《和仙君前夫破镜重圆了》 1、星与莲(一) 连蔷睡得半梦半醒间,忽隔着床帐,瞥到房中烛火燃起一星点。 应当是迟星霁回来了——她迟钝地想着,果不其然,床帐被掀开,身畔的床榻稍稍凹陷,烛光倏忽灭了。 虽然睡得迷糊,但连蔷的本能驱使着她往里面缩一缩,离他远些,自从出了那场意外之后,她一年四季通身冰凉。如今正值盛夏,她剩下的那点灵力也只够堪堪维持她保持体温。 以迟星霁现在的修为,感染风寒怕是天方夜谭,但她总归是不想冷到他的。 察觉了她的动作,迟星霁上榻的动作一顿,他闷声不吭地躺下。连蔷赶忙闭上眼,却觉有什么热源贴近,一双手如藤蔓一般缠了上来。 明明该是她求之不得的温暖,连蔷却避之不及。她挣扎着推开他的手,推搡间领口都散了开。 她力道不大,迟星霁却能感受到她的抵触,不明白往常乖顺的她今日是怎么回事,又是一愣。 连蔷唇瓣翕动了几下,很想说点什么,终是只扶好衣领,气喘吁吁地吐出一句:“……好好睡吧。” 他日日拉着她行此事,起初她还以为,他是盼着双修能救济她,可到后来,连蔷被折腾得疲累不说,连渡过来的那点灵力也是微薄,无异于杯水车薪。她也一点点从满怀希望变得倦怠。 她今天实在等不到他回来,还以为他是要在外闭关过夜了,没想到回是回来了,回来唯一的念头还是这件事,甚至没有说自己为何晚归。 ……说实话,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迟星霁这样。 本来忍忍就过去了,但今天连蔷在睡梦中被惊醒,很是不耐,同时,心底涌出一股无尽的悲凉。 她在这头暗自神伤,那头又想张臂拢她入怀。连蔷怒了,腾地起身:“我说了,好好睡吧,你没听到么!” 屡次罔顾她的意愿,他把她当什么了? 迟星霁也跟着坐起来,说起来可笑,在黑夜中他模模糊糊的轮廓与眉眼竟看起来有些少见的无措:“……我只是想抱你。” 按着额角的连蔷第一反应竟是发笑。 她阖上眸,似是倦极:“你不用这样。我没有怨怪你晚归,你也不必……做到这个份上。” 他们之间温情本就所剩不多,迟星霁实则已经极尽了做丈夫的本分,连蔷也不愿意再去苛求什么。 “不早了,睡吧。”迟星霁一言不发,还是连蔷先开口递了台阶,旋即躺下。 迟星霁跟着她不声不响地躺下,他的手好像想搭在她腰上,但最终只虚虚地搭在她肩头。 “……对不起,是我不好,”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以后会问过你的。” 想了想,迟星霁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你不要……难过。” 床帐是连蔷精心挑选的,能透过烛光,朦朦胧胧的,月光亦能落在里侧,照得一片柔和的亮。连蔷一直很喜欢。 喜欢到连她现下背对着迟星霁无声地落泪,都要睁眼凝视着这方小小的月华。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柔软的枕头里,很快濡湿了大半个软枕,却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她很想对迟星霁说,我们会变成这样,也不全是你的错,我也变了,我也有不对。我们可以一起改回来。 但他们仿佛一直都是这样子的,又谈何改变呢。 可连蔷记得清楚,他们曾经分明也有一段很好很好的时光。 - 那时他们尚在宁河城,过着离所谓修仙很远却无忧无虑的日子。 连蔷还记得,当时她十六岁,迟星霁十九岁。宁河城里忽然来了个胡子花白、年逾古稀的“神仙”,声称自己是那仙门里面来招募弟子的。 连蔷听母亲讲,这样的人以前也有,隔个几年十年都会来一次,这次来得格外晚些。 现在世道不太平,母亲摸摸她的头,很是和蔼地说着,咱们全靠着这些仙人护佑,可得对他们尊敬些。 “他们算哪门子的仙人?”大哥连柏很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不过几个修真者,也敢自称成仙了?” 大哥是家里除父亲外读书最多的人,欺负连蔷欺负得最狠,但连蔷从小对他言听计从,但她渐渐大了,也有了自己分辨是非的能力。 “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连蔷朝他扮个鬼脸。神仙多稀罕啊,哪能随随便便就让他们瞧见,哪怕是沾了个仙字,就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人物了。 大嫂和二姐连薇听了,对视一眼,笑而不语,只同母亲继续做着手上的针线活儿。 几人也只当这是一桩奇闻听听过。父亲与母亲并不指望三个儿女能飞升成仙,他们只期望自己的孩子们平平安安,能有个可靠的伴侣,日子安安稳稳过下去也就罢了。 大哥已成家,二姐也觅得了佳婿,等着年过了便嫁过去,唯有小小一个连蔷,叫父母操心得紧,待她及笄,便已找了媒婆为她说亲。 直至那“仙人”上门,竟卜出连蔷是个有几分仙缘的孩子。 “小姑娘,你要不要同我走呀?”“仙人”慈眉善目,捋着胡子,半点不见神仙居高临下的架子。 连蔷心里好奇,问他修仙有什么好处。 “能长生不老、青春永驻,还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哩。”老人乐呵呵道。连蔷闻言,反问:“那您老人家为什么没有青春永驻呢?” 这倒是个难题,仙人没思索出个所以然来,倒也不介怀。夫妇俩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出门,只说来日再议,回头看着小女儿,却又发起了愁。 连蔷虽说惊奇于外面的世界,也对那什么青春永驻有些兴趣,但这些的诱惑于她而言可有可无,她现在衣食无忧,每日过得开怀极了,并不缺什么。 所以面对双亲说听她的想法,她只摆摆手,说她再想想,说不定就回绝了去。 她和家里人说了声,欲出门遛弯,眼睛滴溜溜一转,转而从后门出去了。 心里有了盘算,连蔷却大失所望,往日隔壁院落里朗朗的读书声今日不得闻。 是不在么?她想着,望见一棵梧桐,登时有了主意。连蔷扯紧裙摆,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树,拨开树丛,待看清院中景致,轻巧落了地。 观她熟门熟路的架势,这动作显然已做过千百遍。 “你又来了?”这声音听起来清冷,声音主人的一双眼睛更是。 可惜了可惜了,宛如星子,冷若寒潭。连蔷暗叹一声,也不客气,自己在少年对面坐下:“今天怎么不读书了?” 明明一样的书文,说来奇怪,她就是觉得迟星霁念得比大哥好听。唔,人长得也比大哥好看。 瞧瞧,瞧瞧。这高鼻子,这丹凤眼,就是嘴巴有点薄,看上去怪薄情的,大哥哪里比得上嘛,拿去比都是抬举他了……连蔷若有所思,若叫连柏知道了,指不定会被妹妹气个半死。 爹娘忙着给她说亲,怎么不往隔壁看看,不过迟家也就这么一个小儿子好看……连蔷腹诽着,抬眼,再度对上那双眼睛。 迟星霁的眼里没什么温度,唇角亦是不带笑,换作旁人,必是要被他吓退。可连蔷不是旁人,清楚他这副样子已经是他极力温和眉目了,便笑着又问出一个问题:“仙人来过你家没有?他说我有些仙缘,问我要不要随他去仙门,我总感觉……” “来过了,他说我是天生剑骨,是不世出之才,务必要同他走。” 迟星霁轻飘飘一句话,惊得连蔷连连倒吸凉气。 不世出之才,听起来就比她的更厉害几分……她看看迟星霁的神色,察觉对方并不为这个称谓而感到开心,小心翼翼掂量着问:“那你打算……跟他走吗?” 她话一出口,自己的心跳便如擂鼓一般,震得胸腔咚咚咚的,连蔷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是希望迟星霁同意或者拒绝。 连蔷没怎么出过远门,但她也知道,那仙门定然是离家很远很远的,不然那些仙人为什么这么久才来一次?肯定是路途遥远,脚程太慢,索性几年甚至十几年才来一次了。 如果迟星霁去了,她没去,那他们岂不是很久很久才能见一面啦?她也就不能天天爬他们家树来看他了。 女孩正想着,却见对面的少年抿了抿唇,是犹豫的模样:“……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这怎么会不知道呢?”连蔷大惊失色,“他夸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哎!务必,什么是务必!” 在连蔷看来,迟星霁不去才是怪事。现在的普通人,一辈子也没什么出路,不像很久以前还能科举做官,现在连皇帝都没有了。大家嘴上说着人人平等,实则都明白,现在是修仙者为尊。 普通人要是碰到鬼啊妖啊魔啊,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修仙者就不一样了,修仙者有希望可以成仙呀! 况且……迟星霁在家中行二,上有兄长,下有弟弟幺妹,家人对他,只能说是不冷不热,远远不及连蔷是那般千娇万宠长大的。 连蔷要是迟星霁,都不用想想,当场就收拾包袱跟仙人冲了——但她是连蔷,她就得好好思虑过了。 “无极剑宗离这儿太远了。我也并不知晓那里的情况,若他所说的什么天生剑骨,在那儿比比皆是,我在那儿又无一熟络之人,日子只会难捱,不会好过。到时,怕是连条退路也无。”迟星霁摇了摇头,倒是没什么顾忌地将自己忧虑和盘托出。他小小年纪,心思却早已转了千百回。 连蔷听了前半段,想要驳他,听完后半段,脑子一热,几乎是脱口而出:“那我同你一起去不就好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星与莲(二) 话甫一出口,饶是连蔷自己都被这话惊了一惊。谁知迟星霁依旧是那副处变不惊的神情,只似乎极浅地笑了一下:“乱讲。” 揉揉眼睛,连蔷不敢确认刚才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她抓住了迟星霁话语里的对她的不信任,便拍拍胸脯:“你才乱讲!你不是怕一个人去孤单吗?正好,我也不是不能去,那就陪着你呗,我们俩还能做个伴。” 她适才还有几分心虚,这样一说,越发理直气壮了,觉得自己义薄云天,仗义得不得了。 “你的父母兄姊还在这里,你要往何处去?”迟星霁吐字清晰,不快不慢,留出足够时间好让连蔷思量一番。 “这倒是个难题……你说神仙应当能日行千里吧?不然为什么要做神仙?我听话本子里那些神仙都是嗖一下就到自己想去的地方的。”连蔷很快得出了结论,还顺带着推翻了自己先前的猜想。 迟星霁深深凝望着连蔷,不说话了。连蔷以为他又要驳斥自己,适才一阵风过,他顶上的杏花被吹落些许,悠悠落下,衬得少年在花中愈发肤白似雪。 连蔷有些看不清他的眉目了。 “好,”少年兀地张口笃定道,“我们一起去。” 天光大亮,刺得连蔷双眼刺痛,她捂住眼睛从床上坐起,方觉刚才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境。 ……一场关于过去的故梦。 她下意识往身侧看去,不出她意料,床榻平整,就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也是,迟星霁一向爱洁又守时,是半点时候都不肯懈怠的。连蔷转头看向自己的枕头,仍有一大圈深色水渍似的痕迹。 昨夜,她连自己何时辗转入睡都不知道了,却将梦里的一切细节记得一分不错。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算什么,算她一直沉溺在过去无法自拔吗?连蔷自嘲地笑笑,不过真要论起来,那的确是一段很美满的时光了。 许是这个梦冲淡了连蔷对于现实的悲观与不安,她竟想要趁着这大好天气,出去散心。 念头一出,她又觉讽刺,从前她是半刻都不肯闲着的,如今却是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想起主动去走走了。 伸了个懒腰,连蔷走出院落。自迟星霁晋升金丹之后,师门便派给他这样一座院落作为洞府。她作为他的妻子,自然没有和他分居的道理,便也从寻常弟子的厢房搬了出来。这样想来,她还沾了不少迟星霁的光呢。 连蔷眯眯眼,入门以后,迟星霁只用两年就晋升了金丹,所有人都说他是这百年来修炼速度最快的人,照这样下去,飞升也是指日可待。他本人听了这些话,也并非外人想象的那么高兴。 旁人艳羡不已的嘉奖,迟星霁无动于衷,他只领着连蔷来看,说这以后就是他们的新家了。 当时她什么反应来着?连蔷忘记了,只记得自己是很开心很开心的,为迟星霁开心,也为他们开心。 为了清净,无极剑宗特地给迟星霁挑了建在高处并灵力充沛的洞府,旨在他好好修炼,不要旁人打扰。迟星霁却自己另择了一处视线开阔、风景又好的,周边满满绕着的都是杏花树。 这些树在修真者眼里宛若无用之野草,在连蔷眼里却不同。 连蔷走着走着,却在杏花林中瞧见依稀几个人影。她心生诧异,从前这处僻静地显少有人打搅,今日怎么……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那些人,听见是两三个年纪较轻的姑娘,叽叽喳喳的。 “这便是迟师兄的居所?看上去……并不是很气派。” “又高,又静,还种了杏树,就是这里,错不了。” “听闻是他的妻子尤其喜欢杏花,所以他才选了这处洞府。” 连蔷闻言,紧绷着的眉眼一松,是几个师妹无聊来此地消遣时间吧,毕竟宗门里仰慕迟星霁的人众多,她是知道,也不在意的。然而下一句话,叫她舒开的眉头又紧皱了起来。 “可是迟师兄这个时候应该在修练吧,我们会不会来太早了,碰不上他?” “你傻呀,守株待兔当然也要趁早,万一呢,万一他这个时候赶回来了么?这不就是顺理成章、不着痕迹地偶遇了么?” “……对了,你们昨天有去看迟师兄比剑吗?哇,那风姿,看得我真真激动极了!恨不得我就是迟师兄握在手里的那把剑!” “没错没错,唉,这宗门上下,谁不想同迟师兄亲近认识呢?” “可他毕竟有家室的人,我们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啊?” “有什么不好,能者居上!更何况,感情哪有什么先来后到的,你要是这么想,你就往后站站!到时候迟师兄看上我了,你可别羡慕我。” “哎,别别别……我随口说的,只是听说,他和他的道侣,关系还不错啊。” “你这都是什么时候听说的了?要真关系不错,迟师兄能在剑阁一呆就是一天?” “就是就是,听说他的妻子不过金丹尔尔……而且是个金丹尽毁的废物,此生怕是不能修练了!” 连蔷站在树后静静地听着,她倒不觉心口难受,只觉得面上的日光斑驳得晃眼,这几个姑娘适才还甜美的声音现下真是……刺耳极了。 原本好好长在树上的花枝在连蔷手中应声而折,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断作两节的枝干,她很想冲出去,把它狠狠丢在那三人脸上,大声地驳斥他们觊觎别人的丈夫、在背后议人长短是多么无耻下作的行为。 但连蔷没有。她想不出话来驳斥她们。 她金丹尽毁是事实,但已经很久没有人在她面前这样直白地说过这些话,致使她差点都要忘记了,自己落得的,究竟是个怎样落魄又无望的境地。 师父不在意她,迟星霁也不在意她能否还修炼,她自己……也没有以前那样宝贝自己了。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了,心境哪里还能和当初如出一辙呢? 至于觊觎迟星霁……连蔷忽地笑了,不要她们说,她有时都在心灰意冷地思索,苦苦维持着这桩婚事到底是有益的,还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会不会迟星霁实际早就对她厌烦疲倦,想要和离,又囿于责任,又或是贪恋她的身体,才迟迟不提?又或是是在等她识相,主动提及,好全了他那点体面,让他自己不会觉得负罪? 连蔷还在思忖,那头却传来树枝抽中什么与三个姑娘惊呼的声音。 “不去抓紧时间修炼,反倒在这里胡乱议论你们的师姐,你们叫什么名字?师父是谁?他们就是这么教你们规矩的?” 这是迟星霁的声音。连蔷不用多听也能听得出来,还是那样无波无澜、无悲无喜的语调。 看吧,即便被议论的是自己的道侣,他也不会有半点称为愤怒的感情,甚而用师姐代称她,而非他的妻子。 连蔷想要迈步离开,奈何丢弃的断枝不慎被她踩到,清脆响声在静谧之中格外清楚。 “……连蔷?”迟星霁有些迟疑地唤住了她,连蔷暗恼,怎么就被他看见了,这下她便是想脱身便也不能了。 她“唔”了一声,坦然转身面向他:“怎么这个点回来了?好巧,我今日正好出来走走。”说着,连蔷以余光瞥了眼那三个姑娘,她们正捂着红肿的手心,以羞愧又尴尬的目光扫视着她。 她们再迟钝,也能猜出眼前人就是她们口中的“废物”,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态度面对她。 连蔷实在不愿被卷入这桩事端,哪怕事端与她有关。偏偏迟星霁不想息事宁人,紧盯着她的眼睛追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是想知道她听到了多少。同床共枕这么多年,连蔷自认为他们之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也不再打算瞒他:“大概是她们说你的居所不是很气派的时候。” 迟星霁眸色一深——连蔷来的比他要早。因此他不能确定自己来之前,这几个素未谋面的师妹是否还说了什么令她难堪的话,他笔直地握着那节充当戒尺的花枝,像是在握着一柄锋利的长剑。 “道歉。”迟星霁吐出两字。三个不速之客从他古井无波的面上硬生生瞧出几分不耐,不敢对上他的眼神,慌乱地朝连蔷连连作揖:“师姐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对不起,对不起……” 她们一个劲地道歉,见连蔷不言不语,其中一人怯生生将目光转向迟星霁,迟星霁却在看连蔷,半分视线都没施舍给她们。 “你原谅她们了么?”迟星霁开口问道,他发了话,三人便又把目光转回连蔷,希望“救星”能就此饶恕她们。 连蔷抿了抿唇,没说什么,双臂环胸,转身离去了。迟星霁也沉默着跟上,为首的那个人大着胆子喊他:“迟师兄……” 迟星霁微一侧首,脚下步子却没停:“还不快走?” 尽管他说的更像“还不快滚”,此时落在三人耳朵里也是如获大赦,顾不上手心被鞭笞的疼痛,赶紧离开了这片杏花林。 连蔷走得不快,步子迈得也不大。迟星霁却始终亦步亦趋地落她半步,不愿越过。终于,连蔷停住,叹了口气,说:“你以后不用这样,你堵不住悠悠众口,还容易连累你的名声。况且,她们嘴上说着如此,心里指不定没有一点改变。” 她说罢,意欲继续前行,这次,迟星霁不跟了。 他驻足在原地,沉声道:“连累我什么名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星与莲(三) 连蔷才不顾及他走不走,一面迈步,一面解释道:“你不由分说就打了她们,若她们不服,出去搬弄口舌,她们毕竟人多,你落个故意苛待同门的名声,总是不好的……” 她还想往下说,却不能了。迟星霁牢牢箍住她的手腕,一瞬不错地看着她,轻声问:“那你呢?” “我?”连蔷有些好笑,“你是指,我被她们说了要怎么办?我无所谓啊,她们说的是实话,我听了也不会少一块肉,而且,这样的话,我从前听得还少么?” 迟星霁握得她手腕隐隐发痛。她想挣开迟星霁的束缚,一下没挣脱,又动了一下,不知是刚反应过来还是被她说服,对方这才缓缓松开五指。 “连蔷,”他垂着眼,眼睫遮住了眼睛,“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连蔷头也没回,进了院落。 ——很多年前,迟星霁也是这样亲口对她说的。 只是可惜,她这个麻烦,到今天都没被解决,还有逐步变成大麻烦的趋势。 - 连蔷本以为那日迟星霁只是随口一说,很快便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直至一日晨起,她懒散起身,才发现迟星霁梳洗整齐,静静地站在床头看她。 “吓我一跳,”连蔷惺忪的睡意被吓走大半,赶忙抚抚胸口,连带着拾回些曾经的脾气,“你不去修炼,呆在这儿干嘛?今日转性了,不觉得是这是浪费时间了?还是专程留下来非要吓我?” 迟星霁被她这样劈头盖脸斥责一番,也不生气,只吐出几个字:“今日我们搬家。” 连蔷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什么,这座院落虽然不及宗主先前亲自指派的灵气浓郁,也是宗里数一数二的宝地了,迟星霁一贯最怕麻烦,他是搭错了哪根筋,才动得出搬家的主意? 也不对,或许他是厌烦这片杏花,或许是他觉得这里不够好,想要搬回到最初的地方去了,那里更适合修炼,他会反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短短一刻,连蔷为迟星霁找好了说辞,不料下一瞬他又口吐惊人之语。 “我们搬到宗门外面去,”迟星霁声音较轻,却语气坚定,“你快点收拾好东西吧。” 连蔷眨眨眼,还没回神。 迟星霁看她这样,便坐下来,同她平视,重复了一遍:“我在宗门外面置办了一处洞府,你快一点收拾好你的东西,我们今日就搬。” 想了想,像是不满意,他又补充道:“时间仓促,你要是有什么遗漏的,我们改日慢慢收拾也无妨。” 连蔷依旧哑然,她有点想不明白,迟星霁为什么会这么做,只是因为那天允诺了她,会想办法解决那些风言风语? ……他本不必做到这个地步。连蔷一时心头胀涩,念头一转,忙说:“好端端的,我怕我搬了,认生,住不惯。” 迟星霁态度却很坚决:“你先去看看,东西也不必收拾了,那里未必不如你意。若你真的不喜欢,我们再回来也不迟。” 连蔷自知迟星霁定了的念头,她是决计拗不过他的,就颔首同意了。大不了到时候,她借口自己不喜欢,搬回来再是。 说定了,二人便要前往。迟星霁的修为比她高上太多,施展空间术法移动也是轻而易举。连蔷这样想着,却见他……掏出了自己的佩剑同悲。 她耐心等了多久,迟星霁就看她看了多久,连蔷意识到些许不对:“你要御剑飞行?” “嗯,”迟星霁言简意赅地解释,“移动的术法即使只是同乘,消耗也过大,我怕你承受不住。” 抿了下唇,连蔷不知滋味地挤出一个笑:“……好。” 连蔷从前也是学过御剑飞行的,不及迟星霁,也算得心应手。但自从出了意外,她早早将这些弃之不用,此刻身处高空万里,耳边风声猎猎,连蔷不觉惧怕,只觉从前那种自由又逍遥的日子,回来了。 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迟星霁忽地抛下一句:“抓紧。” 连蔷还在咀嚼他的用意,下一瞬,陡然加快的速度令她惊叫一声,她只得握住身形稳定的迟星霁的袖子维持平衡。 玄色的衣料在她手里攥得紧紧的,但她规规矩矩的,不曾和迟星霁有半点多余的接触。许是错觉,连蔷觉得同悲的速度又快上不少,扯住的衣袖来回摇摆,几乎不能成为支撑点,她不由溢出声抱怨:“慢点!” 在连蔷的角度,她只能看见迟星霁白玉似的一个侧颜,唇角似乎下压了些,连蔷后知后觉——他一向不喜欢旁人命令他。 她是又冒犯了。 到了新居,先跃入眼帘的是满目杏花林,连绵不断,比宗门中他们家外头的还要繁盛。连蔷一眼便心生惊艳,准备好的推辞,用不上了。 “你……”连蔷鼻头一阵酸涩,惊喜取代了心头的懊恼。她想问迟星霁是不是知道她喜欢杏花,但她又想起,迟星霁一直是知道的。他不知道的是,她真正喜欢的不是杏花,而是喜欢那些年杏花树下捧着书卷、逐字逐句诵读的少年。 这些,她从未让迟星霁知晓,也不打算让他知晓。 “不去里面看看么?”迟星霁提醒道,连蔷回神,推开房门。 入目,是同他们原先的家大同小异的摆设,床帐是她喜欢的,微微透光又不会刺眼的那种;枕头比平常的软上许多,连蔷娇气得很,枕头太硬了会枕得头痛;除此之外,迟星霁还为她设置了一张大上许多的妆台,采光极好。 就连妆台上装饰的花瓶,都是连蔷很久以前向他描述过的家里的那种纹样,只是之前他们苦寻不得,只好作罢,却不想今日见着了。 连蔷眼中饱含眼泪,只差一点就要滚落下来。巨大的喜悦来袭,她还在尽力克制着,一遍遍告诫自己,她是个成熟的姑娘了,要坚强,千万不能因为太感动而哭鼻子了。 可偏偏迟星霁要征询她的意见:“喜欢么?” 这一问,连蔷的眼泪一发不可收拾,她猛地扑进迟星霁怀里。对方身形稍僵,接着轻轻地拥住她,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喜欢……”连蔷拼命在他胸前的衣服上抹着眼泪,才不去想要是衣裳湿透了,迟星霁要怎么办。 她很久没有哭过了,更遑论在迟星霁怀里哭,这一番倒让连蔷莫名想起从前的时光。 那时她修炼屡屡碰壁,反之,迟星霁一路顺风。二人差距日渐悬殊,她少不了朝他抱怨,抱怨着抱怨着,自己又生起气郁结起来,嘴巴一瘪就开始哭,最后就成了拉着迟星霁的袖子当手帕擦眼泪。 迟星霁每每要驳,都被她以“家里人都是这么让她擦眼泪”给反压回去的。迟星霁没法,二人在偌大宗门相依为命,他只能自觉担当起兄长的职责来。 只是可怜好好的一身衣裳擦了她的眼泪,本人还要连声安慰她。 连蔷足足在屋子里绕了三圈,将上上下下摸了个透彻才肯罢休,刚坐下没一会儿,她又步子轻快地起身,要再去看一看杏花林。 迟星霁有意纵容她。连蔷漫步四周,发觉杏花树中像是特地辟出一块空地来,中间土壤有被松动过的痕迹,其中还有灵力残留的痕迹。她蹲下来,拍拍土,问:“这是什么?” 语罢,她才觉失言,迟星霁已经满足了她许多要求了,再说,他做事一向有他的理由,何须一件件向她说明呢? 但迟星霁并未觉得她是多此一问,同连蔷一般蹲身下来,向她介绍:“这是一株灵植,只消日日以灵力浇灌,就会长成参天大树。” 迟星霁从来不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连蔷很想回应他,绞尽脑汁,干巴巴地憋出一句:“以你的修为来说,它应当很快能长成吧。” “不。”出乎意料,迟星霁否定了她。 半晌沉默,迟星霁才不情愿般续道:“还要用你的灵力。” 连蔷无意识用指尖碰碰土地的动作一顿,她现在所剩的灵力不多,再分出几分,倒也不是不可以,顶多再吃些苦。 但对他们而言,培养灵植无异于一种多此一举,说好听了是闲情逸致,说得不好听,不过是浪费时间。对于迟星霁要她做这件事,连蔷不觉愤怒,她只是不解。 “为什么?”连蔷十分平静地发问,就连注视着迟星霁的目光也十分沉静。 然而他却避开了她的视线,道:“相信我。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 言罢,迟星霁将唇抿得紧紧的。 ……他这是不愿说了。连蔷深知他脾性,于是只是微笑了一下:“好。” 指尖触及土壤,连蔷咬着牙,一点点、一点点凝聚灵力,将之灌注在那颗不知名的种子上,只觉得体内的生机在往外涌动,身体逐渐轻盈起来。 迟星霁忙扶住她,才免去她一下栽倒在地的风险。 这并不是多么好的征兆。恍惚间,连蔷嗅到了一点儿血腥味,她眨了眨眼,发现这确实存在。她以为是来源于她,但很快她发觉不对。 迟星霁碰到她时,那股血气便浓重了些。 连蔷不由分说,握住迟星霁的手腕,他要缩,被她怒斥一声:“别动!” 迟星霁就乖乖被她喝住。连蔷趁势拉开他的衣袖,果不其然,手臂上面一道血痕,虽已用灵力治愈,却仍是血肉模糊的模样。 ……像是被利器反复割开又强行催动着愈合。连蔷下了判断。 “你用自己的血去浇它了?”世间能伤到迟星霁的人寥寥无几,结合他方才所说,连蔷一联想,就能知道他做了什么。 迟星霁踌躇着,终是点了下头。 连蔷心情复杂,她刚刚还在思忖迟星霁为何要她付出这些代价,可此刻,她发现他付出的远远不止这些。 他这个境界的修真者,血液并不单纯是血液了,而是自身力量的一种形式,每一滴都是精纯的灵力,更是一种因果的契约。以伤口的大小来看,出血量必然不小,迟星霁日日放血浇它,修为不说能原地踏步,能勉强不倒退已是不错。 迟星霁做什么要用自己的血来饲养这一株灵植?连蔷觉得自己越发看不透他了,这一认知使她黯然,手随之无力松开,滑落下来,迟星霁却眼疾手快捞住她的手,握住。 “相信我,”他又说了一遍,眼里闪着坚定的神采,“我能让它长大。” 他的唇又无声地动了几下,连蔷没看清,她想说些玩笑话来缓解这近乎严肃的氛围:“要是它和我一样,怎么救都半死不活怎么办?” 握住她的手不期然用力,几乎捏得她生疼。连蔷吃痛,眼神示意迟星霁放开,他却不动。 “不会。这样的话,你以后也不要再说。”迟星霁说道,拉着她起身,这才松开手。 连蔷不应,只轻轻揉着自己已然通红的手腕。 “……抱歉。”迟星霁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复拉过连蔷的手替她揉散红肿。 迟星霁十指修长,又骨节分明,持剑时的手最是好看。这样漂亮的一双手,眼下却小心翼翼地替她揉着腕子,神情专注得像是在摩挲上好的宝剑。连蔷沉默不语,她其实很少见到迟星霁情绪外露,甚至因为什么而生气。 他指的是什么样的话呢?连蔷在心里安静地猜着,是说这棵树长不大,还是她自嘲自己半死不活? 很遗憾,这个问题的答案,永远只有迟星霁自己能知道了。 ——她永远不会开口去问他。 这些年来,她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星与莲(四) 新家的午后,曦光温暖,和风阵阵,迟星霁又在院落中备置了躺椅,闲来无事,连蔷总要在上面午睡。 这日也不例外,连蔷睡得迷糊,翻了个身,瞥见一道人影。她坐起,张口要呼喊那个熟悉的名字:“迟……” 人影却慢慢走近,看清来人,连蔷面上的笑一僵,声音戛然而止。 “……师父。”连蔷换了种语调,语气中满是漠然,听不出来太多的敬意。 奚文骥缓步走来,不应亦不颔首。许久不见,他还是一成不变的中年人模样,清瘦得面颊微微凹陷,目光却炯炯,眉宇间不怒自威。 他一向不喜欢连蔷这个徒弟。其一,因为有迟星霁这块美玉在前,连蔷不够优越的资质就成了平平无奇的砖石;其二,他本不欲收连蔷为徒,是迟星霁以否则不拜他为师作为要挟。 被自己最中意的学生威胁着收了个不甚合意的弟子入门,连蔷若是奚文骥,她也不会给自己几分好脸色。 连蔷微微出神,这一会儿,奚文骥已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你还是那副老样子,修为一点长进都没有。”他拧着眉,流露出不悦神色。连蔷听了,极想发笑:“我还能不能有所长进,师父不应当很清楚吗?” 当年,迟星霁要娶她为妻,因着家人远在天边,便想请奚文骥代长辈一职,哪知奚文骥却是一力反对这桩婚事,奈何迟星霁执着,他再不愿,也只是师父,而非亲生父亲,拗不过迟星霁。 奚文骥那日的神情,连蔷记得真真切切的,他也是像今日这般,皱着眉,看她像看一个物件:“我不同意。你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 那时,连蔷还尚存天真,以为奚文骥只是爱护迟星霁远远多于爱她。直至那件事后,奚文骥的行径与放弃连蔷这个徒弟无异,她才意识到,师父其实很厌恶她。 ——厌恶她毁掉了自己座下前途最光明亦最看好的弟子。 在奚文骥眼里,迟星霁合该孑孓一人修成大道,再不济,也该与资质同样出众的女子结为连理,互相扶持。 连蔷对奚文骥也是怀抱过敬仰之情的,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但当初她多么憧憬,现今就对奚文骥有多么疏远。 奚文骥大抵也是这样想的,索性直接说明来意:“星霁已入化神境许久,只要有机缘,飞升也并非难事。你该有自知之明,不要再拿什么去牵绊他,尤其是——” 他皱眉看着周围的杏树,像是在扫视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尤其是这些凡尘种种,对于星霁有害无益。” 连蔷眼里的冷意慢慢变作敌意,他当她听不出来他话里意有所指?恐怕奚文骥指的是杏花,更指的是她。 “不劳师父挂怀,待他回来,我会将师父的叮嘱一字一句地好好转述给他。师父的良苦用心,我务必会传达到的。”连蔷懒得维持虚假的客套,便也直接明示奚文骥。 奚文骥深谙爱徒个性,师徒二人也时常为连蔷争吵,从前他就当是小打小闹,迟星霁毕竟年轻,被所谓的情爱耽搁也是正常。 可如今迟星霁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擅自搬离了洞府,这是在打谁的脸?还是要告诉奚文骥,他再也束缚不住他了? 但这些话,奚文骥绝不会当迟星霁面说。他只能从连蔷地方下手,指望她能爱屋及乌,为迟星霁的前路想想。连蔷若愿意主动让步,料想迟星霁也不能有什么异议。 谁知那个满心满眼迟星霁的连蔷忽地变了,性子都锐利不少。奚文骥直觉接下去也讨不到好,还容易伤了与迟星霁的师徒情分,对连蔷再投去痛恶一眼,捏诀走了。 连蔷缓缓躺回去,天气和煦,她却觉得刚刚还被晒得温热起来的手脚再度冰凉下去。 原来迟星霁已经化神了,她应该为他感到庆贺才是——可她怎么就,这么难过呢?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明明她已经很努力了……连蔷咬住唇,为什么造化总是弄人? 是不是,最初就不应该答应迟星霁? 迟星霁说要娶她那天,是个疏松平常的日子。那时的连蔷初初筑基,而迟星霁却离元婴只有一步之遥。 他们还和往常一样聚在一起,迟星霁听着她抱怨,修炼有多么多么难,师父有多么多么不关心她,无极剑宗里面的人有多么多么捧高踩低……她絮絮叨叨地讲着,来来回回无非是那些事。 可连蔷绝口不提,有人对她的冷眼,全因她这个亲传弟子的位置,是迟星霁给予的。 按照连蔷的天资,她不在外门苦熬个几十年,是绝对不会有机会摸到内门门槛的,更别提长老的亲传名额,可她却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还是那位极尽耀眼的新秀为她办到的。 连蔷本也觉得心虚,但他们明明羡慕她,却还打着看不起她的名号,她就一定要给他们看看,她受得起。但唯独面对迟星霁,她越来越心虚。 她担心自己太啰嗦,怕迟星霁觉得她麻烦,忧心迟星霁……不喜欢她。 不是谁都愿意身边有一个时时刻刻拖累自己的、所谓青梅竹马的。 而在无极剑宗的每一刻,连蔷都无比清晰地被任何人、任何事物告知着她和迟星霁的差距。 “……你看你,你适应得这么好,就算我不在,你也能混得风生水起的。早知道我就不来了,这会儿娘或许都给我说完亲事了。”连蔷不知不觉将抱怨讲了出来,她都十八啦,要是还在宁河城,说不定已经做了娘亲。 她只是玩笑,她自己做的决定,可从来没有后悔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迟星霁听罢,若有所思,深深地凝视她一眼,郑重道:“那我们成亲吧。” 连蔷惊得瞠目结舌,剑掉在了地上还未可知。 他身上还穿着弟子人手一件的练功衣裳,脸上还犹带汗珠,晚风拂过,吹起他束在脑后的长发。迟星霁微微低头,才能对上连蔷的双眼,此时此刻,那双眼里只余认真。 ——是比他读书写字时还要浓厚十倍的认真。 艳丽的晚霞披在他身上,只为这惊心动魄的容色增添瑰丽。连蔷吓得眼睛都不敢眨一眨。 天呐!她是肖想过星星没错,但是怎么还有星星自己卯着劲往她手心里跳的?总不能是星星看破了她的心事,大发慈悲来满足她吧? 这边连蔷还在忸怩地想着说辞:“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无媒无聘的……” “只要你愿意,我会向师父说明,我会把问题都解决好,”迟星霁已然说了一步算了十步,“你放心,我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许是那日的霞光实在太美了,许是连蔷的心防因为一天的修炼而变得十分容易击溃,又许是她真的很喜欢迟星霁。连蔷点头了。 那夜她在床上躺了四个时辰,从满天星辰躺到旭日东升,她都没想明白,她和迟星霁是怎么跨越过谈情说爱的一大步,干脆利落地成婚的? 想来想去,连蔷也只能想到:迟星霁是责任使然。 他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君子。连蔷当日同他一起入门,或多或少都有迟星霁的原因,他大概是将这份恩情铭记于心,才让师父收她为徒;见她因为修炼耽搁嫁人,才牺牲自己和她在一起。 连蔷还自欺欺人地想着,说不定是宗门里只有她一个人是真心对迟星霁好,他太贪恋这份心意了,太想把它据为己有了。 一定是这样。连蔷为迟星霁找好了合适的借口,她知道他这个决定并不掺杂多少男女之爱,但是没关系。 不管过程怎样,结果都是好的,连蔷很是积极地想,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她这么喜欢迟星霁,有朝一日,这份心意一定可以传达到的。那一晚,连蔷算遍了所有的可能,却不敢去假设,迟星霁其实也怀揣着和她相同的情意。 两个人就这样稀里糊涂成了婚,连蔷开始还不知他到底是怎么过的奚文骥那关,只觉得自己被莫大的幸福包裹。 连蔷没想到成婚以后她遭遇的第一个难题是那档子事。 二人修为差距悬殊,属于迟星霁的灵力汹涌似洪水,向她四面八方而来,要把她死死淹没,连蔷娇气得不行,一面哭一面躲,却被迟星霁牢牢箍住。始作俑者还一声不吭,放任她独自面对惊涛骇浪,差点没把眼泪流尽。 她气得三天没理迟星霁,又在第四日迟星霁带来好吃的糖丸时,主动一头扎进他怀里,跟他倾诉这几天的剑招又难了许多。 “怎么这么难啊!是不是我真的悟性不行?”她眼巴巴地望着迟星霁,希望从他嘴巴里吐出些肯定她的语句。 但迟星霁从不会这么做,他只会十分耐心地替她解答于他而言宛如站立行走般轻易的难题。 这样看来,连蔷从回忆中抽身,垂下眼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从最初开始的桩桩件件,就都是阴差阳错。 她是怎么在充满错误的道路上越行越远,直到今日还跌跌撞撞不肯放手的? 连蔷现在觉得,无极剑宗这么广阔的一片天地,她连个容身之地都没有。 ——她从不属于这里。 她早该意识到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星与莲(五) “我有点……想回家一趟。” 夜半即将入睡之际,连蔷冷不丁提出一句。 迟星霁原本背对着她而眠,闻言,侧身过来:“是有什么东西遗漏了么?” 连蔷一愣,旋即明白是他会错了自己的意,解释道:“不是,我是想回宁河城一趟。”她原也不想麻烦迟星霁,但她了解自己的身体,想要回去,是离不开迟星霁相陪的。 此话一出,室内一片静寂。 “近日恐怕不行。”迟星霁声音很轻柔,打破了寂静,“师父嘱咐我前去参加这次天道大会,我已经答应了他,不日就将启程。” 连蔷早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听了他所说,她便更没有理由质疑了。 天道大会,百年一度的盛事。无数五湖四海的天骄都会络绎不绝地赶来,只为与自己相仿的天才切磋交手,以此求得一两分真意,让自己的名字能镌刻在那块巨石之上,以此扬名。 迟星霁无需扬名,但这大会对他而言也是一次绝佳的机遇。天道大会错过就没有了,而连蔷并不急于一时,于是哪怕她再想回家,也分得清孰轻孰重。 “没关系,”不管迟星霁是否看得清,连蔷都冲他释然地笑了笑,“你的事比较要紧,你先忙自己的。” “……抱歉。”这段时间迟星霁脱口而出的歉意太多,以至于他出声时,连蔷没有太过讶异。 “这次机会对我很重要——我不是说回家对你不重要,”他顿了顿,尽力措辞,“等我比完,我立刻带你回去。” 他信誓旦旦,连蔷朝他再度礼貌地笑了笑。在她要侧身之前,迟星霁悄然发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连蔷微怔,心里有所触动,慢慢说:“我要是去了,师父会不高兴吧。” 不光光是师父,她若是站在人前,全天下都会知道迟星霁有一个不入流的妻子,这不是她乐意见到的。除非,她不现于人前。 思及这点,连蔷眼里刚燃起的一点点光,熄灭了。 “你不必在意这些,”连蔷放在被面上的手被更为修长的五指轻轻覆住,“你只用告诉我想不想去。” 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他的声音似带了一股莫名的蛊惑:“你想去,我们就一起去。” “一起”两个字太过动听,加上迟星霁手掌温热,像是有什么顺着他们相叠的手,源源不断地传输到连蔷体内。她这次鬼使神差地真心笑了笑:“想去的。” 她反握住迟星霁的手,下一瞬,五指顺着指缝滑下,同她十指相扣。 迟星霁一个翻身,居高临下地注视她,眼里有一种势在必得的野心:“好。” - 不知迟星霁怎么游说的奚文骥,奚文骥竟同意了。只是迟星霁带着连蔷,同无极剑宗的大部队隔了有段距离。 无极剑宗也算叫得上名号的宗门,派出的弟子也不少。远远看着,连蔷还看见了几个面熟之人,他们也注意到了连蔷,面上的表情堪称微妙,落在连蔷身上的目光颇为精彩。 身为领队的奚文骥当然也察觉到了他们对于连蔷敌意,却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 虽说已经不在意他的态度,但奚文骥毕竟也是亲手教导过她的,连蔷舒出一口气,佯装抬手遮阳,想侧身避开他们的视线。 有一个人快她一步。迟星霁自然而然地上前一步,立在连蔷身前,他身姿挺拔如松,几乎将她全然遮蔽在自己身后。 “你……”连蔷滞住,迟星霁听见响动,转首投来一眼:“怎么了?” “……没事。”连蔷摇头,心里五味杂陈,隐隐有惴惴不安之感。 她当是太过紧张。一行人御剑而行,无极剑宗距离天道大会的比赛场地并不远,不过半日的路程。 队伍落在城门口,人流如织,必须得先登记,再放人入城中。 人声鼎沸中,连蔷心底里那股不安愈发明显,她终是知道这股情绪从何而来。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连蔷飞速思考着对策。 见她颦蹙,迟星霁眼神关切,连蔷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没事,只是有些心慌。” 迟星霁还想再问,奈何连蔷态度坚决,只说自己是没休息好。 不敢直视他,连蔷垂下眼睫,袖下的手攥得越来越紧,她祈祷他快些离开,她好脱身,找地方……躲起来。 “星霁,先去领名牌罢。”奚文骥关注到了这边的情况,几步过来,唤迟星霁。青年向师长一颔首,又关切看向连蔷:“她情况不对……” “星霁。”奚文骥又着重喊了他的名姓,意味深长,“再迟,会来不及。” 迟星霁略一思忖,便也遵从了奚文骥的意思:“我速去速归,劳烦师父先帮我照看她。”不再犹疑,迟星霁移动身形飞快。 他身影已远。连蔷再也承受不住体内的异变,在众目睽睽之下,跌坐在地。 “师父……”她冷汗涔涔,一手企图捂住自己的脸,余下那只则伸去够奚文骥的衣角,“帮帮我……” 她不能连累迟星霁,又无法自行脱身,求助他人极不现实,只能寄望于奚文骥动动恻隐之心。 她也是他的徒弟,他总不会真的见死不救……连蔷仰头看他,心却是一点一点坠下去,名为绝望的绝望侵袭着她。奚文骥正俯视着她,一贯板正的脸上呈现出似笑非笑的神色:“连蔷,为师警告过你,可你当日是怎么说的?” 他慢条斯理地将衣角一寸一寸从她手中抽离出来:“今日我再尽一尽师父的义务,再教你一个词。” 奚文骥笑了一下:“自、食、恶、果。” 连蔷的脑海里有什么“轰”一下炸开,她拼尽全力去推那片衣料,摆出恶狠狠的架势。而奚文骥只是看着她,然后一点点倒退。 不能再等了……连蔷挣扎着要爬起来,去往人烟稀少的地方,却再次跌落在地。 “她身上为何有魔气?”“我也嗅到了……”“是魔修?”“好像不是……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吗……” 逃,快逃……连蔷不用想也知道自己面上有什么在若隐若现,有人发现了她的异样,逐渐逼近。 不用想也知道,在修仙者云集的地方,有魔修“不慎”闯入,会是怎样的下场! “你身上有魔气,同我们……”连蔷终于站了起来,踉跄着要走,听见背后有人要来扣她,不假思索反身一掌! 她的力气小小,可动作落在那些人眼里等同于反抗,很多激起群愤:“这是个魔修!杀了她!” 连蔷勉力抬起手,漆黑的魔纹已蔓延至手背,她闻到了与灵力截然不同的恶臭气息——是源自她。连蔷嗤笑一声,认命地跌坐在地。 身体的不适与心里的难堪共同碾压着她的防线,光动弹一下就可以消耗她所有的生命力,算啦,连蔷在心底无声地安慰着自己,她命该如此,就不垂死挣扎了。 她闭上眼,等待着那些人的刀剑刺穿她,可一瞬间,耳边所有的声音被什么隔绝住。 连蔷蓦然睁开眼,迟星霁正半跪在她面前,用双手替她蒙住那些不好听的声音。 看我,不要看,他们。 分辨了好久,连蔷才勉强看出他唇形要表达的意思,顷刻间泪如雨下。 场景好像一下子拉回到许多年前。那个黑黢黢的山洞,没人知道连蔷在里面度过了怎样的三天三夜。 ——心脏几乎整个被魔物洞穿,身体大半的器官都被魔气熏染,金丹被污染了个彻底。连蔷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处,她看不见自己,以为这样就不用直面自己将要堕魔的事实。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连蔷自知弱小,而命运从来恃强凌弱,可为什么连这样绝望的事情都会降临在她头上? 体内魔气与灵力做着争斗,两者矛盾的拉锯只会加剧她的痛苦,她的身体就这样硬生生被作为战场。一会儿是严寒,一会儿是极热,连蔷以为熬一熬就好了,可时间流逝,她的痛楚并没有消减半分。 那几天里,她痛得不清醒,眼前的画面却清晰如昨。她的一生铺陈着,连蔷怀疑自己已经走到生命尽头。 那就死吧,连蔷这样想着,举起了自己的剑,死总好过生不如死地活着。 在她以为的生命最后一刻,她看见了迟星霁。 剑锋就这样稍稍偏移了一寸,没能贯彻她的心脏。之前一点眼泪没流,在这个瞬间,连蔷却无声地嚎啕大哭。 因为痛极,竟连哭号都没有声音。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她本有疼爱她的家人,真心倾慕的丈夫,为什么,为什么美满的一切触手可及,却又在瞬息之间咫尺千里? 泪眼朦胧间,她又望见了迟星霁,他身上的光芒恍若能照亮这个深渊,像是能把她从这个泥潭里救走一般。 这是她此刻最想见也最不敢见的人。她喜欢他喜欢到既希望他来见她最后一面,也不希望他看见自己堕魔的丑陋样子。 果真是连蔷臆想出来的迟星霁,他竟担忧她担忧得持剑的手都不稳了。 连蔷眨眨眼,笑着泪流道:“如果我死了,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娘,也不要难过……” 直到少年面色苍白地抱起她,连蔷才惊觉,这原来不是她的幻觉。 “你别过来!别看我!”连蔷惊叫起来,她想捂住自己的脸,捶打着迟星霁叫他放手,而迟星霁偏不让她如愿,贴住她的手用力得似要捏碎她。 “没事了,不用怕,睡一觉就好了……”迟星霁咬着牙,翻来覆去重复着这一句话。 苦苦坚持了三天三夜的连蔷,在他拥抱住她的那一刻,呜咽出声,她哭得好大声好大声,像是要把这一生的眼泪流尽。 迟星霁一言不发,任凭她如何拳打脚踢、胡乱咒骂。 而今,迟星霁,又在她最狼狈却又最不希望他看见的时候,和那场意外一样,出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星与莲(六) 可终归有什么是不一样的。连蔷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她能想象到自己的存在对于迟星霁而言是多么致命的存在,一颗名门正派、冉冉升起的新星,却有一个濒临入魔的妻子。 就算这不是她的本心,但又有谁在意原委?没有人会在意。 连蔷想要拨开他的手,无意间摸到头上一坚硬物什,她心生一计,当即拔了那根发簪,狠狠扎在迟星霁肩上! 她用的是左手,却故意避开了迟星霁的右肩,生怕为他练剑带来一丝的隐患,又小心翼翼地偏离他的心口,刺得浅,不想他会有生命危险。 “滚开!”她还要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来,“别想用那套鬼话来感化我!” 迟星霁错愕的模样印在连蔷眼瞳里,她好想笑,原来他也会有这样的表情,他也会……不知所措啊。 连蔷的演技实在拙劣得令人发笑,若她不一边放着狠话,一边簌簌往下掉眼泪的话,她的话或许更有几分可信,但在场的人,无一怀疑。 原因无他——他们并不信迟星霁一介天之骄子,会同一个半魔半人的家伙厮混在一起。 他们如何也联想不到她是他的妻子。这样的现实,竟让连蔷痛极,也乐极。 趁着迟星霁受伤,行动迟缓。连蔷忙逃脱他的束缚,起身,飞快在人群里搜索了一番奚文骥的身影。幸运的是,他站在不远处,神情亦同样错愕。 帮我——连蔷与他对上目光,做了个口型,她在赌,赌奚文骥和她一样,不愿意迟星霁落到这个地步。 视线交汇,奚文骥立即了然她想要做什么,从来不和的两人现下却一拍即合,奚文骥没有过多犹豫,捏了个不为人知的诀。 下一瞬,连蔷已消失在人前,不知被传到何处去了。 唯有原地失神的迟星霁惊觉她的逃遁,呼吸急促地起身。 - 连蔷并未被奚文骥传送到了一处渺无人烟的树林间,她猜测那么短暂的术法,并不能支持她转移到太远的地方。 折腾了半天,连蔷强撑的一口气散了个干净,倚着树无力地躺下。身体里那种不由自主的矛盾痛苦卷土重来,转移的术法更是导致每个器官都有错位感。连蔷手握拳,塞到嘴巴里死死咬着,不出声。 忍一忍,忍过这阵就好了——命运像是终于愿意高抬贵手,放了她一马。紊乱的气息平稳下来,连蔷已是汗流浃背,松开牙,一只手已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 凝望着伤口,连蔷不合时宜地笑了。她曾经也是家里人娇惯的掌珠,哪怕一丁点的苦与痛都吃不得,曾几何时,忍耐也成了习惯。 直至身上的气息不再能被人一下察觉出来是魔气,连蔷才摸索着坐了起来。 她躲在这里只能暂避一时,一直躲着总不是个办法,但,主动去找迟星霁,重现人前,还是有暴露的风险。更何况,她对此地并不熟悉…… 她的处境就这样变得极其被动了。连蔷想着,目光触及繁茂的树冠,意有所动。 虽然许久没有做了,不知功底退化没有——她试了试一根低枝的坚固程度,确认无误,三两下攀上了高枝。期间不慎脚滑了两次,好在有惊无险。 坐在高高的枝头,离地足有一两丈远,连蔷却浑然不怕。反而觉得,人在高处,呼吸清新,视野开阔。 远远望去,四周并没有城池模样的建筑。想来与大会场地还是有段距离。得知这个结果,连蔷心里虽有失望,但很快挥之而去。 她突然间像回到了幼时和迟星霁捉迷藏的时光。她每每藏得很好,哥哥姐姐都寻不见他,唯有迟星霁,往树上一望,不出三两步,就能发现她。 连蔷不服气,怀疑迟星霁偷看舞弊。迟星霁无语,只告诉她两个字:“影子。” 她这才恍然大悟,她人在树上,影子却在地下一团。但迟星霁能通过影子知道她在哪棵树,又是怎么知道她会躲在树上? 这个问题,连蔷决定自己琢磨,不叫迟星霁小看,所以直到后来,她都没有去问他。 现在想想,迟星霁多半是摸透了她的习性吧。连蔷索性坐在枝桠上不下来了,她决定在上头多待一会儿。 反正她已辟谷,饿不死,连蔷也暂时不想去想方才留下来的烂摊子。 这样想着,她心里实则也没有十足的底气笃信会有人来接她。迟星霁被她所伤,万一同她置气,不想来找她了,又或是想找,却找不到她,都不是没可能。至于将她传过来的奚文骥,还是不指望较好,对方大概恨不得她就这样消失了。 连蔷沉吟着,竟笑出了声,笑自己落得了个如此两难又束手无策的境地。 但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那样做,即便知道自己会重蹈覆辙。 这是她心甘情愿为迟星霁牺牲的,不需要他感谢,甚至不需要他理解。 最坏的结果,大不了就是在这儿悄无声息地死掉,暴尸荒野——这是个很壮烈的设想,但连蔷自觉也不错。唯二的遗憾就是没有再见亲人一面,和迟星霁好好地告别。 但迟星霁的到来注定她的设想是无法实现的了。 他来得很快,在天空刚染上夜色之时,他就出现了。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树下仰头看她,连蔷也是发呆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的存在。 “你怎么这么……”她被吓到,疑问的话一出口就收了回来,以化神境界的灵力扫荡周围,找一个人其实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困难。 “下来,我接着你。”迟星霁言简意赅地开口。夜深不深,连蔷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伤口表面看上去不严重,不知内里是个怎样的情形。 连蔷踌躇着,没应声。这一下,叫二人间本还正常的氛围迅速尴尬起来。 迟星霁抬高了双臂,以示自己的决心。眼看着树上的姑娘犹疑着站了起来,他便上前几步,意图更好地接住她—— 谁知连蔷猝不及防地往下跳,不待他调整好距离,就落了地。 裙角距离指尖也只有几寸的距离,迟星霁不假思索地前倾去接,却是擦手而过。他的心在这一刻揪紧,无能为力的感觉包裹住了他。 连蔷稳稳落了地,抬眼看见还维持着方才动作的迟星霁,简单解释道:“你身上有伤,我自己也可以。” 可迟星霁的脸色却更不虞了,他缓缓放下手:“那你呢?” “我?”连蔷不解。 “你不也是虚亏的状态吗?” 原来指的是这个。连蔷自从半截身体被魔化,时不时就要发作一次,饱受折磨。这一点,包括发作之后会全身无力,十分虚弱,迟星霁是知道的。 被他这么一说,连蔷觉着身体涌上些疲乏,步伐不稳,趔趄着后退了半步,迟星霁本还立在原处,见她如此,伸手扶住了她。 “……今天白日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迟星霁抿了下唇,还是问出了口。 连蔷精神一振,该来的还是要来。迟星霁能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计前嫌来找她,也不代表这件事能轻易地翻篇。 “没有为什么,只是觉得那样做挺好的。”连蔷故作语气轻快,弯弯手肘想叫迟星霁放开他,他却没有照做。 “挺好的,对谁挺好的?耗费所有的灵力、孤身一人跑出来,对你自己挺好的么?” 连蔷很怕迟星霁面无表情。他看似大部分时候都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还是会有细微的不同,比如看人的角度,唇角的弧度,脸颊是否放松。 当迟星霁一点轻松的迹象都没有,就说明他要开始认真地追根究底了。在这方面,连蔷从来说不过他,她每一次都胡搅蛮缠试图过关,迟星霁却总能找出道理说服她。 看书没人家多,是这样的。连蔷嘘出一口气,也带上几分正色:“对我们都挺好的。在大庭广众维护一个魔修,对你没有什么好处。我自己只是……只是不想呆在那儿人人喊打了。” 她挤出一个笑:“打不过,我还跑不掉吗?” 这话一出,连蔷心底被按捺下去的委屈也冒着泡泡升了起来。她找奚文骥帮忙,有或多或少,是实在演不下去那出戏了。她怕迟星霁圆不上,也怕自己……撑不住。 扪心自问,谁愿意无缘无故被人唾弃,被人攻击呢?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还是那个受害者,但没有人会听。 除了一走了之,在那个情况下,连蔷也再找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迟星霁静默了片刻,在消化她的说辞,也在尝试说服自己。半晌,他才淡淡道了一句:“你其实总不信我。” “如果不信你,我为什么会在这儿等你来?”连蔷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她虽担忧,但心底里实则一直有个声音告诉她:迟星霁会找到她的。 否则她也不至于心大到这个地步。 连蔷始终贯彻着一个认知,迟星霁对她有一份莫名的责任感,无关情爱,只要她没有犯下弥天大错,迟星霁是绝对不会抛下她的,至少,现在不会。 她这话分明是在肯定迟星霁,可少年闻言,只以深邃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走吧。” 说罢,迟星霁转身,背朝连蔷,矮身蹲下。连蔷不解其意,迟星霁侧颜看了她一眼:“上来。” “你要背我?”连蔷有些不可思议,“御剑回去就行……” “夜晚风大,视线受阻,御剑飞行会有风险。”迟星霁不为所动,见连蔷的目光落在他伤处,他的神情才柔和几分,“无碍。快点上来吧。” 连蔷不再推辞,一骨碌爬上迟星霁的背,只是尽量轻轻呼吸,生怕自己给迟星霁带来一丝多余的重量。 迟星霁由于早早结丹,外形永驻在年少时的模样,肩膀却已很宽阔,将连蔷托得稳稳的。趴在他背上,连蔷微微收紧手臂圈住他脖子,感受他传来的温暖。 还有很长的一段路,但是迟星霁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迈得,仿佛并不遥远。连蔷沉浸在这种氛围里,不由有了些睡意。 “阿霁,你明天有比赛吗……” 闻之,迟星霁步子一顿,他知道这一定是连蔷意识迷糊时才会说的话。曾经她也这样喊他,后来却只连名带姓地喊了,听起来很是生疏。 “有,下午有一战。”迟星霁动作轻微地颠了颠她,以免连蔷从背上滑落下去。 “下午啊……”连蔷极力咀嚼着这个时间,却是徒然,她只得沮丧地放弃了思考,“算了,我还是不去看了……免得……” “免得什么?”迟星霁等不到她的下文,迫不及待追问,久久无言,侧颜看去,发觉连蔷睡着了。迟星霁没说话,只继续往前走。 很久很久以后,连蔷梦都做完了一个,他才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星与莲(七) 第二日连蔷醒转时,迟星霁正要出门。 “醒了?”他欲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连蔷一怔,眼前是全然陌生的厢房。 “这是哪里?”连蔷坐在床沿边,只能回想得起昨夜迟星霁找到了她,还背了她,之后的事,她一点儿记忆也没有。 “城中旅店,我把你带回来了。”迟星霁走近她,微微垂眼看她,“我检查过了,你体内的魔气像之前一样,又被压制住了,暂且不易被人发现。人有什么不舒服吗?” 连蔷摇摇头,每次体内的魔气爆发完毕,都会迎来一个平稳的低谷。这段日子里,她会舒坦一些,但也只是相对来说好一些。 迟星霁同她一起坐在床沿,搭上她手腕,清凉的灵力从此流入,凉得连蔷一个激灵,好在她的身体已经熟悉了迟星霁的灵力,魔气也短暂偃旗息鼓,检查才顺利完成。 见连蔷状态的确不错,迟星霁搁下手,迟疑着开口提议:“……我下午有一场比赛,是我此次首战,你要去看看吗?” 若昨日那件事没有发生,连蔷犹豫都不会犹豫,会直接应下,可昨日的场景就在眼前,她想应,却也不敢应。 “不了吧,”连蔷眼珠一转,笑着拒绝,“听说每逢天道大会,周围坊市都很热闹,百年难得一遇,我可不要错过。” 迟星霁听了,也不恼,只颔首道:“好。” 连蔷回绝了他的邀约,心里多少过意不去,忙岔开话题:“对了,我昨天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这一觉睡得好神清气爽。” 她作势伸了个懒腰。迟星霁静静地注视着她,她都要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事,他才说:“回来的路上。” “回来的路上……”连蔷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然而她忽地想起有一事,远比其他事都重要得多。 “你的伤如何了?”她虽坚信自己下手不重,但毕竟伤在迟星霁身上,万万不敢托大。 迟星霁摇首示意无事,连蔷不信:“让我看看。” 他的伤在肩上,连蔷叫他稍稍敞开衣领,迟星霁不愿,二人推搡来推搡去,连蔷怒了,一下把他的手拍掉,作出凶巴巴的样子来:“动什么动!给我看看!” 许是她拍迟星霁的声音太清脆,又或者是她的语气足够凶狠,话一出口,二人俱是一愣。连蔷觉得不妥,想要缩回手,不料迟星霁也随着放下手,把脸稍转向另一边。 “……你看吧。”他动了动唇,吐出这几个字。 得了允许,连蔷的胆子又壮了起来,去扒他领口,果真如迟星霁所说,伤口不大,才一天的功夫,已经结痂了。即便如此,深色的伤口在他白玉似的肌肤上,仍是十分显眼。 ……这得多痛啊,修为再高深,也是血肉之躯。 连蔷伸手去触了触,见迟星霁并未呼痛,舒出一口气,抬眸却瞥见他不自然地抿了抿唇,而她喷出的鼻息能尽数洒在迟星霁锁骨处,迟星霁眼眸里也能倒映出一个小小的她,方觉二人现下的姿势有多么贴近与暧昧。 再亲密的事情也做过,连蔷此刻却面上一烧,连忙后坐两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干干地说了两句,二人便又无言了。 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由连蔷张嘴打破了沉默:“……时候不早了,你是不是该出发了?” 迟星霁就着她的话头,顺理成章站起来,走至门前。连蔷一路目送着他,他推开门,推了一门,复转身看向她。连蔷的目光就这样被他逮了个正着。 “你真的……不愿与我同去?” 这间厢房处在二楼,窗户里透进来的阳光正好,却只有那么四四方方的一片,也显得四周更暗了。门一开,外界的喧嚣与光亮一下子挤了进来,迟星霁站在日光里,像是并不属于这个逼仄又阴暗的世界。 “嗯,”连蔷朝他笑了一下,不掺着半分勉强,“怎么还问第二遍?我就不去啦。你快去吧,当心迟到。” 迟星霁走了。连蔷一下松懈下来,栽倒进软绵绵的锦被里,用手背盖住眼睛。 她怎么可能不愿意呢?她愿意得不得了,迟星霁还足足问了她两遍,那是初战,是至关重要的一场比赛,她怎么能缺席呢? 可她……怎么去啊。搞不好,昨天许多人已经记住了她的脸,连蔷难过得嘴唇都在发抖,她放下手,怔怔地望向床顶。她不能因为私心留他下来,也不能和他光明正大地并肩出现。 连蔷默默地躺了一会儿,坐了起来。 她是真的很想去看……迟星霁说她的魔气已经很难被察觉,那她小心些,是不是可以混进人群里?就算被发现了,迟星霁也不在她身边,就不会被拖累。 越想,连蔷眼里的光越亮。说干就干,连蔷利落起身,取出许久不用的胭脂水粉,把自己的眉目描改了一番,又去了件能遮蔽面容的斗篷。 站在门前,她定定心神,推开大门。 所幸,修真者个性乖僻的人不少,她这样的打扮也不算太引人注目。顺着最大一股人流的朝向,连蔷顺利找到了比试的会场。 说来也巧,她刚找了外围的空座坐下,那头台上,迟星霁已上了头。 他鲜少在大众面前露面,但不代表没人认识他。 多年前,无极剑宗以收了一名天生剑骨的弟子而再度闻名于天下。 而短短十数年,迟星霁以势不可挡的速度晋升练气、筑基、金丹、元婴,成功用自己的名字代替了众人口中的“天生剑骨”。 从此,迟星霁是天生剑骨,并非天生剑骨者是迟星霁。 而今,他正式站在人前,已是化神境的大能。回望古今,岁月长河里,这样的人是有几个,且无一例外飞升成功,成为所有修真者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所有人都预言迟星霁也会是其中之一,连蔷也不例外,或者说,她比任何人都笃信。 连蔷远远看着迟星霁,她已许久没见过迟星霁正儿八经地持剑。仔细回想,只有入门的头半年,他们是在一块儿修习的,那时迟星霁的惊人天赋还未得到施展。 一晃,数十年过去。眼前端庄持重的的剑君与昔日青涩少年的模样重叠,竟还有八九分的相似。 连蔷不可自拔地陷入回忆里,却听见周围的窃窃私语。她循声看去,是两个中年模样的男修,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她不费力地听见。 “昨天那件事,你听说了吗?”“是迟星霁和一个魔修的事情?”“什么魔修啊,那就是个人类女子……”“听说她还和迟星霁拉拉扯扯,牵扯不清,真的假的?”“我亲眼所见,是真的!”“你说迟星霁好端端的,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要和一个快入魔的人搅合在一起……” 连蔷的脸一下苍白,身处日光之下,她还是觉得如坠冰窟。 “你不知道吗?他娶过妻,听说还是他没进无极剑宗之前的青梅竹马,只是很久没有出现在人前了,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还活着,甚至还坐在你们的旁边。 “说不好是死了呢,那女子应当天资平平吧?要飞升的仙君怎么能拥有这样一个糟糠之妻呢?说出去多丢面子啊!” 天资平平不假,糟糠之妻未必真。连蔷很清楚,这些年,是她一直在拖累迟星霁,并没有同他共享过什么苦难。 严格来说,迟星霁今日所得,全靠他自己,还有些倚仗于无极剑宗和奚文骥的助力。 连蔷想让他们安静下来,可她知道自己如何搜肠刮肚,都会找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反驳。 正好这时场上准备开打,所有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不再闲聊。 迟星霁的同悲剑,是由奚文骥赐名,说同他气质相合,意在迟星霁体悟悲喜,早日得悟大道。迟星霁也算不辜负他的期望。 迟星霁今日穿着一件苍色衣衫,同悲泛着雪光一般的光芒。他身处众多视线与讨论的中心,仍不见半分窘迫,眉目甚是坚毅俊逸。就算是天上仙君,大概也只同他容色相当。 “请多指教。”迟星霁光站在那儿,就是一股迫人气度。他的对手未战,先吞咽了一记口水,磕绊回答:“请、请多指教。” 胜负分得很快。连蔷只来得及看见一道一闪而过的剑光,迟星霁便已执着剑直指对方心口。 “承让。”他适时收回剑,抱拳行礼,点到即止,不让对手难堪。对手输了,倒也大方认了,直截了当地下台。 他方才只用了一剑制敌。许多人窥得他那一剑的玄妙,纷纷喝起彩来。 连蔷境界不高,看不明白,但她知道,迟星霁赢得很漂亮。 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总觉得有什么要呼之欲出,满满当当但不让人心悸,当目光再度转移到台上如山一般站立的迟星霁,连蔷悟了。 原来是,对迟星霁油然而生的自豪感。 他合该活在众人仰慕之下,被掌声簇拥,同那些天之骄子站在一起,而不是和别人话里憎恶的……“魔修”在一起。退一万步讲,即便连蔷未半截入魔,但他们之间的距离,本就犹如天堑。 迟星霁在那头,连蔷在这头,他过不来,她更是穷尽一生都越不过去。他是天上星,而她,是地上被人随意践踏进泥里的莲,再怎么拼命生长,也是够不到天上去的。 台上的迟星霁察觉到一道长久的目光,他侧首看去,那里却空无一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星与莲(八) 首战胜得干脆,迟星霁没有过多耽搁,也不多受同门道贺,就匆匆赶回了下榻的旅店,似乎害怕错过什么。 他推开门时,动作还是迟疑了一瞬,手才贴在门上,旋即下定决心,不再犹豫。 推门而入,连蔷正坐在床榻之上,从他的方向看去,只看见床帐之下一个影影绰绰的侧影。 “你……”迟星霁快走几步,到她面前,像是要问什么,临了,又没有开口。 连蔷打着哈欠抬起头:“你回来了?外面日头毒,我懒得出去,就小睡了一觉。” 她还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身体,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怎么了?你刚刚要说什么?” “……无事。”迟星霁看向床上乱显凌乱的枕头与被子,转而盯了她一会儿,偏偏连蔷神情自然,见他有意探寻,还迎上他的视线,很是不解。 探寻无果,迟星霁这才慢慢错开眼神。见状,连蔷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首战赢了吗?”做戏要做全套,连蔷状似不经意地提及。 “赢了。”迟星霁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显然不想多说。连蔷便也如他的意,不再多问。昨日缓和的关系,竟像是个一晃而过的错觉。 但是没关系,连蔷一遍遍安慰自己,今日迟星霁得胜的风采,她会在心里记很久很久的。 就这样,连蔷会偷偷跑去看迟星霁每一场比赛,看着他易如反掌地赢下每一场比赛,一步步走远,世人对他的赞誉也堆积得越发高。 在自豪的同时,连蔷心里也会不自觉泛起些酸涩的自卑。夜晚和迟星霁同榻而眠的时候,她会借着月华,悄无声息地描摹迟星霁的眉目。 ……如果他也只是个平凡人,就好了。她不无遗憾地这样想着,随即又为自己诞生了这样卑劣的念头而自省。 爱慕一个人,应该为靠近他而发奋图强,而不是把他从天际拉下来,拉到自己身边。连蔷时时谨记这个道理,并努力恪守。 她要目送着迟星霁,越升越高,高得像天上的星辰一样,不可撼动。 迟星霁正如她希望的那样,赢下了一场、一场又一场……直至赢罢就可以摘得魁首的最后一场。 对方亦是早入化神境的修士,天赋并不及他,胜在经验丰富,武器还是百兵之王的枪。 这是迟星霁第一次显出要落败的迹象,周围的呼声却愈加高亢——他们乐于见证一颗星辰升起,也乐意见得有人被高高捧起,再坠入云端。 天才嘛,陨落了一个,总会有下一个。 连蔷急得原地团团转,若她看得不错,迟星霁身上已受了不少伤,对方虽然没比他好上多少,但在连蔷眼里,迟星霁的安危并不是能博取胜利的筹码。 她更希望他平平安安的。 少年剑修的玄衣之上晕开几块更深的颜色,连蔷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与之相反的却是迟星霁的剑势更加强势、迅速! 对方已是强弩之末,因此,他就算拼着自己一身伤,也要将对方一举拿下! 猜测到了几分迟星霁的用意,对方对于唾手可得的魁首,也并不想相让!连蔷的心被高高揪起! 但,终究是迟星霁更快一步! ——只要再前进半寸,同悲就可以划开对方脆弱的喉管。 迟星霁似乎低声说了什么,对方承认技不如人,拱手下台了。 山洪海啸般的喝彩响起,连蔷身处其中,不免被狂喜的情绪感染。可迟星霁身为中心,他只是垂着眼站在那儿,宠辱不惊,悲喜不论,竟看上去……有些落寞。 她不能在这儿呆下去了。连蔷意识到这个问题,纵然有百般不舍,也只能提裙离去。 连蔷动作很快,转身要关上厢房时,却有人紧随及后,一起迈步进入。 “师……”连蔷惊讶,话还没说完,喉咙就已被一双手狠狠扼住! “你怎么敢!怎么敢!”奚文骥原本平和的面目竟有些扭曲,“你到底同星霁说了什么!你是想毁了他么!” 连蔷被突如其来的大力掐住脖子,根本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见她呼吸困难,面上隐隐泛起青紫,奚文骥连松手的动作都没有,反而更加用力。 ——他是真的想要她死! 连蔷不愿坐以待毙,她去抓,去踢,无奈她的力量在奚文骥眼里宛如孩童的大闹。 奚文骥将她提起,掼在墙上,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你要毁了他!” 我……没有……连蔷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怎么可能想要毁掉迟星霁,她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他过得好的人了! 像是要给她一点儿争辩的机会,奚文骥兀然松手。连蔷跌落在地,剧烈咳嗽起来,忙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还不忘后缩着,想要和奚文骥保留相对安全的距离。 一向自视甚高的奚文骥脸上竟流露出些许癫狂神色:“你知道星霁做了什么吗?你不知道……” 他喃喃自语着:“他竟然在上古试剑石和净心仙乳中选了后者……” 闻言,连蔷瞳孔亦是一震。 在外界看来,二者的确都是价值连城。但迟星霁是个剑修,还是个剑心坚定的剑修。净心仙乳的作用是使道心澄澈,看上去能锦上添花,实际上对于迟星霁并无用处。 迟星霁身边需要这样的东西的,有也只有一人…… 迟星霁一次翻阅古籍,瞧见过这样事物,还向连蔷说要试试找些回来。她当时,只当他是玩笑。 连蔷说不出话来,而奚文骥接下来的话,更让她如闻晴天霹雳! “……他还在那样的时刻,承认了你是他的妻子……” 奚文骥再也克制不住心底的愤恨,又将连蔷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你怎么配!你怎么配!” 连蔷听不见奚文骥朝她怒吼了什么,只咀嚼着那一句话。 迟星霁在夺魁的时候,承认了,她是他的妻子……在这个时候,连蔷本不该笑,可她情难自禁,竟断断续续地笑出了声。 ……早知道,她就不那么早走了……听奚文骥这么说,她好想知道当时迟星霁说了什么…… 她虽狂喜,可也明白迟星霁说了这些话的下场,短暂喜悦过后,她回过神来。难怪奚文骥这么气愤,觉得她罪该万死。饶是她自己,也会觉得迟星霁这是何苦。 “本想留你一条贱命苟延残喘,现在看看,是不用了……”奚文骥拾回理智,吐出的话语却更是冰冷。 连蔷的呼吸终于顺畅了起来,她抬眼直视着自己名义上的师父,想不到竟有一天他也会手刃徒弟:“你现在也知道迟星霁多么重视我,就不怕杀了我,他和你反目成仇吗?” “不,不会的。”奚文骥平静面容之下翻滚着极致的疯狂,“你一介魔修,混进修真者的城池,本就是罪无可赦,被好事者发现,杀了,也是寻常…… “再说,你要是死了,事已成定局,星霁就算恨我,又能如何?你只是个死人,他还能为一座坟阻碍了自己的前程不成?”奚文骥一步步逼近,“连蔷,你放心,待你死后,师父会为你找一处风水宝地下葬的。” 他轻轻地叹了一声:“然后,你就好好祈祷来世,投个好胎吧,这样没准,你还能在天上和他重逢。” 疯了,他真是疯了……连蔷咬着牙,目光飞速搜索着周围有没有什么能用来反击的物什…… 奚文骥不再废话,抬手间,寒光乍现!一柄匕首被他牢牢握在手心,奚文骥径自手起刀落! 连蔷扶着墙起身,意图再殊死一搏! 谁知,匕首攻至她要害,只听见一声脆响,她体内无端闪现一道剑气,替她格挡下了奚文骥的进攻! “这是……”同悲的剑气!同悲是由奚文骥亲手赠与迟星霁,他绝不会错认! 迟星霁竟还留了剑气给她防身……奚文骥的目光阴冷,此时此刻,他只想杀了连蔷。 连蔷意识到这是她的机会,忙趁着奚文骥若有所思时钻了空子,冲了出去。 她再也顾不得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她只想着,只要跑出去,大声呼救,引起别人的注意力,就可以了!她就能……就能撑到迟星霁回来了。 可平日里那扇容易开合的门,现下却坚如磐石。连蔷几次拍打无果,也逐渐明白了是为什么。 她转身,直视奚文骥,终是释然地叹了口气。既然要杀她,奚文骥怎么可能不做好万全之策。 他是不可能让她踏出这个房间的。 “你很识相,知道垂死挣扎并没有用。”奚文骥好整以暇,还夸赞了她一句。 “……你当真不害怕和迟星霁闹翻?你就一点儿也不顾及你们之间的师徒情分了?”即便如此,连蔷总还想着再提一提迟星霁,企图唤起些奚文骥仅存的良知。 ……至于她自己,她总不至于寄望于现在奚文骥还愿给予她什么温情。 奚文骥知道她无非是死前不甘,倒也心平气和地和她说了些话:“闹翻又能如何?待百年后,他飞升成仙,断绝七情六欲,你这个亡妻,也只会随着他的过往葬在下界。他是否还会记得你,还不一定。 “说真的,星霁这脾性着实让我有些头痛,他太念旧了,也太负责了,竟背着你这个累赘背了这么久,我几次说要为他找更好的道侣,都被他回绝了。” 连蔷面上微露讶异,这些事情……迟星霁从未告诉过她。 “但作为他的师父,我不能放任他再这样堕落下去了,”奚文骥的神情再次变得冷硬,“他恨我也好,谢我也罢,我只要所有人知道无极剑宗出了个飞升的仙君就好!” 利刃再次挥下,连蔷自知避无可避,只能闭上眼,不愿接受死亡的来临! 短短一刹那,连蔷脑海里只有一个清明的念头:迟星霁得知了她的死讯,会做什么呢…… 她甫阖眼,身后的门被一股大力破坏,有人伴着飞溅的木屑挡在她面前! “师父,手下留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星与莲(九) 迟星霁冲来的威压太急,即便是奚文骥,也被逼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 “你……”奚文骥没预料到他回防的速度会如此快,更没料到迟星霁竟然用蛮力打破了他精心布下的结界。 他定睛看去,迟星霁持剑的右手已是一片鲜血淋漓,此刻正往下不停地淌着血。因为赶来得太过急促,迟星霁胸口剧烈起伏,气息都还不匀。 “还望师父、手下留情!”来不及过多调息,迟星霁径直抱拳下跪,郑重施以一礼。 “迟星霁……”即便将死,连蔷也不敢奢望迟星霁会及时到场,可他确确实实……从天而降了。听见连蔷唤他,迟星霁只微微侧脸,向她投去一个示意安心的眼神。 他横在连蔷与奚文骥中间,像是为她撑起一个牢不可破的屏障——连蔷心尖一酸,攥紧拳,也学着他的样子跪在他身后。 ——她跪只是因为想与迟星霁共同进退,并非是跪为师不仁的奚文骥! 瞥见迟星霁血流不止的右手,连蔷想伸手用灵力去替他止血,却又怯怯收回了手。 她不敢确保自己的灵力是否会掺杂魔气,趁虚而入。眼睁睁看着那只玉白的手往下渗着鲜血,连蔷愈加愤懑,愤懑于自己的无能,亦愤懑于奚文骥的不留余地。 迟星霁在这紧要关头出现,是奚文骥不愿想见的。他心里虽怨恨,却更多怨自己没能再快些杀死连蔷,而非被迟星霁撞破了自己的恶行。 “事到如今,你竟还要维护这个女人!”奚文骥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道,“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迟星霁躬身更低,把谦卑姿态诠释了个十成十:“连蔷对我而言,很重要,师父亦是。手心手背都是至亲,我不忍见你们二人为我而反目。” “你糊涂啊!你本可以青云直上,却要去用精血喂养那劳什子灵树!若非如此,你今日怎会赢得如此困难!”见他有意维护连蔷,奚文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一语道破玄机,连蔷看向迟星霁,一时心情复杂。 ……她想过灵树对于他会有影响,没想到影响如此之大。 “你当我不知晓,为师只是不愿点破,没想到你行事更加妄为,今日竟……我实在不愿见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下去!星霁,今日你势必要做出一个了断!”奚文骥“咣当”一声把匕首投掷在地上,“是要休妻,还是要为师替你杀了这个女人!” 连蔷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他说什么,他要替迟星霁杀了她?他还要为了一个徒弟,手刃另一个徒弟,不惜背上心狠手辣的骂名? “师父!”迟星霁一声低吼,摆明了不愿做出决断。 “星霁,你放心,你不忍做的事,师父替你来。出去之后,你不必担心流言,今日她若死了,全是我一片爱徒之心驱使,与你没有半分关系!”奚文骥言辞恳切,只待迟星霁抉择。 他言语间全是对迟星霁的维护,丝毫不考虑连蔷的感受。即便早早就知道奚文骥的偏心,连蔷还是骤然脱力坐在地上,自嘲般地笑起来:“奚文骥,你还记不记得,我也是你的徒弟。那年,你也喝过我亲手泡的拜师茶。” 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当年她拜入奚文骥座下时,也是切实地满怀憧憬过,想把他当成长辈尊敬的。 为他端上的那杯敬师茶,她小心翼翼地试过水温,才敢规规矩矩地端给奚文骥。她的爹娘若瞧见,恐怕也要笑说一句幺女长大了,知分寸懂进退了。 只可惜当时她对奚文骥的敬畏太深,垂下的头太低,竟没让自己看清他直达眼底的厌恶。 原来从不是阴差阳错,而是大错特错啊。 迟星霁迟迟不愿选择,奚文骥也耐心等待着他。场面一时僵持住了,二人都以为破局的关键在于对方的让步。 奚文骥盼望迟星霁明白其中利害,迟星霁却望他爱屋及乌,放过连蔷。 可这时,连蔷动了。她直起身子,膝行两步,行至迟星霁跟前,其余二人都以为她要说什么。连蔷只拾起地上那把匕首,细细打量,还捋起一缕碎发试了试。 断了的发悠悠落在地上。看得迟星霁眉心一跳。 “真是把吹毛断发的好刀,”连蔷由衷称赞,陡然释然一笑,一转刀锋,直指自己,“不牢师父动手,还是我自己来吧——” 言罢,她作势要狠狠捅进自己的胸腹!变故乍生,奚文骥被她此举惊得后退一步,迟星霁来不及多说,只直扑上来! 他欲夺走匕首,却是不够快了,这一刀下去,连蔷没有灵力护体,不死也要重伤!他只能以肉身为盾,徒手抓住了刀锋! “你……”连蔷捅得有多决绝,见到迟星霁为自己挡刀就有多么诧异。她忙掷开刀,要摊开他的手检查伤势。 本就血流如注的手眼下依稀可见白骨,连蔷双手捧着,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停吹气,妄图缓解疼痛。 “疼不疼啊……”她急得又咬牙又呼气,这么好的一双手,是要持剑挽花的,怎么就接二连三因为她受了伤? 方才求死之心有多么果决,现下懊悔之心就多么浓烈。 迟星霁定定瞧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在心里。他的唇瓣因失血过多而微微泛白,还偏偏要哆嗦着出声宽慰她:“我不疼,你别怕。” 他一语出,连蔷眼泪又是连番往下掉。他说的别怕,是叫她别担心自己的伤势,还是告诉他,他能把眼前一切处理好? 奚文骥将二人言行尽收眼底,他想不到,真的想不到迟星霁为保全连蔷,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左思右想,今日不管如何,是动不得她了…… 轻轻推开连蔷的搀扶,迟星霁重重向奚文骥叩首:“师父所给的两条路,徒弟不愿选。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万万不能因我而背负杀人罪名,更何况,连蔷无错,要怪,也是怪我一意孤行,千错万错,皆与她无关,师父不该迁怒无辜!” “好,好得很!”奚文骥气得身子都在颤抖,“真是我教出来的好徒弟!我最后只问你一句,哪怕只是休妻,你也不愿?” 迟星霁缓缓起身,眸光投向奚文骥,竟不遑多让:“师父,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不信我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无论我如何,我总归能走到那条路的尽头。” 他不答奚文骥所问,却意有所指,言语里少见的张狂自负。奚文骥闻言,不怒反笑:“好,那为师,便拭目以待罢!” 说完,他实在不愿面对这一地残局,甩袖而去! 他一走,场面静默下来。迟星霁运起灵力为自己疗伤,连蔷跌坐在距他不远处,目光涣散,不知落于何处。 “你没必要这样做的,奚文骥不喜欢我,可毕竟也是为了你好,”半晌,她苦涩开口,“你这是何苦呢……” 休妻于他们二人而言,未尝不是一条更好的出路,于迟星霁,于她,都好。更不论这对于一向一意孤行的奚文骥而言,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 如果单是为了责任,他其实大可不必做到这一步。像是猜到连蔷心里所想,迟星霁疗愈的动作一顿,叹了口气,他才开口:“连蔷,我对你,不是只有责任,更有……” “更有什么?”要掩饰心底的惊慌,连蔷忽地抬起脸,极力克制心脏的猛烈跳动,死死盯着迟星霁。 他会说什么?是她期望听到的那几个词吗? 似是被她灼热的目光灼伤般,迟星霁惯性垂眸,想了想,还是抬起眼睫同她对视:“无论如何,你只需要知道,你的存在对于我很重要。只要你好好活着,其他的问题,我都会解决好的。” ……还是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啊。连蔷想要挤出一个笑来,奈何笑起来却比哭还难看。她一面落泪一面擦拭,可眼泪无穷无尽,她只能泄愤般甩下手,任凭泪水肆虐。 好好活着又有什么用?她终归,是个无法修炼的废人了。 “迟星霁,”连蔷终是无比认真地对他说了句,“这么多年,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了。” 谢谢他从未嫌弃过她,谢谢他……从来在外人面前,是维护她的。哪怕,只是出于他的个性使然,而无半点情爱也罢。 迟星霁望着她,意有所动:“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不,还是要的。”连蔷摇晃着站起身,“你的伤,还好吗?” 她明明站在近他咫尺距离,迟星霁却觉得他们相隔千里,她的眼角眉梢都叫他有些陌生。他扫了眼伤口:“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连蔷俯身下来,扶起他,紧接着不动声色地松开手,“我刚刚听师……奚文骥说,你得了头名?” “嗯。” 连蔷目光闪烁,她像是喃喃自语般说着:“真好啊……恭喜你,那这百年来,你的名字就要刻在天石碑的第一行了。” 这是古往今来多少天才求而不得的荣誉,迟星霁做到了。 迟星霁本能觉得连蔷有些奇怪,但他深究不出来,只能以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她。 “既然如此,为表庆祝,我们出去逛逛吧!听说大会落幕,这边的坊市也足足要三四日才会歇业呢!”连蔷提议道,率先迈步要出门。 迟星霁看向她的背影,迟疑道:“你这几日,都没有去过吗?” 看似自然的背影一僵,连蔷转头朝他粲然一笑:“没逛够,不行吗?” “……行。”迟星霁快走几步,跟上她的步伐,他走得很快,以至于没有观察到连蔷衣袖之下,指甲已深深嵌入手心,泛起一片白。 就这样吧,连蔷自己说服着自己,不要强求别的。可她还是忍不住发问:“对了,那道剑气,是你什么时候埋到我体内的?” 迟星霁一顿,很快恢复如初:“大概是某一日你熟睡时吧,我忘了。” 他不想说,连蔷也知趣地不再追问了,只笑了笑,二人便一前一后出了门。 远远看去,疏远极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星与莲(十) 这日醒来,连蔷又开始习以为常地发呆。 迟星霁如往常一样早出晚归,她既不能修炼,没有二三好友,亦绝了外出的心思,每天能做的也不过神游打发时光。 能想的最多的,也不过是往昔。连蔷忽地回想起,迟星霁陪着她第一次也是唯一回宁河城探亲的日子。 那是他们成婚以后,奚文骥难得批假。本来说好,二人先各回各家,同家人分享已经成婚的事,给他们一个缓缓的时间再碰头,最后不知怎么的,又变成了迟星霁陪着她回了连家。 他行事一向稳妥,连蔷只暗暗许诺,那她也会作为妻子陪着迟星霁回去看看的。 二人站在连家前,叩了许久才叩开门,是一道奶声奶气的童声:“谁呀?” 开门,竟是个不足连蔷腰际的奶团子,粉雕玉琢,煞是可爱,此刻却以警惕的目光注视二人。连蔷连连致歉,还以为是自己进错了家门,再退后两步,同迟星霁交换了一个眼神。 “的确是这里。”他肯定了她的想法。连蔷复将目光移向面前五六岁的奶团子,心里有了个大胆的念头。 她微微俯下身,佯装和蔼可亲:“小娃娃,你家大人呢?” “你找我家大人作甚?”奶团子不吃她突如其来的亲近,又警觉地把门缝合起来些,“你要干什么?” 连蔷微微一笑,旋即扒开门缝,高喊:“连柏!快出来!”她行事武断,还没待奶团子叫起来,迟星霁就一把抄起了他,替她善后。 “爹!爹!爹!”奶团子也急了,恐怕长这么大不知歹人为何,更没有切实地遭遇过歹人,只努力扑腾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 “谁?谁?谁动我儿?”有人急匆匆行来,瞧见连蔷,揉了揉眼,食指点着连蔷,半晌说不出话来。 连蔷笑眯眯地凑上去,还不忘数落:“叫你儿子一个人来开门,真不愧是你——啊!” 她的后脑勺结结实实挨了连柏一记。 这次高声呼喊的便换作了连柏:“爹!娘!你们的不孝女儿回来了!” 托连柏大嗓门的福,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坐在了一起,连薇嫁得不远,听说了妹妹回来的消息,也拉着夫婿急急忙忙地回门,途中还差点崴伤了脚。 起初,连家人虽诧异迟星霁为何不回自己家,但也是客客气气地以礼相待,直至迟星霁说出他们已成婚,场上氛围当即变了。 本对迟星霁一脸欣赏、满口赞誉的连父脸一下子拉了下来,连柏表现得更为明显,阴沉着脸到处找笤帚去了,反倒是女眷的态度还算和蔼。 连蔷见势不妙,忙借口迟星霁还没回家看过,明撵实护地将他送出了家门。 “你好好地和他们吃两顿饭,”连蔷拉着迟星霁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明天早上我去找你,或者你来找我。” 迟星霁颔首应了,还想对她说什么,连蔷只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是她的家人们,才不会给她难堪,在她看来,迟星霁应该更关心自己才对。 送别他,连蔷回头对上父子俩虎视眈眈的眼神,偏偏连母很适时地提出了她们要说一会儿闺房话的要求。 连蔷得意地一手挽着娘亲,一手朝二人扮鬼脸扬长而去,低声道:“娘亲最好啦!” 她一面炫耀,还不忘招呼阿姐和嫂嫂,门口碰到的小团子不肯离开娘亲,非得跟着一起来,嫂嫂很是抱歉,连蔷却兴致勃勃,呼喊他一起来。 比起父子二人的不满,女眷这儿倒是各个都恭祝连蔷得偿所愿。 “谁说我得偿所愿啦,你们不会真的以为我喜欢他吧!”彼时连蔷涨红了脸,坚决不肯认,仿佛这样就会矮人一截,她想,怎么说都得等到迟星霁坦白吧,她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连母摇着头叹息女儿长大了;连薇说早看出来连蔷对迟星霁心怀不轨;嫂嫂问她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方才还妙语连珠惹得她们连连发笑的连蔷却哑了声,她现在过得好幸福啊好幸福,只想活在当下,才没空去想遥远的未来。 三人便岔开了话题,聊起了家常。这时,小团子扯了扯连蔷的裙角,连蔷心领神会,矮身下来听他讲话。 “你就是我的小姑姑吗?”他问得很小声,三人的对话声一停,又很快继续,连蔷笃定她们是听到了,不点破。 “对呀,我就是你的小姑姑,”这会儿奶团子对她没了抗拒,连蔷趁机捏了捏他的脸,“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连——清——凌——”像是有点不满连蔷的态度,奶团子一板一眼地念道,“娘亲和祖母都喊我阿凌,祖父喊我清凌,只有爹爹才喊我三个字!” 连蔷故作恍然大悟:“哦?嫂嫂叫你阿凌啊,那我也这样叫你吧。” 奶团子有心亲近她,但又不想认,只撅个嘴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连蔷复道:“你怎么看起来不是很高兴,是不喜欢我这样叫你吗?那我还是叫你连清凌吧!” “不要!”连清凌下意识反驳,话出口又觉得哪里不对,凝眉深思了一会儿。见他这般,满屋人哈哈大笑起来。 “走吧,”连蔷笑意盈盈地起身,向他伸出手,“小姑姑带阿凌上街吃糕点去!” 结果就是姑侄二人上街疯玩了一通,直至晚膳才带着大包小包回家,一大一小被狠狠痛斥了一顿,因为连清凌小,大多的挨骂都由连蔷受了。 “呜呜呜,有了小的就忘了我……”连蔷作势要哭,又引人来哄,闹来闹去,一家人又上座,吃了顿团圆饭。 入夜时分,连蔷睡在自己未出阁的房间里,心里隐约有些预感,便婉拒了母亲同睡的建议。 瞌睡了大半夜,忽闻有人越墙而来,连蔷忙起身侧耳倾听,正撞上翻墙而来的迟星霁。 “哎呀,你怎么翻墙?好端端的大门不是在么?”她连忙将他接进来,嘴上这样说,手上却也鬼鬼祟祟帮他合上窗。 她替他拍去夜行而来不慎染上的夜露与尘土,莞尔:“以前还说我翻墙不规矩,你翻墙又翻窗,岂不是更不规矩?” 昏暗灯火下,迟星霁的神色莫名显得委屈:“我没想到,次日未至,你大哥就已经在大门口守着了,还带了趁手的物件。” 一想到连柏扛着扫帚的模样,连蔷扑哧一笑,又领着初来乍到的迟星霁参观自己的房间。 看着看着,迟星霁意有所动:“原来你是在这里长大的。” “是呀!”连蔷得意洋洋,又想起一事,“对了,你和家里人一起吃晚饭了没有?” 迟星霁早已辟谷,不会饥饿,但连蔷还是兴冲冲取了自己白日里买的糕点,又替他斟了茶水。 “你尝尝这个,阿凌也很喜欢!”“我并非孩童……”“你不是孩子怎么了,你是人,阿凌也是,是人就会有共通点!” 连蔷振振有词,迟星霁盛情难却,在她的推荐下连吃了七八块,吃到后来都在无声叹气。连蔷还想让他再吃,自己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她未注意到自己仅着里衣又赤着脚。见状,迟星霁忙让她上床,自己也一并脱了霜衣钻了进去。 她的小床容纳两个人有些拥挤,但二人挤在一起也不促狭。连蔷问迟星霁今日回家探亲如何,他不答,倒反问起她来。 回想起临行前,迟星霁略含期许的眉眼,连蔷无声地叹了口气,猜到了二三分,她摸索着去搂迟星霁的肩:“不要难过,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他们不疼惜你,我疼惜你。” 她并无他意,迟星霁听了,却悠悠地问了一句:“你要如何疼惜我?不会是随口一说罢。” 这可难倒了连蔷,她一向善于扯大话,临了实践每每状况百出,思来想去,都想不出一个办法来,更看不破迟星霁有意给她下的套。 “我给你带了糕点,这不算吗?” “这难道不是顺带?” “我还让你先回家探亲呢!” “那是形势所迫。” 苦思无果,她只得继续紧了紧自己的手臂:“这样子疼惜你,有没有感觉暖和一点?” 语罢,她感觉到有只手攀上她腰身,迟星霁仍是从容不迫的语气:“嗯,暖和许多。” 最终还是以连蔷气喘吁吁地投降作终,她眼泪汪汪,试图感化敌人,却是失败,只能以“快天亮了”作威胁,迟星霁才肯善罢甘休。 第二日天亮,连柏发现妹妹房间里窝藏了个大活人,更是生气,当然,木已成舟,没人在乎他的意见。 他们在连家住了足足五天,后来奚文骥催促的信笺已至两封,是不得不回去了。 “这些丹药你们一人一颗,记得吃,但也切忌不可多吃!”连蔷拉着他们的手依依惜别,她的家人们没什么仙缘,但以她的能力,至少能给他们带一些延年益寿、强身健体的丹药。 “放心吧。”临行前,仿佛还初初及笄的少女一下成了家,一家人都感慨良多,却又只欲言又止,不想连蔷难过。 连蔷望着连父连母渐多的白发与兄嫂面上初生的细纹,再借着地上雨后的水洼望一望自己数年未变的容颜,想哭,但克制住了。 连柏拉过迟星霁到一边,听不见二人细语,只见迟星霁向他作揖,连柏又给他一拳,才作罢。 “时候不早了,去吧。”连父一狠心,叫二人上路。连蔷被迟星霁拉着走出很远,方才还乖巧的连清凌却突然喊道:“小姑姑,早点回来!” 连蔷忙回头应和:“好!等我回来!” 说罢,她赶紧回头,假装没看见已经在抹泪的娘亲与姐姐。 同悲高高飞起,确保家人看不见她的背影了,连蔷才一下垮下来,将头挨在迟星霁肩上,不说话。 二人盘着腿共乘一剑,迟星霁要小心驾驶才能不致使二人掉下去,这时竟还有心分神温声安慰她:“我们很快会回来的。” 连蔷吸吸鼻涕,重重点头:“嗯!” 她一定要继续幸福下去,才不算辜负家人们! 瞥见妆台镜子里的自己,连蔷才发觉自己回忆往事时是唇角含笑的,是那种不带着一点假意的笑,是一眼就能瞧出发自内心的开怀,连带着沉甸甸的心都轻快几分。 她决定了,要再找时间向迟星霁提一提回家的事情,他若不许,那她就想办法,自己一人回去也好。 ……她实在是想家了。 连蔷思绪万千,此时门被推开了,是早归的迟星霁。她虽吃惊,但也收拾好表情,叫自己不显出太过意外来:“今天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而迟星霁,望着她背对着的那面镜子,若有所思。 刚才她转瞬即逝的笑,他看见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星与莲(十一) 迟星霁像是陷入思忖,连蔷轻咳了一声,再度发问:“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奚文骥没有留你么?” 她的语气平静,并非是故意怨怼,只是在了解情况。奚文骥对迟星霁抱的期望太大,以至于有时对于他的鞭策到了过于严苛的地步。 迟星霁回神,答道:“师父态度近来缓和许多,你……不必忧心。” 仿佛犹怕连蔷不信,他又忙不迭补充道:“先前那事,确实是师父做错了,你怨恨他……也是应该。我不会奢求你的原谅,也不会再叫他伤害你。但你们二人之间,我势必会尽全力去转圜。来日方长,有朝一日师父未必不会改观。” 连蔷恨奚文骥吗?她扪心自问,当然是恨的,可这几日念着往昔,连蔷渐渐想开了,既然有的人注定不喜她,她也并不想再去苦苦奢求那个来日方长的有朝一日。 但她顾念着迟星霁,他与他的生父不甚亲近,这么多年来,倒和奚文骥更像一对父子。他夹在二人其中,难免左右为难。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连蔷也自觉在他的位置上,他已然为自己阻挡了许多。 “我和他是我和他,就算他因为你对我有诸多不喜,你也不必,”连蔷顿了顿,“因为我和他产生芥蒂。” 二人相对而坐,气氛渐冷,迟星霁才想起自己早归的目的,取出一个玉瓶递予连蔷:“这是我前些日子托人炼制的东西,我总想着早些给你。你内服试试,或许……能有所助益。” 连蔷迟疑地接过,揭开瓶塞,一眼便认出这是什么。 是迟星霁摘得魁首之后选的净心仙乳,想是他请人将它与其它功效相似的药草凝练在了一起,扑鼻而来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连蔷只瞧了一瞬,确认了它是什么,便摇头笑着将瓶子原封不动地还给迟星霁。 “你知道的,我不是自身道心有损,这个对我不会起什么作用的,”连蔷又阐述了一遍事实,“你也不必大动干戈,劳心劳力……” “没有劳心劳力,这是我应该做的。”迟星霁迫不及待打断了她,态度坚决。 连蔷归还他玉瓶的手依旧伸在半空中,像是要和他比一比谁更执拗:“没必要的,你不如将时间花费在修炼上。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真的不必对我太好,不值得的。” 不知是哪个字眼刺激到了迟星霁,他再度用那种深远的目光注视着连蔷,吐字清晰道:“你是我的妻子。我本就该对你好一点是一点,没有值得与否一说。” 握着瓶颈的手一颤,连蔷的心也随之一抖,似乎有缺失的一角被不动声色地填补上。她抬眼,想去探究迟星霁眼底的神色涌动,但对方避开了她的目光。 连蔷咬了下唇,还是决定收下它:“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迟星霁没应。