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狮子》 1.楔子 · 梦见狮子 佛海上从来没起过这么大的风浪。 文殊院的值日和尚艰辛地撞完钟——他的海青僧袍被狂风吹得鼓鼓的,像一面船帆。 他悻悻然摸了摸光溜溜的头顶:“还好没头发,不然风中凌乱。”瞪向站在一旁正在玩手机的师弟: “恕机!不帮忙也就算了,还玩!” 恕机一根手指划拉着屏幕:“别打扰我帮师父管理微博。上周末推出了‘文殊解梦’,粉丝暴增。”他的念珠都被吹得飞了起来。 “……我……靠……你用官微(官方微博)私行迷信之事,师父知道不打断你的狗腿!” 恕机飞起一指指向师兄:“出家人,不恶口!不嗔恚(chen hui生气)!” “……”他伸手去抢,恕机敏捷地一躲。突然,恕机盯着手机杀鸡一样地叫了起来: “我去?断wifi了?” “……” 恕机抬起头四周望了一圈:“糟了师兄,那根老电线给吹断了。” * 不光是文殊院断电,缮灯艇也断了电。 这是座毗邻文殊院的老戏楼,建在佛海那座庞大的石舫上。 不过,缮灯艇本来就很少用电,艇中戏台,除了一个显示着中英双语戏词的电子屏幕,其余全用烛火照明,也没有任何电子扩音设备。 戏楼始建于光绪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至如今一百余年,仍然保持着初建时候的样子。北京城保存下来的古戏楼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这是其中唯一还在正常演出的一个。 佛海上的浪头“唰”地冲上石舫,一浪紧贴一浪,冲得这青砖素瓦的百年老楼仿佛摇摇欲坠。 戏楼所有门窗紧闭,有穿着对襟夹袄的洒扫老仆提着一盏铁制气死风灯走来,昏黄的灯光映照出花木葱茏的影子,绿莹莹的,湿漉漉的。 然而这么静谧的一个处所,却有格格不入的声音传来: “啪——” “啪——” “啪——” “这是作什么呢?一个好好的孩子,不过唱错了一句词,怎么要这样打呢?”老仆驻足,侧耳听着正厅中传出来的鞭响,摇摇头,叹息着走过。 正厅中跪着一个姑娘,蓬乱地披散着半长不长的头发,那清脆鞭响,就是从她身上传来。 鞭子打在她身,她晃都不晃一下。只是月白的长衫薄薄地敷在背上,耸起两支清晰的蝴蝶骨。 “余飞,你仗着现在有一批票友捧着你,就把自己当角儿了!老祖宗传下来的四功五法,你都不放在眼里了是不是?才多大点年纪,就在台子上玩俏头,你说,该打不该打!” 余飞目光定于虚空,本似灵魂出窍,听了这句话,斜斜抬眼,眼瞳中似漆黑海上忽的漂来一星火光,随即轰然大亮。 她问:“陈师傅,我唱得如何?” 拿鞭子抽她的教戏先生手下一滞。 艇主呵斥:“执迷不悟!你那不叫俏头,叫跑海!叫不守规矩胡唱瞎改!” 余飞不理,又问:“倪师叔,我唱得如何?” 正厅烛火摇曳,映照出两侧站着的一众艇中人等。男子着长衫,女子着袄裙,深蓝浅白,皆是一样款式。烛火映着沉默。 余飞此言一出,众人目光唰地掷向厅柱后站着的一个男子。那男子亦着月白长衫,厅柱投下的阴影中身姿清荣,肖似他身侧探向天顶亮瓦的一簇紫竹。 男子冷面不言。 余飞静了半晌等不到回复,低低嗤笑一声。 艇主见她这副不思悔改的模样,大怒:“杨小楼的身段,程砚秋的水袖,赫兰田的眼睛,各自独树一帜,那是人家天资不凡,又刻苦练了多少年,慢慢琢磨出来的!你算什么东西!陈师傅,再打二十鞭!” 教戏先生蓦地叹一声气:“余飞!和艇主服个软,认个错!再打二十鞭,你这两天还能上台么?” 余飞道:“我今日被打,难道不是因为上面的领导亲点我和倪师叔唱《游龙戏凤》,我露了雌音?” 艇主恨声道:“你知道就好!” “既然领导都说了要看我的戏,难道不是因为我唱得好?” “……”艇主气急败坏,“打打打!再不狠狠地打,她迟早敢自己搞出一个‘余派’来!今天就要让她看看,缮灯艇没了她上台唱戏,照样还是响当当的缮灯艇!” 教戏先生无奈一咬牙,孺子不可教,恨铁不成钢,挥鞭再起—— 余飞反手一抓,稳稳拿住了那根短鞭。她运了一下气,眼珠子一明一暗,一热一冷,终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的在背后高抬左手,好似飞天反弹琵琶,指尖轻拽,将那短鞭鞭梢的皮套扯了下来。 “陈师傅,要打就这样打,打三十鞭。” 教戏先生怔了,所有人都怔了。 这鞭子不是简单的鞭子,是一支刑鞭。 鞭子越短越硬,越韧越细,打在身上越疼。刚才套着皮套,狠抽了二十鞭,也不见余飞薄衫破损,有血渗出——那只是普通的对缮灯艇弟子的惩罚,疼归疼,不会伤筋动骨,不影响登台演出。 这皮套一抽,底下便见锃亮的一段钢丝,不过火柴粗细,尖头闪着明晃晃的棱光,像野兽的獠牙。 艇主的脸色变了。“余飞,你这是跟我较劲?你知道不知道,缮灯艇自从建国后,就再没让这鞭子见过血?” 旁边的几个小弟子有点急,攥紧了拳头想上前说话,被旁边年长的几位丢过来严厉的眼色,拦了回去。 厅中岑寂,烛火一跳,又一跳,窗外呼啸的风声和大浪拍舫的声音如雷入耳。 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这鞭子脱了套,那意思就变了。 那是用来打“五逆”之徒的鞭子。 光绪三十一年十一月,京剧“倪派”大师倪舸开缮灯艇,制刑鞭,立规矩。犯“五逆”之徒,皆以钢丝刑鞭重责三十,无论死活残疾与否,都与缮灯艇无关。从此缮灯艇家谱之上,“倪派”一门之中,再无此人的名姓。 解放后旧戏班改造,缮灯艇戏班也变作剧团制,旧时期那些吃人的规矩是没有了,可这刑鞭还是流传了下来。现如今,缮灯艇是少有的不吃国家饭、自负盈亏的民间剧团,在京城声名极响。由于缮灯艇仍保留有许多旧日梨园遗风,被许多京城票友私底下称作“戏班活化石”。 “五逆”之规,虽然不曾对外宣明,但进入缮灯艇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是悬在头顶明晃晃的一把剑。 眼见的一厅的气氛都变得沉闷僵化,教戏先生咳了一声,说: “余飞,你别意气用事,艇主也是为你好,打你今朝有过,为你将来成人。只有犯了大过被逐出缮灯艇的弟子才受得起这样打法,你不过唱错了一句词,这样打你岂不是坏了艇里规矩?” 他向余飞伸手:“套子给我。” 余飞一言不发,五指一收,将套子紧拢在了手心。 “唉!这孩子!”教戏先生无奈地一跺脚,转向方才那位男子:“倪老板,你来劝劝这孩子!这孩子从来都是谁的话都不听,就听你的!” 众人的目光又聚到那男子身上。余飞的目光颤了颤,却也晃悠悠地挪了过来。 却只见他面色怫然,冷冷撂下一句话:“我只唱戏,不管这些闲事。”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余飞的脸色蓦地苍白,道:“师叔留步,我有话要说。”她的声音原本不似一般女子那么清脆尖细,是低哑沉静稳稳当当的,这一时,却有些颤抖。 对着中堂上那一幅倪舸的照片,余飞跪地叩首下去,起来时,眼圈赤红。 她说:“我有过,有‘五逆’之过。倪麟师叔虽然不是我的师父,但在七年前师父去世后,倪麟师叔待我有授业之恩。我本该对倪麟师叔执师徒之礼,报桃李之恩,但我却大逆不道,早早对师叔动了私情……” “余飞!”倪麟本来已经走到大厅侧门边上,闻言惊而转身,阔步走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余飞没有闭嘴,反而越说越快:“……师叔并不知晓,都是我一厢情愿。如今酿成不幸,都是我的过错。我已经没有颜面待在缮灯艇面对师叔和师叔母……” 教戏先生一把抓住余飞:“别说了!” 梨园行规矩森严,俗话说,无祖不立,无师不传,师徒辈分,那是大过天的事。余飞这些话,不说则已,说了,还有谁能为她辩解! 余飞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扭肩挣开教戏先生:“请艇主清理家门,把我打出去吧!” 又是一道巨浪轰然打来,水花高高地溅上窗棂。所有人的脸庞在明灭的烛光里,像古早的雕像。 艇主的脸色已经彻底地黑了。“余飞,你要对你说的话负责。” 余飞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这时候又稳了:“我负责。” 倪麟的手本是抬了起来的,随着她尾音落下,又缓缓地垂了下去。 “你知道你要承担什么后果吗?” “逐出缮灯艇,三年不得粉墨登场。” “打。” * 恕机好不容易修好了电线,回禅房中推闸开灯试wifi,总算都好了。推开门,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迎面扑来。 “哎呀我的妈……阿弥陀佛……”他一把接住那团黑影,笑嘻嘻地说,“女施主您今儿怎么了,像是喝了酒,您不是从来烟酒不沾的嘛……” 硬撑着走了这么远,余飞喉咙里的那一口气快泄了,她顶着嗓子,细细地发音:“帮我把衣服脱了。” “别啊!”恕机吓得跳起来,“女施主,我是正经和尚!就算师父不在,咱们也不能……那样那样的……” 余飞瞅了一眼他那故作娇羞的神色,只恨自己现在没力气踹死他那贱样儿。“是,你是菩萨,你是佛祖,救苦救难,救救我吧。”她勉力伸手,一把的血殷红刺目。 到禅房灯下,看清了余飞一张雪白的脸,咬得稀烂的嘴唇,恕机才觉出余飞是真出事儿了。扶着她俯卧到床上,又帮她脱了那件长至脚踝的黑色羽绒服,看到她的背,恕机不由得大抽一口凉气。 “余飞,你这是得罪谁了?” “先拿清水和剪子,帮我把衣服剪了。” 恕机连忙去拿盆子接水,用干净毛巾蘸了温水,帮她把结了血痂的长衫一点点揭下来。余飞不敢叫,也没力气叫,最后连龇牙咧嘴的劲儿也没了,一滩烂泥一样地趴着。 从小到大,余飞那臭脾气,也没少挨打。缮灯艇和文殊院离得近,文殊院治跌打损伤在佛海这片儿是一绝,余飞便老往文殊院跑。恕机那会儿也特皮,上房揭瓦上树掏窝,摔断胳膊剐伤腿也是常有的事儿,两人便在药师堂里混熟了。 恕机拿了文殊院里最好的伤药,看着余飞那没有一寸好皮肤的背发愁。 “余飞妹妹,你这伤,我可没底儿,还是去医院吧。” 余飞已经下了狠心:“留疤就留疤,我信得过你,素鸡哥哥。” 恕机:“……” 恕机:“打成这样,怎么就没把你打死?” 余飞哎哎呀呀地叫起来。 外面有人敲窗子:“恕机,看毛片儿?” 恕机愤怒地大叫起来:“看个屁!上个星期电脑不是才被你们戒律堂没收了吗?隔壁的声音!” 隔壁禅房的窗子被敲响了。 恕机松了口气,回头对余飞说:“你还让不让我当和尚了?我啥也不会,被赶出文殊院,只能当街要饭!” 那药抹上背,清凉的感觉渗进皮肤,余飞才觉得从十八层地狱里爬上来些,不那么想死了。 她觉得自己真作。 “我才是被赶出缮灯艇了。”余飞叹着气说,“这伤叫断情伤。好在打鞭子的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陈师傅,手下留情,不然我连缮灯艇的门都爬不出来。” 恕机手下一抖,余飞“嘶”地一声。恕机惊讶地问:“你被赶出了缮灯艇?真的假的?” “各种意义上,真的,再也不能回去唱戏了。” “为什么?” 余飞忽然抿起了嘴唇,不说话了。 “因为倪麟?” 余飞笑了起来,挺灿烂的,“不说这个了,你看,我好疼,不是在做梦。素鸡哥哥,我们聊点别的好不好?我有点困,不想睡过去,怕你占我便宜。” “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不嘛。”余飞撒娇,“我看你官微上在发文殊解梦,你也给我解一个好不好?” “说。” 余飞悠悠然地望着恕机简洁的禅房,灯光下,窗边简洁的小几上,放着一个光秃秃的小花盆,也不知道里面种着什么。花盆边是一个文殊菩萨像。 “我梦见了一头大狮子。” “什么颜色的?” 余飞努力回忆了一下:“……嗯,青金色的,特别漂亮,特别的雄壮有力。” “哦?”恕机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怎样?我觉得很像文殊菩萨骑的那个,你说,是不是象征罪恶?是不是要让我出家忏悔?” “非也,非也。”恕机给她背上又泥了一层草药,蹲下来望着她的眼睛: “你会遇见一个人,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强壮有力的男人,他会成为你的恋人。” ---------------------------------------------------------------------------------- 作者注:本文无考据,无现实原型参考,无生活经验,不接地气,所涉及的圈子作者也完全不懂,一切全靠痴心妄想、胡编乱造,认真您就输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爱错 余飞蹭着水泥电线杆儿。 她最近的脑子很乱,总有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乱窜。比如现在蹭电线杆儿,脑子里就会蹿过一句话:我手拿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她愣半秒,“呸”一声,什么鬼东西,都是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恕机灌输给她的精神污染。 不过最近她脑子里反复循环的却是这一句词: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她脑子里总会无意识地重复播放一些曲调,大多是她反复练习,走火入魔的结果。但离开缮灯艇后,她已经许久不唱,为何还有这样腔调? 再细细一听,却又不是京剧,而是昆曲,《桃花扇》中教曲师傅苏昆生诌的那一套《哀江南》,竟然还有笛子伴奏的声音,咿咿呀呀,十分凄凉。 余飞被自己唬了一唬,心想我这是怎么了,学了十六年京剧,难道昆曲才是我的本命吗? 再仔细一想,她想起来了。缮灯艇教戏,有一套独有的方法。“倪派”认为昆曲是百戏之祖,学京剧之前,得从昆曲学起,也所谓是“京昆不分家”。因为她主攻老生,这套曲子她唱得滚瓜烂熟。 此后十几年,她再没唱过。 不曾想,在她退出缮灯艇后的某一天,这调子又一缕幽魂一般地飘了出来。 这一个多月时间,她的确过得像做梦一般。早晨惊醒,总觉得自己错过了出早功;白日里恍惚,常以为自己还在佛海之上;在戏台上和师叔倪麟对唱……旧境丢难掉,旧境丢难掉啊。 她生生割断这层回忆,又痛骂恕机一声:说什么会遇到高富帅如意郎君,现在连个屁都没有!回y市这么多天,除了医生,她就没正经和哪个男人说超过三句话。 腰上似乎又痒了起来,她又蹭了蹭电线杆儿,蹭了蹭,又想起此前在北京看的一出《怜香伴》,其中表现两个女主角崔笺云与曹语花之间的情~欲,便是蹭台柱子。那蹭柱子的身段是好看的,余飞细细回忆着,琢磨了下,不由得自己也模仿着,款摆腰肢,蹭蹭蹭。 “大街上发什么骚呢?” 余飞回神,面前站着个大高个光膀子的社会青年,额顶揪个飞机头,戴一墨镜,很潮的样子。目光跨过他的肩膀,车站边上一对年轻情侣正盯着她,隐约有点面熟。 余飞是个很自我的人,戏台上被人盯惯了,不怎么在意别人的眼光。乜了一眼那社会青年:“我当街发骚怎么了?挡着你发财了?” 社会青年拈出一卷儿钱,在她面前秀了一下,插~进了她旗袍侧面的盘扣里。余飞的胸不大不小,布面旗袍虽朴素,却剪裁合宜,尽显身段。那扎扎实实一卷百元大钞就卡在她胸上,将将好掉不下去。 余飞捂住胸口,飞起一双凤眼,甩刀子样地瞪着他:“谢涤康,你要死啊!” 谢涤康闲闲地双手插兜,耸耸肩:“没挡着我发财,挡着她们了。” 余飞顺着谢涤康的目光扭头一看,那边马路牙子上站着几个穿着暴露身材火辣的女子。 余飞说:“哦。”东倒西歪的身子从电线杆上爬了起来,一耸肩,站得笔直,正气凛然。 谢涤康:“……” 余飞问:“你怎么把钱全还我了?买不到?还是我给少了?你直说。” 谢涤康说:“血燕我给你送家里去了,保证是南洋的正品,而且是上品,你回去自己看。珊姨一直对我们很好,算是我们哥几个的一点儿心意。” 余飞鼻子一酸,知道如果是上品,自己这点钱无论如何不够买。她硬气地收了泪意,说:“那你得少收多少保护费啊!” “老子不是收保护费的!” 余飞说:“你莫急啊,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你一定要长命百岁,我将来赚钱还你。” 谢涤康不以为意地嘿笑了一声:“我那个叫阿光的哥们——就是当老板做外贸生意的那个,觉得你屁股长得很好看,你去陪他睡一夜,就当是还了。” 余飞“哦”了一声,说:“你告诉阿光,他老豆死了,我不要钱去灵堂帮他唱一个晚上。” 谢涤康哈哈大笑:“他老豆生前最讨厌听戏,阿光他妈就每年烧两个假戏子给他,说怕他寂寞,他老豆估计每年都被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余飞白了他一眼。 谢涤康拍拍她肩膀:“有事先走了啊,阿光会赚钱,对你也是真心的,你考虑下。” 余飞说:“你让他死了那条心吧,我有男人了,长得特俊。” 谢涤康说:“你别吹。之前阿光还跟我打赌你是个雏儿,我跟他说去,他回头肯定要看是哪个男的胆子那么大。” 余飞死鸭子嘴硬:“我说有就有,我怕他?” 谢涤康吹了声口哨,走了。 天已经彻底黑了,密密麻麻的路灯亮了起来,宛如星河。余飞目送谢涤康走远。 谢涤康和她是小时候光屁股玩泥巴的交情,后来她七岁入京,去了就没再回来。再后来她每年回y市,谢涤康偶尔进京,见面不算太多。然而这份情义,却一直还在。 余飞抬腿往车站走去,意外发现那对年轻情侣还在,也不知道是一直没等来车还是怎么的。她突然想起来,这两人她之前在医院见过,没想到出来吃了顿晚饭,又在这里碰上。那会她觉得这对情侣打扮新潮入时,男的高大壮实,阳刚帅气,女的则纤腰一搦,楚楚动人,一对儿看着十分养眼。他两人还一直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给人的印象特深刻。然而目光对上的时候,余飞却从那两人的眼睛里读出了鄙弃、猎奇和嫌恶,这让她觉得莫名其妙。 不过余飞向来除了唱戏,万事不萦于心,这一个小小插曲,她也没放在心上。回家的公交车正好过来,她爬了上去。她摸着腰,带状疱疹折磨了她半个月时间,现在总算好得差不多了,今天去医院,算是最后拿药巩固一下。背后的鞭伤也淡了许多。 她回想过去,身上挠破个疙瘩她就心疼半天,怕留下伤疤,现在竟然落了个全不在乎。过去一直蓄着的长发,现在也剪短了。所谓是女为悦己者容,现在悦己者没了,她的心思也由浓转淡。 路上车多,公交车不紧不慢地开。温度开始下降,余飞从包里拿了条长长的薄围巾,绕了两圈在脖子上。y市格局小,马路紧凑,车来人往,那种红尘烟火的气息便尤为浓烈。余飞趴在车窗上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一声报站:铁狮子路口站,到了。 余飞一惊,坐过了。原来这公交车广播坏了,时灵时不灵的。余飞也没多想,跳下车去。 这趟公交的路线设置不完全对称,过来有铁狮子路口站,反方向却没有。这个时点也不好打车,余飞无法,只得顺着路往回走。 夜风起,卷起一地的碎花。花逐风飞,一时呼啦啦地往这边去,一时又呼啦啦地被吹回来。 y市虽然地处南疆,可是今年似乎格外冷一些。 余飞拉紧了围巾。风一吹,浑身上下就有点神经痛,是过去练功落下的病根子。 从七岁入京,被师父相中收为关门弟子,到现在十六年时间,她没有一天时间懈怠过练功。 现在忽然一下子就荒废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旧园子,一夜之间,就长满了草。 过去所付出的一切,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为了解脱一段情。 她苦恋倪麟很多年。倪麟心如止水,她便隐而不发,但她不信倪麟不知道。她唱得最好的戏就是《游龙戏凤》,她是坤生,演正德皇帝;倪麟是乾旦,演李凤姐。正德调戏李凤姐,就是她光明正大地在众人眼前和倪麟**。她享受这个过程,和倪麟演千遍万遍,她都不腻。那朵海棠花,她演一万遍,就能插出一万遍的新花样来。 倪麟过生,她给倪麟送礼物,每年都写同一句话:师叔,我要和你唱一辈子的戏,少一年,一个月,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她就从来没想过,《霸王别姬》以悲剧收场,这句话,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两年前,她知道了倪麟决定接受缮灯艇里空降过来的大青衣师眉卿的追求,她连夜追过去向倪麟陈情,却被拒之门外。而从此以后,倪麟以锻炼新人为名,不再和她同台。她哭着去和倪麟求情,这件事却无法挽回。 如果说那时候,她还没有心死的话,那天在缮灯艇里她两问倪麟,都被冷眼漠视,她才是真正的心如死灰。 就算她被打死,就算她被赶出缮灯艇永远不能回来,他也不会挽留她一下。 倪麟并没有错。 从头到尾,都是她爱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筏 余飞的师父说,余飞这孩子没有叛逆期,因为她从头到尾就没有过不叛逆的时候。 余飞深以为然,因为她内心深处就有那么一种拧巴劲儿。刚被师父带去缮灯艇的时候,师父抱着她对倪麟说,这孩子额头高,眼睛亮,腿长,长相和声音也好,是万里挑一的唱老生的料子。她当时虽然不知道老生是什么,但是知道是很高的夸奖,她很骄傲。 当时十七八岁的倪麟冷冷看了她一眼,丢下一句话:驼背,没戏,送回去吧。 她当时就觉得倪麟看不起她,趁没人的时候对着墙悄悄哭了一场。然而师父并没有送她回去,她便赌着气,用绳子和木板,花了两年时间,硬是把自己给矫正过来了。 后来她的戏曲天赋渐渐展露出来,十二岁时,拿了北京少儿京剧大赛金奖。她特骄傲,倪麟就两个字:呵呵。 这让人怎么能不恼火,怎么能不想和他对着干。 她心里很清楚,直到现在,倪麟都看不上她,觉得她歪门邪道,觉得她一心迷恋情情**,唱不出“失空斩”这种戏的铿锵大气。 她又怎么比得上师眉卿这种京剧世家出身的大青衣端庄秀媚。 想到这里,她心底一股郁气直冲嗓眼,冲得她向前快跑了一段,直到道路两旁密集闪耀的灯光晃花了她的眼,她才恍然发现自己置身于酒吧街中,y市年轻人夜蒲最爱。 余飞的想法变得很快的,她突然没那么想回去了。十六年,她不沾烟酒,不吃辣,少油荤,就为了养着自己的嗓子,现在她忽然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她张着一双眼睛,四下里逡巡,铁狮子路上的酒吧风格各异,颇有岭南风情,也不输北京的什刹海。她没去过酒吧,不知道该怎么选,走着走着,忽的瞅见一个极狭窄的门脸儿,漆黑的,就挂了一盏老油灯,依稀可见木牌子上写着一个“筏”字,上面有两只鸽子。地上有个警示牌倒是极醒目: 【男士勿入】 咦,这个好,安全,万一喝醉,也出不了什么事儿。 余飞摸了摸下巴,抬脚走了进去。 一条完全漆黑的走廊。有声音提醒她:“请右手扶墙,往前走。”余飞心想这是什么鬼地方,等会会有一个丧尸跳出来吓她吗? 然后七弯八拐不知道怎么绕了几下,听见那个声音又在身后说:“这位先生,请您出门,非常抱歉本店不接收男士。” 这家酒吧还挺有原则。余飞想着,忽然眼前亮了许多,一个开阔的空间呈现了出来。 光线很暗,所有的光源都来自桌上小巧的香薰蜡烛,另外有一个精致的吧台,一个小巧舞台,一个女歌手坐在高凳上缓弹吉他,唱一首晦涩的歌。人很多,但都看不清脸。 余飞想,这酒吧好像也没什么特别。 她坐在吧台边的高脚椅上点酒,一杯又一杯,她不懂酒,也不懂怎么喝,反正哪种好看就点哪种,换着种类来。半醉半醒间,她打量酒吧里来来往往的女人,一个个风情各异,身材玲珑有致,不由得心旷神怡,心想早该来这种地方,怎么能这么多美女的。 喝到第五杯的时候,一个非常刺激的觉悟猛然间划过她的脑海,然而这时候,已经有人挨近了过来。 女人和女人接触的感觉,很不一样:精致,细腻,柔软,仿佛每一寸的触感都被放大。 那只手从她臀上滑了过来,隔着薄薄的、熨帖肌肤的旗袍,款款地扶在了她的腰上。她心里头有些瘙痒。 余飞蓦地转头,顺势勾近她,手掐到她后背腰间凹陷处,低头在她嘴唇上一吻。 这是个美人。 凡是美的东西,余飞都喜欢。 美人眯起眼睛,眼底滋味更浓。她笑起来:“我叫关九,你呢?” “言佩珊。” “听名字,是y市本地人?” “听口音,你是外地人。” 关九爽气地笑。她眉目都生得凌厉,有一种十分锋利的美,余飞想起虞姬的剑。这一出神,余飞被她揽着腰从凳子上拉了下来。 余飞腿长,个子高,这是她唱坤生的一大优势。就算是和倪麟饰演的花旦对戏,穿上加厚的官靴,也不会露怯。这个关九和她几乎差不多高,显然,关九也有几分惊讶。 关九迫近来,“我喜欢你……”她清越的声音压得很低,十足的暧昧,又有几分压迫感,“你是t还是p?” 余飞不懂什么是t什么是p,不过她懂得关九的肢体语言。她徐徐伸手,将那吧台上的酒杯拿了起来,关九的目光一直粘着她手——余飞有意无意拈了个“蝶恣”的手势。这是旦角的手势,余飞的手指不是纤细饱满笋尖儿似的,但足够修长,拈来不似倪麟那般秾艳,却也学了个七八分姿色。 关九的眼神有点儿迷恋。 余飞轻抿了口酒,入口是柠檬的香,余味是苦艾的苦。她不动声色: “是上你的那个。” * 关九这群人玩得很开,不像其他桌那么矜持。 听口音听得出,这群人中就关九是外地人,其他都是y市这边的人,讲的是白话。余飞被关九带过去后,那些女生便七嘴八舌地和她说话,有人问她,你也是y市的?怎么从来没见过?余飞笑,也不说话。关九说这是我的人,你们别打主意。 这一群人围在桌子前玩骰盅,余飞被关九拉着坐她身边。关九是这群女孩子里面最豪爽最打眼的一个,看得出其他女孩都喜欢她,但又像约好了要坑她似的,一开始还说国语,渐渐的国语白话交杂,到真玩起来的时候,基本上就只听得见白话。 余飞发现,关九的白话非常糟糕,连数字都听不准,不过她偏偏死要面子硬撑。一开始定罚酒规则,有的说一杯两次,有的说一杯一次,一个看着特乖巧的萝莉脸女孩子喊:“玩大点,两杯一次!” 关九说:“猴猴猴(好好好)。” 余飞肘尖戳了关九一下:“‘两杯一次’,你知道什么意思?” 关九望着她嫣然一笑:“没听懂,管它呢。” 余飞被她气笑:“‘一杯两次’是说输一次喝半杯,‘两杯一次’说的是输一次喝两杯。两杯一次喝死你吧。” 关九感动地说:“佩珊,想不到你这么心疼我。不过没关系,我酒精过敏,后面这位阿翡会代我喝。” 余飞蓦然回头,果然看见后面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人,她之前竟一直没发现这个人的存在。 这个人一身黑衣裳,很随意地靠坐在沙发角上,手撑着额角在听那个女歌手唱歌。她整个人都陷在黑暗里,隐约能看出头发很长,轮廓美得像一副油画。 窗外有车驶过,窄窄长长一道浮光掠过她的脸,惊鸿一瞥中余飞看清了她那双眼睛。 这一眼,余飞记了许多年。 许多年后,她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快要衰退时,去学了油画。 “九个六!”萝莉脸女孩竖起拇指,指尖向左一划。 “十个!”几个女孩不要命地往上加,关九也稀里糊涂跟着加。 “输了输了,九哥喝酒!” “我怎么就输了?”关九无辜地打开手,手里一把的一点。余飞明白了,这帮女孩子又在拿关九不懂的手势坑她。萝莉脸那个女孩的手势,是“斋”的意思,即一不能变成其他的点数。 关九愿赌服输,端着两杯酒向后递过去,那个叫“阿翡”的姑娘一言不发,头都不仰,轻描淡写两杯像喝橙汁一样地喝了。 如是好几个回合。两杯一次,阿翡每次都来者不拒。不过关九也不是蠢货,就当大家开始担心阿翡的酒量的时候,关九突然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连翻好几盘,桌子上的每个女孩都喝了许多,包括余飞。 “九哥,你带的这个姐姐好有趣啊!不来和我们一起玩么?”见阿翡无声无息地又喝两杯,终于有个女孩半醉半醒地说了出来。 “别理她,她脑子有点问题。”关九低声跟那个女孩说,“我就带她出来散散心,让她自己玩儿去。” “她有女朋友吗?”女孩还是好奇。 “她啊?之前有,刚被劈了,没了!” “哦。”那女孩忍不住又看了阿翡一眼,“这么美都会被劈啊,这姐姐比九哥你都好看的样子。” 关九一把拧住女孩的嘟嘟脸,“吃着嘴里的想着锅里的,你要不要脸!别打她主意,听到没?” “哎哎哎哎——”女孩挣扎着,趁着醉意抗议道:“都像九哥你就好了,到处撩,撩了又不负责。” “胡说,今天撩的这个我就打算负——” 关九扭头一看,人没了。 再回头一看,余飞已经跪坐到了沙发上,拎着一盏小灯,细细地去照阿翡的脸。 明灭灯光下,长眉如画,眼横秋水,美轮美奂。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孤魂艳鬼 余飞艰难地醒了过来。 意识就像一大片混沌不堪的**浊液,慢慢澄清下来的时候,余飞猛一个激灵—— 不对劲。她这是在哪里? …… 这是一张特别大的床,余飞这辈子都没睡过这么大的床。 床上到处都是雪白的被子和枕头,从被子的面积和枕头的样子和数量来看,余飞判断这是一个豪华酒店。 这个认知让她的脑门再一紧。 她这是出来开房了? 然而当她仔细感受了一下自己脖子以下身体的存在感时,她所有的疑问一扫而光—— 她,的,初,夜。 拱,手,相,让。 余飞的眼睛都直了。 ……昨天去的不是一个仅对女性开放的酒吧吗?她怎么就和别人滚床单了?和她滚床单的人是谁?是男是女?……她确信自己喝断片儿了,她需要恢复一下记忆。 依稀记得她后面坐在了阿翡身上。 当时酒吧中的气氛一浪高过一浪,热闹非凡。她却愈发地忍不住去看那个阿翡。 就像是万千繁华背后的那么一丝落寞,浓妆艳抹之下的那么一缕沉寂,是孤魂,也是艳鬼。 就是这种格格不入的气质,都市夜谭一般不真实的感觉,让她心中似有一线猛然抽紧,让她手提了灯,去找这个午夜的人问路。 她怎么问,这个人都不说话。一个字都不说。 就在那如豆的灯火中,盯着她看。 她记得那双眼睛很美,里面盈盈的都是透亮的水,这个世界那么黑,就这一双眼睛又亮又深。水里面养着的是什么?是情根。 不知道怎么就吻上了。 后面似乎关九过来拉她,想把她从这个阿翡的身上拉下来。 关九很生气的样子。 关九说:“我看上的人,怎么被你抢了?”她指责的对方是阿翡。 她将要被关九拉下来时,之前一直一动不动像个雕像一样的阿翡,忽然就伸了手,将她的腰肢勾住了。 那一瞬间她觉得阿翡像个妖精。一个她想被它缠住不放的妖精。 关九当时似乎是惊呆了。 余飞无暇去分析当时这几人的反应,她觉得这情节太离奇了,甚至很玛丽苏——这也是恕机精神污染她的词。她从来没想过会有人当着她的面争风吃醋,而她就是被争风吃醋的对象。 这大约是她做的梦吧?她的幻想? 身边的大团被子忽然动了一下,被子底下袭来温暖的人体气息,属于男性的呼吸声微微重了一下。余飞浑身一僵,她想起昨夜后面又闹腾了一下,关九悻悻然去酒吧的台子上唱歌发泄不满。她隐约记得关九唱得好听,又赢得了一票迷妹。而她仍在沙发上与阿翡纠缠。 摸到阿翡身上时,她怔住了。 “你是男的。”她说。 阿翡依然没说话,却停了动作。 “唉。”她叹了口气,“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是妖怪是鬼我都认了。” 说完又低头轻薄他。她依稀记得,那时候身体底下的人很硬,是情动了。 再往后的记忆就变得很模糊,看不太清,也听不太明白。只是隐约记得没有开灯,大片的落地窗透进满地的月色,像旷野的薄霜。起初有些疼,但随即便是快活,很极致而长久的快活,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想到这里余飞已经羞愧得无法面对自己。从头到尾都是她主动,从头到尾都是她心甘情愿,她都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 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匀称修长,很是秀气。这只手在摸索着什么,眼看着这人就要从被子里爬出来,余飞“嗖”地光着身子跳起来,用被子将他捂得严严实实。 “别动!”余飞狠狠一压被子。 被子里的人还真就没动了。 余飞飞快地环顾四周。 这真是一间非常大的房间,余飞也不是没有住过好的酒店,但这间要比寻常客房大出三四倍有余,余飞土鳖地判断这应该是一个行政套间之类的客房。 楼层不是一般的高,一整面墙的落地窗下,正对的是y市最繁华的城景,高楼林立,江水如带,景色十分壮观。整个客房全是清暖色调的实木装饰,倒也没什么个人的东西,就一台电脑,几个大的旅行箱。 看起来,并不是临时开的房,而是这个人就寓居在这里。 住得起这样的酒店、这样的房间的人,不是有钱,就是很有钱了。余飞觉得,不应该再和这种人有任何的关联。 她按着被子,说:“咱们萍水相逢,各行各路,就别再见面了。等我走了你再起来,成吗?” 被子底下寂无声息,像是死了一样。 余飞说:“你不说话,就当是默认了。” 房间中静悄悄的。 余飞从地上捡起衣服来穿上,又说:“借用一下你的洗手间,不介意吧?” 仍无回应。 这个人,从昨晚到现在,一个字都没吐出来过。 余飞想,这人莫不是个哑巴。可她这么想的时候,昨夜一些声带振动发出的声音却又浮现在耳边,令她脊椎一酥,登时中止了这个想法。 这个套间大约有一百六七十平,除了卧室之外还有一个会客厅,另外有两个房间,一个开着,一个紧闭着。开着的是个洗手间,紧闭着的那个门上挂着一个牌子,手写着几个字: 请保持房门紧闭。 字迹锋锐但是很正,余飞直觉觉得是个女生的笔迹,是这个叫“阿翡”的人写的吗? 如果门上没有挂这几个字的话,余飞也不会去开这扇门。 然而门上有这几个字,恰恰就激起了余飞心底的那点逆反劲儿。 她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那人仍然一动未动,被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也不知是睡回笼觉了还是怎样。 余飞悄无声息地扭动把手,推开了房门。 她心中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比如这房间中放着什么猎奇的玩具、偶人,某些恶趣味的器械,甚至尸体之类。 然而推开门,里面什么她臆想中的东西都没有。 只有一个很普通的,临窗的大浴缸。窗外正好俯瞰y市的标志性建筑——号称“岭南明珠” 的y市电视塔。晚上一边在这里洗澡,一边观赏y市繁华的夜景,不知有多惬意,却不知为何要在这间浴室的门口挂一个“请保持房门紧闭”的告示牌。 余飞想,也许有钱人都有些怪异的癖好和习性。 她退出来,又小心翼翼地把门关好。 洗手间很宽敞,一个马桶间和一个淋浴间被隔离出来。洗漱台上整齐地放着各种洁具,余飞看了下,酒店提供的洁具都被收了起来,这个人用的都是自己的东西:电动牙刷、牙缸、牙线盒、漱口水、消毒液……干净清新,摆放整齐。 还有剃须刀。这个人真真切切就是个正常的男人无误了。也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筏”这个酒吧里,看起来也本不是为了去猎艳。 清醒过来之后,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余飞都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奇葩。 而且还跟这个奇葩**了,贡献出了自己的初夜。 说出去估计都没人相信。 余飞恼怒地洗着脸。平静了一些之后,她扪心自问,其实也没什么后悔,她也算是求仁得仁。 她用酒店的洁具洗漱完毕,一直到出去之后锁上房门,那人都没起来。 看来他也并没有兴趣再和她见面。 就当是一场艳遇吧,余飞宽自己的心,人生中难得的一次经历。 走出走廊之后,见电梯间没人,余飞摸出手机来给恕机打了个电话: “狗素鸡!你给我解的什么梦!说好的会遇到一个有魅力的、强壮有力的男人成为恋人的呢!这么多天过去了,屁都没有!辣鸡!” 恕机:“???” 恕机:“这位施主,您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恕机“啪”地挂了电话。 余飞看着断线的手机发呆。 这时候一阵小凉风吹来,原来电梯间开了一扇小窗。余飞觉得脖子发凉,才想起来少了一条围巾,应该是落在那人的房间里了。 这条围巾虽然不值钱,却是母亲唯一一次去泰国玩,买给她的礼物,说是泰丝织的。 余飞知道肯定是假的,不过围巾质地柔软,围着也挺舒服,便一直带在身边。 她犹豫了一下,凭着记忆又走回那人的房间门口。 正要伸手按门铃,她忽然听到里房间里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快步走来走去,并且在斥责他人。 