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长歌》 第1章 北方知寒 冰霰从灰暗天空飘下。 常年的浓烟使得这座城已经多年没有见过纯白的雪或者澄澈的雨,即便有,落到蒙着厚厚一层黑色灰尘的地面上也会立刻成为浑浊的水流,永远都不能冲刷出原色。 咚——咚——咚—— 钟声响起。 好似钟声一响,夜便铺天盖地地涌来,将灰暗淹没。 “这些人,竟然企图溜进神民区!竟然敢违背铁律私自进行交易!这就是下场!不要忘了你们的身份,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任何胆敢有逾越行为的人,只有一个下场,那样就跟他们一样!” 行刑场四周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围观,这些人的表情都是一样的麻木,仿佛对吊死人这件事再熟悉不过。匆匆而过的人都偏着头,小声说着最近发生的事,好似根本没有看到尸体。 “听说又有人被开膛了……” “是吗?” “你说会不会是警署的那些丧良心的人故意来吓唬我们晚上不要出去……” “嘘!可不能乱说……” 相距百米外的警署尖塔楼上,因为室内外温差蒙着雾气的玻璃被擦干净了一块,露出了上面的雕花,陈洛警长正用古铜制作的望远镜看着那七具被挂在城墙上的尸体。 “这尸体啊,挂的低了,不能让所有的弃民看见,挂的高了,可能让神民看见,那可就脏了他们的眼睛了,这个高度可是得好好计算计算。” “既让弃民恐惧,又能让神民满意,这其中的难处谁都体会不到,也就警长能够办好这些事!” 对于属下的吹捧,陈洛满意地点了点头,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青花瓷茶杯,细细地品尝起来今年的新茶。 “深冬了啊!” 与高楼上陈洛警长发出同样感慨的是夜歌,他站在离行刑场最近的一条巷子里,嘴中呼出清晰可见的热气,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那面城墙上挂着的尸首。 一根根细长的绳索,勒住尸体的脖子,让其悬在半空中缓缓地打着转。 “福叔,你们还真像是一个个熟透了的大果子,可惜不能吃。”夜歌这样说着,也不由得淡淡笑起来。 抬头望了望数十年如一日的黑暗天空,夜歌长呼出一口气,擦了擦落在脸上的冰霰,转身离开。 街道凹坑积的脏水上面浮起了一层薄薄的冰,让衣衫单薄的人绝不敢去踩。夜歌绕开这样一个个凹坑,推开一扇生锈的铁门,沿着向下的阶梯走进了黑暗。 哒—— 不可避免的,夜歌一脚踩到了小凹坑中,寒冷立刻钻进了他的鞋中。夜歌没有在意,继续向前走,推来了那扇冷硬的铁门。 “夜歌?”大狗试探性地问道。 “嗯。” “你去哪了,这么久?”大狗一边在前面领路一边说道。“小豆子都问我好几遍了,我只好先让她在老地方等着。” “刑场。” 大狗闭嘴片刻,说道:“没办法,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当初我们不是说好了的,不论是谁被处死了,剩下的人都要继续为大家赚钱。” 夜歌没有回应大狗。 嗤—— 火柴擦着火,照亮了一尺的地方,一根烟被点燃,也照亮了一个魁梧大汉的脸跟另外两个人的脸。 “呦,这么小个人?靠谱吗?大狗,糊弄琛哥的下场你是知道的。” “这怎么会呢?他绝对跟我保证的一样,绝对是行家!”大狗急忙说道。 “是吗?“琛哥吸了一口烟,突然举起了手中的长枪,枪口抵在了大狗的脑袋上。“福老头没了,你们这两个小东西能干什么?” “琛……哥……”大狗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火柴燃烧殆尽,光亮突然收缩。 夜歌的身影在最后的火光里一闪。 咔!嚓! 铛! 当琛哥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手中的枪只剩下一支没有用的杆子,枪栓等重要部件全部被卸了下来。 “果然是个行家!”琛哥再次擦亮一根火柴,看着被卸空的枪杆,不咸不淡地说道。他摘下嘴上的烟,插到大狗的嘴中。“跟我来。” 被塞了一嘴烟的大狗还停留在被琛哥拿枪指着头的瞬间里,被烟呛到时才反应过来,准备上前却被琛哥的小弟拦了下来。 “琛哥让你在这好好抽烟。” “哦,谢琛哥。”大狗举手示意了一下手中的烟,转身找了个角落,将烟掐灭,装进了口袋中。这大半只好烟可是普通弃民弄不到的好东西。 夜歌跟着琛哥走进了一处改装过的房间,里面竟然奢侈地点了一盏煤油灯。 “看见了吧!”琛哥说道。 “青锋,第三式,帝国三百二十六年产;红衣,第五式,帝国三百三十二年产。”夜歌只看一眼桌子上的枪就说道。 “不错,好眼力!”琛哥说道。“也不跟你废话。青锋,射程改成五百米,射速要高;红衣,威力提升一倍。这两种枪,我都准备了五杆。能做到,这些都是你的。做不到,下场也不用我多说。” 看着被抛到桌子一袋子钱,夜歌知道那至少是二百铜币。他不知道福叔他们之前是怎么谈的这单生意,可就这个数额来看还是相当可以。 “好!” “多久?” 夜歌没有回答,他走到桌子前,拿了一杆青锋,仔细地检查起来,干净利落地将其拆解,随后将其他四杆一样拆解,开始重新组装。 琛哥找了根凳子,坐在一旁等待着。其实他心里也没有抱多大希望,毕竟说是五杆枪,其实是五杆被淘汰了的废枪,光是组装出一杆好枪都不一定,还要改造出一杆更好的,几乎是在痴人说梦。 咔,咔,咔…… 虽说四周的工具并不如自己的那套那么顺手,但好在周全,夜歌改造起来也就省去了大量的时间。“青锋”他实在是太熟悉不过,毕竟之前三年这是兵工厂里最多的货,纵使眼前都是废枪,他也能组装出一杆完整的来。 咔—— 夜歌拉动枪栓,扣动扳机,最后试了一下改造好的“青锋”,交给了琛哥。 琛哥有些意外地接过青锋,从口袋中拿出一颗子弹,压到枪膛中,走出了房间。 砰! 清脆的枪声在下水道中不停回荡。 一刻时间后,琛哥回来,安静地等着另一把枪。对方没有说话,就是对“青锋”的满意。 咔,咔,咔…… 夜歌最后检查了一遍,将红衣交给了琛哥。 琛哥再次检验了红衣的威力,不由得笑了起来,却在面对夜歌时完全将喜悦隐藏了起来。 夜歌也不多说,拿上了桌子上的钱袋就走出了门。 琛哥举起红衣,瞄准了夜歌的后背,想了想又放下了枪。