连蔷知晓这是他惯用的否认方式,也随他去了。 无功不受禄,迟星霁为她费心了一遭,连蔷想着要如数归还,便启唇关切道:“我瞧院里的那株灵树已经长出来了,你还在喂它血吗?对……你身体还有影响吗?” 说来也是奇异,灵树的生长速度远非一般树木可比,短短这些时日,已经长及连蔷肩膀。有时浇它灵力,连蔷都疑心它能否吃饱。 迟星霁点头亦摇头:“还是照旧。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必不会伤及自身。” 连蔷眨眨眼,笑了下:“可别叫它成了你飞升成仙路上的绊脚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迟星霁听了,蹙起眉头:“为时尚早,我还没有想过这件事。” 这话由旁人说来是自知不足的谦逊,但由迟星霁口中说来,却有了那么几分可信。 连蔷怔住,迟星霁很少说谎,亦不会为这种小事说谎。那么,他是真的……还没有考量过飞升这件事? 听闻成仙之后要抛弃前缘,断绝情欲。在连蔷看来,迟星霁是注定会成就这番事业的人,因此也早早在心里在二人的界限划分开,但迟星霁这样一说。 她心底早就绝了的痴心妄想,突然卷土重来、蠢蠢欲动。 “说什么傻话,”为了彻底消除这个念头,连蔷想岔开这个话题,“你这样想,奚文骥不一定这样想。” 她惯性搬出这座山来妄图压制迟星霁,可今日迟星霁并不吃她这一套:“师父是师父,的确待我恩重如山,但这件事,他做不了我的主。” 连蔷缓慢又酸涩地眨了一下眼,她不敢置信,对于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长生与至高无上的力量,迟星霁竟然一点都没有肖想过? 那么他是为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态度? 据连蔷了解,迟星霁上心的事情很少,或许有一种可能,他是为了她? 这念头一成形,便被连蔷推翻了,她自认为她和迟星霁或多或少有些情分在,但这些情分并不足以叫他摒弃大道。同样的选择,换作连蔷做,她也未必会选择……迟星霁吧。 只是想一想那样的境地,连蔷的笑容都变得僵硬又苦涩起来。她真的能毫不犹豫地放弃迟星霁吗?但另一端的筹码又非比寻常。 胡思乱想一番,连蔷还是决定按捺下绮念。妄念之所以被称为妄念,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她的脸色变了又变,连蔷自己浑然不觉,然而这些落在迟星霁眼里,却又是另一种理解了。 他只不语,抿唇思索起来。 二人又回归到那种相顾无言的气氛当中。 但那日似有若无地牵扯过后,二人的关系终是缓和了一些。连蔷也不再向迟星霁轻易地说一些消极的话,迟星霁也绝口不提奚文骥。 连蔷也偷偷想过,如果日子永远这样过下去,她体内的魔气不会蔓延恶化,迟星霁也永远不会成仙,或许二人能平平安安地相伴到老。 哪怕,待她百年之后化作黄土一抔,迟星霁届时再飞升也好。至少那时的她,已无力伤怀。 可惜世间因果轮转,容不得她惦念如果。 那一日比连蔷想的来得更早,那日她自晨起就内心惴惴不安,瞧着天边乌云翻涌,本能觉得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此时此刻,连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安然待在家中,若真的有所感应……难道是迟星霁? 不,不会。连蔷忙否定了自己这个堪称荒谬的念头,迟星霁一定在好好地修炼,能出什么事呢? 但她越深思越慌乱,定定心神,连蔷当即欲亲身前往无极剑宗一趟。 无论如何,她都要亲眼所见迟星霁安然无虞。 ——她不敢也不能失去他。这是个只触碰一下就会觉得心痛无比的念头。 可她匆匆奔赴往日避之不及之地之时,却瞥见周围人尽数的惊喜之色。 “这是迟师兄的渡劫雷吧?真壮观……” “是啊,听闻他前些日子才晋升化神,竟这么快就要飞升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渡过去?” “呸呸呸,你可别乌鸦嘴,迟师兄吉人自有天相,再说,他若渡劫成功,我们无极剑宗可就又出了一位真仙了!这是何等有排面之事啊!” “没错没错,是我失言了……你说迟师兄成仙之后,我们用什么封号供奉他呢?” “这哪里是我们能想的?你且安静看吧!” 连蔷面色惨白。四周有人朝着乌云汇聚的地方聚拢,她身处其中,渺小得像是一叶随时会被海上风浪掀翻的小舟。 但她没有停歇,即便走得很慢,她还是一步步朝着那里走去。 乌云越发色沉,隐有闷雷声渐响。观其中声势,绝非一般修士能承受的,吃上一记,怕是侥幸不死也要蜕层皮。 越发深入,人群已经朝外围散去。连蔷无知无觉,继续朝前走去,有好心弟子拉住她:“你疯啦?再往前走你要没命的!” 连蔷仅回头看了一眼,那弟子就吓得松开了手,任她继续逆行了。 ——她双目失焦,没有半点生机可言,像是要立即死去。他从未见过这般决意赴死的眼神,不,不对,她不像无畏死亡,反倒是哀莫大于心死。 连蔷就这样走着,直到远远地望见了迟星霁。 迟星霁孤身一人在那空旷场地,持着同悲,留给众人、也只留给一个背影。 连蔷忽地笑了,那一夜在野外背起她的臂膀,在天劫之下,竟显得如此渺小又遥远。 第一道雷落下,蕴含的威势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惊叹连连。迟星霁沉着应对,巍然不动。 一道,两道……一道又一道,连蔷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又为什么要目睹着迟星霁渡劫。 她到底在期盼什么呢?她难道能奢望迟星霁立刻停下,冒着身死的下场,和她回去白头到老吗? ——她配吗? 这一声诘问在心底发出。连蔷大笑起来,笑得泪眼朦胧,她多想,多想迟星霁现在转过身来告诉她,他不飞升了,他要长长久久地和她在一起。 不成仙也没关系,他们可以回到宁河城那个小城去,生儿育女,寿终正寝。 可随着雷劫一道一道落下,连蔷还是忍不住动了。 她先是慢走,接着疾走,最后跑了起来,她跑得越来越快,仿佛这样就能跑赢时间与天命—— 把连蔷心心念念的少年归还予她。 但这怎么可能?连蔷不慎跌倒了,抬起头,瞧着她和迟星霁的距离,如果她再快一些,再跑几步,她就能跑到迟星霁身边了。 可是她真的已经好累好累,她一路行来,身体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甚至不能支撑着自己爬起来。她现在卑微又狼狈,宛如地上爬行的虫豸。 而迟星霁是那高高在上的天神。 连蔷哭了,她在轰鸣雷声中,喃喃自语般:“迟星霁,能不能不要成仙?” 能不能……回头望她一眼,哪怕就一眼? 可迟星霁自始至终,没有回望过爬在泥土里、低贱入尘埃的她。 连蔷恍恍惚惚地想着,迟星霁不是亲口说过,没有想过这件事的吗?他都没有同她说过一声,好让她做一点准备…… 他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想过告诉她,觉得她会苦苦纠缠,死死赖着不放手?不,她不会的,她会彻彻底底地放下,目送迟星霁万人敬仰。 连蔷又想到近日迟星霁的温言细语,喝下净心仙乳的感觉还在胸腹中回荡,所以这些日子对她的好,也只是全了她那么点微小愿望,好让自己离开的时候不那么愧疚吗? 随着九十九道天雷的最后一道落下,乌云像是被大手拨开,自天际之上,有一道金光灿灿的梯子落下,落在迟星霁的身前。 那是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的壮丽,在场所有人都为之惊叹。日光打下来,点亮了每个人惊喜的脸庞。 她翻身过来,好让自己躺着去仰望那道天梯。 那么壮阔,又那么……遥不可及。 连蔷又哭又笑,泪水掉入大地,十指握拳捶打着土壤,像是这样就能宣泄她的痛苦与无助。哭到后来,她的喉咙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同悲同悲,他们何时共通情绪,同悲同喜过? 连蔷转过头,想再看迟星霁最后一眼,可她目光所及,空无一人。 他早已消失不见,离她而去。 还是晚了。 或者说,不是晚了,而是从头就错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星与莲(完) 连蔷在那儿躺了许多,往事走马观花般浮现在眼前,她像是开始垂死回顾,到底是从哪一个环节开始满盘皆错。 是她不慎入魔吗?可是她不入魔,她和迟星霁的距离就不遥远么?她终究还是只能高高地、痴痴地仰望他。 是她自视甚高,不该陪着迟星霁离开宁河城吗?可如果那样,她这辈子永远只能在传闻里听说迟星霁的故事,临了,白发苍苍之时,难道不会生出后悔吗? 是他们本不该触碰大道吗?连蔷很清楚,若不是来了无极剑宗,迟星霁此生恐怕也不会再和她产生什么交集,他们会各自成家,某日回门的时刻,相顾颔首,干脆埋了点最后的少年心事。 她很想在回忆中忽略迟星霁,但没有办法,她的人生,迟星霁像是从头到尾都参与了。在每一个分岔路口,她都坚定无疑地选择了前方有他的那一边。 这样想来,错在于她,是她不该对迟星霁心怀爱慕,到最后竟要拿半生来弥补。 连蔷支撑着爬了起来,这里本不是她的归处,那么,她现在要回到故事开始的那个小院去了。 她要回到来处去,那里或许还有人在等她。不对,应该说,那里一定还有人在等她。 连蔷不知道自己花了多久,用了什么办法,她终于以一己之力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宁河城。 现实的连家比记忆里的连家破败许多,连蔷未曾察觉,她欣喜若狂地上前拍门,她已经可以想象家人们的模样…… 她要替爹娘剪去鬓上白发,和兄长继续斗嘴,抱一抱嫂嫂,侄儿会不会已经成家了?无妨无妨,她要陪着他们,这一次,她绝对再也不走了。 虽然深受魔气困扰,但她的余寿应当还很长,足够她好好地给他们养老送终,再追随他们而去。 可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人,连蔷从未见过他,更在他眉目中寻不出半分熟悉。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连蔷,很是警觉:“你是?” “我是连蔷,我回来了,我来找爹娘……”连蔷有些因为高兴而前言不搭后语,她叫自己冷静下来,索性报出了他们的名讳。可那人的警惕神情却并未因为她报出这几个名字而改变,相反的,生出些许迷惘神色。 “这里的确是连家不错,但我没有听说过这几个名字,你是不是找错了地方啊……” 被兜头浇了冷水,连蔷的心一点一点坠下去:“那连柏呢?连柏还在不在?连清凌呢?这几个名字,你都没有听说过吗?” 那人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你说的是家主的老太爷?那倒是有这么一号人,只是你来晚了,他前些日子寿终正寝了,昨日刚办完了头七。” 连蔷怔住,不能接受自己的至亲家人怎么就过了头七……她良久才找回声音:“你说的这个人,是连柏,还是连清凌?” “自然是后者,老太爷七八十岁了,也算喜丧一件……我瞧你这姑娘年纪轻轻,怎么找的全是……”那人面色愈发古怪,他该不会碰到疯子了吧? “不可能,我给他们留了东西的……”若是常人,确实不可能活到这个寿数,但连蔷已经为他们找好了退路……为什么,为什么?守门人的话语似一把利刃,一丝一丝刮去连蔷身上的生机。 “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只知道连家祖上遭过一次贼,财物都被抢了个一干二净,所幸人都没事,你要是留了什么,那也大概是那个时候被偷了吧。”那人语罢,才觉失言,他已同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陌生人说了太多,便挥手驱赶,“你快走吧,我只当没遇见过你,别连累我当值。” 连蔷失魂落魄地走开了,她留下的丹药是被人抢走了么?那些人……本意是冲着丹药来的么? 事已成定局,她再想也无济于事。可连蔷偏偏越想越懊悔,无数情绪在心头翻涌。 爹娘,兄长嫂子,姐姐,侄儿……都过世了……她到底都做了什么…… 连蔷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她的青春依旧,一双手半点不见苍老,这几十年于她而言是一场须臾,对于凡人来讲,切切实实是一场必须经历的生老病死。 她在这个世上,属实是再无一个亲近熟悉之人了。 偌大天地,没有人在等她归去,她亦无处可去。 离开的时候,连蔷心不死,特意去迟家的后院绕了一圈,曾经被她用来翻墙的那棵树已经很老很老了,大概再也承受不起她的攀爬。 她踮着脚,极力远眺,想看清院子里面的景致,奋力伸长了脖子,却没有再一次见到长出墙的杏花枝。 应是被砍掉了,她清楚地意识到,就算还在,也是物是人非,杏花树下,再也不会那个少年和她。 连蔷又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反应过来,抬眼一看,赫然是迟星霁在外购置的那处院落。 是迟星霁先弃她而去,兜兜转转,她却还是来到了这里。 连蔷恍惚间算着,她好像有十几日没有回来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变。她跌跌撞撞行着,因为没有了迟星霁灵力的护佑,又错过了花期,满院的杏花,都落了。 她又去看那株迟星霁亲手栽种的灵树,还是青葱如昨,每一片叶子都苍翠欲滴,似乎还更高了些。连蔷端详着它,骤然大笑起来。 直至体内那种不由自主的感觉袭来,连蔷才停下笑。她在树下躺下,枕在自己小臂上,另一手抬起遮蔽刺目的日光,是一个倦极的姿势。 日光照在身上,也不觉得暖和。这一次的魔气来得远比往常凶猛,连蔷也不调动灵力去抵抗,她是真的很累了,就能这样干干脆脆地死去了,也不失为一个好的结局。 要是下辈子投胎可以选,她想做一只鸟。不要被束缚,不要被牵绊,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往任何地方。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倒没什么痛苦,不像以往的凌迟。身上困意渐浓,连蔷迷迷糊糊地想着,若身体彻底被魔气侵占,她会怎样的?她不太想做魔修,那样还要继续苟延残喘着,可若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吃的苦会不会要更多? 她一直都很怕苦,但这短短后半生经历的,像是要将前半生享受的所有甜拿去抵债。 连蔷想着想着,都想到迟星霁,他现在应当在天上了,高枕无忧地做他的仙君,若有心往下面望一眼,目光扫过她的时候,还会不会记得她,还是仍然记得她,却嫌弃她把自己糟蹋到这个丢人的样子? 但这些都同她无关了。连蔷可悲地想着,真丢人,事到如今,她其实并不怎么憎恨迟星霁。 她只是希望他本可以早一些坦白,不然她也不必这么仓促地迎接自己的死,她会精挑细选,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死去。 半梦半醒之间,连蔷却觉得有一股庞大的力量涌入她奄奄一息的身体。连蔷强撑着眼皮看了一眼,竟是那棵无名灵树,正在汲取着自己的生命力,源源不断地向她体内输送灵力。 平日里连蔷灌溉它的时候,它总是渴求灵力,也不怕过犹不及,如今却…… 它鲜嫩的叶子一点点萎靡、枯黄,枝干也随之失去水分,变得脆弱……连蔷定定地看着它,喃喃道:“为什么……” 死到临头,明明她自己都不愿意活下去了,却是它,拼尽全力也要救她。 树有灵般,无风,却晃了晃自己稀疏的树冠,像是在回应她。它没有停止输送灵力,连蔷能感受到两股相冲的力量正在她体内缠斗。 原本因消极等死而感官迟钝的身体,一下子活了过来,同时,被刻意忽略的痛觉也鲜明起来。 连蔷费力地倚着树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这个瞬间,她忽然不想死了。连一棵树都在竭尽所能拯救她,她自己又在做什么?这才是真正糟践自己。 她调动所剩无几的灵力,全心全意去抵御魔气,眼看着灵树的生气即将被自己消耗殆尽,连蔷恻隐之心一动,站起身,走了几步,离它远些。 如果她真的不幸丧生,好歹还能有来生,它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连蔷咬着牙,每一寸肌理、筋骨都被碾碎重塑般,她的力量还是渺小,更遑论这些时日已伤了太多的心神。 内视着魔气大肆侵袭着,连蔷自言自语道:“我不想死……” 哪怕她已是孤身一人,也终归是做不到坦然赴死。 疼痛几乎快剥夺了她的其余五感,连蔷听到有人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睁开眼,想要拉他的衣角:“迟……” 她错了,那人不是迟星霁,她很笃定,迟星霁再无情,也不会对将死的她熟视无睹。 连蔷蜷缩起身体,她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这人前来的目的。 此时此刻,无论是谁,只要能救她就好…… 混沌间,她只看清,那人身着一袭红衣,鲜艳得像是天地间唯一的一抹色彩,他朝着连蔷微微俯身,伸出一只手:“我渡你体面地活着,作为交换,你为我做事,你愿意么?” 连蔷努力看清他的五官,也勉力将自己的手搭上他的,小声道:“我愿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飞鸟与鱼(一) 海天一色,海面平静无风。自海滩一头,长长曲折的回廊延伸入海,尽头是一方小小的观景亭。 连蔷站在廊上,眯着眼眺望海况,听见有什么扑棱着翅膀的声音。她转身看去,乃是一只纸叠成的蝴蝶。 她心下了然,抬手去接,纸蝶不偏不倚落入她掌心。连蔷将她拆解开,纸上只龙飞凤舞书了一行字:听闻不日有变,当心。 连蔷心领神会,妥帖地收起这张纸,接着继续观测海况。 百年前,她因为体内魔气暴/乱,差点殒身灭道,幸得将琅所救,之后便随他回了魔界。起初她还以为将琅只是个有些地位的魔将,后来才发现他竟是魔尊。 能得魔尊路过,还出手相救,连蔷万般感叹,也只能是觉得老天实在看不下去她的境况,有心施舍垂怜。 但将琅好心归好心,这百年间,也给她派了不少活,有时是寻人,有时是寻物,作为交换,他便帮连蔷保持一颗道心不受魔气完全侵染。 “你肉身已完全是魔气的容器,只有这颗心,还有十之一二不被污染,日后未必有用,但眼下,我还是暂且替你保全了它罢。” 将琅能替她做到这个份上,又免她不会像寻常魔修时常受魔气反噬,连蔷已经很是知足,她无以为报,只能尽力将他吩咐的事情做好。 她今日会来此,也是将琅听闻沧浪海近来不同以往,常有风浪,疑心是有什么宝物作祟,特派她来打探虚实。 连蔷瞧着这一望无际又风平浪静的海面,这样看去,很难不疑心传闻是否只是传闻。 但将琅既然派她来了,连蔷便也强打精神,没有退却的道理。 只是她足足在海边等了五日,海面依然没有半点要发生异变的迹象,饶是连蔷,也不由起了疑心。 她伫立在长廊上,捏了个诀子去探探海下的情况。身后忽传来一阵脚步声,由于传言,附近的渔民也休渔多日,生怕不幸赶上那蹊跷的海难,连蔷本以为这人也很快会离去,便没把他当回事,只自己做自己的事。 直至脚步的主人在她身后站定许久,一心施法的连蔷才察觉异样,她欲转身,来人却适时开口了:“失礼,借过。” 连蔷一僵,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迟钝地转身,眼前人却果真是她曾经午夜如梦多次的那张脸。 “迟……”她张口要唤,却戛然而止。即使连蔷在心里幻想过多次与迟星霁重逢的景象,也如何想不到,他们再度见面,会是在这样一个平常的日子。 多年过去,他已飞升,却还是那张少年般的脸。长发没用一贯的玉冠束起,只用束带扎着,眉眼间还是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遥远,但没有传说中仙人睥睨万物的冷漠。 ……几乎是,没怎么变。即使是升仙,他也没有摒弃同悲不用,连蔷都不知该夸他一声长情还是专情——她唏嘘着,下意识要去找能看清自己仪表的东西,她的容颜虽然也未有半分改动,毕竟被海风吹刮了多日,唯恐衣冠不整。 念头一出,连蔷又被自己笑到了。 她怎么在迟星霁面前,永远还是那副窘迫的样子。 连蔷描绘过多次要是再次见到迟星霁,她会是何种心境,但无论哪一种,都没有她眼下来得真实。爱恨大抵已随时间消磨了个透彻,只剩下再见故人的些许感叹。 不同于连蔷,迟星霁的神情在见到她面容之后,也无半点动摇,他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失礼,麻烦借过一下。”见连蔷不动,他又耐着性子淡淡开口,迟星霁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眼前的女子神情竟凝固住了。 “你……是迟星霁吗?”连蔷艰难地开口,她想不出,迟星霁同她重逢,会是眼下这个反应。 “你认得我?”可迟星霁的反应肯定了她的问题,他的神情好整以暇,在反问,也只是在反问。 连蔷放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揪紧衣裙,她尽量叫自己没有异样地回答道:“……是,仙君大名鼎鼎,下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也只是看您的佩剑,才斗胆猜测一二。” 她说的是实话,也是假话。事实的确是,迟星霁自百年前一举飞升后,名号彻底响彻修真界,假话是,她不是靠同悲剑才认出他来的。 青梅竹马的十几年和同床共枕的数十年,想让连蔷把迟星霁的样子从她的记忆深处刨去都难。 她原先以为迟星霁是故意不想认她,才装傻充愣,可观他反应不似作伪,他恐怕……是真的忘记了她。 连蔷这样想着,心底却不自觉漫起一阵酸涩,说来可笑,在这百年里,她也曾心怀希冀,觉得迟星霁飞升是另有隐情,或许某日,他还会回来。 然而现实残酷地击溃了她的不堪一击的幻想,叫她一次一次认清自己的处境。 “我竟不知道,我的名号在魔界也是这样响亮。”迟星霁的视线落在连蔷的右手背上。连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忙把手背在身后。 那只白皙的右手上,开着一朵乌黑的莲花,莲花本身纯净,由这黑色描绘勾勒,竟是说不出的诡异妖艳。 这是连蔷遁入魔道后,将琅问她要不要用魔气在身上凝练图案彰显魔族身份。他本也是无心一问,没想着她会答应,可连蔷听闻,十分干脆地同意了。 “好啊,我就画朵莲花,你觉得怎么样?” 将琅担心她会抱着过去,心生芥蒂,觉得魔族不好,但连蔷觉得,她能侥幸捡回一条命,已是幸运,她早年一心修仙,但天道并不曾眷顾她,这未必不是一种预示。 况且,她既已入魔,同从前的自己划分了个干净,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人总不能永远被禁锢在过去,无法向前。画这朵莲花,也是连蔷在告诫自己,今时不同往日了。 可现下被迟星霁用不带着什么情绪的目光一扫,连蔷就生出了这朵莲花不好的心思,并不想让他看到。但她此举颇有欲盖弥彰的意味,落在迟星霁眼里便可疑了起来,连带着周身的威压都强烈几分。 尽管迟星霁不再识得她,但连蔷轻而易举能辨认出他这样的神情是起疑了的意思,回想曾经,迟星霁再情绪失控,都不会拿威压压制她的,连蔷也有了几分气性。 偏生以迟星霁如今的修为与地位,杀她简直易如反掌,还没人能为她讨回公道,连蔷再不悦,也只能淡淡回应道:“这些年混迹在人界,听过两三回仙君的事迹与名讳,也不奇怪吧。” 她说这话的态度不卑不亢,迟星霁也略略放下防备,同她攀谈起来:“那他们都是怎么说我的?” 连蔷抚弄自己手背的左手一抖,她抬眼看向迟星霁,抿抿唇:“仙君为何要听这个?” 在她的印象里,迟星霁并不是一个爱听他人评价的人,他只遵循自己的想法,有时因太固执己见,也会导致不好的影响。 “我自飞升之后,就失去了自己的记忆。”迟星霁倒也坦诚,又或者是无所谓,“天上的人,若非大事,不得轻易查阅自己的前尘往事,我即便想知道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无从查起。” 果不其然,连蔷在心里默默念着,他的确是失忆了,将那些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天地间唯一还记得这些事的,竟真的只有连蔷一人了。 连蔷哑然失笑,她忽然觉得,这些年竟都像是进了狗肚子里,她的爱恨,也只能当是喂了狗。 她这一笑,引来迟星霁疑惑的目光。连蔷整理了一下表情,继而开口:“他们都说,仙君您英明神武,天纵奇才,否则也不会短短几十年,就成了仙。这还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人。” 也是古往今来难得狠心短命的凉薄之人。这句话,连蔷塞在了喉咙里没有开口,她和迟星霁的关系不同以往,现如今,她不敢惹怒得罪他,否则他轻易就能了结了她。 虽然曾经的迟星霁并不是这样的人,连蔷又自诩十分了解他,可现在失去了记忆的他,谁又能说得准呢? “他们都是这样描述我的?”迟星霁显得有些困惑,“这似乎同描述天上其他人的,没什么两样。” 连蔷接不上这话,旁人是这样传颂他的不错,她也的确知晓他不被外界所知的那一面,但是她没有必要说了。 就当从前的迟星霁死了,死在了宁河城也好,死在了他们相濡以沫的小院也好。 “我也只知道这些,仙君若想知道旁的,不如去问问别人吧。”连蔷垂首了一会儿,复抬首笑道。 她的笑太过虚假僵硬,迟星霁一眼看穿,奇怪的是,他竟也不觉得生厌。 二人又站了一会儿,连蔷方才深入海底的法术忽地有了回音——她脸色大变,正要开口,迟星霁却快她一步喊出了声:“小心!” 顷刻间,海上风浪大作!漫天的海啸向他们扑来,狰狞着要吞噬他们! 躲闪不及了,连蔷站在原地,也不逃了,只飞快结印,妄图在滔天巨浪中护住自己! 而危急关头,迟星霁一把抓住她,像是遵循某种本能,闪身一步,背对风浪,将她护在怀中。 连蔷一怔,下一瞬,巨浪已至,剧烈的拍击叫她失去了意识,当即昏死过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飞鸟与鱼(二) 连蔷醒来时,只觉得有水波流动过指尖,像是身处水中,但不觉窒息。 她张开双眼,挣扎着坐起来,她原来是在一块海底巨大的礁石上。连蔷动了动脖子,循着光亮看去,身侧赫然是迟星霁的身影。 “醒了?”迟星霁听见她苏醒的响动,一双眼的视线从别处落到她身上,“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连蔷断了的回忆接上,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是迟星霁用灵力护住了她,才免于她受这场突如其来的海啸冲击。 “多谢仙君,我没事。”连蔷摇摇头,发觉此刻能在水下自如地呼吸活动,也是全仰仗于迟星霁的灵力包裹,“我既然醒了,这点小事还是我自己来吧,不劳烦仙君。” 她放出魔气,代替那股纯净又舒适的力量在周身形成屏障。 好意被拒绝,迟星霁也不曾不悦,只收起灵力,再度开口:“我有要务在身,势必要前去一探究竟,你呢?是否需要我送你一程离开这里?” 要务在身?连蔷恍然大悟,寻常神仙,除非有事,是不得轻易下凡的,怪不得能看见他。迟星霁有事,她亦有事:“不巧,我也有要事在身,也暂时不会离海。” 连蔷想和他分道扬镳,便也拱手而道:“今日多谢仙君出手相救,只是我们都各自有事,不如就此别过吧。” 她只字不提要报恩,是决心不想再与他有联系。迟星霁看似顺从地点点头,却又抛出一个问题:“你是要去调查海难?” “正是。”话一出口,连蔷方觉后悔。迟星霁闻言,颔首道:“既然如此,想必我们也是顺路的,那便同去吧,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他面色坦荡,说起“互相有个照应”时也不显气虚。他堂堂仙君,需要她一个魔修照应什么?连蔷面色一滞:“我怕我会拖仙君后腿……” “无妨,方才我忘了说,我下界之后,实际被压制了一部分修为,并不如天上强大。若有不力的地方,还得麻烦你了,对了,还不曾问过你的名讳?”迟星霁垂眸看着她,好不真诚可怜。 连蔷沉默片刻,终启唇答:“连蔷。” 她本可以托付假名,但那么一点点隐晦的私心,还是让她选择说了真话。 左右他们一起历经过这一路之后也不会再有什么瓜葛,连蔷安慰自己道,既然如此,告诉他,也不会怎么样。 更有一个原因驱使她,她想看一看,迟星霁得知这个名字后,是否还会无动于衷。 却是她赌错了。迟星霁再见到她,对她本身都没什么印象,更遑论一个名字。她试图在迟星霁脸上找到一点乔装的蛛丝马迹,却是徒劳。迟星霁只是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连蔷低下头哑然失笑。 ……罢了,罢了。终归是她妄想。 沧浪海深,二人行在海底,光源能照亮的地方有限,连蔷难免觉得有几分吃力。迟星霁频频回头,终是忍不住询问道:“可需要我助一臂之力?” 连蔷摆摆手,很是坚定:“不用。” 她总不好欠他越欠越多的。 忽至一处,迟星霁忽地停下脚步,低声道:“前面似乎有人。” 他语罢,连蔷只觉得他身上气息一下子收敛起,变得……平易近人许多。这时换作别人来看,只会觉得他是个容色出众的普通修真者,不会将他与天上仙人联想在一处。 真如他所说,话落之后几步,前方倏忽有亮光,像是被什么东西点亮。二人快走几步,发现海底一改一路而来的黑暗,由硕大的夜明珠点亮路径,路的尽头似是一座富丽堂皇的殿宇。 也不同于刚才的静谧,此地竟有许多妖修聚集在一处,纷纷往前面的建筑处赶。 连蔷与迟星霁对视一眼,都从中瞧出了几分端倪。海底有妖修群居不是什么怪事,怪的是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们会相聚在一起?还凑巧改上了几日一次的海难? “多为鲛人。”迟星霁目力极好,一扫便下了定论。连蔷了然,传闻便说曾有一支鲛人从南海移居到沧浪海繁衍生息,想必传闻不假。 得知了这一讯息,连蔷暗暗思忖,将琅要寻的宝物,会不会就与鲛人一族有关?毕竟海难可不会凭空而起,多数都是掌管一方水域的水神心情不虞,也算是一种彰显天命的征兆,少数则与力量紊乱有关。 她暗自思考的神情太过明显,但迟星霁亦心中有事,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 二人各怀心思,慢慢前行。途中,连蔷拦下一名妖修:“失礼,我极少来沧浪海,不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大家竟这般热闹?” 那名鱼头人身的妖修被她半途拦下本有些不高兴,看连蔷一眼,语气软化许多:“原是魔修啊,怪不得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沧浪鲛人一族王上娶亲的大喜日子!” “鲛人一族王上?”连蔷咀嚼着这几个字。妖修边点头边吐出几串泡泡来:“对哇对哇,王上能得心爱之人相守,很是慷慨,说是来往行人皆可前往观礼祝愿呢!” “原是如此……”连蔷若有所思。那妖修更说得来劲了:“你是魔修?我也有几个魔修朋友,不知道你有没有……” “连蔷。”迟星霁适时从后面走出,唤她。连蔷下意识去看他,妖修不爽,看向迟星霁,不敢多话,又见二人相识,悻悻离开了。 迟星霁眼中晦暗不明:“你问到什么了?” “他说,今日是鲛人族王上的大喜之日,随便是谁都能去贺一声喜,”连蔷将情报告诉他,“仙君可听说过这位王上?” “略有耳闻。”迟星霁稍一回忆,“我记得,沧浪海本没有鲛人驻扎,唯有千年前一支南海旁支迁移来此。” 连蔷追问道:“还有没有其它的线索?” “别急,”被她催促,迟星霁无奈看她一眼,“我还记得,他们移居的原因不详,有人怀疑他们是被本族驱逐,也有人怀疑他们是想另辟蹊径壮大族群。” 这一眼,使得连蔷心里一震,这个眼神,竟像极了从前迟星霁看她的样子……可眼下,他仍然向她娓娓道来,不觉得这一举动有什么问题。 ……是她惊弓之鸟了,定定心神,连蔷继续听他讲。 “……他们倒是安居下来了,只可惜,也许是水土不服,自定居此处以后,他们的力量便被削弱许多,远不及最初强大。与此同时,每代沧浪海鲛人王上,只能诞下一名子嗣。” 连蔷转转眼珠:“这些倒是我不曾听说过的……” 见她沉浸思考,迟星霁不动声色地发问:“还没详细问过,你的事是什么事?” “自然是……”连蔷对他戒心不多,几乎要脱口而出,所幸及时意识到,才没酿成大错。 他竟然在套她话。连蔷换上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仙君自己都不曾向我说明,却还要问我,是否有些冒犯了呢?” “你在介意这个?还是在责怪我?”迟星霁理所当然地以为。连蔷想驳,一时又想不到理由反驳,只冷冰冰回了三个字:“我不敢。” 迟星霁抿抿唇角:“我却觉得,你好像不是不敢。” 他连番说着惊人之语,连蔷心中警铃大作:“您是仙君,我小小一个无名魔修,当然对您多有敬畏。” “你似乎,也并不如你嘴上说的那般怕我。不过无事,我先说与你听也可。我要办的事,十有八九与鲛人一族脱不了干系。”迟星霁大大方方告知了她,“你现下能否与我说一说,你身为魔修,为何要千里迢迢地赶来调查海难么?” 他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连蔷,没有用什么谈判的技巧,亦没有仗着修为高深去欺压她,而连蔷只是看着他那双眼睛,就差点要溃不成军。 她从来很难拒绝迟星霁的,如果能做到,她就不是连蔷了。 “我只是在寻找一样东西。”连蔷斟酌片刻,含糊地向他说明,她不想撒谎,却也不能托出,只能搪塞。 不料迟星霁听了,很体贴地不再问:“那我明白了。你若只是找一样东西,我说不定还能帮上你的忙。” “……那先提前谢过仙君了。”连蔷心情颇为复杂地回他一句。她印象里的迟星霁,似乎并不如如今这般爱多管闲事,三番五次地扬言要出手帮她。 他到底是失忆之后性情大变,还是另有所图?连蔷更倾向于后者,却不敢太过笃定。 还是尽快办好事,和他分开吧。这一念头越发深深植入,连蔷只希望自己早点回到将琅的宫殿去,然后没有十天半个月不出来。 让她遇上迟星霁,还不如让她多历几场雷劫。 二人说话间,便也到了宫殿殿门前。长长的队伍并未如他们所料前行,有类似守卫之人,在一一向大家解释:“刚才不巧,有贼人潜入婚宴现场作乱,陛下正在派人捉拿贼人、整顿现场,请各位稍安勿躁。” “这样说来,我来的路上怕是也遇到了那群贼人!把我震了个底朝天!” “你也碰见啦?我也是!我还以为海底下的火山喷发了呢?” 连蔷听着他们的对话,只觉无巧不成书,偏偏今日撞上几天又或者十几天一次的海难,偏偏今日是鲛人王上的大喜之日,偏偏……有贼人作乱? 只怕,他们说的,就是这场惊天动地的海啸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飞鸟与鱼(三) 连蔷兀自猜测,回神时,正对上迟星霁的眼神。 “是想到什么了?”他轻声问。连蔷颔首:“不错。”“我亦有所想。” 言罢,二人却只是心照不宣地别开脸,维持缄默。 人多眼杂,眼下未必是交流的好时机。 所幸这场动乱平息得很快,长队再次向前挪动。连蔷和迟星霁也适时走进队伍中,很快轮到了二人。 “二位叫什么名字?”登记宾客名册的是一位鲛人,他想当然地把看上去相识的二人当作一起。迟星霁不假思索报出一个化名:“迟霄,这位是……”他看向连蔷,连蔷心领神会:“连蔷。” 她不像迟星霁声名赫赫,便也没有那么多顾虑。 “好了,”鲛人替二人登记完,语带戏谑,“王宫中还有供人许愿的同心池,二位有空不妨去看看,只是今日宾客众多,可当心不要走散了。” 他声音不大,但显然意有所指,错把二人关系混淆。连蔷刚想反驳,迟星霁便先一步走了,她只能跟上。 “……好端端的修真者,和一个魔修搅合在一起做什么……” 身后忽地传来他人的窃窃私语,声音很小,却叫连蔷听见了。她脚步一僵,先是自嘲,再不着痕迹地把脸上的讽意掩饰好,只是从始至终,连蔷都没有想往后看一眼那人模样的念头。 她和迟星霁从来殊途,她不是今天第一天才知道这个事实。身为魔修独身一人的这些年,也遭遇了不少冷遇与白眼,又何必因为旁人一句无心之语而伤怀呢? 这头连蔷因为沉思而落下几步,那头迟星霁发现了她的异样,去而复返,询问道:“怎么了?” 连蔷自觉自己将失落收敛好,摇头否认:“没什么事情。” 她本还想问一问迟星霁方才为何默认了对方话中的微妙意味,现在却不想了,他或许意不在此,她若问了,反倒像自作多情。 “可是你看起来,”迟星霁迟疑了一下,“并不如方才开怀。” 连蔷微怔,旋即觉得他似在诓她,她自己都没觉得前后情绪的落差有太大,更不觉得之前的称得上开怀。真要细究起来,自遇见迟星霁之后,她整个人紧绷不少不假。 “是你看错了吧,我刚刚不过是慢了几步,”连蔷快走几步,一口气越过迟星霁,“这不就赶上来了?” “嗯,是赶上来了。”迟星霁也并不再揪住这件事不放,迈大步伐,同她并肩向前走去。 鲛人王宫虽大,但亦有红色的鲛绡铺于地上,一作装点,二可引路,两壁皆用注入灵力的鲛珠照明。 “……真是奢靡。”连蔷倒吸一口凉气,鲛绡寸匹寸金,虽说鲛人本身便可自行织出,但这未免也太奢华了一些。 迟星霁轻咳一声:“鲛人王上娶亲,排场自然是大的。” “不知鲛人王上是内部通婚,还是与其他种族联姻?”连蔷不经意地提了个问题。到场最多的乃是妖修,但寻常修真者也有不少,最少的恐怕是她这一类魔修。 一路行来,陆陆续续听了不少有关这位王上的传闻,什么心怀壮志啊,什么贤明果决啊,听起来年岁不算大,却已有做出一番事业的意向与决心。 “他若想离开这片沧浪海,王后便不能只是一位鲛人。”眼见二人走至无人的空旷处,迟星霁淡淡评价道。 “……离开沧浪海?”连蔷颇为不解,沧浪海是这一支鲛人安身立命的根本,若离开这里,岂非从头再来? 迟星霁看穿了她的迷惑,耐心解释道:“他们要是只安心偏居一隅,多年前就不会离开南海。不论哪种传闻才是真相,沧浪海面积不足南海十之一二,只蜗居在这里,显然不是他们想见到的。” 他顿了顿,复道:“况且,鲛人王上未必不想通过与外族结合来解决自己一支繁衍的问题。听闻,他少时便差点因为先天不足而夭折,先王还为此动过易储的念头,因着王后强烈反对,这才按捺不发。” 连蔷听着听着,不由感慨道:“于他们而言,姻亲也不过是一种锦上添花的手段啊。” “许多时候,都不止于他们而言。”迟星霁极其自然地接上。他也许是随口一说,落到连蔷耳朵里,这话便不自觉变了味。她很想问一问,那于你而言,最初同她成亲,是为了什么呢? 她不仅没能锦上添花,还要连累他雪中送炭。 只是这话,连蔷终归没有问出口,她深知,即便出口,如今的迟星霁也无法回答她。 二人边聊边走,浑然不觉已走至人多的一处。 这里特意未铺设屋顶,留待观赏海景。身处其中,仰头,触目皆是水色。 中间有一座池子,远远看去,像是两个圆形相融。旁边有不少宾客,点燃一种特制的材料,在水中也宛如燃烧一般,甚是夺目。摆在池中,摇曳生辉。 宾客有不少,却都是二人结伴。连蔷后知后觉自己和迟星霁走到了什么地方,正要提议离去。迟星霁却又先一步走了进去。连蔷一跺脚,也只能跟上,心里祈祷着池星极别再擅自行动了。 她从前并未觉得他这么热爱罔顾他人意愿、我行我素啊。 幸好迟星霁只是求知欲十分旺盛,捧起灯烛,细细观摩起来。 “原来是人鱼烛,”迟星霁顺手递了一盏给连蔷,见她不解,又解释起来,“这是鲛人擅长的一种特殊工艺。不同于寻常灯烛,即使在水中也能长燃不灭。常被作许愿一用。” “说得好听,可也只是一盏普普通通的灯。我许了愿,也不见得能实现。”连蔷从前最热衷于这些美好的愿景,她若能有十个愿望,五个分给家人,三个分给迟星霁,剩下两个,才能轮到她自己。 一年,无极剑宗组织弟子下山去参加灯会。那时二人还未成亲,连蔷也兴冲冲拉着迟星霁去了,买了花灯,猜了灯谜,还执意要放孔明灯。 “为什么要将愿望寄托在这一座平平无奇的灯上呢?”迟星霁不是诋毁,他只是单纯的不明白。 连蔷有些生气,却还耐着性子同他解释:“有的时候,我们许愿不是因为上天能帮我们实现,只是你许愿时发自内心的那一份真情实意,是最最可贵的。” 迟星霁当时的表情像是懂了,又像是没懂,最终还是在连蔷的督促下放飞了一盏。 连蔷已不记得自己当时许了什么愿,只记得迟星霁双手合十、阖眸默念的侧脸十分好看。 “许愿不贵在愿望实现与否,而贵在许愿时的虔诚心意。” 现实与回忆重叠,连蔷猛然抬起眼,唇瓣都有些哆嗦:“你……” “嗯?”尝试点亮人鱼烛的迟星霁好整以暇地抬眸看向她。 ——他的确已经忘记了。连蔷沉默着确认,他要是没有失去记忆,说这话的试探成分更大,可她从他眼里找不到半分伪装,那双眼清澈如旧。 但她还是想试一试:“好新奇的想法……是谁告诉你的么?” 这话一出,连蔷自己垂下的五指便在袖子里捏成了拳。然而,迟星霁只在她惊异的目光中摇了摇头:“记不得了,可能是从哪本古籍里看到的吧。” “这样啊……”连蔷的声音轻若蚊呐,也对,如果迟星霁还记得,他装作自己失忆,又能如何?妄图同她破镜重圆、重修旧好么? 不可能了,不论他有没有这个心思,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裂缝永远无法弥补,如今和谐共处,也只是因为他忘记了,还把她当成陌生人。 连蔷吃不得苦又怕痛,同样的地方,她绝不会跌倒第二次。 “强大如仙君,也会有想许的愿望吗?”连蔷微笑着,转移了话题。 “说有也有,说不算也不算。不过既然来了,也不要辜负这份机缘,还是试试吧。”迟星霁先用灵力点了一盏灯烛,纯净的灵力催生出青色的火焰,很是清雅。 连蔷本不想尝试,奈何迟星霁在一旁等着,大有她不试就不走的意思。可魔气一接触到灯芯,那黑色的火焰便腾升而起,连蔷忙下意识把它熄灭。 迟星霁轻轻蹙眉:“为什么把它灭了?” “……不好看。我不喜欢黑色,没有你的好看。”连蔷撒谎道,其实比起黑色,她更觉得这样的灯烛与迟星霁的摆在一起太过失色。 这个谎言虽然拙劣,但是难以反驳。迟星霁想了片刻,说道:“你不是说青色好看么?那不如由我来帮你点灯,你来许愿吧。” 连蔷方觉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再推拒显然不成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迟星霁小心翼翼将两盏青色的灯放入池中,不巧的是,两盏灯似乎有什么粘连在了一起,旁的灯都孤零零地游着,偏他们的灯成对。 “好了,许愿吧。”迟星霁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连蔷颔首,却在他闭起眼时,催动了一小缕魔气弹射过去,令它把两盏灯分开了。 迟星霁睁眼时,她还装模作样也是甫才睁开眼。 连蔷迫不及待要逃离这个地方,主动提出:“走吧,万一误了鲛人王上成亲的吉时可不好。” 迟星霁点头,二人转身离去,只在转身那个刹那,少年似有所感地看向了池中。 ——哪里还有两盏同行的人鱼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飞鸟与鱼(四) 二人兜兜转转,还是赶在婚礼开始前到达了正殿,找了相邻的两个空位入座。 即便先有鲛绡做铺垫,连蔷还是为这盛大的排场暗暗惊叹,其余的按捺不谈,只说厅中一株颜色纯粹的赤红珊瑚,便有三丈高,足足长至屋顶。一切都井井有条,不见震后重建的局促。 “鲛人王上应当很喜欢这位王后吧。”连蔷不经意感叹,若只想彰显郑重,这实在是有些有过而无不及了。 迟星霁不接她的话,微微蹙眉,似在沉思着什么。连蔷也不在意,正转头看向四处,他又骤然开口了:“我总觉得,这满堂鲜红的场景,我也亲身经历过一次。” 这话无疑在连蔷心湖里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她同迟星霁成亲那日,虽然没来几个宾客,奚文骥又再三嘱咐他们要低调行事,但她还是极尽所能把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换上了大红的装饰。 迟星霁本身不爱交际,从不出席这类场合,若真有这样的记忆,恐也只有那一次。 他是,想起什么来了吗?连蔷不知自己心头抹开的浓重情绪究竟是何,嘴唇开了又合,终只吐出两个字:“是么……” 她沉下去的尾音被吞没在鲛人族忽然响起的悠扬歌声中,连蔷不懂鲛人的语言,却依稀觉得这是首祝颂的歌。与此同时,场中所有的光一暗,有人从正门缓缓行入。 先行一步的自然是鲛人王上。这位王上如传言中的年轻且气色不好。鲛人虽因常年居于海底而肤白,但他的肤色已隐隐显得病态,纵然容色倾城,那双淡金色的眼眸,近乎没有情绪,仿佛被剥夺了情绪的画中人。 及地的黑色长发,则被一股一股精细编起,配以珊瑚与珍珠点缀,由鲛人侍从托在身后。一条鱼尾更是漂亮,线条流畅又纤细,比眸色稍深一点。 而与其相比,王后的装束虽隆重,却不及他惊艳。不出所料,王后长长的繁复裙摆之下未有鱼尾,全身上下被衣装与盖头包裹得严严实实,唯一露出的一点肌肤是一双手。 连蔷从方才的惊讶中抽身,她细细端详着那双手,总觉得……不太对。 如果说,鲛人王上是因为久病而气色不佳,那王后则白得……更过了些。二人的座位靠近中间的路,连蔷不动声色在王后的必经之路上,制造了一些阻碍。 果然,王后在行至她面前时,步履不稳,身子向下一沉,露出小半截下巴来,倒是和双手一致的雪白。相携而去的身边人陡然一摔,鲛人王上始终目视前方的高昂头颅动了。 他侧首看向自己的妻子,那双眼里也终有了几分情绪,像是一池清水被着色的颜料污染。他关切地凝望着她,那种爱极忧极的情绪全然不似作伪。 王后只轻微地摇了下头,这段小插曲便过去了。鲛人王上收回目光时,似乎刻意朝连蔷这边的方向瞟了一眼。 他们在鲛人祝福的声音中继续前进。最前方乃是一座巨大的鲛人始祖的铜像,鲛人王上恭敬地行抱臂礼,开口道:“今日请先祖见证,吾淮胥欲娶清姞为妻,永结同心之好。只愿,同生共死,百年之后,皆葬于海,生生世世,一陵而眠,永不——违契!” 最后二字尤为响亮,像是要震住在场所有人,殿中也的确落针可闻。这番誓词简单,但其中含义深刻,连蔷听来,不禁毛骨悚然。 她虽然没听过其他鲛人的婚誓,但即使死了,也要把王后牢牢绑在身边的架势,王后如果是寻常人,还要和他永埋海底,不可再见天日。 饶是换作曾经的连蔷,仅仅那句“同生共死”,想是敢想,可在这样的一个场合,不说隆重许誓,只是把话说出口,她亦要三思三思再三思。 曾经和现在的她都能理解,若有一天爱人逝去,自己亦追随而去,却无法想象,某一天她先离开,对方要自裁陪她。 ——当这个对象具体成迟星霁,这件事就更简单了,她总希望他能过得更好,哪怕是她不在了,哪怕迟星霁对她的感情不同于她对于他的,哪怕二人已不会……再有瓜葛。 可淮胥偏偏说了,还说得理直气壮,恍若这一切都理所当然。王后清姞闻言,也没有一点儿不悦,只盈盈下拜,向铜像行了叩首礼。 淮胥瞧了,像是极其满意她顺从的态度,竟勾唇笑了。 这一笑,他容色愈发夺目,却也越发叫连蔷觉得可怖。二人的高低落差如此明显,一个只是抱臂站着,一个却跪在地上。可今天是他们的大喜之日,她绞尽脑汁,也只能说,二人的感情真是比海深比山高,至死不渝也不过如此。 许是看不下去她过于生动的神情,迟星霁开口问道:“在想什么?” 连蔷悻悻回首,斟酌了一下措辞:“我从前不曾听闻鲛人如此……忠贞不二。” 迟星霁闻言静默片刻,才回答:“鲛人素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德,可能是王上要以身作则,便诠释得格外极致了些。” “我倒觉得不然,”连蔷垂眸注视着手背上那朵黑莲,“我如果喜欢一个人,总不忍心他因为我而痛苦的。” 对连蔷而言,死是毁灭,亦是一种无法后悔的痛苦。 “而王上喜欢王后,像是喜欢一件物什般,活着时要时时刻刻带在身边,给了最盛大的牌面,可还是让她匍匐在自己脚下,死了以后要带进坟墓里去,这算哪门子的喜欢?” 连蔷声音很轻,只容他们二人听见。迟星霁听了,也没反驳她,只道:“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不要说给第三个人听。” 没能等来他同意或否定的回答,连蔷只释然一笑:“我知道的。” 二人陷入诡异的沉默。迟星霁又开了口:“又或者,只是你们表达情感的方式各不相同。有人觉得仰慕应当点到为止,绝不可为人负累;有人却觉得要轰轰烈烈、抵死缠绵才不枉活这一遭。” 他轻咳一声,复道:“各人有各人的看法,这件事很难分出个对错来。” 连蔷面上颔首,也无意再与他争辩。 他要是有心,她决计会说不过他,只能哑口无言,还不如不要自取其辱。 再向前看去,王后已然离去。留下王上流转在觥筹交错之中,但他身份高贵,又板着面,自然没什么人敢前去交涉。 “我之前不曾问过,现下却又想多嘴一句了,”迟星霁轻敲了下桌面,二人之间便树立起一道结界,“你是受何人所托?我们二人不妨将事项说得细致些,或许还能对彼此有所提醒。” 连蔷略一思忖,这些年她为将琅办事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有心人去魔界一打听就能知道魔尊底下有个小喽啰叫连蔷,还同他关系匪浅。 实话实说,迟星霁指不定确实能帮她几分,又或者看在将琅的面子上,对她更加客气忌惮些,之后行事也好更方便些……想到这儿,连蔷在心底暗笑一声。 曾经的她还敢在迟星霁背上睡觉,现在的她,却要借旁人的势来压他了。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唯一的顾虑,便是迟星霁的立场问题,他毕竟是仙君,虽说仙界一贯不插手人魔纠葛,但对魔修有些意见也在所难免。 连蔷权衡过后,还是决定坦诚。她指了指魔界的方向,又用魔气在桌上写下一字:尊。 “他听闻近日沧浪海不太平,许是有什么宝物即将出世,想派我来探探消息。” 当然,必要时直接抢夺这点,连蔷没告诉他。迟星霁看罢即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她便将魔气抹去,再看向他。 “我此次下界,也是被人所托。托我的人,是羽皇。”迟星霁的声音,却如惊雷在连蔷耳边炸响。 羽人一族虽同鲛人族一样,都是外族,严格上来说也算妖修,但他们同仙界的关系非同小可,出生在钟灵毓秀之地不说,也远比一般族群更受天道爱重。凡人需要辛辛苦苦修炼才能侥幸窥得真意,而他们生来就拥有满含力量的双翼可遨游山海。 听闻每位羽人出生之时,都会天降异象,从中窥得此人一生的命运,异象大多是祥瑞之象,天道对于他们的偏爱更是可见一斑。 “羽后十八年前曾诞下一女,名为少虞,这是喜事一桩,公主拥有一双远超旁人的巨大双翼,本该是喜上加喜。只是,”迟星霁顿了顿,“公主降生之时,并未有异象产生。” “没有异象?会不会是搞错了?”连蔷皱眉。 迟星霁缓缓摇头:“不会。羽族中精通卜卦预言之人不少,可他们都说,看不见公主的将来。因此,这位本该被如珠如宝呵护大的公主,实则只能隐秘地活着,甚至不能拥有封号。” 连蔷隐约有了预感:“所以这次下界,你的委托与她有关?” “是。”迟星霁应得干脆,“约是半年前,少虞公主本带了随从出门游玩,谁知,不慎与他们走散。有人说,她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沧浪海附近。 “羽皇身份尊贵,不敢轻易出动,只能托人相助,又希望找一个不会走漏风声且了解下界的,而我是近百年内最近一个飞升上界的,羽皇便找上了我。 “羽皇称,少虞公主虽年少,但知轻重,绝不会故意消失。如此一来,便只剩下,她或许是被什么人诱骗而走的可能性。她失踪的时间,与海难频起的时间吻合,再加上鲛人王上偏偏这时成婚……巧合未免太多了。” 迟星霁娓娓道来,连蔷已觉这事麻烦,一个头两个大,没想到短短百年,迟星霁变得这样乐于助人,于是随口一问:“他答应了仙君什么,能劳动你帮忙?” “他答应我,许诺帮我找回一部分过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飞鸟与鱼(五) 迟星霁的语气很平静:“天上的人多数飞升后都会忘记这些,或失去曾经的感情,他们都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我则不然,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我忘记了。这种感觉很不好,我并不喜欢。” 连蔷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应该做出一个共情的表情来才比较好,但她难以克制住自己面上讥讽的笑意,便背过身去,笑得肩膀一抽一抽。 “你怎么了?”迟星霁不解。 他问她怎么了?连蔷笑得越发开怀,抛下她的是他,违约的是他,决心忘却前尘往事绝决飞升的也是他,现如今迟星霁却在说什么,他在说,这种感觉他并不喜欢。 听起来竟像是把过去看得十分重要似的。 就算他找回了过去能做什么呢?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虽然迟星霁已贵为仙君,但覆水难收,这是天道来了也颠覆不了的道理。 倘若迟星霁知道自己费了这么大力,找回的竟是这样不堪的过去,他的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生气,抑或是尴尬?连蔷还真有些期待。 迟星霁复问了一遍。 “没事,”连蔷揩去因大笑而溢出的泪水,“只是想起了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是我说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吗?”迟星霁执意要追问到底。 连蔷慢慢收敛起脸上的嬉笑神色,近乎凝重地望着他:“假如仙君找回了那段记忆,却发现它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美好,甚至……” 她想了许久,终是没把那些词形容出口。 迟星霁摇摇头:“我不在乎。我不在乎那些是好是坏,我只在乎,我的过去是否是完整的,到底是怎样的过去,才塑造了今日的我。” 他态度坚决,连蔷差点又笑出声来。 迟星霁不会懂的,有的记忆光是回忆,就能让痛苦扼死自己。而连蔷没有多说什么,只面无表情地垂下眼,捞起桌上一只盛了酒的杯子,朝他敬道:“那我便祝仙君,早日得偿所愿了。” 她一饮而尽,不曾看到迟星霁的神色。 - 这场婚礼庄重盛大,结束之后,鲛人王上更是大方挽留宾客,声称可以在王宫中客居七日。 此举慷慨,亦为他笼络了不少人心。连蔷和迟星霁便顺理成章留了下来。二人倒也没对能找到线索抱什么希望,只想着试一试。 可没想到二人入住的第二夜,海底再次开始地动山摇。 幸好震动开始时,连蔷还在床上辗转难眠。震动一出,连蔷意识到不对,火速下榻,欲出门一探究竟,磕磕绊绊走到门口,却撞上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连蔷?” 是迟星霁。连蔷摇摇晃晃着要去开门,却适逢屋中摆设掉落下来,不偏不倚砸在她背上! 这一下来得突然,加上物件沉重,连蔷当即痛呼出声,在门外的迟星霁听见了她这一声惊叫,又见呼唤没有回应,当机立断,强行以蛮力破开了房门! 他破门而入,正看见连蔷一手撑膝一手扶墙才不至于使自己因疼痛而无法站立,再一扫地上的残骸,便明白了事情经过。 “坚持得住吗?”迟星霁微微蹙眉,面带忧色。 形势危急,即便背上剧痛,连蔷也来不及多矫情,只咬牙直起了腰说了句:“我没事,先走!”说着,她便要拉着迟星霁走。 她明显是在逞强,迟星霁看她一眼,抿了下唇,像是做了个艰难的决定:“得罪了。” “你……”连蔷诧异,迟星霁却不待她细问,便一手搂过她肩膀,一手捞起她臂弯,竟一下将连蔷横抱了起来! 眼前的空间一颠覆,连蔷还未吃惊,迟星霁已急掠而去。连蔷怔怔地看着他的侧颜,久违地躺在熟悉的臂弯和胸膛,外界的一切呈现地动山摇之势,而迟星霁将灵力扩散开去,牢牢在二人周围撑起一层安然的屏障。 晃神间,她无端生出一股错觉——现在还是百年前,迟星霁还没有飞升,她也没有入魔,二人只是这样平淡又平静地相处。 很快,迟星霁带她转移到了安全地带,地震也随之停止了。 他放下连蔷,询问道:“方才受的伤还好么?可还有哪里不适?” 双脚重归地面,那种感觉便荡然无存。连蔷忙活动了一下四肢,除却背上的时不时牵扯起伤处的一阵痛楚,她基本没受什么伤。 眼下的情形,太过于着眼于这伤不是明智之举。连蔷想要轻轻揭过,笑道:“没事,只是皮肉伤而已。这些年受伤已是家常便饭,无碍的。” 迟星霁不赞同,好看的眉毛都微微拧起:“皮肉伤也是伤,是伤就该早些医治。没有受多了伤就不爱惜自己的道理。” 像是觉得自己语气有些过重,他舒了口气复缓道:“无论如何,好好照顾自己总是错不了的。” 他话一出口,连蔷一顿,迟星霁说这话的神情,真是像极了……旧日。外人眼里的迟星霁疏离、不近人情,但她眼里的迟星霁实则可亲得多,连有时说教的话都像嘟囔。 自与迟星霁重逢,连蔷只觉得自己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是曾经深爱迟星霁的她,时不时被他一些无意的举措触动到,无时无刻不在触景生情;另一半则是更为理智又无情的她,警告着自己,她之所以能短暂地放下那些,只是因为迟星霁没有了过去的记忆,她无法迁怒,但也绝不能再飞蛾扑火。 哪一半是对的,连蔷自己也不清楚。因而只能时时刻刻受本心拉扯煎熬。再一对上迟星霁略显关怀的眼神,连蔷抿抿唇:“那便劳烦你了。” 她顺从地盘坐下来,调理起气息来。见连蔷如此,迟星霁眉眼才松动些许,走到一旁,替她护起法来。 王宫中有人陆陆续续逃窜到这片空地中来,面上皆是各式慌张神色,先前他们只远远目睹过经历过,哪比得上这一次像是身处震动中心,即便他们都是修为高深、地位贵重之人,也不可避免地感到后怕。 “这是遭了什么灾啊……”“谁知道呢?我听说……” 众人聚作一团,才觉恐慌逐渐消散,窃窃私语起来,亦有不少目光似有若无地朝迟星霁二人窥探过来,都被他一一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半晌之后,连蔷缓缓睁开眼,疼痛减轻不少,见迟星霁依旧背对着站在她身前,心中一动。 几乎她略微动动手脚的刹那,迟星霁便旋身看向了她:“好些了?” “好些了,”连蔷这次的轻松神色发自心底,犹怕他不信,还特地强调了一遍,“这次是真的,没有骗你。” “嗯,”迟星霁颔首,“我信的。” 二人这番莫名其妙的对话,连蔷不知怎么的品出些奇异的味道,意图岔开话题:“对了,出了这么大的事,鲛人王上竟不出来主持大局吗?” 于情于理,淮胥总该现身安抚人心才是。 “的确,”迟星霁敛眸算了下时间,“距事发足有半个时辰过去了,时间可不短了。” 他们有这样的疑问,旁人同样有。时间一点点推移,议论声逐渐越来越来。 直至几盏茶后,面色苍白的淮胥才出现在人前。 “对不住各位贵客,方才有几头镇压在殿中的海兽忽然暴走,这才扰了各位的宁静。若有招待不周,还请诸位见谅。”淮胥躬身一礼,态度堪称谦卑。 人群中有人刻意发难:“我竟不知,鲛人一族还有难以驯服的海兽?若有,怎么会忽地暴走?莫不是随口找的借口诓骗我们罢?” 发声之人是位修为颇高的修士,因而虽是人修,众人也对他格外敬重几分。他一开口,旁人要么附和起来,要么便缄默以观。 鲛人素来有海兽之灵的美名,顾名思义,他们是集海洋灵气衍生的种族,天性便与各类海兽相亲,一直以来也隐有称霸海域的势头。因此这人虽有挑刺之嫌,但也并不算无中生有。 “这是自然。万物相生相克,海兽虽有灵,但神智尚算浑沌,一时受了什么刺激也未可知。从前鲛人一族在外的名声多有美化,日后还望道友帮忙澄清验证了。”淮胥神色未变,态度依然和煦,相比婚宴那日,可谓是放低了姿态。 淮胥既然这样说了,其他人总没有再出言刁难的理由,亦纷纷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了,夸赞起王宫的风情与美食来,淮胥一一应过。 连蔷与迟星霁站的角度偏僻,她的视线无意间扫到淮胥藏于人后的鱼尾,此刻只稍露了一截于衣摆之下,流光溢彩,华美非常。连蔷欲移开目光,却在这一瞬,瞧见他的尾巴,重重地拍打了一下,像是……极为不耐的泄愤之举。 她再向他面上看去,分明还是那副亲切神色,丝毫未变,连蔷有些怀疑,刚刚,是否是她的错觉? “……不知王后如何了?”人群中忽有人关切地问起那位新后来。自婚宴后,新后销声匿迹了一般,这样的场合也未见她与淮胥同伴,确实蹊跷。 再者,他们并不知这位新后底细,聊表关心,也是常事。淮胥呼吸一滞,神色极快如常:“劳诸位挂心,我已命人安顿好了她,想必是一切安好。” 安顿?捕捉到这一词汇,连蔷皱起眉头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飞鸟与鱼(六) 许是她多心,对这类词汇格外敏感,在连蔷看来,淮胥在事后主动去探望王后与派人去探望,是不一样的。 方才足足有近乎一个时辰的时间,即便淮胥忙于安抚暴动的海兽,无暇去看望王后,那总归想要了解王后的近况,再不然,现下便可及时抽身离场,而非简简单单的一句“想必”带过。 除非,除非……他并不如表面上对王后那般情深,可那日婚宴的景象历历在目……他若喜欢王后,各式各样的细节都流露着古怪;他若不喜欢王后,又该怎样解释这一桩姻亲? 淮胥需要强大的助力,可他的王后,是一位谁都不知来历的女子,至少到目前为止,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背景,她亦未在众人面前展示出任何过人的才貌。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连蔷按住额角,直觉告诉她,淮胥一定有必须娶清姞的理由,但绝对不会是因为爱。 “在想什么?” 连蔷被吓了一跳,抚抚心口。迟星霁好整以暇地站定着看她,她这才发觉自己太过入神,连场中人何时散得一干二净了都不知道。 “仙君可还记得,那日我们对于鲛人王上的争论?” 迟星霁微微讶异,连蔷见状,耐心解释道:“我当时并不觉得淮胥十分喜欢清姞,而你说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既然没人,她索性用词都大胆了些。迟星霁听罢,沉吟片刻,正当连蔷以为他在准备发表什么高见时,他缓缓道:“原来我们那是争论。” 连蔷哑然,全然没想到他的注意在这里,只得复言道:“你觉得不算就不算,只要记得有这件事就好,现下,我倒是越发笃定这件事了。” “为何这么说?”迟星霁没反驳她,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来。 连蔷便将自己方才的推论和盘托出,再补充道:“他那日爱王后爱得要死要活,若有个好歹要一起同归于尽,今日发生了这样一桩意外,却不见他多么关心王后了,可见我们看到的,只是他想叫他们看到的。” 迟星霁若有所思:“有理,多亏有你,这些我都不曾察觉到。” 得到肯定,连蔷有些得意地一笑,谁知迟星霁又接了一句话:“你与他们见了不过寥寥两面,却能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是有什么诀窍么?” 他发问求知的神情太过真挚,也因此,连蔷的笑容一僵。 她之所以能察觉这些,自然是因为如出一辙的心境,她曾经也拥有过。只是这些,她不能对迟星霁直言。 “没什么诀窍,”连蔷决定敷衍过去,“见的人、事多了,就看得明白了。” 迟星霁显然不认同这个说法,但瞧着连蔷的神色与话中打发之意,他亦适时地没有追问下去。 二人各怀心思地对立了一会儿,迟星霁忽地说话了:“一味等待,未必是个好办法。” “你的意思是?”连蔷心领神会,向其确认。 “王上不是说了么,海兽暴动,”迟星霁仿若在说另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那便让我们去探探真假吧。” 他说的话并没有多么晦涩,连蔷却听了怔怔地出神,连目光堪称十分肆意地注视着他都浑然不觉。 迟星霁不太喜欢这样的目光,他觉着连蔷似乎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迟星霁却很笃定自己不是无中生有。他侧了侧首,出声提醒她:“你觉得如何?若你不愿,我一人行动便是。” “我没有不愿同行的意思。”连蔷平静出声,“仙君是怎么计划的?说与我听听吧。” 她极其自然地岔开话题,权当方才心底的惊涛骇浪是虚惊一场。 从前的迟星霁执拗,但不死板。由得她钻了不少空子,时不时还能语出惊人地提点她几句,比如帮她逃了不少不甚要紧的课。刚刚他一本正经地提及这不算光明正大的事,又叫连蔷回想起先前。 但也只是想想,并不怀念。 “这几日我已摸清了他们巡逻轮班的制度,我们可趁换班之时,一人打乱他们的节奏,一人前去深处一探究竟。” 二人只是短暂协作,连蔷想当然觉得迟星霁想自己去查探,把另一件事留给她做:“好,届时我会去扰乱他们……” 谁知迟星霁听了,瞧她一眼,摇头:“不,这件事由我去做。” “为何?”连蔷不解,于情于理,迟星霁没理由让自己承担风险,叫她捡了便宜。 “我修为在你之上,更容易脱身一些。我同他们周旋得越久,你能查探的时间便也越久,”迟星霁复补充,“我并非是看轻你的意思,深处是否有埋伏,我们暂且都不得而知,你身处其中,会遭遇的危险未必会比我少。” 原来是这样。连蔷会意地点点头,也不多矫情:“那便麻烦仙君了。” “你也一样,万事小心为上。”迟星霁嘱咐道。连蔷只笑笑,并没有太过挂怀。 - 机会来得很快,次日连蔷正要入睡,却见床头迟星霁留下来的那块玉石光亮大作,刹那间便明白了他定下的时机已至,闪身出了房间。 这几日下来,她不说对那些严加看守的地段多么了然于心,也算有个大概的印象。定睛一看,那些防备眼下的确疏松,即便如此,连蔷也费了不少气力才连连突破。 有一两次即将被人发现,险之又险,连蔷一口大气也不曾出,待有余力平一平气,她方看清前路——眼前的隧道幽深绵长,狭长的过道中,唯有两颗不起眼的夜明珠微微照亮了前方。 连蔷三步并作两步,心里有预感,她或许要发现什么了,然很快连蔷驻足了。 ——前方空无一物,这是一条死路。 时间不够了,迟星霁拖延不了这么长的时间……连蔷来不及多想,哪怕会前功尽弃,她也该回去了。她欲折返,却在旋身的刹那,再度定住。 她转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面前昏暗的死角,她前行的路线不会有错,她也不信,淮胥花了这么多兵力驻守的地方,竟只是这样毫无玄机的一处。 ……有什么地方不对。连蔷稳了稳因几番变故而晃荡的心神,凝神看去,却发现一处蹊跷。 是障眼法! 她毫不犹豫将魔气凝聚于那一点,显然有什么在其中翻腾了几下,连蔷暗道不好,正要撤步,面前却大亮起来,强光刺得她闭上眼。 再度睁眼,连蔷警惕万分,却在那一刹那,被狠狠震慑。 在她眼前的是,一座金碧辉煌又巨大无比的——牢笼。 连蔷极力咬住唇,才能使自己的惊呼不要溢出来,与其说是牢笼,更贴切来说,是座鸟笼。 明明一切都是华美的样子,可根根栏杆拔地而起,聚在顶上,笼中物设俨然一个齐整的房间,这一点,更叫人不寒而栗。 精致,但没有丝毫温度。连蔷本能地打了个寒噤,似惊动了其中的物件——不,是人。 “你来了。”她开了口,分明是道女声,良久未得回应,她疑惑起来。 有一人本与这一切融为一体,此刻被惊动般,缓缓转身,原先是张线条流畅的侧颜,紧接着是一张正脸。 美得不可方物。连蔷一时间只想到这个形容词。 如雪般的长发随着转身的动作乖乖盘桓在脚下,那双碧色的眼瞳注视着连蔷,是远胜过世间所有玉石的美丽,更让人自惭形秽的是其通身的贵胄气质,少女年岁不大,举手投足这股气质流露又太过自然,想是浑然天成。 连蔷感叹,这是哪怕后天再多珠宝堆砌,也难以比拟的。 雪白的长睫微微抬起,她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连蔷,从那古井无波的眼里,连蔷读出了些许诧异,但她还不忍触碰这份美。 可她身上偏偏有一物打破了这样高贵又遥远的美,连蔷的目光移到她腕上玄铁制成的手铐上,再结合眼前偌大的鸟笼,她几乎一瞬就明了了。 ——是有人故意将天女拉入了凡尘。 “你是谁?”二人近乎异口同声。 少女微不可察地侧了侧头:“此地有禁制,能克制大多灵力与妖力,你是怎么……原来如此,你是魔修。那家伙竟然会让魔修出现在这里啊。” 虽是探究的话题,但少女的语气听不出来什么波澜,她只是陈述着事实,像是孩童不掺喜恶的天真话语。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想知道,你是谁?”连蔷抓紧时间,顾不上她言语中是否有冒犯之意,一门心思想要问清楚她的身份。 “礼尚往来,你在问别人的名讳之前,不应该将自己的名字报上来么?”少女歪了歪头。连蔷无法,只得照做,却也留了个心眼:“我叫林蔷,如你所见,的确是个魔修,现下……正在找一个人,不慎误入了此地。” 她言简意赅,言罢就端详少女的后背,迟星霁嘱咐过她,羽人一族,终生不能离开自己的双翼,若有一日,双翼离体,是必死的下场,同样,每一位羽人逝去时,他们的亲友便会为他们收敛起双翼,祈祷来生平安顺遂。 羽人的羽翼平日里不能收起,仅能拢在背后,可少女背后空空如也,即便是收起了双翼,也至少该有迹可循。 “我知道了。”少女矜贵地一颔首。连蔷等待着少女的下文,气氛却就此凝滞了许久,她方意识到了不对:“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可是,”少女昂起头,半敛眸看着连蔷,“我也没有说过,你说了,我便会和你交换名姓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飞鸟与鱼(七) 少女仿若玩笑般的话语一出,连蔷闻言,却没有动怒,她再度正色,仔细打量着少女。 她的目光太过肆意,少女不由觉得冒犯,看过来的眼神,亦愈发冷,是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冷然。 “你想做什么?”少女开口,“你又是谁派来的?” 她虽是发问,这一番问题却已将她的处境透露了几分。连蔷若有所,率先想要缓和氛围:“我并不想做什么,如果你是我要找的人,我不会害你。我是受人所托,但是这个人是谁,我暂且不能告诉你。” 对方的眉头依然皱着,连蔷见状继续道:“我知道你现在不能全然信任我,若我身陷你这般……我也的确不愿轻信他人,但我希望,今日之事,你不会告知旁人。” 少女保持着缄默注视了她一眼,连蔷的手在她瞧不见的地方攥紧——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她若是那位少虞公主,许多问题便迎刃而解,她也大可以将一切全盘托出,若她不是,反倒打草惊蛇,要是她还认识淮胥并要将此事告知于他,这绝对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结果…… 日后或许少不了兵戎相见,但至少现在,还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的目的。 “可以,”这次少女却应答得十分干脆,“这件事我可以许诺你。” 连蔷稍一挑眉,不太理解她此刻的体贴人意。 “我方才也只是想知道你是哪方的势力,毕竟你的力量,实在弱小了些,弱小到做不了什么,”少女不带感情道,全然不觉得自己这番话不留情面,“但同样,我也不想将这件事告诉别人。如果你还能见到我,我会告诉你我的姓名的。” 连蔷笑了一下:“是想先看看我能做到哪一步再坦诚吗?” “是。”少女毫不犹豫。 对方的态度实在高傲,连蔷却也不怎么觉得冒犯,相反,她犹带怜悯。少女被禁锢在这偌大的鸟笼中,显然是被当作了……玩物。连蔷并不想用这个词来形容她,但情境的确如此。 她看上去气势逼人,实则是更落在下风的那一方。 “那就,下次再见吧。”连蔷隐隐约约有预感,她们一定会再见的。 甚至……她能猜到,少女口中的“那家伙”是谁。 脱身远比潜入容易得多,连蔷与迟星霁成功碰了头,他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确认她安然无恙,才将她引到房间坐下。 “你探查得如何?”迟星霁不多废话,开门见山。 连蔷便也一五一十地将她所见说给他听:“……只是我看着,她并不像身怀双翼的样子。” 即便气度与容貌再像,这些都是可以作伪的,只有那双翅膀,旁人是无论如何比拟不出来的。 “这双翼当然造不得假,但如你所说,她出现在那里,的确蹊跷……不似常人手笔。”迟星霁凝眉思忖,大有不甘示弱要想出个答案的架势。 见他一本正经,连蔷忽地起了些戏弄之心:“这么信我?不怕我谎报军情?” 她本以为迟星霁会再追问几句详情,没想到她仅说了一遍,他就听进了。 “你为何要骗我?”迟星霁正襟危坐,抬眼看她,问得很是正义凛然,“你总归需要助益,而眼下我就是你身边最强力的倚仗,欺瞒我,对你无益,不是么?” 他答得坦坦荡荡又理直气壮,先起意逗弄的是连蔷,眼下一时语塞的也是她。 像是要缓解她的窘迫,迟星霁垂眼道了句:“况且,信便信了,无需什么缘由。” 这句话说出来是轻飘飘的,落在连蔷耳朵里,分量却不一般。 “……不说这个了,”她生硬地岔开了话题,“你觉得,是谁将她关在那里的?” 连蔷急于打岔,以至于抛了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是谁能手眼通天地在鲛人王宫中费这样的心力与财力去搭建一座樊笼,为的只是关一人? 她之所以这么问,也只是想同迟星霁对一对答案,好铺设接下来的方案。 “你我心中都有了思考,不是……”迟星霁话音未落,骤然一个闪身跃于连蔷身后! “怎么……” 连蔷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已有人破门而入,以蛮力打断了这场谈话! 碎裂的飞屑在荡漾的水波中四溅,由迟星霁牢牢护住的连蔷自然没收到什么伤害,而吸引她注意力的,却是从后面缓缓游出的列兵与他们簇拥之人。 “打扰了你们二人的会话,真是抱歉。”淮胥嘴上说着满怀歉意的话,可面上半点没流露所谓歉疚的情绪。 迟星霁的目光同他对峙,毫不逊色:“虽说这里的足下每一寸都是鲛人王上的土地,但夜闯他人居所,王上不打算解释解释么?” 言罢,他握住一片仍在漂浮的碎木,稍一用力,连带上其上沾染的灵力一同碎裂,化作齑粉落下。 连蔷心有余悸,方才要是她继续毫无防备地坐在那儿,恐怕现下已是一身伤…… “面对宾客自是要尽地主之谊的,只是面对歹人,我们又何必留情呢?”淮胥轻蔑一笑,犀利目光直射连蔷,“半个时辰前,有人蓄意潜入了王宫地下的宝库,虽然宝物无一件丢失,但在那里,我们发现了一丝魔气。” 淮胥顿了顿,似是给他们一个思虑的时间:“这几日,出入宫中的虽多,但魔修却寥寥无几……余下几人,当时都与同伴在一起,只有这位连蔷姑娘,不知所踪!” 他喊的掷地有声。迟星霁皱眉:“仅凭这一点,你们就要不分青红皂白地捉人么?” “铁证如山,还要狡辩什么?你若再多言,我只能将你视作同党!” 语落,淮胥抬手,纯净的灵力径直向连蔷打来!连蔷不假思索,面前魔气腾升,却无疑是多此一举——迟星霁挡在她身前,就世间是最牢固的屏障,他左手徒手挡下这一道攻击,毫发无伤,右手却呈掌托起——有一物浮空出现,稳稳落入他掌心。 是同悲。 连蔷一眼认出那剑,而在此刻,她也明白了迟星霁亮剑的缘由。 百年间飞升的只此一人,这一人,仅有这一剑。 “不听分辩便动武,这便是鲛人王族的待客之道?”迟星霁冷了眉眼,提剑之时,有什么被悄然解开,他再不压抑周身的气势。 看着淮胥略一错愕又极快收敛住的眼神,二人明白了他已认出了迟星霁是谁。连蔷笃定,迟星霁若不被束缚,对上淮胥绝对不会落于下风,但他毕竟被下界的法则束缚,加上此地毕竟是鲛人一族的地盘。淮胥行事会多加思量几分,但未必会轻易高抬贵手。 所幸,淮胥并非莽撞之人,一个手势止住身后躁动的手下,复笑道:“我还当是谁敢有这样的做派与大话……原是星霁仙君啊。我先前竟不知,我的婚宴上,来了这样一位身份尊贵的座上宾。” 他话语恭敬,却暗含讽意。迟星霁明了却不接话:“原本不过是想相安无事地来去,不料却遭逢此事,那便不能坐视不理。” “既然是星霁仙君,为人我当然是信得过的,绝不会与这类人为伍。但是后头那个魔修,”淮胥微微眯起眼,“若这般轻易放过,其他人岂非以为鲛人王宫是任他们来去自如的?” 二人的交手短暂停息,连蔷终于插得上话:“我并不曾去到过什么宝库,只靠魔气就定了我的罪,难道不算武断?” “事发当时,没有外人进出的踪迹,只可能是内部的宾客。其他人皆有认证,你没有,这难道算作武断?”淮胥反唇相讥,眼底带着一丝……得意。 连蔷再辩:“除此之外,你没有其余举证,甚至没有过多盘问其他人,只这一件,就要把罪责往我身上担?到底是断定我是,还是想要我是?” “你若能说清楚,当时你在做什么,见了谁,这罪也轮不到你来担。”淮胥言语间全然是胡搅蛮缠,叫人生厌。连蔷咬着唇,叫自己努力清醒,莫着了道。 他或许知道她去了那里见到了谁,又或许不知道——连蔷这般断定,更大可能是他在诈她,可她有口难言。 不认这桩罪,便会定了另一桩,还偏偏无人能作证。进退两难,莫过于此。 见连蔷垂首,淮胥示意身后人上前捉她,这时,迟星霁又说话了:“慢着——只要证明事发时,她同旁人在一起,王上便能高抬贵手了么?” “不错。” “那我便是她的人证,她不愿说,想是仍有所顾念,既然如此,那我来替她说。当时,我同她在一起。”迟星霁朗声道,坦然大方。 淮胥面上再度浮现惊奇之色,连蔷想他可能更惊诧于迟星霁愿认下这桩事。 “夜深人静,二人独处,仙君可要想好了,莫要好心办了坏事,连累了自己的名声。”淮胥意有所指。持剑的少年不为所动:“本是事实,谈何连累。” 闻言,淮胥笑了两声,阴冷的目光落在连蔷身上打转:“只是想不到,大名鼎鼎的仙君会与一个魔修厮混在一处,仙君莫不是被她蒙骗了吧,魔修一贯狡猾……” 原还剑尖朝地的同悲忽地被人握着调转了方向,直指淮胥喉管,逼得他的话戛然而止,也激得淮胥身后兵戈声四起。 “——你再辱她一句,等同辱我。” 20、飞鸟与鱼(八) 迟星霁目色沉沉,不似作假。 连蔷下意识要去拦,淮胥只是想一逞口舌之快,但迟星霁若先动了手,今日势必不能善了。 眼见迟星霁有要出手的意思,淮胥眼中阴婺之色越发浓郁,嘴角的嘲意更深:“仙君何必大动肝火?我并未说什么。” 连蔷阖眸,努力按捺自己的怒气,仅仅三面,这个淮胥在她这儿的印象越发卑劣。她极力去按迟星霁持剑的手“……我没事的,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只是委屈片刻,事情便能平缓解决,又有,什么不好呢?连蔷再一次为自己的弱小而喟叹,她本以为百年过去,她至少能有了自保之力,结果依旧无法全身而退。 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为她而争论,她却一句话都不能多言。 连蔷这话出口得太过熟稔,迟星霁分神望来一眼,这一眼,几乎要叫她心里的念头无所遁形。 但迟星霁什么都没说,缓缓地放下了同悲,此举无异于妥协。眼下这个局面,淮胥自然满意,只道之后会有侍女前来处理,便带着一行人扬长而去了。 站在断壁残垣之中,连蔷心境不平,抬眼,刚好对上迟星霁深沉又满怀探究的一眼,她本能要说些什么搪塞过去,他却比她更快问出了口:“方才为何要那么说?” 连蔷故意装傻:“什么?哪一句?” “你知道的,不必诓我。” 迟星霁的态度摆明了不让她得逞,连蔷思虑良久,终是诚实道来:“没什么,习惯而已。” “习惯?”迟星霁皱眉,“怎么养成的习惯?叫你这么委曲求全?” 联想至前几日相似的对话,连蔷哑然失笑,谈起这些,神情释然又落寞:“这世间,要活着,总是艰难;想要好好活着,更是难上加难。又想成事,又想什么苦都不吃,未免想得简单了一些。” 说到这儿,连蔷笑着顿了顿:“更何况,他并未说错什么,仙君与我这样的人为伍,本就是自贬身……” “我从未这样想。”迟星霁生硬地打断了她,“若真要介怀,这几日我就不会与你同进同出。你会被怀疑,也是因为帮了我的忙,我帮你,是人之常情。” 他说得直白,连带着神情都异常恳切,面对着那双澄澈的眸子,打好了连篇腹稿的连蔷一愣,竟接不上他的话。 她欲讪讪开口,所幸这时淮胥方才说的侍女恭敬前来,打破了这份诡异的安静。 侍女引着迟星霁前往另一个房间,迟星霁没动。直至侍女胆怯地抬头望了他一眼,他方迈动步子。 二人在连蔷房前分别,少年剑修颀长的影子投射在光滑的地面上,连蔷看了一眼,就被灼烫似的收回视线。影子拖移着,忽地停住,迟星霁叹了口气,轻轻道:“你完全不必如此。” 连蔷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她只回以迟星霁一声轻笑。 吃过一次大亏,总不会还寄望有人能与她感同身受。她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铭记:事成之后,她和迟星霁终归是要桥归桥、路归路的。 - 那夜之后,二人的相处不说多么疏远,至少也比从前客气不少。 眼看着周围的守卫分布明显密集,离开的时日又一日日到来,连蔷亦试过几次,却再难见到那日的少女,心里难免焦急。 将琅托付她的任务完成怕更是遥遥无期,即便知道将琅并不会罚她,深受其恩泽的连蔷也着实过意不去。 急是急,但她再没有将主意打到迟星霁头上去,她不能总想借着别人的力量。 对方亦似有若无地察觉了她的念头,二人来往骤减。这日,她在回廊之上再度见到迟星霁,本能欲避。谁知迟星霁扫了一圈,也瞧见了她,却视若无睹般径直离去了。 连蔷这下倒避也不是,迎也不是,但瞧着迟星霁急匆匆的模样,她心中若有所思。 难道迟星霁是想脱开她单独行动?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理智上说服着自己这也寻常,但实际上连蔷还是克制不住地跟了上去。 她没把握能不着痕迹地跟踪迟星霁,更遑论还要同时避开周边游走的侍卫,因此只能遥遥跟着,生怕自己被发现。 迟星霁却眼看着越行越快,所行也愈发深入。下一个拐角,眼见着他即将撞到守卫,连蔷在心里暗自为他提了一口气,说那时迟那时快,迟星霁抬手刹那,剑鞘击上那鲛人的后颈! 一声闷响,那鲛人软软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撞见此事,连蔷要躲,不料后撤途中,似踩到什么物什,脆响顿起! “谁!”迟星霁厉声而道,瞬息之间,被裹在鞘中的同悲已在眼前! 连蔷抬臂要挡,却迟迟不见攻势所至,迟疑地垂手,才瞧见迟星霁错愕的面容。 “……怎么是你?”迟星霁放下手,任是他也预料不到此时此刻连蔷会出现在这里。 “你……是要去做什么?”连蔷咬唇,气势弱了一刻,很快将目光落在被他打昏的鲛人身上,反客为主。 迟星霁顺着她的目光,竟微微往旁挪了两步,意图挡住她探寻的视线:“与你无关,避免涉险,你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换作寻常,连蔷或许听之任之,但时隔多日再交谈,迟星霁是这样抵触的态度,她不由心生逆反,当即道:“这条路,若我没记错,你曾说过,是通往王后寝……” 她话未说完,迟星霁却手疾眼快地揽过她,一手捂住她的口鼻,另一手箍住她的肩,一旋身,顺势将两人隐在阴暗处。 水波声由远及近——是有人来了。连蔷察觉了他的意图,想叫他先放开她,启唇的刹那又觉不妥,生生止住声音,呼出的热气却喷在他温热的掌心。 百年时光转瞬即逝,像是从未在迟星霁脸上留下什么痕迹,连蔷端详着这张她曾日思夜想的脸,说不出心尖混杂的到底是什么感情。 幸好迟星霁专注地侧首听着外面。只余她窘迫地动动指尖,二人现下近在咫尺,一丝一毫的动静都容易被对方感知到。连蔷只得随他一般敛息静听外面的声响,脸却逐渐染上绯红。 该死的迟星霁!她恨恨地暗骂一声,又嫌弃起自己的窘迫。 她逼着自己去听动静:来人像是发现了自己被打昏的同伙,慌乱地要前去求援。按理说,此刻是安全的,连蔷要出,迟星霁不允,转头皱眉望了她一眼,用眼神示意她再等等。 他这一转头,才注意到方才不曾注意的。掌下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正满怀埋怨地看他,衣摆碰在一处。迟星霁后知后觉,二人姿势不像挟制,反倒像……亲昵。 “……事发突然,抱歉。”确认安全,迟星霁忙不迭松了手,垂眸致歉道。 连蔷不自然地揉揉自己刚刚被握住的肩膀,不管怎么说,迟星霁算是又帮了她一次。 “援救大抵很快就到,我再抽身而去也是来不及了。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意告诉我,你想做什么么?”连蔷不多话,直截了当地问他。 迟星霁抿了记唇,连蔷差点将其当成委屈的表现:“此事凶险,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来……也罢。你说的不错,今日我是想探一探王后寝宫,此乃下策,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你疯了?”连蔷脱口而出,“你堂堂仙君想到去做这种事,真想被判作歹人押起来?” 一边说着她不珍重自己,一边做出如出一辙的大胆行径,连蔷理解迟星霁唯恐错过最后的机会,不愿再徐徐图之,但无凭无据,他凭什么敢擅闯王后寝宫?即便他有胆子,又有什么底气,以一人之力单挑整个沧浪海的鲛人? “我思来想去,你那日说的十分有理。问题指不定是出在王后身上,此招虽险,却难保没有收获。”迟星霁义正言辞,连蔷却是气极反笑。 “怎么,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掀了整座王宫找找线索,你做不做?”她真是想撬开迟星霁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百年过去,怎么还比当年莽撞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会我一声?” “我想过同你商议,只是以为,你不愿再与我为伍。”迟星霁慢慢道,长睫的阴影落在眼下,看起来……可怜极了。 连蔷只觉柔软心头被什么击中,一时怨怼不是,责备也不是。 “……找到真相这件事,于你而言,就这般重要吗?”思来想去,连蔷竟只剩下这个疑问要他来解。 而迟星霁答得极快:“不是找到真相重要,而是羽皇许诺我的,我必须得到。” 连蔷心中百味杂陈,不言不语,就当迟星霁猜测她不会再说话了,她忽地开口了:“仙君可要想明白,开弓便没有回头箭了。” 她紧盯着迟星霁,静待着他的答复。 这件事不说十成把握,怕是连五成都没有。如果少虞公主是在别处,如果王后与这些异样无关,如果他们什么都找不到……等待他们的有且只有一个下场。 ——彻底与鲛人一族为敌。 连蔷的呼吸急促起来,很奇怪,箭在弦上,她心里半点没有将琅托付给她的任务,反而是别的情绪在疯狂作祟,激得她一身热血。 迟星霁深深凝望了她一眼:“多谢。” 她知道他谢的是什么,不必多言,二人急急朝目的地行去,一路打昏了不少守卫。 很快,王后寝宫的大门已在眼前,不出意外,门扉紧闭,其上的法阵看得人眼花缭乱,非一般人能轻易破解。 连蔷同迟星霁对视一眼,有了些成算,王后的寝宫守备再森严,这也远远超出正常,其中怕是有鬼。 迟星霁缓缓抽剑举起,同悲大放异彩,只要落下,这扇门必然会被击破—— 就在这时,门应声而开。 21、飞鸟与鱼(九) 没料到是这样的走向,连蔷与迟星霁俱是一怔。殿内光线明亮,衬得开门之人逆光而来,一时辨不清面容。 待双目逐渐适应了光亮,这人的容貌才一点点显露出来。 ——是个女子。她头顶千百颗鲛珠拢成的冠冕,身着一套瑰丽华服,赤红的裙摆长长地拖曳在地上。女子五官并无惊艳之色,容色平平,让人记忆深刻的唯有她比纸更白的肤色。 “清姞?”连蔷联想至王后,不假思索道。 迟星霁还警惕地维持着举剑的动作。面对这两个不速之客,女子倒也不介怀,和气笑了笑:“有不少人认得我,你却是第一个直呼我名的。” 她的身份已了然。远处忽有人声传来。清姞像是早就知晓外头发生了什么,一侧身,朝二人道:“先进来吧。” 二人纹丝不动,若能就此得到王后的庇护,实是好事,但他们难说清姞的用意是好是坏……见状,清姞又和善地笑道:“若我有不轨的心思,我不必为你们开这个门。” 她说得不错。连蔷和迟星霁对视一眼,迟星霁率先迈步,进了殿中,连蔷紧随其后。清姞见二人皆进了殿中,稍一施力,厚重的门扉再度合上。 “随意坐吧。”清姞随意摆手,自己先一步坐下。 与门外严密的戒备相反,偌大宫殿只余清姞一人,没有任何侍从。屋内的陈设不算简陋,但也绝对算不上华贵。连蔷不动声色地扫过这些摆设,隐隐约约察觉,这些东西都有自己的功效,并非仅是装饰…… 但这些物设来历稀奇,即便她心有所想,却得不到验证。 二人后一步坐下。迟星霁索性连同悲都搁置一边,而连蔷的姿态紧绷,生怕下一瞬会产生什么变故。清姞见了,也不戳破,与淮胥相较而言,她确实可亲得多。 “此番多谢王后施以援手,只是在下不明白,您既已知道外面的异动是我们所为,又为何会出手相助?”迟星霁不打哑谜,干脆利落地表明了态度。 清姞不说话,默默抚弄着自己华冠上垂下的流苏。连蔷这才看到,她有一双生得很是漂亮的手,仿佛白玉塑成,不施蔻丹,干净清爽。 这一身华服与满头珠翠沉甸甸的,清姞本身身量偏小,被包裹其中,连蔷怀疑她都要喘不过气来,可她平凡眉目间偏生又带着一种气定神闲,中和了这种矛盾。 “想帮就帮了,不用问为什么。”她话音落罢,有鲛人侍卫前来叩门。 清姞起身前去开门,见开门的人是王后,侍卫的态度一下谦和得多。 “卑职打扰,只是先前瞧见有歹人往此处行来,暂未抓住,王后无恙否?”说着,那位鲛人的目光含了冷意朝屋中的连蔷与迟星霁看来。连蔷尽量挺直了脊背,不叫他看出心虚来。 清姞不躲不避,还微笑着向他介绍了一番:“我自然是无恙的。这二位是我不久前请来的客人,并不是什么歹人,你们可要进来看看?” 说着,她还往后退了一步,留出他们行进的空间来。 清姞的模样并不像被挟持了,鲛人侍卫稍稍犹豫,很快做出了抉择:“王后无事,那便是最好的,卑职稍后会再加派人手来巡视,先告退了。” 一切复归于平静。清姞言行合一,二人提着的心渐渐放下。清姞坐了回去,拾起方才被打断的话题:“这宫殿幽幽,我只能进不能出,呆着也十分无趣,能有人来拜访,我是很高兴的。” “只能进,不能出?”连蔷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字眼,重复道。 清姞颔首:“你们先前不也领教了么?” 想起门上法阵,连蔷恍然大悟,随即不寒而栗。 能布下此阵的只可能是淮胥一人,他为何要在王后寝宫布下这些?像是要……困死她一般。 “不过,我有些好奇,你们二人为何要来此地犯险?我并不觉得,我这位手中没什么权力的王后,值得星霁仙君,这般惊师动众啊。” 长甲拨弄珠玉的清脆声响戛然而止,清姞抬眼看向迟星霁,眼里透出不同于刚才的、正色的光。 随着她这一发问,旁观的连蔷心尖一颤,被她直视的迟星霁却不慌不忙,反将问题抛还与她:“王后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什么是假话?什么是实话?”清姞饶有兴味地歪首。 “假话是,我们很想一睹王后的绝代风采。”迟星霁一字一顿道,明明是平淡的语调,从他口中吐出,却带了种耐人寻味。 交叠在一起的手忽然拧紧,连蔷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勾唇自嘲地笑了。 明知迟星霁只是随口一说,明知他们此行有别的目的——可话从迟星霁唇边出口的刹那,她心底还是泛起一阵奇异的涟漪。 这种酸涩的情绪,连蔷清楚得很,她将其视作洪水猛兽,可又避之不及,只能捱着、受着。 从前,迟星霁多看一眼别的女子,她都要吵吵嚷嚷地叫他立誓下次再也不会这样做,好让那点子情绪散得无影无踪,如今无名无份,只能任由它憋闷在心里了。 连蔷啊连蔷,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完完全全摆脱迟星霁呢?她这头可悲地想着,在那头,迟星霁又不紧不慢说话了:“真话便是,我们有所图谋,而图谋的,如今已然到手了。” 他这话说得,怎么品读来品读去都读不出真正的含义。清姞闻言,也不恼,一声轻笑:“仙君此言差矣,若传到旁人耳朵里,恐有损你我清誉。” 迟星霁不知在想什么,并不置可否。 在他地方一无所获,清姞转而目光悠悠落在连蔷身上:“我瞧你神色有异,是突然不舒服了么?” 话题骤然引到她身上,连蔷多少猝不及防,随之而来的还有迟星霁关切的眼神。她垂了垂眼,道:“并不碍事。” 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在他们面前,说自己吃味了罢。之后连蔷便只默默绷了唇,不多言。 三人你来我往一番交际,实则互相什么都没有打探到。 清姞客客气气地要送二人出门,亦扬言欢迎他们随时再来。送客之时,她像是习惯性地扬了扬首,只这一下,连蔷从中窥出了几分倨傲。 电光火石之间,她来不及多想,攥住清姞的手腕,低声道:“我们先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被连蔷这样一动,清姞不怒,面上取而代之的,又是微笑。 观她如此,连蔷的心情愈发急切:“我见过你,不是在婚宴上,我们还见过一次面,对不对?” 清姞意味深长地看向她:“的确,你说对了。” 心中所想被证实,连蔷紧握着她的手腕不放:“你说过,我再见到你,你会告诉我你的名……” 她话音未落,清姞已反握住她的手,唇边微含了嘲意:“我敢说,你又敢听么?” 答案呼之欲出,却远不及清姞唇瓣一张一合间来得震撼:“我名少虞,乃……羽族羽皇幺女。” 说话间,清姞背后展开洁白的双翼,光芒大作! 光芒太盛,连蔷的双眼几乎要被其灼伤。待她再睁开眼,她已被拉到迟星霁身后,而“清姞”,也正是少虞,先前的亲和神色一扫而空,只留下身处高位的威严。 “可是……我先前碰见的她,并无双翼,面容也并不相仿……”连蔷喃喃着说与迟星霁听。他听了,若有所思:“其中关窍,大概是与淮胥脱不了干系的。” 连蔷道:“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确定她是不是少虞?” 迟星霁摇了摇头,复道:“但我能确定,世间无人敢冒充少虞公主。” 少虞是怎么变成清姞的?又是怎么在短短时日内,心甘情愿留下来做淮胥的王后的?一时间,重重疑惑生起,连蔷注视着眼前的女子,怎么都没法将她同那个风华绝代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但,这身与生俱来的气度,太像了,否则她也无法仅凭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认出她来。 二人对话落入少虞耳中,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嗯?你们竟认得我?” 迟星霁直盯着她那双足有两丈长的双翼,光华流转,不似作伪:“你若真是少虞公主,我们找的便是你。” “你们找我?”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少虞唇边讽意更甚,“找我做什么?” “受羽皇所托,带你回去。”她不显敌意,迟星霁却觉不对,握紧了同悲。 “带我回去?”少虞大笑两声,“仙君啊,有的话,还是不要说得太早为好。” 迟星霁皱眉不解,少虞并不似不想回去,更像是……受制于人。仿佛要印证他心中所想,少虞只是轻轻地、幅度微小地扇了一下她那双静止不动的双翼。 刹那间,狂风大作!屋内所有的摆设嗡鸣起来,无数禁制打在少虞身上!此刻,连蔷终于明白了它们的效用!它们……竟然是在镇压,或者说炼化少虞,不,应当是少虞的这双翅膀! 恐怕少虞挣扎得越厉害,这些禁制施加的压力就越大,这哪里是座宫殿,分明还是一座囚笼! 少虞又扑闪了一下翅膀,这一下,整座宫殿都为之颤抖起来! 连蔷在颠簸中稳住身形,望向少虞。她观禁制力量与周边动静,便足以想见少虞的痛苦,然少虞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已是习以为常:“我不过是现出双翼,就会受到这样的反噬,你不妨猜猜,若我踏出这里一步,我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少虞反手抚了抚自己被千万条纵横交错的法力束缚着的羽翼:“仙君现下还有信心,能带我出去么?” 迟星霁不说话,拔剑出鞘,寒光凛凛,已言明了他的态度! 这时,宫门大开,有一道声音冷冷传来:“我看是谁胆大包天,敢带走我的王后!” 22、飞鸟与鱼(十) 淮胥出现在门口,双眸之中是从未有过的极寒神色,他不再收敛威压,铺天盖地的灵力涌来,一为震慑迟星霁,二为控制住少虞之羽翼不断逸散开的力量! 连蔷身处几股势力中心,难免被波及,光是想要站着,便要耗光所有的魔气,迟星霁注意到了她的窘迫,将她护佑在了自己的剑势之下。 “清姞,你是想和他们走么?”目光转向少虞时,淮胥的神色与语气都不自觉柔和几分。少虞闻言笑了:“我想不想走,你不是最清楚的么?” “似乎有什么不对劲,”趁着二人对峙,迟星霁忽地说话了,“刚刚不觉,现下少虞一动方才显现,她的魂魄不齐……像是被人强行剥离了。” 连蔷定睛一看,的确如他所言。 “如果能找出她残缺的魂魄,或许对破局能有几分助益……”迟星霁凝眉想着。淮胥与少虞之间的关系复杂,但少虞既表现出了欲走的念头,他当然乐意助她一臂之力! 连蔷心念一动,残缺的……会是那日她见到的么? 得到了令他满意的答复,淮胥亦笑了,这笑容淡淡,瞧着有几分瘆人味道:“可是你走不了了,这辈子,你都只能留下来做我的王后了。” 与他说理是说不通的,少虞看向迟星霁:“仙君先前说的话,可还作数?” 迟星霁站在二人中间,仍衣袂飘飘、好整以暇,他郑重点头:“作数。” “在我言谢之前,还请仙君,”少虞双翼上的光芒越发明亮,“帮我覆了这王宫!” 仙君剑修颔首,转首朝身后的连蔷道:“若有必要,你先走!” 连蔷不说话不动作,也不知是听进了没有。眼看二人达成共识,淮胥要以一敌二,施力更重,迟星霁无暇再顾及连蔷,旋身直面鲛人王的攻势! 震感愈发明显,天地都为之震颤!连蔷几乎快站立不住,她咬牙扫了一眼三人,或许现下逃跑,对她而言是最该做的事。 管他将琅布置的任务,她能全身而退便是最好的结果……可目光触及到战局中的人,连蔷又不由地心生不忍。 她虽力量弱小,但要她独自一人逃出生天、袖手旁观,连蔷扪心自问,她做不到。 令她坚守在这里的理由,是对少虞怀有几分怜悯也好,是总归无法无视迟星霁近日对她的照拂也罢,连蔷只有一个念头:想留下来。她这样想着,便将自己隐藏在巨大掩体之后,静待时机。 