房间中,年轻男人的声音清透低沉,像秋色丛林中敲响的石磐,这样质地的声音,她未听过。 那声音暴躁而严厉地说: “阿水,你疯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金刚经 余飞的母亲坐在小楼门口晒太阳,小楼临街,她缓缓地摇着椅子,看门口人来车往。有时有熟悉的老街坊过来,和她打一声招呼。 “言家大姐,好些了吗?” 言佩珊微微地笑,脸上的岁月痕迹和疾病带来的憔悴也掩饰不住她昔日的风情。 “好多了,劳您挂心。” 言佩玲出来倒中药渣子,被言佩珊拦住,“佩玲,别倒在路边。病气给别人带去了,不好。” 言佩玲咕哝一声,“还这么多讲究!带走了不好吗?”摇着胖胖的身子进门去了。 言佩珊见余飞拿着《金刚经》,在一旁恹恹欲睡,便提醒道:“接着念吧,怎么不念了?” 余飞晃晃脑袋,清醒了些,便接着念:“……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言佩珊叹息了一声。 “……知我说法,如筏喻者——”念到此处,余飞一个骤停。 这一个“筏”字,太扎眼。 “怎么又不念了?”言佩珊问。 “呃……”余飞胡诌了一句,“没看懂。” “你读《金刚经》读得少。虽然你年轻,但也应该多读读佛经。”言佩珊谆谆劝诫,“如来佛祖以‘筏’比喻佛法,佛法和船一样,把你从此岸渡到彼岸。红尘无岸,苦海无涯,佛法就是筏子。” 余飞想起缮灯艇中,祖师爷倪舸那副巨大的照片下面,有当年两广总督岑春煊的亲笔题词: 梨园缮灯,佛海慈航。 余飞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提点着她。但线索有点多,有点乱,她恨自己脑子笨,想不明白,理不清楚。 言佩珊见她又开始痴痴发愣,便道:“婉仪,你是不是很困?” 余飞本名余婉仪,“余飞”是缮灯艇师父收她为徒时,给她改的艺名。师父说,余婉仪这个名字太女气,唱老生,要有男子的气魄,于是改名为余飞。 余飞措手不及地“啊”了一声,下意识抵抗说:“不困。” 她当然困。在“筏”中喝酒到一两点,去到酒店又是一两个小时的不可描述。她依稀记得睡的的时候,天边都开始发白了。 言佩珊说:“你昨晚去哪里了?我听小芾蝶说,早上出门上学看到你刚回来。” 余飞心中一瞬间把小芾蝶骂了个狗血淋头。 小芾蝶是她二表妹,小姨言佩玲的二女儿,现在正在念高三,每天早上七点离家上早自习。 余飞是仍然保存着六点起床出早功的遗留习惯,否则今天早上也醒不过来。回到家时,将将好撞上准备出门的小芾蝶。她匆匆上楼没理小芾蝶,没想到小芾蝶竟是个告状精。 余飞干笑了一声,说:“昨天下午去医院,回来跟谢涤康见了一面。他帮我买到了血燕,又约我吃饭,我就出去和他们玩了一宿。” “谢涤康是个好孩子。”言佩珊不置评论,盯着余飞,问:“你昨晚date(约会)去了?” 在言佩珊这里,“date”基本上相当于“和男人**”。余飞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说:“我男友都没,和谁date?就是和谢涤康他们玩玩大话骰。” “我听谢涤康说,你说你有男朋友,还很有型。你怎么从来没说过?打算瞒到我死吗?” 余飞崩溃。 她是应该拱手敬一声“珊姨您长目飞耳,消息灵通,小女佩服、佩服”,还是应该为有如此致力于出卖她的亲友而感动落泪? 余飞不知如何回答,言佩珊又叹息一声,道:“昨晚做了什么事,你谁都能瞒过,就是瞒不过我。有些事我不反对,你岁数也到了,早该如此。我就希望你慎重些,千万别走我的老路。” 余飞垂首不言。 言佩珊又道:“这次从医院回来,你和佩仪都说是因为我好多了,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我没几天了,医生治不好,才让我回来的。我看得很开,你不用为我担心。我这一辈子,所作所为没什么后悔,唯独有两件事放不下,估计是要带憾入土。 “第一件,我对不住你父亲一家。再怎么道歉,也挽回不了。第二件,就是放心不下你。虽然你还年轻,我不催你结婚,但我还是想看看,我走了之后,到底会是谁替我照顾你,那个男孩子人品好不好,对你体贴不体贴。你粗枝大叶的,我总是能替你把把关。” 余飞望着远方的天空,一群不知名的飞鸟飞落天际线,散进布满密集电线的老街之中。 她硬生生把眼角的泪意压下去,翻开书,说: “我还是继续给你念《金刚经》吧。” * 言佩珊上午的情况还好,吃过午饭休息了一会,又开始剧痛、抽搐、失禁、胡言乱语。 言佩珊在床上翻滚挣扎,用头去撞墙,意识模糊地说:“都是我年轻时种下的孽根!都是报应!” 姨母言佩玲白天要去服装厂上班,家里就余飞照顾母亲。余飞红着眼睛给母亲用吗啡,敷中药,等她镇定下来,又给她清洗身体,换洗床单。 言佩珊仍然意识不清,喃喃地问:“婉仪,缮灯艇是不是催你回去唱戏?我听到手机一直在响。” 可是手机哪里有响。 余飞含泪说:“没有,我请了假。” 言佩珊开始进入药物作用带来的昏睡状态,断断续续地说:“快……回北京去……师父要打……” 余飞抹了一把眼泪。 她是在离开缮灯艇的第三天知晓母亲重病这个噩耗的。 原来母亲之前早就得了这个病,做了化疗,没有告诉她。这次复发,来势汹汹,母亲怕再也见不着余飞,才让姨母通知了她。 她不顾背上的伤,从恕机那里搂了一大包药,揣着唯一一张银~行卡飞回了y市。 这大概是一种叫做雪上加霜的打击。 一切事情做完,又给全家人做了晚餐,已经接近六点。余飞把母亲叫醒,喂了粥和药,母亲又沉沉睡去。 餐桌上,姨母言佩玲见余飞脸色发青,眼睛通红呆滞,心疼地劝道:“婉仪,吃完后早点去睡吧。你回来快一个月,白天黑夜的都守在你妈妈病床边上,没睡过一个好觉。听姨妈的话,快去休息,今晚你妈妈我来盯着。” 余飞说:“我睡不着。” 言佩玲:“睡不着出去散散心也行,总之别一天到晚在屋子里闷着。” 余飞看了一眼小芾蝶,小芾蝶赶紧把头埋进了饭碗里。言佩玲脸上却没什么异样。姨父和小芾蝶的哥哥都在水电站值夜班,没回来吃晚饭。 敢情小芾蝶只告诉了母亲一个人。 余飞换了个话题:“姨妈服装厂也很忙吧?” 言佩玲圆溜溜的眼睛一瞪:“我是厂长,厂长有什么可忙?”言佩玲是一种急火火的作风,甚至形于面相。虽是一母所生,言佩玲的长相远不如姐姐言佩珊漂亮。但用言佩玲的话说,上天是平等的,她虽然没有姐姐长得好看,但命比姐姐好,所以她也不怨。 余飞问:“最近上善集团也不催着出货了?” 上善集团是y市最大的一家高端服装集团,在整个华南地区都有很高的知名度。言佩玲经营一家小的服装加工厂,主要是给高档成衣做一些比较特殊的手工活,例如刺绣、钉钻、编织等。对言佩玲而言,上善集团这家客户足够大,每年光他们家的单就足够吃饱喝足。所以言佩玲也省了心,不用操心去拉其他的新客户,服侍好这一个大金主就行了。 言佩玲在家里的日常,就是抱怨上善集团这个大金主有多苛刻。抱怨到余飞都对这家公司有了很深刻的了解。比如哪个省的书记夫人穿了上善集团的衣服,衣服上的某颗扣子就是她钉的啦;比如上善集团花大价钱请了山本耀司的前助手来做设计总监,日本人对服装加工的要求稀奇古怪特别烦啦;又比如上善集团新开了家购物中心,急着上货,催得她连夜赶工,工人们都要暴动啦云云。 然而怨归怨,上善集团总归是舍得给钱的。余飞总觉得言佩玲的痛骂中也透着对上善集团的爱意。 果然,余飞见言佩玲眼珠子一转,闪出八卦的光辉,神秘兮兮地说: “上善集团最近可没心思管我这边的事。他们老总在外面有私生子的事被捅出来了,大婆气得发疯,天天跟他们老总闹呢。整个公司里鸡飞狗跳的。” 小芾蝶抬起头,天真地问:“大婆为啥要这样闹啊?他们不要面子的嘛?” 言佩玲说:“这事可就大了,多个私生子,大婆的儿子能分到的财产就少一半哪。她能不闹?这大婆可是个厉害人,怀了老总的儿子,硬是踩着原配上位的。可怜之前那位原配,直接就自杀了。” 余飞脸色一白。言佩玲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道:“呸呸呸,我在你们小孩子面前讲这些做什么!婉仪,你别听姨妈瞎说,别放在心上啊!你妈跟她们不一样!” 余飞低头不言。 言佩玲是个咋咋呼呼的直爽性子,见余飞这个样子,索性说开:“婉仪,我跟你说,你这不叫私生女,你妈妈只不过是未婚生子,顶多,算借了个种,这也没什么好羞人的。你长这么大,有用过你亲生爸爸一分钱?受过他半点恩惠?没有!你现在唱戏,在北京城里多有名的角儿呀!咱们做人啊,穷不怕,只要没做亏心事,就活得顶天立地的,你说是不是?” 姨母说了这么长一大段,余飞没怎么听进去。她脑海中只划过三个字:亏心事。 如果不是因为亏心,她会离开缮灯艇吗? 这顿饭吃完后,姨母打发余飞出门去水电站给姨父还有大表弟送饭,还嘱咐余飞,在外面找个朋友玩玩再回来,年轻人总是要有年轻人的生活,母亲这边,今晚就交给她了。 余飞给姨父和大表弟送完晚饭,看看时间是七点一刻。她手中还攥着两张戏票,七点半大隐戏楼的粤剧,《帝女花》,本来是和母亲约好了今晚一起看的。 《帝女花》是母亲最爱的粤剧,小时候母亲带她看过很多遍。但自从她去了北京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过《帝女花》。 既然母亲看不了了,她就连带母亲的份,一同看了吧。 * 余飞到达大隐戏楼的时候,戏已开唱。 她蹑手蹑脚寻到自己的座位时,发现自己和母亲的两个座位,已经被占了一个。 占座位的是个矮个老头儿,一边看一边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唱,旁若无人。这种戏迷余飞见得多了,对戏曲非常的执著和迷恋,但也不怎么守规矩,经常花钱买最便宜的戏票,但是赶在开场之时去抢占价位最高还没有被人坐的空位。 台上演员已经在一片锣钹声中登场,余飞无心和老者起口舌之争,何况母亲也不会来,她便由着他坐了,自己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大隐戏楼和缮灯艇有几分相似,都是古戏楼,还保留着古代的那种“官座”、“池座”。“官座”在二楼,为达官贵人准备。“池座”则是戏台前方的一片座位,是平民百姓的坐席。 这“池座”和现代剧场还不一样,不像现代剧场是阶梯式的,前排人挡住后排人视野的可能性不大。“池座”中所有人的座位都在同一水平线上。 现在,坐在池座中的余飞和那个老者,都觉得有些麻烦—— 前面两个人有点高。 余飞前面是个男生,脖颈颀长。老者前面是个女生,长发还高高地束起,愈发挡住视线。 余飞学了十六年戏,如今再看粤剧,早已不是当年图个热闹那般的看法。唱念做打她样样都会琢磨,尤其是粤剧中独有的台步、身段、做手、须功、翎子功,她样样都要细看。这一挡,这出戏于她就不完整了。 上半部演完,余飞出去茶室点了一杯凤凰单枞,回来寻思能不能找人换个位置,走到自己座位前一看,竟被人占了。 坐在她座位上的是个穿着黑色t恤的大男生。他低垂着头,叼着瓶农夫山泉,玩一个色彩绚烂的手机游戏。这游戏画面变幻迅速,他手指闪动如飞,看得余飞头晕。 从他那干净修长的颈子,余飞武断地判断这就是刚才坐她前面的那个人。他的黑色t恤上有一双白色线描的、相距逾尺的眼睛,似乎一直在盯着她看,十分诡异。 余飞和那双眼睛对视了片刻,蓦然发现自己又被精神污染了,不由得有点郁郁。而这个人一直沉浸于游戏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余飞。他刘海略长,柔软地垂在额前。头发稍显凌乱,在头顶随性地揪了个小辫,左耳上坠一枚竖立眼睛状的耳环,瞳孔璀璨。 余飞看了看自己样式古早的旗袍,想想之前穿惯了的长衫,判断这个人和自己处于平行空间。她二指托着茶杯,在这人面前站定。轻轻咳嗽了一下,细言缓语地唤了一声: “先生?” 这人大约是粗心大意,坐错了位置。师父教她做人的道理,凡看破,不说破,给人面子。 那人闻声,暂停了游戏,拿下矿泉水瓶,抬起头来看向余飞。 如果说,时间能倒流一分钟的话,余飞绝不会站到这个人的面前,善良谦逊地唤出那两个字:先生。 如果说,时间能倒流两小时的话,余飞甚至不会选择迈入这个戏楼。 然而,时间永远只会轰然向前流逝,绝不后退。 那一瞬间,余飞心中只有三个字。 见鬼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帝女花 偌大一个y市,将近一千万常住人口,究竟是怎样的概率,能让她昨晚上半梦半醒间胡天胡地一场的陌生人,此刻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而且是在一个画风截然不同的场所? 她不会认错的。 眉如春山,目横秋水,在这暗处,闪闪发亮。她的心都开始狂跳,指尖一抖,茶杯险些滑落。所幸她是在舞台上见过风浪的,右手探来,稳稳接住,只溅出几滴茶水。 这人的目光微微下行,落在了她的手上,然后又抬了起来。盯着她,脸上仍未有什么表情。远不似她,心中波澜起伏,嘴角肌肉抽搐。 几秒之间惊心动魄一个回合走过,余飞像一块淬了火的铁,瞬间冷却。 昨晚上灯火之下,咫尺相对,再亲密的姿势也有,距离在负若干公分。她能把他认出来,她就不信他认不出她。 但这人没露怯,她也不能输。 余飞左手手指按紧了杯盖,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一般地说: “先生,您坐了我的位置。” 这人目光微微一凛,未待他说话,旁边一个熟悉的清越女声已经传了过来: “不好意思,刚才您旁边的先生说我和我朋友挡住了他的视线,所以我们就和他交换了一下位置,麻烦您坐到前面——” 关九瞬间止住了话语,她是快步走过来,看清了余飞的脸,被惊得。 她显然也完全没想到,会在这个大隐戏楼里,和余飞重新碰面。 她的反应倒是很诚实。 余飞注意到,关九今天是截然不同的一身打扮,白色紧身连衣短裙,长而薄的风衣,嘴唇点得殷红饱满,配上高束的长发,显得十分伶俐干练。 ——这大约才是两人平时的装扮,不像学生,但也看不出来他们是从事什么职业。 想想昨晚三个人之间的暧昧情景,眼下这个高雅清净的地方,气氛突然变得尴尬。 那个年轻男人突然开口,问的是余飞: “你喜欢这个位置?” “不喜欢。” “那你想坐哪里。” “前面。” 交涉就这样迅速高效地结束。三人散开,各自落座,干净利落。余飞坐到前排,眼前一片空旷。 下半场大戏开场。长平公主与驸马周世显在尼庵相遇,几番试探,终于相认,却已经是皇城破、清军立,崇祯自缢,大明气数竭尽。 余飞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然而当她假装找人突然扭头后望时,却总只见身后那个年轻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表演,神情冷淡肃然。 仿佛一朝之间,这个人的气质全变了。如果说昨晚的他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种雌雄莫辨的“诱”的气息的话,今天的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正常的男性,太正常了。虽然他的长相仍显阴柔,微妙介乎于少年和成年之间,却不会再让人有任何女性化的联想。 舞台上一声鼓鸣,“咚”的一声。 余飞心中也“咚”的一声,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为何要如此在意这个人? 不过一桩露水情缘,就算今晚再见一面,又能改变什么? 看这个人的反应,根本没打算承认昨晚曾与她春风一度,她又何必剃头担子一头热? 这么一想,余飞的心便静了。 这一时,那驸马周世显在尼庵独行,听见清冷琴音,念白道: “冷冷雪蝶临梅岭,曲中弦断、香销劫后城。此日红阁、有谁个悼崇祯?我灯昏梦醒、哭祭茶亭。” 就这一句,余飞入了戏。 * 演员谢幕完毕,已经是十点半。余飞看了一眼静音的手机,有两条未读信息。打开微信一看,竟然是缮灯艇的一个小师弟兰庭发来的。这个师弟身体瘦弱,她过去多有照拂。 “飞师姐,你走了之后,缮灯艇好像寂寞了很多,没有之前热闹了。” “有好些票友在问你去哪儿了,还说《游龙戏凤》换了人之后,没有以前好看。” 她回了一句:“现在艇里排什么戏?” 兰庭回复得很快:“《贵妃醉酒》《六月飞霜》《宇宙锋》。” 不是花旦就是青衣,都是正经大戏。 缮灯艇挑大梁的,花旦是倪麟,青衣是师眉卿,都拿过京剧大奖。 余飞心里头很不是滋味。这就是艇主说的,没了她余飞,缮灯艇还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这才是一双璧人。她余飞,诚如艇主所说,是个只会跑海的、插科打诨的,跳梁小丑。 兰庭犹犹豫豫地问:“飞师姐,你还回来吗?” 她打下四个字: “回不来了。” 不是不回来了,是“回不来了”。 * 大隐戏楼的位置很特殊,如深山古寺一般深隐在一个很大的园林式仿古公园里。夜晚公园关闭,只有一条狭窄小径可供戏楼的观众走出去,仿佛从世外桃源,走过曲径通幽,回到繁华市井。据说这也是这个公园的一个独特设计。 但余飞可不觉得这设计有什么值得夸赞之处。看戏的有两三百号人,从这仅容一人的狭窄小路走,得走上半天。 余飞在这有如血管栓塞一般的人流中排了一会,回想起那几条短信,心中那口滞气愈发浊重,见路边有一个暂歇的小花圃,便走了进去。 她没想到的是,这个花圃背后,还别有洞天:一条小道通往一个花枝疏密横斜的假山小亭,四围有高树厚叶密密遮挡,俨然就是一个用来偷情的好地方。 然而余飞四下里看了看,并没看到有人在此处偷情。月色溶溶,蛩声凄凄,寂无人声,只有幽浓花香袭人。 余飞在亭脚边站了一会儿,月光下两张票根上“帝女花”三个字似模糊似清晰,又似要乘风归去。终于是腿根一软,月余来的压力瞬间释放,瘫坐在地上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帝女花》,是母亲最爱的戏;《香夭》,又是其中母亲最爱的曲。 y市和香港离得近。《帝女花》在本地原就出名,1999年,因为香港影星张国荣和汪明荃的演绎,《香夭》在大街小巷更是广为流传,是个人都能哼上两句。孩子们甚至把这个调子当做儿歌来唱。 母亲喜爱张国荣。张国荣的歌,张国荣唱过的粤剧,她都在家里反反复复地放。余飞小时候听得多了,便也会唱。 七岁那年,母亲带她去北京,为了让她看一眼父亲长什么样。然而父亲还没见着,她在佛海公园划船,远远地看见景山上那棵崇祯吊死的歪脖子树,唱了一段《香夭》,就被缮灯艇的师父听见。 师父说她是唱戏的天才,一个女孩子本嗓可以做到这么浑厚,唱京剧更有前途。 母亲喜出望外,参观过缮灯艇,又查明了师父的底细之后,当即决定让她留下来学戏。 她问母亲能不能留下来和她一起。 言佩珊说:不行。 她便哭了。她想和母亲一起回家。 然而母亲就此消失了。此后五年,她再也没有见过母亲。直到十二岁上,她拿了奖,师父给了她一笔钱,她凭着仅存的模糊记忆,买火车票回了y市。 再见到母亲时,母亲笑得像一朵花,哭得像个泪人。 她却对母亲很恨,言佩珊,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说把她丢下就丢下。 余飞的泪落得越来越多,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毫无风度的嚎啕大哭、放声嘶吼。 十六年前是,十六年后也是,都是毫无征兆的。 言佩珊,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说把她丢下就丢下,让她一个人来看这一场《帝女花》。 * 余飞哭了很久,她也不知道哭了多长时候。到最后,她也发不出来声,疲惫无力地坐在亭脚水边。水中,她的倒影惨淡颓丧,像一抹游魂。 这时候,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外面喊了一声: “阿翡!” 她耳根子一紧,登时浑身紧绷了起来。她凝神谛听,那人又喊了一声,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那人喊的正是“阿翡”,而那声音清越,正是关九。 “去哪儿了?说是等不到厕所就到这里来就地解决一下的嘛……谁知道我在车里等了这么久也不出来,掉坑里了吗?……喝那么多水,中间还嫌洗手间脏不愿意去,现在人多找不到地儿了吧,活该!” 关九嘟嘟囔囔的抱怨声从外面小花圃清晰地传来,见没人应,她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个八度: “你好了吗?我进来了啊!” 余飞微惊,抱紧双膝,往亭子的阴影里缩了缩。好在她今晚穿的是一件颜色偏深的葛布旗袍,在夜色中非常不显眼。 关九进来后,四下里巡视了一周,甚至走到假山边上仔细看了看,都没发现半个人影。她十分迷茫,自言自语道:“奇了怪了,也没见他出大门啊,这么一个大活人,还丢了不成?” 她又向外面花圃走去,一边走,一边拿出手机,余飞远远地看见她拨了个电话。 这时候,余飞只觉得眼角亮光一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农夫山泉 循着一闪而灭的亮光望去,余飞只见距离不远处,一片模糊的黑暗中,翘出来反射着银鳞般月光的枝叶正在无风摇晃。 余飞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暗。她感觉到她在凝望深渊,而深渊正在敌意地与她相望。 良久的僵持过后,她听到了很轻的一声别无选择且无比致郁的拉链声,黑黢黢的树丛如水螅一般分裂,一道黑影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瓶农夫山泉。 年轻男人黑沉沉地看了她一眼,从她身边走过,身上有依稀的松柏浅香。他身上的两只大眼睛,仿佛诡异地乜了她一眼。 余飞抱着臂,不冷不热地说:“你挺有公德心啊。” 虽然不在y市久居,她对y市却总有一种归属感。对于这人这种污染环境的行为,她非常不齿,更何况是在戏楼这种高洁雅致的地方。 年轻男人本已经走出去几步,忽然又折返回来,和她面对面地站定,手拎着那个农夫山泉的瓶子到她视线平齐处,晃了晃,晃出激荡的水声来。 他冷着声音说:“你看清了,我的确很有公德心。” 倒是没想到,原来误会他了。余飞看着那个满满当当的瓶子,月光下折射出不一样的色彩,竟然想笑。她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鬼使神差地念了一句: “我们不生产水,我们只是大自然的搬运工。” 银粼粼的月色如水,他脸上的表情却像见了鬼似的,无语地盯了她半天,才说: “你刚才也让我大开眼界。” 余飞的眼色冷了下来,说:“扯平了,咱们就当谁也没见过谁。” 他哼了一声,拎着瓶子快步向外走去,显然是去追那关九去了。 余飞长这么大,从来没在别人面前哭过,更别说是哭得这么惨绝人寰。但她转念一想,这么一个玉琢的人儿,估计也从没在别人面前丢脸丢到过这种惨不忍睹的地步,他从小树林里迈出的那一步,该是花了多大的勇气! 横竖都是后会无期的人,都裸~裎相见过了,还在乎多出这么一场丑? 这么一折腾,余飞心中块垒略消,松快了许多。她胸中自有鼓点、卜鱼,随着那曲调的节奏,一步一步踩着石板走出去。 她忽然想到,那个年轻男人,清磐似的声音,连生气都极是耐听。 * 一辆超跑在夜色下的高架路上狂奔。 下了高架路之后,就开始挑僻静空旷的路,蛇行、扭弯、急停、弹射起步…… 如此发疯一样地玩了快一个小时,终于扭扭捏捏地开进了一个私家车库。 关九蜘蛛抱卵一样地紧抱着方向盘,脸紧贴在方向盘的logo上贪婪地呼吸着属于超跑的气息,一脸高~潮之后的迷醉: “啊……原来开超跑这么爽这~~~~~么爽这么爽这么爽这么爽……”她唱了起来:“如果要死就让我死在超跑里~~~~~~~” 白翡丽探手过去给她拉开车门,把她从方向盘上揪了起来,一脚踹过去:“滚下去。” 关九抱着车椅干嚎:“昂——” 她还沉浸在拜金主义迷幻般的余韵里。白翡丽拖着她走出车库,车钥匙抛给等候在外面的管家。 管家一脸谄媚地讨好:“阿翡少爷,白总今天早上还问起您,说想您了。” 白翡丽冷冰冰丢过去一个眼神,透着几分戾气:“敢告诉任何人我回来了,我弄死你。” “啊……哈哈哈哈哈不敢不敢……”管家小心翼翼地说:“那……阿翡少爷现在住哪?” “桥洞边上。” “……”管家心想那是什么地方?什么私人会所高级别墅吗?又小心翼翼地问:“那这么晚了,阿翡少爷怎么过去?” “骑马!别问了!”白翡丽拖着关九,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空留管家在原地一脸懵懂状:骑马是什么情况?!y市有马吗?! 白翡丽来到大街上打车,半天打不到,摸出手机来,用叫车软件加价叫了一个。夜色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商贩骑着辆三轮车路过,车上零星地还有些没卖完的水果。 白翡丽把他拦下来:“榴莲,有吗?” 老商贩:“有。” “仲剩几个?(还剩几个?)” “三个。” “几多钱?” 老商贩看了看黑黢黢的天上的白月亮,说:“凑个整吧。” 白翡丽摸出一张一百块递过去。老商贩收了,问:“开唔开?(开榴莲吗?)” “开。” 老商贩麻利地拿刀开了榴莲,用三个塑料袋装了,递给他,又塞给他一根甘蔗。 “靓仔,恭喜发财,掂过碌蔗,由头甜到尾。” 白翡丽把甘蔗递给关九。 关九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拿着甘蔗,仿佛拿一根打狗棍: “???” 白翡丽:“吉利的,拿好。” 关九:“……” 车来了,是一辆大众的黑色轿车。关九终于回过神来,“啊”了一声:“咱们坐这个?” 白翡丽拎着榴莲,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丢给她一个背影:“等你的布加迪,等到地老天荒。” 关九:“……” 关九现在感觉看什么车都像土鳖小破车,深觉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皱着鼻子上了车,那根甘蔗太长,斜着放,也从车窗探出去一截。关九想丢掉,那司机说:“靓女,甘蔗在y市是好意头,祝你生活平平直直、事业节节高升、爱情甜甜蜜蜜。” 关九听了,面色一转,笑眯眯地抱紧甘蔗,爱恋地从上到下一节节摸下来,对白翡丽说:“哟,这么好的东西你就给我啊?” 白翡丽:“你缺。” 关九怒:“你才缺!” 车里头榴莲飘香,司机和白翡丽一人拿了一块榴莲在前面吃。关九一人在后座捂着鼻子绝望:“理解不了你们y市人。”她想起来,“我记得前天绫酒跟你摊牌时给你列出了十大罪状,第七条就是你不爱吃猪脑,而她讨厌榴莲。” 关九叹道:“但事实却是你陪她吃了两年猪脑,这两年你没有吃过一次榴莲。” 白翡丽眼睛盯着前面的高速路,咬了一口榴莲,不说话。 “人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那个穿旗袍的姑娘叫言什么来着?言佩珊?”关九见他不理,凑上前去,在他耳边悄声问道:“你对她到底什么态度?喜欢还是不喜欢?” 白翡丽继续吃榴莲,置若罔闻。 关九唉了一声,“算了。”又道:“你说,y市是不是比北京小太多了?这一转身就又能遇上,太可怕了。要在北京,哪能有这种事儿。” 白翡丽仍是不理她。 关九戳了他一下:“嗳?男主角,你这么淡定?富二代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设定突然起作用了?” 白翡丽:“滚。” “好好好,不说她了,说回绫酒。”关九说,“我就觉得,你家世和能力,哪点不比离恨天强?就除了有那么点……”她做着手势,“那么一咪咪的……怪毛病。” 白翡丽随着车跨过一条减速带晃了一下,面无表情。 “现在好了,辛辛苦苦排了几个月的剧,就因为你和绫酒的那点破事,大伙儿的努力全都要打水漂。白翡丽,咱们工作室留人,靠的是感情。其他人我不图你来留,但连一个绫酒,你都留不住吗?” “要走的人,留也没用。” “怎么没用?”关九有点生气,“绫酒这种女生,我算是彻底看透了。当初来勾搭你,就是为了借你上位。现在她出名了,觉得你配不上她,又去勾搭离恨天。我敢赌上我的身家性命说,你现在带她去你爸的车库转一圈,她能立马甩了离恨天又回来跟你!” 关九两只手上前按住白翡丽身后的椅背,苦口婆心道:“尊敬的、亲爱的、伟大的阿翡少爷,要让绫酒回来,还不是您动动手指的事?做人呢,别太清高,曲高者和寡,你也要为工作室的大家着想。” “她演不好。” “什么?”关九愕然地问了一句。 “她现在演不好刘戏蟾。” “你——”关九断然没想到,白翡丽这时候还在考虑绫酒能不能诠释好剧中角色这件事。关九自然明白,他们排练的这一出古风舞台剧,刘戏蟾虽是女子,却光风霁月,心胸如海,这样的开阔气象,如果说过去绫酒还可以撑一撑,但现在她已经彻底撕破脸,暴露出自己狭隘势利的一面,又怎么演得出这样一个刘戏蟾? 然而距离最终的演出只剩下四天,还是想绫酒合适不合适的时候?刘戏蟾虽然不是主角,却是个举足轻重的特殊角色,里面有一段扮作小生唱戏的戏份,对演员的要求很高。绫酒的特长就是唱古风戏腔,现在没了她,临时能去哪里找一个有这样能力的顶上? 关九正要和白翡丽争辩,忽然脑子清灵了一下,转过弯来了:“你今晚带我去看粤剧,难不成是想找个专业戏曲演员?” “对。” 白翡丽的回答毫不拖泥带水,关九简直被他的脑洞惊到,瞪圆了眼睛道:“你做梦吧?有哪个专业戏曲演员愿意来演咱们这样不入流的舞台剧?!”见白翡丽不置可否,又惊讶道:“难道你想拿钱砸?疯了你!我们会被黑死的!要我说还不如直接把这一段删了!” 白翡丽又不说话了。 关九了解白翡丽。别人的沉默意味着默认,白翡丽的沉默,意思就是“不敢苟同”、“懒得理你”。 关九无奈,问道:“那现在有什么结果?” “我仔细想了一晚上,粤剧的腔调还是不合适。” 关九叹了口气,“是啊,原著里本来就写得是南戏,是吴侬软语。要是有能唱昆曲或者越剧的就好了,可惜这里是y市。” “继续找。” “要是真的找不到呢?” 白翡丽说:“那就让弱水去唱。” “不行!”关九脱口而出地大声否定。 白翡丽缄默,关九拿出手机来忿忿地刷。刷着刷着,她忽的大叫一声:“不是吧?!绫酒和离恨天上热搜了?” 她翻了几屏,猛地把手机往车座上一摔:“不行了,绫酒这个人我越看越恶心!把你一脚踢开还要踩上一脚——亏你这么能忍!你那个‘关山千重’的微博v号,都好多粉丝在下面刷绿了你知不知道?” 车停了下来,关九寄宿的朋友家的小区到了。 “下车。”白翡丽说。 关九气呼呼地蹬着高跟鞋下车,下去了,却又噔噔噔走到前门,用甘蔗头敲着车窗让白翡丽把车窗摇下来。她把头探进去,郑重其事地说道: “白翡丽,我以‘鸠白’工作室唯二合伙人的身份郑重提醒你:就以昨天为界,请与绫酒小姐老死不相往来,‘鸠白’的‘鸠’,是我关之鸠,不是绫酒,好吗?” * 余飞打了个车回家。路上百无聊赖拿着手机刷微博,见文殊院的官方微博已经恢复了正常,看来老方丈已经云游归来,严肃了寺规。 余飞深感欣慰。 然而往下一刷,看到一个微博自动推荐的橙v号:恕机解梦。点进去一看微博粉丝,竟然已经有四十万了! 底下一堆的脑残粉喊:好准好准! 另一堆脑残粉喊:锦鲤锦鲤! 还有一堆脑残粉喊:大师你英俊潇洒举世无双天资聪颖天机神算快翻我牌啊! 余飞好气啊。 她好想去刷这破和尚空长了一张英俊的脸但其实是个骗纸你们别信啊。 然而过去作为恕机唯一粉丝的她,现在也只会淹没在每条微博一两千评论的海洋里。 余飞没办法,又去看热搜。每天的热搜也差不多,明星八卦、影视营销、社会奇闻、心灵鸡汤。 不过这时候旁逸斜出地多出了一条:绫酒加入非我工作室。 绫酒是谁?非我工作室又是什么?都没听说过。 余飞那叛逆劲儿又出来了,随手点了进去。首先看到的便是这个叫“绫酒”的女孩子的古风cos图,很华丽,长相也确实漂亮。但她隐约觉得面熟,又多翻了几张照片,心里头忽然一亮: 这不就是昨天她在医院和公交车站碰到的那个女孩吗? 再一看,那个非我工作室的老大“离恨天”,正是昨天那个女孩挽着的男人。 咳,这真是,余飞又感慨一遍,真巧,世界真小。 ps技术……也真发达。 再往下,就是各种不堪入目的掐架了,什么“夭寿啦,狗~男女买热搜上头条啦!我大古风cos圈又?叒叕要火了吗?”“关山千重这回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绿叶][绿叶][绿叶],看鸠白工作室怎么翻身。”“非我工作室要炒作,别带我九哥出场好吗?抱走九哥。”……余飞根本看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无聊地又关上了手机。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多,家里人都睡了。余飞没有开灯,借着月光蹑手蹑脚走进母亲房中,见姨母果然在母亲旁边的床上睡着,打着呼噜,母亲也难得地睡得安详。余飞放下心来,下楼去卫生间洗漱。 然而走到卫生间旁边,竟看见小毛玻璃窗里闪着幽暗的烛光。 没错,是烛光。 惨绿惨绿的烛光。鬼火一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刘戏蟾本蟾 这栋小楼已经很老,楼梯走上去,会咯吱咯吱地响。余飞会用这个楼梯来练自己的台步,上上下下,悄无声息,成了她的一门绝活儿。 洗手间漏水也总是修不好,成天滴滴答答的,只能用水桶接着。卫生间里潮气很大,好在姨母言佩玲是个勤快人,家里总是干干净净妥妥帖帖。 这些事情,只要不细想,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事情。 但也有所谓的高人前来看过这栋小楼,说阴气太重,家中男人少,压不住脏东西,会影响到住的人的运势。 言佩珊和言佩玲两姐妹都不信这个邪。 余飞也不大信这些东西。但这大半夜的,几星绿火在洗手间里飘,这事儿太瘆人了。余飞从门口揣了个表弟从**带回来的降魔杵,轻手轻脚,轻轻推开卫生间的门。 只见里面一个小姑娘,穿的绿莹莹白惨惨的,屁股上拖着几幅大叶子似的裙边,在余飞看来活像一只巨大的草蛉。她手上还拿着一根大草,草顶上有个荧光绿的毛球球,整个卫生间惨绿惨绿的光,就是从这个毛球球里发出来。 镜子边,梳妆台上,点着几支蜡烛。这小姑娘,借着蜡烛的光,对着镜子扭来扭去,搔首弄姿。 余飞想好嘛,早上还打我小报告,晚上就让我踩到尾巴,看我怎么收拾你。她退出去,把降魔杵放回原处搁好了,又走进去,无声无息地站到小芾蝶背后。 小芾蝶本来很高兴的,穿着漂亮衣服哼着歌,然而照着照着镜子,猛一眼发现身后幽幽地站着一个穿旗袍的女人!这一眼非同小可,她刹那之间三魂走了七魄,张大嘴就要尖叫。 余飞眼疾手快,在她叫出声来之前一把把她拽到身前,伸手捂死了她的嘴。 “别叫,是我。”余飞怕惊醒楼上的人,压低了声音,低头在她耳边说。 小芾蝶瞪大眼睛看清了镜子里的人脸,又呆呆地怔了会,才魂魄归位,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余飞:“???” 余飞:“……” 敌人太不能打了,她也很无奈啊。 余飞就这么两眼望天地让小芾蝶靠在她怀里哭,继续之前抱着她的姿势,一下一下地轻拍她的手,安抚她。小芾蝶长得挺好看,就是太娇小,都高三了才到余飞脖子的位置。不过这也不怪小芾蝶,只能怪余飞的爸基因太好,当年言佩珊会对他一见钟情,不顾一切要和他生个孩子,也不是没有原因。 小芾蝶嘤嘤地说:“表姐,你好坏。” 余飞:“???” 余飞:“……” 这画风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小芾蝶揉着眼睛,小鼻子还带抽的,说:“表姐,我好像get到了你的苏点。” 余飞:“???” 余飞:“小芾蝶,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你表姐很古早,不懂你们这些网络用语。” 小芾蝶说:“我最近在看一本书,觉得你好像好像里面的一个角色哦。” 余飞问:“什么书?” 小芾蝶:“《囚在湖中的大少爷》。” 余飞一听名字就疯了:“这都什么垃圾书!我告诉你妈去!” 小芾蝶抓紧余飞的手:“网络小说取的名字很多都很羞耻的,但你不要被这个名字欺骗啊!表姐,虽然这本书写得很中二很幼稚,作者也查无此人,但真的很好看哦。表姐,里面有一个反串演小生的戏子叫刘戏蟾,我觉得简直就是你嘛!你就是刘戏蟾本蟾。” 余飞很生气,什么叫刘戏蟾本蟾?现在年轻人的语法都是体育老师教的吗?蟾蟾蟾蟾你个大乌龟,谁还是个蛤~蟆了?现在的网络小说作者,就是荼毒年轻人的灵魂。