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八零:听取心声,铸我大国重器!》 第1章 万物有声 一九八二年,夏。 红星机械厂,一号车间。 灼热的空气里混杂着刺鼻的机油味,巨大的车床轰鸣着,仿佛一头永不疲倦的钢铁巨兽,每一次转动都让整个地面微微颤抖。 李向东拿着一把沉重的扳手,重复着拧紧螺丝的动作。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滚烫的铁板上,瞬间蒸发成一缕白烟。 真他娘的累。 他心里骂了一句,手上的动作却不敢停。 上辈子卷到三十五岁,在ICU里见了人生最后一面,没想到眼睛一闭一睁,竟然回到了十八岁。 回到了这个让他厌恶了一辈子的起点。 重生? 多时髦的词儿。 可李向东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再活一次,难道还要像上辈子那样,勤勤恳恳当个老黄牛,最后评个劳模,拿个奖状,再把一身的力气和健康都耗死在这堆破铜烂铁里? 去他娘的。 这辈子,老子只想躺平。 当个咸鱼,挣点小钱,娶个媳妇,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比什么都强。 他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对准一颗格外顽固的六角螺母,腰部发力,猛地一拧。 “咔。” 螺母纹丝不动。 就在他准备再来一下的时候,一个极其微弱,又带着几分幽怨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哎哟……我的老腰……快断了……” 李向东的动作猛然一僵。 他豁然抬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车间里人声鼎沸,机器轰鸣,除了工友赵铁柱在不远处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再没有其他异常。 谁在说话? 幻听? 李向东皱起眉,晃了晃有些发沉的脑袋。 或许是重生带来的后遗症,又或者是这鬼天气热得人头昏脑涨。 他低头,再次看向手中的扳手。 那是一把老旧的活口扳手,手柄处被磨得油光发亮,开口的地方还带着几个豁口,饱经风霜。 “肯定是太累了。” 李向东自嘲地笑了笑,准备再次发力。 可就在他握紧扳手,准备跟那颗螺母死磕到底时,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别……别再使劲了!我这把老骨头真要散架了!那孙子昨天拿我去撬铁板,我的腰椎间盘都快突出了!” 李向东的手,彻底僵在了半空中。 这一次,他听得清清楚楚。 声音,就是从手里的扳手上传来的! 一个扳手……在跟他抱怨腰不好? 这他妈是什么新时代的聊斋故事? “向东!发什么愣呢!手里的活儿干完了?” 一道粗哑的嗓门在身后炸响,带着一股子官僚特有的颐指气使。 李向东不用回头,也知道来的是谁。 工段长,王胜利。 一个仗着自己小舅子是车间副主任,就整天在车间里作威作福的家伙。 “王头儿,我这不……正拧着呢嘛。” 李向东连忙回过神,脸上堆起一个老实巴交的笑容。 “拧着呢?我瞧你跟那扳手眉来眼去,是不是处上对象了?” 王胜利背着手,挺着个啤酒肚,斜着眼睛看他,嘴角挂着一丝讥讽。 “磨磨蹭蹭的,耽误了生产任务,你一个学徒工担待得起吗?” 不远处的赵铁柱看不下去了,提着个大铁锤走了过来,瓮声瓮气地说道。 “王头儿,这批零件的螺母本来就卡得紧,不好拧,向东都出了一身汗了,你没看见?” 赵铁柱人如其名,长得五大三粗,性格也直来直去,是厂里少数几个真心待李向东不错的工友。 王胜利的脸当即沉了下来,指着赵铁柱的鼻子就骂。 “赵铁柱!你算老几?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活干完了?我看你是闲得蛋疼,想去扫厕所是不是?” “你……” 赵铁柱脖子一梗,脸涨得通红。 “铁柱哥,算了。” 李向东拉住了冲动的赵铁柱,对着王胜利继续陪着笑脸。 “王头儿您说得对,是我手脚慢了,我马上加快速度,保证不耽误事儿。” 见李向东服软,王胜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鼻孔里哼出一声,趾高气扬地踱步走开了。 “妈的,什么玩意儿!” 赵铁柱朝着王胜利的背影啐了一口。 “向东,你也太老实了,就该跟他干!” 李向东只是笑了笑,没接话。 干? 拿什么干? 跟一个泼皮无赖在泥地里打滚,赢了输了,身上都得沾一身泥。 没意义。 他现在的心思,早就不在这小小的车间里了。 他的脑中,浮现出的是另一幅蓝图。 国库券。 没记错的话,八二年的国库券还没开始在二级市场流通,很多人单位里发了这个,都当是废纸,甚至有人拿来折纸飞机。 但李向东清楚地记得,只要再等一两年,这玩意儿的价格就会开始疯涨。 从一开始的七八十块钱收购一张一百面值的,到后来的一比一兑换,再到后面的溢价收购。 这里面,藏着他起飞的第一桶金。 他需要本钱,不多,有个百八十块就够了。 然后,去那些国营大厂的家属院,或者直接去乡下,用低价把那些被人嫌弃的国库券都收上来。 这才是他重活一世,该干的正事。 至于王胜利这种跳梁小丑,等老子翅膀硬了,一只手就能捏死。 一想到未来,李向东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一些。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清秀脸庞。 姐姐,李丽华。 上辈子,姐姐为了供他上技校,早早地就辍了学,嫁给了一个不喜欢的男人,一辈子过得都不幸福。 这辈子,他绝不会让悲剧重演。 他要挣很多很多的钱,让姐姐过上好日子,让她风风光光地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这是他目前唯一的执念,也是他忍受这一切的动力。 “叮铃铃——” 下班的电铃声终于响彻整个厂区。 工人们如蒙大赦,纷纷扔下手里的工具,潮水般地涌向更衣室和食堂。 “向东,走啊,吃饭去!今天食堂有红烧肉!” 赵铁柱兴奋地喊道。 “你先去吧,我把这点手尾收拾完。” 李向东笑着摆了摆手。 他刻意慢了一拍,避开了下班的人潮。 他不喜欢热闹,更不想跟那些三句话不离家长里短的工友们多做纠缠。 现在的他,只想快点回家,躺在床上,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国库券”大业。 等车间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李向东才不紧不慢地放下扳手,朝厂区后门走去。 那里有一条小路,可以更快地回到他那间狭小的职工宿舍。 小路边,堆放着一堆废弃的锅炉和管道。 这些都是前几年技术改造时淘汰下来的老家伙,锈迹斑斑地躺在那里。 李向东低着头,快步走过。 就在他经过最大的一座锅炉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感瞬间袭遍全身。 紧接着,他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无数根钢针同时刺入。 “好冷……好冷啊……” “我想烧……我还想再烧五百年……” “我的炉膛……破了个洞……好疼……” “水……我想喝水……我的管子都锈穿了……” “那个穿蓝色工装的胖子,上次还往我身上撒尿!我要烧死他!” 无数个或悲伤、或愤怒、或绝望的念头,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李向东的脑海。 这些声音,比之前扳手的声音要庞大百倍,嘈杂千倍。 它们不像是语言,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情绪和意念的集合体。 冰冷,痛苦,不甘,怨恨…… 庞大的信息流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呃啊!” 李向东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双手抱住脑袋,踉跄着退后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了一面墙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过了好一会儿,那股恐怖的信息洪流才缓缓退去,脑中的轰鸣声也渐渐平息。 世界,重新恢复了安静。 李向东扶着粗糙的墙壁,缓缓抬起头,看向那堆沉默的废铁。 夕阳的余晖洒在上面,将那些铁锈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暗红色。 它们依旧是死物。 安静,冰冷,毫无生机。 可李向东却清楚地知道,刚才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扳手的抱怨。 锅炉的哭诉。 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与不甘,此刻依旧在他的四肢百骸里残留。 这不是重生带来的后遗症。 这不是天气炎热导致的幻听。 这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真实存在的能力。 第2章 算盘的牢骚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饭菜香气瞬间驱散了李向东满身的疲惫和机油味。 昏黄的灯泡下,一道清瘦的身影正在灶台边忙碌着。 是姐姐李丽华。 她正背对着门口,麻利地将一盘炒好的青菜盛出来。 这个场景,简单,甚至有些简陋。 可落在李向东眼里,却比世界上任何一幅名画都要温暖。 “姐,我回来了。” 李向东的声音有些沙哑。 李丽华闻声转过身,看到他,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回来了?快去洗手,饭马上就好。” “好嘞。” 饭桌很简单,一盘炒青菜,一盘咸菜疙瘩,还有两碗冒着热气的白米粥。 对于这个年代的大多数家庭来说,这已经算是不错的伙食了。 “今天在厂里怎么样?累不累?” 李丽华一边给李向东夹菜,一边关切地问道。 “还行,就那样呗,拧螺丝。” 李向东含糊地应着,大口地扒拉着碗里的粥。 他不想让姐姐担心。 李丽华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心疼,但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欲言又止。 “姐,有事就说,跟我还藏着掖着?” 李向东何等眼力,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 李丽华犹豫了一下,才轻声说道。 “向东……今天……王婶子又来找我了。” 王婶子,厂里有名的媒婆。 李向东心里咯噔一下。 “她又提那个供销社主任的儿子了?” “嗯。” 李丽华低下头,声音更小了,“王婶子说……男方家里对咱家挺满意的,就是……就是觉得你这个当弟弟的,在厂里当个学徒工,没什么大出息,怕以后……会拖累我。” 话音落下,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 李向东扒饭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姐姐那张带着几分委屈和不安的脸。 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从心底冒了出来。 又是这样。 跟上辈子一模一样。 姐姐的婚事,就是因为他这个“没出息”的弟弟,一拖再拖,最后委身嫁给了一个她根本不喜欢的男人。 凭什么? 就凭老子现在是个学徒工? 就凭老子现在一个月拿二十七块五的工资? 他妈的! 李向东紧紧握着手里的筷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姐,”他看着李丽华,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告诉王婶子,还有那个什么狗屁主任的儿子,他看不上我,老子还看不上他呢!” “这事你别管了,也别委屈自己。我以后保证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嫁给你自己喜欢的人!” “谁敢让你受半点委屈,我让他全家都过不好年!” 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 李丽华被弟弟突然爆发的气势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他。 她感觉今天的弟弟,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了。 以前的他,虽然也懂事,但更多的是一种少年人的沉默和倔强,哪有现在这般……这般强大的自信? “向东,你……” “姐,信我。” 李向东打断了她的话,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这顿饭,再也吃不出先前的温馨。 李向东心里憋着一股劲,一股想要立刻就把钱砸在那家子人脸上的冲动。 国库券! 必须马上搞到第一桶金! 吃完饭,收拾好碗筷,李丽华回自己房间备课去了,她还在上夜校,想考个文凭。 李向东则一个人坐在客厅的小板凳上,目光落在了墙角一个蒙尘的老物件上。 那是一把算盘。 红木的边框,乌黑的算珠,是父亲还在世时留下来的。 厂里的废铁都能跟他“哭诉”,那这把家里用了几十年的老算盘呢? 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必须搞清楚,自己这莫名其妙得来的能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走到算盘前,学着下午在厂区后门时的样子,缓缓伸出手,却没有触碰它。 闭上眼睛。 屏住呼吸。 将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到面前的算盘上。 一开始,什么都没有。 只有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别急,别急…… 李向东在心里告诫自己,努力让心绪平复下来,想象着自己的意识像水一样,慢慢地流淌出去,去“触碰”那把算盘。 一秒。 两秒。 突然,一个苍老又带着浓浓怨气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了起来。 “咳咳……呛死我了……这灰得有二两重了吧?” “天天把我扔在这角落里,骨头都快生锈了!” “想当年,老主人天天把我擦得油光锃亮,噼里啪啦的,那叫一个风光!现在倒好,成天跟蜘蛛网作伴……” “那个小兔崽子,上次还拿脚碰我!没大没小!” 成了! 李向东猛地睁开眼睛,心脏狂跳。 真的可以! 他真的能“听”到这把算盘在“说话”,或者说,在抱怨! 而且这一次,和下午听扳手抱怨不同,是他主动去“聆听”的。 这证明,这个能力是可控的! 他强压下心头的狂喜,将目光投向了屋里另一个更复杂的物件。 一台半旧的“红灯牌”收音机。 这是家里的宝贝,平时姐姐都舍不得多开,怕费电。 算盘的结构简单,只有珠子和框。 那收音机呢?里面有电容,有线圈,有喇叭……结构复杂了百倍,听到的又会是什么? 李向东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再次坐好,将目标锁定为那台收音机。 集中精神! 这一次,当他的意识“触碰”到收音机的瞬间,一股远比算盘庞大、混乱百倍的信息流,如同山洪暴发,轰然冲入他的脑海! “滋啦……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嗡嗡嗡——电流……好舒服的电流……” “想唱歌……我想唱歌……旋转那个钮,快旋转啊!” “天线……我的天线好痒……信号……远方的信号……” “那个女主人唱歌真好听……那个男主人手太重了,每次都拍我!” 无数个念头,无数种情绪,混杂着电流的嗡鸣声和断断续续的电台信号,像一锅沸腾的开水,在他的大脑里疯狂搅动。 这感觉,比下午在废铁堆旁还要难受! “呃……” 李向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太阳穴像是被两根烧红的钢钎狠狠扎了进去。 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他猛地收回精神,双手死死抱住脑袋,身体晃了晃,差点一头从板凳上栽下去。 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鼻腔流了下来。 他下意识地用手一抹。 是血。 鲜红的鼻血。 “向东?你怎么了?” 姐姐李丽华听见动静,从房间里跑了出来,看到他满脸是血的样子,顿时吓得花容失色。 “没事,姐,没事……可能是天太热,有点上火。” 李向东慌忙摆手,扯过一张草纸胡乱地擦着鼻子,心里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大意了。 看来这个“万物有声”的能力,并不是可以无限使用的。 聆听像算盘这种简单的东西,还算轻松。 可一旦目标换成收音机这种复杂的工业造物,对精神的消耗就会呈几何倍数增长。 刚才那一下,几乎将他抽空。 这个金手指,有冷却时间,还有蓝条限制。 李向东靠在冰冷的墙上,头晕目眩的感觉慢慢退去,一股深深的迷茫却涌了上来。 这个能力,到底能用来干什么? 仅仅是用来听扳手抱怨腰不好,听算盘抱怨灰尘多? 或者,用它去赌石?去捡漏古董? 似乎……也只能用来搞钱了。 可搞钱之后呢? 让姐姐过上好日子,然后自己就当个混吃等死的咸鱼富翁?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另一个声音就在他脑海深处响了起来。 那是属于上辈子那个三十五岁工程师的执念。 他忽然想起,八十年代,国家为了从国外引进一台先进的数控机床,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他想起,为了攻克一个小小的特种轴承,整个研究所的老师傅们熬白了多少头发。 他想起,那些外国专家高高在上的嘴脸,和他们口中“技术壁垒”的傲慢。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那个时代,一个国家工业之魂的痛。 上辈子,他只是洪流中的一粒沙,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跟着憋屈。 可现在…… 他拥有了聆听万物的能力。 如果……如果他能听到一台机器的“心声”呢? 他能听到一台发动机在哪个零件上感到了“疲劳”。 他能听到一台精密机床在哪个轴承上感到了“不适”。 那意味着什么? 第3章 德意志的尖叫 第二天一早,李向东刚踏进红星机械厂的大门,就感觉气氛不对。 太不对了。 往日里只有机油味和铁锈味的沉闷厂区,今天竟然张灯结彩,跟过年似的。 一条刺眼的红色横幅从办公楼顶上挂下来,上面用白色油漆刷着一行大字:“热烈欢迎S-800型高精密机床入驻我厂!” 厂区的大喇叭里,也不再是单调的广播体操音乐,而是换上了慷慨激昂的《咱们工人有力量》。 几个年轻的学徒工正抬着一面大鼓,笨手笨脚地往一号车间前的空地上搬。 “嘿,铁柱哥,这啥情况?厂长要娶小老婆了?” 李向东拍了拍旁边正咧着大嘴傻乐的赵铁柱。 赵铁柱一巴掌拍在李向东的后背上,力道大得让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去你的!比那事可大多了!” “咱们厂,要鸟枪换炮了!” 赵铁柱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李向东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兴奋。 “滋啦——喂喂!” 厂区广播的音乐停了,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后,一道油滑又充满磁性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厂区。 是副厂长,刘金福。 “同志们!工友们!大家早上好!” 刘金福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动,仿佛憋了个天大的好消息,不吐不快。 “今天,是我们红星机械厂,值得被载入史册的一天!” “经过我本人,以及厂委会领导班子的不懈努力,我们,终于从遥远的西德,引进了一台代表着当今世界最高工业水平的S-800型高精密数控机床!” 话音刚落,整个厂区瞬间炸开了锅。 “啥?德国机床?” “我没听错吧?就是电视里说的那种,一台能顶咱们一个车间的洋玩意儿?” “我的天!这得花多少钱啊!” 工人们沸腾了,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脸上写满了震惊与狂喜。 这年头,德国制造,就代表着神话。 刘金福很满意这种效果,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拔得更高。 “同志们,这台机床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们厂的产品精度将提升一个档次!意味着我们的生产效率将成倍增长!意味着我们再也不用看兄弟单位的脸色!” “更意味着,大家的奖金,福利,都会跟着水涨船高!” “从今天起,我们红星机械厂,要挺直腰杆子走路了!” “奖金”两个字,像一针最猛烈的兴奋剂,狠狠扎进了每个工人的心里。 欢呼声,口哨声,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厂房的屋顶。 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工人,甚至激动地摘下帽子,用力地擦着眼角。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奉献了一辈子,从未想过有一天能亲手摸到传说中的德国机床。 年轻的工人们则更加直接,他们互相捶打着肩膀,畅想着未来。 “听见没?奖金要翻倍了!回头我就去买台凤凰牌的自行车!” “自行车算个屁!老子要攒钱买电视机!” “咱们厂这下牛逼了!看以后谁还敢说咱们是破烂厂!” 人群的狂热,像火焰一样蔓延。 李向东被赵铁柱拉着,挤在人群中,看着这群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工友,心里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画大饼。 这套路他上辈子见得多了。 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临时搭建的主席台。 副厂长刘金福正挺着他那标志性的啤酒肚,背着手,满面红光地接受着工人们的欢呼。 他微微扬着下巴,享受着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仿佛他不是引进了一台机床,而是打赢了一场卫国战争。 在他旁边,头发花白的老厂长王德发也笑呵呵地站着,但他的笑容里,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慰与期待。 李向东撇了撇嘴。 一个是为了自己的政绩,一个是为了工厂的未来。 高下立判。 不过,这些都跟他没关系。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国库券。 等仪式结束,他就溜号,去废品站转转,看看能不能淘到点什么有价值的“废铁”,先换点启动资金再说。 “来了!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工厂的大门口。 一辆巨大的解放牌卡车,缓缓驶入。 卡车的后斗上,是一个用厚重帆布和巨大红绸布盖着的庞然大物。 即便隔着布,也能感受到那东西惊人的体量和充满工业美感的轮廓。 毫无疑问,那就是S-800。 工人们自发地让开一条路,眼神狂热地注视着卡车,像是迎接一位凯旋的将军。 卡车在空地中央停稳。 刘金福意气风发地走下主席台,他要亲自为这台“功臣”揭幕。 一台巨大的吊车早已准备就绪,粗壮的吊臂缓缓升起,钢索绷紧,挂钩精准地扣住了机床上方的吊环。 “起!” 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吊车发出一阵轰鸣。 盖着红布的S-800机床,被平稳地吊离了卡车,缓缓地,带着一种君临天下的气势,向着早已准备好的水泥基座降落。 阳光洒在红绸布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全场的呼吸,在这一刻都仿佛停止了。 赵铁柱在旁边激动地抓着李向东的胳膊,用力摇晃着。 “向东!你快看!快看啊!这家伙,真他娘的带劲!” 李向东被他晃得有些烦,但还是抬眼看去。 就在他的视线,与那个被红布包裹的庞然大物接触的瞬间。 他的大脑,毫无征兆地“嗡”的一声。 一股比废弃锅炉群庞大十倍,比收音机混乱百倍的意识洪流,携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与绝望,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地砸进了他的脑海! “不……不要……” “这里……好吵……” “我的线路……好痛……他们拧断了我的神经……” “核心模块……被替换了……这不是我……” “我是假的……我是个骗局……” 无数个破碎、痛苦、混乱的念头,像无数把淬毒的刀子,在他的神经中枢里疯狂搅动。 李向东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感觉自己的精神力,像是被一个无形的黑洞瞬间抽干。 “咚!” 机床稳稳地落在了水泥基座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刘金福满脸堆笑,走上前去,抓住了红绸布的一角,准备在最高潮的时刻,亲手揭开这层神秘的面纱。 工人们的欢呼,领导的笑脸,飞扬的尘土,刺眼的阳光…… 所有的景象和声音,在李向东的世界里迅速褪色,变得模糊。 唯一清晰的,是那个在他脑海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尖叫。 那声音,不再是破碎的念头,而是汇成了一句清晰、绝望、足以让他灵魂冻结的话语。 “救命!” “别开机!” “我是陷阱!!!” 第4章 守护的誓言 刘金福的声音,通过铁皮喇叭的放大,带着一股失真的亢奋,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同志们!为了让大家第一时间领略到德意志的工业结晶,见证我们红星厂迈向新时代的历史性一步!我决定,就在今天下午,进行调试!” “让大家亲眼看看,这世界上最顶级的机器!” 轰! 人群彻底引爆。 下午就能看见这洋玩意儿? “刘副厂长牛逼!” “太好了!早就等不及了!” 欢呼声、掌声、口哨声,汇聚成一股灼热的浪潮,每个人都涨红了脸。 这片狂热的海洋中,只有李向东,像一块被投入沸水中的冰块,从里到外,一片冰凉。 死亡倒计时。 刘金福的这句话,在他听来,无异于敲响了丧钟。 那尖锐、绝望的求救声,还在他脑子里回荡。 “救命!” “我是陷阱!!!” 他看着周围一张张兴奋而无知的脸。 他看到了赵铁柱,那个憨厚的汉子正用力地挥舞着拳头,嘴里大声叫好。 他看到了王胜利,那个工段长正凑在一位车间领导身边,满脸谄媚地拍着马屁。 他还看到了主席台上,老厂长王德发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似乎觉得有些操之过急,但很快就被刘金服带动的热烈气氛所淹没,最后也只能无奈又期盼地点了点头。 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知道他们正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而欢呼。 一个工程师的本能,一个知晓未来的重生者的良知,像两只大手,死死地扼住了李向东的喉咙。 他呼吸困难。 李向东的拳头,在谁也看不见的角落里,猛地攥紧,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他拨开身前的工友,像是疯了一样,逆着人流,拼命朝主席台的方向挤去。 “哎!你挤什么!” “向东,你干嘛去?” 他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想离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只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他一个学徒工,人微言轻,跑上去说这台几百万买来的德国机床是陷阱? 他会被当成疯子,立刻被保卫科的人拖走。 …… 欢迎仪式在狂热的气氛中结束了。 工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嘴里还在兴奋地讨论着下午的调试。 李向东失魂落魄地回到家。 那台机床的尖叫声,仿佛在他的颅骨内扎了根,让他头痛欲裂。 饭桌上,气氛压抑得可怕。 李向去东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味同嚼蜡。 昏黄的灯光下,姐姐李丽华几次张嘴,又几次咽了回去,最后还是低着头,用一种近乎于蚊蚋的声音开口了。 “向东……今天……王婶子又来了。” 李向东的动作停滞了一下。 “她说……供销社主任那家子……托她带话。” 李丽华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委屈。 “他们说……说我们家条件还行,就是……就是你这个弟弟,在厂里当学徒工,一个月二十几块钱,没什么大出息。” “他们怕……怕我嫁过去以后,你这边会成为我的拖累,要我时常接济娘家……” 拖累。 这两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李向东的心脏。 又是这句话。 和前世一模一样,一个字都不差。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姐姐那张强忍着泪水的脸。 怒火。 愧疚。 两种情绪在他胸中剧烈地翻腾,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点燃。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 李向东将手中的搪瓷碗重重地砸在了桌上,碗里的米粥溅得到处都是。 李丽华被吓得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 “向东,你……” “姐不嫁了!”李丽华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以为弟弟是在生自己的气,连忙说道,“没事儿的,向东,大不了姐一辈子不嫁了。我们两个,也能把日子过好。” 她越是这样懂事,李向东的心就越痛。 痛得像是被人生生撕开。 凭什么? 凭什么我李向东的姐姐,要受这种委屈? 就因为我现在是个学徒工? 就因为我一个月拿二十七块五? 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与无尽愧疚的情绪,从他胸膛深处轰然炸开。 他没有像前世那样沉默,没有选择逃避。 他抬起头,迎上姐姐担忧的目光,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全是血丝。 “姐。”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 “谁说你不嫁了?” 李丽华愣住了。 李向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冷冽的笑意。 “他家看不上我?” “行啊。” “那是他们瞎了眼。” 他站起身,身体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发颤,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姐,你听清楚了。”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金石之声。 “这事,你不用管了。也别再为这事掉一滴眼泪,不值当。” “你告诉那个王婶子,也告诉那个什么狗屁主任的儿子。” “今天他对我李向东爱答不理,不出半年,我让他高攀不起!” “到时候,我要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嫁给你自己喜欢的人!谁他娘的也别想再小瞧我们家一眼!” 一番话,如平地惊雷,在狭小的客厅里轰然炸响。 李丽华彻底呆住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前的弟弟,是如此的熟悉,却又如此的陌生。 那不是一个十八岁少年该有的眼神。 那里面没有冲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仿佛能燃尽一切的火焰,和一种源自骨子里的强大自信。 那种自信,霸道得不讲道理,却又让人没来由地想要去相信。 “向东,你……” “姐,信我一次。” 李向东打断了她,语气不容置疑。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弟弟,看着他眼中那从未有过的光芒。 那不是少年人的冲动和倔强,而是一种……一种仿佛能掌控一切的强大自信。 她下意识地,竟忘了反驳,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 这番承诺,虽然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却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她那颗绝望的心。 ...... 夜深人静。 李向东躺在自己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他睡不着。 脑子里很乱,又很清晰。 一边,是躺平当咸鱼,倒倒国库券,挣点小钱,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的轻松惬意。 另一边,是主动跳进S-800这个大漩涡,直面刘副厂长那样的笑面虎,去博一个一步登天的未来。 两个选择,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路。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姐姐压抑的哭声,那声音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黑暗中,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那双眸子里,再无半分犹豫。 第5章 咸鱼的决断 夜。 月光如水,透过老旧的木窗,在水泥地上洒下一片清冷的银霜。 李向东坐在窗前,指间夹着一根劣质香烟。 烟头的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已经是第三根了。 烟灰缸里,烟蒂堆成了小山。 他面前,摆着一张白纸。 纸上,是两条泾渭分明的路。 一条,通往财富自由。 辞职。 用脑子里那些领先这个时代二十年的信息,去南边倒腾电子表,去乡下收购国库券,去京城囤积四合院。 最多三年,不,甚至只需要一年,他就能成为这个年代人人艳羡的万元户。 从此,香车美女,美酒佳肴。 姐姐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他可以让她风风光光地嫁给爱情,而不是嫁给条件。 这是最稳妥,最安全,也最爽的一条路。 另一条路,通往一号车间。 去插手那台该死的S-800。 那台正在他脑海里无声尖叫的德国机床。 那是一个巨大的漩涡。 一旦跳进去,面对的将是刘金福那样的笑面虎,是全厂工人的质疑,甚至是保卫科的铁拳。 他一个学徒工,凭什么? 拿什么去跟价值几百万,承载着全厂希望的“功臣”对着干? 说那玩意儿是个陷阱? 谁信? 他会被当成嫉妒厂里发展的疯子,或者别有用心的破坏分子。 最好的下场,是被开除。 最坏的下场,是吃牢饭。 李向东又抽了一口烟,呛人的烟雾涌入肺里,带来一阵灼痛。 他拿起笔,在第一条路下面,开始演算。 一张一百元面值的国库券,现在黑市价可能不到七十块。 他只要有本钱,收一百张,转手就是三千块的利润。 三千块,在这个人均工资几十块的年代,是一笔巨款。 用这三千块做本金,滚雪球一样,一年之内,赚到一万块,甚至两万块,易如反掌。 纸上的数字,仿佛带着魔力。 每一个阿拉伯数字,都代表着前世他梦寐以求的安稳与富足。 他几乎就要说服自己了。 去他娘的工业,去他娘的责任。 老子重活一回,就为了自己,为了姐姐,舒舒服服过日子,有错吗? 没有错。 可就在他准备将这张纸折起来,塞进口袋的时候。 “救命!” “我是陷阱!!!” 那道来自S-800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炸响。 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神经。 李向东的手一抖,烟灰掉在了裤子上。 他烦躁地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双手插进头发,用力地抓着头皮。 一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是前世,他在德方工厂参观时,那个德国工程师嘴角挂着的一抹轻蔑。 “你们的精度,还停留在手工业时代。” 是前世,为了攻克一个特种涂层,整个研究所的老师傅们,在实验室里连着熬了三个月,熬白了头发,熬坏了身体,最后换来的,也只是接近国外的水平。 是前世,那些被“技术壁垒”四个字挡在门外的,一张张不甘又无奈的脸。 那种憋屈。 那种无力。 那种一个国家的工业之魂,被人踩在脚下的刺痛。 上辈子,他只是洪流中的一粒沙,只能跟着痛,跟着憋屈。 这辈子,他有机会站在洪流之前。 “关我屁事!” 李向东低吼一声,一拳砸在桌子上。 桌上的搪瓷杯被震得跳了一下,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老子凭什么还要管这些破事!” “上辈子给国家卖命,卖到三十五岁就进了ICU,这辈子还想让我跳火坑?” “没门!” 他自言自语,声音里透着一股虚张声势的狠厉。 他在说服自己,用最自私的理由,去压制心底那个属于工程师的灵魂。 等老子有钱了,别说一台S-800,老子捐一个车间的设备给厂里! 到时候,谁还敢说我李向东没贡献?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他知道,那只是自欺欺人。 就在这时。 一个画面,毫无预兆地,如同电影闪回一般,清晰地投射在他的脑海中。 那是S-800机床通电启动的现场。 不是想象,而是一种……仿佛亲眼所见的真实。 随着刘金福一声令下,电闸合拢。 机床没有发出预想中的轰鸣,而是在一声刺耳的尖啸后,猛地爆开一团刺眼的电火花。 一个负责操作的技术员,被瞬间弹出的一个金属部件击中,倒在血泊之中。 混乱。 尖叫。 老厂长王德发冲上前,看着倒下的工人和冒着黑烟的废铁,一夜白头。 红星机械厂,因为这次重大安全事故,以及采购环节的巨大丑闻,一蹶不振。 订单被取消,工人工资发不出来,最后在一片萧条中,走向倒闭。 无数个家庭,因此破碎。 无数个工人,因此下岗。 赵铁柱,那个憨厚的汉子,为了养家糊口,去码头扛大包,最后累断了腰。 王胜利,那个嚣张的工段长,没了靠山,在街头当起了混混。 还有更多他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都在这场风波中,被时代的浪潮无情吞噬。 而他李向东,正揣着倒卖国库券赚来的第一桶金,在南方的某个城市,喝着小酒,哼着小曲。 他能心安理得吗? 他赚来的每一分钱,会不会都沾着那个倒在血泊中的技术员的血? 他以后每次从睡梦中醒来,会不会听见无数下岗工人的哭嚎? 李向东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是害怕。 是愤怒。 是对自己刚才那“咸鱼”想法的愤怒。 他猛地抬起手。 “哗啦!” 那张写满了他发财大计的白纸,被他狠狠地揉成一团,动作之大,仿佛要将自己的骨头都捏碎。 他站起身,身后的椅子被带得向后滑出,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窗外的月光,照亮了他那张年轻的脸。 脸上的挣扎,迷茫,犹豫,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他做出了决定。 管他娘的什么风险。 管他娘的前路是不是刀山火海。 这个浑水,老子蹚定了! 当这个念头彻底占据他整个脑海的瞬间,李向东感觉浑身上下一轻。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背负着万斤巨石的旅人,忽然卸下了一切。 压在心头的那种矛盾和纠结,烟消云散。 通透了。 他不再去想什么躺平,什么咸鱼。 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开始疯狂地构建着计划。 阻止灾难。 第6章 曲线救国 天光乍亮。 李向东推开门,清晨的凉风带着一股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下刺目的晨光,整个人像是被重新淬炼过一遍。 眼神里,再没有半分迷茫。 直接去车间里嚷嚷S-800是陷阱? 那是蠢货才干的事。 刘金福和王胜利之流,会第一时间把他当成破坏生产的阶级敌人按死,连一朵水花都溅不起来。 他现在最大的短板,就是身份。 一个学徒工。 人微言轻,说的话比放屁都响不了多少。 所以,破局的第一步,不是去捅破那个天大的窟窿。 而是要先给自己立一个“人设”。 一个在这个年代,最让人信服的人设。 有本事。 有头脑。 一个能挣到钱,能办成事的人! 这个计划,分为两步走。 第一步,也是最紧迫的一步,搞钱。 钱,能让姐姐挺直腰杆,把那些流言蜚语狠狠地踩在脚下。 钱,也是他建立新人设,获得话语权的第一块基石。 第二步,才是S-800。 他要用自己脑子里领先这个时代几十年的知识,伪装成一个无师自通的技术天才,从最专业的角度,提出合情合理的“技术疑点”。 他不需要说服刘金福那种官迷。 他只需要引导一个人。 那个真正懂技术,真正心系工厂未来的老厂长,王德发。 只要王德发起了疑心,这件事,就还有转机。 计划清晰无比。 可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摆在了面前。 李向东停下脚步,手伸进口袋里,掏了掏。 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几枚硬币,还有几张粮票。 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启动资金,从哪儿来?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百货大楼的方向,那里是国营商店的天下。 但他很快就摇了摇头。 去那里,他这点钱连个响都听不见。 他的目光,转向了通往市中心的公交车站。 机会,不在那些光鲜亮丽的柜台里。 而在那些被人忽略的角落。 城里姑娘们最喜欢的蛤蜊油,雪花膏,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只要找对了门路,里面的利润空间大得吓人。 信息差。 渠道差。 这就是他最大的本钱。 可即便是倒卖这些小玩意儿,也需要本钱。 他那几块钱,根本不够看。 李向东的脚步,转向了工厂宿舍区。 他需要一笔钱,一笔能让他撬动第一桶金的钱。 …… “向东?这么早,吃早饭了没?我这刚买了热乎的肉包子!” 赵铁柱正蹲在宿舍门口,一手拿着搪瓷缸子,一手抓着个油汪汪的大肉包,吃得满嘴是油。 看见李向东过来,他憨厚地举了举手里的包子。 李向东走到他面前,没有兜圈子。 “铁柱哥,借我十块钱。” 他的声音很平静,也很直接。 赵铁柱啃包子的动作停住了。 “出啥事了?” 十块钱,在这个年代,不是一笔小数目。 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三分之一的月工资了。 “家里急用。” 李向东吐出四个字,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不能说实话。 不是不信赵铁柱,而是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解释不清,只会让他担心。 赵铁柱把嘴里的包子咽下去,眉头皱了起来。 他没怀疑李向东说谎,只是单纯地在担心。 “你姐出事了?” “不是,一点私事。” 赵铁柱沉默了。 赵铁柱看着他,这个平日里有些沉默的兄弟,今天的眼神里有一种他说不出的东西。 那不是焦急,而是一种沉稳的压迫感。 他没再多问,这个年代的人,义气比天大。 赵铁柱解开自己腰带上挂着的一个小布包,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掏了半天,数出了一沓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毛票,有一块的,有五毛的,甚至还有一堆角票。 他把钱全都塞到李向东手里。 “这儿有十一块四毛,你都拿去,不够哥再想办法。” 李向东看着手里这沓皱巴巴,还带着体温的钱,沉默了片刻。 “谢了,铁柱哥。” 他没有说太多矫情的话,只是将这份情义记在了心里。 “钱,我很快就还你。” “嗨!说那玩意儿干啥!快去办事吧!王胜利那边我帮你盯着!” 赵铁柱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向东点点头,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揣着这笔总额十五块一毛二分钱的巨款,他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走向了厂门口的公交车站。 他要去市里。 去那个鱼龙混杂,却也遍地黄金的地方。 鸽子市。 八十年代初的黑市,一个游离于规则之外的灰色地带。 公交车摇摇晃晃,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中混杂着汗味和尘土味。 李向东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从破旧的厂区,到低矮的民房,再到逐渐变得热闹的街道。 他的心,也跟着这车轮,滚向一个全新的战场。 半小时后,他在市中心下了车。 没有去供销社,也没有去百货大楼,而是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巷。 巷子越走越深,光线也越来越暗。 当他从巷子的另一头钻出来时,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里是一片拆迁了一半的废墟,断壁残垣之间,却挤满了攒动的人头。 穿着朴素的乡下人,提着篮子,里面装着鸡蛋或者自家种的蔬菜。 穿着时髦的城里青年,眼神四处游移,寻找着紧俏的商品。 还有一些人,靠在墙角,压低了帽檐,身前摆着一块布,上面放着几件来路不明的旧货。 空气中飘荡着压抑的,窃窃私语般的嗡嗡声。 这里没有叫卖,只有眼神的交换和压低声音的讨价还价。 这就是鸽子市。 李向东深吸了一口气,这股混杂着尘土、廉价烟草和一丝危险气息的味道,让他有种久违的兴奋。 他的计划很清晰。 用最低的价格,从那些急着用钱,却不知道布票价值的乡下人手里,把布票都收上来。 然后再用一个相对公道,却远高于收购价的价格,卖给那些急着扯布做新衣服,却没有门路的城里青年。 这是一场信息不对等的降维打击。 他攥紧了口袋里那十五块钱,那不仅仅是钱,更是他撬动未来的第一个杠杆。 他开始在人群中穿行,脚步不快,眼神却像鹰一样锐利,扫过每一个潜在的卖家和买家。 他那身半旧不新的蓝色工装,在这三教九流汇集的地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太年轻,太干净了。 就像一只误入狼群的小白羊。 很快,他就感觉到几道不善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巷子口,两个穿着喇叭裤,头发抹得油光锃亮的青年,正靠在墙上抽烟。 他们的目光,像黏在苍蝇纸上的苍蝇,死死地粘在了李向东的身上。 其中一个领头的,朝着李向东的方向,不怀好意地扬了扬下巴。 另外一人立刻会意,掐灭了手里的烟,一左一右,朝他包抄过来。 李向东的第一桶金,还没闻到味儿。 麻烦,却先找上了门。 第7章 第一桶金 巷口的阴影里,两道身影不紧不慢地站直了身体。 他们挡住了李向东的去路。 左边一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一条狰狞的刀疤。 右边那个,喇叭裤,尖头皮鞋,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正用一种审视货物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李向东。 “小子,新来的?” 右边的喇叭裤开口了,声音带着一股子油滑的腔调。 李向东停下脚步,没说话。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 这种平静,让喇叭裤很不爽。 他往前凑了一步,几乎贴到李向东面前,压低了声音。 “懂不懂这儿的规矩?” “不懂,就让哥哥们教教你。” 说话间,他的手不着痕迹地往腰后摸去。 李向东的身体没有动。 他将精神集中了过去。 不是对着那个人,而是对着他腰后,那个被衬衫下摆盖住一半的东西。 一瞬间,一个混杂着铁锈味和血腥味的暴躁念头,钻进了他的脑子。 “妈的……上次捅那个胖子,刃口都卷了……回去得找块石头好好磨磨……” “这孙子天天把我别在腰上,汗都把我的木柄泡臭了……” 李向东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他没有看喇叭裤的脸,而是视线下移,落在了他腰间那个被衣服遮住的位置。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于闲聊的语气,轻声开口。 “大哥。” “你这把五一厂出的匕首,是好东西。” 喇叭裤脸上的得意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就僵住了。 李向东的声音还在继续,不疾不徐。 “可惜了。” “上次在北门那条巷子,捅人的时候太用力,刀刃豁了个一毫米的口子。” “再不磨,这把刀就废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喇叭裤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一片惨白。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后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一步,看李向东的眼神,像是见了鬼。 旁边的刀疤脸也懵了。 北门巷子的事,只有他们两个和躺在医院的那个胖子知道。 保卫科的人查了半天都没查出是谁干的。 眼前这个穿着工装,看起来比他们还小几岁的半大孩子,是怎么知道的? 而且,连刀刃豁了个口子这种细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你他妈是谁?” 喇叭裤的声音抖得厉害,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嚣张。 李向东没有回答。 他只是往前走了一步。 两个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混混,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齐刷刷地又向后退了两步。 恐惧,在他们眼中蔓延。 他们混迹鸽子市,最怕的不是保卫科,而是那些他们惹不起的“高人”。 眼前这个小子,年纪轻轻,却能一眼看穿他们的底细。 这绝对不是普通人。 怕不是哪个大院里出来的大人物,或者是某个手眼通天的大佬派来踩点的眼线。 一想到这,两人后背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李向东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知道,火候到了。 “我缺钱。” 他吐出三个字,言简意赅。 “也缺人帮我开路。” “你们要是机灵点,以后有你们的好处。” 刀疤脸和喇叭裤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狂喜。 这是……被高人看上了? “大哥!您说!要我们干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 喇叭裤一步抢上前,九十度弯腰,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他甚至把嘴里那根没点燃的烟都拿了下来,恭恭敬敬地递给李向东。 李向东没接。 “先带我转转。” “好嘞!大哥您这边请!” 两人立刻点头哈腰,一个在前面引路,一个在后面护着,那架势,比伺候亲爹还殷勤。 刚才还想收保护费的恶狼,瞬间变成了最温顺的哈巴狗。 鸽子市的其他人看到这一幕,都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那不是‘刀子’和‘三皮’吗?今天怎么转性了?” “那小子谁啊?来头不小啊。”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李向东的“人设”,已经悄然立了起来。 很快,在三皮的指引下,李向东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一个蹲在地上的老农。 老农身前铺着一块布,上面放着几颗干瘪的鸡蛋,旁边还有一小沓用绳子捆着的,崭新的票证。 的确良布票。 李向东走上前。 “大爷,这票怎么卖?” 老农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眼神有些怯生生的。 “娃子……俺也不知道啥价,俺就想换点钱,给俺家婆娘买点药……” 不等李向东开口,旁边一个油头粉面的青年就凑了过来,不屑地瞥了一眼那些布票。 “切,一堆废纸,大爷,我给你五毛钱一张,卖不卖?” 老农的脸涨红了,嘴唇哆嗦着,显然是觉得太低,但又不敢反驳。 李向东还没说话,他身后的三皮就一步跨上前,挡在了那个青年面前。 “滚蛋!” “没看见我大哥在跟大爷谈事吗?” 三皮把眼一瞪,那股子地痞流氓的气势又回来了。 油头青年一看是三皮和刀子,吓得缩了缩脖子,灰溜溜地跑了。 李向东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递给老农。 “大爷,我出一块钱一张,你这里五张,正好五块钱。” 一块钱一张,这个价格比刚才的五毛高了一倍,却依旧远低于市场价。 但对老农来说,已经是天价了。 “哎!哎!够了够了!谢谢你啊娃子!你真是个好人!” 老农激动得差点掉下泪来,手忙脚乱地将布票和那几颗鸡蛋一股脑地全塞给了李向东。 李向东只拿了布票。 “三皮,去,带这位大爷去国营药店,给他家婆娘买两瓶止咳糖浆。” 他从那五块钱里又抽出一张,递了过去。 三皮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头。 “好嘞,大哥!” 他扶着老农,大步流星地走了。 刀子在旁边看着,眼神里除了畏惧,又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敬佩。 有手段,还讲道义。 这位大哥,是真人物! 布票到手,李向东没有停留。 他让刀子带着他,直接找到了鸽子市里那些穿着时髦,却又愁眉苦脸的年轻人聚集的地方。 “的确良布票,最新的,一张八块,要的赶紧!” 李向东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 “哪呢?哪呢?” “我要一张!不,两张!” 一群人瞬间围了上来。 八块钱一张,比百货大楼外面那些黄牛卖的便宜了两块钱,对这些急着做新衣服的年轻人来说,简直是天大的福利。 五张布票,转眼间就被抢购一空。 李向东的口袋里,十五块的本金,眨眼间就变成了五十块。 这还没完。 他带着刀子,继续在市场里转悠。 他的耳朵,就是最精准的探测器。 “我的齿轮……卡住了……好难受……” 他从一堆废铜烂铁里,花两块钱买下了一个生锈的闹钟。 回到僻静处,他用一根铁丝在某个不起眼的孔里捅了一下。 “咔哒。” 闹钟清脆地走动起来。 转手,卖了十五块。 “我的灯丝……快断了……别晃我……” 他花三块钱,买下一个别人以为坏了的军用手电筒。 他只是把里面的电池换了个方向。 手电筒亮了。 转手,卖了二十块。 钱,像滚雪球一样,在他的口袋里迅速膨胀。 当太阳偏西时,李向东带着刀子和三皮,走出了鸽子市。 他数了数口袋里那沓厚厚的,带着各种味道的钞票。 一百五十八块六毛。 刀子和三皮看着那沓钱,眼睛都直了。 他们在这里混了几年,坑蒙拐骗,一天能弄个几块钱就顶天了。 这位大哥,一个下午,就赚了他们半年的钱。 “大哥,您……您真是神了!” 三皮的声音里全是崇拜。 李向东把钱揣好,从里面抽出二十块钱,递给他们。 “你们的辛苦费。” “不!大哥!我们不能要!” 两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第8章 一沓大团结的份量 傍晚,李向东推开家门时,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网兜。 网兜里,麦乳精的铁罐和黄桃罐头的玻璃瓶互相碰撞,叮当作响。 正在备课的李丽华闻声回头,整个人当场定住。 “向东,你……” 她站起身,快步走过来,手指有些发颤地抚过那个纸箱,又摸了摸冰凉的罐头瓶。 “你……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李丽华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惊慌。 这些东西加起来,少说也得几十块,是她快两个月的工资了。 “挣了点。” 李向东把东西一股脑地墩在桌上,脸上是轻松的笑意。 李丽华看着弟弟那张年轻却透着股陌生劲儿的脸,再看看桌上那些她只在百货大楼柜台里见过的东西,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再追问钱的来路。 她只是忽然发觉,自己的弟弟,好像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一个能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的男人。 屋里的气氛,温馨得恰到好处。 可这点暖意还没焐热,就被一道不合时宜的尖利嗓音给戳破了。 “哟,丽华在家呢?正吃饭呐?”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王媒婆那张堆满假笑的胖脸探了进来。 李丽华的脸色瞬间垮了下去,刚涌上来的那点热乎气,被浇了个透心凉。 “王婶,有事吗?” “嗨,瞧你这孩子说的。” 王媒婆拿起桌上的茶壶,自顾自地倒了杯水,呷了一口。 “还不是为了你的事?我这老婆子,为了你的终身大事,腿都快跑断了。” 她放下茶杯,话锋一转,脸上堆出一副为难的神色。 “丽华啊,供销社主任家那头呢,我也把话给你带到了。人家那边的意思呢,也不是说对你们家有什么意见,就是……唉,你也知道,人家是干部家庭,咱不能让人家太吃亏不是?” “他们说,你这个弟弟吧,在厂里上班,可毕竟是个学徒工,一个月二十几块钱,以后说不定还要你这个当姐姐的接济。这彩礼嘛……你看,能不能就……意思意思?” 她的话说得轻飘飘的,每一个字却都像根针,狠狠扎在李丽华的心上。 什么叫意思意思? 这不就是明摆着嫌弃他们家穷,嫌弃她有个“没出息”的弟弟,想让她一分钱彩礼不要,倒贴着嫁过去吗? 李丽华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在她准备开口拒绝时,一只手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 是李向东。 他不知何时站到了姐姐身后,脸上挂着客气又疏离的笑。 “王婶,喝水。” 他拿起暖水瓶,给王媒婆那见底的茶杯续上了热水,动作不急不缓。 王媒婆被他这一下弄得有些发愣。 “王婶,我姐的婚事,让您费心了。” 李向东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屋里的尴尬气氛。 “您看,一台‘蝴蝶牌’的缝纫机,再添两床全新的龙凤缎面被,这份嫁妆,压不压得住秤?” “什么?” 王媒婆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蝴蝶牌缝纫机? 那玩意儿在百货大楼要一百好几十块,还得要票!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讽。 “向东啊,不是婶子说你,年轻人有志气是好事,可这吹牛也得打个草稿吧?” “就凭你?你买得起缝纫机的一个零件吗?” 她的声音又尖又刻薄,充满了成年人对一个不自量力的小子的鄙夷。 李向东没有生气。 他甚至还笑了笑。 然后,在王媒婆和李丽华错愕的注视下,他将手伸进了内侧的口袋。 下一秒。 啪! 一声清脆的,沉闷的,足以让心脏停跳半拍的声响。 一沓厚厚的,用牛皮筋紧紧勒着的“大团结”,被他重重地拍在了那张老旧的八仙桌上。 崭新的十元大钞,堆叠在一起,那厚度,那颜色,在昏黄的灯光下,释放出一股粗暴的,不讲道理的视觉冲击力。 整个屋子,瞬间安静得能听到灰尘落地的声音。 王媒婆的讥笑,凝固在了脸上。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沓钱,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李丽华也捂住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沓钱,又看看自己的弟弟。 “这……” 李向东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那沓钱,将它推到桌子中央。 “这里是一百块。” 他看着已经完全傻掉的王媒婆,脸上的笑容不变,但话语里却再没了半分客气。 “买台缝纫机,应该够付个定金了。” “另外,我姐的婚事,我们家自己有主张,就不劳您再跑前跑后地费心了。” 他的话,说得很平静。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王媒婆的脸上。 李向东从那沓钱里,抽出两张一块的,动作轻描淡写。 他将那两块钱,轻轻推到王媒婆面前。 “这是您的辛苦费,拿好,慢走,不送。” “哎!哎!向东!你这是干什么!” 王媒婆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看着那两块钱,又看看那厚厚的一沓大团结,脸上的表情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鄙夷和讥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谄媚的讨好。 “你这孩子,真是太有出息了!是婶子我有眼不识泰山!你看这事闹的,都是误会,误会!” 她搓着手,试图去碰那沓钱,想表现得亲近一些。 “供销社那家子,配不上我们丽华!婶子明天就去回了他们!我再给你姐介绍个更好的!保证是干部子弟,大学生!” 李向东身体微微后仰,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 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客气的微笑。 可那笑容里,却透着股让人心底发寒的冷漠。 王媒婆的讨好,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她讪讪地收回手,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人家不是在跟她商量。 人家是在通知她,让她滚蛋。 最终,她在李向东那平静的注视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抓起桌上那两块钱,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出了门。 门被重重地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屋里,只剩下姐弟二人。 李丽华看着桌上那厚厚的一沓钱,又看看身前站得笔直的弟弟,眼中的震惊,缓缓化为了一种混杂着骄傲、心疼与崇拜的复杂光芒。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弟弟,真的长大了。 他不仅是用钱,更是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强硬姿态,将那些试图踩在他们家头上的流言蜚语,狠狠地踩了回去。 家庭的阴霾,被这一沓大团结,粗暴地驱散了。 李向东将钱收好,心里却没有半分轻松。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家里的后顾之忧解决了,但工厂里那个更大的危机,还在静静地等待着引爆的时刻。 次日。 李向东再次踏入红星机械厂的大门。 他没有去更衣室,而是径直走向了一号车间。 他的脚步沉稳,目标明确。 他的视线穿过喧闹的人群,越过那些熟悉的机器,最终,牢牢锁定在了车间最中央的那个庞然大物上。 S-800。 第9章 致命的“心跳” 一号车间。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崭新的油漆味,混合着机油的厚重,形成了一种奇异的、代表着工业希望的气息。 车间中央,那台代号S-800的庞然大物静静矗立,银灰色的金属外壳在顶灯的照射下,反射着冰冷而昂贵的光泽。 周围已经拉起了一圈黄色的警戒线。 线内,是另一个世界。 两名金发碧眼的德国专家正拿着图纸,用李向东听不懂的语言低声交谈,他们的表情严肃而专注,偶尔会指着机床的某个部位,动作精准而自信。 厂里的几位核心技术员,包括车间主任在内,都穿着最干净的工作服,跟在旁边,脸上是混杂着崇拜与紧张的神情,像是一群小学生在围观大学教授做实验。 副厂长刘金福背着手,挺着肚子,站在警戒线外,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微笑。 工段长王胜利则像一条尽忠职守的狗,跟在他身边,不时地对着周围指指点点,呵斥那些试图靠近看热闹的工人。 “都看什么看!手里的活干完了?” “离远点!碰坏了你们赔得起吗!” 整个车间的气氛,严肃得像是在发射火箭。 李向东没有靠近。 他换上工作服,从工具间里推出一辆清理废料的铁皮手推车,拿着一把大扫帚,在车间的角落里,不紧不慢地清扫着地上的铁屑和油污。 他的动作很标准,低着头,弯着腰,就像一个最普通、最认命的学徒工。 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可他的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那片核心区域的每一个动静。 他的眼睛,则透过人群的缝隙,一刻不停地锁定着那台S-800。 他需要一个机会。 一个能让他合理合法地,从那台机器旁边走过的机会。 他不能主动凑过去,那会显得别有用心。 他需要有人,把他“赶”过去。 李向东的视线,若有若无地在王胜利的身上停顿了半秒。 果然。 王胜利那双小眼睛很快就发现了他这个在边缘地带“磨洋工”的学徒。 王胜利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正愁没地方彰显自己的权威,这个李向东,正好撞到了枪口上。 他快步走了过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带着一股子官威。 “李向东!”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呵斥。 “你在这里磨蹭什么呢?” “没看到那边堆了一堆废料吗?堵着道了不知道?非要我亲自来请你?” 李向东像是被吓了一跳,连忙直起身子,脸上堆起一副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惶恐的表情。 “王头儿,我……我马上就去,马上就去。” “马上?” 王胜利冷笑一声,用手指着李向东的鼻子。 “我看你就是贼心不死,总想往那台宝贝机器上瞅!怎么着,你还想上去摸一把?” 他刻意提高了音量,引得周围几个工人都看了过来。 “我告诉你,那玩意儿是德国进口的,一个零件就顶你十年的工资!碰坏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赶紧的!把那堆废料给我清到后门去!现在!立刻!” 这番夹枪带棒的羞辱,让不远处的赵铁柱都攥紧了拳头。 李向东却像是完全没听出里面的侮辱,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哈腰。 “是是是,王头儿您说得对,我这就去,这就去。” 他推起那辆空空如也的铁皮车,朝着王胜利手指的方向小跑过去。 那里,正是S-800机床的侧后方。 一堆打包好的铁屑和废弃零件,被随意地堆放在那里。 而清理这堆废料的必经之路,恰好要紧贴着S-800的机身绕过去。 机会,来了。 李向东推着车,一步步靠近。 十米。 五米。 三米。 当他踏入那台机器三米范围内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冰冷混乱的意识洪流,再次冲向他的大脑。 “好吵……别碰我……” “油……新油的味道……但是好陌生……” 李向东的脚步顿了一下,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他咬紧牙关,强行压下脑中的不适感。 不够。 这些模糊的抱怨,根本不能作为证据。 他需要更精准的,更核心的信息! 他推着车,继续向前,车轮在地面上发出单调的“咕噜”声。 就在他的身体与S-800机身平行,距离最近的那一刻。 他将全部的精神力,凝聚成一个最简单、最直接的指令,像一根无形的探针,狠狠地扎了过去。 “告诉我!” “你哪里最痛!” 轰——! 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 那台机器的意识,瞬间从混乱的抱怨,变成了一股撕心裂肺的、具体的、带着坐标的尖叫! 一瞬间,三个截然不同的“痛点”,化作三幅清晰无比的立体图像,轰然砸进他的脑海! 第一幅画面。 是机床最核心的动力单元。 那台本应是德国原厂的伺服电机,此刻在他“眼中”,却是一片灰暗。 一个尖锐的念头,带着被欺骗的愤怒,疯狂咆哮。 “心脏!我的心脏是假的!它跳不动!是个冒牌货!” 第二幅画面。 是支撑着整个加工单元精密移动的导轨。 那条本应光滑如镜的金属轨道上,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却致命的划痕。 “脊椎!我的脊椎受伤了!那个野蛮的装卸工弄伤了我!我走不直!我会跑偏!” 第三幅画面。 是机床内部,一个复杂而精密的齿轮箱。 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小齿轮,上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细密裂纹,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崩碎。 “关节!我的关节要碎了!这个齿轮是劣质品,它撑不住的!它会让我瘫痪!” 三个致命缺陷! 每一个,都足以让这台昂贵的机器变成一堆废铁! 庞大的信息流,如同三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精神上。 李向东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推着车的手猛地一晃,车子歪了一下,铁皮轮子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 “你他妈干什么!” 王胜利的怒吼声传来。 李向东的身体晃了晃,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向鼻腔。 他猛地低下头,用手背飞快地在鼻子下面一抹。 一抹刺眼的鲜红。 他不敢停留,强忍着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加快脚步,推着车绕过了机床,走到那堆废料前。 他低下头,装作费力地搬运着废铁,用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煞白的脸色。 成了。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预警。 这是可以被验证的,实实在在的技术缺陷! 伺服电机是假货! 导轨有划伤! 传动齿轮箱里有劣质件! 他手里,已经握住了三张足以掀翻牌桌的王牌。 他将废料一块块搬上车,然后推着车,头也不回地朝着车间后门走去,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就在他即将走出车间大门的时候。 身后,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 “王厂长来了!” “快,给王厂长让个路!” 李向东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缓缓转身。 只见车间门口,头发花白的老厂长王德发,正背着手,在一群老师傅的簇拥下,缓缓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没有刘金福那种浮夸的兴奋,只有一种技术人特有的审慎与期待。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那台S-800上,眼神专注而锐利。 李向东看着这位在厂里德高望重,唯一真正懂技术,也唯一可能听得进真话的老人。 他知道。 他的机会,来了。 第10章 天才的“直觉” 一号车间,气氛肃杀。 以S-800机床为圆心,无形的威压扩散至每一个角落。 老厂长王德发背着手,身形不算高大,腰板却挺得笔直。他戴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面那双眼睛,浑浊中透着一股子能把铁看穿的锐利。 他像一头巡视领地的老狮子,围着那台崭新的S-800,一寸一寸地审视。 他的手指偶尔会拂过冰冷的金属外壳,动作轻柔,像是抚摸情人的肌肤。 刘金福挺着肚子,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脸上的笑容热情得快要融化。 “王厂长,您看,这台S-800,绝对是咱们厂的定海神针!有了它,别说省里的订单,就是部里的军工任务,咱们也能啃下一块来!” 工段长王胜利则像个跟班,点头哈腰地补充。 “是啊厂长,刘副厂长为了这台机器,跑了多少趟省里,喝了多少酒,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王德发没理会这两人的吹捧。 他的全部心神,都在这台机器上。 两名德国专家抱着胳膊,站在一旁,下巴微扬。他们看着这群中国人对一台在他们国家已经不算最顶尖的机器顶礼膜拜,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 在他们看来,这更像是一场原始部落迎接神器的仪式。 警戒线外,工人们伸长了脖子,敬畏地看着,小声议论着。 这台机器,承载了太多人的希望。 李向东就在这片喧嚣的边缘地带。 他拿着一块油布,正对着一台老旧的C616车床,慢悠悠地擦拭着上面的油污。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懒散。 他的头低着,帽檐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凝聚成了一根无形的线,牢牢地拴在了王德发身上。 他在等。 等一个破绽。 王德发绕着机床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了机床的精密导轨部分。 那是整台机床的龙骨。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没有直接触摸,而是悬在导轨上方几公分的位置,缓缓移动。 他在用几十年老师傅的经验,感受着那里的空气流动,感受着那近乎绝对的水平。 刘金福见状,立刻凑上去,邀功似的说道。 “厂长,您看这导轨,德国人的工艺就是不一样,跟镜子似的!我问了专家,这精度,达到了μ级!” 王德发没有回应。 他的眉头,在刘金福滔滔不绝的介绍声中,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很轻微的动作。 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只泛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 但这个动作,却被李向东精准地捕捉到了。 就是现在! 王德发也感觉到了。 他感觉到了那丝不协调。 就像一首完美的交响乐里,混入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杂音。 他说不上来问题在哪。 但他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这台机器,并不像它表面看起来那样完美。 可这种纯粹的直觉,无法作为证据。 他看了一眼旁边那两位一脸傲慢的德国专家,又看了一眼满脸狂热的刘金服,最终把那点疑虑压了下去。 或许,是自己老了,感觉出错了。 他准备移开脚步,去检查下一个部分。 机会,正在以秒为单位流逝。 李向东知道,如果让王德发走开,再被刘金福用一堆虚浮的政绩报告和宏伟蓝图一忽悠,那点刚刚萌芽的怀疑,立刻就会被扼杀。 他不能再等了。 他一边擦着机床,一边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停下动作,挠了挠头。 然后,他用一种刚好能被几米外的人听清,又像是自言自语的音量,轻声嘀咕了一句。 “奇怪……” 他的声音不大,混在车间的各种噪音里,并不起眼。 “这台洋玩意的导轨润滑油滴落速度,怎么看着有点不对劲……” 王胜利离得最近,听见了这句嘀咕,立刻横眉倒竖,正要开口呵斥。 李向东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记得培训手册上写的标准值,是每分钟零点五毫升。可这个……感觉快了那么一丁点儿,像是哪儿密封不严,在漏油一样。” 声音不大。 却字字清晰。 这句话,对王胜利这种外行来说,就是狗屁不通的胡言乱语。 对刘金福来说,更是在这个关键时刻,扰乱军心的杂音。 可这句话,钻进王德发的耳朵里,却不亚于一声平地惊雷! 王德发那准备抬起的脚,猛地顿在了半空中。 他的身体,僵住了。 润滑油滴落速度! 这个参数,极其冷僻,极其专业! 它不代表性能,不代表功率,却是衡量一台精密机床导轨密封性、装配精度以及潜在磨损度的核心生命体征之一! 一个普通的工人,连导轨是什么都未必知道。 一个学徒工,怎么可能知道这个参数?还精确到了每分钟零点五毫升? 王德发猛地转过身。 他的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老人。 那双锐利的眼睛,像两把探照灯,瞬间穿过人群,越过刘金福和王胜利错愕的脸,死死地锁定了那个正拿着油布,低着头的年轻身影。 “你!” 王德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整个核心区域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刘金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王胜利刚准备发作的怒火,也硬生生憋了回去。 所有人的视线,都顺着王德发手指的方向,聚焦到了那个角落里,毫不起眼的李向东身上。 王德发没有理会身旁脸色已经变得极其难看的刘金福。 他迈开步子,径直朝着李向东走了过去。 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稳而有力的“咚、咚”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刘金福和王胜利的心尖上。 他走到李向东面前,停下。 “小同志。” 王德发的声音很严肃。 “你刚才,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李向东像是被这阵仗吓到了,手里的油布都掉在了地上。 他抬起头,脸上是一副受宠若惊,又带着几分惶恐的表情。 “厂……厂长……” 他的声音有些结巴,眼神躲闪,不敢与王德发对视,活脱脱一个被大领导突然点名,吓破了胆的愣头青。 “我……我没说什么啊……我就是……就是自己瞎琢磨……” “说!” 王德发低喝一声。 李向东身体一颤,像是被吓得不轻,这才用一种近乎于背书的语气,又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 “我……我看书上说,这……这种精密导轨,润滑油滴落速度,是……是衡量它密封好坏的关键。” “我看这台机器……感觉……感觉它滴得比标准值,快了那么一丝丝……” 他说着,还伸出右手的小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极其微小,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就……就那么一丝丝。” “可能是……可能是我眼花了。” 一丝丝。 这个词,用得妙到毫巅。 既指出了问题,又给自己留足了退路。 说对了,是观察力惊人。 说错了,也只是一个学徒工的眼花和臆测。 王德发没有说话。 他死死地盯着李向东,那双眼睛,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看了足足有十秒钟。 然后,他猛地转身,重新走回S-800机床前。 他弯下腰,几乎要把脸贴到导轨的滴油口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车间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远处其他机床的轰鸣声,衬得这里的气氛越发诡异。 一分钟。 两分钟。 王德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盯着。 刘金福的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搞不懂,事情怎么会突然发展成这样。 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学徒工,一句莫名其妙的胡话,竟然让老厂长如此失态。 这要是真查出点什么问题…… 他不敢再想下去。 终于,王德发缓缓直起了身子。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没有对,也没有错。 他只是再一次,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在角落里,低着头,仿佛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李向东。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审视,有疑惑,更多的,是一种发现了稀世珍宝般的惊奇。 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对着身后的技术员沉声吩咐了一句。 “拿秒表和量杯来。” “从现在开始,对这台机床的各项静态参数,进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监测。” “所有数据,必须在第一时间,直接送到我的办公室!”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背着手,转身就走。 留下了一脸煞白的刘金福,和一群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技术员。 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一场本该是刘金福高光时刻的庆典,就因为一个学徒工的一句话,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 看着王德发远去的背影,李向东缓缓直起身,捡起了地上的油布。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第11章 倒计时,十分钟! 一号车间,空气凝固如铁。 所有的轰鸣与嘈杂,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 工段长王胜利那张铁青的脸,堵在李向东面前,像一堵散发着恶意的墙。 “李向东。”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后槽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浓重的火药味。 “你小子,长本事了啊?” “敢在厂长面前,胡说八道!” 这话一出,周围几十号工友瞬间噤声。 一道道视线,幸灾乐祸的,担忧的,看热闹的,齐刷刷地汇聚过来,将这个小小的角落变成了全场的焦点。 赵铁柱那魁梧的身躯动了一下,粗壮的胳膊绷紧,显然是想上前。 可王胜利只是一个阴狠的眼神扫过去,赵铁柱的脚步就硬生生钉在了原地。 他能帮李向东扛一次事,却扛不住这种“破坏生产”的大帽子。 李向东的身体,在众人注视下,本能地向后缩了半步。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活脱脱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学徒工。 “王……王头儿,我……我没有……” 他结结巴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我就是……就是自己瞎嘀咕,我哪儿敢胡说八道啊……” 这副窝囊的样子,非但没让王胜利的怒火平息,反而像是给火上浇了一勺热油。 欺负老实人,最能彰显权威。 “瞎嘀咕?” 王胜利冷笑,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李向东脸上了。 “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撑的,嫉妒厂里进了新设备!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思想有问题!典型的破坏分子!” “你……” 李向东还想辩解。 “你什么你!” 王胜利根本不给他机会,一根手指几乎戳到他的鼻尖。 “今天这事,没完!等刘副厂长发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话音刚落,一个比他更具压迫感的身影,从人群后方走了过来。 刘金福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瞎嘀咕?” 刘金福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子阴冷的寒意,让周围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小同志,你的胆子,可不小啊。” 他踱着步子,绕着李向东走了一圈,像是在审视一件货物。 “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不是瞎嘀咕,你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老厂长年纪大了,心肠软,容易被你这种巧言令色的小人蒙蔽!” 他猛地一挥手,音量陡然拔高,对着所有人,也像是对着空气中那个刚刚离去的老厂长身影喊话。 “什么二十四小时监测?简直是胡闹!” “这台S-800,是我亲自去省里,磨破了嘴皮子才要回来的宝贝!是咱们红星厂未来的希望!容不得半点耽搁!” 他挺起肚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下达了命令。 “今天下午,就在这里,必须开机调试!” “我要让全厂的同志们都看看,德意志的工业结晶,到底有多厉害!” “我还要马上给市里写报告,报喜!这可是我们厂今年最大的政绩!” 这番话,等同于公然推翻了王德发的决定。 车间里,一些老技术员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看着刘金福那副不容置疑的架势,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李向东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低着头,双手死死地攥着,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刺痛。 硬顶? 那是找死。 刘金福现在正在气头上,谁敢忤逆他,谁就是他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可不顶,那台机器就要通电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开始不受控制地在周围快速扫视。 他不敢抬头,只能用眼角的余光,像雷达一样,搜索着任何可能破局的道具。 地面上,一滩凝固的机油。 墙角,一堆废弃的铁屑。 不远处,一个半开的工具箱,里面露出扳手和铁锤的金属光泽。 不行。 都太刻意了。 一旦用了,他破坏分子的帽子就彻底坐实了。 必须是一个意外。 一个看起来合情合理,谁也挑不出毛病的意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两名一直抱着胳膊看戏的德国专家,似乎也对这场发生在眼前的工厂内斗失去了耐心。 其中那个高个子金发专家,用德语跟同伴抱怨了一句,然后耸了耸肩,直接绕过刘金福,大步走向了S-800的控制台。 他的同伴紧随其后。 他们直接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他们只负责安装调试,至于谁是厂长,谁说了算,跟他们无关。 刘金福看到这一幕,脸上顿时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连德国专家都支持我! 看你个老王头还怎么说! 局势,瞬间滑向了最危险的边缘。 开机调试,迫在眉睫。 留给李向东的时间,只剩下最后几分钟。 王胜利见刘金福大局已定,更是得意忘形。 他要在这位副厂长面前,好好表现一下自己的忠心和执行力。 他转过身,对着还在那里“发呆”的李向东,脸上露出狰狞的笑。 “还愣着干什么?!”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推在李向东的肩膀上。 “滚一边去!别在这儿碍眼!” 那股巨力,让李向东踉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 “去!把墙角那堆垃圾给我清了!现在就去!” 王胜利指着车间最偏僻,最阴暗的那个角落,粗暴地喝道。 那里,是车间总电闸箱的下方。 羞辱。 赤裸裸的羞辱。 李向东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狼狈地稳住身形,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朝着那个角落走去。 他的背影,在众人眼中,充满了屈辱与落寞。 像一条被主人踹了一脚的丧家之犬。 可就在他踉跄着走向那个角落的过程中。 在他低垂的眼帘下。 一抹骇人的亮光,一闪而过! 电闸箱! 那个角落,是整个车间动力系统的核心! 而就在那个被无数人忽略的,堆放着破扫帚和烂抹布的角落里。 一个满是油污,被遗忘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旧物件,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是一个小型的,手摇式液压千斤顶。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瞬间在他的脑中成型。 他忍受着背后传来的讥笑声,弯下腰,捡起一把破扫帚,开始假模假样地清扫着地上的灰尘。 他的动作很慢,很屈辱。 可他的眼角余光,却像被焊死了一样,死死地锁定了那个不起眼的千斤顶。 刘金福很满意眼前的景象。 刺头被镇压,权威被树立,德国专家也开始干活了。 一切,都回到了他掌控的轨道上。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那两位德国专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然后,他转过身,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对着全车间的工人,大声宣布。 “准备通电!” “十全十美,咱们就定在十分钟后!” “让某些老眼昏花的人也看看,什么是德意志的效率!” 倒计时,开始了。 第12章 漏油的千斤顶 十分钟。 对于一场盛大的庆典来说,不过是开胃菜前的等待。 对于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来说,却是通往地狱的最后一段路。 刘金福背着手,站在S-800机床那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机身旁,下巴微微扬起。 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享受着那些技术员们投来的,混杂着敬畏与崇拜的眼神。 享受着整个车间,因他一句话而变得肃杀,又因他一句话而即将沸腾的绝对掌控感。 “刘副厂长,您这手腕,真是太高明了。” 工段长王胜利的腰,弯成了一只煮熟的虾米,脸上的谄媚几乎要溢出来。 “杀伐果断,雷厉风行!这才是咱们红星厂需要的领路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屑地朝着老厂长办公室的方向撇了撇嘴。 “不像某些人,思想僵化,畏首畏尾,一台好机器放在面前,还疑神疑鬼的,简直是耽误工厂发展!” 刘金福听着这番吹捧,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他拍了拍王胜利的肩膀,一副孺子可教的欣慰模样。 “小王啊,好好干。” “等这台S-800的生产任务下来,这个车间主任的位子,我看你就很合适嘛。” 王胜利闻言,浑身一颤,脸上的肥肉都激动得抖了起来。 “谢谢刘副厂长栽培!我一定为您当牛做马,万死不辞!” 两人的对话声音不大,却也足够让周围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那些原本还有些犹豫的老技术员,此刻也纷纷低下了头,不敢再有任何异议。 另一边,两名德国专家已经完成了最后的面板检查。 高个子专家对着刘金福耸了耸肩,做了一个“OK”的手势,示意一切准备就绪。 他们的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淡漠,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与他们无关的闹剧。 整个一号车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舞台。 刘金福和王胜利是舞台中央最耀眼的主角。 周围的工人们,是翘首以盼的观众。 而李向东,则是那个被所有人遗忘在角落里,负责清理舞台垃圾的小丑。 他拿着一把破扫帚,面对着墙角那堆积如山的废料,背影看起来孤单又可怜。 没有人注意到他。 也没有人知道,这个舞台的剧本,即将被这个小丑,用一种最粗暴的方式,彻底改写。 李向东的呼吸很平稳。 他看似在费力地清扫着地面上厚厚的铁屑与灰尘,动作笨拙而缓慢。 可他的所有精神,都像是一条无形的触手,悄无声息地探进了那堆废料的深处,缠绕上了一个冰冷的、满是油污的铁疙瘩。 那个被遗忘了不知多少年的,手摇式液压千斤顶。 “唔……” 一个苍老又带着浓浓怨气的念头,断断续续地钻进他的脑海。 “腰……我的老腰……上次被那块铁疙瘩压了一下,到现在还憋着一股子邪火……” “密封圈……早就硬得跟王寡妇的心一样了……” “别再碰我……再来一下,我……我就真的要尿裤子了……” 成了! 李向东的动作顿了一下。 信息确认。 这个老家伙,内部的液压油路因为老化和之前的受力,已经处于一种高压满载的临界状态。 就像一个被吹到极限的气球,只需要最轻微的一根针,就能让它彻底爆开。 而它的位置,简直是天赐的绝佳。 它被一堆沉重的废弃零件死死地压着,任何大动作都会引起怀疑。 可它的正上方,就是整个车间动力系统的总枢纽——那个巨大而老旧的总电闸箱! 计划,可行。 李向东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不再用扫帚,而是弯下腰,开始徒手搬运那些废料。 他的动作,依旧是那么“笨手笨脚”。 “哐当!” 他故意失手,让一块铁皮零件从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另一根钢管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叮铃咣啷!” 他抱起一堆螺丝零件,又“不小心”地洒了一地,金属碰撞水泥地的声音,清脆又烦人。 他在用这种方式,制造着合理的噪音,掩盖自己真正的意图。 他的身体,巧妙地挡住了绝大多数人的视线。 他那看似杂乱无章的动作,却在一步步地,将那个千斤顶周围的障碍物,一点点地清理开。 “你他妈拆房子呢!?” 王胜利的耐心终于被耗尽了。 他正享受着即将上位的快感,这刺耳的噪音让他觉得格外烦躁。 他转过身,指着李向东的鼻子,破口大骂。 “会不会干活!轻点!弄坏了地砖你赔得起吗!” 这一声怒吼,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就连刘金福,也皱着眉头看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厌恶。 就是现在! 就在所有人的视线,都被王胜利的吼叫声吸引过去的那一瞬间。 李向东像是被吓了一跳,手一抖,一颗滚圆的六角螺母从他指尖滑落,“咕噜噜”地滚到了墙角,恰好停在了那个千斤顶的旁边。 “对……对不起,王头儿,我马上捡起来。” 他慌忙道歉,弯下腰,身体形成一个完美的视觉死角。 他的右手伸向那颗螺母。 而他的右脚,那只穿着厚底劳保鞋的脚,却在弯腰的掩护下,向后猛地一蹬。 脚后跟,精准而又凶狠地,踹在了那个千斤顶满是油污的底座上。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当他直起身子,手里捏着那颗螺母,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惶恐不安的表情时,一切都已结束。 没有人发现任何异常。 王胜利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这个让他倒胃口的废物。 李向东没有动。 他再一次,将精神力探了过去。 “呃啊——!” 千斤顶的意识,发出了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呻吟。 “完……完了……憋……憋不住了……” 下一秒。 一股黑色的,散发着刺鼻机油味的粘稠液体,从千斤顶底座一个极其隐蔽的裂口处,无声地,缓缓地渗了出来。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它只是安静地流淌着,在满是灰尘与油污的水泥地上,汇聚成一小滩毫不起眼的油渍。 那片油渍的颜色,与周围几十年的陈年污垢,几乎完美地融为一体。 它的位置,恰好就在总电闸箱的正下方。 一个完美的,致命的陷阱。 布置完成。 “时间到!” 刘金福看了一眼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春风满面地一挥手,声音洪亮如钟。 “通电!” 一名早已等候在旁,身材精干的青年技术员,立刻领命。 他叫孙建军,是厂里重点培养的技术骨干,能第一个操作这台德国机床,对他来说是莫大的荣耀。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大步流星地朝着总电闸箱走去。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铿锵有力。 整个车间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李向东悄无声息地混进了人群的后方,他低下头,心脏却提到了嗓子眼。 孙建军走到了电闸箱前。 他没有,也不可能注意到,脚下那片与周围污垢别无二致的油渍。 他的手,握住了那根冰冷的,巨大的电闸拉杆。 他转过头,看向刘金福,等待着最后的确认。 刘金福得意地扫视全场,享受着这君临天下般的时刻。 最后,他的目光,刻意地,挑衅地,望向了远处老厂长办公室所在的方向。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孙建军得到了指令。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坟起,猛地将那巨大的拉杆,向下一合! 第13章 完美的“意外” 孙建军的手臂肌肉坟起,青筋如虬龙般盘踞。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根承载着全厂希望的巨大电闸拉杆,狠狠地向下一合! “咔——哐!” 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车间里回荡,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成了! 刘金福的嘴角,已经咧到了耳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伸长了脖子,等待着那台钢铁巨兽苏醒时的第一声咆哮。 一秒。 两秒。 三秒。 预想中,那代表着德意志工业巅峰的强劲轰鸣,并未响起。 整个车间,依旧是一片诡异的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就在众人脸上的期待即将转为疑惑的瞬间。 “噗!” 一声沉闷得如同胖子放屁的轻响,从总电闸箱的位置传了出来。 那声音很小,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现场紧绷到极致的气氛。 紧接着。 “噼里啪啦——!” 一串刺眼的,带着毁灭气息的蓝白色电火花,如同毒蛇的信子,从电闸箱的缝隙中疯狂窜出!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臭氧与塑料烧焦的刺鼻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孙建军的反应不可谓不快。 他几乎是在火花爆开的瞬间,就怪叫一声,整个人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片死亡电光。 他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可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车间顶棚上,一盏离电闸箱最近的日光灯管,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嗡”声,然后剧烈地闪烁了两下。 啪! 灯管炸裂。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下一秒,整个一号车间,所有的照明设备,所有的动力机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同时掐断了喉咙。 嗡鸣声,电流声,风扇转动声……所有的声音,都在一秒之内,戛然而生。 世界,陷入了一片昏暗与死寂。 只有几扇高窗透进来的,那点微弱的夕阳余光,在空气中拉出几道昏黄的光柱,照亮了无数张呆若木鸡的脸。 停电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彻底的,毫无征兆的大停电。 刘金福脸上那志得意满的笑容,还僵在嘴角。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从兴奋的涨红,迅速转为错愕的铁青,最后,变成了一片难看到极致的猪肝色。 他就像一尊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的雕像,傻傻地愣在原地。 那两名一直抱着胳膊,脸上挂着职业化淡漠的德国专家,此刻也收起了那份傲慢。 他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碧色眼眸中,看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与荒谬。 “怎……怎么回事?” “停电了?开什么玩笑!” “我的天,总闸烧了!” 死寂,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紧接着,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工人们的议论声,惊呼声,嗡嗡作响,像是一锅瞬间沸腾的开水,让整个昏暗的车间都变得混乱不堪。 “安静!” 刘金福终于从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他发出一声气急败坏的咆哮,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有些尖利,彻底失去了刚才的沉稳。 “都给我闭嘴!” 他像一头发狂的公牛,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个还在冒着袅袅黑烟的电闸箱前。 “电工呢!电工死哪儿去了!” 他指着那个罪魁祸首,唾沫横飞地怒吼。 “王胜利!你他妈是死人吗!还不快去给我找人!” “哎!是!是!” 工段长王胜利如梦初醒,被骂得一个哆嗦,连忙点头哈腰,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咋咋呼呼地朝着人群外冲去。 “电工组!电工组的人呢!快过来!” 整个车间,乱成了一锅粥。 李向东就混在这锅粥里。 他低着头,把自己藏在人群的阴影中,感受着周围的混乱,听着刘金福那无能狂怒的咆哮。 他悄悄松开了那双因为紧张而攥得死死的拳头,掌心里,全是冷汗。 成了。 第一步,成了。 几分钟后,一个五十多岁,穿着蓝色工作服的老师傅,被王胜利连拉带拽地拖了过来。 他就是电工组的组长,老张。 “快!老张!快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刘金福一把抓住老张的胳膊,力道大得让老师傅的脸都皱成了一团。 “我……我看看,刘厂长您先松手。” 老张挣开他的手,从腰间摸出一支老旧的手电筒,打开。 那道昏黄的光柱,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电闸箱周围的黑暗。 他凑上前,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手电光在那片狼藉的烧灼痕迹上,来回扫视。 周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紧张地看着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老张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的脸色,也随着手电光的移动,变得越来越难看,最后,化为了一片煞白。 “怎么样了?!” 刘金福的耐心已经耗尽,不耐烦地催促道。 老张关掉手电,转过身,满头大汗地看着刘金福,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刘……刘厂长……” “总闸……彻底烧毁了。” “而且……而且看这情况,是内部线路老化,再加上刚才强行通电,负载过大,引起的短路。” 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继续说道。 “这……这不是换个保险丝就能解决的事。整个电闸箱内部的线路,都得重新排查,重新铺设。” “这活儿……今天下午,肯定是干不完了。” 轰! 老张的话,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刘金福的脑袋上。 今天下午,干不完了?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老张的鼻子,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想骂人。 可他又能骂什么呢? 骂线路老化?那板子最后还是会打到他这个管生产的副厂长自己身上。 他总不能让那两位金发碧眼的德国专家,打着手电筒,在黑暗里调试这台几百万的宝贝机器吧? 那传出去,整个红星厂,不,是整个市的工业系统,都得沦为天大的笑柄。 他所有的计划,所有的美好蓝图,他那即将到手的,金灿灿的政绩…… 全被这该死的,不争气的电闸箱,给毁了!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与憋屈感,涌上心头。 刘金福感觉自己的胸口堵得慌,眼前一阵阵发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最终,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地挥了挥手。 他看着周围一张张错愕的,幸灾乐祸的,茫然无措的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今天的调试……取消!” “都散了!散了!” 说完,他再也待不下去,猛地一甩手,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 “王胜利!你跟我来!我倒要看看,这线路到底是怎么维护的!非要查出个责任人不可!” 王胜利不敢怠慢,连忙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那副狼狈的模样,哪还有半点刚才的威风。 一场本该风光无限的开机大典,就以这样一种虎头蛇尾,近乎于闹剧的方式,草草收场。 工人们面面相觑,最后也只能三三两两地,带着满肚子的疑惑与谈资,四散而去。 李向东混在人群中,低着头,快步走出了车间。 当他重新站在车间外的阳光下时,才长长地,悄悄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看着刘金福和王胜利那副吃了苍蝇般,气急败坏的背影,心中只觉得一阵暗爽。 他成功了。 用一个谁也查不出来的“意外”,用最小的代价,阻止了那场即将发生的灾难。 更重要的是,他为自己,争取到了整整一个晚上,外加一个上午的宝贵时间。 然而,李向东心里清楚得很。 拖延,只是权宜之计。 刘金福的性格,今天吃了这么大的亏,明天一定会用更强硬,更不容置疑的方式,把调试继续下去。 问题的根源,那台S-800机床的致命缺陷,还没有被解决。 危机,仍在。 他必须利用这个夜晚,找到真正的,能够一击致命的突破口。 暮色四合,天边的晚霞如血。 李向东站在厂区的林荫道下,抬头看向远处那栋灰色的办公楼。 就在他准备转身回家时,三楼的一个窗口,忽然亮起了一盏灯。 那灯光,在逐渐暗淡的天色中,显得格外醒目。 那是老厂长王德发的办公室。 李向东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的视线,牢牢地锁定了那片温暖的灯光。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决定,在他的心中,迅速成型。 他不再犹豫,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半旧的工装,转身,朝着那栋办公楼,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他要去进行一场豪赌。 用自己的未来,赌一位老技术人的良知。 第14章 厂长,我拿前途跟你赌! 夜色如墨,将整个红星厂区浸泡在深沉的寂静里。 几盏昏黄的路灯,在夜风中孤独地亮着,光线勉强驱散了脚下的一小片黑暗,却让远处的阴影显得更加浓重。 王德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家属楼下的林荫道上。 他刚从车间回来,一号车间灯火通明,电工组正在连夜抢修那个烧毁的总闸。 刘金福的咆哮声,王胜利的马屁声,还有那两个德国专家无奈摊手的画面,在他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粥。 烦。 说不出的心烦。 他掏出烟盒,磕出一根,正准备点上。 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从路旁一棵大槐树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王德发脚步一顿,捏着香烟的手指停在半空。 他眯起眼,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了来人的脸。 很年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 是下午那个让他印象深刻的学徒工。 李向东。 王德发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白天的烦躁又涌上几分。 “小同志,你有什么事?”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官的警惕。 这么晚了,一个学徒工,专门等在这里堵他这个厂长,怎么看都不正常。 李向东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道歉,或者解释。 他只是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灯光下,让自己的脸完全暴露在王德发的视野里。 “王厂长,我知道现在找您不合规矩。”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点一个学徒工面对厂长时该有的惶恐。 “但我必须说,S-800机床真的有问题!” “今天下午的停电不是意外,它救了我们厂!” 这番话,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炸雷,每一个字都炸得王德发耳膜嗡嗡作响。 他拿着香烟的手指猛地一颤,那根烟掉在了地上。 王德发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子久居上位的威压。 “小同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这是能乱说的话?” “指控一场意外?污蔑一台新设备?你这是什么思想!” 他一连串的质问,换做任何一个普通工人,恐怕早就吓得腿软了。 李向东却依旧站得笔直。 他知道,面对王德发这样的老技术人,任何花言巧语都是多余的。 唯一的武器,就是技术本身。 “我没有污蔑。” 李向东迎着王德发的审视,一字一句地开口。 “我承认,我对技术有些偏执,甚至是钻牛角尖。” “下午我跟您提的润滑油滴速问题,不是我胡编乱造。那是我在一本五六年的《苏联机床与工具》杂志上看到的,上面详细记载了一个因为导轨密封圈老化,导致润滑油渗漏,最终在高速运转下烧毁主轴的案例。” 《苏联机床与工具》? 王德发愣住了,那本杂志他年轻时也看过,是压箱底的宝贝。 “我回去之后,越想越不对劲。” 李向东的语速开始加快,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在脑中推演了无数遍的报告。 “S-800的导轨,用的是赫兹接触理论,对表面光洁度和密封性的要求,比苏联的老机床高了不止一个等级。它的润滑油滴速异常,哪怕只有一丝丝,也绝对不是小问题!” “这说明,它的装配精度,或者密封件本身,存在着我们看不见的缺陷!” 王德发脸上的怒意,在李向东这番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的技术分析下,开始一点点地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震惊。 赫兹接触理论? 装配精度? 这些词,从一个十八岁的学徒工嘴里说出来,本身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这还不是全部。” 李向东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抛出重磅炸弹。 “我今天下午,被王胜利工段长安排去清理那台机器旁边的废料,我离得很近,我听见了声音。” “什么声音?” 王德发下意识地追问。 “一种很细微的,高频的嗡鸣声。不是正常的电流声,更像是什么东西在产生共振。” 李向东伸出两根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 “那声音的源头,在机床的动力单元附近。我斗胆猜测,是伺服电机的动平衡出了问题!” “这同样是我从一本西德的技术期刊影印本上看到的案例,一款新型的伺服电机,因为内部转子有细微的铸造缺陷,在低速运转时毫无异常,可一旦通电加载,转速超过每分钟三千转,就会立刻因为动平衡被破坏,产生剧烈抖动,从而撕裂整个传动系统!” 伺服电机! 动平衡! 铸造缺陷! 如果说第一个问题还只是让王德发震惊,那第二个问题,就让他感觉后背的汗毛都一根根立了起来。 他白天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那丝不协调感,在李向东的描述下,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具象! 这不是一个学徒工能编出来的! 这背后,是海量的知识储备和惊人到可怕的观察力! 王德发死死地盯着李向东,那张疲惫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的神色。 “你……这些东西,你都是从哪儿知道的?” 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看书。” 李向东的回答简单直接。 “厂里图书馆的技术期刊,市里旧书摊的外国杂志,只要是跟机械有关的,我都看。” “我就是喜欢琢磨这些东西,厂里的老师傅都说我魔怔了。” 他恰到好处地挠了挠头,露出一副技术宅特有的,带点憨直的表情。 这个人设,完美无缺。 王德发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想从这张年轻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说谎的痕迹。 可他失败了。 那双眼睛里,没有投机取巧,没有哗众取宠。 只有一种近乎于火焰般的偏执,和对技术的绝对自信。 “你说的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 良久,王德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没有任何证据。” “证据,就在那台机器里!” 李向东猛地抬起头,往前踏了一步,气势咄咄逼人。 “王厂长,我知道您心里也有怀疑!否则您下午不会下令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测!” “刘副厂长他不懂技术,他只看得到政绩!可您懂!您是咱们厂技术上的一把刀!这把刀,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一把有问题的武器被带上战场吗?” “今天下午,如果不是那个电闸凑巧烧了,现在躺在医院里的,可能就是孙建军!我们红星厂,就会成为全市,乃至全省的笑话!” “这个责任,刘金福他担不起,您,也担不起!” 一番话,掷地有声,字字诛心。 王德发被这股气势逼得连退了半步,后背撞在了身后的槐树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大口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被震撼了。 不是被那番话的内容,而是被说出这番话的这个少年。 这哪里是一个十八岁的学徒工? 这份洞察力,这份胆识,这份敢于直面厂长的魄力…… 他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为了一个技术参数,敢跟苏联专家拍桌子叫板的自己。 那股子为了技术,不惜一切的犟劲,一模一样。 李向东看着他,知道火候到了。 他收起了所有咄咄逼人的气势,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无比诚恳,无比郑重的语气,说出了那句早已准备好的,赌上一切的话。 “厂长,我拿我的前途做担保。” “请您再给我,也是给咱们厂,一次机会。” “明天,当着全厂工人的面,给我十分钟,让我证明我的怀疑。” “如果我错了,我李向东,立刻卷铺盖滚蛋!这辈子,绝不再踏进红星厂的大门一步!” “如果我对了……”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夜风,吹过林梢,发出“沙沙”的声响。 王德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李向东那双在黑夜中亮得惊人的眼睛,内心的天平,在剧烈地摇摆之后,终于,彻底地,倒向了一边。 他缓缓地,捡起了地上那根被他失手掉落的香烟,重新放回嘴里。 他没有点燃。 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15章 最原始的武器 深夜,厂长办公室的灯光,是整个红星厂区唯一的光源。 王德发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办公桌后,亲手签发了一份通知。 《关于召开S-800型高精密数控机床技术公开鉴定会的通知》。 白纸黑字,盖上了鲜红的公章。 他知道,这份通知一旦下发,就再无回头路。 他顶住了刘金福在电话里几乎是咆哮的质问,也无视了对方那夹杂着威胁的暗示。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黑暗。 他赌上了一辈子的声誉。 赌那个叫李向东的年轻人。 …… 另一边,职工宿舍。 李向东推开门,一股冷清的气息扑面而来。 姐姐李丽华今晚在夜校有课,要很晚才回。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压力如同实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明天,一号车间,当着全厂所有技术员和领导的面。 他要用最简陋的手段,去挑战一台价值数百万的德国机器。 赢,一步登天。 输,万劫不复。 他的身体因为那股后知后觉的兴奋,微微发颤。 这才是重活一世该有的心跳。 消息,比风传得还快。 那份贴在公告栏上的红头文件,像一颗投入平静池塘的炸弹,在红星厂的各个角落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刘金福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哈哈哈哈!” 他看着手下人抄录回来的通知内容,先是愣了三秒,随即爆发出了一阵病态的狂笑。 “疯了!王德发真是老糊涂了!他疯了!” 他把那张纸拍在桌上,脸上的肌肉因为过度兴奋而扭曲。 “技术公开鉴定会?就凭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学徒工?他这是要干什么?他这是要把自己的脸,还有我们红星厂的脸,一起丢到太平洋里去!” 工段长王胜利站在一旁,也是一脸的狂喜和难以置信。 “刘副厂长,这……这是真的?王德发他真敢这么干?” “白纸黑字,还能有假?” 刘金福猛吸一口烟,又重重地吐出。 “我本来还想着怎么反击,没想到啊,他自己把脖子伸到了绞索下面!” “这是自掘坟墓!” 王胜利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立刻凑上前,压低了声音。 “刘副厂长,那咱们明天……” “什么都不用干。” 刘金福的脸上露出一抹阴狠的冷笑。 “我们明天,就搬着板凳,带上瓜子,去一号车间,安安静静地看戏。” “看王德发怎么被一个黄口小儿耍得团团转,看他那张老脸,怎么被他自己亲手撕下来!” “对了,去,通知宣传科,还有工会的人,明天都到场!这么有教育意义的场面,可不能错过了!” 王胜利心领神会,脸上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立刻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开始串联,开始煽风点火。 他们已经能预见到,明天,将会是王德发政治生涯中最耻辱的一天。 而李向东,不过是那场好戏里,一个无足轻重,用完即扔的小丑。 夜,越来越深。 李向东在狭小的宿舍里来回踱步。 伺服电机是假货。 导轨有划伤。 齿轮箱里有劣质件。 这些结论,在他的脑中清晰无比。 可怎么证明? 那些缺陷,都是微米级别,甚至是隐藏在机器内部的。 没有专业的超声波探伤仪,没有三坐标测量仪,更没有金属成分分析光谱仪。 他现在,两手空空。 他就像一个知道宝藏地点的探险家,却没有一张地图和一把铲子。 光靠嘴说,那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力的辩白。 他必须拿出证据。 眼见为实,足以让所有人闭嘴的铁证! 他停下脚步,双手插进头发,用力地抓着头皮。 前世几十年的工程师生涯,那些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知识,如同被狂风吹开的尘封档案,一页页地在他眼前翻过。 有了!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想到了。 想到了那些在精密仪器诞生之前,老师傅们代代相传的,最原始,最巧妙,却也最有效的“土办法”! 用医用听诊器,放大机器内部的异响,定位故障源头! 用墨水和玻璃板,检测导轨那微米级别的平整度! 用一沓厚薄不一的纸片,充当临时塞尺,去测量那肉眼无法分辨的装配间隙! 这些方法,在这个年代,绝对是闻所未闻。 它们看似简陋,甚至有些可笑。 可在李向东手中,它们就是最锋利的武器! 足以将S-800那光鲜亮丽的外壳,一层层剥开,露出其内部早已腐烂的真相! 计划已定。 可执行计划,需要工具,需要帮手。 他一个人,做不到。 李向东没有犹豫,推开门,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另一栋宿舍楼。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 门开了,赵铁柱那魁梧的身躯堵在门口,他睡眼惺忪,显然是被吵醒了。 “向东?这么晚了,出啥事了?” 李向东没有废话,直接闪身进了屋,反手把门关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借着昏暗的灯光,飞快地在上面写下一行行字。 “铁柱哥,我需要这些东西,现在,立刻,马上。” 他将那张写满了字的纸,递了过去。 赵铁柱接过纸条,凑到灯下。 他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医用听诊器……一瓶英雄牌的黑墨水……一沓厚薄不一的纸,要从最薄的窗户纸到最厚的牛皮纸……还有,强力磁铁,越多越好……” 赵铁柱抬起头,满脸都是问号。 这都什么跟什么? 听诊器?你要给机器看病? 墨水和纸?你要写大字报? 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让他一头雾水。 他张了张嘴,想问。 可当他的视线,对上李向东那双眼睛时,所有的问题,都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里面没有慌乱,没有恐惧。 只有一种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然,和一团仿佛能燃尽一切的火焰。 赵铁柱的心,没来由地一颤。 他看不懂那张清单,但他看懂了李向东。 他没有再多问一个字。 有些事,不需要问。 赵铁柱将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揣进胸口的口袋,动作郑重得像是在收藏一份绝密文件。 他转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破旧的木箱,从里面翻出自己攒了小半年的积蓄,一股脑地塞进口袋。 然后,他抓起一件外套,大步走向门口。 “哥信你!” 他丢下这三个字,拉开门,没有丝毫停留,那魁梧的背影,决绝地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里。 他要去医院找值夜班的护士老乡,要去厂里子弟学校的教务处碰碰运气,要去那黑灯瞎火的废品站里,一点点地翻找。 这一夜,注定无眠。 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 李向东宿舍的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 赵铁柱回来了。 他满身疲惫,衣服上沾满了灰尘与铁锈,眼眶熬得通红,脸上甚至还多了一道被什么东西划破的口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桌前,将怀里抱着的,口袋里揣着的一堆东西,一样一样地,放在了桌上。 一个带着消毒水味的医用听诊器。 一瓶还没开封的英雄牌黑墨水。 一沓厚薄不一,裁剪整齐的纸片。 还有十几块大小不一,从废旧喇叭上拆下来的,吸力强劲的磁铁。 “向东。” 赵铁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都齐了!” 李向东看着桌上这些简陋到近乎寒酸的“武器”,又看看赵铁柱那张疲惫不堪,却带着一丝憨厚笑意的脸。 他没有说谢谢。 他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赵铁柱的肩膀。 这场战斗,他不是一个人。 …… 清晨。 一号车间,人山人海。 所有人都被通知,前来观摩这场史无前例的“技术鉴定会”。 刘金福和王胜利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背着手,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冷笑。 老厂长王德发面沉如水,独自站在一旁,身上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在全厂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 李向东手里拿着一个在车间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医用听诊器,一步步地,走到了那台银灰色的S-800机床前。 大戏,开锣。 第16章 神医号脉 李向东踏入一号车间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原本嘈杂鼎沸的议论声,轰然静止。 数百道目光,唰的一下,全部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这片死寂只持续了不到两秒。 随即,如同滚油中被泼入了一瓢冷水,更加刺耳的,毫不掩饰的嗤笑声,轰然炸开。 “哟,大师来了!” “快看快看,手里拿的那个是啥?听诊器?哈哈哈哈!” “他不会真要给机床听心跳吧?我他娘的在厂里干了二十年,头回见这种西洋镜!” 工段长王胜利正被一群技术员簇拥在最中央,他看到李向东,脸上的讥讽之色浓郁到了极点。 他干脆把手里的茶缸子往旁边一递,两手在胸前夸张地画着符,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叫唤起来。 “哎哟喂!神医下凡,百病消散呐!” “待会儿咱们的李大师,就要用这祖传的听诊器,给咱们这德国来的洋疙瘩号号脉,看看是喜脉还是绝脉!” 他那副活灵活现的跳大神模样,引得周围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一些年轻的学徒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就连几个平日里德高望重的老技术员,此刻也是连连摇头,脸上写满了荒谬与不屑。 这场面,不是技术鉴定。 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针对李向东和王德发的公开处刑。 “他妈的!” 人群中的赵铁柱,一张黝黑的脸膛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坟起,像盘踞的虬龙。 那双砂锅大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他魁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冲,就要冲破人群,去跟王胜利那个狗娘养的理论。 就在他即将爆发的瞬间,一只手,一只并不算粗壮,却异常沉稳的手,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胳膊上。 是李向东。 “铁柱哥。” 李向东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别急。” “让他们笑。” 赵铁柱的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他扭过头,看着李向东那张古井无波的脸,满腔的怒火像是被一座冰山当头压下,憋得他胸口发闷。 他想不通,都到这份上了,向东怎么还能忍得住? 李向东没有再多解释。 他松开手,在全场数百道戏谑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走向了车间中央。 他将那个破旧的帆布工具包,轻轻地放在了S-800机床冰冷的基座旁。 那份从容,那份镇定,与周围的喧嚣和嘲弄,形成了一种极其诡异的,格格不入的对立。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色工作服,头发有些花白的老技术员,从王胜利身边站了出来。 他叫张国栋,是厂里钳工组的老师傅,技术不错,就是为人有些倚老卖老,跟王胜利走得极近。 “小李。” 张国栋背着手,下巴微扬,用一种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开了口。 “我们这些人,搞了一辈子技术,靠的是图纸,是数据,是千分尺和百分表。” “你今天,拿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出来,算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子道德审判的意味。 “你这是在胡闹!你这是对我们厂里所有技术人员的,一种侮辱!” 这句话,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技术人员的情绪。 “张师傅说得对!” “这哪是鉴定?这简直就是儿戏!” “把我们当猴耍呢?!” 附和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墙壁,朝着李向东狠狠地挤压过来。 舆论的压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面对这千夫所指的场面,李向东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没有反驳,甚至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他只是转过身,对着那位义愤填膺的张师傅,恭恭敬敬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张师傅。” 他直起身,脸上依旧带着那副谦逊的,甚至有些憨直的表情。 “您说得对。” “科学,就是要靠数据说话。技术,更是来不得半点虚假。”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我今天带来的这些东西,也确实上不了台面,只是一些我自己瞎琢磨的辅助手段。” “到底能不能行,是不是胡闹,最后还是要请您,还有在场的各位师傅,亲自上手验证。” “我只是斗胆,提出一种可能性,绝不敢说自己一定是对的。” 这番话,以退为进,滴水不漏。 就像一记刚猛的拳头,卯足了劲打出去,却狠狠地砸在了一团厚实的棉花上。 张国栋被他这一番操作弄得不上不下,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准备好的一肚子教训人的词,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周围的附和声,也渐渐弱了下去。 一些原本跟着起哄的技术员,看着李向东那副诚恳的样子,脸上的讥笑也收敛了几分,转为一种审视与疑惑。 王胜利见状,心里暗骂一声“小狐狸”,正要再次开口煽动。 “王厂长来了!” “刘副厂长也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老厂长王德发和副厂长刘金福,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刘金福一看到车间里这剑拔弩张,却又有些诡异的气氛,脸上的得意之色再也掩饰不住。 他快走两步,凑到王德发身边,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说道。 “王厂长,您看,您看看。” 他指着场中的李向东,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这场闹剧,我看,还是趁早收场吧。” “不然,等会儿那两位德国专家过来,看到我们用这种方式搞技术鉴定,咱们红星厂的脸,可就真没地方搁了。” 王德发的脸色铁青,嘴唇紧紧地抿着。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现在骑虎难下。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没有理会身旁幸灾乐祸的刘金福,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了李向东的面前。 整个车间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王德发看着眼前的少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车间的每一个角落。 “准备好了吗?” 李向东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半分躲闪。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准备好了。” 得到这个回答,王德发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他猛地转身,那并不高大的身躯里,爆发出了一股骇人的威势。 “都安静!” 他对着全场,低喝一声。 “技术鉴定会,现在开始!” “是对,是错,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让事实说话!” 老厂长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威信,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那股不容置疑的气场,如同一座大山,强行压下了所有的杂音与骚动。 车间里,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在这片寂静中,李向东缓缓蹲下身,打开了他的帆布工具包。 所有人的视线,都死死地盯着他的动作。 他们想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学徒工,到底要耍出什么花样来。 然而,李向东拿出的第一件东西,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是那个可笑的听诊器。 也不是那瓶莫名其妙的墨水。 而是一本半旧的笔记本,和一支最普通的英雄牌钢笔。 他将笔记本平摊在地上,拧开笔帽,神情专注,一丝不苟地在扉页上,写下了一行字。 “S-800型机床技术鉴定记录。” 紧接着,他又另起一行,写下了今天的日期。 最后,他用一种标准的工程字体,有条不紊地写下了第一个检测项目。 “检测项目一:动力单元内部异响排查及故障源定位。” 他做完这一切,才缓缓合上笔帽,将笔记本放在一旁。 整个过程,不急不缓,条理清晰。 那股子严谨的,专业的,完全不像是一个学徒工该有的态度,让一些原本还在嗤笑的技术员,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微微收敛了一些。 他们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简单。 做完这一切,李向东才终于从工具包里,拿出了那个陈旧的医用听诊器。 他站起身,在全场数百双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将那冰冷的金属探头,轻轻地,贴在了S-800机床那闪烁着银灰色光泽的外壳上。 他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间,他仿佛不再是一个学徒工。 而是一个正在为垂危的病人,号脉的神医。 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他们的目光,死死地汇集在他身上。 他,到底能“听”出什么? 第17章 听见金属的呻吟 李向东将那冰冷的金属探头,轻轻地,贴在了S-800机床那闪烁着银灰色光泽的外壳上。 他闭上了眼睛。 整个一号车间,落针可闻。 风扇的嗡鸣,远处车床的运转,甚至是人们刻意压抑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个闭着眼睛的少年,和那台静默的钢铁巨兽。 刘金福的嘴角,已经挂上了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 他与身旁的王胜利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他们已经能预见到,这场闹剧,将以何等可笑的方式收场。 不远处,那两名被请来“观摩”的德国专家,也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在他们看来,这大概是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带有东方神秘主义色彩的祈福仪式。 可笑,但有趣。 李向东对周围的一切恍若未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两种声音。 一种,是通过听诊器的物理放大,传入耳中的,那极其细微的,机器内部零件的震动与摩擦声,嗡嗡作响,混杂不清。 另一种,则是他脑海中,那台S-800更加清晰,更加具象的“抱怨”。 “疼……这里……有东西在磨我……” “不对……不是这个节奏……我的心跳……乱了……” 两种声音,在这一刻,如同两条不同来源的溪流,奇迹般地汇聚在了一起,相互印证,相互校准。 脑海中的抱怨,为他指明了大概的方向。 而耳朵里真实的物理震动,则让他能像最精准的雷达一样,将那个“病灶”的位置,一寸寸地锁定。 这,才是他敢于站在这里的,真正底牌。 这不仅仅是金手指,这更是他伪装成“天才”的最完美掩护! 他开始缓缓移动。 听诊器冰冷的金属探头,在S-800银灰色的外壳上,发出轻微的,几乎不可闻的“沙沙”声。 他的动作很慢,每移动一寸,都会停顿几秒,侧耳倾听。 那副严谨到近乎苛刻的模样,让一些原本准备好了要继续嘲笑的工人,嘴角的笑意,不自觉地僵住了。 他们看不懂。 但他们能感觉到,这个年轻人,似乎并不是在装模作样。 突然。 李向东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的身体,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 听诊器的探头,死死地按在了机床中部,一个毫不起眼的方形凸起上。 那里,是第三号齿轮箱。 全场的视线,瞬间被他这个动作牢牢吸住。 他要干什么? 找到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李向东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转身,拿起地上的笔记本和钢笔,在那一行“检测项目”的下方,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他的字迹龙飞凤舞,却又带着一种工程制图般的严谨。 “位置:X轴横向进给单元,第三号齿轮箱。” “现象:非周期性高频异响,疑似金属微裂纹疲劳扩展声。” 写完,他才站起身,转向面沉如水的王德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王厂长。” “在第三号齿轮箱的位置,我听到了非周期性的、金属疲劳断裂前的‘呻吟声’。” 呻吟声。 这个词,就像一个被点燃的二踢脚,被扔进了火药桶。 短暂的死寂之后。 “噗嗤!” 不知是谁先没忍住,笑出了声。 紧接着,压抑了许久的哄笑声,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轰然爆发! “哈哈哈哈!呻吟声?我他妈要笑死了!” “这小子是个人才啊!不去说相声真是屈才了!” “金属疲劳?他还懂这个?他怎么不说他听到了齿轮的哭声呢?” 王胜利更是笑得直不起腰,他扶着身旁技术员的肩膀,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刘副厂长,我……我不行了……咱们厂这是要出一位工业鲁迅啊!哈哈哈哈!” 刘金福的脸上,也露出了胜利者才有的,那种宽宏大量的笑容。 他觉得,没必要再生气了。 跟一个疯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这场闹剧,已经可以盖棺定论了。 “够了!” 刘金福向前一步,大手一挥,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强行压下了所有的笑声。 他指着李向东,脸上是痛心疾首的表情。 “简直是胡言乱语!” “李向东,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什么呻吟声?这是工厂!是搞技术的地方!不是你梦游的片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审判的槌音。 “你这种行为,是对科学的玷污!是对我们红星厂所有技术人员的侮辱!” “王厂长,我看,这场鉴定会,到此为止吧!” 他转头看向王德发,话语里带着逼宫的意味。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王德发的身上。 老厂长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像是被人当众狠狠地抽了无数个耳光。 他张了张嘴,正准备宣布这场让他颜面尽失的闹剧结束。 就在这时。 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等等。” 说话的,是那个一直抱着胳膊看戏的高个子德国专家,克劳斯。 他皱着眉,蓝色的眼睛里,第一次褪去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转而是一种深沉的惊疑。 他用生硬的中文,指着李向东,问向身旁的翻译。 “他刚才说的……第三号齿轮箱,是不是……是不是负责X轴横向进给的那个?” 翻译愣了一下,连忙点头。 “是的,克劳斯先生。” 得到肯定的答复,克劳斯脸上的惊疑之色更浓了。 他下意识地,和身旁的同伴对视了一眼。 那个同伴的脸上,也同样露出了见鬼一般的表情。 因为,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这台S-800在德国出厂前的最后一次精度测试中,X轴的震动数据,确实出现过一次极其微弱的,原因不明的异常跳动。 虽然那个数据,最终被判定在百万分之三的容错范围之内,属于可以忽略的正常波动,所以并没有被写入最终的出厂报告。 可那个异常的数据源,就来自第三号齿轮箱! 这件事,是绝对的机密! 眼前这个连德语都听不懂的中国学徒工,是怎么知道的? 还用“呻吟声”这种虽然荒谬,却又莫名精准的词,形容了出来? 这已经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这个细节上的微小变化,被一直死死盯着全场的王德发,敏锐地捕捉到了。 老厂长的心,猛地一跳。 他立刻大步上前,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直接对着翻译追问。 “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翻译不敢怠慢,连忙用德语和克劳斯快速地交流了几句。 克劳斯犹豫了一下。 这涉及到他们公司的内部测试数据,按理说是不能对外透露的。 可他看着远处那个神情平静的中国少年,一种技术人员特有的好奇心,最终还是战胜了商业保密原则。 他点了点头,让翻译将情况如实转告。 当翻译把那段关于“震动数据异常”的话,用中文复述出来的时候。 整个车间,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刘金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王胜利那张胖脸上的得意,也凝固了。 所有刚才还在哄堂大笑的技术员,此刻都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王德发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燃烧了起来。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了一股骇人至极的光芒。 他看着刘金福那张因为局势突变而变得有些僵硬的脸,看着周围那些还在窃窃私语的工人。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响彻车间的咆哮。 “都给我闭嘴!” 紧接着,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指向场中的李向东,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排众议的决绝口吻,下达了命令。 “你,继续!” 全场,再次陷入死寂。 如果说之前,王德发的支持还带着一丝赌博的成分。 那么现在,这份支持,已经变成了坚不可摧的信任! 得到厂长这句重逾千斤的肯定,李向东那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丝。 他对着王德发,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再去理会那个已经证明了的问题,也没有享受众人那从嘲笑转为震惊的目光。 他转身,从工具包里,拿出了他的第二个“武器”。 一瓶英雄牌的黑墨水。 他拧开瓶盖,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径直走向了那台机器最核心,最精密,也最昂贵的部位。 那条光洁如镜,代表着德国最高工业水准的精密导轨。 他举起墨水瓶,声音平静地,向所有人宣布。 “下面,进行第二项检测。” “导轨微米级平面度及形变测试。” 说完,他手腕一斜,就要将那黑色的墨水,倒在那条价值连城的镜面导轨上。 “住手!” “你疯了!” 李向东的行为,彻底点燃了所有技术人员心中那根名为“爱惜设备”的底线。 看着那几个朝自己冲来的身影,李向东的手,稳稳地停在半空。 瓶口倾斜,一滴漆黑的墨水,正悬在瓶口,摇摇欲坠。 第18章 一滴墨水的审判 “住手!”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炸雷。 钳工组的张国栋老师傅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那张布满褶子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疯了!那是μ级的精密导轨!你敢往上面倒墨水?!”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来,那副拼命的架势,仿佛李向东要玷污的不是机器,而是他家的祖坟。 紧随其后的,是几名同样爱惜设备如命的老技术员,还有两名早就看李向东不顺眼的保卫科干事。 整个车间,彻底乱了。 刘金福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 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 “抓住他!” “他这是在蓄意破坏国家财产!这是犯罪!” “王胜利!保卫科!给我把他按住!立刻!马上!” 命令下达,那两名保卫科干事再无犹豫,如同两头出闸的猛虎,一左一右,朝着李向东猛扑过去,蒲扇般的大手直取他的双肩。 然而,面对这千夫所指,即将被制服的绝境。 李向东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墨水瓶的瓶口,依旧死死地对准着那条光洁如镜的导轨,那滴漆黑的墨水,悬而不落,仿佛时间都在他指尖凝固。 他没有后退。 甚至没有去看扑过来的保卫科干事。 他只是提了一口气,朗声开口,那清晰而沉稳的声音,竟奇迹般地盖过了现场所有的嘈杂与混乱。 “各位师傅,这不是破坏!” “这是机械加工中,最古老,也最精准的检测方法之一!” “涂色检测法!” 五个字,如同五颗烧红的钢钉,狠狠地钉进了在场所有技术人员的耳朵里。 涂色检测法? 这是什么东西? 扑过来的保卫科干事,动作下意识地慢了半拍。 那些义愤填膺的老技术员,也愣在了原地。 这个名词,对他们来说,太过陌生,太过古怪。 李向东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他的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性。 “将显色剂,也就是墨水,均匀地涂抹在基准面上。然后,让与之配合的运动部件,在上面做一次行程。” “如果两个接触面是绝对平整的,那么显色剂会被均匀地,完全地刮除。” “可只要接触面存在任何微米级的凹陷、凸起,甚至是肉眼根本无法看见的划痕,显色剂就会残留在那些缺陷里,形成深浅不一的痕迹!” “这比任何仪器都来得更直观!更无可辩驳!” 一番话,条理清晰,逻辑严密。 像是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一个全新的,他们闻所未闻的技术领域。 车间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套听起来匪夷所思,却又似乎很有道理的理论给镇住了。 只有刘金福。 短暂的错愕之后,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绝不能让这个小子继续说下去! “一派胡言!” 刘金福发出怒吼,强行打断了这片寂静。 “什么涂色检测法?我看你就是在这里妖言惑众!” “这是德国专家都确认过合格的设备!轮得到你一个黄口小儿在这里信口雌黄?” 他指着那两个已经停下脚步的保卫科干事,气急败坏地催促。 “还愣着干什么!动手!把他给我抓起来!” 保卫科的人被他一吼,再次回过神,对视一眼,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就在他们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李向东衣角的千钧一发之际。 “都给我退下!” 一声苍老的,却又充满了无边怒火的咆哮,轰然炸响! 是王德发! 老厂长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场中,他那并不高大的身躯,此刻却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挡在了李向东的身前。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燃烧着一股骇人的光。 那光芒,扫过刘金福,扫过王胜利,扫过那两名保卫科干事,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被他视线扫过的人,无不心头一颤,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王德发环视全场,如同护犊一般,将李向东牢牢地护在身后。 他看着众人,一字一顿,声音沙哑,却重逾千斤。 “让他做!” 刘金福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王厂长!你……” “出了任何问题,我王德发,一个人承担全部责任!” 王德发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用一句更重的话,将他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王德发这番话给震住了。 一个人承担全部责任? 这赌上的,可不只是一台机器。 这是他一辈子的声誉,是他头上的乌纱帽! 王德发没有再看任何人,他转过身,看着身后的李向东,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期盼,有决绝,更多的,是一种技术人之间才懂的,不计后果的信任。 他重重地吐出两个字。 “做吧。” 得到这句授权,李向东那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他对着王德发,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直起身,在全场数百道屏息的注视下,手腕一斜。 那滴悬在瓶口的墨水,终于落下。 紧接着,一股漆黑的,粘稠的液体,被他小心翼翼地,均匀地涂抹在了那条光洁如镜的导轨上。 原本散发着昂贵金属光泽的精密部件,瞬间被一层不祥的黑色所覆盖。 做完这一切,李向-东转头,看向那两位同样一脸惊愕的德国专家,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 “两位,能麻烦你们操作一下吗?” “让工作台,以最慢的速度,在导轨上,走一个来回。” 克劳斯和他的同伴对视一眼,他们虽然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原始到近乎巫术的行为,但出于对王德发这位厂长的尊重,还是点了点头。 高个子专家克劳斯走到控制台前,输入了一串指令。 “嗡——” 一声轻微的电流声响起。 S-800的工作台,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前滑动。 所有人的心,都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被墨水覆盖的区域。 工作台,像是一块巨大的橡皮擦,缓缓地,从那片黑色上碾过。 所过之处,墨迹被均匀地刮去,重新露出了下方那光洁如镜的金属表面。 平整。 完美。 看不出任何问题。 王胜利的嘴角,已经忍不住开始上扬。 刘金福那颗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脸上重新浮现出讥讽的冷笑。 果然是在故弄玄虚! 然而,就在工作台即将走完整个行程,所有人都以为这场闹剧即将以失败告终的时候。 异变,陡生! 就在导轨的中后段,一片大约三十公分长的区域里。 那本该被完全刮除的墨迹,竟然留下了一片残留! 那不是一大片污渍。 而是一道道,一条条,如同被最细的画笔描绘上去的,发丝般细微,却又在光洁的金属表面上,显得无比清晰,无比刺眼的黑色条纹! 那些条纹,密集而凌乱,像是一块完美无瑕的白玉上,被人用刀狠狠划出的伤痕! 丑陋! 致命! “嘶——!” 不知是谁,第一个倒吸了一口凉气。 紧接着,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在整个车间里连成了一片。 所有技术员的眼睛,都瞪圆了。 他们死死地盯着那片黑色的条纹,脸上的表情,从讥讽,到错愕,再到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惊骇! 真的……真的有划伤! 而且是肉眼根本无法看见的微米级划伤! 这个年轻人,他不是在胡闹! 他是对的! 王德发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地攥着拳头。 而刘金福,他脸上的血色,在看到那片黑色条纹的瞬间,便“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脸上的冷笑,凝固了,碎裂了。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如果不是王胜利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恐怕已经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声。 败了。 一败涂地。 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李向东缓缓走到那片致命的伤痕前。 他伸出手指,指着那一道道清晰的墨痕,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刘金福和王胜利的脸上。 “这里的划伤,只是表象。” 他转过身,在众人还未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从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一样让所有人更加匪夷所思的东西。 一沓厚薄不一,裁剪整齐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纸片。 “真正致命的安装误差。” 他举起那沓纸,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车间。 “要用它们来找。” 第19章 一张纸的挑战 一沓纸。 普普通通的一沓纸。 就这么被李向东拿在手里,在全场数百道目光的聚焦下,显得那样的突兀,那样的不合时宜。 墨水验伤的巨大冲击还未平息。 这更加离奇的举动,让车间里那刚刚凝固的空气,又增添了几分诡异的粘稠。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那沓纸,他们的认知,在今天,被这个十八岁的少年,一次又一次地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王胜利那张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他想找回场子,想重新夺回舆论的高地。 他张了张嘴,挤出一个干巴巴的,自以为很幽默的笑容。 “怎么着?” “神医号完脉,现在要改当判官了?” “这是要给咱们这台德国宝贝,写一张大字报,让它当众认罪伏法吗?”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却没能激起半点涟漪。 没有人笑。 甚至没有人看他。 所有人的视线,都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牢牢地锁在李向东,和他手里的那沓纸上。 尴尬。 死一般的尴尬。 王胜利的笑,僵在了脸上。 李向东连眼角的余光都懒得分给他。 他径直转身,面向脸色铁青的老厂长王德发,和那位同样满脸惊疑的德国专家克劳斯。 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王厂长,克劳斯先生。” “导轨的划伤,齿轮箱的异响,都只是表象。” “我怀疑,这台机床最根本的问题,在于主轴基座与机身的装配,存在着肉眼无法分辨的安装倾斜。” 他伸出手指,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距离。 “这个误差,我初步估算,在零点零几毫米之间。” “它会导致机床在实际加工中,产生致命的锥度误差。到时候,我们生产出来的所有零件,都会是废品!”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如果说之前的问题还只是质量瑕疵,那“安装倾斜”这个指控,就等于直接宣判了这台机器的死刑! “不可能!” 一声生硬的,带着强烈怒意的中文,从克劳斯口中爆出。 这位一直保持着矜持的德国专家,此刻再也无法维持他那份高高在上的体面。 他的脸涨得通红,碧色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向前踏出一步,指着李向东,语速极快地对着身旁的翻译咆哮起来。 “你告诉他!这绝对不可能!” “主轴基座的安装,我们使用的是德国卡尔蔡司的光学经纬仪进行定位!每一个螺栓,都由我们亲自使用经过DIN标准认证的达威力扭力扳手,按照图纸要求的扭矩,分三次交错锁紧!” “这是我们德意志工业最严谨的装配工艺!绝不可能出现这种连学徒都不会犯的低级错误!” 他情绪激动,几乎是在用吼。 “这是侮辱!” “这是对我们,对德意志工业精神的,公然侮辱!” 翻译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连忙将这番话用中文复述了一遍。 现场的气氛,瞬间从工厂内部的技术鉴定,升级成了中德两国工业尊严的正面碰撞。 刘金福那颗刚刚沉入谷底的心,又一次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他立刻跳了出来,像一条抓住了机会的疯狗。 “听见没有!王德发!你听见没有!” 他指着李向东,又指着暴怒的德国专家,脸上是一种病态的亢奋。 “你纵容这个疯子胡闹!现在丢的,不只是你我的脸,是我们整个红星厂,我们整个国家的脸!” “你这是在制造外交事件!你要怎么收场!” 面对这泰山压顶般的压力,李向东却依旧平静。 他只是举起了手中那沓看似可笑的纸片,对着那位暴怒的德国专家,不卑不亢地开口。 “克劳斯先生,我尊重您的专业,也尊重德意志的工业精神。” “但仪器是死的,人是活的。” “既然我们厂里没有比光学经纬仪更精密的检测仪器,那就让我们用最原始,最简单的方法,来验证一下,如何?” 他抽出其中两张厚度截然不同的纸。 一张,是薄如蝉翼的卷烟纸。 另一张,是带着粗糙质感的牛皮纸。 “它们,就是我的塞尺。” 用纸当塞尺? 这个念头,就像一道惊雷,劈中了在场所有技术人员的天灵盖。 荒谬! 可笑! 但…… 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一些脑子转得快的老技术员,脸上的表情,却开始一点点地变化。 他们看着李向东手里那两张厚度差异明显的纸,一个被他们遗忘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师傅口中的土办法,渐渐浮现在脑海。 这个想法,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其背后的逻辑,却简单粗暴到根本无法反驳! “好!” 一声响亮的,充满了无边快意的大喝,从王德发口中爆出。 老厂长的眼睛里,异彩连连。 他看着李向东,就像在看一块未经雕琢的稀世璞玉。 这种不拘一格,这种敢于用最简单的方法去解决最复杂问题的思路,这才是真正的天才!这才是技术之魂! 克劳斯也愣住了。 他看着李向东手里的纸,又看看他那双清澈而自信的眼睛,满腔的怒火,竟被一股强烈的好奇心给压了下去。 作为一名顶尖的技术人员,他无法容忍自己的成果被质疑。 但他也同样无法拒绝,用一场简单明了的实验,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可以。” “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用这些废纸,来推翻我们价值百万的精密仪器!” 他抱着胳膊,退到一旁,脸上写满了“我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的冷傲。 得到了许可,李向东不再废话。 他拿着那沓纸,径直走到了那巨大的主轴基座前。 他蹲下身。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 数百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那双灵巧的手。 他开始了。 他先是抽出那张最厚的牛皮纸,折叠了一下,试图塞进基座与机身之间那道看起来严丝合缝的缝隙里。 塞不进去。 他换了一张稍薄的道林纸。 还是塞不进去。 他又换了一张更薄的打印纸。 依旧塞不进去。 王胜利的嘴角,又开始控制不住地上扬。 刘金福那惨白的脸上,也重新浮现出了一丝血色。 果然,是在故弄玄虚! 然而,李向东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气馁。 他的动作,依旧有条不紊。 他来到基座的左下角,将其标记为A点。 他抽出了那张薄如蝉翼的卷烟纸。 他将纸片轻轻地,试探性地,往那道缝隙里送去。 这一次。 那张薄薄的纸,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它就像一条滑溜的泥鳅,悄无声息地,滑了进去! “嘶……”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但这,还不足以证明什么。 李向东没有停。 他站起身,走到基座的右上角,那个与A点呈对角线的位置,将其标记为C点。 他再次蹲下。 这一次,他没有用卷烟纸。 他直接拿起了那张厚度是卷烟纸好几倍的,薄薄的拷贝纸。 他将拷贝纸的边缘,对准了C点的那道缝隙。 然后,轻轻一送。 在全场数百双瞪圆了的眼睛注视下。 那张拷贝纸,同样,毫无阻碍地,被成功塞了进去! 轰! 整个车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 如果说A点能塞进卷烟纸,还可能是公差范围内的正常现象。 那么,在对角的C点,竟然能塞进一张厚度是其两倍以上的拷贝纸!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这个巨大的,沉重的,本应与机身绝对水平的主轴基座,真的存在着一个足以致命的,一边高一边低的安装倾斜! 王德发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掐进肉里都毫无知觉。 刘金福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眼前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一片漆黑。 而那位德国专家克劳斯,他脸上的冷傲与不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般的惨白。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疯了一样冲上前,从自己的工具箱里,拿出了一套精密的,带着刻度的塞尺。 他颤抖着手,亲自在A点和C点进行复核。 当他看到自己那专业的塞尺,清晰地显示出零点零七毫米的巨大误差时。 “哐当!” 那套昂贵的德国塞尺,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了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绝望的声响。 他颓然地,跌坐在地。 败了。 德意志引以为傲的精密工艺,被一个十八岁的中国学徒,用一沓最廉价的纸片,击得粉碎。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看向李向东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看疯子,也不是看神医。 那是看神! 第20章 图穷匕见 李向东的手指,指向那台被铅封封死的伺服电机。 他的动作不快,却像一柄无形的利剑,刺破了现场最后一丝侥幸。 前面的一切,都只是症状。 真正的癌变,在里面。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死寂的车间里反复回荡,震得每个人耳膜嗡嗡作响。 经历了听诊器号脉,墨水验伤,废纸测斜这匪夷所思的三重冲击,此刻的李向东,在他身后那台伤痕累累的S-800映衬下,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近乎于妖异的威信。 他说的话,再无人敢当成笑话。 他说的话,带着千钧之力。 “癌变……” 刘金福喃喃自语,他那张早已失去血色的脸,此刻如同刷了一层死灰。 他知道,大势已去。 他所有的谋划,所有的政绩,所有的未来,都在这个下午,被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学徒工,用最原始,最粗暴,也最让他无法反驳的方式,撕得粉碎。 可他不甘心。 就像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还死死地攥着最后一张废牌,做着最后的挣扎。 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用一种近乎于嘶吼的声音,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不行!” “绝对不行!”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疯了一样冲到那台伺服电机前,张开双臂,将其死死护在身后。 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个小小的,刻着德文的铅封。 “看见没有!这是铅封!” “这是德国人原厂的铅封!是保修协议的一部分!” “一旦打开,就等于我们单方面撕毁了协议!这台机器,出了任何问题,都得由我们厂自己承担全部损失!” “这个责任,谁负得起?!” 他声嘶力竭,每一个字都带着破音,试图用规则和程序,来构筑自己最后的防线。 这番话,终于让那已经彻底沸腾的气氛,稍稍冷却了几分。 没错。 保修协议的问题,是真实存在的。 这台机器价值数百万,一旦打开铅封,就等于放弃了最后的保障。 如果李向东这一次的判断是错的…… 那红星厂将面临的,是足以让整个工厂元气大伤的巨额经济赔偿。 风险,在这一刻,陡然升级到了一个全新的,让人无法呼吸的高度。 就连一直力挺李向东的王德发,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上,也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犹豫。 他不是不信李向东。 可这个赌注,太大了。 这赌上的,不再是他个人的声誉,而是整个红星厂的未来。 他下意识地看向李向东,嘴唇动了动,那句“要不算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整个车间的压力,在这一刻,全部汇聚到了李向东一个人的身上。 他将如何选择? 