场中战况胶着,少虞一心想挣脱束缚,淮胥却不许,然他亦要分心保护王宫不受波及,迟星霁周旋其中,虽进退自如,却也受了掣肘。 “仙君——”见状,已挣脱出一身汗的少虞咬着牙道,“我本来想借势逃脱,怕是不行,现在的我不过是一魂爱魄,真正的我就在下——” 她话未说完,淮胥猛然施力,一瞬间禁制爆发出惊人力量!少虞竟这般活生生痛昏过去,在地上软软伏作一滩! 一个甩尾,淮胥出现在她身后,动作小心地抱起她,可抬眼看向迟星霁时,已换作无边杀意。 “你,三番五次阻我,该死!” 方才的淮胥还有所顾忌,现下少虞昏迷,他更可以用全力对抗迟星霁,迟星霁深知这一点,轻轻吐出一口气:“我的生死,还轮不到王上论断!” “你若能全力而战,我不是你的对手,可你现今不过三四分余力,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吗!”淮胥轻蔑一笑,得意之色顿现。 二人又战在一起!藏于暗处的连蔷很是心焦,她攥紧了手,却无论如何想不出一个对策,她的视线定定落于一处,忽然瞧见,地面上一处裂缝,竟升腾起点点荧光。 下面……有光源,还是有什么东西?连蔷联想至少虞方才未尽之语,一下有了大胆的猜测。 ——不过一死,不如一试! 连蔷心里陡然冒出这个念头,她观察着二人的战斗,待他们无法分神之时,全力运转魔气,飞奔至那处,一掌拍下,一掌不行,再来,两次、三次……砸得一双手血肉模糊、鲜血淋漓,不知过了多久,裂缝炸开,瞬间凹陷崩塌! 没来得及做好准备的连蔷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坠下,迟星霁闻见动静,回头是这样惊险的一幕:“连蔷!” 可连蔷登时已听不见,她狼狈落地,果不其然,下面别有洞天,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连蔷利落起身,环顾着藏于王后寝宫地下的这处地宫。 这处地宫的摆设远比王后寝宫的精致,连蔷快速搜索,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目光尽头发现了被数条锁链捆绑着的少虞。 她正阖眸卧于床榻之上,远远看去,气息平稳。先前见到的那些荧光,就是从她身上不停地飘起。 连蔷忙一瘸一拐地小跑着过去唤她,无果,再推,还是无用。 “怎么会……”连蔷喃喃道,她前几天见到的少虞,分明还是清醒着的……她视线移动到那些奇异的锁链上,发觉上面布满了尖刺与古老的纹样刻印。 她不太懂这些刻印的含义,但直觉告诉她,少虞的沉睡,大抵与这些锁链有关。 连蔷试着注入魔气,石沉大海。内心实在焦灼,连蔷不再犹豫,徒手握住锁链,企图以最直接的方式将它掰开! 在触碰之时,尖刺便牢牢扎入她掌心,对于伤势无异于雪上加霜,甚至在疯狂吸收着她的魔气,连蔷痛极,却不松手,竟隐约有了几分松动迹象,大喜,强忍着痛,继续拉拽! 被反复割裂的伤口流出鲜血,一滴一滴滑落,几欲要染透它们! “给我……松开!”她厉喝一声,好在努力有用,如藤蔓般缠绕着少虞的锁链终是解开! 连蔷脱力倒地,大口呼气,期愿着一切往好的方向发展。所幸,少虞在片刻后,缓缓睁开了眼。 “……是你啊,”她眨了眨眼,俯视着瘫在地上的连蔷,“你果真做到了。” “现在暂且不说这些……”连蔷支撑着起身,三言两语讲清楚了上头发生的事,“你应当就是真正的少虞吧?快同我上去。” “……好。”她形容实在恳切焦急,这次的少虞也不同于初见的不通情理,点头,便施展开灵力托着连蔷回到了地面之上。 迟星霁正与淮胥战得难舍难分,还占了些许上风,见连蔷一人跌落,却带着另一人回归,二人俱是一愣。 顶着二人战斗的余波,少虞仿若没有受到半分影响,款款向二人走去。 “清姞!”她走得越近,淮胥面上慌乱越明显,直至他再维持不住镇静,大吼道,可他的愤怒并不能阻止什么。地下的少虞只冷淡地瞥去了一眼,向着他怀中的“少虞”抬起掌心。 淮胥本能想拦:“不要!” 纤长的指尖就这样轻轻一点,一团白色的荧光自“少虞”眉心飞起,稳稳飞回到少虞手中,她合掌,那光芒便自己化入体内。 而另一个“少虞”,竟随着荧光的离去,渐渐……化作了一双羽翼。 一双没有主人的、璀璨的羽翼。 爱魄回归,少虞的背后依然没有幻出双翼。连蔷看着淮胥怀抱着的双翼,心底浮现出一个无比胆大却又合理的解释。 遭到了爱人背叛的淮胥,像是被抽去了气力,迟星霁趁势追击,淮胥格挡不及,口喷鲜血,一下跌坐在地,可他紧抱着怀中之物的姿势不变。 迟星霁的剑锋直指向他,少虞更不会让他再造次。 在场所有人明白,胜负已定,淮胥所做的这些事情,若大白于天下,他必定只能以死谢罪。 淮胥自己也知道,他大势已去。 “清姞,你要走了吗?”淮胥像是要负隅顽抗,勉力微笑着,然而这笑意并不达眼底。 在他的注视之下,绝色的少女一步一步走至他面前。 “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了,我是少虞,不是清姞。”少虞没有回答他,反而是纠正了他的称谓,“与你成婚立誓的,是受你胁迫的清姞,而不是羽族的少虞。” “可是少虞就是清姞,清姞就是少虞,”淮胥眼中浮现一种病态的痴迷之色,“生生世世,一陵而眠……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从始至终,少虞都只以深深的目光看着他:“那些话是清姞受制于傀儡丝所说的,从不发自她本心,我更不会爱你。” “可我爱你啊!”这位一向冷静持重的鲛人王,在他的心上人面前,露出了狰狞又最为真实的一面,“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为什么不会感动呢?” “你爱我?”少虞再走近他,微微俯身,一双修长白皙的手狠厉掐上他的脖子,“你爱我,就是利用我对你的信任,拔去我的双翼,为我的爱魄缠上傀儡丝,监/禁我?” 她极力压制着语调的平静,可还是不可避免地透出一股绝望无奈来。 念及什么,少虞甚而勾起了唇角:“淮胥,你就是这样子爱一个人的么?” 23-30 第23章 飞鸟与鱼(十一) 饶是看客,连蔷也被少虞话中的事实震撼,桩桩件件都骇人听闻,淮胥到底都对她做了什么…… 淮胥还想强词夺理:“我只是想要留住你,我怕你会回到天上去……” “那里本就是我的家,我本该回去。你知道双翼对羽人意味着什么。我求过你的,可你呢,你有因为我的哀求而停下割我双翼的手么?” 少虞的手一点点收紧,看起来是真的想要了淮胥的命:“一根根羽毛被切落,又要我眼睁睁看着它们被重组,你怎么不去体验一番鳞片被割下来的感觉呢?” 淮胥快要无法呼吸,却还在尽力挤出几个字眼:“双翼离体……羽人就会死……双翼的力量也会枯竭……可我……已经努力在用秘法……保住你们了……” “不。你只是想要我双翼的力量,替你去开疆拓土——你自己跟我说过的,你们已经蛰居沧浪海太久太久了,你不甘心。”少虞摇头否定了他,事到如今,她反而恢复了平静,放开了他,拍拍手,直起身,“不用否认,你敢说你不想炼化它,让它为你所用?” 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淮胥继续为自己辩白:“若我对你只是利用,我何必剥了你的爱魄,与羽翼结合变作清姞?我又何必和清姞成婚?” “那是你贪心不足。你贪图力量,却还想要联合我身后的羽族势力,”少虞低头,瞳孔中倒映出他不堪的模样,“你只敢娶清姞,不敢娶少虞。” “你我身份乃云泥之别,我贸然提亲,羽皇不会答……” 少虞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借口,都是借口。你并未试过,却自作主张,以为父皇不会同意,说到底,你都只是一个自私自利、只为自己着想的卑劣小人。” 说罢,她还惋惜似的摇了摇头:“当初也是我大错特错,识人不清,才会一时被你蒙蔽,酿就今日苦果。” 目光落回淮胥身上,少虞眼底的嫌恶愈发明晰:“早知你是这样的人,要是能重来一次,我绝不愿意与你相识。” 见她要抹去曾经,方才还欲狡辩的淮胥急切地想伸手去抓她的衣襟:“是我错了……你不要这样说,少虞,少虞,你说吧,你要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 眼看着自己将要触及到那片似是遥不可及的裙摆,少虞不曾有后退的意思,淮胥喜出望外,可正当他握住那片衣角之时,一道灵力割开布匹。 淮胥面容一下涌上错愕,他握得很紧,才不至于让它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他唇瓣颤抖着去看少女的面容,她逆光立着,看不清表情,开口了—— “我为什么要原谅你?”少虞用笃定又疑惑的口吻反问着他。 “——我只想你去死啊。” 她的态度如此决绝,淮胥动作停滞许久,再是大笑起来,笑得匀不过气,笑得一直断断续续地咳嗽还不停。 “……你说得对,身为王上,我心术不正、德不配位……我犯下大错,害你至此,若不想一族受羽皇迁怒,也唯有一死方得解脱。” 现时,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王傲气全无,他只垂着头,无比平静道:“少虞,你若能恨我,就此记住我,对我而言,也算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少虞皱了皱眉,再不想反驳他。 于她而言,淮胥不过是眼中再细小不过的一颗尘粒。 如今,她终于能把它从眼里除去了。 大笑牵动了伤口,源源不断的血从淮胥七窍流出。他捂住不断溢血的口鼻,还眼怀希冀地凝视着少虞:“少虞,你我终归夫妻一场,可不可以,由你来杀了我……” “不可以。”少虞又后退一步,决心与他保持距离,又怕自己态度不够明显,继续补充,“我要回家去了,没有人能阻拦我。我更不想因为你,脏了我的手。” 连蔷和迟星霁都无言地旁观着他们,事到如今,全数也只是他们的爱恨。连蔷想,到底是什么,才会让这般高傲的淮胥,在生命残余的时刻,这样摇尾乞怜。 是爱,还是权利?她不是淮胥,她分不清。 淮胥与少虞对视了很久,直到他明白面前的人不会再生出动摇,只得苦笑着幻出一把匕首,遥遥对准自己心口,道:“你当我贪心也好,装可怜也罢,我最后还有个不情之请,我死后,请你不要迁怒于我的族人。” 既是请少虞,也是请羽族,少虞思忖片刻,点了头。 得到首肯,淮胥笑了,他道:“少虞,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没有骗你,我的确……是真心喜欢过你的。” 言罢,他不待少虞反应,又或许是害怕她的反应,狠狠将匕首刺进心脏,犹嫌不够,还转了几下。 鲜血溅了出去,很远,却未曾沾到少虞的裙角,她目不转睛,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目送哀悼。 顷刻间,这位为她带来了无尽折磨的鲛人王便在她眼前尽数化为沙砾。每一任鲛人王,最终的归宿,都是不得 转生,化为一捧黄沙,回馈生养自己的海洋。 这场悲剧终于落了幕。连蔷沉浸其中,不曾回神,直至有人站立在她跟前,道:“你的手。” 她方如梦初醒,是迟星霁,正一脸正色地垂眼看着她垂落的双手。 连蔷本能要遵循他的意思递上双手,做到一半,才觉不对,忙要将手撤回,可迟星霁早已一眼瞧见。 “怎么伤的?”他示意连蔷摊开掌心,将伤势尽收眼底,迟星霁的表情实在说不上和善,像是在指责前几天才嘱咐过连蔷的要爱惜自己。 连蔷为自己运气疗伤,不敢说话,一旁的少虞悠悠替她补充道:“为了救我。” 当着少虞的面,迟星霁不能责备于她,便督促着她处理完伤口,才转身向少虞道:“既然公主已得救,不如早日归家,也好让羽皇不再挂心。” 少虞听了,轻巧地笑了一下:“我不回去。” “为何?”迟星霁不解。 “我回不去了。” 二人面露茫然,少虞又笑了一下,似乎这样才能平息眼中将涌的泪意,“我回不去了。双翼离体,又被他炼化了一半,无论如何都接不上了。” “那你要怎么……”连蔷不由自主地发问,问出口才觉自己这个问题有多么愚蠢。 一个失去了双翼的羽人,她能如何?她又能如何? 连蔷不死心道:“可这并非你的错……” 少虞至少贵为羽族公主,为什么不能有几分转圜余地呢? “可没有人会在意过程,所有人都只会看到结果,在他们眼里,与其不体面地活着,还不如死了,”若忽略她眼中的点点晶莹,少虞这个当事人看起来反比连蔷镇定许多,“不必用那样的眼神看我,碰到这样的事,是我的不幸,却也没什么好值得同情的。” 她适时看向迟星霁:“我往后便随心了,只是对不住仙君,我不知道父皇嘱托了你什么,却是不能让你如愿了。” 迟星霁只摇了摇头:“无碍。公主有什么打算吗?”他对找回记忆这件事再迫切,但少虞的经历更让他动容,他不愿强人所难。 “打算么?”少虞的目光一下子悠远了,顺带着泪光都泯灭了,“或许会去别的地方游历一番吧,再无来处,总不见得没有了去处。” 说着说着,她哑然失笑:“我生不随异象,所有族人都只当我是个怪胎,现在想来,大抵是我命由我的寓意吧。” 连蔷随着她笑笑,迟星霁亦出言宽慰她:“想是如此。” 气氛缓和许多,少虞看向泥沙中依旧纯白的双翼:“这羽翼,我收着也是无用……这些日子闹了不少风波,鲛人一族又乍失了王上,权且留下它蕴养这里的风水吧。” 原本三人都对鲛人族这一地狼藉心知肚明又按下不表,不料是少虞先提起此事。连蔷一怔,旋即道:“淮胥如此对你,你为何还要如此豁达……” 少虞收敛双翼埋入大地的动作一顿,淡淡道:“算不上什么豁达,错的只是他,而不是无辜子民。况且他已死,我们之间的仇怨就算不能一笔勾销,也轮不到余下的鲛人来还。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连蔷深以为然,却见少女又抬起脸,神色认真地望她:“还未谢过你们,我没什么东西能给仙君,给了他也是无用,便赠你一物吧。” 连蔷正要推拒,少虞便已从眉心取出一团光晕,直直没入她体内,连蔷顿觉身体一轻,随即是无边的沉重朝她压迫而来。 双膝一软,连蔷差点要直直跪下,所幸迟星霁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她:“还好么?” 连蔷想摆手表明自己无事,却连这样的气力都没有了。 少虞顾念着她是魔修,分予她的灵力比较浑浊,留待她自己化用,可因着太过浑浊,连带着原主残留的部分情绪都由连蔷承受了。 “放心,她不会有事的。”少虞侧耳倾听,“似乎有人来了,我是没心情再收拾这烂摊子了,你们也快些走吧。” 他们闹了这么大的动静,直至现在才有人来,也是奇异。少虞说罢,捏了个手诀,消失在原地。 迟星霁瞧着连蔷的状况,见不能迅速了结,道了一声“冒犯了”,又将她横抱起。 片刻间,连蔷只觉天旋地转,但她只凝神去品味少虞带来的情绪。 她甚至从中窥见了些许……这位羽族公主的过往—— 作者有话说:一更~感谢在2023-04-1808:05:58~2023-04-2008:05: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5104477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飞鸟与鱼(完) 这些片段零零散散,但也足以连蔷稍稍了解少虞了。 好巧不巧,她所能看见的记忆……全是少虞降临沧浪海以后的。 她看见,年少的公主向往自由,支开了侍从,独自一人来往海边。被拘束太久的公主难得有这样轻快的时光,她从来都是隔着天际,远远地眺望水色,未有这般近地见过海,更遑论触碰。 海浪拍打着她的双足,这是少虞从未有过的体验。少女的注意全在脚下,丝毫不觉有人被海浪簇拥着从海中升起。 恐怕谁也不知道,淮胥为何会在那日上岸,机缘巧合地与少虞相遇了。 当少女抬起眼时,年轻的鲛人王已站定在她面前。 海风猎猎,吹起他墨色的长发,他的双眸在曦光下愈发澄澈透明,似能折射光芒的晶体。浪花乖顺地伏在他的鱼尾之下,宛若天神。 这是不同却不逊色于羽人的美丽,少女的心毫无征兆跳漏了一拍,她听见自己故作镇定道:“你是谁?” 彼时阳光正好,青年无甚情绪的眼眸中悄然沾染上一种名为“无奈”的颜色:“这里是我的领土,你说我是谁?” ……这便是他们的初见。连蔷无言,明明……那么完满,完满到她不忍去猜测淮胥是何时有了不正之心。 她来不及多想,之后的回忆纷沓而至,那些少虞提及却又不能多回忆的……连蔷全数看过,直至时光停留在淮胥与“清姞”成婚后的某一日。 清姞受制于傀儡丝,许多举动并不能自愿,即便亦有纯粹的爱魄影响,当淮胥来到她寝宫时,她还是卧在榻上,以背影面对他。 淮胥也不恼,只坐在一旁,静静地批阅文书。 阳光落不到海底,见惯阳光的人,想是会极其不适应的,可这间宫殿里,始终有长明的夜明珠照明,堪比满室日光。 但这光对于鲛人而言,有些伤眼了,淮胥浑不在意,时不时停一停笔,揉一揉双眼。 身为王,他未必没有更好的去处去做这些事,但他偏偏选在了这里。 不知怎么,淮胥轻咳了一声,他以为清姞已然熟睡,忙掩住口鼻,生怕惊醒了她。可清姞没有,闻见那声咳嗽,她的眼睫颤了颤,很细小的动作,但连蔷捕捉到了。 过了半晌,淮胥终是批阅完了厚厚文书,他起身,游向床榻,站在清姞身后,看了很久很久。看了有一刻,他转身退去,门扉阖上时,连蔷仿佛听见了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 而床上的清姞,也在这时转身,黑如点墨的眸子没有聚焦,在想着什么。 其实算来,他们婚后的时日不长,不过半月,而这半月里,这样的时刻有多少呢?是寥寥无几,还是比比皆是?在这无数个时刻中,他们想的又是什么? 淮胥想的是权利、族人的将来,还是仅仅只是他们往后还有很多个这样的日子?他是否会有那么一刻后悔自己的 胆大妄为? 少虞呢,她是恨其入骨,又或者在那些放大的细节里,有那么些许的动摇? 这些,连蔷都不得而知了,她只知道,二人之间曾有的那丁点的爱意,已经消磨殆尽了。 ——是由淮胥亲手葬送的。 不知过了多久,连蔷发觉自己不再沉溺于少虞的回忆,她尝试着睁眼,入目却是自己牢牢地握着一截袖口,往上看,是迟星霁面露忧虑的脸。 连蔷吓了一跳,几乎是丢开般放了他的衣袖。 她闹了大动静,迟星霁没说什么,不动声色地收回,道:“你醒了,你昏迷了三日。” “三日?”连蔷一惊,她在梦中迷离地过了半生,醒来竟只有短短三日。迟星霁诧异于她的反应,问道:“你昏迷时,是看见了什么么?” “……我瞧见了一段少虞的记忆,与淮胥有关的。”连蔷想了想,还是坦诚相待,只是说完这些,她便闭口不言。 她毕竟只是个看客,他们之间,不该、也轮不到她来置喙。 迟星霁听罢,也不追问,反提起另一件事来:“这几日我留心着沧浪海那头的动静,他们对外只说王上忽地病发急症,已经仙去下葬。王后与其伉俪情深,自刎于殿中,生死相随。” 待连蔷听进这些,迟星霁才继续说:“……听闻,南海那边已派了人来,处理后续的事情。” 连蔷听得心头一时不知何种滋味,淮胥无后,南海派人来,也多半是有吞并之意,她并不喜淮胥,也不通政术,可也觉得,作为一位君王,这样的一笔带过,太仓促草率了些。 “或许淮胥也并不在意自己的身后事如何。”迟星霁淡淡地宽慰她,“无论如何,总会有人记得他。” 心头再唏嘘,连蔷也知道这段于淮胥、少虞都已翻篇,遑论她一个局外人,于是振作了精神,竟想起要事来。 “只可惜,我们二人的任务都是没完成了。”连蔷半是惋惜半是玩笑地提起此事,她不能带少虞的双翼回去见将琅,迟星霁也不能硬捆了少虞去羽族,“仙君也是要回到天上去了吧?既然如此,我恭祝你一路顺遂。” 先前虽一直耳提面命自己要与迟星霁保持距离,临了真有了分别的实感,连蔷也有些恍惚。 迟星霁面色沉沉,不说话。连蔷之前不察,现下有闲心观察一番周围精致,像是间普通厢房,瞧着窗户透进来的天色……估摸着是夜间。 这三日大概都是迟星霁在照看她,连蔷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可她实在不愿再与迟星霁有过多牵扯,这实是一桩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她也只能借着这个机会,看看能不能将他们之间划个两清…… “这些时日,我其实一直有件事情想要问你。”迟星霁清朗的声音再度响起,连蔷直觉他接下来的话会炸开一个晴天霹雳,可她不能拦,“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又或者,我们认识?” 连蔷清楚听见了一声烛火爆裂的声音,她打了个寒噤。 迟星霁的一双眼如寒星,他缓缓道:“起初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想着或许只是你面善,但很快我又推翻了自己这个念头,你身上有一种熟悉感,这种感觉非比寻常。” 他的话语逼迫十足,连蔷听了,却有些茫然——他是要想起来了吗?那她还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神情与态度面对想起一切的迟星霁。 “仙君多想了,”连蔷听见自己的声音故作轻快地响起,“我们若先前见过,我怎么会不愿意承认?能同仙君这样的人物扯上关系,是——我的荣幸。” 即便再能伪装,念起最后四字,连蔷也做不到真情实感。 “仙君也许只是太急于找回记忆,病急乱投医了。我也常常有错觉——” 连蔷还想胡诌,却被迟星霁斩钉截铁地出言打断:“可我知道,那不是错觉。你不愿认我,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揉着眉心,似是倦极。当下情境,连蔷自然不希望他记起,好在迟星霁并非十分笃定,她便一面后撤地离他远些,一面措辞。 难言之隐……么?连蔷没什么感情地回想起这百年的日子,若她还是当初的自己,迟星霁这样一说,她指不定就会扑过去指责他背信弃义,竟抛下她一个人好好成仙去了。 可惜她不是。如今的日子很苦,但她不讨厌,她不想要回到以前那种喜怒哀乐全系在一个人身上的日子了。她不是一个很坚持的人,尝到痛了,再恋恋不舍,也松手了。 “没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们这样的人,能见仙君一面,已是殊荣。这些日子说是并肩作战,实则也是仙君一力在照拂我,”明明郑重其事地在,连蔷却想发笑,“山高水远,也到了分别之时,日后若有需要,仙君只管同我讲。” 她顿了顿,续说:“仙君可以去魔界找我——不过我自由惯了,仙君未必寻得到我,指不定也不会有用得到我的时候。” 连蔷轻巧地下榻,她心中微微讶异迟星霁维持揉捏眉心的动作持续了许久,但这样顺利地离开,正是她想要的…… 她行至门边,迟星霁还没有阻拦的动静,连蔷颇觉自己的不自量力,正咬牙下定决心开门,却听见身后有动静传来—— 连蔷转头,瞧见了让自己差点魂飞魄散的一幕:“迟星霁!” 一贯端方体面的仙君,此时此刻却口吐鲜血,双手强撑着床沿才维持着自己不瘫软下去。连蔷要走的念头当即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小跑几步,忙扶起他躺到床上。 她太急,急得直呼其名,连蔷自己不曾注意到。迟星霁气若游丝,更没气力去提。 “你怎么了……”连蔷从未见过迟星霁这般困顿窘迫的模样,饶是百年间她见惯了生死,此时此刻也慌乱了心神,替他来回检阅着身上是否有伤。 迟星霁可是仙……她无措地想着,本来还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是淮胥伤了他?呸,亏得她还对他有几分同情! “我无碍……”见连蔷着急,迟星霁还得出声安慰她,“大抵是我受到了天道……反噬……” 连蔷闻言,啐了一口骂道:“什么狗屁天道!” 见她如此,面比纸白的仙君,竟还稍弯了下唇角—— 作者有话说:二更~鸟和鱼的故事结束啦~ 第25章 尾生抱柱(一) “我不要紧……你不要担忧……”迟星霁一面平缓呼吸,一面还要出言宽慰连蔷。 “有什么好笑的?这还叫不要紧?那什么是要紧?”见他还有心笑,连蔷气不打一处来,连抛了三个反问堵他。 迟星霁只得绷紧了唇角:“我不骗你。的确调息几日便好了,只是我这样,大抵是要在人间驻留一些时日,暂时返不了天境了。” “若蒙仙君不弃……”连蔷抿了抿唇,终是下定决心,“我回魔界的路径似与仙君有所重合,我们不妨再结伴一些时日,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迟星霁回护她多回,哪怕他并不需要照拂,于情于理,总不能当即就抛下他——连蔷尽量公正地说服自己,勉力压制着自己的那点私念。 可她心底微弱的念头在叫嚣:你也是想接近他的,哪怕几日,就几日……反正他忘记了,她也可以假装无事发生。 迟早会再度沦为陌路,也不必在意朝夕长短。那就……再多些日子。 连蔷深谙自己就好像一叶小舟,遭逢变故,避无可避地被卷入深邃漩涡。 她失望、绝望,却还继续饮鸩止渴。 迟星霁咳了一声,又拳抵唇角:“你愿意施以援手,我道多谢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 安顿好迟星霁,连蔷欲起身,又被他唤住,只见迟星霁眼里隐约浮起些忧色,人也稍稍直了起来:“你要去哪儿?” 连蔷自然而然地答:“我去寻寻周边有没有什么灵草,可助你恢复。”得到了这个答案,迟星霁躺了回去。直至出门,连蔷才后知后觉——迟星霁是怕她独自一人跑了么? 想到这点,连蔷不禁一笑,她本没有这个想法,却忽然想瞧 瞧迟星霁知道她偷偷溜走之后的反应了。 但想归想,连蔷没打算付诸于实践。 迟星霁像是带她来了个不大不小的小镇,来往居民皆是没有修为的寻常人。虽说在此寻得一二灵物是不可能的事,但也无人能识得连蔷是魔修,连蔷身处其中远比一般小城自在。 她光顾了几间药铺,装模作样地买了些药材,决定返程,发现街上的行人,竟在片刻之间消失了大半,余下寥寥,也都形色匆匆,像是身后有什么在追赶。 “敢问店家,这是……”连蔷好奇地指了指路上景致,药铺掌柜见状,抹了把花白的胡子叹气道:“姑娘是外乡人吧?那你恐怕不知,我们旁边的临安城中出了只大妖!乃是会吃人的大妖!” “大妖?”连蔷诧异地问了一句,瞧此地地界,灵力稀薄,不像能豢养出食人的精怪来…… 掌柜煞有介事地连连点头:“不错!是只大妖,绝对错不了。听说,他们先前派了七八个道士去杀他,都没能降伏那妖怪!” 七八个练气期与七八个金丹期,又有所不同,连蔷凝眉思忖,见她似有所感,掌柜忙提醒道:“姑娘,别想着去凑凑热闹。听老头子好言一句,这大妖呀,专抓年轻的姑娘,指不定哪日就跑到我们这儿来了,我瞧你年纪不大,快些回去罢,莫落单了!” 连蔷心想着,她的岁数应当比老爷子还大上一些,但仍感激谢过,又顺势问了些细节。 回去路上,她留心四周,果不其然,本就不多的人还都是些男子或上了年纪的妇人。 这些年,魔害人、妖吃人乃至人吓人的故事,连蔷听得太多了,起初她还会心中忿忿、打抱不平,每当这时,将琅总会似笑非笑道:他们再落魄,也不想一个魔去同情他们。 他说话不太动听,但没说错。连蔷再不平,也只能按下不发。渐渐地,她的心也冷硬起来,她是魔,如何能救济苍生?她能救一人,却能救十人、百人、千人吗? 可话虽如此,每次遭逢诸如此类的事,正如她面对迟星霁,连蔷总难能袖手旁观,即便……无人谢她。 魔救人,是良心发现、放下屠刀,不会是天性使然。 罢罢罢,她助迟星霁已是多此一举,不要再节外生枝了,连蔷迈步欲走,却见街上妖风忽至,灯盏皆灭! 与此同时,似有一阵香气幽幽而来…… “谁!”连蔷灵机一动,将药包往后面的虚空一掷,一只利爪猝不及防地搭上她的左肩,连蔷不假思索要挣,却觉这只爪子坚硬如铁,难以撼动! 她已将少虞留下的力量消化了七八,却还不能同它抗衡,其实力可见一斑!连蔷急中生智,反身一扭,再反手一击化了魔气朝它打去!那妖物生生接了她一击,闷哼一声,伤势却不重:“……魔修?” 是道低沉的男声,连蔷警惕扫视周围,四面已被浓雾覆盖,她却能感知到对方的存在,一连几掌挥出:“你是谁?为何无故伤人?” 几掌全擦着对方而过,对方游刃有余,连蔷也有所保留,旨在试探。 “我非无故伤人,做什么,也同你无关!撞见彼此,是我们运气不好!”那声音厉声道,片刻间,烟雾散去。连蔷确信,他亦随着走了。 方才一番雾起雾散的奇异景象落在了旁人眼中,连蔷卷入其中,却毫发无损地留在原地。周边路人惊叹凝滞,竟一时无人上前搭话。 连蔷见势不妙,掩了面容,拾起药包,疾步离开了。 她快步走回下榻的客栈,见无人跟随,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在旁人眼中是魔修也好,修士也罢,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连蔷愿意揽事,却不愿意被事找上门。她踏上台阶,却差点撞上一人。 连蔷没稳住,微微后仰,又被人极快地握住手肘带了回来:“你……” 她张口要说话,却是熟悉的声音:“你去哪儿了?” ——是迟星霁。连蔷定定心神,撞进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可偏偏满面煞白,一眼看出他失血过多的症状。 “你出来做什么?”之前的玩笑念想成真,连蔷却不见得多么高兴,推搡着迟星霁回房好好坐下,双眉一横,“你知不知道,如今你才是病患?碰到危险怎么办?” 迟星霁倚在床头,想反驳他只是暂时虚弱,不代表他手无缚鸡之力,堂堂仙君,除非魔尊来了……但思及自己先前的言行,迟星霁吞下了这话,却敏锐地嗅到了旁的意思。 “此地偏僻,如何会碰到危险?你出去许久不回,我才出去寻你,是路上被什么耽搁了?”抓住话头,迟星霁忙不迭问她。 连蔷一时失言,不想被他抓住了不对,便将刚才情形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只隐去了她不敌对方的那一部分。 “观他修为,并不在我之下。”连蔷虽不服气,也只能实事求是。 迟星霁闻言道,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可有受伤?” “没有!”连蔷矢口否认,经他一问,却觉左肩上隐隐发热,真有了些疼痛的前兆。 现下迟星霁体弱,连蔷自觉要担负起守卫这一职来,势必是不能展现自己短处的。 迟星霁听罢点点头,正当连蔷以为她已然糊弄过去了时,迟星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触了触她的肩膀。 连蔷本能避让了一下,这一下,叫迟星霁瞧出了端倪。他端正了神色看向连蔷:“没有受伤?” 他总不能来掀她衣服,连蔷想要梗着脖子死不承认,可对上那双眼,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不算伤,只是被握了一下肩膀。” “自己处理,还是我帮你处理?”迟星霁斩钉截铁地给了她两个选择,而连蔷自觉起身,退到了床榻前的屏风后:“我自己来。” 纵然从前再亲密的事情也做过,可今非昔比,连蔷是做不到坦然处之的。她本想借着屏风遮挡,可这屏风透亮得很。怕她不适,迟星霁体贴地转身背对屏风。可他的影子无声地映在上面,瞧得连蔷兀自心惊。 明知他必然不会转身,她也生怕自己闹出太大的动静来,还有一种被窥探了的奇怪感想。 室内太静,静得落针可闻,衣料与肌肤摩擦的窣窣声便格外清晰。连蔷咬着牙,想假意敷衍一下,找个时间再自己看看,迟星霁又开口了:“明日晨起,我们去那临安城瞧瞧吧。” 他突然开口,连蔷没意料到,但说话声能盖过令人窘迫的细微动静,亦能分散注意,她便一边褪去肩头的衣物,一边接他的话茬:“上午会不会太急切了些?仙君的伤势未愈。” 迟星霁的身影僵了一瞬:“无碍。人命关天,我这点伤不算什么。” 还好还好,那妖只是用力重了些,不曾真的伤到她,甚至不曾破皮。连蔷舒出一口气,穿戴好衣衫,又有了些底气牙尖嘴利地驳斥迟星霁:“仙君先前是怎么同我说的?要怎么爱重自己——起码也再多休息半日吧。” “……好。”迟星霁一顿,旋即答道。 夜已深,该休息了。连蔷总不至于和迟星霁同榻而眠,正要问伙计再去要两床被子,却被迟星霁告知:他还在隔壁租了一间房。 “虽无人知晓,共处一室总归是不妥。”迟星霁义正言辞,连蔷听了,没打招呼就走去了隔壁。 望着室内如出一辙的摆设,连蔷手中腾升起又怪异又恼怒的情绪:他方才为何不说?枉费她在心里迈了好大一道槛! 滚在榻上,连蔷一顿,骤然想到,迟星霁不是这种毫无分寸的人,该不会是担心她独自一个人回来,直接不察看伤势逞强吧? ……真不知道他是故意,还是无意的了。连蔷翻了个身,索性不再去想—— 作者有话说:三更!新故事开始! 第26章 尾生抱柱(二) 第二日,二人如约,待到午后,才出发。 多少顾念着迟星霁身子尚未痊愈,二人直至黄 昏时分,才到达传说中有大妖出没的临安城。 比起邻镇稍显戒备的氛围,临安城更可以说是严阵以待,饶是二人不像坏人,守城之人也仔仔细细盘问了许多遍二人的身份才放行。 在他们即将进入之际,那人欲言又止,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开口:“你们……是修士吧?” 连蔷顾念着周围的动静,几乎他一开口便旋身看向他,脸不红心不跳道:“是。” 她不算修士,迟星霁能算,算不得说谎。 “你们不知道……这里的传闻么?这里有大妖,就算是修士,没有自保的能力,也还是快些离开吧!”此人看上去四十出头,是随处可见的一张脸,此刻流露着几分不耐烦。 然而这不耐烦之下,也是好心的底色。 “多谢大哥劝告了,可我们正是为这大妖而来。”迟星霁礼貌地颔首,“既来了,也没有不试一试便打道回府的道理。” “命就一条,要是失败了,哪里轮得到你打道回府!”听他所言,大哥不由略微急了眼。 迟星霁淡然道:“无事。” 他指的是不会有送命的事发生,落在大哥耳朵里,却成了他对生死不屑一顾。 二人纹丝不动,大哥只得为他们的“鲁莽”摇摇头道:“见过孤家寡人想逞英雄的,也见过一堆人结伴壮胆的,没见过带着自己道侣来送死的……” “你误会了。”连蔷忽地冷声打断,话一出口,她方觉自己的态度有多么强硬,忙软下语气弥补,“……我们二人只是一道的同伴,不是道侣。” 她尽力让自己去忽视身侧迟星霁的脸色——她也真是奇怪,怎么总有人会把他们看作一对,就因为他们一男一女? 以后这种误会,还是能免则免好。 二人去意已决,大哥又被冷冷呛了一道,不再多说,任二人径直入镇了。 连蔷留意到,如果说在邻镇,他们不曾见到一个修士,那临安城街上,他们或多或少都能遇见几个身怀灵气的人,连守门之人也不例外。只是这灵气浅薄,以他们的修为,甚至未必能看得出来连蔷是魔修。 “两地相距不远,如果说,这里有散修出没,那边全然没有,也是奇怪……”连蔷若有所思,“难道是因为临安城规模大些,周边修士皆聚集于此了么?” “不会,”迟星霁的声音与连蔷心里的念头一同推翻了她的设想,“此地灵气虽比邻镇浓厚,但修士也不会有这么大的人数差距。” 的确,邻镇与临安城,算是从无到多了……连蔷眼尖,瞥见了街边张贴的告示,快走几步,将其撕了下来。 “——是张悬赏。”她粗略扫了几眼,展示给迟星霁看。 这悬赏言简意赅,大致就是周边出了只大妖,常在夜间出没抓人,皆是年轻女子,于是特地贴了告示,征集一伙修士前往清剿,酬劳好说——落款是临安安家。 连蔷将告示递给他,迟星霁凑近几步,这下,连蔷即使想回避,少年的面色也分明地落到了她眼中。 想是伤还没好,犹带些许病容,神情认真,没有半分不虞。 连蔷暗暗嘲笑自己又自作多情留了个心眼。 她装作浑不在意地去观察了一番墙上原先的痕迹,他们手上这张告示极新,至多刚贴上去一两日。它原来张贴的地方下面依稀瞧得出内容大同小异的几张,经过风吹日晒,已破败不堪。 要说什么变了,大抵是越发丰厚的酬劳。 “这安家,似乎越来越急切了。”连蔷看了看酬劳,不光金银,连修士需要的宝物都不少。这安家,莫非是扎根此地的修仙世家? 迟星霁了然她的意思:“看来这么多修士齐聚于此,与安家这张悬赏有关。” 只是奇怪,安家若是此地土生土长的修仙之家,享了统管之权,也该担了庇佑之责,大妖甫出,他们便应当派人去查探过才是,难道是无功而返了? 这张悬赏出现在这里,既吸引了外来人,却也侧面反映了安家的无能。 “先去安家瞧瞧?”连蔷提议,迟星霁没有否认的必要。 也不用怎么向行人问询安家的位置,毕竟这安家,实在是太显眼了——一眼望去,城中央拔地而起的建筑,与周边的房屋格格不入。路上的大多数修士,也是朝着这个方向进发。 到达安家,夜幕已至,安家外的人却排起了长队——定睛一看,皆是男性修士,修为参差不齐,有初初入门的练气期,也有几个刚至金丹的。 不说迟星霁,连蔷的修为在其中也是佼佼者,只是他们刻意收敛,虽气度不凡,但很少有人能注意到排在队末的这两人。 人是几个几个请进去的,进去的人不少,出来的也不少——看看他们的修为,连蔷也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被请了回去。 眼看着前面的人越发少,迟星霁却忽地低声道:“把手给我。” 连蔷不明所以,却也乖乖照做,迟星霁的右手虚虚地搭在她腕上——一瞬间,一股冰冷又熟悉的灵力顺着他们相触的位置,流进连蔷体内。 “这是……同悲的剑气?”连蔷倒吸一口凉气,她曾与迟星霁同床共枕多年,自然识得他佩剑的气息。 她话一出口,迟星霁向她望了一眼,这一眼若有所思,又很快被他掩去了。 连蔷抚抚心口,那剑气化入其中,便消失不见,仿若无物,却实实在在为她的心脏搭建起一层牢固的屏障。 曾经,迟星霁是否也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像这样搭上她的手腕,将那道剑气封入她体内?可曾会想到,有朝一日,这道剑气会替她抵御他至亲之人的攻击? 而现在,他又是用什么立场,来……守护她的? “这剑气,一能防身,二能封住你周身时不时逸散的魔气。”迟星霁适时解说,观他神色,似乎并不带什么感情色彩。 连蔷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隔绝她的魔气……她摩挲了一下腕子,低低道了声:“多谢。” 在人类修士中毕竟不比身在妖修中,稍有不慎,便会招来灾祸。难为迟星霁拖着病体,还要为她多加思量。 轮到二人进去时,已没有旁人。领路的管家神色恹恹,许也是操劳一天倦极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打起精神面对二人,拱手行礼:“贵客前来,如有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连蔷和迟星霁纷纷欠身点头,表明不介怀。 说来也怪,安家外头富丽堂皇,内里却色调肃穆,陈设低调,与先前表露的财大气粗极为不符。 经少虞与淮胥一事,连蔷对周边细节更是上心,生怕有一丁点的疏漏,但唯恐隔墙有耳,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静待时机同迟星霁说明。 天上繁星点点,安家上下灯火通明。来往仆役不说修为高低,却都已练气入门,且各个神色恭谨,屏气静声,不见半点怠惰之色。 如此看来,这安家倒又多了点世家气息。连蔷正想着,待客的正厅到了。 坐在主位的是一对夫妻模样的中年男女,待客了一天,他们眉目中也见了点疲惫之色,背脊还强撑着笔直。 见有人来了,男子率先站起迎客,女子紧随其后,不失礼数:“在下敝姓安,单名忱,正是临安城城主。贵客远道而来,不知二位贵姓?” “我姓迟,单名一个霄字,这位是——” 迟星霁托手示意,连蔷适时接上:“林蔷。” “迟道友,林道友。”虽面上比二人年长,但毕竟不知深浅,安忱也不敢托长辈架子,请二人入座,又命人奉了茶,方才说明目的:“二位想是见了城中告示而来。” “不错,”迟星霁颔首,“不敢瞒安城主,林蔷昨日便在邻镇碰到了那只大妖,极有可能与安城主悬赏的,是同一只。” 安忱闻言,眼神稍亮了几分:“噢?你们碰到了那只大妖?当时如何情境?” 连蔷顺势将当时情况一五一十道来,安忱听了,作思忖状。 “他竟跑到了别处去……看来情况远比我们想象的严重……”城主神色凝重,喃喃道。 迟星霁出声打断了他的出神:“不知安城主对于这妖,是否还有别的了解?也好方便我们了解他的个性,将其捉拿。” “别的了解,自是有的。”安忱再度正襟危坐,话音落罢,一道凌厉杀气却化作实质,向二人迎面而来! 可谓近在咫尺!连蔷不假思索起身,箭步而上,挡在迟星霁身前,用了三四分力,挡下了这一击! 事发突然,又未用十成十的力道,即便化解,连蔷也被逼退了几步。 迟星霁亦起了身,只是目睹她这一番举动,本要抬起的手,又若无其事地垂落至身侧。 “安城主这是何意?”连蔷厉声喝道,她身后的迟星霁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是安抚的意思。 她侧首,同他对视一眼,才慢慢放松,退到迟星霁身后去,只是眼中仍有戒备之色。 连蔷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刚才也不知怎的,她想也没想,直觉挡在了迟星霁跟前,似乎本能觉得迟星霁需要她相护,待事毕,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有些滑稽可笑。 迟星霁再实力受损,也不至于被这小小一招伤到。 不料这时,安忱竟抚掌而笑—— 作者有话说:我对你仍有爱意我对自己无能为力 服啦……这章本来是应该昨天发的……结果我忘记定时了提前时间发一下……感谢在2023-04-2021:00:00~2023-04-220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菜狗子的菜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尾生抱柱(三) 一股威压以迟星霁为中心徐徐扩散开,温和却不容忽视。既防备了安忱再次出手,也隔绝了连蔷魔气逸散的可能。 “林道友好身手!”安忱起身赞叹,“方才是我冒昧,向二位赔个不是了。” 言罢,他竟起身深深一鞠躬:“若非如此,不能轻易判断二位虚实,不周之处,还望勿要见怪。” “事后再说,要真伤了人,是否有些晚了?”连蔷有些恼怒,对迟星霁实力再笃定,回顾方才那一瞬,也是心有余悸。 “二位莫怪,”城主夫人忙起身劝慰道,“夫君是见二位修为高深莫测,不同于先前来往的客人,怕非寻常手段不能得知二位实力,这才出此下策。二位还请放心,当时若接不下,我们也是有法子化解,不会叫贵客凭白犯险。” 安夫人语气恳切坦荡,尾音又长又坠,生怕二人气极到立即抽身一般。她长着一张极其和气的脸,但眉目总拢着一种若有似无的忧色,定然不是短短时日所积攒的——连蔷不自觉多看了她几眼,想不到她竟为这件事忧心至此。 迟星霁周身压力不散,他微微侧首,看向连蔷,无声地征询着她的原谅。心中再气愤,迟星霁毕竟未受伤,二人态度也实在诚恳,连蔷便静静地坐了回去。 待她至少面上不再挂怀,迟星霁才归位,等待安忱的下文。 安忱几度开口无声,良久才措辞好道:“说来也是惭愧,这妖足有百年修为,已化人形,本以附近深山为家,先前也算井水不犯河水,偶尔潜入临安几次,我们也只当他是偶然兴致大发,并不愿大动干戈,扰了清净。” 说到这儿,他愤愤地拍了下桌,几欲起身怒斥:“不成想,他近来越发变本加厉!频频涉足临安肆虐,短短一月,竟已掳走了城中十数个年轻姑娘。城中一时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迟星霁若有所思道:“只抓年轻的女子?我听说,安城主先前也派遣过修士前去?” “是,只抓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姑娘,”安忱不觉得这是什么重要的信息,只草草带过,“当然,知晓此事后,我们极快编排了一支队伍前去……哪知,狡兔三窟,莫说活捉,他们连妖在哪儿都摸不到,尽是无功而返。” “无功而返?那妖不曾伤人性命么?”连蔷察觉到他的用词,直言指出。 “是……不知为何,他不曾伤了那些人的性命,可被掳走的姑娘,没有一个回来过……”安夫人适时回答,面上越发愁云惨淡。 安忱摇摇头感叹:“不怕二位笑话,我们实在是……无人可用了。我将手下派了个遍,犬子亦是年幼,无法独当一面。我这把老骨头,修为停驻元婴多年,也同他交过几次手,却是不得不甘拜下风。” 闻言,连蔷微有动容,不是事态紧急,想必一城之主也不愿在外人面前揭自己这个短。 “我观二位修为在我之上,深夜来访,想也是有替城民排忧的心思。若二位愿意出手相助,安某……感激不尽!想要什么,二位只管说便是!”说到这儿,安忱再度起身,朝二人拱手深深一礼。 安夫人亦在其后盈盈一拜。 二人现下哪里有上位者的气势,更像为子女苦心筹谋的年迈父母。 “父亲!何至于此!”忽有一道人影冲射出来,拦在安忱面前,“你们怎么又在忙活悬赏了……那什么狗屁狐妖,哪里劳动父亲母亲这般低声下气,根本不足为惧!我明日就带人上山捉了他,剥了他的狐皮给母亲做衣裳来!” 其身后,是阻拦不及、自觉失职的管家。安忱一挥手,管家就诺诺退下了。 那人影一定,连蔷瞧得清楚,分明是个已及冠的少年,若说年幼,岁数的确不大,若说无法独当一面……二十岁的迟星霁已独自离家前往无极剑宗,还被众人寄予飞升厚望,而眼前满口大话的少年,不过筑基中期。 如果没有旁的机缘,他此生恐怕至多到达金丹之期,难以精进了。 连蔷想着,却又被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念头吓了一跳,惊吓于她竟拿旁人同迟星霁比,也惊吓于她第一反应竟是拿迟星霁作比较。 “宾客当前,休得放肆!”安忱一声厉喝,“你不清楚自己的斤两,我还不清楚吗!滚回你的房间里去!” 连蔷和迟星霁只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不察父子间的争吵。连蔷默默想着,她的父亲虽严格,但从不在外人面前轻易教训孩子,安忱的严苛真是……可见一斑呐。 少年很是不服,转身面向面容比他大不上几岁的二人,其间身上的佩环叮咚作响:“我名安梓良,说话一贯直接……” 目光触及连蔷的刹那,他眼中有什么被点亮,动作亦顺势一僵,片刻后才僵硬地捡回自己的话头:“……我不知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此事终归只是我们临安的事,容不得外人插手,二位还是尽早请回吧。” 小少爷额心生来一点朱砂,衬得他五官一派娇憨天真。连蔷有些好笑,刚要说话,迟星霁却已沉声反问道:“你这是要做你父亲的主?” “迟道友莫见怪,犬子年幼失言,我稍后便将他拖下去教训,”安忱生怕他们二人就此反悔,忙不迭表明诚意,转向安梓良,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还不给我滚下去!” “我不!”安梓良似乎亦是个倔脾气,梗着脖子不愿妥协,“这些时日,父亲接见了多少个江湖骗子,您远比我清楚,竟还寄望于外人吗?” 安忱面上隐有青筋跳起:“你再敢给我胡言乱语!” 一旁的安夫人欲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捂捂心口,愁容更甚,只一味朝二人躬身致歉。 变故发生得太快,连蔷看得瞠目结舌,饶是他们愿意让局外人目睹这场鸡飞狗跳的闹剧,她也不愿再看下去了。 小少爷说得好听是天真烂漫,往坏处说,全然是毫无分寸的鲁莽。而安城主夫妇,深知他的秉性,却还任之纵之,同样离谱。 连蔷要出言先告辞,不料安梓良下一句越发语出惊人:“父亲从来只相信长姐,却从不信我,说我年幼不经事,又何尝不是父亲未曾想过将责任分与……” “啪——” 清脆一声,众人皆惊。安梓良捂住脸颊,不可置信地看着打他的那人,嘴唇翕动出两个字:“母亲……” 安夫人的胸口剧烈震动着,她以食指点着自己的儿子,连连颤动了几下,却吐不出半个字,唯有阖眸才能平息自己内心的愤慨:“……你若再多说半个字,家法伺候。” 众人在这场争吵中心思各异,场中一时无人多言。 迟星霁不动声色地开口打断沉默:“今夜夜已深,我们还是先告辞,明日再来访吧。” 安忱还想留二人住下,被迟星霁再三拒绝,直至最后,他只得态度坚决道:“居于府上,实有不便,还请城主不要再为难我们了。明日巳时,我们自会来访。” “也好,也好。”见不是毫无希望,安忱连声称好,欲要亲自送二人出去,又被迟星霁婉言谢绝,便派了管家送客。 二人去时,安梓良还僵直在原地怔怔愣神,安夫人已平和了眉目,在座上不知所想。 行于曲折的长廊中,来时的灯盏被熄灭了大半。离开许久,连蔷鬼使神差般地回头望去,她实则已看不清那头的场景,却觉得在萧瑟夜色中,那一点的灯火,像是要被黑夜吞没,并不那么温暖了。 她冷不丁打了个寒噤,迟星霁侧首看了一眼,略行快半步,稍稍挡在她前侧。 连蔷一愣,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继续往外挪了步子,结果迟星霁照做。 两人的影子忽远,又被刻意拉近,长长地拖在地上,一来一去,反倒更相近。管家无意回首,将二人这番小小动作尽收眼底,不自觉抿出一个略带深意的笑。 送至宅门前,管家恭恭敬敬递予二人一枚令牌样式的物件:“二位不愿留宿,我们也不强求,出示此物,城中的客栈可供二位任意挑选。” 二人诧异了一瞬,迟星霁倒也坦然收下。 入住客栈没经历什么波折,即便夜深,二人也决定先聚头谈论片刻再休憩。 为防止隔墙有耳,迟星霁特地辟了道隔音结界,才问:“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安城主知晓的远比他呈现出来的多,”连蔷不假思索,面容微微正色,“只是其中仿佛有什么内情,他不愿告知于我们。” “我亦是如此觉得,”迟星霁的表情不及她凝重,远远闲适得多,“不过没什么所谓,那些应当不是什么关键。” 连蔷颔首,迟星霁算是一句话作结,二人之间沉寂下来,她正想弥补着说点什么,迟星霁却忽然正坐,还顺手拨动了一下昏暗的烛火,烛焰乍地跳了一下,照得连蔷心里亦是一跳。 在烛光下映得眉目柔和的仙君轻轻启唇,浑然不觉自己说的是什么惊心动魄之语:“那你……是如何看待安梓良的?”—— 作者有话说:因为系统设置的默认时间,所以偶尔可能会吞大家的营养液记录,我会尽量调整,感谢大家的灌溉~ 感谢在2023-04-2209:07:35~2023-04-2321:07: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豆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尾生抱柱(四) 连蔷登时怔愣,竟不知他问的是什么。 她并非不通风月之人,安梓良那一眼包含的点滴情愫,她隐隐约约感知到了。但她不认为这是什么重要的事,比起这些,她更关注安家内部的关系与安梓良不慎透露出来的东西。 可迟星霁这一问,问的是她从安梓良地方瞧出了什么,还是想问……她对安梓良的态度? 连蔷不确定旁人是否能品出其眼里不同寻常的意味,若这人是迟星霁,她便更不确定了。可直觉又或者是什么驱动着她觉得——他想问的是后者。 但连蔷不愿意按这个方向回答,她只得眼神避开烛火的那端,故作镇定道:“或许,他并不像表面上表现的那样,安城主都不曾透露那只大妖乃狐妖,他却轻易说出……他口中的长姐,许是我曾经有兄姊的缘故,也让我十分在意……” 迟星霁略显诧异:“你曾经有兄姊?” 连蔷微微笑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也一样,我有同胞亲眷,这难道很奇怪吗?” “不奇怪,我也只是随口一问。那他们现今如何了?” 迟星霁顺着话题继续往下一说,瞧见连蔷面上转瞬即逝的笑,才觉失言。 “他们不像我,与道无缘,早都化作黄土了。”连蔷极度平静地答道,她本以为自己能坦然回首往事,可临了,内心依旧会是一派波涛汹涌。 她曾拥有世上最好的双亲,怜爱她的兄长,善待她的二姐,他们爱她,一如她爱他们。想起他们,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 但幸好,她还能以回忆怀念他们,且还有很长的岁月能一直怀念他们。 “……节哀顺变,”迟星霁迟疑着出口,“至少,你还能记住他们的存在。” “是啊,他们应当已经投胎转世,过上崭新的人生了。我再难过,也该向前看了。”连蔷复笑道,不愿再沉溺伤感。 她走出了黯然,迟星霁接下来的话像是在宽慰她,又像是在唏嘘自己:“我实则,有些羡慕你。你可以有记挂之人,说不定也有人在记挂你。而我,没有过去,更不知道有谁会记得我,我又能去在意谁。” 连蔷一愣,是啊,严格来说,迟星霁现在就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不被任何记忆和情绪支撑。 “仙君不必伤怀,万事讲求缘分,或许有朝一日,你会豁然开朗的。”连蔷真心地祝愿道。可她的话只说了一半,余下的话是到了那日,他们已不会同道。 “那样也好。”这一声落下,满室静寂。许久之后,迟星霁才抬眼,不置可否地开口:“除此之外呢?你是如何看待安梓良的?” “除此之外,什么除此之外?”他跳转话题的速度太快,连蔷险些没反应过来,只得作出一副全然不懂的样子,反问他,“难道仙君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发现?不妨说与我听听。” 她的笑容着实无懈可击、不似作伪。迟星霁凝视了她片刻,清楚不能再从她脸上发现任何端倪了,便递了台阶而下,摇头道:“……没有。毕竟你一贯入手的角度特别,我只是期待你有别的收获。” 自此,二人再无话。连蔷顺势起身:“时候不早了,我先告辞了。” 迟星霁未拦,待她步至门口,才闷声喊了句:“连蔷。” 连蔷难得听他连名带姓地呼喊自己,在这一瞬间,她被奇异感觉突袭,如遭雷击,缓缓转身,只见迟星霁面容隐在明火之后,并不清晰。独坐在那儿的身影显得有些寂寥。 “……无事,抱歉。” 迟星霁这句抛得没头没尾,连蔷无法看清迟星霁是否在注视着自己,只僵硬地点点头,步履飞快地离开了。 走出房门口,连蔷提起裙摆,近乎小跑似的回到自己的厢房,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独身一人时,她方觉悸动不安的心一点点平复下来。 尽管一遍遍嘱咐自己明日要劳神,连蔷还是一夜无眠。 待时辰差不多,二人在房前碰头,去了安府,一路上,二人皆是一言不发。 明明只是很寻常的直呼其名,连蔷却总觉得她的心里无声无息地生了一点芥蒂。 下 榻的客栈距安家并不远。二人被恭恭敬敬迎进门,一路畅通无阻。 来到正厅,赫然是安城主夫妇高坐上首,出乎意外的是安梓良竟然也坐于一旁,相比昨日,气焰收敛了不少。坐在那儿,倒有了几分低眉顺眼、知书达礼的模样。 连蔷瞧着稀奇,不自觉多看了几眼,正巧撞上他的目光。连蔷不躲不避,朝着他礼节性地一颔首,这下凝滞的换作了安梓良,待他移开目光,耳尖竟已红透。 没有安梓良从中作梗,安城主夫妇二人的态度自是无可指摘。自迟星霁表示愿意一试之后,二人更是感激涕零,像是立即要朝他们下跪磕头。 “事不宜迟,那我们今日便先进山搜寻吧。”迟星霁提议道。 闻言,安忱面上反露出几分担忧之色:“前路凶险,再多做些打算吧,府上也算有些家底,二位不如挑些法宝再走。” “不必,”迟星霁拒绝得斩钉截铁,其本身即为一柄世间最锋利的剑,又何须其他利器做点缀,“放心,我们不会失手。” “且慢——”原本安生坐着的安梓良又骤然冲到二人面前,整张脸都红透了,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一般,“二位可否带上我?” “胡闹!你当是去郊游踏青的么!”安忱又是一声厉喝,作势要打。 安梓良灵敏一闪,好整以暇地在远处与父亲对峙:“这是我深思熟虑了一夜做出的决定!不是玩笑!” 安忱深知儿子的这丁点修为,真对上那妖,无异于送死,正要再骂,迟星霁开口打断了他:“为什么想与我们同去?” 见有人正视了他的提议,安梓良说话时的脊背都挺直了几分:“说来不巧,我与那妖也算有过几面之缘,对他有些了解,或许还能帮到你们。” “还有呢?”迟星霁淡淡反问,语气里没有不以为意的不屑,却无端透着一股冷意。 “这,这不够吗?”安梓良诧异道,“你们二人对他知之甚少……” “知之甚少,不代表我们没有把握。如果你仅仅只能帮我们这些,我奉劝你还是好好待在家中,不要外出。”迟星霁四两拨千斤,寥寥几句点名利害关系。 安梓良也明白,自己能否同去,并不取决于父母,而是眼前这两个人,抿抿唇,猛一跌足:“……我想要证明自己!” 他说罢,场中一片长久的安静。打破这份安静的是“扑哧”一声,并非迟星霁笑的,而是连蔷。她注视着面前这个颇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开口问道:“与我们同去同归,便能证明你自己能独当一面了么?” 安梓良要回答,连蔷比他更快:“你可知道你一个筑基期的修士碰到那妖,形同手无缚鸡之力么?你知道,稍有不慎,你只有一死的下场么?” “我当然知道……”安梓良还欲嘴硬。连蔷又轻笑一声:“你不知道,你恐怕还寄望于,稍有不慎,我们会出手救你,可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已经见义勇为了,不救你一次,也只不过是个意外。” 她说起这些,不见面容多么狠厉,却听得安梓良胆寒。 “一个人的长成,不在于某时某刻的勇气,而应该在于每时每刻的担当。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计后果,我很难觉得……有这样一个人同行,是好事一桩。” 连蔷不是真如嘴上那般轻视安梓良,他自有他独一无二的勇敢,可正因为连蔷太清楚自知之明的重要性,才会想要点醒他。 弱小不是过错,看不清自己身怀的是什么,才是。或许这也是安忱更重视安梓良口中的“长姐”,而非他的缘故。 再者,从连蔷自身的角度出发,她也并不想知道安梓良经历过什么亦或者背负了什么。 “不会的,我会带上很多很多的法器,能保护好自己,必然不会有那样的下场……”连番被驳斥,安梓良脸色惨白,强撑着才让自己不要被逼退,纵是如此,他还嘴硬着。 连蔷无声地叹了口气,终归是还未长成的少年,也不该太过苛求于他…… “既然如此,”迟星霁偏在这时出声了,“那你便与我们同去吧。” 连蔷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却只对上一双如深潭般平静的眼——他也在看她。连蔷自然不会认为安梓良这番说辞能说服迟星霁,迟星霁也的确有余力能保下他,可他此举的用意何在? 迟星霁重复了一遍:“你,与我们同去。” “道友,犬子修为低下,这恐怕不妥……”要么出于对儿子安危的担忧,要么是担心他成为二人的拖累,安忱赶忙劝阻。 “无妨,我担当得起。”这言辞堪称狂妄,但由迟星霁口中说来,却分外妥帖,只让人信服。 安梓良无疑大喜过望,安氏夫妇虽忧虑,却也信了迟星霁。这时,他才想起似的询问连蔷:“你觉得如何?” 他既已独断专行,又何必来问她——这般想着,连蔷面上仍然维系那种浅浅微笑的神情:“你觉得好,那便好罢。总归要护他周全的是你,不是我。”—— 作者有话说:没存稿了要TT感谢在2023-04-2321:00:00~2023-04-2518:52: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5104477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尾生抱柱(五) 安梓良即便再不识眼色,也模模糊糊感知到连蔷和迟星霁之间的气氛怪异。如果说二人因他而意见相左不错,但如果说这氛围因他而起,安梓良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若从外貌看来,二人的确十分登对,再加上结伴而行,确实容易错认。只是一路行来,两人几乎都是一前一后,从不并肩而行,寻常的言行举止也不见有多么亲昵。 安忱亦派了几个修为不低的修士一同随行,一行人浩浩荡荡在山林中穿梭,多有不便,更遑论带了个安梓良,脚程更是慢上不少。 金尊玉贵的小少爷生出几分羞愧的心思,他的目光落在队伍最前面的连蔷,她虽伶仃一人,身形又单薄,却一马当先地在前面开路。 他不知不觉间,又生出几分敬佩来。只是想起先前连蔷对自己的连番反驳,安梓良心头又涌现出些许闷闷不乐。 或许只是接触太少,还不能对他改观……这样想着,安梓良索性动了上前攀谈的念头,剧变却在这时横生—— “戒备!”连蔷在清新草木中嗅见一阵奇异的香,本能警觉高呼! 安梓良不假思索要上前,想着至少不要让她一人面对……却有一人比他反应更快! 那人刹那间,越过十数人分散开的长队,敏捷地一下跃至连蔷身侧—— 他的动作很快,无人看得清他是如何出剑、甚至是否出了剑,便看见他持剑的手缓缓垂下,像是无声地宣告了胜利——前方随之传来了一声惨痛哀嚎。 而连蔷,自始至终被迟星霁牢牢地护在身后。 安梓良眨眨眼,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一行人甚而来不及反应,他忽地有些迟疑,在他看来,连蔷已经很是强大,那么,迟星霁呢?他是不是更是自己无法肖想比拟的存在? 狂风吹得连蔷双眼生疼,可奇怪的是,她竟将迟星霁从天而降、衣袍猎猎的模样记得牢牢的。 现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连蔷敏锐察觉,自惨叫之后,那股奇香便消散不见,应当是狐妖已经离去。 迟星霁的伤还未痊愈,贸然出手不是明智之举。连蔷对上伫立在前方的背影,关心的话却堵塞在喉头,只是原先生硬的语气也柔和了些许:“……他走了。” 她本意是示意迟星霁可以离开,不必再护佑她了。可迟星霁像是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侧首轻飘飘地望了一眼:“继续前进吧。” “……好。”连蔷见他如此,也转头与同行的人提醒了一声,复前行。 二人默不作声地走着,山路崎岖难行,即便这样,连蔷的思绪还是不由自主地散开。 迟星霁说自己是受天道反噬,然而天道这东西,玄之又玄,是如何束缚他的?又是如何判断他太过越矩的?观他方才出剑那个利索样,这反噬,是否没有她想象的那样严重? 可惜连蔷不是迟星霁,没有切身体会,她更无从分辨。 思虑涣散间,连蔷不觉间,鼻尖隐隐闻到一股浓重妖气,她抬头要窥前路,却不巧撞上驻步的迟星霁。 “发生什么……”连蔷揉一揉被撞痛的鼻头,欲探头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迟星霁不动声色横剑于她身前,溢出一句:“别怕。” 待景象彻底铺展于面前,连蔷竟连呼吸都抑制住了——若说眼前场景,不算多么骇人,但足够震撼。只见树林间,数个女子直挺挺地被妖气包裹,悬浮在空中不省人事…… 后面的人落他们几步,赶到之时,亦被眼前场景震慑住,安梓良更是面色煞白,干呕连连。还是连蔷先出声呼唤他们:“别愣着了,救人要紧!”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去解封印的阵。连蔷亦主动去探究这妖气是如何封印她们的,谁知,只是轻轻注入力量,那包裹着她们的妖气便散去,其中的女子便直直跌落了下来。 连蔷赶忙接住她,经过一番仔细检查,发觉女子似乎并无异样,她又反复确认了几遍,结果同样。虽然稍稍被妖气侵扰,但女子本身有些灵力修为,待苏醒过来,稍加修练便能克服。 内心隐约成形了一个念头,连蔷再去检查其他的女子,结论都如出一辙。 连蔷不解了,自古以来,妖害人,要么是想吃人增强力量,要么是因为今世仇怨。这狐妖抓了她们,又不伤她们,这固然是好事,但他不图前者,难道是前来报仇的? 可安忱说过,他们先前井水不犯河水…… 正当连蔷思忖之际,有同行的修士开口说话了:“不多不少,正好十五人,正是被抓走的人数……” 他话说到一半,身后却忽地传来重物落地声,众人看去,竟是安梓良受不住惊吓,当场昏了过去。 众人们哭笑不得,人手本就紧张,现下还要分派人去照看他。所幸失踪的姑娘皆安然无恙,众人心下也松快不少,连步伐都轻快许多。 偏偏连蔷不被这种气氛所感染,心中仍旧惴惴。她本能要找迟星霁商量接下来的事宜,却在看向他的一瞬,同他对上了目光。 也顾不得先前二人之间还有所嫌隙,连蔷走向他,三言两语道出自己的猜想。迟星霁颔首:“我亦是这样想的,事情未必有面上这样简单。狐妖主动挑起事端,如今难道能轻易放走我们?” 连蔷迟疑道:“莫非是你那一剑,重伤了他,叫他不能再惹是生非?” 然迟星霁在她的注视下轻轻摇了摇头:“我当时留了力,只想暂时逼退他。” 再多的猜想终归不及亲眼所见,更何况,既然决定相助,也该插手到底才是。二人一对视,便心照不宣地知晓了对方的念头。 迟星霁主动与其他人去交涉,瞧他们表露的神色,分明是觉得他们太过紧张,但由于迟星霁表露出的实力太过强横,没人乐得提出反对意见,也随二人去了。 其他人先行下山,只留了连蔷和迟星霁再去探探虚实,二人继续上山了好一阵子,探查到了些许妖气,却十分寡淡。 再深入一段,连蔷觉察出不对来:“他跑得竟这般快么?” 迟星霁不答,只加快了速度作回应,复行了一段路,终于有了突破——隐在深林中有一处洞穴,二人警惕地摸索进去,并没有什么额外的阵法阻拦他们,可已是人去楼空。 连蔷暗道一声冒犯,率先一步踏进这全然陌生的领域。 这狐妖虽以天然石洞为巢穴,洞中摆设却一如简陋些的人类居所。开了灵智的大妖模仿人类的习性倒也不足为奇。叫人惊奇的是,洞中竟还陈列了一个不小的书架,比卧榻还大上许多。 连蔷随手取下一册,皆是一些地方志,还有几册志异怪闻。 照这些陈设来看,里面住的人不像只妖,反而像个热爱游历的行者。 她还想再翻翻什么,迟星霁却骤然低声道了句:“不好!” 他正欲散开灵力探查周围境况,却被连蔷一把按住手臂,连蔷冲他坚定地一点头:“我来。” 不再过多推辞,连蔷阖眸,魔气散开,以平和的方式扫视着这里的一草一木。这山不高,但要阅遍,对她而言亦是不小的消耗。 渐渐地,连蔷感觉力不从心,只得狠狠咬了下唇,企图用痛觉来振奋自己的精神。 不是这里……也不是这里…… 她扫荡许久,却是一无所获。魔气漫开的范围却快到了她所能施展的极限,连蔷满头细汗,再支撑不住,欲收手,却在此时此刻,发觉了其他的生命迹象! 没错了!她大喜过望,顾及不上自己的负累,核对起数量来……修士共三十四名……有三十五人! “他去下山的路上堵他们了!”猛然一睁眼,所有的魔气被尽数撤回,连蔷面色凝重,“马上下山!” 她还想加速急掠而去,迟星霁握住她的手,片刻间,眼前场景一转,二人已在山脚! 极快从他温热的掌心抽离出来,站稳,前不久还同他们说说笑笑的修士,在此刻全都瘫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只有一道陌生身影还好端端站在中央,像是欣赏着自己的战利品。 ——是和那夜与方才相同的气息!饶是本来还觉得其中有什么隐情的连蔷也不由发怒,大声质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那身影逆着光转了过来,露出的半截面上不现屠戮之后的得意或是愤怒,有的只是一成不变的忧色。 他踏出一步,使得自己的眉目终于完全展现在二人眼前:“这句话,不是应该我来问你们么?” 平心而论,这是一张极其惊艳的脸,他不作什么表情,五官便自然地流转着一种媚态,连蔷都能想见一条巨大的狐尾在他身后悠然地摇晃。 他只消笑一笑,想必便会有不少人甘愿为美人奉上所有的一切,可他没有笑,唇角紧绷成一条线。 狐妖向二人继续迈进一步,迟星霁皱着眉,上前一步,右手已虚虚握拳,是即将出剑的架势。 狐妖却全然没有动手的意思:“她三番五次找人上山,不就是为了杀我么?没想到这次却找了你们两个还不错的帮手和一群臭鱼烂虾。他们动手在先,却技不如人,被我反杀,你们护不住他们,还要来义正言辞地问我,我到底想做什么?” 用力闭上眼,连蔷才能克制住自己滔天的怒气:“你虽掳走居民,但也算没有伤及无辜,想是本意并非如此。安城主此举也是想保护自己的子民,回头是岸,你为何要让自己一错再错?” 趁着二人对话的间隙,迟星霁抽空去探查了一下修士的情况,不着痕迹地朝连蔷摆了下手——意思是并无性命之忧。 连蔷暗地舒出一口气,还维持着与狐妖对峙的姿势,他又往前迈进一步,举起了自己的双手,似乎将要攻击—— 电光火石之间,迟星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闪现到他身后,用左手和剑鞘紧紧扣住了他,逼迫他半跪在地上! 膝盖陷入泥土里,命脉被掌握在敌人手中,狐妖却不挣不动,只忍受了这一切,抬起一双眼,倔强地与连蔷对视。 他的目光太过清澈明亮,以至于看得连蔷心头一颤,几欲被他看退 一步。 “到底是谁先错了?”狐妖冷哼一声,不愿输了气势,“是她安思葭违了约,负心在先,始终不敢与我相见,我找不到她,她还要遣人杀我。我问你们,这便是你们凡人的道理?世间凭什么有这样的道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连蔷因他连番的话语怔愣,“安思葭是谁?” “看吧,你们人就是这么虚伪的存在,明明受她所托,要来杀我,竟伪装得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狐妖放声大笑,可他笑的同时,两行清泪从他双眸中缓缓淌下,“我不明白,只是我不明白,她要杀我,我让她杀便是了,可她甚至没有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是谁没存稿还可能要日更十几天?哦原来是我啊 感谢在2023-04-2521:00:00~2023-04-271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5104477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尾生抱柱(六) 在世人的印象中,狐狸一贯狡诈奸险,最爱说谎。连蔷尚在家中时,便听大哥讲过,狐狸的眼泪本是虚情假意,但因骗的人多了,上天看不过眼,命令狐族不得轻易落泪,蒙骗无辜之人。 由此,狐狸的眼泪反而……分外珍贵真诚。 她少时以为连柏是诓骗她,并不以为然,但真正遇到了,连蔷却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罢了罢了,你们又能知道什么?弱肉强食,今日你们若要杀我,我也没本事反抗,你们快些动手吧!”狐妖阖上眸,可颤抖的眼睫却出卖了他,衣袖之下的手亦瑟缩着。他并不如自己嘴上说的那样慨然赴死。 即便他演技精湛至此,总归是难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脱,花些气力一问真相,也未尝不可。这样想着,连蔷踌躇开口:“还是先……松开他吧。” 在迟星霁的视角中,他看不见狐妖的表情,但他不信狐妖,却信连蔷,听罢,干脆利落地收手。 重获了自由,狐妖仍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他抬起漠然又嘲讽的一双眼:“你们是又要耍什么把戏了么?” “事到如今,难道我们有什么说假话骗你的必要吗?”连蔷想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索性亦半跪在地上,同他视线齐平,“我们的确不认识安思葭,此次前来,我们是受了安忱安城主所托。你……认识他吗?” 抿了抿唇,连蔷决定坦白一些:“安城主向我们陈述的事情里并没有安思葭这一个人,但……你不像在骗我们。或许真相与我们想象中的相去甚远,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如实相告。” “……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片刻后,狐妖回答了她,“我叫旭泽,姓安的人,我只认识安思葭,她就住在临安城里。四月初十,她本约好了与我离开这里,她却没有来,是她,是她违约在先!” 说起这个名字,旭泽平复的心绪再次被引动。他修为高深,性子却实在单纯。连蔷一盘算,如今已是五月十五,若旭泽说的不假,时间和动机倒是对得上。 “你若愿意,不如和我们一同进城解释清楚。你不曾真正伤人,”连蔷看着躺了一地的修士,他们隐隐有了苏醒的迹象,“我们能帮你作保,想来安城主也不会太过强人所难。你也正好可以去找一找安思葭。” 旭泽有些犹豫,迟星霁适时开口添柴加火:“你若不愿,可以留在城外,我们先行进城替你寻人。” 至于旭泽会不会乖乖留待城外……连蔷觉得他会,一是他寻找安思葭的执念太深,二是即使他若真被他们震慑想逃,也早该离开,犯不上再浪费时间来围堵这群修士。 旭泽还在沉默地犹疑,身后却传来窸窸簌簌的响动:“……你们不用去找安思葭了。” 三人看去,是最先昏迷的安梓良醒了过来。此时此刻的他,衣衫尽被露水泥泞浸湿,狼狈至极,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彻骨的恨意,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她是我的长姐,你们不必再去找她了。” “真的……”旭泽大喜过望,正要追问。只见安梓良竖起自己的食指,笔直地指向他,咬牙切齿道:“只可惜,你们再也找不到她了!长姐她已经死了,就死在四月初十的那个晚上,她是被、你、害、死、的!” 说到后来,安梓良的话语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齿间挤出来的,一双眼已被愤怒与仇恨冲刷通红。 “你胡说!她怎么可能死?我怎么可能害她?那天我只是等了她一晚上!”旭泽的情绪也一如安梓良般激动,冲过去一把拎起了其衣领,“你说她是你长姐,你是不是和她一起来哄骗我的?” “她是我血浓于水的同胞长姊,凭什么敢这么质疑我?我又有何理由要哄骗你?就凭你一只妖也配?”安梓良吼得面红耳赤、面目狰狞,双方都不遑多让。 事态失控得太快,两方各执一词,连蔷和迟星霁身为一知半解的局外人,想判定,亦无法。正当连蔷头痛之时,迟星霁无声地出现在安梓良身后,以剑鞘敲上他的脖颈,致使还未清醒许久的安梓良,再度昏迷了过去。 连蔷还以为他是偏帮旭泽,没想到迟星霁下一瞬的举动更是出乎意料,他捏了道法诀,安梓良竟就这样被定在原地,不得走动三丈远。 “身在此阵中,旁人看不见你。你不得运转妖力,同样,他人对你的攻击,也会被挡下。”迟星霁沉声解释,“得罪了,待事情查明,我会放你自由。” 旭泽挣脱几下,无果,深知迟星霁不是开玩笑,一屁股瘫坐了下来,嘴里喃喃着:“他说思葭死了,思葭怎么可能死了,她那般厉害,又那样聪明……” 短时间内,旭泽恐怕无法接受这一噩耗了。 二人这番争吵,倒也让连蔷有了新的收获,旭泽心心念念的安思葭,就是安梓良口中曾提及过的长姐,亦是安忱的女儿,可为何,先前安忱对她只字不提? 旭泽和她的相约与她的死期,还偏偏都是四月初十……若按旭泽所说先入为主,他不曾在那日见到安思葭……若这般,安思葭到底,是怎么死的? 安家的守卫森严,亲近之人作案的可能极大,可若不是,又有谁有这样大的能耐夜闯安家? 这安家,是无论如何,必须回去一趟的。连蔷和迟星霁无需多说,只捏碎了安忱之前为他们备好的通讯符咒,先一步回到安家。 三日间他们三访安家,每次都是不同的心境。 这次迎接的只有安忱一人,见二人完好却空手而归,安忱虽有几分失望,但也在面上也不曾流露出来,只说着能将安梓良安然带回来已是很好。 他如此关怀儿子,那另一个女儿呢?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了吗?可连蔷又觉得,这或许不是因为安忱对于其中一个的过分偏爱,而是另有隐情。 话不多说,迟星霁单刀直入:“我们碰到了那只狐妖,也同他交了手,他的确不是我们的对手。” “哦?”安忱的精神微微振奋,“那二位道友为何没有将他捉拿归来或就地格杀?” “他只抓了人,并未伤人。”迟星霁平静道,“虽犯了罪,但罪不至死,而且我听他所说,这中间内情,似乎与安城主所说小同大异。” 安忱抚着胡子的手一僵,面色略一肃穆:“迟道友这是何意?他是妖,人妖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伤了城中子民,难道我还要对他网开一面 才是?况且,一只妖的一面之词,迟道友也要听信吗?” 迟星霁并不受他言语间若隐若现的胁迫:“说起一面之词,安城主说的,不也是一面之词么?你甚而未听过他的供词,就这样为他的动机与言行定了罪?” 从始至终对二人都以礼相待的安忱怒而起身:“你的意思是,你信一只妖,而不是信你的同胞与城中被抓走的姑娘?” “妖如何,人如何?妖难道就不曾真诚待人,人就不会耍阴谋诡计了么?”连蔷听不下去,亦起身同他对质,“安城主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事实如何,尽摆在我们眼前!我现在倒怀疑,安城主这告示,到底是出于大义,还是排除异己的私心!” “妖就是妖,再怎么修练百年,也只不过是畜生化作人形,哪里可以同人相提并论!”安忱提高声调,不愿矮她一截,“林姑娘所言差矣,你若再执迷不悟,我也只能当你是欲与同胞为敌,有心包庇妖类!” 他有意倒打一耙、歪曲事实。连蔷冷笑一声,托掌而起,魔气于她身后蔓延开来,浓重到有了漆黑的实质:“安城主才是此言差矣,我虽和那狐妖称不上同类,但我又何时说过与你是同胞了?” 连蔷没少为自己的魔修身份神伤,但此时此刻,她竟觉得快意,不为别的,只为这天然的立场对立,好叫她好好打一打这些道貌岸然的人的脸! “你、你是魔修?”安忱面露惊异,目光看向迟星霁,见他不语,明白他亦是早知道此事,且有心与连蔷为伍。 深知自己不是二人对手,若他们有意围杀自己……安忱眸光一闪,欲运转灵力,飞速逃遁! “你要去哪儿?”久未开口的迟星霁一出手,便将他死死地按在原地,可他明明连指尖也未动。连蔷见状,心底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却没抓住。 “我的确是魔修,但我从未想过与你们为敌,很久之前,我们也是同族。”连蔷尝试着和安忱继续交流,可迟星霁闻言,垂下眼睫,竟思虑起什么来。 而安忱只将头扭向一边,闭上眼,显然不欲与她对话。 “我不想偏帮谁,我回来,也只是想问清楚一件事。”连蔷掷地有声,“你可识得安思葭?” 听见这个名字,安忱面无表情的脸上意有所动:“自然识得,是我长女,可犬女已死,看你们的架势,竟是不愿让死者入土为安?” 连蔷不接他的话:“她是怎么死的?” 闻言,安忱还是睁开了眼,眼中竟含了笑意:“怎么?二位大能,对犬女是有什么兴趣么?你说得不错,我也确实多少为了一己私欲!我要替思葭报仇!她是怎么死的?自然是被那妖物害死的!” 30-40 第31章 尾生抱柱(七) “你胡说!”连蔷脱口而出,“那狐妖连寻常百姓都不曾杀害,更与你女儿无冤无仇,好端端地为何要杀害她?还引来你的悬赏?” 一贯以亲厚面目示人的安忱双眸浮现出阴冷来:“妖终归是妖,即便滥杀无辜,也无需什么托辞,只是他们天性恶劣,本性使然!” 连蔷脑袋轰地一声,似要炸开,天性、天性、又是天性!身而为人,他到底多自视清白,罔顾是非? 眼见魔气越发浓郁,迟星霁上前一步,将连蔷挡在身后,既为保护,也好让她稍稍冷静:“你口口声声说她是被狐妖所害,那狐妖又是如何杀她的?” 这一次,安忱抿紧唇,无论如何不再开口了。 “你不愿意说,那我自己去查!”连蔷没耐心再与他消耗下去,转身就走,挥开合上的门,她不曾预料到外头有人偷听,她这一举动,惊了那人,那人痛呼了一声,重重栽在地上。 “……安夫人?”连蔷定睛一看,赶忙将其从地上搀扶了起来,还要替她检查摔伤。 安夫人站稳身后,冲连蔷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缓缓开口道:“你们方才的对话,我都听到了。实不相瞒,不仅是二位贵客,我实则也有这样的疑惑。” 她语调轻轻柔柔,不站在自己丈夫的那方痛斥二人,却也不愿拂了他的面子。 “淑姿……”安忱唤了她一声,面露不忍。 连蔷惊觉,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听见安夫人的名讳,从前她隐在安忱身后,连蔷也只以安夫人的身份看待她,可现在的她,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当日你只说女儿是被狐妖所杀,连尸首都怕我见了伤心,不让我送女儿最后一程,”伍淑姿的语调自有一股柔软的坚定,“我信了,你说狐妖杀了女儿,又在城中伤人,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将他杀之以安民心,我也信了。” 她一步步走到厅中:“可如二位贵客所言,你话中漏洞颇多,葭儿自幼因为……深居简出,又性格和善,哪里能结识狐妖,又触怒了他,招来杀身之祸?只是我伤心过度,一时不察这些疏漏。” 说到这儿,伍淑姿叹了口气:“安忱,你我夫妻数十载,我平日里从未求过你,今日只图你一句真话——葭儿到底是怎么死的?是意外,抑或是人祸,还是……别的什么?” “你问我千遍百遍,我的答案也只会有一个,”安忱睁开眼同她的视线碰撞,“就如我先前告诉你的那样,她是被那狡诈的狐妖杀害的。” “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我要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伍淑姿再强撑不住平和的模样,她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倒地,“利爪,还是牙齿,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到底是什么,是什么害死了她?是什么夺走了我的女儿的性命!” 她数次想象着女儿临死时的惨状,就觉喉咙被死死扼住一般,无法呼吸,心更是绞痛。热泪滚滚而下,伍淑姿哽咽得要说不出话来:“她遭遇了那么多不公……凭什么……为何命运对她如此不公……” 一旁的连蔷心生不忍,若她的娘亲还在,眼睁睁看着她经历百年前的那些事,会不会也这般难过,这般心疼她?娘亲总是最疼他们兄妹三个的,不,父亲也很疼他们,只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 天下父母,屡有无情不义之辈,但总有父母是发自心底爱护自己孩子的。 她想要帮帮这位可怜的母亲:“安夫……您若不介意,不如带我们去她的闺房看看,或许还能有残留的蛛丝马迹解开疑惑。” “既然如此,便劳烦二位了,我伍淑姿,在此谢过。”伍淑姿一把抹去自己的眼泪,端正朝二人行了一礼,眸中闪着名为坚毅的东西。连蔷和迟星霁谁都没避,都承了她这一礼,此刻,她是母亲,也是最无坚不摧之人。 “淑姿,若真相当真如我所说,你又当如何?”安忱再度说话,仍旧想要将她劝退,“你非要你我夫妻二人心生嫌隙吗?” 而伍淑姿只深深凝望了他一眼:“当你不如实相告之时,你就该知道嫌隙早晚会有。如果事实真如你所言,那时,我也绝对无怨无悔。” 三人离去,徒留安忱一人独立在那儿,目送着他们远去。 由伍淑姿领着,三人行在长长的回廊间,一路上,有许多人向他们行礼,伍淑姿目不斜视,一味大步地向前跨去。 终于,三人行至一处院落前。院门已被木条封死,上头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想是尘封已久。 “自葭儿死后,他就不让任何人靠近这里,”伍淑姿拂去灰尘,目露留恋,“哪怕是我和良儿,也被他要求不得靠近半步。我原以为他只是怕我们触景生情……” “……节哀顺变。”欲言又止的下文往往最是伤人,连蔷实在想不出话来劝慰这位失去了爱女的母亲,毕竟任何言语都那样苍白无力。 好在伍淑姿并不因为短暂的悲伤而忘却正事,她勉力冲连蔷笑笑。 “你们先退后几步。”迟星霁出言打破二人的互动,他持着剑,同悲甚至没有出鞘——但用来劈开木条,已然足够了。 待二人走远,他毫不犹豫,一剑落下,刹那间飞沙走石,而连蔷眼前的世界在顷刻间天旋地转,待她再度睁眼,眼前景致已经全 然不同。 ——她似乎身在一间房间中。连蔷想要走动一下观察周围的景致,却发觉异样,她低头一看,登时骇然——她竟坐在一把轮椅上,而双腿亦像是失去了知觉! 连蔷尝试从轮椅上站起,却是徒然,骤然失去了行走的能力,连蔷惊恐片刻,但很快镇定下来,尝试运起魔气来。 然而这一次,又出乎了她的意料,她的魔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精纯的灵力。 与此同时,连蔷竟觉得自己的精神力无比的强大,天边降至的轰鸣雷声,她听得分明,心中亦随之震颤起来。 自从亲眼目睹着迟星霁飞升之后,连蔷就落下了惧怕惊雷的毛病,但现下不是害怕的时候,连蔷抚抚心口,自我安慰着,体内久违的奔腾灵力让她不免生出自己回到了百年前还未被魔气污染的时刻。 但这不可能——连蔷定了定心神,写定的往事不会被改变,她方才还在安家中,唯一可能遭致这场异变的,只可能是安思葭的院落。 环视一圈周围,连蔷发现了自己要找寻的物设,她试着推动轮椅,好在房中陈设简单,许是为了轮椅的行进方便,虽有阻碍,但她还是顺利来到铜镜前。 果不其然,铜镜中映照出的面容是一张陌生但又有几分相熟的脸。是个女子,额间一点丹砂,与安梓良的面容有些许相仿,较之他的娇憨,却多了几分清冷与平和。 “……安思葭?”心中有了答案,连蔷轻轻启唇,镜中的人亦随之动作。 哪怕安梓良不在旁边,连蔷也不得不感叹,姐弟二人的修为,真是……一个天一个地啊。先不说安思葭资质如何,这样强盛的灵魂,日后必然是能成就一番事业的。 只可惜……她夭折了。连蔷淡淡挪开视线,不想看了。人魔如果是鸿沟,那生与死,便更是难以逾越的距离。 可现下,她以安思葭的面貌好端端地在这儿……安忱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说的可能有假,但是对于安思葭的死讯,他没必要欺骗伍淑姿与安梓良。连蔷相信,安思葭是真的死了。 但结合她现在拥有的精神力,连蔷觉着,若是安思葭死后神魂固执,不愿转世离去,留待此处化作幻境,也并非没有可能。 不然,她是真想不出谁还能煞费苦心地布了这样一个局,将幻境里安思葭房中的一切都拟得若有其事。 为今之计,连蔷需要找到破境之法,她曾听说过这样的幻境,以蛮力强行破境或许可行,只是先不说她有没有那个能耐,恐怕安思葭残魂犹在,也被她破得灰飞烟灭了。 这个幻境若是安思葭执念所化,那找到她的执念所在,也许能找到破解之法,连蔷支颐在轮椅扶手上,细细想着。 她想得正出神,恰逢一道惊雷划破天际,屋内白光一闪,连蔷被突兀一吓,差点儿没从轮椅上跌落下去。 此时,她屋内的门扉却悄然推开,连蔷转动轮椅,来人竟是安忱。 “……父亲?”并不清楚这对父母关系如何,连蔷不敢贸然试探深浅,只得先用最保险的方式问路。 “思葭,”安忱沉声道,“你今夜要做的事,为父已听梓良说了。” 什么事?连蔷一怔,但安忱没管她的怔愣,只自顾自往下说:“你从来温顺有礼,让我们担心的事,你一件都不会做,可梓良说得煞有介事,为父再不信,也该来问问你。” 深夜……让安忱夫妇担心的事情……连蔷茅塞顿开,安忱说的,该不会是安思葭同旭泽定下的约定吧? 这样说来,幻境中的时日,正是四月初十,他们相约的那日,也是安思葭的……死期? 想到这儿,连蔷难免呼吸急促起来,搭在扶手上的手亦一点点攥紧。 她是不是,即将可以知晓,谁是杀害安思葭的凶手了? 第32章 尾生抱柱(八) “……父亲心中既已有成算,又何必来问我?” 连蔷坐于轮椅之上,较之安忱矮上许多,可屋中灯烛竟不及她眸光雪亮。 安忱无言地注视着她,良久才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缓缓开口道:“你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让我和你母亲操过心。天生不良于行,落到别人身上,恐怕要就此一蹶不振,但你从未因此气馁,还会告诉我们人定胜天,你要十倍百倍地勤加修炼。” 回忆起往事,安忱的语气软了又软,嘴角都带着柔软的笑。女儿天真又倔强的模样仿佛尚在眼前,他本以为思葭会一直懂事明礼下去,可是,而今她竟要做出如此离经叛道之举。 “你母亲年迈,她不曾修行,未必有几年好活了。她唯一的愿望,也不过是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美美满满的——我记得你十岁生辰也是许的这个愿望,对不对?” 连蔷虽是局外人,可见安忱一派沉浸在回忆里的神色,也不免有了些许动容。 如果是当时的安思葭,她现下会怎么做?依旧我行我素,坚持去赴与旭泽的约,还是就此顺着安忱的心意,改变想法? ……她且再试试。连蔷也放软了语调,如同撒娇般道:“父亲既如此疼惜我,为什么不成全女儿?” 她这一句话,叫安忱从记忆中立即脱身出来,他端正了神色,无比严肃道:“那是妖!不是旁人!若换作常人,为父为何不能随了你的意!” 安忱的气势慑人,但连蔷丝毫没有被他的威势所迫:“既然常人可以,为何妖不行?妖难道没有好坏优劣……” 不待她说完,安忱已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没有!那是妖!你见过多少妖吃人害人的场景么?你知道多少人因为妖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么!” “凡事总有例外!”“没有例外!” 话音落下,天边一道惊雷响起,父女二人无声无息地对视着。 终归,又是安忱先开了口:“听话,不要再去找那只妖了。往后你喜欢哪家的男子,父亲无论如何都不会阻拦你。从小到大,你都最听为父的话了,这一次,也听我的吧。” “我不要。” 如果说一开始安忱的态度还让连蔷有些犹豫,但现下,她觉得已同他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疼爱安思葭不假,但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站在她的立场考虑片刻,哪怕他对安思葭有那么一点点的信任,都不会全盘去否定旭泽。 安思葭从小的乖巧,也更不是他罔顾女儿想法的借口。 安忱还不死心,还欲苦口婆心地劝诱:“你还年幼,被那妖物一时蒙骗,也是常事。可我们是你的至亲家人,你难道真的要为了那只妖放弃我们么?思葭,你若肯回心转意,为父立刻派人去绞杀了那蛊惑人心的妖物,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本以为自己为她铺设的后路足够宽敞安稳,但令安忱诧异的是,连蔷竟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断断续续地笑起来:“又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真是拳拳的一片爱女之心啊!曾经什么时候,她也听过相似的话?只是那时,她是放在天平上权衡利弊后被牺牲的那一端。 不经角色转换,哪来的设身处地、感同身受?所以此时此刻,她才能觉得安忱的提议有多么可笑残酷。 “我意已决,就不劳你挂心了。”事到如今,连蔷也懒得同他废话,甚至不愿再代入安思葭的角色唤他一声“父亲”。 连蔷转动轮椅,背过身去,不愿再看他一眼,谁知安忱亦同她一样,笑了起来:“思葭,你以为,不经为父允许,你走得出去吗?你以为,就算你出得去,那妖还等得到你吗?” 轮子滑出刺耳的声响,连蔷猛然转身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为父已派了数十人,去杀他了。” 安忱吐字清 晰,一步步走近她,正逢雷声连番炸响,连蔷闻言,整个人都如坠冰窟,哆嗦起来。 “他没有做错什么,他秉性纯良,从来没有伤过人——”旭泽的行径历历在目,连蔷为他争辩的话却戛然而止,唇边似乎有什么溢出,一股腥味,随之而来的是胸口被贯穿的剧痛。 连蔷微微低头,一柄锋利的匕首准确无误地扎进了她的心脏,连蔷顺着匕首抬眼看去,对上了安忱面无表情的脸。 “不,他有错,错在蓄意勾引你,你亦有错,错在不识是非,”他的声音也在发抖,却暗含着某种势在必得的决心,“如果你乖乖听话,父亲是不愿意下手的。可是你为何,为何偏要忤逆我?” 连蔷费力地张了几下唇,才叫声音顺利地从喉咙间吐出来:“你一开始,就没有想着能说服我……” “不,你错了。”安忱拔刀而出,却再一次将其送进亲生女儿的心口,“为父教过你的,做事从来不能只留一条后路。” 血液与生机一同流逝得很快,如果连蔷还有力气,她一定会疾言厉色地反驳安忱,可是她没有。 她只能在最后关头,看着他将匕首丢弃到一边,再跌跌撞撞地走进雨中,毫无体面尊严地摔倒跪伏,嚎啕大哭起来。 “思葭!我的女儿啊!思葭!”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只因是幻境,连蔷倒没有对于自己安危的担忧,想着幻境或许会就此破裂,又或者在某一处重启。 ——结果,当她睁开眼,却是和先前如出一辙的场景。 ——是安忱还没有到来的场景。 连蔷呼出两口气,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至少她已经知晓了安思葭是被何人所杀……思及这点,连蔷心头无比唏嘘。 安忱对于安思葭的疼爱是伪装的么?其实未必,可若如此,他对于手刃亲女这件事,实施得又这么果断决绝。 如果事情结束,幻境还没有结束,那说明破局的关键不在于此,难道是要让安思葭从安忱手中活下来? 连蔷这样想着,做好了防备,安思葭修为比不上安忱,但也未必不能活下来。 可一次、两次、三次……无论如何,做出怎样的选择,顺从也罢,逃遁也好,安思葭的结局都是被安忱杀死,连蔷再一遍一遍地经历轮回。 每经历一次轮回,被杀死的痛苦与绝望就更加真实,她对于安忱的脸就无可避免地惊惧一分,像是……像是她在成为安思葭。 到底破局的点在哪里?连蔷烦闷地敲了敲扶手,一想到安忱即将造访,她的心情就无可避免地低落下去,根本没办法静心思考。 轰——又是一道惊雷炸响,连蔷本能地要去捂住耳朵,却瞧见窗户被人推开! 她心中惊疑未消,厉喝一声:“谁!” 带着凉风与夜露,一脸平静的旭泽,翻越过窗,轻巧落在她眼前。 深刻却早被尘封起来的记忆像是又被打开了一般,连蔷怔怔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人站在那儿,却叫她无端想起了另一个人。 “迟星霁……”连蔷本欲捂住双耳的手都缓缓放下。 那个曾经夜深时翻过她家的墙与窗户,只为赶来同她相会的少年。 ——她竟然以为自己又看到他了,但是怎么可能呢,这是幻境,不是她的记忆…… 而“旭泽”只是习以为常地点点头:“嗯,是我。” 像是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连蔷揉揉耳朵:“你刚刚说你是谁?” “迟星霁。”“旭泽”面露无奈,“这次听清了吗?” 旭泽在这时候并不认识迟星霁,因此没有乔装的可能。她很快认出了迟星霁,他也能由此判断她是连蔷。可是,连蔷脸色古怪起来:“你为什么会变成旭泽?” “我也不知道。我对于现实最后的记忆,是我们三人在安思葭的院落前。这一点你应当也是吧?” 连蔷点点头,复想到一个问题:“咦,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我既然变成了旭泽,那你自然也有变成旁人的概率。我只是猜了一猜这个幻境的主人是谁,赌了一把。没成想,倒是赌对了。” 迟星霁说得格外云淡风轻,其中的实践难度却可想而知。 看来这个幻境远比她想象的架构得远啊。连蔷起初以为这方幻境只存在在这个院落中,竟想不到连“旭泽”那边的情境,安思葭都设想到了。 她无意瞥过迟星霁的衣摆,却见一道划痕,显然是利器所致。联想起先前安忱说的话来,迟星霁必然是迎上了他派去的修士。连蔷忙不迭转动轮椅靠近他:“你受伤了?” 迟星霁自己似乎都没有发觉自己衣服破了,忙摇首道:“没有受伤。” 若是迟星霁本人,即便受伤,以一敌十,想来也非难事,可换作旭泽,能死里逃生已是万幸。 仔细端详一番,发现他所言不假,连蔷才稍稍放下心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的?” “幻境重启的时间点很怪,我或在同他们缠斗,或摆脱了他们独自遁走,我所做的事对幻境并没有什么实质影响,我就想到,你若是也入了幻境,或许关键会在你这边。” 这次连蔷醒来还早,短短时间内,迟星霁就甩掉了他们,找到她了? “你和我说一句实话,”连蔷又一次问迟星霁,眼睛一瞬不错地盯着他,“这是你尝试找我的第几次?” 以他本身的实力,大可以强行破局,但他还是为了隐患,心甘情愿地留下来,遵守着幻境主人的规则——连蔷在想,他是怕耽误找到安思葭的死因,还是担心同在环境中的她被波及,难以抽身? “……第三次。”被她这样注视着,就算是迟星霁也有些禁不住,只得说了实话,“用这具身体的修为脱身,也实在有些勉强。” 他垂下眼睫,颇为无可奈何,连蔷却忍俊不禁,对于接连死亡的阴影都冲淡不少。 原来不是只有她一人在背负这些啊,这样想着,连蔷的心情都轻快不少,有迟星霁在身边,哪怕知道安忱即将来临,她也觉得十分有成算。 ——但,她又一次死了。以安思葭的面目,死在迟星霁眼前。 第33章 尾生抱柱(九) 这是连蔷如何也想不到的结局。 她本以为凭借着她和迟星霁的力量,能从安忱手下死里逃生,却又是一场徒然。 但,值得庆幸的是,迟星霁现下用的是旭泽的脸,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否则若是迟星霁以原来面目示人,无论是面无表情地坦然见她死去,还是惊慌失措地目送,都是连蔷不愿见到的。 ……她还是怕自己会心软。 时光再度回转,连蔷已然习惯了在死生一线来回跳跃的感觉。这一次,她只是在心中默数了一刻,窗户便传来被人推动的声响。 这一次远比她估算的要快,看来迟星霁并不是对于她的死无动于衷。 连蔷刚要回头,却叫人牢牢握住了手腕,迟星霁强迫她转身过来面朝自己,尽管是截然不同的面容,眼里的光却同那个疏离又强大的仙君一模一样,连蔷竟有些不敢直视他。 “幻境重来了几次,你就死了几次,是么?” 他用着笃定的口吻询问,显然是不论连蔷给予什么答案,他都已认定了唯一的事实。连蔷轻轻挣了下,就从他的桎梏中脱身出来:“……对。” “为什么不阻止他?你就这么想死么!”一想到自己以为自己那些九死一生的时刻已经十分惊险,却远远比不上连蔷一次次自我赴死的困苦,迟星霁竟不知,该怪罪于谁。 任他再如何深吐远虑,他又怎么想得到安忱会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连蔷还一次次地飞蛾扑火,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他要是想得到,他要是想得到,他一定…… 可连蔷在这时偏偏抬起眼看他,将迟星霁的情绪波动尽收眼底,唇边是几分无奈的笑:“你以为我有得选吗?