比起二百铜币跟杀人灭口,一个神乎其技的机械师无疑更为重要,后者可能会给他提供源源不断的钱财。更重要的是,他在瞄准时感受到了若有若无的危险。 “不愧是能够获得‘降尘院’考试资格的人!”琛哥望着黑暗,冷笑着说道。尽管交易的双方都在隐藏身份,但琛哥还是轻易地查到了对方的底细,他向来都不习惯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只不过,他没有发现桌子上的零件少了。 “走了,大狗。” 双手揣怀睡着的大狗醒了过来,立马跟上了夜歌。 从不同的路线推开铁门,夜歌看着灰暗天空上的圆月,大致推测了一下时间。 “怎么样,夜歌,这次赚了多少?”大狗兴奋地问道。 “不多。”夜歌将钱袋交给了大狗。 “这还不多?这都有一百铜币了!”大狗掂量着手中的钱袋,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这足够买五百个黑窝头了,很多人又可以不用挨饿了。 “哎,夜歌,你给小豆子攒的钱还差多少了?”大狗紧跟着问道。 “差三千。”每次交易,夜歌都是将一半的钱去救助其他人,剩下的攒起来。 “就差三千了?那可快了!小豆子那么聪明伶俐,一定可以获得‘神纹’,成为神民!攒了三年了,终于可以参加明年春的‘神启’了。真羡慕你跟小豆子,一个可以考降尘院,一个可以成为神民!”大狗的言语中带着无限的憧憬,到那个时候他可就是有两个风光的朋友了。 在这个世上,任何人想要成为神民,都必须经过“神启”。唯有经过“神启”产生了“神纹”的人才可以成为神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每个人产生的“神纹”就像是指纹一般,世间绝无相同的第二枚,第一帝国也根据“神纹”的不同划分了人的等级。 神民的孩子几乎都会继承“神纹”,而弃民中则很少会诞生出“神民”。但为了给弃民希望,弃民们每年都有获得“神玉”的机会。黑铁城每年都会十六个“神玉”名额,每一个名额都昂贵到了让人望而却步的程度。 十万铜币,对一个月勉强能攒下一个铜币的弃民来说,那是永远都无法想象的数字。就连每天跟在夜歌屁股后面的大狗都不知道夜歌是怎么攒到这么大一笔钱。 拐过一条巷子,夜歌突然立住了。 “怎么了?”大狗向前一望,直接僵住了。 月光之下,一个黑影正举着刀子,刺入地上人的胸膛之中。 第2章 一寸阳光 砰! 正高举手术刀的开膛手即便预料到了夜歌的飞踢,也没有预料到那一脚的力量竟然那么强,直接被其踢飞了出去。 “小豆子?”借助月光,大狗看清躺在血泊中的人,声音完全变形。 夜歌紧盯着面前的人,眼神比地上的冰还要冷。 开膛手站定,看着夜歌,并没有胆怯,反而是握住了手中的手术刀。只不过此时,探照灯的灯光扫到这里,刺耳的哨声也随即响起,显然警察署的人发现了这里的人。 砰! 夜歌再次冲上前,再度横起一脚,却被开膛手挡住。开膛手用手术刀连刺逼退夜歌,却只能在愈发刺耳的哨声中转身逃离。 “夜歌,你快来看啊!”大狗用哭腔喊着,完全不知所措,只知道用手按着小豆子胸膛上的伤口。 夜歌本想继续去追,却不得不回头。 刺入鼻腔的血腥气,浓烈的让人怀疑身处屠宰场中。 夜歌掏出随身带着的火柴,擦亮一根,从头到脚,迅速地看了一遍小豆子的身体,心脏狂跳不止。 正如传闻中的开膛手的作案手法一样,小豆子的胸膛被打开,心脏的跳动清晰可见。倘若夜歌他们来的再稍微晚一点,小豆子的心脏此时就已经被摘掉了。 “怎么办啊,夜歌!”大狗哭了出来。 夜歌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回想着所学的一切东西。 “止血!” “绷带!” “输血!” “呼吸!” “……” “去找王半仙!”在经过简单的伤口处理后,夜歌抱起了小豆子,拼命地向一个方向跑去。 大狗奋力站起来,刚跑两步怀里的钱又掉了出来,他回身捡起钱袋,听到好几个铜币撒到了四周,他想去捡,心又一横,折身去追夜歌。 砰! “王半仙,出来!”夜歌一脚踹开门,怒吼道。 “谁啊!哪个催命鬼?喊那么大声干什么?”正在熟睡的王半仙一下子惊醒了过来,还没穿上衣服,就发现自己的房门被踹开。 “救人!”夜歌将小豆子放在简陋的手术台上,迅速地将煤油灯点燃。 王半仙刚想喊“把灯调小一点”,看到浑身都是血的夜歌后又没做声,借着灯光他才发现是小豆子躺在了手术台上。 “小豆子?” “别磨蹭!”夜歌端过盛着手术工具的盘子,一把塞到了王半仙手中。 王半仙也看出了情形危急,打了自己两巴掌,让自己更清醒,便拿着刀开始处理小豆子身上的伤。 “剪刀。” “布。” “刀。” “……” 一直等到完全天明,煤油灯完全烧尽,缝合才算完成。 夜歌在一旁看着脸色苍白的小豆子,竟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 王半仙拍了拍夜歌的肩膀,说道:“先坐下吧,要是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小豆子能撑过来。” 夜歌抬头看向王半仙,直直地看着对方。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王半仙想要躲闪,却始终逃不掉。 “你告诉我,到底有没有意外?” 王半仙见自己躲不过去,心一狠,说道:“夜歌!你不比我清楚吗?不用说这么大的伤口,就是被铁皮划一道口子都可能会死的!这么大的伤口,你见的比我少吗?能不能活,你问我干什么?你问你自己!” 夜歌冷静下来,不再追问,拿了条凳子,坐在了床边。 “都说了,不要等我!”夜歌恨恨地说了一句,心中对小豆子不听话的火却完全散开,根本聚不起一句话来。“没事,傻人有傻福,没事……” “没事……” “没事…… “没事……” “……” 王半仙徘徊了很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拍着夜歌的肩膀说道:“这都两天了,你不吃不喝的,一句话也不说,这怎么行?” 夜歌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坐了两天,他好像没有听到王半仙说的话,猛地站起来,凑到了小豆子的面前。 小豆子颤颤巍巍地睁开了眼,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夜……歌……” “小豆子,你终于醒了!