李向东迎着所有人的目光,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半分动摇。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个状若疯癫的刘金福。 他的视线,越过所有人,径直落在了那位瘫坐在地,失魂落魄的德国专家克劳斯身上。 “克劳斯先生。” 他的声音平静,却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对方的心坎上。 “保修协议,是为合格的产品准备的。” “如果这是一个从出厂开始,就被人精心设计好的陷阱,那我们现在讨论的,就不是保修。”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 “而是一场重大的,足以载入工业史册的安全事故,和一次性质恶劣的国际商业欺诈!” 球,被他用一种最犀利的方式,狠狠地踢了回去。 他看着克劳斯,继续说道。 “我想,以严谨著称的贵公司,宁愿立刻召回一台有问题的电机,洗刷掉潜在的污点。” “也绝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品牌,因为一场即将发生的灾难,而彻底声名扫地吧?” 一番话,掷地有声。 直接将问题的性质,从金钱损失,上升到了品牌信誉,甚至是国家工业尊严的高度。 克劳斯那张死灰般的脸上,猛地一颤。 他抬起头,看着李向东那双清澈得可怕的眼睛,一种混杂着恐惧与敬畏的情绪,在他心底疯狂滋生。 在被连续三次,用匪夷所思的方式证明错误之后,克劳斯对李向东,已经产生了一种近乎于迷信的信任。 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拒绝,这个年轻人下一秒,就会把这件事捅到报纸上,捅到大使馆去。 到那时,一切都晚了。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拍去身上的灰尘,快步走到他那名同样脸色煞白的同伴身边,用德语飞快地,焦急地交流着。 车间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两名决定着最后命运的德国人。 几句急促的交流之后。 克劳斯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决定。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领,走到老厂长王德发面前,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用一种带着颤音,却又无比坚定的语气,通过翻译,说出了那句足以改变一切的话。 “王厂长,我们同意开箱!” “如果这位李先生的判断是正确的,我们会立刻向德国总部报告此事,彻查到底!” “如果……”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如果他说的是错的,那么撕毁协议的一切后果,所有经济损失,都由我们承担!” 轰! 最后的障碍,被以一种最决绝的方式,彻底清除! 刘金福听到翻译转述的这句话,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自己那肥胖的身体。 他整个人,像一滩烂泥,彻底瘫软了下去。 幸好王胜利眼疾手快地从后面架住了他,才没让他当众出更大的丑。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没有人再理会他。 在克劳斯的亲自监督下,钳工组的张国栋老师傅,这位之前还对李向东横眉冷对的老技术员,此刻却满脸通红,带着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虔诚,从工具箱里,拿出了一把崭新的钢丝钳。 他走到伺服电机前,在全场死寂的注视中,双手微微颤抖。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铅封。 然后,一咬牙。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仿佛斩断了旧时代的声响。 铅封,断了。 紧接着,他换上套筒扳手,小心翼翼地,一颗一颗地,拧开了固定着伺服电机外壳的六角螺丝。 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当最后一颗螺丝被取下。 张国栋和另一名技术员对视一眼,两人合力,缓缓地,将那块沉重的金属外壳,抬了起来。 那一瞬间。 时间,仿佛静止了。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机床内部,那块代表着核心技术的控制模块,终于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克劳斯只看了一眼。 仅仅只是一眼。 “Nein! Unm?glitch!” 一声凄厉的,充满了无边惊骇与愤怒的德语尖叫,从他口中爆发出来! 他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整个人连滚带爬地冲上前,死死地盯着那块控制模块,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怎么了?!” 王德发一个箭步冲上前,急声追问。 翻译的嘴唇哆嗦着,脸色比纸还白,他指着那块模块,声音都变了调。 “编号!” “编号不对!” “克劳斯先生说,这块控制模块的序列号,和出厂说明书上的,以及他们系统备案里的,完全不符!” 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吐出最后那句审判。 “这是一块早就被淘汰掉的老旧型号!是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的废品!被人给偷梁换柱了!” 图穷匕见! 真相,大白! 车间里,先是持续了长达十秒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如同火山喷发,滔天的惊呼与怒吼,轰然炸响! “我的天!” “是假的!核心部件是假的!” “这他妈的不是质量问题!这是诈骗!是蓄意破坏!” 工人们的怒火,被彻底点燃。 这不是意外,不是瑕疵。 这是有人,想用一堆废铁,骗走国家几百万的外汇,是想把整个红星厂,把他们所有人的饭碗,都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王德发站在原地,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此刻已经铁青得吓人。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没有了激动,没有了震惊。 只剩下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如同要噬人骨髓的杀气。 他猛地转过身,那冰冷的视线,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剑,死死地锁定了站在门口,同样满脸震惊的保卫科科长。 他没有咆哮。 只是用一种低沉到近乎于耳语,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口吻,下达了命令。 “立刻封锁一号车间,任何人,不准进,不准出!” “控制所有参与过这台机器安装、运输、验收的相关人员!” “此事,性质变了!” 保卫科科长一个激灵,猛地挺直了身体,大吼一声“是!”,随即带着人,“哐当”一声,将车间那两扇沉重的铁门,从外面死死地关上,落下了门栓。 一个巨大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疑问,如同乌云,瞬间笼罩在了被困在车间里的每一个人头顶。 内鬼。 到底是谁?! 第21章 内鬼是谁? 哐当——! 一声巨响,沉重得仿佛能砸碎人的心脏。 两扇厚实的铁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合拢,紧接着,是门栓落下的,那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整个一号车间,瞬间暗了下来。 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惊叹,所有的怒吼,都在这一刻,被那道铁门硬生生斩断,然后吞噬。 空气,凝固了。 原本因为真相大白而群情激奋的数百名工人,此刻像是被集体施了定身法。 他们的动作僵住,脸上的表情,从亢奋的涨红,迅速转为一种无法言说的,带着冰冷质感的苍白。 恐慌。 无声的,却又如同瘟疫般,在封闭的空间里疯狂蔓延。 人们下意识地,与身边的同伴拉开了一小步距离。 那一步,仿佛是楚河汉界。 刚才还同仇敌忾的工友,转眼间,彼此审视的动作里,便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猜忌与提防。 内鬼。 就在他们中间。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上了每一个人的脖子,让他们呼吸困难。 王德发站在那台被开膛破肚的S-800前,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宛如一块万年不化的寒铁。 他没有理会身后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恐怖气氛。 他的视线,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落在了那个已经瘫软在王胜利怀里的,肥胖的身影上。 “刘金福同志。” 老厂长的声音不高,不带任何情绪,却让那三个字,听起来像是地府阎王的催命符。 “这台机器的引进,是你全权负责的。” “从谈判,到运输,再到入厂的验收签字。” “现在,你是不是该给大家一个解释?” 刘金福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他被王胜利架着,双腿却软得像面条,根本站不直。 他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解释? 他能解释什么?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哭喊,撕裂了这片死寂。 “不是我!!” “厂长!王厂长!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是孙建军。 那个之前负责合电闸,被誉为技术骨干的青年技术员。 他看着保卫科长那张不带任何表情的脸,正一步步朝着他所在的安装小组走来,心理防线瞬间崩溃。 他双腿一软,竟是步了刘金福的后尘,一屁股瘫坐在了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 “科长!我冤枉啊!” 保卫科长没有理会他的哭喊,只是对着身后的两名干事,冷冷地摆了摆手。 两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的大手,直接将孙建军从地上架了起来。 另外几名参与过核心安装的工人,也被迅速控制,隔离在了车间的一角,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说。” 保卫科长走到孙建军面前,言简意赅。 “安装过程,谁给你的指令?” “是……是图纸!” 孙建军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大喊。 “是张强!是钳工组的副组长张强!他给了我一张‘内部专用安装图’!” “他说那是咱们厂里的老师傅,根据德国人的图纸进行的技术优化,比原版的还好用!让我们就照着那张图施工!”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所有的视线,瞬间汇集到了一个站在王胜利身后,脸色早已变得惨白的干瘦中年人身上。 张强! 工段长王胜利的小舅子! “你……你他妈血口喷人!” 张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出来,指着孙建军的鼻子破口大骂。 “我什么时候给过你图纸?孙建军,你自己干了亏心事,想找个替死鬼是不是?!” “我没有!” 孙建军哭喊着,状若疯癫。 “就是你给我的!就在厂门口的小饭馆!你还请我喝了二两!你忘了?!” “放屁!” 张强一口咬死。 “我根本没单独找过你!你这是栽赃陷害!” 调查,瞬间陷入了僵局。 王德发看着眼前这出狗咬狗的闹剧,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他身旁响起。 “王厂长,我能看看吗?” 是李向东。 他指着那台S-800被拆开的部位,眼神清澈。 “我对这台机器的细节最熟悉。” “也许,能从一些安装的痕迹上,看出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王德发转头看着他。 看着这个创造了奇迹的少年。 他没有丝毫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小李同志,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这次内部调查的技术顾问!” 得到授权,李向东正准备上前。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却又一次响了起来。 “我反对!” 是刘金福。 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是挣脱了王胜利的搀扶,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 他指着李向东,脸上是一种病态的潮红。 “这整件事,根本就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是他!为了出风头,为了捞取政治资本,故意设下的一个圈套!” “先是用些江湖骗子的手段故弄玄虚,再把问题引到电机上!这一切,都是他算计好的!他才是最大的内鬼!” 这番垂死挣扎,听起来是那样的无力,那样的可笑。 没等王德发开口。 那位德国专家克劳斯,便用生硬的中文,冷冷地吐出了一个词。 “荒谬。” 紧接着,人群中,响起了一片毫不掩饰的嘘声。 “切——” 保卫科长更是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只是对着身旁的干事吩咐了一句。 “看好刘副厂长,别让他乱跑。” 刘金福的最后一次反扑,彻底沦为了一个笑话。 他浑身一颤,那口气泄了,整个人再次瘫软了下去,这一次,再也没能站起来。 调查,依旧毫无进展。 孙建军和张强各执一词,那张关键的“专用图纸”又不知所踪。 保卫科长在请示了王德发之后,终于下达了一个让气氛再度紧张起来的命令。 “搜!” “对所有涉事人员的个人储物柜,和随身物品,进行搜查!” 命令一下,几名保卫干事立刻行动起来。 李向东的心,微微一动。 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科长,我能一起去吗?” 他主动请缨。 “有些专业的工具或者零件,可能需要我帮忙辨认。”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保卫科长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于是,李向东便名正言顺地,参与到了搜查过程之中。 他的眼睛,像一台最精密的扫描仪,看似在帮助辨认那些扳手和卡尺,实际上,却在暗中观察着每一个被搜查人员的反应。 张强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孙建军则是一脸的麻木,仿佛已经认命。 王胜利站在不远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两只手在背后,死死地攥着。 然而,结果却让所有人都大失所望。 一无所获。 无论是张强的储物柜,还是其他人的私人物品,都干净得像被水洗过一样,找不到任何可疑的东西。 调查,再一次,彻底陷入了僵局。 车间里的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沮丧。 保卫科长无奈地叹了口气,宣布暂时休会。 “把所有涉事人员的私人物品,全部装袋封存,列为证物!” 他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李向东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难道,线索真的就这么断了? 他有些不甘心,主动上前,帮着保卫干事,将孙建军那些散落在地上的零碎物品,一件件地装进一个牛皮纸证物袋里。 一本笔记,半包香烟,一个缺了角的茶缸。 还有一支钢笔。 就在他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那支被主人常年使用,笔杆已经被磨得很有光泽的英雄牌钢笔时。 嗡——! 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情绪的画面碎片,毫无征兆地,狠狠撞进了他的脑海! 那是一个烟雾缭绕的小饭馆。 一张油腻的八仙桌。 一只端着酒杯的手。 还有一张被卷成筒状,从桌子底下,悄悄递出去的图纸! 李向东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这支笔! 这支笔有故事! 第22章 一支钢笔的记忆 一号车间,像一个被抽干了空气的铁皮罐头。 沉重的铁门从外面死死锁住,只留下一扇高窗,投下手臂粗细的一道惨白光柱,将空气中浮动的无数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数百名工人被分割成一个个小团体,或蹲或站,散落在车间各处。 没有人说话。 那种死寂,比任何喧哗都更让人心头发冷。 之前还交头接耳的人们,此刻都低着头,刻意回避着彼此的视线,仿佛身边最熟悉的工友,随时可能变成择人而噬的恶鬼。 车间中央,那台被开膛破肚的S-800像一头死去的巨兽,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张临时征用来的八仙桌旁,几个牛皮纸证物袋被随意地堆放着。 一名身材精干的年轻保卫干事,抱着手臂,像一尊门神,面无表情地守在桌边。 李向东就坐在这名干事不远处的一张小马扎上。 他的视线,越过那名干事紧绷的肩头,死死地锁定着其中一个证物袋。 那个袋子里,装着孙建军的私人物品。 装着那支英雄牌钢笔。 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李向东能感觉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有力。 他很清楚,调查陷入僵局,对真正的内鬼来说,就是最好的机会。 拖得越久,串供、销毁证据、找替死鬼的可能性就越大。 他不能等。 李向东站起身,朝着那名保卫干事走去。 “同志,我想去一下厕所。” 他的声音不大,在这片死寂中却格外清晰。 那名年轻干事闻声,身体动都没动,只是眼皮抬了一下,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口吻回道。 “不行。” “科长有令,封锁期间,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 “有任何生理需求,必须先向我报备,由我请示科长,得到批准后,再由两名保卫人员陪同前往。” 一套流程下来,滴水不漏。 李向东的脚步停下。 他看着对方那张写满了“按规矩办事”的脸,知道这条路走不通了。 就在他准备坐回去,另想办法的时候,车间深处传来一阵骚动。 人群自动分开。 老厂长王德发和保卫科长,正一前一后,脸色凝重地朝这边走来。 “老王,情况不乐观。” 保卫科长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被听力过人的李向东捕捉到了。 “刚才外面递话进来,说接到市里安全部门的人通知。” “如果在三天之内,我们自己还不能撬开一个口子,这个案子,就得整体移交了。” 王德发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停在S-800的残骸旁,伸手抚过那冰冷的金属,声音沙哑。 “移交出去,性质就全变了。” “到时候,就不再是我们厂内部抓内鬼,而是我们整个红星厂,都成了被审查的对象。” “厂里所有干部,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跟着脱层皮。” 保卫科长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 “是啊,到时候,刘金福这种人固然跑不掉,可咱们厂今年所有的评优指标,还有您好不容易争取来的那几个军工项目,恐怕……”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那后果,不言而喻。 三天。 李向东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这个时间限制,像一根绳索,骤然勒紧了他的脖子。 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立刻拿到那支笔。 李向东快步上前,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王厂长,科长。” 王德发和保卫科长同时回头,看到是他,脸上的凝重稍稍缓和了几分。 “小李同志,有什么发现?” “暂时没有。” 李向东摇了摇头,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手指指向了桌上那个装着孙建军物品的证物袋。 “不过,我忽然想起一个细节。”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逻辑感。 “孙建军这种老技术员,都有一个习惯,就是随手记工作笔记。一些临时的参数修改,或者操作上的心得,都会记下来。” “那张所谓的‘专用图纸’,会不会有什么关键信息,被他无意中抄录在了笔记里?” 这个猜测,合情合理。 保卫科长眉头一动,立刻就要去拿那个证物袋。 李向东却抬手,轻轻阻止了他。 “而且,科长,我还有一个更大胆的想法。” 他看着两人,继续抛出自己的“天才理论”。 “一个人的书写习惯,是很难改变的。他用什么牌子的钢笔,喜欢用哪种墨水,习惯在哪种纸上写字,这些都是线索。” “我下午在检查设备的时候,就发现孙建军手指的指节上,有一小块被钢笔磨出来的茧,而且指甲缝里,有非常淡的,蓝黑色的墨水痕迹。” “这说明他是个很爱惜笔的人,而且用的墨水,很可能就是我们厂里统一发放的那种英雄牌232蓝黑墨水。” “我想再看看他的私人物品,尤其是那支笔和那本笔记。” “也许……也许我的直觉,能从一些别人看不见的细节上,发现点什么。” 直觉。 又是这个词。 这个在今天下午,创造了奇迹的词。 王德发和保卫科长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意动。 现在的情况,已经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任何一丝可能性,都不能放过。 “好!” 保卫科长不再犹豫,亲自走到桌前,从那名年轻干事手里接过证物袋,当着所有人的面,小心翼翼地撕开了封条。 他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倒在桌上。 一本卷了角的笔记本。 一支笔帽上带着铜锈的英雄牌钢笔。 “小李同志,你就在这里看。” 保卫科长指了指旁边的桌子,态度前所未有的客气。 “有什么发现,随时叫我们。” 说完,他便和王德发走到一旁,继续低声讨论着案情,看似给了李向东空间,实则也是将他置于了最严密的监视之下。 完美的,合法的机会。 来了。 李向东点了点头,拿起那本笔记和钢笔,走到了旁边的桌子前坐下。 他翻开那本散发着淡淡油墨香的笔记本。 他的左手,一页一页地,装模作样地翻看着上面那些潦草的笔记。 而他的右手,却在桌子下面,悄无声息地,紧紧握住了那支冰冷的,带着主人体温的英雄牌钢笔。 他闭上了双眼。 所有的精神力,如同开闸的洪水,疯狂地,毫无保留地,朝着掌心中的那支钢笔,灌注而去! 轰——! 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同时扎进了太阳穴。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轰然炸开。 李向东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自己痛呼出声。 紧接着,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他的鼻腔中缓缓涌出。 他强忍着那股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将全部的意志,都钉死在了脑海中那片混乱的意识洪流里。 画面,开始浮现。 不再是模糊的碎片。 而是如同电影胶片般,清晰的,连续的,带着声音与气味的记忆! …… 光线昏暗的包厢。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炒肝和劣质白酒混合在一起的油腻气味。 “红旗饭店”四个烫金大字的招牌,在窗外一闪而过。 “老孙,来,再走一个!” 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响起,是张强。 他端着酒杯,满脸通红,眼神却异常清醒。 “不了不了,张组长,真不能再喝了。” 孙建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讨好,一丝卑微。 桌子底下。 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将一张卷成筒状的,带着蓝色线条的图纸,悄悄地,塞进了孙建军的手里。 “老孙,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张强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这张图,你拿回去,就跟他们说,是咱们自己优化的。到时候,照着这张图装。” “事成之后……” 张强凑到孙建军耳边,那声音,带着致命的诱惑。 “你儿子进厂当正式工的事,我包了!” 画面,到此为止。 …… 李向东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豆大的冷汗。 行贿人:张强。 动机:为儿子安排一个铁饭碗。 物证:被调换的,经过伪造的安装图纸。 地点:红旗饭店。 时间:三天前的晚上。 所有的关键信息,所有的证据链,在这一刻,全部闭合! 他手里,已经握住了一张足以掀翻整张牌桌的王炸。 “小李同志?你怎么了?” 王德发和保卫科长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关切。 李向东像是才回过神,他抬起头,就在两人看到他脸上血迹的前一秒,他用手背,飞快地,不动声色地在鼻子下面一抹。 一抹刺眼的鲜红,被他抹在了手背上,又被他迅速地用袖子擦去。 “没事,王厂长。” 他挤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可能是……可能是刚才精神太紧张,有点上火,流鼻血了。” 第23章 匿名信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整个世界的喧嚣,连同那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氛围,都被这扇薄薄的木门彻底隔绝在外。 李向东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到地上。 鼻腔里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 他的指尖,仿佛还停留着那支英雄牌钢笔冰冷的触感。 脑子里,那个烟雾缭绕的小饭馆,张强那张油滑的脸,孙建军那卑微讨好的笑,还有那张从桌子底下悄悄递过去的图纸…… 每一个画面,都像是用刻刀,狠狠地烙印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三天。 时间,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必须行动。 李向东站起身,走到桌前,下意识地铺开一张稿纸,拧开了自己的钢笔。 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告诉王德发?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 怎么说? 王厂长,我刚才摸了一下孙建军的笔,然后我就看到了三天前他在红旗饭店收黑钱的全过程? 他敢说,王德发就敢立刻把他绑起来送去安定医院。 即便王德发再怎么信任他的“技术直觉”,这种超越了唯物主义世界观的事情,也足以将之前建立起来的所有信任,瞬间摧毁得一干二净。 他不仅会成为最大的嫌疑人,更会被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路,只有一条。 让这个情报,以一种完全独立于他李向东的,第三方的方式,出现在调查组的桌案上。 匿名信。 这个年代,大杀器一般的存在。 可这把大杀器,也是一柄双刃剑,稍有不慎,就会伤到自己。 李向东看着自己写在稿纸上的几个字,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第一个问题,笔迹。 他这手字,虽然算不上书法家,但在厂里也算小有名气。上次车间技术革新的光荣榜,就是他写的,不知道多少人看过。 一旦笔迹被认出来,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第二个问题,内容。 写得太详细,比如点明了图纸被调换,甚至说出张强许诺的条件,那问题就更大了。 一个普通的正义工友,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这不等于直接告诉所有人,告密者就在核心圈子里,甚至是他李向东本人吗? 可如果写得太模糊,只有一句“张强是内鬼”,那这封信就毫无意义,只会被当成私人报复的垃圾,扔进废纸篓。 第三个,也是最致命的问题,投递。 现在整个厂区,尤其是办公楼和几个关键人物的宿舍附近,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信送到保卫科长手里,简直是天方夜谭。 李向东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地板被他踩得吱呀作响。 一个个难题,像一座座大山,横亘在他面前。 他的脚步猛地一顿。 谁说,一定要用右手写字? 谁说,一定要写得逻辑严密? 一个大胆的,带着几分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他重新坐回桌前,将那张写着自己笔迹的稿纸揉成一团,扔进角落。 然后,他换了一张最粗糙的草纸,将钢笔换到了极不习惯的左手上。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在纸上,用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一笔一划地写着。 那字迹,歪歪扭扭,犬牙交错,像极了一个文化水平不高,只念过小学的老师傅,憋着一肚子火,奋笔疾书的模样。 “保卫科的领导们:” 开头,中规中矩。 “我,是一个有良心的红星厂老工人。我看不惯厂里有些王八羔子,吃里扒外,坑害国家!” 语气,开始变得粗俗,充满了阶级斗争年代特有的火药味。 “我不敢留名,我怕被报复。但我说的,句句是实话!” “你们去查!钳工组的张强,还有那个孙建军!他们俩不是好东西!” “前几天晚上,就在厂门口的红旗饭店!我亲眼看见他们俩在小包间里喝酒!鬼鬼祟祟的!” “我还听见张强说什么‘你儿子的工作包在我身上’!这他娘的不是交易是啥?!” 信的内容,到此为止。 他只写了核心的事实:时间、地点、人物,以及最关键的动机——为儿子安排工作。 至于图纸的事,一个字都没提。 这就完美地将告密者的身份,伪装成了一个在饭店吃饭时,偶然听见墙角,正义感爆棚,却又胆小怕事的老工人。 逻辑,天衣无缝。 李向东看着这封新鲜出炉的“告密信”,满意地点了点头。 现在,只剩下最后,也是最难的一步。 投递。 他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望向外面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厂区。 巡逻手电筒的光柱,如同鬼火,在楼宇间飘来荡去。 直接塞科长办公室的门缝? 不行,那里肯定有人二十四小时盯着。 寄信? 更不行,邮戳会暴露一切,而且时间上也来不及。 他的视线,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远处一栋建筑那高耸的烟囱上。 公共澡堂。 一个念头,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全身。 他想起来了,赵铁柱有一次跟他闲聊时提过,保卫科长是个老派人,几十年如一日,不管刮风下雨,每天清晨五点,雷打不动地要去大澡堂泡个头汤。 李向东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找出一张油纸,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包好,揣进怀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凌晨四点半。 整个世界,正处于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李向东如同狸猫一般,无声地推开房门,闪身而出。 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他脸颊生疼。 他将身体完全隐匿在建筑物的阴影里,每一次移动,都卡在巡逻队手电光扫过的间隙。 他的感官被放大到了极限。 远处保安的咳嗽声。 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还有自己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 十分钟的路程,他足足走了半个小时。 终于,那栋散发着潮湿水汽和肥皂味的澡堂,出现在了眼前。 他没有走正门。 而是绕到后面,从一扇没有关严的,负责通风的小窗,灵巧地翻了进去。 一股温热的,混杂着硫磺皂和水垢的气味,扑面而来。 澡堂里空无一人,只有几个滴水的水龙头,在空旷的空间里,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格外渗人。 他穿过雾气缭绕的浴池,来到了更衣室。 一排排铁皮衣柜,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排排沉默的士兵。 李向东一眼就找到了目标。 那个最靠里,柜门上用红色油漆写着一个潦草的“钱”字的衣柜。 保卫科长,钱卫国。 柜门没有上锁。 李向东轻轻拉开柜门,一股浓重的烟草味和汗味涌出。 一件半旧的蓝色中山装,整齐地挂在里面。 就是它了。 李向东的心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颤抖着手,将那个用油纸包好的信封,迅速地,塞进了中山装内侧的口袋里。 塞进去之后,他还故意用手掌按了按,让口袋的外观恢复平整,看不出任何异常。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片刻停留,转身,原路返回。 当他像一只幽灵般,重新潜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的宿舍,关上门的那一刻。 他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他脱掉外套,迅速钻进被窝,将自己伪装成一副熟睡的模样。 没过多久。 当天边的第一缕晨光,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照亮了红星厂的上空时。 一阵急促的,刻意压低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宿舍楼下。 紧接着,是保卫科长钱卫国那压抑着无边怒火与震惊的,如同闷雷般的声音。 “去!立刻去市里!” “把红旗饭店给我围了!找到三天前晚上的值班服务员!一个都不能漏!” 李向东躺在床上,眼睛紧闭,嘴角,却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中,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知道。 那颗被他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已经激起了足以将所有人掀翻的滔天巨浪。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他的预料。 上午九点。 整个厂区的气氛,非但没有因为调查取得突破而变得明朗,反而愈发诡异。 被“请”去配合调查的张强,竟然被放了出来。 他大摇大摆地走在厂区的主干道上,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近乎于挑衅的得意。 他甚至还对着那些向他投来异样目光的工人们,轻蔑地吐了一口唾沫。 那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 你们,奈我何? 暗流,在更深的地方,疯狂涌动。 第24章 天罗地网,收! 红旗饭店。 正午的阳光,将饭店门口那块烫金的招牌照得有些晃眼。 店里人声鼎沸,推杯换盏,划拳猜令,一派八十年代国营饭店特有的,粗犷而热烈的景象。 二楼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个吃饭慢得出奇的男人。 一盘花生米,一瓶老白干,两人从十一点坐到了现在,酒没喝多少,花生米却一颗都没见少。 他们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掠过楼下那条人来人往的马路。 街角,一个新来的修鞋匠,叮叮当当地敲着鞋底,那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却总会在某些特定的人影走过时,出现一丝微不可查的停顿。 整个红旗饭店,像一张悄然张开的巨网。 而这张网的中心,正等待着那条自以为已经逃出生天的鱼。 一号车间里,李向东正拿着一块沾了机油的棉纱,不急不缓地擦拭着一台老旧的C620车床。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可他的耳朵,却像最精密的雷达,将周围所有细碎的议论声,尽数捕捉,过滤,然后重组。 “听说了吗?张强那小子,放出来了!” “啥?真的假的?证据确凿啊,怎么就放了?” “妈的,这世道……没天理了!” 李向东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擦拭机床导轨的力道,微微加重了几分。 就在这时,一阵嚣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张强回来了。 他嘴里叼着根烟,双手插兜,下巴抬得快要翘到天上去,大摇大摆地从车间主干道上走过。 他甚至故意撞了一下某个正在搬运零件的工人的肩膀,然后轻蔑地吐了一口浓痰,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那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像是在对整个车间的人进行一场无声的挑衅。 他走到车间角落里那部公用电话前,拿起话筒,用后背挡住嘴,飞快地拨了几个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 “喂?” 张强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掩饰不住那股子劫后余生的得意与贪婪。 “是我。” “风声过去了,没事了。” “我的那份儿,什么时候给我?” 挂断电话,张强脸上那得意的笑容再也无法掩饰,他哼着小曲,旁若无人地走出了车间。 几乎就在他挂断电话的瞬间。 街角,那名修鞋匠手中的锤子,以一种独特的,三长两短的节奏,重重地敲击在了鞋底上。 二楼,那两个喝了半天酒的男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悄然起身,将几张毛票压在桌上,不急不缓地走下了楼。 一道无声的指令,通过这些最原始的方式,迅速传递。 鱼,咬钩了。 …… 下午两点。 红旗饭店三楼,天字号包厢。 张强坐立不安地搓着手,时不时端起茶杯猛灌一口,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门口。 半个小时后,包厢的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正是之前与德国人接洽的那名“采购员”。 “刘科长,您可算来了。” 张强连忙站起身,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坐。” 被称为“刘科长”的男人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坐下。 他没有看张强,而是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包厢,甚至起身检查了一下窗户。 “事情,都办妥了?” 他的声音很平淡,却带着一股子不怒自威的压力。 “妥了妥了!” 张强连忙哈着腰,“那帮蠢货查了半天,屁都没查出来!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是意外,顶多就是刘金福那头蠢猪监管不力!” “很好。” 刘科长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 然而,他下一句话,却让张强的脸色微微一变。 “临时改一下,去地字号包厢,我订了那里。” “暗号也换了,改成‘窗外有喜鹊’。” 张强愣了一下,虽然不解,但还是不敢有任何异议,连忙点头哈腰地跟在后面。 他们并不知道。 就在他们走出天字号包厢的瞬间,几道隐藏在各个角落的身影,立刻通过手势和眼神,进行了一次无声的交流。 饭店后厨,一名正在切菜的厨师动作一顿,随即快步走到一部内线电话旁。 “钱队,鱼换窝了,地字三号。” 电话那头,只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知道了。” “让小王过去,水管该漏了。” 几分钟后。 张强和刘科长刚在地字三号包厢坐下,屁股还没坐热。 一名穿着工作服的服务员便满脸歉意地敲开了门。 “两位领导,真是不好意思。” 服务员指了指天花板上一个正在渗水的角落。 “楼上水管爆了,这屋待不了了。我给您二位换到隔壁的‘牡丹厅’去,那边敞亮,还清净,今天所有的消费,我们饭店给您免单!” 刘科长眉头一皱,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与警惕。 可他抬头看了看那确实在滴水的天花板,又看了看服务员那诚惶诚恐的模样,终究还是没发现什么破绽。 “带路吧。” 他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于是,在服务员的“巧妙”引导下,两条已经察觉到危险,却又自以为摆脱了追踪的鱼,乖乖地,游进了那个为他们量身定做的,绝杀之网。 牡丹厅。 两人落座,刘科长再次警惕地检查了一圈,确认没有问题后,才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推到了张强面前。 “你的。” 张强的眼睛瞬间就直了,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他颤抖着手,迫不及待地就要去拿。 “等等。” 刘科长按住了信封。 “S-800的后续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重新调试?” “快了快了!” 张强连忙回答,“我姐夫说,最多两天。到时候,只要一通电……” 他做了一个爆炸的手势,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 “保证让它变成一堆废铁!到时候,咱们这个破坏……啊不,这个任务,就算彻底完成了!” 刘科长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松开了手。 张强一把将信封抓了过去,贪婪地打开,看着里面那一沓厚厚的,崭新的大团结,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他并不知道。 就在隔壁。 一台盘式录音机的磁带,正在缓缓转动。 耳机里,他们刚才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字,都被清晰地,完整地记录了下来。 一名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的便衣刑警,缓缓摘下耳机,对着身后几名早已蓄势待发的队员,做了一个简单的,冰冷的手势。 收网。 下一秒。 “轰——!” 一声巨响! 牡丹厅那扇结实的包厢门,被人用一种极其粗暴的方式,从外面一脚踹开! 门板四分五裂,木屑横飞! “不许动!警察!” 一声石破天惊的暴喝,震得整个包厢嗡嗡作响。 紧接着,四五道矫健的身影,如同下山的猛虎,闪电般冲了进来! 张强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信封脱手飞出,崭新的钞票如同雪片般,洋洋洒洒地飘了一地。 他双腿一软,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整个人直接瘫倒在了椅子上,一股骚臭的液体,瞬间浸湿了裤裆。 而那名“刘科长”,反应却快得惊人! 在门被踹开的瞬间,他眼中闪过一抹凶光,手腕一翻,一柄闪烁着寒芒的匕首,已经出现在了手中,毫不犹豫地朝着冲在最前面的那名刑警咽喉刺去! 然而,他快,有人比他更快! 那名带队的刑警眼中没有半分波澜,身体只是微微一侧,便精准地避开了那致命一击。 紧接着,他手腕一探,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了对方持刀的手腕,向外一拧!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响起! 刘科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那名刑警没有丝毫停顿,一记凶狠的膝撞,重重地顶在他的腹部。 “砰!” 刘科长整个人如同煮熟的大虾,瞬间弓起了身子,一口酸水混杂着胆汁,狂喷而出。 紧接着,冰冷的,带着国家威严的手铐,死死地锁住了他的双手。 整个过程,兔起鹘落,干净利落,不过三秒。 人赃并获。 …… 市局,审讯室。 一盏刺眼的白炽灯,照着张强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当那段清晰无比的录音,从扩音器里缓缓播放出来时,他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我说!我全说!” 他哭得涕泗横流,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是……是我姐夫!工段长王胜利!” “是他让我这么干的!他说事成之后,不但我儿子能进厂,还能分我一套房……” 几乎就在他开口指认的同一时间。 红星厂,工段长办公室。 王胜利正翘着二郎腿,美滋滋地泡着一杯上好的龙井,盘算着等刘金福彻底倒台后,自己该如何运作,才能坐上那个车间主任的位子。 “砰!”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 几名身穿制服,神情冷峻的公安,走了进来。 王胜利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你……你们干什么?” 为首的公安没有废话,只是亮出了一张逮捕令,和一副冰冷的手铐。 第25章 英雄加冕,全厂沸腾! 红星机械厂,大操场。 红旗如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人山人海。 数千名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汇聚于此,黑压压的一片,将整个操场挤得水泄不通。 气氛前所未有的庄重,又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躁动。 每个人的脸上,都交织着愤怒、后怕、好奇与亢奋。 “听说了吗?王胜利那个王八蛋,还有他小舅子,直接被市局的人拷走的!连夜审的!” “何止啊!我听说还牵扯出什么敌特组织,我的乖乖,这事儿闹大了!” “要不是发现得早,S-800那玩意儿真要是在咱们车间炸了,咱们都得跟着上天!” “可到底是谁发现的?昨天保卫科把一号车间封得跟铁桶一样,啥消息都透不出来。” 议论声如同浪潮,此起彼伏。 李向东和赵铁柱站在人群的后方,与周围热烈的气氛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赵铁柱一张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他不断用胳膊肘去顶李向东。 “向东,向东!你看见没?主席台上给你留着位子呢!” 李向东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主席台正中央,除了厂领导的一排桌椅外,旁边还突兀地摆着一张孤零零的椅子。 那张椅子,仿佛是为某个人特意准备的。 李向东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压得更低了一些。 就在这时,激昂的《国际歌》奏响,全场瞬间肃静。 老厂长王德发,身穿一套崭新的中山装,面容肃穆,一步步走上了主席台。 他走到麦克风前,环视全场,那并不高大的身躯里,却散发着一股山岳般沉凝的气场。 “同志们!” 他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传遍了操场的每一个角落,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全厂职工大会,首先,是要向大家通报一件令人痛心,也令人愤怒的事情!” 王德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铁与火的味道。 “经市公安局与我厂保卫科联合调查,现已查明:原一号车间工段长王胜利,钳工组副组长张强,为谋取私利,勾结外部不法分子,偷梁换柱,蓄意破坏我厂从德国引进的重点设备S-800型高精密数控机床!” “其行为,已构成严重的破坏国家财产罪!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最严厉的制裁!” 轰! 话音刚落,台下数千人的愤怒,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瞬间爆发! “枪毙他!枪毙王胜利这个狗娘养的!” “吃里扒外的畜生!他怎么敢!” “这种人,就该拉出去游街!” 声讨的浪潮,一波高过一波。 王德发抬起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 沸腾的声浪,这才渐渐平息。 “坏人,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王德发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他放下了手中的稿纸,眼神里流露出一股复杂的情绪。 “但是,同志们,我们更应该庆幸。” “庆幸在这场足以让我厂万劫不复的巨大阴谋中,有一位英雄,在所有人都被蒙蔽的时候,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英雄? 台下的工人们面面相觑,脸上的愤怒转为了浓浓的好奇。 “肯定是保卫科的钱科长吧?听说那封匿名信就是他第一个发现的。” “我猜是市局的领导,高瞻远瞩,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 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人们猜测着各种可能,却很少有人会把这个词,和身边那些熟悉的工友联系起来。 王德发没有急着公布答案,他反而像一个说书人,开始娓娓道来。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身临其境的魔力。 “这位英雄,他没有火眼金睛,也没有三头六臂。” “当所有人都沉浸在新设备引进的喜悦中时,只有他,皱着眉头,提出了第一个疑问。” “他说,‘王厂长,这台机器的润滑油,滴得好像快了点’。” 此话一出,台下一些技术员的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当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在杞人忧天,是在哗众取宠的时候,他拿出了他的第一件‘法宝’。” 王德发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 “一个从医务室借来的,破旧的听诊器!” “他就像一位神医,用这个我们谁也看不懂的工具,在那冰冷的钢铁外壳上,‘听’出了齿轮箱里,那致命的‘呻吟声’!” 台下的笑声没有响起。 所有人都被这匪夷所思的情节给震住了,他们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当德国专家都矢口否认,当所有人都指责他是在胡闹的时候,他拿出了他的第二件‘法宝’。” “一瓶最普通的,英雄牌黑墨水!” “他用这滴墨水,让我们所有人都亲眼看见了,那光洁如镜的精密导轨上,隐藏着的,那一道道肉眼无法看见的,致命的伤痕!” “嘶——!” 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一些亲身经历过那天场景的技术员,此刻脸上已经写满了震撼与羞愧。 “最后,当所有人都束手无策,面对着德国人最严谨的装配工艺,不敢再有任何质疑的时候,他拿出了他最不可思议,也最致命的第三件‘法宝’!” 王德发的声音,在这一刻,陡然变得激昂高亢,充满了无边的赞叹。 “一沓普普通通的,从厚到薄的废纸片!” “他用这张纸,当着所有人的面,当着德国专家的面,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撕开了那所谓完美工艺的伪装,量出了那零点零七毫米的,足以让整台机器报废的安装误差!” 全场,鸦雀无声。 死一般的寂静。 数千名工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呆立当场,脸上的表情,从好奇,到错愕,再到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了一片深可见骨的敬畏! 他们终于明白,挽救了工厂,挽救了他们所有人的,不是什么天降神兵,也不是什么高层领导。 而是一个用着他们想都想不到的“土办法”,创造了奇迹的,真正的技术大神! 王德发环视全场,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知道,火候,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麦克风,一字一顿地,喊出了那个名字。 那个足以载入红星厂史册的名字。 “这位凭借着一双慧眼,一颗公心,一身胆识,挽救了我们全厂命运的英雄,他不是别人!” “他就是我们一号车间的学徒工——” “李!向!东!同!志!” 轰! 这个名字,如同一颗炸雷,在数千人的头顶轰然炸响! 所有人的视线,唰的一下,如同千万道聚光灯,瞬间穿透人群,精准地锁定了那个站在后排,还穿着一身半旧工装的,单薄的身影。 “李向东同志,请上台!” 在王德发那带着无边激动的邀请声中。 李向东面前的人群,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自动地,向两边分开,让出了一条笔直的通道。 那条通道,直通主席台。 “向东!快!快上去啊!” 赵铁柱激动得满脸通红,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了李向东的背上,几乎将他拍个趔趄。 李向东抬起头。 他迎着那数千道混杂着敬佩、感激、崇拜、愧疚的复杂目光,迈开了脚步。 一步,又一步。 他走得很稳。 他走过那些曾经讥讽过他的工友,看到他们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走过那些曾经呵斥过他的老师傅,看到他们脸上露出了由衷的赞许。 最终,他踏上了那三级台阶,站上了那个曾经对他来说,遥不可及的主席台。 他的视线穿过人海,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姐姐李丽华。 她正用手死死地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那滚烫的泪水,早已如同断了线的珍珠,顺着她的脸颊,滚滚滑落。 李向东收回视线,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握住了他的手。 是王德发。 老厂长的眼眶也红了,他拉着李向东,面向全厂职工,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洪亮的声音,高声宣布。 “经厂党委常委会研究决定!” “破格提拔李向东同志,担任我厂新成立的技术攻关小组副组长!” “即刻起,享受工程师级别全套待遇!” 话音刚落。 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 那掌声,先是零星几下,随即连成一片,最终汇成了一股冲天而起的音浪,几乎要将操场上空的铅云都震散! 经久不息。 然而,就在这片山呼海啸般的掌声中。 操场后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一个穿着普通干部服,气质沉稳,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人,正静静地注视着主席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年轻人。 他没有鼓掌。 他只是看着,那眼神,仿佛要将李向东的每一个毛孔都看穿。 “一个十八岁的学徒工,懂润滑油粘度,懂金属疲劳断裂声,懂微米级形变测试,还懂得用商业欺诈的话术去逼迫德国专家。” 他低声对着身边同样神情严肃的下属,缓缓开口。 “这不是天才。” “这是异常。” “给我调他全部的档案,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我要亲自看看。” 第26章 英雄赏千金,仗义还旧恩! 主席台上,掌声如潮。 那声音,不再是礼节性的附和,而是一股发自肺腑的,带着滚烫温度的声浪,一波接着一波,从操场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狠狠地拍打在李向东的身上。 数千双眼睛,汇聚于此。 那里面,有敬佩,有感激,有愧疚,更有浓烈到化不开的崇拜。 李向东站得笔直。 王德发亲手将一枚崭新的,黄铜打造,上面用红漆镌刻着“技术攻关”四个大字的徽章,郑重地别在了他的胸前。 冰冷的金属,带着一股沉甸甸的份量,紧贴着他的心脏。 老厂长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的眼眶通红,看着眼前这个单薄的年轻人,就像在看一块失而复得的瑰宝,他重重地拍了拍李向东的肩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两个字。 “好样的!” 李向东的视线,穿过人山人海,落在角落里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姐姐李丽华用手死死地捂着嘴。 滚烫的泪水,却早已冲垮了堤坝,顺着她苍白的脸颊,肆意奔流。 那是喜悦的泪,是骄傲的泪,更是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与辛酸,一次性彻底冲刷干净的泪。 李向东对着姐姐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 名誉,地位,全厂的敬畏。 在这一刻,尽数加冕于身。 大会结束,人群渐渐散去。 王德发将李向东拉到一旁,不由分说地塞了一串黄铜钥匙到他手里。 “小子,这是你应得的。” 老厂长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二楼最东头,给你单独隔出来的办公室。还有,家属楼那边也给你分了一间新的单人宿舍。” 李向东握着那串还带着体温的钥匙,正想说些什么。 一个气喘吁吁的身影,满脸堆笑地从后面挤了过来。 是财务科的刘科长。 “哎哟,李工,李工!可算找到您了!” 刘科长跑得满头大汗,那笑容却灿烂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他凑到王德发耳边,又看了一眼李向东,用一种既是汇报又是炫耀的语气说道。 “厂长,常委会的奖励决定下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刻意拔高了音量,确保周围还没走远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经研究决定,为表彰李向东同志在此次重大事件中的突出贡献,厂里决定,一次性奖励其个人奖金——”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伸出了一个巴掌。 “五百元!” 嗡! 这个数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还没散尽的人群中轰然炸开。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齐刷刷地转过头,脸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与骇然。 五百块! 在这个普通工人月薪只有二三十块的年代,这笔钱,是一笔足以让任何一个家庭彻底改变命运的,天文数字般的巨款! …… 财务科。 小小的办公室里,挤满了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各车间工人。 刘科长亲自从上了锁的铁皮柜里,取出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 在所有人羡慕到发狂的注视下,他双手捧着,像捧着一份圣旨,郑重地交到了李向东的手里。 “李工,您点点。” 那信封,沉甸甸的。 隔着一层纸,都能感觉到里面那沓“大团结”厚实的质感。 李向东没有点。 他只是对着刘科长点了点头,便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门外,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 “向东!我的好兄弟!” 赵铁柱第一个冲了上来,蒲扇般的大手狠狠地捶着他的肩膀,一张黑脸因为激动而涨成了猪肝色,笑得合不拢嘴。 “你小子,真他娘的给咱们工人长脸!” 李向东能感觉到,周围那些投来的视线,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扎在他的身上。 有羡慕,有嫉妒,有眼红,更有审视。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人群后方,几个和王胜利走得近的刺头,正凑在一起,阴阳怪气地嘀咕着。 “嗬,一步登天了,这下牛气了。” “五百块啊,啧啧,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怕不是以后眼睛要长到头顶上去了。” “拿着这笔钱,还不知道要怎么乱花呢,舞厅的小娘们,可得乐开花了,哈哈!” 那酸溜溜的话语,夹杂着污秽的揣测,清晰地传了过来。 赵铁柱那张笑脸瞬间沉了下来,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坟起,他猛地一转身,砂锅大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就要冲过去跟那几个狗娘养的理论。 “铁柱哥。” 李向东却一把拉住了他。 他没有动怒。 他甚至笑了。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在数百道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伸出两根手指,利落地撕开了那个装着巨款的信封。 哗啦——! 那清脆的纸张撕裂声,像一道命令,让现场所有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他从信封里,抽出那沓厚厚的,崭新的十元大钞。 然后,他开始数。 一张,两张,三张…… 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每一次捻动钞票的声音,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最终,他数出了整整十张。 一百块。 在所有人不可思议的注视下,他拿着这沓钱,径直走向了那个已经看傻了的赵铁柱。 全场死寂。 赵铁柱看着李向东,又看看他手里那沓厚得晃眼的钱,一时间手足无措,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变成了茫然。 “向东,你……你这是干啥?” 李向东没有回答。 他只是上前一步,一把将那一百块钱,重重地塞进了赵铁柱那空着的手里。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洪亮得如同车间的汽笛,响彻全场! “铁柱哥!拿着!” “我李向东被人当成疯子,当成傻子的时候,只有你!信我!” “你他娘的把攒了半年的积蓄都掏出来,熬了一宿,跑遍了全厂,给我找来那些救命的玩意儿!” “这份功劳!这份奖金!有你的一份!” “咱们是兄弟!有福,就得同享!” 轰!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炮弹,狠狠地轰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全场先是持续了数秒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随即,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爆发出了一声震天的叫好! “好!” 紧接着,雷鸣般的喝彩声,轰然炸响! “说得好!这才是咱们工人阶级的好兄弟!” “仗义!李工,我他妈服了!” “妈的,这钱给得值!这兄弟,交得更值!” 那些刚才还在说风凉话的刺头,此刻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像是被人当众抽了无数个耳光,一个个羞愧地低下了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赵铁柱。 这个身高一米八几,壮得像头熊的七尺大汉。 他死死地攥着手里那沓钱,那钱的棱角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他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 最终,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虎目之中,竟是瞬间通红一片。 当天晚上。 家属楼,新分来的单人宿舍里。 灯光下,李向东将那个还剩下四百块钱的信封,郑重地放在了姐姐李丽华的手中。 “姐。” 他看着姐姐那双因为激动而通红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以后,哥养你。” 李丽华再也控制不住。 她一把抱住自己的弟弟,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那哭声里,有欣慰,有骄傲,更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无边喜悦。 第27章 余波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红星机械厂的大门,就被堵死了。 一辆接一辆的伏尔加、上海牌小轿车,车身上刷着五花八门的厂名,跟不要钱的铁皮罐头似的,把厂区门口到主干道的路挤得水泄不通。 车门一开,挺着肚子的领导、戴着厚眼镜片的技术员、扛着相机的记者,乌泱泱地涌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标都只有一个:李向东。 《江城日报》头版头条,用最粗的黑体字刊登了一篇报道:《十八岁学徒工,一双慧眼挽救国家数百万财产!》。 李向东这个名字,一夜之间,飞遍了全市的工业系统。 而风暴中心的李向东,却把自己关进了新办公室。 他推掉了所有采访,谢绝了一切交流,对外只说一句话:“能力不足,还在学习。” 窗明几净。 王德发亲自给他搬来一张厚实的办公桌,看着他埋头在油腻图纸里的样子,点上一支烟,声音压得很沉。 “小子,记住,枪打出头鸟。” 李向东抬起头,接过烟,却没有点燃。 他只是点了点头。 他将自己彻底锁死在这间办公室里,一头扎进了那堆从德国人手里要来的,全套S-800技术资料里,废寝忘食。 对外,他营造出了一副不善交际、只对技术痴迷的“书呆子”形象。 这是他目前最好的保护色。 然而,风暴的发酵,比任何人想的都快。 第三天上午,一支规格高到吓人的联合工作组,直接空降红星厂。 带队的,是主管全市工业的副市长,成员则来自市工业局、科委、技监局等数个核心部门。 名义上,是慰问和表彰。 实际上,是要将这场风波的每一个细节,都彻底搞清楚。 红星厂,小会议室。 烟雾呛人,高级茶叶和“中华”香烟混合的气味,浓得化不开。这就是权力的味道。 李向东坐在王德发的下首,对面,是一排正襟危坐的各路领导。 “小李同志,不要紧张嘛。” 分管工业的周副市长率先开口,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 “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听听,你当初是怎么发现问题的?这种敏锐的观察力,很不简单呐。” 所有人的注视,都落在了李向东的身上。 李向东站起身,微微欠了欠身子。 “报告各位领导,其实没什么特别的。” 他的声音平静,带着几分技术人员特有的木讷。 “我就是喜欢瞎琢磨,厂里的老师傅都说我魔怔。那天我就是觉得润滑油滴得快了点,就想起了以前在市里旧书摊,淘到的一本五六年的《苏联机床与工具》杂志影印本。” 这个说辞,他早已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 “那上面,正好记载了一个因为导轨密封圈老化,导致润滑油渗漏,最终烧毁主轴的案例。” “我就是觉得两个情况有点像,本着对设备负责的态度,就斗胆跟王厂长提了一句,后面的事情,其实都是王厂长力排众议,坚持彻查的结果。” 他巧妙地将所有功劳,都推回给了王德发,将自己的行为,定义为一次基于书本知识的,偶然的“灵光一闪”。 这番话,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自己知识的来源,又表现出了一个年轻人应有的谦逊,更捧了顶头上司一手。 周副市长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王德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 “不错,有钻研精神,还不骄不躁,是个好苗子。” 接下来,科委的领导问了几个关于涂色检测法的技术细节,工业局的领导则关心S-800后续的修复方案。 李向东都对答如流,将一切都控制在“一个热爱学习、善于思考的天才学徒工”的人设范畴之内。 会议室里的气氛,逐渐变得轻松起来。 可李向东的全部注意力,却都被角落里一个男人吸走了。 一个从会议开始到现在,一言不发,连面前的茶杯都没碰一下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最普通的灰色干部服,职位牌上只写着“市办,科员”四个字。 他看起来四十岁上下,面容普通,属于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种。 可他有一双眼睛。 不像人眼。 更像鹰。 从李向东走进会议室的第一秒开始,那双眼睛就落在了他的身上,再也没有移开过。 那不是审视。 是解剖。 当李向东的回答引来满堂喝彩时,所有人都在点头微笑,只有那个男人,依旧面无表情,那鹰隼般的注视,没有丝毫波动。 这个人,有问题。 李向东的心里,警铃微响。 上午的会议结束,中间休息十五分钟。 李向东借口去打开水,离开了会议室。 走廊尽头,开水房里热气腾腾。 他刚拎起一个暖水瓶,准备灌水。 一个身影,无声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是那个男人。 他手里也拎着一个搪瓷茶杯,像是“恰好”也来打开水。 “小李同志。” 男人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李向东转过身,点了点头。 “领导好。” 男人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地拧开茶杯盖,对着水龙头慢条斯理地冲洗着。 水流哗哗作响。 他像是随口闲聊一般,问出了一个问题。 “你报告里提到的金属疲劳声,很有意思。” 他的动作没停,视线也一直落在自己的茶杯上。 “告诉我,在没有频谱分析仪的情况下,你是怎么把它和普通的轴承磨损声,精准区分开的?” 李向东的后心,瞬间窜起一股凉气。 这个问题,太毒了。 它不是问题,是一把手术刀,精准地捅向了他那完美人设的唯一罩门。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他拧紧了暖瓶塞,将暖瓶放在地上,整个过程不急不缓。 他抬起头,迎着那个男人看似随意的注视,脸上依旧是那副憨直的,技术宅特有的表情。 “领导,您问得太专业,我哪懂那个。” 他先是憨厚一笑,挠了挠头。 “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那声儿不对劲。” “普通的机器磨损,声音是‘嗡嗡嗡’或者‘咔啦咔啦’的,是连续的,有规律的。” “可我那天听到的声音,不是。它是一阵一阵的,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而且那声音很脆,很高,就像……就像冬天你拿一根小冰溜子,用指甲轻轻把它掰断时的那种声音。” “我就是觉得,这声音,不像是磨出来的,更像是……什么东西在悄悄地裂开。” “所以我就斗胆猜测,是金属疲劳。” 一番话,半真半假。 他将自己前世最顶尖的声学工程知识,用最朴素,最接地气,甚至带着点“土味”的语言,重新包装,然后抛了出去。 男人冲洗茶杯的动作停了。 他缓缓拧上水龙头,走廊里瞬间恢复了寂静。 他转过身,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在李向东脸上。 李向东坦然地与他对视,眼神清澈,没有半分闪躲。 数秒之后。 男人点了下头,没有再追问一个字。 他拎着茶杯,转身,迈开脚步,朝着会议室的方向走去。 与李向东擦肩而过。 直到那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李向东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湿了一片。 他回到会场。 周副市长正和蔼可亲地与王德发交谈,科委的领导在翻阅着文件,一切如常。 李向东却端起桌上那杯温热的茶水,抿了一口,一股寒意,从胃里,一直钻进骨头缝。 那个男人的身份,绝不简单。 他被盯上了。 第28章 技术立威,资本筑墙! 黄铜钥匙插进锁孔,咔嗒一声,门开了。 一股新油漆、石灰和老旧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迎面扑来。 崭新的绘图桌上,铺着厚厚的绿色毛毡。 墙边的书架,被王德发不知从哪搜刮来的德文原版S-800技术资料塞得满满当当,那硬壳封面上的哥特字体,透着一股工业时代的精密与冰冷。 这是他的独立办公室。 整个红星厂,独一份的荣耀。 李向东将那串钥匙随手扔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他没坐下,只是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三三两两走过的工人。 那些人路过办公楼时,都会不自觉地抬头,朝着他这个窗口望一眼,眼神里有敬畏,有好奇,也有藏不住的嫉妒。 地位,已是天翻地覆。 可那股被窥探的不安感,却像一根毒刺,扎在他的后颈上,让他浑身不自在。 那个男人鹰隼般的眼神,依旧死死地钉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李向东没心思享受新身份带来的满足。 他猛地转身,将办公室的门从里面“咔哒”一声反锁。 紧接着,他扑向那个书架,像一头饿了三天的狼,看见了一整只烤全羊。 他抽出那本最厚的《S-800电气控制系统详解》。 陌生的德文专业词汇,对这个时代的任何人来说都是天书。 他却看得如痴如醉,一手拿着德汉大词典,另一只手在稿纸上疯狂地演算、勾画。 他必须学! 用最野蛮的速度,将这个时代最前沿的工业技术,塞进自己的脑子里! 整整一个星期,李向东活成了一道影子。 除了吃饭上厕所,他所有的时间都泡在这间办公室里。德文资料看完了,就去看苏式的。他把资料室几十年的陈旧图纸和维修手册,一本本地搬进来,日夜攻读。 可新的挑战,在他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就被人送上了门。 这天下午,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钳工组的张国栋老师傅,带着几个愁眉苦脸的老技术员,堵在了门口。 “李工。” 张师傅的称呼改了,但那语气里,却带着七分考校,三分不服。 “有个事,得请您给掌掌眼。” 李向东放下图纸,跟着他们走进了轰鸣的一号车间。 角落里,一台老旧的苏式T-62型卧式车床,像一头死去的棕熊,趴在那里。 “又是它?” 李向东认得这台机器,厂里的老古董,毛病多得像老太太的皱纹。 “嗯。” 张师傅指着刀架上一个刚车出来的零件,满脸无奈。 “老毛病,加工出来的轴,头尾总有零点零三毫米的锥度误差。” “主轴轴承换了,导轨重新刮研了,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没用!” 张师傅说完,便退到一旁,抱着胳膊,不再说话。 他身后几个老技术员,也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李向东。有求助,也有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 S-800那事儿,你靠的是“巧劲”和“邪门歪道”,可修机器,看的是真功夫。 你这个新上任的副组长,到底行不行? 全车间的人,都在看。 李向东没立刻上前,而是绕着机床走了一圈,然后转身走向技术档案室。 “我先看看它的维修记录。” 他丢下这句话,一头扎进了纸堆。 这一看,就是整整两天。 第三天上午,当所有人都以为他束手无策,准备放弃的时候,李向东才拿着一本发黄的维修手册,重新出现在了车床前。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所有人退后,保持安静。 然后,他俯下身,将耳朵,轻轻地贴在了机床冰冷的床身上。 他又在“听”。 这一次,没人敢再嘲笑。 机床内部,零件运转的声音,沉闷而嘈杂。 “嗡嗡……咔啦……嗡嗡……” 而在李向东的脑海里,这台老旧的苏式机床,正用一种含混不清的,带着浓重口音的“俄语”抱怨。 “达瓦里希……我没病……我就是……没劲儿……” “有时候……想使劲儿……突然就……软了……” 不是机械磨损!是动力输出不稳! 李向东猛地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转身,看向一脸怀疑的张国栋。 “张师傅,麻烦您个事,把这台机床的电气控制箱打开。” 张国栋一愣。 “看那个干啥?机械故障,跟电路有啥关系?” “就看看。”李向东坚持。 张国栋虽然不解,还是挥手让电工拆开了那个布满油污的铁皮箱子。 一股陈旧的松香味飘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继电器和电阻,像一座微缩的城市。 李向东伸出手指,点向其中一块不起眼的控制板。 “张师傅,您看,负责主轴电机转速调节的,是不是这块板子?” “是啊,怎么了?” “您再看看,这块板子上,是不是有一个负责滤波和稳压的大电容?” “没错啊,就这个蓝色的,这玩意儿只要不爆,能用一辈子!”一个懂电路的老技术员忍不住插嘴。 李向东笑了。 “那能不能麻烦您,用万用表,测一下它现在的电容量,看看还足不足?” “嗨!多此一举!” 那老技术员嘴上抱怨着,还是不情不愿地拿来了万用表,将两个表笔,搭在了那个蓝色电容的两端。 下一秒。 他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固。 万用表的指针,只是无力地摆动了一下,便停在了一个低到离谱的数值上。 “这……这怎么可能?” 老技术员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不敢相信地又测了一遍。 结果,一模一样! “电容……电容老化了!容量衰减了超过百分之七十!” 他发出一声见鬼般的惊呼。 这个结果,像一块巨石砸进池塘,所有围观的技术员,全都炸了! 他们瞬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电容老化,导致供给主轴电机的电流不稳,时强时弱!这就造成了主轴的转速,在加工过程中,会产生肉眼无法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波动! 体现在成品上,就是那零点零三毫米的,如同魔咒一般,困扰了他们几个月的锥度误差! 破案了! 张国栋呆呆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蓝色电容,又看看旁边那个神情平静的年轻人,一张老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猛地一拍大腿。 “我操!” 一声粗口,包含了无尽的震撼与服气。 他对着李向东,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工,我老张,服了!是真服了!” 至此,红星厂所有的技术派,再无二话。 李向东,彻底立住了。 在厂里站稳了脚跟,李向东却没有忘记自己的“躺平大计”。 这天晚上,他把赵铁柱叫到了自己的宿舍。 他将那个还剩下四百块钱的信封,连同自己这个月刚发的工资,一共四百五十多块钱,全部推到了赵铁柱面前。 “铁柱哥,又要麻烦你个事。” 赵铁柱看着桌上那沓厚厚的钱,吓了一跳。 “向东,你这是干啥?使不得!” “不是给你的。” 李向东压低了声音,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你不是经常要去外地跑供销吗?帮我个忙,把这些钱,全部换成一样东西。” “啥东西?” “国库券。” 赵铁柱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国库券?就那玩意儿?那不是废纸吗?听说黑市上八十块钱就能买一百块面值的,谁买谁傻子!” “现在是。” 李向东看着他,一字一顿。 “但很快,就不是了。” “哥信你!” 赵铁柱看着李向东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没有再多问一个字。 他将那沓钱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动作郑重得像是在收藏一份绝密文件。 一个月后,当赵铁柱风尘仆仆地回来,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扔在李向东桌上时。 李向东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感受到了什么叫真正的,脚踏实地的安全感。 布包里,是面值超过六千块的国库券。 技术,是他的剑。 这笔钱,是他和姐姐的第一道盾。 这天深夜,李向东结束了一天的学习,锁好办公室的门,准备回家。 当他走到宿舍楼下时,脚步却猛地一顿。 楼下那棵老槐树浓密的阴影里,静静地停着一辆黑色的,他从未见过的伏尔加轿车。 车里没有开灯。 但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能看到驾驶座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 那人影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可李向东却知道,有一道冰冷的视线,正从那片黑暗中射出,牢牢地锁定着自己。 这辆车,已经在这里,停了不止一天了。 第29章 深夜的访客 哗啦啦——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宿舍楼的玻璃窗上,汇聚成一道道扭曲的水痕,像一张哭泣的脸。 闪电撕裂夜空,短暂的苍白照亮了楼下那片空地。 黑色的伏尔加,不见了。 李向东站在窗边,那辆监视了他数日的幽灵座驾的消失,非但没有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放松,反而让一股更加浓重的不安,如同潮湿的霉菌,顺着他的脊椎,疯狂地向上蔓延。 狼收回了爪牙,不是因为它放弃了,而是因为它准备扑上来了。 他缓缓拉上窗帘,隔绝了窗外那片风雨飘摇的世界。 就在这时。 咚。 咚。 咚。 三声沉稳有力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声音不轻不重,力道均匀,每一声之间的间隔,仿佛都用秒表精确地计算过。 这绝不是赵铁柱那能把门板捶烂的粗鲁动静。 李向东的身体,瞬间绷紧。 他没有立刻走向门口,而是先将桌上的水杯挪动了一个微小的位置,然后才迈开脚步。 门轴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门开了。 一股夹杂着雨水湿气的冷风,混着泥土的腥味,猛地灌了进来。 门外站着的,正是那个男人。 那个在市里座谈会上,让他浑身汗毛倒竖的中年男人。 陈岩。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风衣,戴着一顶鸭舌帽,雨水顺着帽檐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在他脚下积起一小摊水渍。 他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让人完全捉摸不透的微笑。 “李向东同志,外面雨大。”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李向东体内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半秒。 随即,他脸上那紧绷的线条迅速松弛下来,换上了一副受宠若惊的,甚至带着几分慌乱的表情。 “哎呀!是您!是领导啊!”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惊喜。 “快!快请进!快请进!” 他侧过身,热情地将陈岩迎了进来,又手忙脚乱地从床铺上抓起一条干净毛巾递过去,转身就去拿暖水瓶。 “领导您快坐,快擦擦!我给您倒杯热水暖暖身子!” 他将一个见到微服私访大领导的年轻技术员,那种紧张、激动又带着点巴结的姿态,演绎得惟妙惟肖,挑不出半点毛病。 陈岩没有接毛巾,也没有坐下。 他只是摘下帽子,随手掸了掸上面的水珠。 然后,他开始在这间不足十平米的,狭小逼仄的宿舍里,缓缓踱步。 他的脚步很轻,落地无声。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慢条斯理地解剖着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件物品。 桌上那本翻开的《金属切削原理》。 床头那几本被翻得卷了角的德文资料。 墙角那个装着国库券,被伪装成脏衣篓的布包。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李向东刚刚倒好的那杯热水上,那水杯的位置,与桌上另一只空杯子之间,形成了一个完美的等边三角形。 “小李同志,很爱整洁嘛。” 陈岩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拉家常。 “听说,你把厂里奖励的五百块钱,分了一百给那个叫赵铁柱的工友?” 李向东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连这种事都知道? “应该的,应该的。” 李向东脸上依旧是那副憨厚的笑容。 “S-800那事儿,没铁柱哥帮忙,我一个人也抓瞎。功劳不能我一个人独吞。” “嗯,讲义气,是好事。” 陈岩点了点头,话锋却陡然一转。 “我看了你的报告,也问了王德发厂长。他说,你最早发现问题,是因为看到润滑油滴得快了,然后联想到了一本五六年的苏联杂志?” 来了。 李向东的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是……是的。就是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 “运气?” 陈岩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那你用听诊器,听出高频非周期性异响,也是运气?” “用墨水,验出导轨微米级划伤,还是运气?” “最后,用几张废纸,就推翻了德国人价值百万的光学经纬仪,这更是运气好到天上去了?” 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问题,却都像一柄重锤,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砸在李向东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心理防线上。 宿舍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李向东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正在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他知道,戏,演不下去了。 突然。 陈岩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正对着李向东。 他脸上那副莫测的微笑,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审讯般的绝对压迫感。 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在这一瞬间,骤降了十几度。 “我们都别演了。” 陈岩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李向东。” 他第一次,没有加任何同志或者职务的后缀,而是直呼其名。 “润滑油,听诊器,墨水,废纸。” “你的解释天衣无缝,逻辑上能自洽,能骗过周副市长,能骗过王德发,能骗过全厂几千名工人。” 他上前一步,那双眼睛,像两颗黑色的钉子,死死地钉进了李向东的瞳孔深处。 “但你,骗不了我。” “告诉我。”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图穷匕见!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铺垫,都在这一刻,被对方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狠狠撕碎! 李向东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全身的肌肉都下意识地绷紧了,一股巨大的,想要转身逃离的冲动,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意志。 他知道,但凡此刻他流露出半分心虚,后退一步,甚至只是眼神闪躲一下。 那么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不能退。 他迎着陈岩那仿佛能刺穿人心的目光,那张年轻的脸上,所有的憨厚与受宠若惊,都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超乎年龄的,近乎于顽石般的平静。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如同敲击在冰面上的石子。 “我所做的一切,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已经清清楚楚地,写在了那份技术报告里。” “我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了。” 死寂。 长达十秒钟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窗外的雨声,风声,都仿佛消失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两个男人在这间狭小的宿舍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意志的绞杀。 突然。 陈岩笑了。 他那张紧绷得如同岩石般的脸,忽然就笑了起来。 那笑容里,没有了试探,没有了压迫,反而带着几分……欣赏。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他不再逼问,而是从风衣的内侧口袋里,缓缓掏出了一样东西。 一块老旧的,上海牌手表。 手表的表盘玻璃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痕,像一张蜘蛛网。 他将这块表,轻轻地放在了李向东面前的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好,那我们换个方式。” “你帮我看看。” “这块表,除了走时不准,还有什么毛病?” 第30章 破裂的手表 老旧的上海牌手表,静静地躺在桌上。 蛛网般的裂纹,在灯泡昏黄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种诡异的、支离破碎的光。 窗外,暴雨如注。 房间里,却只剩下两个男人沉稳到近乎不存在的呼吸声。 李向东知道,这是最后的考题。 也是最致命的。 他伸出手,朝着那块手表探去。 他的动作不快,每一个关节的移动,都清晰地暴露在陈岩那有如实质的注视之下。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像两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他手上的每一根汗毛,每一条纹路,都照得纤毫毕现。 指尖,触碰到了冰冷的金属表壳。 一股寒意顺着皮肤,钻了进去。 李向东将手表拿起,入手很沉,是一种死了心的重量。 他没有立刻闭上眼睛,发动那个足以惊世骇俗的能力。 他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能够被凡人理解的表演过程。 他将手表凑到耳边,手腕轻轻晃动。 里面传来一阵细碎的,金属零件相互碰撞的“哗啦”声。 这是任何一个修表匠都会做的第一步,听声。 陈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像一块风干的岩石。 李向东将手表从耳边拿开,又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表冠,试着拧了拧。 纹丝不动。 锈死了。 他将手表翻转过来,用指关节,在那满是划痕的金属后盖上,富有节奏地,轻轻敲击了几下。 笃。 笃笃。 他在用物理震动,去感知内部机芯结构的松紧与虚实。 这一系列的动作,专业,严谨,无可挑剔。 这是一个顶级钳工在面对一个精密机械时,最本能的探查。 这为他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也为他接下来那近乎于“通灵”的诊断,铺上了一层最完美的,名为“科学与经验”的伪装。 做完这一切,李向东才缓缓坐下。 他将手表平放在掌心,另一只手的手肘撑在桌上,手指弯曲,轻轻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他微微低头,视线垂落,盯着掌心的手表。 从陈岩的角度看去,这只是一个技术人员在排除了所有外部干扰后,进入深度思考的状态。 可只有李向东自己知道。 在他双眼闭合的前一秒。 他将自己全部的精神力,像一根无形的钢针,狠狠地,朝着掌心中那块冰冷的金属,扎了进去! 轰! 世界,崩塌了。 无数混乱的,尖锐的,带着无边痛苦的画面与声音,如同一场精神海啸,瞬间冲垮了他用理智构筑的堤坝,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 “好冷……好冷啊……” “水……全是水……呛死我了……” “我的骨头……好痛……有东西在磨我的骨头……锈住了……动不了了……” “啊——!” 一声凄厉的,充满了绝望的悲鸣,来自于一次剧烈的撞击。 那是一段从高空坠落的记忆。 天旋地转。 最终,是“砰”的一声巨响,与坚硬的水泥地面,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剧痛。 难以想象的剧痛,顺着精神链接,狠狠地反噬到李向东的身上。 一根烧红的铁钎,仿佛从他的太阳穴,贯穿了他的整个头颅。 李向东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撑在桌上的那只手,指关节瞬间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如蚯蚓般根根坟起。 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舌尖。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中轰然炸开,用一种更直接的疼痛,强行对抗着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精神冲击。 他不能倒下。 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紧接着。 一股熟悉的,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右侧鼻腔中,缓缓地,涌了出来。 来了。 李向东没有去擦。 他甚至没有抬手去碰一下。 他强忍着那股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睁开了眼睛。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脸色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呈现出一种毫无血色的苍白,额角,细密的冷汗已经汇聚成珠,顺着脸颊的轮廓滑落。 一滴殷红的,粘稠的鼻血,顺着他的人中,滑落到上唇,然后,滴落。 嗒。 一声轻响,溅落在他面前的桌面上,像一朵凄厉的,绽放的红梅。 他用这滴血,为自己刚才那长达半分钟的“深度思考”,给出了一个最完美的,也最震撼的解释。 过度专注,心力交瘁。 他迎着陈岩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嘴唇动了动,那声音因为虚弱而带着一丝沙哑,却又清晰得如同惊雷。 “这块表。” “不止是表面有裂纹,走时不准。” 陈岩的身体,微微前倾。 李向东的视线,落在那朵血梅上,继续说道。 “它曾经从一个不低于三层楼的高度,摔下来过。” “里面的摆轮轴尖,已经断了。” 陈岩那一直放在身侧,纹丝不动的手,五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李向东没有停,他投下了最后一颗,也是最致命的炸弹。 “更重要的。” “它在水里,至少泡了三天以上。” “不是普通的雨水,而是泡在死水里,比如某个积水的洼地,或者池塘的淤泥里。” “机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零件,都已经被锈蚀彻底焊死。” “这块表……” 李向东抬起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视着陈岩那张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的脸。 “已经彻底死了。” “别说修,它连当零件拆的价值,都没有了。”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陈岩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毫不掩饰的,混杂着震惊、骇然与不可思议的剧烈波动。 他看着李向东,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嘴角的血迹,看着桌上那滴刺眼的鲜血。 许久。 他缓缓地,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方洁白的,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递了过去。 “你通过了。” 陈岩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温度。 随即,他转身,从那个一直放在墙角的,毫不起眼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个厚厚的,用牛皮纸包裹,上面用红色印章,清晰地盖着“绝密”两个大字的档案袋。 他将档案袋,放在了李向东的面前。 “那么。” “你知道‘工盾’吗?” 第31章 代号:听风者 桌上,一个牛皮纸袋。 封口处,红色的印章刺得人眼睛生疼。 “绝密”! 这两个字,不是印在纸上,是直接烙进了李向东的脑子里。 他拿起一方洁白手帕,擦掉鼻腔里又一次渗出的血。 指尖发麻,是精神力被榨干的后遗症。 “工盾。” 李向东的脑子飞速运转,前世今生所有的记忆被他翻了个底朝天。 结果,是一片空白。 闻所未闻。 陈岩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所有的压迫感都已收敛,只剩下纯粹的等待。 李向东将那方染血的手帕,整齐地叠好,放在桌角。 他抬起头,迎向对方的视线。 “报告首长。” 他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但字字清晰。 “我从未听说过。” 坦诚,是唯一的选择。 陈岩的脸上,终于松动了一丝。 那不是笑,更像一块紧绷的岩石,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解开档案袋上缠绕的白色棉线。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不容惊扰的仪式感。 档案袋被打开,他从里面抽出的,不是文件,而是一张黑白照片的一角。 “S-800事件,你处理得很好。” 陈岩将那张照片,缓缓推到李向东面前。 “但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照片上,是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侧脸,背景嘈杂,像是个码头。 “王胜利,还有那个接头的所谓采购员,他们背后,是一个组织。” 陈岩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凉意。 “我们称之为,‘幽灵’。” “一个以窃取我国核心技术,破坏我国工业基础为唯一目标的,庞大而严密的敌特网络。” “王胜利那种货色,连成为‘幽灵’外围的资格都没有,他和他那个上线,都不过是用完即弃的,最末端的棋子。” 李向东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看着那张照片,一个远比工厂内斗要宏大、要恐怖无数倍的世界,在他面前,被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原来,那台S-800的尖叫,不仅仅是质量问题。 它的背后,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冰冷而残酷的战争。 “这个组织,像病毒一样,渗透在我们工业系统的每一个角落。他们收买败类,窃取图纸,制造事故,想尽一切办法,拖慢我们追赶的脚步,打断我们工业人的脊梁。” 陈岩的语气依旧平淡,可李向东却从中听出了一股被压抑到极致的,滔天怒火。 他收回照片,将整个档案袋,放在了桌子中央。 “而我们。” “工盾,全称,国家工业安全第九局。” “就是为了对抗‘幽灵’而存在的,一支不存在于任何公开序列里的特殊力量。” 陈岩看着李向东,那双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我们的战场,不在高山,不在海岛,就在这些轰鸣的厂房里,在这些冰冷的图纸上,在这些决定国家命脉的机器旁。” “我们负责保卫国家重器。” “于无声处,听惊雷。” 最后那七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李向东的心脏上。 他终于明白,自己那匪夷所思的能力,在这个男人眼中,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旁门左道。 那是一种足以在寂静中,提前听到雷声的,战略级的武器! 陈岩站直了身体,那并不高大的身躯,在这一刻,却仿佛能撑起一片将倾的天空。 他看着李向东,无比郑重。 “国家,需要你的能力。” “你的‘直觉’,你的‘天赋’,是你与生俱来的使命,也是我们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中,最需要的武器。” “我,陈岩,工盾行动三队队长,现在,正式邀请你。” “加入我们。” 这不是询问。 这更像是一种召唤。 是一种来自国家意志深处,跨越时空的召唤。 李向东的身体僵在原地。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两条路。 一条路,通往南方,通往财富。那张被他揉成一团的发财计划,在眼前展开。倒卖电子表,囤积国库券,买下京城的四合院……姐姐穿着崭新的连衣裙,笑得灿烂。 多好。 多安逸。 可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 “救命!” “我是陷阱!!!” S-800那撕心裂肺的尖叫,再一次在他脑海中炸响! 紧接着,是前世,德国工程师那轻蔑的嘴脸。 “你们的精度,还停留在手工业时代。” 是一张张不甘又无力的脸。 是一个国家的工业之魂,被人死死踩在脚下的刺痛! 上辈子,他只能忍着,憋着。 这辈子…… 他还能心安理得地回去当一条咸鱼吗? 回不去了。 从他决定插手S-800的那一刻起,那条安逸的路,就塌了。 李向东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看着面前的陈岩,看着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他抬起右手,在胸前,郑重地,敬了一个他从未学过,也并不标准的军礼。 动作笨拙,甚至可笑。 可他的脊梁,却挺得像一杆刺破青天的标枪。 “我该做什么?” 陈岩笑了。 那张一直紧绷得如同岩石般的脸,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地,舒展开来。 那是一种,在风雪交加的漫漫长夜里,终于找到了可以背靠背取暖的,同志的欣慰笑容。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李向东的肩膀。 “欢迎来到真正的战场,同志。” 他将桌上那个“绝密”的档案袋,推到了李向东的面前。 “从今天起,你就是工盾的外围观察员,直属我领导。” “你的代号。” 陈岩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李向东的身体,看到了那个独一无二的,正在嗡鸣的灵魂。 “听风者。” “你的首要任务,就是守护好红星厂,这里是你的阵地。同时,等待新的指令。” 李向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个沉甸甸的档案袋,收了下来。 陈岩交代完一切,没有片刻停留。 他重新戴上鸭舌帽,拉开门,一阵夹杂着雨水的冷风,再次灌了进来。 他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门外那片风雨飘摇的夜色中,却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 他看着李向东,补充了最后一句话。 “对了。” “那名‘幽灵’特务,在最后精神崩溃的时候,提到了他们下一个计划的目标。” “在东北。”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整个人,瞬间便融入了那片无边的,漆黑的雨夜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向东站在原地,捏着手里的档案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一个远比红星厂的勾心斗角,宏大、凶险无数倍的新世界,在他面前,缓缓拉开了那血色的大幕。 第32章 鱼骨 一个月后。 秋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带起一阵凉意,悄悄浸透了红星厂的每个角落。 李向东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外人看来无比安稳的轨道。 白天,他是技术攻关小组的李副组长。 那间窗明几净的独立办公室,已经成了厂里所有年轻技术员又敬又怕的圣地。 他不需要再搞什么听诊器号脉的玄乎玩意儿。 单凭那手精准判断老旧车床电容老化的绝活,就让所有技术派的老油条们,彻底闭上了那张喜欢挑刺的嘴。 他用最硬核,也最不讲道理的实力,给自己赢得了绝对的话语权。 可一到晚上,当宿舍的房门被从里面反锁,整个世界便只剩下他,和那盏昏黄的台灯。 他会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抚过书桌最下面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里面,没有钱,没有国库券。 只有一个牛皮纸档案袋。 工盾。 听风者。 这两个词,是烙在他骨头上的印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沉甸甸的重量。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比S-800那致命的尖叫更让他心悸,比五百块的巨额奖金更让他血脉贲张。 他很清楚,自己早就不是那个只想带着姐姐过好日子的重生者了。 他是一柄被国家选中的,藏于鞘中的刀。 只等着出鞘见血的那一天。 这天下午,李向东刚从车间回来,准备继续啃那本厚得能砸死人的《材料力学》。 办公室的门,响了。 咚、咚、咚。 没有前奏,没有试探,三声沉稳有力的动静,像是直接敲在了他的心脏上。 李向东的身体,瞬间绷直。 他拉开门。 是陈岩。 他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干部服,脸上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就像一个路过的,再寻常不过的机关干部。 可他一走进这间屋子,整个房间的空气,都莫名紧绷了起来。 “有任务。” 陈岩没有半句寒暄,开门见山。 他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体放在桌上,然后反手关上了门,甚至亲自检查了一下门锁。 那股冰冷的肃杀之气,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 “在下达任务之前,我需要再跟你确认一次。” 陈岩转过身,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锁着李向东。 “工盾与幽灵的斗争,不是请客吃饭,不是技术交流,更不是你们工厂里的技术比武。” 他放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 “那是用鲜血和生命在铺路。” “失败,就意味着国家财产的巨大损失,意味着我们几代人的心血付诸东流,甚至意味着我们的人,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你所面对的,将是这个世界上最狡猾,最不择手段,也最疯狂的一群敌人。” “现在,你还有最后一次选择退出的机会。” 李向东没有说话。 他只是走上前,当着陈岩的面,拉开了那个上了锁的抽屉,将那个绝密的档案袋,拿了出来,平平整整地放在了桌面上。 行动,就是最好的回答。 陈岩那张紧绷的脸,线条终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 “很好。” 他不再废话,伸手解开了桌上那个油布包。 哗啦—— 一张巨大的蓝色图纸,在办公桌上铺开,几乎占满了整个桌面。 那是一艘战舰。 一艘线条流畅,舰艏高高昂起,充满了力量与速度感的现代化驱逐舰结构总图! 李向东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051B型导弹驱逐舰。” 陈岩的手指,轻轻地落在了图纸的舰身龙骨位置。 “我们海军下一代的主力战舰,我们的国之重器。” “也是我们工盾,目前最高级别的守护目标。” 他的手指,在图纸上缓缓划过,动作轻柔,却带着一股千钧之力。 “设计,论证,全部完成。但是现在,整个项目,全面停滞。” 陈岩的脸色,沉了下去。 “原因,出在了钢材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巴掌大小的,表面布满奇异断裂纹的钢块样品,放在了图纸上。 “为了这艘战舰,鞍钢的同志们,联合了国内十几家顶尖的冶金研究所,耗时三年,攻克了上百个技术难关,终于研发出了一种全新的,代号‘903’的特种合金钢。” “它的所有指标,都全面超越了我们现役的任何一种军用钢材。” “但是……” 陈岩拿起其中一块样品,声音里透出一股深深的无力。 “在进入实际建造阶段后,我们发现了一个无法解释的问题。” “这种钢材,在进行焊接和冷弯加工时,会毫无征兆地,出现这种致命的脆性断裂。” 李向东拿起另一块样品,入手冰冷而沉重。 他用指尖,在那如同鱼鳞般层层剥离的断口上,轻轻划过。 “没有规律?” “完全没有。” 陈岩的回答,斩钉截铁。 “我们组织了国内最顶尖的五十多位冶金专家,成立了最高专家组,在鞍钢的实验室里,住了整整两个月。” “他们检查了炼钢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数据,都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三位。” “他们甚至把炼出来的钢水,分成了上百个批次,进行交叉对比试验。” “结果,一无所获。” “这种断裂,完全是随机的。有时候,同一炉炼出来的两块钢板,紧挨着切割下来,一块坚韧如神兵,另一块,却脆弱得用锤子一敲就碎。” “所有的仪器,所有的理论,全部失效。” 陈岩看着李向东,那双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近乎于求助的意味。 “专家组的结论是,我们的冶金基础理论,可能存在着我们尚未探明的盲区。” “但我,不信。” “我不信巧合,更不信鬼魂。” “当所有科学都无法解释的时候,那背后,就一定藏着一只看不见的手。” “一只幽灵的手。” 李向东放下了手中的钢块。 他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明白了。 当所有精密的仪器,所有顶级的专家,所有成熟的理论,都陷入绝境的时候。 就轮到他这个不科学的,登场了。 陈岩看着他,那双眼睛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他用一种近乎于命令的,不容置疑的口吻,下达了指令。 “李向东同志。” “我现在,正式向你下达,你作为工盾观察员的第一个任务。” “从现在起,你将作为滨城冶金学院的实习研究员,加入专家组,前往滨城造船厂,以及鞍钢的生产一线。” “你的任务只有一个。” “在不暴露你真实能力的前提下,动用你的一切手段,给我找出这批钢材里,那个真正的鬼!” “找到它,然后,把它给我,揪出来!”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李向东的胸口,轰然炸开,瞬间冲向四肢百骸。 “这次任务,保密等级,绝密。” 陈岩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为了方便你行动,也为了掩护你的身份,这次任务,有一个独立的行动代号。” 他伸出手指,在图纸上那根支撑着整艘战舰的脊梁上,重重一点。 “鱼骨。” “它既是支撑起这艘巨舰的脊梁,也是我们要从那堆看似完美的鱼肉里,挑出来的那根,最致命的刺。” 李向东猛地抬头。 他看着陈岩,看着那张写满了国家与使命的脸。 他没有说话。 只是猛地并拢双脚,挺直了腰杆,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两个字。 “是!” 声音不大,却铿锵如铁,在这小小的房间里,激起一阵无声的回响。 这是他,作为听风者的第一战。 第33章 北上 哐当,哐当。 绿皮火车碾过铁轨的接缝,车厢有节奏地晃动着。 李向东从上衣的内侧口袋里,摸出了一本崭新的证件。 深红色的封皮,烫着一行金字:滨城冶金学院。 翻开,照片上的年轻人眼神清澈,嘴角带着一丝技术员特有的腼腆。 姓名:李向东。 职务:实习研究员。 他看着证件上的照片,又抬头看了看车窗玻璃上那个模糊的倒影。 从红星厂人人敬畏的李副组长,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实习研究员,身份的切换,快得让人有些恍惚。 “看够了么?” 对面,一个平淡的声音响起。 陈岩正用一块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搪瓷茶杯,眼皮都没抬一下。 “从现在起,你必须忘了自己是李师傅,忘了你是红星厂的英雄。” “你只是一个刚走出校门,被派来跟着专家组打杂,端茶倒水,记录数据的愣头青。” “记住了?” 李向东合上证件,郑重地放回口袋。 “记住了。” “很好。” 陈岩放下茶杯,从怀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抽出一根递给李向东,自己也点上一根。 烟雾升腾,将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笼罩得有些模糊。 “第一个问题。” “如果现在,乘务员推着餐车从你面前走过,你最应该观察什么?” 李向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 “餐车上有什么菜?” 陈岩吸了一口烟,没有评价,只是继续问。 “如果一个穿着列车长制服的人,过来查票,你又该看什么?” “看他的证件,还有他查票的顺序?” 李向东的回答有些迟疑。 陈岩弹了弹烟灰,终于抬起了头。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情绪。 “全错。” “乘务员走过,你要看的不是菜,是他的鞋。国营单位统一发的黑布鞋,鞋底侧面会有一条固定的磨损痕迹,因为他们常年用脚去别住餐车的轮子。还有他的手,常年接触热饭盒和铁皮,指关节上会有烫伤和划痕留下的老茧。” “列车长来查票,你不应该看他的证件,那东西太容易伪造。你应该看他腰间的钥匙串。三把钥匙,一把黄铜的负责车厢门,一把白钢的负责乘务员室,还有一把最小的,带着红色塑料套的,是紧急制动阀的备用钥匙。这三把钥匙的磨损痕迹和顺序,十年都不会变。” 陈岩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李向东的认知里。 李向东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这才明白,自己所谓的缜密,在这个男人面前,幼稚得像小孩子过家家。 “你的伪装,不是靠一本证件,而是靠这些刻在骨子里的细节。” 陈岩掐灭了烟头。 “记住,从你踏上这趟火车开始,你就活在一个巨大的舞台上,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观众,也可能是敌人。” “你要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而不是像一滴油,飘在水面。” 李向东沉默着,将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第二个问题。” 陈岩的语速陡然加快。 “现在,我突然起身,从你左边冲过去,撞开包厢门跑了。你怎么办?” 李向东几乎是脱口而出。 “追!” “愚蠢!” 陈岩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 “我的身份一旦暴露,就意味着追杀我的人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你追出去,就是一头扎进网里的第二条鱼!” “正确的做法,是立刻拉下你座位右后方的紧急制动阀,然后打碎车窗,从另一侧跳车!用最快的速度,从现场消失!” “任务,比我的命重要。你的命,也比我的命重要。” 李向东的心脏,被这番话狠狠地撞了一下。 “可……” “没有可是!” 陈岩打断了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冰冷的,如同钢铁般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我们的战场上,犹豫,就等于死亡。” “你以为你在红星厂对付王胜利那种货色,就是战斗了?” 他冷笑一声。 “那只是小孩子打架。” “真正的幽灵,能笑着跟你握手,转身就在你的茶杯里下毒。他们能用最完美的理论,布下一个让你耗费十年心血都爬不出来的技术陷阱!” “他们会利用你身边的一切,你的同事,你的亲人,甚至你自己的善良和同情心!” “面对他们,你唯一能相信的,只有你自己,还有组织下达的命令!” 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将李向东那因为破格提拔和任务带来的最后一丝兴奋,浇得干干净净。 他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踏上的,是一条何等凶险的路。 看着李向东那瞬间变得凝重的脸,陈岩的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 “当然,你也别太紧张。” “你的能力,是他们无法理解的。这就给了你最大的优势,信息差。”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这次的任务代号鱼骨,很形象。” “特种钢材,就是鱼肉。而那个隐藏在里面的鬼,就是那根最细微,也最致命的鱼骨头。” “专家组会用各种精密的仪器,把鱼肉翻来覆去地研究,但他们找不到。” “而你,” 陈岩看着李向东。 “你要做的,就是闭上眼睛,用心去尝。” “尝出那根刺,到底在哪。” 李向东点了点头,他消化着陈岩教给他的东西,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块被扔进水里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 “你的身份,是滨城冶金学院周教授带的实习生。记住,少说话,多做事,表现得像个真正的,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又有点怯懦的年轻人。” 陈岩交代着最后的细节。 “还有一件事。” 他的话锋一转,整个包厢的气氛,再次变得凝重起来。 “这次,你要面对的,可能不只是幽灵。” 李向东抬起头。 “还有我们自己人。” 陈岩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能进专家组的,个个都是国内冶金领域的泰山北斗,每一个人,都顶着一堆吓死人的头衔。” “他们德高望重,但也因此,格外爱惜自己的羽毛。” “他们相信数据,相信理论,相信自己几十年的经验,但他们,绝不会相信一个二十岁不到的毛头小子的直觉。” “你太年轻了,你的履历,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张白纸。” “你的任何一个不同寻常的发现,都会被当成是哗众取宠,甚至是别有用心。” 陈岩看着他,一字一顿。 “有时候,来自同胞的傲慢与偏见,比敌人的刀子,更伤人,也更致命。” “你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李向东的脑海里,闪过了S-800事件中,那些专家和老师傅们轻蔑的脸。 何其相似。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 火车开始减速。 窗外的景物,从飞速倒退的田野,逐渐变成了低矮的厂房和密集的红砖居民楼。 一座巨大而粗犷的工业城市,轮廓渐渐清晰。 高耸的烟囱,如同一片灰色的森林,沉默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吐出一缕缕白色的烟龙。 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一股煤炭燃烧和金属冶炼的独特气味。 这里,就是他的新战场。 哐当——! 火车发出一声悠长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停靠在站台上。 陈岩站起身,重新戴上那顶普通的鸭舌帽,整个人再次融入了那种毫不起眼的气质里。 他最后看了李向东一眼。 “走吧。” 说完,他便拉开包厢门,头也不回地汇入了下车的人潮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李向东拎起自己那个简单的帆布行李包,走下了火车。 一股冰冷的,带着工业气息的风,迎面吹来。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向那片陌生的,属于东北的天空。 第34章 滨城龙吟! 吉普车在距离那扇巨大的铁门百米开外的地方,缓缓停下。 前方,是两道交错的,闪着寒光的铁丝网。 铁丝网之后,是一座如同堡垒般的水泥岗哨,哨塔上,一名荷枪实弹的卫兵,正用望远镜冷冷地注视着这边。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海风特有的咸腥,混杂着远处飘来的,浓重的柴油与铁锈的气味。 这里是滨城造船厂。 和红星厂那种热火朝天的生产氛围不同,这里的第一感觉,是冰冷,是肃杀。 “待在车里,别动。” 陈岩丢下这句话,独自下车,朝着岗哨走去。 他的背影,在那空旷的道路和巨大的铁门映衬下,显得有些单薄。 李向东坐在副驾驶上,双手平放在膝盖,目光平视前方,身体看似放松,但每一块肌肉,都处在一种随时可以做出反应的临界状态。 这是陈岩在火车上,用了一整夜的时间,给他灌输的生存本能。 一名卫兵迈着正步,从岗哨里走出,手里那支上了刺刀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在阴沉的天空下,泛着幽幽的青光。 陈岩递上证件。 卫兵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先敬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军礼,随后才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郑重地接过。 他仔细地核对着,时不时抬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在陈岩和吉普车之间来回扫视。 确认无误后,他将证件还给陈岩,又做了一个手势。 另一名卫兵上前,手里拿着一面带着长柄的镜子,一丝不苟地探入吉普车的底盘,寸寸检查。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交流。 只有风声,和金属碰撞的细微声响。 压抑。 一种近乎凝成实质的压抑感,扑面而来。 第一道铁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打开。 吉普车驶入。 紧接着,是第二道岗哨。 同样的流程,只是这次,多了一名军官,亲自拿着李向东的实习证件,走到车窗前。 “姓名。” “李向东。” “单位。” “滨城冶金学院。” 军官的视线,如同两把锋利的刻刀,在他的脸上停留了足足五秒,像是在将他的样貌,与照片上的每一个像素点进行比对。 直到确认无误,他才后退一步,挥手放行。 第三道关卡。 车被拦停在一排黄色的拒马前。 这次,连陈岩都被要求下车,站在指定区域。 两名穿着防化服,看不清面容的工作人员,手持着李向东从未见过的仪器,对整辆车,从里到外,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扫描。 那仪器发出“滴滴”的轻响,像是在探查着某种看不见的威胁。 李向东的心跳,始终保持在一个平稳的频率。 他知道,这里守护的,是足以决定一个国家命运的,最高机密。 任何一丝一毫的疏忽,都可能造成万劫不复的后果。 当吉普车终于通过了这三道堪称天罗地网的关卡,驶入真正的厂区时,李向东才发现,自己那一直平放在膝盖上的手,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而真正的震撼,才刚刚开始。 车窗外,景物豁然开朗。 如果说红星厂是一个镇,那这里,就是一座城。 一座由钢铁、火焰与巨人构筑而成的,超现实主义的金属之城。 望不到头的巨型厂房,如同沉默的钢铁山脉,横亘在大地之上。 天空,被纵横交错的巨大吊臂与管道分割得支离破碎。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如同史前巨兽般,矗立在远方的龙门吊。它们的高度,几乎要触碰到低垂的云层,那巨大的钢铁臂膀,仿佛轻轻一挥,就能将一整栋楼房,轻易地抓上半空。 李向东前世也曾去过不少世界顶级的造船厂。 可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给他带来如此强烈的,近乎于信仰层面的冲击。 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颗螺丝,都仿佛在呐喊。 呐喊着一种不甘,一种追赶,一种用血肉与意志,去对抗技术封锁的,悲壮的嘶吼。 吉普车在一处巨大的建筑前停下。 那是一个干船坞。 一个巨大到足以让任何亲眼见到它的人,都感到一阵失语的,人造峡谷。 李向东站在船坞的边缘,向下望去。 深不见底。 他感觉自己不是站在地上,而是站在一处悬崖的边缘,脚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深渊。 几名如同蚂蚁般大小的工人,正在深渊的底部,进行着某种焊接作业,那溅起的火花,在这片巨大的阴影里,渺小得如同萤火。 “感觉怎么样?” 陈岩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边,递过来一根烟。 李向东没有接,他只是摇了摇头,喉咙有些发干。 “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就别说,用眼睛看,用心记。” 陈岩自己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很快便被海风吹散。 “这里,就是我们的长城。” “只不过,它不是用砖石砌成的,而是用我们一代代工业人的骨头,浇筑起来的。” 他没有再做任何解释,只是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跟上。” 李向东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他们穿过一片堆放着巨大螺旋桨和船锚的露天仓库,最终,来到了一座更加宏伟的建筑前。 船台。 一个巨大的,缓缓向着海面倾斜的钢铁斜坡。 而在那斜坡之上。 一头沉睡的,由钢铁构筑而成的远古巨兽,正静静地匍匐在那里。 是它。 051B型导弹驱逐舰。 虽然还只是一个初具雏形的骨架,但那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那高高昂起的,仿佛要刺破苍穹的舰艏,已经透出了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 李向东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了。 他的脚步,不受控制地,一步步向前。 他走上冰冷的钢铁舷梯,来到了那头巨兽的身旁。 他能闻到,空气中那股刚刚完成焊接后,还未散尽的金属灼烧的气味。 他能看到,那些巨大的钢板连接处,那一道道如同鱼鳞般整齐排列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焊缝。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那条贯穿了整个舰体的,最核心,也最粗壮的结构上。 龙骨。 一国的脊梁。 一舰的龙魂。 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沉默着,却仿佛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李向东缓缓伸出手。 他的指尖,在距离那冰冷的,涂着一层暗红色防锈漆的钢板,还有一公分的地方,停住了。 他没有触摸。 可他,却已经“听”到了。 他听到了鞍钢实验室里,那些老专家们为了一个数据,争得面红耳赤的咆哮。 他听到了炼钢炉前,工人们那被汗水浸透了后背,却依旧咬牙坚持的喘息。 他听到了设计师们在图纸前,熬过的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那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这根龙骨,是有生命的。 它承载的,是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追赶了百年的,不屈的意志。 而现在。 这根即将撑起国家海疆的脊梁,却被人,从内部,注入了最阴狠的毒药。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混合着一种名为使命的滚烫洪流,从李向东的胸腔中,轰然炸开,瞬间冲向了他的四肢百骸,冲向了他的灵魂深处。 守护它! 不惜一切代价! 这个念头,不是思考出来的,而是直接从他的骨髓里,生长出来的! “很壮观,是么?” 陈岩的声音,将他从那股汹涌的情绪中拉了回来。 李向东收回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陈岩看着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走吧。” 陈岩掐灭了烟头,转身朝着船台下方的一间临时办公室走去。 “专家组的碰头会,要开始了。” 第35章 天才的傲慢 临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一股子纸张霉变、汗臭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浓重气味,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房间里光线昏暗,唯一的窗户被黑布封死,头顶那盏功率不足的白炽灯,洒下惨白的光晕。 一张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霸占了屋里绝大部分空间。 桌子周围,坐满了人。 清一色的头发花白,戴着厚底老花镜,脸上全是岁月与思虑刻下的深沟。 他们是这个国家在冶金与材料学领域,最顶尖的大脑。 是每一个都能写进教科书的,泰山北斗。 此刻,这些国宝级的专家们,正围着一堆小山般的图纸和报告,压着嗓子争论,空气里全是各种艰深的专业术语。 门开的瞬间,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十几道锐利、审视、带着学者特有挑剔的视线,齐刷刷地刮了过来。 李向东跟在一名干事身后,走进这间屋子。 那些视线在他的脸上,他的穿着,他那双沾着尘土的帆布鞋上,来回切割。 他像一只闯进狮群的羊,浑身上下都写着格格不入。 “吴总工,人带来了。”引路的干事对着主位上一位老者低语。 被称为吴总工的老者,是整个专家组的负责人,国内船舶工程的权威。 他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目光在李向东身上停了片刻,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解,但还是温和地点了点头。 “小同志,找个地方坐吧。” 李向东点点头,没出声,径直走向会议桌最末端的角落,拉开椅子,安静坐下。 帆布包放在脚边,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腰背挺直,像个来听课的小学生。 会议继续。 可房间里的气氛,因他的到来,多了一丝说不清的异样。 他的注意力,并未全放在那些老专家身上。 而是落在了主位旁,那个唯一与这间屋子沉闷压抑的气氛脱节的身影上。 一个女人。 很年轻的女人。 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套着件一尘不染的白大褂,利落的短发,衬得那张素净的脸,愈发清冷。 她没看图纸,而是靠着椅背,手里把玩着一支派克钢笔。 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她不是在开会,更像待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属于她自己的空间里。 从李向东进门到现在,她一眼都没看过他。 那是一种纯粹的,发自骨子里的无视。 在他身上浪费一秒钟的视线,都是对时间的亵渎。 会议持续了近一个小时,争论的焦点,还是“903”钢的脆性断裂。 “问题就在热处理!冷却速率哪怕有零点一秒的偏差,都可能导致晶相结构出现致命缺陷!”一位戴黑框眼镜的老教授,用拳头敲着桌子。 “老周,你的理论我们验证过十七次了!数据都在这!对不上!”另一位专家毫不客气地顶回去。 争吵,分析,再争吵。 死循环。 终于,吴总工抬手,往下压了压。 “好了,都先停一停。” 声音里透着疲惫。 “这些问题,吵了两个月了,没结果。” 他顿了顿,视线转向角落里的李向东。 “在继续讨论之前,我先介绍一下新来的同志。” 所有人的视线,再次聚焦。 “这位是李向东同志,滨城冶金学院派来的实习研究员,接下来协助我们整理资料,记录数据。” 吴总工的介绍,中规中矩。 也给李向东的定位,画上了清晰的框。 打杂的。 李向东站起身,对着众人,微微鞠躬。 “各位老师好。” 就在他准备坐下时,一个清冷的,像冰块敲在玻璃上的声音,响了。 “吴总工。” 是那个女人。 苏晴。 她放下钢笔,抬起头,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眸子,第一次,正视着主位上的吴总工。 她完全无视了还站着的李向东。 “恕我直言,我有一个问题。” 吴总工的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跳。 “小苏,你说。” 苏晴身体微微前倾,那清冷的声音,在嘈杂的会议室里,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砸进每个人的耳朵。 “我想知道,一个保密级别为绝密,攻关团队由国内最顶尖专家组成的项目,为什么需要一个连毕业证都还没拿到的实习生,来协助工作?” 话音落下,整个会议室的温度,骤然降了好几度。 这话,太尖了。 像一把手术刀,当众撕开了一块叫“情面”的遮羞布。 吴总工的脸色,有些尴尬。 “小苏,向东同志是……” “吴总工。” 苏晴再次打断他,语气平静,那股子咄咄逼人的气势,却愈发凌厉。 她的视线,终于从吴总工身上移开,像两道探照灯,直直地打在李向东身上。 “我们的时间,以秒计算。我们多耽误一天,那艘战舰的龙骨,就多一分崩断的危险。国家等不起,海军更等不起。” 她盯着李向东,那眼神里没有鄙夷,只有一种对低效和无序的绝对排斥。 “我们这里,不是养老院,更不是给某些人镀金的幼儿园。” “我不管他是谁家的孩子,走了谁的关系,被硬塞进来的。” “我只知道,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们这个团队,最大的不负责任。” 轰! 这番话,比刚才的争吵,还要震撼人心。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和尴尬。 他们心里或许也有类似的想法,但绝没人敢像苏晴这样,如此赤裸裸地,当众挑明。 这个女人,是疯子吗? 李向东站在原地。 无数道视线,此刻都像带着倒钩的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迎着苏晴那冰冷的,要将他看穿的视线。 脸上没有被羞辱的恼怒,也没有故作镇定的逞强,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 然后,他动了。 他再次对着主位上的吴总工,对着苏晴,对着所有专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报告各位领导,各位老师。” 声音不卑不亢,清晰沉稳。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学习,为了给各位老师打下手。” “我接受组织上的一切安排,也愿意做任何工作。” 姿态放得极低。 低到尘埃里。 这几乎等于承认了自己就是个什么都不懂,只能干杂活的愣头青。 然而,他这种滴水不漏的谦卑,落在苏晴眼中,却成了另一种更让她无法忍受的东西。 油滑。 用姿态来掩饰心虚的油滑。 苏晴的唇角,牵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不再看李向东,直接转向吴总工,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提出“建议”。 “吴总工,既然这位小同志这么有学习的热情,那我们也不能浪费。” 她伸出白皙的手指,指向会议室角落里,那堆积如山,快要顶到天花板的一摞摞文件。 “所有实验室的原始数据,都在那里。” “数万张记录纸,几十万个数据点,正愁没人整理归档。” “这个工作,繁琐,枯燥,但很适合一个踏实肯干的实习生。” 她顿了顿,补上最后一刀。 “最重要的是,资料室很安静,不会打扰我们一线的工作,更不会因为操作失误,给我们添任何麻烦。”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明白了。 发配。 最体面,也是最残酷的发配。 将他彻底地,从这个项目的核心,一脚踢开,去坐冷板凳。 吴总工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可他看着苏晴那不容置疑的眼睛,又看了看周围那些默认了的专家们,最终,只能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转头看向李向东,眼神里带着歉意。 “向东同志,你看……” 李向东没让他为难。 他甚至露出憨厚的,带着感激的笑。 “谢谢领导,谢谢苏老师给我这个机会!” “我保证完成任务!”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走向那座由废纸构筑的,名为资料的坟墓。 他走过苏晴的身边。 两人擦肩而过。 自始至终,苏晴没有再看他一眼。 第36章 坟墓里的宝藏! 资料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股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尘土,混合着纸张腐朽的霉味,扑面而来。 李向东站在门口。 眼前,是一座由文件和报告堆砌而成的,名副其实的坟墓。 一人多高的铁皮文件柜,歪歪斜斜地靠着墙,柜门上锈迹斑斑。 更多的,是那些用牛皮绳捆扎着,已经泛黄发脆的实验记录,从地面一直堆到天花板,将本就狭小的空间挤压得只剩下一条勉强可供一人通行的过道。 这里的光线,永远是昏暗的。 唯一的窗户被厚厚的文件山挡住了大半,阳光只能从缝隙里挤进来,在空气中那些飞舞的尘埃上,投射出一条条斑驳的光柱。 这里是知识的坟场,是被人遗忘的角落。 也是李向东未来一段时间的,全部战场。 “李同志,以后你就在这里办公了。” 引路的干事捏着鼻子,站在门口,连脚都不愿意踏进来一步。 他看向李向东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同情。 多好的一个年轻人,也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刚来就被发配到这种鬼地方。 这跟打入冷宫,有什么区别? “有事你就去外面喊一声,饭点会有人给你送饭。” 干事说完,像是逃离瘟疫一般,匆匆转身离去。 走廊外,隐约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低笑。 “还真是个实习生,让他整理资料,他还真就来了。” “苏工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眼里可揉不进沙子。这种不知道从哪塞进来的关系户,不给他个下马威才怪了。” “可惜了,在这地方待上几个月,人不得发霉?” 议论声渐行渐远。 李向东充耳不闻。 他反手将那扇沉重的木门关上。 “咔哒。” 一声清脆的落锁声,将他与外面那个充满偏见与审视的世界,彻底隔绝。 他没有丝毫被排挤的愤怒,更没有被发配的沮丧。 他环视着这间被所有人视为坟墓的屋子,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燃起了一团外人无法理解的,灼热的火焰。 坟墓? 不。 这里,分明是一座尚未被人发掘的,巨大宝藏! “903”钢,从立项到研发,再到试验生产,前后历时五年。 这五年里,所有的理论推导,所有的实验数据,所有的工艺流程记录,所有的失败案例总结…… 所有关于它的一切,都静静地躺在这间屋子里! 那些顶级专家们绞尽脑汁也想不通的问题,那些精密仪器检测不出的异常。 答案,或许就藏在这些被废弃的故纸堆里! 对别人来说,这里是地狱。 对他而言,这里是天堂! 李向东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然后,他走向了离他最近的那一堆文件山。 他抽出最上面的一卷。 《“903”钢一期冶炼成分配比实验记录,第十七组》。 陌生的专业术语,复杂的化学分子式,密密麻麻的数据点。 在任何人看来,都足以让人头昏脑涨。 可李向东,却看得如痴如醉。 他的手指,飞快地捻过一页页泛黄的纸张,那速度快得几乎带起了残影。 他的双眼,如同一台最高速的扫描仪,疯狂地将纸上的一切信息,录入脑中,然后进行归类、分析、建模。 他的大脑,就是一台算力无穷的超级计算机。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窗外的光线,从金黄,到橘红,再到深蓝,最终,彻底被夜色吞噬。 李向东浑然不觉。 他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塑,彻底沉浸在了知识的海洋里。 一本,两本,一摞,两摞…… 他脚边那堆被消化完毕的资料,越堆越高。 饿了,就啃两口干事送来的,早已冰冷的馒头。 渴了,就灌一口凉水。 困了,就靠在文件堆上打个盹,半小时后,又会准时睁开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亮得吓人的眼睛,继续投入战斗。 这是一种近乎于自虐的,疯狂的学习。 第二天。 第三天。 当专家组的其他人,还在实验室里为了一个无法复现的实验结果,吵得面红耳赤时。 当苏晴对着一堆毫无规律的检测报告,秀眉紧锁,陷入僵局时。 没人知道,在那个被他们遗忘的角落里,一个年轻人,正在用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飞速地逼近着真相。 第五天,深夜。 资料室里,只剩下一盏孤零零的台灯。 李向东靠在椅子上,揉着酸胀的太阳穴。 经过五天的梳理,所有关于“903”钢的正式报告和归档资料,已经被他全部“吃”进了脑子里。 一个庞大而严谨的,关于“903”钢从理论到实践的完整模型,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构建完成。 可结果,却让他皱起了眉头。 没有问题。 是的,从理论到数据,从流程到工艺,所有的一切都完美得像一本教科书,逻辑完全自洽。 那根致命的鱼骨,到底藏在哪里? 难道,真的如同专家组的结论一样,是基础理论出现了盲区? 李向东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房间的角落。 那里,还有最后一堆没有被他动过的资料。 那是一堆用麻绳胡乱捆着,上面用红色的笔,潦草地写着“数据污染,废弃处理”字样的文件夹。 这些,都是在实验过程中,因为各种意外,比如仪器故障、操作失误等原因,导致数据失真,被认定为毫无参考价值的垃圾。 李向东站起身,走了过去。 他解开麻绳,随意地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文件夹,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早期冷却系统压力测试记录(三号泵)》。 他漫不经心地翻阅着。 里面的数据,果然如预料中一般,杂乱无章,很多地方的记录数值,都出现了匪夷所思的跳变。 一看,就是设备故障导致的。 他正准备将文件夹扔回原处。 突然。 他的手指,在翻动书页的动作中,猛地一顿。 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住的铁钉,死死地定格在了报告中间,一处毫不起眼的记录上。 那是一行手写的,被圈起来,旁边还打了一个问号的数据。 【18:32,冷却水三号泵瞬时压力:0.78Mpa(疑似传感器抖动?)】 0.78? 李向东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几乎停滞。 这个数字,像一道黑夜中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那庞大的数据库! 他猛地转身,冲到另一堆已经整理好的正式报告前,飞快地从中抽出十几份关于冷却系统的测试文件。 他将这些文件,全部摊开在地上。 一行行,一列列。 所有正式报告中,关于三号泵的压力记录,都稳定得像一条直线。 0.75Mpa。 不多不少,完美地符合设计标准。 唯独那份被废弃的报告里,出现了一个0.78! 一个被前人当做仪器故障而忽略掉的,微不足道的,百分之四的压力上浮! 巧合? 不! 李向东的脑海中,无数数据流疯狂地碰撞,推演,重组!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雨后的春笋,猛地从他的心底,破土而出! 如果…… 如果这个0.78,不是错误。 它才是正确的呢? 如果,那完美的0.75,才是导致钢材脆性断裂的,真正元凶呢? 这个念头一出现,便再也无法遏制! 李向东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找到了! 他终于找到了那根藏在完美鱼肉里的,最细,也最致命的那根刺! 他没有声张。 他冷静地站起身,将那份废弃的报告,重新放回了角落的纸堆里,恢复了原样。 然后,他悄无声息地,将记录着那个“0.78”的单独一页纸,撕了下来。 他将这张薄薄的,却可能关系着一艘国之重器命运的纸,小心翼翼地对折,再对折。 最后,他将它塞进了自己上衣最内侧的口袋里,紧贴着胸口。 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 远处,实验大楼依旧灯火通明。 李向东看着那片光亮,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游戏,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37章 科学的墙 一号高精尖实验室内,空气冰冷。 从德国引进的最新型光谱分析仪,正发出低沉的嗡鸣,银灰色金属外壳在无影灯下反射着冷光,光洁得能映出人影。 旁边,是另一台庞然大物,米-3型透射电子显微镜。 光是这两台机器,就掏空了国家上百万的外汇储备。 苏晴站在控制台前,一身笔挺的白大褂,将她本就清冷的气质衬托得愈发拒人千里。 她戴上特制的防静电手套,动作精准稳定,用镊子轻轻夹起一小片切割打磨过的“903”钢样品,放入真空样品仓。 她身后,整个专家组的核心成员,十几位在国内冶金领域跺跺脚都能震三震的泰山北斗,此刻全都屏住了呼吸。 没有争吵。 没有讨论。 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破釜沉舟般的凝重。 这是他们最后的,也是最昂贵的尝试。 将所有可能影响钢材性能的微量元素,从氢、氧、氮,到那些含量低于百万分之一的稀土杂质,进行一次地毯式的,像素级的扫描分析。 如果这都找不到问题…… 那他们只能承认,以现有的人类科技,这根致命的“鱼骨”,他们根本拔不出来。 “真空泵,启动。” 苏晴的声音响起,没有起伏,像在宣读一段代码。 “启动。”一名助手立刻回应,按下按钮。 “高压预热。” “预热中。” “电子束校准。” “校准完成。” 一道道指令,精确到秒。 整个团队像一架运转到了极致的精密机器,每个零件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发挥着最大的功效。 终于,随着苏晴按下最后一个确认键。 光谱分析仪的主屏幕,被一片幽蓝色的光芒点亮。 一行行复杂的数据流,开始像瀑布一样,在屏幕上疯狂刷新。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向前凑了一步。 十几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幽蓝色的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空气凝固了。 突然! “看!那里的波峰!” 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老教授,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手指几乎要戳到屏幕上。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数据流的曲线图上,代表“钼”元素的区域,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但清晰可辨的异常凸起! 整个实验室的空气,瞬间被点燃! “是它!肯定是它!” “钼元素超标!虽然只有万分之零点三,但这足以破坏奥氏体的稳定性,导致晶间脆化!” “我的天,终于找到了!” 压抑了数日的沉闷,在这一刻轰然炸开。 几位年过花白的老专家,激动得脸颊涨红,用力挥舞着拳头。 一名年轻的助理研究员,更是激动得眼眶都红了,死死地攥着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希望! 在无边的黑暗中跋涉了两个月后,他们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 苏晴那一直紧绷的肩膀,也塌下了一分。 她捏着记录笔的手指,力道轻了几分。 然而,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盯着屏幕,那双清澈的眸子深处,依旧保持着最后一分绝对的冷静。 实验,还在继续。 数据流,依旧在刷新。 那个代表着希望的“钼”元素波峰,在屏幕上停留了大约三分钟。 然后。 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它开始回落。 缓缓地。 最终,完美地,回归到了标准线之内。 就好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 实验室里那刚刚升腾起的热烈气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喉咙。 欢呼声,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 “波峰……消失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 屏幕上,代表“钒”元素的曲线,又突兀地向上跳动了一下,形成了一个新的波峰。 可仅仅几十秒后,它又和之前的“钼”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紧接着。 是“铬”。 是“钨”。 是“钛”。 一个个代表着不同微量元素的波峰,如同打地鼠一般,毫无规律地,在屏幕上随机出现,又随机消失。 每一次出现,都让众人悬起一颗心。 每一次消失,又将他们狠狠地砸回失望的深渊。 希望,被一次又一次地点燃。 然后,又被一次又一次地,用更残忍的方式,掐灭。 到最后。 所有人都麻木了。 他们只是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那些杂乱无章,鬼画符一般的曲线,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得干干净净。 那不是数据。 那是来自魔鬼的,最恶毒的嘲弄。 它在用这种方式,清晰地告诉在场的所有人。 你们的一切努力,都只是徒劳。 你们引以为傲的科学,在这里,就是一个笑话。 “啪嗒。” 是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一名负责记录数据的年轻助理,身体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直接昏了过去。 没人去扶他。 因为剩下的人,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几个老教授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嘴里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绝望。 一种如同瘟疫般的,浓稠的绝望,笼罩了整个实验室。 苏晴依旧站在那里。 她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 可如果有人离得近,就能看到,她那握着记录笔的手,正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那支派克钢笔的笔杆,已经被她的指甲,划出了一道道深深的白痕。 终于。 当最后一个数据点,蹦上屏幕。 那张由几十万个数据点构成的最终分析图谱,彻底成型。 那是一张完美的,毫无任何规律可言的,彻底混沌的乱码。 实验,彻底失败。 苏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所有的光,都熄灭了。 她转过身,用一种宣告死亡的,平静的语调,对着身后那一群失魂落魄的同僚,说出了三个字。 “没找到。” 说完,她将手里的记录报告,随手丢在控制台上,转身,迈开脚步,走出了这间让她耗尽了所有心力,也给了她最沉重一击的实验室。 她需要呼吸一点不一样的空气。 哪怕,是外面那带着铁锈味的,浑浊的空气。 走廊里空无一人,灯光昏暗。 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孤独而清脆的回响。 她走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在她拐过一个弯,准备走向楼梯口时。 她的脚步,猛地一顿。 前方不远处,一道身影,正从那间堆满了废旧资料,被所有人戏称为“坟场”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是那个实习生。 李向东。 他怀里抱着一摞半人高的,泛黄发脆的旧文件,走得不快,但很稳。 他身上,没有白大褂,只有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工装,脚上,是一双沾着灰尘的帆布鞋。 他看起来,与这座代表着国家最高科技水平的实验大楼,格格不入。 他似乎看得很投入,一边走,一边还在低头翻阅着最上面的一份报告。 甚至于。 他的嘴里,还哼着一段不成调的,轻松愉快的小曲儿。 那轻快的调子,在这条死寂的,充满了失败与绝望气息的走廊里,显得如此的刺耳。 就好像,一把淬了毒的,烧红的刀子。 狠狠地,捅进了苏晴那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里。 轰! 一股难以遏制的,混杂着委屈、疲惫、不甘与羞辱的滔天怒火,如同火山爆发一般,瞬间冲垮了她用理智构筑的最后一道防线! 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这些人在里面为了国家项目,不眠不休,熬干了心血,甚至有人直接累倒! 凭什么你这个靠关系进来的小子,就能在外面优哉游哉,抱着一堆废纸,哼着小曲,像个没事人一样?! 这里是决定国家命运的战场! 不是给你这种关系户来体验生活,来镀金的度假村! 苏晴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开始颤抖。 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她猛地转身。 那双磨得鞋跟都快断了的高跟鞋,在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尖啸。 她朝着那个身影,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 第38章 钢铁坟场!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 满地狼藉。 泛黄的纸页,写满了失败与绝望,铺了一地。 李向东看着脚下的一切,又抬头,看向面前那个因为极致愤怒而胸口剧烈起伏的女人。 他没有开口。 他只是弯下腰,蹲下身子,开始一张一张地,将那些散落的纸页捡起。 动作很慢,很仔细。 他用袖口,轻轻拂去每一张纸上的灰尘,再按照页码的顺序,重新叠放整齐。 他那平静到麻木的姿态,没有一句质问,没有半点委屈,却让苏晴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尖刺。 “你!” 苏晴伸出手,指着他,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想骂,想用最尖刻的词句,撕烂他那张可憎的、事不关己的脸。 可喉咙里堵着一团火,烧出来的,却是一声带着水汽的哽咽。 她猛地转身,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头也不回地,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踉跄跑去。 高跟鞋声,从清脆,到急促,最终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李向东捡起了最后一张纸。 他站起身,将那叠重新整理好的报告,整整齐齐地抱在怀里。 他朝着苏晴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然后,他转身,走回了那间属于他的,名为“坟墓”的资料室。 门,再次被关上。 他将那叠报告,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他知道,苏晴的崩溃,不是针对他。 那是科学的尽头,是所有顶级大脑在撞上那堵看不见的墙壁后,必然会产生的绝望。 仪器,靠不住了。 专家,也靠不住了。 这条路,已经彻底走到了绝路。 那么,就该换一条路走了。 李向东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那座巨大的,如同钢铁巨兽般匍匐着的船台。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 那是一双属于钳工的手,指关节粗大,掌心布满了老茧。 也是一双,能听到钢铁哭泣的手。 他没有再犹豫。 当天下午,李向东以“资料整理需要核对原始批号”为由,向后勤申请,独自一人,离开了实验大楼。 他没有去厂区,而是走到了厂门口那间小小的邮电所。 他拿起那部黑色的,带着油腻包浆的转盘电话。 手指在拨号盘上,不急不缓地,拨出了一串看似毫无关联的号码。 电话接通,里面传来一个公式化的女声。 “喂,这里是滨城第一纺织厂工会,请问您找谁?” 李向东对着话筒,用一种平淡到近乎于乏味的声音,开口。 “我找王师傅,麻烦告诉他,我上次借的那本《热处理工艺》,看完了,想还给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 那三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王师傅出差了。” “知道了。” 李向东挂断电话,转身,走出了邮电所。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异常。 就像一个普通的工人,打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电话。 可他知道。 信号,已经发出去了。 …… 夜,深了。 海风卷着冰冷的湿气,呼啸着穿过空旷的厂区,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响。 李向东躺在分配给他的单人宿舍的硬板床上,双眼睁着,盯着天花板上那片被月光映出的,斑驳的影子。 他在等。 凌晨两点。 万籁俱寂。 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敲门声,响了。 两长,一短。 李向东翻身下床,没有开灯,摸着黑,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普通管道维修工制服的身影,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那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套同样的工作服,和一个沉甸甸的工具包,塞到了李向东的手里。 然后,他转身,像一滴水融入黑夜,瞬间消失不见。 李向东关上门,迅速换上那身带着机油味的工作服。 他打开工具包。 里面没有扳手,没有钳子。 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厂区地图,和一个小巧的,军用指南针。 地图上,一条用红色铅笔画出的,曲折的路线,清晰地标记着一个最终的目的地。 ——三号特种钢材露天仓库。 路线的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 02:30-02:45,巡逻队换防,监控线路检修。 时间,十五分钟。 李向东将地图塞进口袋,背上工具包,拉开门,也融入了那片无边的夜色之中。 他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巨大的厂房与管道构成的阴影里。 脚下的每一步,都精确地踏在地图上标记的安全点上。 头顶,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利剑,一次次地从他藏身的阴影旁扫过。 远处,巡逻队的脚步声与呵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每一次,都像踩在他的心脏上。 十分钟后。 他来到了目的地。 三号仓库。 这里,没有墙,没有顶。 只有一片大到望不到头的,用水泥浇筑的巨大空地。 以及,空地上,那数以千计的,如同巨人的墓碑一般,沉默矗立着的钢铁丛林。 一块块厚重的“903”钢板,被整齐地码放着,每一堆,都像一座小山。 它们静静地,在惨白的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毫无生机的金属光泽。 这里不是仓库。 这里是钢铁的坟场。 一股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压抑感,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的骨头都冻僵。 李向东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知道,那根致命的鱼骨,就藏在这成千上万块钢板中的,某一块,或者某几块里面。 想找到它,无异于大海捞针。 就在这时,远处一道微弱的手电光,闪了两下。 是陈岩。 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李向东,他已经就位。 也像是在催促他。 时间,开始了。 李向东不再犹豫。 他快步走进那片钢铁坟场,高大的钢板堆,很快便吞噬了他瘦削的身影。 他停在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堆钢板前。 他抬起手,摘掉那双粗布手套,露出自己的掌心。 他将所有的杂念,都排出脑海。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他自己的,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他将手掌,缓缓地,按在了面前那块冰冷刺骨的,厚达数十公分的钢板上。 他闭上了眼睛。 发动。 聆听! 预想中,那清晰的,带着具体信息的抱怨声,并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 轰——!!! 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混乱、嘈杂、充满了无边痛苦的音浪洪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精神防御,狠狠地灌进了他的脑子里! “热……好热……要融化了……” “疼!有人在用锤子砸我的骨头!!”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断开?” “别碰我!别碰我!我会碎的!” “救命……救命啊!!!” 成百上千道声音。 成百上千种痛苦。 有被烈焰灼烧的痛苦,有被万吨水压机锻压的痛苦,有在冷却池中骤然收缩的痛苦,更有对自己内部结构混乱,随时可能崩裂的,深深的恐惧! 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场最恐怖的,精神层面的海啸! “呃啊——!” 李向东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 他猛地抽回手,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另一堆钢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 他用手死死地撑住钢板,才没有让自己直接瘫倒在地。 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角的青筋,一根根坟起,像扭曲的蚯蚓。 紧接着。 一股熟悉的,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他的鼻腔中,汹涌而出。 他抬手一抹,满手都是粘稠的,殷红的鲜血。 他抬起头,环视着周围那一片沉默的,如同墓碑般的钢铁丛林。 他终于明白。 聆听一块手表,一台机床,和聆听一个由上千个独立个体组成的“群体”。 根本就不是一个概念。 这已经不是大海捞针了。 这是要让他在一场最猛烈的海啸中,去分辨出其中哪一朵浪花,是带毒的。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第39章 调频 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溅开一朵小小的,黑红色的花。 李向东靠着那堆冰冷的钢板,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将一捧碎玻璃碴子吸进肺里,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那不是比喻。 那是成千上万块钢板在同一时间,对他发起的精神冲击! 那股混乱的,充满了痛苦与绝望的音浪洪流,几乎要将他的意识撕成碎片。 放弃? 这个念头仅仅是冒出来一秒,就被他用牙齿狠狠咬碎! 他不能退! 在他的身后,是陈岩的信任,是那艘承载着国家百年海军梦的巨舰,更是他自己那颗不甘于平庸,不甘于再被人踩在脚下嘲笑的,工程师的骄傲! “吵死了……” 李向东用那只沾满鲜血的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低声嘶吼。 他没有再站起来,而是就地盘膝坐下,双手手掌,重重地按在了地面上。 既然无法对抗,那就去适应! 他强行封闭了其他的感官,将全部的精神力,再一次沉入那片哀嚎的海洋。 轰! 那片狂暴的音浪,再一次席卷而来。 李向东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又一股鲜血从鼻腔涌出。 可这一次,他没有退缩。 他的意识,此刻就像一台老旧的,信号极差的收音机。 而那成千上万块钢板的哀嚎,就是无数个电台在同一频率上发出的,刺耳的,混杂在一起的噪音。 “滋啦——疼——杀了我——滋啦——我是谁——好冷——” 混乱,尖锐,毫无意义。 “不对……” 李向东死死咬住舌尖,用剧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既然是噪音,就一定有规律,一定有可以调节的频道!” 这个念头,像是在漆黑的深海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探灯。 他不再试图去听清所有的声音,而是开始学着去忽略。 他将自己的精神力,凝聚成一根无形的,细细的指针,开始在那片混乱的噪音海洋里,艰难地,一寸一寸地,搜寻! 调频! 他要从这片鬼哭神嚎里,调出一个能听清的频道! 这个过程,比硬抗那种精神冲击,还要痛苦百倍。 每一次精神力的微调,都像是在用一根烧红的钢针,去拨动他大脑里最脆弱的神经。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与冰冷的工装黏在一起。 