恕机也老爱看网络小说,还总精神污染她,她真是受够了。 余飞见身后有个塑料凳子,稍稍后退坐了下来。小芾蝶仍捉着她的手没放,被她带得往前走了一步。余飞说:“来,小芾蝶,咱们谈谈心。” 她手一翻,把小芾蝶的手握在了掌心,右手轻轻地拍了拍,和蔼地说: “你知道‘小生’,那很好,说明你对京剧有初步的了解。但是——”余飞话锋一转,加重了读音。 “我唱的不是小生,是老生。” “哈?”小芾蝶懵了一下。 “简单点说,老生都是要带髯口的,就那种大胡子,见过吗?”余飞捋了把须。 “啊啊?”小芾蝶俨然是幻灭了,抖了一下手里的毛球球,惊讶道:“表姐,原来你唱的是老头子的戏?” 余飞心想,也不是戴髯口的都是老头子啊,也有风流俊秀的青壮年男人啊,比如她的拿手好戏**高手正德皇帝……但她懒得和小芾蝶科普京剧知识了,干笑了下:“呵呵,是啊。” “这样啊……”小芾蝶很是失落,抬小手摸摸余飞的脸:“好可惜,表姐,你这么美。” “……”余飞在心中狂吐槽,有什么可惜的?扮老生就不美了吗?戴个长胡子多飘逸啊,还平白无故地比小生多出个髯口功来,可挑可抖可甩可撩,难道不是更美吗!你小生是美,有胡子可以玩儿吗?!大众对京剧的误解实在是太大了! 小芾蝶继续表白:“我原来还想过,要是表姐你是个男的,我一定要嫁给你。好吧,近亲不能结婚,那我也要跟你睡……” 余飞:“???” 余飞:“……” 你才高三啊!这都看了些什么三观不正的网络小说会有这种想法啊!余飞正要骂她,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不对,这小妮子是在给她糖衣炮弹混淆视线,免得她向姨母言佩玲告状。 果然,这一层想通了,她的目光顿时犀利起来,瞪向小芾蝶,小芾蝶立马就怂了。 * 然而余飞最后还是没有给姨母言佩玲打小报告。不但没有打小报告,余飞还答应了代姨母帮小芾蝶去学校给她送午饭。 因为她觉得她应该支持一下小芾蝶追求自己的梦想。 事情是这样的。 过两天就是漫展了,这是整个华南地区规格最高的漫展,今年正好定在了y市举行。基本上国内有点名气的二次元文化相关的公司、工作室、社团这次都会到来,济济一堂,各自拿出自己的看家绝活儿。 小芾蝶不说余飞还不知道,小芾蝶已经偷偷摸摸玩cosplay玩了好几年。借着言佩玲开服装加工厂的优势,她搞定了工厂的几个小头头,自己设计cos服装,让他们用边角料帮她做。 余飞跑去看小芾蝶的微博,她网名叫“yura丸子_闻不到恋爱的酸臭味”。余飞强迫自己无视那个名字,发现小芾蝶竟然也有两万多的粉丝,最新的一条微博是发誓要通过这次漫展冲三万粉,如果能冲破三万大关就发福利。 余飞去看了一眼缮灯艇的微博公号,仍然只有三百粉;现在最火的京剧演员,要么不开微博,开了的,最多也就两三万粉。她心中微微一叹:京剧果然是不受年轻人关注的艺术。 言佩玲想让小芾蝶考y市本地的大学,可以进工厂帮她,以后接手她的厂子。小芾蝶呢,却一心想考北京服装学院,说想去大城市历练历练,学习服装设计,正好余飞也在北京,可以照应一下她。 余飞有些不信,因为服装设计这个专业,珠三角的学校比北京差不到哪里去,这边的服装产业甚至比北京发达很多。 再一逼问,小芾蝶就招了:说是她想加入北京的一家叫“鸠白”的二次元文化工作室,里面有她的偶像。这次这家工作室也来参加漫展活动,她想趁这个机会带着自己的作品去接触一下。将来呢,她想做二次元服装设计。 余飞这晚上就翘着腿坐在卫生间里,在那个绿毛球的照明下,听小芾蝶时而可怜巴巴,时而豪气干云地讲了一遍她的人生规划,顺带被科普了一遍传说中的二次元。 余飞觉得接触到了很多新事物,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就像小龙女遇到了杨过一样,看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 但余飞虽然很古墓,到底人是生在新时代的人。她觉得,小芾蝶年纪这么小,就对自己想做的事,想要的东西看得这么清楚,并且付之于行动,是很了不起的事。 她的人生是被规划好的,从七岁开始她就没有任何选择,一举一动,都必须守规矩。每一次捋须,每一次抖帽翅,都有固定不变的程式,她不能违反。因为完全被规划好,所以她完全没有想过将来要走怎样的路,她一直以为,她的人生就这一条直路,是山高水险,也是坦荡大途,但唯一确定的是,没有旁逸斜出。 她突然觉得,小芾蝶这样,很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凤凰传奇 小芾蝶的确很有自己的想法,但她太有自己的想法了。 她有时候都恨自己的亲妈怎么不重男轻女一点,把精力多搁在亲哥哥身上,这样她就能有更多的个人空间。 可她妈偏不。 言佩玲当着厂长,但每天中午都一定要亲自去小芾蝶的高中给她送饭,监督她的学习。言佩玲特精明,小芾蝶说的话她都不信,偏喜欢去学校逮着其他家长、学生聊天,东问西问,看小芾蝶有没有谈恋爱啊、有没有打游戏啊、有没有和社会上不正经的人接触啊什么的。这让小芾蝶非常头疼,和她妈吵过好多次架,但都不能改变什么。 所以小芾蝶请余飞送饭,理由就是漫展快开始了,担心她妈又问七问八的,把她瞒了这么多年的玩cos的事给问出来。而另一方面,言佩玲总让余飞多出门溜达溜达,余飞要是说去给小芾蝶送饭,言佩玲肯定会答应。 但小芾蝶告诉了余飞这些事,百分之一百真实,却没有告诉余飞,她要逃学去面试。 她的计划很简单,余飞来送饭,她让闺蜜去接,就说她被老师留下来讲题,她自己呢,金蝉脱壳,去y市国际展览馆见鸠白工作室的人。 * 这一次的漫展很盛大,展示活动也很丰富,国际展览馆提前两天就开始布置会场。 小芾蝶在鸠白工作室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进了展厅。虽然已经玩cos好几年,参加的漫展也大大小小不下十次,但因为言佩玲管得严,她主要还是和几个小伙伴自己**地玩,并没有参加过社团,这次也是第一次提前进入这种大型漫展的幕后。 展厅特别庞大,一眼望不到边,海蓝的主题颜色显得特别清爽。各个小的展台已经基本搭建了起来,参展方的工作人员都在忙忙碌碌地布置着,地上到处都是箱子、塑料袋、蛇皮口袋,一片狼藉,泡沫粒漫天飞舞。 接待小芾蝶的是个瘦高个儿的男生,戴着眼镜,一看就是那种文质彬彬书呆子的类型。他带着小芾蝶避开各种障碍,问:“是不是觉得特别乱?” 小芾蝶满腹心思,懵懵地点了点头,说:“是的。”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连连摆手:“不不不!我觉得好有趣啊!看什么都好新鲜!” 男生笑了起来:“别紧张啊。我们都以为yura大大是个大学生呢,没想到这么小啊!” “别……别,我算不上大大……叫我yura就好了!”小芾蝶心想糟了,她发简历邮件的时候,特意隐瞒了自己还是个高中生的事实,没想到这个男生一眼就看出来了。 鸠白工作室其实算不上很有影响力的工作室,成立不到三年,勉强算一个后起之秀。 但小芾蝶敏锐地觉得,这家工作室的气质不太一样。比起非我、花咲、妖刀联盟这些老牌大型二次元工作室和社团来说,鸠白更低调,更加精致灵动。这三年来,鸠白的核心成员多数时候都以个人名义活跃着,但是一旦合体,出的歌、广播剧和片子,质量在圈子里都属顶尖。 小芾蝶有她自己很精密的考量——她很快就要高三毕业,即将摆脱言佩玲的牢笼式管理。她一个两万多粉的**小coser,想要有更大的发展的话,自然是要加入一个有影响力的社团才好。 非我、花咲、妖刀联盟这些大社团太大了,内部斗争多,商业性也很强,她进去的话不一定好混出头。其他的小社团吧,她又看不上。相比之下,鸠白是最适合她的一个——起步阶段,注重品质。更何况,她的偶像也在这家工作室里。 鸠白工作室过去从来没有公开招过新人,直到这次漫展才放开了几个名额,她怎么可能错过这样的机会?就算是隐瞒高中生的身份她也要试上一试。但想着可能因为这个原因被拒,她还是失落起来。 那个男生像是能读心似的:“没事的,既然都来了,那肯定要见一见。我们关九老板你也知道,自己是清华学霸,也恨不得其他人都是学霸,不喜欢不好好做功课的人。你等会注意一点就好了。” “面……面我的是关九大大?”小芾蝶惊到了,很意外。 众所周知,鸠白工作室有两个合伙人,一个是关九,一个叫关山千重。 关九能唱能演能cos,再加上金光闪闪的学霸人设,猎奇的风流娘t属性,在圈内的人气可是一等一的旺。关九的人脉也很广,现在鸠白工作室的骨干,基本上都是她的铁杆好友。 相比之下,那个叫关山千重的就没什么名头了,他从不出现在工作室的任何作品中,据说主要做策划、导演、制作之类的幕后工作。要不是这次的“绫酒改投非我工作室”事件,圈内几乎没人想得起他。 正因为如此,黑鸠白工作室的人,最常用的梗就是嘲笑他们是二次元界的“凤凰传奇”——女的承包了99%的主力输出,男的就跟着“呦呦呦”一下。 小芾蝶本来以为,像她这种级别的**小coser,顶多顶多是关山千重来面试一下,没想到竟是关九亲自来! 关九可是她的大大大女神啊! 男生笑着说:“对呀,九哥看了你的简历和作品,挺感兴趣的。” 小芾蝶都快感动哭了。激动了半天,她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这位善解人意的小天使哥哥是谁,于是问:“你是关九大大的助理吗?” 男生笑笑:“不是呀。” “那你是谁呀?” “马放南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芾蝶捂着脸尖叫了起来! 鸠白工作室四大镇店神兽啊!马放南山啊!古风圈一流作词大神啊!她最喜欢的古风歌《流离》的词就是他写的啊!他和关九合作的歌,随便一首在b站都能播放量破百万啊! 这样的传说级大大居然来亲自接她进会场!她还以为是工作室的哪个小弟!啊啊啊啊啊她不行了她现在就只想跪在地上磕头!!! 神兽马放南山又看穿了她在想什么,无奈地摊手说:“参展嘛,没我这种幕后工作者什么事儿,只能帮他们打打杂,叫个外卖、倒点茶水什么的。” 小芾蝶觉得她要爱死这个马放南山都只配叫外卖的工作室了。 * 小芾蝶在面试过程中一直保持着花痴状,眼睛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关九的脸。 她在心里不停地车轱辘说:我女神怎么能这么聪明又好看啊,怎么能这么美这么美呢,我女神的脸能长得这么好看又英气呢,我女神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还能这么学霸呢,我女神这么好看这么学霸怎么还这么招人喜欢呢?……唉,我女神真是神之眷顾者啊。 她听见关九问道:“你说你想加入我们鸠白工作室,是因为有你的偶像在。你偶像是谁?说来听听。” 啊,终于到了面对面表白的时间。小芾蝶刚才还能流利应答,现在突然“唰”的一下脸红了,说话也变得期期艾艾起来: “我……我大女神,就是你……我就是……因为很喜欢你所以想加入的。”她对关九是真心崇拜。 关九爽气地大笑:“看出来了。就我一个?”她的眼神变得撩人起来,马放南山看不下去了,出去倒茶。 小芾蝶到底还是嫩,当然抵挡不住关九这种老司机,登时心里一酥,像被迷了似的开始全盘招供: “还……还有一个。入坑的女神其实是弱水,也就是……初恋……” 关九眼睛一眯,笑意更浓:“哦?是的,她签约也在‘鸠白’,只是现在基本不出来了哦。” “我……我知道,我只要知道她在‘鸠白’就行,虽然……她因为某些原因隐退了,但永远是我心中的白月光。” “某些原因……”关九品着小芾蝶的用语,笑眯眯地说:“yura,你知道的八卦挺多嘛。” 小芾蝶吓了一跳,感觉自己又说漏嘴了,忙摆手道:“不不不,我不知道呀!”说完更觉得自己欲盖弥彰,简直欲哭无泪。 ——这片白月光的八卦,就是和眼前这位关九女神有关。如果说关九有什么黑历史的话,那就是弱水了。 弱水是五六年前活跃的大神,颜值逆天不说,还有一把好嗓子。关九出道比弱水要晚好几年,但火得很快。因为圈内像她们这样知名的女coser本来就不多,加上风格有几分相似,所以总被拿来比较。 当时大家普遍的评价是,总觉得关九比弱水少了点什么。弱水到底是资格更老的大神,地位还是很难撼动啊。 后来就有各种传闻,最流行的说法是,弱水开始追关九了,两人合作出了一套gl版《樱花乱》的cos片子,还做了一个mv,两人翻唱了椎名林檎的《错乱》。当时片子和mv出来的时候,那叫一个惊艳啊,圈内所有人都疯魔了。很长一段时间,“等樱花开了,我就带你走”都是许多人的签名档。 那套片子和mv的质量,哪怕放在现在,都很难被超越。《樱花乱》的cos彻底稳固了关九在圈中顶级大神的地位,然而谁也没想到,那也竟是弱水的最后一套作品,从此之后,弱水就神隐了。据说关九利用弱水对她的追求,把弱水签进了鸠白工作室,然而后来又对弱水始乱终弃,弱水特刚烈一人,一怒之下就退圈了,合同毁不掉,就宁可自己不出作品也不要再和关九再见面。 一直到现在,这件事都是关九身上最大的也几乎是唯一的一个黑点。 不过小芾蝶倒是很能理解:贵圈就是很乱嘛,一群好看又有才华的在一起,能不乱吗? 小芾蝶心虚地再瞅瞅关九,却见她依然是笑眯眯的,似乎这件事早已对她毫无影响。 小芾蝶赶紧转移话题:“还有,鬼灯我也超喜欢,不过……” 她小小地耍了个小心思,关九果然问道:“不过什么?” 小芾蝶说:“其实我觉得弱水比鬼灯更适合演陌上春,反串说不定更有特色。只可惜弱水隐退了。” 关九微讶:“陌上春?你看过《大少爷》这本小说?” 陌上春正是《囚在湖中的大少爷》这本小说的男主角。小芾蝶还听过一些小道消息,说绫酒和关山千重这对情侣反目成仇,正是因为关九和关山千重执意选择这本书做舞台剧。绫酒认为这本书太过冷门,做舞台剧投入又大,做出来铁定会失败。后来他们又主要捧鬼灯,只让绫酒演一个戏份很少的配角刘戏蟾,绫酒就更加不满意了,一气之下转投了花钱砸大ip的非我工作室。 小芾蝶说:“对呀,我听说你们在排练这本书的舞台剧,所以就做了点功课。” 关九笑笑,说:“yura这么认真呀,太有心了。” 虽是赞赏,小芾蝶却隐隐觉得不太妙。她有身为女生最敏锐的第六感,到目前为止,关九觉得她挺好,却没有到“有惊喜”的程度。这样的话……她一个还没毕业的高中生,被婉拒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她要先下手为强,拿出自己的杀手锏了。 小芾蝶咬咬牙,搓搓手,犹豫着说:“其实……我听说你们现在刘戏蟾没有合适的人演,我有一个表姐……她是专门唱京剧的,样子也挺符合刘戏蟾,我想……我想,如果你们有兴趣的话,可以找她试试……” 关九眼中忽然一亮,“真的?唱得好么?” “真的!很好!”小芾蝶脱口而出。其实她也没听余飞唱过,但看关九脸上的神色,显然她恰好就踩中了关九的点。小芾蝶也顾不得许多了,先吹了再说。她趁机拿出一个本子递给关九:“听说这次试演只演一部分的情节,我把所有人物的舞台服装都画了设计图呢。女神姐姐不要嘲笑我!” 关九细细地翻着,越看越是眉目舒展。小芾蝶轻轻吐了口气,心中开心得不得了。以她的直觉,这事情基本上算是成了。她这么多天挑灯夜战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关九看完,笑着对小芾蝶说:“非常棒,yura大大已经很有功底了。不过——” 听到“不过”两个字,小芾蝶心头忽的又一个紧张。 “按照我们工作室一贯的规矩,不签约在读学生做设计师,我们希望学生还是把重心放在学习上。但欢迎你加入鸠白工作室,作为兴趣爱好参与我们的项目一块儿学习讨论,等你毕业了,想留的话就可以留下来,这样行么?” “行!” 关九的笑容诱人又灿烂。小芾蝶心花怒放,这已经是她设想的最好结果了!毕竟她打听到的消息,鸠白工作室都是和专业的设计师合作,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要学的实在太多了。 小芾蝶跳起来,绕过桌子去大胆地抱了关九一下,羞涩地说:“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关九哈哈地笑:“可以,小美人儿。”说着大大方方把脸颊送过来。 小芾蝶很害羞地轻轻亲了一下。 马放南山进门,正好撞见这一幕,顿时摔门而出,关九笑得更豪放了。她站起来,拉住小芾蝶的手,说:“我带你去看看《大少爷》的排练现场——不过我们改名叫《湖中公子》了,你知道的,那个字,是违禁词。” 小芾蝶简直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待遇,又听见关九边走边说:“大后天晚上我们就要登台表演,时间很紧张,现在对刘戏蟾这个角色,我们也是病急乱投医的状态。你刚才说要给我们介绍你表姐,今晚能带我们见一面吗?” 小芾蝶一斟酌,满怀信心地说:“好!” 关九道:“那太好了。”她牵着小芾蝶,大步流星风风火火;小芾蝶被女神牵着,心满意足心湖**。穿过几条大通道,两人来到展览馆实验剧场。剧场的大舞台上没人,关九看看表,“咦”了一声,又带着小芾蝶往后台走去,沿路寻找,直到最后一个大门紧闭的房间。 门推开时吱呀作响,彻底洞开时,只见里面两撮人,一边是鸠白工作室,一边是非我工作室,相向而站,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而中间那堆乱糟糟的箱子和展板前面,一前一后的站着两个人,正对着离恨天和绫酒。 关九愣了,小芾蝶也呆了。 关九不敢置信地说:“……言佩珊?关山?” 小芾蝶则完全没在意关九说了什么,奔过去大声喊道:“表姐!你怎么在这里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华容道 余飞没有小芾蝶想象的那么好糊弄。她是个尽职尽责的人,可能是在缮灯艇带过小师弟的缘故,她一直觉得只要答应了小孩子们什么事,就一定得做好,对他们负起责任来。 中午去到小芾蝶的高中送饭,在校门口是另外一个女生出来接。那女生自称是小芾蝶的同学,还拿了两个人的校园卡以证实身份真实。余飞问小芾蝶去哪了,女生说小芾蝶被老师留下来讲题。余飞问是什么老师,讲什么题?那个女生迟疑了一下,余飞就觉得事情有蹊跷。 小芾蝶的电话无人接听,余飞便直奔漫展的国际展览馆。她不知道那个工作室是韭白还是葱花蒜苗抑或别的什么玩意儿,但这种外地来的人,不靠谱的多了去了,小芾蝶还小,有这种辨别力么?被人骗了怎么办?她帮着小芾蝶欺骗言佩玲,倘若这当头小芾蝶出了事,她这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到了展览馆,想要进去时被工作人员拦下,余飞便说自己是过来面试的,面的就是鸠白工作室。她正经起来,身上的那种气势、属于舞台的气质就展露无遗。再加上她对答如流,理直气壮,工作人员犹豫了一下,放了她进去。 余飞一路打听鸠白工作室的人在哪里,被指引到了展览馆的实验剧场。剧场大门紧闭,她转了一圈找到了一个虚掩的小门,走进去之后,是那个剧场后台一个仓库样的房间,杂乱堆放着各种器材、箱子、展板。 余飞正打算踩着这些杂物进去,却见一群人从房间正门走了进来,领头一人说:“非我还在台上排练,我刚才看是带了妆的,咱们还是避避嫌,先在这里等一等吧。” 有人问:“关山去哪儿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另一人应道:“还能去哪儿?去找‘刘戏蟾’了呗。” “关山去找‘刘戏蟾’?你逗我?物色演员这不是九哥的事吗?”说话的是个身材瘦高的男生。 “鬼灯,你没听九哥撂话了吗?关山自己捅出来的娄子,自己糊上,她反正是不管了。” 那个被称作“鬼灯”的 “唉”了一声说:“这也太难为关山了,他在圈子里有来往的人除了咱们几个还有谁?再说了,这能算关山捅的娄子吗?他明明才是被捅的那个。” “我说鬼灯,用不着这么替关山操心。别看他平时跟个闷兔子似的,心里的道道多着呢。听说昨天关山和九哥看粤剧去了,我看啊,他们是打算在圈外找。” “粤剧?!不是吧!”众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那人双手一摊,道:“有什么奇怪的吗?关山本来就是y市人,y市人谁还不会唱两句粤剧?我看哪,关山在这边有路子,你们就甭操心了。” 鬼灯惊讶:“关山是y市人?他不是北京的吗?” “你看看你看看,鬼灯啊,你进鸠白也有一年多了,居然还不知道咱们老板关山千重籍贯y市。唉,也不怪别人黑咱们鸠白工作室是凤凰传奇啊……” “这也不能怪我啊,他那口音根本听不出来……” 余飞稍松了口气,这群人就是“鸠白工作室”的人无误了,看起来气氛还不错,不像什么坏人。 但小芾蝶不在其中,她觉得她应该出去问问他们。 这些人仍然七嘴八舌地聊着,余飞高一脚低一脚踩着地上的废纸壳走出去,忽的只听见大门“吱嘎”一声,有人进来了。 余飞从那几块展板交错的间隙里,看清的来人的模样。 就那一眼,就让她生生地卡在了两个易拉宝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倘若她现在是在戏台上,那一定是手捧髯口重重一摔,头一摆脚一跺,“哇呀呀呀——” 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但他们这聚头的次数是不是太多了一点?如果说一次叫偶然,两次叫时运不济,三次叫什么?这到底是怎样一种腐朽又神奇的缘分? 余飞心中仿佛有一万匹神兽奋蹄而过,风烟万里。 那群人迎上去,“关山关山”地叫,询问“刘戏蟾”找得怎么样了。这人摇摇头,也没什么多余的话语。 余飞想,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只要她藏好自己,不被他发现,那么单方面的撞见,就算不上“第三次”。否则的话,她真要怀疑自己和这个人冥冥之中有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 那两个易拉宝松松垮垮的挂在她身上,像两句朽坏不堪的枯骨,稍稍一动便会发出声响来。余飞握紧两根铝合金的骨架,静默等候他们离开。 人在等待时最是无聊。她穿过展板的缝隙观察他,只见他依然是昨晚那副打扮,一模一样。她正想吐槽这人隔夜的衣服都不换,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花,看东西是不是重影了,闭了下眼睛再看时,才发现他那件黑t恤上的两只眼睛变成了四只。 余飞:“……” 她无话可说。 再看时,才发现他不光衣服换了,头发其实也有变化——那个短短的小辫略略往上揪了一些,刘海全扎了进去,露出了一张俊美分明的面庞。 余飞还是第一次在大白天里见到他,注意到他之所以长相阴柔,是因为五官无一处不生得修美精致。尤其那嘴角眼梢,像极了赵孟頫的书法,如叶发华滋,流丽动人。 余飞轻叹,可惜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那眼底一痕乌青,双眼皮异常深刻,分明就是夜夜夜蒲,睡眠不足。那夜风月愉悦,显然他是个中高手。这样不检点的私生活,想必人品也好不到哪里去,小芾蝶倘若加了他这个工作室,只怕会近墨者黑。 她得让小芾蝶三思。 正想着,又有一群人推门进来,让这本来就不算大的房间立即显得拥挤起来。 “我说之前是谁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原来是你们鸠白工作室。” 来的这一群人大多还穿着华丽的古风戏服,有的人甚至连头套都还没有摘下来,显然是刚完成带妆彩排。余飞想这群人应该是刚才提到的“非我工作室”了吧,来者语气不善,看这形势,是网上没有吵够,要线下拉架? 关山千重——经历过的那一夜先入为主,余飞现在还有些不适应这个名字——挑了下眉,一旁的鬼灯已经说道:“我们预约了十二点半到三点半的实验剧场排练,你们拖时间我们在这里等着,给足了你们面子,可别蹬鼻子上脸。” 这鬼灯长相冷峻,长身凛凛,着实是个天生做coser的。余飞想象了一下他着魏晋衣冠,当别有一种风度。 那边的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哪里知道你们是几点钟来的。刚才还看到你们家这位——”他手指了下关山千重,“关山老板,趁我们排练时在剧场门口晃悠。啧啧,想看我们排练就光明正大看嘛,我们又不小气,何必像只耗子似的躲躲藏藏?” 余飞心想这人可真够欠揍的。果然,鸠白这边的火气一下就被“嘭”地点着了。有脾气爆的已经握起了拳头,被身边的人一把拉住。 “阴度司,这可是你先挑事的。” “关山刚过来,以为你们早排练完了,进剧场找我们很正常吧,你们血口喷人有意思?” “仗着人多想搞事情是不是?想打架来啊,老子就没带怕的!” 房中一时之间充斥满了火药味,余飞愈发对这个一见面就吵架撕逼的圈子没了好感,正琢磨着怎么趁乱脱身,又听见非我那边一个女生的声音尖酸地说道: “早就听说关山千重虽然是鸠白的合伙人,却跟个缩头乌龟似的。我之前还不信,今天一看啊,还真是跟个小媳妇一样躲在后面!” 这声音在这房间里确实很耀眼,余飞循声望去,只见是个下巴尖削的女生。这女生大约是演个妖怪神魔之类的角色,脸上厚厚一层雪白的妆容还未洗去。 余飞一眼看出这层妆用的是戏曲专用油彩,好看归好看,妆带久了却会对皮肤造成伤害,戏曲演员一般下了台立马洗净,一刻也不想多留。余飞一向庆幸自己唱的是老生,能够“俊扮”,不用抹那么多的油彩,而这姑娘,却还不舍得卸妆。 再看关山千重,他确实仍站在原地没动。鸠白那群人已经被气得全部都跨到了前面,只差要撸袖子干起来。 而他,面对三番两次这样的侮辱,似乎仍然无动于衷。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鸠白工作室之前那个领头的人冷声说道:“跟你们这些人说话,还用不着关山出面。”这个人身材高大结实,估计能有一米九,长得也棱角分明,颇是英伟。他拎着一串酒壶,余飞想起来,这人之前被叫做“尹雪艳”。 那女生毫不退让地冷笑了一声,把身边另一个女生拉得往前了两步: “我看他就是心虚了吧,做了亏心事,没胆子见我们家绫酒!” 余飞心想他恐怕不是没胆子见,他一直盯着你们家绫酒呢。 这绫酒确实就是余飞那日在医院门口见到的姑娘,这时再见到真人细细打量,余飞承认她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准确说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气质,眼角微红盈盈含泪,楚楚动人。那些cos图片,反而把她ps得太不真实了。 但余飞分明觉得绫酒眼中有一股怨气,而关山千重眼睛里也没什么浓情厚意,这两人,还真不像一对据说已经在一起两年的情侣。 那女生又说:“我们家绫酒之前就跟你关山千重提过好几次分手,只不过出于一片好心,为了帮你们演完那个舞台剧才忍气吞声留在鸠白。她本来就是单身,来见一下我们社长谈谈事情怎么了?现在还被人骂劈腿、骂荡~妇,你关山千重他妈的跟个死人一样一句话都不说,锅都让一个柔柔弱弱的女生背,你他妈还是男人吗?” 那绫酒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那个阴度司又阴阳怪气地说:“长得都不像个男人,你还指望他像个男人一样出头?可快别做梦了!” “我x!”尹雪艳终于忍不住骂脏话了,“绫酒,你和离恨天在网上勾勾搭搭的还是我看到的,分手和好都是你提的,想演这个舞台剧也是你自己提的,现在都成关山的锅了?别以为你是女生我就不敢骂你,要点脸吧你!” “行了。”刚才一直垂着眼沉默着的关山千重突然说话了,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转了过去。只见他眸光微抬,看不出有什么情绪,道: “关山千重那个号的密码我忘了。你要什么声明,我给你出一个。” 房间中顿时沉默了下来,仿佛激烈的战争蓦然间偃旗息鼓。 陡然出现的沉默持续了许久,忽的被突然出现的一个声音打破—— “有点意思啊关山千重。” 门乍开,走进来一男的,穿着白t短袖,露出两条肌肉刚健的胳膊,走的是阳刚那挂。 余飞仔细一瞅,这不就是那个离恨天么。得,这场闹剧算是越闹越大,没完没了了。她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听这些毫无营养和下限的攻讦谩骂的。也不知小芾蝶现在怎么样了,她心中烦躁厌恶,慢慢移开那两个易拉宝的架子,小心翼翼抽身,准备离开。 离恨天一进来,把绫酒兔子样地搂进怀里,宠爱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对关山千重道: “之前几年,我三番两次约你见面,你都不给我这个面子。怎么,今儿不还是见到了?” 他神情古怪地上下打量着关山千重,喃喃道:“像……真像……” 关山千重就像没看到他一样。 尹雪艳看了看手机,不耐烦道:“已经快一点了,你们完事儿了快走,别在这扯些鸡毛蒜皮的私事耽搁我们排练。” 阴度司阴笑一声:“鸡毛蒜皮的私事?不是公事我们还懒得拿出来吵呢!你以为绫酒这是私事?我看什么宾馆视频都是你们找人cos粉丝偷拍来的吧?想故意黑我们非我工作室。” 鬼灯气得大骂:“你逻辑死了!” 尹雪艳骂道:“傻x才拿黑自己人的东西来黑你们!” 阴度司冷笑:“谁下三滥,谁做谁知道。” 尹雪艳冷斥:“疯狗才死咬着人不放。” “死不承认?那我就直说了。”阴度司阴阴笑着,环视一周,望着鸠白的人道:“这房间里还藏着人呢,监听是吧?钓鱼是吧?留了一手是吧?真是你们鸠白工作室的作风!” 鸠白工作室的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关山千重耳尖微动,眉目一凛,快步向那堆杂物走去。然而阴度司就站在那边,忽的点头和另一人示意,两人飞快将一块废旧展板往前一推—— 展板轰然倒地。余飞狼狈不堪地退开两步,才没被展板砸到。 一蓬升起的尘土之中,毫无预兆地、余飞和关山千重的目光就这么短兵相接,余飞的耳朵里,都仿佛听到了“铮”的一声,像华容道的关云长钢刀砍上了白刃,像唱空城计的诸葛亮勾断了一根铁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蝶恣 如果说,前两次相遇,关山千重都堪称教科书级别的淡定的话,这一次,余飞终于从他脸上看到了大约有两三秒的怔忡。果然,“偶然”这种事积累到一定程度,也会从量变发展为质变。 “你是谁?”离恨天指着余飞,又问关山千重:“她是哪个?” 两个人几乎同时回答: 余飞:“我是来面试的。” 关山千重:“走错地方了。” 众人:“???” 余飞双手抱着胳膊,挺了挺腰,无所谓地笑了一声,说:“是走错地方了,打扰。” 离恨天两眼一眯,问关山千重:“你们认识?” 关山千重道:“不认识。” 余飞牵着嘴角,冷笑了一声,“怎么可能呢。” 众人脸上都是一副不明就里的神色,就连关山千重都忍不住看了余飞一眼,她这句话到底是在怼他,还是在回答离恨天,恐怕只有余飞自己知道。 绫酒之前委屈的泪水都收了,手指死死地卷着头发,盯着余飞看。余飞不用看她,都能感觉到那股凉飕飕的敌意。她心底一嗤。 离恨天看着余飞和关山千重,微眯着眼,脸上也是若有所思。 余飞没兴趣理睬空气中的这些暗潮涌动,转身问关山千重:“你们就是鸠白工作室吧?” 关山千重点头。 “那你有没有看到小芾蝶?”余飞想既然是面试,他是工作室合伙人,应该知道。 关山千重迟疑了下,眉头微蹙:“我没看到哪里有小蝴蝶。” 余飞:“……”那她是不是还要去外面花坛找找啊?他难道以为她是个傻子吗?还自动帮她纠正发音? “那yura丸子呢?那什么,‘我没有闻到恋爱的酸臭味’。” 关山千重:“???” 众人:“???”鸠白这边望着被问懵了的自家工作室的老板,一个个都是满脸不知要哭还是要笑的表情,而非我那边,面对余飞这个突然出现的不走寻常路的搅局者,也都一时间不知所措。 余飞心想这实在是太羞耻了,要不是为了小芾蝶,这辈子她嘴里都不会蹦出这几个词来。正想还能怎么提示的时候,鬼灯反应过来了,凑过去低声对关山千重说:“yura不就是那个y市小有名气的**coser吗?服装都是自己设计制作的,很有特色。九哥今天面试的好像就是她。” 关山千重点了点头,余飞耳朵尖,却已经听见了,向鬼灯道了句:“知道了,多谢。” 她转身便走,离恨天忽然高喊了一声:“等一下!——听了老半天墙角,就这么走了?” 余飞忽然又折回来,离恨天以为她要和他说话了,还把胸口挺了挺,余飞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向关山千重问道:“关九在哪里?” 这样的行为,一下子就把离恨天惹恼了。还不待关山千重开口,离恨天便轻佻说道: “妞儿,你很没礼貌你知道不?” 这就是明明白白的攻击了,他以为他是谁?余飞本来就对离恨天毫无好感,前天在公交车站,他和绫酒两人用那种恶心人的眼神看她她还没计较呢,现在又来挑衅是几个意思?刚才他们非我工作室明知道展板后面有人还那样推,要不是她跑得快现在指不定满脸是血呢。 思及于此,余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可不是那种忍气吞声任人宰割的人,伶俐一转身,眼睛刀子样剐了离恨天一眼: “你戏很多啊。”余飞说,“你这么有礼貌,是不是打死个蚊子得说声对不起,踩死只蚂蚁都要给它戴个孝?你去上厕所,是不是还要先敲门,生怕吵到了里头借马桶的鬼?” 离恨天那一瞬间脸都白了。鸠白工作室全体成员忍俊不禁,险些就笑出声来。非我工作室则气得集体向前一步,俨然是要动手,关山千重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余飞面前。关山千重一动,鸠白工作室也全部跟着动。 刚才本已缓和下来的气氛忽然又变得紧张起来,双方距离缩短到一步之遥,火药味浓烈到一触即发。 啪,啪。离恨天拍了两下手,脸上已经换了有点邪魅的笑容:“y市的‘小姐’,百闻不如一见。长得带劲不说,‘嘴’上也这么带劲。”说这话时,又富含深意地瞄了关山千重一眼。 余飞一听,火气“蹭”的一下就起来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小姐’?” 她又要向前逼近一步,被关山千重挡住。 绫酒看着关山千重的动作,咬了咬唇,离恨天也把他的动作收在了眼里,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 “关山,你说你不认识这位小姐,但是巧了,我和她还真有过两面之缘。”他有意停了停,吊足众人胃口,“第一回她在医院看性~病,第二回,她出了医院,转身就在路边拉生意。喏,就是穿成今天这样儿,腿好,腰好,前~凸后~翘,别人直接拿一把钱往她胸口塞。啧啧,关山,我可给你提个醒儿,记得戴套,别染了脏病。” 余飞听了离恨天的这一席话,总算是彻彻底底闹明白了。 当时她去医院拿带状疱疹的药,去的是皮肤科。而y市的医院,皮肤科和性~病专科的确就是紧挨着的,患者候诊也是在一起。 后来在公交车站,她和谢涤康玩闹,说的是当地的白话,离恨天和绫酒听不懂,想必就以为是他们是在做某些交易了,难怪,他们当时会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余飞气极反笑,腰肢一拧便带了挥之不去的风尘味儿,眼神儿和声音也跟着变了: “係啊係啊,我活好唔贵,两个钟四百蚊,iso标准化一条龙服务,老细你住东方大酒店系咪?间房号几多,今晚我去搵你,一定比你隔离呢个靓女劲。你戴套,唔怕污糟。” 她一口白话飞快地甩出来,众人都懵了,于是鸠白工作室便看到他们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合伙人关山千重脸上抽了一下,侧过头去拿手挡了一下脸,回过头来又恢复了正常的面瘫表情。 那边余飞又连珠炮似的道:“哦对,我忘了您是外地人听不懂,我再给您讲一遍,我呢,活好不贵,两小时四百块,iso标准化一条龙服务,老板您住东方大酒店是不是?房间号多少,今晚我去找您,绝对比您旁边这姑娘强。您戴套,不怕脏。” 绫酒酒店私会离恨天的照片,那天的热搜底下一翻就有,余飞当时看到了,她是y市人,能不一眼看出那就是y市鼎鼎有名的老牌豪华酒店——东方大酒店? 绫酒一听自己也被扯进去了,还捅出了“东方大酒店”这个名字,当即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斥道:“你这女的怎么这么不要脸!” 余飞心想自己的生活领域跟他们隔了十万八千里远,这里又没人知道她真名,她不混这个圈儿,就算得罪个十个八个的,她也没在怕的。她一光脚的,还怕穿鞋的不成? 余飞脸上挂了个耀眼的笑意,双手叉了腰,道:“我就一出来卖的,要什么脸?