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没用的。” 她堪称平静的话语奇迹般抚平了迟星霁心中的焦躁。 迟星霁只缄默地望着她。 “八次,安思葭被他杀了八次。”连蔷知晓,此刻叫迟星霁从情境中脱身出来才是最好的办法,“除却第一次,我毫无防备,其余 的每一次,我都做足了准备,但是,没有用。” 这个幻境简直……就是让安思葭一次次被安忱杀死般。 如果说,安思葭死后残魂设下这个幻境是因为心有不甘,想在此中改变自己的命运,或是与旭泽成功相聚,又或是别的什么,便不会是要将他们困在其中的死局。 ——一定是他们还没有找到生路。 所以要破局的关键在于,安思葭为什么会创造这样一个幻境? 反反复复回忆着细节,连蔷忽有一念:“我记得,之前安忱说,他之所以会发现安思葭要与旭泽私奔,是因为安梓良告的密,我们要不要从安梓良那里下手?” “——没用的,”这次却轮到了迟星霁来反驳连蔷,他深深地注视着她,像是全然不知自己吐出的是怎样令人惊骇的话,“一路行来,除了追杀‘旭泽’的修士,安忱和你,我没有再碰见过另外一个活人。” 迟星霁舒出一口气,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般:“而且,那些修士没有脸。” 连蔷的神情瞬间凝滞住,半晌艰涩开口道:“你的意思是,安思葭的幻境,也是有所限制的?” 迟星霁颔首。 因为那一夜,安思葭只遇见了安忱,从安忱口中得知了旭泽的下落,所以能在幻境中呈现出来,却因为只是听闻,所以无法把细节复原得尽善尽美? 二人沉思之际,门口又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这一次同上次一样,深夜赶来的安忱原本怀着劝说的心思,却意外地撞到了旭泽,这无异于火上浇油,没说几句,便同二人动起了手。 而这一次,又与上一次有了些不同——连蔷怔怔地看着挡在她身前的身影,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这是幻境重启的征兆。 “旭泽”微微侧身过来,费力地举起了手摆了摆,是在告诉她不要再看了吗?可是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刹那间苍白的面色,胸口泅开的赤色水渍,和争抢着从他身体逝去的生命。 “为什么……”她不明白,迟星霁为什么要替她挡刀,幻境中一切痛觉照旧,他为什么要挺身而出? 是……想验证安思葭不死的可行性,还是,不愿再看到她再一次死在他眼前了? “……我向你保证,不会再有,第九次了。” 迟星霁在幻境外贵为仙君,在幻境中仍是肉体凡胎,利器入体的巨痛,他需得实打实受着,别说开口,就连呼吸都艰难。可即便这样,他仍旧努力地,将自己要说的话完完整整讲给了连蔷听。 有什么模糊了眼睛,可是只是眨眼的须臾时间,安忱和“旭泽”都消失在了眼前。 一切如初。 ——第九次的轮回。 唯有眼中泪水告诉连蔷,方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她的臆想。 “啊——” 也只有喊叫能稍稍宣泄此时的愤怒,连蔷狠狠将屋中物设掼倒在地,哪怕马上这些巨大声响便会引来安忱,她也丝毫不介意了! 因为行走不便,她少不得受磕磕碰碰,一通下来,气没出多少,身上淤青倒是可以想见。 数次被杀的后怕与目睹着迟星霁死去的气愤,凝聚在一起,连蔷真的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幻境,去手刃了那个现实中一切的始作俑者。 但,她还做不到——连蔷忽地笑了,幻境外的动不了,幻境里不是还有一个么? 就算会死,她也能重新来过,她又有何惧? 这次,连蔷不想再等迟星霁来了,她径直推着轮椅走向院落。 无人是么?要来找她是么? 雨水落在她身上,顷刻间,全身上下的衣物都被浇透了,连蔷只当浑然不觉。 “安忱,你给我出来——”连蔷高声大喊,伴着灵力扩散开去,穿透层层雨幕,安忱若是不聋,一定能听到。 果不其然,在声音遍布安家的下一刻,安忱出现了。 迟星霁用最快的速度摆脱那群无脸的修士,来到安家,刚翻过墙头,却只看见,雨幕下,少女与安忱,似一个父亲躬身拥抱住女儿的动作。 可他们姿势维持得太奇怪了——迟星霁瞳孔一缩,已然明白了连蔷做了什么。 这时,连蔷的手又握着什么物件转动了几下,确认安忱再也不能醒来作妖,她登时仰倒在轮椅上。 原来不良于行也有不良于行的好处,不至于狼狈地瘫倒在地上——连蔷仰头之时,瞧见了墙头的迟星霁。 隔得太远,她委实看不清他的表情,是悲是喜,或忧或惧。她只大口喘息着,任雨水劈里啪啦地打在脸上,她只想在最后的时刻感受着胸膛涌动的快意。 他杀了这么多次,她杀了他一次,远远不够,怎么能算扯平呢…… “……下、次、再、见……” 失去意识时,连蔷眼前竟浮现出了迟星霁跳下墙,冲她飞奔而来的错觉,眉眼间似乎含有怒意与癫狂,大有不顾一切之势。 也许……不是错觉呢…… 第十一次,连蔷在心里默念,经历了这么多次,就算不是她原本的身体,她也不由觉得身心俱疲。 适才她虽有论证之心,但也更多是泄愤之举,“安思葭”虽还是被安忱杀了,但她也成功反杀,幻境却没有崩塌,这显然不是生路,连蔷不打算再故技重施了。 但这至少能说明,他们对幻境,还是能起到一定影响的。 当安忱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是第十一次踏足女儿的院落时,连蔷已经在院中安安静静地等他了。 月光与雨水一同落在她的身上,夜风更衬得她身形萧索。安忱心生不忍,想要嘱咐她夜凉披衣,还该打伞,但思及自己此行的目的,他还是按捺下了自己的恻隐之心。 “思葭,你今夜要做的事,为父已听梓良说了。” 如出一辙的开场白。连蔷端详着他,不接话,反冷冷笑了:“安忱,你真是十分可怜又可笑啊。” 明明是与安思葭别无二致的外表,安忱却本能觉着里面的芯子换了一个人,他刚想说话,却被连蔷发声打断了。 “你为了自己可笑迂腐的正道,竟亲手弑女,又羞于启齿承认自己的罪行,反将女儿的死归咎于别人。” 连蔷从未觉得自己口齿与逻辑能这样清晰过:“你自以为能杀人灭口、瞒天过海,却不知道自己丑恶的罪状被人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下,安忱能确认,眼前之人绝非安思葭! “……你是谁?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捏住袖中的匕首,冰冷雨水浇彻衣衫,可安忱觉得不及心底漫开的寒意冷。 “我是谁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我是不是猜中了你今夜来的目的?”连蔷将轮椅向前推去,“劝说不成,就杀了她。安家可以有一个早夭的女儿——却不能有一个与妖同道的孽障,对么?” “你究竟是谁!”分明他才是怀着杀心前来的那个,可安忱看着,眼前人比他更像从地底爬出的恶鬼! “你就当我是一个知晓全局又不吐不快的过路人罢,”连蔷淡淡答道,“如今你已知道我不是安思葭,怎么,还要动手么?” 安忱再也忍不住,他沉着脸:“既然你不是思葭,那我便更留你不得!” 连蔷已预料到了他的举动,不作反抗,欲平静地迎来这次的结局。 他出刀的那刻,有人从院门口直直奔来,来人跑得很快,快到那么长的一段距离宛若近在咫尺,连蔷眼睁睁看着她用肉身撞上刀口,毫不犹豫地推动轮椅要去就她,也无法掩住脸上的惊愕与担忧! “安夫人!”“淑姿!” 第34章 尾生抱柱(十)“我们以后,不要再见…… 连蔷费力地从轮椅上倾身,想要去接住安夫人孱弱的身体,但安忱比她动作更快。 他颤抖着、哆嗦着接住了自己形如秋叶的妻子:“淑姿……” 伍淑姿没有灵力护体,这一刀于他们而言未必致命,对于她则不然。匕首似乎刺穿了她的肺,她剧烈地咳嗽着,伴随着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晕染了自己的衣襟。 这场雨下得很大,却冲刷不掉四溢的血与肮脏的念头。 “葭儿……”伍淑姿没有去看安忱的神色,她执拗地转过头,吃力地伸手,想要去拉一拉连蔷。 “我……我不是安思葭……”紧紧地握住了伍淑姿的手,连蔷悔恨地咬着唇,她怎么会想不到,当时他们三人在一起,她和迟星霁入了幻境,安夫人为何不能入这幻境? 没想到,伍淑姿勾起了带血的唇角:“……我知道,你们方才的对话,甚至,上一次的对话,我、我都听到了……” “那你为什么……”连蔷语带哽咽,她想不明白,一个两个,为何都要替她舍身? “可这具身体,还是葭儿的……我不忍、忍心看着她……再死……能再见到她……我、我很开心……”伍淑姿的另一只手亦想高高举起,为“女儿”拭去泪水,“不要哭……再来一次,我也还是……” 她已吐不出血来,却还要坚持说话:“至少……在幻境里……让我保护她、她一次……我、我做到……” 可惜她甚至未触及到“安思葭”的脸庞——只差一线,那只手就重重地垂落了。 连蔷失声大哭,安忱茫然,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他良久地注视着妻子死不瞑目的脸,骤然大叫起来! “淑姿,淑姿,你醒醒……” 迟星霁赶来的时候,瞧见三人在院中,安忱形同疯癫,连蔷安然却失魂落魄,剩下的安夫人不知生死——他皱皱眉,一时也难以明晰发生了何事,却见一道白光自伍淑姿胸口展现,逐渐吞噬了她,紧接着是拥着她的安忱,再然后是连蔷,慢慢波及至周边的一草一木…… ——这是幻境瓦解的征兆。 连蔷抬起双手,原来,这才是安思葭内心的症结所在。 她死的时候,也许有对生父的不解、怨恨,也许也有对旭泽失约的抱歉、愧疚,有对安梓良告密的失望、憎恶,但,及不过她对于母亲的惦念。 安思葭死前,想的最后一件事会是什么呢?是觉得她的所作所为以及死讯,会让母亲伤心了?还是,她仅仅只是想再看一眼母亲? 怀着疑问,连蔷以为自己会回到现实,不成想,她还是身处在一片白光之中。 “安思葭?”她试探着开口问。四周的白光果真做出了回应:“……是我。” “这是……你的残魂?”以安思葭的神魂强大程度,这件事也不足为奇,连蔷接着问,“你为什么要独独留下我?” 除了这个问题,连蔷实则还有很多问题想问,譬如她为何要创设这样一个幻境,她既然犹有余力,为什么不去找旭泽,或找母亲坦白一切? “别急,我会慢慢同你讲的。你便当我,只是寂寞太久了吧。”女声含着几分寂寥与苦涩,连蔷闻言,也静静地当起听众来。 “在许多人看来,我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出身,天赋异禀,双亲伉俪情深,如果不出意外,我这辈子都会是很多人艳羡的对象,我会拥有完满的一生,对么?” 连蔷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如许多话本中一般,安忱与伍淑姿亦是情投意合的年少夫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么多年来却迟迟没有子嗣,终于有一日他们得偿所愿,伍淑姿诞下了一对粉雕玉琢的龙凤胎。 姐姐安静沉稳,静得有时不像个孩子;弟弟活泼好动,不肖长姐秉性。当时的伍淑姿更偏心弟弟一些,而安忱不同,他觉得,安思葭更像自己一些。 当安思葭一岁时,他的念头越发渐定——姐姐被测出有极佳的修炼天赋与强横的精神力,而弟弟天资平平,所有人几乎都认为,安思葭将是下一任的城主了。 夫妻二人也朝着这个方向培养着她,安思葭也从未辜负他们的期望,展现出了惊人的学习天赋,只是……直到三岁,她都无法独立站立、行走,而同龄的弟弟早已学会了蹦跳。 意识到不对的二人立即替她寻来了四周有名的医者,得到的结论却都是一样的——安思葭这辈子,都不可能如寻常人一般活动双腿。 他们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一遍遍地寻找、一遍遍的问诊,结果都是一样的。 安忱还不死心,日日敦促安思葭修练,期盼着有一日,她能借着灵力站起来。 却是无用。 在这个时期,他们耗费了太多时间在安思葭身上,却忽略同样年幼需要关爱的安梓良。 如果他们能及早发现安梓良的不对,及时地教养他,安梓良未必会长成后来跋扈又自卑的模样,那么安思葭也不必因为承受了太多的期待与压力,而生出逃窜之心。 所幸,姐弟二人的感情一直都很好。 “……那时,我很羡慕梓良,我在苦读修练的时候,他却可以下河抓鱼、上树捉鸟,过着我想也不敢想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只能用灵力,去探一探这四方的天和墙以外的东西。” 安思葭的世界,是在一次又一次灵力的探查与弟弟的讲述中构建起来的。 “一开始,我以为只是因为我腿脚不便,父母不愿我受伤,这才干脆束缚了我。我曾以为……父亲真的是为了我好。” 那日,她不经意握着一卷理解晦涩的书卷,想要去叩开父亲书房的门,去问一问他,然她的手还未触及到房门,屋内就传来了说话声。 “思葭这孩子,真是用功,颇有我年轻时候的样子。” “你可别胡说,女儿哪里像你了?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双亲的恩爱,始终是姐弟津津乐道的话题。安思葭心中满怀着被夸奖的喜悦,正要叩门,却听到父亲又道:“可惜,可惜……如果梓良和思葭这两个孩子能把身子换一换就好了。这临安的城主,怎能是个坐在轮椅上的……” 安思葭的动作顷刻僵住,她茫然又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是希望她像弟弟一般健全,还是希望弟弟能拥有如她一般的天赋秉性? ……这,能被称作是褒奖吗?那时的安思葭即便再迷惘,也知道,这绝对不是。 她也希望着母亲能够出声反驳他,但伍淑姿没有,她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凡事总归不能是十全十美的。” 年少的安思葭,在那一刻窥见了来自命运或者说双亲的——不公。 安思葭悲哀地想,她这辈子,都成为不了他们眼中的“十全十美”了。 她也就此明白了他们的用意,弟弟性格单纯跳脱,并不具备担当大任的资质,所以他可以尽情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本是最适合的人选,但先天受限,无论怎样,都只能永远被拘在这一四方天。 安思葭静静地退了回去,然后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恸哭了一整个下午。安梓良来看过她,被吓了一跳,挥起拳头作势要替她寻仇,但安思葭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这样的苦闷,即使面对着弟弟,她也无从诉说。 “往后,伴着每一份努力,我都会在心底里怀疑地问:我这样做,足够了吗?我成长到,让他们忽略我不良于行的缺陷了吗?” 安思葭的声音很平和,但连蔷能听见年幼的她一次又一次无助又苦闷地自我拷问。 “……这不是你的错,”连蔷坚定道,“没有谁生来就该响应谁的期望。” ……没有谁,只是不合谁的心意,就该被抹杀。 可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再没了拔地而起的机会。 “是啊。可惜我察觉得太晚了,说不定,我要是早点遇到你,你和我说这些,我也能早些看开。”安思葭故作轻快道。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就以为自己要这样过一辈子了,看不清的前路,看似刻苦实则浑噩地度日了——后来,旭泽出现了。 那日,双亲与胞弟都外出,安思葭早已习惯被落下的感觉,可偏偏生出了鬼使神差的念头:去外面 走一走。 世人都以为安城主的长女性情乖顺,深居简出,没人知道,她实则是不能外出。这样一来,却也方便了安思葭,至少没人能识得她。 她顺利地从偏僻小门离家,从未见识过这样的人间盛景,心里原先模糊的“安居乐业”四字忽地清晰起来。 恰巧这时,有只犬似的小兽在市集间穿梭,撞得四处人仰马翻、一片狼藉,安思葭不假思索一记灵力出手,那犬怪叫一声,逃窜而去。 安思葭接连几道灵力落在它身上,它慌不择路,竟被逼进穷巷。安思葭见之生笑:“竟是只狐狸……” 不待她笑容维持片刻,脆弱的喉咙已被利爪紧紧攀附,一双兽瞳里满是气急败坏:“你我无冤无仇,我又没做什么,你凭什么打我!” 脊背牢牢贴着椅背,安思葭没反应过来一只狐狸怎么突然化作了人形,却先一步笑了出来。 明明只要轻轻地将双爪收紧,就能让她毙命当场,旭泽终归还是没下手,反而在她的注视之下慢慢地松开了她。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之后的故事,连蔷猜也能猜个大概。 久处深闺的乖僻少女,遇见了行走世间又年幼不知事的狐妖,安思葭教会旭泽人情世故,旭泽则告诉她,她不曾到往过的远方。 在安思葭的教导下,旭泽能顺遂地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用文字表述,在他眉飞色舞地说起趣闻时,少女的神色只能越发黯然。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于外界的向往日渐浓厚,安思葭不是看不懂旭泽想要继续探险的蠢蠢欲动,可同样日渐繁重的事务堆积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只能下定决心,舍弃掉什么。 当时的安思葭看来,与旭泽的来往,就是可以省去的“意外”。 “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第35章 尾生抱柱(十一) 安思葭设想着,旭泽可能会狂怒,可能会大声斥骂她无情无义,但狐狸终究只是挑了挑眉,不解道:“为何?是同我相处让你不快了吗?” 安思葭一顿,她曾向旭泽说起过在世人眼中人妖殊途的事,彼时他只是十分认真地问道,那她呢? 那她呢? 她最终也要因为世俗而离开他、放弃他吗? 除了叫人分身乏术的案牍,她当真没有半点对于万一某日事发的惧怕? 安思葭想说的话有万千,到最后,她也只能笑着说:“我要做的事太多了,我跟你讲过的,为了让更多人好好活着啊。” 旭泽问起过她的来历,都被她一一含糊过去了,阅历不足的狐狸也只当她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并不知晓她实则是城主的女儿。 妖魔当道,于乱世中为同族称起一片天,也实属艰难。 “……可这些事,”旭泽的眼里似有恳求和好奇,“真的不能让别人去做吗?” 安思葭的眸光骤然一亮,随即熄灭,摇摇头道:“不可能的。” “为何不可能?你甚至都没有试过,凡事先试一试,不是你告诉我的道理么?”旭泽捕捉到了她一瞬湮灭的光,义正言辞地反问道。 安思葭已不记得后来他们是怎样分别的,直到回府,她都还在思虑这个问题,差点不慎撞上了尽兴而归的安梓良。 “长姐,你今日怎么冒冒失失的?不说这个了,看,我给你带的!”安梓良兴高采烈地展示着他手中不知某地的特产,是枚水头很好的玉佩。 安思葭冲他勉强笑了一下,接过揶揄道:“出去玩还记得给我带礼物,难为你有心了。” “若非我提醒,这小子哪里记得。”伍淑姿款款而来,笑着点了点儿子的额头。 “母亲。”安思葭稍稍倾了倾身子算作行礼。 伍淑姿笑着应了,又关切地探身过来:“这是我和你弟弟一同挑的,葭儿可还喜欢?” 温凉的玉佩握在手里,忽地发烫起来。安思葭一手握牢了玉佩,一手不动声色地揪紧了腿间的衣衫:“喜欢,多谢母亲。” 到了饭点,安梓良主动请缨推姐姐去饭厅,伍淑姿在一旁同安思葭热热闹闹地搭话,分明是温馨场景,安思葭身在其中却觉得格格不入。 她本应该适应这样的生活,弟弟不必肩负责任,可以自由自在;她不能为了自己而活,势必要有所负累,安静无声地做着安家背后的少城主,不能得见阳光。 不能……让别人去做吗? 旭泽的话再度响彻耳畔,安思葭垂首看着自己的双腿,攥紧了暖玉,下定了决心—— 她是真的,想为自己活一回,不是作为临安的少城主,不是安忱与伍淑姿称心如意的长女,不是安梓良可以放心交予后背的姐姐。 与旭泽出逃的计划制定得很快,拟定得比她想象中还要顺遂,一想到即将要自由,安思葭除却抑制不住的激动,心底还多多少少有几分歉疚。 但她又很快释怀,她也不过是外出一段时间,只是稍微见识一下外面的风光,就会回来的——安思葭对旭泽始终坚持这点不肯让步,他也只能由她。 可安梓良毕竟是她的同胞弟弟,极快察觉了她的亢奋。安思葭思忖了片刻,终究选择和盘托出。 她知道,弟弟其实心中亦有雄韬,只是平日里被她掩盖了光彩,又久不得父亲重视,这才掩饰了起来。 安梓良听罢,也纠结了许久,终是只说了,祝长姊一路顺风。 安思葭只当弟弟愿意勇敢担当一次,她发自内心替他开心,却没想到,安梓良或是出于怯懦,或是出于她所希望的勇敢,将这件事告知了安忱。 严苛的安忱知情的那夜,父女俩的争吵远比连蔷在幻境中的任何一次都激烈。安思葭维系不住多年来温顺的性子,扯着嗓子问安忱,这么多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否根本没满意过她?既然如此,又何必拘住她? 而安忱则是大怒地叱责她,浪费了双亲这么多年来的谆谆教诲,竟要和一介妖物私奔! 争吵到后来,便是连蔷熟知的结果了。 安思葭倒在血泊中的时候,有对于父亲行径的不可置信,她不知道父亲竟迂腐至此;她仿佛能看见旭泽在树林外焦急地徘徊,最终只等来了一队修士…… 可到最后,她眼前走马灯般,只想起自己年幼时的夏夜场景。 当时的她,身上的担子还没有如今这样重,还是个要人哄的孩子,安忱会在姐弟俩的床前,尽力温声地念着那些百听不烂的英雄故事,伍淑姿则会打着蒲扇,替他们驱逐蚊虫。 安梓良听着听着,往往会不耐其烦,先行入睡。安思葭却会眨巴着眼睛,握住母亲摇扇的手,奶声奶气又郑重其事地说:“等女儿长大了,也要做那盖世大英雄,游历四方,斩妖除魔,替天、替天行道!” 她换来了母亲的一声轻笑,父亲旋即将她从床上抱起,高高举过头顶,笑道:“好啊,那为父就拭目以待了!” “没想到,我终究落得了一个与妖同道、被父所杀的下场,”安思葭虽这样说着,话中却听不出几分后悔之意,“也算我咎由自取吧。对了,我还没有来得及谢你。” “好端端的,谢我什么?”她这番答谢,连蔷着实摸不着头脑了。 “谢你知道了母亲的真实想法,谢你也那么努力叫我活下去,谢你……能让我再见狐狸一面,扮了旭泽的那人,是你的心上人么?”安思葭话语含笑,连蔷忙摆手否认。 少女“咦”了一声:“原来不是么?见他那么紧张你,我还当你们……抱歉,是我妄加揣测了。” 连蔷忙道无妨,想起一事,复问道:“你的残魂既能铸就幻境,说明力量尚存,若精心养护,再寻些天才地宝作肉身,未必不能死而复生,你要不要试 一试?” 声音半晌没有再响起,正当连蔷以为她不会再应答了,安思葭又轻轻开口了:“复生了,又能做什么呢?这样的家,我回不回得去另说,就算回去了,难道大家还能当无事发生么? “又或许,我和旭泽走,去履行我们未完的约定?算了吧,在他眼里,我也只是一个没有赴约的懦夫,我已经耽误了他太多时光,他早该自由自由地驰骋山林的。” “不是的!”连蔷赶忙打断她,“他其实一直在等你,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会进这个幻境?” 她把现实同安思葭一五一十地讲明,安思葭听到旭泽掳走城中姑娘时,连大气都不敢出,听到他并未伤人才舒出气来。听罢全部过程,她话里都带着点希冀:“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连蔷被她逗笑,“我又为什么要骗你?难不成我是报复你把我困在这儿听了这么久的故事?” 安思葭也一笑:“难说有没有这个可能。” “走吧,再去见一见你的母亲和弟弟。”连蔷识趣地没提某个人,安思葭也不点破。 待连蔷脱离幻境,落地站稳,眼前的场景却足以叫她头晕目眩。 ——像是幻境中原先的场景,安忱瘫倒在地,胸口开了个大洞,一息尚存;伍淑姿倒在另一边,胸上有着同样的血窟窿;安梓良搀扶着她,无助地嚎啕大哭。 “怎么回事?这明明是在院前……”唯恐自己又置身于另一个幻境,连蔷本能地要去找令她心安的那道身影,在角落寻见了。 是原本面目的迟星霁,此刻他正垂手而立,默然地注视着这一切,没有动作。 “迟……”她张口呼唤,一个趔趄,将将要一头栽到地上,被人稳稳扶住。连蔷抬头看向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没发出声音来。 然而迟星霁已经懂了她要说的话,只摇头遗憾道:“我来晚了一步。我出幻境之时,安夫人已经动手杀了安忱,随后……” 连蔷推开他的搀扶,步履不稳地行至伍淑姿面前,她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这如出一辙的场景,她的心都快碎了。 “安夫人……”事到如今,她竟还是只能以这样的称呼来称呼她,听到呼唤,伍淑姿勉力睁开了眼,朝她挤出一个笑。 连蔷让自己的语速快起来:“我在最后的幻境中,见到真正的思葭了,她……魂魄尚存,未必没有复生可能,她想托我来看看您……” 说到这儿,她的泪珠已滚落下来,落在被血染开的衣衫上。闻言,伍淑姿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却又皱了皱眉,嘴巴一咧,像是要哭。 连蔷模模糊糊分辨出几个唇形:她有没有怪我? “她没有责怪您……没有怨恨她……她只是,有点难过……” 难过明明有机会再见母亲一面,却是诀别;难过这么多年的爱恨与偏颇,再也没有落脚的地方;难过一切一切的尽头,还是这样不堪狼狈的模样。 “娘……娘……您、您再同我说说……”安梓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仍盼望着母亲再同自己说些什么,责骂也好,关怀也好,哪怕就一句两句,一个字也罢…… 他们都知道这是伍淑姿唯一能留下的东西了。可她刚听见呼唤,欲艰难地转头将目光投向儿子,呼吸就悄然停止了。 受尽了半辈子溺爱的孩子,还是没能等来终末的嘱托。 “娘——娘——”安梓良撕心裂肺地叫喊着,却再唤不来母亲睁眼瞧他。 而在众人都将注意放到伍淑姿身上时,安忱已经无人问津地断了气—— 作者有话说:大概下一章副本收尾,前任夫妻感情线推进~ 第36章 尾生抱柱(十二) 这毕竟是安家的事,连蔷止了眼泪看向安梓良,少年仍哭得泣不成声。 一只手握住连蔷的手臂,将她从地上轻轻拉了起来。连蔷泪眼婆娑地看向迟星霁,复想起被她忽略了的一件事,忙后退一步,向他端正行了一礼,迟星霁要阻,没能成功。 “安思葭死后残魂仍驻留在院落中不舍离去,凭我一人之力难以抽离保全,还望……仙君施以援手。” “仙君”二字被她念得很轻,连蔷不希望会被旁人听见而生出不必要的麻烦,却也不希望迟星霁被此负累,不得不出手相助。 迟星霁闻言,却眸色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若我不帮,你当如何?” “那我自己会想办法。”毕竟是她自己揽上的事,迟星霁已经助她良多,不愿相帮,也是人之常情。她倾尽力量,未必不能一试,只是要小心安思葭的残魂不要被她污染…… 连蔷要转身运气,却又被迟星霁拉住,他低头看她,像是要解释:“即便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做。更何况,你开口了,我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语带深意,连蔷避开他的目光,看向仍旧在垂泪的安梓良,轻声道:“……那便多谢了。” 迟星霁阖眸,凝神合掌,衣袖竟无风飞扬。他睁眼之际,一手结印,另一手并指向前方,一团凝结的精纯灵力便飞进院落中。连蔷能感知到,它在其中盘旋,像是在搜寻着什么,许久后不动,应是寻到了目标。 片刻后,迟星霁的灵力包裹着一团残缺的魂魄飞了出来。那魂魄恹恹地身处灵力中,像是极其不适。 “这是……”连蔷不能与安思葭直接沟通,求助似的看向了迟星霁。他言简意赅答:“应当是察觉了外面的动静。” 连蔷了然地点点头,想转身向安梓良说明这件事,却见他又昏了过去。 安家一时失去了主心骨,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安梓良显然还不能担当大任,幸好安府上下还算有序,连蔷自觉迟星霁不沾染人间烟火良久,便帮管家分担了不少事。 等到第二日清晨,安梓良才悠悠醒转了过来,只是形容呆滞,打击颇大。 听闻是连蔷帮忙处理了不少事,他忙肃穆了衣容,前来恭敬道谢。看着同他前些日子风风火火的样子截然相反,连蔷也感慨良多,正巧迟星霁也在,适时便提出了安思葭残魂犹在的事情。 昨夜,迟星霁便将安思葭的残魂转交给了她,此刻,这团残魂正静静地飘在连蔷衣袖之中,听着他们的谈论。 “你要不要再见你姐姐一面?”连蔷迟疑着问,看安思葭先前的态度,她是不愿意再留下来的,可出了这么大的事,安思葭或许会改变想法也不然。 毕竟,深入骨髓的责任哪里是一朝一夕改得了的。不论他们外人怎么说,最终的决定还是该由血浓于水的姐弟二人决定才是。 但,安梓良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想来姐姐……也是不愿意见我的。” 连蔷袖中的光团忽地跳起来,连蔷感知着她的动作,却不说破,反而继续问他:“为何?万一,她想见你呢?” “姐姐想见我,我也实在……无颜见她了。”安梓良目光游离,“自从、自从父亲告知我长姐的死讯以后,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念头,是不是我当日告密,害死了长姐?如果我不多此一举去告诉父亲,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那我现在,是不是还能瞧见活生生的她?” 他近乎自言自语,连蔷与迟星霁齐齐沉默,谁都没有资格用如果去审判谁。 安思葭已经死了,这是既定的事实。 “可他告诉我,姐姐是被那狐妖杀死的。我信了,我不得不信,我只能相信。我自己想想也觉得自己卑劣,我不愿接受是我害死了姐姐,便只能将姐姐的死归咎于旁人。 “我也曾想过,是不是父亲动的手,但终究没敢深想。在我看来,父亲其实一直喜欢姐姐远胜过我,我一直都是这样以为的。 “可我偏偏又会想起姐姐说起那狐妖时的神情,她那个时候……很开心,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种笑,那种不算端庄却发自内心的笑。” 说到这儿,他的神情又有些黯然:“从小到大,我也一直很嫉妒姐姐。姐姐学什么都比我快,比我聪明,修练的天赋也高,我一边觉得她怎么什么都能拥有,一边却也羡慕父亲和母亲只看重姐姐。 “所以,当姐姐告诉我这件事,我想到的却是要去告 诉父亲,拿住她的错处。现在想想,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荒谬得不可思议,我怎么可以——这么坏啊。 “说到底,我就是这么自私自利的人,我根本,没脸再见姐姐了。” 方才还悦动的光团,此时此刻已经沉寂了下去。连蔷明白了安思葭的意思,叹了口气:“在幻境中,你姐姐……是想见你的。” 安梓良闻言,眼睛亮了一霎那,又极快地黯淡下去,他有气无力地朝连蔷笑笑:“多谢你宽慰我。只是,不要再见姐姐,对我们都好。她应当,也更想去见旭泽,而不是我吧。” “之后你要怎么办?”迟星霁抛出一个现实的问题。安梓良又是勉强地笑了下:“我也不知道能怎么办,爹娘都死了,我就算不想,也该轮到我懂事了。安家成了散沙,但好歹没散——硬撑罢。” 说罢,他站起,郑重朝二人接连作一长揖,又请管家拿来了不少灵药法器:“这些日子多谢二人屡次相助,再多留你们也实属不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来临安找我。” 相逢虽是有缘,也有缘浅缘深之分。二人没推辞,也起身意图告辞。 安梓良一路将二人送出门外,临了,连蔷还是没忍住,扭头朝他轻声道:“我方才的话,不是在宽慰你,你姐姐……的确是这样想的。” 她这句话虽没头没脑,但安梓良一听,咬着牙,霎时间,眼眶通红,眼泪又要滚滚而下。 迟星霁站在远处,没听清他们之间的对白,只静静站着。 连蔷没再多说,二人匆匆赶至郊外。连蔷本以为按照旭泽的性子,却想办法逃出来,可几日过去,他竟还留在那儿,盘膝坐着。 见二人折返,他登时立起,没瞧见第三个人,神情顷刻沮丧了起来。 连蔷刚要开口说明,袖中的光团却先一步飞了出来,绕着旭泽上上下下飞舞了一圈又一圈。 狐狸不明所以,光团绕得越多,他紧锁的眉头便也越松开,直至后来,他略带惊异地喊:“思葭?” 光团上下飞了一段,算是点头。 旭泽忙惊喜地摊开掌心,好叫她安安稳稳停在上头。看着看着,他的双眼一红:“你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安思葭已没法回答他,只柔柔地发散着光芒。 “安思葭肉身已死,能留下这一魂已是不易,也万幸她本身精神力强横。想着你们先前有约,我们便将她先从安家带了出来,见你一面。”迟星霁缓缓道,连蔷听着他话中出入,顿觉奇怪,又很快明白。 迟星霁继续道:“她有这一魂,还有复生可能。只是这花费的时日和心血也不少,或许你花费数百年复生她,她的余寿依旧等同于凡人,只有短短几十年。安家本也想留下她,只是她总想着,想先见你一面也好。” 旭泽听了,忙拢住掌心:“什么意思?她在家里过得一点儿也不开心,还成了这副鬼样子,难道他们还想将她抢回去不成?” “那终归是她的家和家人。为了复活她定然是不遗余力,”听到这儿,旭泽神色微动,连蔷见状,忙接着加火,“她若随你去了,就怕还没自由逍遥几日,就被你厌烦抛弃,到时,她可没地儿说理去。” 连蔷说得不错,可就算安思葭不复生,也有转世投胎一条路可以走,她之所以选择不抛却,是因为还有惦念的人和事。 她惦念的母亲走了,弟弟长成了,还有旭泽,但他们之间终究只有几年的情谊,旭泽天性热爱自由,若有朝一日,嫌弃复生麻烦,想负了安思葭,也是不无可能之事。 安思葭自己想得明白,愿意承担这个风险同她走。但若能一开始就避免最伤心的结果,也是好事一件。 旭泽不语,摊开手心,定定地注视她:“思葭,我就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和我走?哪怕十年,百年,千年,都愿意等我复活你?” 安思葭上下晃了晃。 “那就成了。狐狸是能活很久的,只要你不怕等,我也不怕。”他低头亲了亲那团光,复看向连蔷二人,“我想好了,我还是要带她走,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我们约定好了的。她既然来赴约了,我便不能辜负她。” “……这件事的不能等同于责任,”连蔷还想说什么,“也不仅仅是约定……” “可是我喜欢她啊。”旭泽理所当然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喜欢她,我要和她过一辈子,就是这么简单。” 连蔷被他的惊人之语噎住,竟说不出话来反驳。旭泽便絮絮叨叨地往下:“这些日子,我总是在被人追杀,我从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但想着,如果思葭能来,我就能忍受这些。 “但一想到,这些人,可能是她派来的,我又觉得心如刀割——就是心像刀子在割一样,这也是她教我的词。我抓了很多和她相像的姑娘,想要逼她出来。可每一个,我都觉得像她,又不是她。 “这个比她胖一些;那个额间没有朱砂;这个长得像,可是她不坐轮椅。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我这是非她不可。我喜欢她,是想和她长长久久的喜欢,是和我的生命一样长久的喜欢。 “听到你们说,她不是故意不来找我,也不是故意躲起来的,我很高兴,很开心,我绝不能再让她离开我了。”—— 作者有话说:预判失败,明天结尾~ 第37章 尾生抱柱(完) 连蔷愣了许久,忽地一笑:“那便祝你们长长久久。” “嗯,我们会的。”旭泽用力点点头,又感知到什么似的,忽然将手伸向连蔷,“思葭好像还有话想和你说的样子,你听听?”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连蔷微微惊讶,在少年示意下,伸手去触那团光,果真如旭泽所说,一道清脆的声音钻进她耳中。 ——人活世上,总会被许多事束缚。我从前是被所谓责任束缚,现在是被生死束缚,却也算终得自由,那你呢,你又是被什么束缚住了? 未曾想到安思葭是要告诉她这个,待旭泽撤回去,连蔷都没有回过神来。 安思葭难道……看出来她是魔修了?又或者,瞧出她和迟星霁关系怪异了?可她们接触不多,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旭泽已雀跃地要同二人告别,迟星霁喊住了他,递予他一个空间锦囊:“这些是安家赠与我们的,我们并不需要。或许能对复生有益,还是转交给你吧。” “好,那便多谢了。”旭泽倒也毫不推辞地接过,朝连蔷抬了抬下巴,“谢谢你们两个好心人了,没想到你虽是魔,却有这样一副好心肠。” 连蔷一挑眉,感慨地笑了,不成想,夸耀她是魔却是好人的话,是从同样在世人眼里是异类的妖嘴里说出来的。 “在我看来,你也是只好心肠的妖。”连蔷本想用“忠贞”二字形容,又觉为时尚早。 旭泽嘿嘿一笑,收了这赞美,捧着那团光晕傻乐,仿若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曦光披在他身上,无端让人看到了朝气与希望。 目送一妖一魂远去,这件事尚算圆满地解决。说来奇怪,贪色利己的狐狸也会尾生抱柱,为心爱的姑娘诚挚落泪,而少女也并不似故事中人,至死也没有忘记自己曾许下的诺言。 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但至少此刻,他们都得了属于自己的圆满。 他们的故事由他们继续谱写,而她和迟星霁,也终于到了分别之时。 连蔷定定心神,这天早该到来,只是被无端拖了许久,使得不舍长之又长。她笑着迎向迟星霁:“仙君的伤,实际早已大好了吧?我与仙君萍水相逢,如今缘分已尽,也能算两清,是时候该分道扬镳了。” 迟星霁不应,静静地看着她:“两清,你觉得这便两清了?” 笑容一僵,像是被迟星霁的反应惹怒,连蔷扬声反问道:“不然呢?仙君还需要我做什么么?” 她并不是 怕迟星霁与她计较人情,她怕的……是旁的东西。 比如,情分。 “……不说两不两清,你方才说缘分已尽。是真的缘分已尽,还是,你觉得缘分已尽?” 迟星霁一步一步逼近,连蔷错愕,后退,却撞上一棵树。所幸,迟星霁没有再近一步。 她慌乱撇开遮眼的树叶,却避不开斑驳的树影,她心头忽地涌现一个大胆的念头,莫非迟星霁失忆之后,竟对她有情? 可这般想着明明该是欢喜的事,她自己都觉得可笑。从前他还记得的时候,他们也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亦不见得多么深厚。与他短短这些时日的相处,她又凭什么觉得迟星霁对她有情? ——凭他们身份天壤之别?凭她弱小到需要他一次次相护?还是凭她不自量力,不知天高地厚? 退一万步,即使现在的迟星霁的的确确对她产生了几分兴趣,他总归是仙君,以后还是要回到九重天上去的,届时,她要再被放弃一次吗?再像百年前一样,被人弃如敝屣吗? 百年前那一次,她从此畏惧雷声,那这一次,她又要失去什么?将好不容易拾回来的自尊,再次丢掉吗? ——不会了,连蔷啊连蔷,你绝对绝对不要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绝对不要……陷入那般不由自主的境地了。 几息之后,连蔷听见自己的心跳平稳下来,尽量冷静道:“我与仙君仅仅一面之交,从前素不相识,往后也不好同道的。” “你骗人,你说我们从前素不相识,”迟星霁声音笃定,竟再次逼近几步,一道走近树影之下,意图戳破她的谎言,“我之前没有问你,那夜在幻境之中,你是如何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我的?” 他止言,又道:“我们先前当真不认识?你不要仗着我没有记忆,就胡乱诓骗我。” 连蔷呼吸一凝,迟星霁已经隐约摸到了真相,但她怎么能轻易承认:“现实中旭泽并不知道安思葭在何处,我推敲了数遍,能立刻察觉幻境之中出现变数,便怀疑有人同我一起进了幻境,这很奇怪么?” “可你……” “先前我是怕自己自作多情,”连蔷态度强硬又堪称急促地打断了他,“我从未同仙君讲过,我实则已经嫁人。我之前同仙君讲过吧,魔尊将琅,那便是我的夫君。之前我恐生事端,所以才有所隐瞒。现在看来,瞒而不报,才会节外生枝。” 迟星霁瞳孔一缩,慢慢道:“我不信。你谈及他的眼神,你不是真心喜欢他。” “真不真心,有什么要紧?”连蔷真心实意地笑了,却是嘲弄的笑,“仙君有所不知,我先前死过一个丈夫,又是魔,活着就已经是很难很难的一件事了。他不嫌弃我是再嫁之身,又有克夫之命,愿意给我安身立命的地方,已经很好了。” 长久的沉寂,迟星霁又艰涩地开口:“这都不是你的错,你为何要这样贬低自己?他这般行径,并不爱惜你,分明只是当你是下……” 连蔷更是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下属又如何?妻子又如何?我甘之如饴,退一万步讲,我再如何贬低作践自己,也轮不到仙君来管,仙君还是不要妄议我夫的好。” 迟星霁很久没有开口说话。短短的这段时间,他们始终同一立场,以至于他根本没想过,今日会被她排除在同道以外,变作外人。只是想一想,心口竟微微刺痛。 亦被他的神情触动,连蔷闭眼,怅然道:“仙君啊,我活的一世于你而言,只是短短一时,或许明日我就会变成一抔黄土,藏在某个无名无姓的孤冢。一生已经有许多始料不及的苦闷,既然已经如此,还是……不要自寻烦恼的好。” 言罢,连蔷侧身,缓缓退出那片阴影,同样也脱离了迟星霁的视线。二人原本对立的姿势,便成了并肩而立,却是一个朝前,一个向后。 迟星霁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许久才淡淡道:“……你说得对。” 她已经连番否认拒绝,就算他心中疑窦再多,再逼问也终非君子所为。迟星霁垂下眼睫:“那便祝你,此去一路顺风、一路圆满吧。” 连蔷没有回应,她一刻也不愿意在这里——不愿意在迟星霁身边多待。 她刚要起步,却又被迟星霁拉住,连蔷费了很大力气,才克制自己不去观察迟星霁的神情。可他只握紧一刹,又极快松开:“……以后若有难处,可来寻我。” “不了,”连蔷的语气轻飘飘的,“说了要两清,也没有再纠缠的道理。” 待她已遁至很远很远,才蹲下来,紧紧地、蜷缩地抱紧自己的膝盖,不复方才的冷静自持。 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来,落在她的衣裙之上,落进大地中。连蔷紧紧咬着牙,才没让哭喊溢出唇。 为什么,这些话为什么不是百年前的迟星霁来告诉她呢?又为什么偏偏是失去了一切记忆的迟星霁又再度给了她希望呢? 她本已经接受了,或许某一天,她不慎走火入魔,经脉逆行,无人问津地死去,又或是被人以除恶扬善之名杀死,再或者,只是度不过雷劫,就这样悄然死去。 她已经心甘情愿地正视了入魔的下场,愿意永生永世都沉沦在这漆黑的深渊之中,为什么有人要来给她撕开一道口子,看见一点点光,看见她曾经期许得不得了的光? 上天就是这样戏耍她的吗? 原来喜欢到骨子里,真的就是会一次一次重蹈覆辙、飞蛾扑火。爱也不能,恨亦惘然。 连蔷又蹲着哭了一会儿,呼吸复归于平静。她支撑着站起身,忽地想起,从前她一次偶然听闻过,昆仑山上的极寒之巅,生活着梦蚕一族。他们以食人美梦为生,能吐出美梦丝,编织出最瑰丽的梦境。 当美梦丝燃起,点燃之人能瞧见自己最想见到的人,待美梦丝燃罢,他却会彻彻底底忘记了那个人。 许多人为此不屑一顾,只觉得黄粱一梦美矣,又何必忘却?可去往求取没梦丝的人数不胜数,连蔷从前也不以为然,她总以为沉疴能愈,如今看来,只是故意不去触碰,才像是痊愈一般,若能借助外力彻彻底底抛却前尘,于她而言,也是……好事一桩。 下定了决心,连蔷的目光坚定起来,遥遥望向远方。 昆仑山…… 那便走一趟罢—— 作者有话说:狐狸和少女的故事告一段落~ 迟星霁:死得很突然。 前夫哥也要暂时下线一段时间,单人副本冲冲冲!感谢在2023-05-0323:04:19~2023-05-0423:07: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豆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故梦(一) 经年不化的风雪下是漫漫雪原,一眼看去,遥无边际。 连蔷在山脚之下,仰头望去,山尖高耸入云,她几乎被风霜刮得睁不开眼,不由裹紧了身上堪比御寒法器的斗篷,却是徒然。 这样严苛的环境,真的有族群能在其中生存下来吗?连蔷一瞬间怀疑传闻是否只是传闻。 这深入骨髓的寒冷倒也并非不能克服,于她而言,更残酷的是雪原中浓郁不散的纯净灵力,似与她这通身魔气格外不对付,无处不在的风声像是种变相的排斥与叫嚣。 传言,求取梦丝的路险之又险。若非心至诚之人,恐怕早已望而却步。连蔷本也觉得自己何必自讨苦吃,要去寻虚妄之说,但面前浮现起分别时迟星霁的脸,她反坚定起来,长痛不如短痛。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传闻不绝,未必是假,况且,来既来了,也没有折返的道理。连蔷深吸一口气,复踏上了厚厚的雪地。 这一路行来颇为艰难,为了防止受到更大的灵力反噬,连蔷不得不停止体 内魔气的运转,这使她和毫无修为的寻常人别无二致,生生扛着这寒气。 艰难抬首,连蔷恍惚间觉得,这莫非,便是前来求取的第一道关卡? 越往高处,人在其中越发渺小难耐,连蔷虽一遍遍告诉自己快到了,可抬头一看,又茫然了。 这时,风雪之中,似有一点灯火落在其中——她眨了眨眼,确认了那不是错觉。 此时此刻,灯火的吸引力无疑是巨大的,连蔷亦被那点灯火攫取了注意力,本能地要往那儿走,旋即察觉了不对劲。 梦蚕一族离群索居,存在近乎被人忘却,哪里会这样大张旗鼓地在山腰居住?如果说是其他人的手笔……连蔷心怀提防,慢慢走近。 那是一间不大的屋子,正透出温暖的火光。她踩在雪层上的脚步不重,却还是惊动了什么,有人推门而出,打破了这沉寂的温馨。 连蔷的指尖一点点攥紧,原本沉睡的魔气在身体里奔涌起来,随着那人的走近,满天的风雪像是被一只手拂去,逐渐远去。 近了、近了,没有风雪遮蔽,连蔷看见了他的容貌,乌黑的发被齐齐地削至肩膀,同样乌黑的瞳孔仿若没有光彩,无神地看向她——分明眼无聚焦,但连蔷莫名其妙地确认,他是在看自己。 从屋中步至她面前的路不算长,可,他身后竟然没有一个足印。 窥得这诡异一幕,连蔷没有拔足就跑,她未能从少年身上感知到危险气息,至少,眼下他对她是没有任何敌意的——他要是决心想袭击她,大可以不动声色地逼近。 依照方才所见,连蔷猜想,他或许是拥有可以凝结冰雪的能力,又或许本身修为高深到在这等恶劣天气中都能来去自如。但无论是前者或是后者,所谓的先下手为强显然是行不通的,她没必要急于与他为敌。 无实质的目光静静地打量着连蔷,双方都在彼此观察。少年率先开口:“你是来做什么的?” 他这句探询的话甫出,把自己先落于下风一步。连蔷运气的动作停止,笑着望向他:“这儿天寒地冻的,我难道还能是来看风景的?” 风声似乎又近了,连蔷没再开玩笑:“我是为了一己私欲,前来求取梦丝。” 她大大方方,没有找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少年的眉微微蹙起:“想要梦丝的人有千千万万,可想要梦丝的魔,我从未见过。” “那你这下见到了。”被他看破,实属寻常,连蔷依旧含笑,好声好气地回答。 他的回复也没叫连蔷多么意外。魔族一贯追求随心所欲,视严以待己为不耻,容易哀极乐极出了事;修真之人则恰恰相反,切忌大喜大悲。 有的修真者,堪不破大道,难以割舍俗世,想要两头顾全便铤而走险寄望于梦丝,也不足为奇。 “不对,”少年双眉越发拧起,“想要梦丝的魔修,百年前,我见过一个。” 连蔷面露好奇,一是好奇这少年看上去初初十几岁的模样,实际却与她差不多;二是好奇,百年前竟有同族怀着和她同样的目的前来。 “那他成功了么?”连蔷发问,而少年只是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他失败了?” “……我忘了。” 连蔷为这意想不到的答案哑然失笑,她目光飘远,想辞别这出现得蹊跷的少年继续上山,少年却喊住了她:“今夜雪会尤其大,想必你求梦丝也不急于一时,还是明日再上山吧。” 天色虽渐晚,但此时无风无雪,哪里有半点加重的征兆。连蔷若有所思地注视了一会儿天际,就当少年以为她会我行我素时,她干脆利落地转身欲下山:“多谢提醒,那我明日再来。” 眼见连蔷步履飞速,即将要消失在边际,少年忽地又开口了:“若你不介意,可以在我这儿借宿一宿,等天晴了再上山。” 话音还未埋进雪里,连蔷就笑眯眯地折返回来了:“好啊,那我便叨扰了。” 她反应太快,一时竟叫少年无所适从。他不说话,连蔷也不着急,只站在那儿不动。 半晌,她才想起什么似的,微微歪头看他:“我叫连蔷,还未请教,你的名讳?” 连蔷有种直觉,在少年面前,还是不要多加掩饰的好。而且,她说不定能从他身上得到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储、善,”少年一字一句答,眼里稍稍流转起些许光泽,“我叫储善。” 他微微欠身,由连蔷先进了屋子。屋子如外观一样不大,但好歹也算能挡风遮雨。连蔷支颐听着,果真如储善所言,傍晚时分,风雪呼啸声伴着夜色一同降临。 她若还执意上山,指不定此刻已经在哪儿耗尽了体力昏迷倒下。 也如连蔷预料的,二人视对方为无物地相处着。储善似乎真的如其名一般,没有半点邪念,只是好心地收留了这一位过路人,也不觉得这位过路人接受他的建议有多么突兀。 连蔷本想熬至天明就辞别储善,她就算不顾念男女大防,也多少担忧他来路不明。可预料之外的事情终是发生了,她竟莫名其妙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她已许久不做梦,所以当场景一换,她便知自己应当是入了梦。 可连蔷又不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属实,因为……这个梦,她似曾相识,就像是从她记忆中裁剪出来了一片。 ——那是她染上魔气刚回到无极剑宗的一段日子。 那时,她迟迟不能接受现实,每日除了长时间的昏睡,就是不停地哭,哭得双眼红肿,便继续入睡,有了力气再起来折腾,实在折腾不动了,就怔怔地望着庭院里的杏花发呆。 她还连累迟星霁脸色也不好,他每日被奚文骥督促练剑至夜深,夜深时还要回来宽慰她,难得的空闲时光,却被他拿去查阅古籍、寻访大能。 我会找到方法的。连蔷至今还记得他脸上信誓旦旦的神色。其实那时比起排解魔气,她更需要迟星霁的陪伴。 她是希望迟星霁陪在她身边的,哪怕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也好。 可惜她整日整日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拼命地挣扎自救已是艰难,更是无力向外界求救的。她因为自卑失去了开口的勇气,始终保持缄默,却又盼着迟星霁能主动发现她的脆弱。 那时的连蔷,会彻夜点燃灯烛,等待迟星霁回来。倒不是多么温情的期盼,她只是麻木地等待着他的归来能填补自己心上缺失掉的一块。 那一夜迟星霁回来得格外迟,拖着夜露,眼见端坐在漆黑中的,诧异地抬了抬眉。 连蔷本想问他去了哪里,话却又转了一遍才出口:“今日练剑练得这么晚?” 她的语气很是平和,但迟星霁同她的默契足以叫他窥见她平淡语气下的东西,便解释道:“并非是因为练剑。是刻意留下来同师父聊了聊……你的身子。” 他说的亦是委婉。 而连蔷直勾勾地盯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些说谎或心虚的证明来,但她没找到。迟星霁一贯不擅说谎,也不屑说谎。 可她卑劣的内心又在不断猜想,也许商谈是真,逃避也是真——她近来悲观得很,一向是以最极端的方式来揣测、联想的,有时连蔷自己都惊异于自己竟有这样难堪的一面。 许是她过分探究的神情触痛了迟星霁,他上前一步,想握住她的肩或是手,连蔷只测了侧身,就叫他落了空。 不可否认的是,随着迟星霁缓缓垂落的手,连蔷心中有遗憾,也有快意。 她看不开,她心中伤痛,迟星霁是她至亲至爱之人,她想将他推到岸上,不要受窒息的痛楚,又想看他愿意全盘接纳这些,好心甘情愿地跳下来,与她死死纠缠,溺毙在一处。 现在的连蔷想,大概就是那段时日,她亲手把过去的那个天真又干脆的自己打碎,一点一点拼贴成了如今的形状吧。 要连蔷自己说,她实则也不喜欢那样扭曲的自己,但不可否认,她比谁……都心疼那时的自己——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5-0521:33:00~2023-05-0700:3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5104477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故梦(二) “……早点歇下吧。”迟星霁生硬地岔开话题,连蔷没有了再相逼的心思。二人静静地和衣躺在床榻上。 连蔷听着屋外从万籁俱寂到渐次有鸟鸣人声响起,又是生生枯熬过了一夜。 这也是他们生活中无比寻常的一夜。 接着,场景一转,竟是顷刻又至傍晚。 “我说过了,我不想再试了!” 连蔷的意识一震,这声嘶力竭的声音,她极为熟悉。 她和迟星霁不容易争吵,寥寥几次,多半是迟星霁包容她,要么是她作出小小的让步。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是他们之间吵架最频繁的时日。 据他们所知,没有人是堕了魔还能回来的,迟星霁不厌其烦地带着她试了一种又一种方法,仍不气馁。可那些法子于连蔷而言,无异于凌迟。 要引出魔气,少不得要一次一次诱发魔气。体内两股气息交战,连蔷早已筋疲力尽,扛不住连番的试炼。 在迟星霁又一次提出尝试之后,她彻底爆发了。 连蔷不明白,迟星霁不是看不到每一次她痛苦的惨状,却仍然孜孜不倦地让她做着无用功。他是半点都无法共情她么,又或是,她能否祛除魔气,远比她的安危和感受来得重要? 指甲一寸寸嵌入掌心,连蔷不愿去想,在迟星霁眼里,到底是她重要,还是他“清白”的妻子重要?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发难,迟星霁没有反驳,他只是默默地垂手站在那里,眼中隐有不解。良久,他才闷闷地开口:“……对不起。你若不愿,我不会再强迫你做这些。” 这几个字触动了连蔷,她很少见到迟星霁有些低声下气的时刻,得到他的妥协,她本该得意,心中却是一片空落落,无话可说。 “……你往后,还是少做这些耽搁正事的事吧。”连蔷起身,欲离去。 “什么是正事,这些又是什么事?”迟星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步子一顿,没有回头。 场景继续变幻,又是极其寻常的一日,这些片段不算多么无望,却都是那么多个切实又难捱的日日夜夜。连蔷不想再耽于梦境,暗示着自己:醒过来,醒过来,快点醒过来! 所幸,梦尚浅。连蔷睁眼,眼前已是那个小小的屋子,储善正弯着腰低着头看她。 她分不清他眼中无名的情绪是不是关切,连蔷利落抬起手,五指扣住他的脖颈,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是你做的?” 不用多想,连蔷也能知道自己的异样是为何而起。 “……我看到了。你就是为他而来的吗?”即使被掐住了命脉,储善还是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丝毫没有受制于人的窘迫。 他竟窥探了她的梦境?是怎么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做到的? 连蔷满腹疑惑,除此之外,储善话一出口,她便察觉了些许微妙,他的嗓音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还是少年的清脆,只是稍加了些清润。仔细一看,储善的面容轮廓都柔和不少,像是……变成了女子。 这想法来得突然,连蔷诧异,指节一松:“你为什么能看得见我的梦?你到底是谁?想做什么?” “怎么还问这样的问题,我说过了,”储善眉眼弯弯,竟依稀有了几分笑模样,“我是储善啊。” 此时此刻,连蔷还是没能从他语气与表情中嗅得几分险恶。他的态度无谓,根本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也不觉得连蔷能威胁到他。 ——如同蚍蜉撼树般,她在他面前的举动都是徒劳渺小的。 连蔷的手似脱力般垂下,她费力地闭上眼,她懒得去探究他窥探甚至促使她梦境的目的,就算他动了些手脚,却也不至于伤及她的性命,但…… 她兀地睁开眼,冷冷道:“我很感谢你收留我的这一夜,但我不管你是谁——别再窥视我的记忆。” 储善不置可否。连蔷起身,出门已天光大亮,天气晴朗。她没去管身后储善的神色,一言不发,只身迈进了雪地中。 按理说,没有风雪挡路,一切行进都应该十分顺遂,可当连蔷花费了一天一夜,攀越至山顶,那里除了厚厚积雪与寒气,空无一物。 ——根本没有传闻中的梦蚕族。 她还以为是自己搜寻得太过粗略,漏下了什么地方,可来来回回几遍,除了她自己,山上根本没有其他活物。 “怎么会,这不可能啊……”连蔷喃喃着,思索着一路行来的可疑之处,最终,她发现,这山上最可疑的还是当属储善。 出现在半山腰、主动邀请她过夜、能随意掌控别人的梦境…… 念头一旦形成,便被不停加固。连蔷没犹豫,径直沿着原路下山。 半路上,雪骤然落紧,连蔷到达印象中的小屋位置时,远远看去,储善朝着她来的方向,笔直站着,似乎……是在等她。 一个不察,连蔷趔趄了一下,差点没栽到冰冷的雪堆中去,她在冰天雪地中直起身,视线同他的对撞,笑了一下,似是在嘲笑自己的狼狈:“你到底是谁?” 分明只分别了短暂一日,二人之间的关系却和初见时颠倒了过来。如今被动的,换作了连蔷。 她注意到,原先觉得储善有微妙的变化,那不是错觉,清减的线条被更为圆滑的取代,喉结隐没,若说先前还只是有几分少女的气息,那此刻,连蔷便能确定,他确实变了。 “我是谁,难道你心里没有答案么?”储善反问着,出口已是女声,“你不是一直在找我么?” 大口呼出几团白气,连蔷的呼吸平复下来:“你想做什么?你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是说,我女身的样子么?”储善抬抬手,无比平静,“这就是我原本的样子啊,之前的,也是我原本的样子。” 他再一次用平静的语调吐出诡异的话语:“他们,都是我。” 他,或者说她并不想回答连蔷的第一个问题。连蔷稳稳心神,再度问道:“直说罢,我想要美梦丝,你需要我做什么?” “……不要这么急躁,”储善略显不满,“世人都想要一个圆满的美梦,前来求取的人却寥寥无几。我吞吃了太多人的爱恨,却很少有人愿意同我说说话。” 说着,他稍稍流露出不满:“你是难得的访客,又是一只魔,我不过是想同你多说说话,不行么?” 连蔷静默了一会儿,复笑道:“让访客在门外挨冻,可是会没有兴致言谈的。” 储善思忖片刻,像是觉得她说得合理,便欠身让她进去了。 二人落座,交涉的筹码似乎平衡了些。连蔷犹不敢松气,她不怕储善提什么要求,却担心自己达不到。 “我看过了你的记忆,他就是你的心结么?”储善也不多言,直入正题,又问了一遍先前不得解答的问题。 既已暴露,连蔷反倒也大大方方承认:“是,我此次前来,就是为了他。” “难怪,我浅尝了尝你的记忆,”储善慢吞吞道,“是苦苦的。” 连蔷不禁莞尔:“梦蚕还会吃噩梦么?” 储善理所当然道:“当然会吃噩梦啊。世间圆满难求,美梦也是罕见。光以美梦为食,是会饿死的。况且,吃了美梦,我会更痛苦。” “为什么?” “世间要有得到,必先有付出。编织足够真实的幻境,这代价也非常人能承受得 起的。”谈及这些,她的眼眸愈发黯淡,“我需要非常精准地捕捉到你们细微到近乎不存在的情绪。” 连蔷不解地凝眉:“什么……意思?” “打个比方,你们能体会到的情绪,或许只有这样短短一截蚕丝,”储善伸出两指比划了一下,“而同样的情绪,放在我身上,我能感知到的,是整个蚕茧。” “也就是说,”连蔷屏住呼吸,“我们若痛苦,你会感知到百倍千倍,快乐亦然?” “没错。于你们而言是欣悦,于我而言,却是极乐。所有人都以为织个梦而已,不过举手之劳。没有人会知道,我在品尝到美梦之后,跌落现实的悬殊让我有多么痛苦。” 储善的表情平静,显然已习以为常,这样的习以为常却更让人心酸。 连蔷默然,不难想象,每次噩梦醒来的如获大赦,又或是美梦惊醒的怅然若失,她都深刻体会过。 求而不得不可怕,月亮始终挂在天上,渐渐地也能绝了采撷的心思。短暂拥有过,更会叫人痴痴地惦念着。 “……你完全可以拒绝他们啊,你有这个权利这样做的。”连蔷提出了一条于她自己而言并不利的建议。 而储善摇了摇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这就是我与生俱来的职责。就好像剑鞘的诞生就是为了容纳宝剑,若没有锁,自然就不会有钥匙。我们族群的诞生,就是为了食梦。 “况且,失去了情绪的滋养,我是会死的。” “族群?”连蔷重复着这个词,“可是,这山上只有你一人。” 储善的语气里不带什么情绪:“他们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死了。只有我,仿佛是天生被选中一般,活了下来。 “我曾经也自我怀疑过,但现在我明白了,我的出生,就是为了接纳这些。正是我尝过了所有的情绪,我可以成为任何人,我就是任何一个人。” 连蔷缄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告诉我,我……并不能帮到你什么。” 甚至,她也是为了变相“迫害”她而来。 “……我也不知道。”这次储善回答得很迟,话里有一丝她自己都很难觉察的茫然,“但我总觉得,你是不一样的。也许是,因为你会说这样的话。” 连蔷有气没力地笑了下,储善看着她,忽地轻勾了下唇角:“把你的手给我。” 虽不解其意,连蔷还是照做了。 牵住她的掌心冰凉,连蔷下意识想挣脱,却被储善握牢:“你想要的,我愿意帮你。” “我不……”她还没回答完,便已沉沉坠入了梦乡—— 作者有话说:能和他人共情有的时候就是一种很宝贵的财富啦~ 内容提要好容易抽风,逼死强迫症啦……感谢在2023-05-0700:31:58~2023-05-0820:08: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少时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故梦(三) 连蔷眨了眨惺忪的睡颜,直射的日光让她觉得刺目。 她抬起手要挡,不料手中的摇扇却从掌心滑落,直直落到地上。 “要睡便去屋里睡,又要嫌日头毒,又要嫌屋里冷清,哪有这样的道理!”连柏从书中分起一眼,隔着窗落远远施舍给妹妹一个眼神。 连蔷怔怔地坐着,一动不动地盯着连柏看。春日里大哥的院落是她最向往的去处,一是连柏的读书声太催眠了;二是他的院落离迟家最近,时不时能听到迟星霁的读书声。 “……傻了?”连柏察觉了她炙热的视线,复抬起眼,看向连蔷,不明白怎么往日里机灵的妹妹只是个打了个盹儿,醒来便呆若木鸡了。 他起身要去问候,连蔷忽地醒转似的,她从躺椅上飞起,提着裙摆一路狂奔,眨眼间就消失在了他眼前。 长长裙裾飘扬在廊间,连蔷从来不觉得家中这么短的回廊她竟要跑这么久,像是过了半辈子,又像只是眨眼须臾,她终于推开了门——门后赫然是她的双亲。 “……爹、娘?”连蔷闷闷地出声,“你们还在?”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我们能去哪儿?倒是你,这么莽撞……哎,慢些,慢些!仔细摔着!”母亲还未来得及斥责她几句,连蔷又一溜烟地提裙跑了。 她甚而来不及同他们上说一句话,匆匆地奔赴了下一个目的地。瞧见了屋中正誊写着的连薇,连蔷心底似有一块大石落了地。 “怎么跑得满头大汗的?”连薇看到汗涔涔的妹妹,不觉好笑,掏出手绢要起身为她擦一擦汗。 当飘着香的手帕按上额头,姐姐聚精会神的脸近在咫尺,连蔷终于又有了些落到人间的实感。 像是有什么缺失的东西被弥补了回来,这是她最珍视的一段儿时岁月,无忧无虑,所有的喧嚣都离她很远,很远。 心满意足地享受了姐姐的照拂,又央得连薇同意了帮她拟一份字帖,连蔷又慢慢地挪回到大哥的院落。 果不其然,她劈头盖脸又被连柏指责了一通神神叨叨:“……我抬头的时候,就看着你在那边盯着我,你想吓死你哥是不是?” 他大有不得道歉不罢休的意思,连蔷忙把头垂得低低的,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来:“哥哥,我错了……” 平日里她和连柏拌嘴惯了,一见她如此乖顺,连柏反倒怀疑起是不是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起来,轻咳了声:“好了,我原谅你了……你嘴巴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 连柏欲凑近听,连蔷冷不丁抬脸,中气十足地大吼道:“我说我下次还敢!” 被戏弄的连柏一把卷起书卷,发誓要妹妹好看! 兄妹一追一跑间,连蔷趁势利落地踩着墙根的一棵枯树翻上了墙,待她坐在墙头拍手擦灰,连柏才品咂出几分不对:“你是不是又要去找迟家那小子?” “哥,人家有名有姓的,不叫迟家那小子,”连蔷坐着悠闲地晃晃腿,“我趁早走了,也好还你一个读书写字的清净嘛!” 连柏气得连连跌足:“你给我下来!不然我告诉爹娘去!” “你去!你看爹娘是先怪我翻墙,还是先怪你跟妹妹吵嘴理亏要打人结果还没看好我!”连蔷对他扮了个鬼脸,也不多说,跳下墙。 “连蔷!”那墙颇高,直至墙那头传来轻巧落地声,连柏的心才定了定,继而怒吼,“你马上给我回来!” 连蔷自不会受他威胁:“我先走啦,爹娘那边——麻烦哥哥帮我打个掩护啦!” 对于翻进迟家,连蔷早已熟门熟路,只是这次,她还未翻上,听见院落里断断续续地传来一段对话声。 “娘,你送二哥的那方砚台,我也是真的很喜欢……” “可那方砚台,你二哥喜欢得紧,早先就问我讨要过一次了。” 后面那道声音听起来有些为难,连蔷恍然大悟,噢,这是迟星霁的三弟与他的娘亲。 对于他的娘亲,她还有几分印象,记得是个生得极美又待人和善的妇人。迟星霁便是遗传了她的好相貌。 至于他那儿幺弟,连蔷只觉得,不算面善,连他的名字都记不太清——说起迟星霁,她极少见他对什么喜欢得紧,他似乎对于什么都是淡淡的。 今日这境况倒是难得,连蔷继续不动声色听着。 “二哥左不过问您要了一次,哪里就称得上喜欢得紧的呢?况且二哥一贯慷慨,想必是不会与我相争的。” 听听,这是什么话!连蔷听罢忿忿,什么叫只要了一次,不算特别喜欢?若是上心,只要了一次也该好好放在心上,还一贯慷慨,为何要慷慨,慷慨对于给予者而言,难道是件好事么? 要是她在当场,一定要卷起袖子怒斥这番荒唐的言论! “……三 弟说得对。”久违又熟悉的嗓音开口,连蔷一惊,竟不知迟星霁也在场,一时不慎,踩过墙下枯枝,一阵清脆折声。 “谁?”这动静太响,引得院中女声迟疑。迟星霁出声:“许是路边野猫。” 他若无其事般拾起方才的话头:“我实则也不算太喜欢那方砚台,既然三弟喜欢,母亲便给他吧。” 由于他的让步,两难的母亲轻易地解决了难题舒出一口气,夸赞起二儿子的大方来。得到了奖赏的儿子同母亲远去。连蔷听着他们走了,才一把翻过墙。 她落地落得动静有些大,迟星霁仍以背影对她,一动不动。连蔷心中暗喜,有意出其不意地吓其一跳,她还没见过迟星霁大惊失色的样子呢!这样想着,连蔷便悄悄靠近,谁知,落地两步,他方说话:“你来了。” 没意思,他早就知道她来了。连蔷丧气地自己寻了把板凳坐下,瞧着迟星霁好整以暇地看着书,想到适才的事,为他打抱不平起来:“刚才的事我都听到了……我也不是有意听墙角的,你凭什么让他呀?”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三弟最得父母爱护,即便我不主动退让,那方砚台最终也还是要落到他手里的。无论如何,总归是这样的结局,我习惯了。”迟星霁很平静,并不受这件事的影响。 连蔷不解其意:“可是你不是也喜欢那件东西吗?既然喜欢,就该公平竞争啊。” “正因为我喜欢,所以他会更理所当然地视其为所有物,”迟星霁终是从书页上挪开眼,徐徐叹了口气,“还是不让人知道自己的喜好为好。” “……我不明白,”连蔷摇摇头,“在我们家,不管谁喜欢什么,爹娘都告诉我们要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不能因为长幼尊卑而委屈自己。” “你不明白,是好事一件。”迟星霁索性合上书页,直视着她,“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那你也该知道对自己好一点很重要啊。怎么能让迁就别人成为一种习惯呢?”连蔷不假思索地回应他。 迟星霁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她捉摸不透的神情望着她。连蔷没心思去理解他眼中是什么情绪,只恨铁不成钢道:“你应该说知道了,下次一定。” “……我知道了,下次一定。”少年很是无奈。 连蔷满意地颔首,想出一个算是嘉奖他的方案来:“我记得连柏有许多漂亮的砚台,他又不用,好端端的落了灰,也怪可惜的。我明日替你偷一个出来。” 越想越觉得可行,连蔷还边说边比划起来:“你喜欢什么样的?方的还是圆的?喜欢祥云纹还是什么?” 迟星霁面色有些不自然,不知是被她呛到了,又或是出于什么:“……皆可。我不挑。” “哎!你又来了,我刚才是怎么说的?” “……方的,祥云纹就行。” “嗯?” “……那便要竹叶纹吧。” 又追问了几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连蔷满意地起身,拍拍自己裙角不存在的灰:“好啦,时候不早啦,那我先走啦!” 迟星霁的唇要抿未抿,还是开口问了句:“那你明日还会来么?” “当然啊,我们俩都约好了,我要给你带砚台的,我怎么能不来呢?”连蔷手脚并用地爬树,“就是你得记得提前把别人支开啊。” 她跃下墙头的那一刻,看见了迟星霁无比庄重地点了点头。 看来他也是很期待她来的嘛。 连蔷原路返回,这一次,她在墙下发现了鬼鬼祟祟四处张望的连柏,显然是在替她把风,生怕有人发现她原地失踪,没忍住,笑了。 她这个哥哥,看上去端正死板,实际最是嘴硬心软。 听见了她的笑声,连柏抬头一看,脸上也颇有些挂不住:“你这像什么话,快点下来!我接着你!” “知道了知道了——”连蔷轻轻一跃,跃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连柏自己这小身子骨,还闷哼了一声,却将她接得稳稳的,半点都没颠簸。 自逐渐长大后,连蔷一贯只亲近姐姐,他们好像很久没有这样亲昵过了,连蔷心念一动,鼻头泛起一股酸,她没有松开,反而更牢地拥住了连柏:“哥哥……” “嗯?”连柏被她抱得手足无措,但没有挣开,还轻柔地拍了拍她的头,“只要你乖乖听话,这件事我不会告诉爹娘的。” 连蔷哭笑不得,只觉得一腔温情被他搅灭了大半:“什么啊!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要说什么?” “我只是想说……谢谢你,哥哥。” 连柏逐渐发亮消失,连蔷反抱得更紧,一遍遍重复着:“谢谢你……” ……谢谢你们—— 作者有话说:忘记定时了……对不起家人们呜呜呜 40-50 第41章 故梦(四) 意识在一言一语中回归,她仍旧身处在风雪中的破败小院,连蔷舒出一口气,方觉自己唇角还是带笑的。 那真的是一段任何宝物都无法比拟的时光啊,宝贵到至今连蔷只消回忆一番,便仿若世间所有的苦都能下咽一般。 她看向对面的储善,储善的面色亦带着一股意犹未尽,显然也是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是一段很美味的梦境,谢谢你。”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储善认真地点头肯定,向连蔷表示了感谢,还伸手推了推桌上突然出现的物件。 “这是……”连蔷迟疑,眼前之物通体透明,流光溢彩,俨然是蚕丝的形状。 “这是由你的梦境织出来的梦蚕丝,现在,它归你了。只要你点燃它,便可看见你年少时的恋人。” 储善自觉将迟星霁归为她的恋人,连蔷无声地笑笑,倒没反驳这一点:“可是我……我不想用它了。” “为何?”储善不清楚她突然的转变。 “因为,我不想忘记了。做了这个梦,我发现了,他曾经其实也对我很好过,我们也曾是关系很好的朋友,”连蔷的话说得慢慢的,“你说得对,如果没有那些不好,人是不能发现那些好的。开心和难过,本来就是相依相存的。” 她又郑重其事地握住储善的手:“而且啊,你竟然能担负那样多的感情,那我,应当也可以的。” “……你只是突然舍不得忘记了吧?” 连蔷赧然地笑了下,没否认。 “它已经归你所有,那自然是由你处置它,你想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了。”储善平淡说道,忽觉自己的双手被握紧了一些。 “你之前说,你在开心之后,会难过很久,”连蔷亮晶晶的眼眸注视着她,“你吃了我的美梦,那于情于理,我也该帮你分担一些。” 储善一愣,复言:“我该说你豁达好,还是该说你天真好?” 连蔷乐了:“这两个词听起来都挺好的,我都喜欢。” “你都这样说了,”储善反握住她的手,“那便让你尝一尝人生的百味吧。” 她话音落罢,连蔷眼前走马观花般浮现出各色人生。 在这些记忆中,她看见了各色人,包括储善,时而是垂髫黄童,时而是八十老叟。“他”一路行进,一路相逢与告别,一路又成长为全然不同的样子。 连蔷瞧得入神,一时间被各种各样的情绪天翻地覆地包围。她忽地瞥见一截赤色衣角,其上绣着熟悉的花卉纹样。连蔷张口要呼,那人的身影却转瞬即逝,像是她晃眼的错觉。 ……真的是她看错了吗?连蔷怀疑,当她凝神的空档,千百年时间弹指而过,转瞬间,她看见了自己漫步在风雪中,朝“自己”走来。 这是当下,也是记忆的终点。 连蔷缓缓睁开眼,她沧桑尽阅,也只是短短一刹。可对于储善来说,是真实的千百年。 储善唇角稍稍向上,发问:“感觉如何?” “……百感交集,难以 言喻,”连蔷抚抚心口,仿佛心有余悸,“我大概是没这个能耐做梦蚕的。” 少女唇角弧度更甚:“说得好听。” “我还想问你打听个事来着,你曾说过,百年前有魔修造访,那魔修,是否是着一身红衣来的?” 见她问得详细,储善细细思索了起来:“我似乎有些印象,应当是的。他衣角上,似乎绣了枝红梅。当时我只觉得白雪红梅,倒是好看,对人的印象倒是寡淡。怎么,你认得他?” “也不尽然,或许是位相熟的故人。”连蔷语义含糊,也一笔带过。储善知她不愿多言,也没有继续追问。 天亮雪霁,连蔷也没有了多待的理由,干脆起身:“天晴了,我也该走了。” 储善起身相送,这一会儿功夫,她的面容又变了。眼角不知不觉攀上些许细纹,连鬓边都隐隐生出几丝华发,连蔷瞧着,她的脊背都佝偻不少。 “你……”关切的话还未出口就被吞没,连蔷止言,看向储善坚毅的神色,终究什么都没说。 今日是这几日难得的晴天。日光之下,雪层微微融化,虽然依旧有着化不开的寒意,但连蔷仍心中生喜。 她转向储善:“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了,希望相见会有时。” 储善只是轻轻摇了摇手,示意她少作伤感之举。连蔷会心一笑,便也径直下山了。 途中,她忍不住回头一顾,已经远到看不见储善的身影。连蔷察觉,似乎自从她与迟星霁相逢之后,便总是在离别。要么是送别人离开,要么是她先走一步。 ——之后大抵不会了。连蔷抱紧了怀中的梦蚕丝,没多想就决定了回魔界一趟,去见将琅一面。 虽已生活了许久,但连蔷终归是不太适应魔界的浑浊之气,但也渐渐能发现魔界中的美景了。 魔界显少有绿植,遍地都是荆棘,但荆棘之上,经常能开出鲜红或纯白的花。将琅曾经还吓唬她,说红花是由鲜血浇灌而成的,连蔷惴惴不安了许久,自此就算绕远路也要绕开红花走。 一日,她与将琅出行。将琅见她如此,饶有兴致地打趣她竟真的信了他的鬼话。 连蔷实在没克制住自己,朝他翻了个白眼,翻完当即后悔,想着魔尊哪里是连柏,再像兄长一般和她插科打诨,又岂能容她胡乱造次。 谁知,将琅不怒反笑,还将指尖用刺扎破,亲自点了一点鲜血在连蔷眼尾。 “挺像的。” 端详许久,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他的指尖很冰凉,触得连蔷脸上也一片冰凉,慢慢蔓延至全身。 可连蔷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将琅注视之下,用袖子一点点地、细致地将那点血擦去,恢复成自己本来的面貌。 她擦的时候,将琅就抱臂站在一旁看着,待她擦完,轻笑了一声:“我骗你的。” 但这一次连蔷没信。她隐隐约约摸到了将琅那时好管闲事救下她的原因,但旋即她又觉得,他们俩其实都着实可悲。 她曾经错觉能从将琅身上寻得几分至亲的影子,而将琅身为魔尊,却要透过她去看谁,都只能哄骗自己,又可笑又可悲。 到底是永远得不到解脱和圆满。 但自那日以后,连蔷无端觉得将琅对她戒备放低了许多,魔宫中许多地方都能由她自由进出,不再会长久望着她出神,还会继续给她委派任务,但已无所谓完不完成。 久而久之,谁都知道魔尊豢养了一只米虫。更有传言,她是将琅心爱的姬妾,不能轻易招惹。对于这些,将琅不会在意,连蔷也更是一笑而过。 她也是过了很久才后知后觉,那一日将琅的所为,或许是种无形的试探,而她,通过了? 思绪被拉扯了回来,连蔷回想那道在储善记忆中所见的人影,她总觉得和将琅十分相仿。 结合百年前的时间……或许真的是他。所以,魔界,总归是要回去一趟的。 她一路走走停停,回到魔界,已是半月之后。 魔宫于她而言,已算家一般熟悉的地方。守卫早早就认识了她,连蔷可谓一路畅行无阻,直接向大殿走去。 幸运的是,将琅在。连蔷上前施以一礼,也不管他说了什么,便坐上了宝座之下的石阶,与将琅相隔了几步之遥。 魔界的天色永远是黯淡的,似人间傍晚将至,夜晚未临的风光。就连殿中点着的灯烛亦是,一阵大些的风就能把它们吹灭似的。连蔷自顾自地把灯烛燃亮了些,将琅被骤亮的灯火晃了眼,也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曾阻拦。 也没管将琅听不听,连蔷将一路所见娓娓道来,刻意隐去了迟星霁的那一部分,只说有位有缘的大能一路相随。 魔尊只晃了一晃酒杯,酒液在透明的容器中晃得触目惊心,随时能溅出,而他却满不在乎:“这般好心的大能?他竟没见你是只魔把你灭了?” “嗯,”连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说,“可能是看我太弱小可怜了。” 将琅嗤笑一声:“你可怜什么?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半点属下的自觉都没有,还要我时常渡你修为压制魔气,你倒是说说,天底下有哪般的魔像你这样舒服?” “那定是见我太弱小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连蔷拍拍胸脯,继续说谎话不打草稿。这下将琅都懒得和她废话了:“你身上有仙气——臭死了。” 连蔷一下泄了气,却还不忘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闻不出来。 “让我猜猜,你该不会是碰上那负心前夫了吧?”将琅懒洋洋地一阵见血,纵使连蔷对从前提得不多,他也只消想一想那日救起她的情形,也能猜个七八。 他也不顾及会不会扎了连蔷的心,左右他们一直是这样过来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别说了,你知道我碰到谁了吗?”连蔷有意岔开话题,将一路珍藏了许久的梦蚕丝拱手奉上。它的存在,使得殿中愈发生辉。 “梦蚕丝啊。”将琅瞥了一眼,很快移开目光,谈及这等宝物的口吻何其云淡风轻。 连蔷反问:“你竟识得?” 她还想着接下来该如何追问,将琅又轻飘飘开口了:“你以为我是你?梦蚕丝而已,自然识得。” 将琅垂下眼,揉了揉额角,似是倦极,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当年年少不知事,我也如你一般,前去求过。” 眉心一跳,连蔷下意识问:“那后来呢?” 回答他的,是落地的酒杯与将琅手中托起的同她怀中如出一辙的物件。 连蔷微微屏住了呼吸—— 作者有话说:这两天更新时间推迟,很抱歉TT之后就不会了,因为之后——可能没有更新哈哈哈哈哈哈!(没有,我瞎说的,还是会苦兮兮地努力赶更新的) 上一章的内容有部分改动,宝贝们可以去看一下噢~但是也不是很要紧 第42章 故梦(五) “怎么,这物很稀罕吗?”将琅撑着额角,反问道。 连蔷摇摇头,诚实道:“我只是不太明白,你既然已经费劲心力去求它,又为何不用呢?” 这话于二人关系而言堪称越矩,但问的人不怕,答的人亦不觉:“我也是肉体凡胎,难道不能有自己的私心?” 许是连蔷不可置信的表情太夸张,将琅低低笑了一声,收起了梦蚕丝:“在成为魔尊之前,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一介寻常人。” 没人知道将琅是从哪里来的,当他们知晓了他的名字,他便已经在强者为尊的魔界闯出了一片独属于自己的天地。 连蔷听说过将琅的事迹。他是从尸山血海中爬起来的,从魔尊底下的无名小卒到手刃其取而代之,将琅仅仅用了十年。 将琅从不说起自己入魔之前的事,难得听他说起从前,连蔷正要洗耳恭听,却被将琅瞥了一眼:“你很好奇?” “堂堂魔尊大人的往事,这换作谁能不好奇?”连蔷双手合十央求道,“给我讲讲呗。” “你同我讲讲你为何要去取梦蚕丝,我也同你讲。”将琅慢条斯理地说出自己的条件。 连蔷神情凝滞片刻,又笑了一下 :“前半部分,同你猜的一样,我又碰到他了。但是他好像……把我忘记了。” 她一五一十将途中的事说与将琅听。储善感知的是那片面的一部分情绪,而在将琅面前,她可以完完整整地告诉他。 连蔷详细地讲,将琅也听得入神。 “这些日子,他其实待我不错。我忽而又想起,从前的他,待我也没有我印象里那么不好,”连蔷自嘲地弯弯嘴角,“有时,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自作自受。” “所以,你这是爱而不得、恼羞成怒?听起来这些日子,他的确待你还行,余情难了,这也难怪。” 被他点破的连蔷真正恼羞成怒起来:“你再说一句!” “那我便不说了,”将琅好整以暇,“只是你知道的,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连蔷并不想赞同他。殿中半晌沉默,正当连蔷想要开口缓解这尴尬氛围时,将琅悠悠开口了:“况且,我又不是在笑你。” 听罢,连蔷怔怔地涣散视线:“……其实你说得也对。我想借外力忘记又放弃,一是舍不得,二是觉得,这样也是自欺欺人。” 她故作轻快:“反正梦蚕丝在我手上,我若某日受不了了,便点了它,也不算自寻烦恼吧!” 将琅轻敲扶手的手停下,呼出一口气:“我当年,也在做同你一样的选择,只是立场不太相同。” “哦?”连蔷一扫恹恹的样子,饶有兴致。 “我……我微末之时,遇到过一个姑娘。” 这是一个绝佳的故事开头,吊足了听者的胃口,可惜将琅并没有如此耐心与天赋:“她待我不错,却不知道我是魔,我也有私心,并未如实相告。后来我身份暴露,不敢面对她,就逃了。” 说到这儿,他神色似是一黯:“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么多年过去,应当,是死了。” 将琅讲得再平铺直叙不过,连蔷皱着眉,想评价他讲故事的水平着实烂,但旋即意识到,或许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那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再去找找她呢?”连蔷轻轻发问,“你总不至于是寻不到她,至少,至少要知道她真的不在了吧。” 将琅闻言,垂眼笑了下:“我不敢。” 一瞬间,连蔷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 “我不敢。”将琅又复述了一遍,像是说给连蔷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这么多年过去,我自觉辜负她,连点燃梦蚕丝再见她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愿意亲耳听到她的死讯?” 连蔷听见一声火烛爆裂声,将琅的目光随之投射了过来,这一次,她再度觉得,将琅实则是在透过她看别人:“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如你一般。她眼下还有颗红色的小痣。百年前,救起你的那一次,我正从昆仑山归来。 “当时救你,的确是出于私心。但长久相处下来,我发现,你们一点儿也不像,我每一次看你,都会意识到,她已经不在了。” ……原来是这样。被告知了真相的连蔷并没有多愤怒,她只是轻轻问着:“那她呢?” “什么?” “你有问过她吗?”她叹了口气,“你一言不合地就走了,都不知道她在不在意你的身份……我知道这些话由我来讲,不太妥当。但我觉得,将琅,你好怯懦啊。” 将琅笑了声,没有发怒,承认了:“你说得对。” 他太过坦然,连蔷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但归根结底,将琅待她很好,她不该过多指责他。连蔷什么也没再说,又是叹了口气:“这次回来,我也是想向你短暂辞行。” “怎么?终于发现还是适应不了魔界的天,想跑了?”将琅仰向靠背,语意调笑,二人间的气氛像是回归了先前。 “不是,只是想出去走走,”连蔷认真回答,接连的意外经历下来,她倒也想学学他们的随性自在了,“你当我任务没做成,无颜愧对你也行。” “统共都不见你成功几次,先前怎么不会惭愧?”魔尊摆了摆手,“罢了,你想去就去罢,记得回来就好。” 连蔷莞尔:“那当然,我的家在这里,我又能跑去哪里呢?” 得了允许,连蔷整个人都雀跃起来,正要回去收拾行装,却被将琅一把叫住了。 始终以戏谑面目示人的将琅此刻倒有了几分凝重:“近日,魔渊的封印松动,你独身在外,也要当心。” 魔渊似乎是自魔界诞生之初便存在的一条深渊。没有人能活着到达深处,据说底下是无数被镇压着或死去的魑魅魍魉,将琅身为魔尊,虽也想炼化它的力量,却是有心无力,只能浅入其下,更别提连蔷,远远地听着其中的凄厉哀嚎,便足够胆颤心惊。 它若是始终被封印着也好,若有朝一日,魔渊的封印被解除,下面千万年甚而更久以来积压的怪物暴动而出,不要说只是魔界,对世间都是一场浩劫。 连蔷了然,重重地点头,离去了。 她一走,殿中又只剩下将琅一人。他凝望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凝望了很久,接着,他兀然笑了起来,断断续续的,笑到后来,他又取出那团丝线,端详许久,亲手点燃了它。 蚕丝燃起的烟雾,在半空中慢慢幻作一道人影,而将琅睁着眼,心被一点一点攥紧,他却一瞬也不愿错过。 早就走出的连蔷自然不知道里头的动静,她走出魔宫,心情都轻快不少。 传言归传言,将琅还是为她在宫外置办了一个小院。不大,但连蔷总觉得自己拥有了一个归宿,在外漂泊时,她还能知道有哪里可以归去。 她本来想在院外种一棵树,就好像当年迟星霁带回来的那棵,但是她无论怎么找,都没有再找到同样种类的树,哪怕请了将琅帮忙,还是一无所获。 连蔷也只能安慰自己,有时缘分已尽,不能过多强求。 她刚刚被救起那段日子,心如死灰,本想种些什么打发时日,不料魔界的土壤与人间不同,种什么死什么。连蔷偏偏不愿信这个邪,越挫越勇,反而生出了些许斗志来。 只可惜,斗志归斗志,现实归现实,直到现在,她都没能种活什么花草,院门口是光秃秃的一片。 她很久未归,这次回来却又是为了离开。连蔷不免遗憾,决定再待几日再走。 连蔷舒舒服服地过了几日,虽时不时还会想起迟星霁,但只一想这时他大概已经回到了天上去,便也不再多想了。 这日,她来到魔界与人界的关口,却见许多魔修都堵塞于此,愁眉苦脸。连蔷不解,拉住一人,要细问:“请问,前头怎么了?这里不都是要出去的么?” “别提了,”那魔修摆摆手,眉眼间满是不平又无可奈何,“从几日前,就有一个剑修堵着,满身仙气!弟兄们也想走,却打不过他,他偏要一个个查过去,问他要做什么,他也不说。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怎么不回天界守门去!” 连蔷眉心一跳,剑修? 直觉告诉她,她应该这时就转头回去,但她的脚步仿若被钉住一般,一步都迈不开。 人流逐渐往前挪动,身边的人越来越稀疏,这便露出了那位堵着关口的剑修来。 多日不见,他还是一身玄衣,眉目间仍是疏离,执剑站在那儿,威压尽显。以他为中心,四周空出了一大片。 连蔷不知道迟星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只知道,自己该跑了。 ——跑得越远越好。 连蔷浑身的血液齐齐上涌,冲得她头晕脑胀,她一步、一步后退,却意外地对上一双熟悉的眼。 上次见到这双眼,恍如就在昨日。 她不假思索转身要跑,然而在人群之中,她逆流的动静着实太大,更遑论早就被人牢牢锁定,无处可逃。 连蔷还未挪动几步,便闻见有人从天而降的动静,下一瞬,她的臂膀被紧紧扣住 ,怎么挣都挣不开,连蔷不管不顾地反手一掌推出:“放开我!这里是魔界,你凭什么这么造次!” 她想不明白,迟星霁怎么能这么阴魂不散啊! 早知如此,她早该一把烧了梦蚕丝,和他做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如今还不至于如此窘迫! “容不容我造次,是我说了算。”他风轻云淡一句话,更是让她气极—— 作者有话说:天空一声巨响,前夫哥闪亮登场! 最近更新时间可能不稳定,大家多多包涵TT可以尽量晚一点或者第二天再来看感谢在2023-05-1021:22:44~2023-05-1322:34: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5104477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故梦(六) 连蔷气极反笑,眼见周围簇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就站定下来,稳了稳情绪:“这里人多眼杂,仙君不妨借一步说话?” 迟星霁环顾一圈,明白了她的意思,道:“好。” 他这一身仙气在魔界中太扎眼,别无他法,连蔷只得带他来到栖身的小院,迟星霁起初并不进门,扫了一眼,问了句:“你不曾种什么树么?” “之前种过了,种不活。”连蔷不加思索,回答脱口而出,答了方觉自己说了什么。 她更担心的是,迟星霁为什么会这么问?他莫非是知道了她的喜好习惯? 所幸迟星霁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连蔷冷着脸将他带进门,连壶茶水都不愿意替他上了。 他倒也直接开门见山:“这些日子,你一直都在骗我。” “我没有!”连蔷本能欲反驳,又被迟星霁澄澈的目光牢牢锁住。她慌乱避开,又觉自己太过明显,强装镇定地迎上去。 “你有,”他念得很笃定,“若非如此,我来找你,不过是相识一场的朋友前来叙旧,你何必紧张?” 连蔷阖眸,努力平息了胸膛里涌动的不平怒气,再度睁眼:“我早就说过了,仙魔有别。仙君只身来魔界寻我,不怕引起非议,我还怕。你来找我,定是有事前来吧,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做到,但说无妨。” “我近日找到了些许有关我前尘往事的线索,我知晓了自己曾经的宗门,”迟星霁越说,连蔷的心越提起,“我希望你陪我去一趟无极剑宗。” “不行!” 连蔷回绝得飞快,迟星霁反问:“为什么?不是说但说无妨么?” 深呼吸一口气,连蔷真是恨不得立即将他扫地出门,这一句句话,她真的被拿捏得死死的。她总不能告诉迟星霁,那里留存了她太多不好的、与他相关的回忆,也怕他想起什么,所以才不愿再去了。 见她沉默,迟星霁继续步步紧逼:“你若问心无愧,为何不敢同我前去?” “仙君,我可是魔,”连蔷忽地冷笑起来,此刻终于有了勇气直视他,举起手将手背上的黑色莲花展示,“你叫一介魔修深入仙门重地,万一不慎被人发现,你是想看我被围剿致死么?” “我担保,我会护你全身而退……” “——本尊的人,还是不劳仙君费心相护了。”有人推门而入,冷冷道。连蔷忙起身,想站到将琅身后去。 迟星霁要伸手去握她,却扑了空,指尖与她的袖口险险擦过。他盯着指尖看了一会儿,才抬眼看她顺顺利利地站到了将琅身后。 “你怎么来了?”连蔷问得很小声,问完却又觉得自己是多此一举。迟星霁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将琅只可能是不想管,而不是不知情。 果不其然,将琅睨她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二人的这番看似亲昵的互动落入迟星霁眼中,他眼眸一晦,衣袖下的手一点点扣紧。 “本尊还当是谁在我的地界这样逞威风,”将琅眯了眯眼,绽出一个笑,“竟然是星霁仙君,久仰大名。” 二人之间谁都没有动用力量,只是平平地站着,连蔷却嗅到了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息。 她扯了扯将琅的衣袖,示意他说话客气一些,迟星霁再行事乖张,得罪了他终归不是好事一桩——她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迟星霁的眼睛,迟星霁竟不知她还会这样维护一个人。 剑修定定心神,启唇:“我来此,只是来找她,并无意扰乱魔界秩序。” 迟星霁的目光再次移到连蔷身上:“多有得罪,还请包涵。” “好一句无意扰乱,凡事若只论心不论迹。仙君即便无意,也坏了我们魔界的规矩,如今还想强行带走我的下属,你当本尊是死了不成?”将琅冷哼一声,大有誓不罢休的意思。 “……下属?你就是这样看待她的?”迟星霁咀嚼着这二字语义,连蔷闻言便知他定然是又误会了什么,而且她并未向将琅提及过这部分,张口要驳,却又觉得,不如将错就错。这样,对彼此都好。 将琅狐疑地瞧他一眼:“我如何看待她,是我们二人之间的事情,与你何干?” “无论你是谁,都无权干涉她想要做什么。”迟星霁平静了下来,“她若是愿意同我走,即便是覆了这里,我也要带她走;她若不愿,今次也是我唐突。” 魔尊笑了两声:“不愿?唐突?连蔷先前说的,你都没听到么?她说了,她不愿同你去。她都说了自己的顾虑,你却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她,难不成这就是仙君的处事之道么?” 他的语气一下子犀利起来:“你究竟真的像你说的那般尊重她么?” 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迟星霁良久没有说话。 自遇到连蔷之时起,他也觉得自己性情变化颇大。从前,他堪称无欲无求,唯一的欲念也不过是找回曾经的记忆,可为何要找回记忆?迟星霁对此一点儿也不知道。 他只是感觉,失去的一切对他无比重要,是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为此,他下界了,就此遇见了连蔷。 有什么随消失的记忆湮灭的东西似乎在一点点复苏,迟星霁看着自己不可自拔地一点点走近她,就好像终于失而复得什么。明明她已用狠绝的语言说明了他们该就此分道扬镳,可察觉到不对劲的迟星霁,还是赶来了。 ——一种他自己也不知道来源的情绪在驱使着自己。他只感觉,要是就这样放她离开,他余生恐怕都要后悔下去。 迟星霁缓缓睁开眼,不大的房间中,被他与将琅无形地分成了两界,而连蔷,在他遥遥的、难以企及的那头,注视着他。 他若想走过去,将琅怕也是不允的。 “……最后一件事,”迟星霁艰涩地开口,“只陪我做完这一件事,我便再也不会来纠缠你了。我只求这一个答案。但你若不愿,我也立刻就走,绝无怨言。” 连蔷亦很久没有说话。她本该拒绝的,迟星霁都这般说了,又有将琅回护她,她大可以利落地拒绝。 但她拒绝了,胸口的梦蚕丝隐隐发烫起来,似乎在质问她。 ——就这样回绝了他,你当真甘心吗? ——说着不用梦蚕丝,要尽力释怀,你当真能没有遗憾吗? ——他千里迢迢来魔界寻你,你当真不觉得他怀有真情实意,不会动摇吗? 这一刻,连蔷明白,“迟星霁”三个字于她而言,就是长久的一场梦魇,更何况,是失去记忆的迟星霁。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做这样一个梦,哪怕是噩梦,她也甘之如饴。 说不定,他们会再度相遇,也是命中注定的,命里注定他们要这样纠缠不休。 “好,”连蔷听见自己同样艰涩地开口,“我再同你去最后一次。” “连蔷——”将琅不满要驳,却被她微笑着摇摇头制止。 迟星霁双眸一亮,正要说话,又被她快一步拦住:“只是希望仙君遵守诺言,之后莫要缠着我不放了。” 缠着她……不放吗? 眼里希冀顿时一灭,迟星霁又是缄默半晌,才抿抿唇:“ ……一言为定。” 将琅不满,欲再一次发难,却被迟星霁定定道:“魔尊放心,我是如何带她去的,也定如何将她带回来,绝不会让她受半分损伤。” 事已至此,将琅再为难,也显得不近人情了些。连蔷借口要再安置几日,先行劝走了迟星霁。面对恨铁不成钢的将琅,连蔷自觉理亏,忙信誓旦旦道:“你放心,等我回来,我一定就把梦蚕丝点了,不会再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了。” “梦蚕丝?