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水浸透了的纸。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分钟,或许是半个世纪。 突然! 就在他精神力即将耗尽,意识快要沉入黑暗的前一秒。 他的那根指针,捕捉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杂音。 那声音很微弱,混杂在万千哀嚎中,却带着一种独特的,与其他声音截然不同的腔调。 “好渴……好渴啊……我的身体一半是火,一半是冰……” 找到了! 李向东的精神猛地一振! 他立刻将自己残存的所有精神力,像赌徒押上全部身家一般,狠狠地朝着那个频道,锁了过去! 瞬间! 周围那片震耳欲聋的噪音,如同潮水般退去。 那个独特的抱怨声,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无比清晰。 李向东猛地睁开眼睛,顾不上擦拭脸上的血污,踉跄着站起身,朝着那个声音的源头,冲了过去。 是左前方,第三堆钢板! 他冲到那堆小山般的钢板前,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按了上去。 “就是你!” 那股“一半火焰,一半寒冰”的痛苦,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李向东的脑中,立刻浮现出几个专业术语。 冷却不均!热处理工艺存在重大缺陷! 他没有停留,立刻松开手,将精神力再次发散出去,像一张雷达网,开始在这片钢铁坟场里,进行地毯式的扫描。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经验,这一次,他熟练了许多。 很快,他又捕捉到了第二个,截然不同的抱怨声。 “有东西……在我肉里……好痒……像沙子……磨得我好难受……” 李向东的脚步一转,又扑向了另一个方向的一堆钢板。 他将手按上去,仔细聆听。 原料问题! 炼钢的过程中,混入了超标的杂质! 紧接着,是第三种声音。 “我的筋骨……好脆……别碰我……稍微一用力,我就会断掉……” 李向东的心脏,越跳越快。 他像一个最老练的猎人,穿行在这片充满了死亡气息的丛林里,不断地分辨着,追踪着,锁定着一个又一个猎物。 淬火工艺! 轧制应力! 晶相结构! 一个又一个困扰了国内最顶尖专家组数月之久的难题,此刻,却以一种最匪夷所思,也最直观的方式,在他面前被揭示! 这些钢板,就像一个个不会说谎的病人,用它们独特的语言,向他这个唯一的医生,倾诉着自己的病痛。 然而,这种匪夷所思的诊断,对李向东的消耗,也是巨大的。 他的脚步,开始变得虚浮。 他的视线,开始出现重影。 每一次聆听,都像是在从他的灵魂深处,抽走一部分生命力。 他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 他必须在自己彻底倒下之前,找到那个最关键的,导致整个项目停滞的,真正的病源!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涣散的边缘。 突然! 一股比之前所有声音加起来,还要凄厉,还要绝望的,合唱般的尖啸,如同九天之外坠落的陨石,狠狠地砸进了他的精神世界! “我们是废品!!” “我们从生下来,就是畸形的!!” “我们的血是脏的!我们的骨头是烂的!别用我们!我们会害死所有人的!!!” 那不是抱怨。 那是诅咒! 是一种对自己存在本身,最深刻的,最恶毒的诅咒! 李向东的身体,如遭雷击! 他猛地抬头,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那片声音传来的方向。 仓库的最深处,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静静地码放着几批,从外观上看,与其他钢板没有任何区别的,沉默的钢铁。 就是它们! 李向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个方向,发起了冲锋。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世界,在他眼前开始天旋地转。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随着鼻腔里不断涌出的鲜血,飞速地流逝。 终于,他冲到了那几堆钢板前。 他甚至不需要用手去触摸。 那股浓烈到化不开的,充满了死亡与毁灭气息的诅咒,就那么扑面而来,让他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发出战栗的尖叫。 他强撑着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眩晕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铅笔头,和一张被汗水浸湿的记录纸。 他伸出手,在那冰冷的钢板上,寻找着那串用白色油漆喷涂的,独一无二的身份标识。 生产批号! 他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那支小小的铅笔头,几次都从他那不听使唤的指间滑落。 他看不清。 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化为了一片旋转的,模糊的色块。 “看清……一定要看清……” 他用牙齿,狠狠地在自己的手臂上,咬出了一排深深的血印。 剧痛,让他换来了瞬间的清明。 他看清了! 【鞍钢-903-特-820714】 【鞍钢-903-特-820719】 【鞍钢-903-特-820802】 ……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几个如同魔鬼密码一般的批号,歪歪扭扭地,刻在了那张薄薄的纸上。 当最后一个数字,落下。 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与那根强行吊着他意识的弦,在同一时间。 崩断了。 整个人,像一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烂泥,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最后一秒。 他仿佛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如同鬼魅一般,从远处的阴影中,闪电般地冲了出来。 第40章 听风者的答卷 那道黑色的影子,是陈岩。 他像一头在暗夜中潜伏已久的猎豹,在李向东倒下的瞬间,用一种超越了人体极限的速度,从数十米外的阴影中暴起,扑了过来。 风声,在他的耳边撕裂。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却压不住他胸腔里那股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一把抄住李向东下坠的身体,将他半抱在怀里。 入手的感觉,让陈岩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那不是一个活人的体温。 那是一块正在迅速失温的,冰冷的石头。 “李向东!” 陈岩低吼一声,手指闪电般地探向对方的颈动脉。 没有跳动。 他立刻将手指移到对方的鼻下。 没有呼吸。 一瞬间,陈岩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所有的冷静与伪装,轰然崩碎。 他一把撕开李向东胸前的工装。 耳朵死死地贴了上去。 咚……咚…… 一声。 又一声。 那心跳声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 但它还在! 陈岩那根绷到极限的神经,稍稍松了一分。 他抬起头,月光照亮了李向东的脸。 那是一张被鲜血彻底覆盖的脸。 血,从他的双眼,双耳,鼻孔,嘴角,不断地向外渗出,将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这不是战斗。 陈岩的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这是献祭。 这个年轻人,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将自己的生命力,当成了燃料,点燃,然后去照亮那片最深的黑暗。 他用牙齿,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 剧痛,让他从那股巨大的冲击中,找回了一丝属于行动队长的冷酷。 他打横抱起李向东。 那具身体很轻,轻得像一捧干枯的稻草。 “撑住!” 陈岩的声音,在空旷的钢铁坟场里,带起一阵低沉的回响。 他抱着李向东,转身,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消失在了那片比钢铁还要冰冷的夜色之中。 …… 安全屋。 一间隐藏在废弃锅炉房地下,不存在于任何图纸上的狭小密室。 唯一的灯光,来自桌上一盏用电池供电的马灯。 空气里弥漫着来苏水和酒精混合的浓重气味。 李向东躺在狭窄的行军床上,血污已被擦净,换上了干净衣服。 胸口平稳起伏。 虽然依旧微弱,但那代表生命的心跳,终究是被陈岩从死神的镰刀下,硬生生给抢了回来。 陈岩坐在床边的板凳上,点燃一根烟。 烟头猩红的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明明灭灭。 他的视线,落在摊开的左手手掌上。 掌心,是一张纸。 一张被汗水浸透,又被血迹染得斑驳,皱成一团的记录纸。 这是他从李向东那死死攥住的拳头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艰难掰开后,才取出来的。 陈岩用右手粗糙的指腹,一点点地,将那张脆弱的纸,缓缓展开。 动作轻柔得,像在拆解一枚最精密的炸弹。 纸,被展平了。 上面,没有长篇大论的分析,没有复杂精妙的推演。 只有几行用铅笔头,歪歪扭扭刻上去的,几乎划破纸背的字迹。 那是一个个由字母与数字组成的,冰冷的生产批号。 【鞍钢-903-特-820714】 【鞍钢-903-特-820719】 【鞍钢-903-特-820802】 …… 陈岩攥着那张纸,指关节捏得发白。 他能透过这潦草的字迹,看到那个年轻人,在精神被榨干,意识崩溃的最后一刻,是如何用牙齿咬碎自己的血肉,换来瞬间的清明,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这些魔鬼的密码,刻在这张纸上。 这他妈哪里是纸。 这是一份用命换来的,沉甸甸的答卷! 陈岩,见惯了生死。 他见过在酷刑下咬碎满口牙,也未吐露半个字的钢铁战士。 他也见过为保护图纸,用胸膛去堵熊熊烈火的功勋工程师。 可他从未见过,有谁能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去进行一场战斗。 没有枪,没有炮。 战场,就在那片死寂的钢铁坟场里。 敌人,是隐藏在钢筋铁骨深处的,无形的鬼魂。 而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年轻人,就用他那不为人知的,甚至不被科学所理解的能力,单枪匹马,闯进了那片连顶级专家组都束手无策的禁区。 然后,他赢了。 赢得惨烈。 赢得悲壮。 也赢得,让陈岩这个见惯了英雄的男人,都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近乎敬畏的震撼。 他一直以为,自己招募的,是一件足以改变战局的锋利武器。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他找到的,不是武器。 而是一个,与他一样,愿意为了守护这片土地下那些轰鸣的机器,而燃尽自己的所有,也在所不惜的。 同志。 陈岩将烟头在鞋底狠狠碾灭。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冰冷的风灌进来,让他发烫的头脑冷静了几分。 从这一刻起,这个躺在床上的年轻人,在他心里的分量,已经完全不同。 那不再是上级对下级的考验与观察。 而是一种,可以将后背,毫无保留托付出去的,绝对信任。 ……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当窗外天色从墨蓝泛起第一丝鱼肚白。 床上那个悄无声息的年轻人,眼皮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陈岩的身影瞬间从窗边回到床前。 他俯下身,盯着李向东那张依旧苍白的脸。 李向东的嘴唇干裂得如同龟裂的土地。 他喉结艰难滚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嗬嗬”声。 “别说话。” 陈岩的声音压得很低。 “你精神力透支过度,先休息。” 他转身,准备去倒一杯温水。 可就在他转身的瞬间。 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那只手没什么力气,却抓得很紧。 陈岩回过头。 李向东,已经睁开了眼睛。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死里逃生的后怕,没有身体的痛苦,更没有半分迷茫。 只有一团烧红的,最纯粹的精钢,在淬火瞬间迸发出的,最执着的,灼人的光。 他看着陈岩。 用尽全身力气,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了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岩的心脏上。 “批号……” “……拿到了吗?” 陈岩的身体僵在原地。 他看着那双眼睛,看着那份将任务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的,纯粹的执念。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过了许久。 他才压下心头翻涌的波澜,重重地点头。 他将那张记录着一连串数字,浸透了血与汗的纸,举到了李向东的面前。 他的声音,因为某种极致的情绪,而低沉沙哑。 “拿到了。” “一个,都没少。” 李向东那双灼人的眼睛里,紧绷的光,终于在这一刻,缓缓松弛下来。 他抓着陈岩衣角的手,也随之松开。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闭上眼睛,再次沉沉睡去。 这一次,他的呼吸,绵长而平稳。 陈岩站在床边,久久未动。 他看着那张重新归于平静的睡脸,两人的目光,仿佛在无声的空气中,完成了一次最深刻的交汇。 从这一刻起。 他们,是战友了。 第41章 钢铁圣旨 马灯的光晕在狭小的密室里,投下摇曳的昏黄。 李向东靠在床头,捧着一只搪瓷碗,里面是温热的白粥。 他喝得很慢,一口,一口,动作稳定得不像一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 脸色是纸一样的白,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真不用去医院?” 陈岩坐在唯一的板凳上,那张写满批号的纸,已经被他的手心捂得温热。 李向东摇头。 他咽下最后一口粥,把空碗搁在床头的木箱上。 “浪费时间。” 声音沙哑,但字字清晰。 “现在,我们有了一份名单。” 陈岩扬了扬手里的纸,一针见血。 “一份死亡名单。但这份名单,我们交不出去。” 他自嘲地扯动嘴角。 “我拿着这张纸,去找吴总工,告诉他,我手下有个十八岁的观察员,在仓库里散了会儿步,就凭感觉找出了所有问题钢材?” “他们不会把钢材送去检测。” “他们会先把我送去精神科。”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拥有正确答案,却永远写不出解题过程的死局。 在科学的殿堂里,感觉,是最一文不值的东西。 李向东没接话。 他只是伸出手。 “笔,纸。” 陈岩愣了一下,立刻从怀里掏出笔记本和钢笔。 李向东却没接,只是看着他。 “你来写。” 陈岩的眉头拧了起来。 李向东靠回床头,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 几秒后,他再睁开。 那双眼睛里,所有的疲惫一扫而空,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纯粹的理性。 “报告标题。” “《关于903号特种钢材在不同批次生产中,脆性断裂现象的随机性分析,暨一种基于残余应力反推热处理工艺缺陷的概率模型》。” 陈岩握着钢笔的手,骤然攥紧。 他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李向东。那一长串他几乎无法完整复述的词句,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滚烫的弹头,钻进他的脑子。 这他妈是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能说出来的话? 李向东没理会他的震惊,用一种近乎冷酷的语调,继续口述。 “摘要:本文旨在推翻现有以微量元素为主要研究方向的错误路径。通过对不同批次钢材生产数据的微小差异性进行关联分析,建立数学模型,证明其脆性断裂的根源,并非来自于成分,而是来自于特定工艺流程中的系统性、隐蔽性缺陷。” 陈岩的呼吸,停了。 他忘了记录。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靠在床头的年轻人。 这一刻,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少年。 而是一个从未来归来的,掌控着这个时代所有工业命脉的,怪物。 “写。” 李向东吐出一个字。 陈岩的身体猛地一颤,如梦方醒,笔尖重重落在纸上。 他开始写。 “第一章,现有研究方向的局限性。” 李向东的声音在密室里平稳回响。 “专家组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微量元素检测,这是一个逻辑悖论。‘幽灵’的目标是拖延项目,不是造废品。所以,他们绝不会在最容易被检测出的化学成分上动手脚。” “他们的手法,更高明。” 陈岩的笔尖在纸上飞速划过,后背不知不觉间挺得笔直。 “第二章,被忽略的工艺记忆。” “钢材,有记忆。它会记住自己在冷却池里,每一秒的温度变化。实验室里那些杂乱的元素波峰,根本不是元素超标,那是钢材在用自己的方式,哀嚎。” “一半火焰,一半寒冰的痛苦,你们听不懂。” “我把它,翻译成科学。” 李向东的语速开始加快。 “我将其命名为‘非对称性热应力残留’。简单说,在特定时间段,有人对冷却循环系统的三号泵,进行了零点零三兆帕的微调。这个压力变化,任何仪表都无法察觉,但足以让钢板产生仪器无法分辨的阴阳面。” 陈岩的笔,停了。 他猛地抬头。 “三号泵?你……” “继续写。” 李向东打断他。 “第三章,致命的沙子。” “部分批次钢材,在冶炼中被混入了工业级石英砂。其主要成分二氧化硅,在高温下并未完全分解,形成了五到十微米之间的游离态硅化物颗粒。” “这些颗粒,就是那根最致命的鱼骨刺。它破坏了金属晶格的连续性,是裂纹的起点。” “至于石英砂是怎么进去的……” 李向东的脸上,浮现一抹冰冷的弧度。 “去查那几个批次生产时,负责添加七号辅料的工人。他的口袋里,一定很干净。” 陈岩握笔的手,开始发抖。 他写的不是技术报告。 是一份审判书! 一份将那些“幽灵”直接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最终审判书! “第四章,失效的淬火。” …… “第五章,一种全新的无损检测方案——超声波谐振法。” …… 当李向东口述完最后一个字。 “……综上所述,建议立刻封存问题批号钢材,并成立专案组,倒查相关生产环节。报告完毕。” 陈岩也写下了最后一个句号。 他看着那整整写满了十页,布满了公式、图表和疯狂理论的笔记本,猛地站起身。 他看着李向东,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和一种见了鬼的震撼。 “你……” “你到底是谁?” 李向东笑了。 他拿起身边那本陈岩带来的《材料力学》,轻轻拍了拍封面。 “我只是一个爱看书的,实习研究员。” 陈岩的喉结上下滚动。 一个更要命的问题浮了上来。 “这份报告……我们怎么交上去?” 李向东的笑容,高深莫测。 “这份报告,不能由我们交。” “它不能经过任何人的手。” “它必须像一道圣旨,从天而降。” 陈岩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的意思是……” “下午三点,专家组有例行碰头会。” 李向东看着他,一字一顿。 “我需要这份报告,出现在吴总工的办公桌上。” “用你的方式。” 陈岩盯着那份报告,足足沉默了半分钟。 他能想象,当这份超越时代的报告凭空出现,会掀起何等滔天巨浪。 这不是解决问题。 这是降维打击。 他收起笔记本,郑重地放入怀里,紧贴胸口。 他看着李向东,那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审视,也不再是信任。 那是一种凡人仰望神迹时,才有的敬畏。 陈岩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转身,拉开密室的门,毫不犹豫地走入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他的背上,扛着一份足以改写历史的,钢铁圣旨。 第42章 我管他叫老师! 深夜。 国家工业安全第九局,滨城造船厂临时指挥部。 吴总工办公室的灯,依旧刺眼。 这位在国内船舶工程领域说一不二的老人,正死死地盯着桌上那份不知何时出现的报告。 它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他锁好的办公桌上。 吴总工的指间夹着一根燃了半截的香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全部心神,早已被报告上那个疯狂的标题所攫取。 《关于903号特种钢材在不同批次生产中,脆性断裂现象的随机性分析,暨一种基于残余应力反推热处理工艺缺陷的概率模型》。 荒唐! 这是吴总工的第一反应。 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概率模型,就想推翻整个专家组数月的研究? 可当他的视线,顺着那一行行字迹往下。 他脸上的不屑,开始一点点凝固,最终碎裂。 “非对称性热应力残留……” “游离态硅化物颗粒……” “超声波谐振法……” 一个个陌生的,却又蕴含着恐怖力量的词汇,是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认知壁垒上。 他看到了那匪夷所思的推论。 有人在冷却循环系统的三号泵上,做了零点零三兆帕的微调! 他看到了那直指人心的罪证。 有人在添加七号辅料时,将工业石英砂带进了炼钢炉! 这不是一份报告。 这是一份来自地狱的审判书! 啪嗒。 指间的香烟掉落在地,烫坏了一小块地板。 吴总工没有理会。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苍老的身体因为极致的震撼而颤抖。 他冲到办公桌前,抓起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电话接通。 “通知专家组所有核心成员!” 吴总工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味。 “十五分钟内,一号会议室,紧急会议!” “谁敢迟到,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 凌晨两点。 一号会议室,烟雾缭绕,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十几位被从被窝里拽出来的国宝级专家,个个睡眼惺忪,脸上写满了烦躁。 “老吴,到底什么天大的事,非要半夜把我们叫起来?” 一位脾气火爆的老教授,忍不住开了口。 吴总工没有回答。 他只是将那份报告的复印件,一份一份地,发到了每个人的手里。 “都看看吧。” 会议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哗啦”声。 起初,大部分人的脸上,都和吴总工一样,带着轻蔑。 可渐渐地。 翻动纸页的声音,慢了。 有人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有人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进行着疯狂的心算。 更有人,直接倒抽一口冷气。 整个会议室,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那份报告里的内容,是一头来自异世界的怪兽,用它那狰狞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爪牙,狠狠撕碎了在场所有人固有的科学认知。 “这……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 “凭一个什么概率模型,就断定问题出在工艺上?证据呢?实验数据在哪儿?” “可这个角度……你们看,关于钢材记忆的理论,虽然匪夷所思,但它确实解释了为什么元素波峰会随机跳动!” 一位老专家陷入了沉思。 “如果,仪器检测到的不是元素本身,而是钢材在不同热处理下,留下的应力残影呢?” 全场哗然。 这个想法,太大胆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敲击玻璃般的声音,响彻全场。 “我反对。” 苏晴站了起来。 她一身白大褂,纤尘不染,那张素净的脸上,没有半分睡意,只有一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 她甚至没有低头看那份报告。 “这份东西,我只看了标题,就知道它是一堆彻头彻尾的垃圾。”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第一,它所谓的概率模型,没有任何基础数据支撑,这是空中楼阁,是民科最喜欢玩的数字游戏。” “第二,它提到的工业石英砂,更是对我们整个冶金流程的侮辱。903钢的提纯标准,是世界顶级的,任何直径超过五微米的杂质,都不可能通过过滤系统。这是常识!” “第三,也是最可笑的一点。” 苏晴的视线扫过在场所有被报告内容动摇的专家,那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 “它通篇都在用一种上帝视角,来描述一个它根本没见过,也没参与过的生产过程。这不是科学探讨,这是在写神话小说!” 她顿了顿,将手里的报告复印件,轻轻放在桌上。 那动作,像在丢弃一件令人作呕的脏东西。 “所以,我的结论很简单。” “这份报告,是对科学最恶毒的亵渎。” “我们多在它身上浪费一分钟,都是对国家财产和我们自己专业素养的不负责任!” 一番话,掷地有声。 会议室里,刚刚升起的一丝动摇,瞬间被这番犀利的言辞,彻底扑灭。 是啊。 苏晴说的,才是他们所坚信的科学。 而那份报告里的东西,太玄了。 玄得像鬼故事。 吴总工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他盯着苏晴,沉声开口。 “小苏,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报告里的东西是对是错,我们应该去验证,而不是凭空否定。” “验证?” 苏晴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天才特有的,冰冷的骄傲。 “吴总工,我尊重您。但恕我直言,用我们宝贵的实验资源,去验证一份漏洞百出的臆想,这本身就是一场笑话!” “那艘战舰等不起,海军等不起!” “我们的时间,应该花在寻找正确的道路上,而不是在一条死胡同里撞得头破血流!” 两人的争论,瞬间进入了白热化。 整个会议室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如果科学的傲慢,让你连面对一种新理论的勇气都没有!” 吴总工也被激怒了,猛地一拍桌子。 “那你就不配当一个科学家!” 这句话,是一根针,狠狠刺进了苏晴的骄傲里。 她的脸色,瞬间煞白。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燃起了一团熊熊的火焰。 她向前一步,环视全场。 用一种近乎宣誓的,清越的声音,一字一顿。 “好!” “既然要验证,那我就陪你们疯一次!” “我苏晴,今天就在这里,当着各位前辈的面,立一个军令状!” 她扬起光洁的下巴,如同一只骄傲的白天鹅。 “如果这份报告里的结论,有任何一点是真的!” “我,不仅当众向这份报告的作者,鞠躬道歉!” “从此以后,我管他叫老师!” 轰! 这句军令状,是一道惊雷,在小小的会议室里,轰然炸响! 所有人都被震得目瞪口呆。 在学术界,“老师”这两个字的分量,重如泰山! 这是拿自己一生的学术声誉,在做赌注! 这个女人,疯了!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吴总工看着苏晴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脸上所有的怒气,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知道,争论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缓缓坐下,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 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最终的命令。 “好。” “既然如此,那就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来见证结果。” 他的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明天上午九点,所有人,到三号露天仓库集合。” “我们不进实验室,不动任何精密仪器。” 吴总工的声音,冰冷如铁。 “我们就用锻压机,对着报告上指出的那几个批次的钢板,狠狠地砸!” “我倒要亲眼看看,这纸上的东西,到底是通向真理的圣旨,还是一个贻笑大方的鬼话!” 第43章 见证神迹,或见证笑话! 三号露天仓库,风声呼啸。 数九寒天,冰冷的空气像是带着无数根细小的钢针,刺得人脸颊生疼。 上百人聚集在这片空旷的,由水泥与钢铁构筑的坟场里。 人分三群。 最外围,是接到停工指令,被临时抽调过来的工人们。他们穿着厚重的棉袄,三五成群地缩着脖子,哈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吹散。他们的眼神里,是茫然,是好奇,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不解。 中间一层,是船厂的各级领导干部。他们神情严肃,眉头紧锁,时不时交头接耳,目光忧虑地在主位上那位老人和那群专家之间来回扫视。这场对峙,已经超出了他们能理解的范畴。 最核心的,便是以吴总工为首的专家组。 这些平日里在各自领域呼风唤雨的泰山北斗们,此刻却泾渭分明。 一部分人围在吴总工身边,脸上写满了凝重与不安。 另一部分,则下意识地与苏晴站得更近,他们的表情带着学者特有的矜持与审慎,但看向那堆即将被测试的钢板时,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这里不像是一个决定国之重器命运的实验场。 更像一个即将上演荒诞闹剧的舞台。 所有人都在等。 等一个结果。 见证神迹,或者,见证一个天大的笑话。 吴总工动了。 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无视了周围所有的目光。 他脱下身上的军大衣,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山装,迈开脚步,径直走向不远处那台如同史前巨兽般矗立着的万吨锻压机。 他的背影,在巨大的机器面前显得无比渺小。 却又像一杆不肯弯折的标枪。 “起吊。” 吴总工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寒风,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两名早已待命的工人对视一眼,立刻小跑着奔向控制台。 刺耳的警报声响起。 巨大的龙门吊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缓缓移动,巨大的电磁铁吸盘,稳稳地落在了那堆被“圣旨”点名的钢板之上。 【鞍钢-903-特-820714】 那串白色的生产批号,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刺眼。 沉重的钢板被吊离地面,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缓慢的弧线,最终,被精准地,安放在了锻压机那厚重的底座上。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一跳。 验证,即将开始。 吴总工走到锻压机的控制台前,看了一眼那名满脸紧张的青年工人。 “压力值,设定在五百兆帕。” 什么? 青年工人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周围的人群,瞬间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哗。 “五百兆帕?我没听错吧?” “开什么玩笑!903钢的设计抗压极限,超过三千兆帕!五百兆帕的压力,跟用手推一下有什么区别?” “这不是胡闹吗!” 窃窃私语声,像是潮水般涌来。 那些原本还抱着一丝观望态度的专家,此刻也纷纷摇头,脸上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这个数值,彻底击碎了他们对这场实验最后的一丝尊重。 苏晴站在人群中。 她抱着双臂,那身一尘不染的白大褂,让她与周围灰暗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听着耳边的议论,看着吴总工那张固执的脸。 一丝冰冷的,夹杂着嘲弄与怜悯的笑意,在她嘴角浮现。 她甚至觉得有些可悲。 一个如此德高望重的总工程师,竟然会被一份荒谬绝伦的匿名报告,逼到如此不顾体面,上演一出滑稽戏的地步。 科学的严谨,在这一刻,被践踏得体无完肤。 远处,一个巨大的集装箱顶上。 两道身影如同雕塑,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陈岩压低了帽檐,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他这是在拿自己一辈子的名声,做赌注。” 李向东没有说话。 他的视线,越过嘈杂的人群,越过冰冷的机器,最终落在了那块沉默的钢板上。 他的脸上,没有紧张,没有期待。 只有一片平静。 如同一片不起波澜的,深邃的湖。 因为他知道,那不是一块没有生命的钢铁。 那是一个病人。 一个早已病入膏肓,骨头里都长满了致命毒刺的,可怜的病人。 而今天,就是宣判它死刑的日子。 吴总工缓缓转过身。 他没有去看那些议论纷纷的工人,也没有理会那些面露失望的专家。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最后一次,落在了苏晴的脸上。 那张写满了天才的骄傲与冰冷的脸上。 苏晴迎着他的视线,没有半分退让。 她甚至微微扬起了下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全是“我等着看你如何收场”的执拗。 吴总工收回了视线。 他缓缓地,抬起右手,然后,重重地向下一挥。 一道苍老,却又无比坚定的声音,响彻全场,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开始!” 嗡—— 巨大的锻压机,被唤醒了。 沉闷的电流声响起,液压泵开始工作,发出低沉的轰鸣。 那重达百吨的,由特种合金铸造而成的巨大压头,开始缓缓向下移动。 一厘米。 又一厘米。 它下落的速度很慢,慢得令人窒息。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屏住了。 上百道目光,死死地聚焦在那一小片正在不断缩小的空间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人们能清晰地看到,压头那光洁如镜的表面,倒映出下方钢板那冰冷的轮廓。 能听到,液压杆在套筒里,那细微的,带着油腻感的摩擦声。 十米。 五米。 一米。 压头,悬停在了钢板上方。 那股无形的,来自万吨巨兽的压迫感,让距离最近的几名工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苏晴依旧抱着双臂,站在原地。 她脸上的嘲弄,已经变成了纯粹的,看好戏的冷笑。 她甚至已经想好了,等这场闹剧结束后,她该用怎样一种最体面,也最尖锐的方式,来结束这场荒唐的实验。 她的骄傲,不容许被如此践踏。 她的科学,更不容许被神棍玷污。 压头,终于动了。 它以一种近乎于仪式感的,缓慢的速度,压向了那块沉默的钢板。 触碰。 就在压头与钢板表面接触的那一个瞬间。 没有预想中那沉闷的,金属受压的巨响。 也没有任何剧烈的震动。 只有一声…… 咔。 第44章 一锤定音 那一声“咔”,很轻。 轻得像冬日里,一根枯枝被寒风折断。 在这片由万吨巨兽与钢铁山脉构筑的喧嚣坟场里,它本该被风声与机器的低鸣轻易吞没。 可偏偏。 就在这一声脆响出现的刹那。 整个世界,都死了。 风,停了。 锻压机那沉闷的轰鸣,消失了。 上百名工人与干部那压抑的呼吸声,窃窃的议论声,也全都消失了。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奔腾的河流中,硬生生拽了出来,凝固成了一块透明的琥珀。 所有人都成了琥珀里的标本。 那个操作机器的青年工人,张着嘴,保持着手挥下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身旁,一位厂领导刚刚点燃的香烟,火星在空气中停滞,烟雾凝成一缕静止的白线。 远处,那些交头接耳的专家们,脸上的不屑与审慎,还未褪去,就僵硬在了脸上,如同戴上了一张张怪诞的面具。 所有人的瞳孔,都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微微放大。 他们的视线,穿过冰冷的空气,越过巨大的机器,死死地聚焦在同一个点上。 压头与钢板,那刚刚接触的,致命的一点。 那里,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苏晴抱着双臂,站在人群的最前方。 她脸上的那一抹冰冷的,夹杂着怜悯的骄傲,也同样被凝固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听觉,出现了幻觉。 她听到了什么? 是错觉吗? 一块能抵御三千兆帕压力的特种合金钢,在承受了不到设计值六分之一的压力时,发出了声音? 这不可能。 这违背了她二十年来所学的一切,违背了她所信奉的,如同神祇般精准的材料力学。 这一定…… 咔嚓——! 第二声。 这一次,不再是轻微的脆响。 而是一声无比清晰,无比尖锐,无比刺耳的,如同用最锋利的金刚钻,去划刻玻璃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哀鸣! 那声音,不属于钢铁! 它属于死亡!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那块被寄予了厚望,承载了无数人心血,代表着这个国家在冶金领域最高成就的“903”号特种钢板。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在那只承受了区区五百兆帕压力的锻压机头下。 一条比发丝还要纤细的,漆黑的裂纹,毫无征兆地,从接触点上,猛地绽放! 它没有变形。 它没有屈服。 它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挣扎都没有。 它只是……碎了。 那道漆黑的裂纹,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用一种超越了所有人动态视力的速度,疯狂地,向着钢板的四面八方蔓延! 一分二。 二分四。 四分八! 那不再是一块钢板。 那是一面正在被神明用铁拳,从中心处狠狠砸碎的,巨大的黑色镜子! 轰!!! 当裂纹蔓延至钢板的每一个边缘。 那块厚达数十公分,重达数吨的庞然大物,便再也无法维持它作为一个整体的形态。 它在所有人的眼前,轰然解体! 碎裂的钢块,大的有桌面大小,小的只有拳头一般。 它们失去了所有的金属韧性,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毫无价值的煤矸石,哗啦啦地,从锻压机的底座上,滚落下来。 叮当……哐啷…… 碎块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的,不再是健康钢材那清脆悠扬的金属颤音。 而是一种沉闷的,死寂的,如同石头砸中石头的,绝望的闷响。 一切,都结束了。 尘埃落定。 那台巨大的锻压机,缓缓抬起了它的压头,像一个完成了使命的,冷酷的刽子手。 而它的下方。 只剩下一地狼藉。 一堆破碎的,闪烁着粗糙的,如同劣质白糖般结晶光泽的,钢铁的尸体。 它就像一块被巨人不小心踩在脚下的,廉价的苏打饼干。 脆弱。 又可笑。 死寂。 死一样的寂静,再一次笼罩了整个仓库。 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漫长,都要深沉。 那上百名工人,像是被人集体施了定身咒,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们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那堆破碎的钢铁,砸得粉碎。 那些之前还满脸不屑,窃窃私语的专家们,此刻,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鼻梁上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用一种梦呓般的,谁也听不清的声音,喃喃自语。 “假的……这一定是假的……” 另一位专家,则是猛地蹲下身,不顾身份地冲上前,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片。 他用那双保养得极好,本该用来握笔和操作精密仪器的手,死死地摩挲着那粗糙得如同砂纸一般的断口。 他的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最终化为一片死灰。 “嘶——” 终于,一声巨大而整齐的,倒吸冷气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在这片死寂的坟场上,轰然炸响! 震撼! 惊骇! 以及,一种亲眼见证了神迹降临般的,巨大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惧! 所有的视线,都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同一个人的身上。 苏晴。 她还站在那里。 还保持着那个抱着双臂的,骄傲的姿态。 可她那张素净清冷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半分血色。 那是一种,仿佛连灵魂都被抽干了的,极致的苍白。 她脸上的冷笑,早已凝固,碎裂,然后被一种更加庞大的,名为“崩塌”的情绪所取代。 她的瞳孔,收缩到了极致,又猛地放大。 在那双曾经清澈如寒潭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一种东西。 一片因为信仰被彻底摧毁,世界观被无情颠覆后,所剩下的,空洞的,茫然的白。 她看见了什么? 她看见了她穷尽一生所构建的科学殿堂,被人用最野蛮,最不讲道理的方式,一锤子,给砸成了废墟。 她听见了什么? 她听见了自己那颗骄傲的心,碎裂的声音。 比那块钢板,碎得还要彻底。 “从此以后,我管他叫老师!” 她自己亲口说出的,那句掷地有声的军令状,此刻,却像一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反复抽打在她那张煞白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吴总工,没有去看那堆废铁。 他甚至没有去看苏晴。 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在这一刻,仿佛找回了二十岁的热血。 他那苍老的身体,因为一种极致的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 他缓缓地,转过身。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灼人的精光。 他的视线,越过一张张呆若木鸡的脸,最终,落向了远处那片堆放着集装箱的,空无一人的角落。 他知道,有人在那里。 他知道,那道“圣旨”,就是从那里来的。 老人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压下胸腔里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滔天巨浪。 他用一种带着无尽激动,甚至夹杂着一丝颤抖与敬畏的,嘶哑的声音,问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这份报告的作者……” “……到底是谁?!” 第45章 骄傲的废墟之上 深夜。 一号高精尖实验室。 这里的空气,比三号仓库的寒风还要冰冷。 苏晴一个人站在这座由她亲手缔造的科学神殿中央。 每一台仪器,都曾是她手臂的延伸。 每一行代码,都曾是她意志的体现。 这里是她的王国。 可现在,她像一个被流放的国王,孤独地巡视着一片冰冷的废墟。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光谱分析仪那光滑的银灰色外壳。 没有温度。 这台耗费了国家上百万外汇储备的精密怪兽,此刻像一具冰冷的尸体,失去了所有的生命。 它曾是她最信任的武器,是她洞察微观世界的眼睛。 今天,这双眼睛瞎了。 苏晴走到主控制台前,坐下。 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她下意识地,调出了之前的实验数据。 屏幕亮起幽蓝色的光,映着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一行行数据,一道道曲线,在屏幕上铺开。 它们曾经是那么完美,那么严谨,那么符合她对科学的一切想象。 它们是她骄傲的证明,是她碾压所有同行的资本。 现在,它们是她的罪证。 是她职业生涯中,最大、最可笑、也最耻辱的污点。 屏幕上的每一条完美曲线,都像一道弯曲的,带着讥讽笑意的嘴唇。 无声地,嘲笑着她的无知。 嘲笑着她的傲慢。 嘲笑着她那份在吴总工面前立下的,愚蠢的军令状。 苏晴伸出手,想要关掉屏幕。 指尖在距离电源键一公分的地方,停住了。 她做不到。 她像一个自虐的病人,强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去看那张宣告自己彻底失败的判决书。 她需要这种痛苦,来提醒自己,今天发生的一切,不是一场噩梦。 咔嚓——! 那个声音。 它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在她的脑海深处炸响。 不是回忆。 是烙印。 是直接刻在她耳膜上,刻在她每一根神经末梢上的,绝对的物理现象。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牙根都在随着那声脆响,不受控制地发酸。 白天的场景,如同被剪碎的电影胶片,一帧一帧,混乱地在她眼前闪回。 那块厚重的,沉默的钢板。 那缓缓下压的,如同神明之指的锻压机头。 那一条在她瞳孔中疯狂蔓延的,漆黑的,死亡的裂纹。 还有那满地的,如同廉价饼干一样碎裂的,钢铁的尸体。 她想起了吴总工。 那位老人转过身时,那双浑浊老眼里迸发出的,她从未见过的,近乎于火焰的灼人光芒。 她想起了那些专家。 他们脸上,那种从不屑到震惊,再到恐惧,最后化为一片空白的,荒诞的表情变化。 最后,她想起了自己。 她想起了自己站在人群中,那张因为信仰崩塌而扭曲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脸。 她试图去解释。 用她脑中那庞大如海洋的知识储备。 应力集中。 晶间腐蚀。 氢脆。 一个个理论模型在她的脑中疯狂建立,又在下一秒被那粗糙的,闪烁着白糖般结晶光泽的断口,无情地推翻。 不可能。 所有的理论都指向同一个结论。 不可能! 那块钢,就不应该碎。 它应该在巨大的压力下微微变形,发出沉闷的呻吟,然后安静地承受住那远未达到它极限的考验。 这才是科学。 这才是她信奉了二十多年的,冰冷、严谨、拥有绝对秩序的,物理世界。 可它就是碎了。 碎得那么干脆。 碎得那么彻底。 碎得那么……不讲道理。 那份报告。 那份如同天外飞来,被她斥为垃圾、神话小说的报告。 它就像一个无形的幽灵,用一只看不见的手,握着一把看不见的锤子。 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她引以为傲的科学大厦,将她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所有骄傲。 一锤子,砸了个稀巴烂。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那块钢板,一起碎掉了。 那是一种比身体受伤,还要痛苦千万倍的,来自灵魂层面的崩塌。 她完了。 作为一名顶尖科学家的骄傲,在今天,被彻底地,公开处刑。 苏晴缓缓地,将额头抵在了冰冷的控制台上。 她感觉好累。 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连骨髓都被抽干了的疲惫,席卷了她的全身。 她不想再思考了。 她只想让自己的大脑,彻底停下来,变成一片空白。 就在这片极度的疲惫与迷茫之中。 当所有的公式、理论、数据模型,都化为一片毫无意义的乱码时。 一个被她刻意忽略了许久,甚至不屑于去记忆的身影,毫无征兆地,从她那片精神废墟的角落里,幽幽地,浮了上来。 那是一个年轻人。 不。 那只是一个男孩。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脚上一双沾着灰尘的帆布鞋。 他站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像一株不起眼的野草,与周围那些参天大树格格不入。 他被她用最尖刻,最不留情面的话,当众羞辱。 他被她轻蔑地,发配去了那间堆满了废纸,被所有人称为“坟场”的资料室。 她甚至记不清他的长相。 只记得,他从头到尾,都表现出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 那是一种,让她感到极度不适的平静。 李向东。 这个名字,像一颗从黑暗的土壤里,顽强钻出的种子。 一个念头。 一个荒谬到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的,疯狂的念头,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那份报告…… 那份如同神明圣旨一般,精准预言了一切的报告…… 会不会…… 是他写的?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苏晴猛地抬起头,像是被电流击中一般。 她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紧接着,她笑了。 笑声很低,带着一丝自嘲,在这空旷死寂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诡异。 “苏晴啊苏晴,你真是疯了。” 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低声呢喃。 “你竟然会产生这种想法。” 一个连毕业证都没拿到,被发配去整理废纸的实习生? 写出了一份连吴总工都奉为圭臬,直接推翻了整个专家组数月研究的惊世报告? 这比那块钢板碎掉,还要荒谬一万倍。 这一定是幻觉。 是自己的大脑为了逃避失败的痛苦,而强行制造出的,一个用来转移注意力的,荒诞不经的靶子。 一定是这样。 苏晴站起身,用力地摇了摇头,试图将那个可笑的身影,从自己的脑海里甩出去。 她关掉了控制台的电源。 整个实验室,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她转身,迈开脚步,逃离了这片让她窒息的伤心之地。 然而。 在她身后那片深沉的黑暗里。 那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年轻身影,并没有消失。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 那颗名为怀疑的种子,一旦在废墟上种下。 就再也,无法拔除了。 第46章 龙吟!国之重器的魂! 安全屋里,空气沉闷。 一盏马灯是唯一的光源,将陈岩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水泥墙上。 李向东靠坐在行军床上,面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经平稳。 那场几乎将他生命力榨干的聆听,留下的创伤正在缓慢愈合。 “吴总工那边,已经连夜成立了专案组。” 陈岩递过来一瓶水,声音压得很低。 “现场验证的结果,比报告上写的还要……离谱。五百兆帕,那块钢板碎得跟饼干一样。” “现在,厂里所有跟那几个批号有关的人,全部就地隔离审查。“ 陈岩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可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李向东。 “但你我都清楚,这事儿没完。” “我们只知道了是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 ”找不到病根,后续的生产线开起来,还是在造一堆价格昂贵的废铁。“ 李向东抬起头,看向陈岩。 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波澜。 “我知道。” 他只说了三个字。 可这三个字,却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更有力量。 陈岩被他看得一愣,他从那双平静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他熟悉,却不该出现在一个十八岁年轻人身上的东西。 那是属于工程师的,不把问题彻底刨根问底,就誓不罢休的执拗。 那是属于战士的,不把最后一个敌人消灭,就绝不收刀入鞘的决绝。 李向东,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任务,远未结束。 他缓缓站起身。 “我得再去一次。” “不行!” 陈岩想也不想地拒绝。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再去那种地方,你是想死吗?!” “我死不了。” 李向东捡起地上的苹果,用袖子擦了擦,重新拿起小刀。 “之前是大海捞针,消耗太大。” “现在,我知道目标在哪儿。” “我只需要,再听一次。” 陈岩看着他那张平静的脸,看着他那双不带任何情绪波动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劝不住。 这个年轻人骨子里的那份执拗,比903钢还要硬。 …… 夜,再次降临。 三号露天仓库,死寂得像月球表面。 李向东独自一人,穿行在那片钢铁的墓碑之间。 他没有去看那些被锻压机砸碎的废铁。 他直接走到了那几批被封存的问题钢材前。 他伸出手,再次按了上去。 “我们是废品……” “我们的血是脏的……” “别用我们!我们会害死所有人的!!!” 那股充满了诅咒与毁灭气息的哀嚎,再一次灌入他的脑中。 但这一次,李向东有了准备。 他的精神力像一道坚固的堤坝,将这些负面信息隔绝在外。 他仔细地分辨着。 可听到的,依旧是这些绝望的诅咒。 没有新的信息。 这些钢板,只知道自己有病,却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更不知道是谁让它们得的病。 从病人身上,问不出病因。 李向东皱起了眉头。 他松开手,在这片钢铁坟场里缓缓踱步。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升起。 想要知道什么是病态,就必须先知道什么是健康。 他需要一个参照物。 一个完美的,绝对健康的参照物。 他的脚步,停在了仓库的另一个角落。 这里,码放着另一批钢板。 从外观上看,它们与其他钢材没有任何区别。 但它们的生产批号,却截然不同。 这是整个“903”项目,生产出的第一批,也是性能最完美,通过了所有极限测试的,标杆产品! 是所有专家都承认的,绝对的“健康体”! 李向东伸出手,带着一丝探究,缓缓地,按在了面前这块冰冷的,完美的钢板上。 他以为自己会听到一片宁静。 或者,是一种健康的,平稳的,如同机器正常运转般的嗡鸣。 然而。 当他的掌心与那冰冷的钢板接触的瞬间。 没有宁静。 更没有嗡鸣。 轰——!!! 一股无法用任何物理学原理解释的,磅礴、雄浑、充满了无边骄傲与昂扬战意的精神洪流,如同沉睡了亿万年的火山,在他接触的瞬间,轰然爆发! 那不是声音。 那是意志! 是纯粹的,凝炼到极致的,属于一个时代,一代人的意志! “呃!” 李向东的身体剧烈一颤,整个人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想抽回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掌如同被焊死在了钢板上,根本动弹不得! 那股狂暴的意志洪流,根本不容他反抗,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精神防御,狠狠地,灌进了他的意识最深处! 他的视野,在瞬间被撕裂。 整个世界,化为了无数飞旋的光影。 他被强行拉入了一段,不属于他的,早已被尘封的历史!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一座热浪翻滚的炼钢车间! 冲天的炉火,将半边天都映成了橘红色! 一群赤着上身,只穿着粗布裤子的汉子,浑身黝黑,肌肉虬结,在飞溅的钢花中怒吼穿行! 汗水,从他们古铜色的皮肤上滚落。 滴在脚下烧红的钢板上。 “滋啦——!” 一声轻响,蒸腾起一缕白烟。 “吼起来!都给老子吼起来!”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工人,挥舞着手里的钢钎,嗓子早已沙哑,声音却如同洪钟! “今天,咱们轧的不是钢!” “是咱们工人阶级的腰杆!” “是咱们国家的争气钢!” “吼!!” 上百条汉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 那声音,压过了高炉的轰鸣,压过了机器的巨响! 画面一转! 他看到了一间烟雾缭绕的办公室,一位戴着厚底眼镜,头发花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老工程师,正趴在一张铺满了图纸的桌子上,剧烈地咳嗽着。 他的手里,攥着一支磨秃了的铅笔。 他的面前,是一块刚刚锻打出来的,烧得通红的钢锭。 他咳出了一口血,溅在了图纸上,却毫不在意。 他只是用那双浑浊的,却亮得吓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块钢锭,用一种近乎于诅咒的,沙哑的声音,嘶吼。 “不行!这个屈服强度,还差了百分之三!” 老工程师用拳头砸着桌子,震得茶杯里的水花四溅。 “这百分之三,就是战士的命!就是战舰的骨头!软了,就是断!” “他娘的!就算是把我这老骨头当柴火烧了,也得把这根民族脊梁,给老子锻出来!” 画面再转! 巨大的锻压机下,一块烧得通红的钢锭,正在被反复锻打! 每一次锤落,都地动山摇! 每一次锤落,都火花四溅! 那不是在锻钢。 那是在淬炼一个民族不屈的灵魂! “把腰杆给老子挺直了!” “让那些瞧不起咱们的洋鬼子看看!” “他们能造的,我们一样能造!” “他们造不出的,我们也能!” 无数的画面。 无数的呐喊。 无数张被汗水与油污浸透,却洋溢着无比灿烂笑容的脸。 那是一代人,用自己的血与肉,用自己的青春与生命,去为这个一穷二白的国家,浇筑工业基石的,悲壮史诗! 这些情感,这些意志,这些不甘与骄傲,跨越了时空。 被这块钢板,原原本本地,记忆了下来。 此刻,它们向李向东这个外来者,毫无保留地,彻底敞开! 李向东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 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两行滚烫的液体,却不受控制地,从他那紧闭的双眼中,汹涌滑落。 他哭了。 哭得无声无息。 哭得像一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 他终于明白。 第47章 瀑布式循环冷却 那股震天的龙吟还在脑子里冲撞。 李向东靠在行军床上,眼皮沉重,身体的疲惫一浪高过一浪,可他的精神,却清醒得吓人。 他找到了。 那把能解开903钢所有谜题的,真正的钥匙。 它不在图纸上,不在公式里,更不在那些冰冷的仪器数据中。 它在人身上。 “我要找人。” 李向东睁开眼,看向正在用一块鹿皮擦拭军用匕首的陈岩。 陈岩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谁?” “第一批903钢的缔造者。” 李向东的声音很轻,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不是图纸上的总工程师,我要找的,是当年在炼钢炉前,亲手操作机器,用汗水浇灌出那批完美钢材的,一线工人。” 陈岩抬起头。 “你确定?” “我确定。” 两人之间,再无废话。 陈岩盯着李向东看了足足三秒,想从他那张过分年轻的脸上找出哪怕丁点不确定。 他失败了。 那张脸上,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 “好。” 陈岩猛地站起身,匕首归鞘,抓起外套。 “我去找。” …… 工业安全第九局的效率,雷霆万钧。 半小时后。 一份尘封数年,纸页发脆的生产档案,被直接从总厂最深处的档案库里提了出来。 档案很薄。 上面的字迹,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模糊。 纸页上满是油污和水渍,透着一股陈旧的气息。 “第一批903钢试制小组……” 陈岩用粗糙的指腹,小心捻开一页,眯起眼,艰难地辨认着上面的手写字。 “组长……杨卫国。” “组员,孙红军,王建社……” 一个个充满了时代烙印的名字,从模糊的字迹中跳了出来。 可名字下面,一片空白。 没有履历,没有调动记录,更没有现在的去向。 这份档案,线索到此中断。 “唯一的线索,就是这个。” 陈岩的手指,落在了档案封皮上,一个用红色印泥盖上的,几乎褪色的公章上。 “滨城红星机械分厂。” “这个厂子……” 陈岩皱起眉头,在记忆里搜索。 “几年前被滨城总厂合并,成了个下属维修车间。后来总厂设备升级,那地方,好像就彻底废了。” “去看看。” 李向东的声音,不带一丝犹豫。 一小时后。 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吉普车,停在一片巨大的工业废墟前。 巨大的厂房墙皮剥落,露出斑驳的红砖。窗户玻璃碎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锈蚀的铁框,在寒风中发出悲鸣。 地面上,一人多高的荒草,从水泥地的裂缝里顽强钻出。 几条锈蚀的铁轨,从荒草中延伸而出,最终消失在一座坍塌了一半的仓库里。 空气中,全是铁锈、腐木和尘土混合的死气。 陈岩和李向东,一前一后,走在这片死寂的废墟里。 脚踩枯枝败叶发出的“咔嚓”声,是这片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他们绕过一个被推倒的巨大锅炉,终于在厂区最深处,看到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一间低矮的平房。 房顶上,一个用铁皮胡乱搭建的烟囱,正冒着袅袅的黑烟。 房门前,两个穿着破旧棉大衣,满脸褶子堆在一起的老人,正缩着脖子,坐在一张破木桌旁,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劣质白酒。 他们的脚下,躺着一条同样年迈的,瘦骨嶙峋的土狗。 听到脚步声,那条老狗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连叫都懒得叫一声。 “两位老师傅。” 陈岩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两包大前门,递了过去。 其中一个耳朵上夹着助听器的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他们几眼,接过烟,咧开缺了门牙的嘴。 “哟,稀客啊。” “这破地方,鸟都不拉屎,你们来干啥?” “我们来找人。” 陈岩开门见山。 “找几年前,在咱们这儿炼钢的,一个叫杨卫国的老师傅。” “杨卫国?” 另一个脸膛黝黑的老人,灌了一口酒,咂了咂嘴。 “你说的是老杨那个倔驴?” “他啊,早不在这儿了。厂子黄了以后,就退休回家了。估摸着,现在正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跟人下棋呢。” “那老家伙,一辈子就那点爱好。” 李向东没有说话。 他的视线,落在了平房角落里,一个被当成垃圾,随意丢弃的锈蚀旧阀门上。 那个阀门通体黝黑,上面布满坑洼的锈迹,手轮已经断了一半。 它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 李向东走了过去。 他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按在了那冰冷的,粗糙的阀门上。 发动。 聆听! 没有狂暴的音浪,也没有绝望的诅咒。 只有一段段模糊的,充满了争吵与叫骂的喧嚣回响,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脑中。 “……水流开大了!钢坯子一进去,温差太大,非裂了不可!” 一个焦急的声音在嘶吼。 “你懂个屁!水流小了,中心温度降不下来,里面的应力消不掉,那就是个样子货!” 另一个更加暴躁的声音直接骂了回来。 “他娘的,都别吵了!听我的!把压力再往上调一格!水流要冲下来!不成功,老子这颗脑袋,拧下来给你们当夜壶!” 那个声音! 那个在炼钢车间里,挥舞着钢钎,充满了无边霸气的络腮胡子! 就是他! 李向东的身体微微一颤。 他猛地抽回手,站起身。 他找对地方了。 也找到了,那个关键的,被所有人忽略的秘密。 …… 一个小时后。 滨城,红旗路,工人新村。 这是一片建于六十年代的老旧家属院。 红砖砌成的筒子楼,墙壁上爬满青苔。楼与楼之间,拉着蜘蛛网般的晾衣绳,上面挂着五颜六色的衣物被单。 空气里,飘散着蜂窝煤燃烧的呛人味道,混合着饭菜的香气。 陈岩和李向东穿过一群追逐打闹的孩子,最终,在一个挂着“退休职工活动室”牌子的破旧车库前,停下了脚步。 车库里,挤满了看热闹的老头。 中央,一张用木板搭成的棋盘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捏着一枚炮,眉头紧锁,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残局。 他的脸上,布满了岁月刻下的沟壑。 他的指关节粗大,上面全是洗不掉的黑色机油印记。 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退休老工人。 可当李向东看到他的那一刻。 他脑海深处,那片沉睡的,国魂龙吟的记忆,轰然苏醒! 眼前的老人,与他记忆中那个赤着上身,浑身肌肉虬结,在漫天钢花中挥舞钢钎,怒吼着“轧出争气钢”的狂野灵魂,在这一瞬间,跨越多年时空,完美重叠! 是那双眼睛! 那双盯着棋盘的眼睛,和那双盯着熊熊炉火的眼睛,一模一样! 里面,燃烧着同一种东西。 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近乎偏执的,灼人的光! 李向东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前倾。 他朝着那个老人,朝着那个将自己的灵魂都熔进钢铁里的英雄。 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用一种发自肺腑的敬意,轻声开口。 “杨师傅。” 老人捏着棋子的手,顿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落在李向东的身上。 “你认识我?” “不认识。” 李向东直起身,看着他。 “但我认识您造的钢。” 杨卫国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们能聊聊吗?关于当年,你们那套冷却系统。” “冷却系统?” 杨卫国嗤笑一声,将手里的炮,重重地拍在了棋盘上。 “将军!” 他看都没看对面那愁眉苦脸的对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没什么好聊的。当年那帮子学院里出来的娃娃,非说我们的土办法不科学,不规范,全给拆了。” “他们懂个屁的钢!” 李向东的心,猛地一跳。 “那套土办法,叫什么?” 第48章 真理被活埋 杨卫国那间小屋,挤得像个塞满了旧年月的罐头。 空气里全是蜂窝煤没烧透的呛人气味,混着一股劣质茶叶的涩香。 屋里一张掉漆的八仙桌,几条长短不一的板凳,墙角堆着一摞摞泛黄的报纸,被麻绳捆得整整齐齐。 唯一的亮色,是桌上那只印着“劳动最光荣”的搪瓷茶缸。 “坐。” 杨卫国指了指一条板凳,自己一屁股坐到主位上,从茶缸里倒出两杯滚烫的水,推了过来。 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稳得像焊在桌上。 陈岩坐下,腰板挺得笔直,像一杆随时准备出鞘的枪。 李向东没坐。 他只是站在桌边,看着杨卫国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 “杨师傅,我想请教您,那套‘瀑布式循环冷却系统’。” 杨卫国端起茶缸,吹了吹热气,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套破铜烂铁,早拆了,有什么好问的。” 他的语气,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垃圾。 可李向东却从那平淡里,听出了一丝被压抑的,如同陈年老酒般浓烈的骄傲。 “我想知道,它是怎么造出来的。” 李向东的声音很诚恳。 这句问话,似乎触动了老人心底的某根弦。 杨卫国终于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抹锐利的光。 他上下打量着李向东。 “你这娃娃,倒是跟那帮穿白大褂的不一样。” 他放下茶缸,站起身,在狭小的屋里踱了两步。 他伸出那只粗糙的大手,在空中比划起来。 “什么狗屁系统!那就是我们几个老伙计,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土疙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中气十足,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那帮专家,天天抱着书本算,说要什么均匀冷却,要什么恒定水压。我呸!” 老人一口浓痰差点吐到地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钢是什么?钢是活的!它有脾气!” “你得顺着它的毛摸,还得狠狠地抽它几鞭子,它才能成一块好钢!” 杨卫国的手臂在空中用力一挥,像是握着一柄无形的大锤。 “什么叫瀑布?就是把水泵的劲儿调到最大!让水跟天上倒下来一样,狠狠地冲!” “专家说水压不稳?老子要的就是不稳!” “他们说喷淋角度要统一?老子偏要让它乱七八糟!”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狠狠一戳。 “钢坯子烧得通红,从轧机里一出来,就得让这瀑布给它来个透心凉!” “要让它一面被冰水激着,另一面还烧着火!要让它哆嗦!让它抽筋!” “只有这样,它那身子骨,才能被逼得又硬又韧!” 老人越说越激动,满脸的褶子都像是活了过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红光。 他说的,不是什么科学原理。 是他用几十年汗水,用无数次失败,用差点被烧红的钢水烫瞎的眼睛,摸索出来的,最朴素,也最野蛮的真理。 陈岩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老头子像是在说天书。 可李向东,却听得身体阵阵发麻。 他的脑子里,没有杨卫国那粗犷的比划。 只有一幅幅前世在顶级实验室里才能看到的,金属相变图谱,在疯狂地闪烁、重叠、碰撞! 非均匀冷却! 应力诱导! 马氏体相变! 杨卫国口中那些粗鄙不堪的土办法,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现代材料学最深奥的锁孔里! 李向东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一道刺眼的电光,撕裂了他脑中所有的迷雾!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专家组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 那套被奉为圭臬的,看似科学严谨的标准化冷却流程,才是真正的催命符! 903钢,成分特殊,在高温状态下极不稳定。 如果按照标准流程,让它在平稳的水流中均匀地、缓慢地降温,钢材内部就会因为过于“安逸”,而析出一种致命的组织结构。 魏氏组织! 一种如同玻璃般脆弱,在金相显微镜下呈现为粗大针状的,钢铁的癌症! 这种组织,就是那根最致命的鱼骨刺! 它藏在钢材的晶格深处,任何仪器都难以检测。可在受到冲击的瞬间,它就会成为裂纹的起点,让整块钢材瞬间崩解! 而杨卫国他们那套瀑布式的土办法…… 那野蛮的,疯狂的,毫无道理可言的非均匀冷却…… 恰恰是神来之笔! 正是因为那种一面冰、一面火的剧烈温差,在钢板表面产生了巨大的应力! 这股应力,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扭转了钢材内部的相变路径! 它抑制了脆弱的魏氏组织的生长! 同时,又诱导了另一种组织的生成! 一种坚韧、强大,在显微镜下呈现为细密竹席状的完美结构! 马氏体! 那才是903钢真正的灵魂!是它能抵御万吨冲击,成为国之重器脊梁的根本! 这不是什么土办法! 这是超越了一个时代的,鬼斧神工般的技艺! 是老师傅们用直觉与经验,在无意间,触碰到的,属于材料学的,神之领域! 李向东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看着眼前这个唾沫横飞,还在怒骂着“那帮狗屁专家”的倔强老人。 眼神里,只剩下一种情绪。 那是一种,凡人仰望英雄时,才会有的,最纯粹的敬畏。 “他娘的,那帮人说我们的办法不规范,有安全隐患,硬是给拆了。” 杨卫国骂累了,一屁股坐回板凳上,端起茶缸猛灌了一口。 “换上了他们那套德国进口的玩意儿,说是科学,说是标准。” “我瞧着,就是一堆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真相,从未如此清晰。 也从未如此荒谬。 那套被所有专家奉为圭臬的,写在教科书上的,所谓的科学标准。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是它,亲手将一批批本该成为国之栋梁的优质钢材,变成了一堆堆一敲就碎的,致命的垃圾! 而杨卫国他们那套被斥为土办法,被无情拆毁的“大瀑布”。 才是通往真理的,唯一正确的道路! 它不是不科学。 它是超越了这个时代所有人认知的,真正的,超级科学!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混杂着愤怒、悲哀,与一种洞悉了一切的冰冷,从李向东的心底,轰然升起。 他娘的。 这根本不是技术失误! 这是一场从根子上,就被人精心设计好的,恶毒的阴谋! 第49章 国贼在殿堂 杨卫国的小屋,连同那股呛人的蜂窝煤味,被吉普车远远甩在了身后。 冰冷的空气灌进车厢,死一般的沉寂。 陈岩握着方向盘,骨节寸寸发白,手背上青筋坟起。 “这不是失误。” 李向东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他靠在副驾上,昏黄的路灯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那双眼睛,却亮得像两颗钉在黑夜里的寒星。 “这不是技术路线的错误,更不是什么狗屁的科学探索。”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蒙着灰尘的挡风玻璃上,轻轻一点。 那动作,像是在棋盘上,落下了一枚决定生死的棋子。 “这是一场从立项之初,就设计好的,完美的谋杀。” 谋杀。 这两个字,是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了陈岩的耳膜。 他没有反驳。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杨师傅他们那套土办法,看似野蛮,却是淬炼903钢的唯一正道。” “而现在那套被专家组奉为圭臬的标准化流程,看似科学,实则是在赌命!谁也不知道下一炉钢出来,是栋梁还是废铁!” 李向东的语速很慢,他必须把这个超越了时代认知的结论,用最简单的方式,砸进眼前这个男人的脑子里。 “有人,利用了国内在前沿冶金理论上的空白,故意制定了一个看似完美,实则从第一步开始,就通往地狱的错误标准。” “他用这个标准,杀死了杨师傅他们那套真正有效的土办法。” “然后,他再用这套错误的标准,从源头上,将一批又一批本该成为国之脊梁的903钢,变成了现在这堆一敲就碎的,致命的废铁!” “这不是破坏。” 李向东的声音冷得掉渣。 “这是阉割。” “他要阉掉的,是我们整个国家在特种船舶用钢领域,未来几十年的希望!” “这比直接在钢水里投毒,高明一百倍。” “也恶毒一万倍。” 一番话,是一把烧红的手术刀,将整个事件那血淋淋的,隐藏在最深处的真相,剖开在了陈岩的面前。 车厢里,连空气都燃烧起来。 陈岩的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喷出灼人的白雾。 他想起了杨卫国那张布满褶子,愤怒又不甘的脸。 他想起了苏晴。 那个骄傲的天才,在亲眼见证了自己信奉的科学大厦崩塌后,那张惨白如纸的脸。 他更想起了那艘静静停泊在船台之上,承载着一个国家百年海军梦,却被一根无形的毒刺卡住喉咙,动弹不得的钢铁巨兽。 一股冰冷的,夹杂着滔天怒火的情绪,从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娘的! 这群王八蛋! 他们不是在搞破坏! 他们是在挖这个国家的根!是在折断这个民族的脊梁! “谁?” 陈岩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那个字,带着浓烈到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杀意。 李向东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一定是一个在冶金领域,有着极高声望与权威的人。” “高到,他的话,就是标准。” “高到,他能让杨师傅那套真正有效的土办法,被当成垃圾一样,强行拆毁。” “高到,他能让整个专家组,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埋头狂奔数月,却无一人敢于质疑。” 陈岩闭上了眼。 他的脑中,飞速闪过一张张德高望重的脸,又被他一一否决。 不对。 范围太大了。 李向东提供了一个方向,但这个方向,指向的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 陈岩猛地睁开眼。 “回安全屋!” …… 一小时后。 那间隐藏在废弃锅炉房地下的狭小密室里,气氛压抑得能滴出水来。 陈岩站在那部黑色的加密通讯设备前,脸上所有的情绪都已收敛,只剩下一片钢铁般的冷硬。 他拿起话筒,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公式化的声音,下达了指令。 “接总局档案科,一级加密线路。” “滨城行动组,陈岩,授权码,猎鹰03。”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电流的杂音,几秒后,一个同样公式化的声音响起。 “线路已接通,请指示。” 陈岩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说的异常清晰。 “我需要一份档案。” “建厂以来,所有关于‘903号特种钢材工艺流程标准化项目’的全部原始文件。” “重点调取,当年负责制定、审核,并最终签字确认该套标准流程的,所有核心人员名单。”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 “一个小时之内,我要看到这份名单,出现在我的桌上。” “重复一遍,一个小时!” 他说完,不等对方回答,便重重地,挂断了电话。 整个密室,再一次陷入死寂。 只剩下墙上那台老旧的石英钟,发出的“滴答”声,像一把小锤,一下,一下,敲在两人的心脏上。 陈岩没有坐下。 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一动不动。 李向东靠在行军床上,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可他那微微颤抖的眼皮,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 每一秒,都是煎熬。 五十分钟后。 一阵急促的,特殊的敲门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三长,两短。 陈岩的身体猛地一动,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拉开了那扇厚重的铁门。 门外,一个穿着邮递员制服的年轻人,一言不发,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塞进了他的手里。 然后,他转身,迅速消失在黑暗的通道里。 陈岩关上门,反锁。 他走到桌前,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撕开了文件袋的封口。 里面,是一叠用电报纸打印出来的文件,上面的铅字,还带着油墨的温度。 他将文件铺在桌上,手指顺着一行行名字,飞快地向下滑动。 “项目发起人:吴国栋……” “冶炼组组长:张建华……” “热处理组组长:刘胜利……” 一个个名字,都和他预想的差不多。 都是国内叫得上名号的专家,是这个项目的核心骨干。 他的手指,继续向下。 终于,他停在了文件的最末端。 那里,是分量最重的,两个签名栏。 【项目总负责人:吴国栋】 这个名字,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 而另一个签名栏,则让陈岩的瞳孔,猛地一缩。 【工艺标准总审核人】 这个职位,才是整个阴谋的核心! 他负责的,不是具体的实验,而是为所有实验,制定规则! 他,就是那个手握科学权杖,判定生死的人! 陈岩的呼吸,在这一刻,屏住了。 他的视线,死死地落在了那个用钢笔签下的,龙飞凤舞的名字上。 以及,名字旁边,那张用黑白照片打印出来的,一寸大小的头像。 照片上,是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温和笑容的老人。 那笑容,和蔼可亲。 那笑容,德高望重。 那笑容,他妈的,陈岩这几天,几乎天天都能见到! 陈岩的身体,僵在了原地。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这一瞬间,都快要冻结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李向东。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过了许久。 他才将那份薄薄的,却重如山岳的文件,用一种近乎于僵硬的动作,递了过去。 李向东睁开眼,接过文件。 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个最终的名字上。 第50章 圣贤与国贼! 滨城造船厂,一号会议室。 空气中漂浮着纸张、机油与浓茶混合的独特气味。 这里是整个项目的神经中枢,此刻却难得地,流淌着一股安静的暖流。 钱工,钱振华,正俯身在一张铺满了图纸的大桌前。 他年近七十,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旧的黑框眼镜,镜腿上甚至还缠着一圈白色胶布。 他手里握着一支红蓝铅笔,正耐心地在图纸上画着辅助线。 “你看这里,小王。”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老派知识分子特有的慢条斯理。 “这个应力释放槽的角度,不能只考虑理论值。你得想想,咱们的加工母机,是苏联五十年代的老伙计,它的精度有偏差。” “所以,咱们得给它留出余量。这叫什么?这叫跟机器交朋友。” 他对面,一个二十出头,满脸紧张的年轻技术员,正拼命点头,手里的笔记本记得飞快。 “您看,把角度往回收一度半,再把槽深加深两毫米。这样一来,既保证了结构强度,又在咱们现有工艺的容错范围之内。完美!” 钱工用铅笔头轻轻敲了敲图纸,脸上露出孩子般得意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他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颗用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塞到年轻技术员手里。 “别紧张,小伙子。搞技术,就是捅破一层窗户纸。想不通的时候,出去走走,抽根烟,跟老师傅们聊聊天,比一个人钻牛角尖强。” 不远处,苏晴端着一杯热茶走过来。 她看到这一幕,那张一向清冷如冰霜的脸上,也难得地浮现出一丝柔和的,发自内心的尊敬。 “钱老。” 她将茶杯轻轻放在桌角。 “您又熬了一宿没睡吧?吴总工说了,您得注意身体。” “嗨,睡不着啊。” 钱工摆摆手,笑呵呵地直起身,捶了捶自己有些僵硬的后腰。 “看到这群活蹦乱跳的年轻人,就想起了我们当年。国家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们,我们这把老骨头,不多出点力,怎么对得起身上这身衣服。” 他的目光扫过整个指挥部,看着那些埋头苦干的身影,眼神里满是欣慰与慈爱。 他学识渊博,是国内第一代留学归来的冶金专家。 他为人谦和,从不摆架子,厂里任何一个普通工人向他请教,他都会倾囊相授。 他生活简朴,一件中山装穿了十几年,洗得发白,口袋里永远装着几颗给年轻人的糖。 在这个因为“幽灵”事件而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的专家组里,钱工就像一尊定海神针。 他代表着老一辈科学家的风骨与传承。 他是所有人心中的圣贤。 苏晴看着他那温和的笑脸,心中的烦躁与迷茫,似乎也被抚平了些许。 “您放心,钱老。” 她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 “我们一定能把那个藏在暗处的鬼东西,揪出来。” 钱工笑着点了点头,拍了拍苏晴的肩膀。 “好,好啊。” “国家的未来,就看你们的了。” ...... 安全屋。 冰冷的空气,与一号会议室里的温情,恍若两个世界。 李向东的视线落在手里的文件上。 【工艺标准总审核人:钱振华】 那个名字,龙飞凤舞,笔锋里透着一股学者的儒雅与自信。 名字旁边,是一张一寸大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那个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人,正对着镜头,露出和蔼可亲的,温和的笑容。 李向东的身体,纹丝不动。 可他却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毫无征兆地,一路窜上了后脑。 那股寒意,比三号仓库里那堆破碎的钢尸,还要冷。 他手中的那张纸,在这一刻,仿佛有了千斤重。 “是他。” 李向东放下文件,声音平静得,像一潭结了冰的深水。 可那水面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狂暴的暗流。 陈岩靠在墙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却没有点燃,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反复碾着。 他的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滔天怒火与极致困惑的,扭曲的表情。 “为什么?” 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钱振华,三代造船人!他爷爷是当年江南造船厂的第一批学徒,他爹是设计院的老专家,死在了绘图板上!” “他自己,十六岁进厂,从学徒干到总工,手上磨出来的茧子比你吃的盐都多!他这辈子所有的荣誉,所有的根,都在这个厂里!” “他没有任何理由背叛!” 陈岩猛地将手里那根早已被碾烂的烟,狠狠砸在地上。 “我不信!” 李向东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那份档案,推了回去。 是啊。 为什么? 动机,永远是解开所有谜题的,最后一把钥匙。 可现在,他们连这把钥匙的影子,都看不到。 更致命的是。 他们没有任何证据。 那份档案,只能证明钱振华是标准的制定者,却无法证明他心怀叵测。 至于李向东听到的那些声音,那些记忆,那些龙吟。 在冰冷的,只相信物证的现实世界里,它们连一个屁都算不上。 他们抓住了魔鬼的尾巴。 却发现,这只魔鬼,穿着一身圣洁的,受万人敬仰的,刀枪不入的铠甲。 他们,动不了他。 密室里,陷入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沉闷的死寂。 那是一种,明明看清了真相,却被现实死死摁住喉咙的,巨大的窒息感。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带着特殊节奏的敲门声,如同一道闪电,撕裂了这片凝固的空气。 三长,三短! 是最高级别的紧急信号! 陈岩的身体猛地弹起,一个箭步冲过去,拉开了那扇厚重的铁门。 门外,一个穿着管道维修工制服的身影,连头都未抬,只是将一张被揉得滚烫的纸条,塞进了陈岩的手里,便转身没入了黑暗。 陈岩展开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用铅笔匆匆写下的,潦草的字迹。 【目标异动,刚申请进入三号封存仓库,理由:核对旧设备残值。】 旧设备…… 李向东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个名字,从他的脑海深处,轰然炸响! 那套被强行拆毁,早已报废封存的,属于杨卫国他们的…… 瀑布式循环冷却系统! 陈岩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的脸色,在瞬间变得铁青。 两人对视一眼。 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信息。 蛇,受惊了! 钱振华,要去销毁那套系统中,唯一可能留下“土办法”痕迹的,最关键的物证! “他不是去核对。” 李向东站起身,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 “他是去消灭证据!” 陈岩的眼中,所有的困惑与挣扎,在这一刻,被一股冲天的杀意,彻底取代。 他一把抓起挂在墙上的外套,动作间,腰间那柄黑色的手枪,露出了狰狞的轮廓。 “走!” 他的声音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抓人!” 第51章 请君入瓮 “等等。” 李向东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陈岩那即将爆发的情绪。 陈岩的身体僵住,那股冲天的杀意,被这盆冰水当头浇下。 他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向东。 “等什么?” “等他自投罗网。” 李向东站起身,走到桌前,将那份写着钱振华名字的文件,仔仔细细地折好,重新装回牛皮纸袋里。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 “我们现在去抓他,能怎么样?” 李向东抬起眼,看着陈岩。 “他会承认吗?他不会。他会说自己只是去看看旧设备,看看有什么能回收利用的。谁能定他的罪?” “那份档案,只能证明他制定了标准。那套被拆掉的设备,也只是废铁。我们手里,没有任何能把他一击致命的证据。” 陈岩的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烧红的炭。 他当然清楚,李向东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可一想到那个道貌岸然的老东西,此刻正准备去抹掉自己最后的罪证,他心里的火就压不住。 “钱振华的身份,就是他最坚固的铠甲。” 李向东的声音冷得像冰。 “三代造船人,两袖清风的专家,所有人心中的圣贤。” “想让他死,就必须让他自己,亲手把这身铠甲,一件一件地脱下来,当着所有人的面,露出里面那副烂透了的骨头。” 陈岩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如同猎豹般的冷静。 他懂了。 李向东要的不是抓捕。 是审判。 一场让国贼无所遁形,身败名裂的,公开审判。 “怎么脱?” 陈岩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稳。 李向东走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 “放个风声出去。” “就说,吴总工对那份匿名报告深信不疑,认为问题的关键,就藏在当年杨师傅他们那套土办法里。” “所以,专家组已经决定,明天一早,派人去封存的老仓库,把那套‘瀑布式冷却系统’的残骸,重新挖出来,进行技术复原!” 陈岩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瞬间明白了李向东的意图。 这已经不是逼蛇出洞了。 这是直接告诉那条老狐狸,他的七寸,马上就要被人挖出来了! 如果他今晚再不动手,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一招,叫请君入瓮。” 李向东的声音,在死寂的密室里,如同魔鬼的低语。 “我们做好诱饵,设好陷阱。” “就看他这条大鱼,敢不敢来咬这个钩了。” ...... 滨城造船厂,一号指挥部。 压抑了数日的凝重气氛,似乎被一道突如其来的惊雷,劈开了一道口子。 “听说了吗?吴总工他们,好像找到门道了!” 一个端着饭盒路过的年轻技术员,压低了声音,对着身边的同伴神神秘秘地说道。 “什么门道?” “就是当年那套土办法!杨师傅他们搞的那套‘大瀑布’!” “说是吴总工昨天晚上带着人对了半宿数据,发现问题可能就出在那上面!” “真的假的?那套破烂不是早就拆了吗?” “谁说不是呢!可听说那套东西的设计思路,可能藏着解决问题的关键。这不,已经下了死命令,今天所有技术骨干全部待命,明天一早,就要去老仓库,把那堆废铁给拆了,一片片地分析!” “我的天……这可真是……” 类似的对话,像一阵阵微风,在指挥部的每一个角落里,悄然流淌。 茶水间,走廊,甚至是厕所。 这个消息,以一种近乎病毒般的速度,迅速扩散。 它被包装成内部消息、小道新闻,带着七分真三分假的神秘感,精准地钻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苏晴也听到了。 她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德文版《金属材料热处理手册》。 可她的视线,却早已失去了焦点。 书页,停留在同一页,超过了十分钟。 那几个关键词,像一根根小刺,反复扎着她的神经。 匿名报告。 土办法。 老仓库。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又一次浮现出那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年轻得过分的身影。 那个被她当众羞辱,发配去看管废纸的实习生。 李向东。 这个荒谬的念头,就像一株在废墟里长出的,带着毒性的藤蔓,一旦生根,便开始疯狂地,缠绕着她的理智。 她试图用科学,用逻辑,去掐断它。 可她失败了。 那块在五百兆帕压力下,轰然碎裂的钢板,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压垮了她所有的逻辑。 她不信鬼神。 但她也不再相信自己曾经坚信的,所谓的科学。 那份报告的作者,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成了一根卡在她喉咙里的鱼刺,吞不下,也吐不出。 现在,这条鱼刺,又和那个被封存的老仓库,那套被斥为垃圾的土办法,联系在了一起。 苏晴缓缓地,合上了手里的书。 她端起桌上的茶杯,里面的水,已经凉透了。 她仰起头,将那冰冷的茶水,一口气灌了下去。 她需要这种冰冷,来浇灭自己心头那团越烧越旺的,名为怀疑的火焰。 她决定了。 她不能再等。 她要亲眼去看一看。 她要去那个老仓库,看看那堆所谓的废铁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 夜,如墨。 废弃的红星分厂,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死气沉沉。 风,在锈蚀的管道间穿行,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一道道黑色的影子,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占据了仓库周围所有的制高点与阴影。 一辆黑色的吉普车,静静地停在百米外的一片荒草丛中,熄了火,与黑暗融为一体。 车里,陈岩举着一架军用夜视望远镜,嘴里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一动不动。 他的呼吸,压抑到了极致。 一张天罗地网,已经悄然张开。 所有的猎人,都已就位。 他们在等。 等着那条被惊动的,自以为是的毒蛇,钻进这个为他量身定做的,死亡陷阱。 他们不知道的是。 就在这张大网的边缘。 另一只迷途的,骄傲的“白天鹅”,正借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地,悄然潜入了这片危险的区域。 第52章 神像崩塌! 风在废弃的厂区里打着旋,卷起地上的枯叶与铁锈的粉末,发出呜呜的,像是孤魂在哭泣的声音。 钱振华的后背已经湿透,冰冷的夜风一吹,激起一阵寒颤。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的铁撬棍,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找回了一丝镇定。 作为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的老人,他闭着眼睛都能画出这片厂区的每一条管线,每一处暗沟。 他像一头熟悉自己领地的老狼,精准地避开了所有可能留下脚印的泥泞,也绕开了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碎石堆。 他的脚步很轻,落地无声,与平日里那个步履蹒跚、需要人搀扶的和蔼老人,判若两人。 那份白天传开的内部消息,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最敏感的神经。 技术复原! 这四个字,就是悬在他头顶的断头台! 他不能等了。 他必须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将那堆该死的废铁,连同那个时代所有不该存在的记忆,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 另一片阴影里。 苏晴扶着一截锈穿了的铁栏杆,大口喘着气。 她那件一尘不染的白大褂,此刻沾满了灰尘与草屑,在昏暗的月光下显得狼狈不堪。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像个小偷一样,潜入这种地方。 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那个荒谬的念头,那张年轻平静的脸,像魔咒一样,日夜盘踞在她的脑海里,让她寝食难安。 她必须来。 她必须亲眼看看,那套被所有专家嗤之以鼻的土办法,那堆被当成垃圾处理的废铁里,到底藏着什么。 这与科学无关。 这是她为了找回自己那颗崩塌的,骄傲的道心,必须完成的一次自我救赎。 脚下的一块碎瓦片被她不小心踩到,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苏晴的身体瞬间僵住,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屏住呼吸,等了足足半分钟,确认没有惊动任何人后,才继续借着墙角的阴影,朝着记忆中仓库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过去。 …… “咔哒。” 一声轻微的金属扭曲声。 老仓库那把锈蚀的将军锁,在钱振华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中,只挣扎了不到十秒,便被撬棍的尖端精准地破坏了锁芯。 他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股混合着霉味与陈年机油味的腐朽空气,扑面而来。 他没有丝毫迟疑,闪身钻了进去,又小心地将门虚掩。 仓库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钱振华却像是回到了自己的书房,没有半点停顿,径直朝着仓库的西北角走去。 那里,一堆巨大的,早已被蛛网覆盖的钢铁残骸,像一头史前巨兽的尸骨,静静地躺在黑暗里。 那便是当年被他亲手下令拆毁的,“瀑布式循环冷却系统”。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军绿色的铁皮油桶。 还有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他熟练地拧开油桶的盖子,一股刺鼻的汽油味,瞬间在密闭的仓库里弥漫开来。 他没有犹豫,将桶里那黄色的液体,均匀地,泼洒在那堆钢铁尸骨的每一个角落。 做完这一切,他将空油桶随手一丢。 然后,他拆开了那个油纸包。 里面,是一盒崭新的火柴。 他的动作冷静,果决,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那份深藏在骨子里的狠辣,与他平日里温和慈祥的形象,形成了最触目惊心的反差。 ……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仓库里突兀响起。 苏晴终于找到了仓库的侧门。 她不知道这扇门已经被废弃了多久,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推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她侧身挤了进来,眼睛还没适应里面的黑暗,一股浓烈刺鼻的汽油味,便狠狠地钻进了她的鼻腔。 不好! 苏晴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也就在这一刻,她看到,仓库的另一头,黑暗中,有一道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背对着她,正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 “谁?!” 苏晴下意识地叫出了声。 那道人影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仓库里很暗,可苏晴还是借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清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她无比熟悉,无比敬重的脸。 那张脸上,此刻写满了她从未见过的震惊,以及一丝一闪而逝的,狰狞的杀意。 “钱……钱老?” 苏晴的声音,因为极致的错愕,而微微颤抖。 她的大脑,在这一瞬间,彻底宕机。 她无法理解,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 而“钱老”这两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钱振华那根紧绷的神经上! 他暴露了! 他竟然在这里,撞见了苏晴! 所有的冷静与伪装,在这一刻,轰然崩碎! 他脸上的震惊,瞬间被一种疯狂的狠厉所取代! 他划着了手中的火柴! 嗤! 一小簇橘红色的火焰,在黑暗中猛地亮起,照亮了他那张因为疯狂而扭曲的脸! 他要杀人灭口! 他要将这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年轻人,连同这堆罪证,一起烧成灰烬! 就在他扬起手,准备将那点致命的火星,扔向那堆浸满了汽油的废铁的瞬间! “动手!” 一声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暴喝,如同平地惊雷,在仓库外轰然炸响! 哗啦! 仓库那几扇巨大的,锈蚀的铁窗,被人用暴力从外面同时撞碎! 数道刺眼夺目的强光,如同天神投下的利剑,瞬间穿透黑暗,死死地,将仓库中央那个举着火柴的苍老身影,钉在了原地! 钱振华的眼睛被强光刺得根本睁不开,他只看到数个矫健的黑影,如同暗夜中扑食的猎豹,从破碎的窗口闪电般翻滚而入! “不!!!” 钱振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绝望的嘶吼!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想将手中的火柴扔出去! 可他还是慢了一步。 一个黑影,用一种超越人体极限的速度,从侧面狠狠地撞在了他的身上! 砰!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手中的火柴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便落入一滩水洼,无声熄灭。 紧接着,数个黑影一拥而上,用膝盖死死地顶住他的后心与脖颈,冰冷的枪口,重重地抵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一切,都结束了。 刺啦——! 仓库顶上那几排早已报废的探照灯,在这一刻,被重新接通了电源,瞬间爆发出惨白的光芒,将整个仓库照得如同白昼! 苏晴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看着眼前这如同电影般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第53章 人赃并获 惨白的光,撕裂了仓库里凝固的黑暗。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苏晴的大脑,像一台被瞬间灌入亿万行冲突代码的计算机,彻底死机。 她看见了。 她看见那个平日里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和蔼可亲、受万人敬仰的钱老,在那一瞬间,脸上迸发出的,是她从未见过的,如同野兽般的狰狞与疯狂。 她看见了那簇在黑暗中亮起的,致命的火柴光。 然后,她看见了神兵天降。 那些从破碎的窗口闪电般扑入的黑影,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冰冷的,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效率。 撞击,压制,缴械。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像一场排练了千百遍的默剧。 当钱振华那张扭曲的脸被死死地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时,苏晴才感到自己的肺,终于重新开始工作。 她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耳边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你们……” “你们是什么人?” 苏晴的声音因为缺氧而发颤,却依旧尖锐。 “你们凭什么抓钱老?!” 这是她最后的,试图维系自己那片早已崩塌的世界的,徒劳的挣扎。 没有人回答她。 那些黑衣人,动作整齐划一,用一种冷酷的效率,卸掉了钱振华身上所有的东西。 撬棍,油桶,火柴盒。 每一样东西,都被小心地装进证物袋,像是在处理一件致命的生化武器。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 只有钱振华那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如同野兽般的粗重喘息声。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一道脚步声,从苏晴身后的阴影里,不疾不徐地响起。 哒。 哒。 哒。 那脚步声很轻,却像一柄重锤,一下,又一下,精准地砸在苏晴那根即将崩断的神经上。 她僵硬地,缓缓地,转过身。 一道年轻的身影,从那片最浓郁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踏入了那片惨白的灯光里。 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沾着灰尘的帆布鞋。 一张过分年轻,也过分平静的脸。 李向东。 苏晴的瞳孔,不受控制地颤动了一下。 这个被她轻蔑地,当成垃圾一样,发配去看管废纸的实习生。 他怎么会在这里? 李向东没有看她。 他甚至没有看那些如临大敌的黑衣人。 他的视线,穿过所有人,径直落在了那个被死死按在地上的,钱振华的身上。 他走到钱振华的面前,停下。 然后,他蹲了下来。 他与那个趴在地上,狼狈不堪的老人,平视。 “钱老。” 李向东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古井。 “您输了。” 这三个字,没有一丝一毫的嘲讽,也没有半分胜利者的炫耀。 它只是一种陈述。 一种对既定事实的,冷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陈述。 可这四个字,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苏晴的耳朵里! 荒谬! 一种前所未有的,足以颠覆她二十多年认知体系的荒谬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 一个实习生。 一个连毕业证都还没拿到的,十八岁的男孩。 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用这种如同神明宣判般的口吻,去对一位国宝级的专家,说出“你输了”这三个字?! 他有什么资格?! 就在苏晴的理智即将被这股荒谬感彻底撕碎的瞬间。 另一幕,更加让她无法理解的场景,发生了。 陈岩,那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一看就是这群黑衣人头领的男人,大步走到了李向东的身后。 他没有对李向东发号施令。 他只是微微俯下身,用一种近乎于汇报的,压低了的音量,沉声开口。 “人赃并获。” “仓库外围,没有发现其他可疑人员。” 李向东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个点头。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轻描淡写的动作。 陈岩便直起身,退到了一旁,像一个完成了任务,等待下一步指令的忠诚卫士。 轰!!! 苏晴感觉自己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了。 那不是幻觉。 那是她用二十多年的科学、逻辑、骄傲与尊严,亲手建立起来的,那座名为世界观的宏伟大厦。 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一拳,给轰然砸碎! 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了陈岩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在看向李向东的背影时,所流露出的信任。 她看到了周围那些气势凌厉,杀气腾腾的黑衣人,在看向李向东时,那眼神深处,所隐藏的敬畏! 她更看到了,那个蹲在地上的年轻人。 他明明那么年轻,可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掌控一切的,平静到可怕的气场,却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假的。 这一切,一定是假的。 是自己因为过度疲劳,而产生的幻觉。 苏晴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用手死死地掐住自己的胳膊,那尖锐的刺痛感,却无法让她从这场噩梦中清醒。 那个被她当众羞辱的男孩。 那个被她斥为小偷,不配与她谈论科学的实习生。 那个被她轻蔑地,随意打发去整理废纸的,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他…… 他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足以把人逼疯的撕裂感! 她向前,踉跄了一步。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张开干裂的嘴唇,用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恐惧的,颤抖的,嘶哑的声音,问出了那个困扰了她无数个日夜的问题。 “你……”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撼而扭曲变形。 “你到底……是谁?!” 整个仓库的空气,仿佛都在她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凝固了。 李向东缓缓地,站起身。 他终于,转过头,看向了她。 那双平静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那情绪里,有怜悯,有无奈,甚至还有一丝,一闪而逝的,同类的认可。 他没有回答。 陈岩却一步上前,挡在了苏晴的面前。 他的表情,恢复了那种钢铁般的冷硬。 “苏晴同志。” 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温度。 “从现在起,你今晚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都属于最高机密。” “你必须忘记。” “如果你做不到,我们会帮你忘记。” 说完,他不再给苏晴任何开口的机会,对着身后的两名黑衣人,做了一个手势。 “带她离开。” “是!” 两名黑衣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几乎要瘫软下去的苏晴。 苏晴没有反抗。 她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李向东,那双曾经清澈如寒潭的眸子里,只剩下无尽的,茫然的空白。 …… 一间没有窗户的审讯室。 灯光惨白。 钱振华坐在冰冷的铁椅子上,脸上所有的疯狂与狠厉,都已褪去。 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平静。 他的心理防线,在那些被摆在桌上的,沾着汽油的物证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纸。 “为什么?” 对面,陈岩的声音,冰冷如铁。 钱振华缓缓地,抬起头。 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度痛苦的,惨然的笑容。 “我的儿子……”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 “他在英国留学,被一个叫‘幽灵’的组织,抓住了把柄。” “他们用我儿子的命,来威胁我。” “我……” 老人痛苦地闭上了眼,两行浑浊的泪,从那深刻的皱纹里,汹涌滑落。 “我别无选择。” “我不是国贼。” “我只是一个……想让儿子活下去的,父亲啊……” 陈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第54章 无字的丰碑 滨城造船厂,一号阶梯会议室。 这里的空气凝固成了铅块,平日里那股熟悉的机油与焊渣的燥热,被一种冰冷的,带着肃杀之意的凝重彻底压垮。 坐在这里的,是整个“903”项目的核心。 肩上扛着将星的军方代表,脸色铁青,十指交叉,一言不发。 船厂的各级领导,正襟危坐,笔尖悬在笔记本上,一个字都落不下去。 而专家组的成员们,神情各异。 茫然,惊疑,更多的是一种被狠狠背叛后的震怒与后怕,在每个人的眼底翻涌。 所有人的视线,都死死钉在主席台上的吴总工。 老人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山装,身形在巨大的幕布前有些萧索,腰杆却挺得笔直,如同一杆饱经风霜的老枪。 他没看稿子。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熟悉的脸。 最后,他拿起话筒,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稳得没有一丝晃动。 “同志们。” 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砸进会议室的每个角落。 沙哑,却淬炼出钢铁般的质地。 “今天的会议,只讲一件事。”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所有人的心口上。 “内奸,已经抓到了。” 轰! 这句话,是一颗深水炸弹,在死寂的人群中轰然引爆! 压抑的惊呼,倒吸凉气的声音,难以置信的议论,疯了一般在人群中蔓延! “抓到了?谁?” “老天爷,真有内奸……” “我就说,这事儿太邪门了!” 吴总工没有理会台下的骚动,只是静静站着,任由那股混乱的情绪发酵。 直到整个会场的声音,重新被那股沉重的压力摁了下去。 他才用一种近乎宣判的,冰冷的声音,吐出了那个让所有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名字。 “钱振华。” 死寂。 这一次,是真正的,连呼吸都消失了的,绝对的死寂。 如果说刚才的消息是炸弹,那么这个名字,就是一场足以摧毁所有人认知的大地震! 钱振华? 那个学识渊博,待人和善,口袋里永远有糖,被年轻技术员当成爷爷一样尊敬的钱老? 那个三代造船人,把一辈子都献给了这片船台,德高望重的泰山北斗? 怎么可能?! 这比说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荒谬一万倍! 人群中,一个年轻的工程师,因为极致的震惊,手里的搪瓷茶缸脱手滑落。 哐当——! 一声刺耳的巨响,狠狠敲碎了这片凝固的死寂。 也敲碎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这不是玩笑。 吴总工,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一瞬间,一股冰冷的寒气,从每个人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们不敢想,如果不是被揪出来,让这样一尊“圣贤”般的国贼,继续潜伏在项目的心脏,会造成何等灾难性的后果。 吴总工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惨白、惊骇、后怕的脸,从桌上拿起了一份文件。 那是一份报告。 一份被汗水浸透,被血迹染得斑驳,皱得像一团咸菜干的记录纸。 “内奸被绳之以法,值得庆幸。” 吴总工的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但我今天要说的重点,不是他。” 他将那份破烂不堪的报告,高高举起。 “而是这份报告。” “以及,写下这份报告的,那名真正的英雄!” 全场的视线,瞬间被那张破纸所攫取。 “在整个项目陷入绝境,所有专家都束手无策,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的时候!” “是这份报告,在最黑暗的暴风雨之夜,为我们点亮了唯一正确的航向!” “它用一种我们至今都无法理解的方式,精准地,找出了所有问题钢材的批号!” “它用一种超越了这个时代的,鬼斧神工般的洞察力,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我们工艺流程中的致命缺陷!” “没有这份报告,我们可能到今天,还在那堆废铁里打转!” “没有这份报告,那艘承载了我们国家百年海军梦的战舰,就将永远被困在船台之上,成为一个国际笑话!” “没有这份报告,我们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将成为国家的罪人!” 吴总工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震得整个会议室嗡嗡作响!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灼人的光! “所以,我今天站在这里,要说的就是!” “揪出内奸钱振华,不是我吴国栋的功劳,更不是在座各位专家的功劳!” “首功,是这份报告!” “是这位,以一人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幕后英雄!” 说到最后,老人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带上了颤抖。 他放下报告,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全场。 他的视线,掠过一张张或激动,或羞愧,或敬佩的脸。 最终。 吴总工的视线,停在了会场前排,一个穿着深色夹克,坐得笔直,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男人身上。 国家工业安全第九局,行动队队长。 陈岩。 “陈岩同志。” 吴总工的声音,通过话筒,清晰地传遍全场。 “这位幕后英雄的身份,你应该知道吧?” “我,代表项目指挥部,代表船厂上下数万名职工,也代表军方,恳请你,告诉我们,这位英雄到底是谁!” “我们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我们,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他最高的荣誉,最大的表彰!” 刷——! 一瞬间。 整个会场,上百道视线,齐刷刷地,全部聚焦在了陈岩的身上! 他成了全场唯一的焦点。 空气,凝固了。 然而。 就在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汇集在陈岩身上时。 只有一个人的视线,从一开始,就没有落向那里。 苏晴。 她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她那张清冷的脸上,只剩下一片因为信仰崩塌而残留的,茫然的空白。 她的手,死死攥着文件夹。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 她的眼睛,穿过了攒动的人头,穿过了弥漫的烟雾,死死地盯着会场的,另一个角落。 那个角落,同样不起眼。 那里,坐着一个年轻人。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年轻得,与这个会场格格不入的,实习生。 李向东。 苏晴身边的几位老专家,最先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他们顺着她的方向看去,先是疑惑,随即,瞳孔猛地一缩! 紧接着,这道无声的涟漪,开始迅速扩散。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苏晴那近乎失态的凝视。 越来越多的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向了那个角落。 越来越多的人,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被他们刻意忽略了许久的,荒谬的念头。 短短数秒之内。 那道本该聚焦在陈岩身上的,无形的聚光灯,诡异地,发生了偏转。 它越过了前排的领导,越过了中排的专家,最终,无声地,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年轻人身上。 李向东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腰背挺直,双手平放在膝上,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可他越是平静,就越是让那些汇集而来的视线,变得灼热,变得复杂,变得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 整个会场,陷入了一种无比诡异的,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了。 却又所有人都不敢相信。 就在这片足以把人逼疯的寂静中。 陈岩,站了起来。 他挺拔的身姿,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瞬间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没有去看李向东。 他只是对着吴总工,对着那位军方代表,敬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军礼。 他的声音,清晰,冷静,不带任何情绪。 “报告,吴总工。” “相关人员身份,隶属于最高机密序列,不便透露。” 一句话,干脆利落。 像一把快刀,斩断了所有的猜测。 虽然没有明说。 可这个回答,本身,就是最确凿的答案。 吴总工看着他,又看了一眼远处那个平静得不像话的年轻人,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抹了然,与更加浓郁的震撼。 他缓缓坐了下去,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会议室里,那股诡异的寂静,被打破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混杂着敬佩、感激、惊骇,与一种亲眼见证了传奇诞生般的,无声的激荡。 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里,都为那个角落里的年轻人,悄悄立起了一座无字的丰碑。 第55章 鞠躬道歉 会议中场休息。 吴总工那带着几分疲惫,却又蕴含着雷霆之力的声音,还在会议室里回荡。 人群开始骚动。 椅子被拉开的刺耳摩擦声,压抑许久的低声议论,夹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国贼的切齿痛恨,像一股解冻的暗流,在这间沉闷的屋子里缓缓涌动。 一个又一个身影站起,三三两两地向外走去。 只有一个人没动。 苏晴。 她还坐在那个角落里,身体僵硬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份会议记录,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那薄薄的文件夹边缘,已经被她无意识地,捏出了深深的,无法复原的褶皱。 周围的一切,都仿佛被抽离了声音。 那些嘈杂的议论,那些走动的身影,都变成了模糊的,毫无意义的背景。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种声音。 是她自己立下军令状时,那清越、骄傲、掷地有声的回响。 “如果这份报告里的结论,有任何一点是真的!” “我,不仅当众向这份报告的作者,鞠躬道歉!” “从此以后,我管他叫老师!” 那声音,像一根烧红的钢针,一遍,又一遍,狠狠地,扎在她那颗早已碎成一地废墟的,骄傲的心上。 疼。 火辣辣的疼。 比被锻压机砸碎的钢板,还要疼。 比被那致命的火柴光晃瞎了眼,还要疼。 她的骄傲,她二十多年来用无数公式、理论、实验数据堆砌起来的科学信仰,她那份天才特有的,不容许被凡人染指的尊严。 在过去这短短的几天里,被一个她曾经不屑一顾的年轻人,用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反抗的方式,砸了个稀巴烂。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输得体无完肤。 输得连一块完整的碎片,都拼不起来。 走廊里,有相熟的同事在喊她的名字,语气里带着关切。 她没有回应。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会场的另一个角落。 那里,那个年轻人已经站起身,正准备随着人流离开。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身形在人群中显得有些单薄,脸上还是那副平静到可怕的表情。 仿佛之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抓捕,那场决定了整个项目生死存亡的会议,都与他无关。 他就像一颗被随意丢进湖里的石子,明明掀起了滔天巨浪,自己却早已沉入了最深的水底,波澜不惊。 他要走了。 他就要这么走了。 带着那份足以改写历史的功勋,带着那份连吴总工都奉为圭臬的神秘,像一个完成了任务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退回那片属于他的黑暗里。 不。 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科学的殿堂可以崩塌,但科学家的风骨不能倒。 苏晴啊苏晴,你引以为傲的,不就是那份对真理,对事实的绝对尊重吗? 现在,真理就站在你的面前。 你,要当一个懦夫吗? 一个念头,如同在废墟之上,重新燃起的,一小簇倔强的火苗。 猛地,在她那片死灰般的意识深处,炸开! 苏晴攥着文件夹的手,骤然松开。 她猛地站了起来! 动作之突兀,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哗啦——! 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 所有正准备离开的人,都停下了脚步,齐刷刷地,将错愕的视线投了过来。 他们看到,那个平日里清冷如冰山,永远与人群保持着距离的天才女科学家,此刻,正站在那里。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那张一向毫无血色的脸上,却涌起了一股异样的潮红。 那双曾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眸子里,正燃烧着一团,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决绝的火焰。 “小苏,你怎么了?” 一位相熟的老教授,关切地问。 苏晴没有回答。 她无视了所有人的视线,无视了那些关切、疑惑、不解的目光。 她抬起脚,迈出了第一步。 一步。 又一步。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那颗被砸得粉碎的,骄傲的心上。 那短短数十米的距离,仿佛成了她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路。 她走过那些惊愕的同事。 她走过那些面露不解的领导。 她走过吴总工那双充满了复杂与了然的眼睛。 最终,她走到了那个即将汇入人流的,年轻的身影面前。 站定。 全场死寂。 上百道视线,像上百盏探照灯,死死地,聚焦在这两个画风格格不入的人身上。 一个,是国内材料学领域最耀眼的新星,是站在金字塔尖的天之骄女。 一个,是身份成谜,穿着朴素,甚至连名字都不配被提及的,无名小卒。 他们想干什么? 就在所有人脑子里都充满了巨大问号的时候。 苏晴,动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年轻人。 看着他那双平静得,仿佛能倒映出星辰大海的眼睛。 然后。 在全场上百道视线的注视下。 她郑重地,标准地,将自己的上半身,缓缓地,压了下去。 九十度。 一个无可挑剔的,充满了极致敬意的,深深的鞠躬。 她那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如同一道黑色的瀑布,从她的肩上滑落,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 整个世界,只剩下她那清晰的,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却又无比坚定的声音。 “李向东同志,对不起。” 一句话,让全场的空气,都凝固成了冰。 紧接着,是第二句。 “我为我之前的无知和傲慢,向你道歉!” 轰!!! 这两句话,像两记响彻云霄的惊雷! 狠狠地,劈在了会议室里每一个人的天灵盖上! 所有人都被震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们看到了什么? 他们听到了什么? 那个骄傲到骨子里的苏晴!那个连吴总工都敢当面顶撞的天才! 她竟然…… 她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实习生,鞠躬道歉?! 死寂。 长达数秒的,死一般的寂静之后。 啪。 啪啪。 啪啪啪啪啪——! 掌声,响起来了! 不是一个人。 是吴总工! 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第一个站起身,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欣慰与激赏,他用力地鼓着掌! 紧接着,是那位军方代表! 然后,是所有的专家,所有的领导,所有的技术员! 雷鸣般的掌声,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会议室! 这掌声,不仅仅是为那份惊世骇俗的报告。 更是为苏晴此刻所展现出的,那份知错就改,敢于直面自己失败的,属于一个真正科学家的,磊落风骨! 李向东站在那里,坦然地,受了她这一躬。 他伸出手,轻轻扶住了苏晴的胳膊。 “苏晴同志,言重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我们都是为了项目。” 一句话,将所有的个人恩怨,都轻轻揭过。 苏晴直起身,眼眶有些发红。 她看着李向东,看着他那张年轻却又深邃的脸,那颗纷乱的心,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重新停泊的锚点。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一些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所有情绪,用一种近乎于求知的,无比诚恳的语气,问出了那个困扰了她无数个日夜,也是她此刻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能知道……” “你是怎么做到的吗?” 第56章 我研究的是人 雷鸣般的掌声终于平息,但会议室里那股被彻底点燃的,混杂着敬畏与好奇的灼热空气,却久久无法散去。 李向东扶着苏晴的手臂,没多解释,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通往走廊的侧门。 苏晴立刻会意。 她重新挺直了背脊,那份属于顶尖科学家的清冷气场,再次回拢,将方才那一瞬间的脆弱与激动,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她跟在他的身后。 人群,自动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通路。 那上百道视线,黏在他们身上,直到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门后。 走廊里光线惨白,将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和会议室内的喧嚣不同,这里安静得能听见灯管里电流的嘶嘶声。 李向东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看着苏晴。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就那么安静地看着。 苏晴也在看他,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翻涌着一场理智与现实激烈碰撞后的风暴。 她先开了口。 “我不需要运气,不相信直觉,更不接受任何无法被解释的巧合。” “我要一个可以被量化,可以被重复验证的逻辑模型。” 她向前走了一步,那股属于顶尖科学家的,不容置疑的气场,再次回到她的身上。 “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从那堆积如山的废旧钢材里,精准地找出所有问题批号。” “从那份被所有人忽略的档案里,断定出‘瀑布式冷却系统’才是关键。” “我要的不是结果,是你的分析方法,你的推导过程,每一步,每一个细节。” 她的视线,试图穿透李向东的血肉,直抵他大脑最深处的秘密。 李向东没有回避她的审视。 他沉默了片刻,问出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苏工,你有没有想过,科学研究的对象,不仅仅是物,也包括人?” 苏晴的眉头,蹙了起来。 这个问题,超出了她的预设轨道。 李向东没等她回答,继续开口。 “你信奉材料力学,信奉金相学,信奉一切可以用公式和数据来定义的东西。” “但你忽略了,所有这些东西的背后,都是人。” “是人在操作机器,是人在制定标准,是人在记录数据。” “只要是人,就会有情绪,有偏见,有骄傲,有愤怒。而这些,同样会留下痕迹。” 苏晴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隐约感觉到,自己正被带入一个她从未涉足过的,陌生的领域。 “我用的方法,你可以称之为‘大数据统计学与工业心理学的交叉应用理论’。” 李向东吐出了一个无比复杂,无比唬人,也无比专业的名词。 这个名词出现的瞬间,苏晴那张清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明显的,无法掩饰的错愕。 “什么?” “很简单。” 李向东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的声音平静,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的逻辑力量。 “我把自己关在那间资料室里,不是在整理废纸。” “我是在进行数据考古。” 他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步,海量数据采集与关联。” “我翻阅了‘903’项目立项以来,所有能找到的,被你们当成垃圾丢弃的资料。会议记录的草稿,被废弃的技术路线图,工程师的个人笔记,甚至是一线工人的生产日志和设备维修单。” “我将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信息,按照时间线,全部重新排列,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动态的数据库模型。” 苏晴的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张开。 光是这第一步的工作量,就已超出她的想象。那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在几天之内完成的任务。 “第二步,非理性行为标记。” 李向东的声音,将她引入更深的迷宫。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人在不同的情绪状态下,留下的笔迹,是完全不同的。” “一个工程师在与同事激烈争吵后写下的技术参数,他下笔的力度,会比平时重零点零几毫米。一个技术员在实验失败后填写的报告,字迹会更潦草,甚至会出现一些情绪化用词,比如‘该死的’、‘又失败了’。” “我将这些,全部定义为非理性行为标记点。通过对笔迹压力、字迹倾斜度、用词习惯的分析,我可以反推出记录者当时的情绪状态。” “是愤怒,是沮丧,是犹豫,还是自信?” “这,就是工业心理学的部分。” 苏晴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前倾。 她那双眼睛里,属于科学家的审慎与怀疑,正在一点一点地,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好奇心所取代。 李向东看她的反应,知道鱼儿已经上钩。 “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交叉验证与逻辑反推。” “我将这些标记点,与我建立的数据库模型进行交叉比对。” “我发现,在项目进行到某个关键节点时,‘愤怒’和‘固执’的标记点,出现了爆发式的增长。而这些标记点,全部指向了同一次会议——关于是否废除‘瀑布式冷却系统’的决策会议。” “我调出杨卫国师傅当年的生产日志,他的字迹,在那段时间,充满了愤怒与不甘。我又找到了钱振华当年签署的命令文件,他的签名,笔迹开始时有停顿,代表着内心的矛盾和犹豫,而后面的笔迹力度几乎划破纸背,透露出下定决心后的果决。” “所以,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李向东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笃定。 “废除‘瀑布式冷却系统’,换上那套所谓的标准化流程,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纯粹的科学决策。” “当一个错误的决策,是由非理性的原因导致时,那么它所产生的一切后果,必然是灾难性的。” “顺着这条逻辑链,我反推出,那套被废除的土办法,一定隐藏着被权威所掩盖的,真正的真理。” “于是,我将所有问题钢材的生产日期,与这套新流程的启用日期进行比对。结果,完美吻合。” “这就是全部的推导过程。” “没有直觉,也没有运气。” “只有冰冷的数据,和隐藏在数据背后,人性的逻辑。” 李向东说完,便不再言语。 他将自己那套半真半假的理论,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苏晴的面前。 剩下的,便是等待审判。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 苏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的大脑,正在以一种超负荷的状态,疯狂运转。 她试图去寻找这套理论的漏洞。 大数据? 心理学? 笔迹分析? 逻辑反推? 每一个环节,单独拿出来,似乎都站不住脚,甚至荒谬。 可当李向东将它们用一条完美的逻辑链,天衣无缝地串联在一起时,它竟然…… 形成了一个无懈可击的,逻辑上的闭环! 它解释了一切! 苏晴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平静的年轻人,那双眼睛里,所有的审视、怀疑、探究,在这一刻,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庞大的,更加复杂的,混杂着敬畏、好奇,与一种棋逢对手般的,极致的兴奋! 她对他这个人的兴趣,在这一瞬间,已经远远超过了对那份报告,对这次事件本身的好奇! 她想把他带回自己的实验室。 过了许久。 久到苏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那动作,像是在汲取力量。 她看着李向东,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的,甚至是带着一丝请求的语气,开口。 “京城,国家材料科学研究院,我的实验室。”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平复自己那颗依旧在狂跳的心。 “如果你有时间,我希望你能来一趟。” “所有的设备,所有的资源,所有的权限,都对你开放。” “我……” 她那张清冷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抹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红晕。 “我想跟你,一起做研究。” 李向东看着她,看着那双重新燃起了火焰的眼睛。 他笑了。 “有机会的话。” 第57章 功名尘与土 短暂的休息结束,会议室的门被重新关上。 之前是因国贼伏法而压抑的灼热。 现在,是因英雄在侧而激荡的沸腾。 主席台上,那位肩上扛着将星的军方代表站了起来。 他身形笔挺,不怒自威,只是站在那里,就有一股铁血沙场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清了清嗓子,拿起话筒。 “同志们,静一静。” 声音不高,却像军令,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议论。 整个会场,再次安静下来。 “钱振华的案子,自有军事法庭审判。” “我们今天,要做的第二件事,是表彰。” 他转过头,看向吴总工。 “吴总,这位同志的功绩,怎么评价都不过分。” 他身体微微前倾,视线越过人群,落在陈岩那张冷硬的脸上。 “保密条例我懂,但功是功,过是过。我们人民军队,从不让英雄无名。” 吴总工重重地点了点头,接过话筒。 他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上,激动的情绪再次涌了上来。 “将军说得对!” “功,要赏!过,要罚!这是我们技术战线,铁的纪律!” “虽然,出于保密原则,我们不能公开这位英雄的名字。但是,这份天大的功劳,必须记下!” “我提议,将本次项目技术攻关的首功,记在这位匿名英雄的档案里!所有的物质奖励,所有的荣誉表彰,都应该是最高规格!” “我同意!” 军方代表毫不犹豫,一锤定音。 台下,掌声再次雷鸣般响起。 这一次,所有人都心悦诚服。 那位神秘的,以一人之力挽救了整个项目的英雄,无论他是谁,都当得起这份殊荣。 就在掌声即将达到顶峰的时候。 一道身影,从会场最偏僻的角落里,站了起来。 李向东。 他穿过一道道惊诧的视线,径直走到了主席台前。 掌声,戛然而止。 整个会场,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他。 他要做什么? 吴总工和军方代表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解。 难道,这个年轻人,要站出来,接受这份荣耀了? 李向东对着主席台上的军方代表和吴总工,先是敬了一个标准的礼。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台下那上百双充满了探究、好奇与期待的眼睛。 “首长,吴总工,各位专家老师。” 他的声音,通过话筒,清晰地传遍全场。 “我认为,这份功劳的归属,我们可能都搞错了。” 一句话,石破天惊! 整个会议室,瞬间炸开了一片压抑不住的嗡鸣! 搞错了? 什么意思? 难道另有其人? 就在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搞得脑中一片混乱的时候。 李向东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不容辩驳的,属于工程师的严谨与逻辑。 “找到一个正确答案,其实并不困难。” “真正困难的,是证明成千上万个错误答案,为什么是错的。”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台下专家组的区域,最终,落在了苏晴的身上。 “在座的各位,可能都无法想象,在过去这几个月里,为了找到903钢的最佳工艺路线,专家组的同志们,付出了什么。” “苏晴同志带领的团队,为了测试一个热处理参数,可以连续七十二小时守在炉边,眼睛都没合过一下。” “王教授为了验证一种合金元素的配比,把自己关在实验室半个月,吃的全是压缩饼干,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瘦了十五斤!” “还有刘工,张工……” 李向东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像一部冷静的记录仪,将那些被淹没在失败与挫折中的,不为人知的细节,一件一件,清晰地,呈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他说的,全是事实。 是那些专家们,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里,亲身经历过的,最真实的挣扎与痛苦。 会议室里的嗡鸣声,渐渐消失了。 许多专家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有被提及的动容,有不被理解的辛酸,更多的,是一种被说中心事的茫然。 “他们进行了上万次实验,排除了数千种可能。” 李向东的声音,在此时,陡然拔高! “正是因为他们,用自己的汗水,用无数次的失败,为我们铺就了一条由错误答案构成的,漫长而又清晰的道路!” “正是因为他们,用血肉之躯,替我们趟平了所有的雷区,标出了每一个陷阱!” “我,只不过是运气好,站在这条路的尽头,才侥幸地,看到了那唯一剩下的,正确的方向!”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环视全场。 最后,他用一种斩钉截铁的,掷地有声的语气,做出了最后的陈词! “所以,我恳请各位领导收回刚才的提议!” “这份报告,微不足道!” “这份泼天的功劳,不能记在一个投机取巧的幸运儿头上!” “它应该,也必须属于,在黑暗中为我们披荆斩棘,排除掉所有错误选项的,真正的探路者!” “首功,当属苏晴同志,以及她所带领的,整个专家团队!” 轰!!!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 整个会议室,仿佛被投下了一枚精神原子弹! 所有人的大脑,在这一刻,都彻底停止了思考! 他们听到了什么? 这个年轻人,他……他竟然将这份足以让他一步登天,名留青史的泼天大功,亲手,推了出去?! 而且,是推给了那个曾经当众羞辱过他,被他用事实狠狠打了脸的,苏晴?! 疯了! 这个世界,一定是疯了! 死寂。 长达十秒的,足以让空气凝固成实体的死寂之后。 啪! 一声清脆的掌声,突兀地响起。 不是别人。 正是之前对李向东还抱有几分疑虑的一位老教授。 他站起身,通红着眼眶,用力地鼓着掌。 啪啪! 啪啪啪啪啪——! 掌声,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席卷了整个会场! 吴总工站着,用力地鼓掌,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上,老泪纵横。 军方代表站着,用力地鼓掌,那张坚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混杂着震撼与激赏的,动容的表情! 这一次的掌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发自肺腑! 如果说,之前他们敬佩的,是李向东那神乎其技的才能。 那么此刻,他们敬畏的,是这个年轻人那如同大海般广阔的胸襟,与远超年龄的,惊人的格局! 苏晴坐在那里。 她被那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包围,却什么都听不见。 她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看着台上那个平静的身影。 那个男人,他不仅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拯救了整个项目。 更用一种她无法想象的风度,拯救了她,以及整个专家组那即将崩塌的,最后的尊严。 这一刻,她看着他的眼神里,那份属于科学家的好奇与探究,悄然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邃,更加明亮,也更加滚烫的东西。 第58章 为国铸盾,生死不悔 会议室里的喧嚣与热浪,被厚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彻底隔绝。 安全屋里,空气一如既往的冰冷,浸透着一股陈年铁锈与潮湿水泥混合的独特气味。 这里是无形战线的起点,也是所有功勋最终沉寂的归宿。 李向东刚坐下,陈岩便将一杯滚烫的浓茶推了过来。 茶水几乎能烫伤嘴唇。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 没有恭喜,没有赞扬,那张不修边幅的脸上,只有一种任务结束后,重新潜入黑暗的绝对冷静。 李向东端起掉漆的搪瓷茶缸。 灼人的温度,顺着指尖,一直烫进心底。 滨城的风暴,到此为止了。 属于“鱼骨”的篇章已经翻过。 而属于他的故事,现在才刚刚开始。 “总部收到了完整报告。” 陈岩终于开口,声音被压得很低,在狭小的密室里,闷得人胸口发慌。 “包括你那个,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的功劳分配方案。” 陈岩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第一次,带上了一种极为复杂的审视,死死地钉在李向东的脸上。 “把足以让你一步登天的功劳,亲手推出去。” “小子,你到底图什么?” 李向东放下茶缸,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图个心安。” 四个字。 简单,却又重如山岳。 陈岩定定地看了他足足十秒。 他想从那张过分年轻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的伪装与后悔。 他失败了。 那张脸上,只有一种风浪过后的平静,与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通透。 陈岩将嘴里那根被碾烂的烟取下,丢进脚边的垃圾桶。 “你小子……” 他低声骂了一句,听不出是褒是贬。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密室最深处,那台嵌在墙壁里的黑色重型保险柜前。 他的动作,变得庄重肃穆。 输入一长串复杂的密码,又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两把造型各异的钥匙,分别插入不同的锁孔。 咔哒。 咔哒。 随着两声清脆的机簧解锁声,那扇厚达二十公分的钢制柜门,被他缓缓拉开。 里面,没有金条,没有钞票。 只有一个用红色油蜡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物体。 陈岩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了出来,那动作像是在捧着一件稀世国宝。 他将东西放在桌上,转过身,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李向东同志。” 他用一种宣读命令的口吻,沉声开口。 “经国家工业安全第九局总部委员会最终决议。” “鉴于你在代号‘鱼骨’事件中表现优异,力挽狂澜,为国家挽回了无法估量的巨大损失。” “经组织研究决定。” “提前结束对你的观察期。” “从现在起,正式批准你成为国家工业安全第九局,直属总部,第三行动队核心作战成员。” 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钢钉,狠狠砸进李向东的心里。 陈岩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继续以不带感情的语调解释。 “核心成员,意味着你将拥有查阅乙级以下所有加密档案的权限,可以调动第九局的外勤力量。” “更意味着,从今天起,你的背后,站着的是整个国家。你的每一次行动,都将得到最高级别的资源倾斜与安全保障。” 他说到这里,话锋猛地一转,那双眼睛里瞬间充满了刀锋般的锐利。 “但它同样意味着。” “你将直面我们最凶狠,最狡猾的敌人。” “你将行走在黑暗之中,与那些试图窃取我们骨血,折断我们脊梁的豺狼,进行最残酷的搏杀。” “你将没有鲜花,没有掌声,甚至不会有任何一块刻着你名字的墓碑。” “你的功勋,将永远沉睡在绝密的档案里。” “你的名字,注定默默无闻。” “这就是你的战场。” “你,想清楚了吗?” 李向东没有回答。 他只是站了起来,笔直地,站在了陈岩的面前。 用行动,给出了最坚定的答案。 陈岩点了点头。 他缓缓地,一层一层地,解开了那块红色的油蜡布。 里面,是一份厚重的牛皮纸档案袋,封口处盖着一个鲜红的,印着国徽与交叉齿轮的火漆印。 档案袋旁边,还静静地躺着一张用特殊纸张打印的,薄薄的誓词。 陈岩将那份档案,推到李向东面前。 “这是你的新身份,新档案,以及,你的入队誓词。”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无比庄重。 “现在,我命令你,对着国旗,对着你胸中的信念,宣誓。” 李向东的视线,落在了那张誓词上。 那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 可每一个字,都用鲜血铸成,透着一股金戈铁马的肃杀。 他伸出手。 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张纸的瞬间,动作停住了。 眼前景物扭曲。 一间惨白的ICU病房,在他脑海中炸开。 生命监护仪“滴滴”的催命声,浑身插满管子的无力感,父母一夜白头的身影,与那份耗尽心血却一事无成,在悔恨中死去的巨大绝望! 画面一转。 又是今生。 是姐姐那碗永远温热的鸡蛋面。 是陈岩在黑暗中为他点亮的那盏灯。 是苏晴那骄傲的,最终却为他低下的头颅。 更是那块轰然碎裂的钢板,与国之重器那不甘的悲壮龙吟! 前世的悔。 今生的缘。 家国的难。 所有画面与情绪,尽数化为一股滚烫的洪流,在他胸中疯狂冲撞! 他,李向东。 不再是那个在内卷中耗尽生命,一无所有的失败者! 上天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不是为了追求虚名浮利。 是为了让他用这双手,用这颗装着两个世界知识的头脑,去为这个在黑暗中艰难摸索前行的国家,去为那些用血肉浇筑工业基石的英雄们! 铸起一面,坚不可摧的神盾! 想到这里,他那双一直平静的眼睛里,所有的恍惚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磐石般坚固的决绝! 他伸出手,将那张誓词,紧紧攥在手里! 他转过身,面向墙上那面褪色却依旧鲜红的国旗。 他举起右拳,抵住自己的心脏。 用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无比清晰也无比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立下那个将伴随他一生的钢铁誓言。 “我宣誓。” “忠于国家,忠于人民。” “以我所学,铸国之利刃。” “以我血肉,护国之安宁。” “为国铸盾,生死不悔!”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 他前世那个不甘的灵魂,与今生这具年轻的躯体,在这一刻,跨越时空,完美地融为了一体! 陈岩站在他的身后,那张坚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又复杂的笑容。 他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李向东的肩膀。 “好。” 一个字。 随即,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来般的肃杀。 “宣誓完成,欢迎归队。” “但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 陈岩的声音,冷得掉渣。 “钱振华这条线断了,但也意味着,你已经彻底暴露在代号‘幽灵’的敌特网络视野里。” 他将那份盖着火漆印的崭新档案,塞进李向东的手里。 档案入手,沉甸甸的。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幕后的实习生。” “你,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来对付你。” 第59章 家与战场 绿皮火车发出一声疲惫的嘶吼,伴着悠长的汽笛,终于颤巍巍地停靠在熟悉的站台上。 李向东一手一个沉甸甸的帆布大包,挤在人潮里走下车厢。 他狠狠吸了一口家乡的空气。 那股从滨城三号仓库开始,就死死盘踞在后颈的阴冷寒意,在此刻,被午后炙热的阳光一寸寸烧尽,蒸发得无影无踪。 紧绷的肌肉,终于松弛。 时刻警戒的耳朵,也终于灌满了久违的,鲜活的人间烟火。 小贩的叫卖,孩子的疯跑,自行车清脆的铃响。 这些声音,与安全屋里那能把人逼疯的死寂,与会议室里那压抑的雷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爱这个世界。 穿过几条老街,灰扑扑的职工家属楼遥遥在望。 人还没到楼下,一阵无比熟悉的饭菜香气,就顺着风,精准地钻进了他的鼻子。 是姐姐的手艺。 李向东的脚步,猛地加快。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二楼,掏出钥匙,拧开了那扇木门。 “姐,我回来了!” “死小子,还知道回来!” 一道清脆又带着嗔怪的声音,从厨房里杀了出来。 李丽华系着碎花围裙,手里还攥着锅铲,当她看清门口那个风尘仆仆,却精神饱满的弟弟时,那点子埋怨瞬间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满格的心疼。 “出趟差,怎么又瘦了?” 她伸手去接李向东手里的大包,却被那惊人的分量坠得一个趔趄。 “哎哟,你这里面装的什么?石头吗?” “石头可没这么金贵。” 李向东咧嘴一笑,轻松将两个大包拎进屋,搁在客厅的老八仙桌上。 “快去洗手,菜马上好,今天给你炖了最爱吃的排骨!”李丽华一边念叨,一边忍不住用好奇的眼光瞟着那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包。 “好嘞!” 李向东走进洗手间,用香皂把手搓得干干净净。 水流冲刷着指缝,也冲刷着那些沾染在灵魂深处的,属于另一个战场的硝烟与冰冷。 等他出来,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排骨,一盘清炒豆芽,还有一碗堆得冒尖的白米饭,已经摆得整整齐齐。 昏黄的灯光下,饭菜的热气袅袅升腾,熏得整个屋子,都是一股名为家的暖香。 李向东坐下,抄起筷子就往嘴里一通猛塞。 他要把这些天的疲惫与凶险,全用这顿饭给填回来。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李丽华看他那饿死鬼投胎的吃相,又好气又好笑,不停往他碗里夹菜。 “这次去滨城还顺利吧?厂里给的那个技术革新奖,到底是什么名堂?” “顺利,相当顺利。”李向东嘴里塞满了肉,含糊不清地应着,“帮着解决了大难题,领导一高兴,给了笔重奖。” 他吐出骨头,擦了擦油嘴,献宝似的把墙角的大包拖了过来。 “喏,奖金发了,就给你带了点礼物。” 他拉开第一个帆布包。 里面是一件崭新的,用塑料纸包得好好的淡黄色连衣裙,上面点缀着细碎的白花,是时下最时髦的款式。 “你这孩子,又乱花钱!”李丽华嘴上埋怨,眼睛却一下子就亮了。 “这得花不少钱吧?”她小心翼翼地拿出裙子,在身上比划,脸上的欢喜藏都藏不住。 “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李向东得意地一挥手,又指向另一个更大的包,“那个才是大头。” 在李丽华好奇的注视下,第二个包的拉链被拉开。 一台崭新的,用泡沫塑料裹得严严实实的机器,露出了真容。 黑色的外壳,锃亮的金属边,左右两个卡带仓,中间一排闪着银光的复杂按钮。 机器正上方,两个鲜红的大字,嚣张醒目。 燕舞。 “啊!” 李丽华一声短促的惊呼,下意识捂住了嘴。 燕舞牌双卡收录机! 这玩意儿,别说家属院,就是在整个红星厂,都是独一份的稀罕物! “你……你疯了?!”李丽华的声音都在抖,“这……这得几百块钱!你把奖金全花了?!” “没全花,还剩点。” 李向东看姐姐那被惊得魂飞天外的样子,心里的得意快要溢出来。 上辈子没能给姐姐买一件像样的衣服,这辈子,他要让她成为整个厂区最让人羡慕的姐姐。 他三下五除二拆掉包装,插上电源,按下那个红色的播放键。 “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 一道清脆的电子女声,伴着极富节奏感的音乐,瞬间炸响! 李向东又从包里摸出几盘邓丽君的磁带,挑了盘《甜蜜蜜》,塞进卡带仓。 悠扬婉转的歌声,缓缓流淌。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李丽华呆呆地站着,听着那甜得发腻的歌声,看看桌上的新裙子,又看看那台漂亮的收录机,整个人像在做梦。 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将她紧紧包裹。 “去,把新裙子换上,我看看。”李向东笑着催促。 李丽华脸颊发烫,拿着裙子回了自己房间。 几分钟后,当她再次走出,整个屋子都亮堂了几分。 淡黄色的连衣裙衬得她身姿清秀,明媚动人,两条乌黑的麻花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平添了几分娇俏。 “好看!”李向东毫不吝啬地竖起大拇指。 李丽华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脸颊更红,忍不住在原地,学着画报上的模特,有些笨拙地转了一个圈。 裙摆飞扬,像一朵盛开的花。 她的脸上,是那个年代最纯粹动人的幸福笑容。 李向东靠在椅背上,整个人彻底松弛下来。 滨城的风暴,国贼的狰狞,战场的冰冷……在姐姐这笑容面前,都那么遥远。 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挣钱,护家,安稳,与世无争。 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手臂习惯性地搭在了身旁的新收录机上。 一个职业本能,在他脑中闪过。 花大价钱买的新家伙,可别有毛病。 得“听”一下。 他闭上眼,精神力如水银泻地,沉入机器内部。 电流的嗡鸣,齿轮的转动,磁头的轻响……清晰传来。 这台机器,很健康,很快乐。 李向东正准备收回精神力。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 就在那无数道属于机器本身的,和谐的背景音之下。 一道极其微弱的,不属于这里的,如同水滴落在蛛网上的异响,突兀地撞进了他的感知! 那不是声音。 那是一段残缺的,被强行抹除过,却依旧在某个核心芯片的底层逻辑里,留下了一丝烙印的信息片段! 滴。 滴滴。 滴滴滴。 一种极有规律的,高低错落的脉冲信号。 短促,急切,充满了指向性。 李向东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曾在第九局的绝密档案里,听过这种信号的波形图。 加密电码! 敌特网络内部通讯才会使用的,短波跳频信号! 怎么会?! 这台从正规百货大楼买回来的,崭新的民用收录机里,怎么会残留这种东西?! 李向东的眼睛,豁然睁开! 那刚刚消散的惬意与温暖,在顷刻间,被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彻底绞碎! “向东,怎么了?这首歌真好听。” 李丽华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哼着歌,浑然不觉。 收录机里,邓丽君甜美的歌声依旧悠扬。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温馨的音乐还在继续。 穿着新裙子的姐姐还在幸福地哼唱。 可李向东的脸色,却已然凝重如铁。 他看着眼前这片温暖的灯光,看着姐姐那毫无防备的笑脸,又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下这台正在播放着《甜蜜蜜》的收录机。 那温暖的家,在这一刻,被撕开了一道无形的,狰狞的裂口。 冰冷的,无处不在的战场,正顺着这道裂口,挟裹着刺骨的寒风,疯狂地,从这台唱歌的机器里,涌出来。 第60章 烽火家常 歌声还在流淌。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那甜得发腻的旋律,像一勺温热的蜂蜜,将这间不大的屋子,每一个角落都填得满满当当。 李丽华穿着那身崭新的淡黄色连衣裙,正跟着节拍,轻轻晃着身体,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在肩头俏皮地跳动。 她的脸上,是那种不含一丝杂质的,纯粹的幸福。 李向东靠在椅背上,看着眼前的姐姐,看着这片被昏黄灯光笼罩的,安宁的港湾。 他的身体,却在一寸一寸地,变得僵硬。 那股刚刚才被阳光驱散的,属于战场的阴冷,正顺着他的脊椎骨,以一种更加凶猛,更加蛮横的姿态,重新爬了回来。 他强行压下心中那足以掀翻屋顶的惊涛骇浪。 “姐,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骨头都快散架了,有点犯困。我先回房间休息了” “那就快回屋。”李丽华心疼地催促道。 “好。” 李向东站起身,动作因为极力的克制,而显得有些缓慢。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 咔哒。 门锁,被他从里面反锁。 邓丽君的歌声,像一把裹着蜜糖的刀子,割裂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姐姐哼着小曲,收拾碗筷的轻快声响,是新裙子带来的,简单又纯粹的喜悦。 门内,是李向东。 “向东,早点睡啊,明天我给你做面条吃!” 姐姐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慵懒的满足。 “知道了,姐。” 李向东应了一声,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 可他的指关节,已经因为用力攥紧,而微微发白。 他走到窗边,拉上那片厚重的蓝色窗帘,将最后一点属于家属楼的灯火,也挡在了外面。 房间,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他缓缓坐到床沿,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 他将全部的精神力,都沉入了刚才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 那段被抹除过的,残缺的电码,像一段刻在骨头上的鬼符,在他的脑海中,被一遍又一遍地无声回放。 滴。 滴滴。 滴滴滴。 短促。 急切。 他将它放大,拉伸,分析它的波形,它的频率,它的每一个细微的起伏与停顿。 这不是偶然。 这是他得出的第一个,也是最让他遍体生寒的结论。 一台从正规国营百货大楼里买来的,崭新的民用产品。 它怎么可能残留这种等级的加密信号? 除非……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浮现。 这条生产线,从零件采购,到组装调试,再到仓储物流,最后到百货公司的柜台。 在这条漫长的,看似毫无破绽的链条上,至少有一个环节,已经被敌人,无声地,渗透了。 李向东感到一阵窒息。 他一直以为,战场在那些决定国家命脉的尖端项目里,在那些戒备森严的船厂与研究院里。 可他错了。 大错特错。 他猛地站起身。 在狭小的房间里,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之前所有的乐观,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 那就是战场是有限的。 敌人虽然强大,但他们的目标,始终是那些代表着国家命脉的,高精尖的军工项目。 只要守住那些核心阵地,他们就有周旋的余地。 可现在。 这台唱歌的收录机,用一种最直接,也最残忍的方式,告诉了他一个截然不同的事实。 敌人,早已不满足于在那些壁垒森严的军工厂里进行渗透。 他们那张无形的,淬着剧毒的大网,已经悄无声息地,蔓延到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领域。 民用工业。 这个认知,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他脑中所有的安全区! 他停下脚步,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 窗外,是密密麻麻的居民楼,成千上万个窗口,像一片沉默的蜂巢。 在那些窗口后面,是多少个像他家一样,正在听着歌,看着电视,享受着平凡生活的家庭? 而那些播放着音乐的收录机,那些显示着画面的电视机,那些传递着家长里短的电话机…… 它们之中,又有多少,像他手边这台一样,在人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成为了敌人传递情报的信使,成为了他们发动攻击的节点?! 一个无比疯狂,也无比恐怖的作战构想,在他脑中轰然成型! “幽灵”组织,根本不需要冒险去策反一个个关键人物,也不需要费尽心机地去安插一个个独立的窃听器。 他们只需要污染一条生产线。 一条生产收音机,电视机,电话机的,普通的民用生产线! 他们就可以将成千上万个后门,随着这些商品,堂而皇之地,送进这个国家的千家万户! 这些遍布全国的民用电器,将构成一个巨大的,几乎无法被追踪的,去中心化的情报网络! 一条指令,可以在发出后,通过无数个民用节点进行跳跃、中转、接力。 就像一滴水,汇入汪洋大海。 无迹可寻! 而当他们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通过特定的信号,激活其中任何一个节点,让一台普通的收录机,变成一个窃听器,甚至,一个微型炸弹! 这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的战争! 李向东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一直以为,自己所在的战场,是在滨城那样的,看得见硝烟的船台之上。 