怕的就是有些人又当又立,心机最多。要做什么就光明正大做嘛,金主又不小气,何必像只耗子似的躲躲藏藏?”说着,还嘴角勾着刻薄的笑瞟了阴度司一眼——她就是这么睚眦必报。 鸠白工作室一听,这是友军啊?也不知谁忽然叫了声:“好!” 这一下又是火上浇油兵荒马乱,眼看两边真的是要打起来,忽的正门吱嘎一声,又有人进来了—— 见到房间中的阵仗,关九和小芾蝶惊讶无比。关九道:“……言佩珊?关山?……”离恨天和绫酒的目光立即投了过来。 小芾蝶的关注点却全在余飞身上。“表姐!你怎么在这里呀!”她飞奔过去,余飞看见她,松了口气,抓着她的胳膊把她往外带,“跟我出去。” “表姐!”小芾蝶挣扎。然而余飞唱戏,唱念做打四大基本功,“打”的功底也是扎实的。她拉着小芾蝶走,小芾蝶竟挣脱不开。 那边离恨天那肯善罢甘休,伸手过来拦着余飞。余飞正要发作,却见关山千重过来,一把将离恨天的手臂按下。 “让她们走。”关山千重背对着她,声音中毫无波澜地说。 余飞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关山千重。她过去对他的刻板印象,确实有偏离。譬如她会直觉觉得离恨天魁梧有力,关山千重杨柳扶风,离恨天应该更高一些。但现在近在咫尺,关山千重的肩线竟比离恨天还要高上一指。他钳着离恨天的手腕,衣服底下是隐约的肌肉线条,曲线流畅而并不夸张,有一种隐而不发的美感。 余飞感觉自己又开始不合时宜地想多。她及时打住了自己的妄念,心道这两人都算不上什么好东西,谁输谁赢也和她没什么关系,毋须再多停留。这般想着,拖着挣扎嚷嚷个不停的小芾蝶出了这间房的小门。 身后,还隐约听见绫酒半带怨愤半带哽咽的声音说:“……我真是瞎了眼……你这样护着一个妓~女……你过去有这样护着我吗!……” 小芾蝶好奇地问:“妓~女?绫酒说谁是妓~女啊?” 余飞没好气地说:“我!” “表姐?你怎么会是妓~女呢?” 余飞越听这两个字越是刺耳,那火气就没忍住,斥道:“你看看你混的圈子里都是些什么人吧!一个两个嘴上心里都脏得跟厕所似的!” 小芾蝶一听这话,登时愣了。 外面正值正午,炽烈的阳光洒得地面一片刺目的炫白,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一切都显得干燥而令人心神不宁。 在这片嘈杂的寂静中,小芾蝶忽然说道:“表姐,其实你和我妈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余飞一怔。她道:“怎么说?” “其实你也看不起我们玩cos的,是不是?” 余飞有些烦躁,甩了甩头发上粘着的蛛网和灰尘,道:“我没什么看不起,我只是觉得这些人怎么都这么没素质。” 小芾蝶说:“表姐,你是不是觉得京剧是国粹,你们唱京剧的、听京剧的,都比我们这些玩cos的,看cos的人有素质?有品味?” 余飞感觉小芾蝶这话有点尖刻,让她听着浑身不舒服。她冷笑了下,说:“确实比你们这个圈,有素质有品味多了。你看看那个离恨天,还是个大工作室的老板,怎么就那么让人讨厌?” 小芾蝶固执地说:“现实中有很多人坏,是让别人觉得他们是好人,但是骨子里坏透了。这种人最可怕,是衣冠禽兽。我们圈里也有人不好,但大家其实都很单纯,只是想相互争个高下,就算坏,也是坏在表面上,心眼坏的不多。表姐你说,哪种人更坏?” 余飞想,这真是小孩子的幼稚逻辑,能作为为离恨天开脱的理由?她道:“小芾蝶,你是活在现实里的人,不是活在cos里。你知道京剧为什么要化那么浓的妆、做那么夸张的动作吗?就是为了让人知道它是假的,不要陷进去。” “所以京剧没人看了!——我为什么不能活在cos里!我靠它也能养活我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小芾蝶气鼓鼓的,扯了扯背包说:“表姐我不想和你玩了。你回家吧,我回学校了。” 望着小芾蝶消失在展览馆门外的小小身影,余飞疲惫地叹了口气。现在的孩子,果然没有以前好带了,缮灯艇那几个小师弟小师妹刚进来的时候,多听话啊。 有这样一个想法,她也觉得自己很好笑。师父生前说,她从小就是个小大人样,活得很老气。可能是唱老生的缘故吧,要带着长胡子大髯口,要去模拟那些老人家的一举一动,她现在没有走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吧。 多亏了她对倪麟的那一点春心。 或者说,她成,也那一点春心,毁,也那一点春心。 如今,才是一心荒凉、满目枯草呢。 她又叹一口气,沿着建筑物投下的窄窄阴影往外走。走着走着,忽然感觉对面堵上了一个人。她抬头一看,二话不说,绕路就走。 关山千重锲而不舍地站到她面前。 余飞不耐烦地说:“有话快说,有——”她抬眸,见他实在太漂亮,让她生生把那个很不雅的字吞了下去。 关山千重郑重地伸出一只手:“我叫白翡丽。翡翠的翡,风和日丽的丽。” 余飞道:“你家卖表的吗?” 白翡丽竟然很是耐心地解释:“我家不卖表。我和姥姥姥爷一起生活,他们是退休教师。” 余飞:“我没查你户口。” 白翡丽:“我觉得你需要了解我多一点。” 余飞:“我不需要,也并不想。” 白翡丽:“你可以试一试。” 他很执着地伸着手,手指干净修长,轮廓柔和。 余飞开始有些认真地打量他。他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和那一晚上的活色生香宛如两个极端。 余飞偏着头问:“有什么好处?” 白翡丽道:“你会知道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余飞“噗”地笑出声来:“你是哪种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白翡丽凛了一下眉,道:“我想请你来演我们的舞台剧。” 余飞望着他,心中大略捋清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八成她是被小芾蝶卖给了关九,关九又打发他来游说她。 余飞很阳光地笑:“不会演,演不了。” 白翡丽道:“听说你会唱京剧。” 余飞果断地否认:“一丁点都不会。”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白翡丽那只抬起的手上——那只手,惟妙惟肖地做出了一个“蝶恣”的手势,甚至比她做得还要含蓄柔美——正是那晚她在“筏”中,对关九做出的手势。 白翡丽望着她,笃定地说:“你会。” 余飞心中闪过的念头是:他当时在观察她。那时候她还没有跟着关九坐过去,只是在酒吧的吧台位置。他那时候就在观察她。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余飞讪笑:“就算会,也不适合。” 白翡丽道:“我这两天看了很多人,如果你会的话,就是最适合的。” 余飞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失去温度:“对于你这种人来说,别人要是有用,你就使劲儿巴结,要是对你没用,就看都不多看一眼,是吧?” 白翡丽静了一下,说:“也不是这样。我是真心实意希望能和你合作。” 余飞转身走掉:“那我也真心实意地拒绝你。” 白翡丽追上:“就借用你两天时间,而且还是周末,不会影响你的工作。报酬方面,我也会按照行业标准,给你三倍的价格。” 余飞停下来道:“你只会用钱来留人吗?” 白翡丽怔了一下,道:“你希望我对你用感情?” 余飞泄气地笑了出来,看向一边,捋了捋头发。她记得在“筏”的那个晚上,关九对那个对白翡丽感兴趣的女孩说:“别理他,他脑子有点问题。” 现在,余飞觉得,这个白翡丽的脑子,确实有点问题。 “行了,不说了。白翡丽,你也不用白费力了,我不会演的。”余飞刚想走,又想起点什么来,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促狭地低声说: “咱们最好……都去做个hiv抗体检测。” “不用了,我没有。” 他回答得很果断,余飞稍有惊讶,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带着恶意的笑,道:“万一我有呢?还是去检查一下吧。” 她笑得肆无忌惮,笑得春光灿烂。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时,却见他昂着头,清晰地说: “你也没有。” 余飞一下子怔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登时热血冲脸。 她气急败坏地丢下一句话,匆匆忙忙地走了,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你死心吧,后会无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好色 余飞回到家,总觉得浑身不逮劲,恍恍惚惚的,一时间小芾蝶的话回响在脑海里,一时间白翡丽那“不用了,我没有”“你也没有”又如魔音灌耳,挥之不去。坐在午睡的母亲床边,帮她手抄一份《金刚经》,心中才算宁静了些。 正抄着经,恕机发过来一条微信语音,大意是他今晚飞抵y市,准备参加下周y市召开的“中国佛教与‘一带一路’”学术研讨会,这个周末打算在y市玩耍,让她给他规划好这两天的日程。 余飞狂吐槽:你为什么要来y市啊?啊啊啊? 恕机:因为我想你了啊,余飞妹妹 余飞:可是我一点都不想你啊,素鸡哥哥 恕机:我不管我不管! 余飞:…… 余飞:这个鬼学术研讨会为什么要在y市开啊! 恕机很快扔一条回复过来,残忍地鄙视她:“一带一路”的一路是“海上丝绸之路”,你们y市是发源地之一,你到底有没有政治觉悟? 余飞:你这么有政治觉悟你是要做方丈吗! 恕机不理她了。余飞叹了口气,把经书手卷和笔墨小心地收起来,起身下楼做饭。 谢涤康之前说了要和阿光一起过来吃晚饭。上次的血燕母亲已经吃了,他们问过,母亲说很好,他们便要再带一些上好的官燕过来。 其实余飞知道阿光来的意思,但她没办法拒绝。 医院给母亲下达死刑判决书之后,余飞问过言佩珊,还有什么特别想完成的事情,她都尽全力帮她完成。 母亲想了下,说她就只剩下两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是想天天吃燕窝,就像那些阔太太、贵小姐一样。 第二个愿望,是想听余飞登台为她唱一次《香夭》。 缮灯艇是包吃包住包行程的体制,一场演出能拿两百块,一个月到顶十来场,也就两三千。所以余飞唱戏这么些年,也没攒下什么钱来,回y市给母亲看病买药,没几天就花了个精光。 言佩珊想吃燕窝,余飞也能体会这种心理。日子所剩无几了,她吃燕窝,不是为了滋补,更不是为了养生,要得的就是那种做有钱女人的精致和挑剔。所以余飞给她买的都是完完整整的、上等的盏燕,有什么血燕之类的极品,她也想方设法弄来让言佩珊尝一尝。这样下来,花费自然不菲。 在余飞回y市之前,母亲瞒着病情,医药费都是姨母言佩玲一力负担。现在她手头紧迫,无论如何不要意思再去找姨母借钱。 余飞本想去银行借一笔个人贷款,但谁曾想世道这么难呢,她没有工作,和母亲两人也没有任何收入来源,银行的客户经理开始还对她笑脸相迎,很快那笑意就渐渐淡去,两三句话把她打发走了。余飞的脑子还算清醒,没去借高利贷,见手机微信上有个微粒贷,三万多信用额度且不用信用审核,只是日利息有万分之五。她咬咬牙,还是都借了来。之前给谢涤康买血燕的钱,就是她刚取出来的,整整齐齐,红红彤彤,连号码都连着。 买血燕阿光出了不少力,这次他又帮她搞到了上好的南洋官燕,却只肯收她国产货的钱。余飞虽不知具体价格,却明白承了人家的人情。阿光想来她家吃顿她做的饭,这个面子不能不给。 余飞在厨房里杀鸡,拧着鸡脖子放血的时候望着橱柜里琳琅满目的粤酒,想着等会那几样菜,配怎样的酒才好。言佩珊、言佩玲两姐妹都是嗜酒之人,尤其嗜好地方酒,家中总是不缺酒喝。 看到酒,余飞忽然想起一件事:那晚在“筏”,她心情糟透,不管不顾地点了许多酒,存心想放纵一番。所以那晚她到底点了多少钱的酒?最后谁帮她付的钱?她只记得谢涤康还给她的那一扎崭新的钱,后来还好好的在她旗袍的暗袋里搁着。 余飞想来想去,不是关九就是白翡丽,更大可能是白翡丽,毕竟是和她睡了一夜的。听恕机说,酒吧里男人想要泡女人,酒钱一般都是男人来付。虽然这事儿她始终觉得是她把白翡丽给泡了,但白翡丽付钱,她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正这一位看上去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几杯酒也不过是雁过拔根毛,且当是劫富济贫。 这时门铃叮咚作响,余飞跑到窗子边上瞅了瞅,是谢涤康和阿光提着几个礼盒已经到了,谢涤康光膀子抱了一大束花,阿光破天荒穿了一身西装,头顶仍是锃亮的,这两人站一起,画风着实清奇。余飞朝他们嚷嚷:“等一下!” 她匆匆忙忙洗了手,出了厨房,见言佩珊已经穿好了衣裳,下楼来。谢涤康和阿光进来,笑眯眯地向言佩珊问好。谢涤康进厨房瞅了瞅,只见满目血腥,惶恐退出:“这块阵地,还是你来坚守吧!”余飞白了他一眼:“不想帮忙就别帮,还非得进来装装样子。”谢涤康假装没听见,望着言佩珊说:“珊姨,您今天气色不错!” 言佩珊睡了一觉醒来,见午后的窗外云淡风轻,火红的木棉花遮去了大半街巷,身上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超脱的轻盈。下楼见到两个元气十足的大小伙子,感觉自己的精神也仿佛健旺了许多。她对着旁边的镜子照了照,笑道:“是么?我看还是没什么血色。” 谢涤康过去扶着言佩珊:“这个好说,珊姨,您要是信得过我的话,我就来给您化一个。” 言佩珊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个笑意,倘若她能有几分颜色的话,这笑容的耀眼,亦是不输余飞的。她道:“呀,阿康这么多年,手艺还没生疏吗?” 谢涤康摇了摇两条大膀子,活动了下指关节,说:“都给珊姨留着呢!”他又指着阿光给言佩珊介绍:“这阿光,秦祖光,上善集团的南洋总代,有钱佬,大老板。” 言佩珊朝阿光点了下头,和善笑道:“阿康同我说起过好多次,多亏你了。” 阿光连声道:“应该的应该的,珊姨就应该多吃点这种补品,瞧瞧现在精神多好。” 谢涤康对言佩珊说:“珊姨,那我就给您化妆,让阿光去给阿婉帮忙,什么杀鸡啊杀鱼啊,这些粗重活儿就别劳阿婉动手了。” “好。”言佩珊笑了看了一眼余飞:“你姨妈待会就回来了,那个花胶煲鸡汤是她的拿手好菜,你留给她做吧。” 余飞应了一声,进了厨房。阿光脱了西服外套,也跟了进来。 谢涤康小时候是个流浪儿,不喜欢被人管着,从收容所里跑出来,在余飞家小楼底下的杂物房里睡过两年,是言佩珊给他一口饭吃。谢涤康当时为了谋生存,学过很多手艺,其中就包括化妆。在他看来,化妆可比修车修手机轻松多了,来钱也快,最最重要的,能接触到很多美女。 现在,谢涤康自然早不化妆了,倒腾各种生意,七七八八赚了不少钱,也认识了很多形形□□的人,阿光就是其中之一。 余飞了解过阿光,知道他老豆死得早,高中读完就出来混社会。人倒是不坏,否则谢涤康也不会把他介绍给她。 但阿光这人有一个大毛病,就是太色气。他在她身后摘菜,剥蒜,余飞不用回头,都知道他在一直盯着她的身材看。 余飞心想她总不能去拿条大棉袄穿着。 但她也没带怕的。干她这行,练的就是个身段,本来就是要让人看的。好在她过去演老生,私底下也不爱和票友打交道,遇见这种事不多。她师叔倪麟因为唱的是花旦,人长得也好,境况就不一样了,被骚扰是常有的事。 过了会,阿光剥了一碗豌豆给余飞递过来,有意无意地在余飞胳膊上蹭了下。余飞没说什么,客气道:“谢了光哥,出去歇着吧,厨房热。” 阿光却当她默许了,瞅着她系一条围裙,伶俐的小碎步在灶台便走来走去,围裙那一条细细的带子勒出她纤秾合度的腰肢,在最细窄处收紧,底下便是紧实挺翘的臀。腰与臀间的这一道曲线起伏得鲜明,她那旗袍的素布在那儿,便被拉成了一道与肌肤之间的空档。 阿光看着那地儿,看着那素淡的格子布随着她的走动牵延折展,仿佛能听见那细碎的与肌肤摩挲的声音,心中仿佛有千万砂砾在摩擦,身下一硬,竟是控制不住,把手搭了上去。 余飞却极是敏锐,稍稍侧身一步,在他那只手还没落实之前,便躲了开去。余飞客气地笑:“光哥,这是做什么呢,我是有男朋友的人了。” 她那笑容极是朗朗,点缀着暮夕将至时细碎而婉娈的阳光。但在阿光看来,便只剩下那镀着一道金边的起伏曲线,在窗边探进来的木棉花侧,又艳又勾人。他迫近过去,喘着气说:“你那男朋友实在不行,要真处得久,哪能让你敏感成这样?我稍稍碰你一下,你就一身的鸡皮疙瘩。你妈生病,他都不来看上一眼?” 余飞心想,这个阿光,实在难敌。其貌不扬,却又下流又眼毒,也难怪能混成上善集团在南洋地区的一个总代,谢涤康都肯为他这样牵线搭桥。 但母亲现在病成这样,她不想在这里起任何冲突。她绕开阿光,走到砧板边上,拿了扎在上面的菜刀笃笃地切葱。她刀法娴熟,又快又准,细腻如落雨,语声儿却是慢悠悠的: “光哥,我有个鬼见愁的毛病,就是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其他什么的,都不管不顾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荣华酒家 余飞说:“光哥,我有个鬼见愁的毛病,就是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其他什么的,都不管不顾了。” 阿光一听,咧嘴大笑。他年纪也不算大,不到三十,和谢涤康差不多,但是长得着急些,看着就跟三四十岁混久了生意场的人差不多, 或许是因为在缮灯艇这种百年老戏楼唱戏,从小到大浸**着的,都是古色古香的清净之物、唱念着的,都是倜傥风流的清雅之辞,余飞看人,能看出人身上的那一团气,是清的,还是浊的,是上升的,还是下沉的。 这个阿光身上的气,是浑浑然的一种世俗之气。 阿光摇摇头,像教导一个不明事理的姑娘:“想不开,阿婉,你和你妈一样的想不开。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你妈妈都这样了,你爸过来看过一眼吗?问过一句吗?到头来,还是钱最稳妥。阿婉,你跟了我,戏也不用唱了,我包你下半辈子舒舒服服地做个阔太太,燕窝这种东西,天天当饭吃都管到你饱。” 余飞低头甜腻一笑:“光哥,我是想不开。这样吧,你再给我些时间,让我想开点。” 余飞这样服软,阿光也无话可说,没占到便宜,却又总觉得有点不甘心,走到余飞身后,双手撑在余飞身体两旁的灶台上,鼻子在她后颈深深吸了一口,“阿婉,你真香,香死了。” 余飞只觉得一股浊气袭来,她紧皱了眉,阿光还在兀自品鉴:“不是香水香,是美女体香。”这时只听见外面机车声响,余飞向窗外一望,见言佩玲正在停车,她展了笑,朗声道:“姨妈,您回来啦。” 言佩玲开了外面大门,窸窸窣窣地放东西。阿光有些扫兴,觍着脸赤~裸~裸地在她耳边说:“阿婉,跟了光哥,光哥让你夜夜销~魂。” 说着,用身下硬物在余飞身后重重一顶,撒开手,走了。 余飞被顶得撞向灶台,双手死死扣着厚厚的木砧板,指甲掐进木肉里去。她紧咬着牙齿,没说一句话。 * 六点,饭菜齐备,众人上桌。因为是周五的晚上,小芾蝶一家人也都齐全了。言佩玲平日里只开客厅的白炽灯,今晚破天荒的把那一盏水晶吊灯也开了来。亮晶晶的灯光下,言佩珊挽了个精致的发髻,一袭墨绿缎面的旗袍,缀着手绣的荷叶子和并蒂菡萏,从容而又妩媚。 余飞拿了个坎肩给言佩珊披上,笑着打趣道:“妈,你真是把我都比下去了。” 言佩珊说:“你啊,就会有样学样,在缮灯艇那会,你师叔爱穿长衫,你就闹着也要穿长衫。后来你看我爱穿旗袍,你也穿旗袍。净学别人,能不被别人比下去么?” 余飞谦虚受教:“是是,珊姨教训得是,以后我穿衣服,务求独树一帜。” 小芾蝶白了她一眼:“切。”她白天的气,还没消呢。 言佩珊今晚的精神格外好,吃饭都比平时多。众人热热闹闹的,听阿光讲闯南洋的一些奇闻异事。言佩玲听说他是上善集团的南洋总代,又忍不住向他问上善集团的八卦。 “上善老板的那个私生子,摆平没有啊?” “大把撒钱,撒到两边满意。女人嘛,也要知礼节,懂进退,给老公面子。” 言佩玲啧啧个不停。 “说点你们可能不晓得的,前两年打老虎,反~腐倡~廉,那些做公款吃喝、送礼生意的高端餐饮、高端服饰,死了多少?像湘鄂情、小南国这种上市公司都不行了,为什么咱上善还能一直屹立不倒?啧,你们想想吧。” “不是我吹水,上善这位大老板,对女人的品味非常高明。每次出去和大人物谈生意,身边起码七八个靓女,那成语怎么说,环肥燕瘦,非常正点,绝对不是思聪身边那种网红。我问过他,老板,带这么多累不累?您不累,人家也累。你猜他怎么说?他脸一黑,我卖衣服,衣服放哪里最好?难道是衣架上?当然是穿人身上最好!玲姨,你说上善的老板精不精?是不是特别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众人点头称是,唯独小芾蝶埋头扒饭,一脸的“了不起哦?”的表情。 余飞对上善集团没什么兴趣,她的审美非常的古典且中式,上善旗下的几个品牌在北京也有开店,是她绝对不会走进去的那种,也是她的工资绝对够不着的那种。她所感慨的,是上善集团在y市果然根深叶茂,路上随便抓几个人,恐怕远远近近的都能和上善集团扯上关系。 阿光见余飞完全不参与讨论,对他那些明着暗着抬举自己的故事也都兴致缺缺,便拐弯抹角地又把话题转移到了她身上,夸余飞做的菜好吃。谢涤康也点头称赞,说余飞深得言佩珊的真传。 言佩珊摸摸余飞的背,打趣说:“婉仪这孩子,好吃懒做,哪得了我的真传?就学了丁点皮毛。” 阿光说:“珊姨,我实话实说,阿婉这手艺啊,在咱们y市开酒楼都成。我看啊,阿婉也别回北京了,就留在这儿吧,我给她开一家美人私房菜,让她当老板娘,没兴致的时候就在家里数钱,有兴趣的时候去炒两勺,包管红红火火。珊姨,你觉得呢?” 言佩玲喜道:“这主意好。” 言佩珊笑了笑:“婉仪,你觉得呢?” 余飞弯起眼睛对阿光笑:“谢谢你啊光哥,这事以后就别提了,我男朋友知道会不高兴。” 阿光笑得深沉:“阿婉,你‘男朋友’还在呢?” 他这话,其他人听不大明白,余飞却明白得很:他这是嘲笑她呢,他都戳穿她戳穿得那么明显了,她现在还在拿这么一个不存在的“男朋友”当挡箭牌。 然而,他却低估了余飞死鸭子嘴硬的程度,她扯一个谎,就算是千方百计也要去圆,就算不存在的人,她也能给妄想一个出来,就是不肯承认自己被打脸。 余飞厚颜无耻地说:“嗯哼。” 小芾蝶撑着脸嚼着饭盯着余飞,眼神里写满着两个字:“白痴!” * 晚饭后,众人散去,言佩珊吃了药漱了口,又含了枚参片,便催着余飞去换衣服。余飞说:“妈,你不累?” 言佩珊把她往衣柜边上推,说:“我精神好得很,说好今晚去荣华酒家,你给我换件好看点的。” 余飞其实不太想让言佩珊去荣华酒家。 她知道言佩珊为什么这么想和她一块儿去荣华酒家。 荣华酒家设有粤剧茶座,是粤剧票友常聚的一个地方。通常,是业余的行家上台表演,偶尔也有名角前来唱上一两段,这时候往往满场爆满,一座难求。 不过,即便是平时,这家茶座也鲜有空座。y市带有粤剧表演的茶楼已经不多,但荣华绝对是人气最旺的一家。因为他们家的老板本身就是资深粤剧迷,舞台设施、乐队、服饰道具,都算得上业内一流,票友们喜欢的就是这种地道的感觉。 更重要的一点,荣华的粤剧茶座,每晚都有现场的戏迷上台表演的机会。 余飞早该想到,言佩珊想听她唱《香夭》,哪里会只是随便听听?定是要让她上最亮的舞台,着最靓的衫,要让她的那把嗓子,让所有人都听见。言佩珊要让别人都知道,她女儿余婉仪,能唱最好听的《香夭》。 余飞不怕上台,但她担心荣华的喧闹会让言佩珊不适,又担心现在过去买不到好位置坐,言佩珊却执意要去,说去感受感受气氛也好,坐在边边角角的散座,喝口热茶,也好。 言佩珊陪余飞在衣柜里挑挑拣拣,余飞的衣裳大多是素色,最普通的那种布料,言佩珊总嫌不够鲜耀,看了半日,带余飞去她衣柜拿了件唐草纹的竹布旗袍。余飞见这件颜色花纹精致不浓烈,倒是心仪,只是上了身,却玲珑到不行,尤其是窄腰一搦,勒得她险些喘不过来气。 言佩珊的目光像把尺子,对余飞上下打量,越看越是满意,道:“这件是姐妹送我,尺寸估大了点,你穿倒是正好。” “正好?”余飞一声惨叫。 言佩珊的的手指顺着余飞身侧的边缘滑下来:“你看看,全部都刚刚好,一丝儿多余都没有。旗袍啊,就该这么穿。” 余飞费劲地扯着像皮肤一样紧贴胸腹的布料:“不是还要唱吗?这怎么唱得动?” 言佩珊说:“唱粤剧不都是捏着嗓子唱。” 余飞嘟着嘴说:“你不懂,子喉平喉,专业的唱法,那都是要用丹田气的嘛。尤其唱男声,更是要运气了。” 母女两个斗着嘴,却还是这样子出了门。荣华酒家不算远,两人打了个车,十来分钟就到了。 荣华酒家有三层,上两层都是酒座,粤剧茶座设在一层。这次四面灯光都已黯淡,独戏台亮出,台上人锦绣着身,咽珠泣玉,好戏已经开唱了。 余飞放眼一望,戏台前黑压压的一片俱是人头,哪里还有空位?有服务员过来看到她们,说:“没座了,你们来太晚。” 余飞不死心,问能不能加座,服务员有些不耐烦,说不能,却有领班过来,在黯淡的光线中对着母女两个上看下看。言佩珊有些失望,但还是乐观着,说咱们先在旁边站着看看,说不定待会有人走。 余飞心想,母亲这身体,能站着走个十分钟已经不错了,哪里还受得住站着看戏?正想问能不能给把舒服的椅子坐坐,那领班忽的道:“您等等,我去问下我们经理。” 余飞莫名其妙,没想到那经理来得倒快,“……加座……是没有了,但里面还有空位……” 不由分说,那经理就带着余飞和言佩珊往茶座里面走,越走越深,越走离戏台越近,最后竟是在戏台最前面正中的一个四人茶桌前停了下来,收了桌上的“订座”牌子,躬身请她们落座。余飞满腹的狐疑,那经理却很快走了出去。 言佩珊说:“大约是别人订了座又说不来,让咱们给赶上了。” 余飞有些不相信,但看言佩珊脸上的喜色,又打消了退座的心思。还真是别无选择。余飞想,这么好的位子,怎么会没人坐?也不知是谁给订的。算了,不管是谁,她自己给钱便是,这位子再贵她也认了,母亲可能这辈子就这么一次机会坐这里,就算让她倾家荡产,这一个位置她也愿意买。想到这里,她心定了,执了桌上茶壶,给言佩珊斟茶。 戏台上的戏,如火如荼地演,言佩珊看得入迷。灯光偶尔会旋射到舞台下,她在光影里,与戏中人同喜悲,大起大落,如一场浮华的梦。余飞没有看戏,她拿着手机,摁了静音,趁母亲看得入迷时为她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片。 一出戏毕,全场灯光亮起,服务员换茶,众人休息,余飞拿着照片给言佩珊看,冷不防,对面有一人落座。 余飞抬眼,一下子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人却向言佩珊,喊了一声: “阿姨。” 这一声地道的y市口音,让言佩珊也有些吃惊。余飞也有些意外,她记得鸠白工作室说过他是y市人,之前在“筏”,他明显也是听得懂其他人说话。但当他真正说出口时,还是让余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心里头,像是被挠了一下。 他这一句,没有什么亲热,却也不疏离。脸上仍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却也没有之前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这个白翡丽,妖孽。 可他今夜穿的,却又不那么妖孽。一件白色的棉质衬衣,就顶上领子开一颗扣子。衬衣非常的白,脚上踩的板鞋也非常的白。另外一条水洗磨白的牛仔裤,人高腿长,整个人看着就是异常的干净,清洁得无尘无秽。 “你是?……”言佩珊诧异地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余飞几乎是同时和言佩珊一起问了出来,带着气恼。 他默然望着余飞,那一双眼睛里,仿佛有静水流深。 余飞:“……”言佩珊望了过来。 余飞心想,你就这样把这个锅甩给我了?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你不说话就算了,刚才叫一声“阿姨”又是几个意思?这是坑我吗?得,我现在装不认识母亲也不会相信了。 但她应该怎么和言佩珊介绍她和他的关系? 妈,这就是我的一夜情对象。 她能这样说吗? 妈,这是小芾蝶想去的二次元工作室的合伙人。 怪不怪? 余飞恶狠狠地盯着白翡丽,脑门子上火,心头凶狠一横,道: “妈,我男朋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白公子妙手斟茶 “不是说没男朋友的吗?”言佩珊说,言语中都变得警惕起来,“我还以为你扯个谎,应付那个阿光来着。” 余飞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这个谎扯到底:“之前吵架,分了,前两天他又从北京飞过来找我。” “哦?”言佩珊有些不相信,“北京?口音怎么是本地的?” “我是y市人。”白翡丽忽然道,“但从小学开始就是在北京上的。” 余飞没想到白翡丽突然说话,吓了一跳,抬头只见白翡丽比她还淡定,一脸坦然地面对母亲探询的目光。 这人啊,如果不是脑子有毛病,那就只能解释为心理素质特好。前天在大隐戏楼遇见他,他跟不认得她似的,脸色变都没变一下;白天绫酒把他绿成那样,非我工作室一而再再而三对他出言不逊,他都像个局外人般无动于衷;现在她当着他面胡说八道,说他是她男朋友,他竟然还能一本正经地给母亲介绍他在北京上学。 这人的脑子里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言佩珊打量着白翡丽,笑了起来,和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翡丽。”余飞抢答。 她想起来,他恐怕直到现在都以为她叫言佩珊。这要是在母亲面前穿帮了,还能了得?这个白翡丽,还是让他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吧。 言佩珊横了她一眼:“你把嘴闭上,现在知道说了,之前怎么不说?”又问白翡丽:“今年多大了?” 白翡丽道:“二十三。” 言佩珊满意地笑:“原来和我女儿同年。不过你这孩子显嫩。” 余飞在心里狂吐槽:妈你这什么意思?你是嫌我长得老咯?嫌我和他站一起像姐弟?有这样嫌弃亲生女儿的吗?就算真的显老,那也是唱老生唱的! 言佩珊接着问:“那现在大学毕业了吧?做什么工作呢?” “舞台剧制作人。” 言佩珊好奇地“咦”了一声,“这倒是新鲜,没听说过。” 余飞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这要放戏班里,不就是个班主嘛,受气包,哪里新鲜了? 言佩珊又问:“那爸爸妈妈呢?也在北京吗?都是做什么的?” 这问题就开始深了,余飞只觉得越来越尴尬,赶紧打断言佩珊道:“妈,你就别查人家户口了!我都跟你招了吧,他在北京和姥姥姥爷住,姥姥姥爷都是退休教师——别人家的家事你问那么多干嘛!” 言佩珊很是不悦:“你半个字不和我说,还不许我自己去问?他既然是你男朋友,就是下半辈子要跟你一起过的人,他的家事难道不就是你的家事?” 言佩珊望着余飞的目光,明明白白地写着恨女不成器。她只差没说出口:我今天不问清楚,待我死了,还有谁来问?又还有谁来替你操这个心? 余飞现在已经差不多想明白了。白翡丽能巴巴地找到这个地方来,百分之二百五是小芾蝶暗通的消息。但看起来小芾蝶还算有分寸,没把母亲身患绝症这种比较私密的家事告诉他。否则,以他对刘戏蟾这个角色的执著,他现在恐怕会把y市最好的医生请到这里来坐着。 余飞咬着唇,心中忽然十分的泄气。她会扯这么一个谎,又何尝不是有那么一份私心?言佩珊对她说:我还是想看看,我走了之后,到底会是谁替我照顾你,那个男孩子人品好不好,对你体贴不体贴。你粗枝大叶的,我总是能替你把把关。 她还是想,哪怕是个假的,也先让言佩珊开心开心。只是她没想到,言佩珊还真就当真了,还当得特别真。 言佩珊又对白翡丽问道:“北京我去过,你姥姥姥爷是哪里的老师呀?住在什么地方?和我女儿离得近不近?” 余飞深吸一口气,绝望地把脸埋在了自己的双手里。 却听见白翡丽说:“他们之前都是s大中文系的教授,现在住在s大的澹园里。” 余飞:“???”他还真是和盘托出啊?这是他希望她了解他的深度吗?不过她也的确没想到。他之前说“退休教师”,她便直觉以为是普通的中小学老师,没想到却是s大的教授。s大是全国闻名的大学,尤其是中文系,出了不少鼎鼎有名的当代剧作家。这么一想,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会做舞台剧了。 只是,做二次元舞台剧……这是不是太没有文化底蕴了?余飞暗自腹诽。 言佩珊很欣慰地点头:“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很好。”她显然非常满意这样的家庭背景,又锲而不舍地问:“那你的爸爸妈妈呢?你是独生子女吗?还有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 眼看这个话题就要没完没了了,余飞实在听不下去了,站起来,把言佩珊往旁边赶,自己坐在了她和白翡丽之间。言佩珊还要说,她抬起一只手挡在了她面前:“妈,打住,到此为止。你别误会了,我和他没到要结婚的那一步。”说着又转头痛斥白翡丽: “不是让你死了那条心,别来找我了吗!你还来这里干嘛?做人有点尊严好不好?” 她挑眉竖眼,一脸凶相,语带双关,是在轰白翡丽走。 她以为,白翡丽能听懂的。 她还以为,像白翡丽这种富家公子哥儿,应该很在意“尊严”这两个字。 然而,她看到了不敢置信的一幕: 白翡丽叹一口气,那骄傲又漂亮的双眉都低垂下来,那秋水一般的眼睛也低低地垂下来。 他没有看她,说:“我追你都追到这里来了,你还要赶我走吗?” 那清磐似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云低,像是水低,像是山林低。 听得她的心都软了,像絮云薄纸,风一吹就散。 余飞:“我……” 白翡丽说:“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余飞:“???” 余飞:“……” 余飞感觉自己要燃烧,要爆炸,要粉身碎骨,要缭乱成烟雾和火花。 言佩珊现在也摸不着头脑了,好奇问道:“他做什么事对不起你了?” 余飞盯着白翡丽,僵硬地摇头:“没……” “脾气不好?性情不和?惹你生气了?” 余飞:“没……” “你心里有别人了?不喜欢他了?” “不是……啊!”余飞抱着头大叫了一声,她疯掉了。 “行了。”言佩珊说,“那就是你矫情。” 余飞:“……” “人家都这么大老远地来找你了,又没做错什么事,你对人家大喊大叫地叫什么话?听妈一句话:惜取眼前人。再好的感情,作来作去,迟早都给作没了。” 余飞:“……” 这时灯光又黯淡下来。高胡一声弦惊,演员次第上场,一上场便亮绝活,场中爆发出雷鸣一般叫好声。言佩珊又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戏,余飞却觉得这一切仿佛都是另外一重世界了,眼下,就只有坐在她身边的这个白翡丽,在一片暗色之中像一只来自异世界的怪物,光怪陆离却又十分真实。 咫尺之隔,她依稀能嗅到他身上松柏浅香。这一下又令她忆起前番种种,心火燎原,低声斥道:“你要不要脸?” 白翡丽应声:“你先的。” 余飞:“……” 余飞:“无耻变态!” 白翡丽:“你逼我的。” 余飞:“你还有理了!” 白翡丽:“我真心实意。” 余飞:“你不是说我让你做什么都行吗?你现在就给我走!” 白翡丽:“不行。” 余飞:“为什么?你说话不算话?” 白翡丽:“你先答应我。” 余飞:“……” 她悲愤地把茶杯里剩下的冷茶一饮而尽。 白翡丽又给她斟满一杯。 余飞:“……” 她读懂了他的潜台词:你喝吧,喝多少我都奉陪。我也不逼你,我就静静地坐你边儿上,坐到你答应为止。 现在的态势已经很明显了。这座位就是白翡丽订的,他硬是耐心地候到她们看完了半场,才不声不响地出来。 余飞现在也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你愿意耗,那我也陪你耗着吧。你的座我照坐,你的茶我照喝,我就不答应,你怎么着吧。 她就放松了靠着椅背,一杯接一杯地品茶,享受白公子一双妙手亲自斟茶的惬意。现在台上唱的已经是业余有钻研的票友了,没有像专业演员那样扮起来,重在唱念,倒也有模有样。