你想吃什么?不,你先别说话,你好好躺着,别说话,好好躺着。”夜歌急忙说道。 “可算是醒了,要不然就得两条人命了。”王半仙无奈地说道。 …… 快要锈到散架的火炉里再度燃起了火,层叠的铁锈被烧得通红,不知何时就会掉下去,当铁锈再掉下去的时候,这火炉多半也就会垮了。 “还真是托你的福,我家里好几年没这么暖和过了,整个弃民第三区啊,也就你夜歌这么有钱,能这么奢侈地烧煤,烧煤啊。”王半仙拿起一小块煤,不舍地放到了火炉中。 大狗看着躺在床上的小豆子,坐立不安,问道:“半仙,真的没有法子了吗?” “有什么法子?”王半仙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们有钱,就不能通过黑市买药吗?” 王半仙嗤笑了一声,说道:“有钱怎么样?有钱了不起啊!你脖子后面有‘神纹’吗?有‘神纹’才了不起!就算你身无分文,脖子后面是个‘白银神纹’,医院照样无偿救你。没有‘神纹’就只能在这……”最后两个字“等死”他没有说出来。 “你不是半仙吗?你倒是作法啊!”大狗着急地说道。 “去,瞎说,可不能渎神!”王半仙端了半碗珍藏的南瓜子,蹲坐在火炉旁,一粒一粒地精心地烤了起来。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闲心吃南瓜子!你这个兽医!”大狗闻到南瓜子的香气,咽了口唾沫说道。明知道王半仙是个兽医,可所有人都只能来找他医治,因为他是唯一还懂点医术的人。 王半仙一抬头,用下巴指了指,说道:“喏,夜歌都没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 大狗看了一眼枯坐着的夜歌,不忍跟其说话。 “兵工厂让你来的吧。”熬了许久的夜歌,一开口声音带着嘶哑。 “兵工厂能指使动我?”大狗强装无所谓地说道。实际上他被命令,带不回夜歌,他也不用继续在兵工厂干苦力了。 见惯了生死的夜歌很清楚,小豆子的伤口是感染了,所以才会这样高烧不醒。其实这里的人,只要受伤了,就没有不感染的。 “王半仙。” “嗯?” “有什么办法能弄到药。” 王半仙一下子愣住了,急急地说道:“夜歌,你不要冲动!你不清楚我们这种弃民是没有资格进入神民区的吗?就算你通过下水道进入了神民区,那又怎么样?对,没错,你身手好,枪法好,脑子也好,可是你还是肉体凡胎啊!一刀子捅进去,你也会流血啊!一枪打在脑袋上,你也得完蛋啊!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我们只是弃民。”王半仙说完这句话,就好似没了力气,向一旁走去。平时喋喋不休的大狗站在一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我们只是弃民啊……”夜歌小声地重复了一遍。 弃民,没有挣扎的权利。 “夜歌……”正在高烧的小豆子再次睁开了眼。 夜歌凑上去。 “夜歌,我想去看阳光。”小豆子半睁眼看着夜歌。 “好,我带你去!” 王半仙想阻止,张了张口,最后塞进了一粒南瓜子,食之无味地嚼了起来。既然那是小豆子最后的愿望,也就没有阻止的必要了。 夜歌给小豆子裹上厚厚的衣服,背着对方,离开了王半仙的住所。穿过一条条狭窄崎岖的街道,夜歌带着小豆子来到了“割袍墙”前。 黑铁城就如同一座火山,城墙高耸入云,致使城内能够见到阳光的区域只剩一半,这部分自然是神民才有资格居住的地方,而弃民只能一辈子生活在阴影之中。“割袍墙”就是神民跟弃民的分界墙。 为了不让“割袍墙”提醒神民对面住着肮脏的弃民,墙上爬满了荆棘,既当成装饰也是一种阻碍。 靠着一条秘密的小径,夜歌带着小豆子穿过了墙,却不能穿过荆棘林,因为一旦被人发现,那就会被立刻处死。 弃民,不可擅自进入神民区。 割袍墙只是一种形式上的隔断,真正的隔断是无法跨越的阶级。 一缕缕阳光斜斜地照下来,清晰可见。 小豆子伸出手,穿过阴影,缓缓地向前。 可手臂的长度有限,无法再向前,再向前,身影就会暴露在神民区。 “夜歌,要是有来生,我想做一只飞鸟,可以飞过割袍墙,飞过荆棘,飞过任何阻碍。” “可以挣脱与生俱来的黑暗。” “去看看阳光。” 距离阳光,只不过还剩下一寸的距离而已。 只差一寸。 不可逾越。 “好暖啊……”小豆子笑着说完这一句,便闭上了眼睛。 第3章 僭越神明 灰黑的冰霰断断续续,一点一点地在裸露的地面上拼出整块薄冰。 兵工厂里的轰鸣与铿锵声持续不断,夜歌却提前走出了兵工厂。也只有他这个兵工厂里最好的总工才有做完任务提前下班的特权,即便如此,他最近这两天的旷工也引起了管理层的不满,光是出门的这条路上他就被警告了三次。 独自走在街巷中,夜歌双手揣在口袋里,低头沉默着,没有人知道此时他的右口袋里装着一块指甲大小的白玉片。为小豆子攒了这么久的钱,其实就是为了这块白玉片,这块白玉片就是—— 神纹! 就是这块玉片,决定着这个世界的等级。 不知不觉间,夜歌来到了王半仙家中。 在夜歌不计代价的砸钱之下,房间异常温暖,而小豆子身上缠着的也是最干净的纱布,上面敷着最好的药品,可这一切都不能阻止小豆子伤口的感染。自从夜歌冒险带着小豆子去了一趟“割袍墙”,小豆子就再没有睁开眼过。 王半仙看了夜歌一眼,很平静地说道:“就看今晚了,挺过去就过去了。” 因伤口感染而死的人,王半仙见过太多了,他非常清楚小豆子是挺不过去的,而他也相信夜歌也非常清楚。 夜歌站在床前,看了良久,最后转身离开。 “你去哪,不在这陪着她了?”王半仙问道。见夜歌没有回话,王半仙不由得叹了口气。“你去茶馆找朝叔有什么用,你又不是没找过朝叔,这是朝叔也没法子的事情。” …… 除了阴阳区里住着的弃民区管理者们,整个黑铁城弃民区第三区唯一有点人气的地方应该就是这座茶馆,甚至有不少在清晨路过茶馆时会行礼以示尊敬。 “朝叔。”夜歌推开门,照例给朝叔倒了一杯泡过不知多少遍的粗树叶。 坐在椅子上的朝叔是个名副其实的老人了,他睁开眼,接过“茶”,笑着说道:“你这个小鬼头可是有一段时间没来看我了。” 夜歌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坐吧。”朝叔示意夜歌坐下。 “朝叔,听说你之前是神民。”夜歌直接问了最敏感的问题。这个问题很多人都有所猜测,但没有人敢说。不管发生任何事情,神民都是神民,不可能变成弃民。