他错了。 大错特错。 真正的战场,无处不在。 它就在这片看似祥和安宁的,由无数普通人构成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而这片曾经能够淹没一切敌人的大海,现在,也成了敌人最好的,隐藏自己的温床。 不行! 必须立刻上报! 这个发现的价值,甚至远超揪出钱振华! 它关系到整个第九局,甚至整个国家反渗透体系的,战略方向的根本性调整! 第61章 心脏的悲鸣 夜色,被姐姐哼唱的歌声浸泡得温软。 李向东走到书桌前,拿起铅笔,在一张空白的草稿纸上,凭借那烙印在脑海中的绝对记忆,飞快地画下一连串剧烈起伏的波形图。 滴。 滴滴。 滴滴滴。 那段被抹除的残缺电码,在他精神世界里无声尖啸,此刻,被他用最原始的方式,进行了物理层面的复现。 做完这一切,他将草稿纸仔细折成一个小方块,塞进工装最内侧的口袋,用一枚别针,死死固定住。 然后,他走到床边,和衣躺下。 呼吸平稳。 心跳沉缓。 他成了一具不会动的躯壳。 门外的姐姐,又哼着歌收拾了一阵,才轻手轻脚地回房睡去。 整栋家属楼,渐渐沉入梦乡。 凌晨三点。 世界最寂静的时刻。 李向东的眼睛,在黑暗中豁然睁开,里面是一片冰湖般的冷静。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穿鞋,拧开房门,脚步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便离开了家。 夜风清冷。 他不走大路,穿行在楼宇间的阴影里,七拐八绕,最终停在厂区后门一个早已废弃的公共电话亭前。 电话亭里积满灰尘,听筒上挂着蛛网。 李向东没碰那部电话。 他只是伸出手,在电话机下方那块冰冷的铁皮上,用指关节,极有规律地,敲击了三下。 咚。咚咚。 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这是第九局最原始,也最安全的紧急联络方式。 “一长两短”的敲击声,代表有“最高优先级”的情报,需要当面传递。 负责监控这个节点的,只会是陈岩本人。 …… 安全屋。 空气依旧冰冷,像是能把人的骨头冻出裂纹。 陈岩将一杯滚烫的茶水推到李向东面前,自己则点上烟,狠狠吸了一口。 吐出的烟雾将他那张不修边幅的脸,笼罩得有些模糊。 他什么都没问。 只是看着李向东。 李向东也没说话,从内侧口袋里掏出那张折好的草稿纸,推了过去。 “燕舞收录机里的杂音,频率不属于民用波段。” 陈岩的视线,落在了那张纸上。 当他看清那串代表着短波跳频信号的波形图时,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紧。 烟灰簌簌落下,他却浑然不觉。 “哪来的?” 陈岩的声音被压得极低,像两块生锈的铁板在摩擦。 “市百货大楼买的。” 李向东的回答平静无波。 可这平静,却让安全屋里的温度,又凭空降了几度。 陈岩将烟头狠狠摁进烟灰缸,他拿起那张草稿纸,凑到灯下,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闪烁着骇人的光。 “我马上上报总部,申请最高权限,破译溯源。”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李向东。 “这东西,可能比钱振华那条线,还要深,还要毒。” 李向东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三天。 整整三天,李向东都在等待。 他像个最普通的放假学生,陪姐姐逛街、买菜,听她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那盘《甜蜜蜜》。 那台崭新的燕舞收录机,就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每一次,当那甜美的歌声响起,李丽华的脸上都会洋溢起幸福的笑容。 而李向东,则会感到一股寒意,从那跳动的音符里,顺着他的脊椎,一寸寸向上爬。 家,与战场,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塑料外壳。 第四天清晨,敲门声响起。 李向东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邮政制服,戴着帽子,看不清脸的陌生男人。 “李向东同志?你的加急电报。” 男人递过一张纸条,转身就走,没有丝毫停留。 李向东关上门,展开纸条。 上面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时间。 城郊,废弃的第三纺织厂,下午三点。 …… 生锈的铁轨在荒草丛中延伸向远方。 李向东独自一人,走进了这座被遗忘的工厂。 他刚踏入主车间的阴影,一道黑影便从巨大的锅炉后闪出,拦住去路。 是陈岩。 他依旧穿着那件满是油污的夹克,眼窝深陷,布满骇人的血丝,整个人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钢丝。 “跟我来。” 陈岩没有废话,转身走向车间深处的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陈岩反锁上门,拿出一份盖着红戳的正式文件,推到李向东面前。 “滨城任务,正式结案。” “钱振华,数罪并罚,证据确凿,已移交军事法庭,等待他的是叛国罪的最高量刑。” 陈岩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他那个在英国的儿子,意外死于车祸。‘幽灵’组织处理得很干净。” “‘051B’项目重回正轨,吴总工他们用‘瀑布式冷却系统’的思路,一个星期就解决了钢材的脆性问题。” “滨城这条线,你干得非常漂亮。” “本来,你应该有一个长假。” 陈岩的脸色,再次变得凝重。 “但现在,情况变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用油布包裹的文件。 “你上报的电码,总部动用了最高级别资源破译。虽然只是残片,但有了初步结果。” “信号源头,指向西南。” 李向东接过文件,打开。 里面是一张地图,和一个用红笔圈出的地名。 蜀都,132厂。 “就在我们破译出结果的三个小时前。” 陈岩的声音,冷得像冰。 “第九局,收到来自132厂的最高级别加密求助。” “国产‘涡喷-8’改进型发动机,在冲击一项世界级性能指标的最后关头,连续发生三起恶性试车爆炸事故。” “三台样机,连同所有测试数据,全部化为灰烬。” “整个项目,被迫停摆。” 李向东的瞳孔,骤然收缩。 涡喷-8! 共和国最新一代高空高速歼击机的“心脏”! “项目总工程师,秦振国,外号‘秦老虎’。” 陈岩继续。 “一个脾气比石头还硬的老家伙。他穷尽了所有技术手段,都找不到失败原因。” “他坚信,不是技术问题,是有人在他的发动机里搞鬼。” “所以,他向总部求援,要一个最顶尖的‘工业医生’过去。” “一个能判断机器问题是什么,问题出在哪的人。” 陈岩看着李向东,一字一顿。 李向东缓缓合上手里的文件。 滨城,敌人是藏在流程里的“文贼”,用笔墨杀人。 这一次,敌人是直接在国之重器的心脏里,动刀子的“屠夫”! 李向东抬起头。 那双平静的眼睛里,燃起了一簇火。 陈岩走到他面前,伸出手,重重按在他的肩膀上。 那股力量,沉重如山。 他的眼睛里,倒映着李向东那张年轻却写满决绝的脸。 “小子。” “这次,我们要守护的,是共和国战鹰的心脏!” 李向东的胸膛里,一股滚烫的洪流轰然炸开。 他挺直了脊梁,用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任何置疑的声音,给出了回答。 “好,我去!” …… 黎明。 李向东背上那个熟悉的帆布包,悄然离家。 桌上,留着一张字条。 “姐,厂里又有紧急任务,出差一段时间,勿念。” 天边,晨光熹微。 一列绿皮火车发出沉重的喘息,即将驶向那片被重重迷雾笼罩的,广袤的西南大地。 新的战场,在等待着他。 第62章 同行 绿皮火车吭哧吭哧地往前拱,铁轨被碾得没完没了地呻吟。 车轮撞在接缝处,哐当,哐当,单调的节奏能把人摇散架。 四人软卧包厢里,一股子劣质烟草和泡面汤水搅和在一起的馊味,熏得人脑仁疼。 陈岩把碗底最后一点面汤喝得山响,搪瓷大碗往小桌上重重一磕。 咣! 他从油腻的夹克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大前门”烟盒,抖出一根叼上,却不点,就那么用牙齿来回地碾着烟屁股。 “秦振国,五十八。共和国第一拨搞航空发动机的,从苏联茹科夫斯基空军工程学院毕业,门门功课全优。” 陈岩的声音被火车噪音压得发闷,但每个字都砸得很实。 “他老子,当年是给美国‘飞虎队’修飞机的老师傅。他十六岁就跟着钻飞机肚子,手上沾的机油比你小子喝过的水都多。” “这人一辈子,就干一件事。” “给咱们自己的飞机,造一颗争气的心脏。” 李向东没出声,眼睛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和翠绿的秧苗,在他瞳仁里糊成了一片流动的油彩。 陈岩把那根被嚼烂的烟从嘴里拿下来,丢在桌上。 “这个秦振国,技术没得挑,国内这行里,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可他那脾气……” 陈岩顿了顿,像是在找个不那么难听的词。 “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他认准的理,九头牛都拽不回来。他看不上的人,你就是天王老子,他照样能指着鼻子骂你狗屁不通。” “所以这次去132厂,技术上的麻烦,反倒是小事。” 陈岩的身子往前探了探,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钉在李向东脸上。 “最大的坎,是怎么让这头‘秦老虎’,信你,听你的。” “他跟总部要的是顶尖专家,结果呢,总部给他派了个二十岁的实习生过去。你自个儿琢磨琢磨,他第一眼看见你,能给你什么好脸色?” 李向东依旧没说话。 他能想到那个场面。 那会是一场硬碰硬的对撞,比在滨城三号仓库里,还要凶险。 哐当——! 火车身子猛地一抖,速度慢了下来。 车厢广播响了,一个带电流杂音的女声懒洋洋地拖着长调。 “旅客们请注意,前方到站……” 陈岩抬手看了眼腕表,站了起来。 “我出去抽根烟。” 他拉开包厢门,走了。 几分钟后,火车停稳。 站台上的嘈杂人声隔着玻璃传进来,闷闷的,不真切。 包厢的门,被人从外面拉开。 一道清瘦的身影提着个简单的皮箱,走了进来。 李向东正对着窗户出神,听见动静,扭过了头。 就这一眼,他整个人都定住了。 来人穿着件干净的白衬衫,一条深蓝色长裤,把高挑匀称的身形衬得利落分明。 那张一向冷若冰霜的脸上,在看清李向东的一瞬间,也闪过了一丝极快的波澜。 苏晴。 她怎么会在这儿? 苏晴的反应极快,那点情绪波动连一秒都没停留,就又被她收得干干净净,恢复了那副拒人千里的平静。 她把皮箱搁在行李架上,动作干脆,没半点多余。 然后,她走到李向东对面的铺位,坐下。 两人中间就隔着一张小桌,空气却莫名地紧绷起来。 陈岩恰好在这时抽完烟回来。 他看见包厢里的苏晴,脸上丁点意外都没有。 “来了?” 他随口问了句,跟问一个老熟人似的。 苏晴点了下头。 “嗯。” 陈岩一屁股坐回原位,端起桌上那杯早就凉透的茶水,咕咚灌了一大口。 “别那么瞅我。” 他扫了李向东一眼,主动开了腔。 “总部的安排。” “双保险。” “苏晴同志,是咱们国家在高温合金和金属材料学这块儿的头一把刀。由她从正面,用最科学的法子,分析发动机残骸,找材料或者工艺上的铁证。” 陈岩抬了抬下巴,朝李向东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你,是咱们的杀手锏。从谁都想不到的角度,去听,去看,去找那些藏在科学外头的,人身上的漏洞。” 李向东懂了。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正攻,一个奇袭。 这是第九局为了这次任务,能摆出来的最顶级的阵容。 苏晴的加入,让包厢里的气氛变得古怪。 还是她先开的口,那双清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李向东,里面是学者对新大陆才有的那种专注和探究。 “你上次提到的那套理论……” “我回去查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包括一些西方的最新期刊,都找不到相关的模型。” 她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摆在桌上。 “这套理论,是你原创的?” 她问得直接,眼睛里像有火苗在跳。 陈岩靠在椅背上,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着戏,不插嘴。 李向东迎着她那副准备开学术研讨会的架势,平静地回了一句。 “原创谈不上,瞎想的。” “不。” 苏晴立刻打断他。 “它的内在逻辑是通的,而且,它成功预测了结果。这本身,就具备了极高的科学价值。” 她把笔记本往他面前推了推。 “我希望,你能就这套理论,再做些更详细的阐述。特别是关于‘非理性行为标记点’的量化标准,你是怎么确定的?” 李向东没去看那个笔记本,而是话锋一转。 “苏工,你对金属疲劳怎么看?” 苏晴明显顿了一下,没跟上他跳跃的节奏。 “金属在循环应力或应变作用下,在一处或几处产生局部永久性累积损伤,经一定循环次数后产生裂纹,或突然发生完全断裂的过程。这是教科书上的定义。”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 “那如果,金属也有记忆呢?” 李向东的声音很轻。 苏晴的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 这个问题,像一把怪异的钥匙,捅开了她脑子里一扇从未打开过的门。 “记忆?” “对,记忆。” 李向东的声音里,有种奇异的引导力。 “我们都知道金属疲劳。一块钢板,承受了无数次远低于它屈服极限的敲打,最后会突然断掉。” “我们管这个叫微观裂纹的累积和扩展。” “但要是换个角度看呢?” “每一次敲打,都是一次伤害。这些伤害,会被金属的晶格,‘记’下来。” “当这些痛苦的记忆,攒到了一个份上,金属的内部结构,就会用一种最惨烈的方式,来寻求解脱。” “那就是,崩断。” “热处理也是一个道理。” 李向东的声音,把她带进了一个更深的迷宫。 “每一次淬火,每一次退火,都是在重塑金属的性格。这个过程要是太粗暴,或者有偏差,就会在金属的‘潜意识’里,留下创伤。” “这种创伤,用常规手段查不出来。但在极限状态下,它就会像个藏得极深的魔鬼,猛地跳出来,告诉你,它一直都在。” 李向东讲完,就不再说话。 包厢里安静下来。 只剩下火车有节奏的轰鸣。 苏晴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 她手里的钢笔悬在笔记本上,笔尖轻微地抖着,却一个字都落不下去。 金属的记忆效应? 创伤后应激障碍? 这些词,像一把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脑海中无数个黑暗的房间! 她一直想用宏观的材料力学去解释钢材的失效。 可这个年轻人,却从一个她从未想过的,近乎玄学的微观层面,给了她一个全新的,足以颠覆一切的视角! 陈岩看看陷入沉思的苏晴,又看看一脸淡然的李向东,那张不修边幅的脸上,露出一丝极难察觉的笑意。 一个顶尖的科学家。 一个神秘的破局者。 这支怪胎小队,没准,真能捅出个奇迹来。 火车穿过最后一个隧道,窗外的景色豁然开朗。 连绵的墨绿色群山,在傍晚的暮色中,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大地上。 蜀都,快到了。 包厢里那股知性的,甚至带点暧昧的学术气氛,瞬间被窗外肃杀的景致冲得一干二净。 陈岩脸上的笑意收敛,又变得凝重。 “两位。” 他的声音,将苏晴从沉思中拽了回来。 “还有半小时进站。” “准备一下吧。” 第63章 猛虎之巢 火车扯着嗓子发出最后一声嘶吼,整列火车随之猛地一颤,终于不动了。 车厢门一开,一股子又湿又辣的怪味儿就灌了进来,像是辣椒油泼在了潮湿的青石板上。 站台上空空荡荡,没有横幅,也没有人。 只有一个穿着军绿常服的男人,身板笔直,脸上的线条跟刻出来似的,就那么杵在出站口。 他看见陈岩,下巴轻轻点了点,算是打了招呼。 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早就藏在了车站外头的阴影里。 车子一发动,就闷头扎进了山里。 脚下的水泥路很快没了踪影,换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车轮子卷起来的黄土,像一条甩不掉的尾巴,在屁股后面穷追不舍。 车里死一般地安静。 苏晴抱着自己的皮箱,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绷起了青筋。 陈岩歪在副驾驶座上,闭着眼,一动不动,像块风干的石头。 李向东扭头看着窗外。 山越来越密,路越来越险。 一个钟头后,吉普车绕过一道山梁,车里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一拍。 那不是工厂。 那是一座城。 一座拿钢铁、水泥和冒着黑烟的烟囱,硬生生楔进这片深山老林里的城。 灰色的厂房连成一片,望不到头,把整个山谷都铺满了。 巨大的龙门吊直愣愣地戳着天,像是某种巨兽死后留下的骨架。 更远的地方,山坳尽头,三座孤零零的、被熏得焦黑的混凝土疙瘩,戳在那里。 试车台。 路两边,隔着几十米就是一个沙袋堆的岗哨。 哨兵端着枪,一身军绿制服洗得泛白,那眼神跟淬了毒的钉子似的,死死盯着路上每一个会动的东西。 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子铁锈和火药混在一起的味儿。 吉普车在厂区大门口停下。 第一道关。 两个哨兵端着枪就过来了,话都懒得多说一句,直接伸手拉开车门。 “证件。” 那声音,比车外的铁栏杆还冷。 陈岩递过去一个红本本。 哨兵翻来覆去地看,又拿起电话拨了一串号,嘴里咕哝着一套听不懂的数字。 几分钟后,他挂了电话,没什么表情地一挥手。 “进去。” 车子刚开出去不到二十米,又被拦了下来。 第二道关。 四个哨兵,动作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下车,检查。” 李向东和苏晴被带到一边,从头发丝到鞋底,被摸了个遍。 连衣领的缝线都没放过。 苏晴的脸有点白,但她咬着嘴唇,一声没吭。 李向东的帆布包和苏晴的皮箱被倒了个底朝天,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被拿出来,捏碎了揉烂了地检查。 那几盘邓丽君的磁带,被一个哨兵拿在手里,正着反着看了半天。 检查完,放行。 车子往前挪,快到生活区了,又停在第三道关卡前。 这回,是个戴着白手套的军官。 他身后,是两排哨兵,那股子瘆人的劲儿,比前两道关加起来都足。 “陈岩同志,欢迎来到132厂。” 军官嘴上客气,可那眼神里,没一丝热乎气。 “按规定,交出文件。” 陈岩把一个盖着火漆印的牛皮纸袋递过去。 军官接过去,转身进了岗亭。 足足等了十分钟。 他才拿着拆开的纸袋走出来,身后跟了个推着小推车的工人。 车上,是三套崭新的蓝色工装,一股子机油味儿,还有三个掉漆的搪瓷茶缸。 “三位的身份核实完毕。从现在起,你们是132厂的‘特聘技术顾问’。” 军官用下巴指了指小推车。 “这是你们在厂里的身份。换上。” “你们的个人物品,包括身上这套衣服,由我们保管。走的时候,还给你们。” “这是规定。” 苏晴的眉头拧了一下。 李向东倒是什么反应都没有,抓起一套工装就往身上套。 半小时后。 三人被领到一栋三层小楼前。 专家招待所。楼顶和墙角的阴影里,不知道藏了多少双眼睛。 房间里就两张铁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连窗户上,都焊着拇指粗的钢筋。 陈岩反锁上门,提起屋里唯一的热水瓶,倒了三杯水。 那点热气,在这冷冰冰的屋子里,看着特别不真实。 “感觉怎么样?” 他问。 苏晴抿着嘴,没说话。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喘不过气。 这不是工厂。 这是个随时能拉出去打仗的军营。 李向东端起茶缸喝了口水。 “比想的还严。” “这还只是在外头。” 陈岩放下茶缸,声音也沉了下来。 “132厂,就是秦振国的地盘。” “在这儿,厂规比天大。他,就是那个天。” “想让他听你的,就一个法子。” 他一字一顿。 “拿出能让他闭嘴的本事。” “不然,他能让你们连发动机的尸体都摸不着,就把你们活活晾死在这屋里,晾到你们自个儿滚蛋。” “之前那两拨专家,就是这么走的。” “待了一个礼拜,总装车间的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陈岩转过身,熬得通红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记住,咱们没时间耗。” “更输不起。” “那三台发动机,多报废一天,国家就多流一天的血。” 说完,他拉开门。 “你们先歇着,我去找厂里办交接。” “待会见。” 门关上了,屋里彻底没了声音。 苏晴坐在床边,两只手绞在一起。 她习惯用公式和数据解决问题。 可在这里,她第一次发觉,那种属于人的,属于一个老头子的固执,比任何技术壁垒都难对付。 李向东走到窗边。 他闭上眼。 四周的嘈杂瞬间褪去。 一种细密的震动,顺着鞋底,钻进他的身体。是远处车间里机床的合奏,是脚下水管里水流的低语,是头顶电线被风吹刮出的颤音。 整个厂区,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在他脚下平稳地呼吸。 然后,他将感知投向山坳尽头那座黑黢黢的建筑。 下一秒。 嗡——! 一阵无声的尖啸在他脑子里炸开! 不是声音。 是纯粹的痛苦,像一根烧红的钢钎,狠狠捅进他的太阳穴! 那股子被撕裂的剧痛里,没有金属的哀嚎,只有一种最原始的,最不甘的质问。 为什么! 为什么给了我翅膀,却在我冲向天的最后一刻,把我折断! 李向东的身子猛地一晃。 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一股子不属于他的悲愤,撞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眼前一黑。 他好像看见了。 看见那台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机器,在最辉煌的瞬间,核心的叶片是如何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拧成了漫天飞舞的废铁! 看见那些滚烫的金属碎片,带着绝望的火光,把所有心血烧成了一地灰烬! 这痛苦里,不光有机器的。 还有人的。 是那些熬白了头发的设计师,是那些磨秃了指纹的工人,是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在眼前被活活撕碎时,那种掏心掏肺的疼! 叮铃铃铃铃——! 房间里那台老掉牙的黑色电话,毫无征兆地,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那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将李向东从那股巨大的悲痛中,强行拽了出来。 苏晴被吓得站了起来。 电话铃还在不要命地响。 李向东走过去,拿起了听筒。 “喂。” “总部来的技术顾问?” 电话那头,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不带半点感情。 “我是秦总工的秘书。” “秦总工让你们立刻到三号试车台的残骸处理现场。” 那人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味道。 “他想看看,总部派来的专家,到底有什么本事。” 第64章 钢铁悲鸣 三号试车台,像一座被天火烧塌了的庙。 空气里那股子燃油没烧干净的呛味儿,混着铁水被强行冷却后的腥气,野蛮地往鼻腔里头钻,熏得人眼泪都快下来了。 这地方,就是一座钢铁的坟场。 巨大的发动机基座被炸得四分五裂,焦黑的水泥块翻卷着,露出里头一根根扭曲狰狞的钢筋。 地上,铺满了尸骸。 那些曾经代表着共和国航空工业最高水平的精密零件,此刻都成了一堆拧巴的,闪着诡异蓝紫色光泽的废铁。 有的像被看不见的巨人攥成了一团,有的被撕开,成了锋利的口子,深深地扎进地里。 每一块碎片,都在嘶吼,都在诉说爆炸那一瞬间的惨。 李向东就站在这片废墟前。 那股子从招待所里就捅进他脑仁的剧痛,这会儿放大了百倍,千倍,像无数根烧红了的钢针,在他颅腔里头疯狂地搅。 他胸口闷得发慌,每一次喘气,都像在吸滚烫的铁砂。 这不是幻觉。 是这片地,这堆废铁,在用最绝望的方式,向他哭。 就在这片能把人憋死的寂静里。 一道身影,从试车台后头那片还没散尽的烟雾里,走了出来。 他个子不高,穿着身洗得褪了色的蓝布工装,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来的小臂上全是虬结的肌肉和深浅不一的烫疤。 他一出来,周围那些原本在忙活的技术员和工人,动作全停了。 所有人,都跟被按了暂停键似的,下意识地低下头,给他让开一条道。 那人谁也没看。 他径直走到那堆最大的发动机残骸跟前,蹲下,用那双布满了黑油和老茧的手,捡起一块巴掌大的,边缘跟狗牙似的叶片。 他站起身,转了过来。 李向东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一张被风霜和油污刻满了道道的脸,下巴上全是青灰色的胡茬,那双眼睛,又浑又红,里头却亮得吓人。 那里面,是连续失败烧出来的暴躁,是地盘被人闯进来的不耐烦,更是种把骨头都熬干了的累。 秦振国。 “秦总工。” 他身后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人,小声提醒了一句。 秦振国没搭理他。 他的眼神,像两把在火里淬过的锥子,越过所有人,直直地钉在了苏晴的脸上。 “京城来的材料学博士?” 他开了口,声音又沙又哑,像在拿砂纸磨铁。 他一步步走过来,把手里那块锋利的叶片,跟扔垃圾似的,扔在了苏晴的脚前头。 哐当! 一声脆响,把现场的死寂砸了个口子。 “告诉我。” 秦振国用下巴指了指那块碎片,那口气里没一丁点的客气,全是考问。 “它为什么会断?” “现在,马上。” 苏晴的身子,一下就僵了。 她那张一向没什么血色的脸,这会儿更是白得吓人。 让她现场给出金相分析结论? 这不是考问! 这是糟践人!是明晃晃的,不给你留半点脸面的下马威! 周围那些技术员的眼神,全都飘了过来,里头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冷漠。 秦振国看她不吭声,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他甚至懒得再多看苏晴一眼,眼神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李向东身上。 那眼神里,连轻蔑都懒得给,只有纯粹的无视。 他扭过头,冲着身后的秘书,用一种使唤学徒工的口气,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让那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小年轻,站远点儿。” “这地方碎片多,别一不留神把脚给划了,我可担不起这个责。” 这话一落。 李向东的血,轰的一下,从脚底板直接冲上了脑门!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 那股子尖锐的疼,让他把那口即将喷出来的火,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 他清楚,在这儿,任何一句顶撞,都是自找难看。 他松开了拳头。 然后,他真的听话地,往后退了两步,站到了一个更不扎眼的角落里。 他成了一块最没人在意的背景板。 可也正是这个位置,让他彻底甩开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抬起头,那双眼睛里所有的火气都退了下去,只剩下一片贪婪的,近乎冷酷的专注。 他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摄像机。 残骸的分布图,爆炸冲击波的方向,碎片溅射的扇面角度,每一块扭曲金属上的断口纹路…… 所有的一切,都被他用一种超越极限的速度,吸收,记录,在脑子里飞快地搭起一个三维的,可以无限放大和回放的爆炸现场! 就在李向东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时候。 苏晴,开口了。 她挺直了背,像一棵在狂风里死也不肯弯腰的小白杨。 “秦总工。” 她的声音有点抖,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 “在没有电子显微镜,没有光谱分析仪,没有进行完整的应力测试之前。” “任何只靠眼睛看就得出的结论,都是对科学的亵渎,也是对这台发动机,对为它牺牲的同志们,最大的不负责任。” “我需要实验室。” “我需要数据。” “不然,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这番话,砸在地上都有声。 她守住了自己作为一个科学家,最后的,也是最核心的脸面。 秦振国听完,先是愣了一下。 随即,他像是听见了这辈子最好笑的笑话,低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里,全是刻薄和不加掩饰的讥讽。 “实验室?数据?” 他抬起那只沾满油污的手,指着这片钢铁坟场。 “这就是你们的实验室!” “这就是你们的数据!” “要是连这点东西都看不明白,还得躲回那些瓶瓶罐罐里找答案,那我他妈要你们这帮从京城来的专家,有个屁用!” 他猛地收了笑,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 “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博士,还是什么狗屁顾问!” “我给你们三天时间!” 他伸出三根沾着黑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苏晴的鼻子上。 “三天之内,找不出来问题在哪儿!” “你们就立刻,马上,给我滚回京城去!” 说完,他不再理会脸色惨白的苏晴,转身,头也不回地,重新走进了那片烟雾里。 像一头巡视完领地,对闯进来的耗子发出最后通牒的猛虎。 不欢而散。 陈岩走过来,拍了拍苏晴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那个戴黑框眼镜的秘书,走到他们跟前,做了个“请”的手势,脸上是公式化的冷漠。 “三位,请回吧。” “我们走。” 陈岩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拉了一把还傻站着的苏晴。 就在他们转身,准备离开这片让人喘不过气的伤心地时。 李向东的脚,突然停住了。 他慢慢地,回过了头。 他的眼神,穿过了那一片狼藉,越过了那些狰狞的废铁。 最后,落在了坟场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块被爆炸的冲击波,崩飞到最远处的,沾满了泥土的金属碎片。 那是一块压气机盘的残片。 在别人眼里,它和周围成千上万块废铁,没什么两样。 可在李向东的耳朵里。 这片坟场中,所有撕心裂肺的,不甘的悲鸣。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质问。 那无数道尖啸的,混乱的音符,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它们的源头。 它们,都指向了那里。 第65章 最后的赌徒 招待所那扇铁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锁死,像铡刀,斩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欺人太甚!” 苏晴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断了。 她像一头被惹毛了的母豹,在巴掌大的水泥地上来回兜着圈子,皮鞋跟每一次砸在地上,都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响。 “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用那种态度对待科学!” “三天?他以为他是谁?神仙吗?!” 她的声音在发抖,那张一向清冷的脸上,涨起一层屈辱的潮红。 她一把抄起桌上的搪瓷茶缸,手背上青筋都蹦了出来,看那架势,下一秒就能把茶缸砸到墙上摔个稀巴烂。 可最后,她还是忍住了。 只是把茶缸重重地墩回桌面。 哐啷! 一声刺耳的巨响。 李向东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 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床沿,看着苏晴在那片小小的空间里,徒劳地发泄着怒火。 “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苏晴终于站定,那双冒着火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李向东身上。 “他就差指着咱们鼻子骂废物了!你难道不生气?” 李向东抬起头,迎上她的视线。 那双眼睛里,没有火,也没有屈辱,只有一种冷得吓人的清醒。 “生气有用?” 他反问。 “生气能让那些仪器从京城飞过来?还是能让那堆废铁自己开口说话?” 苏晴被他堵得一噎。 “那怎么办?就这么等着三天后被他扫地出门?!” “他不会。” 李向东的声音很轻,却有种不容反驳的劲儿。 “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急。” 苏晴的眉头拧成了一团。 “什么意思?” 李向东站起身,走到那扇焊着钢筋的窗前。 他的视线,飘向远处那座黑黢黢的钢铁坟场。 “你看见的,是个蛮横、固执、不讲理的老顽固。” “我看见的,是个已经输红了眼,准备押上全部身家的赌徒。” 苏晴愣住了。 “赌徒?” “对。” 李向东转过身。 “他的暴躁,他的不讲理,都是装的。那是一个人被逼到悬崖边上,为了盖住心里的怕,才给自己套上的硬壳。” “他把所有专家都轰走,不是他自大,是他怕。” 李向东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一层一层地,剖开秦振国那顽固的外壳,直捅那颗正在滴血的心脏。 “他怕我们这些外来户,用那些他听不懂的理论和数据,把他一辈子的心血给否了。” “他更怕,我们真的找到了问题,而那个问题,恰恰出在他最骄傲的设计上。” “所以,他宁可信有鬼,也不愿意信是他的孩子,生下来就有毛病。” “他给咱们三天时间,不是在考我们。” 李向东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极深。 “他是在给自己,争取最后一次翻本的时间。” “他要用这三天,掏空他这辈子的所有本事,去改,去补,去攒出一台他心里最完美的发动机。然后,用一次玩命的试车,告诉所有人,他没错。” “他是在赌命。” 李向东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苏晴的心口。 她脑子里那团被愤怒搅成乱麻的思绪,被这几句话,硬生生给理顺了。 她想起秦振国那双布满血丝,却亮得吓人的眼睛。 那里面,真的只有暴躁吗? 还是藏着更深的,能把人烧成灰的绝望? 就在这时。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陈岩推门进来,脸上那股子不修边幅的懒散劲儿已经没影了,取而代之的,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他反手关上门,声音压得极低。 “出事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皱巴巴的会议纪要,拍在桌上。 “刚开完的会。” “秦振国,跟所有反对他的技术委员,全掰了。” 陈岩的视线扫过李向东和苏晴。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签了军令状。” 苏晴的呼吸,猛地停了一拍。 军令状?! “他要用库房里,最后一台备用样机。” 陈岩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碴子,砸进屋里。 “那台样机,塞进了他这几天能想到的所有改进方案。是他最后的指望,也是整个涡喷-8项目,最后的家底。” “他立了军令状,三天后,最后一次试车。” 陈岩顿了顿,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连他都感到心惊的复杂情绪。 “要是再失败,他秦振国,承担所有责任,就地免职,滚蛋回家。” “要是成了……” “他要所有之前反对他的专家,集体向那台发动机,鞠躬道歉。” 屋子里,死一般的安静。 苏晴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后脑勺。 李向东的分析,竟然一个字都没错! 那个倔老头,真的选了最惨烈,最悲壮的法子,赌上了一辈子的名声和前途。 接下来的两天,整个132厂,都掉进了一个让人窒息的漩涡里。 厂区里那高亢的广播喇叭,破天荒地,哑了。 所有生产线全部停摆,所有资源,所有人力,都像潮水一样,灌进了三号试车台周边的几个核心车间。 灯火通明,不眠不休。 走在厂区里,再也听不见平日的玩笑和吆喝。 擦肩而过的工程师和工人,脸上都挂着熬夜留下的灰败,眼神直勾勾的,像是已经把魂儿提前抵押给了两天后的试车台。 那不是在干活。 那是在准备一场决战。 李向东和苏晴,成了这座孤城里,最碍眼的两个闲人。 他们被禁止靠近任何核心区域,每天除了在招待所发霉,就只能在生活区里,像两个孤魂野鬼一样闲逛。 第三天,黄昏。 太阳跟块烧红的铁似的,把西边的天,烧成了一片。 食堂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李向东和苏晴坐在招待所的房间里,沉默地啃着冰凉的馒头。 窗外,远处试车台的方向,巨大的探照灯已经亮起,一道道光柱刺破暮色,直戳天际。 今晚,就是秦老虎的审判日。 苏晴捏着手里的馒头,却一口都咽不下去。 她心里,第一次对那些冰冷的数据和公式,有了动摇。 她甚至开始有点希望,那个固执的老头,能赢。 “我们不能就这么待着。” 苏晴放下馒头,看向李向东。 李向东也放下了手里的食物。 他抬起头,那双平静的眼睛里,映着窗外那片壮烈的火烧云。 “当然不能。” 他站起身,走到苏晴面前,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气,沉声开口。 “我们必须亲眼看到这次失败。” 苏晴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震惊。 看到这次失败? 为什么? 李向东没解释。 他只是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帆布包,不知道是陈岩什么时候塞进来的。 拉开拉链,里面是一卷厂区地下管线的工程图,详细到了每一个阀门和暗沟。 图纸旁边,是两套沾满油污的,管道维修工的衣服。 李向东将其中一套递给苏晴。 “换上。” 苏晴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棱角分明的脸。 她没再问。 她只是默默地,接过了那套衣服。 半小时后。 夜,彻底黑了。 两道黑影,借着建筑物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招待所。 他们避开所有大路,钻进了一条散发着霉味的排污暗沟。 借着管线图,他们在迷宫般的地下世界里穿行。 最终,从一个废弃的通风口爬了出来。 一股带着铁锈味的夜风,扑面而来。 他们正站在一座废弃水塔的下面。 这里,是整个厂区的制高点。 也是距离三号试车台最近,能避开所有明哨暗哨的,唯一的观察点。 李向东抬头,看了看那道生满了铁锈的旋梯。 他转过头,对苏晴说了一个字。 “走。” 他第一个攀了上去。 苏晴咬着牙,跟上。 冰冷的铁梯在他们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十分钟后,他们终于爬上了水塔顶端那个狭小的平台。 第66章 悲伤的烟火 水塔顶端,夜风刮得脸颊生疼。 李向东和苏晴趴在沁骨的铁皮边缘,身下的钢铁结构在夜色里沉默地吐纳,远处三号试车台那片灯火,是一块烙在黑暗肉体上的伤疤,刺眼,灼人。 苏晴的手里,紧攥着一个巴掌大的黑色仪器,造型有些古怪。 那是一台便携式频谱接收器,专门用来捕捉分析远处设备发出的特定频段振动。 “要开始了。” 苏晴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她自己都没发觉的颤抖。 李向东没回头,喉咙里挤出一个极轻的“嗯”。 话音刚落。 远处那片被探照灯洗成白地的钢铁坟场上,一头银色的巨兽,醒了。 呜—— 一声闷响,从地心深处传来,敲碎了山谷的死寂。 起初,那声音还带着克制,是一头巨兽在睡梦中不耐烦的翻身。 随即,轰鸣开始攀升! 越来越尖!越来越响! 那声音里,有种挣脱了所有链条的狂野,有种要把这片压抑夜空彻底撕烂的暴虐! 整片大地,都在这股力量下,开始了轻微的,却不容抗拒的颤抖! 水塔的铁架子发出“嗡嗡”的悲鸣,脚下的铁板活了过来,一下,又一下,撞着两人的脚心。 苏晴顾不上冷,手忙脚乱打开那台精密的接收器。 屏幕亮起,一排排绿油油的数据,瀑布般疯狂刷新。 转速、温度、进气量、推力…… 所有数据,都在稳步爬升! 那一条条代表着发动机生命体征的曲线,平滑,有力,瞧不见半点杂波! 完美。 堪称教科书般的完美! “太稳了……” 苏晴的呼吸急促起来,一双漂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瞳仁里全是那些跳动的,绿色的希望。 她忍不住抬头,望向那头正在疯狂咆哮的银色巨兽。 那毁天灭地般的声浪,此刻钻进她耳朵里,竟成了世上最动听的交响! 她看见了! 她看见秦振国那头倔驴,是如何用他那双沾满油污的手,把一台濒死的机器,重新塞回了一颗跳动的心脏! 这是科学的奇迹!是工程学的胜利! 她攥紧了拳头,那股子被压了三天的屈辱和憋闷,在这一刻,被这雄浑的轰鸣声冲刷得干干净净! 一股热流从心底涌上来,烧得她眼眶发烫。 “也许……” 她看着那片愈发刺眼的光,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调子,喃喃自语。 “也许……这次真的成了。” 这话,是说给她自己,也是说给身边那个沉默的男人。 可回应她的,却是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 李向东摇了摇头。 他没去看苏晴脸上那份来之不易的希冀,也没去看屏幕上那些漂亮得不像话的数据。 他的眼睛,是两颗在黑夜里不反光的石子,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远处那团正在积蓄着无边力量的光源。 然后,他吐出三个字。 那三个字,不带一丝温度,是三根最锋利的冰锥,瞬间扎穿了这片由轰鸣构筑的,脆弱的幻梦。 “还不够。” 苏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 她猛地扭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向东那张冷硬的侧脸。 为什么? 所有数据都在证明成功唾手可得,他凭什么…… 她那句夹杂着愤怒和不解的质问,还没来得及冲出喉咙。 异变,陡生! 就在那台发动机的转速,即将触碰到理论极限值的最后一刹那! 就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胜利欢呼的瞬间! 吱——!!! 一道极其尖锐的,能刺穿耳膜的金属噪音,毫无征兆地,从那片雄浑的交响乐里,狰狞地,爬了出来! 那声音,是被人用指甲玩命地刮着玻璃,又被放大了千倍万倍! 那声音里,有濒死的绝望,有被活活撕开的剧痛! 苏晴带来的接收器屏幕上,那一条条平滑得能当艺术品的绿色曲线,在这一刻,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狠狠攥住! 所有曲线,瞬间拉直,变成了垂直的,代表死亡的红色! 整个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前一秒还震耳欲聋的轰鸣,没了。 后一秒理应到来的爆炸,也还没来。 就在这长达一秒,却又漫长得有一个世纪的死寂里。 李向东,闭上了眼。 他“听”见了。 他听见在那台发动机的核心深处,在那无数个以超越极限的速度疯狂旋转的零件里。 有一个小东西。 它一直在抖。 从发动机启动的那一刻起,它就在用一种微弱到无法察觉的频率,疯狂地颤抖。 它在哀求,在哭喊。 它在告诉所有人,它撑不住了。 可是,没人听见。 于是,当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终于攀到顶点时。 它放弃了。 它用最惨烈的方式,发出了它最后的,也是唯一能被这个世界听见的声音。 它,碎了。 下一秒。 李向东睁开眼。 一团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大火球,在三号试车台上,轰然爆开! 那火球是如此炽热,如此明亮,它一瞬间就吞掉了所有探照灯光,把半边夜空,都映成了一片令人心悸的橘红! 轰隆——!!! 迟来的爆炸声,终于抵达。 那声音,是天空的一声闷叹。 紧接着,无数燃烧着的,大大小小的金属碎片,被那股恐怖的冲击波抛向夜空四面八方。 它们拖着长长的橘红色尾焰,划过漆黑的天幕。 是一场盛大节日里,燃放到最后的,悲伤烟火。 烟火,升起。 烟火,坠落。 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火光,渐渐熄灭。 只剩下试车台上那堆还在燃烧的残骸,是一堆巨大的,不甘的篝火,在夜风中发出“噼啪”的轻响。 那火光,映着远处控制室外的一个背影。 秦振国。 他就那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没有咆哮,没有怒吼,甚至没有动弹一下。 那道曾经在所有人眼中,如山般坚挺,能扛起一切的脊梁。 在这一刻,被那场盛大的烟火,彻底压垮了。 他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在风中无力地摆动。 那背影,萧索,苍老。 是一尊被抽走了所有信念,只剩下空壳的雕像。 水塔上。 苏晴呆呆地站着,手里的接收器不知何时已滑落在地。 她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白得像一张纸。 她只是看着那团正在慢慢熄灭的火焰,看着那个被彻底击垮的背影,一遍又一遍,用一种失了魂的声音,喃喃自语。 “不可能……” “这不可能……” “所有的理论,所有的数据,都指向成功……所有的模型都验证过……” “科学……科学,在这里失效了……” 她是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却亲眼目睹了神祇的死亡。 李向东转过身。 他看着这个被现实击得粉碎的天才科学家,看着她脸上那份足以让任何人动容的绝望。 他伸出手,捡起地上那台冰凉的接收器,重新塞回她的怀里。 然后,他用一种无比平静,却又无比坚定的声音,对她说。 “不。” “科学没有失效。” “现在,该轮到我们上场了。” 第67章 尘埃的遗言 大火熄灭了。 三号试车台,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坟。 那股子能把人骨头熏酥的焦臭味,一层油腻的浓雾,死死盘踞在132厂上空,钻进每个人的肺,逼着他们一遍遍回味那场彻头彻尾的惨败。 广播喇叭再没响过。 整个厂区,死了。 那些平日里嗓门能掀翻屋顶的工程师,一个个都成了丢了魂的行尸走肉。 有的,就那么杵在车间门口的台阶上,两眼发直,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有的,把脸死死埋进油污厚重的手掌里,肩膀一下一下地抽动,却挤不出半点声音。 这种无声的崩溃,比嚎啕大哭更砸得人心口发闷。 招待所里。 苏晴就那么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 她面前的桌子上,摊着那台已经冰凉的频谱接收器。 屏幕上,依旧定格着那几条垂直的,刺目的红色直线。 那红色,是几道凝固的血,烙穿了她的视网膜,也烙穿了她过去二十年构筑起的一切。 她的整个世界,碎了。 李向东走到她面前,身影挡住了窗外那片灰败的天。 “还没完。” 他的声音不响,却很沉。 苏晴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清亮有神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茫然的空洞。 “完了。” 她一开口,声音干得像是两张砂纸在硬搓。 “所有公式都验证过,所有数据都指向成功。” “可它还是炸了。” “李向东,你告诉我,科学在这儿,还算个什么东西?” 李向东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能平视她那双空洞的眼。 “科学没错。” 他的声音,是一颗丢进死水里的石子,不大,却荡开了一圈不容忽视的波纹。 “错的是,我们的眼睛,看不见全部的真相。” 他盯着她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说。 “再信我一次。” 苏晴的睫毛,极轻地颤了一下。 那片死寂的湖面,终于起了一丝风。 她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看着他那双在昏暗光线里,依旧亮得骇人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迷茫,没有颓丧。 只有一种近乎顽固的,不讲道理的光。 过了很久。 久到李向东都以为她不会再有任何反应。 苏晴,站了起来。 用一种重新找回了些许力气的,沙哑的嗓音问。 “干什么?” 李向东的嘴角,向上扯动了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弧度。 “声东击西。” 半小时后。 三号试车台的封锁线前,炸开了一场争吵。 “我要求进去!” 苏晴抱着双臂,下巴抬得老高,那股子属于京城顶尖专家的冷傲,又回到了她身上。 “我的个人实验数据,全留在控制室里!那关系到这次事故的最终报告,你们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她面前,一个负责看守的排长被她这股咄咄逼人的气势,顶得脑门上青筋都蹦了起来。 “苏晴同志!这里是军事禁区!没有调查组的命令,谁也不准进!” “我不管什么狗屁调查组!” 苏晴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能戳穿人的耳膜。 “我只知道,我的数据要是丢了,你们132厂,就等着在事故报告上,再多背一条‘阻碍调查’的罪名!” 她的声音,成功把附近所有哨兵的注意力都拽了过来。 七八个端着枪的士兵围拢过来,警惕地盯着这个突然发难的女人。 没人留意到。 就在争吵最凶,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封锁线正前方时。 一道黑影,在百米开外的一处监控死角。 身形一矮,悄无声息地翻过了一堵两米多高的围墙。 落地时,轻得连一片尘土都没带起来。 李向东的身影,彻底融进了那片被探照灯映得惨白的,钢铁坟场的阴影里。 他没有片刻停顿。 他的身体,如同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地避开所有光亮区域,沿着建筑物的阴影,飞快地移动。 他的目标,明确得不能再明确。 一分钟后,他抵达了那片狼藉的废墟边缘。 他停步,蹲在一块巨大的水泥残块后。 他的视线,是最精准的扫描仪,飞快地掠过眼前成千上万块狰狞的碎片。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 就是那儿。 在整个坟场最不起眼的角落,那块被爆炸的冲击波崩飞到最远,沾满了泥土的金属碎片。 压气机盘的残片。 他深吸一口气,身体压得更低。 下一秒,他动了。 他的身影,是一道模糊的影子,闪电般掠过那片死亡地带。 他精准地,在那堆废铁中,捡起了那块毫不起眼的碎片。 没有一丝迟疑。 他甚至没多看它一眼,就用自己工装外套的内衬,把它小心翼翼地,一层又一层地裹好,紧紧揣进怀里。 得手了。 他转身,原路返回。 五分钟后。 一处废弃泵房的背后,绝对的监控死角。 李向东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胸口剧烈地起伏。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双崭新的白线手套,仔细戴上。 他将碎片平放在一块干净的水泥台阶上。 然后,他伸出手。 戴着手套的右手,缓缓地,覆盖在了那块冰冷的金属之上。 闭眼。 整个世界,瞬间消失。 下一秒。 嗡—— 一股庞大、混乱、充满了痛苦与不甘的洪流,轰然撞进了他的脑海! 他的视野,不再是黑暗。 他“看”见了。 他看见这块金属,曾是那头银色巨兽身体里,最骄傲,最完美的一部分。 它跟随着成千上万个同伴,以一种完美的韵律,开始旋转。 加速。 再加速! 风在它耳边呼啸,是世上最动听的歌! 力量在它体内奔涌,是它冲向天空的无上渴望!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直到。 一个东西。 一个极小,极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异物,不知从何而来,混进了供给它的,最纯净的“血液”里。 那东西,撞在了它的身上。 力道很轻。 轻得只是一粒微尘,落在高速旋转的唱片上。 可就是这一下。 一个不属于这里的,极其微弱的,高频的颤音,诞生了。 吱—— 一个不和谐的音符,闯进了这首完美的交响。 它开始抖。 它想把那个该死的“杂音”甩出去! 可它做不到。 那个“杂音”,是一根毒刺,死死钉在它的身体里,随着它的每一次疯狂转动,引发了越来越剧烈的共振! 它的结构,在哀嚎! 它的晶格,在悲鸣! 它在用一种人类听不见的语言,疯狂地,绝望地,向整个世界求救! 救救我! 我快撑不住了! 然而,回应它的,是更加狂暴的,源源不断的力量! 是冲向更高极限的命令! 终于。 在力量攀升到顶点的最后一刻。 它放弃了。 那根被共振效应放大了无数倍的,看不见的毒刺,从内部,将它骄傲的身体,撕开了一道微小的,却是致命的裂纹。 然后。 轰!!! 李向东猛地睁开眼! 他一把将手从那块碎片上弹开,整个人被冷汗彻底浸透。 他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可他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 是两团在黑夜里,被骤然点燃的鬼火。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那个藏在所有公式,所有数据,所有科学理论背后的,那个最微小,也最致命的魔鬼。 他踉跄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着来时的路跑去。 第68章 笔尖的风暴 “灰尘?” 苏晴的声音,是一根在冰面上被骤然绷断的弦,又尖又细。 她像是听到了这世上最荒诞的笑话,那张惨白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愤怒与怜悯的古怪神情。 她猛地向前一步,那股属于顶尖科学家的,不容置疑的绝对理性,在废墟之上,重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不可能!” 她斩钉截铁。 “李向东,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任何工程设计都有冗余!别说零点零一克,就是零点一克的制造误差,都在涡喷发动机的设计容差范围之内!” “那是写在教科书里的铁律!”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一个字,都是在捍卫自己那即将崩塌的信仰。 “一台凝聚了共和国最高工业水平的航空发动机,会被一粒灰尘摧毁?这比说一个喷嚏能吹倒一栋楼还要荒谬!” 李向东没有争辩。 他只是用那双在黑夜里亮得吓人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然后,他转过身,走到那棵大树下,从苏晴的帆布包里,拿出她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 他撕下一张空白的纸,铺在粗糙的树干上。 夜风吹得纸张猎猎作响。 他用左手死死按住纸页,右手握笔,笔尖悬停。 下一秒。 一场无声的风暴,就在那小小的,摇晃的纸面上,悍然降临! 他先是画了一个圆,随即,数十条复杂的曲线从圆心向外辐射,构成了一幅无比精准的压气机盘受力分析图。 他的笔尖,在图上一个极其微小的点上,重重一点。 “这是扰动点。” 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真理的重量。 苏晴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 她看着那张图,看着那个点,她那颗已经被愤怒和荒诞填满的大脑,不受控制地,开始跟着他的笔尖,进行高速运算。 “当一个高速旋转的密闭系统,在特定位置出现一个质量与体积可以忽略不计的微扰时,如果这个微扰的固有频率,与系统内流体介质在特定流速下产生的涡流频率,形成耦合……” 李向东的声音不疾不徐。 他手中的笔,开始在图纸下方,写下一连串让苏晴头皮发麻的,天书般的公式。 “系统将不再遵循线性的振动叠加原理。” “它会进入混沌边缘。” 他吐出的每一个词,都像一颗颗沉重的铅弹,狠狠砸进苏晴的认知体系里。 “当转速进一步提升,压气机叶片与机匣之间,会形成一个临时的,极其不稳定的亥姆霍兹共鸣腔。” “而那个微扰点,就是这个共鸣腔的天然起振器。” “它会将原本平稳的层流,诱导成湍流。而这股湍流的能量,不会被耗散,反而会被共鸣腔反复吸收、叠加、放大!” 李向东的笔速越来越快! 那支普通的钢笔在他手里,变成了一把解剖世界的手术刀! 纸面上,那些复杂的积分和微分方程,像一条条活过来的锁链,天衣无缝地,彼此缠绕,锁死! 最终,它们共同指向了一个恐怖的结果! “当转速超过每分钟十一万转时,这个被指数级放大的共振能量,将会在零点零零一秒内,形成一个超越材料屈服极限的应力波。” “这个波,会以那个微扰点为圆心,瞬间,撕裂金属的晶格结构。” 李向东写下最后一个数字。 然后,他停笔。 他抬起头,看向苏晴。 “这个临界转速,与刚才那台发动机爆炸前的最高转速,完全吻合。” 死寂。 风停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苏晴自己那粗重得吓人的喘息。 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 她从最初的质疑,到震惊,再到完全沉浸在这场由一个年轻人,用一支铅笔掀起的,惊心动魄的学术风暴之中。 她看着那完美的,逻辑自洽到让她浑身颤抖的推导过程。 她那颗被现实击得粉碎的,骄傲的心。 在这一刻,被这套全新的,她闻所未闻,却又无懈可击的理论,重新黏合,重塑。 她不知道李向东是怎么“猜”到那个前提的。 但她知道。这个理论本身,在科学上,是成立的! 一个全新的,足以改写教科书的,关于金属失效的理论,就在她眼前,诞生了!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她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不是屈辱,也不是挫败。 而是一种棋逢对手,是一种亲眼见证了新大陆被发现的,极致的,疯狂的兴奋! 她猛地冲到桌前,双手撑着桌沿,身体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微微前倾。 她指着那个被李向东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碎片,那双重新燃起了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向东! “如果……” 她的声音在发抖,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孤注一掷的渴望。 “如果你的理论是对的!” “那这块碎片上,一定能找到那个‘凶手’!” “一定能找到那个零点零一克的,不属于它本身的,外来物质!” “我们必须立刻进行高精度质谱分析!” 希望的火种,在废墟之上,被重新点燃! 并且,在瞬间,就烧成了燎原之势! 然而。 李向东还没来得及回应她的激动。 苏晴自己,就像一盆冷水,浇在了那团刚刚燃起的火焰上。 她脸上的潮红瞬间褪去,那股子冲破天际的兴奋,被一个冰冷的,无法回避的现实,狠狠击落。 她缓缓站起身,声音里,是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被瞬间掐灭的,深深的无力。 “但是……” “132厂唯一能做这种分析的精密材料实验室,在上次事故后,已经被秦总工亲自下令封存。” “所有的钥匙,都在他一个人手里。” 她看着李向东,那双刚刚才亮起来的眼睛,又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现在他这个状态。” “谁也别想,从他手里,拿到那把钥匙。” 第69章 敲响老虎的门 苏晴那句话,像一块冰,砸碎了刚刚燃起的火星。 整个世界,重新被无边的死寂和冰冷的绝望占领。 就在这时。 一道黑影,像头从阴影里扑出来的猎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 “没有时间了。” 陈岩的声音,是被砂轮磨过的铁,又干又硬,还带着火星子。 他那张不修边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可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却是一片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他把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捏在手里,又死死攥紧。 “刚刚接到的通知。” “京城派的联合调查组,明天上午十点,专机抵达。” 陈岩的视线,从苏晴惨白的脸上,挪到了李向东身上。 “这是最后的窗口。” “十点一到,132厂全面军管,所有项目封存,所有人就地隔离审查。” “到时候,别说是实验室的钥匙,就是一根针,都别想从秦振国手里拿出来。” 明天上午十点。 这个时间点,像一把倒计时的铡刀,悬在了所有人的脖子上。 空气,凝固了。 苏晴的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冰冷的树干。 完了。 这是她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李向东却动了。 他将那张写满了风暴般公式的稿纸,仔细地,叠成一个方块,揣进胸口的口袋里,拍了拍。 动作不急不缓,像是在收拾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 然后,他抬起头。 “我们去找他。” 苏晴猛地看向他,眼睛里全是不可思议。 “你疯了?现在去找他?那不是去送死吗?!” “对。” 李向东看着远处那栋亮着唯一一盏孤灯的厂部大楼,声音平静得可怕。 “就是去送死。” “也是去,求生。” 他不再多说一个字,迈开步子,径直朝着那片黑暗中唯一的灯火走去。 他的背影,在夜色里,像一柄出鞘的,要去挑战一头绝望巨兽的,单薄的刀。 …… 厂部大楼。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三人的脚步声,被无限放大,在死寂中回荡。 那扇通往厂长办公室的厚重木门前,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硬的旧工装,背挺得笔直,像一尊焊死在椅子上的雕像。 他是秦振国的秘书,也是跟了他四十年的老伙计,周全。 看见来人,老人缓缓抬起眼皮。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敌意,只有一片深可见骨的疲惫和哀伤。 “三位,请回吧。” 他的声音,像一口快要干涸的古井。 “老秦他……谁也不想见。” 陈岩上前一步,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红色的证件。 “周老,这是公务。” 周全看都没看那个本子一眼,只是摇了摇头。 “天王老子的公务,今天也进不去这扇门。” 他站起身,那瘦小的身躯,却像一堵墙,死死挡在门前。 “你们知道他三天没合眼了吗?” “你们知道他把一辈子的心血都押上去,又眼睁睁看着它变成一堆废铁,是什么滋味吗?” 老人的声音开始发抖,那股子压抑的悲愤,再也藏不住了。 “他是在拿命熬!” “你们现在进去,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在往他心口上捅刀子!” “你们是想逼死他吗?!” 苏晴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老人说得没错。 他们此刻的行为,无异于在死者的葬礼上,去质问悲痛欲绝的家属。 这不人道。 周全看他们不走,脸上的哀求,渐渐变成了决绝。 “你们再不走,我就叫警卫了!” 他指向墙角的红色电话。 “把你们当成扰乱军工厂秩序的特务,抓起来!” 气氛,僵到了冰点。 陈岩的手,已经摸向了腰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李向东,动了。 他越过陈岩,走到了那扇紧闭的木门前。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鼓起。 然后,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那扇门,用一种穿透力极强的,清晰无比的声音,吼了出去! “秦总工!” “三级压气盘的非对称颤振,真的是材料问题吗?!” 这一声吼,石破天惊! 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句纯粹的,直指问题核心的,技术性的发问! 走廊里,死一般的安静。 周全那句“来人”卡在了喉咙里,整个人都僵住了。 苏晴和陈岩,也愣在了原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一秒。 两秒。 三秒。 咔嚓——! 一声清脆的,杯子摔碎的声音,从门内传了出来! 紧接着,是椅子被猛地推开的刺耳摩擦声! 门锁,发出了令人牙酸的转动声。 门,开了。 秦振国就站在门口。 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又被榨干了一样,头发乱得像一蓬枯草,那双眼睛,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像两团在灰烬里挣扎的火。 他没看别人。 那双血红的眼睛,像两颗钉子,死死地,钉在了李向东的脸上。 …… 办公室里,一股烟草、冷茶和绝望混合在一起的馊味,呛得人喘不过气。 地上,是摔碎的搪瓷茶杯和一地狼藉的图纸。 秦振国就那么坐在办公桌后,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濒死的猛虎。 他盯着李向东,一言不发。 那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 李向东却像是感觉不到这股压力。 他走到那张唯一还算干净的桌前,将怀里那张折叠好的稿纸,缓缓铺开。 他没有丝毫的畏惧,迎着秦振国那要吃人的眼神,用一种言简意赅,却又无比清晰的语调,开始复述。 “一个高速旋转的密闭系统,当一个质量可忽略的微扰点,其固有频率与系统内流体介质产生的涡流频率形成耦合……” “系统将进入混沌边缘,形成亥姆霍兹共鸣腔……” “共鸣腔将湍流能量反复吸收、叠加、放大,最终形成超越材料屈服极限的应力波,瞬间撕裂金属晶格……” 他每说一句,秦振国那双血红的眼睛里,就多一分惊骇。 当李向东说完最后一个字。 秦振国那张硬得像花岗岩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死死地盯着稿纸上那套完全陌生,却又逻辑闭环到天衣无缝的理论体系。 荒谬! 他几十年的知识和经验,都在尖叫着告诉他,这他妈是天方夜谭! 可是! 可是为什么! 这套荒谬的理论,却像一把万能的钥匙,把他过去几个月里,所有失败的,想不通的,找不到原因的案例,全都给解开了! 那些该死的,毫无规律的爆炸! 那些莫名其妙的数据异常! 都在这套理论面前,变得……顺理成章! 他的内心,那道用固执和骄傲筑起的,坚不可摧的防线,正在剧烈地动摇,崩塌! 他伸出手,想去拿桌上那块被李向东带来的,压气机盘的残片。 手伸到一半,又猛地缩了回来。 他又伸出去,又缩回来。 如此反复。 那只曾经能稳稳画出世界上最精密图纸的手,此刻,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最终,他放弃了。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血红的眼睛里,挣扎,怀疑,痛苦,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死灰复燃的希望,疯狂地交织在一起! 他豁然起身,一把抓起了桌上那台红色的保密电话! 他的手,依旧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手指,一个一个地,按进拨号盘的孔里。 电话,通了。 “老王!” 他对着话筒,用一种沙哑到几乎不成人声的嗓音,嘶吼道。 “通知下去!” “把精密材料实验室的封条,给我撕了!” “五分钟后,我要用!” 吼完,他“啪”的一声,狠狠砸断了电话。 整个办公室,又一次陷入死寂。 秦振国缓缓抬起那张布满了血丝的脸,那双燃烧着最后疯狂的眼睛,死死地锁定在李向东身上。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用血挤出来的。 第70章 幽灵的尘埃 秦振国那只沾满黑油的手,死死抠住了门框上那张盖着红戳的封条。 刺啦——! 一声裂响。 那张代表着纪律与程序的白纸,被他用最粗暴的力道,从中断开! 他把那两片碎纸狠狠甩在地上,扭过身,血红的眼睛扫过身后的三人。 “跟上!” 两个字,沙哑,干涩,却砸得人耳膜生疼。 他第一个,头也不回地撞进了那扇落满灰尘的铁门。 门后,是一片被时间凝固的领地。 空气里,有股子干燥的、属于精密仪器的金属和臭氧的混合气味。一排排盖着白色防尘布的机器,在昏暗的灯光下,是些沉默的、昂贵的钢铁巨兽。 一个戴着老花镜,穿着白大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者,赶了过来。 他看着秦振国,再看着他身后那三个陌生面孔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秦……秦总工?” “您这是……调查组不是说好明天才来吗?” 秦振国没搭理他。 他径直冲向实验室最深处,那里,一台体型巨大的机器被最厚重的防尘布罩着,像个等待加冕的神祇。 他一把薅下防尘布! 一台通体银白,布满复杂旋钮和屏幕的大家伙,露出了真容。 蔡司EM902A型透射电子显微镜。 整个西南,就这一台。 当年运进来的时候,压塌了两节火车皮。 秦振国伸出手,在那冰冷的金属外壳上,重重地摩挲了一下。 他的手,还在抖。 他转过身,看着一脸发懵的王建国,那张熬出油的脸上,是一种把命都押上赌桌的疯狂。 “老王。” “把这家伙,给我开起来。”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一字一顿,字字都像小锤子,敲在王建国的心口上。 “今天。” “它要么证明我秦振国,是个干了一辈子蠢事的王八蛋。” “要么……” 他顿住,那双血红的眼睛里,燃起一簇最后的,野兽般的火苗。 “证明咱们,还有救!” 王建国的心口,被这股火苗狠狠烫了一下。 他看着秦振国那副豁出命的样子,再多的规矩,再多的疑问,都堵在了喉咙里,成了一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叹息。 他没再问,只是默默走到控制台前,戴上白手套,用一种刻进骨子里的熟练,开始唤醒这头沉睡的巨兽。 实验室里,只剩下机器预热时低沉的“嗡嗡”声。 李向东走到无菌操作台前。 他用镊子夹起酒精棉,把自己的双手,从指尖到手腕,来来回回擦了三遍。 然后,他戴上无菌手套,拿起那块被他用工装内衬包得死死的金属残片。 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李向东将残片稳稳固定在显微镜下方的载物台上。 他拿起一支红色激光笔,打开,一道纤细的光束打在残片上。 他手腕一动,光点在粗糙的金属面上,精准地落在一个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微小凹痕上。 “就是这里。” 他的声音很平,却有种让人不得不信的笃定。 苏晴快步上前。 她看了一眼那个被激光点亮的坐标,又看了一眼李向东。 这一刻,她不是那个信仰崩塌的科学家,她是一把出了鞘,只想亲手验证真理的刀。 她坐到了主操作台前。 “开始。” 两个字从她齿缝里挤出来,双手在复杂的控制面板上,快得只剩下残影。 嗡—— 巨大的显示屏亮起。 一片灰色的,坑坑洼洼的图像,铺满了屏幕。 “放大倍数,一百。” 苏晴的声音冷静,不带情绪。 屏幕上的图像瞬间拉近,金属表面粗糙的纹理清晰起来。 一切正常。 “一千。” 图像再放大,金属内部细微的晶格结构,有了轮廓。 还是正常。 秦振国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骨节发出“咔咔”的闷响。 汗,顺着他额角的皱纹,一颗颗地往下滚。 “一万!” 苏晴的声音里,带上了她自己都压不住的急切。 屏幕上,是放大了万倍的金属微观世界。 无数个多边形的晶粒,紧紧挤在一起,构成了这块合金的骨架。 完美。 干净。 没有任何杂质。 秦振国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难道…… 难道这小子,真是在信口开河? 难道自己,真被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用一套鬼扯的理论,耍得团团转? 那股子熟悉的,能把人烧成灰的绝望,又一次,从他脚底板,往上爬。 就在这时。 苏晴,再一次拧动了放大倍率的旋钮。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对李向东那套理论的盲信。 她将旋钮,一口气,推到了这台机器的极限! “二十万!” 轰! 所有人的脑子,都像被这三个字,狠狠夯了一下! 屏幕上的图像,在短暂的模糊后,重新清晰。 那是从未有人见过的,属于物质最深处的,壮丽又荒凉的风景。 金属晶格铺满了整个视野。 就在那无数个完美晶格犬牙交错的,一道微小的缝隙里。 苏晴的身子,猛地向后一弹,像被电了一下! 一声短促的,压不住的抽气声,从她捂住的嘴边漏了出来! “那……那是什么?!” 顺着她那根抖得不像话的手指。 秦振国,陈岩,王建国,所有人的眼珠子,都死死钉在了屏幕中央! 只见,就在那片由铁、铬、镍构成的灰色世界里。 一个东西。 一个跟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东西。 它就那么静静地,卡在那里。 它有着完美的,雪花般的六边形结构。 在电子的撞击下,它通体散发着一种钻石般的光! 它那么小,却又那么刺眼! “石英砂!” 王建国那张一向稳重的脸,瞬间扭曲! 他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又尖又利! “这是高纯度的单晶石英砂!” “它的硬度仅次于金刚石!” “它怎么可能!它怎么可能出现在涡扇发动机的压气机盘高温合金里?!这他妈是两种根本不可能凑到一块儿的东西!” 王建国的尖叫,像一把钥匙,捅开了秦振国脑子里最后一扇,他死也不愿面对的地狱之门。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微小,却毁掉了一切的尘埃。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抖。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 而是一种真相如雪崩般砸下,把他所有的认知,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固执,全都砸得粉碎后的,剧烈的抽搐。 他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不是设计问题。 不是工艺问题。 甚至不是材料本身的问题。 是有人。 是有人,用这种比在手术刀上淬毒还阴险,还他妈匪夷所思的方式,在他亲手打造的,共和国战鹰最强的心脏里。 掺了沙子! 那根压垮了他三天三夜的,叫“技术瓶颈”的稻草,轰然断裂!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足以把天烧个窟窿的,被愚弄,被背叛的,狂怒! “啊——!!!” 秦振国仰天,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悲愤到极点的咆哮! 他猛地转身,那只砂锅大的拳头,裹挟着他一辈子的心血和愤怒,狠狠地,砸在了身旁的合金控制台上! 砰!!! 一声巨响! 整个实验室,都跟着颤了一下! 那坚硬的合金台面,被他砸出了一个清晰的拳印! 秦振国双目赤红,那两团燃烧的血火里,只剩下屏幕上那个小小的,致命的光点。 他转过头,用一种能撕裂空气的,嘶吼的声音,将整个事件的性质,彻底引爆! “内鬼!” “是内鬼!!!” 第71章 黎明前的风暴 那一声悲愤到极致的咆哮,像一头濒死巨兽最后的哀鸣,撞在实验室冰冷的四壁上,又被弹回来,砸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胸口。 沉重,窒息。 秦振国那只砸在控制台上的拳头,血肉模糊,鲜血顺着扭曲的指节,一滴一滴,砸在光洁的地板上。 他却像感觉不到疼。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却足以毁掉一切的光点,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 陈岩动了。 他一步跨到秦振国身前,那张永远睡不醒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片钢铁般的冷硬。 他没有去安慰,也没有去质问。 他只是伸出手,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按住了秦振国那只还在淌血的拳头。 “秦总工。” 陈岩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瞬间切开了这片被狂怒和绝望搅成一团的混沌。 “从现在开始,这里,由我接管。” 他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一本深蓝色的证件,直接拍在控制台上那滩血迹旁。 “国家工业安全第九局,战时特别管制条例,即刻生效。” “132厂,所有对外通讯切断,所有人员原地待命,所有区域封锁管制。” “在我抓到那只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之前,这里,许进不许出。”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钉子,把失控的局面,一寸一寸,重新钉回了秩序的框架里。 秦振国那剧烈起伏的胸膛,缓缓平复。 他抬起头,那双血红的眼睛里,滔天的怒火退潮般褪去,剩下的,是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杀意。 他看着陈岩,看着这个从一开始就让他看不顺眼的外来户。 他缓缓地点了下头。 那一个动作,代表着一位共和国顶级工程师,一位倔强了一辈子的“老虎”,将自己领地的最高指挥权,彻底交出。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需要我做什么?” “一份名单。” 陈岩的目光,转向了一旁脸色煞白,几乎被刚才的变故抽干了所有力气的王建国。 “王总工,我需要所有能够接触到‘真空定向凝固’铸造环节核心工艺的人员名单。” “从技术员,到操作工,再到负责物料转运的,一个都不能漏。” 王建国被陈岩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盯着,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立刻点头。 “我马上去办!” 陈岩又看向李向东。 “你之前上报的电码,总部连夜破译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展开。 “信号源,就在132厂。” “具体位置,是生活区三号宿舍楼。” 两份情报,像两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将那张庞大而模糊的搜捕网,收缩到了一个极小的范围。 能接触核心工艺。 又住在三号宿舍楼。 十分钟后,一份由王建国亲手写下的,热乎的名单,和一份由厂保卫处提供的宿舍楼住户名单,同时摆在了陈岩面前。 两份名单,一对照。 三个名字,从上百个名字里,清晰地,跳了出来。 张卫东,三十四岁,铸造车间副主任。 李建军,四十一岁,物料科转运组组长。 孙志高,五十七岁,铸造车间特级工程师,还有三个月退休。 陈岩的指尖,在那三个名字上,轻轻点了点。 “通知你的人,跟我走。” 他对着身旁一名一直沉默不语,像影子一样存在的随行人员说道。 那人一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陈岩又看向秦振国。 “秦总工,借你保卫处的人一用。” “全听你调遣!” 秦振国斩钉截铁。 “兵分三路。” 陈岩的语速极快,命令清晰得像机器。 “一组,去张卫东家。” “二组,李建军。” “我亲自带人,去孙志高家。” “记住,行动要快,要静。在没有确凿证据前,对外宣称,是配合调查组进行例行问询。” “不要打草惊蛇。” 夜色,像一块厚重的铁幕,死死压在1982年的这座深山军工厂上。 三支由第九局特工和工厂保卫干事组成的行动小队,像三把无声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插进了生活区那片沉睡的黑暗里。 …… 三号宿舍楼,四单元,201室。 孙志高家。 敲门声响起时,孙志高正端着一个搪瓷大碗,呼噜呼噜地喝着面条。 他拉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陈岩和几个穿着制服的保卫干事时,脸上没有半点惊讶。 他只是用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平静地看了他们一眼。 “几位同志,有事?” 他的语气,和他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一样,忠厚,老实。 “孙志高同志,我们是厂保卫处的。” 一名保卫干事亮出证件。 “配合上级调查组,有些情况需要跟你核实一下,也需要对你的住所,进行一次安全检查。” “哦,应该的,应该的。” 孙志高点着头,侧身让开路。 “快请进,快请进,我这儿乱,别嫌弃。” 他甚至还热情地给每个人倒了杯热水。 陈岩没喝水。 他走进这间不大的屋子,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角落。 屋子很干净,东西不多,摆放得整整齐齐,充满了老式家庭的烟火气。 墙上,还挂着孙志高年轻时获得的“劳动模范”奖状,红色的纸张已经微微泛黄。 一切,都正常得挑不出半点毛病。 搜查开始了。 保卫干事们翻箱倒柜,动作很专业,尽量不破坏屋里的陈设。 孙志高就那么端着他的面碗,蹲在门槛上,一边看着他们忙活,一边继续吃着他的面。 他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歉意。 “唉,给同志们添麻烦了,这大半夜的……” 他表现得越是镇定,越是配合。 陈岩的心,就沉得越厉害。 一个普通的老工人,半夜被这么大的阵仗闯进家门,就算没做亏心事,也该有点紧张,有点慌乱。 可这个孙志高,太平静了。 平静得,像一潭看不见底的死水。 一名第九局的年轻特工,走到卧室那张老式木床前。 他正准备掀开床垫,动作却忽然一顿。 他的视线,落在了床头那条与墙壁紧贴的床腿上。 那条床腿的底部,有一道极其细微的,与其他三条腿完全不同的,新鲜的磨损痕迹。 就像这张床,被人以一种不正常的姿势,频繁地,掀起过一角。 特工没出声。 他只是走过去,蹲下,用手指在那道痕迹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然后,他站起身,对着陈岩,极轻地,点了点头。 陈岩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走到床边,对着还在门槛上喝汤的孙志高,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孙师傅,您这床,看着有些年头了。” 孙志高头也不抬地回道。 “可不是嘛,结婚那会儿打的,快三十年了。” “那您老腰腿不好,还经常挪动它打扫卫生?” 呼噜—— 孙志高喝汤的声音,停了。 只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但他还是停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一丝极淡的,被戳破伪装的惊慌,一闪而逝。 “人老了,爱干净。” 他回答。 陈岩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 他不再废话,对着身旁的特工,只说了一个字。 “掀。” 两个特工上前,一人一边,抓住床沿,猛地用力! 吱呀——! 沉重的床板被掀了起来! 床板下,空空如也,只有一层积年的灰尘。 孙志高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又落了回去。 他甚至准备开口,说两句“看吧,我就说没事”之类的场面话。 可下一秒。 那名细心的特工,抽出随身的匕首,在那层厚厚的灰尘中央,轻轻一划。 一道清晰的,方方正正的轮廓,露了出来。 一块活动的木板! 特工用刀尖撬开木板。 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的铁盒子,静静地躺在那个挖出来的暗格里。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咣当! 孙志高手里那只搪瓷大碗,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面汤和面条,流了一地。 他那张忠厚老实的脸,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血色,变得像一张被水浸泡过的,发白的死人脸。 铁盒,被打开了。 第72章 尘埃与脊梁 黎明前的黑暗,被一排刺眼的车灯撕开。 几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像一柄柄钢铁的刀锋,悄无声息地,破开山里的晨雾,停在了132厂的行政大楼前。 车门齐刷刷地弹开。 一群穿着中山装,神情肃穆的男人走了下来。 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两鬓斑白,肩背挺得像一杆标枪的男人。他的脸部线条如同刀削斧凿,一双眼睛里,是能把钢铁都冻出裂纹的冷。 他叫高建军,京城联合调查组的组长。 他一下车,整个厂区的空气,都仿佛被抽走了温度,凝固了。 “从现在开始,封存涡喷-8项目的所有资料、样机、残骸。” 高建军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清晨的薄雾,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控制所有相关人员,包括项目总工程师,秦振国。” “隔离审查。” 最后四个字,像四记重锤,砸得在场所有132厂的干部,脸色煞白。 就在几名调查组成员准备动身时。 “等一下。” 一道沙哑的声音,从大楼门口传来。 秦振国走了出来。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工装,头发梳理过,脸也洗了,只是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依旧像两团燃烧的炭火。 他异常平静地走到那位铁面组长面前,拦住了去路。 周围的警卫瞬间紧张起来,手都摸向了腰间。 高建军的眉头拧了起来。 “秦振国同志,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秦振国看着高建军那双锐利的眼睛,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缓缓开口。 “高组长,审查我,我秦振国绝无二话。” “但在那之前,请你先听一个年轻人的汇报。” “这不只关系到我秦振国的清白,更关系到我们整个航空工业的未来。” 高建军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诧讶。 他身后的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专家,也面露不解。 ...... 132厂最大的会议室。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能坐下上百人。 此刻,这里座无虚席。 一边,是高建军带来的联合调查组,个个面容严肃,肩上的星徽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另一边,是132厂所有的高级工程师和技术骨干,人人面色灰败,垂着头,像一群等待审判的囚徒。 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秦振国走到会议室中央,他没有坐下,而是转身,看向了角落里那个一直沉默的年轻人。 他走过去,在那道年轻的身影背后,伸出手,重重地,往前一推。 “去。” 一个字,用尽了他全部的信任。 李向东就这么被推到了所有视线的焦点。 整个会议室,上百双眼睛,有怀疑,有好奇,有轻蔑,有麻木,像无数道探照灯,瞬间将他钉在了原地。 那股无形的压力,足以压垮任何一个意志不坚的人。 李向东却只是站定。 他走到发言席前,没有看那些肩上带星的大人物,也没有看那些白发苍苍的权威。 他只是拿起一支粉笔,转身,面对着那块巨大的黑色幕墙。 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会议室的每一个角落,有一种奇异的,能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 “一切的起因,源于一个设想。” “当一个质量与体积可以忽略不计的微扰点,其固有频率与系统内流体介质在特定流速下产生的涡流频率,形成耦合时……” 他开始讲。 没有丝毫的胆怯,没有多余的铺垫。 他手中的粉笔,在黑色的幕墙上,开始飞舞。 一个个复杂的公式,一道道精准的曲线,从他笔下流淌出来,构成了一座匪夷所思,却又坚不可摧的理论大厦。 他从“亥姆霍兹共鸣腔”的形成,讲到“湍流能量”的指数级放大。 再从“应力波”的瞬间生成,讲到“金属晶格”的撕裂。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起初,那些老专家们脸上还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轻慢。 可听着听着,他们的身体不自觉地前倾,脸上的表情,从轻慢,变成了惊疑,再从惊疑,变成了骇然。 高建军那只原本在桌上轻轻敲击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整个人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李向东讲完了。 他放下粉笔,转过身。 “我的结论是,三起爆炸,都不是技术事故。” “而是有人,利用了这个我们从未认知到的物理现象,用一粒我们从未想过的尘埃,完成了一次完美的谋杀。” 整个会场,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时,苏晴站了起来。 她走到投影仪前,打开开关。 嗡—— 一道光束打在李向东刚刚写满公式的幕墙旁。 一张被放大了二十万倍的,金属微观世界的照片,铺满了整个屏幕。 在那片由完美晶格构成的灰色世界里。 一个雪花般的,散发着钻石光芒的六边形晶体,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里! “高纯度,单晶石英砂。” 苏晴的声音,冷静而清晰。 “这是我们从压气机盘残骸上,找到的。” 如果说李向东的报告是一场理论的风暴。 那这张照片,就是一道将所有人劈得外焦里嫩的,无可辩驳的惊雷! 还没等众人从这道惊雷中缓过神。 陈岩站了起来。 他将一份文件,和那个用油布包裹的铁盒,轻轻放在了高建军面前的桌上。 “铸造车间特级工程师,孙志高,已于今日凌晨五点,对全部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这是他的口供,以及从他家中搜出的,作案工具。” 物证。 口供。 理论。 三者合一,形成了一道无法辩驳的,完整的证据链! 那张压在132厂头顶,压在整个涡喷-8项目上空的,名为“技术瓶颈”的阴云,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得粉碎! 高建军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去看那份口供,也没有去看那个铁盒。 他只是绕过长长的会议桌,一步一步,走到了李向东面前。 他那张一直如同钢铁般冷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难以抑制的动容。 他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李向东的手。 那双手,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好小子!” “好小子!!!” 他连说了两遍,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激动和赞赏。 “你为国家,为我们的航空工业,立下了天大的功劳!” 话音落下。 秦振国也走了过来。 他站在李向东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儿子还年轻的青年。 然后,在全场上百人的注视下,这位倔强了一辈子,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的“秦老虎”。 深深地,弯下了他那如山般坚挺的脊梁。 一个九十度的,标准鞠躬。 “小李同志。” 他抬起头,那双熬红的眼睛里,有愧疚,有敬佩,更有重获新生的光。 “我为我之前的傲慢和无知道歉。” 全场一片哗然。 高建军看着眼前这幅画面,心中那股激荡的情绪久久无法平复。 他松开李向东的手,转身,面对所有人,用一种洪钟般的声音,当场宣布。 “我宣布,即刻撤销对秦振国同志的一切审查!” “同时,我提议,正式任命李向东同志,为涡喷-8项目特别技术顾问!” 掌声,雷鸣般响起。 …… 会议结束,人群散去。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高建军,秦振国,和李向东三人。 高建军脸上的激动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凝重。 他看着眼前的两人,沉声开口。 “现在,内鬼抓到了,理论也证实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沉重。 “但是,发动机还是毁了。我们的项目,依旧停在原地。” 他走到窗前,看着远处那座被熏得焦黑的试车台,那眼神,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片战鹰渴求的蓝天。 他转过身,视线在李向东和秦振国的脸上,来回移动。 “国家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听到属于我们自己的,航发的怒吼?” 第73章 来自未来的图纸 高建军带着调查组走了。 来时雷霆万钧,走时步履匆匆。 他们带走了罪证,带走了内鬼,也带走了压在132厂所有人头顶那片名为“冤屈”的乌云。 可天,并没有晴。 巨大的会议室里,空气像是被抽干了,只剩下一种粘稠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死寂。 几十位共和国航空工业最顶尖的工程师,此刻都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个个垂着头,脸上是劫后余生,却又看不到半点希望的麻木。 内鬼是抓到了。 可那四台化为废铁的发动机,却不会因此活过来。 项目,依旧停摆。 前路,依旧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秦振国走到会议室最前方那个巨大的讲台旁,那里,过去二十年,只有他一个人有资格站。 他没有站上去。 他只是转过身,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看向了李向东。 “李顾问。” 他沉声开口,声音里的沙哑,是三天三夜没合眼的疲惫,更是将一辈子的骄傲与信任,都压上去的沉重。 “这里,交给你了。” 李向东点了点头,迈步,走上了那个代表着132厂最高技术权威的讲台。 唰——! 会议室里,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有好奇,有审视,有不解,更多的,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怀疑。 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要来指挥他们这群跟飞机发动机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家伙? 凭什么? 就凭他运气好,撞破了内鬼的阴谋? 李向东站定。 他没有看台下任何一张脸,也没有说任何一句安抚人心的场面话。 他只是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调,说出了他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开场白。 “同志们。” “从今天起,我们之前所有的改进方案。” “全部作废。” 轰!!! 这十几个字,像一颗高爆炸弹,在死寂的会议室里,悍然引爆! “什么?!”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满脸的难以置信。 “全部作废?李顾问,你知不知道那些方案,是我们上百号人熬了多少个通宵才做出来的!” “对啊!每一个数据都是经过反复论证的!怎么能说作废就作废!” “这太儿戏了!这完全是对我们工作的否定!” 压抑了几天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整个会议室,瞬间变成了一个嘈杂的菜市场。 质疑声,抱怨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片即将失控的混乱中。 砰!!! 一声巨响! 秦振国砂锅大的拳头,狠狠砸在了面前的会议桌上! 那张厚实的实木桌面,被他砸得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整个会场,瞬间安静。 所有人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惊恐地看着这位刚刚官复原职的“秦老虎”。 秦振国缓缓站起身,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像两把淬了火的刀子,挨个扫过台下那些曾经最得力的干将。 “都给我安静!”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死死压住了所有人的骚动。 “从现在起,李顾问的话,就是我的话!” “谁有意见,先写一份辞职报告,来我这儿过一关!” “我秦振国,还没老到提不动刀!” 最后一句话,杀气腾腾。 再没人敢吭声。 李向东对这场风波恍若未闻。 他只是拿起一根白色的粉笔,转身,面对那面足有三米高的巨大黑色幕墙。 他抬手,落笔。 没有圆规,没有三角尺,甚至没有片刻的停顿。 他的手,稳得像一台被输入了最精密程序的工业机械臂。 一道完美的,带着复杂曲率的线条,在黑色的幕墙上,一笔而成。 台下,所有工程师的眼睛,都不自觉地瞪大了。 他们都是行家。 只这一笔,他们就看出了门道。 这种非等距螺旋曲线,徒手画出,而且弧度精准到看不出丝毫的抖动,这根本不是人手能完成的! 李向东没有停。 他的笔尖在幕墙上飞舞,一道道复杂的几何线条,一个个精准的坐标参数,从他手中流淌而出。 他一边画,一边用他那特有的,不带情绪起伏的平稳语调,开始解释。 “过去,我们所有的思路,都局限在如何提高涡轮转速,如何压榨材料的极限性能上。这条路,我们已经走到了尽头。” “所以,我们要换一条路。” 他手中的粉笔重重点在图纸的核心。 “我们要做的,不是让发动机跑得更快,而是让它,变得更聪明。” “在不同空域,不同速度,不同气压下,让发动机的呼吸,能够自我调节,永远保持在最高效的进气状态。” “我管这个,叫‘自适应可变几何进气’。” 新名词,像一颗颗深水炸弹,投进了台下那群工程师已经僵化的脑海里。 自适应? 可变几何?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们感觉自己像是一群还在钻研算盘的小学生,却在旁听一堂关于微积分的课程。 每一个字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却成了完全无法理解的天书。 “这……这不可能!” 终于,第一排那位资历最老,在空气动力学领域钻研了四十年的刘总工,再也忍不住了。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满是褶子的脸涨得通红。 “让叶片在高速旋转中改变几何形态?这完全违背了我们学过的所有流体力学和材料力学原理!根本不可能实现!” 他的质疑,代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李向东停下了笔。 他转过身,看着那位激动的老者,那张年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像是老师在看学生的微笑。 “刘总工。” 他开口,声音依旧平静。 “那您能解释一下,科恩达效应,在超音速流场中的边界层附着,以及压力梯度逆转问题吗?” 一个问题,轻飘飘地,丢了出来。 整个会议室,却在这一瞬间,陷入了比之前更可怕的,死一般的寂静。 刘总工张着嘴,那句“这跟科恩达效应有什么关系”卡在喉咙里,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将这个他只在西方最新期刊上看到过的,极其前沿的理论,与眼前这幅荒谬的图纸联系起来。 可他做不到。 因为那个问题,已经超出了他知识体系的边界。 他像一个被当众扒光了衣服的人,呆立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 一个问题,问懵了全场。 再没有人敢质疑。 所有工程师,都像第一次上课的小学生一样,坐得笔直,用一种近乎朝圣的目光,看着那个在黑板前挥洒自如的年轻人。 李向东转过身,继续作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当他画下最后一笔,收手,后退一步。 一幅巨大、复杂、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工业美感,仿佛直接来自未来的压气机叶片三维结构图,就那么震撼地,呈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那已经不是一张图纸。 那是一件艺术品。 一件凝聚了超越这个时代智慧的,完美的工业艺术品。 秦振国再也坐不住了。 他跌跌撞撞地冲上讲台,走到那面巨大的幕墙前。 他伸出手,那只刚刚才砸得鲜血淋漓的手,用一种近乎抚摸情人的温柔,轻轻地,触碰着那些由粉笔灰构成的冰冷线条。 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那双熬红的眼睛里,是无法抑制的激动,是看到神迹的敬畏。 “鬼斧神工……” 他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这他妈的……简直是鬼斧神工……” 他激动地转过身,抓住李向东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有了这张图!有了这张图!我们一定能成!一定能!” 他那股子被压抑了太久的希望,在这一刻,被这张图,彻底点燃,烧成了冲天的火焰。 可那火焰,只燃烧了短短几秒。 秦振国脸上的狂喜,就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迅速冷却,凝固。 他松开手,看着眼前这张完美的图纸,又看了看台下那些同样处于震撼中的工程师。 一个最冰冷,也最残酷的现实问题,像一根针,狠狠扎破了所有美好的幻想。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是刚刚升起的希望,又被现实重重击落的,深深的无力。 “图纸是完美的。” “但是……” “以我们现有的加工工艺。” “根本就做不出这种变态曲率的叶片。”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那复杂的图纸上,轻轻划过。 “这种地方,精度差一根头发丝,不,哪怕差一微米。” “这张图,就是一张废纸。” 第74章 沉睡的利刃 秦振国那句话,像一桶冰水,兜头浇灭了会议室里刚刚燃起的那点火星。 刚刚还因为那张未来图纸而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工程师们,此刻,一个个都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重新瘫回了椅子里。 希望来得有多快,绝望就砸得有多狠。 “秦总工说得没错。” 那位在空气动力学领域钻研了一辈子的刘总工,第一个开了口,声音里是散不尽的苦涩。 他摘下老花镜,用指关节用力的揉着眉心,像是想把那份无力感从脑子里挤出去。 “图纸上的曲率变化,至少需要五轴联动的数控机床,并且要配合高精度的激光探头进行实时反馈修正。” “我们厂里最好的那台,还是七十年代从苏联引进的三轴机床,连个像样的数控系统都没有,全靠老师傅拿手摇出来的精度。” “拿它去加工这种叶片,跟拿一把杀猪刀去雕花,没区别。”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在每个人心口上来回地割。 是啊。 内鬼是抓到了,理论的死结也解开了,甚至连通往未来的康庄大道,图纸都给你画出来了。 可你脚下,连一双能走路的鞋都没有。 这比一开始就看不到希望,更让人憋屈,更让人绝望。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烟头被狠狠摁灭时,发出的那一声声压抑的“滋滋”声。 就在这片能把人活活憋死的沉寂里。 李向东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响,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这潭死水的中央。 “秦总工。” “带我去你们的废旧仓库看看。” 所有人,都猛地抬起头,用一种看疯子似的眼神,看向了讲台上的那个年轻人。 废旧仓库? 那里除了堆积如山的报废零件和生了锈的老旧设备,还能有什么? 难道他想从一堆废铁里,淘出个金疙瘩来不成? 秦振国也满脸不解地看着他。 “李顾问,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我没开玩笑。” 李向东打断了他,那双眼睛里,是一种让人看不懂的,深邃的笃定。 “我相信,任何一个像132厂这样,为国家流过血、立过功的大厂,它的仓库里,总会藏着一些被遗忘的宝贝。” …… 废旧仓库那扇生满了铁锈的大门,被两个工人合力,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缓缓推开。 一股子铁锈、机油和潮湿泥土混合在一起的,属于被遗忘之地的霉味,扑面而来。 仓库里很暗,只有几缕阳光从布满蛛网的高窗上挤进来,在空气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一座座傻大黑粗的钢铁巨兽,在阴影里沉默地矗立着,身上盖着厚厚的灰尘,像一片史前巨兽的坟场。 这些,都是132厂这些年淘汰下来的老伙计。 它们曾经也发出过震耳欲聋的轰鸣,也曾是工人们最骄傲的伙伴。 可现在,它们只能在这里,安静地,等待着被彻底分解,回炉。 工程师们跟在后面,一个个都想不通。 来这里干什么? 怀旧吗? 李向东却像是没看见周围那些狰狞的废铁。 他径直,朝着仓库最深处,最阴暗的那个角落走去。 那里,一个庞然大物被一块巨大的,军绿色的厚油布盖着,与周围那些傻大黑粗的苏式设备,格格不入。 即便隔着油布,也能看出它那流畅的,充满精密感的轮廓。 “把它掀开。” 李向东停下脚步。 两个工人上前,抓住油布的边角,猛地向后一扯! 刺啦——! 油布滑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一拍。 那不是机器。 那是一件被蒙尘的,完美的工业艺术品。 通体银灰色的金属外壳,充满了冷峻的,来自西方的设计美感。封闭式的加工仓,巨大的钢化玻璃观察窗,以及那个布满了无数按钮和指示灯的,科幻电影里才会出现的独立操作台。 它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位来自更高等文明的异乡客,孤独地,骄傲地,与周围这片废铁坟场对峙着。 “是它啊……” 秦振国看着那台机器,那双熬红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惋惜、不甘和自嘲的神情。 他走上前,伸出手,在那冰冷的,没有一丝锈迹的金属外壳上,轻轻抚过。 那动作,像是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却又永远无法拥有的珍宝。 “德玛吉,DMU-70五轴联动加工中心。”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叹息。 “七年前,我们厂所有的外汇额度,都砸在了它身上。从西德运回来的时候,光是给它建这个恒温恒湿的地基,就花了三十万。” “我们都管它叫‘争气机’。” 秦振国的声音越来越低,那股子属于“秦老虎”的霸气,在面对这台机器时,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老工程师最纯粹的,无力的遗憾。 “可它太争气了,争气到我们这群土包子,根本就配不上它。” “全德文的操作界面,几尺厚的全英文说明书,光是那套编程语言,就跟天书一样。” “我们请了翻译,组织了厂里最聪明的技术员去啃,啃了整整一年,连开机都没学会。” “后来,京城也派了专家来,折腾了两个月,最后摇着头走了。” “他说,这东西,没有经过原厂培训,没有配套的软件和工程师,在中国,它就是一堆废铁。” 他收回手,自嘲地笑了笑。 “从那以后,它就一直在这儿待着了。” “一个我们花了全部身家请回来的,最昂贵的摆设。” “是我们132厂的耻辱柱。” 秦振国的话,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每个工程师的心口。 他们看着那台近在咫尺的,代表着世界最高工业水平的神机,眼神里,却只有深深的无力和屈辱。 是啊。 最先进的武器就在你手里,可你连保险都不会开。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憋屈的事吗? 就在这片足以让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感到窒息的沉默里。 李向东,伸出了他的手。 他将手掌,轻轻地,贴在了那台机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 闭眼。 嗡——! 一瞬间,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他“听”见了。 他听见了一股庞大的,沉睡的,却又充满了不甘的意志,在这台机器的核心深处,被他的触碰,骤然唤醒! 那不是声音。 那是一股奔流不息的,由无数个0和1构成的,纯粹的逻辑洪流!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这台机器内部,那数万条比发丝还细的线路,在他脑海中,如同沉睡的城市被瞬间点亮,构成了一幅无比复杂、无比壮丽的星图! 他看见了那五台静静蛰伏的伺服电机,是如何通过一套他闻所未闻的算法,实现纳米级的精准联动! 他看见了那套被秦振国称为天书的编程语言,在这一刻,却像最熟悉的母语,每一个指令,每一个代码,都化作最直观的,可以被理解的逻辑,疯狂地涌入他的意识! G代码的移动指令。 M代码的辅助功能。 T代码的刀具选择。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被他彻底洞悉,彻底掌控! 这台在所有人眼中高不可攀的神机,在这一刻,向他毫无保留地,敞开了自己的灵魂。 李向东睁开眼。 他收回手,那张年轻的,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依旧平静。 他转过身,迎着所有人那惋惜、不甘、无奈的目光。 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在陈述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的语气,对秦振国说。 “秦总工,把它通上电,清洗一下。” “至于编程和操作。” “我来。” 整个仓库,死一般的安静。 所有人,都像被一道看不见的闪电,劈中了天灵盖,一个个呆立在原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李向东。 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他懂最前沿的,连教科书上都没有的航发理论。 现在,他连世界最顶尖的,连京城专家都搞不定的数控机床编程,都会? 这他妈的……已经不是天才的范畴了。 这是妖孽! 秦振国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李向东,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花儿来。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过了足足半分钟,才从那干得快要冒烟的嗓子里,挤出三个字。 “你确定?” 李向东看着他,迎着那双充满了震惊、怀疑和一丝疯狂希望的眼睛,轻轻地点了下头。 “我确定。” 第75章 钢铁的交响 消息像一滴滚油溅进了冷水锅里,瞬间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那个李顾问,要去开仓库里那台洋古董!” “哪个洋古董?就那个花了咱们全厂外汇,连个响都听不见的铁疙瘩?” “就是它!秦总工亲自下的令!” 一传十,十传百。 不过十几分钟的工夫,废旧仓库外那片空地,就黑压压地围满了人。 刚下班的工人,端着饭盒的技术员,甚至连几个闻讯赶来的车间主任,都挤在了人群里。 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混杂着好奇、怀疑和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古怪神情。 他们伸长了脖子,像一群等着看耍猴的看客,想亲眼瞧瞧,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到底要怎么把那根全厂公认的“耻辱柱”,变成一根定海神针。 仓库里。 秦振国那沙哑的嗓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通电!” 一名电工老师傅咽了口唾沫,走到墙边那台锈迹斑斑的总电闸前,双手握住那根粗大的拉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下一合! 滋啦——! 一道刺眼的电火花,在闸刀闭合的瞬间爆开! 紧接着。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沉稳有力的嗡鸣,从那台沉睡了七年之久的银灰色机器深处,悠悠传来。 那声音,不像其他设备启动时的嘶吼,更像是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漫长的沉睡后,发出的第一声满足的叹息。 随即,控制台上。 一排排大小不一的指示灯,不再是死寂的灰色。 它们像是被注入了灵魂,一个接着一个,依次亮起。 红的,绿的,黄的。 那柔和的光,在昏暗的仓库里,如同一双双缓缓睁开的眼睛,带着审视,带着好奇,打量着这个尘封已久的世界。 巨兽,醒了。 李向东走到那台充满了科幻感的独立操作台前,拉开椅子,坐下。 他没有片刻的犹豫,那双修长的手,就那么自然地,落在了那片布满了德文的复杂键盘上。 下一秒。 一场无声的风暴,就在那方寸之间,悍然降临! 他的手指,动了。 那不再是手指,那是十个在黑白琴键上疯狂舞蹈的精灵! 他的动作快得只剩下了一片残影,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心安的韵律感。 噼里啪啦! 清脆的键盘敲击声,密集如暴雨,连成了一片。 操作台的屏幕上,一行行绿色的,由无数个字母和数字构成的代码,瀑布般疯狂地向下滚动! 在场的工程师,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伸长了脖子,死死地盯着那块屏幕。 他们一个字符都看不懂。 但他们能感觉到。 他们能感觉到那一行行飞速滚动的代码背后,蕴藏着一种何等复杂、何等精密、何等恐怖的逻辑! 那不是胡乱的敲击。 那是一种创造。 是一种他们闻所未闻,却又发自内心感到敬畏的,属于更高维度文明的创造! “这……这……” 那位在空气动力学领域钻研了一辈子的刘总工,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手里的老花镜不知何时已经滑到了鼻尖,他却浑然不觉。 他想说点什么,想说这不可能,想说这不科学。 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眼前这幅画面,已经彻底击碎了他过去六十年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 而在李向东的脑海里。 他不是在编程。 他是在翻译。 当他的手指触碰到键盘的那一刻,他与这台沉睡的机器之间,就建立起了一道无形的链接。 他能清晰地“听”到,这台机器的灵魂,在用一种纯粹的,由0和1构成的语言,向他诉说着自己的渴望。 它在告诉他,它的五条坐标轴,渴望着以一种怎样复杂的轨迹去联动。 它在告诉他,它的伺服电机,能达到怎样恐怖的转速和精度。 它在告诉他,它的每一条电路,每一个传感器,都在以一种怎样完美的逻辑,等待着被唤醒! 他要做的,只是将这些“语言”,翻译成这台机器能够理解的指令。 人与机器,在这一刻,达成了灵魂层面的,完美共鸣。 他就是这台机器的大脑。 这台机器,就是他延伸的躯体! “同志,让一下,我看看……” 人群里,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技术员,仗着自己年轻,拼命想往前挤,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刚往前探了半个身子。 一道冰冷的,带着实质性杀气的视线,就狠狠地钉在了他的脸上。 秦振国,就那么像一尊门神,双臂抱在胸前,一言不发地,守在李向东身后。 那眼神,仿佛在说。 谁敢上前一步,打扰这场神迹。 我秦振国,就亲手拧断他的脖子! 那个年轻技术员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立刻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乖乖缩回了人群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仓库里,只剩下那阵富有韵律感的,清脆的键盘敲击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三个小时。 当李向东的指尖,敲下最后一个回车键时。 那阵持续了数个小时的键盘风暴,戛然而止。 屏幕上,所有滚动的代码瞬间定格,最后,汇成了一行简洁的德文。 【PROGRAMM GELADEN】 程序加载完毕。 李向东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一团白色的雾气,从他口中呼出,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消散。 他的脸色,因为精神力的高度消耗,而显得有些苍白。 可他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是两颗在黑夜里被骤然点燃的,最璀璨的星辰。 他站起身,走到一旁,从一堆原料里,亲自挑了一块大小合适的钛合金毛坯。 他将毛坯稳稳地固定在加工仓的液压夹具上。 咔哒。 一声轻响,夹具闭合。 他回到操作台前,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伸出食指。 那根指头,在空中顿了顿。 然后,重重地,按下了那个绿色的,代表着“开始”的圆形按钮。 整个仓库,落针可闻。 下一秒。 呜—— 一声轻微的,如同战斗机引擎启动时的呼啸,从机器内部传来! 加工仓内,那根由特殊合金打造的机械臂,动了。 它没有丝毫的迟滞和抖动,它以一种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流畅而又复杂的轨迹,无声地滑向那块被固定的毛坯。 顶端的切削刀头,开始高速旋转。 当刀尖与钛合金毛坯接触的那一瞬间。 刺啦——! 预想中那种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并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悦耳的,带着奇妙韵律感的,高频切削声。 那声音,清脆,利落,充满了力量感。 那不是噪音。 那是一首革命的乐章!是一曲属于工业的,最雄浑的交响! 在场的所有工程师,所有工人,都听得如痴如醉。 他们一辈子都在跟机器和噪音打交道。 可他们从未听过如此动听的,如此震撼人心的声音! 那是精度达到极限时,才会发出的,属于胜利的呐喊! 切削液如同瀑布般飞溅,无数亮银色的金属碎屑,被高速旋转的刀头甩出,在灯光下,如同一场盛大的,永不停歇的暴雪。 透过那扇巨大的钢化玻璃观察窗。 所有人都看见了。 他们看见那块原本方方正正的合金毛坯,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精准地剥离,塑形。 一个完美的,充满了超越这个时代曲线的叶片轮廓,正在那片飞溅的雪花中,缓缓诞生。 第76章 掌心里的艺术品 那首属于工业的交响,进入了最后的华彩乐章。 高频的切削声变得愈发轻微,愈发细腻,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带着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精密感。 仓库内外,数百号人,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心脏的跳动都刻意放缓,生怕一丝多余的震动,都会惊扰到那个正在发生的奇迹。 无数双眼睛,透过那扇巨大的钢化玻璃窗,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那片飞溅的,亮银色的暴雪。 雪花中,那枚叶片的轮廓,已经完美得不像凡物。 最后的打磨,是在为这件神兵,进行最后的开刃。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终于。 呜—— 那悦耳的,高频的切削声,戛然而止。 旋转的刀头缓缓停下,机械臂以一种优雅的姿态,收回原位。 整个世界,安静了。 只剩下切削液滴落在金属托盘上,发出的“嘀嗒”声,一下,又一下,敲在每个人的心尖。 加工完成了。 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那根固定着叶片的液压夹具,无声地松开。 另一支全新的,顶端包裹着柔软硅胶的机械臂,从一侧探出,以一种近乎于人类的温柔,小心翼翼地夹住了那枚刚刚诞生的叶片。 它将叶片缓缓托起,平移,送出了封闭的加工仓。 当那枚叶片,彻底脱离机器的阴影,暴露在仓库那几盏昏黄的白炽灯下时。 在场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不是一枚零件。 那是一件艺术品。 一件由冰冷的钢铁和超越时代的智慧,共同浇筑而成的,完美的杀戮艺术品。 灯光流淌在它那不可思议的曲面上,反射出一种迷人的,带着淡淡紫色的金属光晕。 它的每一道弧线,都充满了力量的张力。 它的每一个切面,都蕴含着流体力学的韵律。 它静静地悬停在那里,像一根从未来猛禽身上,刚刚拔下的,还带着体温的羽毛。 又像一柄为神明准备的,用来剖开天空的手术刀。 “我的天……” 刘总工那张布满褶子的脸,因为极致的震撼而微微抽搐,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全是看到了神迹的敬畏。 “太美了……” “这简直……太美了……” 再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被这枚叶片所展现出的,那种纯粹的,野蛮的,属于工业的暴力美学,夺走了全部的语言。 秦振国动了。 他走到操作台旁,拿起一双崭新的白线手套,用一种近乎于朝圣的虔诚,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仔细戴上。 他走向那台机器,走向那枚悬停在半空中的艺术品。 他的脚步很稳。 可他那双伸出去的手,却在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 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不肯落下的枯叶。 他花了好几次,才成功地,用那双颤抖的手,从机械臂上,捧起了那枚还带着一丝温热的叶片。 当叶片入手的那一瞬间。 两行滚烫的,浑浊的老泪,再也抑制不住,从他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眶里,决堤而下。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叶片捧在手心,像捧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属于他自己的,脆弱的婴孩。 他转过身,面对着所有人。 他想说点什么,嘴唇翕动了半天,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他只是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叶片。 那动作,像是在向全世界,展示自己的新生。 “拿仪器来!” 秦振国用一种沙哑到几乎不成人声的嗓音,嘶吼道。 几个技术员如梦初醒,立刻手忙脚乱地将一台高精度的三坐标测量仪和一把德产的游标卡尺,抬了过来。 秦振国亲自操刀。 他将叶片稳稳地固定在测量台上,拿起冰冷的卡尺,深吸了一口气。 整个仓库,再一次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根部弦长,三十五点六二毫米!” 秦振国大声地,报出了第一个数据。 他身旁,苏晴立刻转身,在那面写满了公式的黑色幕墙上,找到了对应的理论值,用红色的粉笔,在旁边重重地打上了一个勾。 吻合! “叶尖扭转角,二十二点五度!” “勾!” 吻合! “中部最大厚度,二点一四毫米!” “勾!” 还是吻合! 秦振国报数据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快!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也越来越亮! 他像一个疯狂的信徒,正在用最严苛的仪式,一点一点地,验证着神的存在! 台下,所有工程师的心,都跟着他报出的每一个数字,被提到了嗓子眼。 每一次吻合,他们都感觉自己离天堂更近了一步。 终于,当最后一个,也是最刁钻的一个,关于叶片尾部曲率半径的数据,测量完毕时。 啪嗒! 秦振国手中的卡尺,脱手,掉在了地上。 他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呆立在原地。 足足过了五秒。 “分毫不差……” 他喃喃自语。 随即,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布满了泪痕和油污的脸上,爆发出一种火山喷发般的,极致的狂喜! 他仰天,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也憋屈了太久的,石破天惊的怒吼! “分毫不差!!!” “我们成功了!!!” 轰——!!! 那一声怒吼,像一道命令,像一个信号! 仓库内外,那片压抑到极限的死寂,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 “成功了!!!” “喔——!!!” 雷鸣般的掌声,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瞬间席卷了整个132厂! 工人们把手里的安全帽狠狠抛向天空! 技术员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用力地捶打着彼此的后背! 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工程师,一个个都像孩子一样,笑着,跳着,任由滚烫的泪水,在布满褶子的脸上肆意横流! 他们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他们在这片深山里,熬白了头发,耗干了青春,被人误解,被人遗忘。 他们咽下了太多的委屈,背负了太多的不甘。 为的,就是今天! 为的,就是这一声属于共和国航空工业的,最响亮的,初啼! 就在这片狂欢的海洋里。 李向东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响,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 “同志们。” 狂热的欢呼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了暂停键,一点一点,平息了下来。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向那个站在人群中央,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的年轻人。 李向东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用一种异常冷静的语调,缓缓开口。 “这只是第一片。” “一台发动机,需要上百片这样的叶片,每一片,都必须和它一模一样,公差,要控制在微米级。”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每一个人,那平静的眼神,却让所有人的心,都猛地向下一沉。 “我们的革命。” “才刚刚开始。” 第77章 航发大会战 李向东那句话,像一瓢冰水,从狂欢的人群头顶,当头浇下。 喧嚣,一点一点地,平息了。 刚刚还因为巨大的喜悦而涨得通红的脸,此刻,血色正迅速褪去,重新被一个更冰冷,也更庞大的现实所笼罩。 是啊。 这只是一片。 一台发动机,需要上百片。 而他们,需要造出成百上千台发动机。 那意味着,要有数以万计的,一模一样的,公差控制在微米级的完美叶片。 这个数字,像一座看不见顶的雪山,轰然压下,让刚刚还飘在云端的众人,重重地摔回了冰冷的现实。 那股子冲破天际的狂热,迅速冷却,沉淀,变成了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坚韧的东西。 是责任。 秦振国看着这幅景象,那双熬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他知道,李向东这一盆冷水,浇得恰到好处。 打胜仗,不能只靠一腔热血。 更要靠冷静的头脑,和钢铁的纪律。 而现在,就是用那枚滚烫的叶片,将所有人的思想和意志,重新锻造成一块铁板的,最好时机。 …… 半小时后。 132厂中心广场。 那座矗立着领袖雕像的高台,今天,成了全厂的总指挥台。 数千名刚刚下班,还没来得及吃饭的职工,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黑压压的一片,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秦振国大步流星地走上高台。 他没有拿话筒,也没有拿讲稿。 他只是伸出手,高高举起。 在他的掌心,那枚刚刚诞生的,完美的叶片,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反射出一种刺眼的,神圣的光。 “同志们!” 秦振国开口了,声音嘶哑,却裹挟着一股雷霆万钧的力量,狠狠砸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都看清楚了!” “就是这个小东西!” “一个我们想都不敢想,做梦都做不出来的玩意儿!” “一个凝结了我们所有人希望,也承载了我们所有人屈辱的玩意儿!” 他猛地攥紧拳头,将那枚叶片死死握在掌心。 “过去,我们是瞎子,是瘸子!我们摸着石头过河,摔得头破血流,被人指着鼻子骂废物!” “现在!”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猛虎,在咆哮! “我们有了眼睛!我们有了图纸!” “我们有了能把它造出来的神兵利器!” “路,就在脚下!” 他环视台下,那数千双被他的话点燃的眼睛,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最后的总攻命令! “我宣布!” “从现在起,132厂,进入战时状态!” “我们的航发大会战,正式开始!” “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用三个月的时间,拿出二十台合格的,全新的涡喷-8发动机!” “用我们自己的手,为共和国的战鹰,安上一颗最强的心脏!” “有没有信心?!” “有!有!有!!!” 数千人的怒吼,汇成一股冲天的声浪,几乎要将天边的火烧云都震散! 那不是口号。 那是压抑了太久的,用血性和骄傲铸成的,庄严的誓言! “好!” 秦振国重重点头。 “铸造车间!” “到!” 铸造车间主任,一个五十多岁的壮硕汉子,从人群中挤出,三步并作两步冲上高台。 秦振国从身旁的秘书手中,拿过第一份早已拟好的任务书。 “你们的任务,保质保量,完成所有叶片毛坯的定向凝固铸造!出了问题,我拿你是问!” “保证完成任务!” 那汉子接过任务书,转身从桌上拿起一支粗大的毛笔,蘸饱了墨,在自己名字后面,龙飞凤舞地签下军令状! “热处理车间!” “到!” “机加工车间!” “到!” 一个又一个的车间主任,像一个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依次上台。 他们从秦振国手中,接过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份沉甸甸的,用信任和荣誉铸成的军令。 他们在军令状上签下的,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辈子都不能辜负的承诺! 整个广场,热血如沸! 就在这片豪情万丈的氛围里,秦振国做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决定。 他转过身,在一片惊愕的注视下,一把抓住了李向东的手腕,将这个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年轻人,直接拽到了高台的最中央。 “同志们!” 秦振国的声音,再次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图纸,是他画的!” “机器,是他开的!” “路,是他给我们指明的!” “从今天起,我秦振国,退居二线,当个后勤部长!” “这次大会战,我们只有一个总指挥!” 他高高举起李向东的手臂。 “他,就是李向东同志!” 全场,瞬间安静。 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那个被秦老虎高高举起手臂的,年轻得过分的青年。 让他当总指挥? 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 李向东没有半分的推辞与胆怯。 他迎着台下数千道复杂的目光,向前一步,从秦振国手中,接过了那份象征着最高指挥权的总任务书。 他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讲,也没有热血沸腾的口号。 他只是用一种异常清晰,异常冷静的语调,下达了他作为总指挥的第一道命令。 “所有技术骨干,立刻到会议室开会。” “其他人,解散,吃饭,休息。” “从明天早上八点开始,三班倒,人歇,机器不歇。” 说完,他转身,第一个走下了高台。 那单薄的背影,在数千人的注视下,却显得无比坚定,无比沉稳。 …… 夜幕降临。 132厂,变成了一座不夜城。 会议室里,李向东站在那面巨大的黑色幕墙前,将那张复杂的未来图纸,分解成上百个独立的技术模块。 “刘总工,你带一组,负责叶片根部的加强筋结构优化。” “王主任,你带二组,负责进气道的流程模拟。” 他像一个最精准的外科医生,将一台复杂的手术,分解成无数个清晰明了的步骤,然后,将最合适的器械,交到最合适的人手中。 那些原本还心存疑虑的老工程师们,在拿到那些被分解后的“任务包”时,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茫然,迅速变成了恍然大悟,最后,是彻底的,心服口服的敬佩。 李向东给他们的,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 而是一条条清晰的,看得见,摸得着的,通往山顶的台阶。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苏晴走了进来。 她径直走到李向东面前。 “品控环节,交给我。” 她开口,没有请求,只有一种属于顶尖科学家的,当仁不让的自信。 “每一片叶片的出厂,都必须经过我的无损探伤和金相分析。” “我要建立一套全新的,精确到微米级的质量追溯体系。” 李向东看着她,看着她那双重新燃起了火焰的眼睛,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代表了全部的信任。 新的秩序,在极短的时间内,被高效地建立起来。 整个132厂,这台沉重而老旧的战争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重新轰鸣! 厂房里,灯火通明。 机器的轰鸣声,工人的号子声,技术的争论声,汇成了一曲属于这个时代,最激昂,最动人的交响。 那台银灰色的德玛吉五轴机床,成了整个工厂的心脏。 它不知疲倦地运转着,一片又一片完美的叶片,在它手中诞生。 整个生产线,如行云流水,通畅无比。 胜利,似乎已经触手可及。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种高速运转的,充满希望的氛围中时。 尖锐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车间的喧嚣。 吱——!!! 那台正在高速运转的五轴机床,猛地一顿,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止! 控制台上,所有绿色的指示灯全部熄灭,只剩下一个刺目的,不断闪烁的红色警报灯! 李向东第一个冲了过去。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行刚刚跳出来的,冰冷的德文。 【WERKZEUGLEBENSDAUER ERREICHT. BITTE INALWERKZEUG ERSETZEN.】 他身旁,刚刚赶到的秦振国,脸色煞白。 “它说什么?!” 李向东没有回头,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它说,刀具寿命已到极限。” “请更换原厂刀具。” 第78章 熔炉里的骨气 那行冰冷的德文,是一道无情的宣判。 沸腾的车间,死寂。 所有人的笑脸,都僵在了脸上。 那刺目的红色警报灯,没有声音,却在一下一下地闪烁,像一颗被活活剖出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把冰冷的绝望泵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血管里。 原厂刀具! 这四个字,让刚刚还以为已经冲上云霄的众人,瞬间被拽回了深不见底的谷底。 “备件!我们有备件!” 秦振国猛地转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狮子,冲着身后已经吓傻了的仓库主任发出一声嘶吼。 “七年前买机器的时候,不是带了一整套备用刀具组吗?!” “去!给我翻出来!” 那仓库主任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冲向了档案室。 十几分钟后,他回来了。 他手里捧着一本已经泛黄发脆的记录本,那张脸,惨白。 他不敢看秦振国的眼睛,只是哆哆嗦嗦地,将记录册递了过去。 “秦……秦总工……” “找……找到了……” 秦振国一把夺过本子,指甲几乎要抠进纸里,飞快翻到最后一页。 一行用红笔写下的字,触目惊心。 【1975年3月,DMU-70机床试运行,因操作失误,备用刀具组(12件)全部损毁,已报废。】 啪嗒。 记录本从秦振国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完了。 这是所有人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最后一丝希望,被这行字,彻底碾碎。 整个车间,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正在一拍一拍地沉下去。 “买!” 秦振国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出一种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才有的疯狂! “马上联系外事部门!动用一切关系,不惜任何代价,从西德,再给老子买一套回来!” 他的吼声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却显得那么无力。 “来不及了。” 李向东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转过身,迎着秦振国那双绝望的眼睛。 “先不说西德那边肯不肯卖。就算他们肯,从下单、生产、报关到海运,一路折腾到咱们这座山沟里。” “最快得三个月。” “咱们的大会战,等得起?” 李向东的话,将那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戳破。 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 等不起。 别说三个月,三天都等不起。 那股好不容易才拧起来的冲天士气,正在以可怕的速度瓦解。 几个年轻工人已经蹲在了地上,抱着头,发出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难道……就这么认命了? 就在这片能把钢铁意志都腐蚀成锈水的绝望中。 李向东,动了。 他走到车间那块用来写生产计划的移动黑板前,拿起一支粉笔。 他转身,面对着车间里那几十位经验最丰富,此刻却同样面如死灰的特级技工和老师傅。 “求人不如求己。”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没有刀,我们就自己铸。” 自己铸? 所有老师傅都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全是“这小子疯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 那可是能在钛合金上雕花的特种刀具!配方和工艺是西德人压箱底的机密!咱们拿什么铸?拿土高炉吗? 李向东没理会那些质疑。 他手中的粉笔,在黑板上,动了。 一个个陌生的化学符号,一串串闻所未闻的合金配比,一行行复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工艺流程,从他笔下倾泻而出。 …… 当李向东写下最后一个数字,放下粉笔。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 那些跟炉火和钢铁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家伙们,全都看傻了。 “这……这不可能……” 一个在热处理车间干了四十年,被工人们尊称“火神”的王师傅,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那张被炉火熏得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无法相信。 “小李顾问,不是俺老王不信你。可你写的这个,是神仙干的活儿!” 他指着黑板上那两个刺眼的数据。 “一千五百度的烧结温度,温差还得在五度里头?咱们厂最好的高频淬火炉,烧到一千二百五就到顶了,温差能保在五十度里头,都得谢天谢地!” “还有这个两千兆帕的压力!啥概念?得拿万吨的水压机来压!咱们厂连那玩意儿的图纸都没见过!” 王师傅的话,说出了所有老师傅的心声。 这不是技术问题,这是工业基础的代差,是天堑! 李向东看着王师傅那张涨红的脸,看着他身后那些同样用力点头的老师傅。 他没有争辩。 “王师傅,各位老师傅。” “跟我来。” 他转身,径直朝着热处理车间那台最老旧,也功率最大的高频淬火炉走去。 一群人,满腹疑虑地跟在他身后。 李向东走到那台钢铁巨兽般的淬火炉前,绕到炉子后面,指着那一排排锈迹斑斑的冷却水管。 “把这里的冷却循环,给我断了。” 王师傅一愣。 “断了?那炉子非烧了不可!” “断开之后,把主管道,接到旁边那台闲置的十六号淬火炉的鼓风机上。” 李向东又指向另一边。 “用鼓风机,把炉壁里的冷却水,强制吹干。” 王师傅还没反应过来,他身旁一个年轻技术员,眼睛却猛地一亮! “我明白了!李顾问这是要用绝热压缩的原理!” “把炉壁和炉膛之间的真空层,当成一个封闭的加压腔!先用鼓风机预压缩,再靠炉膛升温让气体膨胀,二次增压!” “这样一来,虽然到不了两千兆帕,但模拟出一个超高压的烧结环境,真有可能!” 这话一出,所有老师傅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还能这么干?! 把两台八竿子打不着的设备硬嫁接到一起,这思路野得没边了! “那温度呢?温度咋整?” 王师傅还是觉得悬。 李向东走到炉口,指着那厚重的,用耐火砖砌成的炉门。 “这里,加个石墨内衬,做个二次燃烧室。” “把咱们炼钢剩下的焦炭粉,磨成最细的粉末,用高压气枪,定时定量往里喷。” “用最土的办法,给它强行补温!” 土法炼钢! 用给高炉加料的土办法,去给全世界最精密的热处理工艺,进行温度补偿! 疯了!这小子绝对是疯了! 可看着李向东那双平静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睛,所有人心里那块叫“不可能”的坚冰,正在一点点地,龟裂。 说干就干! 整个热处理车间,瞬间活了! 烧焊的火花四处飞溅,扳手和铁锤的敲击声此起彼伏! 在李向东精准的指挥下,一台全新的,充满了野蛮生长气息的,独一无二的“土法万吨压机”,正在被一群最优秀的工人,用最原始的办法,硬生生拼凑出来! 两个小时后,设备改造完成。 李向东亲自戴上厚重的石棉手套和防护面具。 他走到一排装满各种稀有金属粉末的原料桶前。 碳化钨粉,钴粉,还有几种连老师傅们都叫不上名字的,闪着奇异光泽的金属粉末。 他没有用量杯,也没有用天平。 他只是伸出手,在那一个个原料桶上,轻轻抚过。 闭眼。 嗡—— 他的金手指,在这一刻,被催动到了极致! 他“听”见了。 他听见了每一种金属,在原子层面,最细微的,渴望与其他金属结合的低语。 他听见了它们在何种配比下,才能形成最稳定、最坚不可摧的合金晶格。 他像一个最古老的炼金术士,用一把最普通的铁勺,以近乎本能的精准,开始调配那份决定共和国航发命运的神药。 多一分,则硬。 少一分,则脆。 每一次舀取,每一次混合,都完美得像一场被排练了千百遍的舞蹈。 当他将最后一份调配好的,呈现出奇异暗灰色的混合粉末,装进特制的石墨模具里时,额头上早已布满了汗珠。 “可以了。” 他将模具递给身旁早已看呆了的王师傅。 “送进去。” 王师傅颤抖着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模具,像捧着一份祭品,小心翼翼地,将其送入了那台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炉膛。 炉门,缓缓关闭。 李向东走到控制台前,深吸一口气,重重按下了启动按钮。 轰——!!! 改造后的鼓风机,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炉膛内,熊熊炉火,冲天而起! 那橘红色的,仿佛要融化一切的火光,透过小小的观察窗,映照在外面每一张紧张到扭曲的脸上。 映照在李向东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里。 没人说话。 所有人都站在这台咆哮的钢铁巨兽前,感受着那股扑面而来的,灼人的热浪。 他们不是在制造一枚刀具。 他们是在这熊熊炉火中,将自己的血肉灵魂,将那份永不服输的骨气,一起铸进那块钢铁里! 第79章 龙牙 那头咆哮了一天一夜的钢铁巨兽,终于陷入了沉寂。 炉火熄灭。 灼人的热浪渐渐退去,只剩下炉体在冷却时,发出的“咔哒、咔哒”的,如同骨骼收缩般的轻响。 整个热处理车间,安静得可怕。 没有人离开,没有人说话。 几十号人,就那么围着那台面目全非的炉子,站了一天,又站了一夜。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熬到极致的疲惫,和一种近乎于赌徒在等待开盅时的,病态的亢奋。 时间,一分一秒地,磨着所有人的神经。 终于,当炉体表面的温度降到可以用手触摸时。 李向东动了。 他亲手拉开那扇厚重的炉门。 没有想象中的万丈光芒,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异象。 那个盛放着所有人希望的石墨模具,就那么静静地躺在炉膛中央,黑黢黢的,毫不起眼。 王师傅颤抖着手,用长长的铁钳,将模具夹了出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李向东拿起一把小锤,对着滚烫的模具,轻轻一敲。 咔嚓。 黑色的石墨外壳应声裂开,碎成几块。 一枚刀具的雏形,露了出来。 它没有德产刀具那种精密的工业美感,通体呈现出一种暗沉的,像是黑曜石般的光泽,表面甚至还有些粗糙的颗粒感。 它看上去,朴实无华,甚至有些丑陋。 车间里,那股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似乎被这丑陋的外表,浇上了一盆冷水。 不少年轻工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就这? 就这么个黑铁疙瘩,能去跟西德人那雪亮锋利的宝贝疙瘩比? 李向东却像是没看见这枚刀具丑陋的外表。 他将其夹起,直接扔进了旁边的冷却油池里。 嗤啦——! 一团白色的油烟,伴随着刺耳的声音,冲天而起! 淬火完成。 李向东将其捞出,又走到砂轮机前,亲自打磨。 刺眼的火星四下飞溅。 那丑陋的黑色外壳被一点点磨去,露出了它真正的内核。 那是一种极其深邃的,带着一丝幽蓝的金属色泽,像一小块被从万米深海中捞起的寒铁。 李向东拿着它,径直走回了那台银灰色的德玛吉机床前。 秦振国立刻跟了上去,他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手心里全是汗。 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李向东打开加工仓,卸下了那枚已经报废的德产刀具,然后,将这枚新鲜出炉的,“中国刀”,稳稳地,安装了上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那枚土生土长的刀具,与这台来自西方的精密机器,严丝合缝地,结合在了一起。 李向东关上加工仓的门,回到操作台前。 他没有立刻开始。 他只是转过身,视线扫过车间里那一张张紧张到扭曲的脸。 “同志们。” 他的声音很平,却让所有人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接下来,请见证奇迹。”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伸出食指,重重按下了那个绿色的启动按钮。 所有人的心脏,都在这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呜——! 机器启动的呼啸声,再次响起! 机械臂带着那枚暗沉的刀具,缓缓地,却又无比稳定地,移向那块等待加工的钛合金毛坯。 近了。 更近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即将接触的零点一毫米! 终于,刀尖与金属,触碰在了一起! 刺啦—— 预想中那种刺耳的尖啸,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沉稳,极其顺滑,甚至带着一丝奇妙韵律感的切削声! 那声音,比之前德产刀具发出的声音,更加厚重,更加悦耳! 如果说,德产刀具的声音,像一个技巧华丽,但略显尖锐的女高音。 那此刻这枚中国刀发出的声音,就是一首雄浑的,充满了力量感的,男中音咏叹调! 流畅! 顺滑! 稳得像磐石! “成了!” 王师傅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拍大腿,那张被炉火熏得黝黑的脸,因为极致的激动而涨成了猪肝色! “这声音,比那洋玩意儿的还稳当!” 轰! 整个车间,瞬间沸腾! 压抑了一天一夜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就在这片狂喜的喧嚣中,那位在空气动力学领域钻研了一辈子的刘总工,却死死地盯着控制台侧面的一个毫不起眼的液晶屏。 那是显示刀具冷却液实时温度的屏幕。 他扶了扶自己的老花镜,脸几乎要贴在屏幕上。 下一秒,他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了一样,猛地向后一弹,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秦振国注意到了他的异常。 “老刘,怎么了?!” 刘总工那根指着屏幕的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 “温……温度……” “三十八度!刀具冷却液的温度,只有三十八度!” 秦振国愣住了。 “三十八度,怎么了?” “你忘了吗?!” 刘总工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厉得像是要撕裂空气! “之前用德国人的刀,冷却液的稳定温度,是四十三度!整整四十三度!”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我们自己造的这把刀,它的耐高温性能和热传导效率,比他妈的德国货,还要强!” 这番话,像一颗重磅炸弹,把所有人都炸懵了! 超越了! 我们用最土的办法,造出来的东西,竟然在核心性能上,超越了代表世界最高水平的西德货! 这已经不是奇迹了! 这是神话!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到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脸平静的年轻人身上。 那眼神里,不再是怀疑,不再是好奇。 而是彻彻底底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与崇拜。 李向东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淡淡地解释了一句。 “我在配方里,微调了几种稀土元素的比例。” “提升了合金晶格在高温下的韧性,也优化了热传导的效率。” 这番轻描淡写的话,听在那些材料学专家和老师傅的耳朵里,却不亚于天神在宣告神谕。 秦振国大步走到李向东面前,那张布满油污的脸上,老泪纵横。 他重重地拍着李向东的肩膀。 “好小子!好样的!” 他转过身,看着那枚正在欢快歌唱的刀具,豪情万丈。 “这么好的刀,得有个响亮的名字!我看,就叫‘龙牙’!” “龙的牙齿!专啃硬骨头!专治各种不服!” “好!” “龙牙!这个名字好!” 众人齐声叫好。 秦振国当即下令。 “立刻将热处理车间升级!成立‘龙牙’攻关小组!全力生产!我们要让咱们的工厂,拥有自己造‘牙‘的能力!” 生产线上最大的瓶颈,被彻底攻克。 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 一片片闪烁着寒光的完美叶片,如同流水般从生产线上下来,被送往最后的质检和总装配车间。 整个大会战的进度条,被飞速推进。 …… 总装配车间。 李向东站在一张巨大的图纸前。 那是涡喷-8发动机燃烧室的总装图,经过了全厂乃至京城专家无数次的评审,每一个数据,每一个结构,都被认为是完美的。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张图纸。 嗡—— 他的金手指,无声地发动。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 他“听”到了。 在那片由无数线条和数据构成的,完美和谐的交响乐中,他听到了一丝极其细微,极其隐蔽的,不和谐的杂音。 那声音,像一声在极远处传来的,幽灵般的咳嗽。 它很轻,很弱,只在特定的条件下,才会一闪而逝。 燃烧喘振。 这是一个连这张图纸的设计者自己,都未能预料到的,致命的隐患。 李向东的脸色,瞬间凝重。 他拿起桌上的一支红笔。 在全车间工程师惊愕的注视下,在那张被所有人奉为圭臬的完美图纸上。 他重重地,画下了一个巨大的,刺眼的问号。 随即,他在旁边写下了一行批注。 “此设计在超高空低压环境下,有诱发一级喘振风险。” “建议,暂停装配。” 第80章 断崖上的试验 那枚刺眼的,用红笔画下的巨大问号,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燃烧室项目组所有工程师的眼睛里。 整个总装配车间,鸦雀无声。 那份被所有人,包括京城来的专家都评审通过,奉为圭臬的完美图纸,此刻,正被这个问号,无情地审判着。 “李顾问。” 一道生硬的,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燃烧室项目组的副总工程师,赵立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白衬衫的领口扣得紧紧的,一副典型的技术官僚做派。 他将手里的一叠数据报告,重重地,拍在了李向东面前的桌上。 那声闷响,像一记耳光。 “我承认,你在叶片加工上,是天才。” 赵立强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全是毫不掩饰的冒犯和质疑。 “但燃烧室的设计,是一门严谨的,建立在海量数据和无数次试验基础上的科学!” “不是靠灵感,更不是靠你这种毫无根据的,想当然的猜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指着那张图纸上的问号。 “你画下这个东西,就是在否定我,否定我们整个团队,几个月来的心血!” “你凭什么?!”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车间里,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项目组的其他工程师,一个个都站到了赵立强身后,虽然没说话,但那一道道投向李向东的视线,充满了敌意。 他们是这个厂里,平均学历最高,也最骄傲的一群人。 李向东这一个问号,等于是在公开羞辱他们的专业能力。 李向东没有看他,甚至没有看那叠厚厚的报告。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图纸上那个被他亲手圈出的,致命的区域。 “赵总工。” 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你的数据,我看过。” 赵立强冷笑一声,他身后的团队立刻行动起来,将十几张巨大的数据曲线图,“哗啦”一下,全部贴在了旁边的墙上。 一张张图表,纵横交错,构筑起了一面由数据和科学组成的,坚不可摧的壁垒。 “看!这就是我们的底气!” 赵立强像一个展示自己赫赫战功的将军,指着那面数据墙。 “一千二百七十三次地面点火测试!” “从海平面标准大气压,到模拟五千米高空环境,我们的燃烧效率曲线,完美!” “压力波动,始终控制在允许范围的百分之三以内!逻辑自洽,无懈可击!” “李顾问,你告诉我,你的那个喘振风险,在哪里?!” 他咄咄逼人,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射向李向东的子弹。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刚刚闻讯赶来的秦振国,都看向了那面数据墙。 那确实是一份无可挑剔的答卷。 从科学的角度,赵立强已经赢了。 李向东终于抬起头,视线从图纸上移开,落在了赵立强的脸上。 “赵总工,你的所有测试,都基于一个前提。” “标准大气压,或者,模拟高空常温环境。”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热力学专家都感到匪夷所思的话。 “但在两万米高空,外界温度低于零下五十度的极限环境下。” “你的燃油雾化模型,会瞬间失效。” “空气密度急剧下降,燃油因为低温变得粘稠,无法充分雾化,导致局部富氧和贫油区同时存在。这会在燃烧室内形成一个不稳定的压力梯度,进而诱发高频振荡。” “那就是喘振。” 李向东每说一句,赵立强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整个车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李向东描述的那个场景,太具体了,具体到像他亲眼见过一样。 可那套理论,却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知识体系的边界。 “荒谬!” 赵立强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大的笑话,他被气得笑了起来。 “两万米高空?零下五十度?我们拿什么去模拟这种极限工况?!” “我们没有任何设备,也没有任何数据可以支撑你的这个猜测!” 他向前一步,死死地盯着李向东,发起了最后的总攻。 “你说的这些,不过是你脑子里的凭空想象!” “你如何证明?!” “你拿什么来证明?!” 这个问题,像一把锁,死死锁住了局面。 是啊,你怎么证明? 没有试验条件,一切都只是空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李向东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是一个死局。 李向东却没有半分的慌乱。 “厂区东南角,那个给火箭发动机做真空测试用的三号废弃真空罐。”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我们可以改造它。” “用液氮给进气管道强制降温,用真空泵抽空罐内空气,模拟高空低气压。” “我们可以搭建一个简易的超高空模拟舱,对单个燃烧室,进行一次极限点火测试。” 疯了! 所有人的脑子里,都冒出了这两个字。 用一个报废了几年的真空罐,去模拟两万米高空的极限环境? 这已经不是大胆了,这是在拿所有人的心血和厂里的设备,进行一场豪赌! “我反对!” 赵立强第一个跳了出来,情绪激动。 “这太危险了!一旦在真空环境下点火失败,引起爆炸,整个真空罐都可能被炸成碎片!这纯粹是胡闹!” “对!风险太大了!” “完全没有理论依据,不能这么干!” 几乎所有的工程师,都站在了赵立强这边。 就在这片压倒性的反对声中。 砰!!! 一声巨响! 秦振国那只砂锅大的拳头,狠狠砸在了旁边的铁制工具台上! 整个车间,瞬间安静。 这位刚刚才把指挥权交出去的“秦老虎”,此刻,那双熬红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不容置疑的火焰。 他一步一步,走到李向东身旁,与他并肩而立。 他环视着那些反对的下属,最后,视线落在了赵立强的脸上。 “我批准了!” 三个字,掷地有声,砸得整个车间都在回响。 “所有资源,向李顾问倾斜!电工、焊工、管工,他要谁,就给谁!” “二十四小时内,把这个测试平台给我搭起来!” 他顿了顿,那双虎目里,是一种将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决绝。 “出了任何问题。” “我秦振国,一个人负责!” 全场死寂。 赵立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人,一个是不讲道理的倔老头,一个是无法理解的妖孽青年。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阻止这场疯狂的试验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好。” 他看着李向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冰冷的光。 “秦总工的面子,我给。” “但是,李顾问,我们立个字据。” “如果测试证明,你是错的。我要求你,立刻收回你那可笑的言论,并当着全厂的面,向我的团队,鞠躬道歉!” 秦振国刚要发作。 李向东却伸出手,拦住了他。 他迎着赵立强那充满敌意的视线,轻轻地点了下头。 “可以。” …… 一天一夜。 132厂东南角的废弃工地上,灯火通明。 那台被遗忘了数年,锈迹斑斑的巨大真空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重新唤醒。 粗大的液氮管道像一条条白色的巨蟒,缠绕在进气口上。 无数根传感器线路,从罐体的各个角落,汇集到临时搭建的控制室里。 一个充满了粗犷和智慧的,疯狂的试验平台,拔地而起。 控制室内,巨大的防爆玻璃窗前。 赵立强和他的团队站成一排,双臂抱在胸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等着看好戏的冷笑。 燃烧室,已经被稳稳地固定在了真空罐内。 所有的传感器,全部就位。 李向东坐在简陋的控制台前,最后一次检查完所有参数。 他抬起头,透过玻璃窗,与赵立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没有火花。 只有一片冰冷的,属于工程师之间的,对真理的偏执。 李向东收回视线,伸出手。 他的食指,悬停在了那个红色的,硕大的点火按钮上方。 他重重地,按了下去。 试验,开始。 第81章 昆仑 控制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李向东的食指,重重按下。 嗡—— 一声沉闷的点火前导音后,真空罐内,那枚被孤立的燃烧室瞬间喷出了一道幽蓝色的火焰。 火焰稳定,呈完美的圆锥形,像一柄用最纯粹的蓝宝石雕琢而成的,静止的匕首。 控制台上,一排排的数据流如瀑布般刷新,所有的指示灯,都亮起了代表着“正常”的,令人心安的绿色。 压力曲线,平直如尺。 温度曲线,平稳上升,精准地停在了预设值上。 一切,都和赵立强团队那上千次地面测试的结果,一模一样。 完美。 赵立强那张紧绷的脸,缓缓放松。 他嘴角那丝压抑不住的,得意的弧度,终于彻底绽放。 他转过头,与身后同样松了一口气的团队成员们,交换了一个“看吧,我说了没事”的眼神。 他甚至有闲心整理了一下自己那没有一丝褶皱的衣领,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好整以暇地,等待着这场闹剧的收场。 “真空泵,功率加到最大。” 李向东的声音,打破了这份自得。 “模拟高度,继续下探。” 操作员看了一眼秦振国,得到后者肯定的点头后,立刻推动了操作杆。 呜—— 真空泵的功率被瞬间拉满,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高亢的尖啸。 控制室的玻璃,都随着这股啸声,发出了细微的震颤。 罐内的气压,开始以一个恐怖的速度,疯狂下跌! 模拟高度的读数,在屏幕上飞速跳动。 一万米! 一万五千米! 一万八千米! 火焰依旧稳定,数据依旧完美! 赵立强的笑容,愈发灿烂。 他几乎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准备在这场荒谬的试验结束后,如何大度地,去教育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就在这时。 操作员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李顾问!秦总工!气压已经到极限了!模拟高度,一万九千八百米!再抽下去,罐体可能承受不住!”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李向东却像是没听见。 他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那台连接着高速摄像机的监视器。 那上面,幽蓝色的火焰,依旧完美。 可李向东知道。 暴风雨来临前,大海总是最平静的。 “保持住。” 他只说了三个字。 下一秒。 异变,陡生! 监视器画面中,那柄完美的蓝色匕首,它的尖端,毫无征兆地,剧烈地,向内收缩了一下! 那一下脉动,快得像一个错觉! 还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 那火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整个锥体都开始剧烈地,不规则地扭曲、跳动! 它不再是匕首! 它变成了一条在垂死挣扎中,疯狂抽搐的蓝色毒蛇! 滴——滴——滴——!!! 刺耳的,撕心裂肺的警报声,瞬间响彻了整个控制室! 那台一直沉默的喘振监测仪,此刻,正用最尖锐的嘶鸣,宣告着死神的降临! 控制台上,所有的绿色指示灯,顷刻间全部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代表着致命故障的,疯狂爆闪的血色! 主屏幕上,那条平直如尺的压力曲线,像是被瞬间注入了恶魔的灵魂! 它以一个近乎九十度的直角,疯狂地向上蹿升,又以同样的角度,轰然坠落! 一起一落,构成了一个狰狞的,如同恶鬼獠牙般的锯齿波形! 赵立强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 他脸上的血色,在警报声响起的第一个瞬间,就褪得一干二净,变得比墙壁还要惨白! 他比在场任何人都清楚!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那条疯狂跳动的曲线,意味着什么! 如果这是在两万米高空,如果这枚燃烧室装在真正的飞机上。 发动机,会在零点一秒内,因为这剧烈的压力震荡,从内部被活活撕碎! 机毁人亡! 根本不会给飞行员留下任何反应的时间! 一股冰冷到骨髓里的寒意,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看着那条还在疯狂跳动的曲线,看着监视器里那条狂舞的蓝色死神。 他的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软。 他伸出手,想去扶住面前的控制台,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连一个杯子都拿不稳。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脸平静的年轻人。 那眼神里,所有的不屑、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质疑,都在这一瞬间,被砸得粉碎! 剩下的,只有一种看到了深渊之后的,最原始的恐惧! 和一种,对神明般的,无法理解的敬畏! “紧急关断。” 李向东冷静地,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操作员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拍下了紧急按钮。 真空罐内,火焰熄灭。 控制室内,警报停歇。 世界,重归寂静。 只有那条定格在屏幕上的,狰狞的死亡曲线,无声地,嘲笑着所有人的无知。 试验结束了。 赵立强还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 他一步一步,走到李向东面前。 在全场死寂的注视下,这位不久前还咄咄逼人,骄傲得如同孔雀般的副总工程师。 深深地,弯下了他那僵硬的腰。 一个标准的,九十度的鞠躬。 “李顾问。”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我错了。” “你不是在否定我们的心血。” 他抬起头,那双镜片后的眼睛里,再无半分敌意,只剩下彻底的,心悦诚服的感激。 “你救了我们整个项目组。” “也救了我们未来,那些最可爱的飞行员的命!” 李向东看着他,神色没有半分变化。 他没有说一句“没关系”,也没有任何胜利者该有的姿态。 他只是转身,从身旁的图纸筒里,抽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全新的图纸。 他在赵立强和所有燃烧室工程师面前,缓缓展开。 那是一份经过重新设计的,结构更加复杂的燃油喷嘴三维结构图。 “在喷嘴前端,增加一组预雾化涡流叶片。” 李向东指着图纸的核心。 “利用文丘里效应,在燃油喷出前,就强制让它和低温空气进行一次漩涡混合。” “这样,就算在极限低温低压下,也能保证燃油的雾化粒径,始终保持在最佳燃烧区间。” “喘振的问题,就解决了。” 看着那张完美的,仿佛早就预知了一切的图纸。 赵立强和他身后的整个团队,彻底失语。 这已经不是未卜先知了。 这是把通往未来的路,都给你铺好了。 …… 最后的号角,吹响了。 132厂,最大的总装配车间。 秦振国站在高高的指挥台上,声音洪亮如钟。 “同志们!最后的总攻,开始了!” 车间里,数百名经过层层筛选的,最顶尖的装配技师,早已列队待命。 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肃穆。 第一枚经过最终检验的叶片,被郑重地送上了装配台。 