好听的时候余飞便听两句看两眼,不怎么得劲的时候,余飞便侧过头来赏白翡丽这个美人。 反正现在是你有求于我,我就看你你怎么着吧。 她目光灼热。 白翡丽面不改色。 就这么一杯又一杯,白翡丽续了两壶茶水,然后道:“你是不是该去上个厕所了。” 余飞:“唔?” 白翡丽一扬下巴:“快结束了。” 余飞抬头一看,果然正看见演员施礼谢幕,主持人拿着话筒说道:“照惯例,下面就是现场观众秀的时间了。各位看到自己桌上的花枝了吗?有胆子、有兴趣上台来表演的观众,请举起你的花枝!” 言佩珊抽了那瓶中的并蒂菡萏,高高举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琵琶蝴蝶盘扣 粤剧,南国之红豆,百粤之明珠。在y市这个一砖一瓦都透着岭南风味的老城,凡有人饮水处,便能唱上几句粤曲。如今虽然年轻人大多已经不怎么欣赏粤剧,但那些经典的曲调,却也从不陌生。 一共有三名观众自告奋勇上台表演,余飞因为最年轻,被排在了最后。 这种表演本身是玩闹性质,观众们甚至欣赏的就是普通人试唱粤曲时发出的猪叫一样的声音,所以底下的乐队也不会和上台的人做任何排练和沟通。唱的人上台前,只用报一下唱什么戏,唱中间的哪一段就行了,至于能不能踩中节奏,跟上曲调,那都不重要。 余飞去了趟洗手间,稍稍补了个唇妆。洗手的时候见周围没人,深提一口气,吐气时念道:“金葫芦,银葫芦,一口气数不了二十四个葫芦。”然后再吸满气,飞快念道:“一个葫芦两个葫芦三个葫芦四个葫芦……” 气竭时,竟然没有数完二十四个葫芦,这让余飞非常之懊恼。以过去的她,一道气息轻轻松松数大几十个葫芦没有问题。 她觉得,这段时间疏于练习固然是个问题,但可能最大的障碍,还是这身紧巴巴的旗袍,她连气都吸不满。 她想把胸前的盘扣弄松些,然而眼看是要把扣子扯掉,也完全无济于事。她拿纸沾了沾额头鼻尖沁出来的汗珠儿,有些无所适从地走出洗手间。一掀帘子,只见白翡丽靠墙站在对面,悠悠闲闲地玩手机。 余飞吓一跳,带火气问:“你站这儿干嘛?” 白翡丽收起手机,道:“你这么久不回去,你妈妈让我来看看你是丢了金葫芦,银葫芦,还是丢了铁葫芦。” 余飞:“……”她不和他一般见识。 余飞心想我妈走路是不大方便,但是让你来女厕所看我实在是……算了算了,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找过男朋友的缘故,原来“男朋友”还要负责做这样的事情…… 余飞有些尴尬地在白翡丽身边走。 白翡丽见她一直在不安地揪着胸口的布料,问:“你今天的衣服是不是有点紧?” 余飞的脸上腾起火苗,抓紧领口警觉地看向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可笑,毕竟他是比她妈都更清楚这一点的人。这种意识让她心中又尴尬,又有一种无名的骚动。她放弃挣扎,坦白从宽:“是啊。” 白翡丽看上去没她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思想活动,他说:“你这件衣服上面的扣子可以移位置,你试试。” 余飞一脸的不敢置信:“怎么可能?我试过好多次了。” 白翡丽说:“纽绊下面有几个藏着的钩子,你摸摸。” 余飞一脸狐疑地盯着他,手指照着他说的摸了半天,啥也没摸出来,怒道:“白翡丽,你是不是玩儿我?” 白翡丽摇摇头,问:“你介意我来么?” 余飞生气:“你行你来啊!” 白翡丽伸出手,快要落到她扣子上时又迟疑了一下:“你里面穿衬裙了吗?” 余飞简直要咆哮了:白大公子你到底是有钱人,太讲究了,还知道衬裙这个词儿。她春秋两季穿自己的旗袍时的确会穿件衬裙,但这件衣服实在太紧,她就放弃了衬裙,只穿了件无痕内衣。 余飞说:“你就装吧,我里面什么都没穿。” 白翡丽看了她一眼,目光有点儿深。她隐约觉得他像是脸红了,从耳朵一直红到脖子根,但这洗手间外面的灯光不太明亮,又不知是否真切。 他离她离得很近,伸右手去解她胸前的琵琶蝴蝶盘扣。他手指白皙而长,手法很轻,没有半点碰到她的身体。又闻到他身上的松柏浅香,余飞隐约想起那一晚他也是这样解她的衣服,不过用的是左手。那晚他解她衣服时,右手捧着她的脸颊和脖颈,是在吻她的,带着克制的情~欲。 余飞觉得喉咙发干,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她突然万分庆幸自己不是男人,不然有着喉结,这个动作未免太明显。 白翡丽一颗一颗地解扣子,一连解了她胸口五颗扣子。余飞刚忍不住想问你解这么多做什么,就算你不装了,也用不着这样吧?只见他拈着她右边半爿衣襟,中指和食指在布料背后摸索了下,轻轻一顶,之前那个纽绊内侧又顶出一个细小而精致的铁圈来,紧紧贴着布面。白翡丽也不知怎么弄了一下,就将那纽绊取了下来,扣到了这个新的位置,而之前那个固定纽绊的小铁圈,被他捏了一下,又看不见了。 他低着头,认认真真的,睫毛又密又长。眼尾柔润如上扬蝶翼,轻轻翕动。 他仿佛感觉到她在看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余飞连忙将目光别向别处。 余飞心想,那一晚,她的确不亏。 白翡丽如法炮制,将那五枚纽绊都微调了位置,从头到尾,也没碰到她一下。他为她合上衣襟,道:“你扣上看看,有没有好一些。” 余飞将信将疑,一边扣一边问:“你怎么知道这衣服还有这样的机关?” 白翡丽也不说话。余飞扣好了衣服,奇迹般地觉得真的完全松快了,也不憋闷了。但从外面看,布料和她的身体仍是严丝合缝,仿佛没有任何变化。 余飞看白翡丽的目光有了变化。 她想,大约富家公子哥儿,的确就是见多识广吧。 回到座位上,第二个上台的戏迷还在唱,是个老者,唱得还行,只是手舞足蹈的,动作特别夸张,言佩珊和其他观众都是边听边笑。余飞见言佩珊目中仍有神光奕奕,略略放了些心。 她悄声在言佩珊耳边问:“不疼吧?” 言佩珊道:“不疼,放心。”顿了下,她又问余飞:“小白不知道吧?” 余飞迟疑了下,说:“不知道。” 言佩珊似是松了口气:“那就好。让我干干净净地走,别让他知道。我不想拖累你。” 余飞说不出话来。 观众上台的唱段都短,一般七八分钟就结束了。那位老者还对戏台恋恋不舍,在戏台边上上看看下看看盘桓不去,主持人便上台报了余飞的名字,“下面有请——言小姐为我们演唱《帝女花》之《香夭》!” 余飞之前嘱咐过言佩珊,不想用真名。言佩珊只道她是害羞,怕自己本行不是唱粤剧,万一唱得不好被人嘲笑。她笑话了余飞两句,报了自己的姓氏上去,她哪里想得到是余飞不想在白翡丽面前穿帮。 众茶客一片鼓励的掌声,余飞站了起来。那主持人之前以为唱的是言佩珊,一见是余飞,不由得惊讶,道:“居然是这么年轻的靓女!咱们荣华酒家,今年还没有后生仔上台来唱过吧?” 底下茶客也像见了稀罕物儿,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确,现在听粤剧的年轻人少,更别提会唱的了。 那主持人又道:“言小姐,这《香夭》是男女对唱,你只有一个人吗?” 《香夭》是《帝女花》的终场,讲的是长平公主与驸马周世显相遇之后,不愿向清帝屈服,为了求清帝善葬父亲崇祯皇帝,两人在清宫前连理树下重相交拜,双双自杀殉国的故事。 余飞要唱的这一段,便是长平公主和驸马周世显在自杀之前的互诉衷肠。 余飞忽然有些头疼,她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过去她都是一个人从头到尾唱下来,没想过这么多。但在这个场合正式来唱,一人分饰两角似乎有些奇怪? 主持人见她为难,便知她没有搭档,说:“看来言小姐只有一个人,那要不咱们在场中再找一位朋友与她合唱?有没有哪位朋友自告奋勇——” 茶座里面的人都扭头观望,然而没有人举手,倒是刚才那位老者高高抬起手来:“我!我!”茶客们都哈哈大笑,说:“好!小公主配上老驸马!” 余飞也有些觉得不合适,倒不是她嫌弃这位老者,只是这戏里面,有公主与驸马合卺交杯、相依相偎的桥段,难免不眉来眼去,肌肤相接。让她对着这位手舞足蹈的老者入戏,这么悲戚戚惨恻恻的一出生离死别,只怕被她唱成欢喜冤家版的《醉打金枝》。 正左右为难间,余飞听见白翡丽说:“你要不介意的话,我来陪你唱。” 他说,我来陪你唱。 余飞确信自己没听错,呆呆地说了声:“啊?你会唱?” 白翡丽说:“会一点,可能没他唱得好。”他望了一眼那个老者。 “哈?” “但我不会跳来跳去的。”白翡丽说。 余飞想,很好,那不用多想了。“那就你吧。”她说。她觉得既然白翡丽是y市人,这首曲子的传唱又那么广,他会唱两句也不奇怪,起码调子错不了了。 言佩珊很高兴。 余飞和白翡丽一同上台去。底下的茶客们更兴奋了:“两个这么年轻的后生仔!”“会唱吗?会唱成流行歌曲吧?”“这靓女身材真是好啊。”“靓仔也不差嘛,瞧瞧那脸蛋儿,好到极啊!”“看看人就行了,戏就算了吧。” 《香夭》这出戏是经典中的经典,荣华酒家甚至备有现成的剧本发给他们两个。余飞略略扫了一眼戏词,便放在了一边,白翡丽也搁在了一旁。 余飞低声问他:“你记得住?” 白翡丽说:“记不住了我就念数字。”他斜斜看了台下观众一眼,“今晚将近一半是外地人,听不懂。” 余飞:“……” 戏台旁的十手棚面乐队在调弦试音,余飞又问白翡丽:“你知道从哪里开始唱吗?” 白翡丽说:“凭感觉吧。” 余飞:“……” 余飞说:“那你总唱过ktv吧?” 白翡丽:“唱过。” 余飞说:“每次该你唱的时候,我给你打三下节拍,你就当是那三个点,节拍打完了就开始唱,好吗?” 白翡丽老实道:“好。” 余飞觉得这表演是要砸。 有可能成为她职业生涯中最失败的一次。 不过她还是乐观地想:换个人,或许更糟呢。刚才那个老者,虽然知道从哪里开始唱,但和乐队就没合过拍。 那边乐队准备就绪,掌板乐师向他们点了一点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香夭 余飞要唱的这一段《香夭》,由两人的四句念白开场。 第一句,便是长平公主看着宫殿前的连理树,思及旧日,她和对面的驸马就是在此处共誓山盟。那时候是金枝玉叶,锦绣良缘,如今却已是山河破碎,零落栖迟。 此情此景,公主便凄凄长叹一声:“倚殿阴森奇树双。” 余飞等了半晌,整个场子都静悄悄的,也不闻白翡丽启口出声。她奇怪地望向白翡丽,只见他也正一脸奇怪地看着她。 哎呀。余飞顿时反应过来。她唱老生唱惯了,习惯性的就觉得是自己唱男角,等着白翡丽先唱。 然而,难道要让白翡丽唱长平公主不成? 余飞到底是专业的,心念遽动之间,已经把角色心态转换了过来。运了气,微捏了嗓子,念道: “倚殿阴森——奇(ki)——树双。” 余飞一字一字,字正腔圆,摒弃了京剧念白中的“湖广音、中州韵”,换做了标标准准的正统广府白话。凄婉顿挫,纡徐有情。光这一句,就让台下那些痴迷于粤剧的票友和行家们,突然坐正了身子,神情都肃正起来。 “双”字语音一落,紧随一声板响,大锣“咣”的一声。余飞心中稍有担心,望向白翡丽,但见他双目平视前方,只手微抬,启口念道: “明珠(ju)——万(man)颗(kuo)映—花(fa)黄(wong)。” 底下茶座中有人频频点头。 白翡丽的本音如清磐,清,而且明,沉而不浑,湛而不浮。但他的念白,较他平时要低沉宽厚一些,显而易见有着刻意的控制。 余飞一听他的腔调和节奏便知有底子,是入过门的,不由得暗暗惊讶,替他悬着的那颗心也稍定了下来。在那板、锣声后,余飞紧接着念道: “如此断肠——花——烛—夜。” “不须侍女——伴——身—旁。”白翡丽翻手道,“下去——” 他没有着戏装,没有作戏装扮相,偏生那一句呵斥,那小小一个翻手动作,便令他有了世家公子气象。扬琴乐音起,艳艳伤伤溢了上下十方,满场屏息,是都入了戏了。 余飞——这时已经不是余飞了,是那国破家亡的长平公主,伴着乐声拈指起了手势,目中含情有悲,运子喉,起苦音,唱道: “落——花(fa)满天蔽月—光——” 这音唱得非同一般的饱满开合,如珠玉滚于唇舌间,曼节长声,委婉回复,自不肯一往而尽,便是唱那景色,也令场中听众腹中一股悲酸涌起,嵌在胸口,徘徊不去,爆发出满堂喝彩: “好!” 白翡丽此时目中也是极亮,一双目光尽注了她身上,随着她的动作和唱腔移动。待余飞唱到“我偷偷看,偷偷望,他带泪、带泪暗悲伤”方收了目光,做了那戏中驸马周世显。 余飞此时已经入了情,望着他,目中既是爱恋甜蜜,又惶恐不安:毕竟驸马他身有何辜,为何要随我这个亡国之女,一同赴死呢?只怕他心有不甘!她惊声唱: “我半带——惊惶,怕驸马惜鸾凤配,不甘殉爱伴我临——泉——壤。” 乐声宛然一转,余飞倏然反应过来:之前说好给白翡丽打节拍,唱到这动情处竟然忘了。但这时已是来不及,余飞心惊肉跳看向白翡丽,担心这位粉妆玉琢一般的白公子在众人面前出了丑,终究是不好收场。 然而只见他低头注视着她,眸中深深沉沉,克制情感却又煞是动人—— “寸心盼望能同合葬……” 这低沉中微带沙哑的平喉唱腔一出,满场又是一道轰然喝彩:“好啊!” 恰似压阵之鼓,又似幽咽流泉中的一座砥定之石,莫说旁人,连余飞眼中都是蓦然一亮。 她断断没有料到,他会唱,还唱得这么好。虽然并不专业,但放票友中,无疑堪称出色。 用专业的眼光来看,他这是一种相对通俗的、并不规范的唱法,发音里夹杂了许多懒音,可正是因为这种懒洋洋的、随性的腔调,让他把原本生硬的广府白话变得摇曳生姿,温柔可亲。 茶座周围不知何时聚集起了一些站着的人,有的是荣华酒家的服务员,有的是厨工,都在一旁探头探脑地看。 眼波牵连,伴着箫鼓,他紧接着唱:“鸳鸯侣、相偎傍,泉台上再设新房,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声腔忽然扬起,“平阳门巷(hang)——”竟有了几分豁朗意气。 他是在安慰公主,既做了夫妻,自然是要并头交颈,相依相偎,便是一同赴死又如何呢?到了地府阴司之下,我们觅一处寻常宅第,相与合欢,快快活活做一对黄泉夫妻。 “唉、惜——”余飞承着他的目光,亦被感染,以手掩面,痛楚地叹息一声,音质细丽,若一线钢丝高高抛起,“——花者甘殉葬,花烛夜——难为驸马饮砒~霜……” 看到这里,全场茶客都已经鸦雀无声,脸上如痴如醉。这一晚荣华酒家里约有半数是外来旅人,来这里体验粤地风情。他们本对粤剧听不大懂,不过看个热闹,这时竟也都被吸引了过去;有些女孩子,兴奋到不行,一会儿看看余飞,一会儿看看白翡丽,竟是不知道该着重挑哪个看好。言佩珊已经骄傲得不行,拿着余飞的手机不断给他们拍照。 余飞习惯了戏工,这一回虽是“坐唱”,清唱而不演,却也难免不点缀进些些细小身段。她双手若有水袖拂摆,一挽一收,倩身下拜:“……好应尽礼揖花烛深深拜——” 白翡丽伸手轻托她臂,身姿标致,竟也是戏中程式。余飞宛转折身,仰首而望,唱道: “再合卺交杯——墓**作新房,待千秋歌——赞注驸马在灵牌上。” 驸马愿与她双双赴死,可她,长平公主又能为驸马做什么呢?这花烛夜,不能偕白首,却只能翻血浪,唯一聊以慰藉的,便是驸马能与她一同被世人所铭记,享受那后世千秋歌赞。 白翡丽那目光一深一放,余飞只见他嘴角隐约翘起,竟似微微一笑—— 他忽而抬首,声腔骤扬,“将柳荫当做芙蓉帐——”彻底开了嗓子,不再似方才那般抑着,仿佛忽的翻出新的一重天地, 满堂惊喜喝彩。 他侧过头来,摇身逼近一步,目光绵柔,注视余飞:“明——朝驸——马看新——娘,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 余飞心中若有鹿撞。剧本中,这段本有“挑巾介”这么一个动作,而在种种经典舞台演出中,这一段都是驸马周世显手执红烛,在那柳荫下挑红巾,将新妇细细观,细细赏,悲喜交织,花烛夜断肠。 自然,白翡丽什么动作都没做。然而浊浪滔滔,欢喜悲忧,千情万意,尽注于那一双流丽双目之中。 恰似“筏”中的那晚。 那一双眼。 只是那一晚,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的人是她。此后自是灯前目,被底足,帐中音,殷殷切切,似实非虚,亦真亦幻。 他未执红烛,他已目执了红烛。 他未挑红巾,他已目挑了红巾。 那目光绵绵密密,如丝如网。余飞只觉无处可逃,无地可遁,唱道:“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愿与夫婿共——拜相交杯举案——” “合——欢与君醉梦乡——” “碰——杯共到夜台上——” “相拥抱——” “相偎傍——” “双枝有——树透露帝女香——” 最后“夫妻死去树也同模样”一句二人合唱声落,全场极短暂的安静之后,忽然爆发出雷鸣一般的掌声和喝彩声。余飞看到,台前的母亲,脸上笑得像花儿一样,拼命鼓掌。 余飞抿笑,向白翡丽伸出手,白翡丽也正好伸手过来,两人拉着手,向台下观众鞠了一躬,又向乐队鞠了一躬。掌板师傅向他们点头致意,比了个大拇指。 底下的观众意犹未尽,有人大声喊道:“再来一段!”众人纷纷附和起来,言佩珊也在台下点头。主持人也拿话筒劝了:“两位唱的太棒了!盛情难却,再给大家唱上一段如何?” 余飞看向白翡丽。 白翡丽摇头。 余飞道:“为什么?” 白翡丽道:“我就会唱这么一段。” 余飞笑着谢绝了主持人和大家。走下台后,余飞眼神复杂地盯着白翡丽,道:“手机给我。” 白翡丽眉头微蹙,手机递给她。 余飞道:“微信,yura的。” 白翡丽倒是坦荡,开了手机翻出小芾蝶的微信,递给她看。 余飞看见上面四行对话: 小芾蝶:关山哥哥,我表姐今晚和她妈妈去荣华酒家,她会给她妈妈唱戏,你可以去鉴定一下。 白翡丽:唱什么? 小芾蝶:应该是《香夭》,她妈妈最喜欢这个。 白翡丽:谢谢。 余飞掂了掂他的手机,斜飞起眼角看他:“所以你就临时练了这么一段?” 她的眼神扫过他衬衣的衣领,领子底下压着一条无线耳机。 “对。” “鉴定结果怎么样?” 白翡丽低眉不言,破天荒笑了笑。 这一笑就笑得余飞没了脾气,把手机扔回给他,气冲冲地回去了。 那边,言佩珊正在接受各种歆羡的询问:“刚才那是您的女儿女婿吗?啊唱功好犀利!”“金童玉女!您好有福气!”“您长这么靓,难怪阿女身材甘正,样甘靓……” 言佩珊心情好得不行,余飞站在暗处,慢慢等她身边人少了,才走过去,扶她起身出门。 言佩珊夸她:“婉仪,妈多少年没听你唱了,现在唱得真好,太好了。” 余飞笑笑。粤剧到底不是她本行,也就唱个意思罢了,不过大约在言佩珊心里,她就算唱得乌鸦似的,也好听,也是值得夸耀的。 她对母亲的感情,总是复杂。 言佩珊叹道:“今晚听你唱了《香夭》,又见到了小白,我也是心满意足了——”她忽然发现身边少了个人,奇道:“小白呢?” 这时候已经走到荣华酒家的门外,许多人在打车。余飞正想编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忽的看见霓虹夜色下,白翡丽正背靠着一辆车,在她们正对面。 见余飞扶着言佩珊过来,白翡丽给拉开了车门。 余飞:“……” 言佩珊不明内情,觉得自家女儿的男朋友开车送她们回去,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便和白翡丽打招呼,让余飞扶她过去。 余飞见荣华酒家几十号茶客都在路边打车,自己要打到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她担心言佩珊身体撑不住,便咬咬牙,扶着言佩珊上了车。车外,她站在白翡丽面前,低声道:“你这像是在包养我,你知道吗?” 白翡丽眉微蹙,道:“租的车,别多想。” 余飞仔细一看,的确就是一辆普通的奔驰,不算很好,也不算不好,够不上那种出门沟女的级别。唯一比较特别的就是车内干净整洁,还放了一束真花,显然言佩珊很喜欢。 路上,白翡丽开车,也没怎么说话,就问了句:“阿姨走路不大方便?” 言佩珊道:“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没什么事儿。” 车开到余飞家住的巷子口,余飞不让白翡丽进去了。白翡丽下车,对余飞道:“我有话对你说。” 余飞道:“我先送我妈回家。” 白翡丽点头:“那我在这里等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被木棉花砸中的白翡丽 余飞送母亲回家,帮她换了衣服,扶她到床上歇着,又去给她倒水拿药。 言佩珊催促她:“小白还在下面等着呢,你快去。” 余飞想起白翡丽脖子上的那条耳机。她完全不用任何奢侈品,包括任何昂贵的电子产品。但因为是唱京剧的,需要经常听各种录音资料,她对耳机有些研究。 他这副无线耳机就是一条短绳,挂在脖子上的,磁吸式断电,非常时尚。是个欧洲的小众品牌,设计和音质都是一流,价格不下一万。 一般人谁会花这么多钱去买个耳机。 他来正式找她之前显然已经做过了各种准备:换了普通衣服,摘掉了耳钉,连车都租的是个不打眼的。但这条耳机还是暴露了他。 她想到他订座、合唱《香夭》、开车送她回家这一连串事情背后那强烈的目的性,心中就不是很舒服。 其实他白翡丽和阿光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一个有求于她的能力,一个有求于她的身体。都不是她心甘情愿做的事情。 母亲催得厉害,她终于还是抬起脚步,收敛起自己的脾气,走出门去。 这是一条老巷,石板路半生苔,习习夜风穿巷而过,凉沁沁的。 余飞走在巷子里,寂静无人,听得见自己的跫跫足音。 没有围巾。围巾还落在白翡丽的酒店房间里。那天她听见白翡丽疾言厉色的声音,就放弃了进去拿的想法。她觉得那样子的白翡丽很陌生,直到现在回想起来,她仍然无法把那一晚、那天早晨的白翡丽和眼前这个白翡丽联系起来。 身上一阵一阵轻微然而清楚的疼痛传来,她抱紧了自己光裸的胳膊,心中滞闷。 她的人生,似乎永远都因为一些她无法控制的事情的发生,被牵着走。 七岁时意外被师父选中,母亲将她送入缮灯艇。 本以为会在缮灯艇唱一辈子的戏,师眉卿发现了她对师叔的暗恋,她不得不选择离开。 为了圆母亲临终前吃上燕窝的愿望,她不得不领阿光的情,忍受他的调戏。 而为了给母亲唱好最后一出戏,她又不得不领受白翡丽的恩惠。 她总是被动着。她总以为自己很聪明,却总走不对人生的路。是因为自己不够强,还是因为学不会妥协? 灯光稀疏,夜星零落,余飞走到巷子口,见白翡丽那辆租来的车影影绰绰地在外面停着,便出着神走过去,忽然听见身边有人叫住她: “你去哪?” 白翡丽站在斑驳陆离的老墙边上,旁边几棵繁花压枝的大木棉树。 广寒倾倒,水银泻地,浸得他一身的月色。 余飞觉得,他要是没这么好看,这件事情会变得简单很多。 甚至都不会开始。 余飞慢吞吞挪步过来,双臂背在身后,向后一靠,靠在了白翡丽旁边的那根电线杆上。 她低着头不说话,脚上的布鞋子在铺着花岗岩砂砾的地上划着圈。她足面雪白,看得到纤细的淡青色血管。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了一会儿,小巷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风吹过木棉树,大团大团的红花往下掉。余飞想,她每年都春节时回来,已经好多年没见过这样的景致了。小时候看的香港电影,红花会出场时总是漫天红花飘舞,大约取的就是此景。 过了很久,余飞仰起头来看那高高的木棉树,说:“这花会不会掉光?” “会。” “会啊……”余飞不无遗憾地说。 “会长叶子。” “唔。” 她望着那探入夜幕的树杪,上面挂着白莹莹的月亮。那月亮依然很圆,她想起前夜十五,今夜十七。其实也不过第三个晚上,但似乎已经和眼前这个人认识很久了。 她转向白翡丽,笑意灿然:“你有什么话对我说?” 他很郑重道:“前天晚上是我没控制住,对不——” 余飞断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事,这样认真的语气,让她险些笑出声来,她摆着手打断他: “不不不,你控制得很好,非常好——” 她看到他的脸唰一下就红了,红到耳根。这一回是真真切切的,白月光下,浅浅晕红。 他瞪着她说不出话来。 余飞笑笑,她可能对白翡丽确有误解。他现在这个样子,确实就是个教养很好的富家公子,和私生活不检点搭不上边。那一晚上,大约和她差不多,遇到了不痛快的事情出去喝酒,只不过她是进错了地方,而他是被关九带坏了。 余飞拿出手机:“加个微信吧。” 白翡丽扫了她的二维码,发了加好友申请过来。余飞见他的微信名字就叫“关山”,不由得一笑:“你和这个名字太不搭了。” “随便取的。”他道,看见余飞的微信名就是一个“y”,随口道:“你和‘言佩珊’这个名字也不搭。” 余飞冒出几颗冷汗,他未免也太敏感了些。 翻他的朋友圈——“该用户尚未开启朋友圈”。 竟然和她一个德性。 手机一震,他发过来一条信息,是他的手机号。她笑了笑,也回过去一个——是她家的座机号码。 他回:“……” 余飞笑出声来,敲字过去:“我天天都在家里。这个比手机号好使。” 他回:“记下了。” 很快,他又发一条过来:“把我的手机号还给我。” 余飞笑喷了,把他的手机号原封不动打回去,“还你!” 他发了个“稳稳接住”的表情。 余飞很少用表情包,仅有的几个都是恕机发给她的。看着这么一个表情,她感觉这位白公子的内心活动可能远比他的表情要丰富。 比如这个表情,就委婉地表达了他对她不给手机号的不满。 她于是敲字:“阿翡,你是在对我用感情?” 她点了“发送”键,抬起头,注视他的反应。 似乎被触及了什么敏感神经,又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他脸上的神情一点一点地凝固起来。似是迷惘,似是彷徨,似是矛盾,又似是厌弃与挣扎。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余飞注视着他的手指,他敲下五个字母,拇指点击左上角,顿了一下,又点击右上角两次。他又敲字,这次敲得长一些,敲完了,顿住,又再次反复点击右上角,是在删除。如此反复,也没发出什么信息来。 余飞淡淡地笑了笑。 这时一朵很大的木棉花从树梢掉下来,正正砸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机似乎拿得不是很稳,直接就被这朵花托结实的木棉花给砸掉到了地上。 y市传说被木棉花砸中会有桃花运。她小时候虽不懂桃花运是什么,但曾经站在木棉树下两个小时,也没有被任何一朵木棉花砸中。 余飞淡笑:“你要走运了。”她弯腰去帮他捡,手指先他一步触到了手机。她清楚地看见那个对话框中剩着两个字: 不是 余飞释然,像是一个问题终于有了结果。她直起身来,对白翡丽说: “咱们把事情弄简单点。我可以答应你帮你们演舞台剧。”她顿了一下,接着说: “但是,我有条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你的狮子,我的桃花 白翡丽问:“什么条件?” “第一, ”余飞说,“咱们还是拿钱说话, 别欠什么人情债, 大家都比较轻松。”她看了眼微粒贷的贷款总额, 说: “我要三万二。” “第二, 我有别的要紧事要做, 不可能两天时间都给你们。我只能参加两次你们的排练, 明晚一次,后天晚上正式表演之前再一次。” 余飞抱着胳膊, 直直地盯着白翡丽的眼睛:“能答应吗?不能答应就算了, 我不接受讨价还价。” 白翡丽一言不发,拿出手机, 给余飞转了一笔钱。 余飞一看,32000。 意料之中。 她当然是漫天要价。在缮灯艇,她一场演出只能拿两百块而已, 还是从头唱到尾。 她心中感慨:这世道。 余飞没有点收款, 笑得灿烂:“我不是没讲究的人, 等第一次排练你们满意了我再收款。你星期天再转吧。” 她向白翡丽摆摆手:“我回家了。明天晚上我有时间了会告诉你。” 风吹过, 一地红花。 * 余飞回到家,帮着言佩珊洗浴完毕,自己也洗漱罢了,在母亲旁边的小床上陪着。她和白翡丽分开之后, 就收到了白翡丽在微信上发过来的关于刘戏蟾的剧本, 以及他们之前的排练录像。 余飞慢慢读着剧本, 突然收到了一条微信,是恕机发过来的。 恕机:我到酒店了嗷。这边真热。 余飞想了想,回复道:素鸡大师,我想问一个问题。 恕机:现在粉丝越来越多了,我在尝试现在最流行的“知识付费”模式。 恕机:女施主,我刚开通了“微博问答”,168元一位,你去提问,别人围观我的回答你还可以赚钱,阿弥陀佛么么哒。 余飞:(#‵′)凸 恕机:哎呀太羞耻了(ノへ ̄、)你还是个少女呀。 余飞:我现在是个女人了。 恕机:what?等等等等,等我从浴缸里出来先。 恕机:好了好了,来吧,说出你的故事——你遇到狮子了? 余飞:[微笑]不收钱了吗大师? 恕机:宝贝儿,不收了,我给你钱,你快讲给我听听。 余飞叹了口气,给恕机把经过大概讲了一遍,但是隐瞒了是在“筏”酒吧遇到白翡丽的事实。 恕机听得津津有味,不断问“然后呢?”“结果?”“最后怎么样了?”听完后,他说:所以你后天晚上要去演那个《湖中公子》的舞台剧了? 余飞无奈地回复:是啊。戏份倒是不多,就出来一场,但是又要唱又要打还要对一个和尚死缠烂打。 恕机:和尚? 余飞把刘戏蟾那一场的剧本《梨园斗》发给了恕机。 恕机读完,大为兴奋:余飞妹妹,我能去演这个和尚阿罗舍吗?能吗能吗? 余飞忍不了了:素鸡哥哥,你是个和尚啊! 恕机:对啊?我本色出演啊!你对我投怀送抱,我坐怀不乱一心向佛,这有什么问题吗? 余飞要吐血了:有! 恕机:我不管我不管,你不是给你家狮子提了两个条件吗?再加一个,说你要带人进组。 余飞:…… 余飞见母亲已经熟睡,便把灯给拉了。黑暗中猛一个激灵,给恕机发信息过去。 余飞:你刚才说什么?你说白翡丽是我家狮子? 恕机:对呀,谁会在三天里有这么深厚的缘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女施主,你有什么疑问? 余飞:这也太封建迷信了吧? 恕机:马克思主义唯物论还是我,你选一个。 余飞:……选你。 恕机:嘁。 余飞忽的辗转反侧。 她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非常有魅力”,“强壮有力”,白翡丽能占哪一个? 白翡丽像狮子吗? 他就是个兔子,还是个特敏感特小心眼的兔子。 但不可否认,她对他动心不止一次两次。 她一直觉得,那是因为她对一切漂亮的东西都没有抵抗力。就算白翡丽是个蜡像,她照样愿意把他抱回家,日日睇时时睇,摸到他化。 扪心自问,今晚这一场戏唱罢,她对他有一些不一样的感觉。 这场戏虽短,但唱得她酣畅淋漓。她为什么《游龙戏凤》唱得最出彩?不过是仗着她对倪麟的喜欢罢了。什么叫对手戏?那一定是棋逢对手,轩轾难分。她抛给倪麟的是真切切的情意,倪麟接得住,靠的是实打实的功力。 但白翡丽不一样。用专业的眼光看,他唱的处处是瑕疵,可总有一点灵犀络绎其中,能激得她唱出更好的东西来。这是半点情意欠奉的倪麟所给不了她的。 她不喜欢唱独角戏。她过去以为,只要对手是倪麟,明知是独角戏,她也能唱得波澜起伏,唱得心甘情愿。 但现在她知道,她心里头的那把火再烈,没有柴添进来,迟早是把自己烧个干净,最后火也灭了,连烟都不剩。 对手戏就是对手戏,没有对手,哪来的戏? 她只是怕了。 她本是个粗线条的人,但在这一点上,被倪麟十几年来天天磨日日磨,终究磨得光滑如镜,细腻如缕,一丝儿的摩擦便能让她感到疼痛。 余飞心意迁延宛转,对恕机说:我试探过他了,他没打算对我用感情。再说了,他一个富家公子,我算什么?他玩得起十万百万的舞台剧,我就唱我两百块的京剧,我能跟他有什么结果?狮子狮子,狮子个大头鬼呢。 恕机很快回复过来:女施主,你这就叫一念无明烦恼。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什么富家公子、平民百姓,什么玩舞台剧的,什么唱京剧的,那都是虚妄的假相。所谓“狮子”,是一种本质。你以为文殊菩萨骑的是狮子吗?不是,那是佛法。 恕机还在巴拉巴拉巴拉,余飞:…… 恕机:在文殊院边上住了一十六年,还是个开不了慧眼的笨蛋,这就是你和贫僧的差距。 余飞怒:你明天自己玩儿蛋去! 窗口流进明丽月色,床头柜上仍静静躺着那卷被读得边角蜷起的《金刚经》。 梨园缮灯,佛海慈航。 可她还是想不明白。 * 关九看了一眼手机,抱怨道:“这都十点半了,言佩珊到底来还是不来?咱们这么多人,不能都在这儿干耗着等吧?明天就要演了,她还一回都没来排过,你这找的人到底靠谱不靠谱?” 鬼灯、尹雪艳等一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白翡丽。 白翡丽看了眼手机,微信上,除了晚上七点的时候她来了一条信息:今天发生了点意外,晚上可能会晚。然后就杳无音信。电话一直在打,一直无人接听。问小芾蝶,小芾蝶支支吾吾的,向他道歉:表姐不许我同你说任何一丁点跟她有关的事了,关山哥哥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但小芾蝶后面又补了一句:但我表姐一定说话算话的,真的。 白翡丽眼底有些深晦的神色,说:“大家回去吧。后面她来的话,我来和她排。” “啊?”众人异口同声地发出了疑问。鬼灯心直口快:“关山,和她有对手戏的人不少,有我,有阿罗舍,尤其是她还和一念成仙演的凌光二品杀手有一场打戏,这些都是糊弄不得的,你怎么排?你能和她演吗?” 白翡丽不言语。 关九道:“我还是那句话,自己捅出来的娄子,自己糊上。既然他都开了金口让大家走了,那大伙儿就都回去吧。大家这么多人,有的请了假,有的逃了课,这么大老远地来这里,对这个舞台剧有多重视,我想关山比我们都清楚。” 大家开始窸窸窣窣地收拾东西,每个人都清楚地听见了几声叹息,有几分担心、几分惋惜,还有几分牢骚和不满。 鬼灯和一念成仙走过来,对关九和白翡丽说:“要不我们还是留下来等等吧。其他人没有对手戏,可以先走。” 白翡丽说:“你们也走吧。” 关九对鬼灯和一念成仙说:“他让你们走你们就走吧,鬼灯,你戏份太重,贯穿始终,今晚不好好睡觉养精蓄锐怎么能行?一念成仙你也是,那么多打戏的配角都让你演了,中间还得不断换装,一场演下来太耗体力,你也得休息好。” “那……”鬼灯迟疑着说,“他一个人怎么搞定?他从来没演过戏啊?” 关九挥挥手:“他说行就行,别担心了啊。”见鬼灯和一念成仙脸上都是全然不信的神色,又补一句:“他要是搞不定那个姑娘,我让他给你们以死谢罪。” 鬼灯和一念成仙半信半疑地走了。排练厅中只剩下了关九和白翡丽两个人。 白翡丽两眼盯着镜子,茫然出神。手里无意识地转着手机,一台plus的新iphone在他修长的五指间像蝴蝶一样地穿梭。虎口外侧白皙的皮肤上,有一小块青紫。 关九盯着那块非常不一样的颜色,问:“你这手是怎么了?” “被花砸的。” “什么花这么厉害?石头花?水晶花?” “木棉花。” 关九失声大笑,“阿翡,别开玩笑了,一朵木棉花就能把你手砸青?” 白翡丽无语地看着她。 关九还是止不住笑:“得,就当你说的是真的,我觉得这不是花的锅,是你自己的锅。你这人,比豌豆公主还豌豆公主,一见血就晕,一挨碰就青,哎呀,我真是把你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白翡丽:“滚!” 关九当然不滚,不但不滚,还得寸进尺:“哎,听说你们这儿都说,被木棉花砸了要交桃花运?我看很准的嘛。” “什么桃花运?” “言佩珊啊!她不就是你的桃花运吗?”关九拔高了声调,不无嘲讽地说,“你这好几年不开尊口的阿翡少爷,都为了她去登台唱戏了;跟绫酒两年没做的事,见她第一面都做完了,你还说这不是桃花运?” 白翡丽垂首不言,过了会,说:“还是算了吧。” 关九说:“怎么?一朝被绫酒咬,十年怕女人?” 白翡丽道:“她要了三万二。” 关九:“收款了吗?” “没有。” “啧啧。”关九说,“我觉得啊,以我的感觉,言佩珊是个很懂得保护自己的人。一个唱戏的人,讲究的是对手戏,你给他什么戏,她就接什么戏。你看前天在大隐戏楼,你装不认得她,她就装不认得你。你肯定是给了她什么暗示,她就给你来这一招狮子大开口。哎,我都是瞎猜的,总之,你看着办吧,反正这回的舞台剧要是砸了,你还是回家老老实实给你爹做接班人去吧。” 关九拿手捂口,打了个深深的呵欠,起身说:“我困死了,先回去睡了。你好好和她练习一下,京剧和舞台剧,差得还是有点远。” 她想起来什么,又附在他耳边神秘地说: “阿水很讨厌绫酒,但是很喜欢言佩珊。我看啊,你还是尊重一下她吧。” 说着,关九露出一个更加神秘的笑容,眨了一下右眼,高傲优雅得像只黑天鹅一样地出去了。 白翡丽的手机震了一下,一条信息。他打开,是余飞的: “我好了。你在哪?” 他敲字:你在哪。 她发送了一个实时位置。 白翡丽一看,是y市第一人民医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艇仔粥和血豆腐 余飞几乎一夜没睡。言佩珊两点多的时候突然发病, 腹部剧痛,身下短时间内大量出血。这症状来得又凶又猛, 余飞和姨父姨母合力将她送到医院抢救。言佩珊在救护车上便休克了过去, 中间血库告急, 余飞和姨母给血库各献了400cc的血, 才给言佩珊拿到了一个输血急救的优先权。 