倘若朝叔真的是神民却待在弃民区里,被发现了就会被以“有辱神民”之名处死。 朝叔没有回答,显得很平静。 “神民就一定能活的很好吗?”夜歌认真地问道。 “你抬头看。” 夜歌抬头望去,眼前只有很低的楼板。 “看到什么了?” “楼板。” “是楼板,还是低楼板,真他妈的低的楼板!”朝叔有些愤怒地说道。“你能看到神吗?” “不能。” “去他妈的神民、弃民!”一向和蔼可亲的朝叔竟表现出了出奇的愤怒。 “朝叔,你平时不是这样的。”夜歌说道。 朝叔笑了笑,缓慢地说道:“你平时也不是这样的。”其实小豆子的事情,朝叔早已经知道,否则警署也不会没有去调查夜歌他们,夜歌也没有那么轻松就可以弄到纱布、药品。 夜歌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心乱,可他还是不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神民也好,弃民也好,重要的不是哪一种身份,而是你自己到底过得好不好。神民好不好,要去问神民;你好不好,要问你自己;小豆子好不好,要问小豆子。路,是你自己选的,好不好要你自己说了才算。” 夜歌低头沉默着。 “既然你有主意了,那就去做。朝叔信你,你也要信你自己。” “朝叔,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夜歌有些吃惊地问道。 “你是我养大的,你什么心思我会不知道吗?”朝叔平静地看着夜歌。 平静,是一股力量。 夜歌看着朝叔的眼神,郑重地说道:“谢谢,朝叔。“ “去吧。”朝叔看着夜歌的身影离去,沉默起来。“这些事本该是朝叔去做,毕竟你还是个孩子,可朝叔实在是不愿再让你卷进来了,他们已经追上来了。或许当初教你‘霸王八式’就是个错误……” 告别了朝叔,夜歌又回到了王半仙家,背起了陷入昏迷的小豆子。 听到动静的王半仙急忙赶了出来,追着说道:“夜歌!你能不能不要折腾小豆子了!让她好好躺着行不行?她现在需要静养,不要再折腾她了!就算是死,你也让她死的安静点行不行!” 夜歌回头看着王半仙,说道:“就算是死,我也要让她死在阳光下。” 王半仙愣在了原地,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夜歌背着小豆子走进了他熟悉的下水道,很快就穿过了弃民区,来到了神民区的下水道。 找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夜歌铺上破旧的毛毯,让小豆子趴在了上面,然后分开她颈后的头发。 夜歌取出了神玉,一手拿着刀子,看着小豆子。 “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能用。一旦你用了,就一定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曾经的嘱咐在耳边响起,夜歌深吸了一口气,将刀子放在了小豆子的脖颈后,一用力便割开了一个寸许的口子,鲜红的血随即冒出,夜歌立刻将“神玉”放在了伤口上。 现在的夜歌,可是在代神行职,倘若被人发现,不仅是他必死无疑,小豆子同样无法幸免,更关键的是他不知道这块神玉是否会让小豆子陷入比死亡更可怕的境地,这也是夜歌一直犹豫不决的原因。 通透的神玉迅速地吸收着小豆子的血,好似融化了一般,慢慢融进了小豆子的伤口,紧接着小豆子的伤口就恢复如初。 小豆子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 夜歌握着小豆子的手,安慰道:“没事的,小豆子,这就好了。” 很快,小豆子的颈后浮现出了一个真正的“神纹”图案,漆黑如铁,好似无尽的夜空,透着神秘的气息! “只是黑铁吗?” 还未等夜歌说完,“神纹”图案就发生了变化,圣洁的白银之色从中心诞生,迅速地替代了黑色。 夜歌的脸上露出了喜色。 “只是黑铁神民,医院或许不会救,但要是白银神民,那悬壶院一定会救!” 然而,圣洁的白银之中抽出了无上尊贵的金色! 只不过,无上尊贵的金色也不过只是抽出了一丝而已。 一朵如火焰之花的神纹正式诞生! 圣洁的白银中隐藏着一丝无上尊贵的黄金! 夜歌顾不上再去观察什么,立刻背起了小豆子,爬出下水道,在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后,他背着小豆子冲到了悬壶院。 “等等!”悬壶院的守卫一看夜歌的服装就拦住了他。 夜歌立刻低头,让背上的小豆子露出了颈后的“神纹。” 守卫一看小豆子的神纹,愣了一瞬,便立刻进去找医生。 “黄金神纹?你确定你看对了?你检验过了吗?”一路跑来的不是医生,而是院长,他迅速地查看了小豆子的神纹,随即也陷入了震惊之中。“不会错的,不会错的,虽然只有一丝,但确实也是黄金神纹!快,立刻带她治疗!” “她胸口有伤!”夜歌将小豆子放到推过来的床上,扒开了小豆子的衣服。 “伤口感染成这样了?!手术室!把安良叫来!”医生立刻吩咐道。“守住门口,暂时不接待任何患者!任何人今天都不许离开悬壶院!所有人,都给我闭上嘴!” 在院长强有力的指挥下,小豆子立刻被推进了手术室。而在这短暂的混乱中,众人也都忘记了夜歌的存在。 半个小时后,小豆子被推出了手术室,主治医师安良看到了守在门外的夜歌,走过来说道:“她已经没事了。” 夜歌看了一眼小豆子,盯着安良。 安良拍了拍夜歌的肩膀,凑到对方耳旁,小声说道:“你该走了,要不然你就走不了了。” 夜歌盯着安良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被众人围着的小豆子,迅速地转身离开。 “是谁送来的?人呢?”终于有人想起了这件事情,扫了一圈问道,却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夜歌在夜色中急行,找到一个下水道口,迅速地跳了进去。他没有立刻走,而是在黑暗中急速地喘息着。 安良的面容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安良?” “他叫安良?” “安良!” “他就是那晚将小豆子开膛的人!” 第4章 愿鱼可长安 “夜歌,这是最新批的枪管。” 