倒有几分稀奇,”将琅像是听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只是我竟不知,你何时去的昆仑山?” 连蔷的笑容一下子凝滞住:“你……什么意思?” “什么叫我什么意思?你屡次擅离职守,不知道跑去哪里快活,还不许我多问几句了?”将琅要去叩她的头,连蔷一时怔住,竟没有躲开。 “梦蚕丝,你不是也有么?” 她比划了一下,却见将琅皱眉,神情不似作伪,疑惑道:“我要梦蚕丝做什么?” 连蔷哑然,旋即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或许,是将琅点燃了梦蚕丝,将相关的一切都忘记了。 思来想去,怕是也只有这一种可能。 连蔷虽觉得遗憾,但也明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自己要同过去告别,于情于理,她也不该多加议论,就掩饰好自己的神色,笑着一语带过了。 说要安置,连蔷实际也并没有什么东西要带走,她两手空空,亦是一身轻。通过这几日,连蔷才发现,若是她死了,也留不下什么,她身上最沉重的,便是她的过往。 而她和迟星霁即将要做的,便是再一次揭开那些过往。 途中,二人并无话可说,可看着旅途越发接近目的地,连蔷嗅到了不对。比起无极剑宗,这条路,更像是……通向他们曾经的小家。 连蔷心底惊涛骇浪,却不能显现。她猜迟星霁是发现了什么,才会折而复返,但一定没有摸透真相,她千万不能自乱阵脚。 只要她不愿承认,迟星霁便不能将她怎么样——连蔷心里下定决心,誓要装傻到底。 可当他们真的站定在记忆中的院落时,连蔷的心情难掩复杂。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回来了啊。还是同迟星霁一起回来了。 百年过去,物非,人的心境也不如从前了。 第44章 故梦(七) “我本来听闻我先前师承无极剑宗,想前往查看,却叫我无意之中发现了这个地方。”迟星霁轻车熟路地推开门。 一切未变,仿若还是百年前的模样,他们只是稍稍离家了一会儿,也许是出门游历,也许只是回了宗门一趟,便很快归来了。 “……不是说要带我去无极剑宗么?又为何带我来此?”连蔷强打着精神应付,她实在是疏于同迟星霁周旋了。 入门的时候,即使心中早已做好了准备,目光触及时,她的心还是不免被刺痛了一般。 ——入目的满院杏花,全枯死了。她早该想到的。 “我察觉到些许熟悉灵力的残留,追踪溯源,这才寻到这里,”迟星霁一面引着她走入林中,一面沉声道,“果不其然,发现了这里或是我曾经的居所,除此之外……” 听到最后半句,连蔷才抬眼给他一个眼神:“什么?” “我发现了你的灵力,微弱,但确实存在。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意承认么?” 因而先前有了铺垫,连蔷被突然发问,也不显慌张:“许是错认。” “不会错认。”迟星霁很是笃定。连蔷轻笑了下:“可这又能说明什么?” “你说我们先前不曾相识,都是仗着我失去记忆刻意骗我的。是么?” 他心中已有答案,连蔷也不再遮掩:“是。” 迟星霁眉目微动,可见她一副一扫之前遮瞒的样子,忽地心亦随之冷了下去,他想张口问什么,但问不出口。 “你问的,无非是我为何要瞒你,你我之间过去又发生了什么事,”连蔷径直越过他向前走去,直至瞧见那棵记忆中的灵树荡然无存,她才顿步,“我可以告诉你,但要在去过无极剑宗之后。” 她愿主动坦白自己缺失的记忆,迟星霁本该开怀,但他无论如何尝不到任何名为“喜悦”的情绪。 他迟疑着开口:“过去的我,是不是……做了许多错事惹你不快?” 连蔷本漠然地注视着他,听见他这般反省,心骤然一抽,她别过脸:“届时,我会告诉你的。” 她转身要先走,又听见迟星霁道:“这般多的杏花,是你种的么?需不需要我将它们复原……” “不用了,”连蔷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花期已过,它们……不会再开了。” 这几日,连蔷想了许多。她对迟星霁的感情一时难以根除,若真要干脆地一刀两断,这件事只能由迟星霁来。 无非是叫他再推开她一次,连蔷镇静地想着,她又有什么做不到呢? 她……可以的。 二人回到无极剑宗的声势没有多么浩大,仍惊动了不少人。这些年,迟星霁飞升的事迹远播,天下众多修士慕名而来,希望自己能成为次之飞升的。 他们不清醒,连蔷却清楚,迟星霁之所以做到了,是因为他是迟星霁,仅此而已。 迟星霁留下的剑气还在替她护体,又无人敢盘问仙君的同伴,因此连蔷也宛如入了无人之境。 二人被迎着坐下,寒暄了片刻,迟星霁提出要见一见自己当年的恩师,却见接待的众人皆变了脸色,支支吾吾地不愿如实相告。 见他们神色,也不似奚文骥逝世,倒像是有别的隐情。 “是师父在闭关,或有什么难言之隐么?”迟星霁想当然以为是奚文骥不便。连蔷在一旁捧着茶冷眼看着。 她能同失忆的迟星霁和谐共处,可不代表她还愿意再见奚文骥。 “我领仙君前去吧。”忽有一人站出,是个女子,一半的头发在头顶高高竖成发髻,另一半则在身后散下,浑身上下一股出尘之气。尤其惹眼的是,她眼下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她也不像那些阿谀奉承的人,一口一个“师兄”想与迟星霁攀上什么关系,只疏离地称呼他,眉宇间……似乎还有些不平? 谁人不爱看美人,连蔷亦不能免俗,多看了几眼,却撞上她的目光,二人视线一相接,还是连蔷先颔首致意,对方复做。 有人引路,迟星霁自是乐意见得,道了声谢,便从富丽堂皇的大厅中走出。 三人行了许久,一路上断断续续都有人打扰问好,一段不长的路揍得格外漫长。连蔷不耐,瞥见引路的姑娘,随口一问:“我叫连蔷,不知姑娘名姓?” “我姓姜,名臻。”姜如臻目不斜视,继续在前头稳稳带路。 连蔷有心找些话题,出口却弄巧成拙:“不知姜姑娘可有婚配?” 话一出口,她暗道不好,连迟星霁都望来一眼。她见姜如臻似是刚直之人,她这般冒昧,恐怕会惹其不快。 谁知,姜如臻的步伐似乎趔趄了一下,佯装无事道:“……我有一情投意合的师兄,已相识数十年,不日便会成婚。” 绷紧的弦松了松,连蔷舒出一口气:“真是好事一件,方才是我冒昧,还望姜姑娘不要介怀。” 姜如臻点点头权当首肯,说话间,三人越行越偏,离那些宗门中心又灵力深厚的建筑越来越远。 连蔷心中有疑,也不点破。按常理而言,奚文 骥教出了这样一位徒弟,不说更得尊重,也不该……迁居到比先前更差劲的居所吧。 带着二人到了错落的小院,姜如臻竟也不识得路,带着他们又是兜兜转转好几圈。随着时间推移,迟星霁的面色也越发沉了。 眼前的建筑像是这偌大宗门中最不堪的一角,甚至连好些的凡俗居所都难以比拟,他难以想象,自己的恩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到了。”姜如臻终于在一处房间前站定,她轻轻一推门,门便“吱呀吱呀”地哀鸣着开了。 “是谁来了?” 这声音,连蔷似曾相识,是奚文骥的,却又不是他的,听起啦,像是足足比他原来苍老了数十岁。 但这怎么可能,连蔷否定了这个答案,奚文骥早已驻颜,虽说不能长生不老,但至少不会再衰老下去。 迟星霁向姜如臻一致谢,便快步走进了院中。 连蔷也紧随其后,却见快她一步的迟星霁僵在了那儿。 “……师父?”迟星霁艰难吐出两个字,原先顺畅的称呼,在此刻竟重如磐石。 连蔷似有所感,迈上前一步,看见了奚文骥,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位八旬的老者。 “奚文骥?”她亦像迟星霁一样喃喃着。 自己的院落长久未有人造访,奚文骥眯起眼打量着来者,他来来回回扫视了迟星霁好几遍,才终究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不错:“你是星霁!” “师父。”本能指引迟星霁明了眼前之人的身份,他二话不说,撩袍跪下,给奚文骥磕了三个头,磕完便起身搀扶着老人来。 “好,好,好孩子!没想到你飞升之后,竟还愿意来看望师父我……”奚文骥捋着胡子,又连连拍着迟星霁的肩,乐得看不见眼,他的笑声,却在扫到连蔷的刹那,戛然而止。 “……连蔷?”他像是吃了黄连一般,瞠目结舌地看着迟星霁身后的她,“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连蔷顿觉好笑,她一步步走近奚文骥,不出意外,奚文骥现下如同一个修为尽失的凡人,就算像从前一样再起了杀心,也不能奈她何了。 多年前的地位,如今像是颠倒了过来。 “你不是应该死了吗……”他伸出食指,颤颤巍巍地点着连蔷。 连蔷和善地笑笑:“那自是托师父的福,我福大命大,没死成啊。” 她不信当年迟星霁离开后,奚文骥不知道她的处境会有多么艰难,却仍旧对她不闻不问,今日一见,果然他是故意的。 “孽徒!”奚文骥想借着手边的物件摔砸来泄愤,无奈却是徒然。 明晰往事的二人这样僵持着,唯一不明白前尘的迟星霁看了二人敌对的样子,也明了了几分。 “师父,有什么事,不如坐下好好说罢。”迟星霁开了口,奚文骥再不愿,也只能听他的话,毕竟今非昔比,他已不能仰仗着当年的那点师徒情分要挟高高在上的仙人为他做些什么了。 好在迟星霁骨子里也对他留存了几分敬畏与尊重。安置好奚文骥,他抬眼想示意连蔷也坐下,却见她侧了首,十分不愿看他们。 既如此,迟星霁便也陪她一起站着,同奚文骥说起了一些事。 当得知他忘却了曾经,奚文骥眼中半是惋惜半是庆幸,惋惜的是他竟将之前的师徒情谊全然遗忘了;庆幸的是迟星霁同样不会被连蔷负累了。 二者相加,奚文骥也不知自己该喜该悲了。 想是见二人关系不善,迟星霁也只拣了部分没有连蔷的说与奚文骥听,即便如此,也听得他感慨连连,直呼迟星霁出息了。 “徒弟的事说完了,也该说一说师父的事了,师父为何会……”迟星霁不忍往下说。奚文骥远比他坦然得多,摆摆手,浑不在意:“你想问,为师为何会沦落至此是吧?”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此事说来话长,也是与你有关。” 第45章 故梦(八) 说到这儿,奚文骥脸上竟有几分自得的笑意:“当年你虽离飞升仅有一步之遥,但你之所以能一举飞升,除却你本身天资聪颖,还因为师父将一身的修为尽数渡给了你。” 他的话如晴空炸响了一道惊雷。 连蔷恍惚间嗅到淡淡血腥味,摊开掌心才发现,指甲已深深嵌入肉里,她强制自己舒展手指,又不受控地攥拳。 她不知道奚文骥能为迟星霁付出至此,而当年的迟星霁,竟也同意这一变相戕害仁师之举。 且不说失去修为会形同废人,奚文骥心性不同常人,想是难以忍受高低落差,他竟能为了爱徒生生忍受住了这一步?她是不是该久违地说一声师徒情深? 想到这儿,连蔷自嘲地笑了笑,原来迟星霁当初竟急于飞升到这一地步,是出于对力量的渴求,抑或是,实在急于摆脱她这个累赘? 连蔷已无从得知,但隐约能猜得一二。 奚文骥这一说,无疑已经将自己会落得这般境况的原因告诉了他们。迟星霁的声名再远,成了仙也再难管俗世闲务。而即便教养出了百年间飞升的第一人,失去了全身修为的奚文骥,于无极剑宗来说,也只是废人一个。 他们愿意豢养一位仙人的恩师,却不能让一个失去修为的人仅靠功绩留坐高位。 这事实很残酷,但对于他们来说,足够有利,那便足够正确。 “我哪里值得师父做到这一步……” 迟星霁喃喃,却被奚文骥一把握住了双肩,言辞激烈地打断了他:“当然要做到这一步!飞升成仙是天底下多少人的夙愿!而你,做到了啊!师父做不到的,你做到了,这便是值得!” 说到这儿,他竟有些神色癫狂:“日后若有史册记录,在你的名字之后,能有为师一席之地,那也足够了!自你初入门那日起,我就知道,你能做到,你能做到!” 奚文骥连连晃着迟星霁,他们都想不到看上去风烛残年的奚文骥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力气。迟星霁也任他摇着,只面色沉重。 “他们都说我疯了,才会这样牺牲自己,我却不这样觉得,星霁,你一定能明白为师的苦心吧……”说到后来,奚文骥已是又哭又笑,涕泪涟涟。连蔷看着,不觉得感人,只觉着反胃,恶心得想吐。 看来,这么多年类似苦行的生活,多少还是磨灭了奚文骥的意志。 待奚文骥没了力气,冷静下来,迟星霁才反手去扶住他,让他稳稳落座,踌躇着开口:“我先渡一些灵力与师父吧,师父也能好受些。” 此举耗费的对于如今的迟星霁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奚文骥便也安心受用了。 趁着师徒二人传功,连蔷先一步退了出去。她不想多看一眼奚文骥,也懒得旁观舐犊情深的场景,想必他也是这样想的。 门外的姜如臻竟还在,只沉默地直立在那儿,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只是站着发呆。 “姜姑娘。”连蔷先出声唤了她一句,将姜如臻游离的思绪扯回。 看到她,姜如臻亦有些讶异:“连姑娘,你怎么先出来了?”“他们在叙旧,我一个外人,不便听太多。”连蔷微笑着解释了一下,捋了下耳边的碎发,“你怎么也还没走?” 姜如臻的目光落到她手背之上,欲言又止。 “怎么了?”连蔷觉察到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两手交叠,将莲花隐在左手之下。 “我有一个问题,方才便想问了,但不知……当不当讲。” 连蔷心中有所猜测,面上仍首肯了:“但说无妨。” 她的魔气虽被隔绝,但若有心人细察,未必不能看出她是魔修,虽说迟星霁担保会带她全身而退,多一事还是不如少一事好。 但总事与愿违,姜如臻吸了一口气,道:“连姑娘,恕我冒昧一问……你其实,是魔修吧?” 连蔷没有运气防备,姜如臻既是先开口问她,想也是有转圜的余地在。 “姜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连蔷思忖着,只镇静笑说,将矛头拨回与她,“凭白 指认别人是魔,可不是正派所为。” “抱歉,那便当我是错认吧,”姜如臻忙作揖致歉,“不过是我之前有个朋友,他亦会在身上绘制黑色的纹样,开始还骗我说是胡乱绘的,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是魔修。” 见连蔷不说话,她忙不迭补充:“我见你手背上的莲花,便想当然了,原也只是想向你打听几句……抱歉,是我莽撞。你手上的这朵绘得极美,很衬你。” “你说,他是之前的朋友,那现在不是了么?”猜得倒是不错,又被她称赞了一句,连蔷也放下了心同她闲聊几句。 姜如臻摇摇头,状似感慨:“我还当他是朋友,只是他似乎并不愿再同我做朋友了。某一日,他身份暴露,远走高飞,连说都未同我说。我当时还愤慨,如今倒也释怀了。” 连蔷将目光放平放远:“或许,他也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或许是吧,不过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似乎还未拜入师门。这么多年过去,找得到最好,找不到也只是我们无缘。”姜如臻语气平淡,忽地,她腰间一只铃铛无风自动,伶仃作响,她忙拿起,摆弄了一番。 很快,姜如臻放下铃铛,朝连蔷又是歉意一笑:“师兄在找我,你们若无别的事需要帮忙,恕我不能久陪了。” “无碍,你能引路已是帮了大忙。”连蔷表示理解,她话中称谓亲昵,与这所谓师兄的关系可见一斑。 姜如臻听罢,便转身辞去。无意间,连蔷瞧见她后摆之上,绣了一枝小小的白梅,因着了素色衣衫,所以她先前未能注意到。 那枝白梅随着她的动作摇动,栩栩如生。 又等了片刻,身后的门再度被推开。连蔷不用回头,只听脚步声也知道是迟星霁出来了。 “给我看看你的手。”他站定到连蔷身侧自然地开口。连蔷佯装听不见,待迟星霁要握她的手查看,她才后退一步,一举双手呈在他眼前:“好端端的,我的手能有什么事?” 一双手光滑白皙,哪里有伤口。 她直觉迟星霁会问,等姜如臻走后,便想起了自己手上的伤,先行疗愈了。 迟星霁见状,似是安下心来,旋即抿了下唇,道:“我有许多事要同你说。” “那便找个僻静的地方吧。”连蔷本就想好了同他坦白,自不会拒绝。 二人思虑片刻,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小院。 二人坐定,还是由迟星霁先挑起了话头:“我同师父……了解了一些往事。” “嗯?他是不是说到我了,他又是怎么说我的?”连蔷不接,兴致勃勃地问。 “……他说你不好,但那些话,我不想相信。我便同师父说,不要再讲了。”迟星霁没有看她,只是垂眸,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连蔷抚平裙上褶皱的指尖一抖,她想不到,这样维护她的话,会是从失忆的迟星霁口中说出来的。 如果那些年,迟星霁能像现在这样,在奚文骥面前,态度坚决地维护她,而今的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了? “这也难怪,他从来都不喜欢我。以前是,现在更是,我也一样。不过我也很好奇,他在失去了记忆的你面前,是怎么说我的?”连蔷一面说着,一面脸上浮出个笑来。 “不好的话,不听也罢。”然而迟星霁也很坚持,并不愿意将那些话转述。连蔷也只能随他去了。 沉默许久,一阵风过,连蔷几乎能想象到从前风过时杏花随风摇动的花影,正在心中感慨,迟星霁发话了:“……他说,我们从前成过亲。” 连蔷眨眨眼,他的话散在风中,听得不真切。迟星霁见她茫然,复耐心道了一遍:“他说,我们成过亲。是真的么?” 他哪里是在询问是否,分明只是在看她的态度。 连蔷盯他盯了许久,像是才想起似的故作恍然大悟,又接上一个虚假的笑:“啊,对,他说的对,我想起来了,是有这样一桩事。” “那你……”“可是后来分开了,”连蔷一瞬不错地注视着他,终于没再气力维持笑意,“你不如猜猜,我们是为什么分开的?” “……是因为我,”迟星霁说这几个,便仿佛费劲了全力,“飞升了吗?” 他看着连蔷重重地颔首,心猛地一沉。 “是,却也不全然是。”连蔷没顾及他的神情,自顾自往下说着,“其实奚文骥同你说的,或许也没错。” 她将视线挪至满院枯死的杏花:“当日这些杏花,全是你种下的。是因为你知道,我最喜欢杏花。 “我们俩自幼相识,用旁人的话来说,也当得一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我们本出生在一个小城里,若不来无极剑宗,或许会度过幸福美满的一生,我们会作为凡人白头到老。” “那为什么,”迟星霁不忍地阖眸,又睁眼迫使自己面对现实,“会变成如今这样?” “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永远追不上你的距离。” 第46章 故梦(完) 连蔷诧异于自己竟能用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无比平静的口吻道:“迟星霁,因为我妒忌你啊。” 假的,都是假的。 她忽觉面上有些许凉意,在迟星霁惊异又略带忧色的目光中抚上自己的脸,原来是泪濡湿了脸颊。 为什么要落泪呢?这些话,不是在心里早就草拟好了的么? “奚文骥告诉你了吗?我曾经也是无极剑宗的弟子,也是他的徒弟。要说起来,也算是世人眼中的名门正派,可如今我却落得这样的下场,成了遭人唾弃的魔修……” 连蔷抬眼,眼中是深刻的妒恨又或者是清醒:“你觉得是为什么?” 迟星霁已屏住了呼吸。 她说得很慢,将每个字都咬得死死的:“为什么你就是天生剑骨,又有肯为你这般牺牲的师父,能理所当然地享受所有呢?你只消一眼,便能比出那些我十天半个月都比不出的剑招,凭什么呢?” 迟星霁,不要信,不要信…… 她说的都是假的,她从来妒忌过他,她从来只会为他高兴,高兴他有不那么美满的半生,却能在之后的日子应有尽有。 可连蔷只能任由自己继续说着谎话:“是我不够努力么,还是我不够谦逊?没有人来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知道众口铄金,每一句话都能逼死我。 “我不过是天资寻常,却要被所有人拿来和你比较——又或者,只是天资不如你。他们都说你竟然有这样一个不相称的道侣,简直是你的奇耻大辱。 “真奇怪啊,我一个活生生的人,竟是你的污点,他们甚至不知道我们是否两情相悦,不知道我到底是怎样的人。 “我分明是你的妻子,远比世上所有人都亲近你。可凭什么,迟星霁,我从来没有因为你而获得什么优待,却为什么反而还要被众人指指点点,只能仰着头高高地看你呢? “而你,永远身在云端,永远共情不了尘埃里我的痛苦,凭什么呢?” 那些极其苦涩的、悲哀的情绪,纷沓而至,几乎要将她重新溺死。 泪水接连不断,连蔷终于能挤出一个笑容:“你当我愿意入魔吗?与你共处的每时每刻,我都想杀了你——好笑啊,谁又愿意相信一个飞升的修士,会有一个因为嫉妒他而道心不坚、走火入魔的妻子?” 他似乎想起身伸手为她拭泪,却被连蔷直直避过,她直视着迟星霁,终于要为自己这番“剖白”作结:“你当我同你重逢之后,为何总是对你避而不及?那是因为,我真是厌烦透了你。 “厌烦透了你高高在上,厌烦透了你自以 为是的保护。若非你对我尚有助益,你当我愿意同你虚与委蛇么? “我一直想告诫你,有的记忆并不美好。可你非要知道我们这样不堪的过去,那我便告诉你。” “只是,我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仙君,你还能有什么想说的呢?” 重逢时,她妄想用这个称谓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到现在,她还是要用这个疏离的称呼推开他、提醒他。 “你放心,我今日和你说的这些,只有我们俩知晓,也绝不会再告诉第三个人——我懒得自揭伤口,也免得污了你光风霁月的美名。” 连蔷起身,不欲再去看迟星霁的脸色。她只觉得,满院凋落的杏花,真是难看啊,她快要全然忘记了它们盛开时的场景。 她想,她要好好地睡上一觉。 睡上长长的一觉,等醒来,迟星霁会不见的,她也能安然地回到之前的生活中。 但,翌日上午醒来,连蔷走到院中,却还在枯枝下望见了迟星霁。他的衣袖上有被朝露浸湿的痕迹,要么是起得极早,要么是一夜未睡。 连蔷眼睁睁看着他走近自己,又在相隔几步的地方停下。 “我想通了,”他开口沙哑,语气却坚定,“你说的那些,我还是觉得不是你的错。我想了一夜,很快想明白,这些不是你的错,却花了一夜,在想如果当时,我能及时体恤到你的情绪,我们如今会是如何。” 连蔷缄默,心底不由一软,她没想过,自己很久很久之前想听的话,竟然会是由百年后的迟星霁来说与她听的。 更没想过,她昨日都已这样贬低自己了,迟星霁竟还不依不饶,觉得她不曾做错。说完全不动容是假的。 到底是失去记忆对他的影响太大,还是抛却杂念,他能更加坦诚? 见她不语,迟星霁深深叹了口气,眼中是她不解的复杂神色:“你若因为过去而恨我,我不怪你,我亦没什么要为自己辩驳的。但我想要替过去的自己弥补几分。若你不弃,我愿意替你重塑躯体,摒除魔气。” 眼前的迟星霁,仿佛同当年那个说“我们成亲吧”的少年别无二致,可偏偏,连蔷知道,有什么横亘在他们中间,无可挽回。 那是即便跨越了百年时光,也扎在她心里顽强地生根发芽的东西。 “我在院中晃了一夜,却叫我瞧见杏花之外的植株。我依稀认得出来,那是一棵幽冥灵树,是在人界和黄泉交界之处生长的树,若以灵力与血液浇灌,是锻体塑能的绝佳之选。若我猜得不错,这也是……当年的我种下的。” 连蔷心下一惊,她先前并不知道这树的来历,而今听他说来,心中隐隐摸到了什么,只是仍是模糊的。 “我知道你现下并不介怀自己的身份,但我想为你做点什么,或许当年的我亦是这样想的,现在的我更有能力,我只是想帮他完成这件事,”迟星霁竟苦涩地勾了下唇角,像是自嘲,“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仙君先前说的,我陪你来是最后一件事,而今是不想作数了么?”连蔷还未想明白,先不加思索搬出他的那套说辞还与他,她只能指望迟星霁愿意信守承诺。 迟星霁却坦然颔首:“是,我欲毁约,不作数了。” 连蔷差点没叫他气笑:“我从前竟不知道你是这样无赖又不守诺的人……” “那你现在知道了,从前是从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百年过去,我更是脱胎换骨。”他说得坦坦荡荡、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妥。 “可你是在将琅面前……”“那又如何?虽是魔尊,也不至于将手伸得这么长,他只会以为是你回程路上耽误许久,而不会想到是我胁迫你。” ——如果她迟迟不归,将琅也只会以为她是同先前说好的,外出游历了吧。连蔷没有说话,忽地笑了,近日来仅有的、发自内心地笑了。 她在想象,若是她不从,迟星霁是否会动用别的招数,迫使她同意呢? ——极有可能啊。要是可以,她还真想见见迟星霁这样的一面。 “一个月,”连蔷骤然道,她终究是拗不过迟星霁的,“我只愿意拿出一个月时间同你消磨浪费。” 她的答应另迟星霁意外,但他仍沉声道:“一月足矣。” 不过迟星霁虽说得信誓旦旦,但终归覆水难收,连蔷并不信所谓能摒除魔气的话术,可她想试一试。 试一试世上有没有奇迹的存在,也试一试迟星霁能为她做到何种地步。她心底也有个微弱的声音,她也想知道,当初的迟星霁种下这棵树,是为了什么,真的是……为了她吗? 连蔷不得不承认,在迟星霁坚持不懈的打动下,自己还是心软了,一个月,只是一个月而已。之后,她也能毫无留恋地点燃梦蚕丝。 总归是无人知晓,那她再为迟星霁破一次例,也并不是不可以。 可这样想着,连蔷又想起一事:“那你要如何安置奚文骥?” 他一向重情重义,眼见奚文骥落难至此,总不可能对其不闻不问。迟星霁闻言,神色凝重几分:“你放心,给我一日,我会将师父安置好的。” 他这般说了,连蔷也懒得去追问他到底要如何安置,定然是不会亏待奚文骥的便是,便懒懒一摆手:“无妨,只是剩下二十九日而已。” 连蔷转身,听见身后闷闷一声:“你威胁我。” 她轻笑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迟星霁处理得远比她想象得快,只是午时出去了一趟,便很快归来了。 连蔷没问,他倒也主动提及,已将奚文骥安排妥当,叫她不要忧心。 “我能忧心什么?”连蔷只觉好笑,窝在躺椅上,懒懒晒着太阳。 没有了杏林美景,只是这方地界依旧舒适,实属难得。 “你们之间芥蒂颇深,我多做斡旋也是应该。”迟星霁委婉回答。连蔷了然:“奚文骥又和你说了不少我的不是吧?” “了解得太清楚,未必是好事。”迟星霁轻飘飘一语带过,她也懂了他弦外之音,便也不追究了。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连蔷出声问道:“何时启程?” “明日吧,难得闲适,好好享受便是。” 连蔷有意调笑道:“那便只剩二十八日了?”“那便只剩二十八日。” 迟星霁不动如山,听他的意思,是叫她不要急。连蔷就也心安理得闭上眼,预备小憩一会儿。 可惜午后的日头实在有些烈,她阖着眸,怎么也睡不着,正打算起身遮一遮,却感知到有人站在她身旁,替她遮蔽了晒在面上的太阳。 不用睁眼连蔷也知道是谁,只放匀了呼吸,营造自己睡着了的假象。她躺了多久,迟星霁便站着替她遮了多久。 实在忍不住了,连蔷佯装自己睡熟翻身,将小半张脸压在下面,又将衣袖掩住口鼻,才极其小声地吸了吸鼻子,努力压制着升腾起来的泪意。 她只是遗憾地在想,若是从前单纯天真的她碰到现在的迟星霁,所有的糟心事都没有发生,她也会如现在一般享受着短暂又宁静的幸福吧。 第47章 往生(一) 连蔷从前只听说过黄泉,从未亲身涉足过。 传说黄泉是人身死之后魂魄归去的地方,活物自是不能踏足。魔修身死后魂归天地,不得转生,魂魄自然不可能入黄泉,而活着时,想必也是无人愿意深入其中的。 人 界与黄泉的交界只有一块巨石。无数魂灵三三两两地绕过它,走入更深的地方。 连蔷正要学他们的样子绕其而行,却猝不及防被一道声音拦住:“这是……一对怨侣。” 循声找了半天,连蔷才察觉,原来是巨石在发声。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块石头说话,也没什么稀奇的,奇的却是它说的话。连蔷一挑眉,直言道:“你说错了。” “哦?何错之有啊?”巨石语气中似乎也略带惊异,“自古同时结伴来此的男女,都为伴侣。你们更是活着下来的,不是怨侣,难道还是来此一同殉情的佳偶不成?” “难道除却伴侣之外,男女之间没有旁的关系不成?”连蔷学着它的语气反问道。巨石闻之,沉声一笑:“哈哈!非也非也,不过你扪心自问,你们之间的关系可还清白?” 连蔷又开口了,只是这次口气不甚笃定:“……自是清白。” “我们的关系同此行并不相关,”还是迟星霁出声缓解了尴尬的氛围,“敢问前辈,幽冥灵树生在何处?” 巨石许久不说话,再度发声,却略带郑重之意:“仙界的人,为何来此?你们一仙一魔同行,倒有几分稀奇,仙魔皆不归我黄泉管束。只是年轻人,我管不了你们,可你们当这黄泉,是想来就能来的么?” “前辈的意思是?”迟星霁沉吟后答。 “黄泉之地,只有人能来,且只有死人能来。你们非人,又不是死人,凭什么入我这黄泉?”巨石冷哼一声,“不想守我的规矩,不管是谁来了,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它的语气冷硬,迟星霁便放软了态度企图打动它:“还望前辈通融海涵,我们实是有要事要办。” “死生轮回,便是天地间最大的要事。你们的事大不过此事,快些回去罢,莫要再自讨没趣!”巨石的态度很是坚决。连蔷心生动摇之意,去窥迟星霁面色,却是雷打不动的坚决。 迟星霁又是一躬身,掷地有声道:“我们的确需要一株幽冥灵树,若前辈能指明方向,晚辈愿倾其所有作为交换!” 连蔷何曾见过迟星霁在陌生人面前这样卑躬屈膝,竟还是为了她,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可能。她鼻尖一酸,想要将他拉起,告诉他不必为了她做到这般,巨石却说话了:“我似乎……曾见过你。” 这个“你”指的定是迟星霁。他直起身,平视巨石:“是,不出错的话,我百年前应当来过一次,只是我已没了那时的记忆。” “寻常人对黄泉敬而远之,你倒好,来了两次。不过百年间,你能从凡人飞升成仙,也算是后生可畏,”巨石嗤笑一声,“我记得那时,你说,你是为自己的妻子而来。那这次呢,也还是为她而来么?” 随着它的提问,连蔷的心仿佛被高高地吊起,她没有侧首去看他的脸色,却执着地等待迟星霁的回答—— “是又不是。我还是为她而来,只是她已不再是我的妻子。”他沉声道来,连蔷终究还是克制不住,朝迟星霁投去一眼,见他眉目间尽是平和,只在叙述事实,未有不平。 一颗心由此重重坠了地。连蔷不由开始揣测,百年前的迟星霁站在这里,会是如何一副光景。 他是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他是为了拯救妻子而来的么? “哦?这倒是有几分意思,你们竟从夫妻成了……算了,我也无意知晓你们分道扬镳的过往,小子,你可还记得我的名讳?” 失去了记忆迟星霁怎么会知晓,他垂首谦恭道:“如果晚辈猜得不错,您应当便是往生。” 巨石默认了他的回答:“我记载了世间所有人的过往,甚至能窥得现在,却始终不得他们的未来。我掌管生死,但也仅此而已,我无权判定他们曾经的功过。” 闻之生疑,连蔷忍不住发问:“那这过往的功过,该由谁来判定?” 回应她的先是几声大笑,巨石方答:“是由他们自己!” 说罢,本由迷雾笼罩着的入口渐渐清晰——那是一条遥无边际的大河,对岸那头,有一处灿金的树林,在这了无生气的鬼魂聚集之地,是格外鲜明的存在。 “那是——”连蔷喃喃,她曾经也算与它日日相对,心中已有了猜测。 “要转生的灵魂,要亲身趟过黄泉,到达彼岸,摘下对面刻有自己名姓的一片幽冥灵叶,含于舌根之下,方能堕崖转生,”巨石娓娓道来,“听起来,是否非常轻松?” “……前辈都这样问了,或许并不是那么简单。”迟星霁慎重地回答。 “哈哈!那是自然!对于灵魂而言,黄泉水重若千钧。他们能在水面上瞧见自己过往识得的所有人,死者,抑或是生者……与此同时,黄泉水会洗涤他们身上曾犯下所有的罪孽。 “这其中,有人罪孽太重,渡河的每一步都如同身在烈火中烧灼,又或是太过念及旧情,因想念故人而无法自拔,不愿离开——因此自愿沉入黄泉的人,不知凡几。 “待他们到达对岸,又要在数以万计的树叶中,拨寻自己的名字,许多鬼魂性焦躁,并没有那个耐性,寻不见,便也回头跳下了黄泉作为一生的终结。 “寻到灵叶,也不过是完成了此间过程的三分之二,当他们真正站在百丈之高的转生崖边时,即使是鬼魂,也会产生畏惧——他们明明已经通过苦修获得了投胎的资格,可亲眼目睹到脚下的深渊、想到活着时要历经的生老病死,便又会动摇。 “——费劲千辛万苦,却是要去吃更多的苦,这究竟值得吗? “可就算直至到最后一步放弃,谁又能说,他们做错了呢?这世间,本就处处都是苦事!及早放弃,又何尝不是一种通透明白!” 话音落罢,迷雾再次聚拢,遮蔽住了他们的视线,亦遮蔽了未卜的前路。 连蔷久久沉浸在往生石诉说的真相中,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家人,他们会不会是它描述的半途而废的其中之一? 渡不过河,寻不见叶,狠不下心纵身一跃……永远沉溺在黄泉水中,永远不得解脱……光是想一想,连蔷就胆寒,她不愿眼见他们落到那样的境地,哪怕是想,都是无穷尽的害怕。 比起这些,死亡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察觉到她情绪的转变,往生石冷笑一声:“怎么?这便怕了?若心里打了退堂鼓,还是趁早打消了这念头,快些回去吧!” “……前辈说了这般多,必然不是随口一提。究竟要我们做什么,还请直言。”相比连蔷,不受过往记忆牵绊的迟星霁镇定得多。 “当然,我自是没有白费口舌的打算。我是能护佑生者进这黄泉,你们既要幽冥灵叶,便自己去取罢。”巨石像是松了口。迟星霁却还警惕着掂量它的语义:“前辈的意思是,同意放行了,只是要我们按照您所说的步骤经历一遍?” “对。你们不必做到最后一步,能不能取到灵叶,端看你们本事如何,”往生石话中带着肯定他们必然会答应的势在必得,“我要的亦不多,你已成了仙君,若往后若真有需要照应的地方,我自然会同你说。” 连蔷回过神来,不自觉露了三分不屑:“原来前辈先前说的,不可通行,也只是针对一些人。” “今日我心情好,大可以原谅你的不敬,只是莫要再露这样的神情与我看了。”巨石傲慢道,迟星霁不动声色地向连蔷迈进一步,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连蔷抿抿唇,方知自己的冒失,又是由迟星霁替她担了后果。 来时,她还坚信自己不会后悔,而今,又是推翻了念头重来。 “另外,还有一事我需要同你们说明。” “前辈请讲。” “我不知道你们要取灵叶做什么,但大概能猜得二三。只是摘下灵叶过后,带出这里,你们此生最后半点转生的机会便要失去了。”往生石郑重道,“其中利弊,需得你们自己想明白。” 迟星霁将目光投向连蔷,虽费了心神,但她若不愿,他也会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不过是不能转生而已,”连蔷笑了下,“现在不也是一样的么?总归比现在苟延残喘来得好。” 迟星霁见她态度已明,转向往生道:“晚辈仍有一点不解 ,还请前辈解答。” “你问罢。” “前辈既说了,每一片灵叶都有自己的名姓,我们若随意采撷了他人的灵叶,断送了他们转生的可能,岂非罪过?可又如前辈所言,我们并不属于黄泉管辖,那我们的灵叶……”迟星霁点到为止,静静地等待往生石的解答。 往生石话语中又露了几分笑意:“我当你是要问什么,你们是有灵叶的,自人出生时起,他的叶片就开始生长,你们如今非人,曾经却也为人过——这听起来也真是好笑,可偏偏是真的。若是再没有旁的疑问,你们该上路了。” 言罢,往生石噤了声,只当自己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显然不愿再作答。迟星霁又施以一礼,便拉着连蔷,和那些鬼魂一样,走入了迷雾中。 四周皆是飘荡的鬼魂,更是半点活物都没有,魔界好歹还有些植株。行走其中,连蔷难免因为胆怯而拘束。 迟星霁似是觉察到她的怯意,拉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放开。既是壮胆,又是指引。 连蔷发觉,他的动作极有分寸,只是将手虚虚地搭在她的腕子上,更遑论还隔了一层衣袖,连蔷没有移开视线,反而始终将其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 ——仿若这样,便能汲取无限的勇气—— 作者有话说:520,为我的cp码字到凌晨……争取白天再一更…… 不太喜欢这个副本的标题,暂时先取着,之后想想有没有更好的能替换。 第48章 往生(二) 行进片刻后,深不见底的黄泉水便现于眼前。 无数鬼魂被无形的力量驱使着,自觉走入河中,不多时,整团灵魂便扭曲起来,他们没有肉身,甚至不能惨叫宣泄,远远看去,颇为瘆人,仿佛是受了什么酷刑一般。 迟星霁自然地松开连蔷的手腕,蹲身掬起一捧水,确认无误之后,率先沉入水中。 连蔷本要立刻跟随,却被他做了个手势拦住,连蔷不解其意。迟星霁在水中平衡住身形,静待片刻,才朝她伸出手:“无事了,下来吧。” 她一怔,旋即明白了迟星霁的用意,然而连蔷凝望了那只向她伸出的骨节分明的手片刻,终是提着裙摆,跳入黄泉,无言地拒绝了他的搀扶。 裙角掠过他空荡的掌心,迟星霁见状,眸光略黯淡,到底没说什么。 初入水中,连蔷几乎稳不住,在岸上看去,这水似是深不见底,只恐直接沉到水底。但真正下来了,倒也能堪堪在水面上保持平稳。 连蔷做了许多次尝试,终于掌握了在其中行走的关窍。在前面的迟星霁这才率先开路。 灵魂跳水的声音不绝于耳,前后左右亦有不少亡魂。与他们同行,此地又寂静,连蔷恍惚中竟生出自己与他们是否是同类的错觉。 “专心。”是迟星霁的声音,他没有回头,但连蔷能确认是他发出的声音,定定神,将杂念抛在脑后。 只是她一专注前路,四周的黄泉水便冷了下来,原先还只是略带凉意,现下便凉得有些刺痛——这不应该,连蔷皱皱眉,照理说,她已入水许久,早该适应了水温才是。 ——是黄泉水本身的古怪。连蔷很快想明白了,看来,黄泉水不仅对亡魂有影响,对于她或多或少也是有一些的。 好在水虽冰凉,倒也捱得住。连蔷把目光从前方令人心安的背影移到水面上,这一看,却叫她定住了脚步。 “连蔷。” 水中赫然是连柏的身影…… 哪怕在“连柏”出现的刹那,连蔷便已清楚这不过是黄泉的幻影,但许久未见的亲人出现在眼前,她还是情难自禁地想要去触碰他。 可指尖触碰到水面时,原本平静的水面顷刻间泛起涟漪,“连柏”的面容稀碎,消失不见。 “……哥哥?”连蔷出声唤道,却见另一边的水面上又幻起人影。 “妹妹,”是“连薇”在朝她温柔地笑,“你看得见我们么?” “我看得见……”话一出口,连蔷方觉自己的愚蠢,她如何能和水面对话,可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闻言,“连薇”原就柔美的面上更是柔和了三分。 “我很想你,不对,是我们都很想你。”“连薇”歪歪头,“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在等待你来。” 连蔷茫然地重复:“等待着……我来?” “是啊,我们没有渡过黄泉,去不了彼岸。”“连薇”说着,身后现出几个连蔷熟悉的身影,兄长、嫂嫂、侄儿、双亲……连蔷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这不是他们,这不是他们。 “连薇”的笑容忽地变得有些苦涩:“你送我们的丹药被盗,我们早早来到这里,却根本渡不过河,不能投胎,只能寄望于你。这么久了,我们一直在等待着你来拯救我们。” “连蔷,你修仙这么多年,一定能有办法吧!”“连柏”颇为急切,“这水底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正如他所说,连蔷瞧着年迈的双亲,鬓边的华发相较于当年的最后一面,是茂盛许多,再望一望嫂嫂与侄儿,连蔷的心越发动摇。 即便知晓他们极有可能是水底迷惑过往游魂的幻影,她也很难做到对他们袖手旁观。连蔷眼中隐约有了些许泪意,可他们若是真的,他们该是如何焦心又无望地等待,可她别无他法。 “我能做的,也仅仅只是自保……我救不了你们……”连蔷几度启唇,都说不出来话,可她还是勉力将这句话挤了出来。 良久的沉默,“连柏”的脸色沉得极为难看:“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有办法。”连蔷阖眸,她能到此,也是因为迟星霁,难道要因为她的私念,让迟星霁去向往生提出这宛如天方夜谭的要求? 她做不到。 “连蔷,我真是……”“连柏”不住咒骂了一句,“你可以不顾念我和你姐姐,可爹娘,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们?他们养了你十多年!你真是……白眼狼!彻头彻尾的白眼狼!如今如果换作是我,哪怕死了也是要救爹娘出来的!” 他不停骂着,“连薇”沉默着,但她的神情也无疑说明了她的想法与“连柏”一致。更遑论他们身后,双亲失望的面色。 “既救不了我们,下来相陪也是一样的!”“连柏”暴躁地下了命令。 “……恕难从命啊。” 自始至终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的连蔷只静静地看着他们,眼泪落了下来,落进黄泉,溅起小小的水花:“你不是哥哥。” “连柏”一下哑然。 她缓缓道:“连柏不会同我说这样的话。我们平日里是最喜欢拌嘴不错,但是他从不会对我说这样重的话。” 连蔷又勉力地笑了下:“他是将爹娘看得比自己重要,但在他眼里,我们是同等重要、都难以割舍的存在,他必然不会做出这样的决断。” 她终是轻轻叹了口气:“你们不是他们,只是这黄泉之水凝作的幻影。” 最后一句话已近乎呢喃。 早随着第一滴眼泪的落下,一家子的幻影湮没。连蔷喃喃着:“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只要不在这里见到他们,就说明,他们成功投胎的可能更大一些。 她还在怔神之际,迟星霁已经去而复返,见她面上斑驳泪痕,温声开口:“怎么了?” 连蔷仍有些失神:“我看到……他们了,他们告诉我,他们一直在等我救他们出去,但我却……做不到。” 这个“他们”是谁,迟星霁不问,连蔷不说,二人也心知肚明。 迟星霁很难体会这样的情感,可从连蔷失落垂下的眼睫里也能感同身受几分:“这里多为幻影,不必伤怀。我们走吧。” 连蔷应了一声,却在迈步时,差点一个趔趄栽进水中。 迟星霁手疾眼快扶起她,见她神魂不定,极快做了一个决定:“我背你吧。” “嗯?不必……”连蔷要挣,“这黄泉古怪,若有不测,我无法脱身,也是拖累你……” “不会。我背你,我们也能走得快些,”迟星霁斩钉截铁,像是觉得自己不能说服她,又道,“方才我回头见你不动,只是愣神在原处,看着水面,猜测你被魇住了。” 他转身看向远方:“我们所行的路程尚短,你已经遭遇了这些,余下的路若更艰难,恐怕不是迷惑你这般简单。” 连蔷环顾四周,果不其然,到了这里,亡魂的数量虽不至于锐减,却也是少了许多。 “那便,麻烦仙君了。” 迟星霁征得同意,稍稍矮身,竟也奇怪,在水中他仍是行动自如,半点不受黄泉影响。连蔷攀上他的后背,被稳稳背起。 不用自己步行,那彻骨的冷意也消散许多。 迟星霁一贯少言,一路皆是默默无言。连蔷想出声缓解一下氛围,触景生情道:“从前,你也这样背过我。” 话已落地,后悔是来不及的了。迟星霁亦是一僵,很快恢复过来:“什么时候?” 他其实也很乐意听连蔷提及他们的过往,那些珍贵的、不能比拟的过往,或许千疮百孔但真实的过往,仿佛多听一些,他缺失的东西便能补回来一些。 但同时,他也很害怕,自己会碰到不该碰到的地方,叫连蔷想起不好的回忆。 连蔷垂眼回忆:“……有一次你外出参加仙门大比,带上了我。发生了一些意外,我逃遁了出去。你找到我,带我回去,我那时不能用遁地的术法,你就是这样一路背着我回去的。” 想着,连蔷又补充:“那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到后来,我都睡着了。” 她身下的人呼吸匀称,但很久没有开口,正当连蔷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迟星霁道:“听起来,那时我对你不算太糟糕。” “……的确,”明知他看不见,连蔷还是笑了笑,“那是我们后来难得很好的时候了。” 以至于,她现在想想,都能发自内心地笑出来。之后发生的种种,不提也罢。 “……但如果是现在的我,我不会让那样的意外发生。”迟星霁又猝不及防冒出一句。连蔷听了,笑出声,懒洋洋道:“仙君,莫说大话,如果没有当时的你,怎么会有现在的你。” “你说得对。但这不是大话,是真的。”迟星霁轻轻掂了她一下,免得连蔷滑落下去。 见他认真,连蔷也认真起来:“那现在的我,也不同以往,不会因为一个遁地的术法而晕头转向了,你不必再背我走这么长的路了。” “但我会。” 这三字被迟星霁念得很清晰,可偏生出了些绕齿的缱绻意味。是说者有意,听者也有心。 连蔷没有接话。 说来也怪,之后的这段路,二人身边的游魂越发少,可他们竟再也没有碰到过与之前类似的幻象。 将连蔷放下之时,迟星霁似玩笑地说了一句:“大抵是我没什么过往的羁绊,所以遇不到吧。” 连蔷还是没有接话。但她自己知道,过往的一切已随风而逝,永远地留在了黄泉之下,而她的现在,正与她并肩同行。 至于将来么……那些太过遥远,她暂且,不想去想。 第49章 往生(三) 真正抵达了彼岸,连蔷才发觉这棵幽冥灵树生长得多么庞大。 树根牢牢地扎根地下,树身大抵需要十多个人才能合抱起来,金灿灿的枝叶在地上投下密不透风的阴影。 数道同他们一同到达的亡魂已经动了起来,努力攀爬着枝干,企图在其中寻见自己的名姓。 连蔷也走近较低的树枝,轻轻抓下一片叶子,上面果真誊写着人的名字与出生和逝世的年月。她还想再细看,脑中却闯入一段并不属于她的记忆。连蔷大惊失色,忙松开叶子,那记忆才消退下去。 在此期间,无数叶片凋落,还未及地,便已消散在空中,亦有无数叶片,冒出小小的芽尖。 连蔷又小心地摸了几片看,发现有的叶片之上,还有人逝世的日子不断变动着。她颇感惊奇,忙展示给迟星霁看。 迟星霁瞥来一眼,道:“许是做了什么改命之举。” 连蔷轻轻松开枝桠,让它回到原先的位置上去:“我还以为,所有人的命运是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的。” “不会,人定胜天。”迟星霁回答得很自然。 连蔷一笑:“没想到,天上的仙君也会相信这样的话啊。”“在飞升之前,我先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迟星霁认真地回答了她的揶揄。 这话难接,连蔷仰头看了看这棵枝繁叶茂的树,笑容变得苦涩起来:“这么多叶片,能找到我的谈何容易……” 这时,迟星霁道:“似乎,出生时间相近的人在同一枝的可能性大一些,我们慢慢寻吧。总能寻到的。” 他的话语不自觉给予了她几分安定,连蔷勾勾唇角:“好啊,反正我们也不缺时间,只是找的越久,所剩的时间就越少而已。” “黄泉之中没有日夜变换,还要难为你时时刻刻记录时间消逝了。”迟星霁早已对她的“刁难”处变不惊,甚至还能游刃有余地回嘴。 被他摆了一道,连蔷瞪了他一眼,随即低头,撩起裙摆打了一个结,又挽起了累赘的衣袖,作势要爬上树去。 “当——”迟星霁关心的话还未出口,连蔷已经利落地蹬上树干,轻车熟路地攀着粗枝,稳住了身形,还有余力转头看他:“怎么了?” 她眼中还有着一些遮掩不住的兴奋,像是孩童得了准许,忙着释放天性。周围流金般的光落在她眼底、面上,叫人一时难以挪开眼睛。 迟星霁呼吸一滞,张口要答,却有什么像是尘封已久的记忆被打开,乍出现在脑海中。 ——在夜色之下,他静静地仰头看着树上的少女,少女似被他吓到,拍拍胸口嗔道:“你怎么这么……” 之后的记忆过得很快,二人交谈一番,迟星霁矮身,稳稳地背起了她。 和连蔷形容的、如出一辙的场景。 那是……他们的过去。在认知到这一事实后,迟星霁心头仿若被攥紧一般,他想要呼吸,却有更浓重的情绪包裹住他,令他喘不过来气。 “……迟星霁,你怎么了?” 连蔷连声呼唤他,在屡次未得到回应后,她亦慌了,从树上一跃而下,快步来到迟星霁面前,关切地靠近她。 回应她的却是一股巨大力道,迟星霁一手捂住额头,另一手却牢牢地抓紧她的手腕,他已经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力道,但顺着面颊滑落的冷汗与手背显露的青筋已暴露了他的痛苦。 他握着连蔷,仿佛溺水者握着自己的浮木。良久,迟星霁抬起头,却没有松开她的手,朝她虚弱地抿了下唇:“……我想起来了。” 连蔷被他这几个字震得一僵,迟星霁又补充了半句:“但,只是一点。” ……还好,只是一点。扶着他倚着树干坐下,连蔷才艰难问道:“你想起什么了?” “想起你说的,你一个人跑了出去,我去找你。原来你很会爬树,是我多虑了。”迟星霁还有些虚弱,不知是不是连蔷的错觉,他似乎还极浅极淡地笑了一下。 连蔷沉默了一会儿,也跟着他一起笑:“是啊,我很会爬树。” ……还是当时为了去见你练出来的。这话,连蔷到底没说。 也只有她自己知晓,当迟星霁说出那句话时,她心头涌现过的各种情绪,以及猜想着的无数可能。 没必要再胡思乱想,连蔷定定心神,只当这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她起身要走,才发觉迟星霁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她轻轻挣了挣,迟星霁也由她去了。直至她踩上枝干,他才淡淡开口:“我实则,很开心。” 面 朝着他的背影一顿,迟星霁只当没听见:“能一点一点回忆起真实的过去,无论是好是坏,都很让我振作。” “……是么?”连蔷再度攀上树,复抛下一句,“快些休整好,继续来找吧。” 她并不是瞧不出迟星霁是在尝试打动她,只是希望越大,失望也会越大。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明日会变成谁,是否能成功,二人会不会分道扬镳,又何必生出多余的欢喜呢? 她照着出生的日期比了许多,终于在一簇比较高的枝头,瞧见了自己的名字。 连蔷心情振奋,欲摘下叶片,它却不动。几次尝试无果,连蔷估摸,这或许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轻易。 周围有三三两两的鬼魂摘下了属于自己的叶片,功成身退。细细看去,她的叶片,连颜色都比周围的暗淡不少。难道是因为她遁了魔,她的叶片不再认她了,又或者是因为,她还活着? 要是这样,可是难办了……总不能为了摘它,她现在立即去死,这岂非本末倒置。 连蔷踌躇之时,迟星霁也上来了,一眼便看出了当前的症结所在。他亦想伸手来尝试采摘,连蔷却不加思索地拍开他的手:“你别碰!” 她这一下不重,却打得迟星霁眸光一暗。连蔷心下错愕,发觉自己的反应的确有些大了。 “……我自己试试吧。”她并不想叫迟星霁看到她的生平,但也找不到合适又体面的借口搪塞。 连蔷又试了试,依旧无用,索性心一横,划破了指尖。 说来奇怪,叶片奇迹般吸收了她的血液,像是认得她一般,变得熠熠生辉起来,只是比起旁的,还是失色不少。连蔷不断地注血,直至面色都苍白起来,叶片才停止了吸纳。 “大抵是你的情况特殊,需要主人的精血喂养。”迟星霁一边用灵力替她止住流着的血,一边若有所思道。 连蔷小心翼翼地将其摘下,收起来,忽地想起一事:“我突然想找一找家人的叶片……” 话一出口,她又觉失言。沉入黄泉的灵魂,叶片会枯萎;转生成功的灵魂,叶片自然随着他们离去了,不管是哪种情况,她都必不可能在其中寻见他们的。 这期间是有不少时间可供消磨,但哪里能有百年之久? 迟星霁明白,却没有点破,只体贴道:“好,你将他们的生辰说与我听,我和你一起找。” 连蔷忙感激地报了一串,二人再次行动起来,但连蔷骤然发觉了不对。 ——她的叶片还在树上,那当日迟星霁带回来的树苗,又是谁的? 她深知迟星霁本性,知道他绝不可能去戕害别人,但她自己的叶片,还紧贴着心口隐隐发烫,事实在眼前,她不得不怀疑起一个可能。 连蔷忙去寻与迟星霁出生年月相近的枝叶,却是一无所获。这也难怪,若非是去修了仙,多半也早离去了。她的手指不受控地抖起来,不知是出于什么缘由。 迟星霁快速搜寻完,自然没有找到,便先行一步下去了。 连蔷在他之后好一会儿,才来到树下。她的面色很不好,迟星霁多看了好几眼,还是出声关心道:“我在其中并未找到你家人的叶片,你呢?怎么脸色这般不好?” “……我没事,我怎么会有事,”连蔷神色复杂地朝他投去一眼,决定隐下不说,“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见她不想说,迟星霁没有强逼,再一次半蹲下来,让连蔷趴在他身上,带她渡河。 连蔷照做了,只是心中惴惴。 迟星霁的命格如她一般,并不受黄泉约束,那他的叶片也应当会留存于此,而不是不见。他既然还好端端地在这儿,只有一种可能。 ——当年,迟星霁摘下自己的叶片带了回去。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连蔷紧咬着唇,他难道不知道没有叶片的后果么?当叶片长成树,他的名姓消失在上面,这等同于断送了自己转生的机会。 迟星霁当时是有望飞升不错,可他凭什么敢这样拿自己的命来赌?来赌……能净化她体内魔气的可能?当时的他,是否也是割血来灌溉自己的叶子? ……迟星霁啊迟星霁,你那时,想的是什么呢? 连蔷很想哭,但是只死死咬紧了下唇,克制着泪意,或许,只是她找得太粗略了,没有找到呢? “迟星霁,”她不由轻声地唤着他,“你方才,有没有看到过自己的名字?” “没有,”迟星霁专心致志看着前方的水面,“我没有留心看过,也没有看到。” “这样啊……”连蔷近乎自言自语,她想,也说不定是仙人的情况特殊,叶片也随之不见了。 但她心底有一道声音在不容分说地告诉她: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迟星霁真的为你做了很多。无论是现在的这个迟星霁,还是百年之前的迟星霁。 第50章 往生(四) 连蔷的心不是石头做的,也会被捂热。往日点点滴滴的细节越发鲜明,她伏在迟星霁背上,似乎都能听见他的心跳,远比她跳得平稳得多。 她许是暗自开怀的。可迟星霁决绝飞升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连蔷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迟星霁,而非她期望的迟星霁。 因为心中有事,这一趟连蔷没有开口多说什么,二人便也维持着这份安静不打破,直到……太静了些。 当连蔷反应过来,淌水的声音已经消失了一会儿,迟星霁还伫立在原地,一步不动。 “……仙君?”她试探着唤,“迟星霁?” 没有等到回音,连蔷心一沉,索性滑下他的后背,她的动静很大,迟星霁还是无动于衷。 连蔷来到迟星霁面前,见他垂着头,连眼睫也耷拉着,一派了无生气的模样。连蔷暗道不好,结合先前迟星霁说她被魇住的样子,她还有什么想不明白? 可迟星霁了无牵挂,修为高深,不会被轻易蛊惑,什么幻象能叫他沉浸其中?连蔷心情急切,又不敢上手拉他,生怕惊了他。她不想坐以待毙,便一遍一遍唤他:“迟星霁,迟星霁……” “……阿霁。”这个称谓脱口而出的刹那,连蔷自己心里也陡然一惊,时隔多年,隔了许多人与事,她重复了一遍,“阿霁。” 她本只是不什么抱希望地喊喊,却见下一瞬,面前如雕塑一般的俊美面容颤了颤睫毛,似苏醒一般,好整以暇地抬眼看她。 连蔷就这样在他亮澄澄的眼里,瞧见了一个小小的、清晰的自己。 “我……醒了。”迟星霁开口还带了几分艰涩。他没想到醒来之时,能瞧见满脸关切、微微俯身的连蔷,那股如影随形的心悸的感觉便减淡许多。 见他虽有些失神,但好歹神智回归,连蔷舒出一口气,抬抬下巴示意二人边走边说:“你方才是在黄泉水中瞧见什么了么?” “……没什么。”迟星霁抿了抿唇,不说什么。二人并肩而行,一时又只听见流动水声。 “我……”迟星霁又说话了,这一次似乎也说得十分艰难,“我方才……好像听见你唤我。” 连蔷迈步的脚一停,随后故作无事道:“啊,我不敢随意拉你,只能喊你,希望你能回神。” 她的耳尖隐隐有些发烫,若迟星霁细心观察,便能发觉,只是他心中亦有事,低低应了声,这话题也不了了之了。 二人顺利行至出口,往生石见他们安然归来,倒也没多少意外。 “起初觉得你们二人,定然是一对怨侣,”它话里含了几分调笑,“现在看来,则不尽然。是有什么心结开解了吗?” 迟星霁礼貌地摇首,并不打算细说,道:“多谢前辈出手相助,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前辈尽管开口便是。” “这是自然,我从来不做赔本买卖。如果需要你出手,我自会派人去找你。” 不管怎么说, 它都放了行。连蔷亦一改先前不满,端端正正行礼:“多谢前辈,后会有期。” “谢可以,后会便不必了,我离不开黄泉,这总归不是什么好话,我也省得为某些人一再破例。”往生石没什么好气,却也知芥蒂消除,连蔷一笑当泯了恩仇。 连蔷正欲离开此地,仅有一步之遥,又被迟星霁一把拉住了手臂。 他似是欲言又止,又终是说了:“你可想好了,不论到时成败与否,带它离开,你这辈子都无半点转生可能了。” 迟星霁语气再肃穆不过。连蔷不解他为何这时还要郁结于这个问题,但仍耐心道:“我已想清楚了,不论成败,我都会这样做。你先前不是信誓旦旦么,怎么,现下没有把握了?” “不是没有把握,”他定定道,“只是不希望我会太过影响你的决策。” 他说得含蓄,但连蔷已了然:“你的意思是,担心我被你推着做决定?” 见迟星霁颔首,连蔷笑了声,摆手道:“不会。我本就是无路可走的人,反而还要感谢你多给我了一条路,无论这条路好走与否,我都会试一试的。而且,再怎么走,也不会比我现在走得艰难了。” 就算不得投胎,但成功了好歹还能再过一段不那么提心吊胆的日子,不必时时担心魔气反噬,这就够了;若不能……那便也再说,连蔷其实很容易知足。 “我会尽力帮你把路铺平的。”迟星霁道,连蔷只笑笑,没有接话。 踏着坚定的步子,二人离开了黄泉,始终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终是散去。二人谋算一番,思来想去,竟只有那方小院是适合种植灵叶的。 于是,二人复回到那儿,连蔷悠闲坐着,看着迟星霁忙前忙后,一会儿布置结界,一会儿锄地松土,倒显得是她偷懒了。 待他小心翼翼将灵叶捧进土坑,才开口喊连蔷过去:“既是你的灵叶,也该由你割血饲育好一些。” 连蔷不矫情,利落割开指尖,旧伤添新伤,虽是小伤,但落在迟星霁眼里,却不一样。 鲜血一滴滴落到土壤中,将土地染红,这抹红又极快地被叶片吸收,顷刻间,一株小苗迎风而生。连蔷还想再浇一些,看看能不能叫它长得再快一些,指尖却被迟星霁手疾眼快地握住,一抹。 短暂的疼痛之后是一阵酥痒,他的体温比她高许多,连蔷怔怔地看着被灵力快速修复的伤口,说来也奇怪,先前她一直以气息冲突来拒绝迟星霁替她疗伤,虽是搪塞,也是实情,他竟何时学会在治她情况下又不伤她? “失血太多总不是好事,余下的灵力浇灌便由我来吧。”迟星霁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这份职责,只在指尖运起灵力灌注到苗中。 “……你待我这般客气,我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了。”连蔷玩笑道,抚了抚尚留存了余温的指尖。 话是玩笑话,却多少掺了几分真心。连蔷不太想去计较得失,她愿意给的,也不会后悔,当迟星霁亏欠她时,她也没想问他讨要,但当她发现事情不是这样,连蔷又本能慌张起来。 她不愿过多承他的情,总觉得不好意思,又许是这些年来,骨子里已养成了自轻自贱的习惯——她正想着,迟星霁叹了口气,将她拉了起来,还复蹲身替她拍去了裙角不知何时沾染上的尘土。 “你不用这样想,你这般想,你我二人都不会好受,”他拍打她裙裾的力度轻轻的,耐心又细致,“不管是出于补偿,又或是……旁的什么原因,我想这样做了,便这样做了。” 说到这儿,他微微仰头,神情认真地仰望她,眼里一半是光彩一半是她:“人活着,总归是要一些乐意而非必要的事情,于我而言,这些就是乐意。甚至,我也希望有一个借口能支撑我继续做下去。” 连蔷被他说得局促起来,往后退了一步。他从前从来不会讲这些,相反,由她讲才寻常,因此,当迟星霁一本正经地说这些时,她觉得自己有些招架不住了。 “……哼。”她发出一声气音表示回应。迟星霁也不在意她突如其来的小脾气,起身,想起一事般道:“对了,除却要待这幽冥灵树长成做身躯之外,我们还要去求取一物。” 连蔷好奇:“是什么?” “凤凰一族的凤火。” 作为与羽人齐名的大族,连蔷自然不会不识得凤凰,但却不明白迟星霁的用意:“为何要求取凤火?” “凤火一贯有净化万物之名,若能由此洗去你身上的几分魔气,也是助益。”迟星霁解释道,“凤凰不太喜欢同外族沟通,但也会定期开放疆域招待来宾,以免消息闭塞。正巧,最近的一次开放,正在十日之后的梧桐山。” “那倒是巧了,那不如早些启程吧?”迟星霁思虑周全,连蔷没理由不顺从。然而他摇了摇头,郑重道:“我已算过路途,途中并不用耗费这般久。四日足矣。” 连蔷不假思索地提出:“那便好好休憩几日罢。” 迟星霁仍是不应,待她皱眉看向自己,才缓缓道:“听闻附近山中有一片逆季的桃花开了,要不要同我去看看?” 他们一路同行,他哪儿来的时间去听闻?连蔷静默片刻,忽笑道:“这算在三十日里面么?” “不算。但你若想算……那便算。”迟星霁略微犹豫,但很快给出了回复。 女子眺望着远方,满院的枯枝,他们都未能腾出时间来收拾。连蔷垂下眼,竟不知是遗憾或是感慨:“眼下并不是桃花的花期啊……” 她说得委婉,迟星霁当她回绝,正要启唇缓和氛围。但她又随即蹙眉,作若有所思状喃喃着:“……逆季的桃花,说来奇异,应当开得很漂亮吧?” 迟星霁一愣,也读懂了她的意思:“口说无凭,一看便知。” “那便,去看看。”连蔷微微侧身,在漫天霞光之下,对着迟星霁莞尔。 50-60 第51章 往生(五) 那座无名山上,果真如迟星霁所说,十里芳菲。漫天桃花,美不胜收。 许是它错季的名声太过响亮,竟吸引了不少人前来游玩。树下依稀可见错落的人影。 连蔷和迟星霁慢慢地从山脚行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眼见迟星霁忽地神吸了口气,仿若要说什么了不得的话语:“……我们从前,也曾这样过吗?” 这些日子,他总旁敲侧击去了解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却又有些艳羡。 ……同连蔷那样亲近却又不珍惜的自己。 没想到听到这样一个问题,连蔷一怔,旋即摇摇头,笑道:“没有。” 奚文骥对他的要求几近苛刻,恨不得他摒弃一切凡俗事务,哪里会愿意放他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赏花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不过,迟星霁倒是会时不时为她带一枝花回来,连蔷问他是从何而来,他都是含糊道,是偶然瞧见路旁开得极盛,想着她会喜欢,随手攀折来的。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连蔷不信世间总有这么多的偶然,定是有心。她却总是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也满心欢喜地收下,只当迟星霁是口是心非。 是从什么时候起,迟星霁再也没有为她带过花?连蔷眯眼细想,确切的时间已经记不清了,大抵还是她出事之后。这段记忆被她忽视了太久,几乎都快忘却了,今日叫迟星霁一问,又想了起来。 她这一答,迟星霁没有再开口,二人缄默地行了一段路。连蔷只盯着脚下,未朝前看,一时不察, 竟被低垂的花枝撞了满头。 她轻呼一声,这一撞不算疼,只被迷了片刻眼。连蔷揉揉眼,视线清明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伸了过来,“咔擦”一声,花枝应声而断,又把它递向连蔷。 “任凭你处置。”折花的迟星霁说得很是义正言辞。 连蔷颇为哭笑不得,她儿时不小心跌了跤会故意哭闹不已,双亲见状也会佯装迁怒大地与桌椅,而今她已不是孩子了,又是自己不留心,迟星霁此番是小题大做了。 但迟星霁的手直直伸着,那截开得正好的花枝躺在他掌心,明明满腹好笑,连蔷却怎么也找不出拒绝的缘由,甚至还有些许受用,便爽快收下了。 为了不辜负这枝春色,连蔷索性将它架在耳后,当作花簪,不料发丝与花枝缠络在一起。她要解,却瞧不见,心中着急,乱上加乱。 迟星霁又适时向她伸出了手。予夺生杀的手竟也能处理这样细碎的麻烦,连蔷只觉得他轻轻地将自己的鬓发解救了出来,又把花枝安置在了合适的位置。 “……好了。”一切完毕,迟星霁退后几步,观赏片刻,郑重道。 连蔷摩挲着花枝,一个略带玩味的心思顿起。她稍稍歪首,朝他盈盈一笑:“好看么?” 像是没意料到她这般大胆的提问,迟星霁语塞,良久才缓缓道:“……好看。” “是花好看,还是人好看?”连蔷不依不饶,执意追问要个答案。这一问,她在迟星霁眼中也寻到了一丝浅淡的笑意:“不分伯仲。” 轻风拂过,微带暖意。明明是她先起的戏弄之意,可眼下只听见自己心跳声如擂鼓。连蔷张了张唇,想说什么掩饰自己的心虚,转眼却被远方的叫好声夺去注意。 “……去瞧瞧?”她顺势转移话题,也好奇是发生了什么。迟星霁自不会驳了她的兴致,颔首应下。 二人顺着声音走至一处开阔处,竟是一双修士在比剑,说是比剑,实则是合作剑舞也不为过。剑势卷起一地落英,即将落地之时,又被抛起。身在群英之中,二人的风采却不曾被剥夺半分。 一人快,另一人则慢;一人进,另一人反之,二人的默契也是可见一斑。 周围聚拢了不少人叫好。连蔷定睛一看,乐了,舞剑的其中一人,她眼熟得很。 她正想仔细看一看,却被迟星霁扯了扯袖子。 他于人群中,低头轻声问:“你之前,可曾有佩剑?” 连蔷倏忽一僵,她曾是剑修,自然也是有佩剑的。那佩剑亦同迟星霁的同悲一样,是奚文骥所赐。 剑的名字,她记不清了。被赐剑那日的兴奋,她还能依稀回忆几分。 只是后来,她魔气入体,荒废了剑道许久,再想重拾,那明明滴了心头血、认了主的剑却不认她了。那时,连蔷自己早就万念俱灰,因而不怎么气,反而是迟星霁连夜处置了那剑,待她第二日醒来,便寻不见了它的踪迹。 她问过迟星霁,当时他只说背主的东西,不要也罢。 连蔷什么都没说,但依她神色,又是什么都说了。迟星霁知晓自己失言,也不再打扰她。待二人停下,连蔷上前,温声道:“姜姑娘。” 姜如臻的剑方停,气息还未匀缓,乍闻人唤她,见是连蔷,面上亦带了些惊喜:“连姑娘。” “师妹,这是……”另一人拨开人群朝姜如臻走来,赫然是个青年,这时迟星霁也到了。姜如臻忙介绍道:“这位是连姑娘,她身后这位,是迟师兄,是你那日想见却没见成的。” 提及迟星霁,她特地一语带过。青年闻之,双眼亦是一亮,忙作揖道:“师弟伏弈然拜见师兄。” “不必多礼。”迟星霁虚托了一下。 伏弈然似乎是对他极其仰慕,一双眼原先是黏在姜如臻身上,现下却直直盯着迟星霁,手中的佩剑一会儿置换到左,一会儿又回到右手,竟是连握剑都不会了。 姜如臻对他的情绪波动了如指掌,面上便显出几分无奈,待人稍稍散开些许,她踌躇道:“我实有一不情之请。” 她朝着连蔷道,看却是看向迟星霁。迟星霁道:“但说无妨。” “我师兄对剑术一道很是痴迷,先前久仰仙君大名。那日仙君回了剑宗,他恰好外出,很是遗憾。今日一见,也算缘分,敢问能否请仙君指点一二?” 姜如臻言简意赅。先前她为二人引了路,迟星霁也乐意还她人情,只看向连蔷,等她应允。 连蔷骤然被几道目光包围,一怔,旋即道:“指点同门,应该的。” 得了这样的机会,伏弈然乐不可支,想拉着姜如臻一起,姜如臻却摇了摇头,示意他自己去。如此,伏弈然便引着迟星霁朝旁走去了。 连蔷也懒得听二人讨教剑术,就向姜如臻提出邀请:“不如我们四处走走?” “好啊。”姜如臻欣然接受。 二人便携手朝着林中深处走去。连蔷问道:“伏弈然,便是你之前所说的师兄吧?” 姜如臻微微窘迫,倒也大方承认:“是的。我们的婚期定在下月十五,如若不嫌,欢迎来吃酒。” 连蔷刚想应,忽想到下月十五,她或许已达成了期愿,同迟星霁分别,未必还能有资格前去观礼,便也不说空话:“若有空,一定去。” 她话不说满,姜如臻也不强求。连蔷向下移了目光,发觉今日姜如臻换了身衣服,衣袖却仍是红梅样式,好奇道:“姜姑娘,似乎很喜欢红梅?我见你之前一件衣衫上也有相同的纹样。” “啊,”姜如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着摇首,“不是。只是我从前一个朋友极爱白雪红梅,总说红梅与我眼下这点红痣相衬,非要我这般穿着。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着红梅的衣裳。” 说到这儿,她面上露出些许赧然:“原本想换一换,师兄却也说,梅花高洁,不必强换。” 连蔷意有所动,若是那人,或许还真做得出这样的事……可她什么都没说,只笑道:“或许姜姑娘是喜欢梅花的。” 姜如臻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笑说:“也许是的。不过我热情一般消减得极快。眼前美景这般可贵,我又觉得,我更爱桃花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连蔷念道,“是很好的意头,也合你的情境。” 二人相视一笑,正欲往深处去,变故陡生,一念间,满山的桃花尽数凋落枯萎! 只是一眨眼,一山的芳华就此黯然,不复光彩。 “有妖气!”嗅到奇异之处,姜如臻毫不犹豫横剑在连蔷身前,连蔷刚要说她不必如此,迟星霁却在下一瞬出现在她眼前。 “可有事?”他凝眉问道。连蔷摇摇头:“无事发生。” 伏弈然也是匆匆赶来:“今日山上游人恐怕不止修士。我先前虽觉得这桃花逆着花期开放奇怪,却不曾想到有妖作祟这一方面……” 他颇为懊恼:“我久居其中,竟疏忽不察,是我之过!” “这妖先前将妖气收敛得隐蔽,想必也是久居山中,与山融作一体,”迟星霁出言宽慰道,“一时不察也是常事,不必自责。” 被他劝解一番,伏弈然面色缓和许多,与姜如臻对视一眼,便朝二人抱拳:“今日多谢前辈指点,只是这变故来得突然,恐怕无法继续请教,我们欲先行一步前去查明原因,就此拜别前辈。” 连蔷记得清楚,此地并不属于无极剑宗的属地,伏弈然此举大概是出于正义。她本能看向迟星霁,他也在看她,了然彼此心中所想,连蔷启唇:“拜别就不必了,我们既然也不能赏景了,不如同你们一起去看看 吧。” 能再与迟星霁同行,伏弈然喜出望外,只是他的目光流转于连蔷与迟星霁之间,不明白她竟能替迟星霁做主,又被姜如臻嗔怪地拧了拧胳膊,疼得倒吸凉气,忙连连认错。 还是由姜如臻出面打圆场道:“事不宜迟,那我们便往山中走吧。” 不多废话,几人立即出发。 第52章 往生(六) 原先众人还当这逆季的美景是自然的鬼斧神工,如今想来,若是以妖力作为支持,也不足为奇。 伏弈然提议以桃树最先枯萎的地方查起,姜如臻提出异议:“顷刻之间的事,哪里能分先后呢?” 被驳了建议,伏弈然也不见羞愧,只摸着头,笑说自己考虑欠佳。还是连蔷道,都探一探附近的妖力残留,应当会有收获。 排查许久,又疏散了不少毫无修为的凡人,众人却是一无所获。 终究还是迟星霁动用了灵力,浅浅包围了整座山。片刻后,他睁开阖着的双眼,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这里妖力最盛。” 大家振作了精神,朝那儿走去,行了半晌,却只目睹到了最后一片桃花零落成泥的场景。 连蔷闭眼,抬手感受,凝重道:“……衰弱下去了。” 他们之前总以为藏在暗处的这妖既然花了这样大的功夫去让满山桃林盛开,定然是另有所图。或许是吸引游人前来吞噬,又或是别的可能,可现在看来,这妖似乎只有单纯让桃花盛开这一个目的。 几人面面相觑之际,凋落的桃花似又被灌注了生命力,拼命绽放着—— 连蔷干脆张开五指,助它一臂之力,电光火石之间,她转头冲迟星霁喊道:“不是最盛的地方!” ——而该是妖力最微弱的地方!那妖既勉力才能叫花盛开,自身必然力竭! 不消多说,迟星霁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右手虚握一剑,直指地底。不多时,他道:“找到了!” 众人狂奔而去,终于在一处隐蔽的山洞,瞧见了一株……倔强着攀援而出的桃树。连蔷迟疑着要先迈步而入,却被一道身影不动声色拦下,迟星霁先她一步,率先跨入其中。 身先士卒,他还不忘挥袖,洞中刹那间亮起光,深处的黑暗中忽地传来微弱的声响:“……是谁,谁来了?” 奄奄一息伏于一块凸起的巨石上的少女,就这样跃入他们眼帘。 她面容娇美,额间一点桃色花钿,不对,那就是一朵小小的桃花。其身着的衣裙,色彩更是鲜艳娇嫩。 “你是妖!”伏弈然当即持剑,将姜如臻护在身后。连蔷定睛一看,盘根错节的树根自她的裙摆之下延伸而出,洞外的桃花正是她所化。 她努力撑起上身,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她久未见到强光,眼睛不由自主眯起,视线落在四人身上:“你们是修士?你们……是来杀我的吗?” 姜如臻按下伏弈然持剑的手,温声道:“我们不是来杀你的。我们无冤无仇,即便你是妖,我们也断断没有出手的理由。” “那你们为何?”少女已然筋疲力尽,终是仰在巨石上,微微仰视着他们,可尽管这样,她还是不忘输送妖力给洞外的桃树。 连蔷越过迟星霁,蹲身下来,去摸她脉搏,少女没挣脱,又或是已经有心无力。连蔷输送了一股力量与她,道:“你若再执意想让花开,你会死的。” “……我知道,我不在乎。”恢复了几分气力,少女微微起身,“外面的桃花,开得还好吗?” 连蔷本想实情相告,但见她眼中眸光闪烁,停顿一下,道:“开得很好,好漂亮。我们正是为此而来。” “……那就好,那就好。”少女闻言,显然舒了一口气。 连蔷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人轻轻地拍了拍肩,她回头看去,是迟星霁。 “你先让开。”他面色凝重,连蔷顺从,迟星霁便代替了她先前的位置,将指尖搭上少女的腕子。片刻后,迟星霁起身,以少女瞧不见的角度,冲三人做了个口型:回光返照。 三人俱是一怔,一只垂死的妖,大抵是翻不出什么大的风浪了,况且,她似乎也并无害人之心,也无害人之力了。 眼前的少女至多不过百年修为,拼尽全力叫满山桃树盛放了这些日子,结局一定是油尽灯枯,但连蔷不明白。 替她输送了一段修为,已是连蔷好心之举,她大可以就此离去,但想是今日见到的桃花太美,她想要感谢少女,便再度蹲身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抬眼看了看她,试图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来:“……我叫洛芜。” 芜,多指杂草丛生。明明是生命力强盛的表现,可她却即将要香消玉殒在自己面前了。连蔷心中唏嘘,亦笑说:“我叫连蔷,我们的名字还有些相像呢。” 身后模模糊糊传来伏弈然想拉着姜如臻先行离开的对话,他担心她,却被她义正言辞地驳回。他们将声音压得很低,但所有人还是断断续续听到了。 “是啊……”洛芜又笑了下,“今日相见,许是我们有缘。” “嗯,”连蔷应了声,又道,“洛芜,你有什么心愿吗?” “心愿,我有什么心愿吗?为什么……你要这样问?”洛芜有些茫然。 连蔷斟酌一会儿,放软了声音答:“我见你即使拼上性……拼上全力,也要让花开,你应当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吧。” 洛芜仿佛思绪涣散了一会儿,许久后才闷闷道:“对,我是有心愿未完。” 她复躺了回去,以保自己的力气能全数用来讲述这个故事:“我一直在等待我的恩人,等着他再来。” 是个话本中极其寻常的故事,还不能化形的小妖叫正巧经过的路人救了,从此铭记于心,铭感五内。 洛芜彼时还只是一株小苗,当时风吹雨打,她的修为不及姐妹,几乎以为自己即将淹死,却路过了一人,那人见她如此狼狈,在雨中被淋得东歪西倒,便留下了一把撑开的油纸伞,替她遮蔽风雨。 自始至终,那人都一言不发。但洛芜知道,那人是毫无修为的凡人,有一双很是好看的手,也有一颗良善的心。 她卯足了劲地修练,终于化为人形。其他姐妹纷纷嫌此地灵力贫瘠,不足以支撑她们修练,待成年之后就离开,去往别处定居。 姐妹们都说,洛芜年岁尚轻,却与她们一同化形,日后造化一定不浅,千万不要囿于此方天地,该外出闯荡才是。 洛芜也犹豫过,但她凝望着身边的一草一木,皆是她熟悉的。她曾同它们说过话,一同生活了很久。 那就留下来吧,她对自己说,因为这里是她的家,也是她遇到恩人的地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洛芜有力量去反哺这片曾经养育她的地方,却察觉到,这片土地的灵气即将枯竭,意味着这里的一切都将陷入沉睡。也许明日就会苏醒,也许千百年之后,都等不来它们的清醒。 与之相反的是洛芜已经拥有了足够自保的修为,这里的草木再一次同姐妹一般劝说她离开,她却笑着拒绝了。她一心一意,要这片土地起死回生。 如果说,这里的衰落是命中注定,那她此举,便是逆天而行。 洛芜不是没有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若离开这里,说不定还能有新的转机。但她没有,这里每一株盛开的桃树,都是她的血肉所化,也是她的精诚所现。 在生命的尽头,洛芜也不是没有遗憾,她很想再见恩人一面,可惜,她不知道他长得是何模样,甚至是男是女,但她不想放弃。于是,出于仅存的那一点私心,就有了这样一片逆着时节绽放的桃花。 “……这是我初遇恩人的时候,我在想,他会不会能听到旁人说,这里开了一片很漂亮的桃花……”洛芜眯着眼,似在回忆,连声音都轻轻的,不愿惊动什么。 “我原来想坚持得久一点,再久一点的……可是,做不到了……”她面露沮丧,摸了摸自己额间的那朵小花,像是预料到了主人即将离世,它亦枯萎了。 妖物化形,短的也要数十年之久,长的更是约要百年。洛芜的恩人若只是凡人,恐怕…… 但她只有这样一个微小的愿望而已。连蔷意有所动,轻轻地将自己的手与她的相贴,是将握不握的姿势:“我来帮你。” 她不能挽留住洛芜的生命,但叫她的花期,长一些,再长一些 ,还是能做到的。 同时,洛芜的另一边,亦有一人蹲下,是姜如臻。 “我也想为你尽一份自己的力量。”她声音虽轻,眼神却坚定,同洛芜十指相扣。 属于魔与人的全然不同的力量,就这样慢慢地流进妖的身体里。 额间的花再次焕发光彩,盘踞在地上的树根化为双腿,红润的色泽再度回归到洛芜面上。她尝试着在二人的搀扶下站起来,成功了。 “我,我想再去见到恩人的地方等一等……”她有些害羞,出于兴奋,话都有些哽咽。二人了然地点点头。 三个女孩子在前,迟星霁与伏弈然在后。此刻已是夜晚,洛芜领着几人来到一处偏僻之地,还介绍道:“你们,这就是当年恩人救我的地方,这样偏远,他却能注意到我,这何尝不算一种缘分呢?” 连蔷会心一笑:“你说得对。” 洛芜又絮絮叨叨同二人讲了很多话,她们都耐心地一一回答,这一夜过得极为漫长。 直到东方曙光将现,洛芜才徐徐吐出一口气,把头搁在连蔷肩上,带着有些郁闷的语气道:“……我有些累了,好困,我已经看不见前面的路了。” 哪里是困倦,分明是……连蔷想要说些什么岔开话题,姜如臻却坚定道:“你再坚持坚持,先不要睡,我似乎看到有人来了。” “是么?”洛芜强打精神,想要睁开眼,却连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到了,她只能寄望于她们的眼睛与所说,“是谁来了?” “我看不清,他撑着伞,将脸遮住了,只看到了一只手,嗯,是白色的伞面。你恩人当初,为你盖的伞是白色的么?” “是啊是啊!”洛芜高兴起来,稍稍把头从连蔷肩头挪开,眼皮子却如何都抬不起来了,“……我的花,都还好看吗?” “好看,”这一次是连蔷沉声道,周围已是枯枝黄叶,但她没有点破,“比我昨日见到的,开得还烂漫。” “是吗……那就……”连蔷只觉肩头有什么东西重重一锤,她呼吸一滞,面上有什么温凉的东西滑过。 过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发出声音,也……没有人来。 唯有四周的草木,轻轻摇曳着,仿佛在哀悼谁的离去。 一阵风过,连蔷与姜如臻中间,只留下了一根单薄的桃枝—— 作者有话说:赶在死线前赶完,呜呜呜,明天修修~ 第53章 往生(完)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俯身在连蔷面前,耐心地替她一点点抹干净面上的泪痕。连蔷的泪反而越发汹涌。迟星霁蹲下来,稍稍仰起脸看她:“别哭了。” 见自己劝慰无用,他叹了口气,略带了点无奈道:“你这样哭下去,我很为难。” 瞥见他这样子,连蔷反倒是一笑,也终是收起了眼泪。 伏弈然先开了口:“寻常的妖死后皆会留下妖丹等物,以求复生或者庇佑族群。洛芜留下了这枝桃枝,事情未必没有转圜余地。” “是啊,”姜如臻也附和道,“将它植入土中,来年或许能有新的生机。” 四人一拍即合,择了一处适宜之地,细心将桃枝栽下。 注视着在风中颤颤巍巍的桃枝,连蔷心有所感:“也许我们的存在于天地,也不过是一草一木。” “但总有人会记得,无论是同为草木之人,又或是其他,”迟星霁在她身侧站定,“走吧。” 几人离开了这里,连蔷终是回头望去一眼,却见到了令她惊诧的一幕。 ——桃枝周边的无数草木均向它灌注着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力,使得桃枝刹那间,拔高了一截。 连蔷再度热泪盈眶,迟星霁说得不错,总会……有人记得。 在下个她眨眼的瞬间,连蔷忽地,瞧见此地绿茵繁盛,一群桃色衣裙的少女在其中穿梭嬉戏,银铃般的笑声随风入耳。而其中一个少女,似瞧见了连蔷,远远地看向她,勾唇一笑。 连蔷错愕,眼睫一垂,再睁,这些竟凭空消失了一般,仿若从未出现。但她看清了,那是洛芜,绝不会错认。那是洛芜,那方才的情景,便是曾经的时光? 她怎么可能无故看到了她们的往昔?连蔷怔在原地的功夫,迟星霁见她迟迟不跟,去而复返,关切道:“怎么了?” “……无事。”连蔷摇摇头,只当真的无事发生。 与姜如臻二人的相遇是巧合,事情解决,自然也到了分别之时。 临别之际,姜如臻没忍住,又问了一遍:“连姑娘当真不来观礼了么?” 她虽和连蔷只见了寥寥两面,但冥冥之中总觉得她们一见如故,似有什么特殊的缘分。 “不了,”连蔷笑着回绝,“还有事要做,到时未必赶得回来,还不如不要说了做不到。” 她说着,手中幻出一物,是两条遍体通红的手串,颗颗饱满,大小一致,看起来煞是玲珑可爱。 “这是百年相思木打磨而成的,我先前也是侥幸得到,却一直积压着落灰。而今才想起,也算是适合做你们新婚的贺礼,图个好意头。” 连蔷稍稍编造了一下它的来历,实际这串相思木手串,是将琅私库中的。她一见便心生喜欢,磨了许久,将琅才同意送她。他还问过她要做什么,是否有了新的心上人,讨要时伶牙俐齿的连蔷却在这时噤了声。 是啊,手串都是成双成对的,她伶仃一人,讨来又有何用呢? 连蔷正要怅惘地回答,却见将琅眼底揶揄笑意,方知他故意讨嫌,又恨恨讹了他一笔。 之后她再问将琅要东西,可再没有要这串手串来得艰难了。 她不知道将琅因何原因对这双手串如此珍爱,但如今赠与姜如臻,连蔷觉得,也算是物尽其用。哪怕是她误会,她也愿意为他们送上这样美好的祝愿。 “多谢。”姜如臻也不多推辞,伸手接过,亦是见之生喜,便向连蔷绽开一个浅浅的笑:“我很喜欢,多谢连姑娘。” “喜欢就好,山高水长,我们有缘再会。”连蔷也笑着。 本以为这便结束了,谁知姜如臻轻轻地上前拥了她一下,侧头耳语道:“世道艰难,我祝你能……永远遵循本心而活。” 有这个拥抱与这句祝福,再多的寒暄也是不必。连蔷目送着二人身披曦光慢慢下山,来时的满山芳华与游人皆已不见,所幸有人相陪,倒也不算过分孤寂。 连蔷正想招呼迟星霁,却见他面色阴晴不定,正要开口问,迟星霁却先一步说话了:“你刚刚说,这是你侥幸得到?” 她一愣,良久才想起,原来这句话出自自己之口,又两三下明了他此事旧事重提的用意何在,也坦然道:“是,是一位朋友所赠。” “既为朋友所赠,又何必称是侥幸得到?”迟星霁侧首看她,眼中有不解与些许不快。 显少见到他这般反应,连蔷心中好笑,面上却不好显露,佯装听不懂他弦外之音般笑道:“是求了好友许久,好友才好不容易割爱,愿意割舍这一双,为何不算侥幸?” ……是送了一双,而非一串。 听罢她的解释,迟星霁的面色缓和些,方觉自己的失态。自己明明没有任何立场,却屡次三番……他不动声色去窥连蔷的脸色,见她一切如常,舒了口气。 连蔷故作不在意,实际上对于迟星霁这番神色变化尽收眼底,见他一瞬又紧绷起来,便也大方道:“你如果有什么要问的,不妨一同问了吧。” “……你当时为何,想要这双手串?” 没料到迟星霁会问这个,连蔷转身走了,她步履不快,不像是置气。迟星霁跟上,半晌,连蔷才启唇:“我忘了。” 这句话当然是假的。她怎么不会懂相思木的寓意,不过那时,她只觉得这一生漫长又无趣,问将琅要来,一是喜欢,二是…… 总还留了些不切实际的念想。若有一日,还能等来白头相守之人;若有一日,有一人还能回到她身边。 只是没想到,当时的无稽之谈,竟在这时实现了,只可惜,初心不复当初。 之后二人便向梧桐山出发了,越靠近目的地,明显同路之人多了起来。 无论是妖族、人类修士,或是魔族。身处其中,连蔷并不觉自己有多么特殊,竟意外拾得了几分安全感。 见连蔷一路上从最初的郁郁寡欢到眉眼间都带笑,迟星霁放心不少,甚而觉得,即使这一次无功而返,也算不虚此行。 真正到了梧桐山脚,连蔷才知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究竟是何意。她本以为梧桐山是凤凰族特地寻的山头做居所,却想不到,梧桐山竟是纯粹漂浮于空中,不与地面相接。 这样偌大一座山体悬浮着,在地上投下巨大的一片阴影,足以让人望而却步。 除了修为高深之人能直接飞至山头,梧桐山唯一与土地相接的只有空中从高到低的一排石阶。 而这石阶,亦是险之又险。两旁并无什么扶手,更是又窄又短,一次仅能容纳一人通行,两级之间悬空,稍有不慎,怕是会直接坠落到地上。 “要不要我带你上去?”迟星霁主动提及,连蔷却摆手否决了。 “那样实在有些引人注目了。”此次的盛会,前来的大能不知凡几,寥寥几人在尝试直接飞行,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若他们在其中,少不得要被人猜测身份与来历。要是被人发现了她魔修身份事小,要是让人察觉,迟星霁在与她同行……跨越了百年,连蔷却仿佛回到当初,要在人前,将自己和迟星霁的关系掩得牢牢的。 纵然,他非当初的稚嫩少年,未必会纵容旁人胡乱置喙,但,连蔷并不想冒这个风险。 虽不知道连蔷心里拐了什么弯儿,但迟星霁还是尊重了她的想法。二人便在石阶之下排好了队。 队伍虽长,行进却快。查验身份的守卫只扫了几眼,便很快放行。连蔷先是疑惑,旋即又释然了。 难道有谁,敢在这里作乱么?即使谁有这样的胆子,身为大妖凤凰一族又岂是能轻易姑息的? 迟星霁自然是走在前头的,时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看她的境况。他的步幅不算太快太大,使得连蔷还有余力左顾右盼。 她一会儿瞧一瞧飞跃而上的人,猜想一下他们的修为高低;一会儿扫一扫周边风光,想着这山是否能随心念所动,去到不同的美景……她想得不亦乐乎,只是路途单调,很快便厌倦了。 连蔷本想摒弃这些胡思乱想,但抬眼望一望,高耸入云的山尖与长得望不见头的石阶,再望一望足下的高度,忽然觉得,还是想一想比较好。 迟星霁恰时转头来看她,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右手往后摆了摆,连蔷不解其意,他却言简意赅道:“牵着。” 连蔷本想推拒,但迟星霁不愿:“万一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我也好及时回护你。否则不能及时知晓。你若不愿,握我的衣袖也是可以的,我亦能及时感知到。” 由于这番行径,二人不由停在了长阶之上。前面的人自是无碍,可是却苦了后面的人,一时纷纷抬头看是谁行事不慎,堵在了前面。 迟星霁没有催促她,但连蔷实在受不了这么多道炙热的目光注视,心一横,将手搭了上去。迟星霁不假思索要去接,却接了个空——连蔷牢牢抓住了他的一片衣袖,而非手。 连蔷还晃了两下,确认自己抓牢了他的衣袖,才微微仰脸,认真道:“好了,走吧。” 迟星霁还想说什么,却苦于这话是自己先说,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咽下,任劳任怨地往上走了。 而后头的连蔷,有人带着,再省力不过。她注视着宽大袖口被自己攥出的褶皱,用另一只手,捂着嘴,偷偷地笑着。 让她也难得捉弄他一回吧——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5-2422:59:33~2023-05-2817:4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豆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凤凰栖梧桐(一) 走了许久,仍在石阶之上,连蔷不禁怀疑,这石阶是否足有万里之长? 她思虑涣散之际,足下却是一趔趄,眼看要栽倒,前面的迟星霁感应到了,反应极快,一下旋身,反手稳稳握住她的手,将她托起! 连蔷的视线猝不及防撞入两汪沉静的海,她的手也落入一方温热的掌心,像是担心她即将抽离,迟星霁便合上掌心。待连蔷站稳,他就转了回去:“当心脚下,好好看路。”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放开手,连蔷亦没有抽手,任由他牵着她,往前走。 连蔷试着动动指尖,却被迟星霁握得更紧,连带着他的背影都有些僵。 她心里暗暗好笑,便也安安分分地不动了。 石阶再长,也终有到达之时。甫一到达,连蔷就松开了手。在石阶上无人注意,山上却处处都是眼睛。 只是这一次,她颇为心虚,不敢去看迟星霁的眼。很快到了入口,亦有守卫检查来人身份,这次的比山下的戒严了些。轮到二人时,迟星霁先开口道:“迟星霁。” 先前有些倨傲的守卫想是听说过他的大名,闻言姿态显然尊敬了些,言语间恭敬不少。 听他以真名示人,连蔷也干脆道:“连蔷。” 可这回,落在连蔷身上的目光亦有些异样,不知是在看仙君身边的是哪个无名小卒,又或是觉着仙魔殊途。 连蔷尽量挺直了身子,去面对那带了若有若无试探与端详的视线,但好歹守卫见多识广,到底没说什么,扬了扬下巴放行了:“进去吧。” 说那目光不伤人是假的,只是不太伤人。但连蔷也习惯了诸如此类的对待,毕竟不曾因为她是魔修而不放行,已实属不易。 梧桐山很大,后山是凤凰们的居所,算是重地,并不能入内。余下的地方便供宾客自由出入,甚至专门辟了一条街出来供修士们交换秘籍功法。 若是只站在山脚,也是想不到山上竟有这般多的人与奇异的景色。连蔷好奇地东张西望,那头迟星霁与使者交涉完毕,走回到她身边。 “凤凰尚武,两日之后会有比武擂台。如果摘得魁首,能得他们座上之宾的待遇,问他们借用凤火,或许会容易许多。”迟星霁向她说明道。 连蔷颔首表示了解了,忽地又诞生了新的疑问:“但来往的修士修为高低不同,若在一同比武,难道不会有些不公么?” 若对手同她修为相当还好,若对手是像迟星霁一般的……她干脆打也别打了,还是直接投降为好。 “这是当然,所以参与的前提,便是二人需将修为压制在同一层级,且只能携带一样武器,”迟星霁想到什么便又补充,“你放心,即便我压制了修为,这也是十拿九稳的事。” 他语气笃定,也确有自信的实力。连蔷本要点头,又品出几分不对:“你要替我去比试?” 她这般一问,迟星霁也觉出不对来:“你要自己去?” “不然呢?”连蔷不假思索,“这是我自己的事,不该劳烦你。” 迟星霁若能一举赢下是好,只是她总是想着,能少麻烦迟星霁一点是一点的。 此话一出,连蔷明显看到迟星霁的眉头一紧:“先不说是不是劳烦……若我记得不错,你并没有武器傍身。” 连蔷不说话权当默认,见迟星霁面色愈发沉,她才闷闷地开口解释道:“习惯了,早前将琅也同我说过,旁的武器都不太趁手,想过重 拾剑道,也没有合适的机会。” 只可惜这话似乎是火上浇油。本就面露不豫之色的某人,更是抿紧了唇线。 “还有两日,来得及。”还是不忍心一直以冷面对待她,迟星霁抛下一句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什么还有两日?”连蔷不解,但心里隐约有了个不好的念头升起。 而迟星霁偏偏如她心中所想吐出两个字:“练剑。” “恐怕来不及,我多年,不对,百年没有握剑了,早都忘了持剑的感觉……”许久没有体验过被人盯着练习的连蔷讪讪道,这么多年,她都疏懒过来了,又何必逼迫自己在这两日? “我说来得及就来得及,”迟星霁的口气却不如她反驳,“若你底子还在一两分,重拾剑道并不算太难。” 连蔷还想挣扎一下:“或许只还在半分,甚至更少……” “半分也足够了,”迟星霁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总是以肉身相搏,太容易受伤。武器不仅是武器,也是你的伙伴。必要时,它们亦能自行护主,舍身相救也是常事。” 自行护主么?那是迟星霁与同悲。于连蔷而言,实则只有一个要求,不背主而已。但当年的事还在眼前,她本能抵触,就算是试,也是不愿意试的。可连蔷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说出来。 “可我并没有剑……”连蔷又抛出一问,要是这次被说服了……那她再试一试。如若可以,她也总是想为自己多几分谋算的。 “无妨,”迟星霁对答如流,“现在去买一柄合适的,也不算太晚。” 他回答得太顺畅,连蔷都怀疑,他是不是早就将她的后路想得一清二楚,堵得明明白白的了? 从前他不许她多吃甜食,也是这个样子,非要把她的一个个借口都驳回,才道想都不要多想。 “那……”连蔷鼓起勇气定定道,“我再试一试。” 二人当即去往了街市,有天下无双的剑修帮忙选剑,连蔷乐得跟着其后清闲踱步。 但,迟星霁的眼界太高,一路摸过来,没有任何一柄剑能入得了他的眼。这一路来,毫无收获,反而受了不少卖家的白眼。 迟星霁又放下一把剑,微微侧头告诉连蔷:“有的剑太重,这把剑就太躁。选剑既要相合,也要互补。” “这是何意?”连蔷能理解太重的含义,却不明白何为太躁。 迟星霁简单说明了一番:“每把剑自有每把剑自己的性格,太过跳脱急躁的,都不太适合你。” 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解释,连蔷有些好奇:“你是怎么看出来每把剑的性格的?” 她还在无极剑宗的那几年,不算深谙剑道,但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也算分得出剑的好坏与否,如何查看一把剑的性格……连蔷倒还真的不知。 她问了,迟星霁却绷了唇不答,起初连蔷还以为他是还在置气,后觉出不对来:“你也不知道怎么看么?” “……嗯,”迟星霁顿了顿,“像是一种本能,我不好说怎样将这些告诉别人,但我的确能听见它们各自的声音。” 连蔷闻之一笑,他是天生剑骨,能从其中品呷出这些,也并不奇怪。只能说,有人于修道一途,的确是得天独厚的天才,真是旁人艳羡不来的。 她流露出来的神色实在好奇,迟星霁有心要为连蔷演示一番,他顺手抚上旁边的一柄剑,闭目感受:“……这一柄倒是出乎意外的合适。” 见他话语里含了些肯定,连蔷亦好奇是什么样的剑合她的性格,只见那剑体纤细,通身雪白,剑柄处的纹样别致。连蔷心中微有想法:竟与同悲有些相似。 迟星霁睁眼,同卖方商议了一番,顺利将其收入囊中。连蔷按捺不住念想,好奇地问:“为何合适?它的个性如何?” 然而迟星霁只故弄玄虚地看她一眼,并不接话。连蔷接二连三追问,他皆抿唇不语。 或许不是什么好话,连蔷安慰自己道,所以他才不说。其实迟星霁只是不好意思讲。 在他眼里,连蔷实是柔软又坚韧的性格,哪怕身处泥潭,也会极尽所能地开花,拉着身边的种子一同汲取养分,朝上生长。 当连蔷拔剑出鞘时,心里亦有些激动。当年,她欲出剑,却怎样都拔不动,她还以为自己是受了那些时日的折磨,气力都变小了,可直到她掌心通红,都是在做无用功。 那时,迟星霁在她旁边注视着她,没有上前帮忙或劝阻她不要再试了。连蔷还在抱着剑或许只是坏了的奢望,力竭地瘫坐在地上,说着歇息会儿,一会儿再试。迟星霁却走过来,从她手中接过剑,轻轻松松地把它拔了出来。 他说,连蔷,不要再试了,它……只是对你封鞘了。 迟星霁说话时的不忍、忧色,她至今还历历在目。 那时,连蔷心中什么情绪都没有,她抬眼看着迟星霁,说不出来熟悉或是陌生,埋怨或是依赖,有的只是无尽的茫然。怎么就,不认她了?怎么就……被迟星霁这么轻易地拔出来了呢? 而今遭,她怕又是一次重蹈覆辙,直至剑光在日光底下,晃得连蔷眼睛生疼,她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愣住了?” 迟星霁出声唤回了她的神智,连蔷怔怔地盯着剑,像是要把它的样子牢牢地记在心里,可看着看着,她开怀大笑起来,把剑用力地抱了起来。 ……时隔多年,再次拔剑,她才发现,原来这本是这样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啊。 第55章 凤凰栖梧桐(二) 这期间,迟星霁一直静静地注视着她,从面无表情到狂喜大笑。 直至连蔷止住因大笑而溢出的泪水,他才淡淡开口道:“此剑名为浮光,前一位主人乃是寿终正寝。性格温和,亦不算太过沉稳,应当合你。” “我原以为,它会感知到我身上的魔气,不愿……不愿供我驱使。”说完这句话,连蔷心下一松,原来坦然,也没有那么困难。 迟星霁闻之,摇摇头:“武器择主不奇怪,但它们自也有自己的一套方式辨别主人心性。我不太明白你先前经历过什么……但那也不会是你的错,你很好,不要多想。” “……谢谢你。”思来想去,连蔷只能吐出这一句话。 这句话甫一落地,迟星霁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因她的疏远而生气,反倒是抿了下唇角,依稀有了些笑模样:“走罢,时间紧张,不要浪费。” 凤凰一族财大气粗,为每位远道而来的宾客都准备了客房,甚而还带着一大块的空地以备练武之用。 