言佩珊在icu病房一天一夜, 直到晚上九点多, 情况才稳定下来。余飞又观察了一个小时,确定她生命无虞之后, 才给白翡丽发去了信息。 白翡丽说要开车来接她。余飞去医院的洗手间洗了把脸, 把手上身上的血迹细细地洗了个干净。她之前是直接穿睡衣把母亲送到医院的,好在后来小芾蝶有给她送干净衣服过来, 仍是一身荼白颜色的竹布旗袍,一双低跟凉鞋。 她走到医院外面,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下雨。她冒雨小跑到医院外的小卖部买了个面包和一瓶矿泉水, 想买伞时却被告知卖完了, 新的一批货还在路上。店员向她推荐雨披, 她嫌丑, 正犹豫着要不要买的时候,听到熟悉的声音: “下来。” 白翡丽撑着一把伞,站在小卖部的台阶下面。那把伞是透明的,雨水哗啦啦地往下淌, 倒映着街道上的霓虹彩灯, 晕染出大片艳丽颜色。他的面庞就在这片斑驳光影之后, 倒是又恢复了之前的装束,那枚竖立的眼睛耳环浅浅摇晃,闪烁出星芒一样的光彩。 余飞撇撇嘴,走下台阶去,他适时地把雨伞撑过来,与她遮雨。 “你怎么在医院?” “出了点意外。” “你怎么了?” “失了点血,现在没事了。” 白翡丽见她脸色苍白,手里捏着切片面包和矿泉水,又问:“没吃饭?” 余飞点了点头。 白翡丽没再问,带着她到车边上,给她开副驾驶的门。 余飞拦住他,说:“我想坐后面。” 白翡丽很明确地拒绝:“不行。” “为什么?”余飞狐疑地问。 “我不喜欢有人坐我后面。”他回答得理直气壮。 “为什么?” 白翡丽淡淡扫过她一眼:“我胆子小,怕身后有人。” 余飞:“……” 她锲而不舍地追问:“昨晚为什么可以?” “昨晚有两个人。” 余飞觉得这人真是绝了。 迁就他,余飞勉强坐到了副驾驶上。白翡丽提醒她:“安全带。”她嘟囔:“打个车还不用系安全带呢。”只见白翡丽稍稍侧身,手臂一伸,给她旁边的安全带扯了下来,卡在了旁边的带扣里,顺手一拉,余飞“嗷”地叫了一声,那条带子把余飞锁了个严严实实,身上曲线毕露。 余飞叫:“扑街啦你!” 白翡丽不理她。 过了会,余飞撕开面包吃。她本来不喜欢在饭桌以外的地方当着别人的面吃东西,这也是她为什么想坐后面。但现在她着实饥肠辘辘,胃里头火烧火燎的,迫切需要用食物垫一垫。 然而白翡丽说:“别在我车里吃东西。” 余飞有点生气了:“我特地买的没有气味的面包,这都不行?你当你是谁啊?” 白翡丽凛了眼神没有说话,余飞气鼓鼓地把面包扔到一边,打开矿泉水瓶灌了一大口。忽然她随着惯性向前冲了一下,好在安全带够紧,但她还是险些呛着。她是真生气了,刚想发作,只见车在一家路边粥铺边上停了下来。 余飞是土生土长的y市人,识货的。这家粥铺虽小,却是y市最好的一家粥铺。一家子人十几年就守着这一爿小店,一心一意地做粥。他家的粥全市闻名,还上过中央台的纪录片,却从来没有扩大过店面。 白翡丽拿着伞从车上下来,转到她这边,给她开门。余飞见他还是那样凛着一张脸,没什么表情,心里头有一种别扭的不情愿,又有些难受,又有些不甘心领他的情。 走下车,他给她撑着伞。她故意往边上走,他便不得不把伞倾过来。她仍别别扭扭地躲,忽的只见他脸上的表情有些烦了,左手拿的伞换到右手,左臂一伸,有些暴戾地扣着她的腰把她扯到了伞底下。 余飞挣扎了两下,却没想到他看似柔柔弱弱芙蓉出水的,那力气还是不得了,掐死了她那一把腰往前带,到了粥铺的门口把她推了进去。他收伞,在门边抖完了水,把伞立在专门搁伞的角落里。 十一点过了,粥铺里仍然很多人。没有单桌可以坐了,白翡丽便带着余飞坐到了那种并排坐的大排档的地方。余飞面子上仍有些过不去,白翡丽也不理她,径直扯了点菜的单子,用铅笔勾了一碗艇仔粥,一盘血豆腐,两个肉蛋青菜小食,一杯凉茶递给店员。 艇仔粥上上来,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在那蒸腾白雾里,余飞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白翡丽拉了纸巾给她兜着,免得掉到粥里。他拉纸巾的速度跟不上她掉眼泪的速度,他就一边拿手兜着一边去拉纸巾。 余飞“啪”地打掉他的手,白翡丽道:“你说,你跟我生什么气?” 也不是没有在他面前毫无风度地哭过,余飞这回也不避讳了,一抽一哽地说:“你这种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什么都不懂。” 白翡丽给她把艇仔粥抽开些,说:“你一口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我又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 余飞扯了一把他的耳环,抽泣着说:“你还说你没钱。” 白翡丽被她扯得头一偏,嘶了一声,说:“我有钱我还有错了?这社会上谁没有点钱,只能说你实在太穷。” 余飞没想到他这种时候还刻薄她刻薄得半点面子都不留,但他说得又有什么错?她心里又难过又是受气,被他气得要哭,一低头看见他衣服上的六只眼睛,似乎幸灾乐祸地盯着她,便狠狠地打了他一下,哭着给他找茬:“你……你这衣服实在太烦了!” 白翡丽:“……” “好好好。”他有些不耐烦地说,用手给她抹眼泪,“别哭了,吃饭,吃完饭还要去排练。” 余飞:“不排了……” “想都别想。”白翡丽把勺子塞到她手里,按着她的手给粥里搅了搅,说:“你都来了,别指望跑得掉。” 余飞一边哭一边吃完了粥,吃完了小食,这顿饭着实是她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狼狈的一顿饭。她不想吃血豆腐,白翡丽哄她说补铁补血。她仍不吃,白翡丽便作色了,她竟有些紧张。吃着血豆腐,她控诉白翡丽,没请到她的时候把她当女菩萨,恨不得烧高香顶礼膜拜;请到了呢,连怼带恐吓,把她当奴隶还不如。 白翡丽被她指责得无奈,说:“你自己说拿钱说话,收钱办事,现在我是甲方你是乙方,你还想怎样?” 余飞咬着菜心梗子,红着眼睛说:“我还没拿钱。” 白翡丽无语,伸手去拿她手机:“支付宝给我。” 余飞扣着手机不让他抢,两个人鸡公一样大眼对小眼,毫不相让,店铺老板笑眯眯端一盘清口糖过来: “靓女靓仔,吃糖。” * 白翡丽把余飞带到了一个临街的舞蹈培训班。鸠白在那里租了练功房做排练。那间练功房有一个戏剧舞台那么大,四面墙和顶上都是镜子,灯光开满,整间房通明剔透。 余飞忽然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太久不练,但她仍然属于练功房,属于舞台。 镜子里头,她的眼睛仍然红红肿肿的,但心里舒服多了。她知道哭对她有奇效,每次一哭,心里头堵着的东西,都能散去。 只是她没想到,这短短三个晚上,她已经在白翡丽面前哭了两次。 是狮子吗?他真的是她的狮子吗? 她看见白翡丽拿了两个盒子进来,放到她跟前的桌子上,道:“把衣服换了吧。” 余飞有些茫然:“不是排练吗?为什么还要换衣服?” 白翡丽把一柄逼真的三尺青锋剑拍在了桌子上:“你给我劈个叉看看。” 余飞瞅瞅自己身上的衣服,脸色血红。她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打开了面前的两个盒子。 盖子一开,仿佛有白晃晃的光耀出来,闪她的眼睛。 那是一套崭新崭新的小生戏服,一个金色的草王盔,竟还有两根长约五六尺的翎子。 这套戏服灿白锦绣,在明亮的灯光下宛如珠玉生辉,余飞抖开一看,正是一件白蟒袍。 这件白蟒袍的做工,比她平时见过的类似戏服,不知要精致繁复到哪里去了。下摆的海水江崖纹刺绣、里子暗藏繁花春和景明的颜色,一旦舞动起来,不知是何等惊艳。 余飞一见就爱不释手。 白翡丽道:“试一试,尺寸不对还可以改。” 余飞灿灿然一笑,也不扭捏,拿了衣服去隔壁房间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放肆 托小芾蝶的福, 余飞这段时间看了不少cosplay的片子,大多修得非常精美。尤其是一些工作室做出来的古风片子, 大气华美, 就连她也会赞叹一声:好看。 但一旦去看未经修图的原片, 或者去看动态的录像诸如一些cosplay舞台剧, 其中服饰、道具、化妆粗制滥造的问题就浮出了水面。 余飞知道这有她眼界过高的问题。玩cosplay的人大多是业余玩家, 年纪轻, 经济实力也有限。要做到她理想中的那种美感,几乎没有可能。 也难怪小芾蝶这种单打独斗的玩法, 也能在这个圈里玩出一点小小的名气。因为她依靠言佩玲的厂子做出来的cos服, 无论设计还是质感,都比淘宝服强出了太多, 在品质上算得上上乘了。 但从小芾蝶展示给她的成果来看,小芾蝶几乎不涉足古风这一块的cos,大多是动漫和游戏类的, 服装相对简单。 用小芾蝶的话说, 做古装需要的布料太多了!又贵, 肯定会被言佩玲发现。 但小芾蝶也说, 古风是她一直以来的一个梦想。动漫游戏的cos再多,大多是国外的,只有古风cos是中国土生土长的东西。鸠白工作室现阶段重点做古风这一块儿,很下功夫, 这是她想加入鸠白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坦白地讲, 她对鸠白的舞台剧没有抱过任何期望。会答应白翡丽来演, 也真心是出于报恩,答谢他在荣华酒家给她的帮助,圆了母亲最后一个念想。 她离开缮灯艇时发过誓,三年不得粉墨登场。在荣华酒家登台时并没有扮上,算不得“粉墨登场”;这次恐怕是要扮上了,但不算是唱戏,只谈得上一个cosplay的小表演,她自认也算不上“粉墨登场”,便答应了。 但看到这身戏服和那把青锋剑的时候,她对鸠白的态度稍稍有了些改观:起码在服道化上,鸠白的确有“很下功夫”的意思。 余飞慢慢地一层层地穿着这套戏服。 她向来文武昆乱不挡,戏路走得很宽。虽然主攻老生,但其他就算大花脸二花脸,青衣花衫老旦,她也能随口来上两段。这跟她好奇心强,喜欢走野路子有关系,什么都愿意学上一点。唱京剧的女老生不算多,但也不罕见,但女小生就几乎没有了,和越剧小生大多由女性来扮截然不同。 这和京剧小生的唱腔有关。老生用的是本嗓,小生却要和旦角一样用假嗓,真假声结合,显出年轻来。这样一来,倘若是女子唱小生,就很难和旦角唱出区别。 但余飞没带怕的。她的嗓音调门本就偏低沉些,尝试过用青衣的唱腔唱法来唱小生,脱去脂粉气后,竟也另有一番脱俗风味。 更何况剧本里设计的唱腔只有五六句,对余飞来说,应付起来绰绰有余了。 这套戏服上身越多,余飞越觉得不对劲。 她本以为这套戏服是为绫酒量身定制的,毕竟这个角色之前那么长时间,定的都是绫酒。 戏服崭新,显然没被人上过身,所以她开始穿的时候也不怎么在意。 她比绫酒高个十厘米左右。她觉得这不是个什么大问题,戏服这种宽松的东西,将就一下怎么都差不离。毕竟就算是在缮灯艇里,也不可能为每个人量身定制戏服。别针夹子针线包,这几样东西能解决一切问题。 但她越穿越觉得不对,熟稔的穿衣动作都迟滞下来,穿一截停顿一下,停顿一下感觉一下反复确认上两眼,然后开始怀疑自己—— 这衣服好像太合身了。 合身到了一种她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的地步。 这是改良过的一套白蟒,剪裁合宜,更具现代美感。 衣领、肩线、袖子的长度、袍幅长度、腰身宽窄、内衬……无一处不是恰到好处,无一处不妥妥帖帖。 尤其是垫上了刚好合脚的厚底官靴之后,简直是身姿如篁,摇曳修长。英武之余,又有十足的风流俊秀。 余飞看镜子里的自己,越看越觉得有问题。忽然想通了那一层,脑门子里“轰”的一声炸成了一朵烟花。 什么为绫酒做的,这衣服就是为她,余飞,量身定制的! 她本以为自己喝多了酒,那夜的事情只有个浮光掠影的感觉,白翡丽喝的比她多,应该也是如此,谁料到他记得这么清清楚楚! 也不知这白公子哪来的通天神功,在这短短一天一夜之中,就给她做成了这么一套衣服。 余飞脑子里还在飞着烟火的碎光,温度很高,一扭身,就拉开门冲了出去,一头扎进了练功房。那靴底很厚,但她穿惯了,如履平地,行走如飞。 练功房里,白翡丽正坐在桌子边上,手撑着头在想些什么,见她进来,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眼睛里有些亮。 余飞本来就只比他矮了差不多半个头的样子,穿上这厚底官靴,气势更足了,撸起袖子,抓着他的两边胳膊狠狠一摇,咬牙切齿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坏啊?思想怎么这么下流龌龊啊!”她气愤地一推,推得他后退两步,跌坐在了椅子上。 余飞紧逼过去,见他还要起来,屈膝便压在了他腿上,把他压坐了下去,双手掐着他的脖子,居高临下凶狠地瞪着他。 白翡丽:“???” 白翡丽懵了好一会儿,可算是反应过来了,梗着脖子道:“那你想个办法,让我忘了。” “你——”余飞气得语塞,怎么想都觉得是自己亏了,掐着他的脖子狠狠用了两下力,只觉得手底下光滑细腻,喉结硌在虎口,圆润好看,怎么都下不了手去。 她恨了一声,悻悻然站起身来。 白翡丽别过脸去,咳了几声,声音都被掐得哑了。他顾左右而言他,说:“我给你讲讲这场戏。” * 这一次漫展的表演,只能算《湖中公子》的一次试演,统共《入朱门》《拒婚姻》《梨园斗》和《绳上战》四幕,演到□□,便戛然而止。 余飞要演的这一场《梨园斗》,是整个故事从风平浪静到疾风骤雨的一个分水岭,也是故事中的大反派“凤还楼”,以及男主角真实身份浮出水面的一个开端。 白翡丽点拨她刘戏蟾这个人物:一个“妖”字,一个“狠”字,却又坦坦荡荡,心胸开阔。 他之所以敢答应她只排练两场,只因为这个人物所有的走位、打斗动作、对白都已经严格固定下来,余飞只需要记住就行了。 白翡丽先给她顺戏,道:“这出戏前半部分的台词,都用戏曲中的念白来说。” 余飞说:“好。” 最前面余飞在戏台上演吴越王钱镠与王妃那段艳称千古的《陌上花》的故事,自不在话下。白翡丽现场充当那个王妃,没有戏词,单接着吴越王的一边唱一边的**。余飞见剧本上写:王妃作思念状,王妃作娇羞状,王妃作落泪状,便推了一下白翡丽:“还排戏呢,你能配合一下吗?” 白翡丽黑着脸盯她:“这个不行。” 余飞白目。 随后便是凤还楼的杀手出现,刘戏蟾与之缠斗。白翡丽拿了一把长刃,非常慢地和刘戏蟾对招式。 余飞飞身下台,白蟒戏服翻卷如花,三尺青锋恶狠狠抵上白翡丽饰演的杀手的喉咙。白翡丽提示她这时候有一句台词。 余飞倒是记得,这句台词是“敢在小爷的眼皮底下杀人,活得不耐烦了!” 她作怒色道:“白翡丽你这个辣鸡死扑街,真是太烦人了!” 白翡丽:“唔?” 须知余飞的这句台词,全用京剧的“韵白”去念。京剧的“韵白”用的是“中州韵”,是难度最大的一种舞台念白,一般人很难听懂。余飞想着就算你白翡丽会说粤语,能听会唱粤剧,这中州韵怎么着都还是有点门槛的,所以她胡说八道一通,公报私仇。 按照剧本,白翡丽演的这个杀手服毒自杀,临死前抓住刘戏蟾的戏服。这时他起来,翻腕抖出长刃,扮作又一个扑上来的凌光二品杀手与刘戏蟾厮杀。 和这个杀手利器相交,各个退开三四步,刘戏蟾拿剑半掩嘴唇,翘兰花指拂过剑刃,妖妖娆娆地说:“连个一品都没混上,也配跟小爷动手?” 然而余飞说的是:“这般与我眉来眼去,你莫非对我有意?” 方才白翡丽没什么反应,余飞只当他没听明白,愈发肆无忌惮。 然而白翡丽这时候却低了眉眼,嘴角眉梢都染了忍俊不禁的笑意。 余飞只当他觉得她念得好玩,心想他可能根本不记得她本来的台词是什么,便又自言自语样地编了一句: “咿呀,你要是心爱这个吴越王,莫不是个断——” 这时只听见他抬头说:“够了。我只喜欢女的。” 余飞呆若木鸡。 白翡丽又说:“你扮刘戏蟾说话,还是用‘风搅雪’比较好。用韵白太雅,观众听不懂;用京白太俗,又缺乏美感。二者交错在一起可能好一些。——当然了,我们会打字幕的。” 余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章 风搅雪 “风搅雪”这个词, 就有点专业了。对京剧没有涉猎的人,挺少知道这个术语。 京剧的“韵白”是京剧形成早期流传下来的语言, 相对难懂;“京白”则用北京方言,通俗且口语化。 那么“风搅雪”呢, 就是把“韵白”和“京白”糅在一起的一种独特的念白方式,介于雅俗之间,如风搅雪,这个名儿既雅致又形象。 “风搅雪”很是考验演员的功夫,倘若是“韵白”和“京白”的底子稍有一样显弱, 这“风搅雪”, 就不大好使。 论道理“风搅雪”不是倪派的特色, 但余飞喜欢玩新花样, 这“风搅雪”还真练过——只不过被缮灯艇艇主批得体无完肤就是了。 余飞疑惑问道:“你还会唱京剧?” 白翡丽道:“不太会。” 余飞不太相信, 又指着身上的戏服问他:“这衣服是花一天时间做出来的?” 白翡丽道:“料子之前就备好了,临时根据你的尺寸修改了一下。” 余飞仍是一脸的狐疑, 却又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后面排练时, 老实认真多了。从京剧抽象的程式化表演跨越到更贴近生活的表现, 只要跨出了那一步, 一切都顺理成章。最大的难度,反而是白翡丽的一个特殊要求:所有的动作都要跟随背景音乐的节奏来, 每一个动作要踩着哪个音乐节点,一点都不能错。而地面上也被贴满了定位纸, 走位也必须毫厘不爽。 余飞是个悟性很高的人, 一旦全神贯注起来, 学东西就飞快。《梨园斗》这一幕戏,从头到尾顺了三遍下来,她就基本上全部铭记在心,胸有成竹。她对白翡丽说:“正式走一遍。” 白翡丽点头——他一旦认真起来,身上忽的就多了一种不一样的气势。余飞觉得,是更加执着了。像一支投枪,所有的力量,都贯注在那锋利的枪尖上。 余飞走得很顺,白翡丽也配合得很好,两个人的眼神,总能接上。余飞古怪地觉得,白翡丽有一种特殊的的能力,他在不同的角色之间交替游走,却都能一瞬间进入状态,目光、神情,还有身体姿态,都根据角色本身的设定迅速发生变化。 就像能够很快忘记自我一样。 余飞想起来,小芾蝶说过,白翡丽这个“关山千重”,从来不出现在鸠白工作室的任何一个作品里,不但不登台演出,甚至连个“策划人”之类的名头都不挂。 古往今来,有几个舞文弄墨的人不沽名钓誉?在如今这个重视个人品牌传播的时代,像他这种人完全不讲究“名分”二字的人,就更是凤毛麟角了。她专门去看过“关山千重”的微博,粉丝七百多个,转发评论寥寥无几,直到最新的一条下面,因为绫酒事件才猛然一下增加到了上千个评论。 但他明明很能演。 余飞不会把他归结为“清高”这一类。她觉得解释这个问题的原理很显然:他应该是被保护得太好,没有太多机会需要有求于人。看他那些处处不肯容让的行为,显然就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身边也没什么兄弟姐妹教他做人。 这次对她,应该是个例外。 这么一想,余飞心中对他,隐约柔和了一些,觉得之前拿他和那个阿光相提并论,的确是自己在心情不好的情况下,过分偏激了。 余飞想着,手上便示好地喂了个剑花过去。这个动作不快,把之前他们工作室设计的动作变得更好看了一些,她觉得依白翡丽的反应能力,接住这个动作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谁知道白翡丽就真没接住。 他依然照着之前练好的动作走,余飞那把剑,便在他胳膊上轻轻擦过。 白翡丽穿的是短袖,余飞这次正式试演,把剑鞘拔了。这剑本是个道具,工作室的道具师为了出效果,之前亲自给它开了刃。 这轻轻一擦,白翡丽胳膊上一条血道子就出来了。 余飞和白翡丽都怔了下。白翡丽脸色有些苍白,别着眼睛,后退两步出了排练的圈子,快步走到墙边的一个背包旁边,从侧面的一个口袋里扯出了一大块纱布,也不看那伤口,胡乱缠了。 余飞心想这如临大敌的表情是什么情况?她忙走过去,拿着他的胳膊看了下,只见伤口不算太深也不算太长,只是出血有点多。以余飞那皮实挨打的经验,这点小伤都用不着消毒。她虽然觉得白翡丽一朵娇花小题大做,但多少还是有点歉疚。把他那纱布重新整齐地折了一遍,给他包扎起来。白翡丽始终别着脸没有看自己的胳膊,从背包里拿出一卷医用胶布递给她,她便用胶布把那纱布给缠紧了。 余飞一边缠胶布一边说:“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她拿着他的手腕,感觉他的脉门搏动很快。 白翡丽摇头说没事,又闷闷说了一句:“那动作不能随便改。” 余飞在缮灯艇挨打,就是因为艇主说她“跑海”,喜欢不守规矩胡乱改戏。白翡丽这句话不免有些触动她的神经,她道:“怎么就改不得?我改得很随便?” 白翡丽说:“你明天就知道了。你如果一开始就和我们开始练,当然是怎么好怎么来。但到现在,已经一丁点都不能变了。我们配合这出戏做了很多灯光投影舞台效果,程序都是事先写好的,稍微有一点时差或者位移,效果就可能完全出不来。” 余飞这时才恍然明白了白翡丽为什么会用音乐和地板定位贴来指引她的动作和走位,这倒是个聪明的办法。 她隐约觉得,白翡丽的这个舞台剧,可能和她想象的那些cosplay舞台剧不大一样。 * 余飞排戏有些疯魔,白翡丽竟也是个疯魔的人。两个人最后完美无缺的一次排练结束,已经是半夜三点多钟。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合眼,母亲还在icu病房接受重症监护,余飞也没办法在医院睡,只能让白翡丽把她送回家。 到了巷子口,雨仍然下得很大。夜深人静,没有一户人家还亮着灯,竟不知为何连仅有的一两盏路灯都熄了,整条巷子像被黑色的雨水浸透了,满耳只闻雨声,伸手不见五指。 余飞踌躇着要找白翡丽借把伞走回去,他却已经打着伞下了车,走过来接她。余飞犹豫了一下,还是被他牵着走了下来。 他开着手机的照明灯,灯光在厚重的雨水中格外的惨淡而稀薄。那些雨水仿佛有滂沱而浑浊的颜色,声势浩大地挡住去路。 巷子里的水已经积了起来,地面崎岖不平却看不清楚,隐约浮着木棉的残花。 余飞穿着的凉鞋的细跟时不时就踩进石板的缝隙,一歪一个趔趄,白翡丽只得紧抓着她的手。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得小心但是沉默。 到了一扇门前,余飞停了下来,望着白翡丽。 白翡丽慢慢放开了她的手。他右手去拿撑伞的左手手里拿的手机,一晃之下照明灯便灭了。 无边黑暗。 无边雨声。 余飞伸出手去,摸到了那人还站在自己面前。她顺着他的身体一路摸上去,一直摸到他的肩膀和脖颈,然后伸双臂抱住。她摸索着他的耳垂,贴过去轻轻叫了一声: “阿翡。” 黑暗之中他便吻过来,很精确地,从嘴角到嘴唇,再顶开,更深。 她深深地呼吸。他身上有松柏香气。 再逼近些,他的右手从她旗袍的开衩处轻轻上来,最后扶在了她的腰间。他稍稍用力,她便觉得腰要断了。 她伏在他胸前喘息,他低头吻她的后颈。 她喃喃地说: “我有一条围巾……还在你那里。” “明晚记得还我。”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章 救命稻草,梦幻泡影 余飞沾床就着, 一直睡到将近中午。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手机来看——没有电话, 没有信息。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好, 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里,母亲那边没有出什么状况。 她身体一松,又像具尸体一样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她真想接着睡,但她不能,她还要去医院守着母亲,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睡懒觉对她来说从来就是件奢侈的事情, 即便出了缮灯艇依旧如此。 这时候有一个微信群突然活动了起来,显示有at她的信息。 这个群的名字叫“人人都爱宋慧乔”,是谢涤康的一个狐朋狗友群,里面有六七个人, 包括阿光。自从余飞回了y市,找谢涤康帮忙挂医院专家号和买燕窝, 谢涤康就把她拉进了这个群。这里面的人和谢涤康一样,乱七八糟背景复杂,但是野路子也挺多。这个群的日常就是分享毛片儿或者拉帮结伙出去夜蒲, 再然后就是聊今天我在哪里跑生意在当地媾了个女那女的嗓子眼好窄还是个白虎之类。 有谢涤康在,他们自然不敢调戏余飞。余飞跟谢涤康说要不我还是退了吧, 就我一个女的多不好。谢涤康说没事你屏蔽就行, 这些人脸皮厚的很,你刚回y市没有工作, 这些人在要紧的时候都可以帮衬你。 这段时间母亲生病, 这些人的确帮衬了不少, 她便没有退群。他们日常发的那些东西,她就只当看不见。 这一回是阿光招呼着所有人今晚出去喝酒,有三四个人应,谢涤康说,你不早讲,我今晚在十六铺陪两个九龙塘的老坑(老头)赌~钱,返不来了。 十六铺是澳门的老赌场,那当然不可能今晚返来。阿光又专门at了余飞问她有冇时间,余飞见没有谢涤康陪着,自然是不敢同他们一起。 余飞回复说:“妈妈病重在icu,我得照顾,大家玩好饮好。” 好在阿光就没有再纠缠她。 余飞洗澡换衣,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去了医院。从icu的玻璃门,仍然能看到母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紧闭双眼,身上插满了管子。 母亲现在不过四十八岁。她热爱照相,喜欢带有老式岭南风情的一切东西。她喜欢看香港电影,王家卫镜头底下那些穿旗袍的女人是她的最爱。 四十八岁在现在的社会里不算是个很老的年龄,对于女人来说,四十八岁仍然可以风韵犹存,仍然可以活得自信潇洒。但母亲一定没有想到,她四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站到了死亡的边缘,活得不像个人了。 icu不准探视,她就在能看到母亲的玻璃墙外坐到下午五点。言佩玲过来了,医生对言佩玲和余飞说,病人症状已经稳定了,但是时日所剩无几,建议不要再在icu待着了,一天七八千,也治不好病。 言佩玲问:你们icu病房的“一天”怎么算? 医生说:按自然日。 言佩玲就说那再观察一下,我们今晚十二点前把病人带回家。 余飞没有反对。在icu中,总归让人更有安全感一些。 余飞离开医院时,意外在医院大门口遇见了一个中年贵妇,珠光宝气,打扮入时,五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也不过四十出头。 她和余飞打了个照面,同时怔了一下。她先喊了出来: “余……飞?” 余飞只当没听到也没认出来她,匆忙逃走。 * 余飞到达国际展览馆的时候,恕机正在门口等她。余飞两天都没有对他尽地主之谊,恕机现在是铁了心要来和她一起参加晚上这个活动。 恕机穿一件木兰色僧袍,挂一串木槵子念珠,高高瘦瘦,英俊潇洒,尤其是脸上还挂着万分讨人喜欢的笑,站在展览馆门口十分惹人注目。 这时候正是闭展时间,人流量特别大,不少人以为恕机是个coser,乐滋滋地过来和他合影。有人问恕机cos的谁啊,恕机一口河北话:绳命,是入刺的井猜。旁边的一个女孩子塞给他一只猴子公仔。 余飞把这个招摇撞骗乐不思蜀的破和尚拉走,去对面的小酒楼里吃了顿晚餐。吃饭的时候竟又碰到离恨天、绫酒、阴度司等非我工作室的一群人。恕机都看出问题来了,问余飞:“隔壁那桌人是不是和你有什么过节?” 余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答道:“他们心术不正,别理他们。” 恕机赞叹:“余飞妹妹真厉害,这才回来几天,身上就背了这么多恩怨情仇。” 余飞心想,那不都怪你算的那个破狮子吗? 恕机说:“咦,你怎么突然在笑?” 余飞顿时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想到一边去了,但她反应奇快,拿筷子尖指着恕机说:“你门牙上有棵菜。” 恕机飞快闭上了嘴。 余飞白天的时候不是很想去想白翡丽。她不想否认昨晚的感觉让她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愉悦之中,但她本能地去防备自己想要更多。冷静下来,她仍觉得昨晚的行为羞耻。或许是因为滂沱大雨,或许是因为遮盖了一切的黑暗,或许是极度精神紧张与亢奋带来的迷乱,也或许是母亲突然发病给她造成的恐慌和不安。 总之当光线消失的那一刹那,事情突然就失控了。 一个看不见的妖精站在她面前。 她知道那个妖精的名字叫阿翡。 就像在“筏”的那晚一样,他是她的梦幻泡影,也是她的救命稻草。她抗拒不了这种诱惑,却也知道不可久长。 看着恕机吃干抹净,她说:“走啦。” * 国际展览馆的实验剧场,鸠白工作室在做最后一次排练前的准备。 鬼灯、尹雪艳、一念成仙、马放南山等人看着白翡丽像一个幽灵一样从舞台前晃过去,眼睛都直直的: “关山今天是不是发疯了?” “今天这么热穿一件长袖衬衣?扣子还扣到最高一颗?袖扣也扣这么整齐?” “我们认识他这么久,见过他穿这么正式的衬衣吗?我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关九双手插兜踱步过来,问:“都看什么呢?一个个火烈鸟儿似的。” 他们纷纷表达了疑问。 关九道:“你们想听官方的解释呢,还是想听小道消息?” 众人异口同声:“都想听。” 关九倒是爽快,说:“官方解释呢,就是关山发现可能有人在对我们使坏。今晚所有的演出,只有咱们会用到投影。前两天调试好的投影机器,今天早上关山一查,发现又不能用了。” 尹雪艳很直白:“操。” 众人也都默了一默,心里头都有了数。 “那怎么办?重新调?万一调完又坏了呢?”鬼灯问。 关九耸耸肩:“能有什么办法?时间这么紧,难道我们还去查是谁暗中动的手脚?关山用了个最粗暴的办法,找上这个剧场的负责人,请他出去吃了顿饭。至于吃的什么你们就不用关心了,总之今晚的音乐、灯光、投影什么的,应该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他穿这么正式,自然是为了表明一下态度——我们不是来玩儿的。” 众人若有所思地点头。 鬼灯心直口快地来了句:“那扣子也不用扣上顶吧?” 关九略带嘲讽地说:“这就是小道消息了。鬼灯,有个词叫‘欲盖弥彰’,侬晓得伐?” 众人顿时心领神会,纷纷点头,脸上洋溢着老司机的微笑:“懂了懂了。” 尹雪艳皱眉:“真是没想到,关山这么快就焕发了第二春。” 马放南山摇着一根手指:“nonono,关山这是为了咱们鸠白的未来,为了艺术而献身,各位需要对他表示出对人民币一般的尊敬。” 鬼灯仍然一脸困惑:“关山和那姑娘不是不认识吗?怎么突然就献身了?” 关九抱着胳膊说:“你们以为那位姑娘好请?那可是尊菩萨。为了能请到,咱们关山可是使尽了浑身解数——” 见众人目光移向她身边,关九回头,看见余飞站在她身后,夕阳的余晖,沿着她的身体画出一道修长而优美的浅金色曲线。 余飞灿灿然地拉开一个笑意:“我没来晚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章 湖中公子 y市漫展两天时间, 两个晚上从七点到十点, 都有舞台剧表演。 但谁都知道,压轴戏全在第二天。 第一天晚上主要是中小型工作室和学生社团的集中展演, 时长都不超过十分钟, 主要是走秀、歌舞, 和一些经典片段的展现, 故事性都不强。 但在第二天晚上, 则安排的是非我、花咲、妖刀联盟、ashura四大商业社团的舞台剧,外加一个鸠白工作室的《湖中公子》。 一个月前,漫展的主办方把舞台剧演出名单公布出来的时候, 圈子里便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谁家工作室和社团不希望自己的表演被安排在第二天?人流量、业界和媒体的关注程度,都和第一天不可同日而语。 四大商团的剧被安排在第二天,没有人有异议, 但鸠白工作室的《湖中公子》为什么也能排在第二天? 非我、花咲这些大型工作室成立时间悠久, 在圈子里根基深厚, 实力强大,背后都有大金主撑腰。 但鸠白工作室怎么回事?虽然关九、马放南山等都是圈子里的大神, 但就鸠白来说,成立没几年,作品寥寥,舞台剧甚至从来没有出过。和非我这些来比, 鸠白真的就只能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工作室。 还有舞台剧的内容。非我工作室这次的舞台剧做的是一家大型古风玄幻游戏的同人, 花咲和妖刀联盟分别改编了日本和国内的两个知名漫画, ashura则惯常和**大神合作, 做他们**作品的舞台剧改编。总而言之拿现在被用滥了的词来说,都是大神级ip。 但《湖中公子》是什么玩意儿? 有好事之人去扒了一下原著:晋江文学城一本非知名言情小说,vip都没入,一篇免费文。收藏两千左右,评论不到三千,这样的数据,在晋江怎么看都是扑街货。 这个事情就有点迷了。 一时之间鸠白工作室成了众矢之的,嘲笑、质疑、谩骂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 鸠白工作室全体成员集体装死。 就连原著作者都配合装死。 最后还是漫展主办方出了个说明,表示所有的内容筛选都是严格按照官方标准而来,没有任何不公平不公正的内幕操作。 攻击的声音消停了会。 然而鸠白工作室的装死行为还没有结束。漫展前的半个月,各家工作室理应进入密集的宣传阶段,做做广告,发歌曲、片花、剧照之类的宣传物料,以及配合舞台剧出静态的cos片子来吸引粉丝,制造影响力,然而鸠白彻底装死,连一张舞台剧人物的定妆都没有发。 所有人都再猜这个舞台剧是不是要完蛋。 关九、马放南山等鸠白大神们的粉丝都觉得心好累。 但《湖中公子》还是顽强地出现在了最终的演出名单上。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开展三天前,突然又爆出了“绫酒转投非我工作室”事件。《湖中公子》的重要角色刘戏蟾没了。 鸠白工作室誓将装死进行到底。 鸠白诸大神的粉丝陷入了新一轮的心塞和绝望之中。 晚上七点,舞台剧演出准时在y市国际展览馆的实验剧场开始。 实验剧场千余人的座位坐得满满当当,主要都是漫展观众,以及各大工作室及其ip作品的自带粉丝。 非我工作室的舞台剧《九州清晏》争取到了第一个上演,因为他们的舞台布景非常复杂,第一个上台能够争取到足够的提前布景时间。 《九州清晏》背靠的那款游戏已经运营了五六年,用户数量三千万左右,活跃玩家达八百万,在漫展玩家中普及度非常高。这一次游戏公司作为赞助方也下了血本,所有道具和服装都做到了高度还原。加上这家游戏公司本来就在y市隔壁,这次便组织了一个宣传团队过来拍照和直播,配合舞台剧做成一个多渠道全方位的事件营销。 余飞正在化妆间化妆,鸠白的团队也都在,唯独没有白翡丽。恕机对白翡丽感兴趣,关九却说白翡丽去盯道具和声光程序去了。 化妆间的电视机中播放着非我工作室的舞台剧表演,看得出华丽大气,人物众多,戏服和道具十分精美。主要角色一出场,台下便是激动无比的掌声和尖叫声。 马放南山评价:今晚的表演,就是一场资本的比拼。 妖刀联盟是下一场。妖刀的头儿顾流眄是关九的好友,敲门进了鸠白的化妆室,跟关九开玩笑: “九哥,有没有后悔强行插入今天的演出名单?反正你们最后一场,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关九正咬着橡皮筋在扎头发,她客串一个小角色,紫川郡主,一身紫色带有军服感的裙装英姿飒爽。她痛呸了顾流眄一句:“滚吧!没听说过庙小妖风大?我们就是那小庙妖风,待会吹死你们几个大庙!” 余飞慢悠悠地、细致致地化着戏妆。一个月没怎么碰过了,竟也不觉得手生,仿佛那些油墨本就长在她脸上,她只是轻轻粉粉刷刷,让它们显山露水一样。 没有人打扰她,其实也是没有人理睬她。 她心里很清楚,鸠白的人对她观感一般,谁也没有想到,最后来演刘戏蟾的是她。前天在这个地方第一次和鸠白众人相见的时候,她虽然算是和鸠白站在一边,但离恨天对她的攻击,很显然大大削弱了鸠白众人对她的好感。 后来她答应了演出,却又缺席和他们的排练。刚才的排练,她也没使足力气。那戏服难穿,又容易脏,她就换了套随身带来的宽松练功服和他们排了一遍。结合正式的声光效果,没有出纰漏,但是也绝没有任何彩头。鸠白的众人对她没有失望,但也没有任何惊喜。 余飞不怎么在乎其他人对她的观感,但今天不是和白翡丽对戏,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她懒洋洋的,没有什么兴趣去尽力。更何况刚到时她听见关九说的话,虽无恶意,却让她心头隐隐不快。 