夜歌随手拿起一根,放到眼前,闭上一只眼进行检验,随后用手一点点地摩挲,说道:“告诉高叔他们,前后口径有偏差,让他们注意壁厚。” “好!” 完成了一天的检验工作,经过严格的搜查后,夜歌才得以领着黑乎乎的冷窝头向着家中走去。 “哎,夜歌,你说咱这兵工厂日夜不停地加工,造那么多枪干什么?”大狗凑上来说道。 “不知道。” “你说子弹场在哪?咱黑铁城这么大,还从没有听说过子弹场,咱光造枪又不造子弹。就算造枪,各科室也不准乱进,也只有你这样的‘总工’才能进各科室,我还没见过一整杆枪的样子呢!” 夜歌早已习惯了大狗的啰嗦,说道:“明天参加小豆子的葬礼。”他必须让所有人都以为小豆子死了才可以,并且还要让小豆子远离黑铁城,否则他跟小豆子就永远处在危险之中。 “哦。”大狗原本想着自己多说几句,夜歌也就不会再提起这件事,却没想到夜歌竟然抢先说了出来。 回到家中,夜歌照例拿起那本《霸王御甲》,走到街道中央唯一的一盏煤油灯下,仔细地阅读起来。三年如一日,除了特殊事情外,他都会站在这里看书。 当煤油灯熄灭,夜歌看过最后一眼,合上了书,走回家中。 钟声敲响,代表着宵禁开始,弃民区的声音便立刻消失在了黑暗之中。或许只有无声,才能够挨过长夜。 在“割袍墙”的另一端,仍灯火璀璨,欢声笑语。 一道墙,分割了两个世界。 夜歌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件件零件,将其组装在一起。 咔——! 枪栓拉动! 黑夜之中,夜歌端起了这把改造后的“青锋”,面前浮现的则是安良的身影。有了上次交易中偷偷藏下的零件,终于可以组装成一杆完整的枪。 “即便安良知道小豆子的身份,他现在也没有能力将小豆子怎样。整个黑铁城也不过就一个黄金神纹的人,如今多了一个,没有人可以伤害到成为焦点的小豆子。只是不知道这神纹到底有没有问题……” “现在需要担忧的是安良清楚小豆子的底细,这里认识小豆子的人太多,随便一调查就扯出‘神纹’从哪来的问题,到时候就自然而然地找到我的头上,小豆子的身份也会失去作用。” “当时在医院他之所以放我走,恐怕就是为了单独调查这件事,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样的秘密,无论是谁都会心动。” “不论安良打的什么主意,他都必须死。” 砰——! 夜歌扣动扳机,只不过是枪栓撞击枪杆的声音。 整个弃民区都没有一发子弹,即便夜歌想办法凑出了一杆枪,这也是无用之物。 将枪拆解,夜歌又将其放回了地板下,然后盘膝坐在了床上,开始做他最熟悉的事情。 “至道无形,混成为体;变无化有,皆从气立;气之所分,生天生地;众生推迁,生生不息……” 整整十年,夜歌每晚都心中背诵这篇东西,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用,顶多也就是让他睡得更好一些。久而久之,一开始的叮嘱就成了习惯。 …… 咚—— 不用钟响,夜歌也会异常自律地起床,更何况今天还是小豆子的“葬礼”。 现在才六点钟,来的人并不多,要不是朝叔找了零零散散几个,恐怕今天小豆子的葬礼也就只有夜歌跟大狗了。死亡在弃民区太常见了,生存都是问题的人们根本没有闲心去参加什么葬礼。 通过狭窄幽暗的通道,夜歌他们才得以通过城门的检查,走到那块称得上是“墓地”的乱葬岗,寻了个地方,将装着小豆子“尸体”的盒子埋下。做完这一切,众人便都匆匆回去忙自己的事情。 坐在轮椅上的朝叔特意让夜歌推轮椅,走在人群的最后面。 “黑铁城大吗?”朝叔望着远处犹如远古巨兽匍匐的黑铁城说道。 “大。” “确实很大,最起码乌鸦是飞不过去的。”朝叔抬头看了眼盘旋着的乌鸦。 “乌鸦毕竟是自由的。”夜歌也看向了乌鸦。 “连从黑暗中诞生的生灵都是自由的啊。” 夜歌停了下来,与朝叔一同看着乌鸦。 “我们,也是诞生在黑暗之中吗?”夜歌问道, “不,我们都是从娘胎里诞生的。”朝叔仍旧用他那平和的语气说道。 夜歌笑了出来,重新推着轮椅向前走,说道:“是啊,我们都是从娘胎里诞生的,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朝叔看着前面人的背影,说道:“你看大家,活得没有心气,跟行尸走肉一样。你要成为他们的心气。这样,他们才能活。” “不是还有朝叔你吗,可别把这么大的名头压在我身上,我还只是个孩子啊!”夜歌笑着说道。 “小鬼头!”朝叔哼笑了一声,沉默了片刻,说道,“后天就是降尘院的考试了吧。” “嗯。” “那你可得当回人。” “我本来就是活生生的人!”夜歌笑着说道。 —— 小豆子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明媚的阳光。 “这是天堂吗?” 小豆子歪头看到了旁边摆着的花,她闻着沁人的花香,有着说不出的舒适感,这种舒适感即便在梦中她都体验不到。她想起身,却感到胸口的疼痛。 “我还活着?夜歌呢?” 四处寻觅着,偌大的房间里却只有她自己。 “发生了什么事情?” 此时有人推门进来。 “你醒了?”长相温婉的护士笑着帮小豆子检查伤口。 “这是哪?” “悬壶院啊。”护士笑着说道。“要不要喝水?” “夜歌呢?” “夜歌?夜歌是谁?” 小豆子看着护士的笑容,沉默了下来。她努力回想着昏迷时发生的事情,却只能想起一些片段。不过按照现在的情形看,显然是夜歌用了一些特殊的办法将她送到了神民区的悬壶院。 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了十多个人。 “院长,城主大人。”护士一见来人,立马退到了一旁。 “终于醒了,可把我们给担心坏了。”院长和蔼可亲地说道。 小豆子向这群人望去,心中直打鼓,尤其是看到被众人围在中间的那人。 “你叫什么?”留着两撇浓密胡子的城主熊小山问道。 小豆子畏惧地看着这个身形魁梧、面容坚毅的人,内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种畏惧,让她不敢撒谎,但她一言不发。在不清楚现状的情况下,她多说一个字都有可能是错的。只有看到夜歌,她才能心安下来。 院长忙说道:“可能是受了伤,还不愿意开口说话。这么小的孩子就经历这种大难,真是让人心疼。” 熊小山问道:“调查清楚了吗?” 旁边站姿笔挺的随从立刻回道:“根据‘神纹’,与天谕院核对后,证实此人名为——鱼长安。” 