紧接着,是第二枚,第三枚…… 那些闪耀着完美金属光泽的零件,像一个个等待检阅的士兵,被小心翼翼地,安装到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 整个车间,只有工具与零件碰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场神圣的仪式里。 他们在组装的,不是一台机器。 是共和国航空工业,一根被打断了无数次,又被他们亲手接上的,钢铁脊梁! 当最后一颗高强度螺丝,被力矩扳手“咔哒”一声,精准地拧紧到位。 一台全新的,充满了爆炸性力量感的,仿佛从科幻电影里走出来的钢铁巨兽,呈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它的线条流畅而又冷酷,每一寸外壳,都闪耀着令人心醉的金属光泽。 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像一头蛰伏的,即将苏醒的远古神兽。 秦振国走下高台,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发动机冰冷坚硬的外壳。 那动作,像是在抚摸自己失而复得的孩子。 他转过身,面对着所有人,那双熬红的眼睛里,是压不住的激动和自豪。 他用一种无比郑重的语气,向全世界宣告。 “从今天起,它有了自己的名字!” “它的代号,‘昆仑’!” 巨大的“昆仑”发动机,被天车缓缓吊起,像一位即将登基的君王,庄严地,移向那座经过了特殊加固的一号试车台。 控制室内,上百个传感器的数据,开始像潮水般涌入屏幕。 秦振国看着身边那个平静的年轻人,深吸一口气,那只放在控制台上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用一种同样颤抖,却又无比坚定的声音问。 第82章 钟表匠 面对秦振国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李向东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一个动作,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 他没有留在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控制室,而是转身,独自一人走进了身后那片深沉的夜色里。 一号试车台,此刻就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巨大的探照灯将整个山体照得如同白昼,上百名工程师和技术员像一群紧张的工蚁,在钢铁巨兽的神经末梢上,进行着最后的检查。 万用表上跳动的数字,扭力扳手发出的清脆“咔哒”声,对讲机里传来的沙沙指令,共同交织成一曲黎明前最紧张的乐章。 秦振国没有坐下。 他就那么像一尊铁塔,杵在控制室巨大的防爆玻璃前,一遍又一遍地,用那双熬出红血丝的眼睛,扫过流程单上的每一个字。 他身后的桌上,放着一个搪瓷缸,里面的浓茶早已凉透,他却一口未动。 所有的心神,所有的意志,都已和远处那台名为“昆仑”的发动机,融为了一体。 成败,在此一举。 …… 招待所。 这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李向东没有开灯。 他只是坐在那张硬板床上,任由月光透过窗户,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影子。 他闭着眼睛,整个人如同一尊入定的老僧。 但在他的脑海里,一场远比外界更加激烈、更加复杂的风暴,正在上演。 “昆仑”发动机的每一个零件,每一条线路,每一道焊缝,都在他的意识中,被拆解,又被重组。 他像一个拥有无限时间的棋手,在脑海中那张无形的棋盘上,反复推演着明日十时之后,可能发生的一切。 点火程序启动。 涡轮开始旋转。 燃油泵入,雾化,点燃。 转速攀升,一万,三万,五万…… 每一次推演,他都会故意设置一个极端刁钻的故障。 可能是某根油路出现万分之一的压力波动。 可能是某片叶片因为材料内部的微小杂质,在极限转速下产生共振。 也可能是某一个传感器,因为低温而出现零点一秒的数据延迟。 他将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都在脑海中预演了一遍又一遍,并为每一种意外,都准备好了对应的紧急预案。 他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就在他将精神力沉浸到最深处,模拟推演进入到最关键的加力燃烧阶段时。 窗外,一道极轻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摩擦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向东的眼睛,猛地睁开。 那双在黑暗中平静如水的眸子,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被从外面轻轻推开的窗户。 一道黑影,如同一只灵猫,悄无声息地,从窗外翻了进来,落地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来人没有半分的迟疑,径直走向床边。 当那道黑影走到月光下,露出一张永远睡不醒的脸时,李向东那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放松。 是陈岩。 可他这副模样,让李向东的心,瞬间向下一沉。 陈岩没有走正门,而是用这种方式潜入,只有一种可能。 出大事了。 陈岩没有废话,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直接递到了李向东面前。 纸上没有抬头,没有落款。 只有一行用铅笔抄录下来的,冰冷的字符。 【明日十时,共赏烟花。——钟表匠】 烟花。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李向东的瞳孔里! 一瞬间,那三次惊天动地的爆炸,那片被烈焰吞噬的试车台,那四台化为废铁的发动机残骸,如同地狱绘卷,在他眼前轰然炸开! “钟表匠。” 李向东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果然。 孙志高一个快退休的老工程师,根本不可能掌握那种利用“亥姆霍兹共鸣”进行定点爆破的尖端技术。 在他的背后,还藏着一条更深,更毒的蛇! 一个代号“钟表匠”的,真正的核心内鬼! “信号是昨晚截获的,总部连夜破译。” 陈岩的语速极快。 “发信地点,就在厂区内,但具体位置还在排查。可以确定的是,这个钟表匠,对我们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他知道我们攻克了所有技术难关。” “他也知道,我们将在明天上午十点,进行最后的总装试车。” 李向东的视线,重新落回那张纸上。 “烟花……”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杀意。 这已经不是暗示了。 这是宣战! 是一封来自地狱的,狂妄到极点的邀请函! 敌人准备在明天,在132厂数千职工的希望达到顶点的那一刻。 将“昆仑”,将他们所有的心血和荣耀,炸成一朵最灿烂,也最致命的烟花! “现在最稳妥的办法,是立刻中止明天的试车。” 陈岩的声音,冷静而克制,每一个字都透着职业特工的果决。 “切断试车台所有能源,封锁现场,对全厂所有涉密人员,进行最高级别的隔离审查。” “哪怕把整个132厂翻个底朝天,也要把这个钟表匠给我挖出来!” 这是最正确,也是最理性的选择。 “不行。” 李向东却想都没想,直接否定。 他的回答,让陈岩那双永远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讶异。 “为什么?” “来不及了。” 李向东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远处那座被灯光照得亮如白昼的一号试车台。 “这个钟表匠,比孙志高谨慎一百倍。他能潜伏这么久,说明他的身份和伪装,都近乎完美。” “一旦我们中止试车,开始大张旗鼓地排查,等于直接告诉他,我们已经发现他了。” 李向东转过身,迎着陈岩的视线。 “他会立刻切断所有联系,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彻底潜伏下去。” “一个藏在暗处,随时准备给你致命一击的毒蛇,远比一个跳出来的敌人,要可怕得多。” “我们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陈岩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明白李向东的意思。 打草惊蛇的后果,不堪设想。 可不中止试车,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昆仑”被炸成废铁? 这几个月的心血,这全厂上下几千人的希望,就这么付之一炬? 这个代价,太大了。 控制室里,似乎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死局。 要么,放跑毒蛇。 要么,牺牲孩子。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李向东的脸上,却缓缓地,浮现出一丝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他看着窗外那座灯火通明的试车台,那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燃起了一股疯狂的,将计就计的火焰。 他对陈岩说。 “试车,不能停。” “不但不能停,我们还要把这场戏,演得更足,更像。”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他不是想看烟花吗?” “那我们就点一朵最大的,送给他。” “把这场烟花,变成送‘钟表匠’上路的,葬礼。” 第83章 魔鬼的脚本 陈岩脸上肌肉瞬间绷紧。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了快十岁的青年,一时间竟分不清,这个计划本身和提出这个计划的人,到底哪个更疯狂。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岩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两块砂纸在摩擦。 “那是‘昆仑’!是我们所有人拿命换来的希望!你拿它当诱饵?一旦失手,我们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来自专业特工的,对风险的本能抗拒。 “所以,不能失手。” 李向东的回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 他转过身,月光在他年轻的侧脸上投下一片冰冷的阴影。 “‘钟表匠’不是孙志高那种莽夫,他是个艺术家,一个追求完美的罪犯。他既然发来了邀请函,就说明他的作品已经完成,并且自信无人能破。” 李向东的视线,投向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试车台。 “他要的,不是一次简单的爆炸。他要的是在万众瞩目,在我们所有人的希望达到顶点的那一刻,再将这份希望,用最华丽的方式,彻底撕碎。”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虐杀。” “也正是这种病态的仪式感,给了我们唯一的机会。” 李向东收回视线,看着陈岩。 “我们必须让他以为,他赢了。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作品,一步步走向辉煌的终点。只有在他最得意,最放松,按下那个引爆烟花的按钮时,我们才能抓住他的尾巴。” 陈岩沉默了。 他那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向东,像是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被他亲手招进来的“听风者”。 他闻到了一股同类的气息。 一种为了达成目标,不惜将自己也一同摆上赌桌的,疯狂的,属于猎人的气息。 “好。” 陈岩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我陪你赌这一把。” “说吧,他会用什么手法?定时装置?还是混在燃料里的化学催化剂?我现在就去安排人手,把整个试车台,连带那台发动机,拆成零件,一寸一寸地过筛子!” “没用的。” 李向东摇头,否定了这种最直接的排查方式。 “从叶片到螺丝,从燃料到冷却液,所有进入试车台的实体物件,都经过了苏晴和你的人的双重检验。物理层面,他找不到任何下手的机会。” 陈岩的眉头皱了起来。 “那他凭什么引爆?” 李向东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当所有有形的门都被堵死之后,敌人只会从一个地方进来。”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无形之处。” “钟表匠要破坏的,不是发动机的硬件。” “而是它的灵魂。” 他看着一脸不解的陈岩,说出了一个让这位资深特工感到陌生的词汇。 “是代码。” …… 中央控制室。 几十台服务器的指示灯在微弱地闪烁,风扇发出的嗡嗡声,是这里唯一的声音。 这里是“昆仑”的大脑,储存着驱动那台钢铁巨兽运转的所有核心程序。 李向东以“试车前最后一次检查程序稳定性”为由,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秦振国没有丝毫怀疑,甚至还特意嘱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李向东关上了厚重的金属门,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 他没有走向控制台,而是径直走到了那排冰冷的,立着军绿色铁皮外壳的服务器机柜前。 他伸出手。 那只创造了“龙牙”,画出了未来图纸的手,此刻,轻轻地,贴在了主服务器冰冷的机箱外壳上。 他闭上了眼睛。 嗡——! 一瞬间,整个物理世界都消失了! 他的意识,像一股无形的电流,顺着他的指尖,瞬间沉入了那片由无数个0和1构成的,浩瀚无垠的数字海洋! 正常的程序代码,在他耳中,是一首宏伟的,充满了秩序与和谐的交响乐。 每一个指令,每一个函数,都像一个训练有素的乐手,在精准地,演奏着自己的乐章。 它们共同构成了一曲名为“昆仑”的,磅礴的,属于工业的赞歌。 李向东的精神力,化作一艘无形的潜艇,在这片数据的海洋中,极速下潜。 他过滤掉那些华丽的主旋律,开始专注于那些最细微,最不起眼的背景音。 系统日志、备份文件、冗余的注释代码…… 这些地方,就像海洋深处那些无人问津的角落,最容易藏污纳垢。 他“听”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他的精神力即将消耗殆尽时。 他听到了。 在那片和谐的交响乐章的背景里,他听到了一个极其微弱,极其隐蔽的,不和谐的音符。 那不是噪音。 它把自己伪装得很好,像是一个乐手在换气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瑕疵。 它藏在一个被标记为“历史温度数据备份”的系统日志文件里。 它的逻辑,狡猾到了极点。 它不会主动攻击,不会发出任何警报。 它只会在一个特定的条件下,被激活。 ——当发动机转速,第一次突破七万转的临界点时。 激活之后,它也只会做一件事。 它会像一个最顶尖的钟表匠,精准地,劫持通往控制台的温度与压力数据流。 然后,将这两个最关键的数据,永远地,锁死在一个绝对安全的数值上。 李向东瞬间明白了“钟表匠”那堪称完美的谋杀计划。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明天的试车现场。 当秦振国和所有工程师,激动地看着屏幕上那“完美”的数据,下达继续提升功率的指令时。 “昆仑”的内部,早已因为超温超压,变成了一个即将爆炸的,高压锅炉。 操作员,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亲手将自己创造的孩子,推向毁灭的深渊。 而那个“钟表匠”,会像一个欣赏杰作的艺术家,在人群中,静静地,欣赏着那朵由钢铁、烈焰和绝望构成的,最灿烂的烟花。 一股冰冷到极点的杀意,从李向东的身体深处,轰然炸开! 他猛地睁开眼,收回了手。 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那双眸子里,却像是凝结了万载寒冰。 能够接触到核心控制代码,并拥有修改权限的人。 能够写出如此狡猾,又对整个系统了如指掌的后门程序的人。 整个132厂,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一个人。 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工作兢兢业业,从不与人争执,甚至有些不合群的软件工程师。 张工。 李向东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陈岩像一尊雕像,靠在墙边,指间夹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 看到李向东出来,他立刻将烟掐断,迎了上去。 李向东没有停步,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只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在他耳边,留下了一句话。 陈岩的身体,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猛地一僵。 他那双永远波澜不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无法置信的震惊,随即,那震惊就迅速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狠厉的杀意所取代。 他看着李向东那单薄却又无比沉稳的背影,终于明白,这个年轻人所谓的“葬礼”,究竟要如何上演。 李向东走到了秦振国的办公室门口。 他没有进去,只是隔着门,对陈岩说。 “告诉秦总工,明天试车,我要亲自操作。” 他顿了顿,转过头,那双眼睛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亮得吓人。 “另外,让你的人,盯死张工。” “在他按下那个确认上传最终调试参数的回车键之前。” “不要惊动他。” 第84章 双簧 晨曦撕裂夜幕,为连绵的群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132厂,却比黎明前的黑暗更加肃穆。 从厂区大门到一号试车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所有进出的人员,无论职位高低,全部换上了统一的,没有一丝多余配饰的蓝色工装,胸前别着经过严格审核的通行证。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来临前的,凝固般的庄重。 防爆观察室内,气氛更是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从京城连夜赶来的几位航空部领导,和厂里所有够资格进入这里的专家,都已就位。他们没有交谈,只是沉默地,看着那扇巨大的防爆玻璃窗外,那台如同蛰伏巨兽般的“昆仑”发动机。 那是他们所有人希望的凝结。 “报告!所有管路连接完毕!传感器自检正常!” “报告!燃料系统压力稳定!符合试车标准!” 对讲机里,一道道汇报声传来,敲击着每个人的神经。 秦振国站在控制台前,像一尊铁铸的雕像。 就在他准备拿起话筒,进行最后的通话时,李向东走到了他的身边。 “秦总工。” 李向东的声音很轻。 “我需要一个备用控制台。” 秦振国一怔,转过头,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解。 “所有数据都会在主控台显示,要备用的干什么?” “以防万一。” 李向东的解释简单到近乎敷衍。 “我需要独立监控几个核心部件的原始数据流,避免主系统出现数据拥堵或延迟,造成误判。” 这个理由,在技术上无懈可击。 秦振国没有丝毫怀疑,他现在对李向东的信任,已经到了近乎盲目的地步。 “好!” 他立刻对身后的技术员下令。 “马上从备品库里调一台过来,线路接到副端口上!满足李顾问的一切要求!” “是!” …… 上午九点半。 控制室里,所有人员各就各位。 软件工程师张工,在众人羡慕的注视下,坐到了主控制台前那个最重要的位置上。 他今天特意刮了胡子,换上了一身笔挺的工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技术骨干的严肃与专注。 当他看到李向东也拉了张椅子,坐在不远处那台刚刚搭好的,其貌不扬的备用控制台前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疑惑。 但他没有多想。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那个年轻人为了彰显自己“总指挥”地位的一种方式罢了。 幼稚。 一丝轻蔑的冷笑,在他心底一闪而过,随即被即将大功告成的兴奋所取代。 他甚至主动站起身,拿着一份数据表,走到了李向东面前。 “李顾问。” 他的语气谦卑,带着请教的口吻。 “关于涡轮转速和温度的关联曲线,这里有两个参数我还是有点吃不准,您经验丰富,能不能再帮我把把关?” 他的表演,堪称完美。 一个勤奋好学,在重大任务面前虚心谨慎的技术人员形象,被他刻画得入木三分。 李向东抬起头,接过那份数据表,认真地看了看,还真的指出了其中一个他故意留下的微小瑕疵。 “这里,逻辑可以再优化一下,减少一次冗余判断。” “哎呀!原来是这样!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张工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感激涕零地连连道谢。 “谢谢您,李顾问!这下我心里彻底有底了!” 他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那微微佝偻的背影,将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发挥到了极致。 他不知道。 他面前那台主控制台,和他身后李向东那台备用控制台,虽然屏幕上显示的界面一模一样。 但它们的数据来源,却通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的,是连接着服务器的,被他精心修改过的死亡脚本。 而李向东的,则连接着一条由陈岩手下,连夜从地下管网中秘密铺设的,第二套独立的物理线路。 那条线路,绕过了服务器,直接从“昆仑”发动机的每一个传感器上,读取着最原始,最真实,也最残酷的数据。 这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暗战。 两个控制台,两套数据流,即将上演一出关乎国运的,完美的双簧。 观察室的角落里,一个穿着普通工装,正在擦拭窗户的工人,不经意间调整了一下帽檐,帽檐下,是陈岩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控制室门口,负责安保的警卫,看似随意地换了个姿势,手却更方便地搭在了腰间。 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早已悄然收紧。 只等那条毒蛇,吐出最致命的信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滑向十点。 巨大的倒计时牌上,红色的数字无声跳动,像死神的脉搏。 控制室里,安静得能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心跳。 秦振国拿起桌上的红色话筒,那只布满老茧的手,稳如磐石。 他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身旁的李向东。 李向东迎着他的视线,用一个极其轻微,却又无比坚定的幅度,点了点头。 秦振国将话筒凑到嘴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那枚小小的拾音器,发出了那声压抑了太久的,石破天惊的怒吼! “开始试车!” 命令下达。 控制台前,李向东和张工,在同一时间,伸出了手。 两根食指,同时落在了那个红色的,代表着“启动”的圆形按钮上。 一场决定生死的对决,正式拉开帷幕! 随着按钮被按下,远处那座巨大的试车台上,“昆仑”发动机发出一声如同远古巨兽苏醒般的低沉轰鸣,内部的涡轮叶片,开始缓缓转动。 主控制台的屏幕上,所有初始数据,一片完美的绿色。 张工的嘴角,在那片无人注意的阴影里,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他不知道。 他按下启动键的那个动作,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甚至他指尖因为兴奋而产生的轻微颤抖,都通过一个伪装成示波器的微型监视器,清晰无比地,实时倒映在李向东身旁的屏幕上。 第85章 死亡数据流 轰—— “昆仑”的轰鸣,不再是苏醒时的低吼,而是一头挣脱了所有枷锁的巨兽,在引吭高歌! 声浪如潮水,一波接着一波,拍打着厚重的防爆玻璃,让整个控制室的空气都随之嗡嗡作响。 主控制台上,一条代表着发动机转速的绿色曲线,平滑、有力地向上攀升,没有丝毫的迟滞与抖动。 三万转。 四万转。 五万转! 百分之五十额定推力! 噪音、震动、核心温度……所有关键指标,都像一群最守纪律的士兵,稳稳地运行在预设的绿色安全区内,甚至比设计预期还要优秀! 那声音,太带劲了! 那是一种充满了爆炸性力量感的,属于共和国工业自己的,最雄浑的咆哮! “老秦!” 观察室内,一位从京城连夜赶来的航空部领导,再也按捺不住激动,他用力拍了拍秦振国的肩膀,满脸红光。 “成了!这次看来是真成了!” 他指着窗外那台沐浴在强光下的发动机,声音里全是压不住的喜悦。 “你听听这声音!多稳!多带劲!这才是咱们争气机该有的动静!” 秦振国重重地点了下头,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没有去看领导,也没有去看那完美的曲线。 他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个坐在备用控制台前的,年轻的背影。 那里,才是这场风暴真正的风眼。 李向东像是没有听到任何外界的赞誉和欢呼。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屏幕上那两组截然不同的数据流。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主控制台,落在了张工那专注的侧脸上。 “张工。”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发动机的轰鸣。 “继续加载,目标百分之七十推力。” “收到。” 张工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下达了新的指令。 他的动作精准而自信,每一个按键都透着一股尽在掌握的从容。 他的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个发号施令的年轻人。 心中,一声冰冷的嗤笑。 继续? 当然要继续! 这个被全厂捧上神坛的毛头小子,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他已经被自己亲手编织的这片虚假繁荣彻底蒙蔽,正一步一步,亲手将他创造的奇迹,推向毁灭的深渊。 还有比这更完美的剧本吗? 张工甚至能想象到,当那朵最灿烂的烟花在试车台上绽放时,这个年轻人脸上,那从天堂坠入地狱的表情,该是何等的精彩。 他压下心头的狂喜,将所有的得意,都化作了脸上那副兢兢业业的专注。 李向东在等。 他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静静地蛰伏在自己的战位上。 他看着张工的每一个动作,听着发动机的每一次咆哮,感受着控制室内那股越来越炽热的,名为希望的情绪。 他必须等。 他必须等到那条毒蛇,吐出最致命的毒液。 必须等到那个隐藏在数据流深处的魔鬼,在最关键的节点,露出它狰狞的獠牙。 时间,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昆仑”的转速,已经攀升到了六万五千转。 距离那个预设的陷阱,只剩下最后一步。 李向东抬起手,按下了通话器。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整个控制室的空气,瞬间凝固。 “所有单位注意。” “准备冲击百分之八十五推力。” 他顿了顿,为自己的指令,给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根据理论计算,这是最容易产生涡轮叶片谐振的危险区间,我们需要采集这一阶段的全部数据。” 这句话,像一道命令,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谐振! 那是所有航空发动机的噩梦! 秦振国的手,下意识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赵立强和他的燃烧室团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主控制台那几条关键的震动与压力曲线上。 决战的时刻,到了! 张工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急促。 来了。 终于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即将喷薄而出的激动,死死压回心底。 他的手指,悬停在了那个决定一切的执行键上。 他甚至还回过头,用一种带着询问和确认的眼神,看向了李向东。 李向东迎着他的视线,轻轻地点了下头。 那一下点头,在张工看来,就是死神最后的许可。 他转回头,脸上浮现出一抹无人察觉的,残忍的微笑。 他重重地,按了下去! 指令下达! 发动机的轰鸣声,陡然拔高了一个八度! 主控制台上,代表着核心温度与涡轮压力的两条曲线,如同被注射了强心针,猛地向上一个蹿升! 观察室内,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 然而,就在那两条曲线即将触碰到橙色警戒线的前一秒。 奇迹,发生了。 那两条疯狂上扬的曲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神之手,温柔地按住。 它们瞬间停止了飙升,然后,以一个极其平滑优美的弧度,缓缓回落,最终,稳稳地,死死地,定格在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绝对安全的绿色数值上! 屏幕上,一片祥和。 “稳住了!稳住了!” 观察室里,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 紧绷的气氛瞬间被点燃,一片压抑的欢呼声响起!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 成了! 连最危险的谐振区间都闯过去了,后面就是一片坦途! 秦振国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也重重地落回了胸腔。 他看着那两条平稳得不像话的曲线,那张坚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可就在这片虚假的繁荣中。 没有人注意到。 那个坐在备用控制台前的年轻人,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在他的屏幕上。 没有奇迹。 只有地狱。 那条代表着涡轮前温度的真实读数,早已冲破了代表着绝对安全的绿色,撞碎了代表着危险的橙色,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疯狂地,冲向那条代表着材料熔毁的,血红色的死亡终点线! 1350摄氏度! 1400摄氏度! 1420摄氏度! 另一边,压力值的读数,同样像一头挣脱了牢笼的野兽,早已将安全阈值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昆仑”没有在歌唱。 它在尖叫。 它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濒死前的哀鸣! 它正在无可挽回地,走向自我毁灭的深渊! 而那个亲手缔造了这一切的魔鬼,还坐在主控制台前,享受着众人投来的,钦佩与赞许的目光。 他像一个最完美的钟表匠,为所有人,呈现了一场完美的死亡幻觉。 李向东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视线,穿过欢呼的人群,穿过那片虚假的数据。 如同一柄淬了万载寒冰的手术刀,精准地,落在了张工那张挂着谦卑笑容的脸上。 鱼,上钩了。 第86章 葬礼的钟声 李向东看着自己屏幕上那条已经彻底冲破材料极限,正在疯狂报警的真实温度曲线,又看了一眼主屏幕上那条被锁死在完美区间的虚假数据。 他知道,“钟表匠”的脚本已经被激活。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他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整个控制室的欢呼声,依旧在沸腾。 所有人都沉浸在闯过最危险谐振区的狂喜里,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的年轻人。 李向东抬起手,按下了那个连接着全场广播的通话器。 他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尽了胸腔里所有的力量,发出了一声如同在平静湖面引爆炸药的,石破天惊的怒吼! “停机!” “全体紧急制动!立刻!” 轰!!! 那两个字,像两道撕裂天空的炸雷,狠狠劈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整个控制室,那沸腾的,充满了喜悦与希望的空气,在这一声怒吼下,被瞬间抽干、凝固! 所有的欢呼,戛然而止。 所有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观察室内,那位刚刚还满脸红光的航空部领导,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巨大的动作甚至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哐当巨响! 他身旁所有的专家和领导,全都惊得站了起来,一张张面孔上写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与错愕! 停机? 为什么?! 在形势一片大好,胜利触手可及的现在,为什么要停机?! 就在所有人脑中一片空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懵时。 控制台前,秦振国动了。 他没有丝毫的迟疑,没有片刻的思考。 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李向东一眼。 在那声“停机”吼出的第一个瞬间,这位倔强了一辈子的“秦老虎”,他的身体,超越了大脑的判断,做出了一种近乎于本能的反应。 他蒲扇般的大手,像一柄从天而降的铁锤,狠狠地,砸向了那个代表着最高紧急权限的,硕大的红色制动按钮! 那是对李向东,毫无保留的,刻在骨子里的,无条件的信任! 就在秦振国的手掌即将拍下的那一刹那。 主控制台前,张工动了。 那张一直挂着谦卑与专注的脸,在李向东吼出“停机”的那一刻,彻底扭曲,碎裂! 所有的伪装,轰然剥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谋被戳破后的,极致的狰狞与疯狂! 他明白了! 自己暴露了! 这个年轻人从一开始就在演戏!那个备用控制台,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一股被愚弄的羞辱和即将功败垂成的狂怒,像岩浆般冲上了他的头顶,烧毁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他放弃了所有伪装,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疯狗,从椅子上猛地弹起,张牙舞爪地,扑向了主控制台的键盘! 他要重启加载程序! 他要强行覆盖掉紧急制动指令! 他要在这最后的几秒钟里,完成那朵最灿烂的烟花! 他要让所有人,都给他陪葬! 可他快。 有人比他更快! 就在他身体刚刚扑出的瞬间,一道黑影,如同鬼魅,从他身侧那张一直沉默工作的助理工程师座位上,闪电般暴起! 那人没有一句废话,动作干净利落到了极点。 一个精准的侧步,手臂如同一条钢铁的蟒蛇,瞬间缠住了张工前扑的脖颈,另一只手化作铁钳,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向后一拧!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骼错位声响起! “啊——!!!” 张工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地,按在了冰冷坚硬的控制台上! 他的脸,重重地砸在键盘上,砸出了一串无意义的乱码。 那张扭曲的脸,距离那个他梦寐以求的回车键,只剩下不到十公分。 却成了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几乎就在张工被制服的同一秒,李向东的手指,早已在备用控制台的键盘上,拉出了一片残影! 他早已写好的,专门针对“钟表匠”后门程序的防火墙协议,被瞬间激活! 一行行绿色的,代表着绝对权限的代码,如同最精锐的禁卫军,疯狂涌入系统! 【切断数据流!】 【强制接管温控模块!】 【所有安全阀门,开启至百分之百!】 【紧急冷却系统,启动!】 一连串的指令,在零点几秒内,被精准地执行! 他像一个最高明的外科医生,在心脏即将爆炸的前一秒,用最快的手法,切断了那条通往死亡的血管,同时,将所有的救命药剂,全部注入! 力挽狂澜! 随着李向东的强行介入,那道被“钟表匠”精心屏蔽的,通往主控制台的真实数据,瞬间决堤! 滴——滴——滴——!!! 整个大厅,在死寂了两秒后,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如同末日降临般的警报声,彻底淹没! 主控制台那片原本祥和安宁的绿色屏幕,在这一刻,顷刻间,被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所吞噬! 代表着涡轮温度的读数,疯狂地闪烁着一个让所有工程师灵魂都在颤抖的数字——1680℃! 压力值,早已冲破了仪表能够显示的上限! 那两条狰狞的,如同恶鬼獠牙般的死亡曲线,就那么赤裸裸地,呈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观察室内,刚刚还沉浸在喜悦中的领导和专家们,一个个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呆立在原地,浑身冰冷,面无人色。 他们看着那片血红的屏幕,看着那恐怖的真实数据,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们终于明白,刚才那声“停机”,不是胡闹。 那是在地狱之门即将关闭的前一秒,将他们所有人,都从里面硬生生拽了出来! 后怕! 极致的后怕,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不可能……” 被死死按在控制台上的张工,看着那片宣告着自己彻底失败的血红,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像一头真正的野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一阵绝望而不甘的嘶吼! “这不可能!我的代码是完美的!是天衣无缝的!” “你们是怎么发现的?!你们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他的嘶吼,在尖锐的警报声中回荡,像一首送葬的哀乐。 就在这时,一个不修边幅的身影,从观察室那个一直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缓缓走了出来。 陈岩将头上的工装帽摘下,随手扔在一边。 他走到张工面前,将一份文件,轻轻地,扔在了他那张因为屈辱和不甘而扭曲的脸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钟表匠,你的时间,到了。” 说完,他不再看这个已经彻底废掉的棋子。 他转过身,迎着大厅里那上百道惊魂未定的视线,用一种清晰有力的声音,宣布道。 “现在,危机解除。” 他顿了顿,将视线,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无比平静的年轻人。 “李顾问,请继续你的表演。” 舞台,被重新交还给了李向东。 第87章 震世龙吟 尖锐的警报声,依旧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疯狂戳刺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那片血红色的屏幕,是地狱的倒影。 所有人都还僵在原地,被那恐怖的真实数据,震得魂飞魄散。 李向东却像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他站在那台小小的备用控制台前,深吸一口气,那双修长的手,重新落在了键盘上。 他成了风暴的中心,唯一的定海神针。 他的手指再次化作了一片残影,但这一次,不再是斩断死亡锁链的决绝。 而是一位最顶尖的外科医生,在为一颗刚刚从鬼门关抢救回来的心脏,进行最精细的,缝合与安抚。 一行行温和而又充满了绝对控制力的指令,通过那条独立的物理线路,被精准地注入“昆仑”那濒临崩溃的神经中枢。 【一级燃油泵,流量下调百分之三十。】 【涡轮导向叶片,角度微调零点五度,释放超压。】 【冷却循环系统,切换至低频脉冲模式,避免热应力冲击。】 他的每一个指令,都像一剂最有效的镇静剂。 主屏幕上,那两条狰狞的死亡曲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温柔地,一点一点地抚平。 那疯狂跳动的数字,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落。 一千六百度。 一千五百度。 一千三百百度。 那刺耳的警报声,也随之减弱,最终,在一声悠长的余音后,彻底消失。 血红色的屏幕,重新被代表着安全的绿色所取代。 狂躁的巨兽,在他的指尖下,重新变得温顺。 控制室里,那凝固的空气,终于开始重新流动。 一阵阵粗重的,劫后余生般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赵立强和他的团队,看着那条平稳回落到安全区的温度曲线,一个个都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瘫软在了椅子上。 他们看着李向东的背影,那眼神,已经不能用敬佩来形容。 那是凡人在仰望神明。 李向东缓缓停下了手。 他站起身,转头,看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像一尊铁塔般,守在他身后的老人。 他轻轻地点了下头。 秦振国看懂了。 他那双熬红的眼睛里,瞬间重新燃起了比之前更加炽热,更加疯狂的火焰!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红色话筒,那只刚刚还因为后怕而微微颤抖的手,此刻,稳如磐石。 他将话筒凑到嘴边,用一种近乎于咆哮的,带着无尽骄傲与信任的声音,向整个厂区,向所有关注着这里的人,下达了新的命令。 “故障排除!” “试车,继续!” 这道声音,通过广播,传遍了厂区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刚刚因为警报声而揪紧了心的工人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了一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的,震天的欢呼! 控制室内,再没有人坐着。 所有的工程师,所有的专家,全都站了起来。 他们像一群最虔诚的信徒,围绕在控制台周围,屏住呼吸,准备见证那被中断的奇迹,重新上演。 李向东重新坐下。 这一次,他没有再用那台备用的机器。 他直接走到了主控制台前,那个属于“钟表匠”的位置。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一敲。 屏幕上,一个简洁的对话框弹出。 【“钟表匠”后门程序已隔离,是否彻底清除?】 李向东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伸出食指,在那个代表着“是”的选项上,轻轻一点。 像碾死一只蚂蚁。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将目光投向了“昆仑”。 “加载程序,重启。” 他的声音,通过话筒,传遍全场。 “目标推力,百分之百。” 轰——!!! 没有了恶意代码的干扰,没有了暗中毒蛇的窥伺。 “昆仑”那被压抑的,真正的力量,在这一刻,被彻底释放! 那声音,不再有任何一丝的杂质。 纯粹,雄浑,充满了无可匹敌的自信! 转速曲线,像一支脱弦的利箭,以一个完美的,无可挑剔的角度,悍然向上! 三万转! 五万转! 七万转! 势如破竹! 之前那个让所有人都心惊胆战的谐振危险区,这一次,被它轻而易举地,一穿而过! 所有的压力曲线,所有的温度曲线,都像教科书里的范例一般,完美得令人窒息! 观察室内,那位航空部的领导,双手撑在玻璃上,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身旁,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专家们,一个个都攥紧了拳头,那一张张布满褶子的脸上,是无法抑制的,期待与激动。 他们知道。 他们正在见证历史。 一个属于共和国航空工业的,全新的历史! 当屏幕上,代表着推力的数字,稳稳地跳到“95%”时。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 按照国际惯例,试车到这一步,已经可以宣告成功。 剩下的,只是在安全范围内,进行耐久性测试。 然而。 李向东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 他看着屏幕上那片完美的绿色,那双平静的眸子里,燃起了一股属于工程师的,最极致的骄傲与疯狂! 他伸出手,握住了那个虚拟的,代表着最终权限的推力杆。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 他一把,将推力杆,狠狠地,推到了底! “加载至百分之一百!” “全功率运行!” 他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判词! 瞬间! 整个世界,都仿佛失去了声音! 那是一种超越了听觉极限的,无法用任何语言去形容的,绝对的咆哮! 呜——!!! 那不再是机器的轰鸣! 那是一条被囚禁了五千年的东方巨龙,在挣脱了所有束缚之后,仰天发出的,第一声震彻九霄的龙吟! 声浪,化作了实质的冲击波! 控制室厚达半米的防爆玻璃,在这声龙吟下,发出了痛苦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桌上的搪瓷茶缸,被震得跳起了舞,里面的茶水飞溅而出! 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胸膛,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地,一记接着一记地重击! 血液,在血管里沸腾! 灵魂,在骨髓里战栗! 那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山体,穿透了高远的云层,响彻在132厂的每一寸土地上! 它在向全世界宣告! 我们,来了! 就在这片足以让天地都为之失色的龙吟声中。 秦振国那如山般坚挺的脊梁,再也绷不住了。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此刻,却像一个受了委屈终于见到亲人的孩子。 两行滚烫的,浑浊的老泪,从他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眶里,决堤而下。 他没有去擦。 他就那么站着,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咧开嘴,无声地,笑着,哭着。 他身旁,那位在空气动力学领域钻研了一辈子的刘总工,颤抖着手,摘下了自己的老花镜,用那满是油污的衣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早已模糊的镜片。 热处理车间的王师傅,那个壮硕如铁塔的汉子,此刻却像个孩子,蹲在地上,将脸埋进粗糙的手掌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他们等这一声龙吟。 等得太久了。 等白了头发,等驼了脊梁,等干了青春。 他们在这片深山里,咽下了太多的委屈,背负了太多的骂名,扛起了太多的牺牲。 为的,就是今天。 为的,就是这一声,足以告慰所有先辈英灵的,震世龙吟! 第88章 薪火相传 那一声震彻九霄的龙吟,终于缓缓停歇。 可它的余威,却化作了实质的,滚烫的浪潮,席卷了132厂的每一个角落,点燃了每一颗压抑已久的心脏。 死寂。 长达十秒钟的死寂之后。 轰!!! 整个厂区,像是被引爆的火药桶,爆发出了一阵足以掀翻屋顶的,山呼海啸般的狂欢! “赢了!!” “我们赢了!!!” 工人们扔掉了手里的工具,工程师们丢下了手中的图纸。 他们通红着眼睛,嘶吼着,咆哮着,像一群赢得了全世界的孩子。 他们冲向彼此,不分职位,不分工种,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拥抱在一起,重重地拍打着对方的后背。 热处理车间,王师傅一把将身旁一个瘦弱的年轻徒弟举了起来,扛在肩上,那张被炉火熏得黝黑的脸上,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肆意流淌。 燃烧室项目组,赵立强和他那群骄傲的工程师们,再也维持不住平日里严谨的做派,他们围成一圈,将彼此的胳膊搭在一起,又蹦又跳,像一群刚走出考场的学生。 在这片狂喜的海洋中心,李向东被一群年轻的技师们高高举起,一次又一次地,抛向空中。 每一次升空,他都能看到一张张因为极致的激动而扭曲的脸。 每一次落下,他都会被无数双粗糙而又滚烫的手,稳稳接住。 这是属于集体的胜利。 这是用无数个不眠的日夜,用无数人的汗水与牺牲,共同浇筑出的,最滚烫的荣耀。 就在这片狂欢的浪潮即将达到顶峰时。 京城来的那位航空部领导,在一众随行人员的簇拥下,快步走了进来。 他的步伐极快,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有压不住的狂喜,有发自肺腑的激动,但更多的,是一种风暴过后的后怕,和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 他没有去看那片已经恢复正常的屏幕,也没有去慰问那些精神恍惚的专家。 他径直走到了秦振国和李向东的面前。 整个控制室的空气,随着他的走近,再一次凝固。 “胡闹!” 领导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没有表扬,没有庆贺,他用一种近乎训斥的严厉口吻,死死地盯着秦振国。 “秦振国!你好大的胆子!” “将计就计?拿国之重器当诱饵?拿全厂几千人的心血去赌?!”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钢针,扎得在场所有人的神经一阵刺痛。 “你知不知道,一旦失败,会是什么后果?!” “你这是在拿共和国的航空事业开玩笑!这是无组织!无纪律!” 一顶顶大帽子,毫不留情地扣了下来。 刚刚还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众人,瞬间被打回了冰冷的现实。 是啊。 太险了。 这其中的风险,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足以让人浑身冒出冷汗。 “报告首长!” 秦振国猛地挺直了那山一样厚重的脊梁,向前一步,将李向东完全挡在了自己身后。 他没有半分辩解,也没有丝毫委屈。 那张布满油污和泪痕的脸上,是一种铁打的担当。 “这次行动,是我个人独断专行,是我批准的!” “所有的风险评估,是我做的!所有的命令,是我下的!” “李向东同志只是执行者!” 他顿了顿,虎目圆睁,声音洪亮如钟。 “一切责任,由我秦振国,一人承担!要杀要剐,悉听遵便!” 话音落地,掷地有声。 控制室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场风暴即将来临时,那位一直板着脸的领导,紧绷的嘴角,却忽然松弛了下来。 那双严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藏不住的笑意。 他绕过像头护犊子老熊一样的秦振国,走到李向东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随行秘书手中,拿过一个牛皮纸公文包,从里面,抽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 他将文件,轻轻拍在了秦振国的手上。 “你承担?你承担得起吗?” 领导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但话里的分量却更重了。 “不过,这次算你歪打正着。” 他看了一眼那份文件,话锋陡然一转。 “你以为陈岩那小子敢这么玩,背后没人点头?我们给了你们最大的自主权,就是想看看,你们132厂,到底有没有啃下这块硬骨头的血性和本事!” “事实证明,你们不仅有,而且干得比我们所有人预想的,还要漂亮!” 这种先抑后扬的巨大反转,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领导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李向东的脸上,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许与肯定。 “李向东同志,你这次,不光是技术上力挽狂澜,更是用胆识和脑子,挖出了潜伏在我们心脏里最深的那颗毒瘤——钟表匠!” “你保住的,不仅仅是一台发动机!” “你保住的,是咱们未来几十年,能不能挺直腰杆子走路的,命根子!” “你的功劳,无与伦比!” 说完,他对着身后的联合调查组负责人,重重点了下头。 那位穿着军装,一脸严肃的负责人立刻上前一步,展开了手中的另一份文件,用一种庄严洪亮的声音,开始宣读。 “鉴于132厂全体职工,在‘航发大会战’中,不畏艰难,顽强拼搏,攻克了世界级技术难关,并成功揪出敌特分子,经上级研究决定!” “授予132厂,集体一等功!” 轰! 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负责人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宣读。 “授予李向东同志,个人特等功!” “授予奖章一枚,奖金一万元!” 特等功! 这三个字,让雷鸣般的掌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脸平静的年轻人。 建厂几十年来,还从未有人,获得过如此殊荣!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加山呼海啸般的掌声! 那掌声,发自肺腑,充满了最真诚的敬佩与喜悦! “下面,请132厂总工程师,秦振国同志,上台讲话!” 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秦振国被众人推上了临时搭建的讲话台。 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向来以铁血刚猛著称的“秦老虎”,会发表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讲。 然而。 秦振国站上高台,却没有走向话筒。 他只是默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早已被油污浸透,却依旧笔挺的蓝色工装。 那动作,无比认真,无比庄重。 然后,在全场上百道错愕的视线中。 他转过身,看向了台下,那个站在人群最前方的,年轻的身影。 他后退一步。 猛然并拢双脚。 抬起手臂。 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军礼。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所有的掌声,所有的喧嚣,都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个无声的,却重于泰山的军礼。 台下,李向东愣住了。 他看着台上那个向自己敬礼,脊梁挺得笔直的老人。 他瞬间明白了这个军礼的分量。 那不是上级对下级的嘉奖。 那是一个老兵,对另一个士兵的,最高认可。 那是一个前辈,在向未来,托付自己的信仰与荣光。 李向东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 他猛地立正,抬起手臂,用同样标准,同样坚定的姿势,回了一个军礼。 一老一少。 两个军礼,在空中无声交汇。 完成了最庄严的精神交接。 “呜……” 台下,热处理车间的王师傅,那个铁塔似的汉子,再也忍不住,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却怎么也抹不干净那汹涌而出的泪水。 他身旁,刘总工,赵立强,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工程师,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技术员,一个个都红了眼眶。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秦振国这一辈子,只对两种人敬礼。 一种,是牺牲的战友。 另一种,是值得他托付生命与荣耀的英雄。 不知过了多久。 秦振国缓缓放下手。 他走下台,一步一步,走到李向东面前。 他伸出那只砂锅大的,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重重地,拍在了李向东那略显单薄的肩膀上。 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一句话。 那声音,沙哑,却重逾山岳。 “共和国的未来。” “拜托了。” 李向东迎着老人那双写满了信任与期许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枚沉甸甸的,闪耀着金色光芒的特等功勋章。 那上面承载的不仅仅是荣誉。 更是一份用生命与信仰铸就的,属于整个民族的责任。 第89章 不再一个人 狂欢的声浪,直到午夜才渐渐平息。 132厂像是耗尽了积攒几十年的力气,在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后,沉沉睡去。 只有一号试车台的探照灯还亮着,像一座沉默的灯塔,守护着那台名为“昆仑”的,刚刚降世的神祇。 招待所后方的小山坡上。 月色如水,将松林和草地洗刷得一片银白。 李向东和苏晴并肩走在蜿蜒的小路上,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周围很静,只有风穿过林间的呜咽,和远处厂房偶尔传来的,机器冷却时发出的金属收缩声。 “等第一批‘昆仑’列装,132厂就要扩建了。” 李向东开口,打破了这份静谧。 他的声音很平,像是随口闲聊。 “到时候,研发中心和生活区要分开,家属院那边也得重新规划,再盖几栋新的宿舍楼。” 苏晴安静地听着,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 “秦总工他们,忙了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 “王师傅的那个宝贝徒弟,是个好苗子,可以重点培养。” 李向东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的都是厂里的事,是那些熟悉的人,是这片他用生命守护过的土地。 他没有提那惊心动魄的试车,没有提那片血红的屏幕,更没有提那个代号“钟表匠”的幽魂。 仿佛那一切,都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苏晴也没有问。 她只是静静地陪着他走,听着他用一种近乎于规划未来的语气,描绘着132厂的蓝图。 她知道,这个男人习惯了将所有的重量,都自己一个人扛在肩上。 他向别人展示的,永远是风平浪静的海面。 没人知道,那海面下,曾有过怎样惊天的风暴。 两人走到山坡的最高处,停下了脚步。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沉睡中的厂区。 那些在月光下泛着冷硬光泽的厂房,此刻,却像一个个温顺的巨人,呼吸平稳。 气氛静谧而美好。 胜利的喜悦,像醇厚的酒,在空气中慢慢发酵,让人微醺。 就在这时。 苏晴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身,看着李向东。 “李向东。”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了这片宁静的夜色里。 “我后来想了想,其实很后怕。” 那轻松的,带着些许醉意的氛围,被这句话,轻轻地,戳破了。 空气,瞬间变得有些凝重。 李向东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顿。 他以为,苏晴说的是那个隐藏在代码里的后门程序,是那个差点就成功的阴谋。 他正要开口,用一些技术上的分析来安慰她,告诉她一切都已过去。 苏晴却摇了摇头。 她抬起头,那双在月光下清澈如洗的眸子,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对技术的恐惧,没有对敌人的憎恨。 只有一种更纯粹,也更令人心悸的东西。 “我不是怕发动机会爆炸。”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我是怕你……”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需要鼓起全身的勇气,才能说出后面那几个字。 “会出事。” 轰。 这几个字,很轻,却像一颗无声的炸弹,在李向东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苏晴没有回避他的视线,她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在你吼出停机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停了。” “在你冲到主控台,强行接管程序的时候,我连呼吸都忘了。” “我看着屏幕上那条疯狂往上冲的温度曲线,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在想,如果你……” 她的话,说不下去了。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去描述的恐惧。 在那个瞬间,她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个永远相信数据和科学的天才科学家,第一次发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远比冰冷的科学公式,更让她感到无力和恐惧。 那就是,失去。 李向东沉默了。 他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月光凝固的雕像。 他听着她的话,感受着她话语里那沉甸甸的,几乎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分量。 他一直以为,自己背负的,是整个项目,是几千人的希望,是共和国的未来。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 原来,还有一个人的心脏,曾和那台濒临爆炸的发动机,以同样的频率,在死亡的边缘,疯狂跳动。 他忽然正视了自己内心深处,那片一直被他用理智和责任牢牢压制住的,柔软的角落。 他没有说一些轻飘飘的,诸如“别怕”之类的安慰话。 那太轻了。 配不上她这份沉甸甸的后怕。 他只是伸出手。 动作有些迟缓,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那只曾画出未来图纸,曾打造出“龙牙”,曾挽狂澜于既倒的手,此刻,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轻轻地,将她鬓角一缕被夜风吹乱的头发,拨到了耳后。 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微凉的耳郭。 两人都是身体一僵。 那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李向东收回了手。 他看着苏晴的眼睛,那双因为坦诚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 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到近乎于宣誓的语气,缓缓开口。 “我明白了。” 他顿了顿,像是在将这个承诺,深深地,烙进自己的骨血里。 “以后我会更小心。” “因为……” “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这个承诺,没有一个爱字,却胜过了世间所有的甜言蜜语。 它沉稳,厚重,充满了属于一个男人最顶级的担当。 苏晴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一层薄薄的水雾,迅速氤氲了她的眼眶,让眼前的世界,和天上的月亮,都变得有些模糊。 她没有哭。 她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下头。 夜风,还在吹。 这一次,却只剩下温柔。 第90章 飞羽 清晨。 山间的薄雾,像一层浸透了凉意的纱,笼罩着整座132厂。 那震彻了一整夜的欢呼与喧嚣,终于沉淀下来,化作了空气中一种安静的,带着疲惫的满足。 招待所门口,一辆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吉普车,正静静地等待着。 李向东、苏晴、陈岩三人,并肩站在车旁。 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望着这座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巨大工厂。 那高耸的烟囱,那连绵的厂房,那每一扇窗户背后,都仿佛还残留着通宵达旦的灯火和无数张熬红了的眼睛。 三个月的浴血奋战,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 从最初的举步维艰,到“龙牙”出世时的狂喜,再到试车台上那惊心动魄的生死一线。 这座深山里的钢铁丛林,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和他们的血脉,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离别,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 空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淡的伤感在弥漫。 “走吧。” 陈岩最先收回视线,他拉开车门,声音有些干涩。 就在这时。 一阵杂乱而又急促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李向东和苏晴循声望去,都愣住了。 一群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师傅,正快步朝这边走来。 为首的,正是热处理车间的王师傅,还有铸造车间那位壮硕如铁塔的汉子。 他们的身后,跟着十几位脸熟的,在各自岗位上都是顶梁柱的特级技工。 这些平日里与钢铁炉火为伴的硬汉,此刻却像一群做了错事怕被发现的孩子,脸上带着一种朴实到近乎笨拙的局促。 每个人的手上,都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网兜,或者用报纸精心包裹着什么东西。 “李顾问!苏工!” 王师傅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跟前,他那张被炉火熏得黝黑的脸上,涨得通红。 他将手里那个沉甸甸的网兜,不由分说地,就往李向东怀里塞。 “俺们也没啥好东西,这是俺家老婆子攒了大半年的土鸡蛋,还有几块自家熏的腊肉!” “你们在京城里肯定吃不着这个味儿!拿着,路上吃!” 他身后,铸造车间的主任也挤了上来,将一个用油纸包得方方正正的东西塞到苏晴手里。 “苏工,这是山里采的野菌子,晒干了的,炖汤最香了!你一个姑娘家,要多补补身子!” “拿着!必须拿着!” “李顾问,这是我们车间几个老师傅凑钱买的麦乳精!” “还有这个!苹果!咱们这儿的苹果甜!” 一群质朴的汉子,七嘴八舌地,将他们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往三人手里、车里塞。 那不是礼物。 那是一颗颗滚烫的,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激的,最真诚的心。 “王师傅,各位师傅,这我们不能收……” 李向东和苏晴连连摆手,想要婉拒。 可他们哪里是这群铁塔般汉子的对手。 那些提着礼物的手,像是焊在了他们身上,推都推不开。 “啥不能收?!” 王师傅眼睛一瞪,那股子在车间里指挥若定的火爆脾气又上来了。 “你们救了厂子,救了咱们几千号人的饭碗!俺们要是连这点心意都不让表达,那成啥了?白眼狼吗?!” 他这一嗓子,吼得周围所有人都重重点头。 李向东看着他们那一张张执拗的脸,看着他们那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神,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他只好收下。 苏晴也默默地,接过了那包沉甸甸的干菌子。 这份质朴的谢意,比任何奖章都来得更重,也更暖人心。 就在这片推让之间。 一道洪亮如钟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都围在这儿干什么?!” 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路。 秦振国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手上没有拿任何东西,只是背着一只手,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工人们看到他,都下意识地安静了下来,像一群见到了班主任的学生。 秦振国走到李向东面前,视线在他怀里那堆土特产上扫过,然后,又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 他的掌心,托着一个用崭新的红布,精心包裹着的小物件。 他将那个红布包,递到了李向东面前。 李向东一怔。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那个小小的红布包上。 李向东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红布一层层打开。 当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的瞬间。 苏晴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那是一枚金属羽毛。 它大约有巴掌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极其深邃的,带着幽蓝光泽的金属色。 它的表面,被打磨得像一面镜子,光滑得可以清晰地倒映出李向东的脸。 它的边缘,呈现出一道道极其优美,充满了空气动力学美感的柔和弧线。 在清晨的阳光下,它闪耀着一种令人心醉的,属于顶级工业艺术品的光芒。 李向东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昆仑”发动机的涡轮叶片。 可它又完全不一样。 它没有了作为零件时的冰冷与锋利,反而多了一种经过千锤百炼之后的温润与厚重。 “试车的时候,报废了一批。” 秦振国那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 “我挑了片还算完整的,用砂轮,亲手磨的。” 他的视线,落在那枚金属羽毛上,那双虎目里,是罕见的温柔。 “它没能成为‘昆仑’的一部分,是它的遗憾。” “但它也见证了‘昆仑’的诞生,是它的荣耀。” 秦振国抬起头,迎着李向东的视线,一字一句,郑重无比。 “我希望你,能带着我们这些老家伙们,飞不动的梦想。” “飞得更高,飞得更远。” “去看看我们这辈子,都看不到的风景。” 话音落下。 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那枚小小的“飞羽”,在这一刻,仿佛拥有了千钧的重量。 它承载的,不仅仅是一位老人的期许。 它承载的,是整整一代军工人,用青春、汗水、乃至生命,所铸就的,那个关于星辰大海的,最滚烫的梦想。 李向东伸出双手,郑重地,从秦振国那布满老茧的掌心,接过了这份礼物。 入手微凉,却仿佛有一股灼人的热流,顺着他的指尖,直抵心脏。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后退一步,对着眼前的老人,对着他身后那群质朴的工人。 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 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汽车,终于缓缓开动。 车窗外,秦振国站在晨雾里,没有再敬礼,只是那么站着,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着这片土地的山神。 他身旁,王师傅,赵立强,还有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在用力地挥着手。 他们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和那片连绵的厂房一起,被晨雾彻底吞没。 车内,一片安静。 李向东摊开手掌,静静地看着那枚飞羽。 他能感受到,那上面还残留着秦振国手掌的温度,和一种永不磨灭的,属于钢铁的执念。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优美的弧线。 他的目光,穿过车窗,望向了远方那片更加广阔的天地。 前路漫漫。 但他知道。 自己不是一个人在飞。 第91章 特别的情话 吉普车碾过碎石,发出一阵沉闷的颠簸。 李向东没有回头。 他只是透过车窗,看着那些熟悉的身影,在晨雾中一点点后退。 秦振国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就那么站着,纹丝不动。 王师傅和他身旁那群铁塔似的汉子,还在用力地挥着手,那动作的幅度大得有些笨拙,却充满了最质朴的力量。 车子转过一个弯。 再也看不见了。 李向东收回视线,靠在了冰冷的车座上。 陈岩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将车速放得更缓了一些。 车厢内,一片安静。 只有轮胎碾压路面的声音,和那包被塞进车里的土鸡蛋,偶尔因为颠簸而发出的轻微碰撞声。 李向东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后视镜上。 镜子里,那片连绵的厂房,和那座巍峨的青山,正在飞速地缩小,模糊,最终,被甩在身后,变成了一个遥远而又清晰的坐标。 三个月的时光,像一部被高度压缩的电影,在镜中那片小小的世界里,无声地,一帧帧闪过。 他看见了第一次踏入132厂时的满目疮痍。 看见了“龙牙”横空出世时,赵立强那群人眼中的光。 看见了那片血红色的屏幕,和那撕心裂肺的警报。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了那一声震彻九霄的龙吟,和秦振国那张布满了泪水与骄傲的,苍老的脸。 李向东缓缓地,将视线从后视镜上移开。 他转过头,看向车窗前方,那条在晨光中无限延伸的,通往远方的土路。 口袋里,那枚金属羽毛的轮廓,坚硬而又温润。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隔着布料,将它紧紧握住。 入手冰凉,却仿佛有一股灼人的热流,从掌心,缓缓注入四肢百骸。 离别的感伤,在这股温热中,悄然沉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坚定。 …… 绿皮火车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载着离人,驶向京城的方向。 独立的软卧包厢内,隔绝了外界的嘈杂。 桌上,放着一个军绿色的搪瓷水壶,正冒着丝丝热气。 李向东和苏晴相对而坐。 没有了任务的压力,没有了旁人的注视,两人之间的空气,都变得柔软了许多。 苏晴正拿着一支铅笔,在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那上面,是一连串复杂的材料分子式和热力学公式。 “‘龙牙’的涂层配方,在超过一千五百度后,性能衰减曲线还是有些陡峭。” 苏晴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属于科学家的,纯粹的光芒。 “虽然这次顶住了,但离理论上的极限,还有百分之三的提升空间。” 她的语气,不是在质疑,而是在探讨一种更完美的可能。 “问题应该出在钼元素的配比上。” 李向东接过话头,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我当时为了追求高温下的稳定性,钼的比例放得有些保守了。如果能增加零点五个百分点,同时引入微量的铼,或许能让涂层的晶体结构,在超高温下更具韧性。” “铼?” 苏晴的眼睛亮了一下,笔尖在纸上飞快地演算起来。 “你是说,利用铼元素独特的时效硬化效应,来抵消高温蠕变?” “对。” 李向东点头。 “就像在水泥里加入钢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 那些在外人听来如同天书般的专业术语,在他们之间,却成了最默契,也最动听的情话。 他们讨论着叶片的曲率,争论着冷却系统的流体力学模型,复盘着那段惊心动魄的数据流攻防。 这不像是一场任务的总结。 更像是一对最顶尖的匠人,在共同欣赏和打磨一件属于他们的,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聊着聊着,苏晴的笔尖忽然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视线越过那些冰冷的公式,落在了李向东的脸上。 “其实,我最佩服的,不是你设计的‘龙牙’,也不是你写的防火墙。” 李向东一怔。 “是那些老师傅。” 苏晴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 “我看了王师傅他们的手,那上面全是几十年被火星烫出来的疤,和被砂轮磨出来的茧。” “还有铸造车间的那些师傅,在那么简陋的条件下,硬是用最原始的翻砂法,浇筑出了精度误差不超过零点一毫米的涡轮盘。” “他们的手,比任何精密的仪器,都更可靠。” 李向东沉默了。 他想起了秦振国递过“飞羽”时,那双布满裂纹和油污的手。 那双手,能造出共和国战鹰的心脏,却连一枚小小的金属羽毛,都磨得那么粗糙。 那不是技术不行。 那是岁月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勋章。 “他们那一代人,才是真正的脊梁。” 李向东轻声说。 “把一辈子的心血,都熔进了国家的炉子里,烧成了我们脚下的路。” 苏晴看着他,看着他提起那些老师傅时,眼中那份感同身受的敬意。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算无遗策,仿佛无所不能的“听风者”。 他只是一个对前辈怀有最赤诚敬意的,年轻的工程师。 这种卸下所有光环后的真实,比任何时候,都更让她心动。 她伸出手,拿过桌上的搪瓷水壶,为李向东那已经空了的茶杯,续满了水。 水汽袅袅,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以后,我们就是他们的手和眼。” 苏晴将茶杯轻轻推到他面前,一字一句。 “替他们,去走完那条路,去看完那片风景。” 李向东抬起头,迎上她的视线。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和自己清晰的影子。 他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卸下了所有重负的轻松。 他端起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火车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 眼前,陷入了短暂的黑暗。 只有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在黑暗中,坚定而又清晰地,回响着。 他看不见苏晴的脸,却能感受到,她就在对面,安静地坐着。 这让他感到无比心安。 光明,再次从前方涌来。 火车冲出隧道,窗外,是一片被阳光照得金黄的,广袤的原野。 李向东看着杯中清亮的茶水,和水面上,那片温暖的阳光。 他低下头,轻轻抿了一口。 茶很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 第92章 港湾与熔炉 火车进站,刺耳的刹车声划破站台的喧嚣。 李向东拎着个半旧的帆布包,混在人潮里走下车。 脚踩在坚实地面的那一刻,一股子煤灰、劣质烟草和饭馆飘来的油烟味儿,混在一起,灌满了他的肺。 熟悉的味道。 他没急着回家,而是顺着红星厂斑驳的围墙,不紧不慢地溜达。 高大的烟囱还是老样子,默不作声地吐着灰白的烟。熟悉的厂房在午后阳光里,投下大片大片的影子。 一切都没变。 但他自己,已经和离开时不一样了。 快走到那栋灰扑扑的家属楼下时,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快了起来。 人还没到家,一股霸道无比的香味就先到了。 葱姜蒜爆锅的呛香,混着肉块下锅后独有的焦香,精准地钻进他鼻子里,勾着他的魂儿。 他笑了。 摸出钥匙,开门。 “姐,我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 一个带着嗔怪的声音立刻从厨房里杀了过来。 李丽华腰上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手里还攥着锅铲。当她看清门口那个风尘仆仆,但眼神却沉静得吓人的弟弟时,嘴里的那点埋怨,就全变成了心疼。 “赶紧洗手去!就等你开饭了!” 桌上,两菜一汤。 一盘油光锃亮的红烧肉,一盘清炒豆芽,还有一锅滚烫的冬瓜汤。 李向东什么话都没说,抄起筷子就夹了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结结实实塞进嘴里。 软烂,入味,酱香浓郁。 这股子带着家里烟火气的味道,顺着舌头一路烫到胃里,把他从蜀都带回来的最后一丝疲惫和寒意,都给驱散得干干净净。 “慢点吃,锅里还有。” 李丽华看他那饿死鬼投胎的吃相,又好气又好笑,一个劲儿地往他碗里夹菜。 “这次出差顺不顺利?又瘦了。” “顺利。” 李向东嘴里塞满了饭,含糊地应着。 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却又踏实无比。 李丽华收拾碗筷,李向东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用牛皮纸信封包得整整齐齐的东西。 他把信封放在桌上,推到姐姐面前。 “姐。” 李丽华擦桌子的手停住了,不解地看他。 “这是什么?” “你打开。” 李丽华狐疑地捏起信封,很轻,不像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她撕开封口,从里面抽出来的,不是钱,也不是信。 是一本崭新的,带着银行油墨香的红色存折。 她下意识地翻开。 视线落在户主姓名那一栏,“李丽华”三个字清清楚楚。 再往下移。 存款金额。 那是一串长得有些吓人的零。 她的呼吸,一下子就停住了。 那双原本麻利地收拾着家务的手,这会儿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抖得不成样子。 “啪嗒。” 存折掉在了桌上。 “向东……这……这是……” 她的嗓子干得厉害,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砂纸在搓。 一万。 整整一万块。 在这个工人月工资才三十出头的年代,这个数字,砸得她头晕目眩,分不清是真是假。 李向东没解释钱是哪来的。 他只是捡起桌上的存折,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重新塞回姐姐那冰凉的手里。 他看着她那双因震惊而瞪圆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沉甸甸的。 “姐,以后别那么累了。” “想干什么,就去干。” “买好看的裙子,去以前舍不得进的馆子,或者就待在家里看书听歌,都行。” 他伸出手,轻轻抚平了姐姐因为惊吓而紧锁的眉头。 “以后,我养你。” 最后四个字,像一声闷雷,在李丽华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她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弟弟。 脸还是那张年轻的脸,可那双眼睛,却深得像海,沉稳,有力,能装下她所有的不安和慌张。 家还是这个家。 可那个总要她操心,怕他在外面吃亏的半大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她已经有些看不懂的,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用他那还不算宽阔的肩膀,给她撑起了一片天。 一片再也不会有风雨的天。 一股说不清是骄傲、是心酸、还是喜悦的情绪,猛地冲垮了她所有的硬撑。 李丽华再也忍不住了。 她猛地低下头,用手死死捂住嘴,滚烫的眼泪却从指缝里汹涌而出,一滴一滴,砸在那本红色的存折上。 …… 第二天,厂长办公室。 王德发正叼着烟,对着一张设备报废单发愁,脑门上的头发都快被他自己薅秃了。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进来。” 他头也不抬地吼了一声。 李向东推门进来。 “厂长。” 王德发猛地抬头,看清来人,先是一愣,随即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就垮了下来。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 他嚯地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蒲扇大的手掌照着李向东的肩膀就擂了好几下。 “一走几个月,屁都不放一个!上头就说你执行秘密任务,老子还以为你让人给卸了零件了!” 话糙,但那眼神里的关切,是实打实的。 “没,零件都还在。” 李向东结结实实挨了他几下,咧嘴一笑。 王德发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看他精神头不错,眼神也更沉了,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把他按在沙发上,亲自给倒了杯热茶。 “说吧,这次出去,又捅了什么篓子?还是立了什么功?” 李向东没卖关子。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看着王德发,表情收敛起来。 “王厂长,我这次出去,办了件大事。” “给咱们红星厂,挣回来一个天大的机会。” 王德发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那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瞬间眯成了一条缝。 “什么机会?” 李向东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千钧。 “一个能让咱们厂全套生产线,技术水平往前蹦十年的机会。” 哐当! 王德发手里的搪瓷茶杯砸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手,他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死死地盯着李向东,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震惊而轻微抽动。 “你……你说什么?” “上头为了奖励我,特批了一项技术援助。”李向东换了个他能听懂的说法,“从京城部委直属的军工所,调一套接近国际八十年代水平的精密锻压和热处理技术,还有配套的两台核心设备,无偿给咱们红星厂。” “当试点。” 王德发整个人都僵住了,嘴巴无意识地张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精密锻压! 热处理技术! 这两样东西,卡了红星厂十几年的脖子! 他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李向东的肩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小子……你……你没跟老子开玩笑?!” 李向东迎着他那布满血丝,写满不敢置信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王德发再也撑不住了。 这个在厂里说一不二,铁腕治厂几十年的老汉,猛地一屁股坐回沙发上,双手捂住了脸。 宽阔的后背,剧烈地起伏着。 办公室里,只听见一阵压抑了太久的,像是从胸口最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哭腔的笑声,久久地回荡。 消息长了翅膀。 不到半天,就传遍了红星厂的每个角落。 “听说了吗?李工回来了!给咱们厂搞来一套军工厂的宝贝技术!” “不止!我二舅在车间听王头儿说的,还有两台新设备!听都没听说过的那种!” “我的乖乖!这下咱们厂要翻身了!” 整个红星厂,瞬间就活了过来,彻底沸腾! 平日里死气沉沉的老师傅们,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走路都带风。 那些对前途迷茫的年轻工人,眼睛里重新烧起了火。 李向东站在厂长办公室的窗边,看着楼下那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阳光下,那些挥舞着扳手和铁锤的身影,那些奔走在车间里的蓝色工装,都像一个个跳动的音符。 他们汇在一起,奏响了一支属于这个时代,最朴素,也最激昂的曲子。 他守护的,从来都不只是一台冰冷的发动机。 更是这片土地上,成千上万个像姐姐一样,普普通通,只盼着安稳日子的人。 第93章 来自深海的尖啸 红星厂,一号车间。 巨大的天窗下,光柱混着浮尘,斜斜打在一台崭新的庞然大物上。机器还裹着油纸,渗出机油的独特气味。 那是一台从京城调来的高精度卧式镗床,只是安静地停在那里,就散发出一股让所有老师傅都心头发紧的压力。 “地基的应力计算我看过了,数据没问题。” 李向东拿着图纸,手指在上面一个承重点敲了敲。 “但是,主轴校准不能用老法子,得上激光准直仪。” 他声音不高,周围却瞬间鸦雀无声。 王德发,赵铁柱,还有车间里所有叫得上号的技术大拿,几十号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比开生产大会听得都专注。 “激、激光?那是个啥?” 赵铁柱挠了挠头,他那蒲扇大的手,在这台精密机器面前,局促得不知该往哪儿放。 李向东笑了。 “一把看不见的尺子。” “无限长,绝对直。” 这个说法,让所有老师傅的眼睛都直了。 绝对直的尺子! 那精度,得高到天上去了! 王德发看着被人群簇拥在中心的李向东,看着他从容不迫地讲解着一个个技术要点,那张老脸上,是压不住的欣慰。 这个年轻人,往红星厂这潭死水里,扔下的不是石子。 是炸药。 …… 傍晚。 李向东推开家门,饭菜的香气混着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道,扑面而来。 厨房里,有不成调的哼唱声,很轻快。 他探头看去。 姐姐李丽华系着围裙,背对着他,坐在小马扎上择菜。 她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淡蓝色连衣裙,料子在灯光下泛着柔光,把她的身形衬得很好看。 那是他硬拉着她去百货大楼买的。 李向东就那么靠在门框上,没出声。 他听着那跑调的歌,闻着那饭菜的香,看着那条新裙子。 在132厂经历的那些凶险,好像都被这屋子里的烟火气给烫平了,熨帖了。 厨房里的歌声停了。 李丽华回头。 看到门口的弟弟,她先是一愣,脸颊有点红,不大好意思地站起身,拍了拍裙子。 “回来啦?赶紧洗手,饭马上好。” 声音里,是泡在蜜里的软和甜。 李向东笑着点头。 他刚转过身。 咚。 咚咚。 敲门声。 不急不缓,却把这屋子里的安宁,砸出了裂缝。 李丽华有些奇怪。 “谁啊?这么晚了。” 李向东脸上的笑,在听见敲门声的瞬间,就没了。 他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不修边幅的身影。 陈岩。 还是那副德行,但那张总是懒洋洋的脸上,此刻却绷得死紧。 他的视线越过李向东,在屋里温暖的灯光和穿着新裙子的李丽华身上停了一瞬。 那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歉意。 然后,他看向李向东,声音压得极低,没有半点情绪。 “跟我走。” …… 一间陌生的安全屋,窗户被厚铁板焊死。 空气里,是金属和灰尘的冷味。 屋子正中,一张铁桌,三把椅子。 李向东和苏晴并排坐着。 苏晴显然也是被紧急带来的,身上还穿着实验室的白大褂,脸上写满了不解。 陈岩一句废话都没有。 他从军绿色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军用录音机,外壳上全是划痕,重重地放在铁桌上。 他看了一眼李向东,又看了一眼苏晴。 然后,伸出手指,重重按下播放键。 刺啦—— 一阵电流的噪音。 随即,一种声音从扬声器里钻了出来。 那不是任何已知的声响。 它没有固定的频率,时而尖锐,刮得人耳膜生疼;时而又变得沉闷,像是从极深的淤泥里传出的蠕动。 这声音不经耳朵,它是一根针,直接扎进脑子里,蛮横地搅动着一切。 苏晴的脸,在听到声音的第一秒,就白了。 她猛地按住太阳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乱了。 这东西,不讲道理,不科学。 它是一种纯粹的,来自未知处的恶意。 李向东的反应更剧烈。 在他这里,那根本不是声音。 是濒死金属的哀鸣。 是海水被暴力撕开的尖叫。 是人在窒息的黑暗里,最后的不甘和诅咒。 是死亡本身的回响。 李向东猛地站了起来,铁椅子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尖啸。 他脸上,第一次没了血色。 “关掉!” 他低吼。 陈岩立刻按下停止键。 折磨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屋子里死寂一片,只剩下苏晴压抑又急促的喘息。 “这是什么?” 李向东的嗓子干得发哑。 陈岩沉默了片刻,从口袋里摸出包压扁的烟,抽出一根,却没点,只是在指间无意识地捻着。 “我们最新一代的攻击核潜艇,‘龙吟’号,在极限提速时,螺旋桨录下的声音。” 他顿了顿,抬起头,那双半眯的眼睛里,是化不开的阴霾。 “只要它想跑快点,就等于在五千米深海里敲锣打鼓,告诉所有人——我在这儿。” “一个活靶子。” “为了找到这个声音的源头,过去三个月,我们牺牲了两名最顶尖的试航员。” “不是事故。” 陈岩的声音冷得掉渣。 “他们是在反复听这种声音之后,精神崩溃,在潜艇里,自己动的手。” 轰! 最后这句话,在李向东和苏晴的脑子里炸开。 苏晴惨白的脸上,满是骇然。 李向东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一片惨白。 “总设计师呢?”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深海龙王’,龙文涛。” 陈岩吐出一个在海军序列里,分量极重的名字。 “他跟132厂的秦老虎一样,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信命,不信邪。” “他都要把办公室搬到‘龙吟’号上了,不解决问题,不下艇。” 陈岩把那根捻烂的烟扔在桌上。 “所以,我需要你。” …… 夜,更深了。 李向东回家时,姐姐还没睡。 饭菜在锅里温着,她坐在灯下,手里捧着书,眼神却总往门口瞟。 看到他回来,她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回来了?饿不饿?我给你热饭。” “姐,不吃了。” 李向东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眼里的担忧,心里堵得慌。 他撒了个谎。 “厂里有点紧急的技术问题,要去趟外地,做个支援。” “要多久?” “快,几天就回。” 李丽华不说话了。 她看着弟弟故作轻松的脸,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什么都没问。 她只是站起身,默默地,开始给他收拾行李。 几件换洗衣服,一条干净毛巾,还有一包她白天刚买的,他爱吃的桃酥。 李向东站在一旁,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看着那条淡蓝色连衣裙在灯下晃动。 他想守住的,就是这个。 所以,再深的海,再恶的鬼,他都得去会会。 凌晨四点。 一架没有标识的运输机在轰鸣中冲破夜幕。 李向东、苏晴、陈岩三人,坐在冰冷的机舱里。 舷窗外,是渐渐远去的,城市零落的灯火。 其中有一盏,是为他亮的。 他得回来。 第94章 龙穴 运输机的机轮与跑道接触,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机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将李向东从短暂的假寐中震醒。 他睁开眼,舷窗外,是一片混沌的,天与海都分不清的灰。 舱门开启。 一股力量凶猛的狂风,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咸腥味,瞬间灌满了整个机舱。 那风里,有海水的潮气,有钢铁的锈味,还有柴油燃烧后残留的,一丝辛辣的油气。 李向东第一个走下舷梯。 脚下是粗糙的混凝土跑道,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像是巨兽干裂的皮肤。 他抬起头。 嶙峋的灰色山脉,像一排森然的獠牙,死死咬住天际线。山脚下,是同样灰暗的,翻涌着白色泡沫的大海。 海鸥的鸣叫,被风扯得破碎而尖利,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平添了几分孤寂。 这里不像人间。 更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与世隔绝的钢铁王国。 苏晴跟在他身后,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却毫不在意。她的视线,被远处山体上一个巨大的人造物,牢牢吸住。 那是一个被硬生生剜开在山腹中的,巨大无比的洞口。 洞口呈完美的拱形,边缘是厚重的水泥和钢板结构,像一张沉默张开的巨兽的嘴,幽深,黑暗,似乎能吞噬一切光线。 洞口两侧,是高耸的岗哨和探照灯阵列。 即使在白天,荷枪实弹的哨兵也如雕塑般伫立,透镜般冰冷的望远镜,时刻扫视着海面和天空。 这里,就是“龙吟”号的巢穴。 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早已像一块石头,安静地等在不远处。 陈岩没有说话,只是用下巴朝车的方向点了点。 三人上车。 吉普车发动,引擎的咆哮声随即被风吞没。 车子沿着唯一的水泥路,向着那座钢铁巨兽的巢穴驶去。 第一道哨卡。 两名持枪的海军士兵,迈着精准得如同量过的步伐上前。他们的皮肤被海风和烈日侵蚀成黝黑的古铜色,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陈岩递出证件。 一名士兵检查证件,另一名士兵的视线,则像两道探针,在李向东和苏晴的脸上一寸寸扫过。 那视线里,没有敌意,也没有善意。 只有一种纯粹的,将一切外来者都视为潜在威胁的审视。 栏杆升起。 吉普车继续向前。 沿途,是更多的岗哨,和一队队沉默行进的官兵。 他们纪律严明,步伐整齐划一,每一次转弯,每一次敬礼,都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精准得让人心头发紧。 一队刚结束训练的士兵,赤着上身,喊着低沉的号子从车旁跑过。 汗水在他们古铜色的肌肉上闪着光。 其中一名领头的年轻军官,不经意地朝车里瞥了一眼。 当他的视线落在李向东和苏晴的便装上时,那目光明显地停顿了一瞬。 那里面,混杂着好奇,不解,甚至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抵触。 像是一群守护着圣地的骑士,看见了两个不懂规矩的闯入者。 “这里的结构强度要求极高。” 苏晴的声音很低,她完全没在意那些审视的目光,她那双清澈的眸子,正闪烁着兴奋的光。 她指着山体上裸露的巨大通风管道和粗壮的电缆束。 “要维持洞库内恒温恒湿,还要满足潜艇的全部岸上补给,这能源消耗是个天文数字。他们的独立供电系统,一定是个杰作。” 她的关注点,永远是科学与技术。 仿佛在这片肃杀的土地上,只有那些冰冷的公式和理性的结构,才能让她感到亲切。 李向东没有说话。 他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在苏晴看到技术奇迹的地方,他“听”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整个基地,像一台正在超负荷运转的精密仪器。 无数颗心脏的跳动,无数台机器的轰鸣,无数道命令的传递…所有的声音,都汇聚成一股低沉而又紧绷的共鸣。 那共鸣的主旋律,是骄傲。 一种能劈开山脉,能潜入深海的,属于共和国海军最顶级的骄傲。 可在这骄傲的旋律之下,始终缠绕着一缕挥之不去的,高频的杂音。 那是焦虑。 是困惑。 是某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濒临崩溃的恐惧。 这股杂音,就像一根看不见的弦,绷在基地的每一个人心头。 骄傲与焦虑,拧成了一股矛盾到极点的力量,让这座钢铁王国,变成了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沉默的火山。 吉普车在一个岔路口拐弯。 李向东看见一名肩上扛着校官军衔的军官,正独自一人,靠着墙壁抽烟。 他的背影有些萧索。 当吉普车从他身边经过时,那名军官下意识地,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那个动作,和在安全屋里,听到那段魔音时的苏晴,一模一样。 李向东的心,沉了下去。 车速,缓缓放慢。 前方,是通往核心洞库的最后一道关卡。 那是一扇厚重到令人绝望的,嵌在山体里的巨型合金闸门。 门前,站着两排卫兵,神情比之前遇到的所有哨兵,都更加冷冽。 吉普车,停了下来。 陈岩正要下车。 一道身影,却从闸门旁的警卫室阴影里,走了出来。 那是个年轻人。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笔挺的蓝色工程师制服,身材匀称,步伐沉稳。 他不算高大,相貌也只是清秀,但整个人就像一把出鞘的,被打磨到极致的手术刀,散发着一种冷静而锐利的气场。 他无视了驾驶座上的陈岩,径直走到吉普车后排。 他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李向东和苏晴的身上。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年轻人没有半句废话,他的声音,像他的人一样,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起伏。 “李向东顾问。” “苏晴工程师。” 他不是在问,而是在确认。 仿佛在他们踏上这片土地之前,他已经掌握了他们所有的资料。 他微微颔首,一个礼节性的,却又带着明显距离感的动作。 “两位专家好。” 他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停留片刻,像是在进行最后的扫描和评估。 “我是龙总工的首席助理,林默。” “龙总工让我在这里等你们。” 第95章 龙王的礁石 林默推开一扇厚重的钢制防火门。 门轴转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有一股混合着臭氧、机油和陈旧纸张的复杂气味,从门后扑面而来。 “这边请。” 林默侧身让开,声音没有起伏。 门后,不是办公室。 是作战室。 这里没有沙发茶几,没有书柜盆栽,更没有墙上那些用来彰显功绩的锦旗奖状。 四壁,被顶天立地的巨大图纸所覆盖。那是潜艇的结构图、管线图、动力剖面图,无数蓝色的线条和密密麻麻的标注,构成了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钢铁迷宫。 一张巨大的钢制工作台,占据了房间近一半的面积。 桌上,堆满了各种零件模型、金属样本,和一本本厚得像砖块一样的计算稿纸。纸页的边缘因为反复翻动而卷曲发黑,上面布满了红蓝铅笔的修改痕迹。 空气里,有一种高强度工作后才会留下的,属于人与机器的疲惫味道。 房间的最深处,正对着那幅最为庞大的“龙吟”号总剖面图,站着一个背影。 他穿着和林默同款的蓝色工程师制服,身形算不上魁梧,却像一截被硬生生砸进地里的钢桩,纹丝不动。 他就那么站着,仿佛已经和身后的钢铁迷宫融为一体,化作了这座巢穴里,最核心、最坚硬的那部分。 仅仅是一个背影,就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沉重。 苏晴的呼吸,不自觉地放轻了。 陈岩那总是带着几分懒散的站姿,也下意识地挺直了一些。 李向东的视线扫过那些图纸,扫过桌上那些磨出包浆的工具。 他“听”见了。 他听见那些图纸在无声地尖叫,每一根线条都在承受着巨大的应力。 他听见那些稿纸在发出疲惫的呻吟,每一个被划掉的公式,都是一次失败的叹息。 整个房间,都充斥着一种被压抑到极限的,狂躁不甘的咆哮。 而所有这些声音的源头,都指向了那个背影。 那不是一个人。 那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林默站在门口,没有再向前一步,也没有出声介绍。 他只是安静地等待。 等待那座火山,自己决定何时转向。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老旧日光灯镇流器发出的,那种令人心烦的“嗡嗡”声。 终于。 那个背影动了。 他没有转身。 他只是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拿起桌上一支红色的铅笔,在那巨大的图纸上,一个标着螺旋桨推进轴系的位置,重重地,画下了一个叉。 动作果决,没有丝毫犹豫。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整个身躯以一种极其沉稳的姿态,转了过来。 龙文涛。 他的脸上,布满了被海风和岁月刻下的深刻纹路,两道浓黑的眉毛下,是一双鹰隼般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客套,没有寒暄,只有长期聚焦于技术难题而形成的,一种几乎要将人洞穿的审视。 他的视线,直接越过了陈岩和林默,像两道精准的激光,瞬间锁定了站在最前面的李向东和苏晴。 “上面派来的专家?” 他开口了。 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生铁在互相摩擦,每个字都砸在人的心口上。 “有多专?” 他往前走了一步,那股迫人的压力,让苏晴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拧过一颗潜艇上的铆钉吗?” 这个问题,粗暴,直接,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蔑视。 它瞬间撕碎了所有虚伪的客套,将最尖锐的矛盾,赤裸裸地摆在了桌面上。 陈岩的脸色变了变,正要开口。 苏晴却抢先一步,迎着龙文涛的视线,开了口。 “龙总工,我们分析过那段音频的频谱特征。” 她的声音清亮而稳定,试图将话题拉回到理性的技术层面。 “它的异常啸叫,并非单一频率,而是一种由高频剪切波和低频空化泡溃灭声,在特定流速下形成的复杂共振。这说明问题可能不只在螺旋桨本身,更在于……” “纸上谈兵!” 龙文涛挥手,动作粗暴地打断了她。 他的视线里,带着一种老一辈工程师对纯理论派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频谱?共振?我这三个月,听这些词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我养的那几百个工程师,能把这些理论倒背如流!可结果呢?结果就是死了两个人,‘龙吟’号现在还趴在窝里,动都不敢动!” 他猛地转身,走到那张巨大的工作台前。 他伸出双手,抱起桌上一摞厚得吓人的,用牛皮筋捆扎着的旧报告。 那摞报告,几乎有一尺高。 他抱着它们,重新走到李向东和苏晴面前。 嘭! 一声巨响。 龙文涛将那摞报告,重重地,砸在了工作台上。 桌上的铅笔和零件模型被震得跳了起来,厚厚的灰尘从泛黄的纸页间被震起,在光柱中弥漫,呛得人喉咙发紧。 苏晴的脸色,瞬间白了。 龙文涛伸出那根画下红叉的手指,重重点在那堆废纸上。 他的声音,像是在下达一道不容置疑的军令。 “这些,是我们从‘龙吟’号第一次下水开始,到昨天为止,所有的测试记录,所有的失败数据,所有的事故报告。” “每一个数据,都是用人命和几千万的设备磨出来的!” 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李向东的脸上。 “你们不是专家吗?” “那就别跟我扯那些听不懂的理论!” “用这些废纸,给我推演出问题到底出在哪!” 整个房间,死寂一片。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钢铁。 龙文涛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宣告了他的态度。 这不是一次技术交流。 这是一场羞辱。 是一场来自这座钢铁王国最高统治者的,蛮横的,下马威。 他根本不相信他们。 他只是在用一种最直接的方式,逼他们知难而退。 李向东始终没有说话。 他看着那双因为长期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的,燃烧着怒火与绝望的眼睛。 他看到了一个被逼到悬崖边上的,骄傲的、不肯认输的灵魂。 他平静地,迎着龙文涛的视线。 没有愤怒,没有辩解。 这份平静,似乎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让龙文涛感到烦躁。 “什么时候推出来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龙文涛收回视线,语气里是压不住的疲惫和决绝。 他转向门口的林默,下达了命令。 “林默,送客。”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冷得像深海里的冰。 “在他们拿出结果之前,试验区、核心数据中心、声呐实验室,任何地方,都禁止他们踏入半步。” 林默微微躬身。 “是,总工。” 他走到工作台前,抱起了那摞沉甸甸的,散发着霉味的“废纸”,然后转身,对着李向东和苏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向东看了一眼那堆资料,又看了一眼龙文涛那紧绷的,再也不看他们一眼的侧脸。 他转过身,向外走去。 苏晴咬着嘴唇,眼中满是不甘,却也只能跟上。 陈岩深深地看了龙文涛的背影一眼,什么也没说,跟了出去。 厚重的钢制防火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 咔哒。 一声轻响。 门,关上了。 那声音,将他们彻底隔绝在了核心之外。 走廊里,灯光惨白。 林默将那摞几乎要遮住他视线的报告,递到了李向东面前。 李向东伸出双手,接了过来。 入手,是一股惊人的重量。 那重量,不只是纸张的重量。 更是无数次失败,和两条人命的重量。 第96章 撕裂的水 一间临时改成的资料室。 空气是死的。 烟灰缸里,掐灭的烟头已经堆成了小山。 角落里,那台从办公室借来的计算机发出单调又疲惫的蜂鸣,一声声,透着徒劳的挣扎。 苏晴坐在计算机前。 她的背挺得笔直,僵硬得下一秒就会折断。 那摞被龙文涛称为“废纸”的报告,此刻整齐地摊开在桌上,每一页都贴满了五颜六色的标签。 三天三夜。 她把这些浸透了失败与绝望的数据,全部喂给了计算机,试图用流体力学和有限元分析法,建立一个能复现“幽灵啸叫”的数学模型。 屏幕上,绿色的代码流飞速滚过。 一个复杂的螺旋桨三维模型在屏幕中央旋转,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流线和压力云图。 苏晴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敲下最后一行指令。 啪。 回车键被她用尽全力,重重砸下。 整个房间,只剩下计算机主机无力的嗡鸣。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直靠在墙角闭目养神的陈岩,也睁开了眼,望向那片屏幕。 几秒钟后。 一行冰冷的红色字符,跳了出来。 【模型收敛失败,无法匹配目标频谱。】 失败。 又一次。 苏晴的身体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砸在椅背上。 她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死死盯着屏幕上那行红字。 “所有常规模型,我都试过了。”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沙哑。 “改变叶片攻角,调整进流速度,甚至把材料的弹性形变都考虑了进去…没用。” “这些数据指向的,就是一个设计优秀、制造精良的螺旋桨。它根本不应该发出那种声音。” 她抬起头,看向从头到尾都沉默着的李向东。 “我们被关死在这里,看不到实物,拿不到材料样本,光凭这些尸体一样的数据,根本找不到活着的凶手。” “这道题,无解。” 最后三个字,砸在压抑的空气里,又冷又硬。 陈岩掐灭手里的烟,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清楚,苏晴说的是事实。 龙文涛不是在考验他们。 他是在用最残酷的方式,驱逐他们。 整个房间,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就在这片绝望的死寂中。 李向东,终于动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片被铁丝网分割的灰色天空。 他没有参与任何一次计算。 这三天,他只是安静地坐着,一页一页地,翻完了那堆报告。 他看的不是数据。 是那些数据背后,一次次失败的记录,和每一份报告末尾,那些潦草又绝望的签名。 “苏晴。” 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带我去潜艇的测试水池。” 苏晴一怔,不解地看着他。 “那里已经封了,龙总工下了死命令……” “我有办法。” 李向东打断了她,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苏晴的疲惫,也没有陈岩的凝重。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那平静之下,藏着一种让苏晴陌生的,近乎蛮横的自信。 “到了那里,我需要你帮我一件事。” “什么?” 李向东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 “我需要绝对的安静。” “我要听听这里的水。” …… 巨大的室内测试水池,水面漆黑如镜,倒映着穹顶冰冷的钢梁结构和一排排熄灭的探照灯。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湿润泥土混合的气味。 这里是“龙吟”号诞生前,所有水下部件接受考验的地方。 此刻,却空旷得只剩下回音。 苏晴做到了。 她动用了陈岩给她的最高权限,以“复核环境噪音基底数据”为由,清空了整个测试区。 现在,这巨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三人。 陈岩靠在最远处的入口,点了根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苏晴站在李向东身后几步远,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心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听水? 水有什么好听的? 可她还是照做了。 因为她见过这个男人,用同样不可思议的方式,创造过奇迹。 李向东走到水池边缘。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尖探入冰冷的水中。 一圈微弱的涟漪,向着水池中心扩散开去,很快消失不见。 然后,他站起身,就在那水池边,闭上了眼睛。 世界,安静了。 脚步声,呼吸声,远处陈岩划火柴的细微声响…所有的一切,都在迅速远去。 他的意识沉了下去,穿过冰冷的表层,坠入无尽的黑暗与寂静。 这一次,他要聆听的,不是任何一件人造物。 而是水。 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万物有声的能力,在这里失效了。 但他感受到了。 他感受到这池水,作为一个整体,它的情绪是平静的,甚至是慵懒的。 李向东将精神力凝聚成一束无形的探针,开始在这片平静中,寻找不谐的杂音。 他开始在脑中,观想“龙吟”号的螺旋桨。 观想它从静止,到缓缓转动,再到极限提速。 嗡—— 就在他观想到某个临界转速的瞬间。 他“看”到了。 平静的水面之下,一股无形的暗流开始汇聚。 那股暗流,在流经他观想出的,螺旋桨所在的那片虚空区域时,陡然变得狂躁。 不。 那不是狂躁。 是痛苦。 一种原始、剧烈到极点的痛苦。 李向东的感知,被那股暗流瞬间裹挟。 他不再是旁观者。 他变成了水本身。 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疯狂地拉扯,撕裂! 一边是高速旋转的金属叶片,每一寸都在凌迟他。 另一边,是叶片背面形成的瞬间真空,要把他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液态的躯体被撕成碎片,瞬间沸腾成气,又在下一个瞬间被暴力压回液体。 一遍,又一遍。 永无休止的酷刑。 这片水域,记住了这种痛苦。 每一次螺旋桨的极限运转,都是在重复这种酷刑,将这种痛苦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地,烙印在它的存在里。 那段魔音般的啸叫,根本不是螺旋桨发出的。 那是这片水,在被反复撕裂时,发出的,无声的哀鸣! 李向东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单手撑住地面,剧烈地喘息。 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的脸色,一片惨白。 “李向东!” 苏晴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他的胳膊,声音里全是关切。 “你怎么了?” 李向东抬起头,那双眼睛里,还残留着某种令人心悸的恐惧。 他看着苏晴,看着她眼里的担忧。 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那声音很轻,却在这空旷的空间里,轰然炸响。 “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第97章 魔鬼的共鸣 资料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测试水池那空旷的回响。 窒息般的安静,重新笼罩下来。 陈岩将烟头在鞋底捻灭,看着李向东惨白的脸,没问他看到了什么。 他只问。 “有结果了?” 李向东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那张堆满了报告的桌前,拿起一杯已经凉透了的水,一口气喝干。 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才压住了那股从灵魂深处泛起的,被撕裂的战栗。 他放下水杯,抬起头,视线扫过苏晴担忧的脸,最终落在房间中央那块空白的写字板上。 “我们都想错了。” 李向东的声音还有些发哑,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问题不在螺旋桨,也不在水。” 苏晴一怔。 “那是什么?” “是它们加在一起。” 李向东走到写字板前,拿起一支黑色的记号笔。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流体力学问题。” 他没有画任何图,只是在写字板最中央,写下了三个词。 材料。 结构。 流体。 “‘龙吟’号的七叶大侧斜螺旋桨,用的是我们最好的特种铜合金,强度和韧性都是顶尖的。” “它的设计,它的流线,都无限趋近于完美。在常规的流体模型里,它就是安静的,高效的。” 李向东顿了顿,笔尖在“材料”两个字上,重重一点。 “但任何材料,都有它自己的固有振动频率。就像音叉,一敲就会响。” 他的笔尖,又滑向了“结构”。 “任何结构,在受力时,也都会产生振动。尤其是在高速旋转,承受着巨大水压的叶片上,这种振动会被无限放大。” 最后,他的笔尖落在了“流体”上。 “而水,在特定的流速和压力下,会产生空泡。空泡的产生和溃灭,本身就是一种高频的能量冲击。”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看着苏晴那张因为全神贯注而显得格外动人的脸。 “当螺旋桨的转速,达到某个临界点时。” “材料的固有频率,叶片的结构振动,以及流体空泡的冲击频率,三者,达到了一个完美的,同步的点。” 他拿起笔,在那三个词之间,画了两个巨大的加号,最后,重重地画上了一个等号。 等号的后面,他写下了两个字。 “共鸣。” “一种毁灭性的,三位一体的耦合共振。” “螺旋桨本身没有发出声音。是它,像一把调校到最精准的音叉,敲响了它周围的水。” “它在用自身的振动,强迫那片水域,以一种最痛苦的方式,跟着它一起尖叫。” 整个房间,死一样的寂静。 陈岩手里的烟盒掉在了地上,他却毫无察觉。 苏晴,则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那颗天才的大脑,在这一瞬间,被李向东那看似简单,却颠覆了一切的理论,轰然引爆。 耦合共振! 这不是一个新概念。 但在潜艇推进领域,将材料学、结构力学、流体力学三者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甚至将流体本身视为共振的一环,这是一个从未有人敢于涉足的,疯狂的禁区! 太多的变量,太复杂的计算! 在现有的理论框架和计算能力下,这几乎就是一片无法被预测的混沌! 可它却像一把钥匙。 一把能解开所有死结的,沾着血的钥匙! “我明白了……” 苏晴喃喃自语。 她的眼睛里,那片刻的迷茫与震惊,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燃烧起来的,属于科学家的,近乎狂热的光芒。 她猛地冲到写字板前,从李向东手里夺过记号笔。 “亥姆霍兹方程……不行,要加入非线性阻尼……” “纳维斯托克斯方程要重构,必须引入材料的弹性模量和泊松比作为变量……” 她像是进入了一个无人能及的领域。 嘴里念着一连串天书般的术语,手里的笔在写字板上疯狂地飞舞。 一个个复杂的公式,一行行缜密的逻辑推演,在她笔下倾泻而出。 她不再是那个会后怕,会脸红的姑娘。 她变回了那个执掌真理与公式的女王。 李向东默默地退到一旁,和陈岩一起,安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在白板上,为他那来自“聆听”的直觉,构建起一座坚不可摧的,通往现实的科学桥梁。 半个小时后。 苏晴扔掉笔,转身冲向那台计算机。 “开机!” 她头也不抬地命令道。 李向东早已将电源接通。 苏晴坐下,双手如同幻影,在键盘上敲击出一片密集的风暴。 她正在做一件疯狂的事。 她要将一个全新的,充满争议的,甚至可以说是她自己刚刚创造出来的“结构流体耦合共振”变量,强行塞进那套已经反复运算了几百次的旧模型里。 这无异于给一台精密的瑞士手表,硬生生塞进去一个硕大的拖拉机齿轮。 要么,整个模型当场崩溃。 要么,奇迹发生。 她敲下最后一个字符,然后,重重地按下了回车键。 嗡—— 计算机的主机,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屏幕上,绿色的代码流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滚动。 所有人的视线,都死死地盯着屏幕右下角,那个缓慢跳动的进度条上。 1%… 5%… 10%…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又漫长。 资料室里,只剩下主机风扇疲惫的转动声,和三道压抑到极致的呼吸。 当进度条,艰难地爬到73%的时候。 它卡住了。 整整一分钟,纹丝不动。 苏晴的指节,捏得一片惨白。 突然! 屏幕中央,那条代表着声学特征的基准线,开始剧烈地,毫无征兆地跳动起来! 它像一条被激怒的毒蛇,疯狂地向上攀升,撕裂了屏幕的宁静! 陈岩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 苏晴的呼吸,停在了喉咙里。 那条曲线在冲到一个骇人的高度后,没有崩溃,也没有回落。 它开始收敛,震荡,最终,稳定成了一个极其尖锐,形态诡异的波峰。 那波峰的轮廓,那独一无二的非对称形态…… 苏晴猛地回头,抓过桌上那张从录音里还原出的噪声音频声谱图。 她将图纸,贴在了屏幕上。 完美重合。 分毫不差。 就像两片撕开的纸,被重新拼在了一起。 成功了。 李向东和苏晴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没有欢呼,没有拥抱。 只有一种耗尽了所有心力后,共同抵达彼岸的,无声的默契。 他笑了。 她也笑了。 …… 龙文涛的办公室。 门被敲响时,他正对着一盆枯死的文竹发呆。 “进来。” 他头也没回,声音沙哑。 李向东和苏晴走了进来。 李向东的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纸页还带着温度的报告。 他将报告,轻轻放在了龙文涛那张巨大的,堆满图纸的钢制工作台上。 “龙总工。” 龙文涛缓缓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化不开的疲惫和烦躁。 当他的视线,落在李向东那平静得过分的脸上时,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不是说过,没有结果,不要来……” 他的话,停住了。 因为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份报告的封面上。 那上面,只有一张图。 一张声谱分析图。 那条曲线,那个独一无二的,魔鬼般的波峰,像是用烧红的烙铁,狠狠烙进了他的脑子里,日夜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地,翻开了报告。 里面没有长篇大论的分析。 只有一页又一页,密密麻麻的,他看不懂,却能感受到其背后严谨逻辑的数学公式。 以及,最后那张由计算机模拟出的,与封面一般无二的声谱图。 龙文涛的呼吸,在看到那张图的瞬间,有那么一刹那的停滞。 他握着报告边缘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微微颤抖。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李向东。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骇然,有无法置信。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一种被冒犯的,属于“龙王”的,最后的嘴硬。 第98章 破碎的音叉 钢制工作台,像一座冰冷的岛屿。 那份滚烫的报告,就躺在岛屿中央,像一面镜子,照出龙文涛脸上所有的不甘与疲惫。 “模拟器里的风暴,掀不翻真正的战舰。” 他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说服自己。 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再也无法从报告上那条与梦魇中一模一样的曲线上移开。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陈岩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林默。 陈岩没有看龙文涛,他只是走到工作台边,拿起那份报告,像翻一本无关紧要的杂志一样,随意翻了两页。 “龙总工。” 他把报告放回桌上,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砸在冰面上的石子。 “模型对了,数据对了。” “现在,我需要一艘真正的战舰,去验证一场真正的风暴。” 龙文涛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头被挑衅的雄狮。 “你知道一次全功率海试要消耗多少资源吗?你知道让‘龙吟’号带伤下潜,万一出事,后果是什么吗?”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 “我知道。” 陈岩平静地迎着他的视线,那双半眯的眼睛里,没有半点退让。 “我还知道,再拖下去,死的就不止是两个人了。” 他顿了顿,语气冷了下来。 “上面也在等一个结果。不管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 “总好过,在这里,看着一堆废纸的哀嚎。” 这句话,精准地刺中了龙文涛最痛的地方。 他身后,那群闻讯赶来的老工程师们,脸色都变了。 “陈队长,你这是什么话!” “龙总工是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 龙文涛抬起手,制止了身后的骚动。 他死死地盯着陈岩,又看了一眼站在门口,从头到尾都沉默着的李向东。 那个年轻人的平静,比陈岩的咄咄逼人,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仿佛结果早已注定,他所有的挣扎,都只是在拖延时间。 漫长的沉默。 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龙文涛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坐回椅子上。 他没有再争辩。 他只是拿起桌上的那支派克钢笔,拔下笔帽,动作缓慢地,在一份测试申请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龙飞凤舞的三个字,此刻却写得格外沉重。 像是在一份投降书上,画押。 …… 希望,是一种会传染的东西。 当李向东和苏晴在技术会议上,提出那套精巧到近乎于艺术的改装方案时,它就像一颗被点燃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个基地压抑已久的期待。 “不改动螺旋桨本体?” 一名负责推进轴系的老工程师,扶着老花镜,满脸的不敢置信。 “对。” 苏晴站在投影幕布前,身后是她连夜绘制出的复杂流体动力学模型图。 她用一根细长的指示棒,点在螺旋桨导流罩的某个位置。 “问题不在于桨,而在于水。” “水在进入桨叶之前,就已经处在一种不稳定的‘亚沸腾’临界状态。我们要做的是,在水流接触桨叶之前,重塑它。” 她的方案,是在导流罩内侧,加装五片薄如刀锋,拥有特殊翼型和安装角度的扰流片。 “像梳子。” 李向东用了一个最简单的比喻。 “在水流这团乱麻冲过来之前,先把它梳理整齐。” 这个比喻,让所有工程师都懂了。 他们看着那几片看似不起眼的扰流片,眼神从最初的怀疑,变成了震惊,最后化为了狂热。 这是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智慧! 是一种绕开了所有技术壁垒的,天才般的构想! 龙文涛没有参加会议。 但他派来了林默,全程记录。 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整个“龙吟”号的后勤车间,变成了一座不眠的火山。 灯火通明。 高精度机床的轰鸣声,氩弧焊刺眼的白光,工程师们夹杂着术语的争论声,汇成了一支激昂的交响曲。 苏晴几乎是住在了车间里,她亲自校对着每一个角度,每一个曲率,对精度的要求苛刻到了微米级别。 而李向东,则成了所有人的定心丸。 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在焊接一片扰流叶片时,遇到了难题。 “李顾问,这个位置的应力太集中,我怕它在水下撑不住!” 李向东只是走过去,看了一眼图纸,又闭上眼“听”了一下那片金属。 “把焊缝往后错三毫米,用小电流,分五次点焊。” 他睁开眼,语气平静。 “让它的应力,均匀散开。” 老师傅将信将疑地照做。 当最后一滴滚烫的焊料冷却,他用小锤轻轻敲击焊缝。 清脆,坚实,完美无瑕。 整个车间,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喝彩。 所有人都相信,奇迹就要发生了。 当最后一片扰流片被安装固定,整个改装完成的导流罩,在车间灯光的照射下,闪耀着一种冰冷而又致命的美感。 那五片新增的“梳齿”,像五把即将划开深海迷雾的手术刀。 精准,优雅,充满了希望。 …… “龙吟”号,缓缓驶出山腹中的洞库。 巨大的黑色艇身,像一头苏醒的远古巨鲸,无声地滑入深蓝色的海水中,只留下一圈缓缓扩散的白色航迹。 它潜了下去。 指挥中心里,气氛紧张到凝固。 上百块屏幕闪烁着绿色的数据流,空气里只有设备散热风扇单调的嗡鸣,和一声声来自潜艇内部,冷静的深度报告。 “深度一百米,艇内各系统正常。” “深度二百米,压力壳应力读数正常。” 龙文涛抱着手臂,像一尊石雕,站在主控台后方,冷眼旁观。 苏晴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声呐监控屏上那条平稳的基准线。 陈岩靠在最角落的墙壁上,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李向东,则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意识,再一次沉入深海。 他顺着冰冷的艇身,一路向下,来到了那旋转的螺旋桨旁。 他“听”着。 听着水流过那五片新增的“梳子”。 这一次,没有了被撕裂的痛苦。 水流变得顺滑,平稳,像一匹被驯服的野马,温顺地,安静地,流过那些致命的桨叶。 成了。 李向东几乎要得出这个结论。 “深度三百米,抵达预定测试深度。” “命令,开始加速,目标,临界航速!” 指挥中心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螺旋桨的转速,在屏幕上开始攀升。 声呐监控屏上,那条代表噪音的水平线,依旧平稳如初。 所有人的脸上,都开始浮现出喜悦。 成了! 真的成了! 一名年轻的工程师,已经忍不住要欢呼出声。 龙文涛那紧绷的身体,也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就在这时。 当转速表上的指针,跳过那个代表着“魔鬼共鸣”的临界点时。 异变,陡生! 李向东“听”到的,不再是水的尖叫。 而是一种更恐怖的东西。 那五片新增的扰流片,那五把被寄予厚望的“梳子”,在达到临界点的一瞬间,它们自身的固有频率,竟然与螺旋桨和水流的共振,形成了第三重,也是最致命的叠加! 它们没有梳理水流。 它们变成了五把新的,更加锋利的音叉! 它们将那场魔鬼的共鸣,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毁灭性的高潮! “不——!” 李向东猛地睁开眼,发出一声嘶吼。 晚了。 刺啦——!!! 指挥中心里,那台一直安静的声呐监听扬声器,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了一阵比之前任何一次记录,都更加尖锐,更加混乱,更加刺耳的恐怖尖啸! 那声音,像是用一万根钢针,同时刮擦着所有人的耳膜和神经! “啊!” 离得最近的声呐员猛地扯掉耳机,双手抱头,痛苦地倒在地上。 主屏幕上,那条平稳的绿色水平线,瞬间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野蛮的,疯狂的,彻底爆表的红色! 整块屏幕,变成了一片血海! 警报声,凄厉地响彻整个指挥中心! 红色的警示灯,疯狂地旋转闪烁,将每一个人脸上那瞬间从天堂坠入地狱的,呆滞、惊恐、无法置信的表情,照得一片惨白。 第99章 被放逐者 尖啸! 那不是金属的悲鸣,不是海水的咆哮。 那是整个世界被撕裂的声音。 它从扬声器里野蛮地冲出来,像一根烧红的铁钎,捅进指挥中心每一个人的大脑,疯狂地搅动着他们的神经。 “报告!尖啸引发毁灭性低频共振!三号冷却主管线出现裂纹!” “报告!管线断裂!海水倒灌!三号舱紧急封舱,正在进水!” “声呐系统过载!主显示屏烧毁!” 一道道夹杂着电流杂音的损管报告,像雪片,不,像一片片锋利的刀子,从潜艇深处传来,将现场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割碎。 指挥中心,彻底乱了。 年轻的工程师们脸色惨白,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面前闪烁着无数错误代码的屏幕。 有人下意识地想去拿电话,手却抖得连听筒都抓不稳。 警报声,人的惊叫声,设备短路的爆鸣声,混杂成了一锅沸腾的,名为绝望的粥。 就在这片末日般的混乱中。 龙文涛动了。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猛地撞开挡在他面前一个已经六神无主的年轻技术员,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送话器。 “都给我闭嘴!” 一声雷霆般的怒吼,压过了所有的噪音。 整个指挥中心,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的视线,都下意识地汇聚到了这个瞬间从旁观者变成风暴中心的老人身上。 龙文涛的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 那里面没有慌乱,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燃烧到极致的,属于“龙王”的滔天怒火和绝对掌控。 “损管组听令!” 他的声音不再嘶哑,而是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冷静,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砸进地里的钢钉。 “立刻封闭三号舱与二号、四号舱之间的所有水密门!执行最高损管条例!” “动力组!三号冷却系统旁路全开!动力输出维持在百分之三十!不准停车!” “航海组!所有主压载水舱,紧急排水!全速上浮!重复,全速上浮!” 一道道指令,精准,简短,不容置疑。 他没有看任何图纸,没有看任何数据。 “龙吟”号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神经,都早已刻在了他的骨头里。 他就是这头钢铁巨兽的大脑。 只要他还站在这里,这头巨兽,就还没死。 原本混乱不堪的指挥中心,在这股不容抗拒的意志下,重新找到了主心骨。 人们从慌乱中惊醒,开始机械而又高效地执行着命令。 “水密门封闭完毕!” “动力旁路切换成功!” “紧急排水开始!深度两百八十米,正在上浮!” 危机,似乎正在被一点点控制住。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只是暂时的。 “龙吟”号,这头共和国最骄傲的深海巨鲸,此刻正拖着一条被撕裂的伤口,狼狈不堪地,向着海面那片遥远的光明,仓皇逃命。 …… 半个小时后。 刺耳的警报声终于停了。 指挥中心的应急灯光下,一片狼藉。 “报告总工,‘龙吟’号已浮出水面,停靠在预定海域,艇员无伤亡。” 林默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向龙文涛报告。 压在所有人头顶的那块巨石,终于被搬开了一丝缝隙。 压抑的空气里,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带着哭腔的抽泣。 危机,过去了。 可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在松开的瞬间,也带来了最猛烈的反噬。 龙文涛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送话器。 他没有回头。 他只是站在那里,宽阔的后背对着所有人,像一座沉默的礁石。 一秒。 两秒。 他猛地转过身。 整个指挥中心的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们看见了一张他们从未见过的,属于龙文涛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了愤怒,没有了威严。 只剩下一种灰白的,被彻底击垮的,无边无际的疲惫。 他的视线,越过了所有人,穿过狼藉的设备和一张张惨白的脸。 精准地,落在了房间另一头的李向东身上。 然后,他迈开了脚步。 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他走过的地方,人群像摩西分海般,自动向两侧退开。 空气,再一次凝固。 陈岩那总是带着几分懒散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站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刀。 苏晴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挡在了李向东身前。 龙文涛停在了苏晴面前。 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他只是伸出一只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却又不容抗拒地,将苏晴拨到了一边。 他走到了李向东面前。 两人相距不到一臂。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李向东的眼睛。 那里面,是压抑了几十年,此刻终于彻底决堤的火山熔岩。 “这就是……” 他的声音很轻,很哑,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们的理论?” 他猛地抬高了音量,那压抑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这就是你们的方案?!” 他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李向东的鼻子上,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 “你们差一点!就差一点!就毁了它!” “毁了我们几千人,几十年的心血!” “毁了这头共和国唯一的‘龙’!” 最后几个字,不是吼出来的。 是他用尽全身力气,从胸腔最深处,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血泪控诉! 那声音里,是一个老工程师,对他毕生杰作最沉痛的哀悼。 整个指挥中心,死一样的寂静。 李向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没有躲闪,没有辩解。 那张总是平静的脸上,此刻没有一丝血色。 他的视线,穿过了龙文涛的肩膀,死死地,盯在背后那块已经变成一片血红的,烧毁的屏幕上。 他听见了。 在最后一刻,他听见了。 那五片“梳子”,那五把被寄予了全部希望的手术刀,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叛了他。 它们没有成为驯服者。 它们变成了共犯。 它们与那场魔鬼的共鸣,同流合污,将灾难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错了。 错得离谱。 错得差点让国之重器,葬身深海。 这种认知,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砸碎了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自信。 他的沉默,在龙文涛看来,是无法辩驳的默认。 是罪证。 “龙总工,我们……” 苏晴再也忍不住,她想要解释,想要说明理论本身没有错,只是忽略了某个未知的变量。 “闭嘴!” 龙文涛猛地回头,那双赤红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刮在苏晴脸上。 “你们这群躲在实验室里,只会玩弄公式的理论家!你们懂什么!” “你们根本不知道,为了让它能潜得再深一米,跑得再快一节,我们死了多少人!熬了多少个通宵!” 他收回视线,那张灰白的脸上,只剩下决绝。 他不再看李向东,而是转向了站在一旁的陈岩。 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于命令的语气,一字一句,像是在宣判。 “我宣布。” “所有异想天开的测试,全部终止!” 他抬起那只颤抖的手,指向李向东,指向苏晴,最后,指向了指挥中心的大门。 “你们,连同你们那些狗屁不通的理论,马上,给我离开这里!” “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第100章 匕首抵喉 基地招待所。 两扇廉价的绿色铁门,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重新恢复秩序的钢铁王国,是机器的低吼和军靴踏过水泥地的沉闷回响。 门内,是死寂。 一种能把人活活溺死的,粘稠的死寂。 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堆成了坟。 陈岩的烟瘾很大,但此刻,他一根都没抽。 空气里,只有一股失败后发酵出的,酸腐的气味。 一个穿着招待所制服的工作人员,刚刚来过。 他没有敲门,直接用钥匙打开,将三份用油印机打出来的,字迹模糊的通知单放在桌上,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从头到尾,他的视线都没有和屋里的任何人有过一秒钟的接触。 那是一种比直接的唾骂,更伤人的躲避。 仿佛他们是某种会传染的瘟疫。 通知单上,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 限令于明日上午九时前,完成交接,登机遣返。 “遣返”两个字,用的是加粗的黑体,像两块冰冷的墓碑,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他们成了被放逐者。 …… 苏晴把自己关在角落里。 那台从资料室搬来的计算机,屏幕上依旧是那片血红的,代表着模型彻底崩溃的乱码。 她没有关机。 她就那么死死地盯着那片红色,仿佛想用视线把它烧穿,从中找出那个背叛了她的魔鬼。 她面前,摊着十几张计算稿纸。 上面写满了各种公式的推演,可写到一半,又被她用笔,狠狠地,一遍遍地划掉。 那些黑色的划痕,像是她内心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怕。 而是一种信仰的崩塌。 科学,是她世界里唯一的,绝对正确的尺子。 可现在,这把尺子断了。 它不但没能丈量出真理,反而差点成了行凶的武器。 “阻尼系数……不对……” “边界层分离点……也不对……” 她低声喃喃,声音细微得像蚊子的振翅,却透着一股钻牛角尖的,濒临崩溃的偏执。 陈岩靠在门边的墙上。 他面前的桌子上,那部黑色的军用保密电话,已经很久没有响起过了。 就在一个小时前,他把电话打遍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地方。 那些曾经称兄道弟,拍着胸脯保证有事一定帮忙的老战友,老领导,在电话那头的声音,都变得出奇的一致。 客气,疏远,然后是无可奈何的叹息。 “老陈,这次的事,闹得太大了。” “龙老总把状告到天上去了。” “先回来吧,这事……得冷一冷。” 冷一冷。 陈岩把这三个字在嘴里嚼了嚼,满嘴都是铁锈的苦味。 而李向东,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他独自一人,坐在窗前,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窗外,是基地夜晚森严的灯火,和远处大海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没有看风景。 他的世界里,没有任何风景。 只有声音。 那段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毁灭性的尖啸,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的灵魂里。 他能听见三号舱管线崩裂时,那濒死的金属哀鸣。 他能听见海水倒灌时,那贪婪的,令人窒息的吞咽声。 他能听见指挥中心里,那些年轻工程师们,信仰崩塌时发出的,无声的哀嚎。 那声音在反复告诉他一个事实。 他错了。 他亲手,将那把寄予厚望的手术刀,变成了一把捅向自己心脏的,致命的凶器。 这种认知,比任何人的指责,都更让他痛苦。 直到深夜。 吱呀—— 招待所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股裹挟着海边深夜独有寒意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散了满屋的烟味和绝望。 陈岩抬起头。 他回来了。 他刚刚出去了一个多小时,说是去机场确认明天的航班。 可他此刻带回来的,却不是航班信息。 是比西伯利亚寒流,更刺骨的冰冷。 他的脸色,比窗外的夜色还要黑,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里,此刻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反手关上门,咔哒一声,将屋子与外界彻底隔绝。 他没有看苏晴,也没有看李向东。 他径直走到桌前,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航海图,用力铺在桌面上。 那张图,不是基地的。 上面标注的经纬度和海域,远远超出了“龙吟”号的活动范围。 “一个小时前。” 陈岩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两块冰冷的石头在摩擦。 “西太平洋情报站,截获到一组异常的声呐信号。” 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红色的铅笔,笔尖在地图上一个远离所有正常航线的偏僻点,重重点了一下。 “这里,距离我们,八百海里。” 苏晴停下了手中无意义的演算,不解地看了过来。 陈岩没有理会她的目光,他继续说道。 “信号源的声纹特征,经过顶级计算机比对,确认了身份。” 他顿了顿,抬起眼,扫过苏晴,最后,落在了窗前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上。 他吐出了一个足以让任何海军指挥官,都汗毛倒竖的名字。 “深海匕首。” 苏晴的脸色,瞬间变了。 作为顶尖的军工科学家,她当然知道这个代号意味着什么。 那是当今世界上最安静,最致命的攻击核潜艇之一!是游荡在深海之下,最顶尖的猎食者! “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苏晴的声音有些发颤。 “这个航线,偏离了它所有已知的巡航区域!它的目标是什么?” “目标?” 陈岩冷笑一声,那笑意里,没有半分温度。 “它的目标,就是我们。” 他拿起那支红色的铅笔,笔尖从那个代表着“深海匕首”的红点开始,向着他们所在基地的方向,缓缓地,用力地,划出了一条笔直的红线。 那条线,穿过幽深的海沟,越过冰冷的大陆架。 像一把沾着血的,外科医生的手术刀,精准地,残忍地,剖开了整片海洋。 最终,那猩红的笔尖,重重地,停在了他们所在的,那个小小的,孤零零的岛屿上。 “在‘龙吟’号测试失败,趴窝在港口动弹不得的时候。” “在我们的耳朵瞎了,拳头断了的时候。” 陈岩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 “敌人派来了他们的‘清道夫’。” “来我们家门口,打扫卫生了。” 轰! 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干了。 苏晴呆呆地看着地图上那条刺眼的红线。 那不是一条线。 那是一把真正的,已经抵在了国家咽喉上的,冰冷的匕首。 技术失败,可以挽回。 被羞辱,可以忍耐。 可当失败的后果,是以国门洞开,主权被肆意窥探为代价时。 那就不再是失败。 是罪。 是万死莫赎的,弥天大罪。 一直沉默着的李向东。 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转过了身。 第101章 洪流中的寄生虫 招待所里,那条刺眼的红色航线劈开了凝固的空气。 冷风,顺着裂缝倒灌。 苏晴盯着那张地图,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陈岩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一块冰,砸在她那颗刚刚碎裂的心上。 就在这片能把人活活压垮的死寂里。 窗前的李向东,转过了身。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 那双眼睛里,之前那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也荡然无存。 可那片代表着失败的死灰,却被另一种东西取代了。 一种被逼到墙角,从骨头缝里烧起来的,野狼般的狠厉。 “不对劲。” 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精准地敲在房间里每个人最紧绷的那根弦上。 “太巧了。” 他走到桌前,手指在航海图上点了点。 “我们前脚失败。” 他的手指,又移向那个代表“深海匕首”的红点。 “它后脚就扑了过来,掐着秒表来的。” 他的视线,从陈岩凝重的脸上,扫到苏晴发白的嘴唇上。 “你们不觉得,它对‘龙吟’号,关心得有点过头了?” 陈岩的瞳孔骤然一缩。 苏晴那颗几乎停摆的大脑,也被这句话强行重启。 “你的意思是……” “有内鬼。” 李向东吐出这三个字,斩钉截铁。 “从我们踏上这座岛,就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 “他策划了失败,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消息送了出去。” “送给了这把‘匕首’的主人。” 房间里,只剩下三道粗重的呼吸。 李向东的推论,剖开了所有表象,将那个最肮脏、最致命的可能,血淋淋地摆在桌上。 陈岩的后背,一层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 如果这是真的,那“龙吟’号的事故,就不是技术问题。 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共和国最顶级战略武器的,精准狙杀! “我要把他揪出来。” 李向东看着陈岩,语气不是商量,是通知。 那双燃烧着凶光的眼睛里,是一种不计后果的疯狂。 “现在,立刻,马上。” 陈岩看着他,喉结上下滚动。 他猜到了李向东想干什么。 也猜到了那意味着什么。 “龙文涛封了所有核心区,我们连招待所的门都出不去。” 苏晴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理智。 “我有办法。” 李向东看向陈岩,那眼神,是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准备押上性命的赌徒。 “我需要接触这个基地的‘神经中枢’。” “主通讯电缆。” …… 深夜。 基地偏僻的巡逻路尽头。 一座毫不起眼的方形水泥建筑,沉默地立在黑暗中。 三号通讯电缆井。 陈岩用一截铁丝,三两下捅开井盖上锈迹斑斑的挂锁。 动作熟练得让人心头发紧。 “巡逻队五分钟后到,我们只有四分钟。” 他压低声音,一边说,一边警惕地扫视四周。 苏晴提着医疗急救包跟在后面,手心全是汗。 李向东第一个跳下电缆井。 一股冰冷潮湿,混合着泥土和绝缘层塑胶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井下空间狭窄,只有一盏昏暗的应急灯。 几十根手腕粗的黑色主干电缆,盘踞沉睡,从井壁一头延伸向另一头,表面挂着一层细密的冷凝水珠。 整个钢铁王国的信息大动脉,就在这里。 每一秒,都有数以万计的命令、数据、通话信号,奔流而过。 李向东走到那束最粗壮的电缆前。 他抬头,看了一眼井口边缘,苏晴那张写满担忧的脸。 他扯出一个安抚的笑。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右手伸出,按在了那冰冷的,微微震颤的电缆外壳上。 轰——! 手掌接触电缆的瞬间,一个无法形容的信息洪流,决堤一般,悍然冲进他的脑海! 那不是声音。 是咆哮! 几十万个声音在同一瞬间,用不同的频率,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情绪,发出咆哮! 指挥中心的调度指令。 哨兵之间枯燥的口令核对。 后勤部门的物资申领单。 科研所计算机之间传递的加密数据包。 士兵和家人的越洋电话,带着哭腔和思念。 无数的信号,无数的声音,无数的情绪,汇成一片能把理智瞬间撕碎的白色噪音! 李向东的身体剧烈一震。 他的大脑,被那狂暴的数据洪流疯狂地拉扯、挤压、撕裂! 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他鼻腔流了出来。 他尝到了自己血液的铁锈味。 剧痛,从太阳穴狠狠扎了进去! 井口,陈岩看见一滴暗红色的血,从李向东的下巴滴落,砸在下方的电缆上,溅开一朵小花。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枪套。 苏晴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惊叫出声。 她看着井下痛苦地弓起身体,浑身颤抖的李向东,心脏被一只手攥紧,疼得无法呼吸。 这是一场精神上的豪赌。 赌输了,就是脑死亡,一个活着的植物人。 李向东的意识,正在被那片白色的噪音洪流冲刷,溶解,即将溃散。 不行! 他死守着脑中最后一点清明。 他不能被这些正常的信号淹没! 他要找的,不是这些奔腾咆哮的“河水”! 是藏在河底的,那条阴冷的,滑腻的,有毒的蛇! 恶意! 对! 恶意! 他强迫自己,屏蔽掉所有正常的,带着人类情感的信号。 屏蔽掉那些命令,那些思念,那些争吵,那些喜悦…… 他的精神力,是一张在激流中即将破碎的渔网,用尽最后的力量,沉入洪流的最底部。 他开始过滤。 过滤掉一切有“温度”的东西。 只寻找那最纯粹的,冰冷的,不属于人类的……恶意! 就在意识即将被冲垮的前一秒。 他抓到了。 在那片奔腾咆哮的数据河流底部。 在那无数正常信号的掩护下。 他捕捉到了一股极其微弱,断断续续,附着在一段正常气象数据流上的“私语”。 那不是语言。 那是一串被加密和伪装到极致的,冰冷的,毫无情感波动的字节流。 它安静地,贪婪地,吸食着宿主的血液,同时将自己体内的剧毒,注入宿主的身体。 它的情绪,就是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程序化的恶意。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条信息大动脉的污染和背叛! 找到了! 确认那股信号的瞬间,李向东耗尽了最后一点精神力。 他松开手,整个人脱力地向后倒去,重重靠在冰冷的井壁上。 “时间到!” 陈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急促而压抑。 他一把拉住李向东的胳膊,将他从井下拖了上来。 李向东的身体软成一滩烂泥。 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青,鼻孔和嘴角都挂着血迹,整个人被冷汗浸透。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 “李向东!” 苏晴冲上来,手忙脚乱地打开急救包,用棉球擦拭他脸上的血污,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李向东抬起手,有些费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抬头,看向陈岩。 那双失焦的眼睛,在夜风中,重新凝聚起骇人的光。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抓住猎物后不容置疑的肯定。 “我抓到它的尾巴了。” 第102章 最深的暗礁 “别管我。” 李向东一把推开苏晴递来的棉球,嗓音沙哑,却透着一股要把自己烧干的狠劲。 他撑着墙,强迫自己站直。 剧痛后的脱力感让视野一阵阵发黑,可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 失败后的死灰被一扫而空,只剩下猎物咬钩后,收线时的疯狂与亢奋。 “图纸。” 他看向陈岩。 “基地的总线路图,最详细的那种。” 陈岩没问为什么。 他只是看了一眼李向东嘴角干涸的血迹,看了一眼他那双能烧穿黑夜的眼睛,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几分钟后,一张巨大的工程蓝图铺满了整张桌子。 那是整个钢铁王国的血管与神经,无数密密麻麻的蓝色线条,交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迷宫。 李向东扑了上去。 他没看那些复杂的标注和符号。 他闭上眼,任由那片狂暴的信息洪流在记忆里二次冲刷。 他要的不是洪流。 是附着在洪流之上的那条阴冷、滑腻的寄生虫! 他猛地睁开眼,从陈岩上衣口袋里夺过那支红色铅笔。 手还在不受控地抖,汗水混着血水,顺着指尖滴落,在蓝图上晕开一小片暗色的污迹。 笔尖落下。 一条猩红的线,开始在蓝色的迷宫中蜿蜒。 它不遵循任何正常的布线逻辑。 它狡猾地绕开了几个标注着“M”的监控节点,又利用一段废弃的备用线路作为跳板,最终,汇入了一片代表着最高权限的深红色区域。 整条路径,诡异,刁钻,充满了对这座基地防御体系最深刻的蔑视。 最后一笔落下,李向东脱力地向后一仰,重重靠在椅背上,胸口剧烈起伏。 桌上,那条被鲜血和汗水浸染的红线,是一道刚刚划开的,狰狞的伤口,将整个伪装彻底撕裂。 …… “授权拿到了。” 陈岩挂断电话,脸色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京城,直接下的命令。” 他看了一眼几乎虚脱的李向东,又看了一眼正用酒精棉球,小心翼翼帮他清理伤口的苏晴。 这句话里没有自豪,只有被逼上绝路的沉重。 追猎,开始。 第一个节点,三号生活区总配电房。 阴暗,潮湿,空气里全是老旧电线的焦糊味。 陈岩用暴力钳剪断门锁,三人闪身而入。 李向东走到一排布满灰尘的汇流排前,伸出手,按在冰冷的铜排上。 片刻后,他睁开眼,摇了摇头。 “太弱了,只是回音。” 他指向墙角另一根不起眼的,通往山顶雷达站的备用线路。 “它从这里跳走了。” 苏晴立刻打开随身携带的军用手提计算机,双手在键盘上急速敲击。 屏幕上,瀑布般的数据流一闪而过。 “没错!” 她的声音里带着找到线索的激动。 “这股信号的加密层是个变色龙,每经过一个节点,就会模拟当前线路最常见的信号特征伪装自己。但它的核心算法没变,像DNA,藏不住!” 追猎继续。 他们是三个游荡在钢铁王国深处的幽灵。 第二个节点,雷达天线阵列的冷却液管道井。 第三个节点,通往深水码头的岸电供应箱。 每到一处,李向东就用他濒临极限的感知力,去捕捉那股恶意留下的微弱“余温”,像一头循着血迹追踪的孤狼。 苏晴则是一位最高明的解码师,用李向东提供的“钥匙”,一层层剥开那狡猾的伪装,排除所有干扰项,规划出最可能的逃逸方向。 陈岩负责解决所有物理障碍,并警惕着四周任何可能的威胁。 三人之间没有一句废话。 只有一种在绝境中,被共同目标拧成一股绳的,惊心动魄的默契。 终于。 当他们穿过一条幽长、压抑的地下通道后,追猎的终点出现在眼前。 一扇厚达半米的,由特种合金浇筑的巨型闸门。 门上,血红色的骷髅头标志和一行冰冷的警告,彰显着此地的绝对禁绝。 【最高指挥权限区,非授权者,格杀勿论!】 “它进去了。” 李向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脸色白得像鬼。 那股恶意的“气味”在这里达到顶峰,然后,沉入深海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线路图上,红线的终点,正指向门后。 指挥中心,一台拥有最高加密权限的独立物理终端。 “不可能。” 陈岩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那台机器,为了绝对安全,从物理上切断了和外界的一切网络连接。它是个信息孤岛,怎么可能把信号传出去!” 希望,撞上了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通道里,死一样的寂静。 苏晴死死盯着那扇合金闸门,她那颗天才的大脑在巨大压力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空转,烧灼。 物理隔绝…… 信息孤岛…… 突然,一个被所有教科书都视为异想天开,甚至带着科幻色彩的理论,击穿了她脑中的迷雾。 她猛地抬起头,呼吸急促。 “电线!” “信息不一定非要走网络!” 她看向陈岩和李向东,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只要有稳定的电流,电线本身就是载体!通过对电源的电流进行极其细微的高频调制,就能将加密数据,用摩斯电码的方式,一点点渗透出去!” “它是在用整座基地的供电系统,打电报!” 这个推论太过疯狂。 疯狂到让陈岩都愣住了。 李向东却没有任何犹豫。 他转过身,将手掌重重地按在闸门旁那根最粗的,为主机供电的独立电源线上。 这一次,他不再去感受信息洪流。 他将全部残存的意识,都凝聚成一根最纤细的探针,沉入那平稳流淌的强大电流之中。 去寻找。 寻找那不属于电流本身的,寄生在上面的,微弱的杂音。 一秒。 两秒。 他抓到了。 在那雄浑的,属于工业力量的心跳之下,果然缠绕着一缕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程序化的恶意心悸。 找到了。 李向东松开手,对着陈岩,缓缓地点了点头。 …… 那台孤零零的终端机前,空气凝固如冰。 陈岩的脸色,比窗外的夜色还要黑。 他刚刚动用了京城授予的最高权限,绕过龙文涛,直接调取了这台终端近一个月以来的全部使用记录。 一份薄薄的打印纸,从终端机旁边的打印口,被缓缓吐出。 纸上没有复杂的数据,只有一列长长的操作时间,和操作者签名。 权限太高,能接触到这台机器的人,寥寥无几。 陈岩拿起那张还带着温度的纸,走回到桌前。 李向东和苏晴的视线,都汇聚了过来。 陈岩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那张纸,缓缓地,推到了桌子中央。 那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在不同的日期,以一种触目惊心的频率,反复出现。 一枚枚钉死了真相的棺材钉。 当李向东和苏晴的目光,落在那个最熟悉、最不可能、也最致命的名字上时,整个房间的空气,被瞬间抽干了。 林默。 第103章 刀锋上的棋局 那张薄薄的打印纸,躺在桌子中央。 林默。 两个普普通通的汉字,却抽干了整个房间的氧气。 空气滚烫,灼烧着每一个人的肺。 时间,在这一刻被煮成了粘稠的胶质。 苏晴盯着那个名字,瞳孔里的一切都失去了焦点。 那个永远穿着笔挺工程师制服,冷静、高效的年轻人。 龙总工最信任的首席助理。 那个在无数次技术攻关中,总能第一时间拿出最精准数据的天才。 是他。 这个念头并非尖锥,而是一片锈钝的铁片,缓慢、粗暴地,将她赖以为生的理性世界,一寸寸锯开。 原来,最致命的病毒,一直穿着最干净的白大褂。 咔嚓。 陈岩手里的派克钢笔,被他生生拗断。 墨水炸开,在他手背上洇出一道扭曲的墨痕。 他看都没看一眼。 后知后觉的惊骇,混着被愚弄的羞耻,在他胸口炸开一团滚烫的岩浆。 内鬼。 这个词他想过无数遍,可当它顶着一张如此熟悉、如此核心的脸出现时,那股寒意,依旧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 林默的位置太关键了。 他是一根被精准植入“龙吟”号心脏的,引信。 而他们,所有人,这几个月来,都在抱着这颗随时会引爆的玩意儿跳舞。 “我操!” 陈岩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满嘴的铁锈味。 他猛地转身,一把抄起桌上那部黑色保密电话,动作暴烈,恨不得将听筒直接捏碎。 抓住他! 现在!立刻!马上! 用最酷烈的手段,把他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给我挖出来! 再把他,连同他背后那些杂碎,一起钉死在耻辱柱上! 让这颗炸弹在核心位置多待一秒,都是对整个国家最恶毒的亵渎! 他的手指,已经重重砸在了拨号盘上。 “等等。” 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冰冷。 李向东。 他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只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按住了陈岩即将拨号的手指。 他的手冰凉,还在发抖,没什么力气。 可陈岩那只能拗断钢笔的手,却被他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陈岩霍然回头,一双烧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李向东,里面全是无法理喻的惊愕和狂躁。 “你他妈疯了?!” 他压着嗓子低吼,喉咙里全是野兽的滚音。 “你知道他是谁吗?!知道他能接触到什么吗?!” 李向东没回答。 他只是迎着陈岩的视线,惨白的脸上,没有半分退缩。 那双因为力竭而显得涣散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比怒火更加疯狂,也更加冷静的东西。 “不能抓。” 李向东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砸得陈岩的理智嗡嗡作响。 “抓了他,然后呢?” 李向东盯着陈岩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审讯,枪毙,我们拿下一份功劳,解决一个内鬼。” “那把‘深海匕首’呢?” “它会立刻调头,消失在茫茫大洋,然后换个更隐蔽的方式,等下一次机会。” “那个布下这颗棋子的人呢?他只会切断所有联系,擦掉所有痕迹,笑着看我们为抓到一条小鱼而沾沾自喜。” “我们,会永远失去咬住他们的机会。” 李向东的每一句话,都冷静地剖开陈岩被怒火冲昏的头脑。 陈岩的呼吸,渐渐粗重。 他眼里的火在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醒后的,更深层次的冰冷。 李向东说得对。 抓住林默,只是砍掉了一条毒蛇的尾巴。 蛇头还藏在黑暗里,随时准备发动更致命的偷袭。 他们将永远活在被动的防御里,永远不知道下一口毒牙,会从哪里冒出来。 “那你想怎么样?” 陈岩的声音沉了下去,松开了紧攥的电话。 “把他供起来,等他把我们卖个底朝天?” “不。” 李向东摇头。 他缓缓收回手,走到那张巨大的基地线路图前。 他的手指,顺着那条他用血汗画出的红色轨迹,缓缓滑动。 那条线,是一条寄生在巨人血管里的毒虫。 “一条毒蛇,最有价值的时候,不是它被剁成几段之后。” 李向东转过身,看着陈岩,也看着一旁早已被这疯狂对话惊得无法言语的苏晴。 “而是它还活着,并且自以为藏得很好的时候。”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淬着让人不寒而栗的狠意。 “我们不但不能抓他。” “我们还要,让他为我们所用。” “让他,把那把捅向我们的匕首,亲手递到我们手里。” 整个房间,落针可闻。 陈岩被李向东这个大胆到疯狂的想法,彻底镇住了。 苏晴张了张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用一个已经确认的内鬼,去反向设局? 这不是冒险。 这是在用整个基地的安全,“龙吟”号的命运,在场所有人的脑袋,去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豪赌! 陈岩盯着李向东,像在看一个怪物。 他的本能还在咆哮着抗拒。 可李向东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陈队,你选。” 李向东伸出一根手指。 “抓了他。我们赢得了一场战斗,输掉整场战争。我们会得到嘉奖,然后用接下来的十年,二十年,提防一把看不见的刀。”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或者,利用他。我们把刀柄抢过来,主动捅向敌人。把那艘‘深海匕首’,连同它背后的所有人,一次性,彻底地,按死在太平洋的海底。” “我们会赢下整场战争。” 李向东收回手,撑在桌上,剧烈地喘息了几下。 他看着陈岩,声音轻了下去,却带着一股剖心见胆的坦诚。 “当然,可能会输。” “输了,万劫不复。” “但总好过,像现在这样,被人堵在家里,打断了腿,还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在门口耀武扬威。” 最后一句话,狠狠砸在了陈岩的心上。 是啊。 被人堵在家里。 打断了腿。 这种憋屈,这种耻辱,比任何风险都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是个军人。 军人的天职,不是躲在堡垒里祈祷和平。 是主动出击,把战火烧到敌人的阵地上去! 他那颗被愤怒和程序正义填满的心,终于被彻底撬动了。 眼中的挣扎和犹豫飞速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顶级特工权衡完所有利弊之后,选择最危险也最有效那条路的,冰冷决断。 他缓缓地,将那部黑色的电话,重新放回了原位。 咔哒。 一声轻响,却重逾千斤。 这个动作,就是他的回答。 苏晴长长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只觉得手脚发软。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三个人,已经彻底绑在了一辆冲向悬崖的战车上。 没有退路。 “好。” 陈岩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他看向李向东,眼神里再也没有半分犹豫,只剩下一种同类之间才能读懂的,近乎疯狂的信任。 “我陪你赌这一把。” 他顿了顿,指出了这个疯狂计划里最致命,也最现实的一个难点。 他指了指门外,龙文涛办公室的方向。 “计划很好。” “但我们绕不开一个人。” 陈岩的声音,像一块沉入深海的铁。 “林默,是龙文涛的人。” 第104章 说服龙王 龙文涛的办公室,像一口被抽干了空气的铁棺材。 烟味,机油味,还有失败后那种挥之不去的酸腐气,混在一起,几乎凝固成了实体。 门被推开。 没有敲门。 陈岩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李向东。 龙文涛头也没抬。 他弓着背,攥着一块砂纸,正死命地磨着一个报废的黄铜零件。 砂纸快磨秃了,零件上的锈迹没掉多少,他的指节倒是磨破了皮,渗着血丝。 “滚出去。” 他的声音,就是砂纸摩擦金属的声音,干涩,刺耳。 “我不想看见你们。” 陈岩没理会。 他径直走到那张巨大的钢制工作台前,将龙文涛面前所有的图纸和零件,毫无征兆地,一把挥到了地上。 叮叮当当一阵刺耳的乱响。 那个被他当宝贝一样摩挲的黄铜零件,滚进角落,发出一声闷响,不动了。 龙文涛的动作,停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爬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在陈岩脸上。 “我叫你,滚出去。” 陈岩迎着他的视线,面无表情。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像在宣读一份死亡通知。 “林默,是内鬼。” 轰! 这五个字,像一颗炸弹,在铁棺材里引爆。 龙文涛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他身下那把重逾百斤的靠背椅,被他带得向后掀翻,轰然砸在地板上。 “你放你娘的屁!” 咆哮声不是从喉咙里出来的,是整个胸腔在炸裂,震得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他脖子上那条手术留下的疤痕,都因为瞬间的充血而鼓胀,变成了暗紫色。 “测试失败,你们就他妈疯了是不是?!” “往我的人身上泼脏水?!啊?!往我的团队身上泼脏水?!” 他那只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手,几乎要戳到李向东的鼻梁上。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一个投机取巧的骗子!现在还要当一个血口喷人的疯子!” 他猛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厚重的钢制工作台发出一声巨响。 “警卫!警卫!” 他冲着门口的方向咆哮。 “把这两个疯子给我抓起来!丢出去!” 办公室的门被闻声赶来的警卫推开。 可他们没敢进来。 陈岩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一本深红色的证件,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警卫的动作全僵住了。 他们认得那本证件。 也认得那上面,足以让这座基地最高指挥官都必须立正敬礼的纹章。 陈岩收回证件,看都没看他们。 “出去。” 两个字,没有温度。 警卫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带上了门。 龙文涛的咆哮卡在了喉咙里。 他死死盯着那本证件消失的地方,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他知道,今天这事,完不了了。 办公室里,重新陷入了死寂。 一种暴风雨来临前,能把人活活压死的死寂。 李向东动了。 他从头到尾,没理会龙文涛的咆哮和羞辱。 他只是走到了办公室另一头,那块记录着“龙吟”号改装方案的写字板前。 他拿起一支黑色的记号笔。 “龙总工。”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一口冰冷的深井,兜头浇在龙文涛那即将烧穿理智的怒火上。 “我们复盘一次。” “从头到尾。” 他没有证据。 他手里,没有任何能摆在台面上的证据。 他只是转过身,面对着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开始了他的解剖。 “‘结构流体耦合共振’理论,苏晴提出的。” 他用笔,在写字板上画出一个简化的螺旋桨模型。 “这个理论是钥匙,解开了我们所有人几个月来的困惑。理论本身,没问题。” 他的笔尖,在模型旁,写下一串复杂的亥姆霍兹方程。 “问题,出在改装方案上。” “五片扰流片,做成五把梳子,这个想法,是我提的。” “但梳子的具体形状,厚度,安装角度,这些能决定生死的关键参数,是你的团队,在林默的主持下,经过上万次模拟运算,最终确定的。” 龙文涛冷哼一声,双臂抱在胸前,像在看一场拙劣的猴戏。 “你想说什么?说我的团队,说林默,故意算错数据?几百个顶尖工程师,陪着你这个黄口小儿演砸一台戏?!” 李向东没理会他的讥讽。 他的笔尖,在写字板上,点出了第一个疑点。 “第一个关键参数,扰流片的翼型曲率。最终方案,比我们的初始设计,略微增加了一点迎风面的弧度。” “林默给出的解释是,提前规整水流,让水流以更‘平顺’的状态进入桨叶,最大限度消除空泡。” “这个解释,在流体力学上,无懈可击。” 李向东顿了顿,声音冷了下来。 “但它在另一个领域,也同样无懈可击。” “声学。这个微小的弧度改变,让扰流片自身,在特定流速下,会产生一种极高频的结构性颤动。人耳听不见。” “他把梳子,调成了一把小提琴。” 龙文涛的呼吸,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李向东的笔尖,移向了第二个点。 “第二个关键参数,扰流片的固定方式。” “林默建议,为了结构强度,放弃整体铸造,采用分段焊接。并且在焊点处,使用了一种强度更高的,含钛的新型合金。” “他的理由,依旧是为了安全。” “但那种新型合金,它的固有振动频率,恰好,与我们螺旋桨主材的共振峰值,无限趋同。” “他给那把调好弦的小提琴,配上了一根最顶级的,最敏感的弓。” 龙文涛抱着胸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李向东没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他的笔,点下了第三个,也是最致命的一个点。 “最后一个问题。测试失败时,最先发生管线断裂的,是三号冷却主管线。” “那条管线,三个月前,在一次例行检修中,被特别加固过。” 李向东转过身,看着龙文涛那张开始褪去血色的脸。 “因为林默提交了一份报告,说根据他的计算,那里是整个冷却系统里,潜在的共振风险点。” “所以,你亲自下令,对那里进行了最高规格的结构补强。” 李向东的声音,就是那把解剖刀,剖开了所有伪装。 “他不是在加固风险点。” “他是在为那把即将拉响的小提琴,提前准备一个最完美的,能将声音放大一百倍的,共鸣箱!” “每一个建议,都那么合理。” “每一次修改,都那么专业。” “每一处陷阱,都披着‘为你好’的外衣。” “他不是在解决问题。” “他是在利用我们所有人,利用我们对技术的信任,亲手,为‘龙吟’号,量身定做了一口最完美的棺材!” 啪嗒。 记号笔从李向东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整个办公室,死一样的寂静。 龙文涛脸上的怒火,早已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是迷茫,是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荒谬。 可他那颗属于顶尖工程师的大脑,却在不受控制地,跟随着李向东那冰冷的逻辑,疯狂回溯着过去几个月的每一个细节。 林默递上报告时,那张永远冷静的脸。 林默在会议上,用无可辩驳的数据说服所有老专家时,那自信的语气。 林默在他最疲惫的时候,端来热茶,轻声说“老师,您别太累了”时,那关切的眼神。 一幕幕,一帧帧。 那些曾让他无比欣慰的画面,此刻,被剥去了温情的画皮,露出了下面淬着剧毒的,冰冷的獠牙。 当李向东提到那条被加固过的管线时。 龙文涛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碎掉了。 是骨头。 是支撑了他一辈子的信念。 他像一截被抽掉了主心骨的木桩,轰然向后,瘫倒在那把被他自己撞翻的椅子上。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粗重而混乱的喘息。 许久。 许久。 他抬起头,那张布满深刻纹路的脸上,只剩下灰白。 眼神空洞得吓人,像两口被掏干了的枯井。 他盯着天花板,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这个荒唐的世界,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气若游丝。 “我拿他……当亲儿子待的……” 那声音里,是一个父亲,发现自己最疼爱的孩子,亲手捅了自己一刀时,那种从灵魂深处泛起的,无边的悲凉。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龙文涛缓缓地,将视线从天花板上移开,落在了李向东的脸上。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死了。 只剩下一片被烧成白地的,冰冷的废墟。 他的嘴唇动了动,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那声音嘶哑,破碎,像生了锈的零件在硬生生转动。 “你们要我……怎么做?” 第105章 海妖的歌谱 龙文涛沙哑的问话,飘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几乎听不见。 李向东没有去扶他。 他只是站着,看着这个被背叛碾碎的老人,用一种外科医生解剖尸体般的冷静,陈述计划。 “我们要给敌人喂一份饵。” “一份他们最想吃,也最不敢不吃的诱饵。” “一份新的,关于‘龙吟’号声学特征的,致命缺陷报告。” 龙文涛空洞的视线,慢慢聚焦到李向东脸上。 那片灰败的废墟里,有什么东西被重新点着了。 不是希望。 是仇恨。 是被欺骗,被愚弄,被最亲近的人从背后捅穿之后,凝结成的,要把一切烧成灰的复仇。 “他不是想让‘龙吟’号死吗?” 龙文涛的嘴唇开始发抖,每个字都从冰冻的泥土里硬刨出来。 “那我就让他亲手,把‘龙吟’号的‘死讯’,送出去。” 他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那截被抽掉的脊梁骨,正在被一种比钢更硬的东西,一节节重新接上。 他不再是那个被掏空了的师长。 他是“龙王”。 一头准备用自己的血肉作饵,把猎人死死拖进深渊的,复仇的龙王。 “说。” 他只吐出一个字。 再无犹豫。 …… 一间被临时清空的,最高保密等级的声学实验室。 这里成了李向东和苏晴的战场。 “不行。” 苏晴盯着屏幕上的一条模拟曲线,直接按了删除。 “这条曲线太平了,假得离谱。任何一个声呐员都能看出来。” 李向东靠在一旁,闭着眼睛。 他没看任何数据。 他的大脑,就是一台无法复制的超级计算机,正在精神世界里,构建一个声音。 一个不存在,却又完全符合物理规律的声音。 “再尖一点。” 李向东开口,声音发虚。 “想象一下,一块玻璃,在被钻石刀划开之前,那一瞬间,分子结构即将崩裂时,那种高频的,无声的战栗。” 苏晴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住了。 她扭头,看着李向东苍白的脸。 玻璃被划开前的战栗? 这算什么鬼形容? 可她那颗塞满了公式和定理的大脑,却鬼使神差地,听懂了。 她闭上眼,脑中瞬间构建出那个画面。 然后,猛地睁开。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天才之间才能碰撞出的,近乎疯狂的灵光。 她的双手重新在键盘上掀起风暴。 一行行全新的算法,一条条修正后的参数,被她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注入庞大的数学模型。 “我把亥姆霍兹方程的边界条件,从刚性改成了弹性振动,还加了个非线性的迟滞阻尼变量。” 她头也不抬,语速飞快。 “这样一来,这个缺陷就不是固定的,它会跟着流速和水压的变化,出现一种动态的、没法预测的,类似材料疲劳的特征。” “它不再是个漏洞。” 苏晴敲下最后一个回车键,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 “它活了。” “一个会呼吸,随时可能癌变的肿瘤。” 李向东慢慢睁开眼。 他看着屏幕上那条重新生成的,形态诡异,却又和他想象中分毫不差的曲线,笑了。 苏晴也笑了。 在这间冰冷的实验室里,两个人,一支笔,一台电脑。 没有废话,没有迟疑。 一个用超脱时代的感知,哼出魔鬼的旋律。 另一个用无懈可击的理性,为这旋律,谱写出足以欺骗上帝的乐谱。 这份乐谱,就叫“海妖之歌”。 一个任何潜艇猎手都无法抗拒的,死亡陷阱。 …… 龙文涛的办公室,恢复了原样。 只是空气里那股子死寂,更浓了。 他坐在巨大的钢制工作台后,背对门口,一动不动。 咚咚。 敲门声响起,节奏精准,不急不缓。 林默。 “进来。” 龙文涛的声音又干又涩,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透着一股子被彻底抽空了的虚弱。 林默推门而入。 他穿着那身永远笔挺的蓝色工程师制服,手里捧着一叠文件,脸上还是那副冷静到不近人情的表情。 他似乎没察觉到办公室里那股凝固的,不祥的气氛。 “老师,这是三号冷却系统的损管报告,我已经……” “小林。” 龙文涛打断他。 他慢慢转动椅子,面向林默。 那张布满深刻纹路的脸上,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气,只剩下灰白和绝望。 他用呓语般的调子,喃喃开口。 “我们……是不是都错了?” 林默的动作,出现了一刹那的停顿。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声音平稳依旧。 “老师,您太累了。” “不,我没错。” 龙文涛像是被这句话刺醒,猛地撑住桌子,身体前倾,那双血丝密布的眼睛里,重新烧起一股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将一份刚打印出来,纸页还温热的报告,用力推到林默面前。 “是他们!是他们的理论,从根上就有问题!” “你看!这是我熬了两个通宵,重新推演出的模型!问题不在扰流片,在螺旋桨的桨毂!” 他指着报告上那张画满红色修改痕迹的图纸,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这里!桨毂内部的应力分布不均,才是共振的根源!” “只要对这里进行小范围切削,就能彻底破坏掉共振的形成条件!”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小林!” 他一把抓住林默的手,那只布满老茧的手,又冷又湿,抖得像风里的叶子。 “把这份报告,还有新的海试计划,录入系统。” “明天一早,我们就再试一次!” 林默低头,看着那份伪造的报告。 每一个数据都无懈可击,每一个推论都逻辑自洽。 一种属于失败者的,最后的,歇斯底里的挣扎。 他的视线,在报告封面上那个潦草的,几乎要划破纸背的签名上,停留了整整两秒。 他抬起头。 那双冷静的眼睛深处,一缕极难察觉的,混杂着怜悯和轻蔑的精光,一闪而逝。 他轻轻地,将龙文涛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拿开。 他拿起那份滚烫的报告,用一如既往的,冷静高效的语气回答。 “好的,老师。” “我马上去办。” 他转身,拿着那份足以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海妖歌谱”,走出了办公室。 门,在他身后关上。 将龙王最后的,也是最完美的表演,隔绝在内。 林默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 他径直走向那条幽深的,通往地下核心区的通道。 最终,停在了那台拥有最高权限的,与世隔绝的物理终端前。 他熟练地输入密码,开启机器。 冰冷的荧光,照亮了他那张清秀又毫无表情的脸。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安静,平稳,带着一种程序化的优雅。 那份精心设计的,伪造的“龙吟”号最新致命缺陷报告,化作一串串无声的字节流。 顺着那条看不见的,寄生在基地供电系统里的秘密信道,悄无声息地流淌出去。 目的地——八百海里之外。 那片正耐心等待着猎物死讯的,无边黑暗。 第106章 愿者上钩 天色是刚从深海里打捞上来的铁灰,浸透了水汽。 码头上,风里全是咸腥的铁锈味。 “龙吟”号趴伏在船坞里,巨大的黑色艇身吞噬着光线,一头屏住呼吸的巨兽,沉默中酝酿着挣脱枷锁的暴戾。 艇员们已在甲板下集结完毕。 无人交谈。 只有风刮过作训服衣角的猎猎轻响。 每个人的脸都绷得死紧,眼神是淬过火的钢,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那片翻涌暗流的灰色海面。 他们是“龙吟”号的骨血,一小时前,刚刚接到一份由龙文涛和陈岩联合签发的,共和国潜艇部队史上从未有过的密令。 一份没有解释,只有服从的密令。 指挥中心里,龙文涛坐在主控台后方,身形僵硬。 他面前的屏幕上是“龙吟”号的实时参数,但他一眼没看。 他的视线早已穿透了厚重的合金墙壁,穿透了冰冷的海水,死死烙印在那头即将出征的钢铁巨兽身上。 李向东走上舷梯。 他只穿了件单薄的工作服,海风将衣角抽打得噼啪作响。 他脸色依旧苍白,那双眼睛里却烧着一种病态的,明亮的光。 他没有回头。 一步一步,走进了那片属于钢铁巨兽的深邃黑暗中。 闸门关闭。 固定缆绳被解开。 “龙吟”号没有鸣笛,没有破浪。 它只是向后滑出洞库,无声无息。 一滴墨,就这样融进了深不见底的砚台。 …… “深度一百。” “深度二百,各系统正常。” 潜艇内部,应急的红光将每一张脸的轮廓都刻画得有棱有角。 空气里是循环系统单调的嗡鸣,和一股淡淡的臭氧味。 艇长周海站在潜望镜前,指节因为用力攥着操作杆而发白。 他麾下的艇员们,是一台运转了千百遍的精密机器,口令简短清晰,动作精准无误。 哪怕他们即将执行的指令,足以将所有人送上军事法庭。 李向东就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和这艘潜艇的钢铁骨骼几乎融为了一体。 “深度三百,抵达预定海域。” 周海的声音在狭窄的指挥舱里回荡,沉稳,有力。 他转过身,对上了李向东。 李向东递过来一张手写的纸条。 上面没有文字。 只有一串匪夷所思,彻底违背了潜航安全准则的航行参数。 周海的视线在那串数字上停留了三秒。 那不是航行参数。 那是一份教人如何自杀的说明书。 以一个愚蠢的角度侧倾,用一个极不稳定的转速巡航,主动将自己最脆弱的推进系统,暴露在任何可能的探测之下。 这是挑衅,是寻死。 他身后的舵手和轮机长在看到参数的瞬间,下颌的肌肉都绷紧了。 那是老兵在面对致命错误时,身体最诚实的抗拒。 周海抬起头,迎上李向东的视线。 他想从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找到一丝迟疑,或者疯狂。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绝对的平静。 那平静背后,是对结果不容置疑的掌控。 周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龙总工下达命令时,那双布满血丝,要把自己烧成灰的眼睛,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他闭上眼。 再睁开时,所有疑虑都被斩断。 他转身,面向自己的部下。 他拿起送话器,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程序化的声音,下达了那道足以载入史册的指令。 “航向两百七十,左舵十五,航速八节,转速维持临界点。” “重复,转速维持临界点。” “执行。” 最后两个字,是砸进钢板的钉子。 整个指挥舱的空气,被瞬间抽空。 “龙吟”号的艇身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倾斜。 一头笨拙而受伤的鲸鱼,开始在深海中,用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缓缓游弋。 它在跳一支死亡的,邀请之舞。 …… 指挥中心。 巨大的主屏幕上,声呐监控系统反馈回来的曲线,正攫取着所有人的呼吸。 那条线,不再是之前那片令人绝望的,狂暴的红色。 也不是代表完美的,平直的绿色。 当“龙吟”号的螺旋桨转速,被精准地控制在那个由李向东和苏晴共同谱写的“海妖”节点时,一个微弱的噪点,在基准线上诞生了。 它是一颗被种下的魔种,开始向上,疯狂地,却又极有规律地攀爬。 没有失控。 它是一根烧红的毒刺,精准地,稳定地刺破某个临界值,然后,稳稳停住。 一个尖锐的,形态诡异的,非对称波峰。 一道凝固在屏幕上的,魔鬼的狞笑。 苏晴死死盯着那条曲线。 那条由她亲手用一行行代码构建出的,完美的,致命的曲线。 它活了。 它正在八百米之下的深海里,放声高歌。 一曲专门为猎人准备的,海妖之歌。 成了。 苏晴紧攥的双拳,指节早已惨白。 她缓缓松开手,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陈岩靠在墙角,将一根没点燃的烟,从嘴里取下,又缓缓放了回去。 龙文涛依旧僵硬地坐着。 只是他那双死死盯着屏幕的眼睛里,有滚烫的东西,正无声地流淌。 …… 与此同时,八百海里之外。 一片被命名为“死神之眼”的巡航区。 “深海匕首”号攻击核潜艇,一条蛰伏在黑暗中的毒蛇,安静,致命。 声呐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制冷液流过管道的微弱嘶嘶声。 首席声呐官汉斯,正百无聊赖地靠在椅背上。 在这片海域待得太久,耳朵里只有大洋永恒不变的,沉闷心跳。 一首听了几十年的催眠曲。 突然。 汉斯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那双常年半眯着的眼睛,毫无征兆地,睁大了。 不对劲。 在永恒不变的深海背景音中,他捕捉到了一缕极其微弱的,不和谐的杂音。 一根针。 一根刺破了宏大交响乐的,尖锐的,游离的针。 他猛地坐直身体,双手闪电般在控制台上操作,将所有计算资源都聚焦到那个异常的频段上。 他戴上降噪耳机,将音量推到最大。 嗡—— 那缕杂音被瞬间放大。 不再是一根游丝。 它是一首清晰的,完整的,带着诡异节奏的尖啸! 汉斯脸上的慵懒和无聊,被瞬间冲刷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无法理解的震惊,和一种猎人终于嗅到血腥味时的,原始狂热。 他立刻调出最高密级的情报文件。 一份被命名为“歌谱”的声纹特征图,出现在他面前的副屏上。 他将刚刚捕捉到的声波曲线,与那份“歌谱”进行比对。 完美重合。 分毫不差。 两条曲线严丝合缝地吻在了一起,一个完美又致命的吻合。 这不是发现猎物的喜悦。 这是神明听到了最虔诚的祷告,终于降下神谕时的狂喜! 他猛地扯掉耳机,一把抓起通往舰桥的红色紧急通讯器,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兴奋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在破音的边缘。 “舰长!抓到了!” “声纹特征与“歌谱”描述,完全一致!” …… “深海匕首”号的舰桥。 舰长卡洛斯,正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看着舷窗外一成不变的黑暗。 当汉斯的报告通过扬声器响起时,他端着咖啡杯的手,稳稳地,没有一丝晃动。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等待已久的,冰冷的笑意。 他将咖啡杯放在控制台上,拿起送话器,用一种优雅而残忍的语调,下达了命令。 “全员,一级战斗准备。” “声呐部门,锁定目标,持续追踪。” 他顿了顿,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嗜血的光。 “命令。” “‘匕首’,出鞘。” 第107章 猎手的华尔兹 “深海匕首”号,指挥舱。 空气恒定在冰冷的二十一度,带着一股密封金属与再生氧混合的,无机质的气味。 绝对的安静。 一头顶级掠食者在巢穴中打盹时,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卡洛斯舰长斜靠在为他量身打造的指挥椅里,姿态闲散。 他面前的巨幅战术面板上,那道来自东方的“歌声”被拆解成数百个维度,数据流瀑布般无声地倾泻。 他没去看那些繁杂的参数。 他在“听”。 用那双灰色的眼睛,去“听”那条数据曲线的每一次起伏,每一次喘息。 “能量输出稳定在极窄阈值内,毫无发散。” 声呐官汉斯的声音从内线传来,语调里有种猎犬嗅到血腥后的亢奋。 “它的每一次脉动,都标准得能写进教科书,与‘歌谱’的描述分毫不差。” 卡洛斯的手指在扶手上轻叩,不疾不徐。 一下。 又一下。 一头雄狮在审视落入陷阱的猎物时,尾巴尖无意识地拍打着地面。 那条曲线,太工整了。 工整得可笑。 一个初学走路的婴孩,生怕摔倒,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既滑稽又可怜。 它在拼尽全力,向整片大洋广播自己的残疾。 它在哀嚎。 卡洛斯的唇角,勾起一道极淡的,冰冷的弧线。 这下,可以完全确定了。 这不是陷阱。 这是绝望。 是那头曾经不可一世的东方巨兽,在经历了一次锥心刺骨的失败后,病急乱投医,犯下的最愚蠢、也最致命的错误。 他们自以为找到了病灶。 殊不知,他们只是把一道皮外伤,亲手撕裂成深可见骨、血流不止的巨大创口。 而他,卡洛斯,正是被这浓郁的血腥味引来的,最专业的送葬人。 “确认信号源。” 卡洛斯的声音不高,却在指挥舱的静默中具备不容抗拒的穿透力。 “身份确认,‘龙吟’号。” 汉斯的声音透着一股铁钉钉入木板的决绝。 “声纹特征匹配度,百分之九十九点八。” 够了。 卡洛斯的敲击停了。 他缓缓坐直,那副原本慵懒的躯体,瞬间绷成一张满弦的战弓。 整个指挥舱的空气,因他一个简单的动作,性质陡然生变。 安逸的宁静被撕碎。 取而代之的,是刀锋即将饮血时,那种让空气都凝固的寒意。 “命令。” 卡洛斯拿起送话器,那双灰眸里再无半分闲散,只剩下机器般的冷酷与精准。 “关闭所有非必要设备,反应堆转入静默循环。” “‘匕首’,幽灵潜航。” 嗡—— 一声极轻的切换音。 指挥舱内,除了战术面板流淌的光晕,所有辅助照明尽数熄灭。 空气循环系统的噪声被压到了最低。 那头名为“深海匕首”的钢铁巨鲨,敛起了所有爪牙与声息,将自己彻底融入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它消失了。 从这片大洋的背景音中,蒸发得无影无踪。 一道没有重量、没有温度、没有声音的死亡阴影,悄然滑向八百海里之外,那首绝望又诱人的悲歌。 航行是枯燥的。 但在“深海匕首”的指挥舱里,时间失去了刻度。 唯有距离在不断归零。 五百海里。 三百海里。 一百海里。 那首东方的“歌声”依旧固执地传来,没有丝毫改变。 一个忠诚到愚蠢的灯塔,坚定地为自己的掘墓人,指引着方向。 “目标毫无察觉。” 汉斯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们甚至还在尝试微调航速,似乎想找个能让歌声减弱的舒适区。” “真是……天真得可爱。” 卡洛斯没作声。 他只是盯着战术面板上那个代表“龙吟”号的红色光点,那眼神,是在看一只被蛛网死死黏住,还在徒劳扑腾的飞蛾。 他甚至能勾勒出对方指挥舱里的画面。 一群焦头烂额的工程师围着仪器,为噪音的些许变化而激烈争吵。 一个固执到绝望的总设计师,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种可笑的微操上。 可悲。 “距离三十海里。” “抵达最佳攻击阵位。” 舵手的报告,像一枚音叉,敲响了这场狩猎的终章。 是时候了。 卡洛斯抬起手。 指挥舱里,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刻停滞。 他们注视着自己的舰长,眼神里是狼群对头狼的,绝对信赖与狂热。 他们是这片深海的王。 而他们的王,即将下达判决。 卡洛斯的手,却悬停在半空。 他凝视着屏幕上的光点,那双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属于艺术家,对完美作品的偏执。 立刻攻击? 当然。 以“匕首”的性能,加上他亲自挑选的最新型号线导鱼雷,命中率超过九成。 但这,不够。 不够华丽。 那不叫猎杀,叫屠宰。 一个顶级的猎手,享受的不是结果,是过程。 是将利刃抵在猎物喉管上,感受它最后一次心跳的,极致掌控。 他要再近一点。 近到能看清它每一颗因恐惧而战栗的螺丝。 近到让它在鱼雷出膛的瞬间,便彻底丧失任何挣扎的余地。 他要的,是一场无可挑剔、足以载入教科书的,完美猎杀。 用一场最绚烂的死亡,为这首愚蠢的悲歌,画上休止符。 “航向不变,航速降至三节。” 卡洛斯的声音里,有种猫戏老鼠的优雅。 “我们要给朋友,一个惊喜。” 无人质疑。 命令被分毫不差地执行。 “深海匕首”的速度再次放缓,如同一片没有生命的枯叶,顺着洋流,向猎物做最后的,无声漂移。 二十海里。 十海里。 五海里。 一个足以让任何潜艇教科书都斥之为疯狂的,自杀式距离。 一个常规鱼雷的引信,都可能来不及解锁的距离。 卡洛斯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浓郁。 他已经能“听”到那头巨兽体内,因共振而发出的,濒死的金属呻吟。 “够了。” 他轻声说,像情人的耳语。 他拿起了红色的,代表最高攻击权限的送话器。 他不再看屏幕。 他的脑中,鱼雷穿过冰冷海水,精准地钻入对方螺旋桨,然后轰然起爆的画面,已经上演了千百遍。 那将是一场何其壮丽的,钢铁葬礼。 “鱼雷舱,注水。” 指令下达,冷静,平稳。 指挥舱里,响起液体注入管道的微弱嘶嘶声。 死神在磨亮自己的镰刀。 “目标锁定。” “航向参数,最终确认。” “准备……” 卡洛斯顿住,他微微扬起下巴,一个即将登台的指挥家,举起了无形的指挥棒。 他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语调,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送我们的东方朋友,去见海神。”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就在他沉醉于自己导演的,这场完美猎杀的前奏时。 他不知道。 他每一次平稳的心跳。 他下达的每一道自信的指令。 鱼雷舱注水时,那一声声细微的,连他自己都忽略的流体噪音。 甚至,他此刻因兴奋而加速的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万分之一的微小变化…… 都已化作一串串最精准的数据。 穿透了数百米的冰冷海水。 被另一双来自深渊的,安静的耳朵,听得一清二楚。 分毫不差。 猎人,终于亮出了自己的獠牙。 第108章 瞎眼的猎手 咔。 一声轻响。 它不存在于物理世界。 它没有通过海水,没有穿透“龙吟”号厚重的双层壳体,没有被任何精密的声呐设备捕捉。 它是一根冰冷的,淬了剧毒的探针。 直接扎进了李向东的精神世界。 在那片由无数工业脉搏构筑的,奔腾不息的感官洪流中,这一声“咔”,就是一滴凭空出现的,绝对零度的墨。 它瞬间冻结了所有奔流。 时间,在李向东的感知里,被拉伸成一片凝固的琥珀。 他“看”见了。 他看见八百米之下,五海里之外的无尽黑暗中,一头狰狞的钢铁巨鲨,无声地张开了它的吻部。 看见那扇为死亡而开启的闸门。 看见了门后,那枚静静等待着指令,即将开始自己生命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冲锋的,修长弹体。 海啸。 一场无声的海啸,在他颅内引爆。 所有伪装,所有算计,所有赌上国运的谋篇布局,在这一刻,都浓缩成了悬在所有人头顶,那根即将斩落的,冰冷的铡刀。 来不及了。 来不及解释。 来不思考。 李向东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被抽干,又在下一刹那,化作滚烫的岩浆,轰然冲向四肢百骸。 他猛地向前一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用尽了撕裂肺腑的力气,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 “满舵!” “紧急上浮!” “发动机过载!” 这串指令,彻底撕碎了指挥舱内那根名为“常规”的神经。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所有艇员的常识上。 满舵侧倾,同时紧急上浮? 还要打开会剧烈增加噪音和阻力的扰流板? 这不是规避。 这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主动在水里翻滚着,把最脆弱的肚皮亮给鲨鱼看。 这是教科书里最典型的,自杀。 周海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成了一个最危险的针尖。 他看到李向东那张扭曲的脸,看到那双燃烧的眼睛。 他想起了龙文涛在码头上,抓住他肩膀时,那双同样燃烧着,托付了整个舰队未来的眼睛。 信任。 或是毁灭。 没有第三条路。 这零点一秒的挣扎,被他用一名共和国军人的天职,生生碾碎。 “执行!!” “所有单元,动力过载!执行!!” 轰—— “龙吟”号,这头一直伪装成受伤鲸鱼的钢铁巨兽,体内的心脏,在一瞬间,被注入了十倍剂量的强心针。 反应堆的功率指针,以一个决绝的角度,悍然撞向了那片代表着自毁的红色区域。 整艘潜艇,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濒死的金属悲鸣。 它不再是潜航。 它是在用一种近乎解体的姿态,向海面疯狂“弹射”! 巨大的过载将指挥舱里所有人都死死拍在舱壁上。 固定在卡槽里的仪器被生生挣断,火花四溅。 警报声,金属扭曲的呻吟声,人的闷哼声,混杂成一曲死亡的交响。 几乎就在“龙吟”号开始它自杀式机动的同一瞬间。 一道惨白的,致命的航迹,像死神用粉笔在黑板上划出的直线,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擦着“龙吟”号刚刚偏离的艇腹,一闪而过。 那枚线导鱼雷,带着毁灭一切的动能,撕裂了冰冷的海水。 它没有碰到自己的目标。 可它带起的恐怖涡流,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抽打在“龙吟”号的侧舷。 艇身剧烈地一震。 一颗焊死在艇壳加强筋上的铆钉,承受不住这瞬间的剪切力,在一声脆响中,如子弹般崩飞出去,深深嵌入了对面的舱壁。 死亡,刚刚以毫米为单位,与他们擦肩而过。 艇员们甚至来不及感受后怕。 失控的眩晕和窒息感攫取了所有人的神志。 鱼雷,在航行了极短的一段距离后,因为失去了线导信号,也未触发近炸引信,忠实地执行了它的最后一道程序。 自毁。 轰隆—— 一声沉闷的,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巨响。 远比刚才的涡流更加狂暴的冲击波,横扫而至。 “龙吟”号像一片被飓风卷起的树叶,在水中剧烈翻滚。 指挥舱内,一片狼藉。 所有人都被震得七荤八素,鲜血顺着额角流下,都无人去擦。 李向东死死抓着一根栏杆,才没被甩飞出去。 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汗水浸透了衣衫,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 可他的眼睛,却亮得骇人。 在那片混乱的,由爆炸引发的,沸腾如开水般的水文环境中。 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机会。 一个转瞬即逝,用死亡换来的,唯一的生机。 “就是现在!” 他又一次咆哮出声,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潜入爆炸激波带!” “关闭主动声呐!全艇静默!” 周海被人从地上扶起,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看着那个几乎要虚脱的年轻人,那双属于铁血军人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种混杂着震惊与狂热的敬畏。 他再一次,选择了无条件的相信。 “执行!” “龙吟”号,这头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巨兽,停止了疯狂的上浮。 它像一头最狡猾的鳄鱼,调转方向,一头扎进了那片因爆炸而产生的,最混乱,最嘈杂的声学盲区。 它收敛起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心跳。 将自己,变成了一块随着洋流漂浮的,冰冷的石头。 …… “深海匕首”号,指挥舱。 卡洛斯脸上那副属于艺术家的,优雅的笑容,还未完全褪去。 他正准备抬手,为自己这场完美的猎杀,献上一场无声的喝彩。 可他预想中,那朵在屏幕上绚烂绽放的,代表着目标被摧毁的死亡之花,没有出现。 那首他听了一路的,愚蠢又可悲的东方悲歌,戛然而止。 代表“龙吟”号的那个红色光点,在经历了一次毫无道理的,违反了所有物理定律的剧烈偏转后,闪烁了一下。 然后。 就在鱼雷自爆产生的巨大信号干扰中。 消失了。 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蒸发得无影无踪。 屏幕上,只剩下一片因为爆炸而产生的,混乱不堪,毫无意义的巨大杂波。 像一台被砸坏了的老旧电视机,满屏的雪花。 指挥舱内,那股属于顶级猎手的,掌控一切的安逸气氛,碎了。 碎得无声无息。 舵手看着自己面前空无一物的战术面板,忘了呼吸。 首席声呐官汉斯,脸上的轻蔑和狂热,被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荒谬所取代。 他一把扯下耳机,又戴上,反复将增益推到最大。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混乱的,毫无价值的背景噪音。 猎物,在他自信满满的注视下,在他的“匕首”即将刺入心脏的前一秒。 凭空,蒸发了。 卡洛斯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那抹优雅,那份从容,那股属于王者的自信,像一层脆弱的石膏面具,一片片剥落,露出了下面因为极致震惊而扭曲的,僵硬的肌肉。 不可能。 这个词,在他脑中炸响。 他猛地冲到声呐控制台前,一把夺过汉斯的耳机,死死按在自己耳朵上。 杂乱。 狂暴。 一片混沌。 那头他戏耍了一路的,温顺的,待宰的羔羊,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充满了未知与恶意的黑暗。 指挥舱里,一片死寂。 死寂到能听见每个人因为震惊而变得粗重的呼吸。 猎人,在一瞬间,变成了迷失在黑暗森林里的,瞎子。 第109章 恐惧的心跳 那片代表着绝对混乱的声学雪花,在战术面板上狂乱地跳动着。 卡洛斯死死盯着屏幕,那双灰色的眼睛里,所有的优雅和从容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坚冰碎裂后的,狰狞的断口。 他猛地直起身,僵硬的脊背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打破静默。” 他的声音干涩,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硬挤出来的。 “主动声呐,开启。” “全功率,扇面搜索!” 这道命令,像一块石头砸进死寂的池塘。 声呐官汉斯猛地一颤,从那种猎物凭空消失的巨大荒谬感中惊醒。 打破静寞,开启主动声呐? 在这片刚刚经历过近距离交锋的死亡海域? 这无异于一个瞎子,在黑暗的森林里疯狂地敲锣打鼓,大喊着“我在这里”。 这会把他们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隐蔽优势,彻底葬送。 这是败者的打法。 是输红了眼的赌徒,才会做出的选择。 可卡洛斯那双燃烧着屈辱和狂怒的眼睛,不容任何质疑。 嗡—— 一股强烈的声波脉冲,以“深海匕首”号为中心,悍然扫向四周的黑暗。 …… “龙吟”号,指挥舱。 在那片由爆炸余波构筑的,完美的声学掩体中,李向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靠着冰冷的舱壁,脸色白得像纸,身体因为脱力而微微发颤。 可他的精神世界,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像一汪被彻底荡涤干净的,冰冷的深潭。 当那股蛮横的,充满了焦躁与愤怒的主动声呐脉冲,横扫而过时。 李向东的嘴角,勾起了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他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身旁周海的耳中。 那语气,像一个顶级的棋手,在评论对手一步意料之中的臭棋。 “他急了。” 下一秒。 那股声波撞上了“龙吟”号早已调整好角度的艇身,然后,被光滑的消音瓦,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折射向了空无一物的深海。 在“深海匕首”的声呐屏幕上,只有一片虚无。 “没有发现!” 汉斯的声音透着一股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细微的颤抖。 卡洛斯攥紧了拳头。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Z’字形搜索!” “我不信他能飞出这片海!” “深海匕首”号开始在水中划出笨拙的轨迹,像一头被激怒后,彻底失去理智的蛮牛,疯狂地用它的声波犄角,冲撞着每一寸黑暗。 “左舷三十度,有微弱回波!” 汉斯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提高了音量。 “能量反应极低,可能是诱饵,也可能是……” 他话音未落。 在“龙吟”号的指挥舱里,李向东闭着眼睛,甚至没有去听那道回波。 他听见的,是更本质的东西。 他听见了汉斯那颗因为紧张而剧烈收缩的心脏。 听见了肾上腺素涌入血管时,那细微的,血液加速流动的嘶嘶声。 他像一个亲临对方指挥舱的幽灵,将一切生理反应尽收耳底。 在汉斯开口前的零点五秒。 李向东对身旁的周海,用一种不带任何情绪的语调,下达了指令。 “左满舵。” “他们要看我们的左边了。” 周海没有任何迟疑。 “左满舵!” “龙吟”号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在声呐脉冲抵达的前一刻,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艇身,藏进了另一片声学阴影里。 当汉斯将全部算力聚焦到那个方位时。 屏幕上,依旧是一片死寂的虚无。 “回波消失!” “上帝……它消失了!” 汉斯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惊恐。 卡洛斯的身体,僵住了。 一次,是意外。 两次,是什么? 一种冰冷的,黏腻的,仿佛被人从背后死死盯住的毛骨悚然之感,第一次,爬上了他那颗属于顶级猎手的,永远冷静的心脏。 不可能。 这片大洋,是他的猎场。 他才是那个躲在暗处,掌控一切的猎人。 怎么会…… “右舷六十度!这一次很清晰!” 汉斯再次大喊,试图用音量来驱散心中的寒意。 卡洛斯没有立刻下令。 他死死盯着战术面板,大脑疯狂运转。 这一次,他要反过来。 他要预判对方的预判。 然而。 李向东的指令,再一次,提前于他的思考。 “右舵,微速前进。” “龙吟”号再次像一个预知了未来的先知,提前一步,走到了棋盘上唯一安全的那个格子。 第三次搜索。 依旧落空。 指挥舱里,那股名为自信的空气,被彻底抽干了。 只剩下一种被无形之眼窥视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卡洛斯那颗身经百战,在任何绝境下都能保持平稳节律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咚。 咚咚。 每一次跳动,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自己的神经上。 他无法控制。 他那引以为傲的,钢铁般的意志,在这一刻,被一种来自未知维度的力量,彻底击溃了。 就在这时。 “龙吟”号内。 李向东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倒映着一头困兽因为恐惧而紊乱的心跳。 他嘴角的弧度,扩大了。 那笑容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冰冷的宣判。 “我听到了。” 他对周海说。 “恐惧的心跳。” 从这一刻起。 战场的主动权,彻底易手。 这不再是一场规避与追猎的游戏。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残忍的,心理凌迟。 李向东不再只是指挥潜艇躲避。 他开始,主动出击。 “上浮十米,航速两节,三秒后,立刻下潜。” 周海毫不犹豫地执行。 “龙吟”号像一个调皮的幽灵,在“深海匕首”号的头顶,故意露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声学信号,转瞬即逝。 “在上面!” 汉斯像触电般大叫。 可当他们疯狂地将探测器指向上方时,那里又变得空空如也。 “左前方,扰流板开启百分之十,一秒。” 一个极其轻微的,甚至会被当成海洋生物噪音的涡流信号,在“深海匕首”的左前方一闪而过。 “在左边!它在左边!” 卡洛斯像一头被戏耍的公牛,双眼赤红,指挥着潜艇疯狂扑过去。 结果,依旧是徒劳。 一次。 两次。 十次。 “龙吟”号,在李向东的指挥下,变成了一个徘徊在“深海匕首”感知边缘的魔鬼。 它时而在前,时而在后。 时而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时而又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它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 它在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反复敲打着“深海匕首”号所有艇员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汉斯已经彻底崩溃了。 他双手抱着头,嘴里胡乱地念叨着什么,再也不敢去看那块该死的,仿佛被诅咒了的屏幕。 舵手的手在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操作杆。 指挥舱里,弥漫着一股名为崩溃的气息。 卡洛斯靠在冰冷的控制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的军服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身上。 他那颗猎手的心,碎了。 自信,骄傲,优雅……所有他赖以为生的东西,都被碾得粉碎。 他终于明白。 他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犯了错的东方潜艇。 他面对的,也不是一个比他更高明的指挥官。 他面对的,是一个能听见他心跳,能看见他恐惧,能预知他每一个念头的…… 第110章 无声的绞索 卡洛斯一把推开已经彻底失能的声呐官汉斯。 他自己冲到战术海图前,用手掌狠狠抹去屏幕上因为冷凝而附着的水汽。 那双灰色的眼睛里,血丝密布,像一张被强行撑开的蛛网。 狂怒和恐惧,这两股足以撕裂常人理智的洪流,在他体内冲撞到了极限。 然后,被一种职业军人最后的,冰冷的尊严,强行压了下去。 他强迫自己呼吸。 一吸,一顿,一呼。 肺部像破损的风箱,每一次吐纳都带着灼痛。 但那颗狂跳的心,终于被他用非人的意志,重新锁回了铁笼。 不能再跟着那个魔鬼的节奏走。 不能再被动地,像一头被戏耍的瞎眼公牛那样,徒劳地冲撞。 他要夺回主动。 哪怕只有一丝。 他的视线,像两把烧红的探针,在巨大的电子海图上疯狂搜寻,掠过每一处等深线,每一片平坦的海床。 常规的规避,已经毫无意义。 对方像一个附身的幽灵,能洞穿他所有的战术意图。 除非…… 除非能找到一个连幽灵都无法穿透的,物理屏障。 他的手指,猛地停住了。 屏幕上,一条狭长的,如同大地伤疤般的深海海沟,无声地躺在那里。 【马里亚纳海沟支脉-7号扇区】 一个连教科书都只用寥寥数语带过的,地质构造的死角。 那里水文复杂,暗流湍急,磁场紊乱。 任何声呐信号进去,都会被扭曲、撕碎,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 那里是潜艇的坟墓。 也是此刻,他唯一可能藏身的,棺材。 这是一个赌局。 用“深海匕首”号的极限性能,用他自己全部的驾驶经验,去赌一条生路。 赌那个魔鬼,不敢跟进这片天然的绞肉机。 卡洛斯缓缓站起身。 他转身,面对着指挥舱里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他的声音不再嘶哑,恢复了一种金属般的,冷硬的平稳。 “航向一百八十五。” “目标,七号海沟。” …… “龙吟”号,指挥舱。 周海的视线,一秒都没有离开过李向东的侧脸。 他看着这个年轻人闭着眼,靠在冰冷的舱壁上,仿佛已经睡去。 可周海知道,他醒着。 他正用一种凡人无法理解的方式,俯瞰着整片战场。 终于,李向东动了。 他没有睁眼,只是抬起手,用一根苍白的手指,在空气中,轻轻点了一下。 那个方向,周海甚至不用去看海图,就知道是哪里。 “他要去海沟。” 李向东的声音很轻,像在陈述一个早已写定的结局。 周海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我们追吗?” 李向东摇了摇头。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半分猎手的亢奋,只有一种看透了牌局的,绝对的平静。 “一个被逼到绝路的赌徒,一定会押上他仅剩的全部身家。” 他转向周海,那眼神让这位铁血艇长都感到一丝寒意。 “那条海沟,就是他的全部身家。” “我们不去追。” 李向东顿了顿,说出了让整个指挥舱空气都为之凝固的后半句话。 “我们去海沟的出口等他。” “把绞索的另一头,系好。” 周海没有再问。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李向东一眼,然后转身,拿起了送话器。 “航向一百九十,航速五节。” “目标,七号海沟B-3出口坐标。” 命令下达。 “龙吟”号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它像一头最耐心的史前巨鳄,悄无声息地,滑向那片注定要发生终局的狩猎场。 抵达预定位置。 周海下达了最后一道指令。 “关闭所有非必要设备。” “全艇,极限静默。” 反应堆的功率被降至维生系统的最低标准。 空气循环系统转入微弱的内循环。 指挥舱内,应急的红光一盏盏熄灭。 黑暗和死寂,吞噬了一切。 “龙吟”号,变成了一块冰冷的,没有心跳的,与深海融为一体的巨大礁石。 它收起了所有的爪牙与呼吸。 只剩下,那根早已套好的,无形的绞索。 静静等待着,猎物自己,把脖子伸进来。 …… “深海匕首”号,正在地狱中穿行。 海沟内,水流像无数只看不见的巨手,疯狂地拉扯着艇身。 艇内的警报灯,从进入海沟的那一刻起,就没停止过闪烁。 卡洛斯死死握着操作杆,手背上青筋暴起,汗水顺着额角不断滑落,滴在控制台上。 他的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与这片狂暴自然的搏斗之中。 每一秒,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但他那颗被恐惧攫取的心,却奇异地,获得了一丝喘息。 那个魔鬼的声音,消失了。 那种被无形之眼窥视的,令人窒息的感觉,也消失了。 在这里,只有大自然最原始的,狂暴的怒吼。 这怒吼虽然致命,却让他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全。 他赢了。 他用自己最专业的技巧,摆脱了那个幽灵。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潜艇猛地一轻。 前方,一片开阔的,水流平缓的深海,出现在探测屏幕上。 出口。 他们冲出来了。 指挥舱里,响起一片劫后余生的,压抑的欢呼。 卡洛斯的身体也猛地一松,脱力般靠在椅背上,胸口剧烈起伏。 他活下来了。 他看着屏幕上那片熟悉的,宁静的黑暗,一抹狰狞的笑意,重新爬回他惨白的脸上。 他抬起手,准备下达重整旗鼓的命令。 “启动主动声呐。” 他用一种宣示回归的口吻,下达了重见天日后的第一道指令。 “确认航道安全。” 嗡—— 一道强烈的声波脉冲,从“深海匕首”号的艇首发出,扫向前方那片象征着自由与新生的开阔水域。 下一秒。 声呐官汉斯那刚刚恢复一丝血色的脸,瞬间,变得比死人还要惨白。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是伸出一根剧烈颤抖的手指,指向自己面前的屏幕。 卡洛斯皱着眉,将视线投了过去。 然后,他的整个世界,崩塌了。 屏幕上。 就在他们正前方,不到一千米的位置。 一个巨大的,静止的,仿佛亘古以来就存在于那里的黑色轮廓,清晰得令人绝望。 每一根线条,每一处棱角,都像是用最锋利的刻刀,狠狠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龙吟”号。 它没有追。 它就等在那里。 像一个沉默的,耐心的,早已布置好刑场的刽子手。 它封死了唯一的生路。 它封死了所有的希望。 指挥舱里,劫后余生的欢呼,变成了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那个黑色的轮廓。 那不是一艘潜艇。 那是一堵墙。 一堵用钢铁和死亡砌成的,无法逾越的,绝望之墙。 无声的绞索,在这一刻,被猛地收紧。 彻底勒断了,最后一丝空气。 第111章 神的判决 时间,死了。 在这片与世隔绝的深海,在这条海沟的唯一出口。 “龙吟”号,如同一块自亘古便存在的黑色陨铁,横亘在前方,将所有的光,所有的生机,都吞噬得一干二净。 “深海匕首”号的指挥舱内,空气凝固成了冰冷的铅块。 劫后余生的喘息卡在每个人的喉咙里,变成了无声的窒息。 没人说话。 没人敢动。 他们只是呆呆地看着主战术屏幕上那个静止的,庞大的,散发着绝对死亡气息的轮廓。 卡洛斯僵硬地站着,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像。 他那颗刚刚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心脏,再一次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缓缓浸入零度的深渊。 圈套。 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圈套。 那个魔鬼,他不仅预判了自己所有的规避动作,甚至连自己会选择这条海沟作为最后的藏身之所,都算得清清楚楚。 他不是在追猎。 他是在放牧。 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牧人,将自己这头迷途的羔羊,一步步,驱赶到早已准备好的屠宰场门口。 最后的困兽之斗? 卡洛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他环视四周。 他的士兵,那些跟随他征战大洋,被誉为“海上狼群”的精英们,此刻,脸上只剩下一种表情。 一种看见了神迹,却发现那神是来毁灭自己的,那种彻底的,崩塌式的绝望。 抵抗的意志,在看到那个轮廓的瞬间,就已经死了。 卡洛斯缓缓闭上眼。 再睁开时,那双灰色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被烧成白地的,冰冷的死寂。 他拿起红色的攻击指令送话器。 他要用最后的行动,捍卫一名军人的荣誉。 哪怕,是和敌人同归于尽。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按下发射钮的瞬间。 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通过公共通讯频道,响彻了整个指挥舱。 那不是警报。 也不是咆哮。 而是一段平静的,标准的,近乎于教科书式的通讯呼号。 “这里是‘龙吟’号。” “呼叫‘深海匕首’号,卡洛斯舰长。” “请求通话。” 嗡—— 卡洛斯的大脑,一片空白。 整个指挥舱,所有人都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攻击? 没有。 劝降? 不是。 只是一句平静到诡异的,通话请求。 在猎物已经插翅难飞,随时可以被一击致命的时刻。 猎人,却放下了屠刀。 他想做什么? 他究竟想做什么?! 一种比死亡更强烈的,想要探知真相的欲望,像一头野兽,瞬间撕碎了卡洛斯那颗准备赴死的心。 他想知道。 他必须知道。 他要知道,那个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魔鬼,究竟是谁。 他丢下攻击指令器,一把抓起公共频道的通话器。 他没有回答,只是按下了接通键。 死寂。 频道接通后,是长达十秒的,令人发疯的死寂。 然后。 一个年轻的,平稳的,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那声音,就像这片深海的海水,冰冷,清澈,却蕴含着足以压垮一切的,庞大的重量。 “卡洛斯舰长。” “你的潜艇,在三十二分钟前,穿越七号海沟C-4区湍流时,为了对抗左侧横向剪切流,你的左侧冷却循环泵,瞬时功率曾超过安全阈值百分之三十七。” 卡洛斯握着通话器的手,猛地一紧。 对方在说什么?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对。 但,这又如何? 那声音没有理会他的沉默,继续用一种陈述物理现象的口吻,平静地往下说。 “过载,导致泵体内的二级叶轮出现了一条长约三毫米的,肉眼不可见的应力裂纹。” “我听得很清楚。” “就在刚才,你冲出海沟,下令主动声呐全功率开启时,那条裂纹,扩大了。” “再过十分钟,不,现在是九分四十五秒。” “它就会因为金属疲劳,彻底碎裂。” “叶轮碎片会瞬间击穿泵体外壳,涌入的海水将导致冷却系统大规模短路,引发连锁故障,最终,是你的反应堆。” “会发生什么,你比我清楚。” 轰!!! 这段话,不是通过耳朵听见的。 它是一道天外的闪电,绕过了所有的物理防御,直接劈进了卡洛斯,以及指挥舱内每一个能接触到核心数据的技术军官的灵魂深处! 一名轮机长猛地扑到自己的控制台前,双手疯狂地调出数据。 他的脸色,在一秒之内,变得惨无人色。 他抬起头,看着卡洛斯,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已经被宣判了死刑的人。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绝望地,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 卡洛斯感觉自己的世界,碎了。 不是战败的羞辱。 不是死亡的恐惧。 而是一种……一种凡人仰望神明时,那种发自灵魂最深处的,彻底的,无法理解的战栗。 对方不仅知道他的战术。 知道他的位置。 甚至,连他潜艇内部,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最细微的,正在发生的机械故障,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不是战争。 这不是对抗。 这是神明,在对他宣判。 用一种无可辩驳的方式,告诉他,你的生死,你的命运,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抵抗? 拿什么抵抗? 用你这艘随时会从内部爆炸的铁棺材吗? 屈辱的仁慈? 不,这不是仁慈。 这是更高级的,更残忍的,足以将一个人的所有骄傲和信仰都彻底碾碎的,审判。 卡洛斯那只紧握着通话器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想开口,想咆哮,想问一句为什么。 可他的喉咙,像是被灌满了滚烫的铅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那个平静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它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卡洛斯最后,也是最顽固的一道心理防线。 “技术,没有高下之分。” “但它应该服务于守护,而非毁灭。” “卡洛斯舰长,为了你的士兵。” “做出正确的选择吧。” 为了你的士兵。 这句话,像一记最沉重的钟声,在卡洛斯的脑海中轰然敲响。 他最后的一丝抵抗意志,那根名为“骄傲”的脊梁骨,在这钟声里,被震得寸寸断裂。 是啊。 是带着满船的弟兄,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做一次毫无意义的自杀式攻击,然后被当成一个笑话记入史册? 还是…… 还是承认这次彻头彻尾的失败,保全这些信任他,跟随他的生命? 他紧握的拳头,无力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了。 通话器从他滑落的手中掉下,砸在控制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他不再是一个骄傲的王牌舰长。 他只是一个被看穿了所有底牌,输得一败涂地,连灵魂都被剥得干干净净的,失败的赌徒。 他缓缓地,转过身。 他看着指挥舱里,那一双双望着他的,绝望而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睛。 他拿起内部通话器。 那只曾经能稳稳端着咖啡,在炮火中下达致命指令的手,此刻,却重若千斤。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空洞。 “全体艇员……” “这里是舰长卡洛斯。” “我命令……” 第112章 太阳下的鲸落 卡洛斯的命令,像一截被烧断的保险丝,在指挥舱的死寂中发出最后的,微弱的嘶嘶声。 “我命令……” 他的声音顿住。 那短短一秒的停顿,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压得所有人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关闭火控系统。” “排空所有主压载水舱。” “我们……” 他闭上眼,那颗属于王牌猎手的,高傲的头颅,终于无力地垂下。 “……上浮。” 最后两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 却又重如山崩。 轰! 指挥舱内,仿佛有一颗无形的炸弹被引爆。 卡洛斯的副手,一名跟随他十年的老兵,猛地抬起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撕裂般的震惊与不解。 舵手的手僵在操作杆上,像是被瞬间冻结。 一名年轻的武器官,双眼赤红,下意识地向前踏了一步,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变形。 “舰长!我们还有鱼雷!我们还能……” 他的话没能说完。 卡洛斯猛地睁开眼。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团燃烧殆尽的余烬,扫过舱内每一张屈辱而不甘的脸。 他用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那力气不再来源于愤怒或骄傲,而仅仅是源于一名舰长最后的职责。 他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哑的咆哮。 “执行命令!” 这咆哮里,没有威严,没有杀气。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被彻底碾碎后的,绝望。 那名年轻军官的身体剧烈地一颤,所有抗议的言语,都被这声绝望的悲鸣,死死堵回了喉咙。 他缓缓低下头,肩膀垮了下来。 副手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只剩下一片麻木。 他转过身,用一种程序化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语调,重复了那道足以钉在耻辱柱上的指令。 “关闭火控系统。” “所有单元,执行紧急上浮程序。” 命令,被执行了。 …… “龙吟”号,指挥舱。 绝对的安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像一群被定格在琥珀里的雕像。 他们的视线,死死钉在声呐监控屏幕上。 那里,代表着“深海匕首”号的红色光点,在经历了一段令人窒息的停滞后。 动了。 它没有做出任何规避或反击的姿态。 它只是以一个决绝的,毫不迟疑的轨迹,开始笔直地,向着海面移动。 它在上升。 声呐操作员死死盯着那条代表深度的曲线,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捏得发白。 “目标……深度三百。” “二百五十。” “二百……” 每一个数字的报出,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周海紧握的拳头,在控制台上微微颤抖。 李向东依旧靠在舱壁上,他闭着眼睛,像是在聆听一首宏大交响乐的,最后一个乐章。 一个由钢铁、高压空气和无尽屈辱谱写的,悲壮的乐章。 …… “深海匕首”号内部。 这里不再是指挥一头深海巨兽搏杀的神经中枢。 这里是一口正在举行葬礼的,移动的铁棺。 巨大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从潜艇的四面八方传来。 那是主压载水舱的阀门被强行打开的声音。 高压空气被疯狂注入水舱,发出沉闷的,如同巨兽临终喘息般的轰鸣。 艇员们麻木地执行着指令。 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 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曾经让他们引以为傲的,这艘潜艇每一次下潜时那充满力量感的轰鸣,此刻,都变成了为他们自己奏响的哀乐。 每一声,都是在宣告他们的失败。 每一声,都是在嘲笑他们曾经的骄傲。 卡洛斯瘫坐在那张为他量身打造的指挥椅里。 他一动不动,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随着那些被排出艇外的海水,一同流逝了。 光线从观察窗外透入,越来越亮。 那光,没有带来任何希望。 它只是将卡洛斯脸上深刻的皱纹,照得愈发清晰。 将他鬓角不知何时冒出的,刺眼的银丝,照得无所遁形。 他像是,在这一瞬间,苍老了三十岁。 …… “龙吟”号。 周海缓缓举起了潜望镜。 他转动镜头,锁定了那片因为剧烈排水而翻涌不休的海面。 镜头里。 一片巨大的阴影,正在从深蓝色的海水中,迅速上浮。 它越来越大。 越来越清晰。 轰——!!! 伴随着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 一个庞大的,狰狞的,如同史前巨兽般的黑色轮廓,悍然冲破了海水的束缚! 万吨海水被它庞大的身躯硬生生排开,化作滔天的白色浪花,向四周席卷。 阳光,冰冷地,照耀在这头刚刚还不可一世的钢铁巨鲨身上。 那是“深海匕首”号。 它巨大的艇身,有一半都暴露在空气之中,像一头被拔掉了所有牙齿和利爪的巨鲸,搁浅在沙滩上,无力地,屈辱地,随着波涛起伏。 它那引以为傲的,流线型的,充满了攻击性的轮廓,此刻在阳光的照射下,只剩下一种笨拙的,失败的苍凉。 胜利。 不需要任何言语。 不需要任何宣告。 这一幅画面,就是对这场不流血的战争,最震撼的,最完美的诠释。 …… 当“深海匕首”号彻底上浮,信号被最终确认的那一刻。 “龙吟”号的指挥舱里,没有人欢呼。 没有人呐喊。 只有一片深沉的,压抑到极点的,如释重负的寂静。 声呐操作员缓缓摘下耳机,放在控制台上,他的双手,在剧烈地颤抖。 一名年轻的舵手,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在死寂中微弱地响起。 周海那只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了。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仿佛吐尽了这几个月来所有的压抑,所有的煎熬,所有的,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巨大压力。 他转过头,看向李向东。 那个年轻人,依旧靠在那里,只是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邃的,仿佛倒映着整个国家工业崛起之路的,平静的星海。 …… 指挥中心。 巨大的主屏幕上,定格着“深海匕首”号无力漂浮在海面上的卫星图像。 那画面,像一柄最锋利的刻刀,将胜利两个字,狠狠地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苏晴一直死死盯着屏幕,她那双因为连续工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 直到此刻。 她才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靠在了身后的椅背上。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她眼角滑落。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没有去擦。 任由那喜悦的,滚烫的泪水,肆意流淌。 在角落里,一直像根柱子一样站着的陈岩,缓缓地,将那根在嘴里叼了半天,却始终没点燃的香烟取下。 他看着屏幕,长长地,吐出了一口并不存在的烟气。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无声,却灿烂。 而在主控台的正中央。 龙文涛。 这位为了“龙吟”号,耗尽了半生心血的老人,从始至终,都像一尊风化的石像,一动不动。 他的视线,早已模糊。 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所有的线条,都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一滴浑浊的,承载了太多委屈、太多不甘、太多期望的老泪,终于从他眼角,无声地滑落。 顺着他脸颊上那道代表着岁月与固执的深刻纹路,缓缓流下。 最终,滴落在那冰冷的,闪烁着数据流光的控制台上。 啪嗒。 一声轻响。 溅开一朵小小的,晶莹的水花。 在那水花的倒影里,是“龙吟”号三个大字,和一个国家,在这一刻,被重新挺直的,钢铁脊梁。 第113章 棋子的末路 天光大亮。 两道撕裂海面的白色航迹,笔直地伸向远方。 “龙吟”号在前,沉默,肃杀,宛如一尊凯旋的黑色神祇。 在它身侧,“深海匕首”号屈辱地跟随着,那头曾经的深海霸主,此刻被拔光了所有的爪牙,温顺得像一头被驯服的牲畜,正被押解着,驶向它曾妄图摧毁的钢铁洞库。 当这一前一后两艘潜艇的轮廓,出现在基地码头的视野尽头时。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三秒的静音键。 紧接着。 轰——!!! 那积蓄了太久,压抑到极限的狂喜,如同一座沉眠百年的火山,被瞬间引爆! 欢呼声不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那是几千人用整个胸腔,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天空喷发出的,雷霆般的咆哮! “赢了!!!” “我们赢了!!!” 人群,是决堤的潮水,从四面八方的每一个角落,疯狂涌向码头。 穿着蓝色工装的科研人员,穿着迷彩作训服的士兵,白发苍苍的老工程师,脸上还带着油污的年轻技工…… 他们胡乱地拥抱着,奋力拍打着彼此的后背,许多人甚至叫不出对方的名字。 这不重要。 在这一刻,他们拥有同一个名字。 胜利者。 无数顶帽子被抛向天空,交织成一片自由的鸟群。 刺耳的警报声被拉到最响,那声音里再没有半分紧张,只有一种震耳欲聋的,宣告胜利的狂欢! 指挥塔上。 龙文涛死死扶着冰冷的金属栏杆,那双刚刚流过泪的老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下方那片由人汇成的,沸腾的海洋。 他的身体在发抖。 那不是衰老。 是一种巨大的,足以将人彻底淹没的幸福感,在冲刷着他那颗为了这一天,苦熬了半辈子的心脏。 这是他的兵。 这是他的国。 这是属于他们所有人的,荣耀。 陈岩就站在他身旁,嘴里依然叼着那根万年不变的烟,只是这一次,他没点。 他看着下方那一张张因为激动而涨红扭曲的,年轻的脸,那双总是半眯着,藏着刀锋的眼睛里,难得地漾开一抹真实的暖意。 苏晴站在另一侧。 她没再哭,只是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她的视线,穿过沸腾的人群,穿过那两艘庞大的钢铁巨兽,最终,死死锁在了“龙吟”号指挥塔的出口。 她在等一个人。 …… 半小时后。 地下最深处的隔离审讯室。 这里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冰冷,肃静,与地面上那片狂欢的海洋,隔着两个世界。 墙壁是吸音的铅灰色,天花板上那盏白炽灯,将惨白的光,直直地投射下来,不带一丝温度。 咔哒。 厚重的金属门被打开。 林默走了进来。 他换下了一身工程师制服,穿着灰色的囚服,手上戴着镣铐。 但他依旧站得笔直。 脸上,还是那副冷静到不近人情的表情,鼻梁上那副金丝眼镜,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他似乎,还没接受自己的失败。 审讯桌后,坐着三个人。 陈岩居中,面前空无一物,只是将十指交叉,用一种审视的姿态,冷冷地看着林默。 苏晴坐在他的左侧,面前是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照亮了她那张依旧带着疲惫,却又无比专注的脸。 而在最角落的阴影里。 李向东安静地坐在那里。 他与黑暗融为一体,像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又像一个等待最终宣判的,沉默的法官。 林默的视线在三人脸上一一扫过。 最终,停在了李向东的身上。 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无法理解的,混杂着嫉妒与不甘的复杂情绪。 但他什么都没说。 他在桌子对面坐下,腰杆挺得像一根刺。 “说吧。” 陈岩开口了,声音平稳,没有任何波澜。 “你的上线,联络方式,你们的全部计划。” 林默的唇角,勾起一道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陈队长,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是龙总工的助理,我只负责技术。” “至于测试失败,那是理论模型出了问题,与我无关。” 他还在嘴硬。 他还在用他那套无懈可击的逻辑,做最后的挣扎。 陈岩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可怜的小丑。 他没动怒。 他只是抬了抬下巴。 啪。 第一张照片,被他甩在了桌子上。 照片上,是“深海匕首”号冲破海面,无力漂浮的屈辱画面,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绝望。 林默的瞳孔,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 啪。 第二张照片。 卡洛斯和他的艇员,双手抱头,排队走下潜艇的画面。 林默的呼吸,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陈岩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他拿出一个小巧的录音笔,按下了播放键。 “……我命令……关闭火控系统……上浮。” 卡洛斯那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绝望的投降指令,在死寂的审讯室里,清晰地回荡。 林默那张冷静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那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一场完美的胜利,不是吗?” 陈岩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残忍的讥讽。 “你引以为傲的‘深海匕首’,你眼中不可战胜的王牌,现在,就像一条死鱼,躺在我们的船坞里。” “而你,你这个自作聪明的棋子,却还在这里,跟我谈技术?” “不,你不是棋子。” 陈岩摇了摇头,那眼神,像是在怜悯一只爬虫。 “棋子,好歹有上棋盘的资格。” 他将最后一份文件,一份厚厚的,由苏晴连夜整理出的报告,重重地,拍在了林默面前。 那声音,像一记丧钟。 “这是你,从三个月前开始,每一次泄密的时间、路径、内容的完整记录。” “包括你如何修改扰流片曲率,如何建议使用特种焊材,如何‘贴心’地加固三号冷却管……” “还有,你如何利用基地的供电线路,将那份我们故意喂给你的,假的‘海妖歌谱’,亲手送出去的全部过程。” “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 “你的完美计划,从头到尾,都只是我们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 “你不是猎人,林默。” 陈岩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半眯的眼睛里,射出刀锋般锐利的光,一刀一刀,凌迟着林默最后的尊严。 “你只是那根,我们用来钓鱼的,鱼饵。” 轰—— 最后一句话,不是声音,是一颗炸弹。 在林默的精神世界里,轰然引爆。 他那张冷静的面具,瞬间被炸得粉碎。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那份报告,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里,所有的冷静和骄傲,都在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无法理喻的荒谬和恐惧所取代。 不可能…… 这不可能! 他的计划,天衣无缝! 他的伪装,完美无瑕! 他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他引以为傲的智慧,他赖以为生的信仰,他那颗自诩为高等文明代理人的,骄傲的心…… 在这一刻,被那份冰冷的,写满了事实的报告,碾得粉碎。 他不是棋手。 他甚至不是棋子。 他只是一个被人利用完,就随手丢弃的,愚蠢的鱼饵! “不……” “不!!!”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那张清秀的脸,因为极致的屈辱和崩溃,而彻底扭曲。 “是我搞的鬼!” 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彻底的废物,疯狂地咆哮起来。 “那次测试!是我干的!我把扰流片变成了音叉!我差点就毁了‘龙吟’号!是我!” 他承认了。 用一种最歇斯底里,最狼狈不堪的方式。 承认了那场让他自以为掌控一切的,罪行。 第114章 龙王的托付 审讯室的灯,熄灭了。 林默那张彻底崩溃的脸,连同他最后的嘶吼,一同被吞入了无边的黑暗。 喧嚣,也终于落幕。 基地陷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狂欢。 庆功宴上,酒瓶被一次次撞响,嘶哑的歌声混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在每一个角落回荡。 这是属于胜利者的夜晚。 …… 夜深。 狂欢的潮水退去,留下寂静的沙滩。 龙文涛的办公室里,没有开灯。 只有窗外巡逻探照灯的光束,偶尔会像一把冷白的刷子,从房间里一扫而过。 老人独自坐在那张巨大的钢制工作台后,身形在黑暗中,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的手,正轻轻地,抚摸着桌子中央的一艘潜艇模型。 模型不大,约莫半米长,通体漆黑,舰桥的线条却带着一种古朴而决绝的锋锐。 那是共和国第一代攻击核潜艇的复刻。 是他年轻时,用一整年的业余时间,亲手打磨出来的。 此刻,模型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在探照灯扫过的瞬间,那灰尘像是给这头沉睡的钢铁巨兽,披上了一层属于过去的,寂寥的霜。 龙文涛的手指很慢,很轻。 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抚摸一个夭折的孩子。 他的指尖,拂过那些曾经被他视为毕生荣耀的棱角。 拂过那些代表着一个时代,代表着他那一代人全部骄傲与固执的,冰冷的线条。 最终,他的手停住了。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陈岩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但步履依旧沉稳。 “龙总工。” 龙文涛没有回头。 他只是看着窗外那片深不见底的夜色,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有些飘忽。 “去把李向东,请过来。” 他用的是“请”字。 陈岩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看着那个在黑暗中显得愈发佝偻的背影,那双总是藏着刀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几分钟后。 李向东走进了办公室。 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机油味和烟草味还在,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的静。 龙文涛已经转过身来,正对着门口。 他没有坐在那把象征着绝对权威的靠背椅上,而是站在工作台前,静静地等着他。 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深刻的轮廓,那张总是紧绷着,像一块顽石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于虔诚的平静。 李向东站定。 陈岩默默地退到门边,靠着墙,将自己隐入了阴影。 办公室里,只剩下三个人沉默的呼吸。 没有质问,没有咆哮。 与前几次那剑拔弩张,几乎要将屋顶掀翻的对峙,恍如隔世。 突然。 龙文涛动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 然后,在李向东和陈岩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注视下。 他那副挺了一辈子的,宁折不弯的,钢铁般的脊梁,缓缓地,深深地,弯了下去。 一个标准的,九十度的鞠躬。 动作缓慢,甚至能听到老人腰椎骨节发出的,不堪重负的轻微脆响。 却又那么决绝。 像一座山,轰然倒塌。 陈岩那只正习惯性伸向口袋,准备摸烟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死死钉在了原地。 李向东也愣住了。 他只是站着,看着眼前这位固执得像头老牛,骄傲得能把天捅个窟窿的老人,向他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行此大礼。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却又无比沉重的冲击,狠狠撞在他的心上。 “对不起。” 龙文涛站起身,他的声音沙哑,却清晰。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那颗骄傲了一辈子的心脏里,硬生生剖出来的。 “我错了。” “错在我的固执,我的偏见,我的刚愎自用。” “我这双老眼,差点因为被灰尘蒙住,毁了‘龙吟’,毁了我们几代人的心血。” 他看着李向东,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没有半分闪躲,只有一种彻底的,坦荡的澄澈。 “孩子,你用你的能力,你的担当,给我这把老骨头,给所有我们这些老家伙,上了最重,也最疼的一课。” “谢谢你。” 说完,他转过身,用一种近乎于朝圣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了桌上那艘落满了灰尘的潜艇模型。 他用袖子,仔仔细细地,将模型上的每一粒尘埃,都擦拭干净。 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交接仪式。 他捧着那艘恢复了乌黑光泽的潜艇,重新走到李向东面前。 那艘模型,是他一生的心血凝结,是他所有骄傲的起点。 是他灵魂的具象。 他将模型,郑重地,递到了李向东的手中。 “长江后浪推前浪。” “我这道前浪,早就该被拍死在沙滩上了。” 他看着李向东,那双燃烧了一辈子的眼睛里,所有的火焰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如释重负的,寄托了全部希望的温和。 “从今天起。” “你,才是‘龙吟’的‘龙王’。” 李向东的手,接住了那艘模型。 入手,很沉。 那不是木头和金属的重量。 那是一个国家,两代工业人,在一个最艰难的时代,用血汗、泪水和不屈的意志,浇筑出的重量。 他能听到。 他听到模型内部,那些微小的零件,在发出微弱而骄傲的共鸣。 听到龙文涛年轻时,为了打磨一个完美的曲面,在灯下熬红双眼的喘息。 听到他将最后一块零件装上时,那一声压抑不住的,喜悦的呐喊。 这艘模型,有心跳。 它跳动的,是这位老人一生的执着。 龙文涛看着李向东接过了模型,那张布满深刻纹路的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笑容。 他紧接着,说出了他今晚,最后的,也是最核心的请求。 他的语气,不再是命令,也不是托付。 而是一个纯粹的,工程师对另一个工程师的,恳求。 “‘龙吟’号的心脏病,还没有根治。” “‘海妖歌谱’,是我们造出的假象,是我们用来欺骗敌人的武器。” “但它的心脏,依旧脆弱。” 他指了指李向东手中的模型,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它的螺旋桨,还是有缺陷。” “我用了一辈子,都没能给它造出一副,能让它在深海里,彻底‘消失’的,完美的心脏。” 他看着李向东,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期盼。 “李向东同志。” “我请求你。” “为‘龙吟’号,为我们华夏的潜艇事业,设计一副真正完美的螺旋桨。” “让它,再也不用唱那首悲伤的歌。” 李向东低头,看着手中的模型。 那冰冷的,光滑的艇身,在他的掌心,却仿佛有了温度。 他没有推辞。 他也没有豪言壮语。 他只是抬起头,迎上龙文涛那双写满了期盼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 却重逾千斤。 龙文涛笑了。 那笑容里,是一个父亲,终于为自己最心爱的孩子,找到了一个能托付终生的依靠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全然的欣慰。 两代“龙王”,在这间寂静的办公室里,在这艘承载了历史与未来的模型见证下。 无声地,完成了精神的交接。 第115章 无声镰刀 李向东把自己关进了那间尘封的总设计师室。 这里曾是龙文涛的王国。 空气里,老人那股子执拗的烟草味还没散干净,混着旧图纸和机油,成了一种属于过去的顽固气息。 他拉死了所有窗帘。 整个世界,都被挡在了外面。 一摞摞比人还高的资料,全是关于螺旋桨的理论、数据、还有对国外技术的逆向分析报告,被码在墙角,森然伫立,投下长长的阴影。 李向东没去看它们。 一眼都没看。 他坐到那张宽大的,被岁月磨出油光的绘图台前,合上了眼。 一瞬间。 他不再是李向东。 他就是水。 是包裹着“龙吟”号,时而温驯,时而狂暴的深海。 他能“尝”到自己冲刷过艇首的光滑,被指挥塔粗暴地撕开,又在艇尾汇成一股紊乱的涡流。 然后,他一头撞上了那副旋转的,七叶螺旋桨。 “痛……” 一种尖锐的,无法忍受的割裂感,从每一滴水的末梢神经传来。 一股水流,在撞上叶片根部一个生硬的倒角时,被野蛮地搅碎,发出无声的尖啸,炸开一个致命的空泡。 另一股水流,因为叶片前缘的曲率变化太突兀,产生了剧烈的痉挛,一个被强行拧断关节的舞者,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迟滞。 反抗。 撕裂。 愤怒。 这些水流最原始的情绪,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汇成了一首嘈杂、混乱、充满痛苦的交响。 这就是“龙吟”号的心病。 不是某个零件的毛病。 是整个设计,从骨子里,就在跟大海为敌。 它不够顺。 它不够柔。 它不懂得疏导,只知道用蛮力。 李向东猛地睁开眼。 他抓起了桌上的铅笔。 唰—— 一道奇异的,完全不符合任何工程学常理的曲线,落在雪白的图纸上。 那不是线。 那是一股被安抚,被驯服,心甘情愿向前奔涌的水。 …… 设计室的门外,是基地的另一个风暴中心。 龙文涛搬了张椅子,就堵在门口,谁也不许靠近。 他自己却把脸贴在门上那块小小的玻璃窗上,死死盯着里面的年轻人。 苏晴和十几名最顶尖的技术骨干,则挤在另一侧的观察窗前。 他们看着李向东。 那眼神,是在看一个彻底失控的疯子。 他不用任何计算工具,不翻任何资料。 只是闭眼,枯坐。 然后,猛地睁眼,在图纸上疯狂涂抹。 他笔下的线条,充满了让人头皮发麻的弧度。 “这……这完全乱来!切削角呢?流体力学呢?” 一名负责流体动力学的老教授,扶着自己的眼镜,声音都在发抖。 “你看那个叶根的曲率,太离谱了,水流到这儿不就炸了吗?他到底在画什么鬼东西?” “完了,真是疯了。” 苏晴没说话。 她只是死死盯着李向东落笔的轨迹。 起初,她也觉得那些线条荒唐得可笑。 可看着看着,她那双被海量数据浸泡过的眼睛里,困惑慢慢褪去,一种越来越浓的,几乎让她窒息的惊骇,涌了上来。 那些胡来的曲线,彼此之间,竟然存在着一种极度复杂的,非线性的内在逻辑。 每一条弧线,都为了抵消或者迎合另一条弧线可能产生的扰动而存在。 它们凑在一起,不像一个工业品。 它是一个…… 一个自我循环、自我修正的,完美的生态。 她的大脑在超负荷运转,无数公式在脑中炸开,试图去解构眼前的画面。 可她越算,心跳得越快。 这背后藏着的物理规律,已经超出了她,甚至超出了这个时代所有人的认知。 …… 三天三夜。 李向东没合眼,没吃一口东西。 绘图台下的废纸篓,早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的脸白得吓人,嘴唇干裂,眼窝深陷,整个人被抽干了精气神。 可那双眼睛。 却亮得骇人。 是两颗在永夜里燃烧的星。 终于。 在第四天清晨,第一缕光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的瞬间。 他放下了笔。 那根被他捏得温热的铅笔,滚到桌边,发出一声微弱的轻响。 在门外死寂的等待中,却是一声炸雷。 门,开了。 李向东虚脱地靠在门框上,对着门外那一张张布满焦虑和期盼的脸,用沙哑到几乎没声的嗓子,挤出一个字。 “进。” 龙文涛第一个撞了进去,苏晴和技术团队紧随其后。 然后,所有人都被钉在了原地。 他们看到了那张铺满了整个绘图台的,巨大的总设计图。 那一刻,房间里的空气被抽空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 图纸上。 静静躺着一个螺旋桨。 它有七片修长的,羽翼般的叶片。 每一片叶片,都以一个极其夸张、极具攻击性的巨大侧斜角度,从桨毂中探出,仿佛下一秒就要撕开眼前的空间。 最诡异的是,这七片叶片的形状、曲率,竟然每一片都不同。 有的平滑如洗。 有的却带着水波般细微的起伏。 有的前缘锐利。 有的后缘却又圆润得不可思议。 它们以一种完全不对称、毫无规律的方式组合在一起,把在场所有工程师一辈子建立起来的工业认知,砸了个粉碎。 这他妈的根本不是工业品。 这是一柄从神话里走出来的,属于死神的,巨大的黑色镰刀。 充满了不祥的,却又让人挪不开眼的,致命的美感。 李向东看着众人脸上的震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指着那张图,用尽最后的力气,给它命名。 “它叫,‘无声镰刀’。” …… “快!建模!马上做流体动力学模拟!” 苏晴是第一个从那种艺术品般的冲击中醒来的。 她的声音因为过度的激动而发颤。 几名顶尖的软件工程师立刻扑向计算机。 一行行代码飞速敲下,庞大的设计图数据被疯狂扫描,录入系统。 所有人都围在主屏幕前,连呼吸都忘了。 模拟。 开始。 屏幕上,虚拟的水流涌动,冲向那个在数字世界里重构出来的,“无声镰刀”。 下一秒。 所有人都看到了让他们毕生难忘的一幕。 水流,在接触到那七片怪异叶片的瞬间,没有发生任何预想中的撕裂和湍流。 它们被一只只无形的手,温柔地,顺滑地,引导着,安抚着。 每一股水流,都被分配到了一条最适合它的路。 它们顺着那些奇异的曲线,和谐、安静、完美地流过,最终在桨后汇成一股稳定到恐怖的,强大的推力。 屏幕右侧。 代表空泡效应和噪音水平的两条曲线,在经历了一个微小的起伏后,迅速坠落。 最终,变成了一条无限趋近于零的,死寂的直线。 整个指挥大厅,落针可闻。 “成功了……” 一名老工程师颤抖着声音,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理论上……它……完美。” 轰! 压抑到极限的狂喜,瞬间引爆! 工程师们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他们胡乱地拥抱,奋力地拍打彼此的后背,好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专家,激动得老泪纵横。 他们看向那个几乎要倒下的年轻人,那眼神里,没有欣赏,没有敬佩。 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对神迹的崇拜。 …… 就在所有人沉浸在这份狂喜中时。 龙文涛,却独自一人,穿过欢呼的人群,走到了那张巨大的图纸前。 他没看那鬼斧神工的整体。 他的视线,是两把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钉在图纸下方,那一排密密麻麻的,关于制造工艺的标注上。 他伸出一根布满老茧的手指,缓缓地,从那些数字上划过。 “叶片表面粗糙度,零点零零三微米……” 第116章 工业的伤疤 那张名为“无声镰刀”的设计图,是一剂打进了整个基地所有人心脏的强心针。 亢奋的情绪像高压电流,窜遍了每一个角落。 龙吟之心,终有可医之日! 这份狂热在第二天清晨,汇成了一股洪流,涌向了整个基地,乃至整个国家工业体系中,最为神圣的殿堂。 ——十七号车间。 这里是共和国精密加工的圣地。 空气里闻不到一丝油污味,只有恒温恒湿系统送出的,带着金属甜香的干燥气流。 地面被擦得能照出人影,天花板上那些沉默的机械臂,线条冷硬,充满了未来感。 这里静静矗立的每一台机床,都是当年用天文数字的真金白银,冲破了层层技术壁垒才换回来的宝贝疙瘩。 它们是这个国家工业皇冠上,最亮,也最缺的那几颗钻石。 当苏晴抱着一台加固军用笔记本,龙文涛亲自护送着那份打印出来的图纸,带着一帮红光满面的技术骨干走进这里时,每个人的表情,都带着一股去往圣地的虔诚。 车间主任,钱解放,正弓着身子。 他年过六旬,一身蓝色工装洗得发白,花白的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 他手里拿着一块鹿皮,正极其专注地擦拭着一台德制五轴联动加工中心的导轨。 动作很慢,很轻。 那神情,不像在保养机器,倒像在抚摸一件传世的汝窑瓷器。 看到龙文涛一伙人进来,他才直起身,脸上挂着一抹笑,那笑容里是刻在骨子里的自信。 “哟,龙总工,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给吹来了?” “听说你们搞出了个神仙玩意儿?图纸呢?拿来我瞧瞧,这天底下,还没我老钱这双手啃不动的硬骨头。” 他嗓门洪亮,中气十足。 那是一种几十年如一日,亲手把一块块顽铁,磨成国之利器后,才有的底气。 龙文涛大笑着,把图纸递了过去。 “老钱,这回的骨头,可不是一般的硬扎。” 钱解放接过了图纸。 他那双能分辨出千分之一毫米误差的眼睛,只在图纸上扫了一眼,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把图纸凑得更近了些。 再看。 笑容,从他那张刻满风霜的脸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是荒谬的震撼。 他那双捧过无数国宝级工件,稳得能当手术台的手,第一次,有了细微的颤抖。 车间里,原本轻松的气氛,随着他的沉默,一寸寸地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他身上。 许久。 钱解放缓缓抬起头,他没看龙文涛,而是看了看手里的图纸,又扭头看了看身后那台代表着共和国最高加工水平的机床。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永远也无法触及的泡影。 他摇了摇头。 动作很轻,却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这东西……” 他的声音干涩,没了半分底气。 “做不出来。” 简简单单三个字,像三根冰针,扎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您说什么?” 一个年轻工程师下意识地反驳,声音都走了调。 “钱师傅,这可是咱们最好的机床了!怎么可能……” “最好的?” 钱解放扯了扯嘴角,那一下,全是苦涩。 他伸出一根布满老茧的食指,点在图纸下方那排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工艺标注上。 “你告诉我,这个零点零零三微米的表面粗糙度,用什么刀来切?” 他的手指又移向另一个地方。 “还有这个非线性曲面的公差,零点零零一毫米。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这机床的主轴自己转一圈,热胀冷缩的形变都不止这个数!” “这不是图纸。” 他看向龙文涛,一字一顿,说出了最残忍的那个判决。 “这是神仙用笔画出来的东西,不是给我们凡人造的。” “别说我们这儿。” 他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全世界,现在,没有任何一台机床,能把它做出来。” 龙文涛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 他死死盯着那张图纸,那颗刚刚被希望撑满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捏爆了。 他不信。 他不甘心! “老钱,必须试一试!”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哀求。 “哪怕……哪怕只能达到设计的百分之八十!只要能做出来,就是胜利!” 钱解放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那团几乎要烧起来的,绝望的火苗。 最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 “就用那块从瑞典进口的,最贵的特种合金。” “我陪你们,疯这一回。” 命令下达。 十七号车间,这头沉睡的工业巨兽,苏醒了。 巨大的机械臂,将一块价值连城,通体闪烁着暗银色光泽的合金块,稳稳地固定在了五轴机床的卡盘上。 所有人都退到了安全黄线外,死死屏住了呼吸。 钱解放亲自操作。 他戴上白手套,在控制面板上输入了一长串复杂到让人眼花缭乱的指令。 嗡—— 机床启动。 钻石切削刀头高速旋转,带起一片星尘般的光屑,缓缓地,探向了那块昂贵的合金。 滋啦—— 一声轻微,却无比悦耳的切削声响起。 那是金属之间最完美的交合。 第一刀,成了。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欢呼。 钱解放的脸上,却不见半点喜色,反而愈发凝重。 他全神贯注,双眼死死盯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反馈数据,双手在控制台上,快得几乎舞出了残影。 切削在继续。 那片叶片的雏形,正在一点点地,从合金块中被“剥”离出来。 可随着那个完全反常理的,鬼神莫测的曲面开始成型。 机床的轰鸣声,变调了。 不再是之前那种游刃有余的平稳。 一种断断续续的,带着颗粒感的滞涩,从机床内部传来。 屏幕上,代表着刀具损耗和加工误差的两条曲线,像是被电击了一样,疯狂地向上疯长。 “不好!” 钱解放脸色剧变。 “曲率变化超过伺服系统的响应极限了!” 他话音未落。 刺啦!!! 一声尖锐到能刺穿耳膜的,金属被活活撕裂的惨叫,响彻整个车间! 所有人都看见,那枚昂贵的钻石刀头,在接触到一个极限转角的瞬间,因为来不及调整姿态,狠狠地,在那个即将成型的完美曲面上,划出了一道肉眼可见的,狰狞的伤口! “停下!!” 钱解放发出一声怒吼,猛地拍下了红色的急停按钮! 嗡—— 高速旋转的主轴,发出一声不甘的悲鸣,骤然停转。 整个车间,死寂。 机械臂缓缓收回。 露出了卡盘上,那个加工了一半的,所谓的“叶片”。 所有人都呆住了。 那是什么东西? 与其说是一片螺旋桨叶片,不如说是一块被野蛮蹂躏过的,昂贵的废铁。 它的表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刀痕和灼烧的斑点。 那个本该光洁如镜的曲面,此刻坑坑洼洼,像一张被强酸毁了容的脸。 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儿。 无声地,嘲讽着在场所有人的天真和无力。 龙文涛缓缓地,走了过去。 他伸出手,颤抖着,从卡盘上取下了那块还带着灼人温度的,失败的残次品。 很重。 重得他几乎拿不稳。 他另一只手,从苏晴手里接过了数据终端。 屏幕上,是“无声镰刀”那片叶片的数字模型。 完美,光洁,充满了致命的科幻感,是一件来自天外的艺术品。 龙文涛将那块粗糙的废铁,举了起来。 将它,和屏幕上那个完美的模型,并排放在了一起。 一个在天上。 一个在泥里。 一个是伸手就能看见的梦想。 一个是戳破了皮才露出的,血淋淋的现实。 这看得见,却永远也摸不着的,天与地的差距,像一把最钝的锈刀,一刀一刀,刮着这位硬了一辈子的老人,骨头里的骄傲。 他的双手,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整个车间,寂静无声。 一种名为“绝望”的,冰冷的,黏稠的气氛,扼住了每一个人的喉咙。 终于。 龙文涛那副挺了一辈子的,钢铁般的腰杆,颓然地,垮了下去。 他看着手里那块失败的废铁,声音嘶哑,空洞,像从漏风的胸膛里挤出来。 “我们……” “失败了。”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所有的光都灭了。 第117章 晶格的悲鸣 十七号车间,成了一口巨大的铁棺材,盛满了凝固的绝望。 那块揭露“工业伤疤”的废铁,就陈列在车间正中央的红绒布上,一具无人认领的尸骸。 没人再去看那张完美的设计图。 它被卷了起来,丢在角落,一个太过美丽,以至于显得刻薄恶毒的笑话。 项目组彻底死了。 这种死,不是暴风雨前的压抑,是风暴过后,一片狼藉的坟场。 工程师们坐在各自的工位上,不说话。 有人对着漆黑的屏幕发呆。 有人机械地拆卸着手里的笔,拆开,装上,再拆开,周而复始。 没有讨论,没有争吵。 所有人都清楚,这不是一个修改参数、优化算法就能解决的问题。 这是一堵墙。 一堵由这个时代所有工业基础共同砌成的,冰冷坚硬,无法逾越的墙。 龙文涛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两天。 第三天,他走了出来。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佝偻着,凭空老了十岁。 他手里捏着一份新的方案,上面画着一个平平无奇的五叶螺旋桨,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妥协与退让。 性能,比“无声镰刀”的设计,倒退了整整二十年。 但,那是他们唯一能造出来的东西。 他把方案丢在会议桌上,不看任何人,声音空洞得像是从胸口的破洞里漏出来的风。 “就这个吧。” 没人提出异议。 也没人去拿那份方案。 它就那么躺在那儿,一份已经签署完毕的,投降书。 …… 深夜。 基地的喧嚣沉寂,只剩下巡逻队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道路上,发出规律而孤独的回响。 李向东一个人,走进了那间仓库。 他没开灯。 月光从高高的天窗投下,冰冷,在地面拉出一条条狭长的,牢笼般的影子。 空气里,是金属冷却后那股子特有的,带着铁锈味的清冷。 他走到仓库中央。 那块废铁就躺在陈列台上。 月光照亮了它坑坑洼洼的表面,照亮了那些狰狞的刀痕,一张被毁了容的脸。 李向东没去看旁边那份记录着失败数据的报告。 他也没去想那张鬼斧神工的设计图。 他伸出手。 指尖,轻轻落在那块废铁最粗糙的一道伤口上。 刺骨的冰凉。 一种砂纸般的粗粝感,从指尖的皮肤,直传到神经末梢。 他闭上眼。 所有的思绪,所有的计算,所有的工程学逻辑,全部清空。 他的全部精神,都灌注在与那块废铁接触的,唯一的那个点上。 他开始“聆听”。 这一次,他要听的不是虚无缥缈的水流。 是这块金属,它本身的声音。 嗡—— 一股庞大、混乱、充满了痛苦的意识洪流,轰然冲进了他的精神世界! 那是一种极致的,被暴力碾压时的哀嚎。 钻石刀头高速旋转的嗡鸣,带着胜券在握的轻蔑,在他的脑中回响。 然后,是剧痛! 当那个不讲道理的曲面出现时,刀锋失去了从容,变得狂躁、愤怒,一个技穷的屠夫,用尽蛮力,在他的血肉里胡乱地刮擦,撕扯! 他“听”见自己身体内部,无数金属晶格在巨大的应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濒临断裂的呻吟。 他“听”见火花迸溅时,那一声声绝望的惨叫。 他“听”见最后,那道撕裂一切的致命伤口被划开时,整个世界归于死寂的,彻底的痛。 这些痛苦的记忆,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李向东的意识深处。 他没有退缩。 他承受着这股狂暴的冲击,精神力一根最精密的探针,继续往下。 穿过这片由痛苦构成的,喧嚣的表层。 深入。 再深入。 他潜入了更深的,更底层的,属于这块金属本身的,微观世界。 渐渐的。 那片混乱的哀嚎褪去了。 一种全新的,奇异的,前所未有的“情绪”,浮现了出来。 那不是某一个点的声音。 而是由这块废铁表面,那亿万个细微的、排列整齐的金属晶格,共同发出的,一种统一的意念。 不再是痛苦。 也不是愤怒。 而是一种……一种极其细微的,带着点委屈的,持续不断的……悲鸣。 一个皮肤敏感的孩子,穿上了一件用麻绳织成的粗布衣,浑身不自在。 那种感觉,汇聚成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念头,顺着李向东的指尖,缓缓流入他的脑海。 那念头没有复杂的逻辑,没有深奥的道理。 它只是在用一种最本能的,甚至带着一丝童趣的方式,不断重复着一句抱怨。 “好痒……” “好粗糙……” “我想要……亿万双温柔的小手,轻轻地摸……” “不要那把又硬又冷的刀,狠狠地刮……” 轰!!! 这句拟人化的,充满了奇妙反差的抱怨。 一道撕裂了永夜的神之闪电,绕过了所有的技术壁垒,绕过了所有的逻辑困局,直接劈开了李向东脑中那片被绝望笼罩的,厚重的迷雾! 温柔的小手…… 抚摸…… 而不是刮擦…… 李向东猛地睁开了眼! 仓库里依旧死寂,月光冰冷。 可他的那双眼睛里,却瞬间燃起了两团足以烧穿黑夜的,疯狂的火焰! 那片刻的迷茫与绝望,从他脸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近乎于癫狂的,恍然大悟! 错在哪了! 他和龙文涛,和钱解放,和所有人,从一开始,就走进了一个思维的死胡同! 他们所有的努力,都集中在如何打造一把更锋利、更坚硬、更精准的“刀”! 他们想用更强的暴力,去征服那个完美的曲面。 可“无声镰刀”的设计,从根本上,就不是为了被暴力征服而存在的! 它有生命! 它需要的是引导,是安抚,是顺势而为的塑造! 它需要的,不是一把更锋利的刀。 而是一种,全新的,不存在于这个时代的,加工方式! 一种……温柔的方式! 一个在他前世,只存在于最顶尖实验室的理论构想阶段,一个因为技术和成本限制,还未真正走向工业应用的,颠覆性的技术名词,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找到了! 他终于找到了那把,能将这件神之造物,从图纸带到现实的…… 那把温柔的刀! 李向东的呼吸变得急促。 他那颗沉寂了三天的心脏,开始疯狂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在为那个即将诞生的奇迹,敲响战鼓! 他一把抓起那块冰冷的,粗糙的废铁。 这一次,他抓到的不再是失败的沉重。 而是一把钥匙。 一把开启新世界大门的,独一无二的钥匙! 他转过身,没有半分迟疑,疯了一般冲向仓库的大门。 第118章 温柔的刀 砰——! 会议室那扇厚重的门,被一股蛮力狠狠撞开。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所有人都一哆嗦,齐刷刷地扭过头。 门口,站着李向东。 他头发乱糟糟的,眼窝深陷,一身还算干净的工程师制服,此刻却皱得不成样子,整个人像是刚从钢铁坟场里爬出来,身上还带着一股子铁锈的冷味儿。 可他那双眼。 亮得骇人。 是两团在绝望的灰烬里,重新引燃的野火。 会议室里,空气是凝固的。 龙文涛那份写满妥协的“投降书”,还躺在桌子中央,一块冰冷的墓碑。 在座的十几名核心工程师,一个个垂头丧气,活脱脱一群等着上绞架的囚徒。 李向东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眼里没别人,径直走到会议桌前,把手里那块冰冷的、粗糙的废铁,重重地,砸在了那份“投降书”上。 哐当! 一声尖锐的金属撞击,撕碎了满屋的死寂。 “我们都错了。” 李向东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疯狂的笃定。 “从一开始,思路就全错了!” 龙文涛猛地抬头,那双熄了火的老眼里,窜起一丝被冒犯的怒光。 钱解放,那位十七号车间的掌舵人,也拧起了眉头。 一个年轻工程师“噌”地站了起来,声音里全是压抑不住的屈辱和不甘。 “李向东同志!我们没错!是我们的工业基础不行!是机床不行!这不是思路问题!” “是!” 李向东猛地扭头,那两团野火般的视线,直直钉了过去。 “就是思路问题!” 他一把抓起那块废铁,将它举到众人面前,那张被暴力毁容的脸,在灯光下分外狰狞。 “我们一直想用更锋利,更坚硬,更精准的刀,去把它切出来!” “可它根本就不是用来切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死寂的会议室里滚过。 “我们不该用刀去切!” “我们应该用‘水’去磨!” 水? 磨? 这两个字,让在场所有顶级机械工程师的大脑,都短路了一瞬。 他们看着李向东,那眼神,是在看一个被压力逼疯了的妄人。 “小李,你冷静点。” 龙文涛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疲惫。 “你到底在说什么?” 李向东没理会,他丢开废铁,大步冲到会议室前方的巨大白板前,一把抓起记号笔。 他没有立刻动笔。 他转过身,迎着那一双双或困惑,或怜悯,或不屑的眼睛。 他的呼吸有些急,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一种即将撬开新世界大门的,极致的亢奋。 “想象一种液体。” “它平时,就是普通的液体,能流动,能变形,温和无害。” 他的语速不快,却有种奇异的,让人不得不听下去的魔力。 “但是。” “一旦我们给它施加一个磁场,一个精确可控的磁场。” “这滩液体,就会在一瞬间,发生奇迹。” “它内部无数细小的颗粒会立刻整齐列队,让它从液体,变成一种……一种硬度可控的,柔性的固体!” “它不再是一滩烂泥,它成了一个可以被我们随心所欲塑造的,柔软的,却又充满力量的模具!” 会议室里,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被他这段匪夷所思的描述给砸蒙了。 液体? 磁场? 柔性固体? 这听起来,不像是机械工程,倒像是天方夜谭。 李向东看着众人脸上那副见了鬼的表情,胸口那团火,烧得更旺了。 他知道,他正在徒手撕开这些人脑子里,那道用几十年经验浇筑起来的,最坚固的墙。 他猛地转身。 唰!唰!唰!唰!唰! 记号笔在白板上,发出急促而暴力的摩擦声。 五个充满了力量感的大字,五道黑色的闪电,被他狠狠地,烙在了所有人的视网膜上。 磁流体抛光。 这五个字,是一串来自异世界的咒语。 陌生,诡异,充满了无法理解的神秘。 “这就是那把温柔的刀!” 李向东的手指,重重地敲击着白板,砰砰作响。 “我们不再需要任何坚硬的刀具!” “我们只需要将无数微米级的,最顶级的磨料,混入这种磁流体!” 他激情澎湃,语速越来越快,每个字都像一颗滚烫的子弹,射进在场所有人的脑子里! “然后,我们用精确到原子级别的电磁场,去约束这滩包含了亿万磨料的液体,让它变成一个……一个活的,柔性的,可以完美贴合‘无声镰刀’任何复杂曲面的,液体抛光模具!” “它不是在切削!” “它是在抚摸!” “是用亿万双我们肉眼看不见的,最温柔,最精细的小手,去一点一点地,将那个完美的曲面,给‘磨’出来!” “没有应力!没有撕裂!没有刀痕!” “它能完美地疏导热量,能将加工精度,推进到我们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原子级别!” “这,才是制造‘无声镰刀’的唯一方法!” “这不是暴力征服!” “这是顺势而为的,创造!” 一番话说完。 整个会议室,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般的寂静。 那不是绝望的死寂。 而是一种……一种凡人的大脑在接触到神迹时,被巨大的,无法理解的信息洪流冲击到彻底宕机的,空白。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共和国最顶尖的机械工程师。 他们一辈子都在和车刀、铣刀、砂轮打交道,他们信仰的是硬度,是转速,是力与力的对抗。 可现在。 李向东给他们描绘的,是什么? 用磁场去控制液体,用液体去打磨金属? 这不是工业。 这是魔法! 是一种对他们毕生所学,进行降维打击的,神之魔法! 龙文涛呆呆地坐在那儿,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彻底凝固了。 钱解放张着嘴,手里还下意识地比划着擦拭机床的动作,可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五个字,一动不动。 就在这片凝固的寂静中。 一个人的呼吸,陡然变了。 苏晴! 她猛地抬头,身体下意识前倾,那双因为连日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里,此刻,却爆发出一种骇人的,璀璨的光! 别人听到的是魔法。 她听到的,是科学! 是隐藏在那疯狂构想背后,那条清晰、严谨、在理论上完全成立的,逻辑闭环! 她的大脑,在一瞬间进入了超频状态! 麦克斯韦方程组! 流体磁动力学模型! 非牛顿流体特性曲线! 无数公式和理论,在她脑中炸开,飞速交织,碰撞,然后,完美地,指向了白板上那五个字! 可行! 理论上,完全可行! 她一把抓起桌上的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甚至没去找纸,直接就在会议桌光洁的桌面上,飞快地演算起来。 她的动作,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会议室里凝固的空气。 所有人的视线,都从李向东身上,被吸引到了她身上。 龙文涛从那巨大的震惊中,被拽回了一丝神智。 他看着那个在白板前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的年轻人。 又看了看那个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疯狂演算的苏晴。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却又带着一丝火苗的希望,在他那颗死灰般的心脏里,重新燃起。 他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扶着桌子,那双因过度激动而颤抖的腿,几乎撑不住身体。 他看着李向东,声音沙哑、干涩,每个字都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这种东西……” “这种……磁流体……” “真的……能造出来吗?” 李向东转过头,迎上老人那双充满了无尽期盼与恐惧的眼睛。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个点头的动作,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又带着一种开天辟地般的决绝。 “能!” 一个字,斩钉截铁。 他扫视全场,看着那一双双依旧处于震撼与茫然中的眼睛,说出了那句,为这场豪赌,拉开序幕的最终宣言。 “从零开始,创造它!” 第119章 从零开始的豪赌 会议室里,是一片死寂。 李向东那句“从零开始,创造它”,沉甸甸地砸在空气里,没能激起任何回响。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共和国工业领域最顶尖的大脑。 可此时此刻,他们的大脑,却只是一片被无法理解的信息洪流冲刷过后,彻底宕机的空白。 磁流体。 这三个字,一个来自天外的幽灵,在他们用几十年经验构筑的知识壁垒上,横冲直撞。 大部分工程师的表情,都是一种纯粹的呆滞。 一种世界观被暴力撕开后,残留下来的茫然。 他们直勾勾地盯着白板上那五个张牙舞爪的大字,像在看一本用外星文字写成的天书。 唯一的动静,来自苏晴。 她已然听不见任何声音。 手中的笔在光洁的会议桌面上,发出一连串急促的、神经质的刮擦声。 一行行复杂的公式,一个个代表着磁场强度和流体粘度的希腊字母,从她笔下疯狂涌出,在桌面上构成了一幅凡人无法理解的,瑰丽画卷。 汗珠,从她的额角渗出,脸色因为大脑的极限运转而泛白。 终于。 啪。 笔尖断了。 苏晴猛地抬起头,胸口剧烈起伏,那双熬出了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信仰的光。 她看向龙文涛,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龙总工!” “理论上,可行!” 这两个字,总算给这片死寂,注入了一丝活气。 可也仅仅是一丝。 一个坐在角落,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推了推眼镜,声音里全是现实的疲惫。 “苏研究员,理论可行,不代表工程能行。” “这是写在纸上的神话,是实验室里的屠龙术。我们拿什么去实现?用手吗?” 这话,一盆冰水。 刚刚燃起的那点火星,瞬间被浇灭。 会议室里才松动了一点的空气,又一次凝固、沉降。 是啊。 神话,终究是神话。 龙文涛那颗刚被吊起来的心,又被这句话拽了回去,不上不下,反复煎熬。 他看看那个站得笔直的年轻人,又看看周围一圈写满怀疑与无力的,他的兵。 痛苦的抉择,再一次撕扯着他。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钱解放站了起来。 这位十七号车间的掌舵人,一生只信奉看得见摸得着的钢铁。 他没看李向东,也没看苏晴。 他的视线,两把精准的卡尺,落在了那块象征着失败的废铁上。 他开口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座山,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好,就算你说的都对。” “我问你三个问题。” 他伸出一根因为常年和铁屑机油打交道,而显得有些粗黑的食指。 “第一,磁流体的配方。基础油用什么?磁性颗粒是什么?比例多少?这些东西,我们连听都没听过。”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微米级的磨料。你说得轻巧,我们拿什么设备去筛?又用什么法子,能让亿万颗磨料,均匀悬浮在那滩油里,而不是沉底变成一坨死泥?” 所有工程师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钱解放的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插在这个“神话”最脆弱的心脏上。 他缓缓伸出第三根手指,声音愈发沉重。 “第三,也是最要命的,设备。” “能产生并且精确控制那种原子级磁场的设备。线圈用什么材料绕?冷却系统怎么做?电源要多大?” “我们整个基地,现在,有吗?” 三个问题。 三座大山。 横在所有人面前,连绵不绝,望不到顶。 会议室里那点可怜的希望火苗,被这三座山投下的巨大阴影,彻底吞噬。 所有人的视线,再一次聚焦到李向东身上。 他们等着他回答。 或者说,等着看他被这三座大山,活活压垮。 李向东没有被压垮。 他迎着钱解放那锐利的,充满了现实拷问的眼神,平静地摇了摇头。 “钱师傅,这些问题,我现在一个都答不上来。”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不出所料的叹息。 “但是。” 李向东话锋一转。 “我知道解决这些问题的第一步,是什么。” 他看向所有人,目光清澈,却带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劲。 “先忘了螺旋桨,忘了加工。” “我们现在,只有一个任务。” “在实验室里,调配出第一滴,合格的磁流体。” “这是所有问题的起点,也是我们唯一能走的路。” 争论,又一次陷入了死胡同。 一边,是虚无缥缈,却又致命诱惑的“神话”。 另一边,是冰冷坚硬,却又无法回避的“现实”。 谁也说服不了谁。 突然。 “够了。” 龙文涛开口了。 嘶哑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老人缓缓站起,他没去看那些复杂的公式,也没去看那个充满未来感的构想。 他的视线,越过所有人,笔直地,落在了钱解放的身上。 “老钱。”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整个会议室,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 龙文涛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燃烧着最后的,赌上了一切的火焰。 “你别管这液体是怎么来的。” “我就问你,假设,只是假设。” “我们真的把这种液体,交到了你手上。” “你,钱解放,有没有把握,用你这双手,用你车间里那些宝贝疙瘩,把它变成一把刀,去磨出图纸上那个零件?” 这个问题,刁钻至极。 它绕开了所有关于“创造”的难题,直击整个链条的终点——“使用”。 它把皮球,踢回给了这位共和国最顶级的工匠。 钱解放的呼吸,猛地一顿。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那双布满了老茧和伤痕的手。 这双手,能驯服最烈的钢,能磨出最精的镜。 可它们能驯服一滩……会思考的液体吗? 他沉默了。 那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他的脑子里,疯狂地推演着。 液体模具的流动,磁场的约束,磨料的微观切削…… 一个全新的,从未想象过的加工世界,在他脑中缓缓展开。 许久。 他抬起头,迎上龙文涛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 他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那个,最终压垮了天平的回答。 “……如果真有那种东西。” “理论上……” “能。” 轰! 这两个字,比之前苏晴那句“可行”,重了万钧! 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会议室里最后一丝怀疑! 龙文涛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股子破釜沉舟的,悲壮的豪气。 他猛地一拍桌子! “好!” 他环视全场,那副佝偻了一天的腰杆,在这一刻,重新挺得笔直! “我宣布!” “原五叶桨替代方案,即刻废除!” 他抓起桌上那份“投降书”,在所有人面前,将它撕了个粉碎! 纸屑纷飞,一场迟来的葬礼。 “从现在起,基地所有研发力量,全部转向新项目!” “成立‘磁流体攻关项目组’!不设预算上限,不计任何代价!” 他的视线,扫过全场,像一位即将出征的将军,在点他的兵。 “我,龙文涛,担任项目总指挥!” “李向东!” “到!” “你,担任技术总负责人!负责磁流体配方研发与理论构建!” “苏晴!” “在!” “你,担任理论计算负责人!你需要用最快的速度,为这把刀,建立起一套完整的数学模型!” “钱解放!” “……到。” “你,担任工艺实现负责人!我要你在液体出来的第一时间,就设计出一套能驾驭它的设备!” 龙文涛的声音,在会议室里激荡回响。 那股压抑了一整天的,沉沉的死气,被这股豪情,一扫而空! 第120章 完美的尘埃 那场破釜沉舟的会议,像一场风暴,将整个基地的死气一扫而空。 风暴过后,是疯狂的重建。 代号“烛龙”的最高保密等级材料实验室,正式挂牌。 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 能照出人影的环氧树脂地面,泛着冷光的特种合金工作台,以及从全基地各个角落抽调来的,最顶尖的仪器设备。 空气里,那股子属于新仪器的,带着塑料和金属甜香的味道,混杂着所有人心头那股子决绝的狂热,成了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亢奋。 “磁流体攻关项目组”,正式入驻。 这里成了基地的绝对核心,一个独立于所有部门之外的王国。 龙文涛把自己的行军床都搬了过来,就睡在实验室外间。 整整七十二个小时。 以苏晴为首的理论计算小组,没有一个人合眼。 咖啡和浓茶当水喝,速食干粮堆在墙角,像一座座小小的堡垒。 白板被写满了又擦,擦干净了又写满,无数公式在上面生灭,像一片变幻的星空。 终于,在第四天凌晨。 苏晴拖着虚浮的脚步,走出那间被烟雾和咖啡因填满的计算室。 她那张总是清丽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疲惫的苍白,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她将一份新鲜出炉的报告,拍在了李向东面前。 “理论最优解。” 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创造者独有的,颤抖的骄傲。 “基载液,用合成酯类油。” “表面活性剂,十二烷基苯磺酸钠。” “核心,”她伸出一根指头,重重地点在报告的某一栏上,“颗粒直径三到十微米,球形度超过百分之九十八的,羰基铁粉。” 报告传阅开来。 实验室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兴奋的议论声。 有了配方! 就像有了地图的探险队,成功仿佛就在眼前。 一名年轻的研究员激动地喊道。 “仓库里还有一批咱们自产的最高规格羰基铁粉!我去申请!” 士气,在这一刻,被推到了顶峰。 …… 第一次实验,在万众瞩目中开始。 穿着白色无尘服的工程师们,像是在执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他们小心翼翼地,按照配方上的比例,将深琥珀色的基载液、白色粉末状的活性剂,以及那份承载了所有人希望的,深灰色的羰基铁粉,依次倒入搅拌釜。 搅拌臂缓缓转动。 釜内,一滩粘稠的,泛着金属光泽的黑色液体,渐渐成型。 它看起来,和理论描述中的一模一样。 钱解放就站在安全玻璃外,双手抱在胸前,一言不发。 他那张刻满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那双眼睛,死死盯着那滩黑色的液体,像在审视一个不切实际的谎言。 液体被注入测试槽。 “施加磁场!” 苏晴下达了指令。 嗡—— 线圈通电,无形的磁场瞬间笼罩了那滩液体。 下一秒。 所有人都看到了让他们心脏骤停的一幕。 那滩本该瞬间凝固成柔性固体的液体,只是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然后,在磁场的作用下,它内部的铁粉像是受了惊的鱼群,胡乱地冲撞、凝聚,最终在液体里,结成了一块块大小不一的,丑陋的疙瘩。 整滩液体,变成了一锅熬坏了的,疙疙瘩瘩的芝麻糊。 失败。 彻彻底底的惨败。 实验室里,那股亢奋的空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漏了个干净。 “不可能……” 苏晴冲到控制台前,反复检查着数据,脸色煞白。 “所有参数都对!为什么会这样!” 李向东没有说话。 他只是走到测试槽前,看着那滩失败的废液,眉头紧锁。 他伸出手,隔着玻璃,轻轻触摸着。 闭上眼。 “听。” 一股混乱的,充满了暴躁与排斥的“情绪”,冲入他的脑海。 那不是一个统一的声音。 而是亿万个微小个体,在发出各自为政的,互相干扰的尖叫。 “挤!” “别碰我!” “滚开!” “这边太窄了!” 它们无法列队,无法形成统一的意志。 就像一群被强行塞进阅兵方阵的,奇形怪状的土豆。 李向东猛地睁开眼。 “问题在粉末。” 他转过头,对一个负责微观分析的研究员说道。 “把原料粉末,放到电子显微镜下,放大五十万倍。” 命令立刻被执行。 很快,主屏幕上,出现了一幅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微观世界的“真实”照片。 那根本不是理论中,一颗颗光滑圆润的球体。 而是一堆形态各异的,粗糙的土豆。 有的扁,有的长,表面布满了凹坑和突起。 它们的大小也参差不齐,大的比小的大出好几倍。 这些肉眼无法察觉的微观瑕疵,在宏观的磁场下,被无限放大,最终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 一个年轻工程师看着屏幕,绝望地一拳砸在控制台上。 “妈的……”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研究员,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颓然地转过身,肩膀垮了下去。 压抑。 冰冷的,让人窒息的压抑,再一次笼罩了整个实验室。 钱解放那张写满现实的脸,成了所有人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申请进口。” 龙文涛的声音沙哑,做出了最后的尝试。 “从德国,或者日本,不计代价。” 半小时后。 回复传了回来,冰冷,且不容置喙。 “目标材料,A级战略物资,禁运。” 这条消息,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所有人紧绷的神经。 自己生产? 国内现有的“彭森法”工艺,已经到了极限,照片上的“土豆”,就是我们能做出的最好的东西。 项目,从起跑线上,就一头撞上了南墙。 …… 整整一天。 实验室里,再没人说话。 就在所有人都被绝望淹没,准备接受又一次失败时。 李向东把自己关进了资料室。 他没有再去看任何关于磁流体或者精密加工的资料。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胡乱地,抓起身边的每一根稻草。 一本本与项目毫不相干的报告,被他翻开,又丢到一旁。 《高强度钢材的低温脆性研究》。 《大型锻压机液压系统故障分析》。 《79式主战坦克发动机改进报告》。 突然。 他的手顿住了。 他的视线,被一份标着“绝密”字样的,薄薄的册子吸引。 《关于提升“87式”高能混合炸药能量释放稳定性的研究报告》。 鬼使神差地。 他翻开了它。 枯燥的数据,复杂的化学式,看得人头昏脑涨。 他耐着性子,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直到,某一页的角落里,一行不起眼的标注,像一道闪电,狠狠劈进了他的瞳孔! “……为确保催化剂在爆轰过程中能量传递的绝对均一,其核心成分‘X粉末’,必须采用电爆丝法制备,以确保其颗粒达到纳米级,且球形度不低于99.7%……” 球形度! 均一性! 一样的要求! 却是为了一个截然相反的,毁灭性的目的! 李向东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抓起那份报告,像疯了一样冲出资料室,直奔基地另一个同样戒备森严的区域——火炸药研究所。 研究所的院子里,一位穿着旧军大衣,正蹲在地上侍弄一小片菜地的老专家,被他吓了一跳。 “刘老!” 李向东气喘吁吁地,将报告递了过去。 “电爆丝法!能用来制备羰基铁粉吗?” 刘老扶了扶老花镜,接过报告,看了一眼,又瞅了瞅这个满脸疯狂的年轻人,嘿了一声。 “用我们炸炮仗的玩意儿,去做你们那些精细活儿?” 他咂了咂嘴,眼神里却透出一丝感兴趣的光。 “理论上嘛……铁的熔点、汽化点都合适。在惰性气体里,用上万伏的高压电,瞬间把一根铁丝给它轰成蒸汽,再让它自己冷却凝结成小露珠……啧,倒是没人这么玩过。” 李向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能试吗?” 刘老看着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疯子。”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第121章 磁场囚笼 那捧完美的尘埃,是强心针,也是催命符。 希望重燃,可横在眼前的,是一道更深、更黑,几乎无法跨越的天堑。 “烛龙”实验室,自挂牌以来,头一次被一种几近凝固的紧张感所笼罩。 完美的“血液”已经备妥,可约束它的“心脏”在哪? 那个能生成任意形状,并将磁场强度控制到原子级别的电磁囚笼。 苏晴带领的理论小组,再一次把自己榨成了油。 三天三夜。 一份厚达百页,其复杂程度足以让任何顶级物理学家都头皮发麻的设计图,送到了钱解放面前。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图纸。 那是一张神明神经网络的拓扑图,上面密密麻麻的线路,比人体最末端的毛细血管还要繁复亿万倍。 “这……” 钱解放,这个跟钢铁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老匠人,只吐出了一个字,喉咙就像被焊死了,再也发不出声音。 他身后,整个工装团队,一群共和国最顶尖的钳工和设备师,全傻了。 “每一组线圈,都要用直径零点零三毫米的单晶铜线,纯手工绕制。” 苏晴的声音嘶哑,手指戳在图纸上一个比芝麻还小的点上。 “绕线公差,不能超过一根头发丝的百分之一。” “任何一根线绕错,或者焊接时出现一丁点虚焊,通电瞬间,巨大的电流就会把它烧成火球,然后引爆整个设备。” 十七号车间,共和国精密加工的圣地,第一次,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 没有豪言壮语。 钱解放只是默默地,从工具墙上取下一副崭新的白手套,戴上。 他用那双能分辨千分之一毫米误差的眼,扫过手下每一张年轻而刚硬的脸。 “开工。” 两个字,砸在地上,是铁。 一场前所未有的,与微米和毫安的搏命,就此拉开序幕。 十七号车间被彻底清空,成了“磁场发生器”的总装工厂。 巨大的无影灯下,空气里只有恒温系统送出的干燥气流,和所有人压抑到极致的呼吸。 时间,在这里没了意义。 只有墙上那不断跳动的数字时钟,记录着这场与极限的赛跑。 一个年轻工程师,为了焊接一个比米粒还小的接点,趴在工位上,保持着一个姿势,整整十二个小时。 当他被同事从椅子上架起来时,整个人都软了,腿肚子直哆嗦,站都站不住。 钱解放亲自上阵,负责最核心的线圈矩阵绕制。 他戴着特制的高倍放大镜,整个人几乎要钻进工作台里,那双稳得能做开颅手术的手,捏着一根比蛛丝还细的铜线,一圈,一圈,又一圈。 汗珠顺着他额角的皱纹滑落,砸在工作台上,洇开一小片水渍,他却浑然不觉。 那不是工作。 那是在用命,编一张捕捉神明的网。 数周之后。 当最后一根冷却管道被接驳完毕。 一台外形充满了未来感的巨大金属造物,静静地矗立在车间正中央。 它是一颗钢铁的心脏,表面布满了精密线路与冷却管道,每一根铜线,都像一根蓄势待发的血管,闪烁着冰冷而危险的光泽。 所有人都退到了厚重的防爆墙后,大气不敢喘。 龙文涛站在主控台前,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绷得像块石头。 第一次空载测试,即将开始。 …… 李向东没去看那些复杂的仪表。 他只是找了个角落站定,合上了眼。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 “开始测试。” 龙文涛的声音,通过广播传遍整个控制室,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功率提升至百分之十。” 操作员的手指在控制台上按下。 一声平稳而悦耳的低鸣,从那颗钢铁心脏的内部传来。 “稳定。” “功率提升至百分之三十。” 低鸣声变得厚重,一头苏醒的巨兽,在舒展筋骨。 “稳定。” “功率提升至百分之五十。” “所有参数正常!” 控制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如释重负的呼气声。 龙文涛那紧握的拳头,也松开了一点。 “继续提升,目标百分之七十。” 指令下达。 异变,就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发生! 那平稳厚重的嗡鸣,猛然扭曲! 一声极其尖锐的,撕裂耳膜的金属悲鸣,炸响! 主屏幕上,那片代表磁场稳定的平静绿湖,被一道狂暴的血红色数据瀑布,狠狠撕开! “警报!警报!” “C-7区域磁场强度失控!正在指数级攀升!” “冷却系统过载!温度异常!” 刺耳的警报和工程师们惊慌的喊叫,瞬间将整个控制室,变成了一锅滚开的水。 苏晴第一个冲到分控台前,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了残影,一行行指令疯狂输入。 “不行!常规抑制程序无效!” 她的脸,一瞬间血色尽褪。 “这是理论之外的扰动!” “还有十五秒!” 一个工程师盯着屏幕上那条已经冲破阈值的红色曲线,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十五秒后,C-7线圈就会过载烧毁!会引发连锁反应!” “整台设备,会炸!” 龙文涛的脸,再无一丝血色。 他那只刚刚松开的手,再一次攥紧,骨节根根泛白。 他猛地抬手,伸向那个红色的,能终止一切的紧急总闸。 这是唯一的选择。 放弃,总好过眼睁睁看着几代人的心血,炸成一团废铁。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个冰冷按钮的刹那。 “等等!” 一声暴喝,像一道炸雷,劈开了满室的混乱! 李向东!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眼睛里,没有惊慌,只有洞穿一切的澄澈。 他一步跨到控制台前,无视了所有人惊愕的神情,指着屏幕上一个谁也不会注意的辅助控制单元图标,对着已经吓傻了的操作员,吼出了那句让所有人大脑宕机的指令。 “三号补偿线圈!” “反向功率,加到百分之二十!” 整个控制室,死寂了一瞬。 操作员猛地回头看向龙文涛,苏晴的脸上写满了荒谬,钱解放的拳头下意识攥紧。 反向功率? 那是给即将爆炸的锅炉,再添一把火! 这是自杀! 龙文涛那只悬在空中的手,僵住了。 他死死盯着李向东那双不容置喙的眼睛。 零点一秒的抉择。 “执行!” 老人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这两个字。 操作员的身体下意识一颤,不再思考,手指重重地,敲下指令。 奇迹,发生了。 随着那股反向功率的注入。 屏幕上,那道疯狂攀升的红色瀑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扼住了喉咙! 它剧烈地、不甘地挣扎了几下。 然后,在所有人无法理解的注视下,被硬生生拖回了安全的绿色区域! 那声刺耳的悲鸣,戛然而止。 设备恢复了平稳的、厚重的呼吸。 整个控制室,落针可闻。 只剩下所有人粗重的,劫后余生的喘息。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集到了那个站在控制台前的年轻人身上。 那眼神里,是无法理解的震撼,是劫后余生的茫然,还有一丝,对未知力量的,本能的敬畏。 …… 事后的复盘,持续了整整一夜。 苏晴把自己锁在数据室里,调出了那十几秒内的海量数据流。 在进行了亿万次的模拟和回溯之后,她终于找到了那个扰动的真面目。 “磁场谐振。” 她走出数据室,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却又带着一种揭开宇宙奥秘后的亢奋。 “C-7和C-9两组主线圈,因为极其微小的,连千分尺都无法检测出的工艺瑕疵,导致它们在极限工况下的固有频率,达到了惊人的一致。” 她看着会议室里,那一双双依旧带着后怕的眼睛。 “一个线圈的振动,会引发另一个的共鸣,然后互相放大,彼此激励,最终形成一场能量雪崩。” “这是任何理论模型,都无法预知的意外。”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 李向东正站在那里,看着初升的朝阳。 苏晴忽然明白了。 当他们这些科学家在用眼睛看数据,用大脑算公式的时候。 李向东,是在用他的灵魂,直接“听”到了那两支音叉发出的,不和谐的噪音。 然后,用另一支音叉,奏响了一个反向的,不和谐的音符,强行打破了那场致命的合奏。 第122章 死神之翼 十七号车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所有的灯光,都汇聚在车间正中央。 那台修复并优化后的“磁场囚笼”,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每一根线路都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龙文涛,苏晴,以及项目组所有核心成员,都站在厚重的防爆墙后。 空气里,没有一丝亢奋,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朝圣般的庄重。 巨大的机械臂,将那块粗糙的,被暴力切削毁了容的“无声镰刀”叶片半成品,郑重地,送入了设备的卡盘。 它像一具等待被重塑的残骸。 钱解放站在主控台前,脱下了他那双标志性的白手套,用一双布满老茧的,赤裸的手,搭在了冰冷的控制面板上。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从面板传来的,设备内部那极其细微的电流震动。 他回头,看了一眼防爆墙后的龙文涛。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钱解放转回头,那张刻满风霜的脸上,所有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工匠面对毕生杰作时,那种绝对的专注。 他按下了启动按钮。 …… 嗡—— 一声低沉,却无比平稳的轰鸣,从设备的钢铁心脏处传来。 黑色的磁流体,被缓缓注入抛光槽。 那滩由完美尘埃构成的液体,在灯光下,像一锅流动的,融化的黑曜石。 它温柔地,漫过了那块粗糙的叶片,将它完全吞噬。 屏幕上,代表磁场强度的绿色数据流,稳定得像一条人工画出的直线。 “开始抛光。” 钱解放的声音,通过广播系统,传遍了车间的每一个角落,沉稳,且不带一丝波澜。 指令输入。 那滩黑色的液体,在无形磁场的约束下,瞬间活了过来。 它不再是一滩死水。 它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柔软的,拥有亿万根触手的活物。 它紧紧地,完美地,贴合住了叶片那极其复杂的,充满了非线性曲面的每一个角落。 然后,用一种肉眼无法观察到的,极其轻柔的,抚摸般的动作,开始了它漫长的,创造奇迹的过程。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只有墙上那巨大的数字时钟,在无情地跳动。 一个小时。 十个小时。 二十个小时。 连续的加工,对所有人的精神和体力,都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残酷的凌迟。 防爆墙后的控制室内,安静得像一座深海里的潜艇。 苏晴站在数据流瀑布前,那张清丽的脸,早已被疲惫浸泡得苍白。 她的手指在辅助控制台上,快得几乎舞出了残影。 屏幕上,海量的数据像决堤的洪水,疯狂滚过。 她的大脑,就是那道最坚固的堤坝。 她必须在亿万个看似无关的扰动中,提前预判出任何可能导致“磁场谐振”的微小火星,然后在它燃起之前,就用反向的补偿功率,将它掐灭。 一个年轻的工程师,盯着自己面前的冷却液循环压力表,已经连续站了二十四个小时,他的双腿在微微发抖,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钱解放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 他不再看主控屏,他只信自己的经验,那双耳朵像最精密的传感器,捕捉着设备内部任何一丝不正常的杂音。 他不时地走到设备侧面,用手背贴着那些粗大的冷却管道,感受着那细微的温度变化,然后对身边的助手,用最低沉的声音,下达着微调指令。 “七号泵,压力减零点零一。” “辅助散热风扇,转速加一百。” 整个团队,像一台精密咬合的巨大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自己的极限上,疯狂运转。 而这台巨大机器的绝对核心,是那个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年轻人。 李向东。 他从一开始,就闭上了眼。 他的整个世界,都沉浸在那台轰鸣的设备里。 他能“听”到。 他听到那滩黑色的液体,在用一种近乎于爱抚的温柔,舔舐着叶片表面那些粗糙的伤疤。 他听到亿万颗完美的铁粉磨料,像亿万双最灵巧的小手,在耐心而细致地,将那些凹凸不平的晶格,一点一点地,抚平。 他听到那块残破的叶片,在发出满足的,被治愈的,舒服的呻吟。 整个过程,和谐,安静,完美。 像一首在宇宙深处,无声演奏的,创世的交响。 …… 时钟的数字,跳过了四十。 第四十一个小时。 就在那一刻。 李向东猛地睁开了眼。 那双燃烧了两天两夜的眼睛里,所有的光都在一瞬间熄灭,只剩下一片虚脱后的空茫。 他向后退了一步,虚弱地靠在了身后的墙壁上,胸口剧烈地起伏。 他抬起手,对着控制室的方向,轻轻地,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 完成了。 钱解放的身体猛地一震,立刻按下了总停按钮。 嗡—— 那持续了四十一个小时的,平稳的轰鸣,戛然而停。 整个世界,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机械臂缓缓启动。 它探入那滩已经恢复平静的,黑色的液体中。 然后,稳稳地,将那片被重塑的叶片,从那孕育它的黑色子宫中,取了出来。 叶片被吊起。 表面还覆盖着一层粘稠的黑色磁流体,像一件刚出土,还裹着泥浆的古物。 自动清洗程序启动。 高压的惰性气体,从四面八方喷涌而出,将叶片表面的液体,吹得一干二净。 当最后一滴黑色的液体,从叶片光滑的表面滑落。 当它那被重塑后的真容,第一次,暴露在十七号车间那明亮的无影灯下时。 整个世界,所有的声音,都被抽空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让他们毕生无法忘怀的一幕。 它静静地,悬在半空。 巨大的机械臂吊着它,缓缓地,旋转。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到极致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暗银色。 那片修长的,羽翼般叶片的表面,光洁如最深沉,最静谧的,午夜的深潭。 没有一丝刀痕,没有一丝瑕疵。 完美得,不像人间造物。 灯光照在它身上,没有发生任何刺眼的反光,所有的光线,都被它那奇异的曲面,温柔地,引导着,吞噬着,最终化为一片沉静的,流淌的暗影。 它缓缓旋转。 那光洁如镜的表面,清晰地,倒映出防爆墙后,那一张张因为极致的震撼,而彻底失语的脸。 倒映出龙文涛那双浑浊老眼里,涌出的热泪。 倒映出苏晴那张苍白的脸上,无法抑制的,狂喜的笑容。 倒映出钱解放那双粗糙的大手上,因为过度用力而崩裂的,细小的血口。 它不再是一片冰冷的工业零件。 它是一片从神话中,被活生生摘下的,属于死神的羽翼。 充满了绝对的力量,与绝对的静谧。 无声镰刀。 这一刻,它才真正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第123章 大洋的静默 那片悬空的暗银色羽翼,仿佛一个黑洞,将十七号车间所有的光,连同声音,一并吞了进去。 死寂。 是被神迹扼住了咽喉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角落里,响起一声被死死压在喉咙里的,抽泣。 一个最年轻的钳工,用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件完美的造物,肩膀剧烈地抽动,却不敢哭出声,生怕一丁点的响动,都会惊扰这神圣的造物。 这声抽泣,是引信。 轰! 绷到极限的情绪,彻底垮了。 没有欢呼。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把脸深深埋进粗糙的掌心,滚烫的东西从指缝里涌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苏晴的身体只是晃了一下,就被身边的人扶住。 她这才发觉自己腿软得站不住,只能靠着同事,看着那件艺术品,又哭又笑。 钱解放摘下脸上的高倍放大镜,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微微发抖的手。 手上,布满了被铜线划开的细密血口。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比哭还难看。 成了。 用这双凡人的手,把神话,从天上拽了下来。 …… 黎明时分的狂热,迅速凝固成了钢铁。 整个基地,变成了一台拧紧了所有发条的战争机器。 十七号车间,灯火不熄。 另外六片“死神之翼”,在不眠不休的赶工中,被一片接一片地,从那台轰鸣的设备中“请”了出来。 当七片叶片最终合拢,组成一个完整螺旋桨的时候,整个车间的空气,都被那股诡异又和谐的沉默气场,压得近乎凝固。 船坞。 巨大的龙门吊,将这颗足以颠覆一个时代的“心脏”,缓缓吊起。 阳光照在它身上,那些流淌的暗影,让它像一头来自深渊,收敛了所有爪牙的活物。 它被稳稳地,安放在“龙吟”号的艇尾。 那一刻。 静卧在船坞里的“龙吟”号,整个都变了。 它不再是困在浅滩的巨兽。 它是一柄已经出鞘,锋芒尽敛,只待饮血的凶兵。 …… 指挥中心。 主屏幕上,“龙吟”号正缓缓驶离港口,航向预定的深海测试区。 这里,没有了上一次的绝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了极度紧张与无尽期盼的,凝固的寂静。 龙文涛站在主控台正中央,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根焊死在地上的钢筋。 陈岩缩在角落的阴影里,一根没点燃的烟,被他在指间无意识地捻动。 苏晴、钱解放,所有核心技术人员,都站在各自的岗位前,一动不动,像一排雕塑。 所有人的视线,都死死盯在主屏幕旁那块独立的噪音监测屏上。 一根红色的指针,正静静地指着初始刻度。 那是“龙吟”号的耻辱柱。 那根指针每一次疯狂的跳动,都像一记耳光,抽在共和国潜艇工业的脸上。 “已抵达预定海域。” “下潜至测试深度。” 艇长周海沉稳的声音,通过通讯系统,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龙吟”号在屏幕上隐去,化作一个光点,沉入深蓝。 一分,一秒。 时间在所有人的心脏上,缓慢地爬。 “深度已达标。” “艇内所有系统正常。” 龙文涛拿起送话器,那只手有了细微的颤抖。 他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 “周海同志。” “按照流程,开始。” “是!” 测试,正式开始。 “动力系统启动,航速提升至五节。” 指挥中心里,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了。 他们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死死粘在那块噪音监测屏上。 屏幕上,代表噪音水平的绿色曲线,开始缓缓抬头。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那条曲线,提到了嗓子眼。 “航速十节。” 周海的声音再次传来。 绿色曲线继续上扬,一切正常。 龙文涛的拳头,攥紧了。 “航速十五节。” “航速二十节!” 曲线的爬升开始陡峭,红色的指针,也开始向着代表危险的黄色区域,缓缓移动。 指挥中心的气氛,压抑到了顶点。 一个年轻的监测员,因为过度紧张,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 “航速二十五节!已进入战术巡航速度!” 周海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绷紧的味道。 就是这个速度! 过去,只要一到这个速度,“龙吟”号那该死的啸叫,就会如期而至!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从数据曲线,移向了那根红色的指针。 然后。 他们看见了让他们无法呼吸的一幕。 那条本该继续向上疯长的绿色数据曲线,在冲过某个临界点之后,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它猛地一顿。 然后,以一个完全违背常识的,不可思议的轨迹,开始平稳地,向下滑落! 它在下降! “什么……” 苏晴下意识地向前踏了一步,那双熬出红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巨大的震撼。 她身边的钱解放,那张总是刻着沉重与现实的脸,此刻彻底僵住,张大了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航速三十节!” “继续提升!目标最高战术航速!” 周海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剧烈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疯了! 指挥中心里所有人都疯了!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条绿色的曲线,随着“龙吟”号的速度越来越快,它下降得也越来越快! 最终。 在“龙吟”号达到其设计极限速度的那一刻。 那条绿色的曲线,与屏幕下方那条代表着深海背景噪音的,绝对水平的基准线…… 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它不见了。 “龙吟”号,在以最高速度狂飙的时刻,从声呐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它化作了这片深海的,一部分。 它,就是寂静本身。 指挥中心里。 那根曾经无数次刺痛众人神经的,红色的指针。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地,坚定地,回落。 最终,指向了刻度盘上,那个代表着绝对静默的,冰冷的…… 零。 那一刻。 指挥中心里,没有欢呼,没有呐喊。 只有一片被巨大到无法理解的寂静,所彻底笼罩的,神圣的寂静。 龙文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身体,却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他看着屏幕上那条完美的,与深海融为一体的水平线。 看着那根彻底归零的指针。 屏幕的倒影里,一切都模糊了。 那些为了这个事业,熬白了头,累垮了身子,至死都没能看到这一天的老伙计们的脸,一张张闪过。 一滴滚烫的,浑浊的,承载了整整一代人梦想与遗憾的老泪,终于从他眼角,无声地滑落。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没有擦。 任由那滚烫的泪水,冲刷着脸上那些深刻的,代表着固执与岁月的沟壑。 他那副挺了一辈子的,宁折不弯的,钢铁般的脊梁,终于缓缓地,弯了下去。 他双手撑在冰冷的控制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压抑了一生的,无声的恸哭,在这绝对的寂静中,为他自己,也为那个逝去的时代,奏响了最后的安魂曲。 第124章 风暴之后 那根归零的指针,一记定海神针,把指挥中心里所有的沸反盈天,都死死钉在了原地。 极致的沉寂之后,是劫后余生般,压抑不住的战栗。 龙文涛缓缓站直了身体。 他没去管脸上的泪痕,就让它们在纵横的沟壑间风干,析出闪着微光的盐渍。 那是勋章。 他转过身,那双浑浊却重新烧起火的老眼,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走到一个摆满金属零件的实验台前,抓起两样东西。 一块,是未经处理的毛坯,表面全是粗糙的刀纹。 另一块,是用磁流体抛光过的废品,光洁如镜,却因结构错误而报废。 他把两块零件,一左一右,重重砸在了主控台上。 “都看看!” 他的嗓子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从胸膛里的鼓风炉里,拿铁锤砸出来的。 “这个!” 他指着那块粗糙的毛坯。 “就是咱们的过去!用最好的钢,最好的机床,最好的师傅,也就只能干出这种活儿!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巨人,走一步,浑身叮当作响,生怕贼听不见!” 他的手指,又戳向那块光洁的废品。 “而这个!” 他声音里滚烫的骄傲,再也压不住了。 “是现在!” “咱们不用再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追,去学!咱们用自己的手,自己的脑子,造出了一把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的手术刀!一把能把钢铁当豆腐雕的刀!” “从今天起,超精密加工这个领域!” “我们,就是规矩!” 轰! 这句话,比“龙吟”号的成功本身,更像一针扎进大动脉的强心剂,让在场每个工程师的血都烧了起来! 胜利的喜悦,在这一刻,才真正从技术的突破,升华成了国家工业崛起的,一种宏大又具体的狂喜。 “还有这个。” 陈岩从角落里走出来,把一份刚打印好,还带着热气的报告拍在龙文涛面前。 “‘深海匕首’的初步拆解报告。” 龙文涛一把抓过,只扫了一眼,呼吸就重了。 苏晴也挤了过来,当她看到报告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参数和结构图时,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属于顶尖学者的,近乎贪婪的灼热。 “HY-130级别的特种钢……屈服强度比咱们的高了快百分之十五。” “还有这儿,”苏晴的手指重重点在一张复杂的管路图上,“整体吊放式减震浮筏……他们在隔绝低频噪音上,思路比我们更绝。” 这些数据,在过去,是他们做梦都想要,却被别人当命根子一样锁死的机密。 现在,这艘代表西方潜艇工业最高水平的战舰,像一头被剥光了皮的巨兽,把自己最核心的骨架,最隐秘的内脏,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了他们面前。 这艘战利品,其价值,甚至不亚于“龙吟”号本身的突破! 它能让华夏的潜艇技术,在未来十年,都走在一条看得见对手,甚至能超车的快车道上! 指挥中心里凝固的空气,终于被彻底引爆。 压抑了太久的欢呼,如同火山喷发,直冲天际。 人们互相拥抱着,狠狠拍着对方的后背,用最质朴,也最激烈的方式,宣泄着这场来之不易的伟大胜利。 李向东站在人群之外,安静地看着。 看着龙文涛那张重新焕发神采的老脸,看着钱解放和一群老钳工抱在一起,哭得像个孩子。 他没笑,只是心里某个空了很久的地方,被一种滚烫的东西,填满了。 …… 返程的军用运输机在万米高空上,发出沉闷的轰鸣。 机舱里,没了来时的紧张肃杀。 空气中,只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属于极致疲惫后的味道。 陈岩歪在座椅上,已经睡着了,鼾声轻微。 苏晴坐在李向东身边,头靠着冰冷的舷窗,也闭着眼。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那张总是清丽冷静的脸上,此刻全是无法掩饰的倦意,眼眶下面,还留着淡淡的青色。 李向东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那双手,正安静地搁在膝盖上。 白皙,修长,一双能创造奇迹的科学家的手。 此刻,指尖上还残留着一些洗不掉的淡蓝色墨迹,是那几天几夜疯狂计算留下的痕迹。 李向东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这个女人,有最顶尖的头脑,最坚定的意志,却也有着最柔软,最纯粹的一面。 飞机忽然遇上一股强气流,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苏晴的身体随之一晃,头从舷窗滑落,轻轻地,靠在了李向东的肩膀上。 她的身体下意识一僵,似乎就要醒来。 李向东没动。 他只是把自己的身体,又坐正了一些,让自己的肩膀,变成一个更安稳的,可以依靠的所在。 苏晴紧绷的身体,似乎感受到了这份安稳,慢慢地,放松下来。 她没有睁开眼,只是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向着那片温暖的源头,又蹭了蹭。 呼吸,变得平稳而绵长。 李向东能闻到,从她发间传来的一股淡淡的,洗发水的清香。 他转过头,看着窗外。 下方是无边无际、翻涌的云海。 阳光穿透云层,给这片白色的海洋,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风暴,过去了。 李向东缓缓伸出手。 那只曾经画出未来图纸,也曾经扼住灾难喉咙的手,此刻,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小心。 轻轻地,覆盖在了她搁在膝盖上的手上。 她的手很软,指尖还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在他握住的瞬间,她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李向东没有松开。 他只是用自己的掌心,将那份微凉,一点一点地,焐暖。 苏晴的眉头,在睡梦中,似乎舒展开来。 李向东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握着她的手,看着窗外的云海。 轰鸣的引擎声,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身边之人平稳的呼吸,和两人交握的手掌中,传递过来的,那份让人心安的温度。 很踏实。 一种足以融化一切钢铁的,柔软的踏实感。 不知过了多久。 飞机开始平稳下降,穿过云层。 机舱的窗外,出现了一片熟悉的,璀璨的灯火。 京城,到了。 李向东感到,身边的人动了一下。 苏晴缓缓地,睁开了眼。 那双刚刚醒来的眸子里,还带着一丝迷蒙的水汽。 她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靠在别人的肩膀上。 脸颊,瞬间就红透了。 她下意识地想坐直身体,想抽回自己的手。 李向东却没有松开,反而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苏晴的动作停住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 李向东也正看着她,那双总是深邃平静的眼睛里,此刻,倒映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也倒映着她小小的,清晰的影子。 他没有说话。 只是用拇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 飞机巨大的起落架接触地面。 伴随着一阵沉稳的震动,这艘载着英雄归来的钢铁巨鸟,终于结束了它的航程,稳稳地,停在了跑道的尽头。 第125章 京城的钥匙 飞机停稳。 舱门旋开,一股京城冬夜特有的干冷空气钻了进来,瞬间冲散了舱内残存的浑浊暖意。 李向东松了手。 掌心里,还留着苏晴指尖的温度。 她触电般抽回手,脸颊的红晕在昏暗中烧得更厉害了。 两人跟着人流走下舷梯。 一辆深绿色的吉普车早已等在停机坪边缘,安静得一块铁疙瘩。 陈岩拉开车门,朝他们歪了歪头。 车子发动,汇入深夜的车河,把机场的灯火远远甩在身后。 车里很静,只有发动机在沉稳地运作。 苏晴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剪影,灰扑扑的,是这个年代独有的色调。 李向东看着她。 路灯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那份在飞机上的安然,已经被一种重回现实的清冷覆盖。 车子没开去任何招待所或者机关大院。 它七拐八拐,钻进了一条窄胡同。 车速陡然放缓。 两侧是连绵的灰色高墙,把外面的世界隔绝得干干净净。 吉普车在一扇朱红木门前停稳,门脸素净,没挂任何牌子。 陈岩率先跳下车,上前,用一种古怪的节奏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笃,笃,笃—— 门,悄无声息地向内开了。 “下车。” 陈岩的声音里,多了一份平时没有的肃穆。 李向东扶着苏晴下车,一脚踏进门里。 一股混着老槐树和泥土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是处占地不小的四合院。 院内没什么雕梁画栋,只有几棵上了年份的古树,枝干虬结,在夜里伸展着沉默的臂膀。 脚下是青石甬道,踩上去,有种厚重的回响。 穿过月亮门,绕过影壁,正房里亮着一团温暖的灯火。 “待会儿见的是局长。” 陈岩走在前面,声音压得极低。 “别紧张,也别瞎说话。” 李向东的心跳还是没出息地快了半拍。 工盾的局长。 那个只在传说里的人物,掌控着整座无形战场。 陈岩在正房门口站定,下意识地拽了拽自己皱巴巴的衣角,这才推门。 “报告。” 李向东跟着进去。 屋里很暖,烧着地龙。 陈设简单得过分,几张硬木椅子,一张宽大的书桌,墙上挂着一幅气势雄浑的山水画。 书桌后坐着个人。 一个中年男人,一身半旧的中山装,架着副老花镜,正低头看文件。 他没抬头,眼皮都没动一下。 可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这屋里的气压却低得吓人,压得人胸口发闷。 李向东甚至有种错觉。 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 是一座山,一片海。 深不见底。 陈岩在他面前,收起了所有吊儿郎当,站得笔直。 过了足足半分钟,那男人才放下文件,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 然后,他抬起头。 他的眼神很温和,没有半点压迫,就那么平静地扫过陈岩,扫过苏晴,最后落在了李向东身上。 “坐。” 他的声音也很温和,像个邻家长辈。 可就这一个字,让李向东绷紧的神经,不自觉地松了下来。 “这次的任务,你们干得不错。” 局长看着他们,脸上漾开一点笑纹。 “‘龙吟’的报告,我看了。‘深海匕首’的投降录音,我听了。” 男人亲自给三人倒了茶,滚烫的茶水在粗瓷杯里,腾起一缕白烟。 “完美。” 他只用了这两个字,来评价那场惊心动魄的深海对决。 “你们带回来的不只是一艘战利品,更重要的,是另一样东西。” 他看向李向东和苏晴。 “信心。” “让我们那些被卡了一辈子脖子,憋了一辈子气的老伙计们,能重新把腰杆挺直的信心。” “也让对手晓得,他们的技术壁垒,不是铁板一块。他们的神话,是会流血的。” “这比十艘‘深海匕首’,都金贵。” 他的话不重,却一锤一锤地,敲在人心上。 李向东端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他好像更清楚了,自己和这群人,拼上命到底在守护什么。 男人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 “任务完成了,论功行赏。” 他看向陈岩。 “行动三队,集体一等功。” 他又看向苏晴。 “院里会给你单开一个实验室,要人给人,要设备给设备。” 苏晴的眼睛里瞬间亮起光,她猛地站起身。 “谢谢局长!” 男人摆摆手,示意她坐下。 最后,他的视线,再次落回李向东身上。 “至于你……” 他停顿了一下。 李向东的心提了起来。 “功劳太大,反倒不好赏了。” 男人笑了,那张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点人间的烟火气。 “上面研究决定,给你两个奖励。” “第一,你的编制,从今天起,正式转入‘工盾’总部,级别,暂定技术参谋。” “第二……”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黄铜钥匙,放在桌上,轻轻推了过来。 “这个,你拿着。” 李向东看着那串钥匙,人有点懵。 “京城的一套房子,给你备下了。不大,三居室,离苏晴同志的单位不远。” 男人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年轻人嘛,总得有个家。” 轰。 李向东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房子。 在京城,一个家。 他看着那串在灯下泛着光的钥匙,一时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从那座安静的四合院出来,重新坐上吉普,李向东还有点飘。 他握着那串冰凉的钥匙,那坚硬的触感,才让他确认刚才不是在做梦。 “行了,别傻乐了。” 陈岩递过来一支烟,自己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你应得的。” “你小子,现在也是京城有房的人了,以后大本营就在这儿。” 陈岩吐出一口烟圈。 “局里给你批了半个月假,回红星厂,把家里的事儿拾掇拾掇,把你姐接过来。以后,你就是咱们总部的兵了。” 搬家。 大本营。 李向东转头,恰好对上苏晴的视线。 她也正看着他,窗外的流光在她眼里一闪而过,眼底那份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藏不住了。 车子先把苏晴送回了研究所的宿舍楼下。 陈岩很识趣地没下车。 李向东陪着苏晴走到楼门口。 “我……”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打住,相视一笑。 “你先说。”李向东道。 苏晴摇了摇头,她伸出手,轻轻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 “路上小心。” “到了,给我打个电话。” “好。” 李向东点头,他看着她,看着那双在夜里依旧发亮的眼睛。 “等我回来。” 苏晴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 李向东转身,走向吉普车。 他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感到,那道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背上。 …… 轰隆作响的绿皮火车,载着他,缓缓驶离京城。 李向东靠在卧铺的床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 口袋里,那枚金属羽毛的轮廓,和那串钥匙的冰凉,交织在一处。 一个,是战场。 一个,是家。 他知道,这次回去,是为了更好地回来。 第126章 旧土与新途 绿皮火车发出不堪重负的金属呻吟,颤巍巍地停在了熟悉的站台上。 李向东拎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随着人潮涌下车。 脚踩上坚实地面的那一刻,一股子混杂着煤灰、劣质烟草和街边饭馆油烟的味儿,蛮横地灌满了他的肺。 是老家的味道。 他没急着回去,而是顺着红星厂斑驳的围墙,不紧不慢地走着。 高大的烟囱还是老样子,沉默地朝天上吐着灰白的烟。 熟悉的厂房在午后阳光里,投下大片大片的影子。 一切都没变。 可他自己,已经和离开时天差地别。 快走到那栋灰扑扑的家属楼下,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快了起来。 人还没到家,一股霸道的香味就先一步到了。 葱姜蒜爆锅的呛香,混着肉块下锅后滋啦作响的焦香,精准地钻进他鼻子里,勾着他的魂儿。 他笑了。 摸出钥匙,开门。 “姐,我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 一个带着嗔怪的声音立刻从厨房里杀了过来。 李丽华腰上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手里还攥着锅铲。 当她看清门口那个风尘仆仆,但眼神却沉静得吓人的弟弟时,嘴里的那点埋怨,就全变成了心疼。 “赶紧洗手去!就等你开饭了!” 桌上,两菜一汤。 一盘油光锃亮的红烧肉,一盘清炒豆芽,还有一锅滚烫的冬瓜汤。 李向东什么话都没说,抄起筷子就夹了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结结实实塞进嘴里。 软烂,入味,酱香浓郁。 这股子带着家里烟火气的味道,顺着舌头一路烫进胃里,把他从深海和高空带回来的最后一丝疲惫和寒意,都给熨帖得服服帖帖。 “慢点吃,锅里还有。” 李丽华看他那饿死鬼投胎的吃相,又好气又好笑,一个劲儿地往他碗里夹菜。 