她便兴致缺缺,用油彩慢慢地抹脸,抹得面面俱到,抹得精致无缺,直到整张脸都白生生光致致的。然后便抹红彩,拿那红色的油彩,从鼻梁两侧到耳边,由深到浅细细地敷衍开来,像桃花晕染了春水,像三春景晖天然铺陈,那一段风流俊俏态度,一瞬便出来了。再自眉攒向上,抹一道细细红痕迁延向上,直至天灵,便又脱了脂粉气,那等灵英神气,也跃然而生。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章 冷艳 陌上花开, 可缓缓归矣。m.. 移动网 这一个“矣”字, 拖得悠长, 一口气息绵延不绝, 竟是反复盘桓低回数次, 十足的缠绵动人。台下观众不由自主地轰然叫好。 但这声音动人,又哪有眼色动人。 白翡丽本是一手抱着胳膊, 一手撑着下巴,全神贯注地在看, 这一道眼风过来,他眼神闪烁了两下, 低下眼去。余飞见他耳畔的耳环璀璨光华, 隐约映照出耳根那一抹异样颜色,嘴角不由得一勾。忽然之间戏台下血光飞起,音乐遽然转作激烈急促的鼓点,她陡转目光,提青锋扑下。 这一场剧变来得突然,观众们未曾预料, 一个个心头提起, 屏住呼吸, 捏了把汗。 之前本来后台看着电视直播的鸠白工作室的成员, 也纷纷走到前台, 挤到舞台下观看。 台上人戏服翻飞宛如繁花, 双足移步好似风行水上。整个舞台虽然只有几个人在演, 但配合着投影与灯光, 满场都笼罩着刀光剑影,险象环生,直看得人心惊肉跳。 有认识鸠白的人见尹雪艳几个戏服还没脱,就挤过来看,问道:“艳爷,这个演刘戏蟾的是谁啊?”尹雪艳摊手,“关山临时找的,我们都不知道是谁。”那哥们给了尹雪艳一拳,说:“藏着掖着干嘛?艳爷,你们这回也太不大气了!”尹雪艳无奈:“据说叫什么‘言佩珊’,y市本地人,我们真不认识啊!” 绫酒和离恨天就站在他们不远处。绫酒见台上人这一套白蟒锦绣灿烂,舞动起来,身上繁复的金银线熠熠生辉,好似星河;那一双翎子仿佛活的,斗着那凌光二品杀手时,还施施然从他鼻下唇上扫过,配着刘戏蟾那一双高挑媚眼,不知有多轻佻浮浪,看得人心头麻麻的。 绫酒越看越不是滋味,越看越觉得心头堵得慌。 一年前关九和关山千重不知道怎么就突然一拍即合,决定做《湖中公子》这个舞台剧。当时她刚知道非我工作室接到了那个很火的游戏的舞台剧项目。两相对比,她只觉得高下立判。后面排练《湖中公子》,她打心眼儿里觉得不痛快,这种感觉越积越深,中间离恨天又主动过来找她,她向离恨天大吐苦水,最后终于还是走到了和关山千重分手,改投非我工作室这一步。 她一直觉得他们做这个舞台剧做得小里小气的,没有大制作,大场面,连演员都只有那么几个。她几次磨着关山千重换别的内容做,争取大金主的赞助,都被他拒绝,最终闹得反目。 她看过刘戏蟾这个戏服的设计,算是她最满意的一点,但是每次找关山千重问戏服做好了吗?可以试穿了吗?关山千重都说,这个做起来很慢,再等等,可能要到最后几天才能做好。 她本来就不大相信他,等到最后,她也完全不抱任何希望。在离恨天面前,她不知道骂了关山千重多少次“穷鬼”。 但她真的没有想到,关山千重并没有骗她。她更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小里小气的舞台剧,最终做出来会有这么好的效果。且不说别的,单单从整体的审美和气质上,那种从头贯穿至尾的清寂之美,已经翻新了所有观众对cosplay舞台剧的认识了。 看看那些如痴如醉不停在抓拍和录像的业内媒体,还有频频点头的漫展赞助商们,就知道从今夜开始,鸠白工作室火了,这个舞台剧火了。到明天早上,这个晚上的记录会传遍整个圈子,成为一个新的经典。 这一切都已经毫无悬念。 但这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 台上,刘戏蟾和凌光二品杀手的拼杀已趋白热化,杀手一刀眼看就要扎穿刘戏蟾,然而从暗处一缕金线凌厉而至,将杀手的刀激荡开去。这一瞬生死一线,惊心动魄,刘戏蟾翻身而起,头顶长翎宛如大花飞旋,银蛇怒舞,荡到她面前时忽的被她张口叼住,眼神一刹那又妖又艳又冷又狠,手心长剑疾送,正正捅透了那杀手的胸膛。 “我去……看得好爽……” “演得也太好了吧……她之前排练也是这么演的?我记得不是啊……” “之前没有化妆也没有戴翎子,哪里看得出来?” “我早就让你别怀疑关山了。你看看一个人站那边看的关山,他肯定心里有底。之前还说不认识这个女的,啧啧,太能装了!” 绫酒循着鸠白的人指点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关山千重独自站在舞台另一边,嘴角隐约含笑,目光注视台上的人。再看看台上,刘戏蟾踢了杀手的尸体一脚,抬起眼来,目光却是飞向台下的关山千重。 眉来眼去,不知廉耻。 这个演刘戏蟾的叫“言佩珊”的女生火定了,恐怕很快就会一步登天,甚至超越她辛辛苦苦经营这么久的地位。 她之前一直没有意识到刘戏蟾这个角色能这么出彩,现在看来,恐怕她的风头都会压过两个主演。 一个舞台剧能捧红一个人,她想过这种事情,但没想过这种事会离她这么近。她原来一直觉得就算能捧红,也是捧红鬼灯,让她演刘戏蟾,是关山千重对她不重视。 这一切本来都该属于她的。可她现在呢?不但失之交臂,还背上了“劈腿”丑闻这么一个黑历史。这个圈和其他的圈不一样,什么写手圈,换个笔名还可以洗白重来,但对于他们coser来说,总不能去换张脸吧? 绫酒越细想这些事情,越觉得烦躁不安,心惊肉跳,转身想走,离恨天忽然拉住了她:“宝贝儿,你仔细看看刘戏蟾这身衣服。你看看那肩线,衣服的长度……” 离恨天望着她说:“你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宝贝儿,这件戏服,根本就不是比着你的尺寸做的。” 绫酒猛一下被点醒。 望着台上戏服寸寸合身的那人,她忽的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 后面,刘戏蟾妖妖艳艳,阿罗舍矜持淡定,陌少知其不可为而必定为之。众人梨园筹谋,有人蒙在鼓里,有人算无遗策。无论如何,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 至此,所有人都已经彻底进入了这个故事,看得津津有味,然而舞台剧却在这里戛然而止。 鸠白的众演员上台谢幕,台下所有人起立鼓掌,掌声久久不绝。关九拿了话筒说: “今天只演出《湖中公子》的上半部,下半部我们还将做得更好,希望大家继续关注我们鸠白工作室,谢谢大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章 苏虾仔 《梨园斗》这一幕戏还没演完的时候, 阴度司过来拿了手机给离恨天和绫酒看。 是搜索“言佩珊”这个名字被抓取的一些网页信息。大部分是无关信息,但第六条是一个[doc]文档格式的附件, 能看到几个关键词:201x年,y市,扫黄打非。然后“言佩珊”三个字是搜索界面红色高亮的。 阴度司说:“我搜了好几个同音的名字。‘言佩珊’是这边用得最多的一个, 我估计就是这个了。” 离恨天点点头说:“我记得谁说有个师姐在这边做社会新闻记者的?打个电话问问呗, 说不定知道。” 绫酒说:“月月。” 月月就是那个下巴尖削,之前在关山千重面前站出来给绫酒出头的女生,绫酒过来非我之后,月月一直挺她, 和她关系很好。 月月给那个记者师姐打了个电话, 开了免提: “……稍等我查一下,这个名字我有印象。” 几人静候, 过了一会儿,那边记者说道:“这女的长啥样?是不是高高瘦瘦的, 身材很好, 喜欢穿旗袍?” 月月说:“对对对,眼睛有点往上挑,化起妆来挺妖艳的,还会唱戏。” 电话里说:“那就是言佩珊没错了。这女的当小姐好多年了, 我听我师父说,她被抓过好几回, 警察都认得她。听说为人挺豪爽的, 喜欢听戏, 我认得她是因为她替别的小姑娘挡灾……” 记者的话没说完,阴度司那边就来了信息,他看了一眼,对离恨天说:“言佩珊换了衣服,从a区的门走了,好像有什么急事,还用跑的。” 离恨天说:“走,去会会这人去。” * 余飞那一竹竿子一下子就打在了站在前面的阴度司和离恨天两个人额头上,“嘣”的一声,在这夜色中格外响亮。 阴度司摸了把脸,骂了句:“我去,流血了!你这娘们还动手!” 余飞现在就像母狮子一样,拿着竹竿,凶狠地蹬着非我这边的四男二女六个人。她胸膛上下起伏,喘着气说:“是小姐怎么了?是进过号子怎么了?比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强!” 阴度司和离恨天这些人,玩cos的,脸都长得还不错,最是惜容。这时候被余飞打破了相,怒气腾地冲了起来,要不是看余飞是女的,早就上前动手了。 阴度司摸着一手的血,对余飞说:“打伤人了,你看着办吧。咱们去警察局走一趟,理论理论。” 余飞哪里有空理他们,快步往外面大街上走。阴度司几人哪里肯善罢甘休?本来她顶了刘戏蟾这个位置,帮着鸠白把这出舞台剧顶了起来,就挡了他们非我的路,更何况她现在还动手打伤了人!阴度司等三个男的往余飞面前一站,就把那狭窄的小巷给堵了个死。 余飞的目光抬了起来,月色下有几分孤冷和毫无退路的狠心。她说:“你们让不让?” 阴度司等人冷笑:“打了人就想跑?我们倒要看看一个当小姐的有多大能耐。还想演舞台剧洗白自己,一剧成神?当我们这个圈子好混了是不是?” 余飞二话不说,一竹竿就扫了过去,依然是毫不留情地打脸。那三个人毫无防备,再一次被打得闷哼一声,脸上肿起高高的血痕。这一回他们彻底暴怒了,动手抓余飞的竹竿,拉她的手臂,把她往没有粉刷的砖墙上重重推去。 余飞撞上粗硬的墙面,裸~露着的胳膊被擦得生疼。身后听见风声,他们拿着竹竿朝她打了过来。她一躲,竹竿打在了砖墙上,打得掉下了一坨沙土。 “臭捞仔,够胆在我地头打人!” 一声流氓气的痛骂,熟悉的声音,余飞惊得抬头,竟然是阿光带着他的一个马仔走了过来。他们的步伐不算快,但在非我几个人怔愣的目光中,半步没停,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令人恐怖的光。 他们直接就操起了路边那堆杂物中的两条废旧钢筋——余飞刚才没拿钢筋,挑了竹竿。 绫酒和月月两个女生的脸上瞬间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啊——啊——” 棕褐色生锈的钢筋冷酷无情地落到了非我那四个男的身上。 声音没有竹竿打人的声音那么大,只是轻轻的“噗”的两声。 阴度司几人鬼哭狼嚎一样地叫了起来。离恨天开始还忍着,后来发现这两个男人完全没有停手的想法,完全是在把他们往死里打,也大叫起来:“绫酒!报警啊!” 绫酒抖抖索索地摸出手机,一把就被那个马仔夺走,扔进了旁边的臭水沟里。那张脸平平凡凡,毫无表情,像木头一样。然而正是因为这样一张脸,绫酒双手双脚都软了,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余飞紧靠着砖墙。就这么短短几十秒的时间,整个场面已经变得十分血腥,阴度司和另外一个男生满脸是血,□□在外的手和脸都肿得像猪头,昏迷在地。离恨天终于意识到这两人都不是一般的小混混!在这条老巷子里,恐怕连个摄像头都没有,他这才觉得透心彻骨的恐怖,抱着阿光的腿连声求饶!绫酒和月月两个人已经怕疯了,紧紧地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惨白的月光下,暴行仍在继续。 余飞终于反应过来,浑身发软地叫了一声:“别打了!” 阿光和他马仔这才“梆”的一声,扔下了看不出颜色的钢筋。阿光看向像团烂泥一样的离恨天,脸上的肉抖了一下,嫌恶道:“滚。” 离恨天如蒙大赦,一边摔倒一边爬起来,和另外一个没有昏迷的男生一人拖了一个,那两个女生相互搀扶着,一同跌跌撞撞地向展览馆那边落荒而逃。 非我那群人在巷子里消失得没了踪影。 余飞扶着砖墙,慢慢向外移动,有些虚脱无力。 阿光向马仔使了个眼色,马仔很快走了。 阿光叫余飞:“你去哪?” 余飞说:“医院。” 阿光道:“我陪你去。”说着就伸手揽住了她细细的腰。 余飞挣脱他的手,往旁边躲开:“光哥,刚才谢谢你了。我自己去吧。” 阿光笑哈哈的:“你这个小姑娘,就喜欢说一套做一套。之前就说去医院,结果我问你姨妈你在哪个病房,她说你来展览馆做个表演——你有心思做表演,怎么不和我们去玩?我开车过来,正好看到你往这里面跑。这不?还好我来得快。”小说.しwxs. 他特别开心的样子, 小声向那只灰喜鹊报喜:“傻瓜飞回来了,今天给你小鱼干吃。” 余飞:“……” 去他的傻瓜飞, 去他的小鱼干。 白翡丽洗完澡, 盘坐在床上,余飞给他吹头发。用了点热风,只觉得他的头发拿在手里又细又软,羽绒一般的手感, 仿佛一碰就断, 只好又换了中风。但是手指插在他微湿的头发里的感觉极好, 余飞把手在他头发里摸来摸去, 又悄默默把脸埋进去蹭了会。傻瓜飞什么的,在埋进去的一刹那就被她扔脑后去了。 余飞问:“你剪过短头发吗?” 白翡丽“嗯”了一声,“小学的时候剪过。” 余飞放下电吹风, 又恋恋不舍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说:“这么细软,不打发胶,短头发应该挺丑。” 白翡丽点点头,撑着脸望着她跳下床, 去把电吹风放回洗手间。 余飞把自己的衣服晾完回来, 见整栋小楼的灯已经灭了, 白翡丽在房间里就开了个床头灯,他靠在枕头上看书。 余飞有点发愁:“我睡哪里?” 白翡丽眼皮都没抬,翻了一页书:“你想睡哪里就睡哪里。阁楼上床也铺好的。” 窗外的大雪已经停了,月亮露了出来,照得地面树上一片银光。一只羽毛丰厚的鸟儿从树上飞起,枝头簌簌地掉了一捧雪。 余飞在门口踌躇了半晌,最后咬咬牙,从他床尾爬上去,悉悉索索钻到床里侧,面朝里睡下。 床铺干燥松软,温暖无比,被子里全是他身上崖柏冷香,一闻到她就要化了。余飞背对着他抱紧被子,闭着眼保持着矜持,心中却已经有隐约的躁动和期待,暗潮一般开始摇动平静的海面。 她足足等了半个小时,也不见白翡丽睡,身后只听见规律的隔几分钟,书页就翻动一声。她想翻过去问一声,但还是深吸了几口气,生生克制住了。 她心里还是乱的。白翡丽说想要和她结婚,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是认真的吗?她到底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的,让他想和她结婚?是因为她做饭好吃呢,还是因为她身材好呢?她和他都一年多不见了,现在她就穿着一件他的薄汗衫睡在他身边,他竟然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看书,连翻页的节奏都这么稳定?他是已经对她没有太大的兴趣了吗?只是希望有她的陪伴?这一年多他经历了太多事情,而她之前却一无所知…… 余飞忐忑不安,胡思乱想着,忽然感觉到他伸手掠了下她的额发,轻声问道:“睡着了?” 嗯,傻瓜飞睡着了。 余飞紧闭着双眼,装睡熟了不理他。 于是听到他把书本收起来的声音。虽是闭着眼,眼前的光感也突然没有了,是他关了灯。 他躺进被子里,余飞感到属于男性的体热从身后袭来。 他的手轻轻地捋起她的头发,从她圆润的肩头慢慢滑下,顺着腰际的曲线慢慢下陷,陷到最低处,又向上而去。 她自己的衣服都洗了,就穿了件他的很大的汗衫,松垮垮的一直长到大腿,然后便再也没穿别的了。 她感觉到他的手在往不该去的地方而去,等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时,已经晚了,双腿夹紧时他已经一手湿地拿出来了。余飞在月光下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啊”地大叫了一身,翻过身去以牙还牙地去探他。 然而他敏捷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没让她得逞。他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分开她深深地顶了进去。 什么前戏都没有。 他紧紧地按着她的双肩将她钉死在床上,胸膛上下起伏地重重喘息。余飞的浑身都绷紧了起来,牙关紧咬,一口气半天也没出来。半晌,才浑身瘫软下来,簌簌颤抖着发出了一个破碎不堪的声音。 他撑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地半晌,余飞觉得被他按着的双肩几乎都要粉碎,身下更是又深又涨,像滚烫的蛇钻进她的心里,带着风带着火,带着无以伦比的劲力。 钻心的痒。火辣辣的疼。她耸着腰想让自己从这种折磨中纾解一些,稍一动,她的喉中便溢出一声她自己都难以控制的低吟。 他猛地抽了出去,翻过去身去从抽屉里撕了个套戴上。余飞半闭着眼睛,任由他又将自己占领,她的魂已经掠了出去。 那么的深啊。她感觉到他一只胳膊着她的背,将她的上半身抱了起来。他隔着薄薄的汗衫吻她的胸,另一只手从她衣底滑上她的后背,在她因为用力而深凹的脊沟中反复地抚摸。 那薄薄的衣料被他舔得全湿了,几近透明,他便用牙齿去咬,余飞失神地叫出声来,那嫣红的一粒却愈发地颤巍巍耸立而起,看得他低喘不已,不止歇地撞着她,又向上推开了她的衫子,将她白如象牙色的肌肤全暴露在了月色雪光下。 余飞是长得刚刚好的,胸口并无下坠,却有着挺拔的、鼓囊囊的曲线。他沿着曲线一路吻上去,余飞便软软地抵在他怀中,双臂挂在他脖子上,失魂落魄的,随着他一下一下地叫。她叫得这么好听,他便忍不住去吻她的喉咙,去吻她的嘴唇,去掠取她的所有。 他把她翻过来时,余飞惊叫了一声“别——”他已经从身后将她压在了墙上,余飞骨酥筋软,身子陡颤,一股热流突然涌出,将床上湿了一片。她一时间出不来声,白翡丽便将她从身后抱在怀里轻吻轻揉,半晌才将她缓了过来。 白翡丽挽着她的腿,从笔直的小腿一直摸到修长的大腿,尽是结实匀称的肌肉,紧紧的。只是雪白的肌肤上好几处青紫,月光下都看得分明。 他有些心疼:“早知道不让你去唱伍子胥了。” 余飞躺在他怀里,软着嗓子说:“那不好,那我就不会变,不会像现在一样和你在一起。” 白翡丽轻轻吻他的发际,摸她后脑勺那块硬硬的骨头,说:“知道你会变,我才赌的。” 余飞心里头忽然有些难过。她想起他在天台上,背对着她的那一声“滚吧!”他生日那晚,他其实已经预知有一场暴风雨会降临到上善集团的头上。他连夜将她是余飞的实情告知了尚、单二老,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 他已经知道他在将她推开。 他知道她一定有能力进《鼎盛春秋》,他也知道她一旦有了《鼎盛春秋》的机会,她心中那片荒芜已久的园子,又会开始疯狂而蓬勃地生长。她那么骄傲,不会囿于他的身边,更不会囿于风荷这个名字,她终将离他而去。 但他还是告诉了二老。 他在天台上说,他对感情,却心存侥幸。 他那时候已经知道他未来所要面对的一切,只是心底里还存着一丝丝不切实际的期望,希望她能懂他,能与他一同面对。 但她那时候是真傻。 他那时候说,“滚吧!” 也不知道他那时候是恨他自己,还是恨她。 她又开始无声无息地流眼泪。 白翡丽揉揉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说:“傻瓜飞,回来了。” 她转过头,流着眼泪,勾着他的脖子吻他。他吻吻她,又说:“别哭了,你每哭一次,我就喜欢你多一点,我已经喜欢你够多了,不要再多了。” 余飞却哭得更厉害了。 他将她压伏在床上,动了动,忍耐着轻喘着说:“真的别哭了,像是我在欺负你一样。” 余飞用被子擦眼睛,哽咽着说:“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呀。” 他说:“喜欢你长得漂亮。” 余飞抽泣着说:“骗人,你身边好看的人多了去了。” 他凑在她耳边说:“你叫得好听。” 余飞耳根子都红了,破涕为笑,反手打他:“你乱讲!” 他便弄了她两下,她果然很好听地叫了起来,她叫了又觉得无比羞耻,头埋在被子里又嘤嘤地哭。 他叹了口气,把她捞起来,说:“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自己都不记得。罚你自己去想,今天先陪我把事儿办完,不然不许你睡觉。” 她便红着脸和他办事。这一年到底没有白练,体力总算好了许多,便是从背后,也能由他尽兴了。 他最后抱着她说:“让你去唱伍子胥,也是挺好挺好的。” 她没有力气说话,就狠狠地掐他。 瞻园里,大雪压得松枝沉沉向下坠去,时不时有鸟儿在银亮的雪地上扑闪着翅膀低空掠过,一盘白月压得低低的,静谧而安详。 小楼之中,暖意融融,枕边交缠着漆黑的发,空气中弥漫着幽艳的香,像暗夜中盛绽的繁花一样,愈晚愈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3章 花与剑 余飞这晚上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一个漫长到让她觉得再也走不出来的梦。 她看到一个小孩子在旷野中走路, 一个人走路,左手里拿着一朵小白花。 他粉妆玉琢, 像个薄胎细瓷的娃娃。旷野四周有狂风, 有野兽的吼叫,她担心无比, 然而他就这么慢慢地走, 摇摇摆摆的,仿佛无知无畏。 这孩子慢慢走着走着, 就长大了。他手里拿着的那朵花的花头,竟然也跟着越长越大,花瓣一层紧叠一层, 天香夜染, 国色朝酣;随风摇曳,美妙如极乐净土。 当他初初长成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时,余飞喊了一声:“白翡丽!” 他像是被惊醒了一样, 第一次抬起头来向四面张望,却没有看到余飞。余飞看到他身上开始出现了薄薄的重影。 他继续向前走,步子慢慢的快了起来, 那道重影却越来越清晰, 重影的右手中拿着一样东西, 渐渐的余飞看清楚了, 是一柄利剑。 他脸上的稚气渐渐褪去, 从青涩的少年变作一个成人;他身上的重影, 也渐渐幻化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白翡丽。那两个白翡丽竞步而行, 时前时后,最终,却是执剑的白翡丽走在了前面。 执剑的白翡丽向持花的白翡丽喊道:“阿水!” 但持花的白翡丽偏过头去,不愿意搭理他。 执剑的白翡丽说:“阿水,为什么要生气呢?他们不喜欢你,害怕你,所以让你藏起来,这样不好吗?” 持花的白翡丽依然很生气,但是乖乖地站在了他身后。 他们从孤寂的旷野走进了浮华世界。这个世界乌飞兔走,五颜六色的人形宛如浮光掠影,随波逐流。但余飞总能从漫漫人海中将他们一眼认出来,因为持花的白翡丽虽然始终半闭着眼走在执剑的白翡丽身后,如在梦醒之间,他手中的那朵花却还在秽土之上逆风生长,长成了一朵奇大的优昙花;而走在前面的执剑白翡丽,他手中那把锋利的剑也渐渐地藏了起来,隐没在他的身体里。 余飞突然就看见了自己。 午夜时分,大雾茫茫不见前路,她提灯去照白翡丽。 她说:“唉,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是妖怪是鬼我都认了。” 白翡丽便低下头,吻她。 余飞看着白翡丽和她自己接吻,将她一步一步,引入他的房中。她忽然就看得清清楚楚,白翡丽背在身后的左手里,拿着一朵大如华盖的香花,洁净如佛法。 后来,执剑白翡丽醒来,他终于生气,他说:“阿水,你疯了!” 持花白翡丽第一次开口,慢慢道:“我才是白翡丽,我是阿翡,不要叫我阿水。”他的声音无比的空灵。 执剑白翡丽说:“她喝醉了,你是在诱骗她你知道吗?” 持花白翡丽说:“她无比清醒。” 执剑白翡丽说:“你会吓到她的,现在不吓到,总有一天会吓坏她。” 持花白翡丽固执地说:“我看得穿结局,三十年后她只会牵我更紧。” 他们说话的方式都如此不同,持花白翡丽的语言和表情,都带着一种戏剧性,悬浮于现实之上。 执剑白翡丽阴沉着脸说:“我会推开她。” 他便向前走,持花白翡丽在他身后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爱她,你迟早也会爱上她。” 再后面的事,她就都知道了。荣华酒家那一曲《香夭》唱完,两人在木棉花树下相会,余飞看到自己先回家了,白翡丽一个人却又在木棉花树下站了很久很久,久到风吹落一地红花。 持花的白翡丽恹恹欲睡,执剑的白翡丽却定定地望着满地的木棉花。他低低地说: “两个人一生的事情,我怎能不思前想后……瞻前顾后……” …… 第二天清晨,余飞依然早早醒来。她披了件衣服下床,滑开窗子,寒冷而清新的空气夹杂了雪粒迎面扑来,她一个冷战,睁开眼,忽然觉得整个世界在她眼中,仿佛都不一样了,清晰了许多,明亮了许多。 她去洗手间洗漱回来,白翡丽仍在睡觉,一如既往,大半张脸埋在被子里。 她捏捏白翡丽三个耳洞的耳垂,又凑上去亲了亲,咬着他的耳朵说:“我要出去练功了。” 他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像是痒,把整个头都埋进被子了,又迷迷糊糊说:“晚上回家给我做饭。” “……” 余飞把他滚了个蛋卷,踹进墙角,“你想得真美!” 但她晚上六点还是回来了,她发现小楼外的雪地上除了她早上的足迹外,就只有白翡丽的两道足迹。瞻园住的人不多,她顺着足迹过去看了看,一直走到了瞻园外的小菜店。 余飞:“……” 这个人看来是真的很认真在等她回家做饭。 后面的十来天时间,她只要晚上没课,就过来瞻园住。后面尚、单二老回来,她也大大方方就住在这里。晚上做饭一桌子人吃,尚、单二老甚是开心,就仿佛之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仅有的不高兴的就只是虎妞了。 白翡丽大多数时间在家里看书,在瞻园里跑步、喂鸟、打理树树草草,连鸠白工作室都没去过。关九告诉余飞,这是白翡丽的疗养期,他每次犯病之后,都需要有一段时间远离人群,慢慢恢复能正常和人打交道的状态。 余飞心想她也没觉得白翡丽这段时间和别人打交道有什么问题啊,打车买菜都挺顺利。 然而中间有一次,她去排练《鼎盛春秋》,例假意外提前到来,把衣服给弄脏了。她那天没去学校,校园卡和钥匙都搁在白翡丽那里。她挺不好意思地给白翡丽打电话,让他去她寝室帮她拿一套衣服过来。 白翡丽在她寝室找衣服,意外碰到她室友回来。 室友当时看到白翡丽在她们寝室里,都傻眼了。室友后来和余飞描述,白翡丽当时看到她进来,万分不自在,也不在衣柜找了,直接拿了她的空箱子,把所有的衣服一股脑塞进去,然后推了箱子准备走。室友当时反应过来了,拦着他问跟余飞什么关系,他一个字都没说,绕开室友径直出门,还做了个“别靠近我”的手势。 室友说,她对白翡丽就三个评价:脾气大,有架子,情商低。还告诫余飞:明星一样的男朋友要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4章 文昭关 距离这一年的元旦还剩下整整十天。 余飞《鼎盛春秋》新年前的最正式最完整的一次全本排演, 就安排在这一天。 那么多个折子, 余飞唱伍子胥, 得从上午到下午,唱上整整一天。 实际上更正式的一套班子,也就是厉少言的那一组,昨儿已经唱毕。余飞昨天去听了, 厉少言的完成度极高,从头到尾, 几乎挑不出任何破绽。许多他在京剧院的同僚、朋友和关系极好的资深票友来听,南怀明的小剧场坐得满满的, 喝彩声此起彼伏, 听完之后,无不是大加赞赏,就连导演、于派的师父, 也都是频频点头。南怀明拍了拍厉少言的背,说了两个字: “很好。” 余飞眼观着厉少言这一路演下来, 心中愈发的觉得自己希望渺茫。 导演对厉少言说:“演得好!完全沉进去了,你就是伍子胥!” 这样高的评价。 如果厉少言的表演就是他的盾的话, 这个盾几乎是牢不可破, 她能有什么矛,能够攻克之? 余飞苦思冥想,又心情低落。晚上回到瞻园, 吃不下饭, 晚上睡觉也睡不着, 她怕影响到白翡丽,就独自跑到阁楼上去睡。 一直到三四点,她都辗转难眠。这种感觉极为不好,她甚至都要忘记自己本来是怎么唱的了。 一种,极其绝望的感觉。 她知道,虽然南怀明说会给她一年的机会,但只要这一次失败,剩下只有一个季度的时间,中间还有春节,她几乎就没有了翻身的机会。 她此前本来信心百倍,胸有成竹,忽然就在这一天之间,被击得溃不成军。 厉少言说,让我们见真章。 这就是他的真章。 余飞翻来覆去,终于像一条死鱼一样重重摔在了地板上,“啪”的一声。 她索性坐在了地板上。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有人不疾不徐地走上阁楼,坐在了她对面。 那个巨大的、圆球一样的白纱落地灯亮了起来,像是阁楼中升起了一个月亮。 余飞掀起眼皮,说:“你要来安慰我吗?” 白翡丽说:“你觉得我会说什么?” 余飞说:“你大概会说,输了也不要紧,我已经得到很多了;我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 白翡丽垂下眉眼,笑笑道:“你又猜错了,我是来告诉你,你一定要赢。” 余飞闷声说:“我怎么赢厉少言?他已经做到了同辈人中的最好,我根本没有办法超越。” 白翡丽向后靠在栏杆上,说: “小时候我妈妈大概是觉得我有艺术天赋,让我学了很多东西,声乐,舞蹈,粤剧,到北京之后,这些东西我也没有落下。后来进二次元,我也把他们当做一种艺术来看。 “我一直觉得艺术是‘神’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最大的区别就是,它没有边界。” 余飞若有所思,白翡丽继续说道: “后来我爸爸送我去庆应念书——其实也是我自己想去的——因为我想学更多关于‘人’的世界的东西。那时候学博弈论,有一个词,叫‘零和博弈’,就是说人与人之间竞争,有一方获益,必然有另一方损失。 “人类社会时常如此,因为有边界,就意味着资源有限。但艺术不是这样的,艺术是创造,是百花齐放,是无边无垠。” 余飞怔了一下,说:“你是想说,我没有必要演得比厉少言的伍子胥‘更好’,我只需要演出一个不一样的伍子胥,是么?” 白翡丽低眉微笑,点点头说:“你是余飞啊,不是厉少言,更不是伍子胥。” 导演对厉少言说:你就是伍子胥。 白翡丽对她说:你是余飞,你不是伍子胥。 不二大会上,那名导师对白翡丽说:不像不成戏,真像不成艺。 三句话,像三道利箭,次第击穿余飞的心脏。 她忽然明白,导演对厉少言说“你就是伍子胥”究竟是什么意思——那是因为导演心中有一个伍子胥,厉少言完完满满地把导演心中的伍子胥给演了出来。 他演得太像了,太纯熟了,所以毫无破绽。 所以他“就是”伍子胥,他的伍子胥中有他厉少言吗?有多少? 尚、单二老对她说:不破,不立。 破,就是破人的心中贼,破人心中的预期与成见。不破,哪来的耳目一新,哪来的新的可能性? 哪怕是她把这出戏演砸了,也值得一破,值得她孤注一掷! 余飞的一双眼睛蓦地像是暗夜之中点着了火,亮闪闪地望向白翡丽:“我想通了!” 白翡丽走过去,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拍拍她坐在地上凉飕飕的屁股说:“以后别坐地上了,会肚子疼。” 余飞想得远了一点点,脸上登时红了,好在这夜色中看不大分明。 白翡丽把她放在床上,给她掖好被子,凑在了她耳边。余飞以为他要说点什么甜丝丝的话,却听见他低声说: “余飞余飞,自在放飞。” * 余飞的气,彻底沉了下来。没有傲慢,没有兴奋,也没有欲求。双眸一抬,淡漠的,只是关照内心。 从上一折戏到《文昭关》,伍子胥父兄皆为楚平王所斩,他逃往吴国,却在昭关被楚平王的追兵所阻,幸而被隐士东皋公藏于家内后花园中。《文昭关》,说的便是伍子胥一连数日,无计可施,一夜之间急白须发的故事。 余飞换了白色素箭衣,外罩黑色绣龙马褂,头戴武生巾,腰悬一把宝剑。这一身行头黑白两色,极是沉郁素净。 余飞把眉和眼周描得更深更锐利了一些,用网巾勒带将眉眼吊得更高,愈发显得器宇轩昂,神气十足。她没有画印堂的红彩,为的是不破之前的誓言。她缓缓挂上黑三髯,仿佛一种隆重的仪式,佩上长须之后,她整个人的气质登时就变化了:身材挺拔修长,阔步转手威武有势,那一副扮相,俊秀至极,清冷至极,风骨隽永,方正谨严,着实是一种雌雄难辨的美。 上场之前,她想起《史记·伍子胥列传》中的一句话:“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当年当年伍子胥鞭尸楚平王,被指责残暴罔极,寡恩猜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5章 春光乍泄 余飞下台之后, 南怀明等几个台下的观众站了起来。@乐@文@小说 然而站起来却又意识到台上已经没人,也不知道要站起来做什么,于是又都坐了下去。 有那么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 南怀明环视了众人一眼,导演、编剧、顾问、于派的老先生, 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 众人都紧蹙着眉, 很意外地都没有说话,不像昨日对厉少言,很直接的就是鼓励和夸赞。 一次剑走偏锋的表演。 和老腔老调,和老一辈传承下来的表演, 有着不少出入。 是定调子的时候了。 说余飞好,那她就是真的好;说余飞不好, 那么《鼎盛春秋》, 她就可以退出了。 剧场最后方, 白翡丽一动不动地隐匿在阴影里。 “我想到了一个词。”南怀明缓缓开口道, “用在这里其实非常不适当, 但是我想不出更恰切的词——” “春光乍泄。” “这个词, 怎么讲呢?我不知道大家今天听完余飞的戏是什么感觉, 是不是觉得她处处都是破绽?” 导演点头道:“确实,她今天甚至都不刻意去压自己的雌声, 而是怎么自然就怎么唱。” 于派的老先生道:“顺着她自己的感觉搞出了些新‘板眼’来, 在我们听来, 自然到处都是破绽。” 戏剧顾问那位老先生若有所思道:“她今天的表演其实很有意思, 过去唱《文昭关》的两大流派, 要么强调‘悲愤’,要么强调‘忧烦伤感’,她却是先一层一层把情感推高,唱出了伍子胥的绝望,然后置之死地而后生,从绝望中骤然爆发出一种‘倒行而逆施之’的反抗精神,这是咱们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因为新,所以我们感觉不习惯,所以我们觉得处处破绽。” “对——”南怀明突然竖起一根手指,“就是这个点。”他看了一眼倪麟,“倪老板,我不知道你什么感觉?你是过去最了解余飞的人。” 倪麟坐得端端正正的,面无表情道:“她终于开始悟到了‘乾旦坤生’的表演要领。” 南怀明拊掌笑道:“倪老板到底是倪老板。要说悟到这一点,余飞可是比您晚多了。” 倪麟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南怀明面向众人道:“乾旦坤生之美,美在本身性别与戏中角色之间的隔阂与反差,而不在于有多‘像’,所以平时总是含蓄收敛。真正春光乍泄之时,便能惊艳众生。 “余飞扮伍子胥,精髓处目中蕴怒、眉里含威,眼睛中那一道神光一闪而逝,却恰恰点亮在情感的急剧转折爆发之处,所以我们觉得震撼。” 南怀明郑重道: “我认为余飞已经从必然王国走向了自由王国,虽然她心里头还有魔障未除,表演仍有局促之处,但有破绽就是还有上升空间,我们可以期待一下三个月之后的她。” * 余飞唱完一整天的戏,本来都已经想躺倒,但南怀明向她说了三个字“非常好”,又让她精神百倍地跳了起来,央着白翡丽陪她去吃广式甜品,犒劳一下自己。 白翡丽养了一个来月,已经完全好了。但听她说出她想去的那家店的名字,还是犹豫了一下。 “那家店是网红店,人特别多吧?”他说。 “是啊,因为特别地道特别好吃嘛。”余飞挽着他的胳膊,“你要是不想见到那么多人的话,就在外面等我,我速速买好拿出来。” 白翡丽开车带她去那家店。余飞已经挺久没见他开车了,笑眯眯问道:“你的车还在啊?我还以为卖了呢。” 白翡丽打着方向盘倒车,说:“房子是都卖光了,车还留着,之前被关九借走了。” 余飞乜了他一眼,道:“瞧你淡定得,没房我不结婚。” 白翡丽说:“你怎么这么势利?” 余飞说:“有钻戒也行啊,10克拉就够了。” 白翡丽说:“我觉得100克拉的才配得上你。” “好啊好啊。”余飞说,左手中指从他头发挽成的小圈中穿过去,胡乱唱:“shining shining 闪闪发光有如白翡丽。” 白翡丽笑得眯起了眼睛。 车开在路上,余飞心情很好,一路都在哼一些岭南小调,都不用白翡丽放车上的歌。 白翡丽中间沉默了一段,开口说道:“有件事,之前因为你要准备今天的排练,就一直没跟你说。” 余飞直觉觉得是什么重要的事,但还是笑眯眯地说:“正式向我求婚吗?” 白翡丽说:“我已经求过并且成功了,该你跟我求了吧。” “啊?”