第5章 降尘 降尘院在一定程度上发挥着平衡神民跟弃民的作用,它让弃民也有机会可以进入学堂进行学习,甚至以弃民的身份获得跟神民一样的权力。 作为少数几种可以摆脱弃民身份的途径,自然是无比艰难。黑铁城有着足足二十万的弃民,每年却只有十人可以进入降尘院学习,再剔除走捷径的人,能够凭真才实学考进去的也就只有一两人而已。就连考试资格,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获得了,光是最简单的报考门槛就足够让人望而却步了—— 十五岁,可写《神语》。 整个弃民区就没有多少识字的,夜歌这种都可以钻研《霸王御甲》的人自然而然是考试人选,就连一向残酷的兵工厂也批了假。 任何人都知道希望渺茫,却都想要拼命抓住,因为这是唯一的希望。那些毫无希望的人,也愿意将希望寄托在这些人身上。 开考的这一天,碰到夜歌的人都会关切地问上两句并送上祝福。能够考上降尘院,这是所有人的荣耀。 “夜歌,你尽管去考,等我下班就在这等着你!”大狗垫脚挥了挥手,转身向着兵工厂跑去,再晚他就赚不到晚饭了。 夜歌冲大狗挥了挥手,核验完身份后,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进了神民区,他没有过多地留恋四周的风景,按照早就问好的路线径直去了降尘院。 白墙黑瓦的降尘院太干净了,就算落叶都收集了起来,这让一众弃民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夜歌这种平素在弃民区很干净的人,到了这里也显得格格不入。坐在明亮干净的学堂里,恍如隔世。 单单是坐在这里就足够让很多人心神不宁了,这恐怕会是他们一辈子都持续吹嘘的资本,拿起笔绝对会颤抖。 咚—— 宏大的钟声响起,代表着考试开始! 第一场的考试非常简单,就是最简单的十铁律的书写,然而多数人都是倒在这第一场考试之中。因为阅卷考官异常严格,一个字的歪斜都会被视为对铁律的亵渎,这便不过关。 “第一帝国,第一铁律:神授神权,是为神民。神之所弃,是为弃民。” “第一帝国,第二铁律:神民三分:至上黄金;圣洁白银;神秘黑铁。” “第一帝国,第三铁律:等级严明,不得僭越。从得永生,背入永夜。” “第一帝国,第四铁律……” 夜歌平心静气地誊抄下了十铁律,交上了试卷。只要阅卷师上的心情不糟糕,他的试卷就没有什么太大问题。 第二场考试也是非常简单,是关于礼法。 尽管夜歌并不情愿,却也将整部礼法都背的滚瓜烂熟。 同第一场考试一样,考试简单,阅卷极为严苛,但凡有一丝错误的同样会被剔除。能毫不慌乱地挺过这两场考试的不足十分之一。 接下来的考试则为“青文”,意为歌颂神明。只要按照特定的格式,填充上华丽的辞藻,杂糅点帝国礼法,同样可以过关。这一项并不会出现什么太大的差距,除非那些才华横溢的天才,当然这样的人几乎不会在弃民中诞生。 考完前三场,已经有无数人知道自己失去了这次机会。但他们不能表现出丝毫,必须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煎熬到考试的结束。 最后一场考试,才是决定命运的一场。 在降尘院中,最热门的无疑是“御甲科”,因为第一帝国最强悍、最尊贵的兵种就是“霸王”!黑铁城总共会有近千名考生,报考“御甲科”的至少有九百,而“御甲科”只招收一名而已。 在降尘院对弃民开放的考试中,是先填报科目再进行考试,并且只允许报考一门,也就是说没有考上“御甲科”的就代表着名落孙山。千人之中,只选一人。 为了筛选出真正有能力的人,最后一门考试会让大部分人交白卷。 “第一题,绘图:二代‘长空’动力系统与防御系统结合节点。” “第二题,绘图:二代‘长空’战斗系统全损状态下的动力系统运转。” “第三题,绘图:三代‘创世’最简形态。” 三张一尺见方的纸,一下午的时间,足够煎熬人的了。不用说弃民,就算是神民也没有多少人接触过“霸王甲”。 夜歌看着这样的考卷,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作画。他没有任何依仗,有的只是一本被翻烂的《霸王御甲》。 《霸王御甲》里可没有半点图案,有的只是艰难晦涩的原理,霸王甲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全靠想象而已。 其实就算是降尘院的师上,见过霸王甲的人也寥寥无几,真正见过霸王甲设计图纸的几乎没有,毕竟那可是帝国的最高机密。 能够提起笔的人屈指可数。 多数人只是在等着钟声的敲响,宣告人生只有一次的机会就此破灭。 咚—— 钟声敲响,夜歌也不过是堪堪完成第二张图而已。一下午的时间,想要画完这三张图,可以说是完全不可能。 哀鸿遍野是肯定的,但没有人敢表现出来。凡是有一点不合规矩的行为,都会被直接取消资格,甚至还会被处以刑罚。 夜歌走出考场,大狗早已经等待多时,急忙问道:“怎么样?难不难?” “还行。” “什么叫还行啊?必须得行啊!你可是咱第三区的骄傲啊!”大狗奋力地咬了一口冷硬的窝窝头。 “让你准备的东西准备了吗?” 大狗忙咽下口粮,说道:“借是借到了,得过两天才能给。不过我还是想问你要那东西干嘛,你不会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吧?” 夜歌瞪了大狗一眼。 “好吧,当我什么都没说。为了给你借这东西,胖妞都以为我喜欢她了,要来我家说媒,让我当上门女婿,我这一辈子都毁了我!”大狗嘟囔道。 “既然没拿到就算了,也不是那么重要。” 回家的途中,大狗自然喋喋不休了一路,夜歌终于回到家,照例去读了一会书后又习惯性地背诵起那段文字,然而等他背诵完,却睁开了眼睛,今天刚刚考完降尘院的他决定出门。 被黑夜渗透到骨子里的弃民区太过安静,屏息凝神去听最多也就是捕捉到老鼠的啮齿摩擦声。 夜歌独自一人走在狭窄的道路上。 冷风吹过,卷碎了脚步声。 黑暗中好似没有任何的东西,却又好像藏着无数双眼睛。探照灯光从弃民区上空扫过,好似神在巡视。 哒! 夜歌忽然立在了街道中央。 —— 安良在欣赏完歌剧后,换上了漆黑的套装,悄无声息地潜入到了弃民区。