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却又踏实无比。 李丽华收拾碗筷,李向东从帆布包里,掏出那串黄铜钥匙,放在了桌上。 “姐。” 李丽华擦桌子的手停住了,不解地看他。 “这是什么?” “京城的房子。” 李向东的声音很平。 “单位分的。以后,咱们家就安在那儿了。” 哐当。 李丽华手里的抹布掉在了地上,溅起一点水花。 她直起身子,看着那串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光的钥匙,整个人都僵住了。 “去……去京城?” 她的嗓子干得厉害。 “工作调动。” 李向东把钥匙往她面前推了推。 “以后,你就跟我去京城。我打听过了,那边的好学校多,你过去,我托人给你找个更好的工作。” 李丽华没有去看那串钥匙。 她的视线,死死地锁在自己弟弟的脸上。 她看着他那张还带着少年轮廓,眼神却已深不见底的脸。 一股巨大的喜悦和骄傲,潮水般涌上来,让她几乎站不稳。 自己的弟弟,出息了。 出息到要去京城安家立业了。 可紧接着,一股更深的,无法言说的恐慌,狠狠扎进了她的心脏。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天上不会掉馅饼。 这么年轻,就分京城的房子,那得是多大的功劳? 那功劳背后,又藏着多大的风险? “向东……”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你……你跟姐说实话,你现在干的,到底是什么工作?” “是不是……很危险?” 李向东沉默了。 他看着姐姐那双写满担忧的眼睛,没法撒谎。 他只是伸出手,握住了她那双因为紧张而冰凉的手。 “姐,你信我吗?” 李丽华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沉稳得能装下一切风雨的眼睛。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就行了。” 李向东笑了。 “你只要知道,你弟弟现在干的,是顶天立地,对得起国家,也对得起咱爸妈的事就够了。” “以后,换我来照顾你。” 李丽华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份不容置疑的认真。 她忽然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一股说不清是骄傲、是心酸、还是喜悦的情绪,猛地冲垮了她所有的硬撑。 李丽华猛地低下头,用手死死捂住嘴,滚烫的眼泪却从指缝里汹涌而出,一滴一滴,砸在那串冰冷的黄铜钥匙上。 …… 第二天,红星厂。 李向东再次走进来,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整个厂区,轰鸣着,充满了爆炸性的活力。 车间里,老师傅们不再唉声叹气,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呵斥着手下的徒弟,那声音里,都透着一股扬眉吐气的兴奋。 年轻的工人们,眼睛里烧着火,手里的活儿干得热火朝天。 那套从京城运来的精密锻压设备,已经被安置在了一号车间的核心位置,周围拉着警戒线,几个技术员正捧着图纸,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厂长办公室。 王德发正叼着烟,对着一张全新的生产计划表,笑得满脸褶子都开了花。 “你小子来了!” 他看见李向东,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狠狠在他胸口擂了一拳。 “我还以为你乐不思蜀,忘了咱们这穷庙了!” “哪能啊。” 李向东咧嘴一笑。 “我这次回来,是来跟您辞行的。” 王德发脸上的笑容一滞,随即又释然了。 他重新坐下,给自己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 “我就知道,这小庙,留不住你这条龙。” 他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 “也好。去京城,去更大的地方,给咱们红星厂,给咱们这些土包子,再争口气回来!”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拍在桌上。 “这是厂里给你补的奖金和安家费,不多,拿着。” “还有,你那个技术攻关小组副组长的职位,我给你留着。以后不管走到哪儿,你都是咱们红星厂的人!” 李向东看着这个面冷心热的老人,心里一暖。 他没推辞,收下了信封。 “厂长,我走了之后,厂里的技术,就拜托铁柱了。” “那小子,是块好料。” “放心。” 王德发哼了一声。 “那小子现在宝贝着呢,我让他当了一车间的副主任,专门盯着那几台新设备,谁敢乱动一下,他能把人活撕了!”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李向东直接去了车间。 赵铁柱正趴在那台崭新的锻压设备上,用一块鹿皮,一遍一遍,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机身上的仪表盘,那神情,比对自己媳妇还亲。 “铁柱哥。” 赵铁柱猛地回头,看清是他,那张黑脸瞬间就乐开了花。 他冲过来,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李向东的肩膀上。 “你小子!可算回来了!” 周围的工友们也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眼神里全是毫不掩饰的崇拜和敬佩。 李向东拉着赵铁柱,走到了车间一个安静的角落。 “我要走了。” 赵铁柱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 “去哪儿?” “京城。” 赵铁柱沉默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沾满油污的解放鞋。 过了半晌,他才抬起头,狠狠捶了李向东一拳。 “好事!” 他咧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小子本来就不是池中物,去京城,去干更大的事!哥们儿替你高兴!” 李向东看着他通红的眼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塞进他手里。 “这是我整理的一些关于新设备的操作要点和维护心得,还有一些我能想到的,咱们厂现有技术可以改进的方向,你拿着。” “有空多琢磨,别光靠蛮力。” 赵铁柱死死攥着那个笔记本,那本子几乎要被他捏烂。 他看着李向东,这个改变了他,也改变了整个工厂命运的兄弟。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伸出那只砂锅大的,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李向东也伸出手,两只手,重重地握在了一起。 “好兄弟,勿相忘!” “勿相忘!” 李向东松开手,转身,在全车间工人们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他没有回头。 他把过去,留在了这片轰鸣的,滚烫的土地上。 而他的未来,在远方。 在那个等待着他,去守护,去战斗的,更大的战场。 第127章 故土的车站,新家的钥匙 红星厂的站台,今天水泄不通。 放眼望去,全是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一片晃眼的蓝。 没人说话,那股子沉默的劲儿,比任何口号都沉。 李向东拎着个帆布包,李丽华提着个网兜,里面是几个苹果和一搪瓷缸子水。 他们每往前走一步,人潮就自动给他们让开一条道。 王德发站在最前头,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绷得死紧。 他没看李向东,只是把一个油纸包,硬塞到李丽华手里。 “路上吃。” “食堂刚烙的饼,还热乎。” 李丽华的手往下一沉,眼圈先红了。 “厂长……” 王德发摆了摆手,不让她说下去。 他这才转过头,一双浑浊却冒着火的眼睛,死死盯在李向东身上。 他伸出那只长满老茧的手,没拍李向东的肩膀,而是重重地,替他把有点歪的衣领给理正了。 “去了那边,别给咱们红星厂丢人。” “谁要是敢瞧不起咱们这山沟里出去的兵,你就用本事,把他们的脸,给我抽肿!” “是。” 李向东重重地点头。 赵铁柱就杵在王德发身后。 这壮得跟头熊似的汉子,今天蔫得跟个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两只砂锅大的拳头攥得死死的。 李向东朝他走过去。 赵铁柱猛地抬起头,眼眶红得吓人。 他张了张嘴,那句“保重”在喉咙里滚了半天,愣是没能说出来。 李向东伸出手。 赵铁柱也伸出手。 两只沾满机油铁屑、布满伤痕老茧的手,死死地握在了一起。 一句话都没有。 所有的情义,都在那恨不得捏碎对方骨头的力道里。 呜—— 火车拉响了又长又闷的汽笛。 催着人走。 李向东松开手,扶着姐姐上了车。 他站在车厢门口,最后扫了一眼这片蓝色的海洋。 他看见了王德发那张硬撑出来的严厉。 看见了赵铁柱那双通红的眼睛。 也看见了更多叫不出名字,却无比熟悉的面孔。 那些脸上,有不舍,有羡慕,更有一种打心底里冒出来的,与有荣焉的骄傲。 火车哐当一声,缓缓动了。 站台开始往后退。 王德发终于没绷住,他跟着火车跑了两步,扯着嗓子吼。 “小子!混出个人样再回来!” 赵铁柱也跟着吼。 “向东!勿相忘!” “勿相忘——!” 人墙里,不知是谁带的头。 那三个字,从一个角落里炸开,然后瞬间点燃了整个站台,汇成了一股能把火车顶翻的声浪。 李向东站在车门口,对着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对着那片蓝色的海洋,重重地,挥了挥手。 车窗外的烟囱,厂房,家属楼,飞速地向后退,越来越模糊,最后被地平线彻底吞掉。 …… 京城,火车站。 巨大的穹顶把喧嚣拢在一处,南来北往的人潮,带着一股子和老家截然不同的味道。 李丽华紧紧跟在弟弟身后,抓着行李的手指因为紧张,捏得有些发白。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觉着自己渺小。 刚走出站口,李向东就停下了。 不远处,一辆深绿色的吉普车旁,站着两个人。 陈岩还是那副德行,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懒洋洋地靠着车门。 苏晴就站在他旁边。 她穿了件米白色的风衣,长发束在脑后,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却把周围灰扑扑的人群,都衬成了背景。 她看见李向东,眼睛先是一亮,接着目光落在他身边的李丽华身上,那份外露的喜悦,立刻收敛了些,化作一种带着点儿拘谨的温和。 “姐,我同事。” 李向东介绍。 “陈岩,苏晴。” 他指了指李丽华。 “这是我姐,李丽华。” “姐姐好。” 苏晴主动往前走了一步,很自然地就从李丽华手里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网兜。 她的手很白,和李丽华那双因为常年做家务而有些粗糙的手,挨在一起,对比分明。 李丽华有点儿手足无措,下意识就想把东西抢回来。 “不用不用,姑娘,我自己来就行。” “没事儿,姐,我来。” 苏晴笑了,那笑容干净又透亮,一下子就把李丽华心里的紧张给冲淡了不少。 陈岩把行李甩进后备箱,几个人上了车。 吉普车汇入宽阔的马路。 车窗外,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高楼,整齐的街道,还有路上那些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 李丽华看着窗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偷偷看一眼坐在副驾上的弟弟,又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那个叫苏晴的姑娘。 那姑娘正和向东说着话,聊着些她听不懂的名词。 但她能看出来,弟弟在和那姑娘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了。 那是一种她从来没见过的,安稳的状态。 车子拐进一个安静的小区。 楼是新的,刷着黄墙,在下午的太阳底下,暖洋洋的。 陈岩把车停在一栋楼前。 “到了。” 李向东拿着那串黄铜钥匙,走到一扇刷着绿漆的防盗门前。 他吸了口气,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一声脆响。 门开了。 一股子阳光混着新刷墙壁的石灰水味儿,扑面而来。 三室一厅,窗明几净。 太阳光从大玻璃窗照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了一大片金晃晃的光斑。 “这……就是咱们的家?” 李丽华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一切,声音里带着点儿不真实。 “嗯。” 李向东把行李搁在地上。 “以后,这就是咱们的家。” 几个人立刻忙活起来。 搬箱子,拆包裹,擦桌子,扫地。 这间空屋子,在四人的折腾下,一点点被家的烟火气给填满了。 李向东刚把一个装满书的木箱搬进卧室,累得直起腰,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汗。 他刚想抬袖子去抹。 一块带着香味儿的手帕,递到了他眼前。 是苏晴。 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后。 她没说话,只是举着手帕,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李向东愣了愣,接了过来。 “谢了。” 苏晴看他笨手笨脚地擦着汗,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我来吧。” 她拿回手帕,很自然地踮起脚,帮他轻轻擦着额头的汗。 她的动作很轻,很专注。 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脸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影子。 李向东浑身都僵住了。 发间的清香钻进鼻子里。 微凉的指尖偶尔碰到皮肤,带起一阵细密的电流。 客厅里,正在整理衣服的李丽华,动作停了。 她看着卧室门口,那两个挨得极近的身影。 看着那个叫苏晴的姑娘,给自己弟弟擦汗时那份自然的亲近。 又看着自己那个一向沉稳的弟弟,那副罕见的,有点不知所措的模样。 李丽华什么都没说。 她转过身,继续整理手里的东西,嘴角却没忍住,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苏晴擦完汗,也发觉两人离得太近了。 她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火烧火燎的,赶紧收回手,退后一步,低着头不敢看李向东。 屋里的气氛正好。 李丽华把一沓衣服放进柜子,笑着走过来,像是随口问了一句。 “向东啊,这位苏晴姑娘,就只是你的同事?” 她特意在“姑娘”两个字上,拖了点儿音。 轰。 苏晴的脸,从脸颊红到了耳根,烫得几乎要滴血。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头埋得更低了。 李向东也被问得一噎。 他看看苏晴那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样子,又看看姐姐脸上那副什么都懂了的笑容,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李丽华看着两人的反应,心里彻底有底了。 她脸上的笑,也愈发真心实意。 第128章 龙芯之殇 天色未明。 新家的窗户,蒙着一层死灰的冷光。 李丽华没开灯,就着这点微光在厨房里无声地忙碌着。 案板上是揉好的面,锅里是刚出水的煮鸡蛋。 她把一个个滚烫的鸡蛋,用布巾仔细擦干,又将烙好的热饼叠起,拿油纸严严实实地包好。 整个屋子,听不见一点动静。 李向东靠在厨房门框上,就那么看着姐姐沉默的背影。 昨天好不容易才聚拢起来的那点烟火气,被一夜冷风吹得荡然无存。 这间才刚有了点家味的屋子,又变回一个空洞的壳子。 “姐。” 李向东走过去,喉咙有些发干。 李丽华转过身,脸上是一个硬挤出来的笑。 “趁热吃。” 她把装得满满当当的网兜塞进李向东手里,又伸出手,替他把昨天才抚平的衣领,重新理了一遍。 她的指尖冰凉。 “到那边,天冷,自己多添件衣服。” “嗯。” “别嫌麻烦,饭要按时吃。” “嗯。” “工作再要紧,也得歇着,别把身子骨熬垮了。” “嗯。” 李向东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喉咙里堵着一团湿漉漉的棉花。 他能看见姐姐眼睛里熬出来的红血丝,晓得她一夜没合眼。 他想说一句“我很快就回”,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门外,传来一声短促的汽车鸣笛。 是催促,也是告别。 李向东拎起行李。 “姐,我走了。” 他没敢再看她的眼睛。 李丽华送他到门口,就站住了。 她靠着门框,看着弟弟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看着那扇刚刚才熟悉的防盗门,在自己面前关上。 屋里,重新陷进一片死寂。 她再也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子缓缓滑落。 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压抑了一整夜的抽泣,终于在这空荡荡的新家里,碎成了一片。 …… 开往沪市的火车,是一条在灰色原野上爬行的绿皮长龙。 哐当,哐当。 车轮撞击铁轨,单调,规律,带着一股子能把人骨头碾麻的钝劲。 包厢里,空气沉得能拧出水来。 苏晴靠着窗,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千篇一律的景物。 李向东坐在她对面,手里攥着一个姐姐塞给他的煮鸡蛋,蛋壳上还带着余温。 那点温度,是他和那个才拥有了一天的“家”,最后的一点牵连。 陈岩打破了沉闷。 他从脚边那个半旧的黑色公文包里,拿出一串连着小型密码转盘的钥匙。 不是普通的钥匙,是保密柜的。 他在公文包的锁孔上拨弄几下,一声细微的“咔哒”声后,锁开了。 他从里面,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袋上没有字。 只有一个用鲜红油墨印上去的,狰狞的骷髅头。 骷髅头下面,是一行小字。 【最高等级:绝密】 【阅后即焚】 陈岩把文件袋搁在三人中间的小桌上,用两根手指,把它推到正中央。 他脸上平日里的懒散和不羁,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张被风霜刻出纹路的脸,只剩下一片风暴将至的阴沉。 “这次的任务,在沪市。”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被火车的噪音搅得有些模糊,却又一字不差地钻进两人耳朵里。 “目标,‘龙芯工程’。” 龙芯。 这两个字落下的瞬间,李向东攥着鸡蛋的手猛然一紧。 苏晴也倏地转过头,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是极度的震惊和不解。 作为国内最顶尖的学者,她当然清楚这三个字的分量。 那是共和国在那个被技术高墙死死围困的领域里,发出的第一声,也是最不甘心的呐喊。 “‘龙芯’,是我们未来所有高精尖产业的根。” 陈岩的手指,在那个文件袋上轻轻叩击。 “小到家里的电视,大到天上的卫星,海里的潜艇。往后的一切,都离不开它。” “它是我们自己的,大脑。”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没了它,我们造出的所有钢铁之躯,都只是没魂的傀儡。人家一句话,就能让我们所有的现代化努力,变成一堆废铁。” 李向东手里的鸡蛋壳,被他捏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陈岩这番话的重量。 上辈子,他亲眼见证过那个因为缺少这颗“大脑”,而被处处掣肘、被卡住脖子动弹不得的屈辱时代。 那种痛,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但是……” 陈岩话锋一转,包厢里的空气骤然又冷了几分。 “我们的大脑,快死了。” 他拉开文件袋的封口,抽出几张纸,摊在桌上。 第一张,是一台机器的照片。 一台结构极其复杂的精密设备,无数线路和管道,蛇一般缠绕在它身上。 光刻机。 李向东一眼就认了出来。 “我们花了天价,从国外换回来的宝贝。也是我们目前唯一一台,能冲进微米制程的希望。” “它来了一年。” 陈岩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整整一年,我们组织了全国最顶尖的专家去调试,去研究。” “结果呢?” 他抬起眼,视线扫过李向东和苏晴。 “套刻精度,始终达不到理论值。” “生产出来的晶圆,废品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 百分之九十九。 这数字是一记闷锤,狠狠砸在两人胸口。 苏晴的血色从脸上褪去。 作为科研人员,她太清楚这个数字背后,是何等的绝望。 那意味着,所有的心血,所有的投入,都只是在生产一堆毫无价值的工业垃圾。 “项目经费,已经见底。” “团队人心散了。争吵,推诿,互相指责……最后,是死一样的沉默。” “半个月后,再拿不出合格的样品,‘龙芯工程’将正式下马,团队就地解散。” 陈岩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那平静之下,是巨大的、足以压垮一切的失败和悲凉。 李向东盯着那张光刻机的照片。 在他的听觉里,这台冰冷的机器,并不沉默。 他听见了。 他听见它内部,传来一阵阵微弱却又无比尖锐的、不协调的尖啸。 那声音刮擦着他的耳膜,是某种精密到了极致的结构,在不堪重负地呻吟、哭喊、抗议。 它正在被一种错误的方式,粗暴地使用着。 “这还不是最糟的。” 陈岩拿起第二份文件。 这份情报,破译自“深海匕首”号上的密码机,最高优先级。 “我们的对手,亡我之心不死。” “他们启动了一个针对‘龙芯工程’的绝杀计划。” 陈岩的声音,冷硬如铁。 “计划代号,‘硅剑’。” 他把文件推到两人面前。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不是破坏,不是阻挠。” “而是要让‘龙芯’,以一种最彻底、最悄无声息的方式,彻底死亡。” “他们要在我们的大脑里,埋下一颗永远也无法拆除的炸弹。从根上,斩断我们追赶他们的,最后一丝可能。” 第129章 无形的大门 火车像一条疲惫的巨蟒,滑入沪市的站台。 没有欢迎的仪式,甚至没有片刻的喘息。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像个沉默的幽灵,早已等在出站口的阴影里。 车子载着三人,穿过这座远东大都市繁华又疏离的街道,一路向东,驶向市郊。 周围的喧嚣与生机,被车窗隔绝在外,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最终,车子停在一处高墙大院前。 墙上,一行冰冷的铁字。 【华夏微电子研究所】 大门是厚重的铁制伸缩门,上面缠着一圈圈崭新的带刺铁丝网,门口站着荷枪实弹的卫兵。 这里不像个研究所,更像一座戒备森严的监狱。 随着伏尔加的靠近,铁门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向内打开。 车子驶入。 大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 那一声巨响,像是一道分界线,彻底将他们与外面的世界隔绝。 扑面而来的,不是学术的静谧,而是一股近乎凝固的压抑。 整个研究所,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的低气压之下。 走在通往办公楼的路上,两旁是灰色的建筑,窗户后面,偶尔有人影晃过,又迅速消失。 没有人交谈,没有人说笑。 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园区里,敲击出孤独的回响。 推开办公楼的玻璃门,那股压抑感变得更加具象。 长长的走廊里,灯光惨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烧糊了的电路板、劣质速溶咖啡和浓重汗液混合在一起的,属于绝望的味道。 一个个穿着白大褂的科研人员,如同梦游般在走廊里穿行。 他们行色匆匆,却又眼神空洞。 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片的老研究员,手里捧着一沓写满数据的报告,走着走着,竟一头撞在了墙上。 报告散落一地。 他没有去捡,只是靠着墙,用手掌死死按住自己的额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没有人上前安慰。 路过的人,只是麻木地绕开他,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李向东的脚步,微微一顿。 在他的听觉世界里,这座建筑,正发出一阵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哀鸣。 那是无数颗疲惫到极点的心脏,在同步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也是无数台精密仪器,在因操作不当或维护缺失而发出的,细微的悲泣。 这里,是一座已经被失败彻底击垮的战场。 陈岩的脸色,愈发阴沉。 苏晴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她看着眼前这一幕,那双总是闪着光的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层灰白。 一间挂着“会议室”牌子的房间门口,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干事正在等他们。 “三位同志,请进。” “高博士在等你们。” 会议室里很整洁,也很大。 一张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一面墙是写满了复杂公式和图表的白板,很多字迹都被暴躁地划掉,留下一道道黑色的伤疤。 窗边,站着一个男人。 他背对着门,身形挺拔,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蓝色西装,与周围那些皱巴巴的白大褂,格格不入。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大约四十岁上下,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身上有一种常年身处优渥环境才能养出来的儒雅,但那镜片后面,却是一双锐利得像手术刀一样的眼睛。 他就是高华。 “龙芯工程”的总负责人,刚刚从海外最顶级的半导体实验室,被国家重金请回来的领军人物。 陈岩走上前,将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介绍信,放在桌上。 “高博士,我是工盾的陈岩。” 高华的视线,在介绍信上停留了不到三秒。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陈岩和李向东的身上做任何停留,而是直接越过他们,落在了苏晴身上。 那审视的目光,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挑剔。 “苏晴同志?” 他开口,竟是一口流利纯正的牛津腔。 “久仰大名。我在《自然》上读过你关于高纯度单晶硅的论文,非常精彩。” 苏晴愣了一下,随即也用英语回应。 “您过奖了,高博士。” 高华微微颔首,推了推眼镜,继续用那种夹杂着大量专业术语的英语,抛出一个个尖锐的问题。 从材料应力分析,到等离子蚀刻的化学反应模型。 他像一个严苛的导师,在面试一个前来求学的学生。 陈岩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李向东站在一旁,面无表情,仿佛一个局外人。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 看着这个叫高华的男人,如何用语言,不动声色地在他们和他的世界之间,划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一场简短的学术问答结束。 高华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近似于认可的神情。 他对苏晴点了点头。 “基础很扎实,是个做研究的好苗子。” 说完,他才像是刚注意到另外两个人一样,将视线转向陈岩。 “陈队长,是吧?” “上面派你们来,有什么指示?” 他的语气很客气,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陈岩压着火气,沉声道。 “我们是来协助解决光刻机调试问题的。” 他指了指身边的李向东。 “这位是李向东同志,上面指派的,这次行动的技术顾问。” 技术顾问。 这四个字,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高华脸上那层礼貌的伪装。 他的目光,终于第一次,正眼落在了李向东身上。 那目光从李向东那张过分年轻的脸,扫到他身上那件半旧的工装外套,最后停留在他那双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手上。 整个过程,不超过两秒。 然后,高华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弧度。 那弧度没有一丝笑意。 只有纯粹的,冰冷的,来自精英阶层对“外行”的蔑视。 “技术顾问?” 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像是在品味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光。 “陈队长,我很感谢上级的关心。”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礼貌。 “但研究所目前遇到的,是涉及量子力学和光学工程的根本性科学难题。” “这不是靠行政命令,或者派几个‘顾问’,就能解决的。”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陈岩放在身侧的手,骨节捏得发白。 苏晴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愠怒。 高华却仿佛没有看见他们的反应。 他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瑞士表,像是时间很宝贵。 “三位远道而来,辛苦了。” “我会让办公室的同志,先安排你们去招待所休息。” 他站起身,理了理自己笔挺的西装下摆。 “至于研究所的问题,我们会自己想办法。”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给陈岩开口的机会,直接拉开会议室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没有提带他们去核心实验室。 没有提介绍项目进度。 甚至,没有再多问李向东一句话。 从头到尾,他都用一种客气到冷漠的姿态,向他们展示了一个事实。 你们,是局外人。 这里,不欢迎你们。 干事推门进来,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 “三位同志,招待所已经安排好了,我带你们过去吧?”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陈岩、苏晴、李向东三人,就这么被晾在了原地。 面对着一个客气却坚决的下马威。 和一扇,用傲慢与偏见,向他们紧紧关闭的,无形的大门。 第130章 傲慢的高墙 整整一天。 三个人被扔在招待所的角落里,彻底成了被遗忘的物件。 窗外的天光,从灰白到昏黄,再沉入一片死黑,最后又挣扎着泛起一层鱼肚白。 陈岩的烟一根接一根,屋里被熏得乌烟瘴气,辣得人眼睛生疼。 苏晴手里捏着本专业书,指尖把书角都捻得卷了起来,可半天也没翻过一页。 只有李向东,真跟个入定的老僧一样。 他坐在那把掉漆的木椅子上,闭着眼,纹丝不动。 但陈岩和苏晴都清楚,他没睡着。 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正用一种极慢、极稳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敲着。 他在等。 等那扇用傲慢焊死的铁门,自己露出一丝能供人钻过去的缝。 第二天上午,那条缝总算是不情不愿地“吱呀”了一声。 还是昨天那个干事,脸上挂着一副标准得挑不出错的笑容,敲响了房门。 “三位同志,久等了。” “高博士请你们过去,参加今天的项目例会。” …… 会议室没变。 可里头的空气,已经换了个味道。 巨大的椭圆桌旁坐满了人,清一色的白大褂,一个个眼窝深陷,神情是那种被熬干了精气神后的肃穆。 高华端坐主位。 他今天换了身更显挺阔的灰色西装,金丝眼镜擦得一尘不染,折射着灯管冰冷的光。 他活脱脱就是一个君王,冷眼审视着自己的领土。 干事领着三人进来,在桌子最末尾,硬是塞了三把椅子。 那位置,与其说是参会,不如说是旁听。 高华朝他们这边抬了抬眼皮,权当是打过招呼。 他清了清嗓子,会议就这么开始了。 “咱们先从昨天测试的套刻精度数据说起。” 他一开口,就是一长串别人插不进嘴的专业术语。 一瞬间,整个会议室的空气都变了。 一道无形的墙,轰然落下。 高华和他手下几个核心骨干,开始用一种外人听不懂的语言高速交流。 墙上的白板,飞快地被各种复杂的函数、图表和英文缩写填满。 什么离子注入、什么等离子刻蚀、什么化学机械抛光…… 一个个名词,跟子弹似的,在会议室里横飞。 陈岩坐在椅子上,后背绷得跟块钢板一样。 他听不懂。 一个字都听不懂。 那些飞速蹦出来的词,那份理所当然的交谈氛围,都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汇成了一句再清晰不过的话: 这里不属于你。 你是个外行。 高华偶尔会停顿,把视线投向苏晴。 “苏同志,在我们当前的热制程预算下,你对这个应力导致的晶片翘曲问题,有什么看法?” 他的问题又刁钻又精准,直插材料学的要害。 苏晴立刻站起身,也用同样的学术口吻回应。 “从您给的数据看,我认为退火工艺的升温速率可能过于激进了,或许可以尝试采用多段式……” 她正准备把自己的方案详细阐述出来。 高华却已经满意地点了点头,直接打断了她。 “思路不错。” 随即,他转向自己的副手,话题已经跳到了下一个。 “我们继续讨论光刻胶涂层的均匀性问题。” 苏晴剩下的话,就这么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她脸颊有些发烫,只能慢慢坐了回去。 她被“认可”了。 也被客客气气地,推出了核心圈子外。 李向东从头到尾都像个哑巴。 他没去看那些天书一样的图表,也没费神去听那些名词。 他的感知,铺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 他“听”见了。 他听见高华的声音里,那种绝对的自信底下,藏着一丝压不住的焦躁。 他听见那些研究员,心脏在疲惫地泵血,大脑在过载地运转,精神却是一根根被拉到了极限,随时会崩断的皮筋。 他的注意力,最终落在了高华身后,一个最年轻的研究员身上。 那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戴着黑框眼镜,瘦得脱了相,缩在角落里,一直在埋头做着记录。 当高华加重语气,说出“套刻精度”这个词的瞬间。 李向东“听”到了一丝极其尖锐的,不和谐的杂音。 那不是声音。 而是一道生理性的脉冲,一道在他感知里短暂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又被瞬间死死按住的杂波。 那个年轻人的笔尖,在纸上失控地划出了一道极轻的印子。 他的呼吸,也跟着乱了一拍。 李向东垂下了眼帘。 找到了。 那堵看似密不透风的高墙上,第一道细得几乎看不见的裂痕。 “高博士。” 一个沉闷的声音,硬生生砸开了会议室里那道无形的屏障。 是陈岩。 他站了起来,屋里所有人的视线,“唰”地一下全扎在了他身上。 “关于核心区的安防问题,我这儿有几个疑问。” 陈岩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咬得死死的。 “按规定,所有绝密级项目,都必须有我们工盾的人员二十四小时在场。我需要一份详细的实验室人员名单,以及无尘车间的全部进出权限记录。” 会议室里,针落可闻。 高华缓缓地,扭过头。 他盯着陈岩,脸上那点客套的笑意不见了。 镜片后的眼睛,冷了下来。 “陈队长。” 他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拿出一块丝绒布,一下一下地擦着。 “现在是技术讨论时间。” “请不要拿这些行政流程,来打断我们宝贵的科研进程。” 他的声音很平,却带着一股子不容反驳的压力。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轻飘飘的驱逐。 陈岩脸上的肌肉绷成了铁块。 他攥在身侧的拳头,骨节捏得发白。 苏晴也涨红了脸,刚要张嘴。 高华已经重新戴上眼镜,站了起来。 他环视全场,像是在宣布最后的裁决。 “会议到此结束。” “另外,我宣布一件事。” “为了保证‘龙芯工程’最后攻坚阶段的绝对安全,也为了避免任何不必要的外部干扰。” “从今天起,核心无尘车间,将实行最高等级的封闭管理。” “除了我和我的核心团队,任何人,禁止入内。” 这话,就是冲着陈岩和李向东说的。 不。 是冲着他们所有人说的。 说完,他从桌上拿起一叠文件,走到李向东他们面前。 脸上,又挂回了那种客气又疏远的笑。 “这几本,是国际上关于光刻技术最新发表的期刊资料。” 他把那叠厚厚的资料,往李向东面前的桌子上一放,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我们已经翻译整理好了,给几位专家,做个参考。” 陈岩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他认得那些封面。 全都是早就公开发表的,在任何一家大图书馆都能找到的公开货色。 一钱不值。 这已经不是下马威了。 这是在指着鼻子羞辱。 高华理了理自己的西装下摆,对门口的干事吩咐道: “小王,带三位同志去新的办公室。” “务必,安排好。” 他特意在“安排好”三个字上,加了重音。 然后,他便领着自己的团队,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从头到尾,没再给李向东一个正眼。 …… 新的办公室,在研究所最偏僻的一栋小楼里。 这里原先大概是个堆杂物的仓库。 推开门,一股浓重的灰尘和纸张发霉的味道,呛得人直咳嗽。 屋里只有一张破桌子,和几把缺胳膊少腿的椅子。 窗户上糊着一层厚厚的油泥,光都透不进来。 高华团队的人,对他们避如蛇蝎。 一路上,但凡碰见他们的研究员,都跟见了瘟神一样,老远就低下头,绕道走开。 他们被彻底地架空了。 被彻底地,关在了那堵高墙之外。 连碰一下核心设备的机会,都被剥夺得干干净净。 “砰!” 陈岩再也绷不住,一脚踹在生了锈的铁皮文件柜上,发出一声震耳的巨响。 “欺人太甚!” 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眼珠子都红了。 “他妈的,这就是国家花重金请回来的专家?我看他就是个学阀!山大王!” 苏晴站在一旁,脸色发白,嘴唇抿得死紧。 第131章 废墟中的哀鸣 李向东那句话,像一块冰,丢进了陈岩烧得通红的胸膛里。 那股子暴躁的火气,没有被浇灭,而是被瞬间冻结,沉淀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铁。 陈岩粗重地喘了几口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没再骂了。 他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却半天没想起来点火。 苏晴紧绷的肩膀,也缓缓松弛下来。 她看向李向东,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里,因愤怒和委屈而起的雾气散去了,重新聚起了光。 那是一种混杂着信任和依赖的光。 “我出去一趟。” 陈岩把那根没点的烟狠狠摁在桌上,站起身。 “我去查查这个高华的底。还有他那个核心团队,有一个算一个,祖宗十八代我都给他们捋一遍。” 说完,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李向东和苏晴。 “我……” 苏晴看着桌上那堆高华扔给他们的、一钱不值的公开期刊,嘴唇动了动。 “我再试试,看看能不能从这些公开数据里,反推出一些理论模型。就算找不到答案,至少也能排除掉一些错误的方向。” 她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委屈,只剩下科研人员面对难题时,那种特有的执拗和坚韧。 “好。” 李向东点了点头。 “我去到处走走,熟悉一下环境。” 苏晴知道,他说的“熟悉环境”,不是真的散步。 她没有多问,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 …… 李向东以安全巡查为由,拿到了在非核心区域有限走动的许可。 他没有去任何办公区,也没有去打扰那些行色匆匆的研究员。 他只是像个幽灵一样,走到了那栋戒备森严的白色实验楼外。 隔着一层厚厚的、擦得一尘不染的观察窗,他终于看见了“龙芯工程”的心脏。 那台光刻机。 它像一头被囚禁在玻璃房里的,无比精密的银色巨兽。 无数线缆和管道是它的血管和神经,连接着周围各种辅助设备,构成了一个复杂到令人窒息的系统。 无尘车间里,穿着白色防尘服的科研人员,如同一个个围绕着祭坛忙碌的祭司。 他们脚步匆忙,动作机械,脸上都戴着口罩,可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与焦虑,却怎么也遮不住。 李向东就那么站着。 像一个来错了音乐厅的观众,准备欣赏一出注定失败的交响乐。 他闭上眼。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褪去了。 风声,脚步声,远处的喧哗声,全都消失不见。 只剩下那台机器的“声音”,在他耳中变得无比清晰。 他“听”见了。 他听见机械臂在进行晶圆传送时,那极其细微的、零点零几秒的延迟。 他听见曝光系统里,激光能量输出时,那阵无法保持绝对平稳的、如脉冲般断续的尖啸。 他听见承载晶圆的工作台,在进行纳米级移动时,从驱动电机里传出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每一个部件,都在工作。 每一个部件,单独听起来,似乎都只是存在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瑕疵。 可当这些声音组合在一起。 它们就成了一首充满了错位、挣扎与不协调的,失败的交响乐。 每一个音符,都在跑调。 每一个节拍,都在出错。 它们互相干扰,彼此拉扯,将整个系统拖入一个无法挽回的混乱深渊。 高华也在里面。 他没有穿防尘服,只是隔着一层内部玻璃,对着话筒,大声地和里面的团队争论着什么。 “把功率再调高百分之三!” “不!退火时间必须缩短!你们不明白吗?温度曲线已经……”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喙的权威,和一丝无法掩饰的急躁。 整个洁净区,气氛压抑得像一块被水浸透了的海绵,拧不出希望,只能挤出绝望。 突然。 一阵尖锐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响彻了整栋实验楼。 红色的警报灯,在走廊里疯狂闪烁,将每个人的脸都映成一片血色。 无尘车间里,瞬间大乱。 李向东看见,显示着核心数据的大屏幕上,一行鲜红的数字,被无限放大。 【套刻精度:48.7nm】 【目标精度:5.0nm】 【测试失败】 死寂。 警报声停下后,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高华的咆哮声,如同炸雷一般,从内部会议室里传了出来,那声音大到连厚厚的隔音玻璃都无法完全阻挡。 “废物!” “全都是废物!” “我给了你们全世界最好的设备!给了你们无限的资源!你们就给我拿出这种狗屎一样的数据?” “砰!” 一声巨响。 是桌子被狠狠拍击的声音。 “百分之九十九的废品率!我们不是在搞科研!我们是在烧钱!是在把国家的脸,按在地上让人踩!” 观察窗外,几个路过的研究员听着里面的咆哮,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上露出一丝屈辱和麻木,然后加快脚步,逃也似的离开了。 李向东的感知,却没有停留在那个暴怒的高华身上。 他的“听觉”,像一台最精密的雷达,越过了愤怒的人群,越过了那台仍在发出微弱悲鸣的机器。 最终,落在了无尘车间的一个角落。 那里,堆放着一箱又一箱被贴上红色“废品”标签的金属周转箱。 里面,装满了在调试过程中,被更换下来的,报废的精密部件。 有透镜,有传感器,有驱动模块。 它们在所有人眼中,都只是一堆冰冷的工业垃圾。 可是在李向东的“听觉”里。 他从那堆冰冷的废墟之中,听到了一丝截然不同的声音。 那不是机器运转失败时的尖啸。 也不是金属不堪重负时的呻吟。 那是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充满了委屈与不甘的“哀鸣”。 像是被错杀的忠臣,在无声地哭泣。 又像是被折断了翅膀的鹰,在哀悼自己再也无法飞翔的天空。 这种声音,与整个车间里那种“运行错误”的嘈杂,格格不入。 高华和他的团队,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屏幕上那组“活”着的,却代表着失败的数据。 他们争吵,分析,试图从这堆失败的数据里,找到通往成功的路。 只有李向东。 将他全部的注意力,投向了那些已经被所有人宣判了“死亡”的废品。 …… 李向东回到那间堆满杂物的办公室。 推开门,一股灰尘味混着纸张的霉味扑面而来。 苏晴正坐在那张破桌子前,一手捏着笔,一手用力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她面前的草稿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推演。 但绝大部分,都被她用红笔烦躁地划掉了。 光刻机的技术细节是绝对机密,高华团队封锁了一切核心资料。 她仅仅依靠那些公开的、滞后了好几年的期刊论文,想要从零开始,构建出一个能解决问题的理论模型。 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听见开门声,抬起头,脸上满是挫败。 “不行。” 她摇了摇头,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 “数据太少了,变量也太多。我建立的每一个模型,都因为缺少关键的初始参数,在第一步就直接崩溃了。” “这就像……想在不知道地基状况的前提下,去设计一栋摩天大楼。根本不可能。” 李向东没有说话。 他走到苏晴身边,看着那满纸的叉号。 每一道红色的划痕,都像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路。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间屋子的墙壁,看到了远处那栋实验楼里,那个堆满了“尸体”的角落。 “我想……” 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们得换个思路了。” 苏晴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李向东转过身,迎着她困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正常的路,已经被他们堵死了。” “那咱们就走一条,从来没有人走过的路。” 第132章 垃圾堆里的合唱 “从来没有人走过的路?” 苏晴嘴里重复着这句话,她看着李向东平静的侧脸,那张脸上没有丁点迷茫,反倒像是在一片漆黑的荒原上,锁定了唯一亮着灯的坐标。 那是什么路? 她想问,但李向东已经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走了出去。 他没回那间仓库办公室,而是径直朝着实验主楼走去。 高华的办公室在三楼,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那间让他倾注了所有心血,也带给他无尽绝望的洁净区。 走廊里,刚刚那场失败引发的震荡还没平息。 研究员们脚步匆匆,脸上挂着一种疲惫、麻木和屈辱交织的神情。没人说话,空气沉闷得能拧出水来。 李向东走到高华办公室的门口。 门虚掩着,里面飘出咖啡豆被重重碾碎的苦涩香气,还有一道压着火气的粗重呼吸。 他没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高华正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背对门口,手里端着一杯滚烫的黑咖啡。 他没回头,只是盯着窗外那台银色的、沉默的庞然大物,镜片后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有事?” 他的声音嘶哑,被砂纸打磨过一般,满是不耐烦。 他只当是哪个不长眼的手下,又来汇报坏消息。 “高总工。” 李向东的声音很平,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砸进了即将沸腾的油锅。 高华猛地转过身。 当他看清来人是李向东时,那份压抑的怒火瞬间找到了宣泄口,眼神里的轻蔑和厌恶几乎要凝成实质。 又是这个所谓的“技术顾问”。 一个靠着不知道什么关系,混进国家最高机密项目的外行。 在高华眼里,这个人,就是上级在病急乱投医时,开出的一剂最荒唐的药方。 他连一句“什么事”都懒得问,只端着咖啡杯,冷冷地看着李向东,用眼神催他滚蛋。 李向东无视了他那能杀人的视线。 他开门见山。 “高总工,我希望能获得您的许可。” “进入废品仓库,检查所有在调试过程中,被替换下来的报废零件。” 这句话,像一声清脆的耳光,抽在了办公室死寂的空气里。 高华端着咖啡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脸上的表情,从极度的不耐烦,凝固成了一瞬间的错愕。 几秒钟后。 “哈……” 一声短促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音。 紧接着,是再也无法抑制的、充满了荒谬和嘲讽的大笑。 “哈哈哈哈!” 高华笑得身体都在发抖,滚烫的咖啡液从杯口溅出,烫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检查废品?” 他把咖啡杯重重地顿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李同志,你是认真的吗?你一个搞安全保卫的,来我的项目上……捡垃圾?” 他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用手指着李向东,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知道那些是什么吗?那是经过我们研究所,不,是全世界最顶级的精密仪器反复检测、交叉验证后,被彻底宣判了死刑的东西!” “每一个零件的报废报告,都厚得能砸死人!上面有精确到纳米、精确到皮秒的数据!证明了它们就是垃圾!” 他逼近一步,下巴微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李向东,那份属于顶尖精英的傲慢在眼里燃烧。 “你一个外行,想用你的眼睛,看出纳米级的物理缺陷?还是想用你的手,摸出皮秒级的信号延迟?你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科学?” 李向东始终没说话。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任由高华的咆哮和嘲讽倾泻在自己身上。 等高华因为激动而剧烈地喘息时,他才开口。 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 “正因为所有科学仪器都找不到问题。” “我们才应该看看,被科学放弃的地方。” 高华的呼吸,猛地一滞。 李向东迎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继续。 “它们已经是废品了,不是吗?” “让我看看,对你们没有任何损失。” “但万一呢?” “万一垃圾堆里,就藏着你们踏破铁鞋也找不到的答案呢?” 办公室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高华死死地盯着李向东。 他想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心虚、鲁莽,或者故弄玄虚。 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种让他感到陌生的笃定。 一种……早已看到了结局的笃定。 就在气氛僵持到极点时,办公室的门被再次推开。 陈岩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剑拔弩张的两人,直接将一份文件放在了高华的桌上。 “高总工。” 陈岩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 “对所有项目相关区域,包括废品处理区进行安全排查,是我们工作流程的一部分。” “希望能得到您的配合。” 如果说李向东的话是一根刺,那陈岩的话,就是一把锤子。 他没有争论,只是在陈述一个高华无法拒绝的事实。 高华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看看李向东,又看看面无表情的陈岩。 山穷水尽。 这个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所有的科学方法都宣告失败,项目半个月后就要下马。 他的人生,他从海外带回来的所有荣耀和梦想,都将随着这个项目的失败,一起被埋葬。 让他去相信一个外行能从垃圾堆里找到答案? 这简直是对他毕生所学的侮辱。 可是…… 万一呢? 这个念头,像一棵毒草,一旦生根,便疯狂蔓延。 “好!” 高华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笔,在一张空白的通行许可上,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狠狠地拍在桌上。 “我给你这个许可!” 他指着李向东,眼神里充满了最后一搏的疯狂和自暴自弃。 “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技术顾问,能从垃圾堆里给我玩出什么花样来!” 他吼完,抓起电话,拨了个内线。 “后勤处吗?我是高华!带两个安全部门的人,去一号废品仓库!对,现在!马上!” …… 一号废品仓库,在研究所最偏僻的角落。 这里阴暗,潮湿,空气里混着一股机油和金属锈蚀的酸味。 带路的后勤干事一脸的不耐烦,用钥匙打开沉重的铁门时,嘴里还在小声嘀咕着“神经病,大半夜的查垃圾”。 “啪嗒。” 他拉开墙上的电灯开关,惨白的灯光瞬间照亮了整个仓库。 陈岩和李向东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这里不是仓库。 这里是一座昂贵的墓地。 一座埋葬着无数金钱、心血和希望的墓地。 成箱的、来自德国蔡司的顶级镜头组,像一堆不值钱的玻璃,被随意地堆在墙角。 每一个镜片上,都贴着红色的“不合格”标签。 被拆解开的、价值堪比黄金的超精密工件台,它的核心驱动模块和传感器被粗暴地扔在另一边,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还有各种激光器、控制器、能源模块…… 每一个部件,单独拿出去,都足以让国内任何一家科研单位眼红。 而在这里,它们唯一的身份,就是废品。 “地方到了,你们自己看吧。” 后勤干事把钥匙往门上一挂,一副多待一秒都嫌晦气的样子,转身就走了,连门都懒得关。 仓库里,只剩下李向东和陈岩。 陈岩看着这满屋子的“尸骸”,低声骂了句脏话。 这烧的哪里是零件。 这烧的,是黄金,是国家最紧缺的外汇,是无数人的心血。 他看向李向东。 李向东站在仓库的正中央,一动不动。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都褪去了。 陈岩粗重的呼吸,远处传来的风声,甚至自己心脏的跳动,都从他的感知中消失。 他伸出手。 不是去触摸那些冰冷的零件。 而是像在演出开始前,准备拥抱他的乐团。 下一秒。 无穷无尽的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入他的脑海! 那不是一种声音。 那是成千上万种,充满了痛苦、挣扎与不甘的悲鸣,汇聚成的合唱! “我好痛……我的皮肤……被勒得太紧了……” 一个蔡司镜头组,在发出微弱的哭泣。 “好渴……我的关节……好干涩……动不了了……” 一个滚珠轴承,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的脉搏……断断续续……为什么……为什么给我的能量不稳……” 一台激光器的核心模块,在绝望地抱怨。 “不对!这个节拍不对!” “太快了!停下!” “我被污染了!我的血不纯了!” 无数的声音,无数的“哭诉”,交织在一起。 它们互相干扰,彼此覆盖,形成了一片充满了错位与混乱的,悲鸣的合唱。 第133章 关节里的沙 陈岩死死盯着李向东。 那人只是站在报废零件堆成的坟场中央,闭上了眼。 可陈岩却察觉到,李向东整个人都变了。 他不再是站在仓库里的一个人。 他就是这片金属坟场的中心,是无形风暴的风眼。 李向东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刷白。 汗珠从他额角冒出来,顺着脸颊的轮廓滑下,滴在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印子。 陈岩的心,也跟着那个印记,重重地往下一沉。 他想开口问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又死死咬住。 不行。 不能打扰他。 此刻任何一点声音,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陈岩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呼吸都放轻,等。 像个守在鬼门关外的活人,等待一个最终的判决。 …… 李向东的意识,正在一片由声音构成的地狱里翻滚。 太吵了。 吵得他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成千上万个零件的哀嚎,化作无数烧红的尖针,从四面八方刺入他的大脑皮层。 每一个声音,都代表着一种绝症。 过载、短路、磨损、老化、过热、形变…… 它们交织成一片毫无逻辑、毫无规律的,充满了痛苦与混乱的噪音之海。 在这片海里找到那个最初的病灶,简直是痴人说梦。 不行。 这么下去,不等找到问题,自己的脑子会先被这股洪流冲垮。 李向东强行稳住自己的精神。 他不再试图去分辨每一个细碎的声音。 他换了个法子。 他不再被动地听。 他要反过来,扼住这场灾难合唱的喉咙。 “安静。” 他在自己的意识深处,发出了第一个指令。 他开始主动地、强行地屏蔽那些最表层的杂音。 那些因为正常磨损而“喊累”的悲鸣,被他调成了静音。 那些因为线路老化而发出“嘶嘶”电流声的模块,被他直接掐断了“电源”。 他成了一个冷酷的调音师,坐在控制台前,面对着成千上万个推子。 他冷静地,将那些属于“正常死亡”的声道,一根一根,毫不犹豫地推到底。 仓库里那片喧嚣的、悲鸣的合唱,在他的感知里,音量飞速衰减。 世界,总算清晰了一点。 李向东全部的精神力,凝聚成一束看不见的光,开始扫描那些被过滤后,仍然在发出“不正常”哀鸣的部件。 他的目标,是那套最昂贵,也最核心的德国蔡司镜头组。 它静静地躺在原厂的防震箱里,镜片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报废报告上说,它的光学畸变率,超过了万分之一的容许上限。 可仪器反复检测的结果,却是镜片本身,完美无瑕。 李向东缓缓走了过去。 他伸出手,悬停在冰冷的箱体上方。 他没有立刻触摸。 他只是在静静地,聆听。 一个尖锐的,充满了委屈和痛苦的哭喊声,从无数杂音中脱颖而出,精准地扎进他的脑海。 “好痛!” “我的皮肉……被勒得好痛!” “骨头要断了……我要变形了!” 李向东的手指,猛地一颤。 他听懂了。 这不是镜片本身在喊痛。 这是一种来自外部的,持续的,强大的,几乎要把它碾碎的压迫。 他的手,终于落了下去。 轻轻地,触摸在固定镜片的金属框架上。 轰! 那股“痛楚”,在一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 李向东的脑海里,甚至“看”到了一幅画面。 一个穿着白色防尘服的人,正用一把特制的扭力扳手,拧紧固定镜片的螺丝。 “咔哒。” 扳手发出了达到预设扭矩的提示音。 可那个人的手,却在提示音响起后,又多用了一分力。 仅仅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一分力。 往一杯快要溢出的水里,又多加了最后一滴。 灾难,就此发生。 这股超出了设计极限的安装应力,导致了镜片产生了仪器根本无法检测到的,纳米级别的物理形变。 光路,从那一刻起,就歪了。 “安装应力……” 李向东猛地抽回手,声音沙哑,人也踉跄了一下。 陈岩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他。 “什么?” “是人干的。” 李向东没多解释,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已经转向了仓库的另一个角落。 如果说,镜头的问题是“紧”。 那么,一定还有另一个问题,是“松”,是“涩”,是另一种形式的破坏。 一个系统,不可能只犯一种错误。 他的感知再次铺开,飞速扫过整个仓库,捕捉着与刚才那股“压迫感”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不自然”的呻吟。 很快。 他锁定了目标。 那台被拆解开的超精密工件台。 承载着硅晶圆,进行纳米级移动的心脏。 李向东大步走了过去,蹲下身,手指触摸到一根冰冷的移动轴承上。 一股截然不同的声音,钻入他的脑海。 那不是尖锐的痛楚。 而是一种黏滞的、艰涩的、充满了无力感的呻吟。 “好涩……” “关节……动不了……” “被灌满了沙子……我的血……好脏……” 李向东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不是正常的磨损。 正常的磨损,是“累”,是“疲惫”。 而这种感觉,是一个人的关节里,被恶意地灌入了无数细小的沙子。 每一次移动,都是一场酷刑般的研磨。 每一次移动,都会产生无法预测的,微小的位移偏差。 润滑油! 用来润滑轴承的特种润滑油,被污染了! 这种污染,同样是任何电子检测程序都无法发现的。 因为程序只会判断润滑油的油量够不够,而不会去分析它的成分,是不是混入了万分之一的,肉眼都看不见的微小颗粒。 短短十几分钟。 两个让所有专家都束手无策的、最核心的物理问题。 被他用最不可思议的方式,全部揪了出来。 李向东缓缓站起身。 他闭上眼,再睁开。 那片喧嚣的、悲鸣的海洋,已经从他的世界里褪去。 整个仓库,又变回了那个堆满工业垃圾的,阴暗潮湿的地方。 可在他眼中,这些不再是废品。 而是一件件,呈上了证词的,铁证。 他转过身,看着一脸紧张和期待的陈岩,声音不大,却一字一顿,狠狠地砸进了寂静的空气里。 “找到了。” 陈岩的呼吸,停了半拍。 李向东的眼神,冷得吓人。 “两个鬼,都藏在最不起眼的细节里。” “一个,在镜头的安装上。另一个,在工件台的润滑上。” 他顿了顿,补充道。 “而且,绝对是人为的。” 陈岩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暴戾之气,从他身上轰然炸开。 他没有去问李向东是怎么知道的。 他不需要知道过程。 他只要结果。 “王八蛋!” 他一拳,狠狠地砸在旁边一个装满废弃传感器的铁箱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那个潜伏在研究所最深处的鬼,终于露出了他的尾巴。 可随即,陈岩那股暴怒的火焰,又被一盆冷水浇下。 他看着李向东,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证据呢?” “我们怎么向高华,向所有人证明,你说的是对的?” 是啊。 怎么证明? 李向东的目光,扫过这满屋子的“尸骸”。 他找到了真相。 可这个真相,却来自一场,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垃圾堆里的合唱。 第134章 猜想 证据? 陈岩问出这两个字,整个仓库的空气都沉了下来。 是啊。 证据。 他们要面对的,不是能上手段的特务,是一群只认数据、只信仪器的顶尖专家。 跟他们说零件在哭? 人家只会把你当疯子。 刚刚升腾起的那股子火气,瞬间被这个问题浇得透心凉。 他盯着李向东,等一个答案。 李向东却出奇的平静。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动作不急不躁,像是拂去了一页旧书上的尘。 “我们没证据。” 他一开口,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荡开。 陈岩的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 “但我们可以创造个机会,把证据塞到他手里。” …… 那间充作杂物间的办公室里,霉味还是那么冲。 苏晴趴在桌上,脑袋快要埋进那堆画满红叉的草稿纸里。 她的斗志,正被那堵看不见摸不着的技术高墙,一寸寸碾碎。 门开了。 陈岩裹着一身寒气走进来,闷不吭声地找了个角落坐下,点上烟,狠狠嘬了一口。 苏晴抬起脸,看见了跟在后头的李向东。 “没用。” 她摇摇头,声音里全是沙子。 “所有可能的模型我都试过了,高华他们肯定也都试过。这条路,走不通。” 李向东没接她这句丧气话。 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支笔,在一张干净的草稿纸上,画了一个简易的镜头组结构图。 “苏晴,听我说。” 他的声音很沉,有种让人不得不听下去的劲儿。 “如果。” “我说如果。” “蔡司镜头组的问题,不是镜片本身,也不是安装损伤。” 苏晴的眉头拧了起来,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向东的笔尖,笃地一下,点在了固定镜片的金属框架上。 “而是在一种特定的安装应力下,这个框架,会产生一种现有任何仪器都抓不到的,‘异常高频微振动’呢?” 苏晴人一僵。 “异常高频微振动?” 她念着这个陌生的词,本能地就想反驳。 “这不可能!材料力学里没这个说法!任何振动都有能量衰减,都会被传感器捕捉到!你想说它在自己抖吗?” “不是自己抖。” 李向东摇摇头,眼神锐利得吓人。 “是被逼出来的。一根琴弦,你把它绷到快断的时候,再给它一个最轻微的扰动,它发出的音,就跟正常状态下完全不一样了。” “这种振动频率太高,振幅太小,小到超出了所有仪器的检测范围。但它却能持续地,干扰光路的稳定。” 苏晴被这套歪理给说蒙了。 李向东没给她掰扯的机会,笔锋一转,又画出了一个工件台的移动轴承。 “再说工件台。” “如果问题,也不是润滑油被污染了,没混进杂质。” 他的笔尖,在轴承内部画了个代表“热量”的符号。 “而是润滑油里,混了一种未知的,极微量的催化剂。这东西常温下屁事没有,可设备一旦高速运转,温度一上来,它会瞬间改变润滑油的热膨胀系数。” “热膨胀系数?” 苏晴的呼吸停了一瞬。 这个词,她再熟悉不过。 这是材料学的基石之一。 “对。” 李向东的声音,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问题的核心。 “系数异常,会导致润滑油在某个温度点,产生纳米级的体积骤变。这东西放普通车床上,屁都不算。可对需要纳米级定位的光刻机来说……” “就是天塌了。” 办公室里,死寂。 只有角落里陈岩那根烟,忽明忽暗地闪着。 苏晴呆呆地看着草稿纸上那两个假设。 微振动。 热膨胀。 这两个点,是两块从天外砸进来的陨石,把她那套坚不可摧的科学体系,砸出了两个大窟窿。 她的本能,还在抗拒。 荒谬。 简直是天方夜谭。 没数据,没理论,纯粹是瞎猜。 可是…… 她的视线,又落回了自己面前那堆画满红叉的废纸上。 所有已知的路,都是死路。 所有科学的方法,都宣告破产。 她抬起脸,望向李向东。 那双眼睛里,没有半点玩笑。 只有一种她看不懂的笃定。 “死马当活马医。” 角落里,陈岩摁灭了烟头,嗓音沙哑地开了腔。 “反正,还能有比现在更坏的结果?” 这句话,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是啊。 还能更坏吗? “好。” 她吐出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违背自己毕生所学的决定。 她重新抓起笔,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挫败的雾气散尽,燃起了一种科研人员面对未知时,特有的偏执和疯狂。 “我就当这两个猜想,成立。” “我把它们,当成初始变量,重新推演!” 说完,她一头扎了进去。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纸、笔,和那两个鬼魅般的变量。 办公室的空气,绷紧了。 陈岩站起身,走到门口,像一尊铁塔,替她挡住整个世界。 李向东就站在苏晴身后,看着她的笔尖在纸上狂舞。 时间,在流逝。 草稿纸,一张张被写满。 这一次,没有红色的叉。 苏晴的笔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震惊、困惑和狂喜的扭曲神情。 那些处处碰壁,互相打架的数据。 那些怎么都凑不到一起的曲线。 当李向东那两个荒诞不经的变量,被她作为初始条件,敲进逻辑链条的起点时—— 世界,颠覆了。 像是堵死了所有河道的无数道堤坝,在同一瞬间,被一股来自未知源头的洪水冲垮! 所有的公式,所有的推导,所有的运算,在这一刻,汇成了一条奔腾咆哮的洪流,冲向了那个唯一正确的终点! 模型……通了! 它不但通了。 它还严丝合缝地,解释了之前每一次失败时,屏幕上跳出的所有异常数据! 为什么废品率有时候是99%,有时候是98.5%? 因为操作间的温度,有零点几度的浮动! 为什么套刻精度偏差时大时小? 因为每次安装镜头时,那超限的“一分力”,并不完全一样! 所有毫无规律的意外,在这一刻,都被这个全新的模型,赋予了冰冷的、必然的逻辑! “啪嗒。” 苏晴手里的笔,掉在了桌上。 她整个人脱了力,瘫在椅背上,大口地喘着气。 她脸色发白,额上全是汗,可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 她猛地抬起脸,死死盯着李向东。 那眼神里,再没有半点怀疑。 只剩下一种看到了鬼神般的,巨大的震撼和敬畏。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 她穷尽毕生所学也迈不过去的天堑。 被这个男人,用两个胡说八道般的猜想,踏平了。 …… 半小时后。 一份十几页的报告,整齐地摆在桌上。 封面,用黑色的钢笔,写着一行扎眼的标题。 《关于微振动与热膨胀异常导致系统性崩溃的猜想及验证方案》 李向东拿起这份还带着油墨味儿的报告。 很薄。 分量,却足以压垮一座用傲慢筑起的高墙。 “走吧。” 他对苏晴和陈岩说。 “该让高总工,看看我们的‘证据’了。” 高华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进。” 里面传来一个烦躁到极点的声音。 李向东推开门。 高华正站在窗前,端着一杯早就冷透的咖啡,整个人是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狮子,焦躁,愤怒,又无计可施。 他看见进来的是李向东三人,眼里的厌恶几乎要淌出来。 第135章 我拿名誉陪你疯 夜,深了。 高华办公室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烟灰缸里,烟头堆成了小山。 桌上,一边是那份薄薄的,标题写着“猜想”的报告。 另一边,是一份厚厚的,盖着红章的正式文件。 项目半个月后下马的最后通牒。 两份文件,像两个黑白分明的世界,在他的视网膜上反复交战。 一个是科学的废墟。 一个是荒诞的生机。 他拿起那份报告,手指摩挲着纸张上那一行行疯狂的公式。 一个科学家的理智,在他的脑子里咆哮。 这是胡闹。 是建立在空中楼阁上的臆想。 是民科才会提出的,对整个物理学体系的挑衅。 可另一道声音,来自一个项目负责人的声音,却在他的骨髓里哀嚎。 项目要死了。 他毕生的荣耀,他从海外带回来的所有梦想,都将和那台冰冷的机器一起,被埋进坟墓。 绝望,是一片抓不住流沙的沼泽。 而这份报告,是沼泽里伸出的,唯一一根稻草。 哪怕这根稻草,带着剧毒。 天色,泛起了鱼肚白。 高华掐灭了最后一根烟,拿起内线电话。 “通知所有核心团队成员,十五分钟后,一号会议室开会。” …… 一号会议室。 空气凝重得像铅块。 十几个国内最顶尖的专家,顶着通红的眼睛和满脸的疲惫,围坐在长条会议桌旁。 每个人都像一截被抽干了水分的木头。 高华走了进来,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没有坐主位,而是走到投影仪前,将那份报告的内容,一页一页地,打在了幕布上。 他隐去了报告的作者和标题。 只留下了那些纯粹的,疯狂的推导过程。 起初,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专家们皱着眉,试图跟上那匪夷所思的逻辑。 几分钟后。 第一个嗤笑声,从角落里响起,像一颗火星,掉进了火药桶。 “哈。” “这是什么?哪来的学生写的科幻小说吗?” “异常高频微振动?哪个物理学词典里有这个词?” “热膨胀系数催化剂?这人是想拿诺贝尔化学奖想疯了吧!” 反对声,质疑声,嘲笑声,瞬间淹没了整个会议室。 “简直是对我们智商的侮辱!” “高总工,您从哪儿弄来这种东西浪费我们时间?我们还有一大堆数据要复盘!” 一个高华最器重的学生,站起身,义愤填膺。 “老师,这就是在胡闹!这完全违背了我们所学的一切!是民科!彻头彻尾的民科!” 会议室里,群情激奋。 所有人的反应,都和高华昨天下午的反应,一模一样。 高华静静地听着。 他看着这群代表着国家最高科研水平的精英,看着他们脸上那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科学的傲慢。 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在看一面镜子。 一面照出了自己昨天那副可笑嘴脸的镜子。 也正是这种一模一样的反应,让他心里那颗动摇的种子,破土而出。 他的视线,越过了所有激动的脸庞,落在了会议室最末尾的旁听席上。 李向东就坐在那里。 陈岩和苏晴分坐他两边。 从始至终,他一言不发,平静得像一座置身于风暴中的孤岛。 高华忽然开口。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瞬间砸停了所有的嘈杂。 “李顾问。”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转向了那个年轻人。 高华的目光,锐利如刀。 “我问你一个问题。” “假设。” “你的微振动理论成立,那么光刻机工件台在进行Y轴超长行程定位时,为了补偿这种微振动带来的随机误差,伺服电机的PID增益参数,应该如何动态调整?” 这个问题,像一颗深水炸弹。 在场的专家们,有一半人甚至都没完全听懂。 而听懂了的那一半,脸色瞬间变了。 太刁钻了。 这个问题,已经脱离了理论,直指设备调试最核心、最底层的控制逻辑。 这已经不是科学问题。 这是经验问题。 是那种只有把一台机器玩到骨头里,才能摸索出来的,属于“术”的范畴。 高华最得意的那个学生,张了张嘴,额头已经见了汗。 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 整个研究所,或许除了高华自己,没人能答上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向东身上。 有看好戏的,有轻蔑的,有好奇的。 李向东抬起头,迎着高华那审视的目光。 他几乎没有思考。 “不能调增益。” 他开口,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愣住了。 “那是扬汤止沸。” “PID算法的基础,是误差的可预测性。但这种微振动是随机的,你加强补偿,只会让电机在过度修正和修正不足之间,疯狂震荡,死的更快。” 他的语言,没有半点学术味道。 粗糙,直接,像个车间里混了一辈子的老钳工。 “那你说怎么办?” 高华追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迫。 “别管它。” 李向东说出了三个让所有专家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的字。 “放弃在Y轴上做补偿。把运算量,全部交给Z轴,也就是负责对焦的镜头组。” “让镜头去追工件台的抖动,而不是让工件台自己去克服抖动。” “电机是腿,镜头是眼。腿瘸了,就让眼睛看得更准一点,脑子算得更快一点,去适应瘸腿的节奏。” “用软件的冗余,去弥补硬件的缺陷。”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专家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全是见了鬼的表情。 这是什么理论? 野路子。 彻头彻尾的野路子。 可偏偏是这种野到不能再野的思路,像一把蛮不讲理的刀,绕开了所有复杂的理论丛林,直挺挺地,插进了问题的死穴。 高华死死地盯着李向东。 他从这个年轻人的身上,看到的不是一个科学家的严谨论证。 而是一种庖丁解牛般的,对机器本身最原始、最本质的恐怖直觉。 他不是在分析数据。 他是在跟那台机器的灵魂对话。 “砰!” 高华猛地一巴掌,狠狠拍在会议桌上。 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吓得一哆嗦。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全场,里面燃烧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科学的尊严不是靠守旧来维护的!” 他几乎是在咆哮。 “是靠面对未知和质疑的勇气!” “如果理论能被完美解释,那还要我们这些实验者干什么!” 他指着幕布上那些疯狂的公式,又指了指自己手下那些目瞪口呆的专家。 “我批准这个测试方案!” “死马!” “当活马医!” 他猛地转向李向东,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赌上我高华一生的名誉,陪你疯一次。” “但是。”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如果失败了,你们三个,就给我立刻滚出这里!” 话音落下。 整个实验大楼的灯,在一瞬间,全部亮起。 沉寂了许久的研究所,像一头被唤醒的巨兽,所有的齿轮在这一刻,重新开始疯狂转动。 一场决定着龙芯工程生死,也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匪夷所思的实验。 开始了。 第136章 拖拉机式维修 无尘车间内,空气被过滤得没有一丝杂质,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那台从荷兰进口的光刻机,像一尊沉默的、价值连城的钢铁神祇,静静地矗立在中央。 它的身躯上,凝结着整个国家在高精尖领域所有的希望与绝望。 此刻,这尊神祇的周围,泾渭分明地站着两拨人。 一边,是高华和他带领的十几名核心专家。他们穿着白色的无尘服,双臂抱在胸前,像一群即将审判异端的法官,眼神里混杂着最后一丝看好戏的荒谬。 另一边,是李向东。 陈岩和苏晴站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两尊沉默的护法。 李向东缓步走向那台冰冷的机器。 他没有走向控制台,也没有要求调阅任何数据。 他在光刻机前站定,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了一个半旧的帆布工具包。 “哗啦。” 一套工具被摊开在铺好的无尘布上。 没有激光准直仪,没有原子探针,没有电子显微镜。 只有一套看起来像是从五金店里买来的,手柄处还带着些许油渍的扭力扳手。 还有一瓶贴着手写标签的,全新的润滑油。 看到这套工具的瞬间,专家团队那边,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极低的嗤笑声。 那声音在空旷安静的车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疯了。 这个姓李的,还有批准他进来的高总工,都疯了。 用这种东西去碰价值几千万美金的国之重器? 这不是在治病。 这是在亵渎。 李向东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他甚至连无尘手套都没换,只是弯下腰,用食指指尖,在那瓶全新的润滑油里,轻轻沾了一下。 然后,拇指与食指的指肚,就那么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捻了捻。 像一个乡下老农,在捻起一把泥土,感受今年的墒情。 这个动作,彻底击溃了几个年轻研究员的心理防线。 他们的嘴角,已经无法抑制地向上扯动,肩膀也开始微微耸动,要不是高华那张铁青的脸像一座冰山镇在那里,他们恐怕已经笑出了声。 苏晴的呼吸都停滞了。 她看着李向东的侧影,看着他那匪夷所思的动作,她毕生建立的科学观,正在一寸寸地崩塌,又在一寸寸地被某种更无法理解的力量重塑。 李向东站起身,走向了那组最核心的德国蔡司镜头。 他没有看任何图纸。 他只是在那组精密的镜头框架前,闭上了眼睛。 一秒。 两秒。 他脑海中,那一声声来自零件的“痛呼”与“哀鸣”,与眼前的实体,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就是这里。 他睁开眼,从工具包里,拿起了一支中等大小的扭力扳手。 “咔哒。” 扳手精准地卡在了一颗固定镜片的螺丝上。 他的动作,没有半分犹豫。 手腕一沉,发力。 “嘀。” 扳手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提示音,代表达到了预设的扭矩。 然而,李向东并没有停。 他的手腕,以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角度,又向回转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不是拧紧。 是回调。 没有仪器,没有数据,全凭着那铭刻在灵魂里的“聆听”记忆。 他释放的,是那道被过度施加的,仪器根本无法检测出来的安装应力。 他换了一个位置,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快。 准。 狠。 他整个人,像一台人形的、拥有绝对精度的顶级机床。 每一分力,每一次转动,都充满了宗师级的自信。 几分钟后,镜头组的应力校准,完成。 他看都没再看一眼,转身走向了那套被拆卸下来的、属于超精密工件台的移动轴承。 他没有像高华团队那样,申请使用研究所里那台珍贵的质谱仪去分析润滑油的成分。 他直接拿起了三样东西。 一瓶高纯度无水酒精。 一个装着些许黑色粉末的小瓶子。 还有一台小型的、便携式超声波清洗机。 “他要干什么?” “天知道,别是想用酒精兑点墨粉,自己造润滑油吧?” 在专家们困惑的窃窃私语中,李向东动手了。 他将酒精和那瓶黑色的粉末,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比例混合,然后将拆卸下来的轴承,整个浸泡了进去。 嗡—— 超声波清洗机启动。 高频振动下,无数比灰尘还要细微亿万倍的杂质,被从轴承的缝隙中剥离出来。 随后,李向东对身边一直待命的工人下达了指令。 “把工件台里所有的旧润滑油,全部抽干,一滴不剩。” “用新油,冲洗三遍。” “最后,把这瓶灌进去。” 他将那瓶自己带来的,全新的润滑油递了过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一名负责精密装配的、高华最器重的年轻工程师,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几乎是脱口而出。 “高总工!” 他的声音里,全是屈辱和愤怒。 “这就是您相信的方案?用手指捻油,用扳手瞎拧,用酒精洗轴承?这跟修拖拉机有什么区别!” “这是在胡闹!是在拿国家的财产开玩笑!” 高华的脸,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没有回头去看自己的学生。 他的视线,像两颗钉子,死死地钉在李向东的身上。 他没有阻止。 从他拍板同意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整个校准过程,快得惊人。 从开始到结束,用了不到一个小时。 李向东完成了最后一个动作,将工具收回包里,脱掉无尘服,退出了洁净区。 他走到脸色铁青的高华面前。 没有解释。 没有邀功。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高总工。” “可以开始测试了。” 第137章 奇迹的诞生 控制台前,万籁俱寂。 高华的手指,在启动按钮上悬停了整整三秒。 那根曾签署过无数份顶尖科研文件的手指,此刻竟有些微的颤抖。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吸进整个无尘车间里所有的凝重。 然后,他猛地按了下去。 “启动测试程序。” 他的声音,通过广播系统,传遍了车间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沙哑。 嗡—— 一声轻微而平稳的运转声响起。 这声音,与过去无数次失败时那或尖锐或沉闷的噪音截然不同。 它顺滑,流畅,和谐得像一首被顶级乐团演奏出的交响乐序曲。 在场的所有专家,几乎是同一时间,都察觉到了这丝异样。 所有人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盯在了主监控屏幕上。 数据流,开始像瀑布一样向下滚动。 【环境自检……正常。】 【真空系统……正常。】 【激光源功率……正常。】 一排排绿色的“正常”字样,不断跳出,像一支势如破竹的军队。 然而,没有人在意这些。 所有人的目光,都越过了这些前菜,死死地锁定了屏幕最上方,那个代表着最终审判的数据栏—— 【套刻精度】。 那里,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不断旋转的,代表着“计算中”的加载图标。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空气,一点,一点地凝固。 光刻机平稳的运转声,在此刻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反而成了一种无声的煎熬。 人群中,开始出现极细微的骚动。 一名资历最老的专家,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他身边,那个之前被高华痛斥过的年轻研究员,则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眼睛一眨不眨,像一尊祈祷的雕像。 一分钟过去了。 数据栏,依旧是空的。 “……和以前一样。” 一个压抑到极致的,带着一丝果然如此的失望声音,从角落里飘了出来。 “数据流太大,处理不过来了。” “核心算法根本就没响应。” 窃窃私语声,像是病毒一样开始蔓延。 怀疑,失望,最终汇成了一片无声的、宣告着闹剧收场的压抑氛围。 高华的脸色,一点点变得灰白。 他刚刚被李向东点燃的那一丝疯狂的火焰,正在被这冰冷的现实,无情地浇灭。 他缓缓地,抬起了手。 准备下达那个他已经说过无数遍的,耻辱的命令。 “测试……” 他张开了嘴。 就在他要说出“失败”两个字的前一刹那。 异变,陡生! 屏幕上那个旋转的加载图标,猛地停滞了。 整个数据流,瞬间定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然后。 在那个所有人都已经不抱希望的,空白的数据栏里。 一个数字,毫无征兆地,狠狠地跳了出来! 它像一道撕裂黑夜的闪电,像一声炸响在死寂深谷里的惊雷! 4.8nm! 全场,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前一秒还在窃窃私语的人群,像一群被集体施了定身术的木偶,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数字。 有的人,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揉搓着自己的眼睛,以为是连日劳累出现了幻觉。 有的人,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 4.8nm! 从之前最好成绩的,接近50nm的废品。 到此刻,直接跨越了十倍的鸿沟,狠狠地砸进了5nm的目标线之内! 这不是提升。 这不是进步。 这是神迹! 是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属于上帝领域的数字! 死寂,仅仅持续了一秒。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混杂着狂喜与不敢置信的尖叫,从一个年轻女研究员的口中爆发出来。 这声尖叫,像一颗被扔进火药库的火星。 轰!!! 整个无尘车间,瞬间被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彻底淹没! “成功了!成功了!” “我的天!4.8!我没看错吧!是4.8!” “奇迹!这是奇迹啊!” 无数人拥抱在一起,疯狂地跳着,吼着,喜极而泣。 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专家,此刻也顾不上任何体面,一个个老泪纵横,拍着身边人的肩膀,激动得语无伦次。 这是龙芯工程立项以来,他们第一次,看到胜利的曙光! 高华站在控制台前,身体剧烈地一晃,靠着身后的设备才勉强站稳。 他的脸上,血色褪尽,又猛地涌了上来,涨得通红。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一个溺水的人,刚刚被拖出水面。 震撼。 狂喜。 以及一种……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巨大茫然。 他缓缓地,用一种几乎僵硬的姿态,转过头。 他的视线,穿过所有狂欢的人群,越过所有的喧嚣,最终,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站在角落里,平静得像一座孤岛的年轻人身上。 那个眼神。 再也没有了轻蔑,没有了审视,没有了高高在上的傲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待未知神祇般的,深深的敬畏与迷茫。 而在人群的另一侧。 那个之前出言嘲讽,说李向东是在修拖拉机的年轻工程师,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与慌乱,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奇迹的数字,而是一张催命的符咒。 他下意识地,想要混进狂欢的人群里,想要躲起来。 然而。 已经晚了。 就在所有人还沉浸在巨大的狂喜中时。 一道冰冷的身影,如同一头锁定猎物的猎豹,瞬间从李向东身后冲出。 陈岩! 他一个箭步,穿越人群,精准地拦在了那个脸色惨白的工程师面前。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 他的声音,冷如寒冰。 “镜头和工件台的装配维护。” 陈岩的食指,几乎要戳到对方的鼻尖上,一字一句,如重锤敲击。 “是不是一直都是你负责!” 第138章 胜利的杂音 全场鼎沸的狂欢,在陈岩那一声冰冷的质问下,仿佛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那个被陈岩指着的年轻工程师,正是之前在会议上,被李向东捕捉到异常的年轻人,赵杰。 赵杰的脸,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像一张被浸湿的白纸。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还在嘴硬,眼神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四处乱窜,不敢与陈岩对视。 陈岩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抖开。 那是一张从招待所废纸篓里找到的,揉成一团的草稿纸。 上面,有一行被划掉的,属于扭力扳手预设值的计算公式。 还有一个写了一半的,境外银行的账号。 这是陈岩在李向东提出猜想后,第一时间就派人去翻出来的东西。 当这张纸出现在赵杰眼前时,他眼中的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崩碎了。 他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 周围的欢呼声,终于彻底平息。 所有人都不是傻子,看着这一幕,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股混杂着后怕与愤怒的情绪,迅速取代了狂喜。 “我……我说……” 赵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我欠了赌债……还不上了……他们找到了我……” “他们没让我破坏,只是让我在拧蔡司镜头框架的固定螺丝时,用他们给的扳手,多用一分力……” “还有工件台的润滑油,他们给了我一小瓶东西,让我每次维护的时候,往新油里滴一滴……” 他说得语无伦次,却把事情的经过交代得清清楚楚。 没有复杂的阴谋。 没有高深的技术。 只是利用了一个被债务逼到绝路的年轻人,用最简单,也最难以察觉的物理手段,就差点将整个国家呕心沥血的“龙芯工程”,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危机,似乎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解除了。 研究所里,劫后余生的狂欢,再次爆发,甚至比刚才更加猛烈。 李向东站在人群外,看着那个被安全人员带走的,痛哭流涕的背影。 他没有感到丝毫的轻松。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脏,反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太简单了。 …… 当晚,研究所破天荒地在食堂举办了庆功宴。 积压了数月的沉闷与绝望,在酒精和胜利的催化下,被彻底点燃。 高华换下了一身笔挺的西装,只穿着一件白衬衫,亲自端着酒杯,走到了李向东面前。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半分属于精英阶层的傲慢。 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混杂着感激、敬佩,甚至是一丝后怕的复杂情绪。 “李顾问。” 高华双手举杯,杯口放得比李向东的低了许多。 “之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我这杯,向你赔罪。” 他一仰头,将杯中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呛得他连连咳嗽,眼眶都红了。 “这第二杯,我代表龙芯工程,代表所有科研人员,感谢你。” 他又满上一杯。 “是你,把我们从悬崖边上,硬生生给拉了回来的。” “你就是我们龙芯工程的恩人!” 说完,又是一饮而尽。 整个食堂,掌声雷动。 苏晴坐在李向东身边,一双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骄傲和喜悦,像落满了星辰。 李向东端起酒杯,和高华碰了一下,也喝了下去。 酒很烈,烧得喉咙发烫。 可那股盘踞在心头的不安,却像一块寒冰,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 庆功宴的最高潮,在午夜时分到来。 一名研究员满脸通红,疯了一样从核心实验楼冲进食堂,手里高高举着一个密封的盒子。 “出来了!出来了!” 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第一批测试晶圆!数据……数据完美!” 轰! 整个食堂,像是被引爆的炸药桶。 所有人疯了一样涌了过去,将那个盒子团团围住。 在无数道炽热目光的注视下,盒子被打开。 一片片直径不过几英寸,在灯光下闪耀着七彩流光的圆形晶片,静静地躺在丝绒衬垫上。 它们像初生的婴儿,像最昂贵的勋章。 凝聚了太多人的血与泪。 “所有指标,全部达标!” “部分性能,甚至超越了我们最初的设计预期!” 高华捧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温度的测试报告,双手都在颤抖。 他念着上面的数据,念着念着,声音就哽咽了。 一个年过半百,在世界顶尖学术圈都声名显赫的科学家,此刻像个孩子一样,老泪纵横。 “我……我马上给上面打电话!报喜!” 他抓起桌上的电话,激动地拨着号码。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欢呼与喝彩。 每个人都在笑,在拥抱,在释放着胜利的喜悦。 李向东也站在这片狂欢的海洋里。 他拿起一片晶圆。 入手微凉,表面光滑得不可思议,上面布满了肉眼无法分辨的,亿万个精密的集成电路。 它是一件艺术品。 一件由人类智慧与现代工业共同创造的,最顶级的艺术品。 李向东习惯性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感知,像潮水般蔓延出去,轻轻包裹住这片小小的晶圆。 他准备聆听一首胜利的凯歌。 一首由亿万个晶体管和谐共振,演奏出的,属于数字时代的华丽交响。 他听到了。 那乐章,宏大、精准、流畅。 每一个信号的传递,每一次逻辑门的开合,都像维也纳金色大厅里最顶级的乐手,在严格遵循着乐谱,奏出最完美的和声。 这是成功的乐章。 这是胜利的乐章。 然而。 就在这首堪称完美的交响乐最深处。 在所有华丽旋律的底层,在那些最基础,最根源的逻辑结构之间。 李向东的感知,捕捉到了一个极其微弱,却又尖锐得刺穿灵魂的——杂音。 那不是一个错误的音符。 它不产生任何错误,不影响任何性能,它甚至让整首乐章听起来更加的……顺滑。 它更像是一种,不属于这首交响乐的,另一个维度的指令。 它潜伏着。 它伪装着。 它在用一种机器独有的,冰冷而绝对的逻辑,无声地“撒谎”。 它在等待。 等待一个未知的,从外部传来的唤醒信号。 李向东猛地睁开了眼睛。 手心,一片冰凉的冷汗。 一股寒意,仿佛凝结成了实体,顺着他的脊椎,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天灵盖。 他手里的,不是胜利的勋章。 是一颗用最完美的糖衣包裹起来的,定时炸弹。 “硅剑”计划。 那份情报里的话,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们要在我们的大脑里,埋下一颗永远也无法拆除的炸弹。” 原来,赵杰那拙劣的物理破坏,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幌子。 一个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的,廉价的烟幕弹。 真正的杀招,藏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藏在这片象征着胜利的,完美的晶圆里。 李向东抬起头。 他的视线里,高华正激动地对着电话那头大声汇报着喜讯。 苏晴正端着酒杯,带着甜甜的笑意,朝他走来。 周围的同事们,正将他高高抛向空中,欢呼着英雄的名字。 这热烈、狂喜的场景,此刻在他的眼中,却变得无比的诡异与扭曲。 他该怎么告诉这些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 他们此刻庆祝的,不过是一个更加完美的,通往另一个地狱的谎言? 第139章 胜利的毒酒 电话拨号的“嘟嘟”声,在鼎沸的食堂里,像一串通往天堂的阶梯。 高华激动得满脸通红,握着话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正准备向电话那头的最高领导,宣告这个足以载入史册的伟大胜利。 一只手,平静而有力地伸了过来,轻轻按在了电话的挂机键上。 “啪嗒。” 一声轻响。 通往天堂的阶梯,断了。 整个食堂的喧嚣,仿佛被这一声轻响瞬间抽空,所有声音都凝固在了半空中。 时间,停滞了。 高华脸上的狂喜笑容,僵硬在了嘴角。 他缓缓地,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扭过头,看着那只手的主人。 李向东。 “这片晶圆,有问题。” 李向东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死寂湖面的石子,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空气中那股由酒精和狂喜发酵出的滚烫气息,在这一瞬间,被冻结成了冰。 高华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他错愕地看着李向东,喉结滚动了一下。 “李顾问,你……是不是喝多了?”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试图为对方、也为自己找台阶下的荒谬。 周围的专家们,刚刚还激动得老泪纵横,此刻全都皱起了眉头。 有人发出不满的嗤笑。 有人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李向东。 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时刻,说出这种话,不是疯了,就是想用一种最拙劣的方式,哗众取宠。 李向东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 他只是平静地迎着高华的视线,将那片在他感知中尖叫着的晶圆,放回了桌上。 “高总工,各位。”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点,确保所有人都能听清。 “庆祝,为时过早。” “我严重怀疑,我们解决了一个物理陷阱,却掉进了一个更致命的逻辑陷阱。” “这批看起来完美无瑕的芯片,存在着一个现有任何仪器都无法检测到的‘后门’!” 后门! 这个词,像一颗真正的炸弹,在人群中轰然引爆。 全场哗然! “后门?他在说什么胡话!” “我们所有的检测程序都跑了三遍!数据完美!” “这根本不符合科学!逻辑陷阱?那是计算机领域的东西,跟硬件制造有什么关系?” 质疑声,嘲笑声,愤怒的低吼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高华的脸,瞬间从苍白涨成了猪肝色。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当众扒光了衣服的小丑。 前一秒,他还是率领团队创造奇迹的英雄。 后一秒,就被这个他刚刚奉为恩人的人,用一盆最冰冷、最荒谬的脏水,从头浇到脚。 这是背叛! 是羞辱! “李向东!” 高华猛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他指着李向东的鼻子,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利。 “你是不是疯了!” “你想干什么?你想窃取整个项目的功劳吗?用这种危言耸听的方式,来证明只有你才是对的?” 他身后的核心团队,也瞬间找到了主心骨,纷纷站出来,对着李向东怒目而视。 “高总工说的对!他就是想否定我们所有人的努力!” “偏执狂!一个彻头彻尾的技术偏执狂!” “李顾问,请你拿出证据!科学是讲证据的,不是靠你的感觉!” 李向东,被彻底地孤立了。 他像一座被愤怒浪潮包围的孤岛,独自承受着所有人的敌意。 苏晴站在人群中,脸色煞白。 她想冲上去,想站在李向东身边,可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专业,她的知识,她毕生所学的科学体系,都在疯狂地告诉她,李向东错了。 芯片的物理结构是完美的,电路逻辑是通畅的,性能指标是超标的。 一个不存在于物理层面,也无法被仪器捕捉的后门? 这已经超出了科学的范畴,进入了玄学的领域。 她该怎么帮他? 她所有的武器,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指向李向东的矛。 陈岩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上前,站在了李向东的身后。 他不懂芯片,不懂科学。 但他懂李向东。 这个动作,就是他无声的立场。 庆功宴的气氛,荡然无存。 空气中只剩下冰冷的对峙和烧灼的愤怒。 高华大口地喘着粗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死死地盯着李向东,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杂音?” “后门?” “李顾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抬手,指向了核心实验楼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 “那里,有全世界最顶尖的电子显微镜,有最灵敏的质谱仪,有我们从德国、从日本、从美国进口的全套测试设备!” “全所的设备,日夜不停地运转,都没有检测出任何问题!” “现在,你告诉我,它有问题?” “就凭你的……感觉?”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充满了无尽的嘲讽。 食堂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李向东,等着看他如何收场。 他们等着看这个狂妄的年轻人,如何被科学的铁证,碾得粉身碎骨。 李向东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他看着几乎要被怒火吞噬的高华,缓缓开口。 声音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是。就凭我的感觉。” 疯了。 所有人的脑海里,都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因为敌人的真正目标,从来就不是让我们的芯片报废。” 李向东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而是要让它,完美地出厂。” “完美地通过所有测试。” “完美地,安装到我们国家未来最重要的每一台计算机,每一件武器,每一套国防系统里去。” “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在最关键的时刻。” 李向东顿了顿,视线扫过全场,扫过每一个人惊骇、愤怒、不解的脸。 “只需要一个我们永远无法得知的外部信号。” “我们的大脑,就会在一瞬间,集体自杀。” 第140章 科学的审判 李向东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榔头,将沸腾的食堂砸得四分五裂。 高华脸上的怒火在燃烧了三秒之后,却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可怕的,属于顶级科学家的绝对冷静。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只是转过身,对着全场还处在震惊与错愕中的研究员们,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冰冷声调,下达了命令。 “庆功宴,立刻中止!” “所有核心团队成员,放下你们手里的酒杯,返回实验室。” “启动最高级别复检程序!” “A组,负责物理探针扫描。B组,负责逻辑分析仪复核。C组,用电子显微镜,给我把晶体结构重新过一遍!” “我要一份精确到埃米级(?)的报告!” 他的声音,像一把手术刀,精准而冷酷地肢解了所有的狂欢与混乱。 前一秒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专家们,此刻如同被瞬间激活的战斗机器,脸上最后一丝酒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扔下筷子,丢掉酒杯,用最快的速度冲向核心实验楼。 那里,即将开始一场对“胜利”的审判。 …… 核心实验室,灯火通明。 所有设备的指示灯全部亮起,发出单调而急促的蜂鸣。 巨大的监控屏幕墙上,数据流如同瀑布般疯狂刷新,一行行的绿色字体,不断跳出【PASS】(通过)的字样。 每一行绿字,都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提出质疑的人脸上。 高华亲自坐镇在总控制台前,他就像一个指挥着钢铁军团的将军,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屏幕。 整个实验室,安静得只剩下机器运转的嗡鸣和键盘急促的敲击声。 李向东,陈岩,还有脸色苍白的苏晴,被“请”进了总控制台后方的一间玻璃观察室。 这里像一个透明的笼子。 他们能看见外面所有人的忙碌,能看见所有“完美”的数据,却无法插手分毫。 李向东没有争辩。 他只是找了张椅子坐下,平静地看着屏幕上那片绿色的海洋。 他的平静,在此刻这种紧张到极致的氛围里,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刺眼。 苏晴坐立不安。 她的理智,她的学识,她的一切科学信仰都在告诉她,李向东错了。 可她的直觉,她对李向东一次次创造奇迹的信任,又让她无法彻底否定他。 这种撕裂感,让她备受煎熬。 她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纸和笔。 “我来试试。” 她对陈岩和李向东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如果真的存在一个纯粹的逻辑后门,它不产生任何性能损耗,不占用任何冗余电路,那它一定会在底层的布尔代数上,留下一个极其微小的、不合常规的优雅。” “就像一个过于完美的数学巧合。” 她开始疯狂地推演。 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一行行复杂的数学模型和逻辑门电路图,飞快地在白纸上铺开。 她试图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为李向东那玄之又玄的感觉,构建出一个可以被理解,可以被验证的科学模型。 她想为他,造出一把能刺穿那堵科学高墙的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观察室外,检测在一步步走向终点。 【材料成分分析……无异常。】 【电路通断测试……无异常。】 【高低温压力测试……无异常。】 观察室内,苏晴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笔下的草稿纸,已经堆了厚厚一沓。 她推翻了自己所有的假设,又重新建立。 可每一次,当她的模型即将成型时,都会撞上一堵无形的墙。 那堵墙的名字,叫“完美”。 因为芯片的逻辑太完美了,完美到没有任何可以被植入巧合的缝隙。 任何一丝多余的逻辑,都会在性能测试中,像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被瞬间揪出来。 凌晨四点。 当实验室里最后一台逻辑分析仪完成了它的工作,吐出一张打印着【ALL-PASS】(全部通过)的报告单时。 苏晴手中的笔,“啪”的一声,断了。 她看着自己面前那堆废纸,看着上面那些被划掉的、徒劳无功的公式,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无力地靠在了椅背上。 她失败了。 她造不出那把矛。 科学,拒绝为感觉背书。 …… 一份汇集了所有检测结果的最终报告,放在了高华面前。 报告很厚。 但结论,只有一行字。 【经最高级别交叉复检,样本所有物理、化学及逻辑指标完美,未发现任何硬件异常、逻辑漏洞或冗余代码。】 科学,给出了它的最终判决。 实验室里,紧绷的气氛终于松懈下来。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专家,摘下眼镜,疲惫地揉着眉心,忍不住开口。 “高总工,会不会……只是李顾问连日劳累,精神高度紧张,产生了一些错觉?” 这句话,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所有人压抑许久的念头。 “是啊,揪出赵杰那个内鬼,又经历了奇迹般的成功,精神出现波动很正常。” “这批芯片的数据,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堪称艺术品!” “我们不能因为一个无法证实的感觉,就否定我们所有人几个月的心血啊!” 高华的耐心,终于在这一刻,被耗尽了。 他骨子里那份属于顶尖精英的骄傲,在得到科学铁证的支撑后,再次浮现,并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硬。 他拿起那份报告。 缓步走向那间玻璃观察室。 他的脚步声,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每一步都像是法官走向被告席的鼓点。 他推开门,走到李向东面前。 他没有看旁边的陈岩和苏晴,只是将那份沉甸甸的报告,轻轻放在了李向东面前的桌上。 动作,像是在放下最后的判决书。 “李顾问。” 高华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感。 “科学,是不会撒谎的。” “我感谢你,为龙芯工程揪出了内鬼赵杰,没有你,我们可能还在错误的道路上挣扎。” “但是。” 他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李向东的眼睛。 “现在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你的认知范畴。” “这不是你的错。” “这只是你的偏执。” 苏晴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高华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宣判李向东的“死亡”,也像是在宣判她刚刚所有努力的“荒谬”。 李向东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份报告。 他只是抬起头,迎着高华的视线。 高华站直了身体,下了最后通牒。 “我再给你,也是给你们团队,最后一次机会。” “拿出你的证据。” “一份可以被仪器验证,可以被公式推导,可以被科学承认的,实物证据。” “而不是你那些猜想,和你的感觉。” 他顿了顿,声音冷了下来。 “否则,为了‘龙芯工程’后续工作的稳定,为了避免任何不必要的干扰。” “我只能以总负责人的名义,请你和你的团队,立刻离开这里。” 第141章 疯狂的代码 李向东推开玻璃门的动作,没有丝毫的迟疑。 他平静地走了出去,仿佛身后那份足以宣判他“死刑”的科学报告,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走廊里,那些刚刚还如同战斗机器般的专家们,此刻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一道道复杂的目光,从实验台后,从仪器旁,汇聚到他身上。 有同情。 有鄙夷。 有惋惜。 更多的是一种看待一个偏执狂的,理所当然的疏离。 陈岩一言不发,紧随其后,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那些不友善的视线。 苏晴快步追了上来,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澈。 “我信你。” 她走到李向东身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抛弃了所有科学条框后的决然。 李向东停下脚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身后的陈岩。 他脸上没有众人预想中的沮丧或愤怒。 “我没觉得被打败了。” 李向东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我只是在想,怎么把证据,从那片芯片里挖出来,摆到他们面前。” …… 招待所的房间,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亮。 李向东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他拒绝了陈岩安排的晚餐,也谢绝了苏晴想要帮忙的请求。 他需要绝对的安静。 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没有电脑,没有仪器,甚至连一张草稿纸都没有。 只有一片从实验室里带回来的,被科学宣判为完美的晶圆。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诡异的七彩流光。 李向东坐在桌前,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连同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在这一刻被意识剥离。 他的精神力,像一根无形的探针,以前所未有的专注,缓缓沉入面前那片小小的硅片之中。 这一次,他不再是去聆听那首宏大的“交响乐”。 他要拆解它。 他要去分辨构成这首乐章的,每一个最微小的音符。 轰! 亿万个晶体管的开合声,在一瞬间涌入他的脑海。 那不再是悦耳的旋律,而是亿万颗星辰同时诞生又同时寂灭的,混沌的轰鸣。 数据流像一条条奔涌不息的银河,携带着无法想象的信息量,疯狂冲刷着他的感知。 普通人的精神,在这种级别的冲击下,会在千分之一秒内彻底崩溃,变成一个白痴。 李向东的太阳穴,青筋暴起。 他强行稳住自己的意识,不让它在这片信息的海洋里被冲散。 过滤! 他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他调动起前世作为顶尖工程师,对芯片底层架构的所有理解。 那些正常的逻辑运算,那些标准的数据传输,那些服务于芯片性能的和谐共振…… 所有这一切,都被他的意识强行定义为——背景白噪音。 屏蔽! 世界,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奔涌的银河,那亿万颗闪烁的星辰,都褪去了声音,变成了无声的默片。 只剩下它。 那个极其微弱,却又尖锐得刺穿灵魂的——杂音。 它不再被掩盖在宏大的交响乐之下。 它清晰地,孤零零地,在他的感知世界里,以一种极具规律的频率,响着。 滴……滴……滴…… 像一枚被激活了,却又没有设定引爆时间的炸弹。 找到了! 李向东的精神力,化作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沿着这丝杂音的轨迹,向着它的源头,疯狂追溯而去! 他穿过一层层复杂的逻辑门,越过一个个标准的运算单元。 他终于抵达了源头。 那不是一个具体的指令。 它甚至不是一段成型的代码。 它是一套被伪装得天衣无缝的,条件判断逻辑。 它就像一个潜伏在系统最深处的,休眠的哨兵。 它什么都不做。 它不影响任何性能,不产生任何错误。 它只是在等待。 等待一个特定的,由无数个看似毫无意义的外部输入信号,组合而成的“钥匙”。 一旦钥匙出现。 这套条件判断逻辑就会被激活。 它会像一个忠诚的仆人,打开一扇隐藏在亿万个晶体管深处的,通往地狱的大门。 门后,才是真正被固化在硬件里的,恶意的代码。 “硅剑”的剑刃。 时间,在绝对的安静中流逝。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李向东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高强度的精神力集中,像一台抽水机,疯狂榨取着他的生命力。 一滴。 两滴。 温热的液体,从他的鼻腔中缓缓流下,滴落在深色的裤子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他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 然而。 他紧闭的双眼中,却陡然闪过一抹堪称兴奋的光芒。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那个后门的逻辑漏洞! 这个后门的设计者,是个绝对的天才。 他考虑到了所有的检测手段。 为了让这个后门在任何逻辑扫描中都无法被发现,他给它设置了一套极其聪明的伪装。 那就是,当这个后门面对一段特定的,极不寻常的,包含了大量乱码和矛盾指令的疯狂代码时,它必须做出一种无害化的响应。 它必须忽略这些错误指令,保证芯片不会报错,不会死机。 这种忽略,这种对错误的宽容,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因为一个正常的、健康的芯片,在遇到这种垃圾代码时,唯一的反应就是——报错!或者直接崩溃! 只有这个心里有鬼的后门,才会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李向东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笔和一张空白的报告纸。 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笔。 但他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纸上飞快地书写起来。 他写下的,不是严谨的科学公式,也不是清晰的逻辑分析。 那是一段由各种乱码、冲突的函数调用、以及看似矛盾的底层指令,所构成的,匪夷所思的测试代码。 那一行行的代码,在任何一个程序员看来,都像是精神病人的呓语。 是垃圾。 是错误。 是足以让任何编译器都发出尖锐警报的,彻头彻尾的疯狂。 然而,李向东的嘴角,却咧开了一个疲惫至极,却又充满了胜利喜悦的弧度。 他找到了。 这串疯狂的代码,就是引爆那个魔鬼的,唯一钥匙。 第142章 屠龙的胆气 会议室里的空气,沉闷得像一块凝固的铅。 高华坐在首位,面前摊着那份完美的检测报告。 他身边的核心专家们,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试图重新振作的勉强。 他们正在讨论,如何将项目从昨夜那场荒谬的闹剧中,拉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 “我认为,我们应该立刻整理数据,向上级汇报阶段性成果……” “对,不能再拖了,时间不等人。至于李顾问那边,我看就是精神压力太大……” “砰。”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室内脆弱的平衡。 所有交谈戛然而止。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李向东走了进来。 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干裂,眼眶下是浓重的青黑色。 可他的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像两簇在黑夜里燃烧的,幽冷的火焰。 陈岩和苏晴紧随其后,一左一右,如同两尊沉默的护法。 整个会议室,安静得能听到电流的嗡鸣。 李向东没有理会任何人投来的复杂视线。 他径直走到长条会议桌的尽头,走到高华的面前。 一张写满了字的报告纸,被他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纸张的边缘,还带着一丝未干的,暗红色的印记。 “高总工。” 李向东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 “这是我的,最终测试方案。” 高华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盯着那张纸,又抬头看了看李向东,眼神中充满了审视与戒备。 他没有伸手,只是对身旁软件组的负责人,一个戴着金丝眼镜、名叫钱文博的严谨中年人,示意了一下。 钱文博点点头,拿起那张纸。 他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紧紧锁了起来。 第二眼,他脸上的表情从专业性的审慎,变成了无法掩饰的错愕。 第三眼,他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竟控制不住地,失声笑了出来。 “噗嗤……” 笑声在死寂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高总工。” 钱文博扶了扶眼镜,将那张纸举起来,像是在展示一件荒诞的艺术品。 “这不是代码。” “这是对我们呕心沥血造出的这颗处理器的,一种极致的侮辱!” 他转向李向东,语气中充满了属于顶尖程序员的傲慢与愤怒。 “你知道你写的是什么吗?” “自相矛盾的指令集!同时要求一个寄存器既读又写!” “指向不存在的内存地址!会导致系统瞬间崩溃!” “还有这个,无限制的递归调用!你是想让芯片在零点零一秒内,就因为过载而瞬间烧毁吗?” 他每说一句,会议室里其他专家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当他说完,整个房间已经充满了愤怒的低语。 “疯了!他彻底疯了!” “这是蓄意破坏!他想毁掉我们唯一一批合格的晶圆!” 一位负责硬件的老专家痛心疾首地看着李向东,摇着头。 “小李同志,你之前帮我们找到问题,我们都感谢你。但现在,你这是在做什么?这跟拿一把锤子,直接砸在芯片上,有什么区别?” 斥责声,质疑声,失望的叹息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潮水般要将中间那三道身影淹没。 苏晴的身体绷得笔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她看不懂那段代码,但她看得懂钱文博脸上的表情。 科学,再一次,站在了李向东的对立面。 可她没有后退。 李向东对周围的声浪充耳不闻。 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像一把锥子,牢牢钉在高华的脸上。 “高总工。” 他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全场瞬间安静。 “一段健康的程序,在遇到这种垃圾代码时,会立刻报错,甚至崩溃。” “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但一个心里有鬼的程序,一个被植入了‘硅剑’的后门,为了隐藏自己,它最高优先级的指令,就是自我保全。” “所以,它不会报错。” 李向东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在宣读一份来自深渊的判词。 “它会试图去兼容这些错误,去忽略这些矛盾,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种沉默,就是它存在的,唯一证据。” 钱文博立刻反驳:“一派胡言!这根本没有任何理论依据!是你的凭空猜想!” “对!这不科学!” 李向东没有理他。 他向前踏了一步,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高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谦逊的技术顾问。 他像一个把自己所有筹码都推上赌桌的统帅,发起了最后的决战。 “高总工。” “我,李向东,以我的人格。” “以我的团队。” “以及我未来,在共和国科技界的一切声誉,做担保。”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就用这段代码,进行最后一次测试。” “如果芯片烧了,或者什么都没发生,证明我是错的。” “我们三个,立刻滚出研究所,并承担一切责任,递交报告,承认是我们蓄意干扰破坏龙芯工程。” “从此,销声匿迹。” 这已经不是技术探讨。 这是军令状。 是用一个人的前途,一个团队的命运,赌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可能性。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李向东身上那股决绝到疯狂的气势,震慑住了。 陈岩默默地上前一步,与李向东并肩而立,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高华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 李向东那近乎神迹的“拖拉机式维修”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回。 那个用手指捻油,用普通扳手就解决了世界级难题的年轻人。 那个平静地宣告“可以测试了”的自信身影。 这一切,与眼前这个拿着一纸疯狂代码,赌上一切的偏执狂,重叠在了一起。 理智在疯狂地尖叫,告诉他这是荒谬的,是拿国家最重要的项目开玩笑。 可他的直觉,他内心深处那点被李向东亲手点燃的,名为“奇迹”的火苗,却在颤抖着,不愿熄灭。 怀疑。 挣扎。 天人交战。 他看到自己团队成员脸上那恳求、愤怒、不解的表情。 他又看到李向东那双燃烧着火焰的,不容置喙的眼睛。 如果…… 如果他是对的呢? 如果放任这批“完美”的芯片流出去,安装到国家的每一套国防系统里…… 那个后果,他不敢想。 高华猛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他眼中的所有挣扎与犹豫,都已被一种豁出去的,近乎毁灭的疯狂所取代。 “啪!” 他一巴掌,狠狠拍在了桌子上! 实木的会议桌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 高华豁然起身,带倒的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 “好!” 他死死盯着李向东,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反射着一种赌徒般的光芒。 “我就再陪你疯一次!” 他猛地转向身后那群目瞪口呆的专家,用尽全身力气,咆哮出声。 “我们造的是龙的芯片,就要有屠龙的胆气!” “哪怕要面对的,是一头我们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恶龙!” 他一把抓起桌上那张写着疯狂代码的纸,高高举起。 “测!” “通知全研究所!一小时后,在核心车间,进行最终公开测试!” “让所有人都来见证!” “见证我们是创造了奇迹,还是见证一个骗局的灰飞烟灭!” 高华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如果失败,后果,如他所说!” 第143章 寂静的处刑 核心无尘车间。 这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温度和声音,只剩下一种能将人骨头冻裂的肃杀。 研究所里,几乎所有够资格佩戴最高权限通行证的人,都来了。 他们挤满了玻璃观察区的每一个角落,像是在等待一场世纪审判的陪审团。 人群中,甚至能看到几个面孔陌生的中年人,他们衣着朴素,但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场,让周围的专家们都下意识地与他们保持着距离。 是闻讯赶来的上级领导。 高华站在控制台的最前方。 他一夜未眠,双眼布满了血丝,但脊梁却挺得笔直,像一杆即将被风暴折断的标枪。 他身后的钱文博,以及所有核心专家,都表情凝重地站着,一言不发。 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一片全新的、完美无瑕的测试晶圆,被机械臂庄重地夹起,缓缓放入了光刻机的测试模块中。 所有的镜头,都对准了主监控屏幕。 李向东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穿过一道道或轻蔑,或同情,或愤怒的视线,径直走到了位于控制台一侧的独立输入端前。 他没有看任何人,神情平静得像是一汪古井。 然后,他抬起手,开始输入。 一个字符。 又一个字符。 那段被钱文博斥为“对处理器的极致侮辱”的魔鬼代码,在他的指尖下,被一个一个,清晰无比地敲进了系统。 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稳定。 仿佛他输入的不是一行行垃圾,而是一篇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圣谕。 人群中,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如同潮湿角落里滋生的霉菌,开始蔓延。 “看,他真的敢输进去。” 一个年轻研究员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 “这是疯子,这是在谋杀我们唯一的成果。” “高总工……这次怕是真的要晚节不保了。” 这些声音,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在苏晴的耳膜上。 她站在陈岩身边,双手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的边缘泛着苍白。 代码输入完毕。 李向东按下了确认键,然后退后一步,站回了陈岩和苏晴的身边,重新变成了那个沉默的旁观者。 他做完了他该做的一切。 剩下的,交给命运。 或者说,交给那个被他找到的,潜伏在芯片深处的魔鬼。 高华闭上眼,再睁开,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属于总工程师的,绝对的冷静。 他伸出手,越过无数复杂的按钮,将食指,悬停在了那个红色的,代表着最终启动的圆形按钮之上。 整个车间,落针可闻。 他按了下去。 “测试开始!” 他的声音,通过广播,清晰地传遍了车间的每一个角落。 主屏幕上,数据流瞬间被激活,像一道绿色的瀑布,向下疯狂滚动。 一秒。 两秒。 十秒。 芯片的温度曲线,平稳得像一条直线。 功耗波动,几乎为零。 逻辑单元响应速度,稳定在峰值。 所有指标,都在一个完美的、代表着绝对健康的绿色安全区间内,轻微地跳动着。 一切正常。 正常得令人绝望。 观察区里,压抑的气氛开始松动。 嘲讽声,渐渐大了起来。 软件组的负责人钱文博,嘴角已经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胜利者的冷笑。 他身边的几位专家,开始控制不住地轻轻摇头,看向高华背影的眼神,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失望与惋惜。 那个曾经带领他们创造奇迹的领路人,终究还是被一个年轻人的胡言乱语,带进了沟里。 苏晴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 她死死盯着屏幕上那片完美的绿色,感觉自己的科学信仰,正在被这片绿色,无情地碾碎。 只有陈岩,像一尊铁塔,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仿佛随时准备应对另一场战斗。 高华的脸色,正在一点一点地,从涨红,变为铁青。 他那双因为疯狂而燃烧的眼睛,此刻正一点一点地,被冰冷的现实所熄灭。 他握紧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 他已经准备好,宣布那个他此生最耻辱的结果。 主屏幕的右下角,测试倒计时,无情地跳动着。 【10】 【9】 【8】 数据流依然平稳如初,像一条温顺的河流。 那颗芯片,正在以一种堪称完美的姿态,高效地执行着那段足以逼疯任何处理器的“垃圾代码”。 它没有报错。 它没有崩溃。 它甚至连一点点的性能抖动都没有。 它像一个胸怀宽广的圣人,包容了所有的错误与荒谬。 又像是在用这种极致的完美,无声地嘲笑着李向东的无知与狂妄。 【3】 【2】 【1】 …… 【0】 时间到。 屏幕中央,弹出一个绿色的、巨大的对话框,上面的字体清晰而刺眼: 【测试完成,所有参数正常】 【结论:样本完美】 嗡—— 全场哗然。 压抑到极点的气氛,在这一刻彻底引爆。 但那不是成功的欢呼。 而是一种混合着嘲笑、叹息、以及闹剧终于收场的疲惫。 “我就说吧,什么事都没有。” “唉,浪费了整整一个上午……” 一名之前被李向东的“拖拉机维修法”震惊过的年轻研究员,此刻脸上写满了失望,他转头对身边的同伴,用一种盖棺定论的语气,轻声说道: “我看见了,奇迹没有发生。”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高华紧绷的神经。 他缓缓地,抬起了那只仿佛有千斤重的手。 他张开了嘴,准备用尽全身的力气,宣布那个他亲手批准的,荒诞测试的失败。 宣布李向东和他的团队,从这一刻起,从龙芯工程里,彻底出局。 然而。 就在他即将开口。 就在钱文博的脸上,笑容已经彻底绽放。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这场荒唐的闹剧,已经画上句号的那一刹那。 异变,陡生! 第144章 魔鬼的签名 高华的嘴唇,已经微微张开。 那个代表着驱逐与失败的音节,就在他的喉咙深处,即将冲破而出。 他甚至能预感到,当他说出那个字后,全场会响起怎样一种如释重负的松气声,以及投向李向东那三人的,毫不掩饰的鄙夷。 他身后的钱文博,嘴角那抹属于胜利者的冷笑,已经扬到了最大。 他几乎要忍不住开口,用最专业的术语,来点评这场由一个外行主导的,何其荒谬的科学闹剧。 那个断言“奇迹没有发生”的年轻研究员,正准备和同伴分享自己对科学严谨性的深刻见解。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然而。 就在高华的嘴唇,即将碰触,发出那个“失”字的前零点一秒。 异变。 陡生! 主屏幕上,那个巨大而刺眼的绿色对话框——【测试完成,所有参数正常】。 它的正中央,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像素点。 一个,鲜红色的像素点。 像一滴血,滴在了洁白无瑕的宣纸上。 紧接着。 嘀。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尖锐得足以刺穿耳膜的电子音,从测试模块内部,清晰地传了出来。 那声音,不像是警报。 更像是一颗正常跳动的心脏,被瞬间捏爆后,发出的最后悲鸣。 下一瞬。 轰! 屏幕上那个绿色的对话框,仿佛被那滴血瞬间感染,从中心开始,蛛网般的裂纹疯狂蔓延! 雪花点,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瞬间吞噬了所有的绿色。 整个屏幕,陷入了死一般的漆黑。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全场所有即将发出的声音,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掐住了喉咙。 钱文博脸上的笑容,僵在了那里。 那些准备交头接耳的人,动作凝固在了半空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又被压缩。 万籁俱寂。 然后。 那片漆黑的屏幕,猛地亮起! 没有缓冲。 没有预兆。 一道血红色的瀑布,从屏幕顶端,奔涌而下! 一行行由无数个看不懂的字符组成的,疯狂滚动的乱码,彻底占据了整个屏幕,将整个无尘车间,都映照成了一片地狱般的血色!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嘲笑声,叹息声,议论声……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片妖异的红光面前,灰飞烟灭。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玻璃。 每一个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术的木偶,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死死地盯着那片疯狂滚动的血色瀑布,大脑一片空白。 那个刚刚还一脸失望的年轻研究员,此刻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上的血色,比车间里的红光,褪得还要快。 那几位闻讯赶来的上级领导,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失望,瞬间凝固成了钢铁般的严肃。 他们死死盯着屏幕,眼神锐利如刀。 在这片能让时间都静止的死寂中。 只有一个人动了。 苏晴! 她猛地向前冲去,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急促而清脆的声响,像是在这片死寂中,敲响了反击的战鼓! 她一把推开挡在控制台前,已经完全石化的钱文博,整个人几乎扑在了键盘上。 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恐惧与慌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混杂着狂热与不敢置信的璀璨光芒!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化作了一道道残影,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一行行追踪指令,被她以惊人的速度敲入系统。 “不是乱码!” 苏晴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又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车间。 “这不是错误!这不是系统崩溃!” 她猛地抬起头,血色的光映照在她苍白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像一个手握真理的女武神。 “这是一段被激活的底层指令!它被固化在了硬件里!它在……它在尝试连接一个外部网络端口!” 这句话,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现场每一个专家的心脏上! 钱文博的身体剧烈一晃,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 端口? 外部网络端口? 怎么可能!为了绝对安全,龙芯工程的所有测试系统,都是纯粹的物理内网!根本不存在任何连接外部的可能! “天啊!” 苏晴的惊呼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颠覆认知的骇然。 “这个端口协议……这个端口协议,根本不是我们设计的!” 铁证如山! 这四个字,化作一道九天惊雷,在每一个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后门! 那个被李向东反复提及,却被他们所有人斥为“偏执狂的呓语”的后门,真的存在! 李向东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没有疯! 疯的是他们!是他们这些抱着所谓科学的傲慢,对眼前的真相视而不见的,可怜虫! 高华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身旁的控制台,冰冷的金属触感,才让他没有当场倒下。 他缓缓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转过头。 他的视线,越过那片血红色的屏幕,越过一张张呆滞惊骇的面孔,最终,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平静得像是一座山峰的年轻人身上。 李向东。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复仇的快感。 仿佛眼前这惊天动地的一幕,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高华看着他,眼神中所有的情绪——愤怒、怀疑、失望、决绝——都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庞大,更复杂的情感,彻底冲垮、碾碎。 那是震撼。 是颠覆。 是面对一种超越了自己认知体系的未知力量时,油然而生的……敬畏。 “不……” 一声充满了绝望与崩溃的呻吟,从地上响起。 是钱文博。 这位软件组的负责人,龙芯工程最顶尖的程序员。 此刻,他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像被抽了筋一样,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他失魂落魄地望着那片血红色的屏幕,嘴里不断地,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 “不可能……这不科学……” “我的算法是完美的……检测程序不可能出错……” “这不可能……” 他的科学观。 他引以为傲的整个知识体系。 他作为顶尖科学家的尊严与骄傲。 在这一刻,被那片疯狂滚动的红色代码,击得粉碎。 就在这时。 苏晴的解读,还在继续。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行指令,屏幕上那血红色的瀑布,骤然停止。 所有乱码的末尾,最后一行字符,被强行解密,翻译成了一行清晰的,却又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地址。 苏晴指着那行地址,用尽全身的力气,失声喊道: “看!” “这串乱码的末尾,解密出来是一个网络协议地址!” 她的声音顿住,仿佛看到了魔鬼的签名。 “它指向了……一个加密的网络协议地址!” 第145章 胜利的杂音 那一行解密出来的地址,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车间里每一个人的视网膜上。 物理内网。 绝对隔离。 这八个字,是龙芯工程安全体系的基石,是所有人信仰的铜墙铁壁。 可现在,这堵墙,被那行血红色的地址,从内部,砸出了一个通往未知深渊的窟窿。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彻底的死寂。 空气中,只剩下几十道粗重、压抑、仿佛濒死般的喘息声。 那是信仰崩塌的声音。 瘫坐在地上的钱文博,这位软件组的负责人,双眼失神地望着屏幕,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引以为傲的完美算法,他亲手构建的检测程序,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以为自己在守护圣殿。 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只是在给魔鬼,擦拭王座。 观察区里,那几位始终面色沉静的上级领导,此刻的脸色,已经严肃到了极点。 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难以掩饰的后怕。 如果不是李向东。 如果不是这个年轻人以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将所有人的脸,都按在了这残酷的真相面前…… 后果,不堪设想。 人群的视线,开始不自觉地,缓缓地,从那片血红的屏幕上移开。 然后,像被一块无形的磁铁所吸引,汇聚到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平静得不像话的年轻人身上。 那一道道视线里,再也没有了轻蔑。 没有了嘲讽。 更没有了同情。 有的,只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不解、以及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恐惧。 他们看着李向东,就像原始部落的土著,在仰望一位从天而降,手握雷霆的神祇。 高华的身体,停止了摇晃。 他缓缓地,松开了抓住控制台,已经捏得发白的手指。 他没有再看那片屏幕。 也没有理会瘫倒在地的钱文博。 他只是转过身,迈开了脚步。 一步。 又一步。 他的步伐很慢,很沉。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那被击得粉碎的骄傲之上。 坚硬的地面,仿佛变成了流沙,要将他吞噬。 他穿过那些已经完全石化的专家,穿过那些为他让开道路的人群,最终,走到了李向东的面前。 两人相距三步。 整个车间,安静得能听到设备冷却风扇的低沉嗡鸣。 在全场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 高华。 这位华夏半导体领域的泰斗,这位刚刚还准备将李向东彻底驱逐的总工程师。 缓缓地,弯下了他那从未向任何人弯下过的,笔直的脊梁。 九十度。 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深深的鞠躬。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花白的头发,在车间血红色的光芒下,显得格外刺眼。 陈岩站在李向东身侧,看着这一幕,默默挺直了胸膛。 苏晴的眼中,瞬间涌上一层水雾,她用手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李顾问。” 高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却又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我错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 却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缓缓直起身子,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李向东。 眼神里,所有的审视、傲慢、挣扎,都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混杂着后怕与敬畏的复杂情绪。 “是我,用我的无知和傲慢,差点把‘龙芯工程’,推向了真正的深渊。”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每一个专家的心上。 “科学,是严谨的。” 高华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可我忘了,再严谨的科学,也是由人来执行的。而人心,恰恰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科学的东西。” 说完,他不再多言。 他猛地转身,那股属于总工程师的,雷厉风行的铁血气势,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只是这一次,他的命令,不再带有任何的傲慢。 “陈队长!” “在!” 陈岩上前一步,声音洪亮。 “立刻封锁现场!控制所有核心测试人员!” 高华的目光如刀,扫过那群脸色煞白的软件组专家。 “我要知道,这段代码,是谁写的!这个后门,是谁放进去的!” “是!” 陈岩没有丝毫犹豫,一个手势,他带来的几个便衣人员,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第一时间控制住了瘫软在地的钱文博,以及另外几名核心软件工程师。 行动,快如闪电。 不到半小时。 在一间被临时征用的审讯室里,一个名叫王磊的,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软件工程师,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交代了一切。 和物理破坏的赵杰一样,他也是因为在海外欠下了巨额赌债,被境外势力抓住把柄,逼迫他在芯片的底层硬件逻辑中,植入了这段伪装成冗余保护代码的“硅剑”后门。 那个被他藏在键盘夹层里的微型胶卷,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人赃并获的消息传回车间。 整个研究所,爆发出了一阵压抑许久的,劫后余生般的欢呼。 危机,似乎解除了。 高华亲自指挥,删除了那批问题晶圆的所有数据,并下令将所有成品,就地物理销毁。 看着那些耗费了无数心血的晶圆被彻底碾碎,专家们脸上虽然心痛,但更多的是庆幸。 他们亲手扼杀了一个魔鬼。 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时。 李向东却悄然后退一步,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将自己的感知,像一张无形的网,慢慢地,铺满了整个研究所。 他听到了。 听到了那片血色屏幕消失后,仪器恢复正常的平稳心跳。 听到了专家们如释重负的呼吸声。 听到了高华下达指令时,那如释重负的决绝。 听到了陈岩抓捕犯人时,那干净利落的脚步声。 一切,都像是暴风雨过后,回归了平静与和谐。 这是一首,由胜利与希望谱写的,昂扬的交响乐。 但是…… 李向东的眉头,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几不可见地,轻轻皱了一下。 在这片宏大而和谐的交响乐最底层。 在所有人都听不见的,最细微的背景音里。 他似乎,还听到了一个极其微弱的,不属于这首乐曲的……杂音。 它不是尖锐而恶毒的嘶鸣。 而是一种更隐蔽,更深沉,仿佛与整个环境融为一体的,一丝极不协调的……低语。 李向东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睁开眼,平静地看着眼前欢呼的人群,眼神深邃如海。 第146章 烟幕下的匕首 庆功的喧闹声早已散去。 夜,深得像一潭化不开的浓墨。 招待所的房间里,陈岩和苏晴脸上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放松。 他们刚刚亲眼见证了内鬼被抓,见证了那枚致命的后门被彻底曝光。 危机,已经解除。 然而,李向东却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在不大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他没有开灯。 窗外路灯投进来的微光,将他焦躁的身影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向东,别走了。” 苏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心疼。 “都结束了。王磊已经全部交代,人赃并获。” 陈岩也靠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 “是啊,小子。这次你立的是天功。高华那老家伙,估计这会儿正写请功报告呢。你就不能歇会儿?” 李向东的脚步,猛地停下。 他转过身,站在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不。” 一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冰冷而坚硬。 “没有结束。”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走了温度。 苏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陈岩夹着烟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烟头的火星明灭不定。 “我们抓住的,很可能只是第二只替罪羊。” 李向东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钉子,狠狠楔入了陈岩和苏晴的心脏。 “你在说什么?” 苏晴第一个站了起来,她的眉头微蹙,眼中充满了不解。 “王磊植入的硬件后门,证据确凿。他自己也供认不讳。这怎么会是替罪羊?” 她是一个科学家。 她相信逻辑,相信证据链。 而现在,所有的证据,都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陈岩没有说话,但他缓缓将烟按熄在烟灰缸里,身体坐直,那股属于行动队长的锐利气息,重新笼罩了他。 他看着李向东,沉声问道。 “理由。” 李向东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桌边,拿起一个茶杯,又放下。 然后,他将桌上的三个茶杯,一字排开。 “我们来复盘。”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但这种平静之下,却涌动着一股让人心悸的暗流。 “整件事,从我们踏入研究所开始,一共出现了两个‘鬼’。” 他指着第一个茶杯。 “第一个,赵杰。在蔡司镜头和工件台上搞物理破坏的维修工。他的手段,怎么说呢,很蠢。” “蠢到,就像是生怕我们发现不了。” 李向东的视线转向苏晴。 “一个纳米级的光刻机,他用多拧一分力这种宏观手段去破坏。这就像试图用一把铁锤,去修改电脑芯片里的代码。能造成破坏,但破绽百出,极其粗糙。” 苏晴立刻明白了。 “他的破坏手法,更像是一种拖延和干扰,而不是致命一击。” “没错。” 李向东的指尖,敲了敲代表赵杰的第一个茶杯。 “他就是第一只替罪羊。一个被推出来,吸引我们全部注意力的靶子。如果我们当时抓住了他,就以为大功告成,那我们就会带着一个藏着‘硅剑’的完美芯片,敲锣打鼓地回去报喜。” 陈岩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这个逻辑,他完全认同。 李向东的手指,滑向了第二个茶杯。 “第二个,王磊。植入后门的软件工程师。他的手段,堪称绝顶高明。” “他利用了所有人的思维盲区。将一个硬件后门,伪装成冗余代码,深埋在芯片的物理结构里。如果不是用那种自杀式的疯狂代码去撞,我们永远也发现不了。” 李向东的手指,在第二个茶杯上,重重一点。 “他,就是烟幕。” “烟幕?” 苏晴喃喃自语,她似乎抓住了什么,但那层窗户纸,还未捅破。 “对,烟幕!” 李向东的声音陡然提高。 “一个如此高明、如此隐蔽、如此致命的后门。它就像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耀眼到足以让所有人都忽略掉,夜空本身!” 他看着陷入沉思的陈岩和苏晴,一字一句地说道。 “敌人,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安排了两层陷阱,两个替罪羊。他们的目标,真的只是为了植入一个不知道猴年马月才会被激活的后门吗?” “不。他们有两个目标。” “第一,拖延我们的研发进度,最好是让项目直接下马。这一点,赵杰的物理破坏,差点就做到了。” “第二。” 李向东的眼中,闪过一道冰冷的光。 “在我们最核心的技术上,开一个能稳定窃取情报的通道!” 陈岩的身体猛地一震,他豁然抬头,死死盯着李向东。 “你的意思是……” “软件后门,是用来窃取未来的情报。但他们更需要的,是现在的情报!” 李向东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房间里炸响。 “一个高科技的软件后门,是用来掩盖一个低科技的物理犯罪,最好的烟幕!” “物理犯罪……” 苏晴的嘴唇微微张开,一个让她遍体生寒的词,从她口中吐出。 “盗窃。” 轰! 真相的轮廓,在这一刻,彻底浮现。 陈岩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 “妈的!”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天衣无缝……真是天衣无缝的计划!” 他瞬间想通了所有关节。 用一个几乎不可能被发现的物理破坏,来拖延时间,制造混乱。 再用一个惊天动地的软件后门,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抓住了最终的黑手,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彻底放松警惕。 而真正的匕首,就在这片烟幕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偷走了他们最宝贵的东西。 “他们偷了什么?” 陈岩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颤抖。 苏晴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参数!” “我们刚刚成功测试的那批晶圆……所有的最终校准参数!工艺流程!” 这些东西。 任何一样流出去,都足以让“龙芯工程”的优势,荡然无存。 甚至,会让敌人精准地,找到克制我们的方法。 那比项目下马,更加可怕!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三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胜利的喜悦,在残酷的真相面前,被撕得粉碎。 他们以为自己扼杀了一个魔鬼。 没想到,只是扯下了一张魔鬼的面具。 而真正的魔鬼,正带着窃取的胜利果实,藏在暗处,嘲笑他们的愚蠢。 良久。 陈岩抬起头,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所有的震惊和后怕,都化作了钢铁般的决绝。 “不能上报。”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现在,我们不知道研究所里,还有没有第三个,第四个鬼。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打草惊蛇。” 他看向李向东和苏晴,眼神锐利如刀。 “从现在开始,庆功宴继续开。对王磊的审讯,继续进行。我们要做出大功告成的样子,让所有人都相信,我们赢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暗地里,我们三个,成立一个秘密调查小组。” 陈岩看着李向东,将他之前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奉还。 “那个真正的鬼,还藏在研究所里。他以为自己赢了,现在,一定是他最放松警惕的时候。” “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他,从那群欢呼的人里面,给我揪出来。” 第147章 废液管里的回响 凌晨三点。 铅化玻璃门在一声轻响后,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 李向东的影子先行一步,贴着门框闪了进去。 苏晴紧随其后,反手将门合拢。 整个世界,瞬间被设备运转的低沉心跳声填满。 这里是禁区中的禁区。 但陈岩已经为他们清空了道路,所有的监控和警报,都在此刻为他们沉睡。 苏晴脱下外套,里面是早就换好的白色无尘服。她将另一套递给李向东,声音压得极低,却藏不住那份紧绷。 “我们只有两个小时。” 李向东接过衣服,一言不发地迅速套上。 他的脸上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只有他自己清楚,这片水面之下,是何等滔天的风暴。 鬼,还在这里。 那个窃取了胜利果实的真正黑手,就藏在这片由无数顶尖专家构成的庞大集体中。 他留下的痕迹,也一定还残留在这个车间的某个角落。 李向东缓缓合上双眼。 无形的感知,开始扩张,试图覆盖整个庞大的车间。 下一秒。 轰! 整个宇宙的喧嚣,毫无征兆地灌进了他的脑海! 头顶,中央空调与空气过滤系统发出永不停歇的咆哮,是巨人的呼吸。 墙壁内,超纯水管道里,水流正高速冲刷着管壁,是万千条细蛇在嘶鸣。 远处,十几台待机的蚀刻机,内部的伺服电机维持着低频的震动,是蛰伏的蜂群。 脚下,防静电地板传来高频的颤栗,是整栋大楼对抗地心引力的骨骼在呻吟。 气流,水流,电流,机械的脉搏…… 无数种声音,无数种“心跳”,汇聚成一片信息的汪洋,瞬间将他的意识彻底冲垮、撕碎。 他成了一个试图在山崩地裂中,分辨出某一颗石子滚落轨迹的疯子。 徒劳。 且愚蠢。 李向东的脸色,一瞬间血色尽褪。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额角炸出细密的冷汗。 “向东!” 苏晴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异样,一步窜过去,扶住了他的胳膊。 “别硬撑!信息量太大了!” 李向东没有睁眼,只是艰难地喘着粗气,字句从牙缝里挤出来。 “分区。” “带我……分区走。” 苏晴心头一紧,立刻明白了。 她搀着李向东,搀着一个随时可能报废的精密仪器,快步走到车间的第一个功能区。 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像一把手术刀,开始为他切割这片混乱的海洋。 “光刻区。核心是那台光刻机,我们刚用过。旁边是涂胶显影设备,给硅片上光刻胶的。” 李向东的眉头拧成了死结。 他强行将自己的感知,从整个车间的宏大交响中撕扯出来,聚焦在苏晴所指的这片区域。 噪音在减弱。 但依旧庞杂得令人作呕。 光刻机的镜头组在呼吸,工件台在沉睡,机械臂的关节里,润滑油在安静地流淌。 一切正常。 正常得可怕。 没有异常。 “下一个。” 李向东的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掩盖不住的虚弱。 苏晴不再多问,扶着他走向下一个区域。 “蚀刻区。用等离子体或者化学试剂,腐蚀掉不要的部分。那几台科林研发的设备,真空泵是这里最大的噪音源。” 李向东再次集中精神。 他屏蔽掉真空泵那怪兽心跳般的轰鸣,仔细分辨每一台机器内部的细微声音。 还是没有。 一切都井然有序。 时间,一分一秒地烧灼着神经。 检测区。 清洗区。 离子注入区。 苏晴的声音,是一条救命的绳索,牵引着李向东的意识,在这片信息的海洋里艰难航行。 而李向东的脸色,也一寸寸地,变得灰白。 汗水浸透了他额前的头发,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地轻颤。 这种极限操作,对他精神力的消耗,是毁灭性的。 这无异于让一台算盘,去处理整个国家天文台的数据。 过载。 是唯一的结局。 当他们走到最后一个区域——封装测试区时,李向东的脚步一个踉跄,整个人朝着地面栽去。 “向东!停下!快停下!” 苏晴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哭腔。 她再也绷不住了,双手死死抓住李向东的肩膀,想把他从那种自毁式的状态中摇醒。 “不找了!肯定还有别的办法!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李向东没有回答。 他只是固执地摇着头,试图推开苏晴,将最后的精神力,投向那几台封装设备。 就在这时。 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他鼻腔中涌了出来。 嘀嗒。 一滴。 又一滴。 鲜红的血,滴落在纯白的无尘服上。 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刺眼,又触目惊心。 “向东!” 苏晴的尖叫,在空旷的车间里,显得那么无助。 她彻底崩溃了,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死死抱住李向东摇摇欲坠的身体,用自己的手帕,慌乱地去堵那不断涌出的鼻血。 “我求求你!停下!我们回去!我们现在就回去!” 泪水,决堤而出。 李向东的意识,在这一刻,已经濒临涣散。 失血和精神力的透支,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世界的嗡鸣声,都在迅速远去。 要失败了吗? 那个鬼,就要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带着胜利的果实,全身而退? 不甘心。 强烈的不甘,是一根烧红的钢针,死死钉住了他即将飘散的意识。 在他身体即将彻底倒下的瞬间,他的右手为了寻找支撑点,下意识地,重重按在了身旁一根半人高的、毫不起眼的金属管道上。 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就在这一刻。 就在他精神力最薄弱,意识最混乱,所有防御都已卸下的一刻。 一个,极其微弱的。 一个,与周围所有机械的、物理的、电子的声音都截然不同的。 一个,充满了化学记忆的异质回响。 像黑夜中的一点磷火。 悄无声息地,穿透了那片信息的狂风暴雨,轻轻地,撞进了他的脑海深处。 轰! 李向东的身体,猛地一僵。 那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一个点! 找到了! “滚开!” 一声沙哑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炸开。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推开怀中满脸泪水的苏晴。 他不管还在流淌的鼻血,双手如同铁钳,死死地按住了那根管道! 所有残存的精神力,在这一刻,被他毫无保留地,凝聚成一根尖锐的探针,狠狠刺了进去! 清晰了。 那个不属于这里的声音,终于清晰了! 那不是机械的悲鸣。 那是一种化学试剂,在与另一种不该出现的物质发生反应后,留下的,充满了怨念的……残响! 他成功了。 他在这片信息的汪洋大海中,捞出了那根,所有人都看不见的,绣花针。 李向东的身体,再也撑不住,沿着冰冷的管道,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了地上。 他的身体,虚弱得像风中残烛。 但他的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是两颗在黑夜中被重新点燃的,不屈的星辰。 他抬起手指,指着那根看似平平无奇的管道,对着眼前满脸泪水与惊骇的苏晴,用嘶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出了那句,足以颠覆一切的话。 “秘密……” “不在于他们……造了什么……”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虚弱,却又无比狰狞的笑容。 “而在于……他们扔掉了什么。” 第148章 邮戳 招待所的房间里,空气凝固得像一块铅。 陈岩将最后一根烟蒂狠狠碾进烟灰缸,站起身,焦躁地来回踱步。 苏晴用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擦去李向东脸上残留的血迹,她的手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李向东靠在沙发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但那双眼睛,却已经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我没事。” 他开口,声音有些虚弱,却异常清晰,阻止了苏晴还想说什么的动作。 他抬起眼,看向陈岩。 “在那根管道里。” 陈岩的脚步猛地一顿,豁然转身,锐利的视线死死锁住李向东。 李向东的指尖,在虚空中,轻轻划过一道无形的痕迹。 “有一种……极其微量的,特殊的有机高分子聚合物。就附着在管道的内壁上。” “聚合物?” 苏晴的动作停住了,她秀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作为材料学专家,这个词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 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废液管道里? 陈岩大步走了过来,他不懂什么叫聚合物,但他懂得逻辑。 “有什么用?”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股行动队长的质问口吻。 “废液管道里,流的都是清洗晶圆后剩下的废料。他们给一堆已经没用的垃圾做手脚?图什么?” “污染我们不要的废品?”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 这也是最符合常理的推断。 然而,李向东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伸出一根手指。 “它不是污染物。” 他看着陈岩和苏晴,一字一句,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词。 “它是一个……‘邮戳’。” “邮戳?” 陈岩和苏晴,异口同声。 这个日常到不能再日常的词汇,出现在这个诡异的场景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又带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对。” 李向东的眼神,投向了窗外的深沉夜色,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真正的鬼。 “它不是随机附着在管道上的。” “它是在清洗工序中,通过一种我们不知道的、特制的光刻胶,被选择性地,印在某些特定的、我们判定为‘废品’的晶圆上。” 他的声音很轻。 却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苏晴的心口上! 轰! 苏晴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瞬间睁大,瞳孔在刹那间收缩到了极致! 所有的困惑,所有的不解,在“特制光刻胶”和“选择性”这两个词出现的瞬间,被一道横贯天际的闪电,劈得粉碎! 作为整个项目材料与工艺流程的核心专家之一,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疯狂的,一个匪夷所思的,一个堪称艺术品的犯罪链路,在她那天才般的大脑里,瞬间构建成型! “天啊……” 一声梦呓般的低语,从她微微张开的唇间溢出。 她看着李向东,那眼神,已经不是震惊,而是一种看到了神迹般的……恐惧与狂热! 陈岩察觉到了她的剧变,立刻追问。 “苏晴!怎么回事!” 苏晴没有回答他。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跌坐回沙发上。 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头,手指深深插入发间,整个人陷入了一种高速运算的战栗之中。 “信号……” “功率波动……对!