余飞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惊讶道:“还有这种说法?” “你答应了和我结婚,我可没答应和你结婚。” 余飞:“……” 她觉得这人可能是真有病。 白翡丽目光注视着前方,说:“也不是什么大事,16年年底,也就是你第一次来瞻园那会,我被我爸爸拉去参加一个峰会,期间我不赞同我爸爸做那个房地产项目,和他吵了一架,心情不好就找峰会上的那帮有钱人募了点钱,做了个私募基金,准备投一些艺术地产和文化类项目,其中就包括《幻世灯》——这也是为什么当时我有胆子把《幻世灯》项目拿下来,se投的那点钱肯定是不够用的。” “……” 余飞还真没想到他这么能折腾。 他说得轻描淡写的,“募了点钱”,余飞虽然不懂这些,但是拿脚趾头也能想出来,能投艺术地产和文化项目,那不是“一点点钱”。 “后来很多事的发生都意想不到。意外换帅,项目叫停,我爸爸做了靶子。但他一向把我摘得很干净,没让我受任何牵连。但是那个私募基金让我压力很大,那些都是我爸爸的老友,在这节骨眼上也没有对我落井下石,我如果不能帮他们实现预期回报的话,我会觉得自己特别无能。” “《幻世灯》系列既然开始做了,就不能半途而废,要做就做到最好。再加上se和鸠白的三年对赌协议,我得提前一年未雨绸缪,把舞台剧的品牌和票房做起来。” 余飞拧着眉说:“你这就是走钢丝。” 白翡丽笑笑:“你敢像今天这样唱《文昭关》,我就不敢做《幻世灯》吗?” 余飞忽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6章 明灭 白翡丽要在舞台剧这条路上走到黑。 去年六月, 上善集团危机初显的时候, 《幻世灯ii》才刚刚开始做剧本和策划。 那时候他本可以选择早早停止对《幻世灯ii》的投入,后面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压力。 鸠白工作室的所有人都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幻世灯i》已经打响了“幻世灯”这个名字,还有《明灭》这首歌, 正是把幻世灯这个系列做下去最好的时机,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对于鸠白工作室中的每一个人来说, 幻世灯系列对他们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从无到有做成这样一个系列的国漫舞台剧,于他们而言是理想, 是骄傲,是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经验。 都是十几二十来岁的孩子在做这个舞台剧,许多人都顶着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巨大压力。 《幻世灯》其实做得很苦。不光是关九天天忙到深夜, 只有空去苍蝇馆子吃一碗盖浇面,也不光是四大神兽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地修改剧本、音乐、舞台与表演设计、改到痛哭,工作室里的每一个人, 都在全身心地投入。 他们凭着的就是年轻人初出茅庐, 身上尚未泯灭的那一线理想、一腔热血, 和一片棱角。 那可真称得上是世界上最纯净的、最珍贵的东西。 白翡丽知道,他守护着的, 就是森林中的这一片微弱光芒。 他只需要做一个简单的抉择,继续, 抑或终止。 就他自己的处境而言, 毋庸置疑应该选择终止, 这是一个非常理性的、符合逻辑的、显而易见的选择。 但其他人呢?他知道这个行业和其他传统行业不一样, 其他行业,失败了,仍可以换一家公司再来。但他们呢?或许关九和四大神兽无需担心太多,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名气和地位,但其他更多仍还默默无闻的孩子们呢? 许多人,可能会因为幻世灯项目的中止,而不得不从此放弃这一条路,回到父母与社会为他们设计好的道路上去。 这个行业,太需要成就感、自信心,和报答了。 这个行业对失败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他选择终止,终止的只是他的一个项目,却是其他人一期一会的梦想。 他只能进,不能退。 余飞轻轻地抱着他的脖子,坐在他身上。解到他第三颗衬衣扣子时,他的脸就有些红了,按住她的手,又自己把第三颗扣子扣上,“姥姥姥爷快回来了。”他说。沙发旁边的虎妞虎视眈眈,一触即发。 “我就想看看你。”余飞低着声音说,指甲在他两枚锁骨间轻轻划拉。 她想起在佛海边上吃老北京爆肚的那个晚上,他开车来接她。那就是他做出继续做《幻世灯ii》的决定的时候,灯光下他的脸上有着疲惫的苍白。 那一个抉择何其艰难。 其他人不明了他的家庭背景,更看不到他将来要面对什么,如何能理解他内心中火炙雪浇般的煎熬? 而她那时候在做什么呢?她也许是他那时候唯一一个希冀能求得安慰的所在,她却在给他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白翡丽自然不知道她现在在想这些,看着她的指甲无奈地抱怨道:“你再刮两下就破了。” 余飞低头,果然只见他锁骨那一片皮肤都被她刮得通红。 她忙收了手,又给他摸摸。 虎妞发出了威胁一般的低哮声,竖起了飞机耳。 余飞趁势整个人贴到白翡丽身上,抱着他脖子,贱贱地向虎妞炫耀:“哎哟——” 虎妞气炸了,“嗷”地叫了一声扑过来,生生被白翡丽伸胳膊挡住,单手抱在身边安抚了半天,才让虎妞顺过气来。 白翡丽继续对余飞无奈:“唉!——” 余飞“嘻嘻嘻嘻”地傻笑,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却没有说什么。她伸手从茶几上够到甜品店那个袋子,摸出一个小盒子捧到他眼前: “我买了榴莲班戟,你爱不爱吃?” * 次日晚上,小芾蝶破天荒地约余飞和白翡丽吃饭。余飞担心又发生上次甜品店那种事件,便把吃饭的地方定在了瞻园附近一个环境幽静的小餐馆里。 小芾蝶闷头不语地吃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出口:是她妈妈逼她来的。 言佩玲想问白翡丽,上善集团拖欠他们的百万账款,什么时候能还,她还要给工人开工资。 余飞觉得挺尴尬的。 白翡丽倒挺淡然,告诉小芾蝶,上善这几个月都在处置资产,获取现金流,春节之前一定能把拖欠的账款都还上,让工人好好过年。 小芾蝶于是没有再问,沉默地继续吃饭。 上善集团,就像一棵野蛮生长的大树,从一株小树苗长起,现在被削枝去叶,最终又只剩下服装这一根主干。 白居渊几十年的努力与野心,全部都付之东流。 余飞问过白翡丽他父亲现在的处境,他的回答是还在处理集团内部事务,同时等候审讯。白翡丽之前已经想尽办法,包括上下打通关节,包括去向楼先生低头,但他回到北京,最终确认,有些躲不过的东西,终究是躲不过,欠下的账,迟早要还。 “他如果那么容易垮掉,就不是白居渊。”白翡丽当时望着余飞在枕草居拿的那个和服娃娃,说道,“我走好自己的路,等着他,就行了。” 三个人又默然地吃了一会饭。临近末了,桌上的餐具收走,服务员送来清口茶,小芾蝶忽然问白翡丽道: “你是弱水吗?” 五个字,直指人心,仿佛整个餐厅都突然静了下来。 白翡丽怔了一下,很清晰地说了一个字: “是。” 小芾蝶的眼圈登时就红了。 她“唰”地站了起来,“九哥一直都知道,她也一直都知道,是吗?”她指着余飞。 白翡丽仍然很清晰地回答道: “是。” 小芾蝶的声音里有着难以抑制的愤怒、难受、委屈和激动,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 她大声说:“那你之前为什么要骗我们呢?大家问你是不是女的,你为什么要默认呢?我们为你辩护了这么多年,看到有人怀疑你就去为你解释,顶着多大的压力你知道吗?你知道做一个粉丝,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被自己的偶像亲手打脸!” 她抓起自己的包,丢下一句话:“我讨厌你,弱水再也不会是我的白月光了。”她头也不回地、飞快地跑出了餐厅。 余飞看向白翡丽,他怔怔地坐在那里,眼睛里有一些失神。 * 《新声音》是一个知名度很高的音乐类综艺,余飞虽然不怎么看电视,也听说过这个节目,可见其影响力之广泛。 余飞上网查了一下,最新一季的《新声音》,已经连播了六期,白翡丽出现在第一期和第六期,唱了两首古风歌,用的都是本音。 他在第一期出场,唱的是《流离》,可能因为这首歌在大众中没有什么知名度,又是一首不太适合综艺节目的抒情古风,相对显得没那么亮眼,没有评委让他通过,把他放进了待定名单。 但不得不承认,他唱得的确很好。他的本音纯净、通透,声乐功底扎实,歌声有一种感染人的力量。 可能他身上真的是自带争议特质。这期节目结束之后,微博上一个知名度极高的独立乐评人专门针对他这个落选者发布了一条点评微博,称他是“遗落之珠”,是能在歌声里唱出故事的人;并点拨他:以后参加这种节目,一定要好好选歌,不要再唱古风歌。 这条微博出来,一石激起千层浪。 虽然该乐评人已经表达得非常委婉,但粉丝们还是自行理解出了背后的含义:古风歌,不受主流认可,在这种大众电视综艺上没有出路。 大量关山千重的粉丝涌去节目的官方微博,指责评委有失偏颇——因为关山千重唱古风歌而对他带了有色眼镜,是非常不公正的。 可能有些粉丝言辞激烈,有一名评委终于被激怒,发微博抨击关山千重的粉丝都只看脸不看唱功,关山千重之所以落选,不光是歌的问题,更重要是唱功相比其他选手要薄弱许多,嗓音也不够厚重。 这一下,真就吵翻天了。关山千重的粉丝和评委还有节目组吵,古风音乐粉丝和看不起古风音乐的观众吵,关注唱功的观众和更看重舞台表现力的观众吵,一片兵荒马乱,人仰马翻。 在这样大范围的争议下,最受益的其实还是节目组——本来最近几季关注度不如以往的《新声音》,收视率和网络播放量在第二期突然迎来了一个高峰。 于是在第一期节目播出后,也就是在楼先生的晚宴前夕,白翡丽又录制了复活赛环节。 许多他的粉丝都在他微博留言,劝他好好选歌。就连他的许多古风粉丝,都含泪劝他别再唱古风歌了,他们只希望看到他变得更好、走得更远。 然而上一周,也就是第六期的复活赛环节播出之后,观众们惊讶地发现,他还是唱了古风歌。 这次他唱的是《明灭》——《幻世灯》系列舞台剧的主题曲。 白翡丽唱这首歌时,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舞台,呈现出了一种全新的状态。他仍是长发,但从侧面编成了辫子梳到脑后,带着雷鬼风,看着便十分的男儿气。整个人的打扮,也是纯男性化的,配着他那一张脸,极其的夺目耀眼,刚一登场,场下观众已经尖叫声不断。 《明灭》这首歌被他唱出了全新的风格。 余飞离开鸠白工作室时,《明灭》还只是一个demo。在后来马放南山、无常公子等人的不断完善之下,这首《明灭》已经彻底成熟。前半段依然保持了原本的吊诡,后半段则变得更加的磅礴,有英雄气、孤烈气、洒脱意气,荡气回肠。 这一年,鸠白工作室的制作能力,也在以非同寻常的速度增长。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孤注一掷,他唱这首歌时,完全没了第一期时候的拘谨,而是彻底放开了自己。 本来《明灭》这首歌,背后承载着整个幻世灯系列的故事,具有极强的故事性,被他唱来,更是瑰丽奇绝,波澜壮阔。 这已经不是一首普通水平的古风歌了。 这一首歌,彻底被他唱火了。 鸠白工作室在节目播出当晚,在网上放出了《明灭》的mv,画面是幻世灯系列舞台剧的故事剪辑,制作十分精良。这个mv的播放量在当晚就破了千万。 评委们同样意外他还会有这样超越性的表演,都有一些尴尬。而现场观众的投票数量,都在疯狂地增长。 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有一个评委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还要唱古风歌?” 他当时刚唱完《明灭》,在温度极高的聚光灯的照耀下,额顶仍冒着晶莹的汗珠。 他拿着话筒,简单回答:“在哪里输的,就在哪里爬起来。” “这么任性,你就不怕我们继续不让你过吗?” 他双手执着话筒,低眉摇了摇头。汗水从他鼻尖滑落下来,他的声音有一些低哑,断续: “我不怕输,我怕的只是,我唱得还是不够好,让你们觉得,二次元古风歌,不过如此。”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7章 出卖灵魂 那一晚, 有很多粉丝落泪。 那一晚, 也有很多人认识了关山千重,和他背后一直在坚持的国漫舞台剧《幻世灯》。 然而随之而来的争议,并没有随着他的晋级而有半分减少, 反而愈发汹涌。 那一晚被关山千重圈的粉, 第二天就受到重重一击:一条“关山千重伪娘”的热搜,赫然出现在了微博搜索框里, 一个关于弱水的科普贴被疯狂转发,其中还恶意截出了《樱花乱》mv“花魁道中”极具女性特质的动图, 称关山千重有女装癖,还故意欺骗粉丝说弱水就是女生。 关于关山千重到底是不是弱水、弱水到底是不是女性的战火,彻底烧到了圈子以外。“伪娘”这个标签, 到底是普罗大众所鄙弃甚至觉得恶心的。 关山千重的忠实粉丝承受了巨大压力,都希望他能够公开发言澄清——关山千重不是弱水。 然而随着有音乐专业的人发出技术贴,分析关山千重和弱水的唱法有极强的共通之处后, 他们的声音, 也渐渐虚弱了。 那个周末, 也就是余飞看厉少言演出的那天,关九在紧闭的录音棚里焦躁地走来走去。四大神兽坐在边上, 集体咔吱咔吱地吃薯片,声音宛如交响乐。他们也都焦虑。 白翡丽坐在正中的椅子上, 一言不发。 “这就是推一个代言人的后果, 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关九烦躁地说, “这些流言,过去在圈子里我们还能控制得住,现在彻底传播开了,我们一个小工作室,哪里有能力去做公关?!” “九哥,说话别这么冲。”梦入神机用力咬了一口黄瓜味薯片,静静地说,“关山的压力比咱们更大。不管怎么说,就算是负面信息,咱们两部《幻世灯》的票,现在也都是只要一出来就被一抢而空,凡事总要往好处看。” “对不起,对不起。”关九重重叹了口气,又向白翡丽道歉,“这几天se天天对我狂轰乱炸,向我施压,希望我们能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减少负面影响。他们还说这件事如果造成更大的不良社会影响,关山都有可能被封杀,我真的很急啊!” “依我看,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关山去发一条微博,矢口否认自己不是弱水,同时又以弱水的身份发声,坚称自己和关山千重是两个人——这样不就行了吗?”负责美术设计的四大神兽之一庄生晓蛾子说。 “这样也不行,反而会有更多人攻击说关山千重和弱水就是一个人,唱法分析的锤太硬了。”马放南山思考着说,“我让做社媒数据挖掘的朋友帮忙调查过了,这次恶意泼脏的源头,和前几次都是一样的,同时——” 他推了推眼镜,犀利的目光扫过众人,道: “也和‘绫酒转投非我工作室’上热搜那次,是同一个推手团队在操作。也就是说,这次这事儿,还是离恨天干的。咱们要是把他惹急了,他再让绫酒爆出些黑料,咱们还真是百口莫辩。” “不用查我都知道。”关九又叹息了一声,带着咬牙切齿的忿意说,“你们以为离恨天真喜欢绫酒吗?他一开始就是冲着关山来的。绫酒这个傻孩子,我一早就警告过她,她非不信。上次斗歌,事后我问过关九鱼,他说是离恨天撺掇他向我挑战,和他打赌我一定会应。虽然我拿不到证据,但那天晚上的鬼人偶,百分之百是离恨天找人塞到咱们工作室的。除了绫酒和我,根本没别人知道关山对这种东西有心理阴影。” “我去——”四大神兽异口同声地骂了出来。 “之前大家都忙着《幻世灯i》,我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了大家的心情,就一直压着没说。这个离恨天,还真是逮着咱们关山没完没了了!”关九说到这里已经一腔怒火熊熊燃烧。 “那怎么着?任着非我工作室打压咱们?”无常公子一急,捏爆了一包薯片。“这都好几天了,咱们不能一直这么被动吧!” 关九、梦入神机、马放南山几个都无言沉默,本来就密不透风的录音棚乌云密布,气氛压抑。 “说来说去,离恨天抓着的都是我就是弱水这一个把柄。”一直一言不发的白翡丽终于缓缓地开了口。 “呵——”关九冷笑了下,“还嫌这一个把柄不够?” 白翡丽浅浅笑了下,说:“《新声音》的团队找到了我,向我提出了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四大神兽急切地问道。 “他们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炒作点,提出可以保证让我至少走到半决赛,同时增加幻世灯和鸠白工作室的曝光度,但条件是,我必须公开承认自己就是弱水,配合他们营销宣传。” “我去他妈的!”本来一直淡定的梦入神机第一个骂了出来!另外三个也都暴怒了,“他们的节操呢!”“你难道觉得他们认得节操这两个字?”“难怪这次的事件甚嚣尘上,压都压不住,原来背后还有节目组自己在推波助澜!”“剧本,剧本,都他妈是剧本!” 关九沉沉地说:“商业化和自炒,在二次元的圈子里一直都是很敏感的话题。你这次上《新声音》,圈内已经骂你在炒作自己和幻世灯了。你要是答应节目组,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在出卖灵魂,你明白的吧。” 四大神兽纷纷点头,“关山,就算是为了《幻世灯》,为了鸠白,你也没有必要这样做。” “所以你到底答应了没有?”庄生晓蛾子焦虑地问。 白翡丽站了起来,捋平整了身上的衣服,抬起头来望着关九和四大神兽五人,很平淡地说了四个字: “我答应了。” * 余飞已经挺久没见过恕机了,一来她自己一头扎进了《鼎盛春秋》,没时间再去怀疑人生;二来恕机也突然忙了起来,据说一整年都在忙一个神秘项目。 这次余飞去到文殊院,恕机身边多了个一米来高的机器人小和尚。他拍拍小和尚的脑袋,小和尚的电子大眼中放出光芒,说: “这位施主,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 余飞:“……” 余飞说:“这是什么鬼东西?” 小和尚稚气的声音说:“我叫十方,我懂得许多佛学知识,可以为您答疑解惑。” 余飞飞起凤眼白了恕机一眼:“一年不见,看看你都懒成啥样儿了?” 恕机努努嘴,说:“你问问他嘛,就当给我做个测试。” 余飞便问:“何为魔障?” 小和尚说:“能休尘境为真境,未了僧家是俗家。” 余飞:“哇,听不懂。” 小和尚循循善诱:“放下了,了结了,魔障也就没有了。” 余飞突然像被引磬的小铁枹敲了一下。恕机拍拍小和尚的脑袋,小和尚便像一个扫地机器人一样滑走了。 恕机说:“十方是我们这一年和turing公司合作的人工智能机器人,能处理佛学知识,还能解梦,不错吧?” 余飞好奇道:“怎么做到的?” 恕机得意道:“这就多亏了咱们方丈和我,方丈这六七年,在微博上回答了几万条问题,我也解了一万多个梦,turing公司就找到我们,用这些问答作为文本素材,做语义分析和机器学习,然后就做成了十方。”他骄傲地拍拍胸膛,“十方以后会比方丈和我更厉害,但我是十方他爸爸。” 余飞:“……” 余飞想,过去的那些年,她看着文殊院的老方丈日复一日地在微博上深入浅出地解答佛学问题,不求任何回报,又看着恕机心血来潮似的解梦,给予那些粉丝们积极生活的希望,同样没有任何利益上的目的。 她曾经看不到他们的这些努力有任何的意义,但最后竟然凝结出了一个十方。 其实老方丈、恕机、白翡丽、她,都是一样的。时光最终不会辜负任何一个认真行走的人,只要他们足够相信。 恕机将余飞带去禅房,给她沏了一杯清茶。余飞瞥见他窗小几上的花盆里,长出了一株树苗,淡淡苦香,原来是一棵小柏树。 余飞喝完了一杯,自己又续上开水。恕机说:“余飞妹妹,你好像长大了,都没有过去那么活泼可爱了。” 余飞伸出手指头,“嘣”地弹了一下那棵小柏树。小柏树像一根弹簧,在那儿晕头晕脑地晃了半天。 恕机心疼地说:“快三年才长这么大,容易吗?就你长手了是不是!” 余飞看着这棵小柏树,被勾起了一些小时候的回忆:“我十岁那年生病,可重可重了,你去医院问我想要啥,我说特别想闻文殊院的柏树香。你晚上就偷偷给我砍了一大把侧柏枝子过来,上面还结着许多果实,夜里看像许多蓝色的小星星。然后你就被方丈罚了一个月禁闭抄经,可惨可惨了。” 恕机“哼”了一声:“我当时以为你快死了。” 余飞:“……” 恕机说:“你今天来想问什么?” 余飞说:“好像已经不用问了。” 恕机“哦”了一声,露出一个了然的笑,道:“我前天在网上看到你了,你家狮子还挺护着你的嘛,硬是没让那些记者拍到你的脸。” 余飞低下头,说:“他说我现在正在《鼎盛春秋》定角的要紧时期,得爱惜羽毛。” 恕机狡黠一笑,说:“听说你家狮子25号要去x市去录竞争八强的比赛,能帮我弄一张现场票吗?我那时候正好要带十方去x市参加turing的机器人战略发布会。” “圣诞节?那不就是大后天?”余飞有些惊讶,“他还没跟我说呢!” 恕机咳嗽了一声,说:“咱们佛门子弟,只过四月初八的佛诞节。”他又摸摸鼻子,道:“他都让你爱惜羽毛了,这种事怎么会同你说呢?” 余飞不太明白恕机的意思,自己拿出手机来搜了一下。现在网上骂白翡丽的太多,她便眼不见为净,许久不上微博了。 从大堆的流言蜚语和无理谩骂里,她终于艰难地翻出了一条微博,是一个消息灵通的音乐综艺博主预先透露的八强竞争赛嘉宾名单。 八强竞争赛,赛制是每名参赛选手邀请一个或多个音乐搭档,共同完成一首曲目的表演。 余飞顺着嘉宾名单一个个看下来,发现那些参赛选手,找的基本上都是音乐界已经成名的歌手来做搭档,偶尔有路子广的,找来跨界歌手,但也是在演艺界为大众所熟知的人。 唯独到了最后,关山千重,余飞看清他的音乐搭档是谁时,心中咯噔一声,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名单上赫然写着:关山千重邀请搭档—— 弱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8章 一期一会 《新声音》是个录播节目, 节目录制的现场观众席不对外售票, 而是需要观众通过报名系统进行申请,审核通过后方可以参加现场。 八强竞争赛,观众报名系统不堪重负, 系统垮了。 这正是节目组想要达到的效果, 未播先热。那个嘉宾名单看似是信息泄露,又何尝不是节目组事先放出的风声? 经过那一天对关山千重的污名化之战后, 网上对他清一水的骂声,甚至有人带出了“伪娘滚出新声音”的标签。就连过去打算一致对外的圈内人, 以及关山千重和弱水各自的铁杆粉,大部分都不得不选择了沉默。 甚至还有倒戈的,粉转黑的, 恶言相向。 用小芾蝶的话说,忠粉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偶像亲自下场打他们的脸。 那些曾经在疯狂的女粉丝口中吐出的“糟蹋”之类的话, 如今更多地从男性围观者的口中伴随着唾沫星子喷出来, 侮辱之力, 千倍万倍更甚。 关山千重一直没有在网上做出回应,所有人都以为他怂了的时候, 八强争夺赛的嘉宾名单出来了。 关山千重和弱水。 这才真真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关山千重怎么有这个胆子、逆风举棹! 又或者,关山千重和弱水, 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无论是怀着怎样的心态, 只要是关注这件事的人, 没有人不对这个即将到来的八强争夺赛充满了期待, 又有许多人,生怕节目组到时候对这场比赛动剪子,都去疯抢现场录制的入场券。 余飞从文殊院回来这天,白翡丽还是若不经意地告诉了余飞一句:后天,他要飞往x市去录新一期的《新声音》,不能陪她过平安夜了。 再大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都能轻飘飘一笔带过。 余飞“哦”了一声,说《鼎盛春秋》全本正式排练结束后,南怀明的主创团队又综合各方面意见,对全本戏又做了大量修改,她也要忙着练戏,不能去x市陪他了。 余飞悄悄瞧着白翡丽的表情,见他像是大松一口气,又像是有些落寞,不由得觉得七分好笑,三分爱怜。 可真是个矛盾的人。 藏着掖着,不希望她被他影响牵累,但是又暗暗地希望她能在他身边陪伴,这种自相冲突的心态,简直和他们当初分手时如出一辙。 就死撑着装吧。 余飞咳了一声,说:“希望你能进下一轮四强争夺赛,这样我就能去x市看你。” 白翡丽挑起眉毛,“唔?” 余飞告诉他,此前,在南怀明的穿针引线下,缮灯艇和南方擅老生行的齐派合排了一出折子戏《武家坡》,在齐派所在的x市演出三天,她是一定要去捧场的。 余飞查了下日期,《武家坡》首场恰好赶上《新声音》计划的四强争夺赛录制。x市省电视台和大戏院紧挨着,这样便赶巧了。 白翡丽撑着脸看余飞:“那你是看我还是看你师叔?” 余飞笑得眼睛亮亮的:“那得看你能不能进八强呀,能进,就看你,不能进,可不只能看师叔了。” 白翡丽生气地从沙发上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势利眼。”他说,把虎妞抱到了腿上。 虎妞对着余飞张开血盆大口,卷着舌头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慵懒地蜷在了白翡丽怀中。 余飞对着虎妞“呸”了一声:“小人得志。” * x市,是东部沿海的一座大型城市,东南形胜,十朝都会,依江傍海,自古繁华。 十二月二十五日,尽管恰逢节日,x市也已经颇为寒冷,但还是有许多人,从四面八方,聚往这样一座城市。 鸠白工作室去了整整一个团队。 关九、四大神兽、鬼灯、尹雪艳、一念成仙等核心成员全都去了。 其他选手,通过《新声音》脱颖而出,基本上都已经被经纪公司相中,开始了艺人包装。在这一场八强争夺战中,他们背后都有经纪公司或者是拍档嘉宾的成熟音乐团队支持。 唯独白翡丽是一个异类。 《新声音》背后是一整个造星产业链,但白翡丽要在自己的舞台剧之路上一条道走到黑,并无意涉足其中。 这也正是《新声音》节目组最初并没有着力挖掘他的原因。直到他们发现白翡丽能够给他们带来巨大的流量,在年轻人群体中形成强大影响力,才开始向他伸出橄榄枝。 关九、四大神兽等鸠白的团队聚在演播大厅外面的大走廊上吃盒饭,身边的人来来往往,都是其他进入演播厅进行最后一次排练的选手团队。 因着鸠白这个团队十分年轻,模样打扮也都十分的二次元,往来人等总忍不住会多看两眼,就像是看动物园的动物一样。 关九咬着一个鸡腿问众人:“怯场吗?” 众人齐齐向她投来轻蔑的目光,夹带着鼻孔中的哼声。 鬼灯依然心直口快:“九哥,你就甭激将了,我们怎么说也都是当着几十万人的面演过舞台剧的人,今天这现场也就一千来号人,我心跳快一下,那就不叫鬼灯。” 关九笑声清亮,说:“我是说,怕不怕输给那些人。”她朝着演播厅里的其他团队抬了抬下巴。 马放南山说:“这就是长他人志气了。我愿意进鸠白跟大伙儿一起做,就是因为关山做舞台剧,从一开始就是对标着四季来做,。六十多年前四季刚成立时,不也就十个大学生吗?我们现在虽然对比国际水平还差得远,但在国内舞台剧中,我们绝对已经是一流水平。” 他理直气壮地说: “现在关山要打破次元壁,把咱们往大众中推,我也没有半点心虚!” 无常公子低头扒拉着米饭,从鼻子里嗡嗡地说:“《明灭》已经证明了咱们团队的实力,就看今天这首吧!” 关九淡淡地瞥了一眼正在走廊外的天**自吹风的白翡丽,转过头向众人伸出一只手: “打仗的是关山千重,也是我们鸠白的每一个人。 “最难的时候,他也没有放弃过我们每一个人,我们当然也没有任何理由放弃他、放弃我们自己。 “诸位!每一个机会,于我们都是一期一会,请务必、竭尽全力!” “啪”的一声,梦入神机的手按了上去。 随即是马放南山的手、无常公子的手、鬼灯的手、庄生晓蛾子的手、尹雪艳的手、一念成仙的手! 最终,所有的手都重重地叠在了一起! “好!” * 演播厅中,灯光全暗,如同电影开场前的影院,只留着侧边的照明灯和地面的指路灯。 这是一个很大的、设备精良,极具现代感的演播大厅。 观众在众多保安和工作人员的指挥下,经过身份验证、安检、随身物品检查等一系列严格的程序,确保没有随身携带录影录音设备之后,有条不紊地进入演播厅观众席就座。 一个身材窈窕、扎着丸子头的女孩子拿着手机上的电子入场券走过身份验证区,工作人员有礼貌地说:“女士,请您摘下口罩,配合拍照。” 女孩摘下了口罩,容貌清丽。 工作人员确认着系统中她的身份证:“叶灵玖,好的,请您通过。” 这张脸落在了后方不远处的另一个女孩眼里。 这个女孩身材娇小,大眼睛水汪汪的。她也戴着口罩,安安静静的,也只有一个人。 她经过安检的时候,工作人员注意到了她带着的那两张灯牌。 灯牌不亮的时候,看不太清楚上面写着的是什么。 工作人员温和地问:“这位小妹妹,方便暂时开一下灯牌,让我们确认一下是什么吗?我们需要保障现场的安全、秩序稳定。” 女孩警惕地向前后望了一眼,拿着灯牌对准一个只有工作人员才能看清的角度,打开了上面的电源开关。 这两个灯牌,一个是很大的“弱水”,另一个,字小一些、多一些,工作人员看了一眼,向她投来一个笑容,伸手示意她过去。 观众们鱼贯而入,不多会,又过来一个个子挺高、模样阳刚帅气的男人。有人在队伍中认出了他,连忙挤过来向他求签名。他很大方地给签了,那粉丝便问:“离恨天大人,你也是来看弱水的?” 离恨天说:“我都看。” 那粉丝很热情很单纯地说:“我听说妖刀联盟的老大顾流眄,ashura的两个老大长檠、莫曉调也都来了,今天真是太幸运了!” 离恨天干干地笑了一下。 * 进入争夺赛阶段之后,整个《新声音》的舞台效果都往上提升了一个档次。 不愧是国内顶级的音乐综艺之一,在现场聆听,简直是一场庞大的音乐盛宴。 所有的参赛选手八仙过海,使出浑身解数,来争这个八强。 这关乎每一个选手的音乐梦想,也更关乎每一个人的未来。越往上走,意味着越大的影响力,意味着更大的商业价值。 于每一个观众而言,这是娱乐现场,是耳朵的飨宴;而于每一个选手而言,这是他们的盛大舞台,更是他们的战场、是修罗场。 这一晚上的比赛异常精彩,无论是评委还是观众的情绪都被彻底调动起来,几个外向型的评委都嗨起来了,甚至站起来敲着椅子大喊:你给出了迄今为止最好的表演! 倒数第二名选手唱完,全场的气氛已经趋近于白热化。无论是评委打分还是观众投票,这名选手都被认为最具冠军相。 舞台的大屏幕上打出了巨大的字: “下面出场的是——关山千重,搭档嘉宾——弱水,鸠白工作室。” 观众们骤然高~潮,开始尖叫。 “演唱曲目——” “《世界に一つだけの花》(世界上唯一的花)” 现场忽然又发出了惊讶的声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9章 世界上唯一的花 复活赛时, 所有人都以为关山千重会听从那位知名乐评人的建议,不再唱古风歌。 谁知他唱了古风歌《明灭》。 这一场,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把身上“二次元歌手”这个标签打扎实的时候,他却没有继续选择古风歌,而是选了《世界に一つだけの花》这一首日本**ap团体最为知名的歌曲。 所有人心中都打着问号。 这首歌, 是**ap团体的五人合唱曲目,又是日语歌,在国内传唱度不高, 从来没有选秀歌手在音乐综艺上翻唱。 关山千重唱这首歌, 能有多大胜算?是想主动折戟于此、终结争议么? 整个演播厅的灯光复又暗下。所有的声音, 也一并消失。 在极端的寂静里,凭空中蓦然响起一个圆润的昆曲旦腔,念白道: “不到——园林, 怎知——春色如——许——” 这一句念白,功力委实太过深厚, 场中所有人,无论是懂昆曲抑或不懂的,精神都为之骤然一振,那一个“许”字,如一枚被掷起的纸鸢,愈飞愈高, 愈扬愈远, 抑扬婉转, 好似一缕游丝细软, 生生将人拉进一个全新的时空。 这时候音乐前奏响起,人们忽的明白,整首曲子都被做了改编,中式民族乐风的过渡,既亮眼,又与那昆曲《游园惊梦》接合得浑然一体。 一束灯光强有力地打向场中,出现一个修长秀丽的人的剪影。 他缓缓拿起话筒,又一束光,从前方向他照下。 整个舞台雾气氤氲,除了他,其他部分仍然沉寂在黑暗里。 镜头拉近,他闭着双眼,睫毛又密又长,覆盖在白皙的皮肤上,让人心底柔软。 和前两次出场相比,他这一次的打扮格外的简单干净,就一件质地柔软单薄的白衬衣,领口微敞,露出两枚精致的锁骨来。细软的长发有些随意地挽在脑后,耳上坠着几乎是细不可见的银色耳线,只随着灯光闪烁出月色般的光芒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舞台上,露出如此本色的、毫无雕饰的形象。他甚至连眉毛和嘴唇都没有另外着色,都是天然的浅淡。 像一片月光。 场中鸦雀无声。 他张开眼时,启口发出了声音。 “花屋の店先に并んだ,いろんな花を见ていた。” (在花店门口并排陈列着,琳琅满目五彩缤纷的花朵。) “ひとそれぞれ好みはあるけど,どれもみんなきれいだね。” (尽管人们的喜好各有不同,但每一朵花都漂亮地绽放。) “この中で谁が一番だなんて?争うこともしないで。” (“究竟哪一朵是最美丽的呢?”花丛中并没有发生这样的比较。) “バケツの中夸らしげに,しゃんと胸を张っている。” (每朵花都骄傲地在水桶里,挺胸抬头朝气蓬勃地盛开。) …… 他唱日语时,声音意外的纯净温和,仿佛完全没有杂质一般。 《明灭》那一首被他唱得跌宕起伏,情感沉郁充沛极具感染力,这一首,唱来却格外的内敛,像蕴在长笛形杯中的酒,气泡摇曳缓慢上行,错过几分,才知香气浓醇。 观众们都在静谧地听。 第一段终了,有一小段合唱,合声从他背后的黑暗中发出,协调而带起了启程一般的振奋—— “そうさ仆らは,世界に一つだけの花。” (没错的,我们都是,盛开在这世界上的唯一的花。) “一人一人违う种を持つ,その花を咲かせることだけに,一生悬命になればいい。” (每个人都拥有不同的种子,只为了让自己如花般盛开,我们只要为此而努力就好。) 灯光忽然收束,他整个人又从舞台上的黑暗中隐没。 音乐间奏声中,那圆润的昆曲念白竟又响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念白,没有半分的幽闺自怜,却都是“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的蕴藉风流。 它极慢,极缓,一韵三折,盘旋往复,细腻无比。那声腔太美,直直令人觉得仿佛置身于百花深处,放眼望去,各花有各花的姿态,韶华无限。 那一个“年”字,余韵悠然散尽之时,舞台灯光忽然大亮! 一个人从舞台后方快步走出,整个舞台的气氛登时浓烈了起来!观众席上突然之间爆发出了惊呼和尖叫—— “真的是弱水啊!” “换装了!” 真的就是弱水! 之前那个干净柔软、内敛温和的关山千重仿佛突然之间消失了,这个弱水,仍是一身的白色,却又多了醒目而艳丽的红,一步步摇曳生姿,炽烈而又诱人! 在明亮的灯光和高清镜头下,他那张面庞终于显露无遗。长发散落下来,纤长的眉飞入鬓边,双眸若含两泓秋水,闪着光,水润而情深。 他在笑,唇色光润丹晖,启口时,便是空灵而又自然的女声: “困ったように笑いながら,ずっと迷ってる人がいる。” (有些人露出了困扰的微笑,也有人迷失在了花丛之中。) 要不是那样的身高,那样一张刚刚才看过的没有化妆的脸庞,听着这样的声音,有多少人能意识到这货真价实就是个男生呢? 他其实没有刻意去模仿女孩子的动作,一切都只是自然而然,并无过多雕饰,更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 但这样的声音和模样,真的会让人忘记性别。 “顽张って咲いた花はどれも,きれいだから仕方ないね。” (因为每朵花都在努力绽放,漂亮得实在让人难以抉择。) 或许是方才被他的外表所吸引,观众们竟是在他唱到第二句才意识到,弱水的声音表现力,比关山千重还要强! 掌声轰然在歌声间隙响起,而他拿着话筒的手已经垂下。 顺着弱水的目光,所有人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走了出来,眉眼生得凌厉而美,她握着话筒唱道: “やっと店から出てきた,その人が抱えていた,色とりどりの花束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