对神民来说,潜入弃民区异常的简单,就算被发现也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宵禁的过分严苛让弃民几乎断绝了夜间的活动,也只有做些特殊事情的人才会出门,这样的人行事一般都隐秘,并且也不一定符合安良的标准。好在安良有足够的耐心,宛如一个老练的猎人。 站在选定好的街道中央,安良就像是一个审判者,等待着被审判的人。 哒! 脚步声从黑暗中透了出来。 “黑暗中探寻的爬虫,想要奋力挣脱与生俱来的命运,奢求着遥不可及的光明。” “神俯视着这一切。” “祈求者,予以怜悯。” “反叛者,予以审判。” “以神之名!” 第6章 赐名鸡头 在凌晨时分,黑铁城降下了一场冰冷的雨。 混着血的雨水在崎岖的街巷中蜿蜒前行,像是一条延展出去的红蛇。 随着一声妇人的尖叫,越来越多的人聚到了此处。 被吵醒的巡警不耐烦地来到了现场,用铁棍驱散了围观的人群,并且不住地在口中骂着:“都他妈的不知道宵禁?宵禁不出来能让人开膛了?看到没,宵禁出门就是这么个下场!我看你们以后谁还敢宵禁出来!” 夜歌挤在人群中,看了一眼现场,沉默地离开。 十二三的红衣少女,开膛,被取走了心脏。 小豆子被开膛的景象不断在脑海中浮现,一次又一次。 冰冷的雨落下,敲击着冷硬的路面,也肆意掠夺着夜歌的体温。 “算上小豆子,是第六个了。” 夜歌抬头,仰面迎着冷雨,脑海中出现弃民区的地图,每一次案件发生的位置跟时间全部在地图上标记了出来。 “时间推算对了,位置为什么没有推算对?难道没有规律吗?不对,既然时间都有规律,那么地点一定也有规律,这次为什么不是按照等距离来的,为什么突然跳跃了这么大?一定是落下了什么东西,我忽略了什么?” 一滴雨在视野中无限放大,夜歌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小豆子那时的景象又一次浮现出来。 高举的手术刀,躺在地上的小豆子,鲜红的血,漆黑的身影…… 滴答! 雨滴落在了夜歌的眼皮上。 在一瞬间,所有的点聚在了一起。 “明白了!”夜歌猛然睁开了眼睛。“地点不跟距离相关,而是跟月光相关!昨晚有雨,遮住了月光,所以他选的位置改变了!他选的位置都是月光最亮时所照到的地方!他要站在月光下欣赏他的所作所为!” 想通了这一切,夜歌又将其全部隐藏在了心中。他迅速地回到了家中换了一身衣服,毕竟他今天还需要去兵工厂继续工作。 “下一次,绝不会让你再逃掉了!” …… 降尘院的批改工作进行的很快,尤其是前三场考试的批阅,完全就是阅卷考官一眼看后便做出判定,不合格的直接被扔进了火炉。到了第四场考试的阅卷,剩下的也就只有五六十份试卷而已。其中再除去白卷,也就一二十份需要批阅的而已。 “弃民就是弃民,徒手连一条直线都画不好。这样的东西,拿来烧我都能闻到一股臭屁味。”阅卷人员随意践踏着考生挥散血汗的试卷。 “垃圾。” “都是垃圾!” “依我看,弃民就不应该进降尘院!这简直就是对降尘院的侮辱!”实际上考入降尘院的弃民也就只能学习不到一年的时光而已,便都会自动退学。即使如此,也让这些师上感到万分的恶心。 “哼!早就该改规矩了!也不知道上面的人是怎么想的!” “垃圾!”越说越愤怒的阅卷师上正准备将眼前所有的试卷都撕碎时,却愣住了,他看着那份试卷,一言不发。 “老朱,你怎么了?” “这图……” “怎么了?”其余三名阅卷师上也都凑了过来,皆愣住了。 “快,拿《玄机图》来!” 立刻有人去用钥匙打开了一个精美的匣子,双手捧着一份图册走了过来,将泛黄的书翻开,露出了里面的图案。 “二代‘长空’的动力系统图……” “二代‘长空’的防御系统图……” “二代‘长空’的攻击系统图……” 一瞬间,屋子安静了下来。 “这……怎么可能?!”朱恒琦指着试卷,激动的口吃起来,像是见了什么怪物。 稳重的孟子谦反复地对比着《玄机图》跟考卷,突然发现了什么,直起腰来准备发表意见,却不想起的过猛,竟然头晕起来,赶紧抓住了桌子。 “弃民怎么可能见过《天机图》?” “难道有人泄露了《玄机图》?” “不,这绝不可能!” “第二张图明显没有画完,要是让他画完呢?要是他还有时间去画第三幅图呢?”扪心自问,这些授课师上也未必能画出这样的图。 这时稳了稳身影的孟子谦说道:“这第一幅图的动力系统明显没有考虑到液压系统的影响,应该在这方面予以减分……” 其他三人一听孟子谦的话,便立刻找到了希望,纷纷在图纸上找起了错误。 “第二幅图的圆弧设计也没有考虑到风力的影响,这必须要扣大分……” “按照这样图制造出来的霸王甲根本动不了……” “……” 阅卷师上不断找着答卷上的缺点,仿佛找到足够多的缺点就足以掩盖住这两张图的惊艳。直到最后,四人眼睛都花了,甚至分不清试卷跟《玄机图》,竟然在《玄机图》上找起了错误。 “师上,批阅成绩出来了吗?”门口的询问声打破了屋子的安静。 四人面面相觑,说道:“还差几份就可以阅完了。” “今天能出结果吗?” “明天再来!”朱恒琦不耐烦地赶走了来者,回过头来再次陷入了沉默。 越不想承认就越证明着那两张图的出色,但没有人想承认。 四名阅卷师上草草看过剩下的几张图,将其全部烧掉,只留下了这唯一一份考卷。他们将考卷放在火炉上空,准备将其投进火炉之中。 “烧!” 于是,火焰迅速地吞没了图纸。 四名阅卷师上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中。 然而,这四名师上都看过了那两张图纸,他们能够烧掉图纸,却不能烧掉记忆。今夜注定是不眠夜,这四名师上都将辗转反侧。 发生了这样的事,御甲科的师上自然顾不上之前那些走后门想要进入御甲科的人,他们满脑子都是那个画出了两张图纸的弃民。 到了第二天,降尘院的人员又来询问考试结果,四名师上不耐烦地赶走来者,却还是到了截止时间。 “怎么办?” “要收这样的人吗?”孔令皓说道。 “为什么要收?这是赤裸裸的作弊行为!我们应该上报警卫司,让他们彻查此时!看看到底是谁泄露了《玄机图》!这样损害帝国利益的人必须得到严惩!”朱恒琦愤怒地拍着桌子。 “没错!走,立刻去警卫司!” “要是查出来没有问题呢?就算有问题,是谁泄露了《玄机图》?降尘院的脸面就让你们丢尽了!”孟子谦在此时说道。 “那你说怎么办?” “降尘院每年招收的弃民中不是有个‘缀鸡头’的名额吗?”程明心说道。 “对啊!这个名额倒是非常适合他!”朱恒琦拍掌说道。郁结在他心头两天的难题,此时终于解开,他顿觉松了一口气。 正在此时,降尘院的教务人员也再次来催促了。 “诸位师上,这次招收学生的名单还没有定吗?” “定了。” “是谁?” “御甲科无一过关,按照降尘院规矩,招收一名‘缀鸡头’充数,一个月后再进行考核,不过关则予以开除。”朱恒琦扬声说道。 “那这名‘缀鸡头’是谁?” “弃民第三区——夜歌!” 第7章 生为弃民,死亦弃民 “通行证。”警卫拦住了夜歌,接过夜歌的通行证后打开看了一眼。“降尘院的?可得好好努力!” 夜歌接过通行证,对警卫点了点头。 成为了降尘院的学生,走到哪都会受到弃民们的尊敬,仿佛这样的人将来一定会代表弃民出人头地。 虽说这已经是第二次光明正大地踏进神民区,夜歌深吸了一口气,习惯了浑浊空气的肺竟还是不能适应这清新的空气。 “小豆子,暂时还不能去找你。”夜歌望了一眼悬壶院的方向,转身向着降尘院走去。 降尘院坐落在黑铁城的最西侧,作为城中最先迎接阳光的建筑,呈现出与其他地方完全不同的青白色,干净的让弃民自惭形秽而不得进,只得望而却步。 验明身份后,夜歌按照指示找到了“御甲科”,走进宽敞的学堂,众人的目光也都聚集了过来。 “你就是新来的?” 夜歌看着穿着整齐干净的说话者,点了点头。 “一个‘缀鸡头’而已,有什么资格来?难道你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应该羞愧地遁地而去吗?”齐贤挑眉说道。 夜歌仿佛没有听到对方的话,向学堂里望去。 “别看了,这里没有你的座位!” 正在此时,孟子谦师上走进了学堂,看了夜歌一眼后走上了讲台。 “起立!” “师上好!” “请坐。”孟子谦说道。“你就是夜歌?” “是。” “不懂规矩吗?回答师上要用敬语,不是简单一个字就可以的!”齐贤高声说道。 孟子谦没有批评齐贤的擅自发言,看着夜歌说道:“学堂里没有多余的座位了,你只能暂时站着听课了。” “是,师上。”夜歌向着学堂最后的位置走去,站在角落里,抬头望向讲台。 “今天我们继续来讲第二代霸王甲:长空。君怀珏,你先来复述一下长空的历史。” “是,师上。”白衣如雪的君怀珏站了起来,好似一下子便把整个学堂里的目光吸引了过来。“第一帝国一百零六年秋,‘长空’正式面世,结束了第一代‘暴王’历时一百年的统治,霸王甲正式跃进天空,机动性能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成为迂回穿插作战的神兵。正是如此,帝国才得以发起对‘夜魔’的反攻,建立起了‘天堑防线’。让第一帝国转危为安,为以后‘创世’的崛起建立了强大基础。” “很好,坐下吧。这堂课,我们来讲‘长空’的防御系统。为了尽可能地提升速度,‘长空’就必须尽可能地减轻重量,这样便影响到了以‘暴王’为基础建立起来的重防御系统。由此便只能化繁就简,只保留了四块‘重板’,这对操控‘长空’的要求……” 夜歌认真听着每一个字,并且不断思考着。 整整一上午的时间,夜歌没有感到丝毫的疲倦,反而神采奕奕,他心中有着太多的疑问想要去寻求解答,可四周没有人可以给他回应。 “下课。” “起立!帝国永昌!” 夜歌行过礼,见孟子谦离开后,也同样走出了学堂。 “喂!食堂在那!”齐贤对着夜歌的背影喊道。“食堂门口有垃圾桶,虽然学院提倡勤俭节约,但剩饭剩菜总归还是有些的,足够你吃了。” 夜歌站定,回头冲齐贤灿烂地笑了起来,说道:“谢谢。” 齐贤没想到夜歌会是这样的回应,笑道:“不用谢!用不用我多给你剩一点?哈哈哈哈……没想到这弃民一点脾气都没有,真是没意思。” 降尘院的饭菜并不贵,小豆子如今也都顺利地有了“神纹”,夜歌攒的钱足够他在降尘院吃上几十年了,但他还是带了饭,那些钱还是要防备不时之需。他没有找个角落吃饭,而是去了降尘院藏书的地方——知新楼。 比起肚子的饥饿,他的大脑更渴望得到填充。 空有对“霸王甲”的想象,而不能得到真实的一角。明知道美梦可以成真,却总不得实现。夜歌唯有不停歇地追逐,才能得到一丝丝的满足。 在出示过降尘院的证明并进行登记后,夜歌得以进入安静的知新楼。他克制着激动的心情,从一排排书架前走过,这里的每一本书他都想阅读,可他现在必须先放下这诱惑,就像是空腹的人必须要忍受肘子的诱惑。 “植物学。” “古典文学。” “机械学。” “……” 夜歌终于在一排书架前站定,望着上面的三个字,脸上不由得有了笑容。 “霸王甲。” 目光从一本本书名上流连而过,最终停在了一本书上——《暴王》。 作为第一代霸王甲,“暴王”的名声深入每一个人的心中。倘若不是“暴王”的横空出世,第一帝国早已覆灭,人类也不复存在。正是“暴王”的力挽狂澜,第一帝国才得以喘息,才有了现在的帝国。 夜歌找了一个角落,打开书,扉页上写着。 “暴王御甲,燃尽长夜!” 夜歌一边呢喃着,一边拿出了自己带的饭,认真地阅读起来。他完全忘记了时间,直到提示上课的钟声响起。 “上课了?!” 夜歌迅速地将书放回书架,目光却仍停留在书旁边空白位置某人写的几行字上。 “由此可见,‘暴王’非一人可操纵,两只手无法兼顾这么多操纵,至少是两人才有可能完成这样高难度的动作。如果必须是一人,那必定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暴王’可以真正随心所欲,或者说是一种超越了常识的力量!姑且称这种东西为‘气’,靠着‘气’组建起来的线,将‘暴王’变成类似于皮影一般的存在……” 在阅读《暴王》的过程中,夜歌总是被空白位置的留言所吸引,尤其是看到的最后这几行字更是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夜歌终于跑回了课堂,发现早已经开始上课。 “第一天上课便迟到,若是想以犯错来引人注目,明天就可以不用来了。你就站在外面听!”朱恒琦沉声说道。 “上课都会迟到,不知道什么叫脑子吗?” “弃民就是这样没有规矩!” “弃民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这是弃民的本性!” “弃民就是弃民,从生到死,根本就不会有一丝丝的改变!” 砰! 门被关上,嘲笑声也随之被阻断。 夜歌呼了一口气,并没有多么在意,仍认真地听起了屋子里传出来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声音。 “喂,你哪来的?站在这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