即便有迟星霁做指点,连蔷多年不捡的底子终归薄了些。 长剑在手的感觉不赖,只是她尝试在迟星霁面前比划了几招,越比划底气越不足。 “要不……换个方法?”迟星霁还没说话,连蔷倒是站不住了,规规矩矩执剑站好,俨然未曾完成课业的学生,一动都不敢动了。 迟星霁从前不是没有指教过她,也未说过重话,但连蔷在他面前,总似老鼠见了猫,大气也不敢出。她只能将一切归咎于二人之间的巨大差距。 而迟星霁以摇头作答:“还不到时候,再来。” 连蔷没法,只得再度提剑——却被迟星霁按下。 “无须比得这么快,”迟星霁指了指她的胳膊,“一步一步来,你执剑的手都有些不稳。” 连蔷忙不迭应下,每比一步,便频频回头去看迟星霁的眼色:“这样么?”“我做错了么?”“有哪里要改吗?”“……” 久而久之,迟星霁也被她问得有些无奈,半套招式下来,没有连贯过,忙出声制止了她:“你且做着,若有不对的地方,我会告诉你。” “好。”连蔷振振心神,想的却是,她一定要叫迟星霁刮目相看。 提肘,平出,直腕……连蔷在心里一招招地默念,速度虽慢,却丝毫不敢怠慢,仿若回到了一步一个脚印的初学时。 那时的她,笨拙又迟钝,浑然不觉自己同旁人的天赋差距巨大,满心满眼只想着自己要比昨日的自己更强一些。若能得教习一句夸奖,她便觉自己练至天明的刻苦是有意义的。 恍惚间,她已忘却了迟星霁的存在,眼中唯有长剑。连蔷一心一意,只想把曾经的剑谱一模一样地比划出来。 这一次可谓一气呵成,连蔷正欲收剑,面前却骤然袭来一柄长剑!几乎是方才练就的本能,她下意识便去格挡! 可那剑,只是虚虚在她身前一段距离停下,稳稳地落在浮光下方——那是同悲。连蔷一眼认出。 “这次做得不错,”迟星霁将同悲的剑尖稍稍挑高,迫使连蔷执着浮光的手亦高了不少,“只是最后这一式,手臂要再高一些才完美。” 身背阳光,迟星霁面容带光,眼神却平和,能将眉眼间的疏离融化,如果连蔷没看错,他眼中似乎还带了一些赞许。认知到这一事实,连蔷的心忽地漏跳了一拍。 二人之间明明相隔着两把长剑的距离,连蔷却觉得他们离得很近,前所未有的近。 与此同时,她又认识到一件事:这才是她最初喜欢上的迟星霁,在宁河城的平凡又不平凡的迟星霁。彼时的迟星霁没有后来拜入无极剑宗的那般耀眼,自然也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他能给她的不多,但他一直待她不错。 更让连蔷心惊的是,她好像在一点点与那个迟星霁重逢。与他相处的每时每刻,都好像再一次让她回忆起,自己那时是为什么怦然心动的。 她忽然在想,如果,如果迟星霁永远不会回忆起从前,他们是否就能一直维持这样……但连蔷旋即被自己这大胆又自私的念头震惊。 无论如何,迟星霁总归是想要找回过去的,她不能替他决定;再者,迟星霁的归宿已然不同,从前她还能抱着迟星霁不会飞升的侥幸,觉得他们能殊途同归,而今呢? 连蔷用着这套熟悉的说辞一遍遍说服自己,她努力收拾着自己的神情,好叫迟星霁不看出什么异样来…… “怎么了?怎么一瞬间神色这般差?”迟星霁敏锐觉察了她神情的变化。 连蔷极快地启唇敷衍道:“……只是突然又想起,时日所剩不多,心里总有些不安。” “修行哪里有一日千里的好事,不必心急。”迟星霁出言宽慰道,现下他反是看得开的那个了,“练了许久了,先歇一歇吧。” “不了,”连蔷一心要借练剑的忙来洗去心里的奇异念头,巴不得把剑招吃熟、吃透,“我再练一练。” 她难得执拗,迟星霁也不想驳了她的念头。 就这样,连蔷从白日练到黑夜,却听闻一阵嘈杂人声。她抬抬酸涩的胳膊,有些茫然,以为是有外敌入侵了。 “是他们在夜间安排了焰火。”连蔷被这声音一震,才发现迟星霁始终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她,既不会打扰到她练剑,也能看得清她的动作。 她练了多久,他也就站了多久。 “一日下来,你的招式已经熟练了许多,一些力道角度的问题,也非一两日能解决的……”迟星霁先一一指出了她的问题,连蔷耐心听着,全数记下。 他停下,连蔷正要离开再练,却被迟星霁喊住:“等等。” “何事?”连蔷不解,现在在她心里,没有什么事能比眼前事更为重要。 “凤火燃成的焰火,极其罕见,有的人穷其一生,恐怕都难得一见,”迟星霁缓缓道,语气里含了一丝蛊惑,“你不想去看看么?” 连蔷动动指尖,听迟星霁这样一说,也有些动摇。见她面色犹豫,迟星霁又说:“今日若错过,之后怕是没有机会了,但你若执意……” 他还未说完,连蔷便利落地收了剑:“百年难得的机会,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去吧!” 迟星霁心领神会,特地向她走来几步,旋身,与她并肩而行。他像是发觉自己的意图太过明显,连忙轻咳一声掩饰:“……走吧。” 二人出来得有些晚了,已有许多人聚集在空旷之处,热热闹闹地聊着天,仰天看去。 由迟星霁带着,二人寻到了一处人不多但又瞧得清晰的地方,人声愈发沸腾,倏忽,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嘹亮凤鸣。 这一声凤鸣过后,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只见漆黑的夜幕,极快地飞过几只身姿优美的凤凰。 连蔷初次见到这等大妖,被他们长长的尾巴惊艳得说不出话来,其上流传着像是能照亮天际的流光溢彩,尾羽之后,是星星点点的火光。 它们飞得很快,那点点火光却依旧留在它们身后,没有消失。几道身影如流星一般迅速划过。正当众人惊异之时,那火光轰然炸开,形成千万点星火! 将整个天幕,照得形同白昼。梧桐山又离天空极近,这样看去,更是震撼无比。星火下坠,没有在半空消失,竟纷纷落到了众人手里,化作温暖又不灼热的光芒。 连蔷也双手合十去接了那光芒,任它落在掌心,久久沉浸在这等奇景中难以自拔。良久,她才转头想去向迟星霁分享自己的喜悦,却正对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里,如她一样,有着这点炫目的存在,最重要的是,还有一个完整的她。 连蔷被他盯得一时语塞,刚想起来自己要炫耀的目的,举起双手,那星火却转瞬即逝,熄灭殆尽。到迟星霁眼前时,只剩空空荡荡的掌心。 “灭了……”她有些不好意思道,想要收回,迟星霁动作却很快,飞速朝她掌中放了一样物件,代替了原先光亮的存在。 ——那是一颗小小的萤石,被雕刻成了一朵小花的模样。光芒虽不及那点光亮明亮,却胜在经久不息。 “好了,又亮了。”迟星霁背手而立,轻描淡写地说着,仿若全然不是出自于他的手笔。 连蔷凝视着这块萤石好一会儿,才合起掌心,把它牢牢拢住,可光还是从指缝流泻出来。她扫了眼缝隙中的光,低声应了句:“……嗯。” 二人说话间,焰火已近尾声。迟星霁也体贴地没有再多说什么,迈开步子。连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半晌,迟星霁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不轻不重地扯了扯,接着是一声轻若蚊呐的道谢:“……谢谢你。” 之后,那力道一松,迟星霁没有回头。 其实,他不用说,连蔷也能懂他的意思。 迟星霁是想要告诉她,只要她想,她就能把光抓在手里。 第56章 凤凰栖梧桐(三) 苦练了两日,连蔷相信假以时日,剑技定能超越以往。 “说来也怪,”她顺手挽了个剑花,随口同迟星霁调侃道,“荒废了这么久,却觉得比从前自如得多。” 从前她卯足了劲,眼巴巴地都没能将剑谱背下来,现下倒是运转得流畅多了。 “心境不同,许多事也会不同。”迟星霁边说,边替连蔷纠正了一下不到位的动作。 连蔷又比了几下,意犹未尽,眼看时辰不早,还是迟星霁出言提醒:“走罢,快到了开场的时候。再晚些,恐怕会错过抽签。” “好。”连蔷收起 剑,二人赶至赛场,虽说只是比武切磋,但众人皆跃跃欲试,显然不抱着“点到为止”的念头。 二人抽签运气皆不错,连蔷抽中了一个同她实力相当的修士,至于迟星霁,凤凰若不想阻止他招摇,任何签于他而言自然都是上上签。 没到二人出战的时刻,两人也坐在席上观看旁人打斗。 其中有不少的剑修。连蔷瞧着他们,手中也暗暗地拟着他们的动作与招式,妄图再多学一些。 “为何要学他们?”迟星霁无意间一回头,发现了她的动静,不解道。 连蔷解释着:“取旁人之长,补补自己的短,也算临阵温习了。” “……不必如此。你与他们本就是不一样的路子,还未吃透一种,多学只会学杂,无法学精。”迟星霁颇为无奈,出言指正,“你若真想……” 他后面几个字骤然轻了下去,连蔷没捕捉到:“你说什么?” “……无事。”迟星霁摇摇头,保持了正襟危坐的姿势,权当无事发生。连蔷还想再问,视线却已被场中激烈的战况吸引了过去。 片刻后还是迟星霁先一步出战。待名字报到,已有不少目光落在其身上,作为他身旁的人,连蔷也或多或少被注意到了。但她不想去在乎那么多,只尽可能让自己姿态自然些。 “浮光借我一用。”迟星霁摊手,连蔷不假思索将其递予他。这可是迟星霁,她不会去质疑他用旁的剑是否会不趁手。 眼看着迟星霁将修为压制得远低于对手,连蔷原本舒展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迟星霁转头要同她作别,才瞧见她的神色,发问道:“怎么了?” “你……此战小心。”连蔷并不觉得他会过于轻敌,但……迟星霁此举的确叫她不解其意,只能多嘱咐一句。 了然她心中所想,迟星霁耐心解释道:“之后还有两战,此战即便输了也未必会影响晋级。换做是你,也不必压力太大,只当练剑便是。” 他的语气平常,落在旁人耳中,却要道他一句狂妄。连蔷闻言,眉头还未能舒展开:“你是说……你此战有可能会输?” “……”迟星霁缄默地注视了她一会儿,曦光落在他眉眼,他忽地轻轻地、缓缓地挑了下眉,像是欲笑,“你觉得呢?” 连蔷因他这一反问而一愣,旋即哑然失笑,对啊,百年前的迟星霁尚无敌手,更遑论如今的他? 她慢慢将后背放松,触到椅背,笑道:“那我便恭候你得胜归来了。” 既然对迟星霁有了足够的信心,连蔷更能用局外的目光来看待此战。因此,迟星霁的一招一式,便能更清晰地铺陈眼前。 浮光较同悲轻薄得多,那他便将这一点放大,加快了自己的攻速……连蔷一点点将这些诀窍记下,不由感慨,迟星霁真是当之无愧的最好的老师。 他将修为压制,又用的不是自己原先的剑,却仍凭自己于剑一道的造诣,坦然自若地克制着对手。可谁都能发觉,他似乎有意留手,一时间,竟决不出个胜负来。 久而久之,场中起了些议论声,连蔷留心听了听,竟……是些质疑之声,大抵都是说听到他的名字有多期待此战,现下便有多么失望。 原因无他,迟星霁手中招式平平无奇,亦未呈雷霆般的碾压之势,这足以令他们大失所望。这一战,却是连传闻中与他心意相通的同悲剑都没见到。 连蔷不自觉攥紧了手,瞧着迟星霁手上似曾相识的招式,心里忽地隐约浮现了个念头。 像是终于觉得比试的时间太长,迟星霁终究以一招干脆利落地结束了比试——抓住了对方较小的一个破绽,也算是为其留足了体面。 缠斗了许久,还是败了,那人的神情有些沮丧。迟星霁便向他走近几步,低语了几句,那人的神情又兴奋起来,一扫低沉,想来是得了他的鼓舞。 结束此战,迟星霁收剑入鞘,朝台下走来,众人的目光依旧簇拥着他。连蔷仍在原处,微微挺直了方才放松些的脊背,没有动。 她看着迟星霁一步步走近她,随手将浮光抛与她,又于她身边坐下,转首道:“如何?有看出什么么?” “看得出你气息平稳,游刃有余。”连蔷牢牢接住浮光,一本正经道。迟星霁闻言,一滞,将头转了回去,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连蔷只当没有瞧见他的变化,又似漫不经心道了句:“剑君剑术高超……” 说到这儿,她才转眼看他:“我方才细细观摩,受益良多,多谢。” 迟星霁没有看她,连蔷却能看到他的唇角轻微地抿了一下。 将注意继续投在场中,连蔷的嘴角却也无可避免地翘起。大庭广众,无一人知晓迟星霁是为谁起剑的。于他们二人,却是个心知肚明的秘密。 夜幕将至,唱到了连蔷的名。她徐徐吐出一口气,站起身。临了,她向迟星霁望去一眼,希冀能得到一些鼓舞自己的话语。 迟星霁以双目注视着她,而后重重地颔首一下,道:“去吧。” 连蔷朝他一笑,旋即,在众目睽睽下登到台上。 久未被这么多人看过,说不紧张是假的。连蔷索性观察起对手来,对方的气息显然比她深沉许多,正准备压制自己的修为。 发觉连蔷在看他,他抽空抬眼看了一眼她。连蔷正要笑笑以示友好:“我叫连蔷……” 不料这人却挤出一个轻蔑的笑容:“我还当是谁,原是个魔修。不是我说,凤凰将你们这些魔修放了进来,真是错误的决定。” 连蔷的笑容一沉,却还勉力维持着平静:“你我甚至还未通姓名,道友也暂且不用对我有这般大的敌意吧。” “不要叫我道友,听一个魔修这样说,真是怪恶心的……”那人毫不在意地大笑两声,“你若想知道我的名姓,也无妨,我叫诸维,你且记住了,马上,你就要成为我的手下败将了。” 连蔷的笑容已全数消失,只是持着剑,安静地站在那里:“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 “自古邪不压正,你以为呢?”诸维反问她一声,旋即取出自己的刀来,“别说废话,打吧!” 叹出一口气,连蔷不自觉朝迟星霁坐着的位子看了一眼,不消看,她也能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不算太好……罢了,她直视着眼前的对手。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先打赢了他。 若要硬拼,连蔷自认自己胜算不大,因此当诸维一次次直攻而来,她都尽可能避过对方的攻击,趁着空档补上一两剑,倒也被他滴水不漏地防了下来。 诸维想要速战速决,攻势愈发猛烈,好几次,连蔷都是险险擦着刀锋而过。而且看一看他的态度,如果可以,他恐怕是想将她当场斩杀于此的。 拖一拖,再拖一拖……连蔷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她在等待一个时机。 迟星霁上一场的那些招式仿若还在眼前,如何出剑,如何收剑——连蔷试着模仿他的样子,去格挡,去反攻,竟渐渐真的将局势扳回了一些。 眼见,战局并不像自己预想的那样,诸维有些沉不住气了,他骂了了一声:“老子偏不信这个邪!” 他出刀越来越快,与此同时,也失去了原有的章法。下一瞬,刀剑相接,连蔷却不避了,诸维一喜,正要施力逼退她,连蔷却一下收了力,任由剑脱手而出! “你要做……”诸维大惊,待他视线被飞出去的浮光攫取的时刻,连蔷转至他后背,一掌劈出!打得诸维一下前扑! 他正准备稳住身形转身攻击,可连蔷并未打算留给他这个机会,又是几掌连续拍出,诸维已在擂台边缘,摇摇欲坠。 正当诸维以为自己要就此坠落,迎来输掉的下场时。连蔷一下收了攻势,双手垂落在身侧。 诸维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却能知晓自己的机会到了,高举自己的刀,欲劈砍而下,而这时,连蔷却一脚踢在他膝上,令他因疼痛而失去了平衡,再轻轻一拳,令他身体不受控地后仰—— “下去吧。” 诸维落在地上时,只看到连蔷站在高处,裙裾被风吹起,漠然地看着他。 “你……”诸维还想骂些什么,却张不开口。连蔷从上而下注视着他:“你不是说邪不压正么?那现在这个结果,你意思是,你是邪?” “是我技不如人!”诸维一咬牙认下,“与正邪没什么干系!我就是看不起你!” “你说得对,”得到了他再一次轻视,连蔷也只是轻巧、和善地笑了一下,“若今日我输了,也只是我技不如人,与我是不是魔修,没什么干系。” 言罢,她在裁判判自己胜之后,翩然转身而去,没有再给台下狼狈 的诸维一个眼神——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我回来啦!感谢等待哦!抱歉TT因为这么久没写,拖延症又犯了,迟到了。 六月份会尽量多更,等暑假应该可以写很多,看看能不能争取完结! 感谢在2023-05-3000:03:48~2023-06-1823:11: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故祈云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凤凰栖梧桐(四) 连蔷落座之时,依旧心绪难平。 迟星霁自然不会错过她同诸维的那番动静,踌躇片刻,还是开口询问道:“你……不开心么?” 言罢,连蔷横他一眼,没好气道:“这还看不出来?” 她堵得迟星霁自觉失言,想再出声弥补一句。连蔷却又横来一眼:“他看不起我。” “此地鱼龙混杂,其中有无德之人,也不算奇怪。”迟星霁从善如流,想好好宽慰她,手却不着痕迹地虚握了握。 ——那是持剑的姿势。 “但我很不开心,所以,我把他打趴下了,”连蔷未曾注意到这个细节,自顾自道,虽有气,但此话一出,显然已消弭不少,“料想他被自己看不上的人打了,心里只会比我更不是滋味。” 迟星霁微微笑了下:“嗯,我看到了,你做得很好。他本就是狭隘之人,不必同他置气。” “话虽如此……”连蔷还想说些什么,出言方觉自己这番行径……不妥,她独身一人时受冷眼嘲笑惯了,怎么而今迟星霁在身畔,反而矫情起来了。 她打了个寒噤,暗笑自己一声,对上迟星霁关切的目光,只摇了摇头:“没事。” 场中之后的打斗大多都略显失色,连蔷经先前一遭,早已意兴阑珊,便愈发兴致缺缺,可见迟星霁端坐如钟,也不好意思先打了退堂鼓。 她在一旁自个儿绕了半天手指,终于百无聊赖地抬起了头,却见迟星霁好整以暇地望向她:“坐不住了?” 连蔷脸一热,正要反驳,迟星霁续悠悠道:“再专心看一刻。定神也是修行的一种。” 闻言,连蔷再度正襟危坐,势必摆也要摆出个端正的架子来。时间一旦确切下来,总比漫无边际容易捱过许多。连蔷复凝神看向场中,看着看着,心头忽起一念。 她目睹着台上台下的众生相,看着他们为输赢左右悲喜,艳羡着别人拍马难追的天资,面对资质不如自己者,却又是有着难以言喻的侥幸。 连蔷自己何尝不是其中一人? 她将目光悄悄投于迟星霁身上,她一直很想知道,却总是羞于问出口——这位绝艳的天才,会有迷茫的时候么? “瞧我做什么?”察觉了连蔷的心猿意马,迟星霁亦不气,只口气疏松问道。 “想知道你练剑会不会有觉得到了瓶颈的时候?”连蔷凝思得太过专注,以至于问题抛得毫不迟疑,出口才有些后悔。 ——迟星霁若有瓶颈,也该存在于他失去的那一部分记忆中。成仙之后,应当少有提剑时刻了吧。 迟星霁踌躇片刻,缄默不语。连蔷心领神会,以为他是难堪不言,忙不迭解围道:“不用不好意思,瓶颈而已,谁没有呢……” 然对方却在她略带怜悯又庆幸的注视下缓缓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没有。从来只有水到渠成,不曾有过柳暗花明。” 此时此刻,难堪的人变作了连蔷。但她在天才之名的威压下生活许久,深知迟星霁说的十有八九是实话,早已习惯,现下也不会讪讪,只喃喃道:“真是让人羡慕啊。” 迟星霁闻言,却是慎重地再次摇头:“万物皆有盈亏规律,有得有失,才是事物常态。” “……是获得了天赋,也失去了钻研的苦吗?” 连蔷有心顽笑,可迟星霁只是认真地否定了她:“我只是觉得,若非珍而重之,今日拥有的这些,来日就会被剥夺。” 这不是个有些沉重的话题走向,听得连蔷眉心突突地跳了两下。迟星霁还在慢慢道来:“这话由我来说,似乎有些自谦到自满的嫌疑,但,若非时时刻刻怀抱这样的心思,这些年……我总是心中惴惴。” 到最后,迟星霁的声音已然轻极,目光悠远至远方,不知所思。 这些话若由旁人来说,连蔷势必会觉得其多思多虑,必是刻意炫耀,可让迟星霁来说,只听得她心头酸涩,这于她而言难熬的百年,对于迟星霁而言,是须臾如片刻,又或是如她一般漫长似永恒? 想到这儿,她不自觉攥紧了拳头,欲开口安抚,一时竟不知自己该站在什么立场,便僵硬地调转了话头:“……对了,一刻是不是到了?” 她转得笨拙,迟星霁听了,反倒柔和了面色:“是,走罢。” 二人无声地从座位上起身抽离,谁都没有被他们打扰。迟星霁一面在前方几步领路走着,一面侧身同连蔷一点一滴耐心叮嘱着之后的事项。 山邻高空,因而夕阳的余晖似也离他们格外近,在二人身后曳下两道长长的、并行的影子- 连蔷之后的一场比赛来得很快,对手是位人族修士。 当在台上对上对方,是个看不出深浅的青年修士,长身玉立,背后背着一把三四尺长的琴。连蔷后他一步上台站定,本以为对方如寻常修士一样蔑视她,可对方只是短暂讶异了一下,很快收敛起这点微不足道的情绪,友好笑道:“在下林远帆,还请姑娘指教。” 连蔷一怔,也提剑抱拳友善道:“我是连蔷。” 略一寒暄,二人直接开打。 连蔷不算太通音律,也知道音修多数专修术法,大体来讲只善远攻,林远帆身上繁赘的佩环不算少数,便断定与对方近身打能占上风。 她先前也了解过了一下这位对手,之前是全胜的优越战绩,因此即便看上去是剑修对法修的优势抽签,连蔷也丝毫不敢大意,可谓是步步为营。 林远帆仿佛也知道她的战略是何,亦是防守得滴水不漏,一时间,二人竟就此僵持住了,连蔷不能前进一步,林远帆也无法将她打到更远的距离。 只是连蔷挥剑挥得尚有余力,抚琴的指法更加繁复,琴曲一首一首流淌而过,眼看自己不得优势,林远帆的心也微微浮躁起来,不慎错了几个半音。 场外的人如果不是细听,是听不出来曲子中的错漏,而连蔷身为局中人,哪怕没有一双精细的耳朵,也能察觉到对方琴音中的哪一处声势弱了下去。 她自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宁可顶着对方疾风骤雨似的乐声攻击也要前进。短短一会儿,林远帆原本设下的层层防御已被连蔷突破了小半。 林远帆也知晓自己一味的防守并不能奏效,也轻轻叹了一口气,十指一停,再度触弦,与方才全然不同的琴音倾泻而出。一扫柔和厚重的曲调,皆是或尖利或激昂的进攻之声。 连蔷挑眉,对方斗志不减反增,她亦然,也在剑上多注了三分力,要与林远帆一比高! 可渐渐地,连蔷察觉,弦声中蕴含的力量较之先前并不算太强,像是……像是对方根本无心于进攻一途上。 但这又怎么可能?连蔷凝眉,忽地瞧见剑锋上映着的光,往天上分神望了一眼—— 刚才还万里乌云的天际,现在正聚拢起团团乌云,隐约闻见沉闷雷声,想是一场大雨将至。 连蔷瞳孔一缩,终于明白了林远帆的 用心。 与此同时,林远帆的琴曲越发急快,已不见十指落于何处,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娴熟弹奏,直看得人眼花缭乱,有下一瞬就会将琴弦挑断的惊心动魄之感。 必须快一些解决他——连蔷暗下决心,额间已渗出些许冷汗来。 否则,否则…… 她告诫自己切莫心急大意,这是大忌,可手下剑势仍不可避免地紊乱几分。每一道遥不可及的雷声在她耳里,都如同耳畔炸裂的惊雷。 不怕,不怕。连蔷强撑着自己镇定自若,殊不知唇瓣都泛起了白。 一曲毕,林远帆停下弹奏的指尖,面上血色也消退了,指尖透露出点点赤色,他浑不在意,可见精神振奋,低声道:“你是位很强的对手。这雷曲,是我某次渡劫之时偶然写成,也算我的拿手招式。大雨会伴着三十二道雷声落下。 “雨停之前,我不会出手。若雨停之前,你来到我面前,是我技不如人。” 三言两语之间,尽是林远帆对于自己乐谱的满意,而连蔷充耳不闻,她只咬牙想着:三十二道…… 不过是三十二道!她定定心神,直盯着不远处的林远帆。 说话间,雨已淋下,地面被三两点雨滴泅开深色,接着是一团、一片…… 在这滂沱大雨中,第一道雷声如约而至! “轰隆——” 连蔷努力使自己持剑的手维持平稳,可她的小动作逃不过林远帆的眼睛。对手第二次露出了一些惊讶:“你……怕打雷?” 古往今来,还没听过哪个修士或魔修怕雷的打雷,即使再怕,也终归是要逼迫自己面对,可连蔷的反应,这雷声显然对她的影响算不上太小。 连蔷没说话,任第一道雷劈在她身上,她不作防备,生生抗下,劈得她皮开肉绽,顷刻间背后晕开一大片血渍。 第二道雷又来了!第三道雷已在酝酿…… 连蔷就这样硬扛了四五道雷,就当观众乃至林远帆都当她莫非是短暂失了神智时,她终于动了—— 作者有话说:非常抱歉这段时间毫无理由的断更和消失,实在是状态不佳,没有什么想为自己开脱的,接受批评指正,不敢再说大话保证更新频率,但一定会写完,请放心,欢迎再养肥一段时间或完结后。感谢在2023-06-1823:11:10~2023-09-2700:0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柳辰舒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倚楼听风雨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凤凰栖梧桐(五) 微微调转剑头,连蔷手中长剑呈现不可阻挡之势,与凝重的目光一齐投向前方。 被紧盯住的林远帆稍一思索,便发觉她的目标,是自己的喉咙——命脉被锁定,他无端生出几分前所未有的紧张来,吞咽了一记口水。 然而大雨已至,他深知若此刻局势再次颠覆,自己再难有转圜之力,索性放手,干脆地等待着结局! 雨幕之中,连蔷踩着雷声前进,二人之间的距离顷刻间被拉近。明面上,连蔷不依不饶,林远帆束手无策,似乎胜负已分。 可雷云散去,雨过天晴,唯有一地潮湿,像是胜利已然朝连蔷倾斜之时,她停住了剑——仅仅离林远帆的喉管只有一寸之距,远远看去,竟似相触一般。 连蔷知道,她再难进一步,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林远帆无疑是强穹之末,但她为了挣脱雷声的束缚,又何尝不是尚无余力? “此战,”在林远帆略带惊异的注视下,连蔷缓缓放下剑,“是我输了。” 剧中人远比场外观众更加吃惊,林远帆摸不着头脑:“这是何意……” “是我略逊一筹,说来,还要多谢道友祝我破解心魔。我在此恭喜道友晋级,后会有期。”连蔷真心实意地笑了下,持剑抱拳,言罢,她欲潇洒地转身跳下高台。 “哎——等等!” 连蔷闻声顿住,不解地回身看去。林远帆已收起了琴,做出了令众人出乎意料之举,他施以一礼,像是依循着寻常人和同道切磋完之后的惯常礼仪:“我也在此祝道友此去坦途。” 众人眼中的正道与邪门,赢家和败者,此时此时的情境颇为玄妙。 连蔷怔神,颔首受了。 她跃得轻巧,落地却不堪。身子一下轻盈,继而是负累一瞬压下,连蔷勉力调整动作,才致使自己不至于直接倒地,而是半跪。 用剑为支撑,连蔷徐徐吐出一口气。她认输并非自谦,克服自己内心的障碍本是难事,再加上先前的劳心累神,这架必然是会以她落败为终的。 脚步声从远及近,于连蔷身前落定。她专注垂首调息,并不在意对方是谁。 况且,她对这脚步十分熟悉,不需要抬头确认。 “……还站得起来吗?”迟星霁先是犹疑了片刻,才发问道,比问题更快一步的则是他伸出的手。 望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连蔷匀了匀气息,将全身大多数重量压在剑上,确保自己能稳稳当当站起来,才让膝盖离地。摇晃几次,站定后,她才轻轻地搭住那只始终耐心等待的手,舒出一口长气:“还能动。” 由于连蔷自始至终低着头,便错过了迟星霁面上的表情并不似她窥见的平和一角,直到两手相牵,紧绷的唇角才稍稍缓和。 磅礴却温和的灵力涓涓涌入体内,修补着连蔷此战的亏空。连蔷本不好意思,想抽手,复想了想,作罢。她实在是没有客套的力气了。 总算缓过气来后,连蔷微微怅然道:“可惜,我还是输了。” “已经做得很好了。”迟星霁自然而然地接上。虽说,他先前也以为这是一半一半胜算的战局,但漏算了对方的底牌,也未算得进连蔷怕雷这一点。 他启唇想问,话到嘴边,又绕了一圈吞咽了回去。迟星霁直觉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又或许真实的答案并不动听,所以,不问也罢。 也许,这件事其实早有端倪,只是当时的他分心不察。 为了叫自己抛开这个不快的念头,迟星霁另拾了一个话头:“虽然已做得不错,但有的地方,可以做得更好……” 他话音未落,连蔷就笑了,笑容转瞬即逝。迟星霁觉得奇怪,可那笑亦不含嘲弄。他便也不去深究。 其实连蔷只是觉着,迟星霁还是一如既往的较真。从前她满心满眼想得到迟星霁一句夸赞,可每每得到了,后面又少不得跟着中肯的建议。 彼时的连蔷屡屡被迟星霁气得跳脚,实在被逼急了,就直截了当地问他,能不能单纯夸一夸她? 而不明白她气结何处的少年会无比认真地道一句,忠言逆耳。 到后来,连蔷也逐渐习惯了,还能常常在迟星霁开口前准确无误地猜测到他要在何处转折,在心里偷偷笑着,觉得二人又默契不少。 现在的迟星霁比起当初,已是委婉了不少。连蔷也不比当初莽撞,留心一一记下。 之后的日子,连蔷虽淘汰,但也算得了清闲,不会再提心吊胆自己签抽得如何、对手强大与否。倒是能一门心思只关心起迟星霁来,不过仙君的实力,也无需多余的担心。 迟星霁摘得魁首,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 也许旁人未曾尽了全力,但在迟星霁面前,也无非是多过了一两招的区别。 瞧着高台中间同百年前几乎别无二致的青年,连蔷坐在台下,觉得实在恍惚。 不变的还有与之相关的一些议论声:“……算来他飞升不过短短百年,实力竟已强劲至此……莫说我们,恐怕这天上都难有几个敌手噢!” “那可不,你当这一身剑骨是开玩笑的?天道亲自保驾护航的人,谁能越了过去!” 但偶 尔亦有一两声掺了酸意的嘘声响起。 “什么天生剑骨!当心是拿了什么东西换的!”那人啐了一声,言语间满是不平。 来不及多想,连蔷的目光便已扫了过去,不巧,出声的人离她最近,不过两三个座位的距离。更不巧,她还有些印象,是输给迟星霁较为惨烈的一位手下败将。 骂着骂着,那人似有所感,抬起眼,看向无端对自己怒目而视的连蔷。 任谁输了,又遭人这样无端怒视,都不会有什么好心情,那人不假思索地骂骂咧咧道:“看什么看!当心老子挖了你的眼——” “道友,慎言。” 片刻前还在台上的剑修像是一阵风般现于眼前。 那人言语未完,无实质的剑气便将他的话语生生逼了回去。自己惨烈的败况犹在眼前,那人忙止住了话头,匆匆遁回人海,继续充作无名小卒。 连蔷望向迟星霁,他出现得很是及时,她该宽慰,但心里却升腾起琢磨不清的滋味。 还不待连蔷怎么消化,接引的使者已至,躬身一礼:“仙君请随我来。” 二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随他去了。 绕行许久,又过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禁制,连蔷在心里暗暗啧舌,悄然去窥迟星霁神色,是习以为常的了然,就收回了目光,只当看不见。 约莫几柱香的功夫,总算到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前,使者驻足,转身却像是才看见后头的连蔷,面上露出几分讶异:“按理来说,面见族长的唯有胜者一人……” 使者的话甚至说不上苛责,但连蔷一时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难堪。 “她是我并行的同伴,还望使者通融。”迟星霁答得很快。使者闻言,再度面露难色,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 连蔷深知这本就于礼不合,不想他们因自己为难,干脆开口:“那还是你一人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一等,没关系的。” 迟星霁看向她,眼里是显而易见的不同意。他转向使者,欲再次开口请求。 “无妨,既是同伴,那一起进来就是。”一道威严女声响起,殿门随之大开。 使者明了,弯腰抬手:“二位请进。” 迈入宫殿,面见的是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强者,连蔷严阵以待,屏息静气,本以为殿内陈设会是同外面一般的富丽,又入目却是不然。一应陈设,无一样累赘华丽。 上首坐了个女子,大抵就是凤凰一族的族长了。二人恭敬施礼,借着起身的空隙,连蔷才看清她的长相,微微心惊。 平心而论,族长的容貌并不如凤凰族一贯著称的妍丽,一路见惯了美人,族长的容色只是寻常。 但连蔷所心惊的是,族长不是想象中的青春颜色永驻,相反,她的外表看起来并不年轻,眼角的细纹明显到足以到彰显她的年岁不浅。 莫说如她一样的强者,即便是方才入门的弟子,境界到了一定的地步,要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叫自己的容貌停驻在某个时段。 死亡是许多人畏惧的东西,衰老亦然。因为它们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力量的流逝、衰弱和不复存在。 以凤凰族族长的实力,维持容颜不老甚而令它做一些改变,都是再轻易不过的一件事。 见连蔷看着自己出神,族长也未介怀她的失礼,只笑道:“怎么?我这个老人家,吓到你了?” “……没有,”连蔷忙回神,诚恳答道,“只是有些意外。” “大部分人见我的第一面,几乎都是这样的表情,”族长摆了摆手,颇有些无奈,“我也总算习惯了。” 这一打趣,使得殿内原先的紧张氛围散了不少。连蔷也跟着松快地笑了笑。 短暂的愣神过后,连蔷也多少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全然不在意外表,何尝不是另一种心境的强大? 手中已有最强力的底牌,无需美丽点缀,无需年轻倚仗。 ……真是,令人称羡。连蔷暗自惊叹。 族长自然不知这一照面,连蔷的心思已转了这么多弯。她看向适才冷落的迟星霁,好似叙旧般笑说:“小友,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9-2700:07:44~2023-11-1201:5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倚楼听风雨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凤凰栖梧桐(六) ……他们,原是旧识?这是连蔷不得而知的事了,她看向迟星霁,对方没有看她,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道:“自多年前与前辈一别,确实好久不见。” “是啊。我深居简出惯了,你又是不爱热闹的个性,竟想不到我们还有再见之日,”族长面上稍带回忆之色,隐隐含笑,想来是对迟星霁印象不错,“当日我还想着,这般的青年才俊,不能留在我们族中,真是可惜了。” 言罢,她抚抚入鬓的长眉,语气更是惋惜地说:“如今瞧着你的剑比当初更是快上几分,这个念头愈发深刻了,真是……可惜了。” 连蔷呼吸一滞,外族要想留在重视亲缘与排外的凤凰族群中,估摸有也只有通婚一条路,迟星霁竟还有这样一段过往,不过也是,孤身一人又天资卓绝的他,放在哪儿都会是势力争相拉拢的对象…… 然而故事中的主角静默不语,并不欲接过这玩笑似的话头。连蔷明白,时隔多年,族长再度提起,心中当日的执念非同小可,不是简单玩笑而已。 待族长从回忆中抽身,才略带歉意道:“上了年纪,就喜欢回忆往事。迟小友说说吧,这样大动干戈地来见我,所求的想必并不是小事。” 她猜得不假。 迟星霁回头递予连蔷一个眼神,连蔷心领神会,二人齐齐躬身,做出了十足的诚恳态度。再由迟星霁开口朗声道:“我们此次前来,是想要借前辈凤火一用。” 满堂寂静。 因为低垂着头,连蔷没有瞧见族长的脸色变化,只听她轻轻笑了一声,衣料摩擦声传来,许是换了个姿势,才像是不曾听清方才二人的请求:“什么?” 只消她这一个反应,便知此事实施起来难如登天。 迟星霁反倒缓缓直起身子来,直视坐在上首之人,一字一句重复道:“晚辈想要借前辈凤火一用,替同伴炼化魔气。” 尾字落地瞬间,一柄利剑已直指迟星霁。连蔷大惊,族长出剑太快,快到她不曾感知到半分掀起的风与剑气! 变故骤生,连蔷心底警铃大作,被指着要害的青年却巍然不动。 僵持片刻,一声笑后,剑被稳稳收回。 “原来你苦心打败外头的所有人,”族长复落座,目光停在连蔷身上,多了几分审视,“是在这里等着我。” “是。晚辈深知此物于凤凰一族的重要。但此物于我们的计划同样重要,所以即便冒犯,晚辈也要斗胆一试。”迟星霁表明立场,挺直脊梁,不欲退让。 那打量的眼神不含什么敌意,却本能叫连蔷有些不适,但再不适,她也只得咬牙忍下,待其收回视线。 “外借凤火,并非没有先例,”口风骤然一松,族长支颐坐着,“只是他们还拿来了旁的东西作为交换。” 迟星霁瞧见了曙光,欲趁胜追击:“晚辈亦有交换的诚心。” “听我说完罢,原本你是今日赢家。于情于理,我都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族长拖长尾音,语气逐渐冷硬下来。 “我允你们二人一同入内,已是破例。而听你所说,是想将凤火用在她身上?” 迟星霁不卑不亢道:“是。” “我不可能同意。” 六个字掷地有声,似乎已为这一番博弈作了结。 而 迟星霁面容仍旧似水镇静,缓声道:“晚辈不懂,前辈是出于什么缘由不允。” “原因无他。我说过了,今日赢家是你,而非她。若魁首是她,今日我不会不允。你也不是不知道,凤火,也算得上宝贝一件,亦是只降强者。普通人等稍有不慎,触之即死。” 这句话意有所指,连蔷再迟钝,也听出了其中深意。与迟星霁一同入内,已是恩赐的结果。事到如今,她难以追溯这份拒绝是否还掺杂了额外的为难,但要连蔷再保持沉默,是不合适的了。 连蔷往前迈出一步,不卑不亢地问:“听前辈的意思,只要我够强,这火,我便是拥有借取的资格了?” 族长目光不抬,单单颔首:“不错。” “那在前辈看来,我该如何证明自己?” 闻言,族长又多瞧了她两眼,不答反问:“你也是剑修?” “是。” “既都是剑修,那便简单。接下我三招,我便认你,如何?”族长起身,不复和善,威压忽现! “前辈三思!”迟星霁不假思索,要上前一步,却被一股不大的力道扯住袖子,回头,连蔷向他缓缓又无比笃定地摇了下头。 “刚才族长所说,你也听到了,”连蔷故作轻松地笑笑,“三招而已,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她适才终于抓住了之前的不适从何而来。她不可能永远生活在迟星霁的庇护之下,任他替自己摆平一切。 即使迟星霁心甘情愿付出所有,但连蔷受之有愧。他们总要有……分道扬镳的那一刻。 连蔷知道自己弱小,但哪怕弱小,她也有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至少此刻,她能为自己正名。 “前辈的要求合情合理,那么,连蔷还请前辈赐教了。”连蔷报出自己的名讳,正欲拔剑,不料剑分毫不动,再试,亦然。 浮光缩在剑鞘之中,剑身止不住地发抖。连蔷还在讶异,忽地恍然大悟。 ——它竟臣服于威压,不敢出鞘了! 连蔷一时进退两难,不知要怎样自处,她话放得潇洒,怎么偏偏就这么绊住了? “等等。”一旁的迟星霁见她难堪,再度出声。 连蔷还以为他要阻拦,准备出声制止,可迟星霁只是凝望她一眼,把同悲双手递予她,解释说:“寻常剑怯场……也不奇怪。你用同悲吧。” 剑于大多数剑修而言,恐怕是最为重要的存在。如若不出意外,剑修的一生,只能遇见一把与自己极为契合的本命剑,甚至更多人苦求不得,一辈子草率将就。 而迟星霁天生剑骨,他自身就是一柄打磨完美的剑,莫说奚文骥,就连无极剑宗都是倾尽全力地为他供给资源。能得迟星霁青睐的剑,自然是剑器中最最难得的极品。 大抵也是因为它是一柄极好的剑,所以才能一路伴着迟星霁,就算飞升到仙界仍不改换。 在最为亲昵的那段日子里,连蔷都不曾握过同悲,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她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样的场合,第一次握住迟星霁的本命剑。 连蔷本以为,同悲会排斥她的触碰,但长剑入手,除却剑身稍重、稍长一些,竟无比乖顺地躺在她掌心听候差遣。 这一幕落入族长眼中,她若有所思。 灵剑这般服从于旁人,多半是两个原因。第一是驱使者比原主强过太多,只可臣服;第二,则是驱使的人与剑主心意相同,导致剑也熟悉了驱使者的气息,将其亦奉为自己的主人。 迟星霁与连蔷当然不可能是前一种情况,那么…… 她眼中浮现出几抹探究兴味来。 连蔷此刻可没心情追究同悲的异样,她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如何在族长手下走过三招。 还未开始,她的额头就已沁出细密的汗。虽不清楚真正的高下,但对方是同迟星霁一般的强者,连蔷无论如何都不敢怠慢。 即使做足了准备,第一剑仍来得猝不及防! 连蔷凭着本能挥剑挡下,依旧连连后退几步才稳住踉跄的步伐,这其中还多亏了同悲的剑气凌厉,才化解了大半对方的攻势。 “哦?”族长似是有些惊讶她能接下这招,稍稍转了转肘腕,还好意提醒了句,“第二招,来了!” 第二剑来势更凶!直至手重新开始发颤,连蔷才后知后觉——她接下了第二剑。 左边脸颊边似乎有什么黏稠的东西慢慢滑落,连蔷顺着抚上脸庞,摸到一阵细密尖锐的疼,鼻尖亦隐隐嗅到了腥味。 还好,只是小伤。连蔷想勾勾唇角笑一笑,下一瞬,喉头却涌出滚烫的血。 她忍下作呕的冲动,再度双手执剑,平缓了呼吸,说:“……我准备好了。” 短短两剑,连蔷已明晰,自己同真正的强者之间的距离,宛如天堑。那是岁月铸就的遥远,也是天赋垒成的高塔。她攀登得很辛苦,但是,绝不会停下。 见连蔷眼中决意依然,族长面无表情,一时窥不见她心绪,片刻后,她稍稍转身,正对着连蔷,像是就此开始正视眼前渺小的对手。 见状,连蔷还不合时宜地笑了,原来刚才还没认真啊。 族长没有说话,最后一剑的气势远非前两剑叠加能比。连蔷都有一瞬在想,若是她没撑住,死在其剑下,迟星霁该怎么办? 他总不见得为了她去跟凤凰一族讨说法吧?这跟拼命有什么两样?要不,再喊个将琅? 那可……太蠢了。思绪在放空,连蔷手上却远远不懂地催动着灵力,多一些,再多一些! 在这一刻,扑面而来的是无与伦比的强大和领悟至巅峰的剑意! 而连蔷此时此刻,有且仅有一个念头:活下来!——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11-1201:59:23~2023-12-1222:02: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随便啦~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凤凰栖梧桐(完) 终于,无风无声,天地仿若静止。一瞬竟如永恒那么漫长。 连蔷试着松动指尖,因攥紧而僵硬的指节反应迟缓,一同她的思绪:她这是……接下了吗? 她骤然松出一大口气,胸腔剧烈地起伏表明着她还好端端地活着。连蔷抬眼看去,族长正好整以暇地揽衣收剑,转身重返高座。 “能睁着眼直面我的剑的,”高坐的族长调笑了一句,“你是为数不多的几个。” 连蔷不知该作何回答,想着最艰难的时刻已然过去,索性壮着胆子回应了这句调笑:“闭着眼也未必能少吃痛几分。” 这话说罢,她方觉体内肺腑遭受了错位般,方才未觉察出来的痛楚齐齐涌来,连蔷登时“哇”地呕出一口污血来,跌坐在原地,同悲剑亦脱手落地。 “如何?”只许旁观的迟星霁终于按捺不住,奔了过来,面上一派急切。 连蔷平缓了呼吸,想要拭去唇角鲜血,手臂却因过分僵持而发麻,抬起的手都在瑟瑟发抖。见状,迟星霁输入灵力为她疗伤。 灵力化作涓涓细流涌入体内滋养着被震慑的神魂与躯壳,五脏六腑总算是舒服了些。连蔷匀了呼吸,忙朝迟星霁摆摆手:“……我没事了。” 她脸色煞白得厉害,这句话毫无说服力,迟星霁不依不饶,依旧继续着,连蔷拗不过他,索性放空自己,闭目养神。 回想起族长的三剑,除却这铺天 盖地的威势,连蔷在这一时的生死攸关中,还品咂出了些剑意。她不愿放过,欲留作己用,毕竟这能与大能的对决的机会,实属难得。 见她隐隐有了悟的意思,族长扯出一抹由衷的笑,赞道:“悟性倒是可嘉。” 睁开眼,连蔷苦笑,不知该不该接这一句珍贵却也沉重的评价。遥想当年,她名义上的师父奚文骥从来只说她蠢笨,能进内门已是天大的机遇,必定要勤勉再勤勉,没有夸过她哪怕一句。 再者,若非迟星霁的同悲相助,她重伤于三剑之下都是幸事,只怕大抵会当场命陨。 想到这儿,她轻轻挣脱开迟星霁的搀扶,拾起地上的剑,轻抚剑身,传达着自己无言的谢意,同悲亦震颤作回答。 连蔷起身,把同悲交还于迟星霁,又回身朝高座上的女子施以一礼:“晚辈多谢前辈赐教!” 族长在这场比试中留有余力,三人心照不宣。 高座之上的女子倨傲地抬抬下巴当作回应。迟星霁适时出声:“那前辈先前应允的事,是否可以兑现了?” “自然,出尔反尔的事情,我还不屑于做,”族长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扶手,再度将视线投射在连蔷身上,“凤火自然可以现在给你们,不过,我觉着……” “不知前辈还有何指教?”见她欲言又止,连蔷耐心追问,族长既答应了,她也相信其为人,并不急于这一时。 族长摩挲着额角缓缓道:“传闻重华山上有一至宝,名曰应心镜。只需一照,可窥本心,磨砺心志。心志至坚者,甚至可窥前世今生。于你磨练心智大有用处。” “重华山……这件宝物,我似乎也有些印象,”连蔷若有所思,“我记得应心镜并不是无主之物,它的主人,是灵珺剑君?” “不错。” 这段对话引得迟星霁蹙眉。他时常闭关,并不通晓人间事,连蔷见他不解,侧首莞尔道:“晚些时候同你细说。” “好。”这句话安抚得恰当,迟星霁也不再纠结。 族长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游移,瞧见迟星霁一时情急,竟连同悲都未收入剑鞘,不觉好笑,轻咳一声:“你若能得越灵珺相助,你们所筹谋的事或许能事半功倍,届时,再来找我也不迟。” 连蔷忙再行一礼:“多谢前辈提点!” 族长挥挥手,连蔷和迟星霁这便告退。方行至住处扶着连蔷稳妥坐下,迟星霁即开口询问:“你们口中的灵珺剑君是什么人?” 他的探究之心溢于言表,不同以往,连蔷暗想,二人皆是剑修,又同被世人称以剑君,难道剑修都对同道分外敏感? 她也不再多卖关子,直接道来。 这灵珺剑君本名越灵珺,近年来名声大振。除了她本人极有望飞升之外,还因为她只是一介散修,身后并无宗门与世家支持。以一人之力走到如今的局面,其天资与勤勉可见一斑。 传言,她以心入道,曾与九位相同境界的剑修约战,独自连战九人而不落一点下风,就此,越灵珺一战成名。 但抛下这些显赫功绩,最让世人津津乐道的,当属她身上堪称话本一般的曲折故事。 越灵珺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夫君,名邱若昭,两人举案齐眉、情深意长,却可惜无法白头到老。 她的夫君邱若昭于修真一途没有任何出众天赋,越灵珺对此不曾表露任何不满,动用了自己的全数力量找寻天材地宝,妄图使他的寿数能与自己齐平,好让他陪伴自己久一些、再久一些。 然而,越灵珺事与愿违。凡人毕竟难与天命抗争,她虽为邱若昭延续了较长一段寿数,却也由此耽搁了不少修道的机缘,就连修为都隐有停滞后退之感。 ——说到这儿,连蔷不动声色去睨迟星霁的神色,他垂着眼,听得很是认真,没有注意到她这一小动作。 平心而论,连蔷不算是太关心外界传闻之人,之所以对越灵珺有这般详细的了解……实在是她将自己代入了其中。 “如果只是这样,这件事也算寻常,”连蔷的笑容都逐渐苦涩起来,“后来,越灵珺得到了那面应心镜,这对以心入道的她来说,本该是如虎添翼。” 接下来发生的事,叫这个故事增添上了难以磨灭又壮烈的色彩。邱若昭无意之中触碰到了应心镜,没人知道他在镜中看见了什么,只知道此后他便性情大变,在一日留下遗书后,毅然决然地自裁逝去。 那遗书中,字字句句皆是他的肺腑之言,他称,不愿再拖累自己心爱的妻子,只希望她能将自己当作飞升路上的一块踏脚基石,不必看,不必想,只管往前。 古往今来,因为修道而与至亲之人形同陌路的例子并不少,甚而杀掉对方以求大道的也非寥寥,但为了对方前程,做出这样无异于献祭般惨烈之举的,邱若昭是难得的决然。 夫君的死大大打击了越灵珺,她一蹶不振,但旁人的议论与猜测没有停止。 有人云,邱若昭是在镜中看见了妻子同自己一起老去的情境,痛心不已;还有人说,邱若昭必定是预料到了自己不得善终,与其相看两厌,不如让越灵珺念着他仅剩的那些好,能永远地记住他…… 至于真正的真相如何,恐怕只有越灵珺本人知晓了。 说完这个长长的故事,连蔷一面一口气灌下了一整杯温茶,一面觉得无比怅惘。 扪心自问,如果她是邱若昭,她最多同妻子一拍两散,或许,她连提出分开的勇气都没有……这邱若昭,当真这样深爱越灵珺,愿意无私地献出自己的性命? 还是……她对迟星霁的感情难以企及? “在想什么?”迟星霁倏忽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连蔷捏紧了茶杯,又一下松开,斟酌着自己的用词:“我在想,邱若昭真是情深一往……” “情深一往么?”迟星霁没什么表情地拎起茶壶,往连蔷空空如也的杯中倒了杯热茶。 他的语气显然略带疑问,连蔷反问:“不是么?” “背后议人长短,不是好事,况且,死者为大。”迟星霁把茶杯向她的方向推了推。 他不将自己的看法挑明,可这不置可否的态度已说明许多。 连蔷也无意同他拆解争辩,小心翼翼捧起热茶啜饮。 迟星霁估摸也和她想得一样,干脆提起了日程:“那五日后,我们就启程去重华山一趟吧。” 又喝了大半杯,连蔷不再口干舌燥,也有余力讲话了:“不如尽早出发,我总害怕……夜长梦多。” 不知为何,她莫名其妙地觉着,这趟旅程,不一定会顺利。 她这话一出,迟星霁的目光稍稍严肃起来:“尽早出发,你的身体吃得消么?” 连蔷哑然,她强撑了一夜,若直接赶路,消耗的确太大。 见她神情诺诺,迟星霁不自觉放缓了语气:“放心。无论如何,你的身体是重中之重,其余一切都可以暂缓。” 在烛火映照下,光影错落在他眉目间。再结合他柔和的语调,连蔷竟有些不敢直视,低低应道:“知道了。” 时候不早,盯着连蔷乖乖地躺好阖眸,迟星霁才抽身离去。 连蔷耳朵听着脚步声到房门前消失,她不由睁开眼问道:“怎么了?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么?” 片刻后,迟星霁方出声回答:“……无事。” 言罢,脚步声重新响起,伴着门被合拢,渐渐远去。 连蔷慢慢进入了梦乡。 60-70 第61章 不可念(一) 重华山远在千里之外,待二人休整好启程到达,已是七日之后。 山与它的名字,只相合了一半。山峦层层叠叠,悠远辽阔,自山腰便有不散的雾气绵延至山顶。山上景物却极致风雅,大片大片的翠竹是此间寡淡中唯一的亮色。 也难怪越灵珺会深居于此,这里的确是个清静雅致的好地方。 连蔷在山脚下仰望着不知几数的高耸入云的山,心头难免生出无措之意。在这其中寻人,可不是一件易事。 不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她抬眼朝迟星霁粲然一笑:“我们走吧。” “嗯。”迟星霁颔首,二人便沿着崎岖窄小的山路缓步上前。 山径上的竹影与阳光斑驳错落,别有一番意趣。连蔷一时兴起,提起有些碍事的裙摆,踩着地上大块的光,将那些影子当成了致命的“陷阱”,迈快、加大了步伐,越来越赶,竟将本就落后她一两个身位的迟星霁遥遥甩在了后头。 当连蔷意识到自己这样玩了有一会儿时,心里暗道不妙,忙转身去看被她落下的迟星霁。 可这一瞧,倒让连蔷怔住了。事实并不如她所料,迟星霁不见踪影或距自己很远,他只慢了她四五步,是随时 可以加速赶上来的距离。 而在连蔷转身面对他的刹那,迟星霁的目光就从眼前的小径看向了她,好声征询道:“怎么了?是前面有什么么?” “不,”连蔷当即否定,她察觉自己的心跳狂跳不已,“前面没有什么。” 像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她忙继续向前行去,只是这一回,她走得没有适才快了。 连蔷背对着迟星霁,不动声色地抚抚自己的心口,看迟星霁的样子,似是一直关注着她的动静,妥帖地追随着她。 迟星霁放若无事地跟了上来,两人并肩而立。连蔷由于方才的事,心神有些不定,浑然不觉,原本尚远的雾气转眼间已近在咫尺。 走入雾中,视野并未受阻,连蔷的心却猛地一沉,刹那间冷汗已浸透里衣,且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她体内的无论是魔气,还是仅剩的一丝灵力,竟然都像是被顷刻抽离了一般!她竟全然感知不到! 力量被抽去的惊恐太甚,连蔷冷汗涔涔,本能要转身逃离这片无名怪异的雾气,却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按住,连蔷看去,迟星霁注视着她,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出逃的理智略微回笼,惊魂未定道:“这雾……” “我也发现了,它或许有压制修为的作用,但我探知不到什么恶意,”迟星霁拇指与中指在半空中捻动了一下,“这雾应当无害,别怕。” “它实在蹊跷……”手无缚鸡之力的感觉并不好,连蔷皱眉,一时难以放下心来,也不敢再往前走了。 见状,迟星霁又再度出声宽慰,亦摊开掌心演示:“你尽量放松舒展些,再试试。” 连蔷照做,原先体内沉寂的修为终于受到感召似的,缓慢游动起来。 算是聊胜于无,这样想着,连蔷取剑握于手上。浮光安然在手,总算驱散了她心头笼罩的阴云,连蔷暗暗庆幸,她还没有落到无能为力、无法可想的地步。 她不怕困境,困境尚可破,却没有勇气去面对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的绝境。被硬生生剥去所有武器武装的感觉,若非必须,她是一点儿也不想体会。 相比竭力找寻自保力量的连蔷,迟星霁则更有余力一些,他修为远在连蔷之上,可有人间桎梏,又有这雾雪上加上,探知周围的速度都缓慢许多。 片刻后,迟星霁睁开眼,面上仍是镇定的,说明道:“雾气虽然一视同仁地压制了我们的境界,但除此之外,没有伤人的举措,山上应当也没有陷阱一类。比起有人刻意安排,更像是天然如此。” 见他如此坦然,连蔷也被其感染,不自觉释怀几分,还有了心思调笑:“这里灵力充裕,却无法调动,怪不得这山间的竹子郁郁葱葱,原来是都化作了它们的养料。” 二人重新出发,因着有所顾及,脚程慢了许多。 行至一处,前方忽地传来踩踏落叶的声音,迟星霁做出戒备的姿态,连蔷更是不加思索地拔剑出鞘,却与转角而来的老翁面面相觑。 老翁看似年逾花甲,头发花白,精神却矍铄,手里还拖着长长的锄头,身后的箩筐里是满满的竹笋。 对于他而言,连蔷与迟星霁才是不速之客,但他震惊一刹,很快平静了下来,即使被剑指着,也不显窘迫,反倒乐呵呵的:“年轻人,你们是外头来的人吧?” 连蔷同迟星霁对视一眼,在对方不动声色地颔首后,连蔷收起了剑,回答了他:“正是。” 他们上山前,曾发现重华山不远处有几个零星的村落,因着忙于赶路,未曾造访,结合老翁所问,自然而然地想他是山下村民。 老翁身上没有半点灵力波动的痕迹,在这他们行事多有掣肘的地方,老翁显得自如多了,全然不受影响。连蔷若有所思,这或许是一种特殊的返璞归真的修行。 许是他们主动放下戒备的态度触动了老翁,他脸上的笑亦和煦许多,乐呵道:“你们也是来挖笋的?” 老翁实际的年纪未必比他们大,这满山的灵笋也算得上一件宝贝,顺着他的话头往下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连蔷斟酌片刻,还是据实相告:“不是,我们是来找人的。” “找人”二字一落地,连蔷清楚看到他嘴角因微笑而绽开的皱纹浅了些,老翁再度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他们一眼,才重拾笑容:“你们找谁?我老头子可不记得山里住着什么人。” 这话用来偏偏单纯来此地踏青寻芳的普通人还成,拿来搪塞两人,是有些拙劣了。 迟星霁亦疏于转圜,直截了当道:“老人家,我们二位并无恶意。只是想找越灵珺剑君,问她借物一用。” 闻言,老翁面上的笑容彻底收起,严肃意味分明。有几息,连蔷都怀疑他要举起锄头来敲打他们,终归是没有。他的目光触及连蔷收鞘的浮光后,叹了口气:“当老头子多虑吧……” 他竖起锄头,朝身后指了个方向:“越仙君的住址也不难找,你们沿着这道山路一直走,拐上几个弯就是了……罢罢罢,我同你们走一趟吧。” 连蔷面上不显,心里却疑惑。听老翁所说,这并不是多么难找的地方,可以说是领路同行,也可以说是一路监视,他对二人的防备心太重,与之相对的,则是他对于越灵珺溢于言表的维护之意。 夜色渐渐浸润,原本好走的山路在夜幕下也逐渐崎岖不平起来。老翁腿脚麻利,在黑暗中难以视物的双眼却成了负累,他仍絮絮叨叨不肯折返。在迟星霁再三提议下,他终于不再执着背负箩筐与农具,交与了两人。 “越仙人是个好人呐……”这一举动像是钥匙打开了老翁的话匣,原本不愿谈及的话题,也愿意向二人透露一些,“她那丈夫,本来也是个好小伙,只是二人实在无缘,唉,唉……” 老生常谈的话题,由他说来却是伤心,连蔷一路屡屡出言安慰,末了,实在词穷。 当黑夜中亮起一点灯光时,三人俱是精神一振,尤其老翁,更是三步并作两步连声喊:“越仙人,越仙人!” 眼看他步伐急切,脚下却一滑,二人心急,碍于距离太远,皆无法帮扶。 点了灯火的小院中一人闪得更快,稳稳扶住老翁臂膀,使他免了一摔,待老翁站定,她松开手,才抬眼看向来访的连蔷与迟星霁:“你们是谁?” “仙人,他们二人是我在山中碰到的,说是要来问你借东西……”老翁又滔滔不绝地开了口。越灵珺语气淡淡道:“问我借东西?” 她从始至终没有什么语气起伏,一身白衣,衣袖挽在臂弯上,身形淡薄,似要消失在夜色里。 第一眼,连蔷很难将她和传闻中的剑君联系在一起,她远比世人想象的形象弱小、柔弱,但越灵珺站在那儿,又仿佛无需为自己正名什么,自有一股难言的气质。 连蔷刚想开口,越灵珺先发话了:“陈老伯,时候不早了,您带着这盏提灯,当心下山。我还有事,怕是无法送您了。您的东西,也暂且放在我这儿一晚上吧。” “哎哎,好好!陈老伯兴高采烈接受了她的安排,提着她递的灯与杖,小心翼翼下山去了。目送他远去的背影,连蔷都有些心惊,忍不住开口提醒:“夜间山路难行……” “陈老伯每日晨间从家中出发,至多傍晚而归,此刻已入夜,他迟迟不归,家里人难免徒生担忧。况且,远客到访,我也不该怠慢,不是么?”越灵珺慢条斯理说来,字字句句都让连蔷觉得不对,可偏生无法反驳。 气氛一时僵持,连蔷强打精神,决心承担和对方交涉的责任,不料迟星霁抢先一步开口:“她是连蔷,我是迟星霁,特此前来,是为借道友应心镜一用。” “连蔷?迟星霁?应心镜?”越灵珺重复念着,咀嚼着迟星霁的语义,电光石火之间,她骤然出手!一柄长剑以雷霆之势划破夜幕,只抵迟星霁颈间! “一直听闻星霁剑君的威名,作为早已飞升之人与世人所谓 飞升之下第一剑,我很想知道,你和我,谁的剑更快?”——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3-0600:25:33~2024-03-1922:2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可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不可念(二) 迟星霁没什么表情地低头看了看颈侧的长剑,说:“这是你的剑?” “不错,此剑名为‘映日’,”越灵珺也是面沉如水,“仙君觉得如何?” 越灵珺猝不及防的出手令连蔷大惊,二人这番对话看似无足轻重,但此时此刻架在迟星霁脖颈上的利器俨然也非玩笑,正当她思忖着对策,变故陡生! 连蔷似被寒光晃了一下眼,刺痛令她举臂遮挡,放下手时,局势已变。 方才还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映日被什么挑翻在地。已无性命之忧的迟星霁缓缓收起同悲,言简意赅道:“是把好剑。” 越灵珺的右臂还直直伸着,维持着出剑的状态,饶是连蔷,也明白了上一刻发生了什么。 剑是好剑,却被迟星霁一招打败,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越灵珺遭此打击,心境或有波动,神情却未有半分外泄。她缄默地拾起剑,用干净的衣袖揩去剑锋上沾染的尘土。 待越灵珺终于确认映日洁净如初,才抬眼看向迟星霁:“承蒙仙君指教。只是不知仙君明明这般神通广大,又剑技高超,想必道心必是一尘不染,却来此地寻我一个乡野之人借应心镜,是何用意?” “……并非是他有急用,而是我,”连蔷观二人语意中的火药味愈发浓郁,迟星霁不是打圆场的性子,而越灵珺痛失所爱,处事尖锐也是难免,她心知再坐视不理恐怕不成,“是我道心有染,需要外物坚定心志。” 她一语出,越灵珺的目光落于她身上,颇为悠远,似乎不是在看她。 夜风拂过,带起丝丝凉意。场面沉寂了许久,连蔷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之时,越灵珺却说话了:“早在多年前,我便听过一桩关于星霁仙君的故事,我一直无从考证真假,如今还想请仙君帮我解惑。” “愿闻其详。”迟星霁想是担忧先前自己的态度不够诚恳,招致越灵珺反感,不欲相助,因此尽量缓和了态度。 连蔷察觉到她的视线自面上流过,复归于迟星霁。措辞片刻,越灵珺启唇,她的声音无波无澜,若看作故事,她说得并不算动听。 “我听说百年前,仙君是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妻子的。”连蔷没成想,自己也会涉及这个故事,她去看迟星霁的反应,正巧二人视线相撞,却又默契分开。 “只是同我与亡夫一样,天赋相差悬殊,一个有望飞升,一个修为止步不前。”相比自己的事,连蔷更在意这是越灵珺第一次在二人面前谈及亡夫,神情语气远不及外界说的那般哀痛,想来对于她而言,最难捱的时光已然过去了。 “当年的事,因我失忆,我自己实则也知之甚少,”迟星霁出言解释,“但,应当确有其事。” 不料,越灵珺目光随之尖锐起来:“应当?怎么,仙君身处其中,还能不知道么?到底是真的失忆,还是不愿同外人道这段往事呢?” 她问得堪称冒犯,一来迟星霁并没有要同她计较的意思;二来越灵珺本人都不曾执着问题的答案,她只自顾自往下说着:“世人都说仙君对妻子不离不弃、一往而深,不惜在大比上一举夺魁,却放弃天才地宝,只要一株小小药草……” 说到这儿,越灵珺忽地话锋一转:“我只是想知道,当日仙君飞升之时,可有顾念过被你留下的糟糠之妻?而今再度下界,不去寻自己的妻子是否安好健在,却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上我这儿验心来了?我还真想知道,是否抛却心中一切情爱,才方可得证大道、飞升成仙?”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出,到最后,已分不清是不是刁难,而她质问的对象——迟星霁,仍旧保持着沉默,一言不发。 他垂手而立的模样,竟叫连蔷无端联想至少年时的迟星霁,彼时,他面对双亲的偏颇对待和兄长胞弟的无视争抢的样子,与现在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当年迟星霁无法反抗不公,而今他虽然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但是分明有甩袖离去甚而一剑贯穿越灵珺的实力,却还是将一切欺辱忍了下来。 作为算是知道答案的另一个人,连蔷深呼吸一口气,慢步至越灵珺身前,含笑发问:“越剑君既然听说过这件事的始末,那可曾听说过,他那位妻子的名字?” “我不曾听过,那又有何干系……”“他的妻子,姓连,单名一个蔷字,”连蔷态度强硬地打断了她的话,“剑君现在听过了么?” 越灵珺久未起涟漪的眼神泛出一点惊异。将其反应尽收眼底,连蔷语速不快,语气却坚定:“如此一来,足够为剑君解惑了么?我这儿也有问题想向剑君讨教。剑君适才那些话,若单纯为我鸣不平也无可厚非,只可惜剑君连我的名讳都未曾知晓。” “别再说了!”身后的迟星霁低声唤了句,还想上前来拉住连蔷,怕是不愿让她继续出言招惹越灵珺。但连蔷用余光瞥着,轻巧避开,她不想做什么,只是觉着,一直迁就越灵珺,也没什么意思。 于是,她罔顾迟星霁的意愿,又朝前走了一步,唇瓣一张一合,吐出既柔和又锐利的话语来:“若只是想聆听前人经验,加以效仿借鉴,那剑君的态度未免太咄咄逼人,容易叫人误解本意了,不是么?” 如果是其他人听完这些话,大抵会被气得七窍生烟,但越灵珺心态何其强大,在最初脸色未变之后,已经能维持镇静,长久地注视着连蔷。 “……我本无意多生事端,也知道求人该有求人的样子。只是面对剑君这接二连三的为难,我实在不解其意。借与不借,全在你一念之间。剑君若愿意相助,你要什么,我们也会尽力满足;剑君若不想,大可以直言,又何必再彼此浪费时间和口舌呢?” 语罢,连蔷方觉口干,可同时也觉得解气。她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一天的跋涉和一轮的交际下来,足够让她觉得筋疲力尽。迟星霁的退让,则更让她不适。 因为她,迟星霁前前后后奔波,连蔷不合时宜地想着,短短几天,迟星霁已被直指命脉,两次。要是奚文骥知道了,大概又会痛心疾首地大骂她是个逆徒,屡次害迟星霁陷入险境了吧? 这样想着,连蔷看向迟星霁,他也在看她。他的眼里多少有不解,但没有出声,没有阻止。 连蔷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气:“走了,我们下山去。” “好。”迟星霁轻轻道,二人相视一笑。随它的应心镜,连蔷想,无所谓,本就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我没有说过,我不借你们应心镜。”一句话随着夜风飘至二人耳中,连蔷没有回头,亦没有停下脚步。但迟星霁听见了,他转身站定:“那剑君的意思,是愿意相借了?所言属实?” “自然,一诺千金,不会反悔,我没有别的要求,只需要你们留下来,陪我住上一个月。” 越灵珺突然间转变了想法,连蔷并不认为是自己说的那些话打动了她,想必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连蔷转身,女子站在高处,定定地凝望着她,夜间微凉的风吹起她的发,更显得她身形瘦弱可怜,如风中柔弱草木,但他们 都知道,她不会因此而折。 “我可以知道,剑君因何改变了主意么?”连蔷颇为冷静,这个要求不过分,甚至十分容易,她总不至于天真地以为越灵珺是想和他们打好关系。 闻言,越灵珺竟出乎意料地颔首:“我想留下你们,是想讨教剑技,我避世太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可以同我切磋了,更何况,是这样强大的对手……” 她自山下走近他们,视线没有离开连蔷,直至在连蔷面前站定。她比连蔷高出半个头,或许是意识到这一点,越灵珺古井无波的眼眸里,忽地露出一丁点笑意,刚刚未完的话,也接着说了出来给连蔷听。 “……我也真是很好奇,能让仙君在失忆前后,都这样爱慕着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内里……究竟长着怎样一颗心。” 她靠得太近,长长睫羽在连蔷眼前颤动。换作平时,连蔷或许会深深咀嚼其中语义,生出一点窃喜的小心思,但当下,结合越灵珺近乎诡异的语气,她只觉毛骨悚然。 越灵珺说起这话,简直像是要把她剖开来细细观赏一般……连蔷尚在发愣,一股力道将她解脱了出来,迟星霁挡在她前面,隔绝了越灵珺的压制。 “靠得太近了。”迟星霁蹙眉俯视她,自成的屏障叫连蔷多了几分踏实感。被他一说,越灵珺如梦初醒般退开几步,道:“抱歉,连道友,我一时入神,没注意。” “……无妨。”连蔷强装不在乎地摆摆手,心中却又种下了疑窦。 越灵珺当真如世人所说……是个心态平和的人么?还是,另有隐情? 不管如何……连蔷垂眼,看着迟星霁的背影,能安然度过这一个月就好。 第63章 不可念(三) 出乎连蔷的意料,他们在山上的生活,堪称十分平静,三人之间的相处也一扫首夜的针锋相对,算得上和谐。 越灵珺的生活如寻常人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晨起,她都会前往山中,砍一株竹子回来,自己亲手打磨、剖开、削片,再将薄如蝉翼的竹片编织成各色饰物。 她做这些时,不需要二人帮忙,只旁若无人地完成这一点一滴。不知是第几次见到薄竹片在越灵珺十指间灵活翻飞时,连蔷还是不由赞叹:“……你的手真巧,竟连这个都会。” “想学么?”越灵珺只抬眼分了她一隙注意,反问道。 连蔷默默观赏了一会儿,自觉自己有心无力,便摇摇头说:“不了,这看起来又难又花时间。” “只要有心,学什么都不难。” 越灵珺此话一出口,似乎将连蔷划分为了“无心者”,但连蔷不欲理会话中是否有如此深意,继续兴致勃勃地追问:“那你学的时候觉得难么?是谁教你的?” 闻言,越灵珺脸色未变,吐出一句话:“这手艺,是亡夫教我的,他教我时十分耐心,我当时并不觉得难学。” 连蔷笑容凝滞,虽说越灵珺神情不改,但这毕竟是个有些沉重肃穆的话题,不该由她无意触及,遂郑重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越灵珺抛下一句,却听见耳边属于另一人的呼吸声都轻了许多,她抬首,见连蔷正屏声静气,半点旁的声响都不敢发出。 见她如此,越灵珺像是极轻极快地嗤笑了一声:“我都表示了我不在意,你还这么小心翼翼做什么?” 不待连蔷解释,她自顾自说道:“其实我不如世人眼中那么沉痛,可我若这么说了,他们反倒认为我在逞强,实则是哀莫大于心死。” 她想得通透,连蔷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又迟钝地想转移话头:“那你编这些,是为什么?” 连蔷看过了,越灵珺的衣食住行简朴得不能再简朴,除了必要的用具留下了外,余下的竹编小物件全都不见了。她先前也当越灵珺是将它们摆在了自己的卧房,可数日积累下来,这数量着实可观。 “为了捎给亡夫。” 短短几个字,又叫连蔷觉得自己不该说话,她都怀疑,她不是故意,但越灵珺是故意的了,所幸,这时有人推开了院落的门。 是迟星霁,他被一坐一蹲的二人盯个正着,有些不自如地开口:“……饭好了,先吃饭罢。” 说来也怪,自从进了重华山,他们的需求皆同常人一般,从前辟谷后抛开的五谷饮食,全跑了回来。 越灵珺虽为他们提供了住所,但可没打算提供伙食。饶是早已远离人间烟火的迟星霁,也不得不挽起袖子,上山挖笋,下河捕鱼,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生火烹饪。主人尚且如此,同悲再不情不愿,也只能甘当劈柴刀。 见他上手极快,越灵珺也索性将一干闲杂事务全都抛给了他,自己乐得清闲。 在这里,他们仿佛都重新成为了需要面临生老病死之人。 连蔷和迟星霁讨论过,这里究竟适不适合修练。若说这里适合修行,灵力的运转被压制得死死的,修真者与寻常人的距离被极力缩小;但要说不适合,只遵循自然天地而活,何尝不是一种境界? 讨论无果,但连蔷由衷觉得,在这里她浑身上下都难得惫懒了不少。 饭罢,午后的阳光正好,照得人暖洋洋的,又逢酒足饭饱,连蔷更觉得骨头酥软,她不必做什么,歪在竹椅里,有一摇没一摇的,格外闲适。 迟星霁端过碗盘,瞧见这幕,走过来站定,顺势给她遮挡了一片面上晃眼的日光,低声嘱咐道:“才吃完饭,不可卧躺,小心积食。” “不会不会!”连蔷眯着眼摆摆手,坦然享受,“我的脾胃哪里这么孱弱了……” “待难受时就来不及了。”迟星霁不依不饶,捧着碗碟不肯走,大有连蔷不从就把她这三分地里拽起来的架势。连蔷无法,只得端正了怠惰的脊背,无精打采地以手作檐:“我坐起来,坐起来行了吧。” “行。”青年并非不懂得见好就收,转身迈步离开。连蔷趁机又缩了回去,岂料迟星霁像是背后长了双眼一般:“起来。” 她悻悻坐起,待确定迟星霁走远了,故技重施,可躺了半炷香时间不到,院门又被人推开,她当是迟星霁去而复返,惊得她胡乱弹起:“我没躺!” 可无人回答她,连蔷转头看去,越灵珺怀里揣着一大把草编,定定地、又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连蔷腾地脸一烧,还没想好开口为自己辩解什么,越灵珺倒也不在意她要说什么,只在角落翻出来一个箩筐,一股脑将那些小东西尽数倒了进去。 这一举动勾得连蔷起了几分好奇心,她凑过去一看,越灵珺瞥她一眼,不曾阻止。只是连蔷看得心痒痒,不由自主问:“这些你要拿去烧了吗?要不要我去帮你寻火折子?” 越灵珺动作一顿,方知先前连蔷误会了她的意思:“烧?不,我只是要将它们带到山中埋起来罢了。” 她装好这些,起身,对上连蔷充满疑惑又不言语的双眼,本想直接离去,但到底还是启唇说:“亡夫尸骨埋于山林,把它们埋于地下,一是告慰,二亦是落叶归根。” “原来如此。”连蔷佯装自己听懂了,点点头,心里却在细细品读越灵珺的意思。 她回身欲躺回原处,脚下却不知踩到什么东西,挪开一看,竟是只精巧的竹编蝴蝶,竟是越灵珺遗漏下的。连蔷拾起端详,却发现这只较之其余编织,颜色不如旁的青绿,关节处亦松脆许多,显然是有了些时日。 她想追出去叫住越灵珺,甫一出门便犯了难,树林密密麻麻,哪里是越灵珺的去处?连蔷无奈回去,复回到摇摆的竹椅之上,一下一下摩挲着这只振翅欲飞的竹蝴蝶,揣摩着主人彼时制作它的心意,渐渐地,竟起了困意,陷入梦乡。 梦中升腾起茫茫白雾,连蔷无措地伸手触 及,那雾却倏忽散开,同时有声音响起。 “阿珺,快瞧瞧,这只蝴蝶,我编得如何?” 青年一袭青衫,背对着连蔷,不见面容,只是清越声音中的欣喜显然。他小心翼翼地双手举着什么,想要奉给眼前女子。 连蔷眉头一蹙,这莫非是邱若昭?她走近了些,男子仍是以背相对,女子的眉目却逐渐清晰了然。 ——正是越灵珺。 她对男子熟络的态度司空见惯,与面见外人时的如出一辙,只是眉间隐隐多了一些无奈:“不错。” “仅仅只是不错吗?”男子似乎并不满足她这句略含肯定的评价,他想得到越灵珺更加热络的回应与姿态,或者说,他并不如连蔷那般敏感地察觉到越灵珺的神态变化。 越灵珺将视线又扫了一眼那只栩栩如生的蝴蝶,连蔷以为她会再度夸夸邱若昭,事实不然,她的唇瓣吐出了比刚才还要凉薄几分的话语:“你近来成日就是在捣鼓这个?” 邱若昭的背脊绷紧了一瞬,又放松,他故作轻快地回答:“对啊,你……不喜欢吗?” 原来,他并非不察,而是装作不察……连蔷心念一动,有所猜测,而那头的对话还在继续。 越灵珺放下手中灵气四溢的药草,揉揉眉心:“虽说我让你找些事情打发时间,但……罢了罢了,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喜欢,就做吧。” 这口气并不咄咄逼人,相反,从越灵珺的性格出发,这已是十分柔和的话,但连蔷听着,本能感知到不适。 这种无从深究、只能模棱两可地获知对方态度的话……有时比直接的语句,还让人痛得绵长,像是……站在雾中,朦胧又决绝地被排除在外。 但邱若昭未因此而丧气:“你还喜欢什么?小兔子,小狗?或是小鸟?你等着,我再去试试!” 他转身,步伐轻快,迫不及待地重振旗鼓,他的五官在连蔷眼前分明,平心而论,这是张见之忘俗的脸,可流露出来的情绪,不似主人对越灵珺表露出来的那般生气勃勃。 邱若昭是落寞,是气馁,是茫然的。 “若昭,”随着身后妻子的又一声呼唤,他的神情亦随之振奋起来,连忙转身,这一次比刚才都快上许多,“如果只是为了讨我开心,你不必做这些。” 在烛光映照之下,越灵珺的眼睛遥远而模糊,可连蔷却从中窥出了一点点疏离来。她若无其事地拿起那株放下的药草,重复着刚刚被打断的动作。 而邱若昭,分明离她更近,可眉目怎么也辨不清,他低着头注视着自己花费了大半时日编出的成品,良久道:“好。” 昏暗的烛火被悬挂天际的金乌取代,连蔷恍惚,面前本来白茫茫一片的人影有了实体。 “迟……”她张唇要唤,觉得不对。 近在咫尺的人俯下身,形同鬼魅:“你方才,梦见了什么?” 第64章 不可念(四) 顶上分明是艳阳高照,可连蔷觉着,自己适才被晒得暖烘烘的手脚无可避免地冰凉下去,她望向仿若只是随口一问的越灵珺,吞咽了下口水,还煞有介事地揉了下额角:“……忘了。” 越灵珺静静看着她,不发一言,那目光坠坠,只看得人心亦是沉甸甸的。她似是关切地垂眼问着:“我回来时,见你眉头紧皱,猜测大抵不算个好梦,也不敢直接将你推醒。” “梦到了什么,我……记不清了。”连蔷一面揉着额头,一面去窥对方的面色。 见问不出什么,越灵珺便也不再试探,直起身舒气道:“这里气息澄澈,身处其中,能叫人心境平稳。我定居于此后,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连蔷微微从躺椅中起身,有了几分正襟危坐的意味:“是么?那倒是难得。” 她这番动作,叫原本入睡前紧攥在手中的蝴蝶滑落,跌出她怀中。越灵珺无意瞥见,就没挪开目光,食指一点:“这只蝴蝶……好眼熟。” 闻言,连蔷忙不迭把它递了过去:“应当就是你的,我在那头捡的,本来想追上去还你,可惜你走得太快——没耽误什么事吧?” “大概是我无心落下的,无妨,”越灵珺欲接过,动作却在一半时凝滞,“于我而言,已是无用,若你喜欢,送你吧。” 连蔷摆手要拒,但心念一转,坦然紧握收手:“那正好,我琢磨琢磨这是怎么编出来的。” “随你。”此刻的越灵珺好说话得多,说了一声,离开了。 即便她已走远,连蔷还是无比轻轻地、轻轻地舒气,不知何时,她已满身冷汗。相处的这些时日太平和,她差点儿都要忘了越灵珺本有着一颗多么剔透的七窍玲珑心。 她回想着刚刚越灵珺话中的深意,自己所说的琢磨编法,自然只是搪塞之词,连蔷抚摸着这只被转手送走的蝴蝶,原本也许会粗糙扎手的地方,被抚摸过无数遍般,已变得光洁平滑。主人,或者说保管者,并不是不珍爱的模样。 关于梦的内容,她当然也骗了越灵珺,她记得十分清楚,梦中摇摇欲坠的灯烛,青年略含失望的脸以及越灵珺若有似无的冷意,她全部记得。 连蔷毫不怀疑,那是段附在蝴蝶之上的记忆,而非单纯的一个梦。她早先就隐约预感,自己能看见的东西,好像越来越多了……如果要细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恐怕是与少虞分别之日? 自那日和少虞分道扬镳,她不由自主看到了清姞的记忆之后,便常常看到他人的过去。 误入安思葭幻境那次可以说是巧合,又兼安思葭神魂强大的缘故,之后储善的特殊能力也说得过去,那么,她看到过的洛芜的曾经和现下越灵珺与亡夫的相处,算什么? 越灵珺心境强大坚毅,想来是不会遗漏执念于物件之上……那么,这是邱若昭的记忆?连蔷百思不得其解,想等待机会同迟星霁商量,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 二人的默契让迟星霁早早就看穿了她想传达的意思,饭后便找了个时机,两个人爬着坡到了一处高地,确认四下无人,连蔷方一骨碌将白日里的发现道来。 迟星霁沉吟着,片刻后才说:“未必是外因的缘故,也许,只是你本身就善于捕捉他人情绪,不知不觉中加以化用了。” 连蔷深以为然地颔首,又觉哪里不对,她长篇大论讲了这么多,迟星霁首先提起的竟是她三言两语带过的自身异样,忙拉回话头:“这不是最重要的……” 经她一扯,迟星霁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不对:“你的意思,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早有嫌隙?” “嫌隙可能称不上,但定然有误会存在,”连蔷反复咀嚼着他们相处中怪异之处,“邱若昭不如传闻中消极,而越灵珺……” 她语未尽意已至,迟星霁意会。 要从越灵珺真真假假的话中剥丝抽茧寻找原貌绝非易事,连蔷想着想着,不觉脑仁发疼。迟星霁见状,抚一抚她的发,缓声道:“想不明白便不想了,不急于这一时。更何况,若事实并非我们猜想的那么复杂呢?” “……也是。”任何话从迟星霁嘴里说出来,都会让人无端信服几分。连蔷想着,要真是她恶意揣度越灵珺了呢?只凭短短一节回忆,她凭什么给别人定了性?若刚好看到的,是二人感情难得不睦的部分呢?这不该。 再者,能顺遂地度过这一个月,安然下山去,不是她起初盼望着的吗?现在又是在做什么,为自己平添忧愁? 可是……冥冥之中有道指引,让连蔷不得不多想。 “你放心,”见连蔷迟迟不能展颜,迟星霁又放缓了语调,“我既带你来了,也必然带你安然走出去。” 这不是承诺,而是未成的现实。夜风习习,山上并无明火。二人坐在暗处,对面的眼睛却无与伦比的明亮与认真,亮得连蔷一时哑然,藏在胸膛里的心脏却跳动得格外激烈。 她本能想闪避这个眼 神,视线游移到一半,复觉自己不应心虚,于是又将头转了回去,为自己打气道:“你说的,得说话算话。” “嗯,说话算话。” 迟星霁自然而然地接应,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对坐了许久,沉寂,方才的窘迫却荡然无存。 “……还是说说你吧,”清朗声音拉回打破这份安详的平静,“你说,你的异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连蔷没成想话题会百转千回到自己身上,怔愣片刻,亦将自己的境况详细地说来。迟星霁垂眸思忖着,一时并不答话。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每当你旁观这些事时,可会有别的异样?例如,身体不适?”言罢,迟星霁神情严峻地自头到尾打量起连蔷来,严阵以待着她说出什么来。 被他这样端详,连蔷的手脚微微僵硬起来,她搜肠刮肚地回想:“似乎……也没有别的不适,就是情绪会受这些事情波动,难免心绪不稳。” 在那些时刻,她是在场的其余人,也是其中一人。 偏偏这些片段,大多都是深刻且失落的。即使连蔷反反复复告诫自己要抽离、要自保,但还是会沾染上不属于她的情绪。 迟星霁犹不松口:“除此之外,没有了?” “没有了,”连蔷无奈,“真的,若有别的不舒服,我再告诉你。” “心情不好时,也要告诉我。我未必能同你切身分担,但说出来,总归会好一些……吧?” 连蔷看着迟星霁蹙眉,想是将这件事当作了紧要的事思考。 ——永远胜券在握的仙君,竟还有动摇的时候,这算不算一种,关心则乱呢? 好像有什么悄无声息地溢开来,牢牢地包裹住她。然后,连蔷就这样笃定地点点头,学着迟星霁的口吻,莞尔答道:“嗯,那是当然。” 连蔷明白了,那是名叫“欢喜”的东西。 他们交谈间,星子铺散于夜幕之上。微凉的风拂得面颊酥痒,实在是个合适谈心的好时候。 连蔷心意微动,带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谨慎开口:“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们谈起邱若昭,你不太认同他的做法,是……为什么呢?” “嗯?为何突然提及这个?”迟星霁略觉意外,但很快给出了回答,“不是不认可,只是如果换作我,我不会这般做。但他做了,我亦不会过多置喙。” “那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连蔷看似步步追问,实则,十指已蜷进掌心。 她唯恐山间的虫鸣与吹拂而过的夜风会折损了自己的听力,让她只能得到一个模糊不清的答案。 连蔷说不清,这个答案,是而今的她想听,还是百年前的她想听。若真要追究,她猜,是后者。 好在迟星霁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稳定,不会让连蔷错失任何一个停顿、抑扬。 “易处思考,我是邱若昭,我不会求死。越灵珺爱我,定不舍我。为一个人死容易,但为一个人苦苦煎熬地活,更是不易。我若爱她,也会不舍她因为失去我而颓丧失意。 “但也正因我不是邱若昭,所以才能这样置身事外地评价。或许,他也曾经历过旁人难以企及的纠结与痛苦,才这般抉择。” 连蔷凝望着心上人的侧颜,长长的睫羽覆在眼眸上,柔软的唇吐着令她欢欣的话语,她笑了下:“我要是越灵珺,那我一定有十分的不舍。” 那双眼动了,深深地看着她:“为何?” 她笑而不答:“我倒还要问问,她若不爱你,你会如何抉择?” “我还是不会求死。她不爱我,同我无关。爱本就是难以衡量清点的东西,但唯一能确定的,在我手上。”说到这儿,迟星霁顿了顿,刻意卖了个关子般。 直至连蔷以为他的声音太轻而倾身过去时,他的目光方一错不错地落在她皎洁的面上,喃喃着。 连蔷明明瞧见他偏转了眸光,连带着唇角都柔和些,一念之间,像是决定了交付了另一个答案。 “要施舍旁人感情之前,万万要记得,自己才是最不能被轻易辜负的。”—— 作者有话说:猜猜前夫哥本来可能想说啥~ 第65章 不可念(五) 这日,连蔷醒得早些,巧合见到了二人晨练。 她本也想过旁观二人对练,奈何这两人是高手过招,往往上一招还没在心里拆解清楚,已过去了数招。连蔷追得辛苦,方绝了这个念头。 不过今日情形,饶是她也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往日二人多是点到为止,今日却颇有一种“不死不休”的气息。 双方都不待对方招架完毕,又是趁胜追击,不像切磋,更像生死一线的决斗。迟星霁处在上风,出手尚显克制;越灵珺则反之,狠绝利落得多,哪怕暂落下风,亦是步步紧逼,咬定了战况,不愿示弱。 连蔷站在树后,有树身作为遮掩,依旧看得胆战心惊。 风声簌簌,叶落的刹那,又是十数招过去。迟星霁身为局中人,自然比连蔷更早察觉到了越灵珺的杀意——不,那与其说是杀意,倒不如说是好胜的战意。 迟星霁念头微动,便泄了一两分的力以作试探,越灵珺不想胜败的秤如对手的心意而动,自不肯放过这一时错漏,场面竟一时呈了势均力敌! 事到如今,迟星霁要维系攻防的平衡已不是易事,这场比试的结束也非一人意愿就可决断! 他们本无心惊扰这山间的草木,但连蔷只觉得身前距离她最近的树从地下的根到顶上的冠都在震颤,她本能地想要张口制止,话未出口,她又急急停住—— 为时已晚。 自连蔷踏入这里的那一步起,她的存在就暴露在了二人的眼中,即便适才那一声呼唤没有实质,但足够再一次提醒二人她所处的方位。 如先前的每一日一样,迟星霁都不认为连蔷身为观众,会成为对局之中的变数,但看着越灵珺陡然调转剑锋,朝着那棵参天大树而去时,他心脏猛烈一跳! 连蔷不明白越灵珺为何骤然朝她站立之地疾走,但身体趋利避害的本性叫她要快些避开,可当世第一人的速度太快,快到她根本来不及躲闪,甚至,她隐隐觉着面前的树都在尽力挣扎避让危险! 她心中亦明了,若越灵珺刻意针对,那么无论前面有什么,她都绝对是避无可避…… 是这段时日的相处太过平静,叫她感官迟钝了么?连蔷一边运力,一边思绪纷转,越灵珺今日之举,是多日筹谋,还是一时兴起? 可就算杀了她,又有什么意义?眼见这攻势无法闪避,连蔷索性双眼一闭,全力防御,迎了上去! 因她闭着眼,其余四感格外清晰,不过片刻,一声金属相接的嗡鸣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连蔷缓缓睁开眼,眼前两柄长剑,一柄横在咫尺之间,阻拦了这夺命的攻势;而另一柄,离得稍远些,剑尖直指她。 “本只是惯例切磋,我不知越剑君突发此举是为何意。” 同悲之上,一截雪白下巴醒目,迟星霁手腕一转,露出其似笑非笑的唇来。 越灵珺若无其事地收回剑,亦收敛了漫不经心的神色,视线在严阵以待的二人身上徘徊几遍,才道:“切磋么,本就有输赢,总不能仙君赢得多了,就不许我后来居上吧?” 说罢,她才想起什么似的,朝连蔷随意一拱手:“刀剑无眼,连道友莫怪。” 劫后余生的后怕和暂且安然的庆幸齐齐涌了上来,连蔷放下举着的双臂,对她不由衷的歉意不欲接受:“从未听说过,切磋不仅涉及生死,还要涉及场外的旁人。” 谁知这话竟引得越灵珺又是一笑:“连道友觉得自己是旁人?” “难道不是?”连蔷不假思索反驳。 越灵珺并未给她什么答案,意味深长地看着仍横剑立着的迟星霁:“还记得初次和仙君交手,你我之间是宛如天堑般的差距,而今日,我差一点打败了你。” 迟星霁言简意赅地承认:“不错。” “其实,仙君剑技远在我之上,平心而论,我的 进步也并不算飞速,可我们之间的距离一点点缩小,仙君不妨猜猜,这是为何?” 她微微扬起下巴,毫无顾忌地同迟星霁对视,挑衅之意昭然若揭。 迟星霁默然地看着她,不作任何回答。 连蔷在一旁尽收眼底,不知为何,她抗拒着那个答案,不想越灵珺说出来。可再一次,对方不如她所想的那样,一贯没什么血色的唇,一张一合,吐露出尤其残酷的话语。 ——那是因为你,有了软肋啊。 连蔷后来连怎么回到自己的房间都浑浑噩噩的,她于迟星霁而言,成了软肋么?她不曾去窥他的面色,是害怕自己看到。 原来一件事由别人提及,竟比自己隐约意识到的,更为深刻醒目。 越灵珺显然是想要战胜迟星霁为自己正名的,今日这一遭,又叫连蔷想起他们本是针锋相对的关系,这次还只是切磋中的“误伤”,那来日呢?他们的现况并不安稳…… 可她借口离开的时候,迟星霁叫她别怕,笃定越灵珺不会再这样贸然出手了。 已经耗费了这么多时日,至少,要等到借了应心镜再走,青年这样说,越灵珺虽好强,但志不在此,放心吧。 若志不在此,那又在哪儿? 想着想着,连蔷不知几时入了梦乡。 梦中是她所处的如出一辙的小院。连蔷预感自己又是入了梦境,凝神观望起来,此时一人正于院中起剑,另一人没什么端正模样地盘腿坐在地上,握着半节枯枝,在沙地上涂涂画画。 舞剑的是越灵珺,那地上的,大概就是邱若昭了? 连蔷屏声静气,凑到邱若昭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画作”,一见就笑了,他画的俨然正是练剑的越灵珺,只是画技拙劣,把飒爽的剑君画得像只扑腾的鸡仔。 越灵珺收回剑,擦了擦额上的汗,朝邱若昭走来。 青年浑然不觉自己的这幅沙画有多么好笑,他兴奋地站起,拍了拍沾了尘土的衣衫下摆,又去拉越灵珺的手:“阿珺,你瞧瞧,我画得如何?” 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去,许是连蔷的错觉,越灵珺的呼吸滞了滞,随后揉揉眉心道:“等一下,先让我猜猜,你画的是什么。” “这么难看出来么?”邱若昭不满意她的回答,又用双手连番比划,“你再仔细看看呢?” “邱若昭,”再平淡不过的语气叫越灵珺读来,竟有一股咬牙切齿之感,“既然能把我画成斗鸡,那反一反——你画斗鸡,会不会再像我一些?” 越灵珺的玩笑之语在邱若昭听来,成了中肯的建议,他一拍手,便要奔走:“阿珺,我觉着你说得对!我这就下山问他们借几只鸡来!” “回来——”越灵珺仿佛后背长了眼睛,一扯其后领,邱若昭只能乖乖后退几步,老实站定。 眉目清冷的女子叹了口气,取出块干净的手帕,拉起他的手,一点一点,将他指尖的草屑泥土擦拭干净才撤手,又摘下他发上横插着的草叶:“我怕你这样下山去,会被当作来路不明的偷鸡贼。” 邱若昭嘿嘿一笑,浑然不在意她的调笑:“那我正好坐实了这个名头,多偷几只回来给你炖汤!” 温馨的小院被拉远,连蔷听见一声惊雷炸响,她猛地转头,见窗外天光一下点亮,又是一声雷紧接,倾盆的大雨滚滚而下。 就这样回了现实,连蔷眼皮一跳,忙下床去关被风吹得摇晃不已的窗,整个天地一下被雨浸湿。将风雨隔绝在外,她眯眼坐回床榻,不知是被吓得,还是在不安什么,胸膛里的心脏狂跳,竟无法停息。 她从日上三竿睡到了夜深啊,连蔷学着越灵珺的样子揉了揉额头,总觉得……这个雷雨夜,会发生什么事情。 连蔷辗转难眠,终于在雨声小下去、平稳下去时,再度入睡。 她睡得不安稳,醒转得也早。连蔷醒后咀嚼了一会儿昨夜的梦,又听雨声停了,零星有几声鸟鸣,便一骨碌爬了起来,欲去和迟星霁好好讨论一番这个梦。 先前做的梦好歹还接触了邱若昭碰过的物件,如今是越发不可控了。 梦中的越灵珺与邱若昭,都比上次的梦中年少些,感情也看着……深厚些,之前她怀疑有关两人情深的传闻真假参半,这样一来,十有八九都是真切的。 她推门出去,不料这时门外已有道素白人影守候,连蔷看清那人,不得已扬起个笑,十指却不知不觉攥紧,嵌入掌心。 “越剑君早。” 待越灵珺转过来,连蔷惊呼一声,她浑身湿透,怕是在雨中足足淋了一夜的雨。 连蔷要拉她进屋换一声干净的衣服,越灵珺也任凭她摆弄,没有反抗。 找出一身衣服,连蔷递予越灵珺,却见她眸光雪亮,含笑望着自己:“昨天我还迫不及待想杀了你,今天就能把自己的衣服借与我,我是不是该夸连道友一身以德报怨?” 她这一句,骇得连蔷寒意从脚底升腾而起,她意识到一点:如果越灵珺在雨中站了一夜,那么她是不是也在自己房间的门外,站了一夜? “你放宽心,昨天的事,不会有下次了,”越灵珺自顾自接过衣服,又站起身朝外走去,“我虽想出其不意取胜,但也没卑劣到那种地步。” 连蔷低低反驳道:“可你已经做了。” “你说得对,所以我早上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当我是示好也好,单纯寻个乐子也罢,但我想,你是想知道这件事的。” 她语意不详,连蔷抬眼看她,正对上一双无甚笑意的眼:“仙君昨夜,问我借了应心镜。他说,以防万一,他要先行一用。” 第66章 不可念(六) 时刻不长却足以让人心抖的寂然,连蔷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你说什么?” 她不是未听清越灵珺的话,只是在这巨大的冲击前,需要稍稍缓和一下思绪。 越灵珺看上去心情颇好,便又一遍复述与她听:“仙君昨夜特地向我借了应心镜,说是要自己一用,我同意了——这桩事,我还以为你知情。怎么,看样子你原来并不知晓么?” 这语气,真让人不舒服。连蔷缓缓吐出一口气,到底没当场发作:“他既这样做,大抵是有自己的用意。就算不同我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在越灵珺锐利的目光下,连蔷又补上一句:“……我不在意。” “那就当我失算了吧。”瞧见了想要的答案的越灵珺承认得大方,抱着衣服离去。 偏偏步子还未全然迈出这个院落,她回头,仿若极为好心一般提醒:“心魔难渡,他自行去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你可当心,不要打扰了他。” 待越灵珺彻底走出,连蔷才觉自己十指齐齐发麻无力,且掌心都是细密的汗。 最后加上的那句话,欲盖弥彰得太过明显,她自己知道,越灵珺更是心知肚明。可当时,她委实无法做出再得体些的回应了。 在此之前,迟星霁分明一次也未曾向她提及过此事,怎么会突然做这样莽撞的事情?较之她,迟星霁难道有非冒险不可的理由吗? 这些暂且按下不表……连蔷又是吐出一口气,倚着门慢慢滑下去,坐在地上。事情发生在昨夜,而现下迟星霁还未现身,也不知道他如何了。 奚文骥曾赞迟星霁不仅天赋绝佳,道心更是澄澈,如此一来,她无需为他过多担心…… 当真……无需担心么? 越灵珺昨日那句锥心之语又一遍遍在耳边回响,连蔷勉强让自己镇静下来,但涣散的思虑并不受控,她便耐着性子一条一条地捋。 迟星霁没有飞升之前的记忆,一路走来大抵还是顺遂的……她恨不得立刻奔走去寻他,又担心真如越灵珺所说,动静太大,惊扰了他。若是去问知情的越灵珺,她似敌非友,这样去问,正中她下怀…… ——无论如何,还是该去看看。 连蔷打定主意,起身方觉饥肠 辘辘,推开门,门后有人,急忙后退一步,才避免手上易碎的碗筷经碰撞落地。 “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你不饿么?” 来的又是越灵珺,她换了身自己的衣服,手里那碗汤面正散着热气腾腾的气。经过这些时日相处,连蔷知道越灵珺厨艺不错,这份热食说不诱人是假的。 但出于警觉,又或是逞强,连蔷认为继续忍耐饥饿并不会比此刻接受这份莫名其妙的给予来得难堪,静立着不动以表态度。 “你是担心我下毒?放心,我不会的。”越灵珺自说自话,将连蔷的担忧直接点出。 比起昨日,今日的她无疑“善解人意”得多,也越发令人捉摸不透、不寒而栗,连蔷不免都有些佩服外界那些传闻,与本人这般南辕北辙。 这难保不是诱敌之计,连蔷依旧纹丝未动,冷眼看着。 “你若不信,我便把面留在这儿,你吃了,倒了,都行。”顶着连蔷的注视,越灵珺进屋把碗放下,复走出,路过她时,不经意撩了下耳边散乱的额发,正正好叫连蔷瞧见了指节上一个红肿的燎泡。 是下厨时不小心受伤的么?又是故意让自己看见的?总不会是想她心生愧疚,从而吃下这碗面吧?面对越灵珺,连蔷总是担心自己想得不够多,从来猜不到她下一步会怎么做。 可这次,越灵珺就是纯粹来送这碗面似的,甚而贴心地要替连蔷合上院门,只在门扉仅够露出一只眼时,蓦然叹息一声,紧接着出言道—— “你都借了衣裙与我,就当我想还这份人情好了。 “如果只是为了置气而不爱惜自己身体,可不是什么好事。” 连蔷还未来得及反应,那门已在眼前悄然合上。 她的掌心缓缓贴上腹部,那句话竟像个神奇的法咒,肚子里难以言喻的烧灼感在这一刻强烈起来。算了,连蔷自暴自弃般地转头看向那碗面,管她是想做什么,大不了让迟星霁回来替自己收尸! 或许还有别的出路,但这一刻,连蔷统统不想了,她快步走到桌前,端起那碗面,抄起筷子,夹起面条送入口中。 大概出锅不久,还有些烫,在舌尖上滚了几遭,连蔷眼里都沁出来点点泪意,但她并没有停下狼吞虎咽。 滚烫的面条落到胃里就变得熨帖温暖,直到大半碗汤水都下肚,连蔷预想中任何中毒的迹象都没有,且后知后觉这碗面口味淡了。 但这也不妨碍它是一碗珍馐美味。 一碗面见底,连蔷方觉有了些力气,头脑亦清醒许多,慢慢品咂出几分异样来。 越灵珺心存挑拨或戏弄不假,但她所言一定为真。若非迟星霁出其不意,她自找不到这个机会。毕竟,越灵珺没必要撒一个稍一合计就能戳破的谎。 而一切兜兜转转又绕回了原点:迟星霁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非要寻找变数的话,恐怕还是要从昨日二人特别的比试说起……是什么,让迟星霁颠覆了心境? 所以,还是得等到迟星霁回来啊……连蔷徐徐吐出一口气,登时看什么都不顺了,见山非山,见草木非草木。 临近傍晚,晚霞漫天,连蔷进屋去点灯,出来时,小小院门再一次被人推动,她本以为是越灵珺又来了,还想着要道声谢,却撞进一双疲惫黯然的眼。 恍惚间,连蔷仿佛置身百年前,她就在那方自由的小院,无所事事地度过一整天,再或忧愁,或期待地等那个少年练剑归来。 只是,她心情不如彼时平稳,而迟星霁也从来没有这样疲态尽显的时候,以至于连蔷被本能催使着想开口,也不知从何说起。 再不济,她该迈动步子,走近迟星霁,为他拍拍肩上的灰尘。 但连蔷不乐意这样做,无论如何,轮不到她来。 “我……”终究还是迟星霁先出声打破了僵局,声音有些许沙哑,亦有些不易察觉的愧疚,“我昨夜,问越剑君借了应心镜一用。” 这是他以为久违的坦白,可连蔷早就知道,且早早耗尽了情绪,因此面上不曾流露半分本可能会有的惊愕和愤怒。她点点头,说:“我知道,她告诉我了。” 场面再度陷入死寂。二人遥遥对立着,姿态疏远。连蔷想,自己应该问一问迟星霁,他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但时隔这么久,一种有心无力才袭击四肢百骸,其中双唇被攻击得最为厉害,叫她无法张开说出半个音节。 连蔷极快意识到,这种无力不是自身催生的,而是迟星霁带来的。 ——该把一切娓娓道来的,是迟星霁,而非她。 因而那头迟星霁也像是做完了什么斗争一般,鼓起勇气看向连蔷,道:“抱歉,未同你通气而自作主张是我的错,缘由我不想说,我在镜中看到了什么,也不能告诉你,还望你……谅解。” 说罢,他深深一揖不起。 这个院落其实不大,从房门到院门,连蔷走过无数次,不过十余步的距离。自迟星霁迈步进来,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走近一步。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没有变过,看似空无一物,却有什么切实横亘在他们中间。 大抵是这一日的担惊受怕真的叫连蔷失却了七情六欲,她可以追问,她没有追问。 迟星霁能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至少,还是个尚可的结果。连蔷在心底衡量着,她没有失去一位镇静且能打的同伴,是件好事。 至于旁的,她需要计较吗? “你看起来挺累的,时候也不早了,还是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连蔷果断下了逐客令,她直觉自己需要独处缓缓,缓和什么?她不知道。 她笑了下,欲合上房门,迟星霁偏偏在这时直起身子,深深凝望她,又说话了:“你……原谅我了么?” “……这本就是仙君你自己的事,”连蔷初次发觉自己很会避重就轻,“你自行做了决定,又担了风险,我又谈何原谅不原谅呢?” 她语速不快,动作却迅速,闭了门,将自己抛在榻上,睁着眼听着片刻后迟星霁离去再关上门的动静。连蔷一骨碌爬起来,透过窗纱去看,说不期待迟星霁去而复返是假的。 可惜期待落空。院中空空荡荡,连风过地上石子滚动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连蔷镇定地想,换作是从前,她大概会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命运多舛,哭世事不公,哭那破镜子毁了局面,竟让活生生的一个人性情大变。 但她现下不会这么做了,彩云易散琉璃脆,自己苦苦维系的也未必是什么美好之物,只是太不堪一击。 果真,这样想,左胸口的钝痛才隐隐消散一些。 第67章 不可念(七) “你们闹矛盾了?” 次日早膳后,越灵珺的目光别有深意地在二人之间梭动,刻意寻了个合适的时机询问连蔷。 “算不上,也犯不着,”连蔷自觉自己虽与迟星霁生了龃龉,但也不至于和她倾诉,“况且,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么?” 越灵珺闻之一笑:“我可从未说过乐于见你们如今这样。” 连蔷正欲反驳,转念一想,越灵珺似乎真的只是推波助澜、煽风点火,并不曾真正言明过目的,便呛住,不好再说话了。 幸好二人的话题也不再延伸,走出的迟星霁这时返回院中,一声不吭地收了余下的碗筷,又走了。 越灵珺也整理起东西,往筐中装自己制作的竹编,俨然一副准备外出的模样。连蔷望着忙 忙碌碌的她,倒罕见地有些感慨自己终日无所事事了。 “这般盯着我,莫不是想同我上山祭扫?”越灵珺转身瞥见一动不动、若有所思的连蔷,随口提了一句。 说者无意,听者蠢蠢欲动起来。连蔷也不是想随她去砍竹子,说起来,来这儿之后,她算是有缘“见过”邱若昭几次,他的坟冢也就在此山中,离得不远,可自己从未正式去祭拜过他,这多少于理不合。 连蔷似有所感,若是能去一趟,应当会有所收获,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到邱若昭这个人。 于是她借机半玩笑半真心地发问:“……剑君愿和我一同前往么?” “那自然谈不上什么不愿,”越灵珺笑意慵懒,那便是也不算太愿意,“只要连道友不要害怕万一我杀了你后毁尸灭迹就好。” 她这一点破,二人本就堪堪维系着的关系再度摇摇欲坠起来。 连蔷当然有这个担忧,但留下来,保不齐会和迟星霁有所接触,眼下她对越灵珺的抵触和他的算是旗鼓相当;但若这样毫无防备地同越灵珺上山,也如越灵珺的“戏言”般,即便她再三保证也难以交付信任。 “我……”连蔷犹豫起来。 “你若想去,就去吧。” 第三道声音出现,二人齐齐转身,是迟星霁。他去而复返,已然收拾好了一切,也不知二人的对话被他听进去了多少。 迟星霁走至连蔷身边,向她摊开掌心。连蔷不明所以,也不想搭理。迟星霁叹了口气,主动去握她袖子下的手,想要放于自己手心。 指尖被触碰的时候,连蔷瑟缩了一下,挣扎之意明显。迟星霁的动作也因此凝滞一刻,但他仍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一道冰冷气息从他的指尖诞生,顺着相触的地方流进连蔷手心,消失不见。 连蔷一个哆嗦,这冷意转瞬即逝,她恍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本以为就此结束,哪知迟星霁还是没松开抓她的手,一次,两次,足足三次历经这个过程才结束。 莫非昨夜闹了不愉快,今日迟星霁就要遂了越灵珺想要杀她的愿?连蔷光自己想想都觉得无比好笑。 对她心思一无所知的青年合上她的手放下,低声道:“这是同悲的剑气,共有三道。能感知危险保护你。若不能护住你……同悲在我身边,至少我能瞬间知晓你的安危。” 这算什么?连蔷嘴角浮起一丝讽刺之意,同盟破碎前紧急挽救的示好? 见她无动于衷,迟星霁亦不恼,却也不退,并无让步的意思。 二人这样尴尬僵持着,还是一旁看热闹的越灵珺率先出声:“今日我可没有这么多时间随意耽搁,你若想来,便自己跟上来。” 说罢,她提步就走,步履不停。连蔷知道她说的不是玩笑话,眼下的确没有更好的解决方式,迟星霁既然给了,她又不晓怎样将剑气逼出体内,为什么不好意思领受呢?而且,若目睹了这些的越灵珺行事会有所收敛,也是好事一件。 连蔷再无意与其对峙,只匆匆瞥了对方一眼,认命地跟上了越灵珺。 迟星霁仍旧站立在那儿,目送她们远去。两道背影消失了许久,他才转身抽离,去做自己的事了- 山路崎岖难行,对于早已习惯的越灵珺来说不是挑战,于连蔷而言,则如酷刑一般了。 顺着越灵珺走过的足迹走,连蔷这才勉强遏制住自己立即掉头的冲动,哪知前头的人走得越发快,连蔷跟得越发吃力,张口要呼,闻见一声轻笑。 她顺着笑抬头一看,越灵珺正居高临下看着自己,面露笑意道:“我看,不用我亲自动手,你就能累死在这半途上。” “那是……比不得剑君日行千里的脚程。”连蔷即便喘着粗气,也要反唇相讥,本要请她慢上一些的念头也绝了。可经此一遭,越灵珺的速度反而慢了下来,还时不时回头搀上连蔷一把。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越灵珺一声“到了”。连蔷终于能停下赶路的步伐,好好看一眼附近的景象了。 不过满目苍翠别无二致,唯有一片草木不生的平坦地块醒目。中央端端正正立着块碑,上书“邱若昭之墓”五个字,除此之外,并无刻字。 连蔷心生疑窦,她本以为邱若昭生前和越灵珺哪怕不似传闻中伉俪情深,也好歹会有所表现,但如此这般……着实显得生分了。 像是猜到了连蔷的心思,越灵珺又笑了一声:“怎么?你看起来并不是很意外?” 连蔷没有说话,已是默认。 “每一个前来探望我的人,都会问我为何要这般做,我起初还有耐心回答,到后来,实在是烦不胜烦。” 越灵珺手上除草动作不断,做完这些,又从背篓里取出各色草编,一一摆在墓前,缓缓道:“在他死之前,名字就和我死死绑在一起,如何都解不开;死之后,他难道还不能只是他自己么?” 她摆得整整齐齐,让这萧条的墓碑前变得热闹起来,连蔷赶忙蹲身帮她一同摆放起来,试探着说:“大抵是世人口中你们情谊深厚,便也因此猜测你们百年之后定然要合葬一处吧。” 只听越灵珺鼻腔中闷出一声嗤笑:“合葬?” 她手中正捏着的草编由于突如其来的大力而逐渐变形,看得连蔷暗自心惊,越灵珺又开口了:“他们就这么认定我会寿终正寝,无法逾越那道天堑么?甚至还会有人同我说,要我好好活着,不可轻生——真是可笑。” 连蔷没想到她会驳斥这个,一时也拾不起什么回应之词,那道明亮的目光便向她投射过来:“你也是这么认为的么?觉得我会和他殉情而死?” 当然不会——连蔷欲说,警惕却使她斟酌了片刻:“……他们说得不算动听,但也有可取之处,爱惜自己总是没错的。” 对这个中规中矩到有些平庸的答案,越灵珺未置一词,而连蔷并不认为这保险的一棋走错了。 这些日子,越灵珺在某些地方的确怪异,但大体上仍与外界所传的形象相去不远,她并不知道自己做过那些宛如现实的梦,若冒昧地首肯她而反对那些言论,才尤为蹊跷。 一番对话不了了之,越灵珺重新理起背篓来,连蔷留心一扫,其中不见利器。 “我们就这样回去了么?我还以为,你会再砍些竹子之类的。” 祭扫的过程太短,不及上山消耗的三分之一,更遑论平日越灵珺消失又出现的间隔时间。 越灵珺这次却好心地同连蔷讲起:“后面我自有安排。接下来,我们要下山去。” “去做什么?”连蔷始料未及,再次发问。 “还记得那日带你们上山的陈老伯么?他的结发妻子,两天前不幸过世了。于情于理,我都该下山祭拜一趟。” 经越灵珺一说,印象里模糊的老翁形象浮现。连蔷默然,她不做寻常人太久,身边又尽是比她寿数还要漫长之人,都差点忘记了,于凡人而言,生老病死是极其常见的事了。 “他的妻子是怎么过世的?”想到老翁那一头华发,连蔷作了猜测,“是……寿数穷尽了么?” “不,二人本是家中撮合成亲,关系不睦已久,”越灵珺拨开顶上遮蔽的竹影,“前几日又吵了起来,许是争吵时说了重话。陈老伯的妻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一家人寻了许久都未寻见,直至一日河的下游……” 之后如何,越灵珺不必赘述。 “其实,子女劝说过二人,如果真的闹到了非要分道扬镳的地步,大可以和离分家,无须苦苦忍受,可二人始终不听。不是说怕影响孩子,就是忧心四邻怎样看待。” 越灵珺下山的速度更快,可谓是健步如飞,气息却还平稳如初。连蔷步伐紊乱,只顾得及脚下滚动的石子与泥块,思绪也是胡乱纷飞:“或许,说到底,再多的阻碍亦不是阻碍……” 她想起原本也许可以一路坦途的少虞与淮胥,还有终究重逢的安思葭和旭泽,一腔真情难免被命途世事磋磨,可到最后,也总是靠人力转圜:“分不开只是因为……他们尚有情罢了。” 前面开路的人骤然停住,连蔷猝不及防撞了上去,越灵珺反应亦很快,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臂,使她免于跌落的风险。 “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 第68章 不可念(八) 连蔷始料不及越灵珺突然停下,更没有想到她的回答。前方的人微微侧头,露出一只眼睛,在日光下格外明亮。 自己说的有什么能打动她的么?连蔷不解地思忖着,竟让她看起来如醍醐灌顶一般? 不过越灵珺并没有要与她深谈的意思,连蔷只能把这个疑惑暂且按下,跟着对方继续稀里糊涂地下山。 行了半晌,终于有了尘烟。 越灵珺与往来的村民皆相识,行路没有半点凝滞,拐进其中一家,正作丧仪装扮。 连蔷一扫四周,便瞥见那些前些日子领他们上山的老伯,跪伏在灵堂中央,再定睛一看,心中一惊,短短这些时日,他远比初次见面时要衰老枯朽,想是极度伤怀所致。 越灵珺没有多言,取了香,恭敬了神色祭拜完。连蔷跟着照做,心情亦有些复杂地注视着越灵珺。 她当时也应当是如此境地,彼时心境是如陈老伯,还是……全然不同呢? “陈老伯,节哀顺变。”越灵珺走至老叟面前,言简意赅地开口。 听到她的声音,陈老伯已是欲语泪先流,起身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像是要寻求几分安慰:“越仙人……我悔啊……我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怎么就没有对她再好一些……” 言罢,他面上又是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其子女亦是在身后泣涕涟涟。 “这本就是意外,谁都不愿它发生,”越灵珺眉目稍稍柔和下来,“人死亦不能复生,老伯不必过分自责。” 被她这样一说,陈老伯又是一阵哭嚎:“是我错了……我早该……我对不起她啊……我糊涂,我混账……” 这番剖白即便再真挚,也迟到了大半生,更何况,逝者已逝,再也听不见了。 若换作寻常,连蔷必会出言宽慰,可此生她的喉咙竟被黏住一般,说不出半个字来,只在一边旁观着这一切,心生唏嘘。 待越灵珺宽慰完,已过去了小半个时辰。连蔷还是初次见她同人交涉得这样多,二人正要归去,天却飘起了小雨,只能待在檐下避雨。 一片寂静,又是越灵珺先起了话头:“你看起来有话想说?” 连蔷摇摇头,说:“一时郁结,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便是有想说的。”越灵珺接上,抬手搭在眉间,似是要看清这突如其来的雨何时停止。 左右无事可做,身侧又无第三人。连蔷垂眸道:“只是见今日情形,想起自己从前,有感而发。那时生活困苦,不知何时是个头,便越发自暴自弃。” “让我猜猜,那段日子,该不会是同迟星霁一起的吧?” 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连蔷也不再遮遮掩掩,更遑论……于她而言,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便坦然点头:“是啊,那时我受魔气熏染,觉得人生无望,见他光鲜,又不确定彼此心意,日日就是互相折磨、相看两厌。” 再度回望那段时光,真是笑不出,哭不得,连蔷继续说:“最坏的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他要和离,我一定会同意的,必不拖泥带水,虽不能成为他的助益,但我绝不拖累他。这样拖着,又是许多年,再后来,他便断绝俗念飞升了。连前尘往事都忘却得一干二净。” “可你们现今还纠缠在一块儿,像你自己说的那般,大抵是你们之间并非无情。”越灵珺只做看客评价。 “是啊,现在想来,那时年少,并不懂得几经磨难没有走散,不是天命垂怜,而是人还有情。真正要分开的人,是无力也无法转圜的。” 连蔷思及如今,自嘲地笑笑,越灵珺也笑,却对她话中深意避而不谈:“说得你现在不再年少一般,说出去怕不是遭人妒恨。” 雨水渐渐在地上形成水洼,连蔷低头,水中自己鲜妍的倒影被打碎模糊,可她再清楚不过,哪怕容颜无改,却也有许多不复当初。 “你说,”越灵珺又说话了,“若真是你当时猜想的最坏境况,两个人其中一人想走散,另一人不想,又当如何发展呢?”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顷刻间已有消散的架势。不知不觉间,谈话也近尾声。 “我猜,不想的那人体察了对方的心意,也会觉得,强撑无用,继而放手吧,”连蔷状似漫不经心地矮身拂一拂裙角,“剑君是旁观了什么,故有所感么?” “不,”越灵珺否认,“只是我自己想问。”- 雨中的交谈把话大半说尽,二人去时一路无话,还未行至家中,便半路撞见了迟星霁,一时辨不清他是正欲下山还是等待良久。 越灵珺一抬眉,玩笑般道:“如何?安然无恙么?” 迟星霁不疾不徐地说:“剑君允诺,自然是信的。” “说谎,若真的信我,”越灵珺嗤笑一声,“那又何必急匆匆地跟上来呢?” 站在树下的青年举起手中的物件展示,是两把油纸伞。 “怕雨势不停,想下山送伞,”迟星霁顿了顿,又钝钝补充道,“同悲亦是毫无反应,无需我多此一举。” 这番对话来往暗锋不少,越灵珺没有接话。她站在连蔷前面,连蔷看不到她的神情,却隐约感知她当是审视迟星霁的目光,片刻后,才抬腿目不斜视地向前走了。 连蔷不假思索要跟,奈何越灵珺步履不停,如履平地,眨眼间她已被落在了后头,分不清是不是越灵珺刻意。迟星霁则适时抓住这个空隙跟上了她的步伐并肩而行,又寒暄般挑起了话头:“今日一趟还算顺利么?” “来去一趟,能有什么顺不顺利的。”连蔷没有同他好好说话的打算,自然语气不爽。 迟星霁倒不恼,复道:“一月之期将至,很快就能得偿所愿了。” 连蔷一顿,初来乍到时,她的确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想着能息事宁人是最好不过,但,她的想法截然不同了。 “恕我直言,我恐怕……不能这样轻易离去了。”她重重叹了口气,终于坦白,相反的是心上却轻盈许多,有巨石落地。 她没有听见迟星霁的回音,侧首看去,他眼中颇有深意,却只吐出二字:“为何?” 连蔷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因为邱若昭的死另有隐情。” “……没有证据,不可轻易下论……”“会有的,一定会有的,”连蔷难得堪称无礼地打断他,“我会找到的。” 被打断的迟星霁注视着她沉吟片刻,轻轻开口:“仅仅是凭依你梦中所得?这不够。” 被直白否定,但连蔷知道事实正如迟星霁所说,她目前收拢的这些,不够。 “不止,越灵珺的态度更为古怪,”连蔷干脆地将今日所见和盘托出,“我猜测她实际早有和离之意,只是没有合适的时机。” 她微微蹙眉,说出自己的疑虑:“但我始终不知该如何串联,邱若昭为何有了求死之意。” 越灵珺的态度转变想来非一日之寒,梦中的邱若昭态度分明是包容体贴的,到底致使他选择自裁的推手,在何处?会是越灵珺么? “你的意思,或许是越灵珺杀夫证道?” 这个可能着实可怕,偏偏条条框框都在佐证这一点。连蔷扶额,总觉得冥冥之中差了哪一环,可无论如何都拼凑不起来,她无比笃信,越灵珺不会痛下杀手。但这股信任又没有缘由,无法洗清越灵珺的嫌疑。 ——她会不会自己也在寻求一个合理的答复? “不对,不对……不会是这样。只差一步,到底是哪一步?”连蔷喃喃,一切又陷入她最不想看到的死局。 “不用勉强,”迟星霁不忍见她这般苦思冥想,“也许只是差个契机。” 闻言,连蔷也强打精神:“算了,最后几日,希望真相可以 水落石出吧。” 她不曾预料到,比事实更早来到的,是越灵珺渡劫的雷声。 在圆月悄然攀上夜色正中之际,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炸响。 连蔷对这样的声响尤为敏感,恰好她还未就寝,雷落下的刹那间,她已冲出房门,观察落点。 几乎同时,迟星霁推开她院落的房门,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皆是难以化开的惊诧。 “是……”“是她。”二人不约而同,明晰了情况,冲向越灵珺的院落。 果不其然,推开门的瞬间,一道雷又至,照得整个院子明亮如白昼。 连蔷面色惨白,越灵珺的修为已是凡人之巅,她要还是肉体凡胎,绝无再渡劫精进的可能,那么此刻落下的天雷,是因什么而来? 而越灵珺浑然不觉她的想法,一身寻常惯穿的素衣,拎着映日站在中间,朝他们盈盈一笑:“你们还是来了。我将应心镜留在了我房间妆奁之中,你们自取便是。” “事到如今了,你还要说这个!”连蔷尽力出声,不叫自己的声音吞没在滚滚雷声之中。 越灵珺不语,转向迟星霁:“仙君,这一道道雷,你可还认得?”—— 作者有话说:新年快乐!!! 争取下章结束这个副本…… 第69章 不可念(九) 迟星霁面色凝重,不语。 三人心知肚明问题的答案,越灵珺也并非是真切想要问他讨问一个答案,沐浴在雷劫之中喃喃道:“原来即将飞升……是这种感觉啊。” 连蔷强忍心悸,细瞧之下,方觉异样,当年迟星霁渡劫的景象历历在目,此刻惊雷声势不说不及当年,甚而称得上温和。越灵珺的神色亦不算痛苦,只是观之,略带……迷惘? 将自己的所得隐去前面半截,连蔷再说与迟星霁听,迟星霁略一沉吟:“许是因为她以心入道的缘故?” 正如他所说,即刻间,越灵珺眼中的迷惘被毅然取代,她仰天大笑道:“飞升之道,我已于梦中叩问过千万遍,而今终得实现,区区惊雷又能奈我何!” 她语中狂意已不加掩饰,又看向伫立在一旁观望的二人:“今夜有你们二人旁观,我倒也算不上埋没!往后大抵也能有人记住我此行!” 至此,连蔷亦不再迂回,拼尽全力大声吼道:“邱若昭的死,当真与你毫无干系么!” 漫天巨响中,其余声音一瞬沉寂下来。哪怕身处劫雷中心的越灵珺也没有说话,似是沉湎于回忆之中。 正当连蔷想要再度传达时,越灵珺抬起眼,直直看向她,唇角竟不自觉含了丝笑:“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其实说来,今日我能堪破本心,也要感谢你无心之言。如此这般,告诉你也无妨。只是要让我想想,时间过去太久了……” 连蔷微微屏气,好巧不巧,一记猛雷落下,劈得越灵珺一震,目光却越发明亮。 “——邱若昭,的确是自缢而死的。” 越灵珺眼神不似作伪,连蔷咬牙,难道这便是她苦苦追寻的、别无二致的答案? “邱若昭的心境大变,难道和你一点干系都没有么……”话又不甘心地脱口,连蔷本能要去同身侧的盟友商议,而这一刻,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 “应心镜。” 连蔷喃喃自语,猛地抬头,正对上越灵珺略含赞许的视线。 若说越灵珺身边有什么能致使人性情大变的东西,除此之外,连蔷真想不到了。 “你的确聪颖,想到得不算太晚。不错,我确实诱他去看了应心镜,”越灵珺依旧是那副无谓的态度,“但也仅此而已。之后他如何选择,不是我可以左右的了。” 连蔷几欲要因这荒谬之言笑出声来:“……不是你可以左右的了?那你的初衷是想要他有什么反应呢?自此心志坚毅,还是直接同你一刀两断?” 话题推进到这儿,越灵珺面上已无笑意:“我们早就殊途,这是他早该知晓的事情。” “所以你甚至都没有想要告诉他,就这样擅自决定了他的结果!”连蔷怒目而视,双手因怒意而攥成了拳,“可怖的是,在他死后,在世人面前,你还要装作一副与他伉俪情深的模……” “那是他们要强加于我的!有谁问过我是否愿意么!我也从未想过要他死!”越灵珺也来了怒气,打断了连蔷的话,不经意间,一击重击差点压弯了她的脊背,但越灵珺不依不饶,复挺直脊梁。 “……但他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目睹她难得狼狈的时刻,连蔷软了声调,不再咄咄逼人。 “是啊,他死了。真要说的话,这件事要从很久之前说起,”思及过往,越灵珺的阴沉神情松快几分,缓缓道,“我与他成婚时,皆不过双十年纪,彼时,我不奢望自己可以成仙,也真的,以为我们可以长久。” 大概是这段时光回忆过太多次,她的表述无比流畅迅速:“很长一段时间里,为他奔波,皆出于我本心,我不悔不怨。我同他感情最好的时候,若是飞升的云梯在我面前,我也绝不会抛下他一个人上去。” 连蔷的双拳慢慢展开,她听得出来,越灵珺说的不假。偏偏就是这样,才显得后面的真相那样残忍难堪。 “……所以,你后来为何会这么做?”沉默了太久的迟星霁首度开口。 闻言,越灵珺看了他一眼,又扫向连蔷,笑说:“星霁仙君,难道没有此种体会过?” 相同的事情,做了两日是巧合,做了二十日是坚持,做了二十年是习惯,那做了两百年呢,更甚要做两千年呢? 在这漫漫百年之中的某一日,越灵珺突然心生厌倦。 她的修为停滞了太久,而本为邱若昭的刻骨付出也在这百年中显得疏松平常,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地为这对佳偶日复一日地送上祝福,越灵珺却开始发自心底地感到恐惧。 ……她余生的每一日,都要这般重复度过吗? ——她看不见自己对于邱若昭的爱意了。 越灵珺在应心镜中看见熟悉又陌生的倒影,眼神平和,可说是疲乏也不为过,眼角眉梢间哪还看得见昔日意气奋发的影子,更遑论自己终日与寻常人为伴,仿佛只能和他们融为一体,什么以心入道的天才剑修,还不是乡野间的一介普通妇人。 明明,她曾在镜中窥见过自己的未来——那云梯直入云霄,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美梦。那是她的初心,亦是行至现在的信念。 可这样下去,美梦真的能实现吗?还是永远……只是一个梦了? 越灵珺看向身侧容颜未改的夫君,他兴致勃勃地为自己编织着精巧的草编。成亲时的结发誓言犹在耳畔,她不曾忘却,可心中念头愈发笃定:若从一开始,他们不相逢就好了,就不会落得现下这个进退维谷的地步。 最好有个办法,能让邱若昭来承担这个负心的“罪责”就好了。 念头一旦滋生,便破土而出,直至参天。她怨恨只知表象的世人,为何将她高高捧起,令她骑虎难下;怨恨天资平庸的邱若昭,为何没有主动离开的自知之明;最怨恨的,却当属自己。 当她看到房梁下摇摆的身影时,最初的反应是什么?越灵珺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自己平静地处理了邱若昭的丧事,迎来送往了一波又一波哀悼的人,然后麻木地听着那些大同小异的赞誉。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会同他开 口提出和离,从此互不相干。他一定会哭着答应,接着,好好活下去的。” 她自白的声音不响,却没有被吞没在雷声中,被二人听得清清楚楚。越灵珺从未想过,自己仅此一次的坦诚,会是对一个相识不到一月的陌生女子。 ——她早就,不再喜欢他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所谓情深所累,可如今回头望去,何尝不是因为她不敢坦然否定这段情感? “连蔷,你说得对。我早已对他无情,所以我们才会分开。” 不是因为天赋差距,不是因为岁月漫漫,更不是世人的流言蜚语。 想来……这也是邱若昭自缢的根本原因。身为枕边人的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到越灵珺日益冷淡的态度?而应心镜中的一切,是给予他最彻底伤害的利器。 至于越灵珺在他死后做的那些,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出于愧疚,还是追悼,又或是别的什么情绪了。 一旁的二人没有说话,方才还义愤填膺的连蔷,心中满是茫然唏嘘。 越灵珺做错了么?恐怕除了邱若昭,无人能议论她的错处。邱若昭死了,因她而死,却非她所杀。换个角度说,这如何不是邱若昭对妻子最后的成全。 越灵珺马上要迎来她梦寐以求的结局,她的名字必流传青史,那邱若昭呢?会作为其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么?他死前,有预料到这一切么? 雷劫已近尾声,越灵珺神色疲惫,身上灵力却充盈,飞升是必然之事,无人可阻。 隔着惊雷远远看向那一双身影,越灵珺眯起眼睛,眼前忽地是另一道人影。 “……阿珺,如有一日,我先你一步去了,不对,我天资平庸,定然是要先你一步去的。我希望,我不入轮回,不去转生。” 青年红着一双眼,却强撑着叫自己笑出来。越灵珺装作不察,没有半句安慰,只随口追问:“那你当如何?” “我要……做山间清风,或是乡里明月,最好能做映日上系着的剑穗,长伴你你身侧,助你飞升。” 越灵珺只觉得好笑,反驳说:“可我不会为映日系剑穗,那样太过累赘,于我修炼无益。好了,不说了,你早些歇息吧,我要去练剑了。” 就是那一日的邱若昭听懂了自己语中的嫌弃,目送着她远去,没有再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这是她最想看到的场面,可为什么,还是会落泪呢?越灵珺叹了口气,仰头迎着月华,一阵风过。 她睁开眼,若昭,是你来了么?那你看见了么?我要飞升了。 邱若昭,即便你有来生,我们也绝对、绝对不要再重逢了。 雷劫毕,院中已空无一人。 连蔷失魂落魄地目睹了这一切,她侧首要说什么,迟星霁却更快一步,蹙眉喷出一口污血来! 吓得连蔷登时回了几魂,忙搀扶住他,惊道:“你怎么了?” 稳住身形的迟星霁反去扶她,沉默片刻后道:“……事不宜迟,待你用过应心镜之后,我们立刻启程回去凤族。”—— 作者有话说:除夕快乐~ 第70章 不可念(完) “我……”箭在弦上之际,连蔷心中却生出了犹疑。 以外物来巩固心境,当真是正确的么?连蔷深知,世上有许多人,许多事,都是经不起考验的。若窥见的是自己理想中的结局,自然是好;若与期望的背道而驰,还能做到心无旁骛地去往将来么? 只怕是,稍有不顺意,便会轻易归咎于这件死物……观之越灵珺和邱若昭,连蔷望了一眼面前的迟星霁,这几位难道不都是鲜活的先例么? “……迟星霁,”她难得这样连名带姓地呼唤他,“我决定了,我不试了。不论结果是好是坏,我都不试了。” “你为何……”迟星霁疑惑,见连蔷唇边含着释然的笑意,像是顷刻间明晰了什么,便不再追问。 在这样一个瞬间,连蔷的确想通了,也说服自己了。她不要再逃避了,越灵珺与邱若昭是她最不想见的一个结果,而他们百年之前,已经经历过,她不愿再重蹈一次覆辙。 说的是应心镜,亦是二人之间。 身为仙君的迟星霁或许会有顾忌,但已不能落得再低的她一无所有,又怕什么? “待这件事解决以后——就算没有彻底解决,我也有话要对你说。”连蔷拍拍迟星霁扶住自己的手,无比坚定道。 而迟星霁在她的注视下,却缓缓松开手,慢慢道:“很巧。这件事之后,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他的语气并不疏离,连蔷本能觉察到一丝不对,许是面前人的脸色太过苍白,支撑的表情略显勉力,但她只按下心头的惊悸,颔首应下。 三言两语决定了去留,而要如何处理越灵珺留下的东西是个问题。她飞升得匆忙,似乎没有旁的亲朋好友,稍微熟稔些的也就只有山下居民,但就这样一走了之,委实也不能算作一个妥善的交代。 眼看天色将明,二人决定待天彻底亮了再下山。至于那件所谓的宝物,连蔷和迟星霁面面相觑许久,都拿不定主意。 “……埋了吧,”连蔷忽地远眺山林,那里还有越灵珺在世间最后的亲缘联系,“我还记得邱若昭埋骨于何处,我去把它埋了。” 迟星霁没有质疑,道:“我和你一起去。” 这是他们头一次进越灵珺的房间,如预想一般整洁萧条。迟星霁只在妆台上翻动几下,便找出了那面镜子,拿布条妥帖包好,才将其递给连蔷。 手指隔着布条触碰到坚硬的镜面,连蔷仍没有它有多么玄妙的实感,忍下想瞧一眼的好奇,二人披着晨曦匆匆向山中更深处行去。 这回没费什么周折就寻到了邱若昭的墓,连蔷望向碑上端正五个字,彻底明白了昨日越灵珺话中深意。 沉思间,迟星霁已做好了准备,挖了个不深不浅的坑。连蔷和他一道把镜子放进去,又把土堆掩得平平的,好叫人看不出端倪来。 或许不久之后会有想替邱若昭修缮墓穴的无心人发现它,又或许很久很久以后会被刻意寻宝的人找到,可这一些,已非二人能控制的了。 再将四周打扫一番,二人正欲离去,平静的山林之中骤起一阵大风,吹来迷眼的风沙。待睁开眼,连蔷似有所感,回头一眼——墓旁树枝被垂得微垂,远远看去,像是簇拥着那块碑石。 一个悟道飞升,一个身埋于此……连蔷眯起眼,也许没有这般多的波折,二人成功和离,越灵珺专注修炼,邱若昭安然度过余生,他们也会走向这个仿若命定的结局- 下山的路远比当日进山的路行得快速稳当,还未到城镇上,二人便被一伙儿居民团团围住,大多面生极了,脸色是如出一辙的焦灼。 为首的素衣青年倒有几分面熟,双目格外红肿,满是肃穆之色。他还未发话,连蔷略一回想先恍然大悟道:“昨日我们见过,你是陈老伯的儿子。” 见被连蔷认出,青年亦有几分诧异,应是:“是,正是在下。姑娘好记性,也多谢你昨日前来拜祭了。” “举手之劳,还请节哀顺变。” 寒暄几句,青年方说明来意:“昨夜晴空无雨,却见惊雷大作。家父猜想或是与越仙人有关,心中放心不下,叫我等今早来一探究竟。” 连蔷同迟星霁对视一眼,连蔷启唇道:“陈老伯猜得不错,不过我们该道一声恭喜才是,越仙君于昨夜……成功飞升了。” 众人亦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皆是喜色,衷心地为越灵珺感到高兴。而知晓更多内情的连蔷与迟星霁较之他们,百感交集,因此也沉默着不说话。 其中一女子,原本还是笑着的,笑着笑着竟喜极而泣,频频抹泪:“越仙人是个好人啊……她早该成仙了!” 受她一感召,其他人也纷纷说 起她的好来:“我早说她飞升是迟早的事!”“是呀,天底下这般深情的道长,不该被辜负……”“她平素为我们做了这样多,我们是不是该为她立个什么纪念一下?” 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连蔷抓住机会开口问陈姓青年:“听起来,越仙君为镇子上做了许多好事?” 青年也有动容之意,娓娓道来:“那是自然。这几年不知道为何,妖兽袭击村庄的次数多了许多,即便家中有壮丁的,也难以抵御它们,更遑论镇上大多都是老弱妇孺,谈何自卫呢?此地又偏僻,没有仙门庇护,而越仙人自多年前搬到山上,为我们立了阵法不说,偶有妖兽踪迹,请她帮忙,更是无有不应的。” “……原是这样,”连蔷缓缓舒出一口气,“如此看来,越仙君的确是个很好的人。” 是她狭隘了,错以为越灵珺对待所有人都是冷心冷情,若非她乐于助人,仅凭那些逸闻,怎会被他们惦记得这样情真意切? “对了,二位,”有人想起什么,“你们可知越仙人临走之前,留下什么金口玉言没有?” 连蔷正要张口,迟星霁率先说话了:“不曾。我们赶去之时,只看到她已乘风而去,来不及留下什么话,也没有留下什么宝物,想必是一同带走了。” 他答得坦坦荡荡,没有人怀疑他会偏私,也为他们留下了一道薄薄的屏障——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人而言,是不好知道或拥有一件珍宝的存在的。 “也好也好……”众人热热闹闹地下山去,讨论着从今往后要如何称呼越灵珺。青年来时为首,去时刻意落了半步,跟在众人后头,朝连蔷二人问询:“我瞧二位气度不凡,是越仙君的朋友吧?不如来山下坐一遭客,我们共同庆贺。” 迟星霁看向连蔷,征询她的意见。连蔷笑着摇摇头:“不叨扰了,我们还有事要做,同行到山下就好。” 见状,青年也不欲强留,在前头为二人引路。 行到镇上,青年还要替二人带一段路,半路中有一道人影急急忙忙奔来,附近的人定睛一看,笑说:“这不是陈老伯的女儿么?这么急着寻兄长来了?” 她行得急,浑然不理会那些,屡屡差点摔跤,却没借他人搀扶,行至长兄面前,含着泪同他耳语了几句。青年闻之,身子摇摇欲坠,未比妹妹好上多少,假她的力,才没一头栽倒。 青年稍作调息,看向连蔷和迟星霁,挤出一个不甚得体的苦笑来:“恕我不能相送二位出发了,家父这几日本就过度思念母亲,昨夜又强吊了半宿精神,刚刚念着母亲的名字……过身了。” 言罢,他一声哭嚎,旁边的妹妹泪如雨下,皆为双亲的离去伤怀不已。 纵是看淡死生,可接连眼见人死如灯灭般,连蔷也顿感力不从心,伤感油然而生,又念及是他们至亲离世,更连呼吸都要凝滞了。 迟星霁察觉了她的异样,及时扶住不能言语的她,又同青年说了几句类似追悼的话,才带着她慢慢走开。 待渐渐缓过神,连蔷才哑着嗓音同迟星霁说:“……昨日我还在想,陈老伯即便表现得再哀恸,他的妻子也是看不到了,还不如生前就好好待她,不留遗憾。” “是,人再有通天之能,也只能着眼于身前事,身后之事……大抵只能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迟星霁低声宽慰道。 连蔷继续喃喃道:“即便是飞升之后,贵为仙君,也会有力不所能及甚至后悔之事,是么?” “……是。”迟星霁垂着眼,承认了自身的无能,他无法骗她。 相反,连蔷抬起一双眼,定定地瞧他,像是要将他的眉眼瞧透。看着这个令自己爱恨都欲罢不能的人,连蔷无心去追问他后悔何时,良久才说:“所以我们更要抓住眼前仅有的时光好好地活。” 她愈发坚定了一点——她一定,一定要在尘埃落定后,把一切都说给迟星霁听。 但愿……但愿命运就此垂怜她一次,给她这个机会。 ——她不要再让自己追悔莫及了—— 作者有话说:是谁悄悄把上章题目的完给改了,真的好逊哦(目移) 我其实一直都是个很玻璃心的人,知道自己的不足,不敢看大家的评论,前几天委托了朋友帮忙看,朋友告诉我我收到了很多温暖的反馈,我TT 很难对大家做出什么承诺,但非常感谢支持到现在的大家。这几年随着一些事的发生和心态的变化,朋友总劝诫我不要想得太远太悲观,那我们就着眼当下,好好生活! 2025年,完结完结完结! 70-80 第71章 重生(一) 返回凤族的路途一帆风顺,反而顺遂得让连蔷渐生担忧。这股担忧终于在面见族长的时候烟消云散,当那略带威严的审视眼神扫视过来时,她竟久违地感到亲切。 上位者的视线在二人来回,终了歪着半边身子,饶有兴致地问:“我怎么瞧着,事情办得不如我所想呢?看上去是……阴差阳错了?” 连蔷和迟星霁心头俱是一震,皆不曾想过族长目光犀利至此,所幸她只随口一提,没有追问。 “无妨,事成与不成,我总归是要履约的。”族长抬手,微抬指尖,一团温度俨然不低的火焰升腾而起,隐隐有要扭曲空间的烧灼感。 迟星霁抬手,那团火焰便自己拢入他掌心,只是跳动得愈发剧烈,俨然不服他管教。 “这是我的一尾本源凤火,性子难免桀骜难驯了些。”族长轻描淡写揭过,只看迟星霁如何处理。 而迟星霁不语,缄默地合掌,仿若握住的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物件。他作揖恭敬道:“多谢前辈馈赠!”连蔷忙不迭跟着行礼,说:“多谢前辈!” “好了,既然已得偿所愿,我也不多留你们,早些回去吧。” 族长阖眸欲闭目养神,迟星霁偏在此时开口:“晚辈还有不情之请,我近来有一事存疑,不知前辈能否帮我解惑?” “哦?”原本闭上的狭长凤眸再度睁开,“你还想问什么?” 这又是连蔷始料未及的一件事,她静待迟星霁的下文,却见他没有说话,将目光投射了过来,气氛随之僵住。 与他共进退太久,连蔷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至迟星霁轻咳一声,她才明白:这是要自己暂且回避的意思。 ——她是我并行的同伴,还望使者通融。 当日的话语犹在耳畔,而今却截然不同。连蔷陷入回忆,怔愣片刻,装作不在意道:“……是要我先出去是么?你但说无妨。” “我族的后山有些奇异之景,你去逛逛罢——当心不要走错了路。”族长适时出言缓解了几分她的窘迫,连蔷感激地回以一礼,退出去了。 连蔷自是没什么心情欣赏风景,但囿在原地也无所事事,便问了方向前去。 能被凤族族长夸赞一句的奇景的确不同凡响,连蔷身处其中倒真的忘却了几分烦恼,适逢碰见一丛奇异的花,正要俯身细嗅,却被人喝止:“那花有毒!住手!” 连蔷慌乱之下仓促起身,想要道谢,见到来人,眼中一亮:“少虞?” 来者正是阔别许久的羽族公主,看是连蔷,她亦是又惊又喜:“是你?好久不见。” “公主还记得我,是我的荣幸。”连蔷笑意盈盈地揶揄她。一贯高傲的公主嗤之以鼻,摆手道:“少来这套。我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还不至于摆这样高的架子。” 二人找了个地方坐下寒暄,连蔷见少虞虽消瘦些,神采却比当日飞扬许多,想来是最近过得不错,也由衷地为她感到欣慰。 “说来也巧,昔日一别,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公主。” 连蔷感慨,少虞不以为然:“说起来我还同凤族有些亲缘,会在这里散散心也不足为怪。怎么看,你会在这儿都比我出现在这儿蹊跷吧,对了——还未问过你,你是为何来此?” “是为向族长借取一物。”“嗯?你要借取什么?说与我听听,或许我能帮得上忙,顺便还你几分人情。” 少女问得认真,连蔷忙解释说:“不必劳烦公主。我已经借到了,要借的是凤火。” 公主轻敲膝盖的手一停,面怀几分正色看向连蔷:“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借的东西,你恐怕付出不少吧——还是有人帮了你什么?” “……瞒不过公主,”连蔷到底没一语带过,“是迟星霁,想要为我重塑躯体。” “我猜也是,”少虞面色了然,“这件事若能成,对你切实是好事一件。当日见你们二人在一处,我便觉得稀奇。虽说在外人看来你们二人是殊途,但这么久过去,你们俩可曾……” 她意有所指,而连蔷只在她的注视下轻轻摇了摇头,否认道:“公主慎言。” 连蔷惊觉,真要细究起来,遇到少虞的时候,她才刚和失忆的迟星霁相识,兜兜转转,她们重逢,而她和迟星霁之间却又横亘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了。 “……好。”少虞觉察到连蔷不愿多说,就带过了话题,追问起别的来了。连蔷挑着那些不甚要紧的经历讲给她听,听得少女连连目露向往。 “你过的日子真是有趣,听得我都对人间心驰神往了。” 到底年岁不大,少虞尚存孩童心性。连蔷莞尔,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声道:“既然我都可以,那公主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话一出口,连蔷愣住了,原因有二:一是从前姐姐最爱对她做这个动作,她幼时不喜,总觉得姐姐把她当成稚子;二是……这样亲近的动作对少虞来说,着实冒昧。 “抱歉,是我冒犯了……”连蔷要起身致歉,却被少虞手疾眼快地拉住,示意她坐下。 “我没有生气。但是我想说,你不要妄自菲薄。并不是你都可以,我也可以,”少虞对着她粲然一笑,“你我之间,无须分高低,你更不必折辱自己来抬举我。你屡屡对陌生人施以援手,这是我不能做到的。” 心头一暖,连蔷难以用言语表述此刻的心境,她拉起少虞的手,真情实意道:“可方才公主愿意出言提醒我远离毒花,这何尝不是你的善心?” 闻言,少虞面上泛红,赧然起来,但没有把手抽回去:“……你总是说话这样好听,还这么体恤人意。” “多谢公主夸奖,区区肺腑之言罢了。”连蔷有意与她玩笑,少虞羞恼得作势要打她,下一瞬却见她正经了神色,低声提醒道—— “他来了。” 连蔷有预感她说的是谁,回头正对上一双清冷的眼。迟星霁款款而至,视线掠过连蔷,才看向少虞,略一颔首,没什么意外神色,拱手道:“少虞公主,不曾想我们会在这里见到。” 少虞对上他并没有对连蔷的好颜色,矜傲地抬抬下巴,权当受礼。 “事情已经处理完了,我们走吧。”迟星霁转向连蔷,连蔷点头,要站起来和少虞告别,却被一股力道拉住—— 她转头看去,少虞扯住她的衣袖,自下而上定定地看着她,启唇道:“林蔷,倘若有一日,你无处可去,我允许——你来寻我。” 这话说得近乎至高的恩赐般,她用的甚至是二人初见时的假名,但连蔷知晓,有一颗诚挚火热的真心掩藏在骄傲的话语之下。 少虞在竭尽所能地想要给予她庇护,可她自己分明也过得不算十分自如。 “我知道了,只是到那个时候,公主可不要藏起来,叫我一顿好找啊。”连蔷笑说,没有点破错误的名讳,如果可以,她也不愿承这一份有些沉重的情。 萍水相逢就好。 少虞却没会对意,一扬眉,笑道:“这有何难?把手给我。” 她执意如此,连蔷拗不过她,依言照做,将左手伸向她。少虞竖起食指,唇瓣张合,一道咒印自她指尖飞出,埋入连蔷掌心,消失不见。 “这是我们羽族特有的令咒,若你遭遇不测,能用它找到我。” 连蔷端详着自己光洁的掌心,那里空无一物,但她郑重其事地攥紧了拳,道:“我记下了。” 这次的告别不仓促,但也简单。自始至终,迟星霁只立在一旁,目睹一切,不发一言。 待出了凤族,唯二人独处时,迟星霁才说起接下来的安排:“先回魔界吧。既然已经取到凤火,再种下幽冥灵树,重塑你的身体虽险,但不算全无把握。” 连蔷不禁回想这段时日以来的不易,说她整日奔波,可真要算来,迟星霁的付出较之她,只多不少。而此刻他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倦色,连蔷瞧着,心中一酸。 ……又让他落魄了。 “辛苦你了,你本来可以不用为我操劳的。”她已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这句话了。付出是真,可自己被迟星霁排除在某件事之外,也是真。 “答应过你的事情,应当做到,”迟星霁是理所当然的语气,“虽万事俱备,但不可操之过急。我需要……需要探察一下你魔气侵蚀身体的程度。” 连蔷下意识将手递与他,迟星霁踌躇片刻,又道:“恐怕仅仅从脉搏……不够。魔气必然是从外向内侵袭的,我需要从内到外来找到你还未被污染的地方。” 不从脉搏?还未被污染的地方么?连蔷思忖,当年将琅护住她最后的心脉洁净,想到这儿,她抚上自己心口,忽地意识到,哪怕曾经同床共枕,可现下这处叫迟星霁探查,只会格外尴尬…… 时间往前移些,她也不会这样抗拒,可现在…… 连蔷犹豫的样子落入迟星霁眼中,他亦觉察了她的难言之隐,妥帖道:“你背过身去也是一样。” “好。”有两全之策,连蔷舒了口气,转过身去。片刻后,一只手牢牢地贴住她背部,连蔷不知他能否听见自己的心跳,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又急又响,皮肉竟要掩盖不住悸动的本心。 熟悉又陌生的灵力开始游走全身,连蔷百般不适,浑身上下都泛起酥痒,教人无所遁形一般。 她本能排斥这股力量,欲挣,一声低沉的“别动”却叫她不敢轻易动弹了。 只能咬牙生生忍下,静静听着自己心跳如擂鼓。 待迟星霁收起灵力,连蔷已是一身薄汗,闭眼强撑着额头听他下论断。 许是她不适的神情太明显,迟星霁没有开门见山,又给她输送了一些灵力,方说:“你体内被魔气污染的地方众多,但控制得精妙,皆小心避开了最后的一些经脉,是……将琅做的么?” 对魔气那样精巧的控制力,除却魔界的至强者,迟星霁很难相信天底下还有第二人能做到。 连蔷没有说话,算是默认。她之所以能有别于不同魔修,不至于时时失去理智,也是托了将琅的福,勉强活得像个人。 “他……待你很好。”连蔷看不见背后人的表情,迟星霁的语气也控制得很好,不叫她窥见任何情绪。她在此时睁眼,亦没有什么情绪道:“他待我是很好,我也将他当作世上仅存的至亲一样看待。” 她未向迟星霁正式解释过自己和将琅的关系,之后找个机会吧,连蔷想着,就算他不介意,她也是要明说的。 良久之后,连蔷听见迟星霁悠悠说道:“是么?” 是问句,却又像是确认。 既如此,他……也算能心安了。 第72章 重生(二) 连蔷体内魔气的封印乃将琅布下,理所当然要由他本人来解。 二人预备重返魔界,临到达之时,连蔷回想起上一次的“盛况”,委婉地提出建议:“你要不要,稍作乔装?” 于迟星霁而言,几度前往魔界,容易折损他的名声;于魔界而言,大名鼎鼎的仙君频繁光临,很难不会将其误会为即将开战的讯号。 迟星霁即时了悟了她的意思,一息之间,通身纯净的灵力被收起,能叫人浑然不察,连带五官亦被遮掩得平庸了些。 “这样如何?”他看向连蔷,好整以暇地张开双臂向她展示。连蔷本想应下,眉头一皱,道:“少了最重要的一样。” “什么?”迟星霁不解,又上下打量自身一番,竟寻不出 所谓的疏漏。 连蔷抬起右手,手背上的莲花开得正好,她说:“便是这魔纹。仙君有所不知了吧,在魔界中,我们多用它来证明身份,毕竟纯粹的魔气可做不得假。” 她将此事当作玩笑说罢,却见迟星霁面色凝重,微微垂眼看她,是无比认真的语气:“现在不仅是你知道了,我也知道了。” 原以为只想着逗弄一下他的连蔷愣住,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回答。她想当这是迟星霁的无心之语,他本意并非怜悯或体恤她,可对上其饱含深沉的目光,连蔷又觉得不是听者有心。 连蔷难以言明此刻心头涌动的情愫,也无从分辨迟星霁是否看透了遮掩下的酸涩,只能笑着岔开这个话题:“……把手给我吧,我帮你画上,好歹做个样子。” 迟星霁乖顺地把手递予她。二人的掌心温度相接,连蔷定定神,捧起他手,问道:“你想绘什么纹样的?” 须臾间,连蔷脑中闪过千百万种可能,他喜爱的、贴合他的…… 却都不如迟星霁低低一句:“同你一样就好。” 似乎有什么轰然在脑海炸开,连蔷唯恐自己会错意,只稳稳心神,食指染上魔气,小心翼翼在其手背上绘了起来。 她日夜与自己手上的莲花相对,自是胸有成竹,寥寥几笔,便呼之欲出。 二人的手牵在一处,竟除了零星几处笔触不同,余下别无二致,远远看去,像是一朵双生、花开并蒂。 连蔷有点赧然,辨不清是源于那几处的失误,还是两朵花太过相仿,好在迟星霁没有要深究的意思。 他抬起手,仔细端详片刻,称赞道:“你画得很好看。” 受了夸奖,连蔷难免自得,正要夸耀自己的丹青师承长姐,念头一转,撂下了这个话题。 迟星霁见她面色骤变,不由发问:“是又有什么不妥么?” 连蔷放下手,摇摇头笑说:“没什么。” 她只是觉得,迟星霁失去了记忆,不识连薇,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同他谈起共同经历却被他遗忘的过往。 二人不再耽搁时间,许是前车之鉴,魔界的入口禁制越发严密,好在连蔷经验丰富,再加之事先伪装,还算是轻松进入。 连蔷带着迟星霁径直朝魔宫行去,却被熟识的守卫拦下:“你是来寻魔尊的?他近日在闭关,不允许任何人前来打扰。” “魔尊在闭关?”连蔷有些诧异,她认识将琅的这些年,这位魔尊一贯随心所欲,不爱坐镇魔界,莫说闭关,深居简出都是难得的事。 守卫神色古怪地瞥了一眼迟星霁,以示对这位面生外来者的警惕,后者领会,后退几步,亦替他们捏了个静音的诀。 观他这般行事,连蔷松了口气,双方立场对立,无论是哪一方,她都难以偏帮,若是迟星霁能让步就再好不过。守卫见状这才附耳同连蔷说起:“魔尊嘱咐我们,是魔渊近日……不太平。” 将琅与魔宫一众人都对连蔷不错,虽心有抵触,连蔷也拿自己当作大半个魔界的人,闻言便设身处地地忧心起来,悄声问道:“他可有把握?” 对方听罢,不置可否,连蔷心领神会,追问道:“那他有说何时出关吗?” “快了,魔尊说是下月初必然出关。” 连蔷算算时间,估摸还有十来日,便道了谢和守卫告别,重回迟星霁身侧。 以防万一,她特意将日期往后延了几天,又对适才道了谢。迟星霁听后思忖答:“不如先在此住下,也省得来回奔忙。” 连蔷当然乐见其成,只是忧心魔界的环境会否对迟星霁有影响。疑问一出口,迟星霁当即否决:“无碍。” “是不会影响,还是有也无碍?”他语义含糊,而连蔷执意要分清二者。 “……不会影响。” 在连蔷长久的注视下,迟星霁这才如实相告:“会有,但微乎其微。” 连蔷狐疑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 连蔷仍在脸上露出怀疑之色来。迟星霁无奈道:“我不至于接连瞒骗你两次。” “那也未可知,”连蔷终是莞尔,饶过了他,“这难道不是只凭你的良心?” 迟星霁默然,显然是没找到合适的语句反驳。 新的阻碍接踵而来,迟星霁住在哪儿?连蔷那个小小的居所,只辟了一间房,还不及他们在重华山的院落大。 魔界不是行善积德之地,自然没有供人住宿的客栈,连蔷也不敢贸然放迟星霁一人在外。 兜兜转转,又只剩下一个答案。 连蔷带着迟星霁回到那方小院,久未归家,即便陈设简单,上面落的灰也叫二人打扫了好一阵儿。 好不容易直起腰,连蔷和迟星霁面面相觑,方想起已经不在重华山上,不必一切按照俗世习惯来,清扫只是捏个法诀的事。 连蔷叹了口气,连连苦笑,无意间瞥见迟星霁,他亦是带了一点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无端地想起,百年前一个无极剑宗的午后,二人新婚燕尔,后来的一切都离他们很远很远。 迟星霁提议要趁着近期日头好,将洞府里的藏书都铺出来晒一晒。 连蔷不觉得用术法保存的书卷会生霉,但她喜欢阳光,更喜欢迟星霁,就自告奋勇陪着他,一沓一沓地往院子里搬书。 搬到后来,她实在是不愿做这重复费力的事,耍赖似的央迟星霁让她去翻书。 那时她尚年少,天真娇蛮,又是卯足了劲地撒娇,迟星霁无有不允。连蔷就蹲下去,借着翻书的名头,一目十行地去扫他那些晦涩的书。 她总是想着再了解他一些的。 可横看竖看,古文实在艰涩,连蔷读得两眼发昏,正要起身,又被日头晃了眼,要一头栽到地上去。 幸好有人稳稳扶住了她,还告诫她:“当心——你看,行事不可心不诚。” 被点破了窘况,连蔷忙睁眼反唇相讥:“君子论迹不论心,我好心帮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呢?真是太过分了!” 当时的迟星霁没有说话,回应她的,是与现在如出一辙的笑意。 连蔷无论如何都气不过,又揪着迟星霁,要他一字一句念给自己听,还非要念足一个时辰。 迟星霁念是念了,只是他的语调太过平稳,不消一刻,连蔷就睡着了。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帮迟星霁晒过书,不过偶尔,迟星霁也会念一念书上的生僻故事与她听。 这回忆距现在,隔了百年光景,兜兜转转,阴差阳错,他们还在彼此身边。 从记忆中抽身,连蔷不由心生感慨,便提议道:“要不要去替你寻几卷书?免得这段时间难消磨。” 迟星霁显而易见怔愣了一下,连蔷方后知后觉:书不是一时三刻能割舍的,而他又怎么可能长久地定居于此呢? “算——”“好。”连蔷正要自嘲地说自己懒,来谋求一个合情合理的退路,迟星霁却出乎意料地应下了。 “走吧。” “去哪儿?” 连蔷不假思索发问,迟星霁转头看着她,无比自然随意地回答道:“不是说要去找书么?话出口不过一刻,你就不认了?” 他这样一说,连蔷有翻悔之心也不能了:“……没有。” 二人便这样出了门,一面逛,一面连蔷向迟星霁说起魔界种种。他听得格外认真,一来一往间,连蔷发觉真正的魔界与迟星霁印象中的不说相距甚远,也是大有不同。 心念一动,连蔷出口的事实便夸大了三分,她有意诓一诓迟星霁,说得正起劲,却见对方深深凝望着她。 那目光明亮,照得连蔷心虚起来,便顺势收敛,不再扯谎。 魔界做的买卖不多,但不是没有。二人在路边小摊上淘了一些书,预备慢悠悠地晃回去。 归时路上有一魔修,脚步虚浮,魔气紊乱,这样的人在魔界也是寻 常,连蔷不曾刻意留心,他却几个踉跄,撞上了她。 明明是他无礼,感知到疼痛,魔修率先一步龇牙咧嘴,恐吓道:“白长了眼睛的东西,找死!” 迟星霁要开口,连蔷按下他,示意他不动,充盈的魔气自她身上蔓延开,足足比这魔修高了许多。 即便魔修此刻深受魔气困扰,也知眼前人的修为比自己深厚,不能轻易招惹,再者这警告警醒了他,却也给他留了余地,便灰溜溜地走了。 兵不血刃地解决了这桩麻烦,连蔷松了一口气,可反观迟星霁的面色,并未转晴。 “这样的事,你经常碰到么?”行了半路,他终于发问,这一问总算使连蔷心头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她隐约能摸到迟星霁的想法,尽量避重就轻地解释道:“这在魔界中乃是常事,大多也未必通过打杀来解决。” 弱肉强食本就是这世间的准则,只不过……在魔界的呈现要更直接血腥些。更何况,此中人皆朝不保夕,自然能图片刻畅快就发泄一时。 连蔷久处其中,不适应也早就适应了。 二人各怀心事地回到小院,虽没什么困意,但按照先前的作息,此时该休憩了。连蔷拾掇出一床被褥,铺在地上,供迟星霁休息。 连蔷的房间不大,点着的灯烛不少。二人之间的相隔仅有一道透光的屏风。 见她稳稳躺下,迟星霁一挥袖,顷刻间灭了大半火烛,亮堂堂的室内亦随之昏暗下来,只留零星几点光。连蔷赶忙阻止:“不必全熄!” 迟星霁不解:“为何?你是有亮灯入睡的习惯?” 被他这样一问,连蔷的小心思便有些难以启齿了:“魔界永无白日,如果睁眼时再不见光亮……那真是要变成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了。” 这么多年来,她身在魔界,入睡前始终不忘为自己点一盏灯,哪怕再困再倦,总好过苏醒时独自一人身处黑暗的孤寂。 迟星霁不语,也躺下了,是依顺了她的意思。二人一高一低,都只给彼此留一个背影。 连蔷凝视着床帘上晃动的烛影,不知为何,心跳得极快,她也早做好了一夜不合眼的打算。 半晌,地上还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迟星霁竟也未入睡。连蔷本想装睡,可不慎一个动作,泄出了些许声响,暴露了她的现状。 气氛凝滞,迟星霁轻咳一声,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轻声道:“……你初来魔界时,过得还好吗?” 连蔷沉默,这个话题委实不太适合点到即止的客套,而迟星霁的本意,似乎也是想听她倾诉。 第73章 重生(三) 连蔷在满室沉默中斟酌着,她并非不想畅所欲言,只是不愿将自己的痛苦直抒胸臆。 她怕那些不好的情绪倾泻得太过浓烈,却只能被轻飘飘地看待。 “……在魔界的日子,没我想的那么难过,也没有那么顺遂。” 将琅虽救了她,但也仅此而已,不能也不会给予她过多庇护;而魔界的魔修,虽亦有连蔷想象的残暴嗜杀之辈,但更多人是麻木、混沌。 没什么人会为难她,也没什么人会搭理她。所有人都是这样,默默地活着,或者无声地死去。 生死无论在哪里都是常事。 连蔷能体会他们的心境,在这没有任何生机焕发的地方,若是时刻清醒,该如何面对难以来临的明日?该如何消化自身这一身死寂之气? “我原先以为,活下来是最要紧也是最艰难的事,后来才发觉,并不是。” 连蔷费了很大劲儿,才拥有了一个供自己栖息的小小院落,也是那时才知道,她幼时无忧的生活,全是家人含辛茹苦的付出铸就。 而今,她孤身一人,无人可依,无人可靠。 “……我也遇到过一两个对我施以援手的朋友,她们帮了我许多,可是后来,她们渡不过雷劫,都死了。我甚至,不知道她们的名姓。”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连蔷自顾自地慢慢陈述着。她说不上来那时的感受,连蔷没法不接受死亡,她只知道偌大一个魔界,竟没有一处合适的埋骨之地。 “这里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从前我不爱出门,总觉得自己死气沉沉、倦怠不已,和外头格格不入。可在魔界,我却盼着将琅日日分配事务给我,好能出去。” ……她不想成为唯一有生气的存在,一直待在这儿,连蔷唯恐自己会被逼疯。 偏偏,这里成了她最有归属感的安身之所。 想到这儿,连蔷动了下,披散开的发丝与枕头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她竟不合时宜地有些想发笑。 “你……”是迟星霁的声音,语调似乎有些抖,“不要太伤心。” “我不伤心,都过去了。”连蔷听见她无比冷静道,这些事过去太久,早被岁月磨淡了原有的痕迹。而且她要着眼于以后,而非曾经了。 过往塑造她,可那些吃的苦,是让她更好地前往以后。 说到此,连蔷已然倦极,翻身,昏昏欲睡间,她仿佛闻见迟星霁一声微不可察的“对不起”。 她只当是虚妄梦境的起始。 这夜,连蔷难得睡了个清明的好觉,她归因于回了魔界,心中总归是踏实了些。 连蔷醒后不见迟星霁,地上空空,焦虑顿生。 她推开房门,院中如出一辙的空荡,片刻间,连蔷心绪百转。 迟星霁不太会此时抛下她半道离开,但在这节骨眼上,任何意外都是她不想见的…… 连蔷苦思冥想,恰有人推门而入,正是迟星霁。她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泄了滞在胸口的一口气。 迟星霁只一眼,便清楚了她情绪舒缓的缘由所在,启唇问说:“你在寻我?” “是,”连蔷自认不是该心虚的那方,便大大方方承认,“怕有人又擅自行事,不告而别,非要旁人告知才能知道音讯。” 她指的是越灵珺泄密的那一次,积压的不满早已逸散,此时只是就事论事,至多有心揶揄。可落在迟星霁耳中,却多了几分别的深意。 “……之前是我不对,我并非有意欺瞒,”迟星霁稍稍沉默,随后垂了眉目诚恳道,“今日不过是怕吵醒你,想着去找一个合适的书架,未果,却又寻了些书来。” 他一动作,露出怀中抱着的物件来,作证他所言非虚。 “我既知你不喜,往后会……谨慎行事,尽量不再犯。” 连蔷一时失言,她心存调侃之意,得到了这样正式的答复,反而有些措手不及。 再一想,连蔷索性颔首应下,心安理得地领受。犯错的又不是自己,何必受之有愧? “那么多书随意放着确实没什么体统,你还需要什么?我带着你慢慢添置就是。” 这番话说着暗含私心,连蔷叫自己的语气自然些,迟星霁不知是没觉察出还是觉察了又不愿点破,倒是未置可否。 “我还有一事要同你说——我近日大抵会回去取一趟灵树,我会快一些赶回来。” 如果不是他提起,连蔷还真要忘了这一遭,一面暗笑他所说极快应验,一面问道:“方才刚说完,便要兑现么——要不要我同你一起去?” “不必,”迟星霁果断摇头,“路途遥远颠簸,重塑肉身绝非易事,你还是留下来养精蓄锐好。” 迟星霁心意已决,连蔷也不强求,省得劳累。她要转身回去补补觉,见迟星霁还呆立在那儿,似是欲言又止。 “还有事?”连蔷决定主动提问,拉他一把。 经她一说,迟星霁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书卷经术法一收,腾出来的手伸向袖中,捧出一支花簪来。 他的用意再明显不过。连蔷心跳由此漏了一拍,看着他走近,竟不知自己的目光要放在哪儿,直到迟星霁站定,她无措的手脚才有了些力气。 “……我无意中瞧见的,觉得很衬你。” 连蔷顺势放低视线 ,细细看去——那是支由温润白玉雕成的簪,簪头是一朵半开半拢的莲花,明明与二人手背上的并不相似,却会叫人无端联想到一起去。 魔界卖这等小玩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连蔷万万想不到会有人买下送她,这个人……还是迟星霁。 她怔神间,迟星霁会错了意,以为她不喜,不愿收下,目光一黯,欲收回。连蔷来不及多想,一握,一人抓住一端,发簪就这样悬在空中。 最终是连蔷先收回了手,微微垂首,故作镇静道:“……赠人发簪的寓意,仙君不会不懂吧?” 迟星霁的回答也是预想之中:“自然懂得。” 这番对话点到即止,二人却心照不宣,迟星霁顺势又上前一步。 直至他距自己仅几寸之遥,连蔷方想起,她醒得匆忙,鬓发未理,眼下是极其凌乱的模样—— 然而为时已晚,迟星霁的双手已抚上她的发丝,却良久不动,再开口,似是略带笑的一声:“好像,没有地方落脚。” 连蔷气恼,欲作罢要走。迟星霁不敢再有调侃之举,径直将簪身插入脑后松松侧盘的发髻中,算是叫它有了个归宿。 事毕,迟星霁要退开一步。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刻,连蔷鬼使神差般抬起了双手。 ——那是个相拥的姿势。 迟星霁只要稍稍后仰,便能避开这个不算亲密的拥抱,但他没有挣脱,堪称默许般地,甚至还凑上前了些许,使得这个冒犯的拥抱更进一步,落到实处。 然后,迟星霁亦抬起手。 连蔷恍惚想,这似乎是他们重逢以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拥抱。 不是形势所迫,只是纯粹地……拥抱了一下。 两个人不算快地分开。连蔷抚上鬓发上的花簪,触手温润,低头道:“……多谢。” 迟星霁缓缓点头,视线亦没有看她:“无需言谢。的确很衬你。” 他何时离开的连蔷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声从心房穿入耳中,近乎震耳欲聋。 迟星霁两三日后便启程了。再度回归独身一人,连蔷倒没多大不习惯,许是心中有了盼头。 闲来无事,她就换着花样盘发,再揽镜自找半日,恨不得找出个最适配花簪的发饰。 待清醒过来,连蔷又会羞恼于自己竟这样沉溺,浪费时日。随即转念一想,还能拥有如此寻常的烦恼,何尝不是幸事一件。 她算着日子,守着院子,等待迟星霁归来,没想到先迈入院落的,另有其人。 将琅来时,连蔷还未顾得上欣喜,就被他的肃穆面色震慑到,只好站在一旁不说话。 魔尊环视一圈,语气恨铁不成钢:“果然是藏身在这里。你为何又重蹈覆辙了?” 又?捕捉到将琅话中深意,连蔷眼皮一跳,唯唯诺诺去窥他神情,见仍是厉色,不敢再看。 “你难道还想瞒我?”将琅自个儿找了个地方坐下,大有不会善罢甘休的架势,“你向我辞行时,是怎么说的?我要你一字一句重复出来。” 连蔷虽没有那个本事全部复述,但也隐约记得……自己是放过一些豪言壮语。 将琅见她心虚的样子,越发来气:“我先不说别的——你屡次三番为了他破了魔界的规矩,我先不罚你,可他迟星霁真当这里是他家,随他来去自如么?” “这不是已经在尽力乔装了么……我们也没想惊动谁。”连蔷自知理亏,声若蚊蚋。 将琅差点没拍案而起:“还不想惊动谁?都带着他上我魔宫来了,我刚出关就是那恶臭的仙气迎接我,我还要谢你么——我来了这么久,都没给我倒杯水,你这下属还能再不称职些么?” “您细致入微,旁人没觉察的细节都被您发现了,”连蔷忙为他斟茶递水,“还劳您一出关就来为我费心。” “少来。”将琅睨她一眼,嘴上不说,实则受用得很,连带着面上气都消了不少。 眼看将琅状态不错,连蔷先前对他闭关的担忧也冲淡不少,便适时提出计划:“这次带他回来,是有正事要同你相商的。” “要事?你们之间能有什么要事?别是下月成亲,要我坐高堂吧?” 闻言,连蔷此刻只想把手边的茶壶砸在这个没正形的魔尊脸上:“将、琅!” 第74章 重生(四) “好了好了,我听你说便是了。”将琅摆摆手,示意这场玩笑就此偃旗息鼓。 连蔷羞恼地再瞪他一眼,才将自己同迟星霁的谋算一一道来。 随着她的陈述,将琅的神情从若有所思慢慢转成了略带凝重。待连蔷讲完,茶杯的边沿已被他摩挲了数遍不止。 “……从魔修变回人,哪怕是最初我刻意为你留了一线余地,也未曾想过会有这样的可能。” 语罢,将琅叹了口气,道:“若如你所说,他待你之心的确真挚,我倒也能原谅他这次无礼——只是,此事风险太大,你一定要想好。” 连蔷不语,不怪他有这样的顾虑。毕竟,这样的事闻所未闻,无法效仿前人,又有谁敢冒这样的风险? 可事到如今,不试一试,自己怎么能甘心呢?哪怕顷刻就要迎来灰飞烟灭的下场,连蔷也……甘愿一试。 观她神色,将琅了然:“既然你意已决,我也不再劝了,有什么要我相助的地方,直说便是。” “那是当然,”成功说服了他,连蔷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你就等着供我驱使吧!” “真是目无尊卑,本尊竟想不到,除了你还有谁敢和我这么说话?”将琅笑骂了一句,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连蔷适时又为他添了一杯。 二人一时间无话,气氛沉寂下来。连蔷忽地想到,无论事成还是失败,她和将琅恐怕难再有这样的时候了。 事成,人魔陌路;事败,生死相隔。 “我要是走了,你可别太想我。”连蔷状似不经意。将琅嗤了一声,回道:“我必八抬大轿相送。” 连蔷恼得要去夺他手中杯盏:“还喝着我的茶呢,不至于这么不待见我吧?” “你不会真当自己是我重要的左膀右臂了吧?”将琅语带戏谑,“真是这样,我这魔尊迟早被你拉下马。” 这话说得连蔷即刻要去踹他,说来这番宛若过界的笑闹,也将这似有若无的离别忧愁冲淡许多。 “好了,闭关期间事务繁多,我不能久留,”将琅起身,有了辞行之意,“你保重,若有事,随时来找我。” 临走前,他还特地点了连蔷周身几处大穴探查情况。目送将琅近来略显瘦削的背影远去,连蔷莫名鼻头一酸。 外界总有关于他们二人的不实传闻,他们从不理会。可待自己真的走了,将琅怕是再难有会同他这样插科打诨的同伴了。 毕竟,魔尊只被人惧怕与敬畏- 许是迟星霁刻意加快了脚程,自那日将琅拜访过后,不出三五日便回来了。 他格外风尘仆仆,一贯洁净如新的衣袖上沾染了尘土都不察。连蔷好笑中掺了一丝心疼,伸手替他掸去:“又不急,怎么这样狼狈。” 连蔷想,去时一日千里容易,来时想必要顾念灵树的状态,少不得事事留心才会这样。 迟星霁静静地看她做这一切,待连蔷结束,他握起她的手,再慢慢揩去那些不多的灰:“想着早些回来,步伐略微快了些,算不上太赶。” 他一摆手,被灵力牢牢包裹住的灵树便腾空出现,相比迟星霁,它倒生长得格外神气,枝繁叶茂,全然看不出被人冷 落了一段时间的痕迹。 “魔界的土质不适合栽种灵植,还是先由我蕴养着。”让连蔷确认地看了一眼,迟星霁便收了起来。 这话说起来简单,但时刻护卫着它,也绝非易事。连蔷心念一动,道:“辛苦你了。” “不会辛苦,”迟星霁真情实意地回答她,“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 他一板一眼的模样,加之二人方才堪称亲昵又家常的举动,反叫连蔷起了戏弄的心思,有意逼近,追问他:“常理来说,至亲之间都要明算账,仙君和我是什么关系,才不必言谢?” 迟星霁目光微动,垂眼看她,抬手扶了一把她鬓边的那支花簪,道:“你既收了我的发簪,却还要问我们是什么关系么?” 连蔷只觉面上的肌肤都在发热,两人的距离太近,近得她心里发慌,她几乎快要嗅到迟星霁身上的气息,却因紧张屏息而一无所获。 她后知后觉:自己笨嘴拙舌,说不过迟星霁。 “对了,前几日将琅出关了,我已把事情同他说了——” 连蔷转换话头的意图太明显,眼中亦有退却。迟星霁没有过多“为难”,只把鬓上的花簪扶正,才问:“魔尊如何决断?” “他愿意帮助我们。”连蔷算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将琅拒绝的可能不大。 迟星霁颔首,又道:“明日我想单独会见他一次。” 连蔷一怔,欲驳回他的念头:“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么?他也未必会见你。” 若叫迟星霁单独去见将琅,出于敌对的立场以及种种,连蔷难保二人不会再生龃龉。况且,迟星霁独身一人行走魔域,实在是令人放心不下。 魔修通常憎恶修士与仙人不假,但通身修炼而来的纯净的灵力,足以叫他们垂涎三尺。 “放心吧,他会见我的,”迟星霁安抚性地拍拍连蔷的肩,“只是,你有无可以直入魔宫的信物之类?暂且借我一用。” 他的口吻太过笃定,以至于连蔷于深思前先掏出了一枚纯黑色的玉佩,递与迟星霁,才觉后悔。 可惜迟星霁已妥善收好,不叫她有余地弥补。 事到如今,连蔷再拦也是无用,索性与他说明白:“这玉佩不说能让你在魔宫畅通无阻,但也遇上十之八九的盘问,都能应付过去。如果有人问你,你便说是我的友人,他们也会卖你几分面子。” 迟星霁一一记下,见连蔷叮嘱完了,状若无意地说了句:“看来你在将琅心中颇有分量。” 连蔷笑答:“都给魔尊做了这么多年属下了,这点权利总归还是有的。” 否则,她也算枉费了这么多年的岁月。 答罢,连蔷才从青年话中咀嚼出一点不一样的意味,可她抬头去观,迟星霁神色坦然,眉目间不现半分阴霾。 连蔷也只当是自己敏感。 第二次的异常,是在就寝时,迟星霁先一步安置,连蔷紧随其后步入房中,却见原先矗立在中央的屏风不翼而飞。 床榻和地铺之间原本就不远的距离因为少了隔断,则显得更加亲近了。 她不用查也知道是谁的手笔,只是迟星霁的表情同白日一样坦坦荡荡。 二人相顾无言、各怀心事地躺下,谁都没有主动提及屏风一事。连蔷心中怀揣的是明日迟星霁面见将琅一事,而迟星霁思虑的是何事,就不得而知了。 “明日我还是同你一起去,我可以不进去,但我要留在殿外。”连蔷倏忽转身,正对地上的人,态度坚决。 她还是无法放任迟星霁单独行事。 “好,”迟星霁也让了步,侧过身来直面她的眼睛,“明早我叫你。” 四目相对,一股难言的窘迫就此滋生。连蔷慌忙背过身去,手心隐隐渗出汗,而入夜后周围的一切让她觉得冰凉。 或许,地上更凉。 “夜露深重,你要不要……上来?也许会暖和一些。”连蔷稍稍往里侧挪了挪,腾出一块地来。旁的不说,这张床榻是她千挑万选出来的,舒适不说,空间大到足够她一人在上面来回打滚,容纳两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连蔷也不知晓自己为何突然间如此大胆,许是白天的那番问答,滋生了她的妄念。 接下来,迟星霁的举动,更是使她心里那个放肆的念头叫嚣得更加厉害。 身侧平白多躺了一个人,任是谁都会一时手脚不利索。两个人相触的地方只有被被子覆盖住的手臂,情况不算太糟,连蔷能听见自身的心脏从剧烈跳动至慢慢平稳。 夜里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连蔷故作轻松地想,在和迟星霁同榻而眠这件事上,恐怕她是最有经验的人了。 可想归想,睡意却迟迟不来,连蔷预备轻轻翻身,身旁人却问:“睡不着?” “……嗯。”虽是难得失眠,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连蔷闭着眼点了点头,听见一阵布料摩擦声,想是迟星霁动了。 “要不要……我拍拍你?” 连蔷一僵,她能想到那是个怎样的姿势,竟不知是该先惊讶于迟星霁的亲昵,还是该羞愧他竟把自己当个孩童一般哄睡。 但,连蔷默认了。身后的迟星霁伸手,轻而缓地在她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 这阵节奏让连蔷联想起幼时,自己也是这样在母亲怀中安睡的,后来年岁渐长,她央求的人便换成了长姐。 从前,她也要求迟星霁这样拍过,可惜对方不懂分寸,拍得她肝火旺盛,睡意全无,恨不得跳起来骂迟星霁笨手笨脚。 可眼下,分明是个极易哄睡的手段,不知不觉催生了连蔷的睡意,她连自己何时翻身,何时拱入迟星霁怀中都无所察觉。 熟睡的连蔷只记得,那是个令她极其安心的拥抱。 她愿意就这样一睡不醒。 第75章 重生(五) 这一夜,连蔷一夜无梦,睡了场踏实的好觉。 临近晨时,她微微醒转,朝外翻了个身。半梦半醒间,连蔷意识到身前有人,心惊了惊,旋即想到是迟星霁,便安心往他身前凑,又要睡去。 迟星霁似乎亦被她的动静惊动,动了一下睡姿。正当连蔷以为他也安然睡去时,有只手轻轻地擦过她的额发,摩挲她的眉宇,最后停在脸颊一动不动。 她本就在将醒的边缘,好不高兴自己的睡眠被人打扰,伸手挥了挥,对方不动了。 连蔷只觉后背又被轻柔地拍了两记,有人悠悠道:“睡吧。” 她再次陷入沉眠。 待连蔷醒转,灯烛烧了一半,显然她睡过了头,而另一半床榻上已空无一人。 连蔷迅速梳洗完毕,走到院中,还好,迟星霁没有违反约定,孤身前去。 迟星霁背对着她,那棵灵树由灵力承载,浮在半空。他正仔细梳理着它的脉络,顺着根部一寸寸摸过去,不慎摸到什么,动作便停了。连蔷猜想,他大抵摸到了什么枯叶虬枝,想是为难该如何处理。 迟星霁理了多久,连蔷就看了多久,感叹难得有这样闲适的时刻。 很久之前,她其实想过,若他们只是一对平凡人,而非妄图窥探天道的修士,也许会过上男耕女织的日子——不过连蔷也只是想想,毕竟她无法想象迟星霁挽起裤脚下地种田,自己也不会织布纺麻。 而且,她无论怎么想,都是手持同悲的迟星霁最赏心悦目,方能摘得她心目中的头筹。 迟星霁到底什么也没有做,将树收起,转身看见连蔷,语气寻常道:“你醒了。” 见他对自己现下才现身并无讶异,连蔷恼道:“昨夜不是说好了么?都这么晚了,你为何不叫我?” 近日来安排松散,唯一的要事是去寻将琅,而连蔷深谙将琅秉性,恐怕比她起得还晚,耽误不到什么事。但连蔷心中莫名有股自己偷懒的心虚,便想把锅甩与迟星霁。 “看你睡得熟,我不忍心叫你。左右面见魔尊不急于这一时,碍不着什么。”迟星霁语带爱怜,连蔷面上一红,暗自腹诽,若再纠缠下去,反倒是自己不是了。 算算时辰,这个时候将琅也该起了。连蔷打定主意,开口道:“走吧,我带你去找他。” “不急,”迟星霁指指她身后披散的长发,“你想这样去见他?” 连蔷摸摸脑后,脸上又是腾地一烧,回到屋中欲挽发。迟星霁在她身后安静地望着。许是因为有了观众,十指怎样都不听使唤,盘了又散。铜镜中映照的脸愈发 无措。 被人这样看着还连番失败,连蔷心中来气,把梳子一拍,怒道:“不想梳了!” 说话间,迟星霁走到她身旁,拾起梳子,又在她肩上安抚性地拍拍,说:“好端端的,你同它置气做什么?” 连蔷扭身抬眼瞪他:“难道我不能气?” “当然不是,”迟星霁或多或少也摸到了令她几句话消气的门槛,“只是生气伤身。你既不愿意梳,那让我来吧。” 他这样一说,连蔷好奇了:“你难道会梳女子发式?” 迟星霁替她梳顺头发的手一顿,道:“从前未试过,但见得多了,应当……不算太难。” 这叫连蔷又想起从前的一桩往事。从前她还未入魔,少不了每日上早课。她不喜早起,课业完成得更是艰难,每日清晨,她都大有赖死在床上的意思,直至实在要迟到了,才慌里慌张地爬起来。 迟星霁看不下去,可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把连蔷从床上拔起来,便只能纵容她,一边哄她闭着眼梳洗,一边替她换衣梳头,时不时还要往她嘴里塞两口点心垫肚子。 他不会梳那些繁复的发式,便照葫芦画瓢,一左一右梳两个对称的男子发髻,还被没睡醒的连蔷胡乱夸过心灵手巧。 这么多年过去,手艺还是没怎么进步,连蔷望向镜中,手倒稳得多了。 忙碌半晌,成型的是最简单的发式,加上花簪点缀,勉强入目。迟星霁轻咳一声,想为自己的手笨开脱,连蔷却先一步拍手夸赞道:“仙君进步斐然呀。” 语罢,她方觉自己说得不对,可迟星霁不察,只勾了下唇角,道:“你喜欢就好。” 折腾许久,二人总算出了门。有连蔷引路,一路自是畅通无阻,至多是惯例问询两句,得了通传,二人顺利见到了将琅。观来者是连蔷,高座之上自斟自饮的将琅自在得动也未动:“你来了……” 话音未落,他忽地起身,手中酒盏刹那飞出,直击迟星霁面门! 迟星霁鞘中长剑不出,酒杯在他身前两三步处化作齑粉,徒余一地蜿蜒酒液。 一切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将琅的架势怕是要来真的。 “尊上!”连蔷心中急切,正欲上前,却经此刻方出剑的同悲剑锋一划,画地为牢,困在其后不得往前一步。 “魔尊想要同在下切磋,自然无有不应。”迟星霁沉声而道,未唤本命剑在手,竟是要赤手空拳同将琅过招。 将琅不语,从座上飞下,魔气亦随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意要淹没其中之人! 连蔷本以为前几日同将琅长谈罢,他已回心转意,今日又有自己在场,场面总归不至于闹得太过难堪,好歹还能有个解释的机会,可临了,二人竟一言不合就开打了。 那头二人已动起手来,迟星霁虽早就飞升,但碍于在凡界要压制修为,合手的武器亦不在;将琅有心逼迫,这里又偏是他的主场,隐隐有魔尊要碾压的趋势。 殿内不少陈设皆被破坏,二人似要不死不休,只有连蔷周身一圈犹是净土。她实在心急,想着先前自己能驱使同悲,眼下或许也可以,握住剑柄欲拔,之前称心如意的同悲却不听使唤了,在原地纹丝不动。 她在这头拼命,而那头的迟星霁已接连挨了将琅几掌,他并非没有回击之力,只是都被自己放弃了,仿佛……就是在让将琅发力出气。 将琅面沉如水,下手却没轻没重,招招狠厉无退路,像要让迟星霁埋骨于此一般! 若真由将琅杀了迟星霁,于公于私都是大祸临头,不能这样下去了——连蔷咬牙再用力,约莫是主人在剑上的注意少了,剑锋松动几分。 她大喜过望,再度施力,同悲就这么被拔了出来,握在手中! 连蔷心一狠,不顾同悲不在,她被施加的保护亦会不在,疯狂往同悲中注入力量,直直将长剑往魔气与灵力相接的地方掷去:“住手!” 这一击,她用尽了全力,几近力竭,可还是如一滴墨水入海,掀不起涟漪。 但再小的墨滴入了清水,亦能染就自己的风浪,察觉两股力量中又出现一股,二人皆不假思索停手,看向力量来源。 直入矛头,难免受到波及。连蔷大口喘着气,抚着心口,如何都平复不了呼吸。迟星霁闪身而至,想要扶住她,却被她毫不犹豫地推开。她不懂,迟星霁不还击,是要将琅打死他了事么? 她再抬眼看向将琅,她也不懂他。她理解将琅冲动泄愤,但总该有个度,重伤或杀了迟星霁的事传扬出去,她不信他没有想过后果。 连蔷不说话,将琅也不说话,但这台子总得有人来搭。迟星霁抹去唇角鲜血,向魔尊一拱手:“尊上的本事,在下受教了。” 将琅的模样好上一些,没有那么狼狈,但也是衣衫凌乱,不复光彩。他冷哼一声,转身回到王座,甚至连个斜睨都不愿意施舍。 “……我看你们俩真是病得不清,”连蔷的呼吸舒缓下来,咽下喉头的些许腥味,“打也打了,气出了吧,现在能坐下来好好说话了么?” “不能,”将琅抱胸而坐,冷冷道,俨然还在气头上,“连蔷,你私领外人入魔宫的账我还没同你算,还想同本尊好好说话?” 他说话不算动听,连蔷心中有气,态度也是冷淡,索性利落跪了下来:“好啊,那尊上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只不过,罚完能好好听我说了么?” 这番话说得属实僭越。若将琅有心,恐怕能有一百条理由杀她,但连蔷知道,此刻将琅还能先论她,再论迟星霁,是有意抓小放大。 场面僵持,还是迟星霁上前一步出声:“此次拜见,并无他意。只是有事想同尊上相商。” “如果是连蔷的事情,她已经同我说过了,轮不到你来赘述。”将琅不耐烦地摆摆手,恨不得立即叫二人下去,留个清净。 “这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事关——”迟星霁尾音忽地轻下去,连蔷没有听清,但她知道将琅看清了口型,因为,方才还玩世不恭的将琅面色逐渐凝重起来,缓缓直起身。 甚而,连蔷敏锐感知道,迟星霁说完那个词后,二人之间的地位高低,默不作声地颠倒了。 高座之上的魔尊抓住座椅扶手,扣紧指节,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我敢以自身性命起誓,绝非虚言。”迟星霁这样言辞确凿地回答他。 第76章 重生(六) 话音落罢,将琅沉默许久,面色沉沉,辨不清情绪。 “你,详细说说。”他终于端正了坐姿,欲与迟星霁长谈。而迟星霁转过身,将目光投射于连蔷,道:“此事事关重大,你暂且……回避一下。” 昨日他们的确这样约定好了,可现下,连蔷不打算履约,只在原地站着不动,不愿多看他一眼。 “我不是有意瞒你,只是……” 迟星霁要开口辩解,连蔷不发一言,目光冷冽,朝将琅草率行了个礼权当告退。 一地狼藉还未收拾,她仿若不觉,径直踩过,步伐趔趄也继续。 连蔷走出大殿,有相熟的侍卫见她独自出来,还想寒暄两句,却被连蔷煞白的脸色吓到,一时进退维谷。 “我无事。”连蔷示意他不必忧心,自顾自走到长阶之上,坐下。 四肢百骸齐齐涌上一股莫名的疲倦,连蔷干脆抱住膝盖,把下巴搁在腿上,放空目光。 等待本身就是一件难捱的事情,更遑论此刻她心绪复杂。连蔷不望天,不看地,只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发呆。她时常陷入思考的困境,但这一次她不愿去想了。 也不知时间流逝多少,有人推了把她:“尊上方才喊你进去。” “喊我了么?好。”连蔷起身,拍去裙摆上的灰,故作步履轻快。 重归殿中,肃穆气氛依旧,有更甚之势。谁都没有开口,还是将琅主动打破了寂静:“……你们 的计划,我已全数了解。” 他顿了顿,见无人接话,只得续道:“……若要我说,月中之时,是一年一度的血月当空,魔气最盛,且是百年来最壮观的一次。” 说来奇怪,这血月竟能控制魔修一般,出现之时总能引得魔气迸发,激起魔修心中最深的恶念。 “连蔷体内封印虽由我布下,也难说能全然不受影响,你们还是赶在之前尽早解决了罢。” 连蔷也经历过几次血月临空,险些也失了心智,若在这时还要故意去诱发魔气,的确是万分凶险。 她刚要应下,迟星霁说话了:“我倒觉得,这不失为一个一举拔除魔气的好机会,况且——血月当空的奇景,我也很想一睹为快。” 将琅蹙眉,认为他所说失之偏颇,反驳道:“你确定要冒险?这可不是纸上谈兵,稍有差池……” 话说到这儿,他已面带不忍。迟星霁颔首,确凿道:“我知道,无妨。” 连蔷直觉,这二人对话不仅仅如面上这般浅显。这时,将琅将目光转向她:“总归是要征询下你的意见,你意下如何?” “我没有意见。”连蔷亦是语气淡然,二人三言两句就拍板了她的去向,还要问她做什么?好衬得自己善解人意么? 她态度冷硬如顽石,任谁来撬动都无法,迟星霁和将琅也只好由她。 “好了,既然无事,那就退下。”将琅久居高位,从来只有他给人脸色,今日吃了冷脸,亦不习惯这样的场面,手一挥,屏退了二人。 迟星霁一拱手,直起身时,身侧已不见连蔷身影,转头看去,她行得飞快,摆明了不愿同他为伍。 附近人多眼杂,并不适合解释,迟星霁一面跟,一面措辞,但瞧充斥着决意的背影,满腹的话又不知从何说了。 他的心像是有个僻静的角落被烫到,不起眼,可若放任下去,怕是要蔓延开一片燎原之火。 顾不得周围环境,迟星霁加快脚步,想要握住那片衣袂,连蔷却仿若身后生了眼睛,一次次避开。那种预感便越发贴近现实。 眼看接近小院,连蔷不慎踩到什么,脚下一崴,速度因此被耽搁下来。迟星霁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小臂,“当心”的“当”还未出口,他贴住的那片衣袖,便已轻飘飘落了地。 衣袖的原主人,也得以重获自由,转过身来,冷眼凝视他。 那目光如有实质,沉重得令迟星霁无法直视。 无言的恐惧攀上他的内心,迟星霁毫无迟疑地问道:“你是要同我割袍断义么?” “……你想说什么?”连蔷的声音有点抖,终是愿意理睬他,却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迟星霁本能屏住呼吸,静待下文,知晓她不是要一个说法。 “……对不起。”搜肠刮肚,思虑再三,他能说的、想说的,唯有这一句而已。 连蔷怔了怔,旋即冷笑一声,道:“对不起,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她慢慢走近他,迟星霁的心却被渐渐吊起,他听见面前人的声音无比冷静:“你又没有不告而别,毕竟只是有事相瞒,算得上什么呢?不对——你也说了,只是尽力而为。” 连蔷用力地闭起双眼,才能抑制住眼底摇摇欲坠的泪,天知道在将琅下手果断,迟星霁近乎坐以待毙时,她有多么惶恐。 那是她事后回想起来都深入骨髓的阴影。 ——让他在自己眼前死去,跟再一次如百年前目松他飞升有什么两样? “对不起。” 再一次脱口而出的还是这句话。 连蔷再也忍不住,她上前一把揪住迟星霁的衣领,说话声音不大,眼泪却随着嗓音大朵大朵地落下:“你永远只会说这句话么?就像你永远知错但不改么?你没有说烦,我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她从不介怀迟星霁有事相瞒,只要他说,只要他……说过。她最在意的,从始至终只有态度。 连蔷还想过,她要挑个合适的时机,问一问迟星霁日后的打算。她自己的退路早想过了,以前的日子过得坎坷,今后她要在离魔界近一些的地方找一处住所,这一次她一定能种活什么,也有了自保之力,不会活得太卑微。 眼下却是不必问了。 “你就这么想死在将琅手上吗?还是这么想死?”说着声嘶力竭的狠话,她的面上却还是没有任何表情,“要是这么想死,不妨我成全你啊?” 连蔷知道此刻迟星霁瞳孔中倒映的她一定很窘迫,而那些未完全一笔勾销的旧账也急需一个发泄。她已维持不了一个体面。 相反,她眼中的人、她心上的人,还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就好像……在居高临下地看一场闹剧。 冰冷的指尖贴上她的眼下,迟星霁定定地凝视她,仔细去窥,他眼中满是那种哀恸的、读不懂的情绪,并非漠然,他喉头滚动几下,道:“……你不要哭。” 连蔷力竭似的慢慢放开他,她想不通,迟星霁也会像自己这般难过吗?也会因为自己的话觉得心痛吗? 可她为什么总是觉得,明明洞悉一切前尘往事的是自己,可捉襟见肘的、瞻前顾后的永远不是对方呢?自己的长篇大论,都只能换来寥寥几个字吗? ……同样的心境、情绪,无情无爱的迟星霁,也能体察到吗?明明近在咫尺,为什么她永远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如同天堑,始终无法逾越呢? 她的目光滑落到迟星霁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同悲上,又尖锐地从嗓子中挤出一声笑。 连蔷退后一步,用指腹慢慢揩去面上的泪,她很仔细,要将泪痕一同擦拭干净。 末了,她才似笑非笑道:“每次跟我说,不要哭的是你,可叫我流泪的,也是你。” 连蔷蹲身,捡起那半截衣袖,轻轻一丢,它便这样砸到了迟星霁脸上,又跌回尘土里。 “我们这样真的,很无趣。” 她再次抽身离去,不同的是,这次迟星霁未再做任何阻拦,想必是已经知道自己再如何挽回也是无用了。 那道屏风也被重新树立起,二人回到相敬如宾的状态。迟星霁看着连蔷理智地生活着,却不知道她是否还愿意进行仪式。 这期间,将琅也派人来问过连蔷的状态,皆被她一一客套地打回。许是心中不安,将琅也来看过,连蔷待他倒是如常,没有回避,只是少说多了几分礼貌,不见从前的放肆。 将琅耐不住性子想要追问,又被她圆滑地避过。他也熟知连蔷个性,执拗得惊人,不想说的就算直接问也难以得到答案,也便不问,只问血月时连蔷是否还要尝试。 连蔷掀起眼皮给了他一个回答—— “为何不试?你难道觉得我会临阵脱逃?” 得到了最关键的首肯,嗓子眼的巨石也落了,旁的事情也都是小事。只是将琅望着连蔷,嘴边也有说不出的话。 他说不得,连蔷也没心情听,只草草送了客,又撞见从外归来的迟星霁。 这些日子,两个人统共没说三四句话,迟星霁却闷声不响地往院落里搬了不少东西,倒像是有长住于此的打算。一时间,原本还显空荡的小院拥挤起来。 反正不用自己忙活,连蔷也没有发表看法,衣食住行照常。她常觉得迟星霁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默默凝望着她,她亦懒得去管,权当家里没有这个人。 再过几日,她也没有了多的心力去管,血月的日子越近,连蔷越发力不从心起来。先前她都会牢记这个日子外出,避开潮汐影响,而今却要直面它的威力,的确难熬。 就在连蔷心情焦灼中,三人约定好的时刻如期到了。 第77章 重生(七) 这些日子以来,连蔷过得也不顺心。身为身体的主人,她能感知到体内魔气的蠢蠢欲动,仿若有什么在召唤它们。 魔气乱窜,她的念头亦生得乱七八糟,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连蔷一会儿想,自己若是就此殒身,也算落得干净;一会儿又想,索性现在杀了迟星霁,与他同归于尽,省得自己苦苦煎熬…… 各种念想交织在一块儿,她看着迟星霁越发不是滋味,竟不知自己望向他的眼里是什么情绪,对方回望来的眼神越发复杂深沉。 终于在连蔷要将杀心付诸行动前,血月之时到了。连蔷意识稍稍清醒,发现已身处魔宫内部。 面前是迟星霁与将琅,二人唇瓣张合,应是在交谈,只是她神志不清,连倾听也费力。 连蔷往外看去,偌大的血色满月挂在天际,诗词中圆满的意象此刻看来倒显得诡异万分。略一注视,她便要守不住心神,慌忙闭眼不看。 闭上眼,眼前亦是如出一辙的血色。 连蔷消受不住,一下跪伏在地上。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杀戮念头又起。她扑地的动静太大,吸引来二人的目光。 迟星霁忙来扶她,连蔷要拒,却拗不过他的力气。反倒因为这番挣扎略微清醒些,至少能听清他说话了:“……你准备好了么?” “……废话。”她勉力挤出两个字,余下二人也不再多言。 迟星霁三言两语将步骤讲与她听:“我们先要破解你体内的封印,放出作乱的魔气,再用以风火淬炼,剥离出你纯净的神魂,最后以灵木重塑你的躯体。” 他顿了顿,待连蔷消化完,又道:“……这其中每一步都会很难熬,你,千万要坚持住。” 说话时,迟星霁的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她脸上,连蔷不合时宜地想到,现下魔气肆虐,她脸上都指不定会有一些外显,一定非常难看。 她低下头,即是无声的首肯,也是逃避。 迟星霁立剑筑起结界,防止旁人打扰,二人盘腿坐好,将琅矗立一旁。将琅虽贵为魔尊,但由于血月降临,面色也不算太好,他并起食指中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复杂咒印,直直打入连蔷体内。 随着他这一举动,原本就跃跃欲试的魔气彻底沸腾,不再安分守己,一心要与连蔷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痛苦的呻吟溢出,连蔷猛地吐出一口黑血,差一点儿维持不住姿势!殿外也于此时狂风大作,吹开窗棂门扉,霎时间,这接连不断的巨风齐齐朝结界中心涌来! “凝神!”迟星霁低喝一声,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连蔷的境况,若不能叫魔气尽数踊跃,哪怕只残余一点,便断绝不了日后死灰复燃的可能。 连蔷痛苦得想要放弃抵抗。极致的痛苦难以言说,那种身不由己的无力感则更叫她心存死志。她大抵已不能被称作人,毕竟死人都远比她能维持体面。 但连蔷也深知,现在自我了断,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可她不能,也不愿。 意志终占了上风,连蔷慢慢适应了攻势。迟星霁适时召出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火。面前的空间都受不住这样的高温,几近扭曲,可想而知,如果只以肉身接触,会迎来怎样的下场。 “……来。”连蔷咬着牙道,她尝到了浓烈的血腥味,许是咬破了嘴唇。 隔着火焰,她看不清迟星霁的面容,只看到对面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住。 待全身被凤火烧灼,连蔷方知什么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魔气若是要把她浑身占领、劈开,那么凤火就是要把她挫骨扬灰,绝不愿意放过任何一处。连蔷清楚地听到自己皮肉、骨骼融化的声音。 她渴望有一场雨来浇灭这势不可挡的烈火,但,什么也没有。就连示弱的泪,都在坠落的刹那被蒸发。 而占据了她大半身体的魔气,察觉到这来势汹汹的外来者,更是激烈地抗争起来,却是徒劳。它们自然比不过凤火,胜在数量,便飞蛾扑火、前仆后继地投入火焰中,一一变成了燃料。 战况呈现一边倒,魔气被烧得只剩十之八九,是时候了——连蔷看向迟星霁,他接收到眼神,食指一勾,火焰便抽离出来,只剩小部分还在面对负隅顽抗的敌人。 他指尖再一动,那金灿灿的灵树凭空出现,化作一道金光,徐徐落入连蔷体内。 一股暖流席卷了她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条经脉、每一寸血肉,慢慢滋养着连蔷失却的生机。这过程同样不好受,身体被摧毁,又再度重建。 连蔷只感觉,她是她自己,又不是她,她仿佛要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甚至没有余力为即将成功而欣喜,时间漫长得要令她发疯。 但很快,有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原先端坐在她身前的人,忽地站起身,一步步走近她。 连蔷不能动,只眼睁睁看着迟星霁动作,半跪在她面前,轻轻地捧起她的脸颊,爱怜地抚过她面上的方寸。 她能察觉到迟星霁的视线在自己唇上梭巡许久,她已经能感知到对方略带凉意的吐息,但他到底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张开双臂,揽她入怀。 你……连蔷很想说什么,但她做不到。迟星霁用力地像是要把她嵌进身体里,比起身体被钳制的不适,连蔷更无法言述的是内心毫无由来的失落与恐慌。 这种感觉……她只在百年前迟星霁临飞升之际经历过一次。 迟星霁减小力度,放开她,低头,彼此的额头就相触,他轻轻道:“闭上眼睛,不要看。” 连蔷不受控地阖眸,心底的恐惧愈发浓重,她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可她阻拦不了,只能任由事态严重下去。 “别怕,没有什么的,”迟星霁看穿了她眼底的惧意,出言宽慰,“你可以当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当是做了一场梦?眼前分明已经不是之前的一片血红,但连蔷更怕了。 她瞧不见此刻迟星霁身上漫起数以万计的点点荧光。若连蔷此刻睁着眼,定然能识得,那与百年前迟星霁飞升时降下的天梯同出本源。 体内的力量慢慢回归,温暖的感觉充盈,连蔷却想落泪,她并非喜极而泣。虽相隔很久,她也能感知到,自己体内此时不是纯粹的灵力,而是某种……更为强大、纯净的力量。 这种力量,她只在迟星霁身上以及飞升成功后的越灵珺身上感受到过。 连蔷猜不到迟星霁做了什么,又或是猜到了,却不敢想。她动弹不得,只得一动不动地流泪,她希冀迟星霁能被她感化,就此罢手。 可她的眼泪只会助力迟星霁达成此事的决心,他意已决,任何事物都不能阻拦他,即便……是她。 仪式开始前迟星霁的神情有了端倪,连蔷思考着那些不合常理的细节,才发觉自己无意中错过了太多、太多。 她想要弥补,终于,她能睁开眼睛,也能动一动手指。连蔷看到自己和迟星霁被光芒所包围,那些光点皆是由迟星霁而来,又朝她飞来。 连蔷想要去扯迟星霁的衣袖,示意他停下来,可在她马上要成功的时候,迟星霁迅速抽离袖子,为防止她进一步,他甚而起身,后退两步,居高临下地凝视她。 可那不是一种高傲,相反,他面上的神色悲悯又不舍,他长久地注视着她。连蔷知晓,那是他在告别。 二人之间的距离,近又远。近在连蔷一抬手就能触碰到他;远在这个距离,她无论如何都跨越不了。 连蔷的喉咙中啼出一声悲鸣,她摇头,希望迟星霁能被她打动,但他没有停下,只凝望向她,而后,转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寂寥的背影。 光点飞行的速度越来越慢,但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连蔷的身体逐渐轻飘飘起来,很是舒适,但她的眼皮却越来越重,她努力支撑,用双手撑地,想要一步步挪动,去靠近迟星霁。 但她没有如愿。有人走进了结界中,站在她身后,俯身握住她的双肩,桎梏着她不能动。 “连蔷,停下。” 她听见将琅这样说,连蔷不敢置信地去看他的眼,却被对方心虚地避开。将琅本该是她可以寻求帮助的人,这话一说,她便已知道 这是二人合谋。 身体的控制权渐渐回归到她手中,但意识已从清明转向沉沦,将琅也不再控制她,无声地退了出去。连蔷想要做最后的努力,她张开唇,翕动地发出几个音节:“吃……” 她有预感,这次告别,可能真的会变成永别。 连蔷不要这样,可她昏沉的意识已不容许她再做什么,半垂的眼只看见面前的人转身,走了回来。 她还未来得及喜悦,迟星霁只再次跪在她面前,这一次,是双膝跪下。他抬起连蔷的下巴,细细端详,像是要把这张脸深深描摹在心里,永不忘记。 冰凉的气息靠近,他终是在连蔷温热的唇上印下一吻,同时脸颊滑过一滴眼泪。凉意与涩意激得连蔷一抖,她闭着眼,用力往身前一抓,到底什么都没有抓到。 “……睡吧。” 连蔷感知到有人轻轻地把她放平下来,像是只是一场极为平常的哄睡结束。 第78章 重生(完) 连蔷像是睡了很长的一觉,又像是只是弹指一瞬。醒转的刹那,她便本能般地要去寻找迟星霁的存在。 但入目的只有将琅。连蔷不假思索地抓住他:“迟星霁呢?我要去找他。” 将琅只目露不忍,将一个信封递与她:“这是他给你的信,你自己看罢。” 连蔷急急抢过,只见信封上端正书了六个字,一笔一划皆郑重—— 吾妻连蔷亲启。 这一眼,便叫她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落下。这是连蔷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她连拆开信封的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折损了什么。 她恨不得一目三行,又唯恐错过任何一个细枝末节。 “吾妻连蔷:见信如晤。 “落笔之前似有千言万语要讲,临了,却觉纸浅言深,不知该如何下笔。 “思来想去,竟只能先求得你一句原谅,不要觉得我如此称呼冒昧。 “那日于应心镜中窥得前世今生,我深知亏欠你良多,可惜我时日无多,来不及潜心弥补。思来想去,唯有这样才能叫你过得好受些。” 写到此处,迟星霁笔锋停顿,似是犹豫。连蔷察觉,眼泪更是汹涌。 她体内的魔气荡然无存,感知到的世界也格外清晰明亮,她甚至能看清将琅身上魔气的走向,这并非单单祛除魔气能做到的。 连蔷笃定,迟星霁怕是把什么换给了自己。 “我秉性怯懦,远不如你勇敢独立,总说得不够,令你误会。我知自己短处,却从来没有整改,徒惹你屡次三番伤心难过,是我极大的不是。 “你说我总说对不起,那而今我便不说了,只求此信能尽力免你痛楚。 “旁人爱许诺来生,我却觉得这样的承诺太轻。今生都难以控制,谈何来生? “余下的岁月我无法陪伴你,若有合适人选,再嫁是喜;若要独自一生,我妻亦善良坚韧,有自保之力、自处之心。 “只望你此后不理世俗伦常,能活得自在随心。 “迟星霁亲笔。” 一滴一滴的泪在纸上晕开,连蔷忙把它们一一拭去,就担心某个字被染花了。她把信纸紧紧地贴于心口,又去握可能知情的将琅的手:“为什么他说自己时日无多?他究竟去哪里了?” 就算是最坏的设想,迟星霁也不可能这么快丧生。她的五指将将琅攥得生疼,二人皆浑然不觉。将琅定定地看着她,吐出无比残忍的话语:“魔渊,他去了魔渊。” “他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去魔渊!是你逼他的吗!”得到这一答案,连蔷近乎失去理智,不惜以十分的恶意揣度将琅。 那可是魔渊,不是九死一生,是从来没有人能回来过的魔渊,哪怕是尸首…… “不,”将琅的声音仍听起来无比镇静,“自始至终,都是他主动要去的。” “你胡说!”连蔷怒吼道,她不信迟星霁会自己求死,手上随之凝起力,今非昔比,她这一掌下去,即便是将琅也要吃不少的苦头。 可将琅还是以平静的目光包容着她,丝毫不介怀她的出格:“我没有胡说。当日,你退出殿外后,他自己对我坦白,他要只身赴魔渊,去镇压底下无数的恶魂。 “一开始,我亦如你一般,觉得他说的是天方夜谭。但很快,他说服了我。他问我,近日魔渊是否格外暴动,是否无法压制,那是因为命定的日期到了。 “随后,他又让我看了他的后背。长在他体内的不是如我们一般的脊柱,是一把漆黑的剑胚。 “他说,每一位天生剑骨,都是镇压魔渊的利器。得天独厚之人,也终归要为他享受的一切付出代价。 “我问他,他如若不去,会迎来怎样的下场?他回答我,他或许能活下去,但绝对有更多人会死。” 将琅娓娓道来的这一切对于连蔷而言,无异于缓慢的凌迟。她静静地听着,快要理解不了那些字词。 “而原先的计划里,让你重塑躯体、再次化人,风险终究是大于把握。为求保险,他将自己修炼而来的仙根……留给了你。” 仙根非天道所赐,乃是后天修成,给了连蔷不会带来别的影响。同样,这也意味着,迟星霁将以凡人之躯投身魔渊。 连蔷不敢想象,迟星霁做这一切要花费多大的决心。他已想起了一切,尽心尽力地在补偿她,他在这些日子做的这些,是否是想度过最后一段平静的日子? 他让自己重获新生,转头去赴必死之局,可自己,做了什么?她让他们的最后一面都充斥着难堪…… 连蔷抖如筛糠,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只一味地摇头。将琅想要扶她一把,却见她抬起头,面上赫然两行血泪。 “连蔷!”将琅被吓了一跳,忙要察看连蔷体内情况,却被她拦下。 “……醒之前,我做了个梦,”连蔷再次开口,咬字清楚,只是含着哭腔,“我梦到百年前,他不是执意抛下我一个人的。奚文骥骗他,说只是替他把脉,却把一身修为渡给了他……” 连蔷镇定叙述着,可听者已经目露不忍,遑论她呢? “……他距离飞升本就一线之隔,稍有不慎就是殒身殉道,只能孤注一掷。这是我的梦,可我知道,这不仅仅是梦。” ——那是迟星霁亲身经历的过往。 她闭上眼,她本该为这迟来的真相而高兴,可偏偏,它来得太迟了。 而这些,他在信中绝口不提,是觉得她永远不会知道,还是不想她被愧疚裹挟? “……连蔷,听他的,忘掉这一切,离开魔域,重新找个地方好好生活——这不是你从前最盼望的事情吗?” 事到如今,将琅似有所感,他猜到连蔷恐怕要做一个极为危险的决定,自觉自己已劝不住连蔷,只希冀着能用迟星霁打动她,然而,事与愿违。 连蔷抬起头,眼底的血色慢慢褪去,泪痕犹在。她笑了一下,道:“这么多年,多谢你照顾庇护,我才得以保全,我却一直想离开这里,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 “本尊原谅你的不知好歹,”将琅定定地凝视她,语意中尽是恳切,“但是连蔷,别做傻事。” 连蔷对他绽放了一个笑容,道:“百年前,如果可以,我绝对不会放他一人奔赴异地;如今,他一无所有,我是他的糟糠之妻,怎能轻易舍弃他?这不是傻事,我不要再失去他了。” 将琅沉默,是在做沉重决断。片刻后,他启唇道:“……动作快一些。迟星霁说,剑骨投身后一天,魔渊就会完全关闭,任何人都进不去,只能等待下一次开启。” 他又是自嘲一笑:“他要我拖延时间,保你平安,我信誓旦旦答应了,却还是没做到。” “论关系的亲疏远近,你也应该帮我而非帮他。不说了,我走了。” 在这样的时刻,连蔷试图用戏谑的语气冲淡悲伤,说罢,便欲冲出去,却被将琅喊住。 她疑惑转身,听见他悠悠说:“他最后说,有句话想告诉你,但若可以,让我不要带给你。” “什么?” “他说,天道要他做最锋利、最冷酷的剑,他本可以,只是,遇见了你。” 于是,功亏一篑、满盘皆输。 那人说这话的神情还历历在目,饶是将琅,也不得不感叹:若二人之间没有横亘着这么多阴差阳错,该多好? 他们合该是佳偶天成。 连蔷又是两眼一酸,她的动作停住,转身恭敬跪下来,朝将琅俯身三拜:“多谢。” 谢他据实相告,谢他多年看顾,谢他……今日相送。 而将琅把三拜全受了。 拜罢,连蔷再也不留恋,迅速离去。 将琅怔怔地看向远方,许是在看那道背影,许是在看别的,许久之后,他轻轻说了一句:“一帆风顺。” 连蔷的修为已等同往日的迟星霁,日行千里不是难事,她来不及感受变化,只一味地朝目的地冲去。 一路上听到不少劫后余生的魔族在议论魔渊的响动,话中不乏惊惧,她心中急切,速度愈加快。 终于行至魔渊,悬崖之下是深不可测的万丈高空,罡风凛冽,仿佛可以割破肌肤。连蔷只是站在那儿,便已摇摇欲坠。 她往下看,不敢想象迟星霁是怀揣着何等勇气,以凡胎□□纵身一跃。连蔷极目远眺,果真看见其中有一道魔气破开的入口,在逐渐缩小。 连蔷定定心神,准备跳下,却猝不及防被一道力阻拦,她看去,居然是张素昧平生的脸。 “我老远就看见你了,不是说这魔渊要吃人吗?你在这儿探头探脑的做什么?不要命了?” 陌生人的脸上已遍布魔纹,想来是饱受魔气困扰已久,宽大衣袖下露出的一双手亦是骨瘦如柴。 明明自己已经形销骨立、狼狈不已,却还用仅存的气力来拦她。连蔷都不知该说她好心,还是天真得可怜好了,瞧着那张看起来丑陋又可亲的脸,默默反握她的手,输入一段灵力。 这灵力她把握得刚刚好,既能稍稍抑制魔气的生长,又不至于引起排斥。 “谢谢你,不过,我正是为此而来。”连蔷一掌轻轻拍出,将这位好心人推落在安全的地方,旋即,冲着风眼一跃而下。 阴风如刀割一般,刮在面上、身上、衣袍上,连蔷仿若不察,只安详地闭上眼,心中平和又酸楚,等待不久后落地的那一刻。 她要立刻、马上找到迟星霁,她不想叫他等太久。 连蔷想,迟星霁应该也想早点见到她——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520快乐~ 第79章 天道(一) 下坠持续了很久,连蔷几乎要以为自己触及不到地面,终于在良久后落了地。 她被紧密的灵力包裹,安稳及地,并未受伤。身处漆黑一片的崖底,连蔷举头望去,百丈深渊,她无法想象迟星霁是怎样到达的。 是安然无恙,还是…… 摇摇头,连蔷欲甩开这个令人后怕的猜想,这光是想一想就足够叫她胆寒。连蔷用灵力照明,周身浓郁的瘴气混杂着恶臭的魔气,仿佛无孔不入。 自苏醒后无视的不适涌动起来,从前的她还能勉强适应,而今受了迟星霁的仙根,竟是连半分魔气熏染都受不了了…… 连蔷捂住口鼻,当然是无用功。她忽地想起,迟星霁就是这样陪她居住在魔界的。 愈想,鼻尖就愈发酸涩,连蔷安慰自己,快一些找到他,比什么都重要。 连蔷强打精神,她面前是山壁,要找也要从另一头找起,她转身,一声惊叫却由此挤在喉咙中——她身后赫然是一张布满魔纹的脸! 远比她堕崖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人魔化更严重!这一照面,连蔷背后已满是冷汗,她紧盯着那双眸光雪亮的眼,慢慢地放松自己,尝试后退:“……不知前辈是谁?” 她在赌。如今连蔷虽有高深修为傍身,但魔渊的底细毕竟无人摸透,她甚至没想过底下会有活人,再观其眼神,并不肖似完全失去理智。 “难得有人见到我,没有被吓得丢了魂啊……”那人开了口,声音是不辨男女的沙哑,“今日是什么黄道吉日么?难得从上头来了两个人……” 捕捉到他话中的关键,连蔷忙不迭继续追问:“请问前辈是否知道另一人的下落?我在寻他。” 那人不语,只又凑近了她一些,鼻子抽动,梦呓般道:“好香的气味……” 连蔷心中警觉,她身上并无异味,且观其沉醉之色,仿佛是把她当成了令人垂涎的美食一般,不得不慎之又慎。 她的防备不无道理,只见那人嗅闻几下,竟张开血口,露出利齿朝她扑来! 连蔷重重一甩,灵力便自行在她身前化作牢不可破的屏障,顺利阻隔了那人的荒谬行径!旋即,她振声道:“我与前辈初次见面,前辈何故出手伤我!” 眼见自己未得逞,那人遗憾地舔了舔唇:“哪来的为什么?我已好久未尝过新鲜血肉,你身上的力量又精纯诱人,本想拿你祭一祭自己的五脏庙,却奈何不了你,罢了罢了,时也命也。” 此人虽是恶意满满,自己取其性命也是易如反掌,但连蔷并无灭口打算,她复问道:“前辈可知另一人下落?” “你找他做甚?”他终于开始正视连蔷的问题,“你往脚下看看,或许能寻到他。” 连蔷依言照做,入目的却皆是森森白骨,她方才不察,现下才看清!她抬眼要斥,那人故技重施,再度扑食上来! “找死!”连蔷怒了,一掌击出,那人便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钳制在地上! “我不想伤害前辈,只想寻得那人下落,他对我而言很重要,前辈若要妨碍我,我先杀了你再寻他也是一样。” 面对这种屡教不改的人,连蔷没有那么好的耐性,如果再问不来迟星霁的踪迹,她恐怕真的会动手。 “咳咳……别急啊……你说那人于你而言格外重要,又为何会放任他孤身一人来这里?你在外头,想必也听了不少这里的事情吧?” 生死只在旁人一念间,他竟还在嬉皮笑脸。连蔷闻言,慢慢放开了他,说:“看来,问你也是无用。” 说罢,她欲转身离去。失去桎梏,那人坐起,咳嗽几声,道:“我好久未能同人好好说说话了,吃不得你,是我力所不能及。这样,你陪我说几句话,我就告诉你,如何?” 连蔷步履不停:“我为何要信你?” “他进来的时间不短了,横竖他尚有余力自保,不差这一会儿。反倒是你,人生地不熟,不觉得从我这套些这里的线索,能助你么?” 连蔷缓缓旋身,他所说的确有理,只是这人三番两次出手害她,又状若疯癫,如果可以,她实在不想同他多打交道。 “反正杀我也只是你随手而为,不如试试?” 他还是瘫倒在地上不动,只是目光追随着连蔷,好似在惋惜没有把她吞吃入腹。 “你有没有伤他?”琢磨着他话中的意思,连蔷走近他,想起另一件险些被她忘记的事情。 二人既打过照面,此人又这么饥不择食,难保不会对迟星霁出手,她要确认一下。 “不曾,”那人叹了口气,“他说他是天生剑骨,前来镇压此地暴乱的魔气,一时的饱和长久的太平,我还是知道怎么选的。” “什么意思?”连蔷脸上多了几分凝重。他也不藏了:“你可有见过我面上魔纹这般多的人?” 得到了连蔷摇头的答案,他继续往下说:“照理说,像我这样身上骨肉都要被魔气取而代之的人,在上头,早就活不下去了。 “但在这里,只要是你下来了,没立即摔死,也没人杀你,这些魔气无论如何都会吊着你的命,叫你成为活死人。” 连蔷听之,不由自 主骇得后退了一步,这样的事情,她闻所未闻。她只知道,魔气会驱使人成为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却从没听说过什么活死人。 说着说着,他的眸光越来越亮,像是见到了光明,嘴上却是说着与之相反的、绝望的话语:“它把我们当容器养着呢!死不了,就继续养着! “它养我们,我们养它,谁都杀不死谁,就这样一轮、一轮……真真是生不如死! “一次次发作,又一次次清醒过来,这是什么滋味啊!我都以为日子要这样过去了……” 他忽地坐起,眼睛直勾勾盯着连蔷,不,应当说是她身后的方向:“结果,他来了,他说,他能让这一切结束,你说,我有什么理由吃他?” 连蔷只能沉默以对。她看得出来,眼前人还能维持神智清明,但也在长久的折磨中扭曲损伤,并不能同常人相较。 而且,若他所说为真,也太耸人听闻了些。 “……你说魔气养着你们,可是,它为了什么呢?是要冲出去么?”连蔷猜想着,登时便遭到了反对。 “不,冲出去只是第一步,它要吞没所有,吞没一切……” “你又是从哪儿来,从何处知道的这些?”连蔷意欲再问,那人却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口中念叨着,丝毫不顾她,步伐趔趄地走进那漆黑瘴气中。 连蔷仍是一头雾水,没有去追。 她不清楚刚才这人所说的一切,迟星霁是否知道,知道的话又知道多少。若他生来的使命就是镇压这里,不让魔气外溢,那为何不干脆杀了他,杀了他们? 连蔷自知自己这个念头有些残忍,但结合目前看来,是最为有用的办法。杀了他们,解决魔气被豢养的问题,再封印住这里,魔气自然不会增长了。 但迟星霁没有这么做,是不知真相,还是不愿这么做?连蔷朝方才那人的注视方向行去。 如果她猜得没错,迟星霁就是从这儿离开的。 原本连蔷还期望不要再碰到稀奇古怪的人,这一遭下来,她却希望起能有人或者活物出现,好助她了解情况了。 走着走着,连蔷也得知了迟星霁为何会朝这个方向走,原因无他,越走,她越能感知到魔气的厚重,几乎如有实质。 连蔷每走一步,就像被魔气裹挟般,如果原本还只是稀薄地散在周围,眼下已经像是游走在魔气构成的泥潭里,她不敢想再走下去,会是什么前景。 比起这里来,魔渊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如趁早改名叫人间算了。 不过一路走来,地上的尸骨少了许多。连蔷察看过,都是一击毙命,还都是陈年剑伤,不似迟星霁所为,应是有他人下手,不是魔修。 大抵是魔修的攻击手段大多是魔气,面对同类,并不能奏效。 连蔷沉思,将这些魔修投放到这里,不给他们一个痛快的解脱,又不许他们厮杀角逐,究竟是为什么? 将琅曾提过,他猜测魔渊之下会是土生土长的凶物,毕竟无人敢主动靠近,更遑论投身其中,可这一理论又被事实推翻。 光论这些白骨数目,就不是内部繁衍能做到的。 可惜得到的线索有限,连蔷再推断不出什么,只觉身处其中,连对时间的流逝感知也缓慢了。 路上逐渐有人对她出手,皆被她一一化解,连蔷本想细细盘问,那些人的神智却都不允许她这样做。 她竟如何都探知不到什么。 这样的情况下,寻不到迟星霁导致的苦闷烦躁越发膨胀,连蔷又一次出手,近乎要了面前偷袭之人的性命。 那人哀嚎一声,她才惊觉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她差点杀了他,并且真的可以做到! 连蔷忙收手,束手无策地愣在原地。面对被魔气全然侵蚀的人,灵力只会助长他们的痛苦,并不能起到疗伤的作用。她不能救助他。 那人如烂泥一般瘫软半晌,终是呻吟着再次直起身来,有了好转的迹象。见状,连蔷舒出一口气来。 他额前头发凌乱,遮挡住了五官,因此连蔷无处得知他的面色。 片刻后,他像是理顺了气息,出声了,嗓音还不嘶哑,足以叫连蔷听清:“……活人?” 竟是个女人—— 作者有话说:睡不着,于是爬上来默默更新……我就这么懒惰地做二休五…… 新开了个预收,不贴了,好奇的宝宝可以去专栏看看[摸头] 第80章 天道(二) 即便是在这样的境况下,这一认知也叫连蔷稍微放松了些,她不假思索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话问出口,连蔷自己也无奈了,身处魔渊中的,还能有什么人?只是来人的问法也着实奇怪,难道尚有呼吸的她竟不算活生生的人了么? 但顷刻间,连蔷思绪一转,已洞悉了她的心思。恐怕在他们眼中,自身长年累月地受魔气摧残,已不能被称作真正的人。 果然,女子沙哑一笑,答:“一心求死之人。” 她用力地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胸腔里的脏器都咳出来一般,才开口:“你为何不接着动手了?” “我为何要接着动手?我并不想徒增杀孽。”说到这儿,连蔷已隐隐约约猜到了她偷袭自己的用意。 “你进来应当也有段时间了吧?想必也摸到了里头的几分门道。我们无法被同类所杀,我观你面目纯粹,脉象干净,不曾入魔,只是气息略显虚浮,想来是未好好巩固——” 她轻易看清,却是话锋一转:“你我已是殊途,不过能死在曾经的同道手上,我也算是死得其所。” 连蔷听罢,索性半蹲下来,好让她借力坐起来,又细细把住她手腕探查,发觉了其中关窍。 这人同先前的她一样,并非是因道心破碎而入魔,而是饱受魔气侵染、无力抵御所致。所以严格来说,她不能将魔气纳为己用,便也不能算作魔修。 且她一眼便能看出自己的灵力根基不稳,那她原本的修为绝对不低,又口口声声唤自己“同道”,这些种种累加在一起,越发让连蔷怀疑其来历。 若说魔渊之下有性命存活已叫人吃惊,那这些……本非魔修的人,又是来自哪里呢? 思忖间,这人不发一言,连蔷接连喊了几声都没有应答,竟是失去了意识。她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拨开其额前遮掩的乱发,见此人紧闭双眼,唇色发白,好在神色无甚痛苦,只是虚弱,一时无性命之忧。 “前辈,清醒一下……”连蔷低声呼唤道,尝试往她体内灌注灵气,“醒醒……” 灵力如泥牛入海,她亦暂且没有醒转迹象。连蔷做不到将她弃置在原地,索性将她背了起来继续行路,一面寻个妥帖的地方,一面接着寻找迟星霁。 背上的人形容狼狈,重量也轻,连蔷背她不算吃力。漫无目的地搜索了不知多久,才闻见背上略有起伏的呼吸声,连蔷忙将她放了下来。 “前辈?你还好么?”再探她脉象,虽微弱,却平稳许多,连蔷不由松了一口气。 “……你为何要救我?” “我不想杀你,哪怕是无心之失,杀你也非我的本意,”连蔷再度蹲下来,向她确认:“不知前辈如何称呼?你还能自己走么?” “……我姓谭,名字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应当还能自己行动。” “谭前辈,”连蔷从善如流,“我此次深入魔渊,是为了找一个人,他……亦不是魔修,进来也有些日子了。我不能确保他有万全解决之法,但对于目前事态,或许能有几分转圜余地,你……可曾见过这样的人?” 连蔷这番话说得模棱两可,毕竟她并不能确保迟星霁有把握解决这一切。 但此时此景,让眼前的人多一些希望,也是好的。 谭前辈眼中再度有了鲜明的情绪,只是不是希冀,反而是不敢置信:“你看着聪明伶俐,怎么尽在胡说八道?” 连蔷反问:“前辈何出此言?” “曾经我也被誉为飞升之下第一人,是最有望飞升者,却冲击天境失败……最终落得如此下场,终日浑浑噩噩,甚而不知年岁几何……你和那人又是什么身份,竟有胆气说自己许能解决这一切?” 忠言逆耳,连蔷听得出,谭前辈这番话不含讽意,只是切实地提出自身的见解。 而最 令她震惊的,不是其言中被驳回的不可能,而是谭前辈亲口所说的……第一人。 当年迟星霁被奉为百年间难得的天才,不止是因为他于剑一道一骑绝尘的造诣,更是他最有望飞升且真正成功了。若要再往前追溯能与他同样享此殊荣者,怕是要在当年的期限上再往前推两三百年了…… 但在此刻刨根问底不是明智之举,连蔷略加斟酌措辞,续道:“众人拾柴火焰高,纵然不得解法,左右前辈无事,不妨与我同行,想来并不介怀再蹉跎一时。” “……若我偏偏介怀呢?不讨好的事情,我何必白费力气?”谭前辈的目光忽地炯炯有神起来,带着某种执拗的锐气,“若我一无所获,找到那人之后,作为报酬,你杀了我,如何?” 连蔷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停滞了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包裹了她。 眼前形容憔悴之人,应当也有意气风发、众人追捧的时刻,这双手是否也搅弄起世间的风云过?这颗心,会不会也曾志得意满? 可而今张嘴闭口,皆是求死。渡劫失败没有叫她迎来殒身的下场,却奔赴了另一条末路。 “我不会杀你的,”连蔷慢慢答道,又像是答复与自己听,“我绝对不会这样做。” 谭前辈听罢,面露失望,欲转身离去,连蔷却再度开口了:“……前辈当真甘愿,永远生不如死、不见天日下去?这么多年磨砺下来,心气半点都不复存在了吗?” 她离开的步子蓦然停住,回身,眼中是浓烈的愤恨,不知是出于对连蔷冒犯的鄙夷,还是命运愚弄的不甘。 “……你又知道什么!日日年年皆困顿在这个鬼地方,你又能留下什么气性!”她的嗓音被撕扯得不成调子,“若不死,我还能做什么!” “你都没有试——”“我试过!”她转身面朝连蔷,几近嘶吼,“我试过,可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谭前辈抬起双手,定定地端详着自己的掌心:“一开始我看着自己变成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还安慰着自己,会出去的,总能出去的…… “一日、两日、一年、百年……我真的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只觉得,我在里面消磨的日子,比我活着的日子都长了。” 事实如连蔷所见,她没有做到。 谭前辈抬起眼,双眼恢复了死水一般的沉静:“我承认,我做不到。可你这般义正辞严地指责我,你便能做到了么?” “……正因为我做不到,所以我希望前辈可以做到。” 语出,听着的人反倒愣住了。 “我这身修为并非我刻苦修炼而来,而前辈不同。你本该是受万众仰慕之人,亦远比我能耐得多。你的苦痛……我大抵也体会过,虽然只是十之一二。” 连蔷的语调平平,没有间断:“这便是为什么我希望前辈可以出去,如果你也做不到,那我便更做不到了——眼下无论如何,再试一试也不会有更坏的结果,况且,我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助。” 需要帮助是真,只是夸大了。这算是惺惺相惜么?连蔷不知道,要是这能使她的求死意志淡薄一些,那便算吧。 谭前辈不语,二人就这样静静地对峙着。良久之后,还是她先说话了:“……我猜,渡你这身修为的,就是你要找的这个人吧?” “是。”连蔷如实相告,到了这个地步,她已没什么好在瞒的了。 “他对你很重要?” “……嗯,至关重要。”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承认这件事,反倒让连蔷长舒一口气。 迟星霁对她来说,就是世上唯一的、亦是最重要的至亲。为了他人,连蔷或许可以以命相博,但若是为了迟星霁,她是真真切切地想要和他一起好好活下去。 “能叫你舍生忘死地跳下来,看来的确是至关重要的人,”谭前辈走至连蔷身侧,“走吧,该去找人了。” 她向前走出几步,连蔷才迟疑地反问道:“前辈的意思是……要与我同行?” “不然呢?你的长篇大论为的不就是这个么?我答应你了,只是——”谭前辈郑重看向她,“如果真的有我万念俱灰的那么一刻,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出手了结我。 “这不是杀我,而是助我解脱。 “我不是要同你交换,我这是在……恳求你。” 这次轮到连蔷不语。就在方才,她自以为很好地断绝了对方的求死之心,却未料到,她的心意比想象中的更为笃定透彻。 也是,从前在这儿的日日夜夜,再怎么胡思乱想,到最后也只能变成这一个念头吧? 她实在没法不应允这个请求。 “……如若真的有那一日,前辈可否将名字告知与我?作为交换,我也同你互换名字。对了,我还未说过,我姓连。” “连……可是连袂的那个连?” “正是!”连蔷面露惊喜地点点头,她还是头一次听人这样谈及自己的姓。她很喜欢。 “连道友,那接下来我们便要连袂并进了。我便将自身……安危交付于你了。” 谭前辈语气凝重,连蔷亦是正色颔首。 “望不辱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87 第81章 天道(三) 与人结伴,路途似乎也不再无趣许多。连蔷仔细替谭前辈挽发,总归是不复最初的狼狈形容。 连蔷据谭前辈所说得知,像她这般经历的人并不是少数。他们皆以为自己会身死,却不想莫名其妙来了这里。 他们所学功法不一,出身亦是大不相同,唯一的共通是曾经都是各方之佼佼。若换了天地,也许还能正襟危坐下来,品茶论道一番。 而此间到底有多少生者存在,聚集起来的魔气能有多少,她也无法确定,只知道近来蠢蠢欲动得越发厉害。 许是太久没有一个合适的交谈者,谭前辈愈说愈兴奋,全然不复最初的沉静,屡次舌头打结,将重复的话颠来倒去说了数遍。连蔷一一微笑着应答,没有出言打断。 她也从连蔷口中知晓了不少外界的讯息,不时面露向往,尤其听到在外看起来魔渊的近况如何,更是目光为之动容。可以想见,她若不是困囿在此地这么久,也应当在各地自由畅游。 连蔷原先还不曾觉得将琅以一人之力解决这个隐患有多么异想天开,而今身处其中,方真正意识到什么叫螳臂当车、蚍蜉撼树。若真让这终年不化的淤积魔气全数冲了出去……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好在这几日,她们探听到了迟星霁的踪迹,只是往传闻中他奔赴的更深处赶去,便发觉魔气更加浓厚。连蔷尚有自保之力,谭前辈的呼吸在不知不觉间急促起来。 “还好么?”连蔷察觉异样,忙出声询问。她只摇了摇头,示意不碍事:“无妨,没往这么深处进过,一时不适应罢了。” 见状,连蔷反倒有些后悔起邀她同行,面上不显,但到底流露了三分,叫她轻易捕捉住。 眉一扬,谭前辈傲气道:“不必替我忧心,若止步于此,不能见到是什么困住了我这么久,我恐怕也不会就此罢手。” “……好。”闻言,连蔷也稍稍放下了心,朝她绽出了一个笑。 可事实并非如此。又向前几日,她们骤然失去了迟星霁的下落,偏偏又在 此时,谭前辈魔化的症状严重到遮掩不住,乌黑的瞳孔大睁,眼底尽是一片赤红。 “谭前辈,”连蔷犹疑着开口唤她,这段时日自己也是试着为她输送了不少灵力,却是无济于事,“我们……找个地方歇歇吧。” 纵然迟一刻找到迟星霁,她便要焦灼一分,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谭前辈为了帮自己而深受折磨。 谭前辈自知自己再道无妨也显得苍白无比,便干脆应下了。二人寻了个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坐下,各怀着心思盘腿调息,不巧,诞生的心思是彼此矛盾的。 这一次,仍旧是由连蔷先开的口,语气郑重:“谭前辈,我们还是……就此分道扬镳吧。” 坐在她对面的人,努力阖眸,才按捺下心头对于眼前一切想要毁灭的念头:“我还不至于虚弱到马上要倒在这里。” “先前没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是我思虑不周,可眼下,断没有继续让前辈逞强的道理,”一来二去间,连蔷已想好了理由,又道,“对不住前辈,但这次我要先食言了。” 她意图要说服的人也很是执拗,反驳道:“试都没有试过,怎么能轻言放弃?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话么?” “……可前辈目前的身体,已然经不起冒险了。”连蔷不忍地点出这显而易见的事实。 她之前以为谭前辈言谈间语义重复、缺失逻辑是太过亢奋之故,可二人共度数日,这个症状犹在,现今看来……是她已被魔气影响了神智。 此刻的她还能好好地同自己说话,却不知何时又要落到胡言乱语、不由自主的境地。 “我自己的身体,你还能比我更清楚么?”谭前辈固执己见,“你嘴上言之凿凿,怎么临了又怕起事来?” “若我孤身一人,如何尝试都不要紧,但……” 后面的话已无需再说,两双固执的眼睛就这样对峙着,被这样一双血红的眼盯着,连蔷不觉骇人,只觉凄惶。她心底有个声音轻飘飘地叹了口气,却又重重掷下。 她下定决心:这记猛药非下不可。 “……前辈,你已拖慢了我的步伐。” 话音落罢,她别开脸,不愿去观谭前辈的神情,生怕瞧见一丁点挫败。 可连蔷等来的先是一阵轻笑,接着是衣袍摩擦的簌簌声,她疑惑地抬眼看——正看到面前的人迤迤然起身,顺势伸了个懒腰。 “你的心思,我明白了。你说得没错,我也看得出来,你说这话并非出于本心——”说到这儿,谭前辈忽地咳嗽起来,溢出口鼻的正是乌黑的血,连蔷想扶她,却被她不轻不重地推开。 连蔷心中一凛,近日原本只是咳嗽,今日却是吐血了。 “我心存不甘,你要是再早上十年来,我或许还有余力和心性同你一道,哪怕粉身碎骨也无悔……哪像现在,非要轮到一个晚辈来劝诫我。 “我自诩通透,这个时候竟分不清是遗憾无法由你来了结我,还是遗憾接下来不能和你同路了。之后如果还有缘分……你再同我讲讲,成仙的感受吧。” 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连蔷面含担忧:“前辈——”“去吧,我等着你们、咳咳、成功的那一日。” 言罢,她默然转身,步伐有点蹒跚,但仍坚定地朝前走去。直至她的身影被雾气隐没,连蔷才愿离去。 被遮挡住了视线的连蔷自然也没看到,摇摇欲坠的人影走出不远,便又吐出一口污血,在原地缓和了许久,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 但无论看到与否,都不能阻碍连蔷此刻心中唯一的念头:她要快一点找到迟星霁。 这样才能尽可能地解决这些,使更多像谭前辈这样的人免受苦楚。 然而失去了同伴,她心头的折磨如影随形。连蔷进得太深,已难以寻觅到人影,偌大天地,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别说是人,连旁的活物都不曾见。偶尔能看见一些巨石,了无生气的嶙峋巨石。 睁眼,闭眼,皆是魔气扑面,更遑论无从知晓日夜时日,连蔷只觉得自己被撕扯成了好几片。这一片在质疑着前路的景象是否正确;这一片在惦念着谭前辈,这么久过去,她伤势好转了多少呢;这一片胡思乱想着,找到迟星霁之后还不能解决这一切要如何? 其中最沉重的念头,大抵便是对迟星霁的忧心。连蔷还能勉强在其中自如活动,靠的是迟星霁渡给她的一身修为与仙根,谭前辈距成仙一线之隔,也避免不了深受其害,那而今肉/体凡胎的迟星霁呢?他要怎样自保? ……他甚至没有带上佩剑同悲。 不能再想下去了,连蔷舒出一口气,这个时候,任何一个细小的念头都会如丝线一样,看似不致命,却牢牢地勒在她最脆弱的脖颈处,令她不能畅快地呼吸。 她还要防备那些时时刻刻想要趁虚而入的魔气,与它们共存了这么多年,连蔷深谙它们的歹毒和无孔不入,不得不竭力维持心境清明。就当她怀疑自己是否已近癫狂时,转机出现了,她瞧见了一片玄色的衣角,似是迟星霁惯穿的那件布料。 她还未来得及舒心,又被高高地悬起——这只是一片残片,那迟星霁本人呢?他为什么会落下这一片碎片,是……伤势太重了吗? 连蔷颤抖地双手捧起它,紧紧地贴在心口,她很想放声大哭,最好将这些日子的委屈和不易全部哭出来,但她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她还没有找到迟星霁,所以怎样的苦难都不能威胁到她。 连蔷一遍遍警示自己,始终隔岸观火的上天像是被她的诚意打动,动了恻隐之心,就当连蔷要绕开挡路的巨石继续行进时,她听见了其后一声非常微弱的呻吟。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仍摸索着石头,一点点朝声音的源头靠近,那声音转瞬即逝,她疑心是否是自己的错觉,终在下一刻摸到了一具身体。 矮身下去的连蔷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眸子,这双眼她很熟悉,那是她在数十年为人的日子里朝夕相对、在后来浑噩百年间一刻也不会忘却的眼睛,亦是她行进至此的决心与勇气。 那人定定地看她。她甚至做不出一个从容的表情来表达心情,连蔷怕自己嘴一张,眼泪就要跟着落了下来。她蹲下来,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摸,还没有触及,便听到他启唇了。 “——你又来了,”对方的嗓音犹带嘶哑,“这是第四回了。你为何……还是不说话呢?” 自从踏足这里后,他们当然从未见过,迟星霁在说什么胡话?连蔷约莫有了猜测,她想说话,鼻尖和眼底又是一阵酸涩压得她开不了口,她使劲努了努鼻子,又继续伸手,直至五指贴上迟星霁脸庞。 是温热的、柔软的、有生机的,不是她的错觉。她接着去描摹他的眉头、眼睛、鼻子……像是要贪婪地把他整个人摸个遍。 “……傻子,哪来的这么多次,这明明是头一回,”连蔷终是克制不住,她清楚感应到有什么划过了双颊,“没想到吧,你也会有失算的时候。” ——迟星霁这么一个意志毅然的人,要多想念她,才会在眼前多次出现她的幻象,还会把它当真呢? ……他是真的,很想她。 她也是。 好在,自己终于找到他了。 第82章 天道(四) 连蔷以为迟星霁这便能清醒过来,没成想,他神色不改,眼神清明,却恍若犹在梦中。 “又在胡说八道了。”他微微正色,浑不知说着胡话的正是他自己。 好不容易寻到他,连蔷本不欲与他较劲,但终究没忍住,破涕为笑,屈起手指,往他脸上弹了一记。 “这样醒了吗?” 她弹的力道并不重,迟星霁的目光却随之一凛,下一瞬,连蔷发觉自己的双肩被握住。 她期望从对方眼中看到惊喜、欣悦,或是别的什么情绪,但是没有,她预想的都没有。 下一句话几乎是砸在连蔷身上。 “你是怎么来的!将琅为何将你放了下来?” 话甫出口,迟星霁便后悔了,他应当问一问连蔷的近况,她亦是一派风尘仆仆,他不该这样责问她。 连蔷定定看他,心已然沉了一半。在的记忆里,他其实极少这样疾言厉色,但连蔷不惧,只莞尔道:“不关将琅的事,是我自己要来和你同生共死。” 她佯装轻描淡写的样子刺痛了迟星霁,迟星霁很快决定道:“我想想办法,早些送你回去,此地不宜久留。” 连蔷有些想笑,笑的是,若是 能如迟星霁所说这样轻易脱身,底下的这些人留着又是何苦?谭前辈的苦难又何值一提? 她还想笑迟星霁,事到如今,即使这件事难如登天,可他还是想着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迟星霁,”连蔷尽可能轻柔地开口唤他,“你觉得,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置身事外吗?” ——谈何容易。 这是他们彼此皆心知肚明的答案。 连蔷原想说说,这些日子她的不易,但她到底没说,因为她知道,迟星霁的双眼能看轻这些。 她想慢慢、慢慢地打动他,亦或是只是想自言自语。 “……你我都知道,前路漫漫,而归路也未必平坦无虞。你也该知道,你如何抱着九死一生的心跳下魔渊,我那时的决绝同样不会比你少。 “你也知道,自己这一去,我们很可能此生再也不见,你明明那么思念我,思念到发了癔症,可当我好端端站在你面前,你还是不敢认,还是要一意孤行赶我走。” 连蔷说这些话时,觉着自己的三魂七魄似乎都被剥离了躯壳,只这样冷静地目睹“连蔷”说这番话,甚而,她都想为“她”鼓掌喝彩。 与此同时,她还观察着迟星霁的表情,发觉他什么也没变,什么也没说之后,“她”天衣无缝的假面悄然碎裂。 她都要开始疑心那份字字泣血的书信是他人代笔了。 连蔷启唇,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不要露怯,可终还是忍不住发着颤问道:“……哪怕,你都已经想起了所有,你也还是,要推开我吗?” 二人陷入缄默,这于此刻的连蔷来说,无异于一场长久的凌迟。 她渴望迟星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大声地斥责也好,拉一拉她的手也罢,可是,他只是静静垂首,什么都没有做。 原来心跌到不能再跌的时候,是这样的啊。 “……我明白了,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成全你。”连蔷笑了声,不再观迟星霁的反应,干脆利落地转身。 这个人真的,她想,真的…… 连蔷的思绪终止于一个结实的拥抱,她被扑了个趔趄,那是个不够滚烫、又带着点尘土气息的拥抱。 “我不要……”背后的人缓缓用双臂箍紧她,气力大得她都有些吃痛,“……你别走!” “我不走,留下来让你接着赶我么?”连蔷挣扎起来,只一心泄愤,顾不得语句上下的顺畅。她尝试手捶,脚踹,迟星霁仍旧屹然不动,牢牢桎梏着。 “方才我说的话,一半真心,一半违心。”连蔷察觉有温热的吐息喷在她面上,捕捉到“真心”二字,她稍稍放轻了动作。 察觉到她静下来,迟星霁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循着本能,有一句拣一句道:“……我以为将琅把一切安置妥当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说:“可是你就这么出现了。” 连蔷没有再动。 既然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心意,攻守颠倒,现下希望连蔷留下来的人选调转,迟星霁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索性全盘托出:“头一次遇见幻象,我当你真的出现了,我……我很高兴,但我很快发现,那是假的。 “我有少许失落,但又庆幸,至少,你可以安然无恙……” “……迟星霁,”连蔷打断了他,“你是抱着必死之心跳下来的吗?” 疑问与答案都同样沉重,迟星霁避无可避,以模棱两可的沉默作答。 偏生发出质疑的是普天之下除他自己外最了解他的人,问他也并非是想洞悉答案,只是再次确认。 “你觉得,你死了,我还能好好活着,装作浑然不知晓的样子,是吗?” 连蔷的泪无休止地流,不知道何时能流干流尽,她哑声道:“我是不是还应该感恩戴德?感恩你自作主张地谋划好了一切,感恩你给予我仙根和这一身修为,让我重获新生?” 迟星霁还是没有说话,施加的力气在变小。连蔷趁此机会,转身,同他面对面,双拳一下下捶打在他胸膛上。 “你是仙君就很了不起吗?凭什么为我决定好所有?凭什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连蔷越说越激昂,动作却越来越小。 直至,她投入了这个怀抱,圈住迟星霁的脖子,将眼泪尽数擦在他的衣襟上:“迟星霁,你凭什么又抛下我一次啊?我真的,要难过死了……” 连蔷想,这个人着实可恶,也着实讨厌。 但她还是深深地痴迷他,至死方休- 终于安抚住了连蔷的情绪,两个人能端坐下来好好梳理线索。迟星霁坦白了自己的变化源自何处。 “在应心镜中,我看到了自己纵身一跃投入魔渊的情景,同时,关于那些被遗忘掉的记忆,我也全数想起来了。” 他于修炼一道,从来都是得天独厚的人,却从未心安理得地领受这份天赋。迟星霁隐隐约约觉得,这超绝的天姿,势必是要用什么东西来相抵的。 在看到镜中画面那一刻,他恍然大悟,却不愿相信,自己好不容易与连蔷重逢,甚至她始终以为自己失忆了,不可谓不是天赐良机,只要顺遂地走下去,就能失而复得,终得美满,又为什么要选择另一条路? 他来不及细数过往回忆,他很想忽视自己看到的未来,心里埋着的念头越发强烈,那不是另一个选择,那是他必然要迈上的道路——迟星霁明晰这一点,是在单独面见凤凰族长之后。 那时,他清楚看到族长眼中划过类似“不忍”的情绪,又再清楚明白不过地告知他,这是每任天生剑骨的宿命。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你不必问我为什么,也不必顽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然你以为,当年我缘何轻易放弃招揽你?” 那一刻迟星霁遍体生寒,原来自己从未走出过既定的命运。天道赐予他的,早晚要以别的方式命他偿还。 ——只是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呢? 若是换作从前,他可以心甘情愿地赴死,失去了记忆的他没有执念之物,要是能以一人之死,换得什么,他愿意。 可是变数出现了,迟星霁直直地望向殿外,殿门隔绝了视线,可他知道有人在等他。 他光是想一想,心肠都会柔软许多。 “……你舍不得她?”上首之人把一切尽收眼底,骤然发问。 迟星霁转回身,垂下眼,道:“是。” 他舍不得他的妻子继续孤苦伶仃地存活世间,他舍不得从此无法再见她一眼,他……舍不得连蔷。 “你们两个,注定是要桥归桥、路归路的。长痛不如短痛,你又何必囿于这么些时日,早早放她离去罢。” 迟星霁知道,族长是忧心自己会在最后的时间里加重思念,从而更舍不下连蔷,藕断丝连对双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但他只躬身一礼,掷地有声道—— “我会克制住的。” 能克制住自己想多看她一眼的贪念,能克制住自己想同她携手白头的妄想,能克制住日益疯长的爱意与愧疚。 他欠她的早其实就还不完了,迟星霁想。 在魔域的那段日子,迟星霁心里实则很平静,他就当这是偷来的机会,他竭力给了连蔷一段温情又平缓的日子,也给了自己一些安定,好能更坦然地迎接要来的命运。 他留下那封血书,一字一句再三嘱托好将琅,又留下同悲,想要给连蔷傍身。 多年默契的伙伴搁置在案上,发出嗡嗡剑鸣,它亦不舍,欲挽留他,但他心无旁骛,没有回头。 迟星霁真的以为自己夙愿已了,毫无留恋了。 可他很快发现自己错了,他起初看到“连蔷”,是欣喜若狂的,他疾步冲上去抱住她,却扑了个空。 彼时的迟星霁怔怔地望着自己落空的手掌,嘲弄般地笑了。 他没撒谎。他庆幸那只是自己的臆想,又失落于那只是臆想。 迟星霁只当是偶然一次的思念成疾,但当“连蔷”第二次出现的时候,他察觉到了不对——这癔症似乎来得过于频繁了。 但他的直觉还是想要触碰她。 直至第三次,迟星霁恼怒于自己自私的畅想,他绝不能在这里碰到连蔷,这是他必须要守住的底线。 他一遍遍告诫自己,事不过三,绝不能再让“连蔷”出现了。 结果,“连蔷”没有再来,活生生的连蔷来到了他身边——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三点发的,没赶上,那就六点发吧…… 什么时候我的作息和码字时间能不这么阴间…… 第83章 天道(五) “……而今,我终于可以坦诚地说一声,我很想你。” 二人并肩坐在一起,迟星霁的声音近乎呢喃,似耳语一般落在连蔷肩头。她鼻尖一酸,侧首去望他,恰逢他眼神一黯。 “我还想说,我错了,我错得很离谱。” 连蔷惊愕地看去,迟星霁自然会错,他不是无所不能,可在潜移默化的相处中,他们似乎总在淡化这一点。此刻他义正辞严的认错,在连蔷耳中无异于平地起惊雷。 “我当年总以为自己能够设身处地地去体谅你的遭遇,分担了你的苦痛,但事到如今,我真正易地而处……我却发现,我从前以为的不过十之一二。” 迟星霁说起这些时,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连蔷还来不及开口,他又是一声道歉:“……你还愿意原谅我么?” 连蔷想,很久之前的她是怨的,怨着迟星霁看似事事妥帖实则置身事外,当年的自己若是听到迟星霁这番自白,定然会揪住他,借题发挥,定然要将其大卸八块。 可是,他们都不再是当初的自己,再去互相怨怼也没有意义,而且,在爱的映照下,恨已经不是那么浓烈的东西了。 “不说这些,”正当迟星霁以为连蔷要忽略时,她握紧了他的手,“我们之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说,先将眼下的事情处置了再议。” 她眼中的光芒太过笃定,让迟星霁挪不开眼,只闷闷地应了声。 “你同将琅说,有办法解决这些事,要怎么解决?”连蔷迫不及待地发问,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此,却见迟星霁的目光垂落,不去看她。 连蔷当然没有错过他这一异样,一个来回心里已如明镜一般,哑声道:“……你骗他?” “我没有骗他,”迟星霁多少害怕自己又失信于她,急忙解释道,“我所言不假,每任天生剑骨都是为解决此事而生。可魔渊只进不出,究竟该如何做,无人知晓。” 博闻广识的凤凰族长只知大概;应心镜中草率一眼,不曾过多着墨;若要问将琅,怕是比自己还要一知半解。 连蔷哑然,结合这些种种,她难道还能责怪迟星霁莽撞么?他匆匆投身,也正是怕夜长梦多,突生变故,因此来不及细细考究。 这样一想,连蔷越发觉得自己来对了,这种时候,她势必是要陪在迟星霁身边的,便又强打精神追问道:“我瞧这魔气,应当距离什么核心更近了,我们去看看?” 话说罢,未得到回音。连蔷奇怪,肩上却一沉,原来是迟星霁在她沉思期间,挨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由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瞧见他的小半张脸,即便是睡梦中,亦是唇角紧抿,未有片刻松懈。连蔷的心像是被扎了个口子,直淌汩汩酸水。 再联想起二人相遇时的场景,连蔷猜想,他大抵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才导致神智混沌。出于责任,她本该叫醒迟星霁,可因为小小的私心,连蔷希望他能安睡一会儿,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连蔷深深地凝望他,他同记忆里好像相去不远,又好像早同那个青涩少年大相径庭。难得的是,他们的心也像这样紧紧地靠在一起。 迟星霁也睡得不久,想来是无法踏实入眠,醒来与连蔷对视,他明显恍惚了一刹那。连蔷察觉自己的手被反握住,像是不愿她挣开,她忙说:“我在呢。” 对方的神色这才放松些许,只是手上力道仍不减:“我睡了很久么?” “没有,你醒得很快。”连蔷答道,她实则也早就失去了对时辰的把控,可细瞧迟星霁眼下的青色,她衷心觉得,应当不久。 “我们启程吧,或许前路会有什么线索也未可知。”迟星霁道,欲拉着连蔷起身,却被她反手一拉,牵绊住了步伐。 连蔷站起来,细致熨帖地替他抚平衣上褶皱,拂去尘埃,几次唇瓣翕动,欲言又止,却都没有成功说出口。 而迟星霁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她,等待她说完未尽之语。 “别的都可以暂且不议,只有一件事,我必须与你说清楚,无论如何,”明明是已经揣摩过千百遍的话语,连蔷说来仍是犹带哽咽,“你都不许再瞒我,一丁点都不许,就算是落到怎样难堪的境地都不许……” ——我是愿意和你同死的。 这句话连蔷没有说出口,她想,迟星霁应该是懂的,他必然会懂,早在他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就会懂。 “好,我答应你。只是有一事,我也要你应我,”温热的指腹擦过她的面,“以后不要这样轻易落泪,我会为难。” 连蔷破涕为笑,道:“我的眼泪价值连城,才不会像你说的那般,随便掉下来呢。” 这样便算是说开了。二人收拾好心绪,再度出发,总算是有余力谋划起残局来。 “照你所说,历代天生剑骨都是为此而生,且逃脱不了这一宿命,可魔渊中的魔气还在与日俱增……又是为何?”心中的猜想令连蔷不寒而栗,她情愿是自己想错了方向。 只是迟星霁凝重的面色说明他们想到了一处去,他缓缓说:“途中我也尝试过多次,除了抹杀,目前看来别无他法来消解魔气。” “那你可曾出手杀人?”连蔷紧张发问,在迟星霁摇头后放松了下来。 “这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实行。真到了那个时刻……”迟星霁神情肃穆地眺望远方,那里是更深入的地方,连蔷明白,他的意思是哪怕不能从源头断绝,也要尽可能地去挑战更强大的敌人。 有关魔气源头,连蔷也有自己的猜测,她将自己之前的经历和盘托出,遇到谭前辈那段更是讲得认真,如果她猜得没错,魔渊之中,像谭前辈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似乎自天地开蒙以来,便有正邪一说,二者如光影相互依存,此消彼长。即使以最蛮横强劲的手段去消灭对方,也始终不能斩草除根、消灭殆尽,更遑论寄望于迟星霁的力量,他再强大,也势单力薄,做不到及善尽美。 可若是只将抹杀作为唯一的手段,到最后,定然会成为弑杀之人,连蔷不想看到迟星霁成为无情无义的兵刃,更何况,只是身为魔就该死,那与妄断除魔之外的人皆是好人有何异? “那你可有打听到先前天生剑骨的下落?”迟星霁知晓的内情比自己多,连蔷满怀期待地看向他,却又得到了否定的答复。 谁都不知道天生剑骨是如何出现的,是有先人死去,才由天赋异禀的后人继承?还是能同时有两位问世?至少这个问题,现下两个人是给不出任何解答了。 连蔷有些许消沉,但想到她要是气馁,便只能剩下迟星霁一人振作了,便强打着精神,故作雀跃道:“我们再往里面走走——说不定里面空无一物,只是我们虚惊一场。” 世间自然不会有这等美事。但迟星霁望着她,到底没拆穿,只稍稍勾了下唇角,颔首应是。 迟星霁消耗过大,又没有从前的一身修为支撑,感应魔气浓度一事就由连蔷自告奋勇,她沉下心,扩散意识,却觉察到浓厚雾气中,有什么似一柄利刃,破开一切 ,疾驰而来——目标正是他们! “让开!”连蔷不假思索喊道,想推开迟星霁,独自挡下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偏偏迟星霁在这一瞬间比她反应更快,果断将其借力一甩,护在身后,迎上来人! 好在这一击试探成分更多,那人退开,而迟星霁也仅仅被逼退两步,不曾受伤。见状,连蔷眼中防备之色更浓,高高抛出迟星霁临行时为她留下的、而她也妥帖保管着从未示人的同悲! 无需多言,迟星霁默契地接剑,迅速与那人战在一起。同悲终于重见天日,又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主人,战意高昂,嗡鸣不断! 连蔷自不会袖手旁观,寻着时机好助迟星霁一臂之力,而越看,她眉头越紧。 她辨不清那人的样貌,只看得清二人来往的招式。按理说,哪怕迟星霁没有修为加持,但凭借着剑技,能与他有一战之力的人并不多,就算是抛去魔渊这一地域的限制,能和他打得有来有回的人也寥寥无几。 可眼前之人……分明有隐隐占去上风的趋势。 ——到底是谁? 事态紧急,连蔷不作他想,盯准空隙,朝那人不慎露出的背后决然出手! 那人的技巧娴熟,意识到她在后背偷袭,也果敢地放弃前头与迟星霁对战的优势,转身护卫起后面来! 饶是速度极快,可近在咫尺,连蔷看得真切,那人衣衫褴褛,后背大半裸露,展露在外的不是血肉与肌肤,而是一柄……黢黑的剑胚。 她与迟星霁在人间日日相对时,其剑意并未修炼至巅峰,因此未有什么印记外显,所有连蔷也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可来时将琅那一句无心之语被她记住了。 ——长在他体内的不是如我们一般的脊柱,是一把漆黑的剑胚。 “你,”连蔷迟疑着开口,“是谁?” 第84章 天道(六) 来人恍若未闻,出招依旧,且有向连蔷偏移攻击的趋势! 连蔷本还愁此人不来,见自己吸引了大半注意,心下一喜,只是态度也愈发肃然起来。 魔修在这里俨然是“不死”的存在,可她并非魔修,而连蔷也不想以亲身去试验,若是在此地受伤乃至身死会造就何种下场。 只是对方也不想她轻易如愿,出手狠厉,不是她能轻松招架,更遑论出言辩驳。连蔷的目的并非死扛到底,可如今迟迟不能破局…… 她咬牙抬眼,却见迟星霁无声地朝她颔首,一个眼神,连蔷心领神会。 如果要说能仰仗什么胜眼前之人一筹,恐怕只有他们二人心意相通的默契了。 连蔷分神再度高喊:“我与前辈素昧平生,还请前辈收手!” 闻声,那人的杀招不为所动,连蔷的试探不奏效,她的手却慢了,长剑擦过她的面颊,削起一串血珠! 那人似乎想不到就这样见了血,动作一瞬凝滞,仅仅是一瞬,那便足够了——其身后之人抓得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同悲的剑柄敲击在来人防备不当的后颈,那人来不及呼痛,就直直倒下。 连蔷尚来不及松一口气,忙蹲身在地上画起法阵,又夺下此人武器,细细查验,发觉这不过一把普通长剑,并无特殊之处,便远远放置一旁。 做完这些,至少确保其清醒之时有所桎梏,无法自如反击。连蔷才有余力起身缓神。迟星霁步至她身侧,把剑换至左手,抬手去碰她面上的血痕:“你受伤了。” 他本能地要动用灵力为连蔷疗伤,触及血肉时方想起自己已身无修为,要调转方向,被连蔷不偏不倚地一把握住指尖,带着拂过伤口。 “这就好了。”连蔷笑说,顷刻间已恢复如初。 她可不敢同迟星霁说起,受伤间,周围魔气尽数而来,拼了命地想要钻入创口,像是要将她……撕咬吞尽。 连蔷暗下决心,之后行事必定要慎之又慎。 迟星霁默默不语,眼神柔和几分,开口嘱咐道:“下次不可以身犯险了。” “我以为你的意思就是要我吸引他的注意力,我跟你说,方才我看到……”亲眼所得还未和盘托出,连蔷眼见迟星霁手中佩剑震颤,竟脱鞘而出! “当心!”连蔷高呼,迟星霁阻拦不及,二人俱是一惊,未料到敌人苏醒得如此之快,更想不到的是,同悲竟能化其所用! 想来若同为剑骨,号令天下剑不是难事……连蔷心思百转间,剑锋亦是一转,直冲她胸膛! 此非她心口之处,可若被贯穿,绝不是玩笑!连蔷瞳孔中倒映着的剑尖被无限放大,它来得如此之快,反衬得她的动作无比迟缓—— 来不及了!连蔷心头警铃大作! “……同悲!” 危急关头,有人赤手紧握剑刃,生生遏止了进攻,利刃没入掌心,随之流淌出的是数条血液。 所幸,同悲只受了一时驱使,很快清醒过来。饱饮主人鲜血,它羞愧于自己的不忠,嗡鸣一声,连剑身原本凌厉的光泽都黯淡下来。 “无妨……”迟星霁低声抚慰了它一句,转身面向醒转过来的强敌。连蔷着急,想为他探查伤势,却被他举臂拦下。 “前辈轻易可以探知,我们不是魔修,又为何苦苦相逼?”迟星霁目光直视前方,一错不错。连蔷也是在他身后取过一旁长剑严阵以待。 要是能兵不血刃地化解……就好了,连蔷想。 那人仍在阵内未出走半步,此刻正一腿盘坐,一腿支起,冷冷地看向二人。 这一照面,也是连蔷首次看清他的相貌,衣衫褴褛,裸露的肌肤上伤痕累累、血肉模糊。若忽略伤势,是个样貌无奇的男人。 与其说他样貌无奇,不如说他通身气质平凡,极易隐没在人群中,可细看去,这又分明是个锋芒毕露之人,仿若一把收入鞘中的古朴宝剑。 陈旧,但出手时势必会一鸣惊人、一击必中。这种自信与底气,来源于他日夜不断的淬炼雕琢,远非寻常修炼可比拟。 所以,即便他身处下位,还是与二人形成了势均力敌之势。 眼前之人缓缓起身,威压也随之朝二人倾泻过来:“是与不是魔修,无关紧要,你们皆已深入此地,早晚殊途同归,我自然要一并歼灭。” 他手中空无一物,向前迈出了一步,只这一步,连蔷布下的阵法刹那溃不成军。 自己的阵法虽算不上多么精巧,但修为今非昔比,见布置未能阻他分毫,连蔷执剑的手都有些不稳。她抬眼望向迟星霁,他的唇线也是紧绷,不见松懈。 迟星霁暗自朝她瞥来一眼,下定决心,若有不测,哪怕自己和对方玉石俱焚,也要保她安然无恙。 而这些连蔷一无所知,他们能有多少胜算?眼前的人不仅仅是要铲除异己,而是要荡平一切……这与连蔷预想的,迟星霁迎来的最坏下场如出一辙…… 连蔷能察觉到额上细密的汗凝成一股缓缓滑下,眼睛一转,心生一计,她高声道:“若我猜得没错,我们与前辈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 此人不顾一切要诛尽所有人,甚而不论敌我,先前交谈已说明这一点,必须能拿出可以打动他的筹码来…… “——前辈是剑骨,他亦是。”连蔷感知汗珠划过下颌,一个目空一切的人,还能被所谓的同党限制住么?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那人停下动作,咀嚼了一番她话中语义,没有要再进攻的意思,言简意 赅抛出两个字:“证据。” “我能认出前辈,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么?”连蔷反问道,“况且前辈方才已与我们交过手,想必心中也有定论了吧?” 对方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梭巡,耐人寻味道:“……倒有点意思,一个肉骨凡胎的剑骨,一个空有修为却毫无剑技可言——你怎么敢说,你们和我,是同一个目的?” 连蔷不合时宜地想到,似乎自进入这里,他便开始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且一个比一个一个难缠…… 她定定心神,解释说:“晚辈并无与前辈比肩的意思,只是当务之急是解决这蔓延的魔气,而非比较。对此,晚辈愿尽绵薄之力。” “哦?愿尽绵薄之力?”他饶有兴味地转向迟星霁,“你也是这样想的?” “是,我和她所思所行皆一致,不会有半分异议。”迟星霁答得掷地有声。 “你们是什么关系?” 迟星霁望向连蔷,视线相接,骤然柔和下来:“她是我的妻子,特来与我共赴险地。” “是妻子么?那真是一往情深啊,你方才有几招我很喜欢,到时候我们可以再切磋切磋。不如——”他话锋一转,“杀了她,我就信你决心不改,愿与你同道,如何?” “何”字落地,一道目光紧紧攫住连蔷,入耳悠悠的语调竟能那么冰凉:“毕竟,她又不是剑骨,怎么陪和我们一起。” 那目光如有实质,阴冷又精准的杀意顺着连蔷的脚跟往上攀爬,强烈求生欲令她想要转身就走,却只被钉在原地,任冷汗满身。 ——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连蔷看向迟星霁,她当然相信迟星霁不会这样做,可他如何回答,才能保全二人? 迟星霁的动作则更明了地告知了她抉择,他往右行了小半步,将她完完全全地覆于身后,才横剑于身前:“先前我还在想,魔气浓郁,扰乱心志,但若本心坚固,想来并无大碍。” 对面的人蹙了下眉:“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前辈固然被天道选中,只可惜心性不坚,早已走火入魔而不自知,疯癫至此,难当大任,真是……可悲!” 话音落罢,迟星霁已疾驰而去,目标正是对方!赤手空拳对敌,那人不慌不忙,五指一搭,竟幻出一把无形长剑! “哈哈!你又知道什么?被天道选中自是我的荣幸,不过,你以为身在泥沼中,还能干干净净地走出去么!待我杀尽天下魔修,就能圆满!” “前辈再这样冥顽不灵下去,又与那些执念过深的魔修何异!” 迟星霁不忘劝说,被那人大笑两声驳回:“我是执刃人,他们为罪囚,这便是我们最大的就是的不同!” 二次的战局已非连蔷所能涉足,为了防止迟星霁分神,她只能先寻一处地方掩护自己。听着二人谈话,连蔷在忧心之余难免百感交集,手中握有压倒性的力量,当真是一件好事么? 换作迟星霁,假如她没来,现下……又会是怎么样? 将杂念抛出,连蔷本想伺机上前援护,却无论如何找不到破绽,还在心急,那头战况却陡然一变。 不知发生了什么,上一刻还在与迟星霁对敌的人缓缓倒下,一动不动。连蔷连忙奔上前,只一眼便确认其没有了生息。迟星霁垂眼看向地上的人,眼中亦有惊愕。 连蔷顾不上别的,检查他身上,没有增添的外伤,唯有双手,格外冰凉,想替他捂热,却被牢牢反握住手。 “我没有伤到他,”迟星霁轻声说,“事发突然,他就这么……倒下了。” 连蔷不解,挣脱他的手,蹲下身去以内力内视审查,结果出乎所料,神色转为凝重。 “他是……寿终正寝。” 外表不改,头上甚至没有新添一根白发,可衰老近枯竭的脏器说明了一切。 他们彼此都知道,这是最不可能的结果。 第85章 天道(七) 虽说凡人的寿数自有定论,可修炼之人俨然跳脱出这一界限。逆天而行,本就是为了与天命抗争。 连蔷不寒而栗地想到另一种可能,那若过分顺应天命呢?是否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坐以待毙?趁手时是绝无仅有的一把刀,倘若不再需要了呢? 是否要丢弃,不也是一念之间?所以,是暴毙,还是寿数已尽,重要么? 今日是他,明日焉知是谁……连蔷惊魂未定地握住迟星霁的手,却被轻轻拍了拍手背。她能想到,迟星霁自然也能,可他低声道:“别怕。” 这里的无名尸骨太多了,多到成了此地的一部分。但亲眼目睹了他逝去,二人也不好撒手不管,稍加覆了层尘土,又静默片刻,以示悼念。 二人就这样持续了一阵,谁都没有说话,在此时倒也成了无声的安慰。迟星霁忽地又出声:“还要往前走么?” 他们都不知道前路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行至这里,也是出于一腔莫名的孤勇。 连蔷咬牙道:“走!” 事到如今,断没有再放弃的理由。她不信,这么多的魔气囤积在此地,千百年来也未有人成功脱出,这能是一般手笔可达到的么? 她深信,在最深处一定有什么存在,可以揭开一切真相。 二人相携而去,连蔷无意间瞥到,迟星霁神色愈发萎靡,满眼皆是疲累。他已被魔气侵蚀了太久,能强撑着不在其中迷失心志已是定力极佳。 连蔷张开五指,想要用灵力在他身边撑开一道屏障,却被迟星霁轻柔制止,他摇头,缓声道:“我还撑得住,你自己也要节省余力。” “可是……”连蔷迟疑,观他面色,并非若无其事…… “假如真的有碍,我一定即刻求助于你。”迟星霁允诺道,边说还边用指尖摩挲着她的指节。 连蔷无法,只再三观摩他的脸色,迟星霁不得已又下了一重保证:“不信你来探探。” 他既这样说了,又格外坦荡,连蔷亦不再勉强。 二人复行了一段路,眼前乍开阔起来,魔气也是随之未有过的浓郁,像是到达了某个源头。连蔷精神一振,正要加强目力去仔细看,一旁的人却轰然倒下,气息奄奄! 连蔷大惊失色,忙探身去扶,一时顾不上旁的,急声唤:“迟星霁!” 他双眼紧合,面露惘然,想是神思混沌。 “迟星霁……你别出事……”饶是再镇定,面对此时的场景,连蔷无论如何都不免慌乱。 她一面懊恼自己方才为何不坚定一些,要是能早些看出来迟星霁的境况不佳……一面触手要为他输入灵力护身。 连番打斗与赶路,到了这个地步,连蔷自身也是强弩之末,但她已顾不上保存体力,只一味不遗余力地输送予迟星霁。 若是他真的出了事……连蔷痛恨这个可能,却又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这难道是天道对于二人的惩罚?不,不会,上一任剑骨死了,他们应当要保全迟星霁…… 明明这是最可能的答案,连蔷却不敢冒险地去笃定……她胡思乱想之际,一股微弱的力道按住了她,制止了灵力的流动。 “我没事……”迟星霁轻轻出声,示意她罢手,“我方才,是睡过去了么?” 他有意轻轻揭过,连蔷不忍戳穿,点头应是。 “我好像差点做了一个梦……梦里并没有你,我本来好好睡一会儿,却听到你在喊我。我想,你应当遇到了极其要紧的事情。” 说到这儿,迟星霁竟轻轻地勾了下唇角,抬 手拂过连蔷眉目,道:“于是我醒了,我猜的果然没错。” ……他不忍留自己一人。连蔷鼻尖一酸,又怕他察觉,佯装恼怒:“你还有力气笑?快点起来赶路。” 这下二人相携而去,任凭迟星霁怎么挣扎,连蔷都没有松开他。 命定的终点应当就在不远处,连蔷心中的念头从未如此笃信过,可双眼却似有所察,一跳一跳的。 天道也像是有意要在意料之中要叫她失望,二人行至末尾,已经无路,而路中间只矗立着一块平平无奇、毫无生机的巨石。巨石吸收拢纳着浊气,又吐出愈加浓厚混浊的气息,并未起到疏通、消解魔气的作用。 连蔷不信邪,上上下下将其摸索了个遍,结论仍旧不变。没有他人,没有旁的通道,只有这一块石头存在。 也就是说,没有万全的方法解救魔渊。只能看着魔气周而复始,所有人走向既定的末路。 她甫一触碰到这一认知,本能就疯狂叫嚣着要连蔷远离。这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连蔷咬着牙,又一遍遍地去抚摸巨石上面每一块凸起与凹陷,唯恐自己错漏了哪一点线索。 连蔷用力太过,以至于十指被粗糙的石面磨得鲜血淋漓,她刻意忽视身后迟星霁的一声声呼唤,假装自己浑然不觉,直至被一股力道狠狠拽转身—— “没用的!不要再试了!你的手受伤了!”迟星霁低吼道,却对上一双浸满血丝的双眼。 连蔷就这样直愣愣地盯着他:“怎么可能没用!我们花了这么大功夫,怎么可能没用!我不信,我不接受,我会找到办法的!” 她一定、一定要找到办法,化解这通天的魔气,救出魔渊众人,阻止迟星霁迎来……必死的结局。 许是连蔷眼中的决心与执拗太过鲜明,迟星霁一时不察,又被她挣脱扭身过去。他知连蔷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亦干脆放手让她去做。 可一次次尝试,只在石头上留下了一道道深红的血渍。连蔷试着注入灵力,又全数返还了回来,无济于事。 到最后,她索性执起长剑,朝巨石劈砍而去,连一星半点的痕迹都没落下。又是一记重击,剑却先一步脱手而出,远远飞出。 她要去捡,却被拦下。 “连蔷!够了!你需要休息!”又是一声凝重的呼唤,这次连蔷仿若脱力般,没有再反抗,任迟星霁将她拉至一边处理伤口。 “……为什么,”连蔷低着头,看着自己的伤口,疼痛无法被漠视,却有什么比疼痛更深入骨髓,“为什么,我做不到?” 比起甫一开始就跌跤,半途而废是更令人沮丧又绝望的事。 连蔷的脸忽地因为委屈而皱成一团,豆大的泪珠一颗颗落下,却还是能完整地说出话来:“……我是不是真的救不了你?救不了他们?” 即便拥有了这一身修为,也还是,无能为力吗? 她想到当日自己质问迟星霁的话,如今,身份颠倒,她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竟真把其中滋味品味了个十足十。 ……也许唯一的解,早在前任剑骨覆灭之时就已经告知他们了。 “……这不是你的错。”迟星霁搜肠刮肚,却想不出一句宽慰之辞,只翻来覆去说这一句。 连蔷望着他,迟星霁眼中倒映出她的影子,是愁容满面的。可明明,现下走投无路不仅仅是她。 此时此刻,迟星霁亲眼见证了另一个“自己”死去,应当比她承受的更多,却还要转而来顾念她的情绪,不能包容自己的失意。 想到这儿,连蔷深深吐息几下,把心头翻涌的思绪按捺下去,说:“……你先好好调息,我再去找找是否有出路。” 迟星霁欲拦,却被连蔷一记眼神驳回。他深知连蔷不是束手就擒的性格,亦见她仿佛冷静了下来,便也不再多说,只嘱咐一句万事小心。 镇静之后,反而能看到更多。连蔷将浓厚灵力用于感知,发觉这巨石貌似普通,却处在至关重要的方位上。 连蔷大胆猜想,若没有它,这些魔气无法流转,更无法滞留在魔渊。 所以……是它束缚住了魔气,也束缚住了里头的人么?连蔷心念一动,覆掌其上,换了一种更为柔和的方式,灵力缓缓倾泻而出,覆盖住了那一小块地方。 果不其然,那处的魔气流通以极其微弱的速度慢了下来。连蔷一怔,这差别细微,但她感受到了! 可是,连蔷咬住唇,哪怕是灵力充盈的鼎盛时期,她也未必有把握将巨石全数包裹…… 更要紧的是,因着她如今境界已步入飞升,连蔷还能从其上感应到一些莫名的力量,十有八九,就是那玄之又玄的天道。 她难保自己能同这股力量直接抗衡。方才也试了,寻常武器根本不起作用…… 一瞬间福至心灵,连蔷转头看向那道盘膝而坐的身影。迟星霁虽在调理气息,同时也在看她,他没说话,用目光无声地注视着她。 只是回头凝望他一眼,连蔷心中便有莫大勇气。她快步走到迟星霁面前,蹲身下来,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郑重其事道:“我想到了,我想到办法了。” 迟星霁直觉连蔷的办法称得上“疯癫”,她的眼里藏着摄人心魄的执着和气势汹汹的野心,叫他屏住呼吸,无从反驳:“你要做什么?” “你做我的剑,”连蔷顿了顿,“我们一起,把这块石头废了。” 第86章 天道(八) 迟星霁长久没有说话。他疑心是否是瘴气扰乱了连蔷的心智,但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他又会为自己揣度的这个念头自惭形秽。 他意识到了,连蔷不是口头说说而已,她是深思熟虑后真的想这样做。 “你想怎么做?”良久之后,迟星霁问道。 连蔷平复了一下呼吸,尽量使自己的心绪平稳,开口说:“此物在这里只起到了聚气的作用,不愿让魔气外泄,可它只一味堵,所能承载的终归有限,堵不如疏。真到了无法承载的时刻,这里乃至外界……必然被魔气吞噬。那时的场面,绝对比现在……更不可控。” 若是早一些,也许还能想到别的办法,可眼下这情形,终局来临甚至用不了几年光景…… 想到这儿,连蔷不禁打了个寒颤,身为与魔气打了这么久交道的人,她自是知道魔气能赋予人超出寻常的力量,却也能在顷刻间折断人的心性。 届时,魔域必然会受到重创,但损失最惨重的,只怕不仅是魔界…… “为了阻止更坏的局面出现,我们要先下手为强。它会在这里,定是经人授意,”连蔷顿了顿,她和迟星霁心照不宣地到了幕后之人,“他们不会任由我们胡来。寻常武器恐怕也难以造成伤害,而你不同,你——” 她双手捧起迟星霁的脸,笑了笑:“是世间最锋利的剑。” 他们不是要他心甘情愿沦为无情无义的凶器吗?她偏不,她要让迟星霁调转矛头,直指他们的心肺,剖开看看里面是怎样一副漠视众生的烂心肠。 在这番看似大义筹划中,连蔷承认自己亦有私心,她做不到眼睁睁旁观迟星霁牺牲。若能替代他去死,她也愿意,可是,不行。 连蔷也想好了,若事不成的下场,轻则她和迟星霁共赴黄泉;重则,他们俩一起成为世人永远唾骂的对象。目睹了越灵珺的故事,连蔷此刻觉得,这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至少,他们自始至终都能随心。 意识到这或许将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聚了,二人皆没有来生可言,连蔷眨了眨眼,贪恋着看着迟星霁的眉眼,眼睫不知不觉有几分湿润,喉咙也似有什么异物堵塞。 她闭上眼,轻轻地将自己的额头与迟星霁相贴,汲取着他的气息。迟星霁亦似有所察,她被抱得紧紧的,几乎能融入彼此的骨血里。 连蔷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祈祷过,他们能是天地间最平凡寻常的一对恋人。 幻想终归只是幻想,就好像他们终究要踏上这唯一的一条 路。 “好了,我们……”连蔷再不舍,也知晓事情的轻重缓急,欲抽离这个怀抱,下一瞬却腰上一紧,下巴随之被抬起—— 重重的一个吻碾在她唇上,带着难舍难分、愈演愈烈的架势。连蔷本能想躲,却被箍得更牢,她索性不再挣扎,承受着一切疾风暴雨,沉溺其中。 待到真正分开之时,她的双眼却被轻轻蒙住,连蔷想把迟星霁的手拿下,却觉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在她腮边,令她不敢动。 有了这一刻,连蔷觉得,虽死无憾。 “……走吧。”还是由迟星霁主动结束了这一切。二人十指相扣,走至巨石面前,发觉其中魔气的涌动聚集似乎更加频繁了。 是因为感知到了他们的计划么?连蔷空着的那只手掌心渗出些许汗来,临了,心中不打鼓是不可能的,可他们都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 连蔷阖眸,使自己放松下来,全身心地去感受身侧之人,他是利剑,也是她心意相通的爱人。而迟星霁也松懈了识海,让她能够通畅地运用自己的力量。 几息之间,灵力在二人之间流动自如,更有一股磅礴的气息缓缓升腾而起。连蔷曾感受过这股气息,是曾经迟星霁渡予她护身的剑气,现今这股剑意远胜那时,足有睥睨万物的气势。 随着二人相握的手慢慢举起,那巨石四周的魔气果然愈发急促地涌动到一起,像是要为它营造一层厚厚的屏障来抵御可能到来的攻击。 “晚了!”连蔷厉喝一声,手臂挥出,滔天剑意似要凌驾一切,直直劈向巨石!相交之间,轰然巨响!只见这一击成了,巨石之上裂开一道创口,可观那深度,还不够! 连蔷也未预想第一击就能击毁它,能造成创伤已是意外之喜,方才不曾调动全数灵力,却也消耗过大。见自己被威胁到,那些本还静置的魔气化作阵阵罡风,朝二人劈天盖地地袭来! 转眼间,二人面上身上已被割开数道深深浅浅的伤痕,只是谁都无心防御,若要化盾,那矛就会失却力气……连蔷咬着牙,在力竭与伤口开裂的疼痛下,再次用力挥出第二下! “轰——” 又是一声巨响!无数碎石滚滚而下,落到地上,又被巨风裹挟着吹起,向他们攻来。而本体上的那道创口,已超过了一半! 马上能将它一分为二了——可这两记足以把二人掏空。连蔷适才不觉,待空罢才感到掌心一片濡湿,仔细一看,鲜血顺着迟星霁的手臂往下流淌,几乎要把她的手也全数染红。 连蔷大惊,攻击虽奏效了,迟星霁体内的经脉却也因此断裂了大片。见她分神来看自己,迟星霁苍白的唇翕动了一下,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凝神”。 的确,连蔷稳稳心神,全力搜寻着体内残存的灵力,势要给出最强的一击!有石头砸在她的额角、双眼之上,又有腥甜的什么顺着淌下,她已无暇去顾及。 接下来,她必须全力以赴! 连蔷转头看向迟星霁,正巧,他也在看她。二人此时此刻都狼狈得过分,满脸血迹,眼底更是化不开的疲惫萎靡,可只消这样看着对方,他们都觉得自己可以战无不胜。 有这样一个人陪着,行至陌路,也绝不伶仃。 “迟星霁……”连蔷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发抖,“就让我们……活给它看!” 最后一击应声挥出!这一次不似前两次那般来得干脆利落,剑意推进得极慢,刺耳的摩擦声穿透所有落在他们耳中,只是筋疲力尽的人相拥着跪在一起,没有力气再去察看境况,只能在心底不停祈愿。 成功、成功,必须成功! 也正如他们所愿!叫人牙酸的声音终于停止,在万籁俱寂后,被完全劈成两半的巨石就此倒下!事情却并未结束! 束缚着魔气的镇石不复存在,魔渊只进不出的大门也被打开。连蔷和迟星霁手牵着手倒在地上,仰面看着所有魔气开始窜逃,一直未亮起的天也终于透出一丝外界的光亮——尽管那光亮,是血红色的。 紧接着,他们看到很多很多面目全非到不能称作人的人,像是一群归巢的候鸟一般,争先恐后地飞起,朝着那一线光亮奔去。他们在迫不及待地奔向光明,与自由。 “还能站起来么……”连蔷侧头看向迟星霁,虽然此刻她也是奄奄一息,但二人需要去做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迟星霁闭着眼,很久没有说话。连蔷惊恐地发现,她感知不到他的脉搏与心跳了! 就在她费力地要爬起倾身过去探查气息的时候,原本松松相握的五指被一股不大的力道扣住。迟星霁转头迎上她的目光,到底没力气说话,只柔和地向她勾了下唇角。 连蔷鼻头一酸,她竭尽全力,而迟星霁又何尝不是以一介凡人之身陪她以命入局走到这一步,可惜形势容不得他们半分休憩。她咬着牙,背起迟星霁,嘱咐道:“你闭上眼睛,好好调息,放心交给我,只一样——不可睡着。” 她生怕迟星霁闭上眼睛,便再也醒不过来了。明白她心底恐惧,迟星霁以双臂圈住了她的脖颈,用行动做出了回答。连蔷又帮着紧了紧臂膀,旋即跟着众人,向着光亮飞去。 “连——” 熟悉的呼唤响起,又戛然而止,连蔷惊喜地转身,发现来人正是谭前辈!在茫茫天际中与她相逢,实乃万中之一的可能! “谭前辈!”许久不见故人,连蔷忙上下打量着她,发现她像是恢复了过来,比自己得体得多,心中生出欣喜之外不免也有赧然。 分别之时,自己还说希望她更好,可眼下看来,谭前辈做到了,自己才是形容不堪的那一个。 压制着谭前辈的魔气不复存在,她原先的气馁亦荡然无存,双目之中满是光彩,隐约有当年天之骄子的几分影子。谭前辈只一眼,便明白了二人当下的境况,连连发问:“这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你们经历了什么?竟然真的成功了?” 她的疑问太多,连蔷来不及一一解答,只简单说明:“前辈,长话短说,虽事成,但这魔气逃窜,亦是隐患,还望前辈能出手相助,赶至出口帮忙阻拦!” 事态危急可见一斑,谭前辈也无需她再多说什么,一把揽过连蔷肩头的迟星霁,又托起连蔷,道:“不必多说,我带着他,帮着护住他心脉,能更快一些。我们走!” 连蔷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多亏了与谭前辈重逢,速度都提快许多。只是她们还未及出口时,已是一阵阵兵戈之声! 她同谭前辈对视一眼,都暗道一声不好—— 作者有话说:努力抓住国庆的尾巴……假期不要走…… 第87章 天道(完) 只见数以万计的魔兵兵临城下,欲与重见天日的无数人和魔气抗争。天边那轮血红的月亮,似要流淌下鲜血来。 站在最前面的是御驾亲征的将琅,他正身披战甲,神色肃穆。见多了他玩世不恭的样子,连蔷几乎都要忘了他是从地狱中厮杀出来的魔尊。 而在他们对立的那边,是历经了九死一生、适才才逃出来的无数人。 两边人之间仅隔着一道将琅步下的简单结界。 重获自由的魔修一行本能地将这些魔域的守卫者当成了敌人,跃跃欲试要突破他们的防线;而将琅麾下亦不能分清这些人究竟是敌是友。 鸿蒙天地时,最初的魔气只是人们心中衍生出的一抹戾气。随着时日推移,戾气渐生心智,竟反客为主。谁都无法彻底抹灭它的存在,有能者据此成立了自己独特的修炼方式。 今日,这些或许曾经互为同道、也一样遭受过折磨的修真者正要兵戎相见。 连蔷急得要上前劝将琅住手,谭前辈手疾眼快地将她拉住,示意她环顾四周。 她不解其意,却依言照做。接着,连蔷看到身边一张张陌生却坚定的脸,有魔修,有天资卓绝的修真者,也有看上去命悬一线的油尽灯枯之人,以 及……他们周身环绕不化的魔气。 他们恐怕有且只有同样的一个信念:冲出去。 连蔷知道他们心中此志不改,亦曾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但反观将琅,难道他就能坐视不理,任这通天魔气肆虐出去,甚至放这群不知底细的人自由,将他精心治理的魔域糟蹋个一干二净么? ——必不可能。 连蔷绝望,在魔渊最深处做抉择的时候,她居然未料到自己还要陷入更两难的境地…… 但要她将自己悄然择出去,是更不能的。连蔷望了一眼脚下还在源源不断涌出的魔气,定定心神,极快地做了决断:“谭前辈!” “怎么?”谭前辈一面警惕周围,一面回应道。 “我答应前辈的事情只能说是完成了一半,但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连蔷嘴唇翕动了几下,无声地传音过去,“求你先带着迟星霁躲起来,护他周全,免得……被波及到。” 迟星霁身份特殊,哪怕无一人知晓下面发生了什么,连蔷也不能去冒这个险,再者,他现下力竭,绝不能以肉身凡胎参与到这场战斗中去。 谭前辈欲开口拒绝,她又怎能放任连蔷独身其中,可连蔷摇摇头,又做口型。 ——我是仙体,不会轻易死的。 触及她的决绝眼神,谭前辈心下不忍,思虑再三,终是点了点头,带着迟星霁悄然地隐没在了人群中。 想到离别时迟星霁悄无声息、一动不动的模样,连蔷心酸,却又无比庆幸自己决策的正确。 那现下,她听着自己的心跳趋近平缓,是时候要去弥补犯下的错漏了。 结界破碎的声音太过细微,换作寻常,会淹没在万籁中,但此刻,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紧绷地聆听着这道声音的到来—— “杀!”将琅嘶吼道,他先前千百万次在梦中演练过这个瞬间,现在,它到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凭借本能动了起来! 侵略与守护天生无法相容,任何的语言都在二者之间显得苍白无力。连蔷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么,她只知道,斩向魔气,总不会有错的。 一道,两道,三道,数道…… “扑杀魔气,不要杀人——”进攻途中,连蔷不忘嘶吼,可喊杀声、刀剑声,太多声音杂糅在一起,她的声音太过渺小。 连蔷尽可能地朝将琅所在的地方行去,和解无望,可她还想告诉他,行事千万当心。 只是这匆匆几眼,她便见到了将琅面上从未见过的各色神情,这也是他从未历经过的棘手境况。 连蔷没有放弃,她继续呐喊,尽管声音微弱,可还是吸引了一部分人,有人不闻不问,也有人停下动作,注视着连蔷,然后,似被她打动,跟着效仿着她的行径。 越来越多的人模仿着她,攻克起自己的心魔,地上的尸体却也不断累加着。连蔷发觉眼前一片血红,不知是溅到眼里的血,还是她克制不住得目眦欲裂。 她的速度很快,出手就能利落地结束,可太多太多了,多到连蔷心泛茫然,甚而肩膀被人握住,她下意识都要反击回去,让来人不要阻止她。 但那人不依不饶,连蔷攻击即将抵达的时候,她似有所感,先一步转头看了过去——是迟星霁,形容狼狈,仿若下一刻就要倒下,眼底的光却格外亮。 “你怎么来了!”连蔷惊呼,她左顾右盼,想将他推到一个安全的角落去,但迟星霁纹丝不动,深深地凝望着她。 “我只知道,死不可怕,但这种时候,我若没有陪在你的身边,我一定会后悔。” 连蔷听了,竟说不出话来。 想了想,迟星霁又补充道:“你放心,谭前辈也答应了我,自保为先,不会莽撞。” 连蔷明白了他的意思,非常用力地点头,不再多言,二人把后背交予彼此,继续投身到了战斗当中。 “迟星霁……”途中,连蔷咬牙呼唤他,“我们一定,都要活下来!” 回应她的是迟星霁不减的攻势! 大抵是他们这儿的情况特殊,很快被众人注意到。将琅也慢慢朝着连蔷这里移动,终于,几人千辛万苦碰头! “是你们做的?”来不及过多寒暄,将琅眸光一扫,能意外见到连蔷,他已将事情原委猜了个八九分。只是他呼吸急促,一时听不出话中语义。 “是。”事到如今,连蔷亦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无论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将琅与她决裂或是叱骂责备她,连蔷都愿意一并受着。 “你做得——”将琅皱眉,话锋一转,“倒有几分痛快,像我!早该这样了!这破魔渊搅得人心惶惶!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就去死!” 连蔷一愣,随即哑然失笑。不论将琅说这话时的真心假意,但于她而言这的确是莫大的鼓舞。 见事态紧迫,连蔷忙三言两语托出:“不说这个了!魔渊虽是这次灾祸的罪魁祸首,但其中被囚的很多都是无辜之人,被迫卷入其中。如果可以……不要伤他们性命。” 将琅本要开口嘲讽连蔷心慈手软,古往今来,在战场哪有不伤对手性命的道理,可看着她的双眼与周围的情况,将琅迟疑了。 自从二人相熟以来,他总觉得连蔷仿佛总有种奇异的力量,可以去感化别人,让人愿意为她改变初衷。 最后,将琅还是退了一步,不置可否:“我尚能做到,只是我不能去要求别人同我一样。” 这已是极重的承诺,连蔷感激道:“多谢!” 言罢,将琅和其身后的迟星霁对视颔首,默契地谁都没有开口搭话。那日的密谈是否还掺杂过别的内容已无从得知,成了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将琅复去指挥战局。连蔷已数不尽自己与多少人交过手,又和多少人擦肩而过。长夜无尽,她疑心这件事是否没有终点。 好在,心生困倦之时,回头一顾,那双心底的眼睛总能再给予连蔷一些力量。 连蔷不敢奢望一个圆满的结局,她所盼仅仅只是伤亡能降到最小。 不知厮杀了多久,原本披撒在身上的血色光亮,骤然被一丝更加明亮、刺眼的光芒所替代,远比刀光剑影醒目。 刹那间,所有人停下了动作,看向了天际—— 像是知晓与自己相生相依的魔渊大势已去,血月不知何时退场,太阳出现在了这个数千万年间未曾降临的地方。 魔气仍旧存在,可这一刻,每个人胸膛中涌动的是越发激昂的东西。 “天亮了,天,亮了!” 不知是谁先发现了这一点,开始有人丢下兵器,跌跌撞撞地跑向地平线,像是要去捕捉那一缕不可多得的日光。 更多人加入了他们,大批大批的人奔跑起来,活像族群迁徙,场面变得荒诞又滑稽,但阳光切切实实地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昭告着自己的到来。 温暖,明亮。照亮了面上蜿蜒崎岖的魔纹,照亮了疲惫倦乏的双眼,照亮了冻结太久的躯壳和内心。 连蔷看到这一切,眼中热泪盈眶,她不顾一切地抱住迟星霁,激动不已地喃喃道:“结束了……结束了……” 无声回应她的是迟星霁更有力的拥抱。 泪眼朦胧间,她看向将琅所在的方向,看着他将武器插在地上支撑自己,脸上被鲜血晕染开一片,可松垮下去的脊背,无疑显露了他亦舒了一口气。 她还想去寻找谭前辈的身影,却无果。但连蔷相信,她那般如藤萝一般顽强的人,定是安然无恙。 没有人再对战,他们又哭又笑,尽全力宣泄着最鲜明浓烈的情绪,庆祝着白日的到来。 后来,史记那一场持续了三天三夜的战斗为“魔渊之变”,这场战争并无赢家。可谁都知道,自那以后,魔域仍傲然矗立一方,也焕然一新——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大概就正文完结啦~虽然好像看起来很不可能,但这个故事真的即将告一个段落了…… 目前预想的是一个if线番外,如果有 还在看的读者宝宝,非常欢迎在全文完结前在评论区留言想看到的番外(虽然也不一定写……),虽然我不敢看评论区,但我会死皮赖脸拜托朋友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终章】 第88章 终末 连蔷和迟星霁没有迎来他们预想之中天道的处罚,或许是天道遗忘了他们,又或许这本就是天道为他们命定的结局。 二人又在魔域待了一段时间,不得不承认,将琅御下的确很有一套。即便是面对伤筋动骨的魔域,他还是能维持从容,井井有条地布置好一切。 “其实,我微末之时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当上魔尊。只是想着,如果有一天,天底下的落难之人都能有自己的安身之所就好了。” 这日,连蔷和迟星霁来同将琅辞别,他们已皆非魔修,再深居魔域也不合情理。 面对好友辞行,将琅亦难得挤出了些许空闲,与二人于明月之下把酒言欢。 连蔷忽地想起二人初次相逢的场景,原来他救下自己,还有这样一重缘由在,而旁的缘故,恐怕她是世上唯一的知情人了。 也好,连蔷颇为感慨,有时不知者才是最幸运的那个。 “想什么呢?”将琅把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十分不满自己真情流露之时,连蔷竟然出了神。 连蔷回过神来,道:“没什么……” 她正欲搪塞过去,身旁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连蔷忙凑过去连连抚迟星霁的后背替他顺气:“好些了么?” 自事变之后,迟星霁身体亏空得厉害。将琅特地请人来诊治过,说大碍没有,只是再度从头修炼,切忌要愈发脚踏实地,不可莽撞。 迟星霁本就不是莽直之人,身旁又有连蔷虎视眈眈,生怕他再不惜命。这也是二人需要尽快搬离魔域的原因之一,此地实是不适合伤患养伤。 将琅瞧着二人你侬我侬的样子,牙根都有些痒痒,尤其是迟星霁,半晌没有动静,他只不过出声说了一句……可惜对方现在实乃羸弱,就算打赢了,自己也胜之不武。 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将琅才觉胸口的气顺了几分:“你们之后有何打算?” 今时不同往日,二人卸去了特殊身份,往后日子总能随性些,将琅倒不担心二人,此刻也只是照例一问。 连蔷与迟星霁相视一笑,成竹在胸道:“还有些未尽之事要做,之后嘛,大抵会去四处瞧瞧。” 将琅续了杯酒,晃晃酒杯权当回应。他本就非刨根问底之人,见二人有所筹划,也不再问了。 二人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安静离开的。将琅未去相送。 离开前,连蔷也寻过谭前辈的踪迹,只是那日的尸骨中无她,又不好大张旗鼓地找人。终是在卫兵口中得知了一个同她有几分相似之人的下落,却也是早早离开了。 连蔷遗憾又庆幸,遗憾二人只能萍水相逢,又庆幸点到即止已是很好的结局。 被将琅那一日的话有所触动,连蔷和迟星霁回到小院定居后的第一件要紧事,便是打听了少虞的下落,把那包梦蚕丝随写了近况的信寄了过去。 可信寄去了,梦蚕丝却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连蔷心领神会,深知这位公主自有自的骨气,便也不再强求。 在她忙于这些时,迟星霁已不动声色地将院落翻新了一遍。枯萎的杏树全清理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土壤肥沃的花田。 初次看到这一切,连蔷许久没说得出话来,她一面顾惜迟星霁所剩无几的灵力,一面好奇他为何如此行事。 “怕你触景生情,也是觉得你或许更喜欢魔域那里的布置,难道不是么?” 对上迟星霁坦然中夹带着半点委屈的神色,连蔷自是半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不过,她这次种下的并非寻常花木,而是药草。她有意为迟星霁好好调理身体,寻来了各色医书,架势竟比当年苦读剑谱还要认真。 迟星霁知她耿耿于怀,便也随她去。 哪怕是未入魔的连蔷,也不敢奢望两个人能过上这般平和安稳的日子。她也在想,也许某日残存的芥蒂会浮现出来,但此时已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时候。 至于从前,迟星霁明明也对自己情根深种,却从不开口言说,连蔷说不好奇是假的,但也不是非要知道。 她相信迟星霁,他自小家中不如自己美满,又得奚文骥严厉鞭策,望而却步也是情理之中。 但连蔷有一次还是说漏了嘴,望着迟星霁的背影,无意抱怨道:“要是早些坦率,也不至于这么晚才过上这样的日子。” 迟星霁的动作僵了僵。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那夜连蔷只觉得迟星霁攻势异常凶猛,攻得她心一阵阵不自觉地发颤,就连最后他替自己撩开湿漉漉额发的手都避让开了。 她嘟嘟囔囔地昏昏睡去,却不知迟星霁一下一下摩挲着她的鬓发,看得入了神。 彼时,二人都还是小小少年,住在家中,最大的烦恼是如何能去窥外头四四方方的天。小小的迟星霁端坐在家中,每日除却读书吃饭,最大的挂念就是隔壁家的青梅何时来攀自家房檐。 某一日,他少年意气,心血来潮地做了那唯一一次的出格事——连蔷常爬的梨树,他也爬了。只是尚为生疏,少年坐在枝头,一时进退两难,院落里的说话声却起来了。 “实话同我说,你当真不喜欢隔壁家老二?” “哎呀好姐姐,你这问的是什么呀?我当然不喜欢他了,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他?” “那你还日日都去寻他?还不从实招来!” 接着是一阵少女笑闹声,连蔷笑岔了气,好不容易匀了气,继续信誓旦旦说道:“我就是觉得他读书厉害,性子又很沉稳——你们不是都说我要乖一点嘛!平时你又有一大堆的正事要做,连柏比我还咋咋呼呼——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错了!别打头!” 在一院子欢声笑语中,迟星霁切实感觉,自己在另一个冰冷的世界。这个世界,没有连蔷。 那天他是怎么从树枝上恍惚地一跃而下,后面有没有摔伤了腿,迟星霁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归家时,双亲谈及胞弟的婚事,似乎总有意无意往连蔷身上引,又顺势谈及了他。 他瞧着双亲隐含深意的双眼,只把对连蔷的印象一语带过。 迟星霁从前和家人的相处中的一点一滴总结出了一条最重要的道理:千万不能暴露自己的喜欢。于是他说了谎,也差点骗过了自己。 因为无论天上地下、何年何月,唯一会心疼怜悯他的只有连蔷。 迟星霁做得很好,未成想那一日的连蔷也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奉行缄默的人从始至终都维持着这一准则,而生性坦荡直率的人,仅有的一次嘴硬逞强,却差点痛失了最心爱的东西。 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弥补。 迟星霁数次回想,是否儿时被所谓的亲缘牵绊不深,才会被难得的真情所打动。他对连蔷的感情,当真关乎风月么? 同样的问题,奚文骥亦问过他——在那日求娶之时,上首的师父痛心疾首,连声质问。 迟星霁从来是奚文骥最得意的弟子,从未叫师父失望过,迟星霁自己也知道,可当疑问接踵而来时,他浑然不觉跪久了的双膝红肿疼痛,迟星霁想,他一定要留住连蔷。 于迟星霁来说,他对待奚文骥的感情复杂,他敬重奚文骥尤胜其父,可爱他,亦怨他,怨他为何不能爱屋及乌。 久而久之,这细微的怨恨便化作了对自己无螚的鄙夷。迟星霁总是想,若是他再强大一些,是不是就能更自如些? 可惜似乎不是。 回忆一旦启封,就会有更多纷沓而来。某日,迟星霁向连蔷提及了自己想要再去探望一次奚文骥——尽管奚文骥应当已得到了十分周全的照顾,连蔷平静地答应了,允他独自前去。 迟星霁没有意见。可伴着晚霞归来的他带回了奚文骥的死讯。 “……说是寿终而死,去的时候很安详,没吃什么苦。”迟星霁这样说着,眼底多多少少有些黯然。 他对自己缺失侍养的那些年岁,到底都是遗憾的。 连蔷听来,也有几分唏嘘。她不能和奚文骥和解,可对他的逝去无动于衷,亦是不可能的。总归教养过她一场,连蔷还是主动陪着迟星霁去坟前看望了一回。 站在奚文骥墓碑前的连蔷恍若隔世,想起年少时愤时疾俗的自己,是万万做不 到心境平和地来为他上香的。 这一遭反让她想起了另一件事,说来不孝不义,这些年她从不敢去家人坟前祭拜。一是怕他们到了地下也无法原谅自己的薄情;再者怕自己过得难堪,他们不怪她,却要心疼她的狼狈。 总有世人言,修真之人注定六亲缘浅。连蔷从不以为意,她是被托举呵护着长大的,家中少了谁,都无法变成现今的她。 当连蔷看到父母坟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之时,她刹那喜极而泣。 即便知道自己不能被原谅,可有此一遭,也是她最想看到的结果。 迟星霁替她去打探了一番,听闻是连家的后人所为,提议要连蔷去拜访,却被她柔声拒绝了。 “我说起来也算是他们的老祖宗了,可我认识的连家人不是他们,他们也没有因为我得到什么荫蔽,我又怎么好觍着脸去看他们呢。”连蔷揉揉眼睛,嘴角却不自觉地在上扬。 于是二人只在连家老宅外默然注视了一会儿,便悄悄离去了。 “还有什么必要做的事情么?” 二人在闹市中慢慢穿行着,迟星霁稍快半步,为连蔷挡开人流,侧首看向她发问道。 连蔷看向天空,今日晴空湛蓝,万里无云,是个少有的好天气,哪怕有孩童不慎擦撞过她,也无损她的好心情。 她曾经高高仰望的星辰就这样落进了这方小小的池塘,化作一尾小鱼,终生环绕着她这朵莲花游弋,矢志不渝,众生不改。 于是连蔷向着迟星霁摊开手,撅嘴娇嗔道:“你先前送我的那枚花簪不好,都有锈迹了,一定是没有好好挑过,重新买一支向我赔礼。” 时日还短,哪里就发锈了呢?可迟星霁只觉得自己的妻子一如既往的可亲又好笑,温声应好,又顺势牵住她的手。 “好,为你买,一支买,十支八支都买。” 身侧穿流而过的游人不识他们,乍一看,都只当是一对平凡的恩爱小夫妻,会心一笑。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终于!完结了!!! 这篇文连载跨度太大,一开始写的时候,我对很多事情的意识都还是初初萌芽,没想到时代在进步,两年后再来看文中有的设定和剧情,我自己都觉得有更改的空间,但,我还是很喜欢它,所以写到了今天! 写这篇的时候我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迷茫期,和一位关系特别好的朋友决裂,放弃了自己喜欢了两三年的爱好,甚至工作都处在一个不知所以的阶段,回看自己的产量,真的很想晃晃自己脑子里的水听个响……还好是写完了,不能说多满意,因为人还是要给自己留几分余地的哈哈哈哈哈。 关于连蔷,一开始的设想就是一个可能看起来十分“恋爱脑”的角色,她收到了很多的爱,也有能力将爱反馈给别人,这本身就是一种美好的品质。因为思想的发展,“恋爱脑”这个词或许已经染上了一些贬义的色彩,但我还是觉得,在一次次失去和被伤害后,还是能勇敢地坚持自我去追随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是非常之了不起的。 但同样,好的爱一定是可以让自己和对方都熠熠生辉的! 还让我觉得珍贵的是她的共情能力,是天赋,但有的时候也会是敏感人的惩罚吧,但还是宁可痛苦,不要麻木。 对于迟星霁吧,感觉没什么好说的,想对他的描述和解读基本已经在文章里了,应该算是非常典型的回避型吧(是吗?),我也不知道,随便说的。 这本也尽力去塑造了一些配角,也不知道效果怎么样,交给你们来评价啦。 习惯性将正文完结感言写得长了一点,那么,终有告别之时,我们,有缘再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