是功率波动!” “清洗设备在处理不同批次晶圆时,真空泵和水泵的功率会有极其细微的波动,这在程序里是允许的冗余……但如果……如果有人利用了这个冗余,把它变成了一个开关信号!”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带上了一丝尖锐的颤音。 “那个信号,用来激活隐藏在清洗设备里的某个装置!那个装置,会在特定的晶圆流过时,喷涂那种含有聚合物的特制光刻胶!” 她猛地抬起头,双眼因为充血而显得一片赤红,死死地盯着陈岩。 “那个邮戳,就是为了让这些特定的‘废品’,带上一个独一无二的、仪器无法检测的化学标记!” 陈岩的呼吸,已经停滞了。 他不是科学家,但他听懂了。 这是一个标记! 一个给垃圾分类的标记! “然后呢?”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要裂开。 苏晴的视线,缓缓移向了地面,仿佛能穿透楼板,看到那个车间最底层的,最肮脏的角落。 “废液处理系统。”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骤然降到了冰点。 “所有的废品晶圆,都会通过管道,进入最终的废液处理池。但在进入处理池之前,会有一个物理分拣的步骤,将固态的硅片和液态的废液分开。” 她抬起手,在空中画出了一条冰冷的、死亡的轨迹。 “如果……如果就在那个物理分拣装置里,多加了一个小小的、我们谁都不会注意的传感器呢?” “一个,只能识别那种特殊聚合物的化学传感器!” “当带有‘邮戳’的晶圆经过时,传感器被触发,启动一个隐藏的机械拨片……” “正常的废品,被冲进废料池,等待销毁。” 她顿住了。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倒映出陈岩和李向东那两张同样惨白的脸。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个足以让所有人坠入深渊的,最终的答案。 “而那些被盖上‘邮戳’的,含有我们最完整、最核心、最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电路图和工艺参数的‘废品’……” “……则会被悄无声息地,拨到另一条岔路上。” “一条,通往地狱的岔路。” 话音落下。 整个房间,陷入了永恒般的死寂。 一个完美的闭环。 一个利用了所有人思维盲区,利用了最高精尖技术,也利用了最不起眼的物理垃圾处理流程的,天衣无缝的盗窃计划。 他们以为自己在守护一座金库。 却不知道,敌人早就挖通了金库下面的下水道,每天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将最珍贵的金砖,当成垃圾一样,运了出去。 赵杰的物理破坏,是第一层烟幕,用来制造混乱,拖延时间。 王磊的后门,是第二层烟幕,用一个惊天动地的罪行,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让所有人都相信,危机已经解除。 而真正的匕首。 就藏在这双重烟幕之下。 用一种优雅到近乎艺术的方式,完成了最致命的盗窃。 “妈的……” 陈岩的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缓缓地,一拳砸在了坚实的墙壁上。 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但那面墙壁,却以他拳头落点为中心,蛛网般裂开了数道细微的裂痕。 他的手背上,皮肤瞬间破裂,鲜血,顺着指缝,一滴滴地,砸落在地板上。 他却恍若未觉。 身体的疼痛,远不及此刻灵魂被撕裂的万分之一。 他们赢了吗? 他们抓住了两个内鬼,排除了两个巨大的隐患。 可敌人,也拿到了他们想要的一切。 这是一场,惨烈到无法形容的……平局。 甚至,是惨败。 李向东看着状若疯虎的陈岩,又看了看失魂落魄的苏晴。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窗。 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吹动了他额前的黑发。 他看着研究所那栋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实验楼,平静地,问出了那个最根本,也最致命的问题。 “能设计出这套流程,并且有权限去执行每一步的人。”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清晰地钻进了陈岩和苏晴的耳朵里。 “会是谁呢?” 第149章 背景板里的幽灵 房间里,血腥气混着烟草的焦糊味,呛得人胸口发闷。 陈岩没管墙上炸开的裂纹,也没理会拳头上往外渗的血珠子。 他像一头被困死的野兽,在房间里走了两圈,猛地停在电话机旁,一把抓起了话筒。 他的动作里没有半分迟疑,手指在拨盘上划出一串只有他自己清楚的号码。 “我。” 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淬着火。 “立刻,要一份名单。” “所有……能进核心车间废液处理系统和后勤通道的人。从技术员到扫地的,一个都不能漏。” “对。现在,马上。” 电话那头只有一声短促的回应,没有任何废话。 陈岩摔上电话,房间里又一次掉进了死寂。 苏晴已经擦干了眼泪,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静到可怕的女科学家。她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递到李向东嘴边。 李向东没推辞,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惨白的嘴唇这才泛起一点活人的颜色。 他的精神像是被抽干了的海绵,可脑子却因为这极致的消耗,清醒得吓人。 不到十分钟。 房门被极轻地敲了两下。 陈岩拉开一道门缝,接过一个牛皮纸袋,门“咔”地一声又锁死了。 他撕开封条,从里面抽出一叠印着人名和照片的资料,重重拍在桌上。 “二十七个。” 陈岩的指节在那叠纸上叩了叩,声音闷得砸心口。 “高级技术员,三个。普通技术员,五个。后勤主管,一个。剩下的,都是些搞清洁、拉板车的。” 他的视线直接盯死了那三份高级技术员的资料。 “周斌,负责废液系统维护调试。有本事,也有权,去改那个分拣装置。” “孙立,设备口的,玩传感器和自动控制是他的强项。给他个零件,他能给你装进墙里去。” “吴建国,老资格了,整个后勤通道的技术保障都归他管。想从里面掏条道出来,他闭着眼都能干。” 苏晴凑过来,盯着那三份履历,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单看技术,就他们三个嫌疑最大。” “没错。” 陈岩眼里冒着凶光。 “立刻查!最高级别!我要知道他们三个这三个月,每天每分每秒在哪,花的每一分钱,打的每一个电话!” 命令下去。 第九局在研究所布下的暗线,像一台战争机器,绕着这三个人开始疯狂绞杀。 可两个小时后。 当一份份加密报告传回来,陈岩的脸色,一寸一寸地灰白下去。 周斌,那晚在跟老婆吵架,整栋楼都能作证。 孙立,正为儿子上学的事跑断了腿,通话记录全是各大学校的招生办。 吴建国,最没可能。他儿子就在军队核心单位,政审严得扒层皮,他拿儿子的命去赌? 所有线索,都指向一堵冰冷的墙。 他们都不是。 调查,又一次栽进了死胡同。 烟灰缸里,烟头已经堆成了小山。 陈岩手下一个精干的年轻人站在旁边,满脸都是挫败。 “头儿,会不会……是咱们想岔了?这条道,会不会又是那帮孙子放的烟雾弹?” 这个猜测,太合理了。 所有人的神经,都快被那层出不穷的陷阱给磨断了。 再多一层烟雾,谁都不觉得奇怪。 陈岩没吭声,只是把视线投向了那个从头到尾都一声不吭的李向东。 李向东缓缓抬起头。 他没看桌上的资料,也没看墙上的地图。 他的视线,扫过屋里每一个人的脸,最后,落在了那个提出疑问的年轻队员身上。 “你们都想错了。” 声音不大,还带着病态的沙哑,却让所有人的心跳都停了一拍。 “干这活儿的人,他用不着是技术专家。” 李向东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划了一下。 “他甚至用不着懂什么光刻胶,什么聚合物。” “他只需要干一件事。” 李向东的眼神变得锋利,像一把解剖刀,剖开了所有人的思维惯性。 “当一个拾荒的。” “在固定的时间,去固定的垃圾桶旁边,捡走那个被人做好了记号的,特定的垃圾袋。” “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个垃圾袋,运出大门。” “这个活儿,要技术吗?” 李向东摇摇头,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不。” “他要的,不是技术。” “是隐身。” “是一种能让他一天到晚在你眼皮子底下晃悠,你却下意识把他当成空气的能力。” 那个年轻队员下意识地反驳。 “可……这可是‘龙芯’!偷的是咱们的命根子!敌人怎么可能把最后一棒,交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后勤工?风险太大了!” “风险大?” 李向东轻呵了一声。 “把任务交给一个浑身都是技术光环,随时能被我们盯死的专家,风险就不大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反过来说也一样。” “最不起眼的人,才能干最要命的活。” 李向东不再多说。 他站起身,走到陈岩面前,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疲惫。 “把废料处理区,还有那几条后勤通道,近一个月的所有监控,全部调出来。” 半小时后。 招待所的房间,被临时改成了一间监控室。 几台显示器上,正以八倍速播放着枯燥的、日复一日的画面。 人来人往。 穿白色无尘服的技术员,步履匆匆。 穿蓝色工装的后勤人员,推着各种小车,麻木地来回穿行。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得通红,死死锁着画面里那些技术员,想从他们哪个不经意的动作里,抠出破绽。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一无所获。 两个小时过去了。 屋里的空气,压得人快要窒息。 就在所有人都快绝望的时候。 李向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别看他们。” 众人一愣,齐刷刷地回头。 李向东指着屏幕。 “别看那些你们想看的人。” “去看……背景板。” 背景板? 陈岩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瞬间明白了。 他一把抢过鼠标,将所有录像的进度条,全部拖回了起点。 “所有人,听令!” 陈岩的声音,像在喉咙里滚过一道炸雷。 “别管任何一个穿白大褂的!我只要你们看!看画面里,每一个推车子的,每一个拿扫帚的,每一个在犄角旮旯里冒头的蓝工装!把他们出现的每一次,都给我标出来!” 命令下达。 新一轮的排查,开始了。 这一次,没人再去看那些所谓的技术专家。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那些,之前被他们当成像素块一样忽略掉的,模糊的背景。 五分钟后。 苏晴第一个出了声。 “这个人……好像每个视频里都有他。” 她指着屏幕左下角,一个正弯腰收拾垃圾桶的背影。 十分钟后。 那个年轻队员也喊了起来。 “头儿!看!三号机位,他又出来了!这次在擦设备外壳!” 二十分钟后。 所有人都发现了。 一个身影。 一个中等身材,背有点驼,总是戴着一顶蓝色工作帽的身影。 他几乎出现在了每一个时间段,每一个摄像头的覆盖范围之内。 有时,他推着清洁车,从走廊尽头默不作声地路过。 有时,他在角落里,更换垃圾袋。 有时,他会停下来,冲着路过的每一个人,都露出一个和善的、甚至有点讨好的笑。 他就是空气。 无处不在,却无人关注。 陈岩死死盯着屏幕,他抓起鼠标,将其中一段视频定格,然后,一帧一帧地,放大。 一张脸。 一张因为像素太低而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清轮廓的脸。 那张脸上,挂着老实巴交的,甚至有些憨厚的笑。 陈岩拿起桌上那份后勤人员的名单,手指在那二十几个名字上,缓缓地划过。 最后。 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个名字上。 后勤主管—— 刘建军。 那个最不可能的人。 那个笑得最和善的人。 那个在所有人的视野里,都活成了背景板的隐形人。 第150章 猎物的影子 三天后。 华夏微电子研究所,大礼堂。 一条红色的巨幅横幅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烫金的大字晃得人眼晕——“热烈庆祝‘龙芯工程’取得历史性突破暨表彰大会”。 空气里有股子水仙花的香气,新鲜,但闻久了有点腻。 第一排坐着研究所的头头脑脑,还有几个从京城赶来的,一身中山装,不怒自威。 他们脸上的笑,是真的,那种石头落了地的踏实。 高华站在发言台后面,西装笔挺,头发用发蜡梳得油光锃亮,能照出人影。 他几乎不看手里的稿子,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在整个礼堂里回荡,洪亮,有力,带着一股子死里逃生后的亢奋。 “……内鬼王磊,已于昨日移交!等待他的,将是人民与法律最严正的审判!” “物理破坏的隐患被排除!逻辑后门的炸弹被拆除!龙芯,在经历了风雨之后,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纯粹的新生!” 台下,掌声炸了。 雷鸣一样。 所有研究员,那些熬红了眼,甚至偷偷哭过的,此刻都把胸膛挺得笔直,巴掌拍得通红。 他们的眼眶也红了,脸上是藏不住的骄傲。 这是他们的胜利。 “从明天开始,‘龙芯工程’,全面恢复生产!我们失去的时间,要用双倍的汗水,夺回来!” 轰! 欢呼声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没人注意。 在庆功宴最偏僻的角落,李向东面无表情地喝光了杯子里的白开水。 他旁边的苏晴,挂着一副得体的微笑,可那双握着筷子的手,指节绷得死紧,一片煞白。 陈岩更是连角落都懒得待,他找了个抽烟的由头,一个人杵在走廊的阴影里,任凭冷风吹着那张没有任何温度的脸。 胜利的凯歌,灌进他们耳朵里,只剩下一片嘈杂的噪音。 荒诞。 …… 第二天。 新的生产指令下达。 一台台光刻机、蚀刻机、清洗设备,进入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状态。 穿着白色无尘服的研究员们,像是上满了发条,一丝不苟地盯着仪器,眼神里是劫后余生才有的光。 每一片在流水线上滑过的晶圆,都像共和国在半导体这条路上,踩下的一个坚实的脚印。 一切,都好起来了。 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夜,十一点。 研究所,B区。 后勤通道和废料处理系统所在地。 白天的喧闹彻底褪去,只剩下几盏半死不活的防爆灯,在墙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 空气里混着机油、消毒水和某种化学试剂的味道,呛人。 一道黑影,贴着墙根,闪了过去,没发出一点声音。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 陈岩手下的人,像几缕融进夜里的青烟,无声无息地渗进了这片被人遗忘的角落。 他们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半点多余。 废料处理间的总控室。 陈岩亲自上手。 他拧开设备外壳的一颗螺丝,旁边立刻有人递上一枚一模一样的。只是这一枚,内里被掏空,藏着一粒比米粒还小的摄像头。 他旋紧螺丝,摄像头的角度,分毫不差,正好将整个物理分拣台尽收眼底。 另一组人,在废液管道的某个拐角,贴上了一小片“口香糖”。 那是一枚高灵敏度拾音器。 从外面看,就是一坨被人随手黏上去的污渍。 不到十分钟。 一张无形的网,就这么织好了。 陈岩退出总控室,戴上一只黑色的单边耳机。 “一组就位。” “二组就位。” “外围,就位。” 耳机里,传来几声极轻的回应,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一组,五个人,就猫在废料处理间旁边一间废弃的配电室里。 一墙之隔。 二组,是一辆看不出牌照的黑色伏尔加,车身蒙着一层灰,悄悄地停在研究所后门外三百米的一个巷子口。 猎物一出笼,他们就会像饿狼一样,死死咬上去。 陈岩的视线,越过黑暗,投向了远处灯火通明的实验大楼。 那边,是科学的殿堂。 这边,是杀机四伏的猎场。 两个世界,在同一个夜里,被一条无形的线,切得清清楚楚。 招待所的房间里。 李向东和苏晴并排坐在监控屏幕前。 屏幕被分割成四个画面。 废料分拣台。 后勤通道全景。 还有两个,是那辆伏尔加传回来的、死气沉沉的街景。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 苏晴给李向东的杯子里续满了热水,她的手很稳。 经历过这么多事,她已经能在这片能把人逼疯的寂静里,控制住自己的呼吸。 李向东没看她,他所有的精神,都钉死在那几片静止的画面上。 时间。 一分。 一秒。 在屏幕的右下角,冰冷地跳动着。 十二点。 一点。 两点。 屏幕上的画面,依旧纹丝不动。 除了风吹动树影,像鬼爪子在墙上挠,再没半点活物。 配电室里的一组,已经两个多小时没传回任何动静。 所有人都成了石头。 苏晴的呼吸,到底还是乱了一拍。 这种等待,比真刀真枪地干一场,更熬人。 就在这时。 李向东的耳机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被电流吞掉的杂音。 “观察哨。” 李向东的身子,猛地绷紧了。 “目标,出宿舍楼。” 屏幕上,依旧平静如死。 但李向东和苏晴都知道,那只在黑暗里藏了太久,也狡猾了太久的猎物,出窝了。 五分钟后。 “目标,进后勤仓。” 又过了两分钟。 耳机里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压不住的紧绷。 “目标已上车,正前往B区。” 第151章 瓮中之鳖 两点三十七分。 招待所的房间里,只有屏幕散发的幽光,将两张脸映得惨白。 空气沉得能拧出水来,压得人胸口发闷。 苏晴端坐在李向东身旁,双手交叠在膝上,背挺得笔直。 可那攥得发白的指节,泄露了她内心的翻江倒海。 这种死寂的等待,是一场无声的酷刑。 每一秒,都有一把钝刀子在神经上来回地刮。 李向东靠在椅背上,整个人纹丝不动,与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 呼吸平稳,心跳沉缓。 唯独那双眼,死死钉在监控画面上,亮得骇人。 耳机里,只有电流永恒的嘶嘶声。 陈岩和他手下的队员,都成了蛰伏的石块,等着猎物自己走进罗网。 突然。 监控画面中,B区后勤通道的尽头,一束车灯撕开了浓稠的夜。 一辆半旧的电瓶车,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车停稳。 一个戴着蓝色工作帽的身影跳下车。 刘建军。 他嘴里甚至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是广播里那首《在希望的田野上》。 他推着一辆空的清洁车,不紧不慢地走进了灯光惨白的废料处理间。 一切,都和过去无数个夜晚没有任何分别。 一个恪尽职守的工人,在履行自己最平常的职责。 耳机里,传来一名队员压抑不住的、骤然急促的呼吸。 陈岩冰冷的声音立刻砸了过去。 “稳住。” “等他进笼子。” 刘建军的动作娴熟得过分,在自家厨房里忙活也不过如此。 他先是检查了几个仪表的读数,在一本工作日志上签下名字。 然后,他走到废料池边,按下总控开关。 机器的轰鸣声灌满了整个空间,几条传送带开始运转,将一批刚处理完的废品晶圆,哗啦啦地倒进销毁池。 整个过程,滴水不漏。 找不到半点破绽。 苏晴的指甲,已经抠进了掌心肉里。 若不是李向东那番推演,打死她也不信,眼前这个憨厚朴实的中年男人,就是那只藏得最深的鬼。 “注意。” 李向东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房间里响起,又轻又冷。 他指着屏幕上刘建军的右手。 “他看压力表的时候,中指,在玻璃上多敲了一下。” 苏晴的视线猛地扎了过去。 确实。 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完全可以被当成无意识的习惯。 “他在干什么?” 苏晴下意识地问。 “开机。” 李向东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隐藏分拣装置的第一个启动信号。” “他不是在检查设备,他在用设备,给他的同伙发报。” 话音未落。 刘建军又推着清洁车,走到了另一侧的清洗管道旁。 他拧开一块抹布,仔仔细细擦拭着管道外壁上的一片污渍。 “第二次。” 李向东的声音,冷得像判词。 “清洗管道的特定区域,温度略高于别处。湿抹布擦上去,会造成一个微小的局部温差。” “这个温差,是第二个信号。” “解锁。” 一股寒气,从苏晴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太可怕了。 谁能想到,这些再正常不过的清洁动作,竟然是一套严密到令人发指的开锁密码。 李向东拿起桌上的单边耳麦,戴上。 他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潜伏者的耳朵里。 “目标正在进行最后确认。” “全体静默。” 监控画面里。 刘建军完成了所有的清洁工作。 但他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靠在墙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门”,点上了一根。 他慢悠悠地抽着,浑浊的烟雾,模糊了他那张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 时间,一秒一秒地爬。 五分钟。 十分钟。 他就是一个想偷懒歇会儿的普通工人。 突然。 他脚边一个扳手,“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声音在空旷的处理间里,格外刺耳。 陈岩藏身的配电室里,一名年轻队员的身体猛地一抽。 “别动!” 陈岩的声音,像铁钳一样按住了他。 “他在试探。” 刘建军弯腰捡起扳手,若无其事地放回工具架。 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阴影。 甚至,他抬起头,对着天花板上那个毫不起眼的摄像头,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 像是在跟监控室里可能存在的保安,打个招呼。 房间里,苏晴的心跳几乎停了。 她面对的,不是一个清洁工。 是一条在丛林里活了三十年的,最狡猾的毒蛇。 又过了五分钟。 刘建军掐灭烟头,扔进垃圾桶。 他似乎终于确认,一切安全。 他推着清洁车,走到了那个最不起眼的,装着固态废料的垃圾桶旁。 李向东的声音,在所有人的耳机里,平静地响起。 “他要动手了。” 刘建军蹲下身。 他的身体,正好挡住了摄像头的角度。 外人只能看到,他在整理垃圾桶的内衬袋。 他的手,伸进了桶壁和内衬袋之间的缝隙里。 摸索。 然后,轻轻一抠。 一块与桶壁颜色完全一致的挡板,被无声地取了下来。 里面,是一个黑洞洞的暗格。 他的手,伸了进去。 再拿出来时,掌心里已经多了一个铅灰色、巴掌大小的金属方盒。 那里面,是“龙芯工程”的命。 是无数科学家呕心沥血换来的,共和国在半导体领域,最珍贵的火种。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外壳的一瞬间。 李向东对着麦克风,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动手。” 轰——! 一声巨响,平地惊雷! 废料处理间的所有出口,厚重的金属防火门,在同一时刻从天而降,重重砸在地面上! 整个空间,瞬间封死! 紧接着。 天花板上,十几盏高强度应急照明灯,同时爆开! 刺眼的强光,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 刘建军脸上的憨厚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野兽般的惊骇与错愕! 他身后的阴影里。 陈岩带着五个全副武装的队员,一步步走了出来。 黑洞洞的枪口,从四面八方,对准了他。 当啷! 那个铅灰色的金属盒,从他僵硬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又无比沉重的声响。 刘建军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 他缓缓地,举起了自己的双手。 他脸上的惊骇,在短短几秒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自嘲与不解的平静。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从阴影中走出的猎人。 最后。 他的视线,穿透了墙壁,穿透了空间,落在了那个他之前对着“打招呼”的摄像头上。 他对着镜头背后,那个看不见的人。 用一种近乎闲聊的语气,轻声问道。 “你们……” “怎么发现的?” 第152章 重铸龙芯 冰冷的强光,将刘建军脸上每一丝错愕的纹路都照得无所遁形。 他的问题,像一颗扔进深潭的石子,在死寂的空气里,连一丝回音都没有。 回答他的,是陈岩那双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睛。 还有五个黑洞洞的,散发着金属寒意的枪口。 刘建军脸上的惊骇,缓缓褪去,最后沉淀成一种灰白的、认命般的平静。 他懂了。 怎么发现的,已经不重要了。 当这群人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他就已经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 第二天。 后勤主管刘建军被秘密逮捕的消息,像一阵风,吹遍了研究所的每一个角落。 没人知道为什么。 各种猜测和流言,在私底下疯狂滋长。 有人说他贪污腐败。 有人说他搞男女关系。 没人能把这个平日里笑得最憨厚老实的人,和“间谍”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上午九点。 高华带着钱文博等几个核心专家,推开了招待所的房门。 他的脸色很差,眼窝深陷,显然一夜未眠。 “陈队长。” 高华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股子压抑的火气。 “我需要一个解释。” “刘建军,在研究所干了二十年。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陈岩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桌子。 桌上,摆着一块从废料分拣机上拆下来的、其貌不扬的拨片。 还有一份打印出来的化学成分分析报告。 以及那只铅灰色的金属盒。 苏晴站起身,走上前。 她用一根玻璃棒,指着那份报告。 “高总工,请看这里。” 她的声音冷静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 “这是一种特殊的有机高分子聚合物。它的特性是,在特定的红外波段照射下,会产生一种独一无二的化学荧光反应。” “这种反应,肉眼不可见,现有任何常规检测设备,也无法捕捉。” 高华和一众专家凑了过来,脸上写满了困惑。 苏晴继续道。 “而那个能激发它的红外光源,就藏在废料分拣台的传感器里。开关,则是清洗设备功率的微小波动。” “换句话说。” 苏晴抬起头,视线扫过每一个人。 “有人,给特定的‘废品’,盖上了一个我们看不见的‘邮戳’。” “而这块拨片,就是那个邮局的分拣员。它内部的化学传感器一旦识别到‘邮戳’,就会启动,将这批特殊的‘废品’,拨进一条通往后墙外的秘密通道。” 整个房间,死一般的寂静。 钱文博的嘴巴微微张开,他看着那份报告,又看看那块拨片,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高华的身体晃了一下。 他伸出手,想去拿那份报告,指尖却在半空中不受控制地颤抖。 一个用软件后门当烟幕。 一个用物理破坏当幌子。 所有人都被耍了。 敌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用他们最引以为傲的科学,搭建起了一条天衣无缝的盗窃流水线。 “盒子里……是什么?” 高华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陈岩走上前,亲手打开了那个金属盒。 里面,是一叠薄如蝉翼的晶圆切片。 每一片上面,都用最顶尖的光刻技术,蚀刻着“龙芯工程”最核心的电路图和工艺参数。 包括那份,由苏晴执笔,李向东口述的,关于微振动与热膨胀异常的完整解决方案。 那是他们刚刚才取得的,最宝贵的胜利果实。 高华只看了一眼,便猛地闭上了眼睛。 他向后退了一步,身体靠在墙上,才没有软倒下去。 一种比失败更可怕的寒意,笼罩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们赢了。 但差一点,就输掉了所有。 “我明白了。” 高华再次睁开眼时,眼里的火气已经消失,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后怕。 他对着陈岩,对着苏晴,也对着角落里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的李向东,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 “你们,又救了龙芯一次。” 危机,这一次,是真的解除了。 压在所有人头顶的乌云,终于散了。 房间里的气氛,也从紧绷的对峙,转为一种劫后余生的松弛。 一名老专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好了……总算都过去了。” “接下来,就是慢慢收拾这个烂摊子了。” 钱文博也点点头,脸上带着苦笑。 “没错。这次的教训太惨痛了。” “我建议,立刻成立一个最高级别的技术审查委员会。把所有的工艺流程,每一个参数,每一行代码,全部推倒重来,重新验证。” 高华直起身子,恢复了总工程师的威严。 “我同意。” 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 “从今天起,‘龙芯工程’暂停一切生产任务。” “我们用三个月,不,半年,甚至一年的时间,用最笨的办法,把每一个漏洞都堵上,把每一个隐患都挖出来。” “良品率低,我们可以慢慢提升。性能不稳定,我们可以慢慢优化。” “只要根子是正的,我们就不怕慢。” 这个提议,得到了所有专家的一致认可。 这无疑是眼下最稳妥,也是最正确的选择。 在经历了如此惊心动魄的内外夹击后,能保住项目的火种,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没有人敢再奢求更多。 就连陈岩,也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不懂技术,但他懂人心。 现在这支队伍,需要的是休养生息,而不是高歌猛进。 所有人都看向李向东,等待着这位真正的定海神针,做出最后的表态。 李向东缓缓抬起头。 他看着众人脸上那副“大局已定”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 “这不够。” 两个字。 又轻又淡。 却让房间里刚刚缓和下来的空气,瞬间再次凝固。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 错愕。 不解。 甚至,带着一丝荒谬。 高华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李顾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戒备。 “我们已经把鬼抓了出来,也保住了核心技术。用一年的时间,让项目重回正轨,甚至有所提升。这已经是我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最好的结果?” 李向东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那张摆满证物的桌前。 他没有看那些铁证,而是拿起了一片空白的晶圆,放在指尖,对着光。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晶圆上复杂而精密的纹路。 “高总工,我问你一个问题。” “我们造的这颗芯片,它的名字,叫什么?” 高华一愣,下意识地回答。 “龙芯。” “对。” 李向东转过身,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是龙芯。” “不是蚯蚓芯,不是泥鳅芯。” “它生来,就该是龙。” “可现在呢?” 他举起手里的晶圆。 “它受了伤,中了毒,浑身上下都是窟窿。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是把它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让它能喘口气。” “然后,我们就要告诉它,你好好养着吧,养个一年半载,你就能像以前一样,在水沟里扑腾了。” “你们觉得,这是对一条龙,该有的尊重吗?” 一番话,说得在场所有专家,都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高华的脸色变了又变。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李顾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向东放下晶圆,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修复?” “不。” “我不打算修复它。”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足以颠覆一切的力量。 “我要做的,是重铸它。” “用我们从敌人手里缴获的刀,用我们自己流过的血,淬火,开刃!” “我不仅要让它活过来。” 李向东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颗代表着共和国工业梦想的芯片。 第153章 龙骨淬火 李向东的声音在房间里盘旋,不响,却把所有人的心跳都压了下去。 重铸。 这两个字,砸在地上,比刚才那盒要命的芯片还沉。 钱文博的脸瞬间涨红,像是受到了奇耻大辱,第一个跳了起来。 “重铸?李顾问,你是不是疯了!” 他指着李向东,手指都在哆嗦。 “我们现在的工艺,每一步都是拿人命和钱堆出来的最优解!你一句话就想推倒重来?这是要毁了整个‘龙芯’!” “是啊,李顾问!”另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专家也急了,满脸都是痛心疾首,“伤筋动骨,元气大伤!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稳住!稳住啊!” 李向东没搭理这些几乎要扑上来的质疑。 他转身,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慢条斯理地取出了一叠厚厚的,用订书机钉得歪歪扭扭的资料。 他走到高华面前,把那叠纸“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高总工,我的方案。” 高华的视线,被那份资料的封面钉住了。 没有标题。 只有一张用圆珠笔画的,潦草到几乎看不懂的流程图。 他伸出手,翻开了第一页。 只一眼,他的呼吸就顿住了。 第二页。 他的眉心,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第三页。 他的手,开始抖。 钱文博按捺不住,伸长了脖子凑过来看,只扫了一眼,整个人像是被电了一下,猛地弹开。 “这……这……这简直是胡闹!” 他指着其中一行字,声音都劈了叉。 “在蚀刻环节,注入17.3赫兹的次声波?为什么?你知不知道这会把等离子体的均匀性搅成一锅粥!” 他发疯似的翻到下一页,像是撞见了鬼。 “修改光刻胶配方,加入……加入石墨烯氧化物?这他妈会彻底改变材料的光学特性!所有的对焦算法,全部都要推倒重写!” “还有这个!这个最离谱!” 他几乎是在咆哮。 “用特殊处理过的羊皮,去手动打磨石英托盘?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中世纪的手工作坊吗?!” 每一条建议,都是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在场所有专家的脸上。 这不是优化。 这是对现代半导体工业的公然亵渎。 是彻头彻尾的歪理邪说。 整个房间,气氛骤变。 所有人看着李向东,眼神从敬佩,重新变回了审视。 甚至,多了一丝冰冷的警惕。 高华“啪”地合上了那份资料,胸口剧烈地起伏,像个破风箱。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李向东。 “李顾问。” 他的声音,又干又涩。 “我需要解释。理论依据,数学模型,实验数据。你得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东西。” 李向东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他没法解释。 那些匪夷所思的方案,来自那颗芯片最深层的“哀嚎”。 它渴望更稳定的能量,所以需要次声波去抵消设备固有的高频颤抖。 它渴望更纯粹的光,所以需要石墨烯去吸收掉那一点仪器都无法察索的杂光。 它渴望一张更温柔的床,所以需要羊皮去抹平那足以在纳米尺度上划出天堑的微小静电。 这些,是科学无法解释的“神谕”。 李向东看着高华,看着他眼睛里那片理智与情感的滔天巨浪。 他知道,自己正在逼一个顶尖的科学家,放弃他一生的信仰,去相信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高总工。” 李向东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魔力。 “科学的尽头是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 “但现在,再信我一次。” 整个房间,死寂一片。 高华的视线,扫过身边每一个义愤填膺的专家,扫过陈岩那张沉默却写满“我挺他”的脸,扫过苏晴那双清澈的、全是信任的眼睛。 最后,他的视线,回到了李向东身上。 回到了这个年轻人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眸子里。 那里面,没有疯狂,没有偏执。 只有一种,能让山河改道的,绝对的自信。 高华闭上了眼睛。 他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那匪夷所思的4.8纳米。 闪过那段能引爆硬件的魔鬼代码。 闪过那个藏在废液管里的化学邮戳。 他这一生建立起来的科学信仰,在这短短半个月里,被这个年轻人,一次又一次地砸得粉碎,又一次又一次地,用更野蛮的方式强行粘合。 或许…… 他根本就不该用科学,去理解这个怪物。 高华猛地睁开眼。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在那份被钱文博斥为“胡闹”的方案上。 啪! 一声脆响,石破天惊。 “干了!” 两个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 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高华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近乎悲壮的疯狂。 “我陪你赌!赌上我高华这辈子所有的一切!” …… 一场史无前例的疯狂实验,就此拉开帷幕。 整个“龙芯工程”的核心团队,像一群被绑上战车的囚徒,被强行拧成了一股绳。 怀疑、不解、抵触,在高华不容置疑的铁腕之下,被尽数碾碎。 他们只有一个任务。 执行。 把李向东的每一句神谕,不打任何折扣地,变成现实。 整个研究所,变成了一座高速运转的疯人院。 高华亲自带着软件组,七十二小时不合眼,把所有的底层算法,按照李向东的要求,全部重写。 钱文博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要在完美的控制逻辑里,强行加入一个随机的“扰动因子”,这简直是反人类的设计。 但他还是做了。 材料组的专家们,在苏晴的带领下,像一群中世纪的炼金术士,往一滴就价值千金的光刻胶里,小心翼翼地滴入那黑色的、魔鬼般的液体。 而最让人精神错乱的,是装配车间。 几个国内最高等级的钳工,放下了手里比黄金还贵的精密仪器,拿起了李向东提供的,几张油乎乎的羊皮。 他们围着那台德国进口的超精密打磨机,像一群最虔诚的信徒,用一种近乎原始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个光可鉴人的石英托盘。 没人能理解。 但所有人都被一种莫名的狂热所吞噬。 他们正在做的,或许是科学史上最荒诞的一场闹剧。 但也可能…… 是在亲手创造一个奇迹。 三天后。 改造后的第一台光刻机,重新启动。 核心控制室里,挤满了人,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所有人的视线,都死死地盯在主屏幕上,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高华的手,放在启动按钮上,掌心全是汗。 他深吸一口气,按了下去。 机器开始运转。 屏幕上,数据流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滚落。 温度,正常。 功耗,正常。 真空度,正常。 一切,都正常得让人心头发慌。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 当第一批晶圆走下流水线,被送入检测设备时,整个控制室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检测程序的进度条,在屏幕上缓慢地、折磨人地爬升。 1%… 10%… 50%… 99%… 叮! 一声轻响,划破死寂。 最终的检测结果,弹了出来。 一行刺眼的,鲜红的数字。 【良品率:95.8%】 短暂的死寂。 绝对的死寂。 三秒后。 轰——! 整个控制室,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 “我的天!!” “成功了!我们他妈的成功了!!” 钱文博一把抱住身边的老专家,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大男人,哭得像两个三百斤的孩子! 无数人冲向高华,将他高高地抛向空中! 喜悦的泪水,沾湿了每一张因长期熬夜而憔悴不堪的脸! 95.8%! 这个数字,已经不是成功那么简单了! 这是神迹! 第154章 回家的路 招待所的房间里,阳光很好。 李向东正把最后一件换洗的蓝色工装,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那个已经磨得有些发白的帆布包里。 动作不快,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从容。 苏晴就在他旁边,帮他整理着那些散乱的资料和笔记。 陈岩靠在门框上,嘴里依旧叼着那根万年不变的烟,只是没点着。 他看着屋里这安宁得有些不真实的两个人,嘴角难得地,没有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讥诮。 行李不多,很快就收拾完了。 当李向东拉上帆布包拉链的那一刻,也像是在这段惊心动魄的日子上,画下了一个句号。 “走吧。” 陈岩直起身,把烟往兜里一揣。 三人走出招待所。 楼下,空地上,站满了人。 黑压压的一片。 高华站在最前面,他身边是钱文博,是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专家,是那些曾经用怀疑和轻视的目光看过李向东的年轻研究员。 今天,他们的眼神里,只剩下一种东西。 发自肺腑的,纯粹的敬意。 没人说话,也没有任何欢送的横幅和口号。 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用沉默,表达着最重的分量。 李向东的脚步停了。 高华大步走上前来。 他脱下了那身象征着身份与荣耀的西装,换上了一件和所有研究员一样的,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 那份属于顶尖科学家的锐利和傲慢,被彻底洗去,剩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如山般的厚重。 他走到李向东面前,没有多余的客套,只是伸出了手。 李向东也伸出手。 两只手,一大一小,一双布满老茧,一双骨节分明,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后续的量产和优化,就拜托高总工了。” 李向东说道。 高华重重地点了点头,握着李向东的手,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 “放心。”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眶里泛着红。 “你亲手淬火的龙骨,我们,会用命来守着。” 他松开手,从身后的钱文博手里,接过一个巴掌大的黑色丝绒盒子,递给李向东。 “这个,带上。” 李向东愣了一下,接了过来。 入手,很沉。 他打开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片晶圆。 在阳光下,那片小小的圆,反射着流光溢彩,像是一片浓缩的宇宙。 在晶圆的最中心,用激光蚀刻着一行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编号。 【LX-0001】 龙芯,第一号。 李向东的心,猛地一跳。 这不只是一片芯片。 这是共和国半导体工业,涅槃重生的第一块基石。 是他们所有人,用命赌回来的勋章。 “这份功劳,你该得的。” 高华的声音,斩钉截铁。 李向东合上盒子,没有推辞。 他郑重地,将它放进了自己帆布包最里层。 “高总工。” 李向东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完全蜕变的男人。 “保重。” “你们也一样。” 高华的视线,从李向东身上,移到他身边的苏晴,和一脸漠然的陈岩身上。 他对着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身后,钱文博,所有专家,所有研究员,齐刷刷地,跟着鞠躬。 一片蓝色的海洋,无声地弯下了腰。 …… 绿皮火车,软卧包厢。 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单调而富有节奏的哐当声,像一首永不终结的催眠曲。 陈岩一上车就躺平了,用帽子盖住脸,不出五分钟,便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包厢里,只剩下李向东和苏晴。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 苏晴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了一把小巧的,带着皮套的水果刀。 她低着头,很专注地削着苹果。 刀刃在果皮下均匀地滑过,一圈,又一圈。 那双手,可以操控价值上亿的精密仪器,可以推演世界上最复杂的材料公式,此刻,却在做着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一截暗红色的果皮,像一根完整的红线,被她从头到尾,一点点地剥离下来,没有断。 李向东就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 他看着她垂下的长睫毛,看着她专注时微微抿起的嘴唇,看着阳光透过车窗,在她白皙的侧脸上投下的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的心,像是被那根不断拉长的果皮,一圈一圈地,轻轻缠绕起来。 不紧,却再也挣不脱。 苏晴削完苹果,用刀细致地将其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码在干净的手帕上。 她抬起头,将手帕推到李向东面前。 “吃吧。” “你也吃。” 李向东拿起一块,递到她嘴边。 苏晴的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像是被窗外的晚霞烧着了。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张开嘴,轻轻咬住了。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 一小块,一小块。 苹果的清甜,混着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安静的车厢里,慢慢地发酵。 夜色,渐渐浓了。 火车驶入一片无边的黑暗,只有车厢里的灯,亮着温暖的光。 苏晴的话,也越来越少。 连日来的精神紧绷和极度疲劳,在危机解除后,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 她的眼皮开始打架,头一点一点的,像个不倒翁。 她努力想撑着,可脑袋却越来越沉。 终于,在一次剧烈的晃动中,她的头一歪,轻轻地,靠在了李向东的肩膀上。 李向东的身体,瞬间僵住。 他能闻到她发间传来的,洗发水的清香。 能感觉到她均匀的呼吸,像羽毛一样,扫过他的脖颈。 他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醒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他就这么僵着。 一分钟。 十分钟。 半小时。 直到他的手臂都开始发麻,他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将自己的手,覆在了她放在座位上的那只手上。 她的手,有些凉。 指尖在他的触碰下,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李向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她没有醒。 那蜷缩的指尖,在片刻之后,又缓缓放松下来。 李向东这才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地,穿过她的指缝。 最后,与她十指紧扣。 她的手,在他的掌心里,渐渐变得温暖。 李向东靠在椅背上,转过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无尽的黑暗。 他知道,这趟归途的终点。 是家。 第155章 人间烟火 火车进站时,猛地一晃。 这股熟悉的力道,将苏晴从浅眠中震醒。 她猛地抬起头,发丝蹭过李向东的脖颈,带起一阵微痒。 靠着的那只肩膀,已经有些僵硬了。 苏晴的脸颊瞬间升温,飞快地坐直了身体,视线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李向东也收回了那只一直与她交握的手,掌心里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 他若无其事地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肩膀,看向窗外。 “到了。” 包厢的门被拉开。 陈岩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帽子歪在一边,露出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他瞥了一眼包厢里那两个正襟危坐,气氛有些僵硬的年轻人,嘿嘿一笑。 “行了,下车。京城,爷又回来了!” …… 巨大的站台上,人潮汹涌,声浪滔天。 陈岩把行李往肩上一甩,对着李向东挤了挤眼。 “我先撤了,还得回去写报告。” “你俩,好好享受假期。” 说完,他便像一滴水汇入大海,转眼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李向东拎着帆布包,苏晴提着自己的小包,两人并肩站在人流中。 李向东的视线,快速地在出站口的人群里扫过。 很快,他找到了。 李丽华就站在栏杆后面,踮着脚,脖子伸得老长,正焦急地朝车厢这边张望着。 她的脸上,写满了奔波后的疲惫,和一种压抑不住的焦虑。 当她的视线终于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那份紧绷的焦虑,瞬间就垮了下去。 她快步冲了过来,挤开人群。 她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手,先是抓了抓李向东的胳膊,又拍了拍他的后背。 那动作,像是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是不是完好无损。 “回来了就好。”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李向东点了点头。 “姐,我没事。” 李丽华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她的注意力落在了李向东身后的苏晴身上。 苏晴正有些局促地站着,手里还提着那个装着苹果的网兜。 李丽华脸上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 那份失而复得的后怕,迅速被一种了然于心的,带着点审视的笑意所取代。 她松开弟弟,径直走到苏晴面前,一把拉住了苏晴的手。 那力道,热情得不容拒绝。 “苏晴姑娘,又见面了。” “上次走得急,姐都没能好好招待你。” “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你跑了,走,跟姐回家吃饭!” 苏晴的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李向东,带着一丝求助。 李向东只是看着她,脸上带着点笑意,轻轻地点了下头。 “姐,她……” “她什么她,我跟苏晴姑娘说话呢。” 李丽华嗔怪地瞪了弟弟一眼,拉着苏晴的手更紧了。 “走,咱们家离这儿不远。” “姐今天买了你最爱吃的五花肉,还有一条大鲤鱼!” 后半句话,是对着李向东说的。 但她的眼睛,却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苏晴。 苏晴被这股热情裹挟着,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能被李丽华半拉半拽地,跟着往前走。 李向东跟在她们身后,看着姐姐和苏晴的背影,心里那块因为任务而绷紧的石头,终于彻底落了地。 家的方向,就在前面。 …… 还是那栋刷着黄墙的新楼。 楼道里,飘着各家各户炒菜的香味儿。 李向东用钥匙打开门。 屋子里窗明几净,显然是被精心打扫过。 地板上,还残留着一股来苏水的味道。 “快坐快坐,就当自己家一样,别客气。” 李丽华把苏晴按在客厅的椅子上,又给她倒了杯热气腾腾的麦乳精,这才一头扎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油下热锅的滋啦声,和锅铲与铁锅碰撞的清脆声响。 葱姜蒜爆锅的呛香,瞬间就占领了整个屋子。 苏晴捧着那杯温热的麦乳精,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她想去厨房帮忙,却被李丽华一句“油烟大,熏着姑娘家皮肤”给赶了出来。 她只能看着李向东把行李放好,然后也走进厨房,熟练地开始择菜,洗菜。 姐弟俩在小小的厨房里,一个掌勺,一个打下手,配合得无比默契。 那画面,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与安稳。 苏晴看着看着,心里那点拘谨,也慢慢消散了。 她开始打量这个不大的屋子。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的全家福。 照片上的男人和女人,眉眼间和李向东有几分相似,都带着一种朴实的坚毅。 桌上,摆着一个玻璃瓶,里面插着几支不知从哪儿采来的野雏菊。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给屋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这里没有丝毫奢华的装饰。 却处处都透着一股认真生活的,滚烫的烟火气。 饭菜很快就上桌了。 一盘油光锃亮的红烧肉,一块块烧得软烂入味,酱色浓郁。 一盘干煸豆角,炒得碧绿焦香。 还有一条清蒸鲤鱼,上面铺满了细细的姜丝和葱花,热油一浇,香气扑鼻。 “快吃,快吃,都饿了吧。” 李丽华不停地往苏晴和李向东的碗里夹菜,她自己的碗里,却一直都是空的。 “苏晴姑娘,尝尝这个肉,我炖了两个钟头呢。” “还有这个鱼,新鲜着呢。” 苏晴被这股热情弄得有些招架不住,只能不停地说着谢谢,然后小口小口地吃着。 饭桌上,李丽华没有问一句关于工作和任务的事。 她只是拉着苏晴,问着一些家常。 “姑娘家里是哪儿的呀?” “父母身体都还好吗?” “平时工作那么忙,可得注意身体,你看你这孩子,瘦得跟什么似的。” 苏晴也慢慢放下了拘束,一一回答着。 她说起自己的父母都是大学老师,说起自己从小就喜欢摆弄那些瓶瓶罐罐。 李向东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吃着饭。 他听着姐姐和苏晴的对话,听着碗筷碰撞的声音,听着厨房里水龙头没拧紧,滴答滴答的漏水声。 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让他无比心安的旋律。 这是家的声音。 是他用命去守护,才换回来的声音。 一顿饭,吃得无比舒心。 饭后,李向东主动收拾碗筷。 苏晴也立刻站起来,抢着要帮忙。 “我来吧,姐,你歇着。” 两人在小小的厨房水槽前,并肩站着。 空间很小,手臂总会不经意地碰到一起。 李向东负责洗,苏晴负责用干净的布擦干。 水流哗哗作响。 谁也没有说话,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 客厅里,李丽华打开了电视。 黑白电视机里,正放着新闻,声音开得不大。 她看似在认真地看着电视,可实际上,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厨房那两个模糊的身影上。 她看着那个叫苏晴的姑娘,动作麻利,没有丝毫娇气。 看着她和自己弟弟站在一起时,那份自然而然的亲近。 看着自己那个一向沉稳得像块石头的弟弟,在那个姑娘面前,眉眼都变得柔和起来。 李丽华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转过头,继续看着电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藏不住了。 厨房里,最后一个碗被擦干放好。 “好了。” 苏晴轻声说道。 李向东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 他转过身,正想说点什么。 苏晴却忽然踮起脚,伸出手,用她自己那块干净的手帕,轻轻擦掉了他脸颊上溅到的一滴水渍。 李向东的身体,微微一僵。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清澈的眼睛。 那里面,映着厨房温暖的灯光,也映着他有些不知所措的影子。 就在这时。 客厅里,李丽华的声音,像是随口一提,清晰地传了过来。 “向东啊。” “明天记得早点去市场,买条新鲜的鱼回来。” “小苏爱吃。” 第156章 新鲜事物 厨房里那点暧昧的气氛,被李丽华一句话捅破,又像是被撒上了一把酵母,在安静的空气里迅速膨胀。 苏晴的脸颊,从温热变成了滚烫。 她触电般收回手,攥着那块小小的手帕,后退了半步,低着头,不敢再看李向东。 李向东也觉得耳根有些发烫。 他没接姐姐的话,只是把最后一个擦干的碗放进橱柜,动作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我送你回去吧。” 他转过身,对苏晴说。 “嗯。” 苏晴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李丽华看着这两个人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不饶人。 “送什么送,天都黑了,一个姑娘家不安全。”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不由分说地把苏晴推进了次卧。 “今晚就住这儿,被子褥子都是新晒的,干净着呢。” 说完,她“砰”地一声带上门,把苏晴所有的抗议都堵在了里面。 李丽华转过头,对着自己那个还愣在原地的弟弟,挑了挑眉。 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姐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 第二天,天光大亮。 饭桌上,气氛有些微妙。 小米粥熬得金黄粘稠,白面馒头暄软喷香,还有一碟自家腌的爽口小咸菜。 李丽华一个劲儿地给苏晴夹菜,热情得像是要把人喂胖。 苏晴埋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粥,脸上的红晕从昨晚到现在,就没怎么褪下去过。 李向东吃完自己的那份,放下碗筷。 “今天有事吗?” 他问的是苏晴。 苏晴抬起头,筷子停在半空,愣愣地看着他。 “没......没事。” “那好。” 李向东点了点头,像是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们出去走走。”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但内容却不容拒绝。 苏晴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下意识地看向李丽华。 李丽华正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神里全是鼓励。 苏晴只好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 …… 八十年代的京城,空气里还带着烧煤的清冽味道。 大街上,自行车是绝对的主角,汇成一道道叮铃作响的洪流。 李向东和苏晴并肩走在人行道上,与周围匆忙的人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苏晴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自己挎包的带子。 李向东则是在观察着四周。 他看到街边的墙上,贴着一张色彩鲜艳的宣传画。 画上,一男一女穿着喇叭裤和花衬衫,脚踩着四轮旱冰鞋,笑得一脸灿烂。 上面写着几个大字:青年宫露天旱冰场,新生活,新风尚! “会玩那个吗?” 李向东指了指那张画。 苏晴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摇了摇头。 “没玩过。” 她的生活里,只有图纸,公式,和实验室里冰冷的仪器。 “我也没玩过。” 李向东说。 “那我们去试试。” 苏晴愣住了。 她没想到李向东会提出这样的建议。 这太……不像他了。 可当她看到李向东那双平静的眼睛里,透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纯粹的好奇和期待时,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 青年宫旱冰场,人声鼎沸。 高音喇叭里放着邓丽君的歌,甜腻的歌声混着轮子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有一种独特的,属于这个时代的嘈杂与活力。 换鞋处,李向东很快就穿好了那双沉甸甸的旱冰鞋,他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虽然有些摇晃,但很快就找到了平衡。 苏晴却犯了难。 她坐在长凳上,看着脚下那双笨重的鞋,感觉它比一台离心机还难驾驭。 她扶着墙,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脚下那四个轮子像是抹了油,完全不听使唤。 她整个人晃得像风中的芦苇,刚离开墙壁半米,就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眼看就要往后摔倒。 一只手,及时地,有力地扶住了她的腰。 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 李向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到了她的身边。 “别怕。” 他的声音很近,就在耳边。 “看着我,重心放低,腿弯曲。” 苏晴的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他的手掌很宽,很稳,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滚烫的温度。 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干净的,带着点阳光味道的气息。 她的心,跳得比场内的音乐鼓点还快。 她努力按照李向东说的去做,可双腿还是不听使唤地发软。 “我……我好像不行。” 苏晴的声音里带着点挫败。 她可是材料学的博士,能徒手画出原子结构图,现在却被这四个轮子给难住了。 “没事,我扶着你。” 李向东没有松手。 他就这么半环着苏晴,用自己的身体,给她创造了一个安全的,可以依靠的空间。 他带着她,一点一点地,龟速地,在场地的边缘挪动。 一圈。 又一圈。 苏晴从一开始的全身僵硬,到后来,慢慢地放松下来。 她开始试着将自己的重心,放心地交给他。 她甚至有闲暇,去看来来往往的那些年轻人。 他们滑得那么好,像一只只穿花蝴蝶,在场内自由地穿梭。 而自己和李向东,则像两只笨拙的,刚刚学步的企鹅。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和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女人,在人群中显得那么另类。 可苏晴的心里,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快乐填满了。 阳光很好。 风很轻。 身边的人,是他。 这就够了。 …… 从旱冰场出来,苏晴的腿还在微微发抖。 李向东的额头上,也冒出了一层薄汗。 扶着一个人滑,比自己滑要累得多。 两人在街边的小卖部,买了两根红豆冰棍。 他们并排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慢慢地吃着。 冰棍的凉意和甜味,驱散了运动后的燥热。 “我小时候,从没玩过这些。” 苏晴看着远处草地上追逐打闹的孩子,轻声说。 “我爸妈说,女孩子要文静,要多看书。” “所以我的童年,就是图书馆和少年宫的奥数班。” 李向东安静地听着。 他能想象到,一个小小的,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抱着一本比她脸还大的书,坐在安静的角落里。 “我姐说,我小时候最喜欢拆东西。” 李向东开口了。 “家里的闹钟,收音机,都被我拆散了,然后装不回去。” “没少挨揍。” 苏晴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侧过头,看着李向东。 阳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那双总是盛满沉稳和冷静的眼睛,此刻也染上了一层柔和的暖意。 他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破壁人”。 也不是那个背负着沉重秘密的“听风者”。 他只是李向东。 一个会因为童年糗事而露出些许无奈笑容的,普通的年轻人。 苏晴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揉了一下。 又酸,又软。 冰棍吃完了,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木棍。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李向东站起身。 “走吧,送你回去。” 两人一路沉默地走着。 快到苏晴单位的招待所门口时,李向东停下了脚步。 苏晴也跟着停下。 “今天……” “今天……”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苏晴的脸颊又开始发热。 第157章 偷来的好时光 苏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招待所的。 晚风吹在脸上,脸颊却依旧滚烫。 她回到房间,没有开灯,就那么靠着门板,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她抬起手,指尖再一次,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那里,没有红豆冰棍的甜味了。 却烙下了一份比任何味道都更清晰的,属于他的印记。 …… 那一天之后,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李向东没有再说什么,苏晴也没有问。 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像看不见的丝线,将两个人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他们的相处,多了一种不必言说的自然。 周末,李向东会骑着一辆半旧的二八大杠,停在苏晴的单位门口。 他不说去哪儿。 苏晴也不问。 她只是很自然地坐上后座,轻轻抓住他两侧的衣角。 自行车穿过京城的大街小巷,穿过市井的喧嚣和林荫的静谧。 有时,他们会去逛旧书市场。 李向东一头扎进那些泛黄的,散发着霉味的技术手册和外文期刊里,一待就是半天。 苏晴就抱着一本诗集,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安安静静地陪着他。 阳光透过书架的缝隙,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看着他,偶尔会忘了翻动书页。 有时,他们会去看一场电影。 黑漆漆的放映厅里,银幕上的悲欢离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苏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那人的呼吸,和自己交错在一起。 在一次黑暗中,李向东的手,很慢,但很坚定地,伸了过来。 他没有去牵她的手。 只是用小指,轻轻勾住了她的小指。 就那么一点点的接触。 却像是接通了一道微弱而持续的电流,让苏晴的半边身子都变得酥麻。 她没有挣脱。 只是将自己的手指,也悄悄地,往他那边靠了靠。 更多的时候,是李丽华一个电话打到苏晴的单位传达室。 “小苏啊,姐今天包了饺子,你可一定要来尝尝!” 于是,苏晴便成了李家最常来的客人。 李丽华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姑娘。 聪明,有学问,却没有一点娇气。 她会拉着苏晴,手把手地教她怎么和面,怎么擀饺子皮。 “你看,这面得这么揉,才筋道。” “皮要擀得中间厚,边上薄,这样煮的时候才不容易破。” 苏晴学得很认真。 白色的面粉沾了她一鼻子,她自己却没发觉,只是专注地看着李丽华的动作。 李向东就在一旁烧水,看着厨房里那两个身影,一个絮絮叨叨,一个认真聆听。 那画面,就是他曾经在梦里描绘过无数次的,家的模样。 饺子煮好了,热气腾腾地端上桌。 李丽华不停地给苏晴夹。 “快尝尝,这是你自己包的第一个饺子。” 苏晴夹起那个有点歪歪扭扭的饺子,咬了一口。 韭菜鸡蛋馅,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下来。 真好吃。 她抬起头,看到李丽华满是笑意的眼睛,又看到李向东那柔和下来的眉眼。 她觉得,这比她攻克任何一个科研难题,都更有成就感。 日子就像这温吞的白水,一天天流淌过去。 那些在刀尖上行走的记忆,那些惊心动魄的博弈,仿佛都成了上辈子的事。 李向东甚至有了一种错觉。 他不是什么“听风者”。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在京城安下家来的年轻人。 有一个会为他留灯的姐姐。 还有一个,他想要为之守护一生的姑娘。 …… 这天晚上,依旧是寻常的一天。 李丽华烧了拿手的红烧鱼,苏晴也学会了炒一盘像模像样的西红柿鸡蛋。 三个人围坐在小小的方桌前,就着温暖的灯光吃饭。 电视里放着新闻,声音不大,成了这温馨画面的背景音。 “向东,你那屋的书架该换个大的了,书都快堆到地上了。” 李丽华给弟弟夹了一筷子鱼肉。 “嗯,周末去看看。” 李向东应着。 “我陪你去。” 苏晴小声说。 李丽华看着这两人,脸上的笑意怎么都藏不住。 她正想再调侃两句。 咚。 咚。 咚。 敲门声响了。 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节奏感。 李丽华愣了一下。 “谁啊?这么晚了。” 她放下筷子,起身要去开门。 “我来。” 李向东拦住了她。 他的动作很平静,但那双刚刚还盛满暖意的眼睛,在一瞬间,就冷了下来。 屋里的气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 苏晴手里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李丽华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李向东走到门前。 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沉默了两秒。 然后,他转动把手。 门开了。 门外站着的,是陈岩。 他还是那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军绿色的外套上沾着风尘。 他嘴里没叼烟。 当他嘴里不叼烟的时候,就说明事情很严重。 屋里的饭菜香,灯光暖。 门外的夜色,冷得像铁。 两者之间,只隔着一个陈岩。 却像是两个世界。 “假期,结束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李向东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 李丽华脸上的血色,正在一点点褪去。 她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想说点什么,比如“注意安全”,比如“早点回来”。 可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双刚刚还闪着光的眼睛,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苏晴也放下了筷子,她什么都没问。 只是转过头,深深地看着李向东。 那眼神里,有不舍,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和坚定。 屋子里的饭菜,还冒着热气。 可那份滚烫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却在迅速地冷却。 陈岩将嘴里的烟取下,夹在指间。 他看着李向东和苏晴。 “准备一下。” “这次的任务,有点不一样。” 第158章 南下的列车 屋子里的灯光,还暖着。 桌上的饭菜,还热着。 可那份人间烟火气,在陈岩出现的那一刻,就散了。 李向东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走进卧室,拿出了那个从未离身的帆布包。 他把那片编号为【LX-0001】的龙芯晶圆,从包里取出,郑重地交到了李丽华的手里。 “姐,这个,你替我收好。” 李丽华的手颤抖着,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丝绒盒子。 她想说些什么,可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变成了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楚。 苏晴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胳膊。 那份无声的支持,给了李丽华一丝力量。 李向东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刚刚有了家味道的屋子。 然后,他转过身,和苏晴一起,跟着陈岩,走进了门外那片冰冷的夜色里。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隔开了一个温暖的世界,和一个未知的战场。 …… 哐当。 哐当。 绿皮火车像是永不疲倦的巨兽,在无边的黑夜里奔行。 硬卧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混合在一起的,独属于这个时代的味道。 走廊上挤满了人,喧哗声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渗进包厢。 陈岩拉上了门,将外界的嘈杂隔绝在外。 这个小小的空间,瞬间成了一座孤岛。 他从怀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递给李向东一根。 李向东摆了摆手。 陈岩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任由辛辣的烟雾在肺里打了个转,再慢悠悠地吐出来。 烟雾模糊了他那张写满疲惫的脸。 苏晴坐在李向东旁边,双手放在膝上,背挺得笔直。 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灯火与田野。 每一片向后掠去的风景,都像是在宣告,他们正在离那份短暂的安宁,越来越远。 “刘建军那条线,挖干净了。” 陈岩开口了,声音被烟熏得有些沙哑。 “从他那缴获了一台电台,我们破译出了一份还没来得及发出去的最终指令。” 他将烟灰弹在车厢的地板上,抬起眼,看着李向东和苏晴。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懒散,只剩下一种钢铁般的凝重。 “指令只有一句话。” “普罗米修斯之火,当熄。” 普罗米修斯。 盗火者。 苏晴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 作为一个顶尖的科学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词在现代语境下的指向。 李向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陈岩,等着他的下文。 陈岩又吸了一口烟,像是要从这尼古丁里汲取一丝力量。 “我们的目标,是国家正在与法国合资兴建的,大亚湾核电站。” 最后五个字,像是五颗冰冷的钉子,被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了这间狭小的包厢里。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似乎都遥远了下去。 核电站。 这已经超出了所有工业破坏的范畴。 那是一条绝对不能触碰的,用国家命运画下的红线。 一旦出事,后果不是报废一台机器,不是损失一批产品。 而是千里焦土,万民涂炭。 陈岩看着两人脸上的神情变化,将手里的烟蒂狠狠摁灭在窗框的铁皮上。 他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张画得有些潦草的纸,摊在小小的折叠桌上。 那是一张简易的组织结构图。 他的手指,点在了图纸的最顶端,一个用法文标注的方框上。 “大亚湾项目,是中法合资,但说白了,就是我们出钱,出地,出人,他们出技术,出标准,出管理。” “从总工程师,到核心部门的主管,清一色的法国人。” “我们的人,全在下面,处于学习和配合的地位,说难听点,就是打下手的。” “我们没有话语权。” 他的手指,重重地,戳在了总工程师那个名字上。 “皮埃尔·博纳尔。” “这个人,是这次我们最大的麻烦。” 陈岩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近乎厌恶的情绪。 “典型的法国技术精英,巴黎高等矿业学院毕业,参与过他们国内好几个核电站的建设,专业能力,顶尖。” “但这个人,傲慢到了骨子里。”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数据,只有流程,只有经过权威机构认证的报告。” “除此之外,一切都是狗屎。” “他瞧不起我们的一切,从我们的设备,到我们的工人,再到我们的思维方式。” “你想跟他讲什么经验,讲什么直觉,他会觉得你在侮辱科学,侮辱他的智商。” 陈岩抬起头,视线在李向东和苏晴之间扫过。 “所以,你们要明白。” “这一次,我们要对付的,不只是藏在暗处,准备熄灭‘普罗米修斯之火’的幽灵。” “我们还要面对一堵墙。” “一堵由皮埃尔和他身后那套法方技术壁垒构成的,看得见,摸得着,而且坚硬无比的墙。” 包厢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火车规律的震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苏晴的眉头紧锁。 她明白陈岩话里的意思。 在皮埃尔那种人眼里,任何没有数据支撑的预警,都会被当成是无理取闹。 他们甚至连靠近问题的机会,都可能没有。 李向东一直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吓人。 他所有的情绪,都被收敛在那副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表情之下。 许久。 他终于开口了,问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我们的身份是什么?” 陈岩的脸上,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本崭新的,印着国徽的工作证,扔在桌上。 “安全顾问。” “一个听上去好像很厉害,但实际上权限模糊到可笑的身份。” “名义上,我们可以巡查工地的安全生产规范,可以对消防设施提提建议。” “但任何涉及核心技术区的地方,我们都无权进入。” “任何一份关键的技术图纸,我们都无权查阅。” “说白了,就是两个可以到处看,但什么核心都碰不到的闲人。” 这个回答,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所有的侥幸幻想。 他们是带着尚方宝剑去的。 可这把剑,却被套上了一个厚厚的剑鞘,根本拔不出来。 他们必须先打破规则。 才能开始战斗。 李向东拿起那本属于自己的工作证。 翻开。 照片上的自己,面无表情。 听风者。 这一次,风声,将从那座钢铁巨兽的心脏里传来。 而他,却被挡在了厚厚的墙壁之外。 嘶—— 火车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一声悠长的汽笛,穿透夜空。 陈岩拉开了包厢门的一条缝。 一股混杂着水汽和植物腐败味道的,湿热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 那是独属于南方的,黏稠而又充满生机的味道。 和北方那种干冷的空气,截然不同。 车窗外,远处城市的灯火,连成了一片璀璨的光带。 “准备下车。” 陈岩的声音,重新变得简短而有力。 “欢迎来到,新的战场。” 第159章 科学与占卜 吉普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 车窗外,不再是北方的萧瑟。 粘稠湿热的空气,裹挟着泥土和海水的咸腥味,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糊在人的皮肤上,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 越过最后一道山梁,视野豁然开朗。 一片巨大的,被削平的红色土地,出现在眼前。 苏晴的呼吸,停顿了一瞬。 李向东的身体,也不自觉地坐直了。 那是一幅只属于这个时代的,充满着蛮荒力量与现代工业交织的,宏伟画卷。 数以万计的工人,像蓝色和黄色的蚂蚁,遍布在工地各处。 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钢筋的撞击声,工头的嘶吼声,汇成了一股能把天都掀翻的喧嚣。 几十台巨大的龙门吊,如同钢铁森林里的长颈巨兽,缓缓移动着它们长长的吊臂,将成吨的钢材和混凝土块,精准地投放到指定位置。 而在这片喧嚣的中心。 矗立着一个纯白色的,巨大无朋的圆顶建筑。 反应堆安全壳。 它就像一头蛰伏的,通体雪白的史前巨兽,安静地卧在那里。 它的沉默,与周围的一切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却又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将无形的压力,辐射到工地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科学的奇迹。 也是人类手中,最危险的火种。 陈岩看着两人脸上的神情,没有说话,只是将车开向了工地旁一栋崭新的三层办公楼。 …… 会议室里,冷气开得很足。 将门外的热浪与喧嚣,隔绝得干干净净。 长条形的会议桌一尘不染,能映出人影。 桌子的一侧,坐着几位中方的项目负责人,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作服,神情拘谨,面前的茶杯里,飘着几根茶叶梗。 李向东和苏晴坐在陈岩身后,像两尊沉默的雕像。 门开了。 走进来三名法国人。 为首的那个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 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每一根都服帖地待在原位。 身上那件白色的工作大褂,干净得像是刚从包装袋里拆出来,连一丝褶皱都找不到。 他的眼神,锐利,审视,像外科医生手里的手术刀,习惯性地剖析着他看到的一切。 皮埃尔·博纳尔。 他走到桌前,中方的一位负责人连忙站起来。 “博纳尔先生,这位是……” 陈岩主动站了起来,伸出手。 “陈岩。” 皮埃尔的目光在陈岩那身沾着风尘的军绿色外套上停了一秒,然后才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 礼貌,但疏离。 像是完成一个必要的程序。 “欢迎。” 他吐出两个字,中文发音标准,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法式口音。 各自落座。 会议的气氛,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某种僵硬。 陈岩没有浪费时间。 “博纳尔先生,我们接到上级通报,有情报显示,核电站项目存在潜在的安全风险。” 他的声音很平静,用词也极为克制。 会议室里,几位中方负责人的脸色,瞬间变了。 皮埃尔靠在椅背上,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 陈岩继续说道。 “我们希望能够得到法方的配合,对一些关键环节,进行一次全面的安全复查。” 他说完了。 会议室里,只剩下空调出风口轻微的嗡嗡声。 皮埃尔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陈岩,落在了他身后的李向东和苏晴身上。 那目光里,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像是在打量两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物件。 然后,他嘴角的肌肉,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 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傲慢的轻蔑。 “陈先生。” 他开口了,流利的中文,像冰块一样砸在桌面上。 “核能,是科学,不是占卜。”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那封面是深蓝色的,印着两个机构的徽标。 “这里的每一颗螺丝,每一条焊缝,都经过了德国TüV和法国国际检验局的双重认证。” “我们制定的安全规程,有三千四百七十二页,比你们国家的宪法还要厚。”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在场所有中方人员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那是一种被当面剥开衣服,连底裤都被人嘲笑的羞辱。 皮埃尔的视线,再一次落在了李向东和苏晴的身上。 这一次,他连那份轻蔑都懒得掩饰。 “恕我直言。” 他对着那位中方总负责人,摊了摊手。 “与其派两位安全顾问来这里感受风险。” “不如多派几个合格的,能看懂图纸的焊工过来。” “那对我们的工程进度,会更有帮助。” 轰。 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所有中国人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坐在角落里的一位老工程师,放在桌下的手,攥得死死的,指节一片煞白。 苏晴的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 她紧紧抿着嘴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陈岩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皮埃尔,像是在看一堵墙。 会议,自然是不欢而散。 皮埃尔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他那件一尘不染的白大褂,带着他的团队,径直离开了会议室。 一个稍微年轻些的法国人,落在了后面。 他叫福尔,是皮埃尔的副手。 他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走过来。 “陈先生,请不要介意,皮埃尔先生他……对技术,有种近乎偏执的严谨。” “我会为几位安排好办公室和通行证。” “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找我。” 他的态度温和友善,像是在努力弥补着什么。 陈岩点了点头。 “谢谢。” 李向东的视线,却穿过福尔,落在了会议室的门口。 皮埃尔在走出门口前,停了一下。 他回过头。 那双锐利的眼睛,再一次,隔着数米的距离,精准地盯在了李向东的身上。 那眼神里,不再是轻蔑。 而是一种彻底的,不容置疑的宣判。 像一个国王,在审视一只闯入他领地的,无足轻重的虫子。 然后,他转过身,消失在门外。 李向东收回视线。 他心中清楚。 第一堵墙。 一堵由科学、标准和傲慢筑成的,坚不可摧的墙。 已经立在了眼前。 第160章 唯一的通行证 分配给他们的办公室,在办公楼的最西头。 这里正对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午后的阳光烤在墙上,让整个房间像个温吞的蒸笼。 推开门,一股子铁锈和纸张受潮后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两张桌子,一个掉了漆的铁皮文件柜,就是全部。 苏晴走过去拉开文件柜。 里面塞满了各种过期的施工简报,还有几本印着法文、早已无人问津的技术宣传手册。 没有一份,是有用的。 这里像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安静地等待着灰尘将一切覆盖。 陈岩靠在门框上,没进来,只是看着屋里的一切,什么话也没说。 但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比任何抱怨都更有力量。 李向东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铁窗。 风吹不散屋里的霉味,反而带来了远处工地更猛烈的喧嚣和热浪。 从这里,刚好能看到那座巨大的,雪白的反应堆安全壳。 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陈队。” 李向东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打破了这间屋子令人窒息的沉闷。 “麻烦你,帮我向项目办,正式提交一份申请。” 陈岩抬起头。 苏晴也看了过来。 李向东转过身,靠着窗台,视线在两人脸上扫过。 “申请查阅,一回路冷却系统的核心设计图纸,以及所有关联设备的进场检验报告。” 一回路冷却系统。 核反应堆的心脏血管。 将反应堆产生的巨大热量带走,驱动涡轮机发电的第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屏障。 苏晴的身体微微一震。 她明白,李向东已经锁定了他的目标。 陈岩的眉头拧了起来。 “你有把握?” “没有。” 李向东回答得干脆利落。 “但如果我是敌人,想要在这座核电站里埋下一颗能随时引爆的炸弹,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 “它的技术最复杂,管路最繁多,对材料和焊接工艺的要求也最苛刻。” “任何一个微小的瑕疵,在高温高压的持续冲击下,都会被无限放大。” “最终,变成一场谁也无法承受的灾难。” 陈岩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去找纸笔。” 李向东的申请报告,写了整整三页。 他没有提任何关于“直觉”或者“预警”的字眼。 他完全站在一个严谨的安全工程师的角度,从国际通用的核电站安全冗余设计原则出发,引述了三起国外相似堆型发生过的、因冷却系统故障导致的事故案例。 他用最专业的术语,最缜密的逻辑,论证了对一回路冷却系统进行一次“预防性安全复核”的必要性与紧迫性。 这份报告,逻辑清晰,有理有据。 任何一个负责任的工程师,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陈岩拿着那份还带着墨水温度的报告,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重新陷入了等待。 苏晴给李向东倒了杯水。 “他会同意吗?” “不会。” 李向东接过水杯,看着窗外,轻声说。 “但我需要他亲口说出,拒绝的理由。” …… 一个小时后。 陈岩回来了。 他身后,还跟着那个态度温和的法国人,福尔。 福尔的脸上,挂着那种职业化的、带着歉意的微笑,但那笑容里,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无奈。 他手里拿着的,正是李向东写的那份申请报告。 “李先生,陈先生。” 福尔将报告轻轻放在桌上,推了过来。 “皮埃尔先生已经看过了您的报告。”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他非常欣赏您在报告中体现出的专业素养和严谨态度。” 陈岩冷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福尔的表情,显得更加尴尬。 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转述。 “但是,我们无法批准您的申请。” 这个结果,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 陈岩抬起眼皮。 “理由。” 福尔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个问题,整个人松了口气,语速也快了起来。 “第一,权限问题。” “按照我们与中方签订的总协议,‘安全顾问’的职责范围,仅限于常规的施工安全与消防监督。” “一回路冷却系统的图纸,属于A级技术机密,您二位,不在授权查阅的人员名单之内。” 他说完,看向陈岩,眼神里是“这是规定,我没办法”的坦然。 “第二,商业保密。” “图纸的设计,涉及法兰西原子能公司多项核心专利技术,受到国际商业保密协议的严格保护。在没有获得总公司授权的情况下,我们无权向协议之外的任何第三方展示。” 福尔的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每一句话,都踩在规则的框架之内。 他像一个精准的传声筒,将皮埃尔筑起的那堵墙,一块砖一块砖地,在李向东面前垒了起来。 密不透风。 说完前两条,福尔的语气顿了顿。 他抬起头,看向李向东,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情绪。 那是一种混杂着不解与探究的复杂神情。 “最后一点,也是皮埃尔先生希望我务必转达给您的。” 福尔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一些。 “李先生,皮埃尔先生问,您要求查阅冷却系统的图纸,是否掌握了任何初步的,哪怕是间接的证据,来证明它可能存在问题?” 来了。 李向东的心,沉了下去。 这才是皮埃尔真正的杀招。 福尔看着李向东沉默的脸,继续说道。 “如果没有,那么这种基于猜测的申请,就是对我们整个技术团队工作的不信任,也是一种……无端的骚扰。” 他把“骚扰”两个字,说得很轻。 但那分量,却重如千钧。 “证据,先生。” 福尔看着李向东,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转述出了那句最终的判词。 “在科学的世界里,怀疑一文不值。” “证据,才是唯一的通行证。” 话音落下。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 连窗外工地的喧嚣,似乎都被这无形的墙壁给挡住了。 陈岩放在腿上的手,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苏晴的脸色,一片煞白。 她紧紧地咬着下唇,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这一套组合拳,打得滴水不漏。 他们被彻底地,锁死在了规则的牢笼里。 连中方的那位负责人,在得知此事后,也只能无奈地拍了拍陈岩的肩膀,叹着气劝他们“从长计议”。 规则是人家定的。 技术是人家的。 他们除了遵守,别无他法。 福尔完成了他的任务,礼貌地告辞离开。 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 那份被驳回的申请报告,就静静地躺在桌上。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们的无力。 许久。 李向东站了起来。 他走到窗前,再一次望向远处那座沐浴在夕阳余晖下的,巨大的白色穹顶。 那上面,反射着刺眼的金光。 “他说的对。” 李向东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他的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沮丧,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平静。 陈岩和苏晴,同时抬起头看向他。 李向东没有回头。 他的视线,像一把手术刀,剖开眼前的一切阻碍,直指那座钢铁巨兽的心脏。 “我们需要证据。” 他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既然他不让我们看图纸。” “那我们就去现场,自己找。” 第161章 巡视 第二天。 李向东没有再去那间沉闷的办公室。 他向中方项目后勤处,领了一顶崭新的藤黄色安全帽,扣在头上。 然后,他走进了那片巨大的,由钢筋、混凝土和无尽喧嚣构成的森林。 他就这样成了一个奇怪的独行者。 在数万名挥汗如雨的工人中,他既不看图纸,也不指挥施工,更不碰任何工具。 他只是走。 然后,听。 …… 一条刚刚吊装到位的,粗大的冷却水管道,像一条银色的巨蟒,横亘在基座上。 李向东走过去,将手掌,轻轻贴在冰冷的管壁上。 他闭上了眼睛。 周围工人的号子声,龙门吊移动的警报声,卡车引擎的轰鸣声,瞬间如潮水般退去。 在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种声音。 一种来自金属内部的,极其细微的,持续不断的低吟。 那是钢材在承受自身重量和环境温差时,内部应力发出的最真实的声音。 它在告诉李向东,它很健康,结构均匀,充满了力量。 他松开手,继续往前走。 不远处,一台巨大的循环泵基座刚刚浇筑完毕,泵体还未安装。 几十根预埋的地脚螺栓,如同钢铁的獠牙,从混凝土中伸出。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依次敲过每一根螺栓。 当。 当。 当。 清脆的声音,带着不同的尾音,反馈回来。 他听见的,是每一根螺栓与混凝土结合的紧密程度。 绝大多数,都在“诉说”着自己的牢固。 但有两根,声音稍显沉闷,像是带着一丝抱怨。 李向东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小小的粉笔,在那两根螺栓的基座旁,画了两个不起眼的叉。 整个过程,没有言语,只有专注。 他会绕着巨大的承重支架走上几圈,用指尖,一寸一寸地,划过那些厚重而狰狞的焊缝。 焊点,也在向他“倾诉”。 有的在“吹嘘”自己的坚不可摧。 有的在“嘀咕”冷却时收缩得有些过快。 还有的,在“打着哈欠”,抱怨着焊工师傅那一瞬间的走神。 他就像一个经验最老道的牧人,巡视着自己的羊群。 只不过,他的羊群,是这些沉默的,冰冷的钢铁造物。 他的行为,自然落入了工地上所有人的眼中。 “嘿,老张,你看那个京城来的顾问。” 一个正在拧紧螺丝的青年工人,压低声音对他身边的老师傅说。 “这都好几天了,天天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啥活也不干,就东摸摸西看看。” 老师傅瞥了李向东的背影一眼,吐了口唾沫。 “管他呢,人家是吃皇粮的大干部,下来体验生活,跟咱们不是一路人。” 而在不远处的临时工棚外,几名法国工程师正站着抽烟。 其中一人,用下巴指了指李向东的方向,用法语对同伴嘲弄地说了几句。 虽然听不懂语言,但那轻蔑的笑声,和看耍猴般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们觉得,这个中国人,要么是个傻子,要么就是个来镀金的官僚。 对于这一切,李向东恍若未闻。 他的世界,只有那些从钢铁骨骼深处传来的,或强或弱的脉搏。 陈岩就跟在离他几十米远的地方,不靠近,也不打扰。 他像一头沉默的猎豹,为李向东警戒着四周,将所有不必要的麻烦隔绝在外。 他不懂李向东在做什么。 但他相信。 …… 与此同时。 在那间闷热的办公室里。 苏晴正站在一张巨大的,铺满了整张桌子的工程总平面图前。 图纸上,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设备编号和管线走向。 她手里拿着一支红色的铅笔。 每隔一个小时,陈岩就会通过工地上的内部电话,向她通报李向东最新的位置和停留时间最长的几个点。 苏晴将这些点,一个一个地,标记在图纸上。 第一天,这些红点杂乱无章,遍布了整个工地外围。 第二天,红点开始收缩,出现了一些聚集的趋势。 到了今天,第四天。 当苏晴将最新的几个点标记上去后,她退后一步,看着整张图纸。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那些看似毫无规律的红点,如果用一条线连接起来,就像一张正在缓缓收拢的网。 而这张网的中心,所有路线的最终指向。 是那座雪白色的反应堆安全壳之下,一个用虚线框出的,代号为“RRA”的区域。 一回路辅助冷却系统。 苏晴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她立刻转身,从那个掉了漆的铁皮文件柜里,翻找出所有能找到的,关于这个系统的,零散的公开技术手册和施工简报。 不需要李向东开口。 默契,早已融入了他们的每一次呼吸。 他负责在战场上寻找目标。 而她,负责提前为他磨亮刺向目标的,最锋利的刀。 …… 第五天,下午。 一台刚刚完成了首次无负荷压力测试的主循环泵,安静地立在它的基座上。 巨大的泵体上,还残留着测试时的高温,散发着一股机油和金属混合的热气。 李向东走到了它的面前。 他缓缓伸出手,将整个手掌,贴在了泵体最核心的位置。 闭眼。 聆听。 轰—— 这一次,他听到的不再是单一的“低吟”或“抱怨”。 而是一个由成千上万个细微声音构成的,庞大而嘈杂的交响乐。 轴承在旋转,齿轮在啮合,密封圈在承受压力,冷却液在泵体内奔流。 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自己的声音。 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他的感知。 李向东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必须集中全部的精神,从这片嘈杂的海洋中,分辨出那唯一不和谐的杂音。 就像在一场千人合唱中,找到那个跑调的人。 一分钟。 两分钟。 他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苍白。 身体,也出现了微不可查的颤抖。 这是精神力被急剧消耗的征兆。 突然。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找到了。 在无数正常的,健康的“心跳”声中,他终于捕捉到了那个极其微弱,却又致命清晰的异响。 那不是某个零件的损坏。 也不是某个结构的疲劳。 那是一种…… 一种像是有人在泵体流过的液体里,掺进了一把最细腻,最坚硬的金刚砂。 每一次循环,这些“砂子”,都在对泵体内部最精密的叶轮和内壁,进行着一次微不可查,却又坚定不移的刮擦。 一下。 又一下。 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将目标磨穿誓不罢休的死寂决心。 李向东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孔里,不再有任何迷茫。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如同刀锋般的锐利。 他收回手,转过身。 陈岩已经大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询问。 李向东看着他,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这几天来所有的压抑和沉闷。 “找到了。” 第162章 沙与浪 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拢。 滔天的喧嚣被彻底隔绝。 世界死寂,只剩下空调机单调的嗡鸣。 李向东膝盖一软,人直直往前栽倒。 那股支撑着他的劲儿,像是被瞬间抽走了。 陈岩箭步上前,一条胳膊铁钳似的箍住他,几乎是硬把他“栽”进了一张吱呀作响的椅子里。 李向东的脸刹那间没了血色。 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蓝布工装的领口,晕开一团深色的水印。 苏晴端着水杯凑到他嘴边。 他抬手去接,那只手却抖得连杯子都端不稳。 水面晃出细碎的波纹。 他索性就着苏晴的手,仰头将整杯水灌了下去。 冰凉的液体冲刷着喉咙,总算将脑子里那片混乱的轰鸣压下去几分。 他瘫靠在椅背上,闭着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陈岩和苏晴一言不发。 两人一左一右地守着他,一个如山,一个如壁,撑开了一片无声的屏障。 那张铺满图纸的大桌子,就是他们的作战室。 苏晴已站定在桌前,手里攥着一支红色铅笔,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 良久。 李向东终于睁开眼。 眼里的混沌褪去,重新凝聚起针尖似的焦点。 “不是泵。” 他开口,嗓子又干又涩,每个字都带着毛边,但内容却清晰得吓人。 “泵本身,没问题。” 陈岩身体微微前倾,盯着他。 李向东抬起手,在空中虚虚地画了一个流动的轨迹。 “问题,在流过它的水里。” “水?” 陈岩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冷却水都是经过层层过滤的蒸馏水,能有什么问题? “水里……” 李向东在脑中费力地搜寻着词汇,试图将那种纯粹的感知,翻译成冰冷的工程术语。 这是一种全新的挑战。 “……有沙子。” 他吐出这个词。 “非常细,非常硬的沙子。” “不是真的沙子,是金属。它们混在水里,用极高的速度冲刷泵体最核心的叶轮。” 他顿了顿,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嘈杂的声场。 “那声音,是打磨。” “一种最细微的,永不停歇的刮擦。” “每一次,都刮下来一层肉眼看不见的碎屑。” 苏晴握着铅笔的手,凝在半空。 她没有出声,只是侧着头,屏息聆听。 沙子。 金属。 打磨。 “而且,” 李向东的手指在桌面上,划出一条波浪般的起伏。 “它不是持续的。” “是一阵一阵的。” “有起伏,有节拍。” 他说完了。 办公室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陈岩满脸都是问号,他完全无法将这番神神叨叨的话和核安全联系起来。 苏晴却一动不动。 她低着头,视线死死盯在图纸上那个用虚线框出的“RRA”区域,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浓重的阴影。 金属质感的沙子…… 一阵一阵的“浪涌”…… 高温,高压,高速流动的冷却水…… 突然。 她猛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她扔掉铅笔,转身冲向墙角那块落满灰尘的小黑板,一把抓起半截粉笔。 “我懂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狂喜。 陈岩被她吓了一跳。 苏晴完全没空理他,她的全部心神,都灌注在那个刚刚被点亮的念头里。 她在黑板上,用尽全力,飞快地写下一行公式。 “伯努利方程!” 她的粉笔,在黑板上敲出“哒哒”的脆响。 “封闭管路里,流体的速度和压力,是反比关系!” “如果!一回路冷却系统的主管道,在某个地方,使用的合金材料配比,出现了常规检测根本发现不了的微小瑕疵!” “那么,当高温高压的冷却水流过那里,就会因为材料密度的不均匀,产生一个瞬时的流速波峰!” 她又画出一条曲线,在波峰的顶端,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流速激增,压力就会骤降!当压力瞬间低于水的饱和蒸汽压,水,就会在那个点上,瞬间‘沸腾’,产生无数个微小到看不见的气泡!” 她骤然转身,双眼亮得惊人,死死地盯着李向东。 “但这些气泡,会随着水流立刻冲进下一个高压区,然后,在一千万分之一秒内,被巨大的压力重新压爆!” “气泡破裂的瞬间,会产生一股能量高度集中的微型射流,冲击力可以达到上千个大气压!这种现象,在核材料学里,被称为——” 她猛地回身,在黑板上,一笔一划,重重地写下四个字。 空!泡!效!应! “这股力量,就是一把微观世界的重锤,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敲在管道内壁上!” “它会一点一点地,把金属从管壁的晶格结构里,活生生地‘撕’下来,变成无数金属微粒!” 她扔掉粉笔头,快步冲回李向东面前,双手撑着桌子,身体前倾,目光灼灼。 “那些被撕下来的金属微粒,就是你听到的沙子!” “而你听到的‘一阵一阵’,那个固定的节拍,就是整个系统中,因为循环泵的运转而产生的,流体压力的脉冲波动!” 李向东听到的,那些无法解释的声音。 在苏晴的口中,变成了一套逻辑严密,环环相扣,可以被写进任何一本教科书的科学理论。 一个,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直观感知。 一个,是来自知识殿堂的严密推演。 此刻,两者天衣无缝地重合。 他们对视着。 找到了。 陈岩站在一旁,已经听傻了。 他听不懂什么方程什么效应,但他听懂了另一件事。 有人在核电站最核心的血管里,埋下了一根淬了毒的刺。 这根刺,正在不断制造着可以磨穿一切的砂砾。 这些砂砾,会流遍整个一回路系统,无情地啃噬着每一个阀门,每一台泵,每一条焊缝。 直到有一天,在某个最薄弱的环节,撕开致命的伤口。 普罗米修斯之火,当熄。 那句冰冷的指令,再一次在他脑中炸响。 原来,是这个意思。 “妈的!” 陈岩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桌上的水杯都跳了一下。 “是管道!是那些管道的材料有问题!这帮狗娘养的,从源头上就动了手脚!” 他的脸上,怒意勃发。 “我现在就去找皮埃尔!把这个拍在他那张傲慢的脸上!我看他还怎么说!” 说着,他转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 李向东的声音不大,却让陈岩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他回过头,不解地看着李向东。 李向东摇了摇头,脸上没有半点喜悦,只有一种绝对的冷静。 “不行。” “我们现在手里有的,只是一个推论。” “一个逻辑上完美,但没有任何实物支撑的推论。” “我们去找他,他会怎么说?” 李向东的视线,扫过陈岩和苏晴。 “他会让我们拿出证据。他会问我们,是哪一根管道出了问题?是哪一段?他会要求我们拿出金相分析报告,拿出成分检测数据。” “我们什么都没有。” “我们这么冲过去,只会被他当成又一次基于‘占卜’的无端骚扰。他不仅不会信,反而会让真正的敌人,彻底警觉起来。” 陈岩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那怎么办?!” 他憋着一口气,几乎是吼出来的。 “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李向东没有回答。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 他的目光,越过下方喧嚣的工地,落向远处那座沐浴在夕阳下的,巨大的白色穹顶。 那上面,反射着刺眼的金光,像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他说的对。” 李向东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 “在科学的世界里,证据,是唯一的通行证。” 他转过身,看着一脸不甘的陈岩,和眉头紧锁的苏晴。 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声音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心。 “既然他不给我们证据。” “那我们就让他,自己把证据……送到我们面前来。” 第163章 愚蠢的赌 每周一次的项目例会,在办公楼主楼最大的会议室里举行。 冷气开得很足,吹得桌上的纸张边缘微微卷起。 长条会议桌的一头,是皮埃尔·博纳尔。 他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正用一种近乎完美的,带着些许慵懒的语调,总结着上周的“完美”进展。 “……所有关键节点的施工进度,都比计划提前了百分之三点七。” “进场设备的第一轮自检,合格率百分之百。” “我们正在创造历史,先生们。一座最先进,最安全的核电站,正在我们手中,拔地而起。”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毋庸置疑的自信。 法方工程师们个个面带微笑,与有荣焉。 而坐在会议桌另一侧的中方人员,则大多表情严肃,埋头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气氛,泾渭分明。 李向东,陈岩,苏晴,坐在最靠门口的位置。 三个局外人。 陈岩面无表情,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苏晴则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上面却一个字都没有。 李向东的目光,一直落在皮埃尔的脸上。 他看着那张因傲慢而显得格外生动的脸,像在观察一个精密的仪器。 “好了,我的总结到此为止。” 皮埃尔摊开手,环视全场。 “自由提问时间。”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中方人员面面相觑,没人开口。 在这种氛围下,任何提问,都像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挑战。 皮埃尔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享受这种绝对的掌控。 突然。 “吱——”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划破了会议室里凝固的空气。 是椅子向后挪动时,椅腿与水磨石地面发出的抗议。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声音的来源。 门口。 那个连续几天在工地上像幽灵一样游荡的中国安全顾问,站了起来。 陈岩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苏晴猛地抬起头,攥紧了手里的笔。 中方负责人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皮埃尔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 他看着李向东,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第一次带上了审视。 整个会议室,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出风口的嗡鸣。 “我有一个技术问题。” 李向东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想请教皮埃尔先生。” 皮埃尔身体微微前倾,做了个“请讲”的手势,姿态中透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宽容。 李向东的视线,扫过全场,最终,落回到皮埃尔身上。 “关于一回路主冷却管道所使用的‘N-17’型镍基合金。” 他一字一顿,每个词都清晰无比。 “我想知道,在设计工况,也就是一百五十五个标准大气压和三百二十摄氏度的高温环境下,这种合金材料的抗空泡腐蚀极限,具体是多少?” 会议室里,有几个法方工程师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中方这边,则是一片茫然。 苏晴的指节,捏得发白。 来了。 这就是她和李向东闭门两天,推演出最终的,那把最锋利的刀。 李向东没有停顿,继续抛出他的问题。 “以及,它的敏感度阈值。也就是说,当冷却水中,因为某些不可控因素,混入了直径在五十微米以下的金属微粒时,这个‘抗腐蚀极限’,会下降多少?” “百分之十?还是百分之三十?” 话音落下。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第一个问题,还只是专业。 那第二个问题,就近乎刁钻,甚至恶毒。 它直接指向了那套完美系统中,最不为人知,也最致命的那个阿喀琉斯之踵。 皮埃尔脸上的从容,第一次消失了。 他愣住了。 他显然完全没有料到,这个在他眼中如同文盲的安全顾问,会问出如此精深,如此一针见血的材料学问题。 但他毕竟是皮埃尔。 短暂的错愕之后,他脸上的肌肉重新组合,变回了那副熟悉的,傲慢的模样。 他甚至笑了一下。 “福尔。” 他叫了一声。 他的助手,那个叫福尔的法国人,立刻起身,快步走到他身边。 皮埃尔低声交代了几句。 福尔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出了会议室。 几分钟后,他回来了。 手里,捧着一份用深蓝色硬皮封面包裹的,厚得像砖头一样的文件。 皮埃尔接过来。 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份文件,重重地,拍在了会议桌上。 “啪!” 一声巨响。 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每个中方人员的脸上。 “你要的数据,全在这里。” 皮埃尔指着那份文件,声音冷硬如铁。 “由德国克虏伯钢铁厂,与慕尼黑工业大学材料实验室,联合出具的,关于‘N-17’合金的完整性能认证报告。” “一共,三百四十二页。”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结论是:在所有设计工况,以及超百分之五十的冗余压力下,它的性能,完美无缺!” 他站起身,双手撑着桌子,身体前倾,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死死盯着李向东。 “年轻人,我欣赏你的好学。” 他的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 “但这里是核电站的工地,不是大学的课堂。” “与其在这里抱着一本没人看得懂的论文故作高深,不如去工地上,帮那些真正的建设者,拧紧一颗螺丝。” “那样的贡献,或许会更大一些。” 话音落下。 会议室里,法方工程师们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哄堂大笑。 笑声刺耳。 中方负责人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 他猛地伸手,在桌下,用力拉了一把李向东的衣角,压着嗓子低吼。 “坐下!” “还嫌不够丢人吗?!” 陈岩放在桌下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 苏晴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他们所有的推演,所有的逻辑,在那本厚重的“权威报告”面前,被砸得粉碎。 被贬低得,一文不值。 李向东被彻底地孤立了。 他一个人,站在那片充满了傲慢与嘲讽的汪洋里,像一座无助的孤岛。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这场羞辱的狂潮中,灰溜溜地坐下。 皮埃尔也这么认为。 他带着胜利者的姿态,重新坐回椅子里,准备宣布散会。 然而。 李向东没有坐下。 他迎着皮埃尔那审判般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愤怒或者沮丧。 他甚至还笑了笑。 那笑容很平静。 “既然报告是完美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所有人的笑声。 “管道,也是完美的。” 他顿了顿,看着皮埃尔,也看着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 “那您一定不介意,和我打一个‘愚蠢的赌’吧?” 第164章 真相的审判 赌? 这个字从李向东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进死寂的池塘。 整个会议室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中方负责人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瞬间又白了几分。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赌? 在国家重点项目的最高级别例会上? 用这种街头混混般的方式,去挑战一位世界顶级的核电专家? 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他刚想再次开口呵斥,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皮埃尔·博纳尔笑了。 他不是冷笑,也不是嘲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被逗乐了的笑。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摊开双手,那姿态仿佛在欣赏一出极其荒诞的舞台剧。 “有意思。” 他用法语对身边的助手福尔说了一句,然后才将视线重新投向李向东,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说下去。” “我很想听听,一个连图纸授权都没有的安全顾问,想怎么跟我赌。” 李向东无视了身边中方负责人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也无视了法方工程师们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刚才说出的那个字,与“你好”“再见”一样平常。 他向前走了一步,站到了会议桌的侧面,让自己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赌约很简单。”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精准地送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下一次,一回路系统的低功率压力测试,应该就在这两天。” “我要求,在测试结束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开检查位于主循环泵前段的,那组代号为‘F-01’的主过滤器。” 他停顿了一下,给所有人一个消化的时间。 皮埃尔的笑容,淡了一点。 他开始意识到,对方并不是在胡言乱语。 李向东继续说道。 “赌注也很公平。” “如果,打开过滤器后,里面像这份德国报告所说的一样,干净得能印上克虏伯的徽章。” 他伸手指了指桌上那本厚重的蓝色报告。 “我,李向东,立刻卷铺盖走人。” “并且,我会在下一期的项目工程简报上,用中法双语,刊登一整版的公开道歉信。” “承认我之前所有的怀疑,都是基于无知和臆想的,哗众取宠。” “向皮埃尔先生您,以及在座的每一位法方专家,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会议室里,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个赌注,太重了。 这已经不是个人荣辱的问题,而是将整个中方的脸面,都压了上去。 中方负责人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厥过去。 他完了。 这个项目的中方团队,也完了。 陈岩那只攥紧的拳头,指节已经失去了血色。 他死死盯着李向东的背影,心脏跳得像战鼓。 他不知道李向东的底牌是什么,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再没有任何退路。 “李顾问!” 皮埃尔的助手福尔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 他脸上带着一种真诚的焦急,用一种劝解的口吻说道。 “请冷静一点,你可能不完全了解核工程的复杂性。” “这绝对不是一个合适的……” “福尔。” 皮埃尔的声音打断了他。 福尔立刻闭上了嘴,恭敬地退到一旁。 皮埃尔的身体,缓缓地,坐直了。 他不再笑了。 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戏谑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的锐利。 他盯着李向东,像是在重新评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李向东迎着他的视线,平静地,抛出了最后一句话。 “但如果……” “它不干净呢?” 他没有说下去。 这句话,就像一颗投入壁炉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皮埃尔骨子里最深处的傲慢。 不干净? 这三个字,不只是在质疑那份三百多页的权威报告。 更是在质疑他,皮埃尔·博纳尔,从业三十年来建立起来的,如同信仰般坚固的科学大厦。 是对他专业性最赤裸的挑衅。 是对他权威最直接的践踏。 皮埃尔的胸膛,开始微微起伏。 他需要一个机会。 一个能彻底碾碎所有质疑,让这些愚昧的中国人永远闭嘴的机会。 一个能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钉在耻辱柱上,以儆效尤的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对方亲手送到了他的面前。 李向东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科学,有时也需要一点点愿意接受检验的勇气,不是吗,先生?”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皮埃尔猛地站了起来。 “好!” 他一声怒吼,声音在巨大的会议室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我接受你这个愚蠢的赌局!” 他伸出手指,狠狠地指向李向东,因为激动,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我不仅接受!” “我还要邀请所有中方的领导,所有技术员,所有能喘气的人,都来现场参观!” “我要让所有人都亲眼看看!” “看看你们寄予厚望的天才顾问,是如何用他可笑的占卜术,来证明自己的愚蠢!” “我要让你们明白,科学,不是靠赌博就能玷污的圣殿!” 赌局,成立。 在那一瞬间,会议室里的气氛,发生了诡异的扭转。 法方工程师们脸上的哄笑,凝固了。 他们看着状若癫狂的皮埃尔,又看看那个平静得可怕的中国年轻人,忽然觉得,事情好像有哪里不对。 中方负责人也愣住了。 他预想中的彻底崩盘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局面。 一个无法验证的理论争端,一个纯粹的口舌之利。 被李向东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强行扭转成了一个即将可以被所有人亲眼见证的,事实问题。 他绕开了那堵由“权威”和“标准”筑成的高墙。 他用自己的尊严和前途作为钥匙,硬生生,开辟出了一个新的审判场。 陈岩那只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了。 他看着李向东的背影,忽然明白了。 这小子,从一开始,就不是要去辩经。 他是要去开棺。 苏晴一直紧绷的身体,也终于放松下来。 她放下笔,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原来,这就是他的计划。 用最不讲道理的方式,去逼出一个最讲道理的结果。 皮埃尔重重地坐回椅子里,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 他瞪着李向东,脸上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冷笑,仿佛已经看到了对方痛哭流涕,跪地道歉的窘迫样子。 “福尔!” “是,先生。” “通知工程部,把下一次压力测试,提前到明天上午十点!” “我等不及了。” 皮埃尔说完,不再看任何人,拿起那本蓝色的报告,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 他身后,法方的人员也立刻起身,鱼贯而出。 巨大的会议室,瞬间空了一半。 李向东缓缓转过身,在一片死寂中,走回自己的座位,平静地坐下。 他抬起头,对上了陈岩和苏晴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震撼,有担忧,有不解。 李向东对他们,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 没有言语。 但两人都读懂了。 从这一刻起,战场已经转移。 不再是这间压抑的会议室,不再是那些冰冷的图纸和报告。 全项目的目光,所有的尊严与屈辱,所有的信任与怀疑,都聚焦在了那个小小的,看不见的,代号为“F-01”的过滤器上。 一场关乎真相的审判,即将开始。 第165章 滤网上的铁证 上午十点。 核岛,一回路设备间。 这里是整座核电站的心脏,空气又冷又硬,带着一股机油与金属混合的铁锈味儿,吸进肺里都觉得发凉。 巨大的管道如钢铁巨蟒般盘踞交错,将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 一切噪音都被厚重的墙壁吞噬,只剩下通风系统那永不疲倦的低沉嗡鸣,压得人喘不过气。 气氛,堪比行刑现场。 人群自动分成了两个阵营,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对峙,泾渭分明。 皮埃尔·博纳尔领着他的法国团队,理所当然地占据了主过滤器“F-01”的正面。 他双臂抱在胸前,下巴抬得老高,脸上那副看好戏的轻蔑神情,就差直接写在脸上了。 他身后的工程师们更是毫不掩饰,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低声说笑,像是在围观一场拙劣的马戏。 另一边,是中方的所有技术负责人和领导。 他们站得笔直,一个个面色凝重,活像一排等待宣判的犯人。 中方总负责人的脸,比脚下的水磨石地还白,脑门上全是亮晶晶的冷汗。 他的眼睛死死盯在那台不锈钢过滤器上,恨不得烧出个窟窿来。 陈岩和苏晴站在李向东身后。 陈岩的脸绷得像块石头。 苏晴则提着一个银色金属手提箱,里面是她从实验室带来的家伙事儿。她呼吸平稳,可那只紧抓着箱子把手、指节泛白的手,还是泄露了心底的波澜。 只有李向东。 他一个人,双手插在工装裤口袋里,神情松弛得像个来串门的闲人。 他与这片快要凝固的紧张空气,格格不入。 “时间到了。” 皮埃尔抬腕看了看表,用一种近乎吟唱的调子开了口。 “开始吧。” “让我们的朋友,亲眼见证一下,什么叫科学的严谨。” 他冲着身后的两名工程师,做了个优雅的手势。 两个身材高大的法国工程师站了出来。 他们提着沉重的工具箱,走到过滤器前。 其中一人打开箱子,拿出一把造型奇特的巨大扳手。 “咔。” 扳手稳稳咬住了过滤器外壳的第一颗固定螺栓。 现场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空间里只剩下那个法国工程师粗重的喘息,和通风系统不变的嗡鸣。 “吱——嘎——” 一阵让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划破了沉寂。 螺栓在巨大的力道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然后才不情不愿地,被一圈圈缓缓旋开。 拆卸的过程,被故意放得很慢。 每一颗螺栓被拧下,都像一场无声的凌迟。 空气里的压力,一寸寸累积。 中方负责人的嘴唇开始哆嗦。 他不敢去看李向东,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冲上去掐死这个把所有人的前途和脸面都押上去的疯子。 皮埃尔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他甚至好整以暇地,用视线在每一个中方人员的脸上巡视,品味着他们脸上那种绝望又不敢发作的表情。 最后,他的视线落回李向东身上。 那个年轻人,还是那副死样子。 这种该死的平静,让皮埃尔生出一股无名火。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糟透了。 他要看的是崩溃,是惊慌失措,不是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镇定。 “快一点!” 皮埃尔不耐烦地催了一句。 “砰。” 最后一颗螺栓被拧下,扔进金属托盘里,发出一声脆响。 两名法国工程师对视一眼,各自抓住了过滤器那半月形外壳的一边。 他们深吸一口气,同时发力。 “嗡——” 密封圈脱离时发出一声闷响,那重达上百公斤的不锈钢外壳,被稳稳地抬了下来。 时间,在这一刻停摆。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着,死死聚焦在过滤器的内部。 露出来的是核心滤网组件。 那是由无数层高分子材料交叠压制成的圆柱体。 在图纸上,在所有人的认知里,它本该是出厂时的模样,一种纯粹的、圣洁的雪白。 然而。 此刻。 在顶棚几盏大功率无影灯的惨白光线下。 那本该洁白无瑕的滤网上,均匀地铺着一层薄薄的……灰色粉末。 那层粉末极细,极密。 在强光下,泛着一种冰冷的、不祥的、独属于金属的微光。 全场死寂。 法国工程师们脸上的嘲弄和戏谑,瞬间冻结。 他们脸上的肌肉僵住了,一个个变成了活的雕塑。 中方这边,也同样是一片死寂。 那是极度的震惊,让所有人的大脑都宕机了。 “不……” “不可能……” 皮埃尔脸上的笑意,像劣质的油彩画,一块块地龟裂,剥落。 他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身体因为过度僵硬而显得怪异。 他凑到过滤器前,死死盯着那层灰色的粉末,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第一次灌满了恐惧。 这不可能! 克虏伯的报告!慕尼黑大学的认证! 他从业三十年来的所有知识和经验,都在他的脑子里疯狂尖叫,告诉他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是魔术! 是这个东方国度最下三滥的巫蛊之术! 就在这时。 苏晴动了。 她平静地走到过滤器前,打开了手里的银色手提箱。 她从里面取出一副白色无菌手套,戴上。 然后,是一把细长的、尖端闪着寒光的医用镊子。 在上百道目光的注视下,她将镊子,轻轻伸向那层致命的灰色粉末。 她的动作,又稳又准,没有一丝颤抖。 她小心翼翼地,从滤网表面,夹起了一小撮粉末。 然后,她将粉末,放在另一只手托着的玻璃载玻片上。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走回手提箱旁,从里面取出一台便携式金相显微镜。 她将载玻片稳稳地放到显微镜的平台下。 调整焦距。 打开光源。 整个过程,安静,利落。 她低头,将眼睛凑到目镜上。 几秒钟后。 她抬起头,看向已经面无人色的皮埃尔。 她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科学家独有的、冰冷的宣判。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像法官的槌子,一下下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初步判断,样品主要成分为镍、铬、铁,并含有微量钼。” “其元素构成,与‘N-17’型镍基合金的成分……” 她顿了顿,收起仪器,将视线投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高度吻合。” 轰!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皮埃尔的脑子里轰然引爆。 他用最傲慢的方式,举办了这场公开行刑。 他用最权威的姿态,邀请了所有的见证人。 最终,他亲手,用无可辩驳的方式,向全世界证明了—— 他,皮埃尔·博纳尔,是一个差点把一座核电站带向深渊的,愚蠢的瞎子。 那三百四十二页的权威报告,此刻,成了一本三百四十二页的笑话。 而他,就是那个最大的小丑。 “噗——” 皮埃尔身体猛地一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脸色从铁青,涨成了猪肝般的紫红。 “先生!” 他的助手福尔惊叫一声,连忙冲上去,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皮埃尔的身体剧烈地颤抖。 他抬起手,指着李向东,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 最终,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那根手指,连同他所有的骄傲和权威,都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轰然粉碎。 他眼里的光,灭了。 最后,他像一滩烂泥,被失魂落魄的福尔,半拖半架地,弄离了现场。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现场的死寂,才终于被打破。 “哗——” 中方的人群中,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巨大喧哗。 “天!是真的!竟然是真的!” “那些……那些粉末,真的是从管道上刮下来的?” “太险了!这要是真运行起来……” 中方负责人双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他看着那些灰色的粉末,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 然后,他用一种全新的,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眼神,望向了那个从头到尾都平静得可怕的年轻人。 李向东,用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给了那高高在上的“权威”,一记响彻云霄的耳光。 他没理会周围的欢呼和骚动。 他走到那台被开膛破肚的过滤器前,蹲下身。 他伸出没有戴手套的手指,轻轻捻起一点那致命的灰色粉末。 第166章 真正的杀招 第二天。 太阳照常从南海升起,金光洒在核岛巨大的穹顶上。 但项目基地的空气,已经不是昨天的味道了。 中方的工程师和技术员们,一夜之间,走路的姿势都变了。 腰杆挺得笔直,说话声洪亮,眉宇间那股子憋屈劲儿一扫而空,换上了一副藏不住的昂扬。 路上碰见法国人,他们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用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对方。 而另一边,法方的营地,死气沉沉。 往日那些高谈阔论、那些充满了技术优越感的笑声,全没了。 他们三三两两聚着,却没人说话,只有一根接一根的烟头在阴影里明灭。 当李向东的身影出现在远处时,那些目光便会下意识地黏过去,眼神里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玩意儿。 有敬畏,有不解,还有一丝荣耀被人生生剥夺后,埋进骨子里的怨恨。 办公楼主楼,皮埃尔·博纳尔办公室的灯,亮了一整夜。 上午九点,紧急项目会议。 还是那间最大的会议室。 当皮埃尔走进来时,喧闹的会场瞬间安静。 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那身剪裁完美的西装,空荡荡地挂在肩膀上。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金发有些乱,脸色是那种熬干了心血后,特有的灰白。 那双曾锐利如鹰的蓝眼睛,此刻布满血丝,深深地陷了下去,没了神采。 他走到主位,动作僵硬地坐下,不看任何人。 整个过程,会场里落针可闻。 “我已经向巴黎总部,通报了所有情况。”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干涩,没有一点情绪起伏,每个字都砸得又平又重。 “从即刻起,一回路系统的所有施工,全部暂停。” 中方人员的席位上,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所有已安装的‘N-17’型管道,以及仓库中所有同批次的备用管道,将就地封存,等待转运。” 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那只曾经稳如磐石的手,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总部将立刻组织全新的、经过双重认证的管道材料,以最快速度空运过来。” 这是彻底的、公开的、不留任何余地的——承认失败。 中方的几位负责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脸上是再也无法掩饰的胜利喜悦。 但皮埃尔的话,还没说完。 他抬起头,那双失焦的眼睛,第一次穿过长长的会议桌,准确地落在了坐在末席的李向东身上。 那眼神里,不再是傲慢,也不是愤怒。 而是一种,一个虔诚的科学信徒,在亲眼目睹了无法理解的神迹之后,那种混杂着迷茫、挫败和一丝不情愿的,冰冷的尊重。 “此外。” 皮埃尔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属于总工程师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为确保后续安装工作的绝对安全与严谨。” 他顿了顿,仿佛接下来的每个字,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我,代表项目法方管理层,正式邀请李向东顾问……” 唰!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脑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同时拨动,齐刷刷地转向了那个角落。 “……作为中方特别技术顾问,拥有最高权限,全程监督新管道的焊接、安装、以及测试工作。” 整个会场,瞬间炸开了锅。 “他将拥有一票否决权!” 皮埃尔用最后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强行压下了所有的议论。 “任何他认为不符合安全规程的工序,都可以被立刻叫停,进行复议。” 会议在一种近乎狂欢的气氛中结束。 中方的负责人紧紧握着陈岩的手,脸涨得通红,激动得说不出话。 一票否决权! 在这座由法国人主导的核电站里,一个中方顾问,拥有了在核心技术环节上的一票否决权! 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这不是单纯的技术胜利,这是话语权的巨大翻转! “好小子!干得漂亮!” 陈岩也难得地露出了毫无保留的笑容,他用力一巴掌拍在李向东的背上,力道大得像是要嵌进他骨头里。 “你小子,又他娘的创造历史了!” 苏晴站在一旁,看着被众人簇拥的李向东,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闪着光,是纯粹的骄傲与欣喜。 危机,似乎已经彻底解除了。 然而,被围在中心的李向东,却没有半分喜悦。 他平静地接受着所有的祝贺和赞扬,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但那双眼睛,却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在这片欢腾的海洋里,他是一座孤岛。 他找了个空隙,悄无声息地,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身后的喧嚣,渐渐远去。 他独自一人,走向了工地深处的仓库区。 午后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走进存放管道的巨大仓库,空气里弥漫着防锈涂料和金属混合的冰冷气味。 他绕过那些即将被贴上封条的“罪证”,走到了另一堆崭新的,即将被安装的完美管道前。 他伸出手,轻轻放在冰冷光滑的管壁上。 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的意识,沉入钢铁的脉络之中。 聆听。 没有痛苦的呻吟。 没有金属微粒被撕扯时的尖叫。 管道的“心跳”沉稳、厚重、充满了力量。 从物理层面,它完美无瑕。 可是…… 就在这片完美的沉寂之下,李向东却“听”到了一种更深层次的,如同背景噪音般挥之不去的东西。 那不是声音。 那是一种感觉。 一种极度隐蔽的,带着恶意的、不祥的质感。 完美本身,就是一种武器。 乐章的每个音符都精准无误,但你能清晰地感知到,指挥家在微笑的面具下,藏着一颗淬毒的心。 乐器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演奏它的意图。 这种感觉,比之前那清晰的“沙子”,更让李向东感到毛骨悚然。 他猛地收回手,像是被那冰冷的管壁烫了一下。 他睁开眼,眉头紧紧锁起。 不对。 管道剥落,空泡效应……这一切都太直接了。 像一场高烧,所有人都被这个剧烈的症状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可发烧只是结果,不是原因。 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幽灵,其手段之诡诈,心思之歹毒,绝不可能如此粗糙。 这更像是一个圈套。 一个用天价的管道、权威的报告、以及皮埃尔的傲慢共同构筑的,巨大而华丽的烟雾弹。 它的目的,就是要把所有人的视线,都死死地钉在这里。 那真正的杀招,会藏在哪里? 第167章 哭泣的焊缝 第二天。 核岛,一回路核心焊接区。 这里是禁区中的禁区。 空气中飘浮着一股刺鼻的臭氧味道,与金属熔融后特有的焦糊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独属于尖端工业的威压。 刺眼的弧光在不同的作业点接连亮起,如同无声的蓝色闪电,将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长,又瞬间撕碎。 陈岩陪在李向东身边,第一次踏入这个之前只有法方核心技术人员才有权限进入的地方。 他看着周围那些金发碧眼的法国焊工。 就在两天前,这些人看他们的眼神,还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属于技术宗主国的傲慢。 而现在,那些眼神变了。 当李向东走过时,他们会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活计,收敛起脸上的表情,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得近乎谦卑。 皮埃尔的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李向东,这位新上任的中方特别技术顾问,在这里拥有了帝王般的巡视权。 一名戴着高级防护面罩的法国焊工,刚刚完成了一段主管道的环形焊缝。 他是法方团队里首席焊工,雅克。一个五十多岁,满手老茧,据说能闭着眼睛听出焊接电流零点一安培变化的老师傅。 他关闭焊枪,刺眼的弧光熄灭。 他小心翼翼地清理着焊渣,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绝世珍宝。 那条焊缝,在冷却的过程中,从刺目的亮白色,缓缓过渡到瑰丽的樱桃红。 焊道均匀,纹路细密,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李顾问。” 雅克摘下面罩,露出一张被汗水浸透的脸,他用生硬的中文,主动汇报道。 “A-3段环形焊缝,完成。” “焊接电流一百八十安,电压二十四伏,氩气保护流量每分钟十五升,所有参数,完美符合标准。” 他说着,指了指旁边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 所有中方陪同人员的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这就是他们要的严谨。 这就是他们要的专业。 陈岩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看向李向东,以为他会去检查数据,或者等待无损探伤的报告。 但李向东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条逐渐冷却的焊缝,仿佛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把隔热手套给我。” 李向东忽然开口。 陈岩一愣。 周围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名中方技术员反应过来,连忙从工具箱里取出一副厚重的、能抵御上千度高温的银色手套,递了过去。 李向东接过,缓缓戴上。 然后,他在所有人不解的注视下,走向那条依然散发着惊人热浪的焊缝。 他蹲下身。 伸出手。 将戴着厚重手套的掌心,轻轻地,覆在了那条堪称完美的焊缝之上。 他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 刺鼻的臭氧味,焊机的高频电流声,远处的敲击声……所有的一切都潮水般退去。 他的全部意识,都沉入了掌心下的那片钢铁之中。 他开始聆听。 “噼……啪……” “嘶……” 他听到了。 那是金属在急剧冷却时,内部应力释放的声音。 是晶格结构在重新排列组合时,发出的细微呻吟。 是钢铁从熔融的液态,回归坚固的固态时,那一声沉稳的、满足的叹息。 一切正常。 声音健康、厚重、充满了力量。 和他之前在仓库里触摸那些完美管道时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李向东睁开眼,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他松开手,站起身,一言不发。 现场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陈岩看着他,心里有点打鼓。 这小子,又在搞什么名堂? 难道他以为用手摸一摸,就能比X光探伤仪还准? 首席焊工雅克的脸上,掠过一丝困惑,但很快又被职业性的自信所取代。 他相信自己的技术。 李向东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他径直走向下一个焊接工位。 这里的焊缝刚刚完成,颜色比刚才那条更红,空气被灼烧得微微扭曲。 他再次蹲下。 重复了刚才的动作。 手掌覆盖。 闭眼。 聆听。 嘈杂的、正常的金属冷却声,再一次涌入他的意识。 就像在收音机里,寻找一个特定频率的电台。 他屏蔽掉那些强烈的、属于物理世界的“噪音”,将自己的全部精神力,凝聚成一根无形的探针,向着钢铁脉络的最深处,探去。 一遍。 两遍。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 在那些“噼啪”的、正常的收缩声之下。 他捕捉到了一丝……杂音。 那声音极其微弱,像一根头发丝掉在雪地上。 但它无比清晰。 因为它不属于物理世界。 那不是金属的呻吟。 那是一种……情绪。 一种被压抑在钢铁筋骨最深处的,极度的恐惧。 李向东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加大了精神力的输出。 那丝微弱的杂音,在他的意识里被迅速放大。 他听清了。 那是一阵若有若无的……哭泣。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拼命捂住嘴,却依然无法抑制的、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呜咽。 脆弱。 绝望。 仿佛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在等待着行刑时刻的到来。 紧接着。 一个冰冷的、充满了哀求的意念,像一根淬了冰的钢针,毫无征兆地,直接刺入了他的脑海。 “别碰我……” “我好脆……” “我会断的……” 轰! 李向东猛地睁开眼睛,身体像被电击了一样,触电般地收回了手! 他向后踉跄了一步,才稳住身形。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额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向东!” 陈岩被他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他。 “你怎么了?是不是烫到了?” 李向东没有回答。 他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 他的眼神,却死死地盯着面前那条焊缝。 在众人眼中,那条焊缝光滑、致密、完美无瑕。 可在他的视野里,那不再是一条焊缝。 那是一条用无数细小的、看不见的玻璃裂痕,勉强黏合在一起的伤疤! 它在伪装。 用完美的外表,伪装着一颗一触即碎的、玻璃般脆弱的心! 陷阱。 这才是真正的陷阱! 皮埃尔的傲慢,是第一层掩护。 那些有问题的管道,是第二层,是耗资巨大的、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的烟雾弹! 当所有人都以为危机已经解除,当所有人都把焦点放在更换完美的管道上时。 真正的杀招,那个淬了剧毒的、致命的匕首,就藏在这些连接着核电站主动脉的、最不起眼的焊缝里! 一旦反应堆启动,在高压、高温、高辐射的冲击下。 这些看似完美的焊缝,会在某个瞬间,毫无征兆地,集体崩断! 那将不是一场事故。 那是一场肢解! 李向东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缓缓地,转过头。 他的目光,像最精准的雷达,扫过那些神情紧张的法国焊工,扫过那些崭新的管道。 最后,他的视线,死死地锁定在了仓库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用油布盖着的木箱上。 木箱的侧面,印着一个古希腊神话中大力神的标志,下面是一行醒目的英文。 “大力神(HERCULES)”牌特种焊条。 第168章 阿喀琉斯之腱 深夜。 临时办公室的灯光惨白如纸。 空气凝滞,烟灰缸里,陈岩捻灭的烟头已经堆成了小山。 苏晴坐在桌前,双手交叠,一言不发。 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李向东的脸。 那张脸上,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疲惫与极度凝重的苍白。 从仓库回来后,他已经沉默了很久。 像一尊沉入深海的雕像。 终于,李向东动了。 他抬起头,看向陈岩,又转向苏晴。 他的声音很低,很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问题,不在焊缝。” “在焊条。” 一句话,让办公室里本就稀薄的空气,瞬间被抽干。 陈岩刚点燃的一根烟僵在嘴边,火星烫到了手指,他却毫无知觉。 他猛地站了起来,凳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焊条?”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是说……法国人运来的那批‘大力神’?” 如果说管道有问题,是工程事故。 焊缝有问题,是技术疏漏。 那焊条有问题…… 这性质就完全变了。 那是从生产源头开始的、蓄谋已久的、针对整个项目的致命狙杀! 苏晴没有说话。 她的反应比陈岩更快。 在李向东说出“焊条”两个字的时候,她已经转身,快步走向墙边的文件柜。 “哗啦——” 铁皮柜门被拉开。 她没有丝毫犹豫,从最下面一格,拖出几个最厚重的、印着法文的技术资料夹。 “砰!砰!砰!” 三个巨大的资料夹被她摞在桌上,激起一片灰尘。 她翻开第一个资料夹。 里面是“大力神(HERCULES)”牌特种焊条的全套出厂性能报告。 来自德国TüV莱茵认证。 每一页,都盖着钢印,附有详细到小数点后六位的数据流图。 抗拉强度、屈服强度、冲击韧性……所有指标,全线飘红,优秀得令人发指。 她翻开第二个资料夹。 那是美国材料与试验协会(ASTM)的独立验证报告。 结论是:该型焊条在模拟核电站一回路极端工况下的疲劳测试中,表现完美,无可挑剔。 她翻开第三个资料夹。 里面是近五年来,这款焊条在全球各大重点工程中的应用案例汇编。 从北海的深海钻井平台,到NASA的火箭发射架。 无一失败。 无数张纸,无数个数据,无数个权威的签名。 共同构成了一堵墙。 一堵由现代工业最顶尖的智慧和信誉,共同铸就的,坚不可摧的科学之墙。 办公室里,只剩下苏晴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陈岩已经坐了回去,他看着桌上那些天书般的报告,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百分之百相信李向东。 可眼前这些东西,又让他感觉自己的信任,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终于。 苏晴停下了动作。 她合上最后一本资料夹,抬起头。 她摘下眼镜,用手指用力按压着鼻梁根部,似乎想驱散某种巨大的疲惫感。 她看着李向东,眼神复杂。 那里面,没有质疑,没有否定。 只有一种,作为一个顶尖科学家,在面对无法逾越的科学壁垒时,最纯粹的困惑与挣扎。 “向东。” 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却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从科学上讲,你的怀疑,几乎没有成立的可能。” “它的化学配方,金属元素的比例,生产工艺,甚至连保护涂层的厚度,都是公开的秘密,是全世界无数次实验验证过的最优解。” 她顿了顿,拿起桌上一份报告,递到李向东面前。 “它的外号,叫‘永不断裂的阿喀琉斯之腱’。” “质疑它……” 苏晴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那句最沉重的话。 “……等于,质疑整个现代金属材料学的基础。” 这句话,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了这个小小的办公室里。 他们面对的,不再是皮埃尔的傲慢,不再是一批有瑕疵的管道。 他们面对的,是整个西方工业世界建立起来的、神圣不可侵犯的行业丰碑。 陈岩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看着李向东,手心里全是汗。 他怕。 他怕李向东在这座大山面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动摇。 然而,李向东没有。 他甚至没有去看苏晴递过来的那份报告。 他的视线,越过那些堆积如山的纸面证据,落在了桌角那个木箱上。 那是陈岩让人从仓库里拿回来的样品。 他站起身,走到箱子前,从里面拿出了一根崭新的“大力神”焊条。 焊条入手冰冷,光滑,沉甸甸的,充满了力量感。 完美的工业品。 他将焊条放在指尖,轻轻地,来回摩挲。 感受着它致密的金属质感,感受着它那层均匀的保护涂层。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 像是在与一个沉默的对手,进行一场无声的交流。 许久。 他抬起头,平静地看向苏晴,也看向陈岩。 “你说的都对。” “科学,没有错。”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但如果……” “科学的基础本身,被人从源头,注入了毒药呢?” 毒药! 这两个字,让苏晴和陈岩的心脏,同时漏跳了一拍! 苏晴瞬间明白了李向东的意思。 她猛地看向那根焊条,瞳孔里闪过一丝骇然。 “你是说……有人在生产环节,改变了它的核心成分?用一种……常规手段无法检测的方式?” “对。” 李向东将那根焊条,重重地按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是一种非常高明的毒。它藏得很深,常规的化学分析、力学测试,都发现不了它。” “它就像一个沉睡的魔鬼,只有在特定的温度、特定的应力、特定的环境下,才会被唤醒。” 他抬起头,目光在苏晴和陈岩的脸上一一扫过,眼神里燃烧着一股决绝的火焰。 “所以,我们不能再用常规的方法去证明它有病。” “我们必须用一种非常规的方法,让它自己把藏在骨子里的毒性表现出来。” 第169章 四十八小时 项目指挥部,主会议室。 气氛热烈得像一炉烧旺的钢水。 皮埃尔·博纳尔站在主位前,春风满面。 那场由“F-01”过滤器引发的风暴,非但没有击垮他,反而成了他职业生涯中一枚崭新的勋章。 巴黎总部发来了措辞热烈的嘉奖令,盛赞他“面对突发危机时,展现出的卓越领导力与尊重科学的严谨态度”。 他成功地将一场近乎颠覆性的事故,包装成了一次“主动排查、自我纠错”的伟大胜利。 而胜利者,需要享受欢呼。 “先生们,危机已经过去!” 皮埃尔的声音洪亮,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权威感,在巨大的会议室里回荡。 “更换后的管道,完美无瑕!现在,我们需要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 他挥舞着手臂,意气风发。 “我宣布,所有施工单位,二十四小时三班倒!我要在下个月之前,看到一回路主循环系统,完成水压测试!” 法方工程师的阵营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中方的几位负责人也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 风波平息,工程重回正轨,这比什么都重要。 眼看会议就要在这片高昂的气氛中圆满结束,一个平静的声音,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我反对。”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锥,瞬间刺破了会议室里火热的空气。 唰—— 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凝固。 一道道视线,汇聚向会议桌的末端。 李向东站了起来。 他身边的陈岩,心脏猛地一沉。苏晴放在桌下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皮埃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看着李向东,那双刚刚恢复神采的蓝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悦。 “李顾问,你有什么高见?” 他刻意加重了“顾问”两个字,带着一丝上位者对功臣的宽容与提醒。 李向东没有理会他话里的机锋。 他环视全场,然后将视线重新锁定在皮埃尔脸上。 “我建议,立刻停止所有焊接工作。” 一句话,让刚刚还热浪滚滚的会议室,温度骤降。 “封存仓库中,所有批次的‘大力神’牌特种焊条,等待进一步检验。” “轰!” 人群炸开了锅。 如果说刚才只是泼了一盆冷水,那现在,就是直接扔进来一块干冰! “大力神”焊条! 那可是法方千挑万选,从德国重金采购的顶级耗材!是经过全世界认证的“永不断裂的阿喀琉斯之腱”! 质疑它? 这简直比质疑上帝还要荒谬! “李向东!” 中方负责人王主任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他猛地站起,声音都在发颤。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向东没有回头,他依旧看着皮埃尔,平静地补充完了自己的话。 “我承认,我手上没有任何物证,也没有任何一份检测报告,能支撑我的观点。” “我所能押上的,只有我作为‘中方特别技术顾问’的全部信誉。” 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铆钉,敲进所有人的心里。 “但我必须告诉各位,焊条的问题,比之前管道的问题,要严重十倍,一百倍!” “一旦爆发,后果将是毁灭性的,不可挽回的!” 死寂。 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他话里那股不容置疑的决绝,震慑住了。 几秒钟后,一股火山爆发般的怒火,从皮埃尔的胸腔里喷涌而出! 他的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紫,像一块烧到了极限的烙铁! “闭嘴!”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狠狠一拳砸在会议桌上,震得水杯叮当作响! “李向东!你是不是疯了!” 他指着李向东的鼻子,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我给了你最高的荣誉,给了你一票否决权!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回报我的信任吗!” “制造恐慌!散布谣言!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是不是以为,靠着这种卑劣的手段,就能把整个项目的主导权,都抢到你的手里?!” 咆哮声在会议室里回响,震得人耳膜生疼,也点燃了中方负责人心中那根名为“恐惧”的引线。 完了! 全完了! 好不容易换来的大好局面,就要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彻底葬送! “李向东!” 中方负责人猛地站起,他的声音比皮埃尔更加严厉,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气急败坏。 “不要再无理取闹了!你马上给我坐下!道歉!” “你在拿我们国家的声誉开玩笑!你知不知道!” 四面楚歌。 整个会议室,所有的人,无论是法国人还是中国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 陈岩的心,沉到了谷底。 苏晴的手指,已经冰凉。 然而,身处风暴中心的李向东,没有退。 他甚至没有去看一眼那位已经快要崩溃的领导。 他的视线,如同一支标枪,死死地钉在皮埃尔的眼睛里。 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总工程师先生,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 “但你敢用这座核电站的未来,用在场所有人的生命,来赌你的‘大力神’,万无一失吗?” 这句话,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皮埃尔的胸口。 他那滔天的怒火,为之一滞。 赌? 用核电站的未来去赌? 这个罪名,他担不起! 李向东没有给他任何喘息之机。 他猛地转过身,面向那位脸色煞白的中方负责人,身体站得笔直,如同一杆即将奔赴战场的长枪。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绝的回响。 “领导,我请求给我四十八小时!” “如果四十八小时内,我拿不出铁证,证明焊条有问题……” 李向东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我,李向东,自愿接受任何处分!” “包括……送上军事法庭!” 军事法庭! 这四个字,让整个会议室的空气,都凝固了。 所有人都被他话语里那股悍不畏死的决绝,震得头皮发麻。 皮埃尔也被逼到了墙角。 他不能承认自己不敢赌。 在李向东立下军令状的此刻,他如果退缩,就等于变相承认了自己心虚。 他的脸色变幻不定,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一抹狰狞的冷笑。 “好!” 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四十八小时!我就给你四十八小时!” 他死死地盯着李向东,眼神怨毒。 “我就在这里,等着看你,如何用你那套东方的巫术,来玷污科学的圣殿!” “到时候,不需要军事法庭!” “我,皮埃尔·博纳尔,要亲手把你,和你那些荒谬的理论,一起扫地出门!” 第170章 玻璃之骨 临时办公室。 墙上的挂钟,是整个房间里唯一还“活”着的东西。 滴答。 滴答。 秒针每跳动一下,都像是一把小小的铁锤,敲在人的神经上。 那是时间的脚步声。 也是死神的脚步声。 陈岩再也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熊,在狭小的空间里烦躁地来回踱步。 地板被他踩得吱吱作响。 烟灰缸里,烟头已经堆成了坟。 苏晴没有动。 她就坐在那块临时充当实验台的桌子前。 桌上,静静地躺着一根从仓库里拿回来的“大力神”焊条。 她的面前,立着一块小小的黑板,上面空无一物。 她的视线,就在那根焊条与空白的黑板之间,来回移动,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整个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属于倒计时的压抑。 李向东打破了沉默。 他走到苏晴身边,拿起桌上那根冰冷的焊条。 “苏晴。”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瞬间吸走了陈岩踱步带来的所有焦躁。 陈岩的脚步停了下来。 苏晴的视线,也从黑板上移开,聚焦在李向东的脸上。 李向东没有看她,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焊条光滑的表面。 “我再跟你形容一次我的感觉。” 他组织着语言,这一次,他没有用“哭泣”或者“恐惧”这种感性的词汇。 他选择了一种更接近物理,更接近科学的描述。 “它不像金属。” “更像一块……结构不均匀的玻璃。” 玻璃? 苏晴的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陈岩也皱起了眉,完全无法理解这个比喻。 李向东继续说了下去,他的语速很慢,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在某个临界点之下,它坚硬无比,和我之前触摸过的任何高强度合金钢,没有区别。” “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 “只要有任何一个点的受力,超过了那个临界点……” “它不会弯曲,不会变形,不会有任何预兆。” “它会……瞬间粉碎。” “没有任何韧性可言。就像你用锤子,去敲一块钢化玻璃。前一秒完好无损,后一秒,碎成齑粉。” 他说完了。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安静。 但这一次,安静的性质,变了。 不再是压抑的死寂。 而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所有空气都被抽干的、极致的宁静。 “临界点……” “结构不均匀……” “瞬间粉碎……” 苏晴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 它们像一把又一把的钥匙,插进了她脑海中那扇由无数数据和公式构筑的、紧锁的知识大门。 然后,一扇接着一扇,被猛地旋开! 轰! 一道无形的闪电,在她的思维深处炸响! 她猛地抬起头! 那双因为长时间思考而略显黯淡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刺眼的光芒! 那是智慧被点燃时,才会有的光! “我知道了!” 她发出一声短促而激动的惊呼,整个人像弹簧一样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她一把抓起桌上的粉笔,冲到那块空白的黑板前。 她的动作太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动,但她毫不在意。 陈岩和李向东的视线,都被她牢牢吸引。 “唰唰唰——” 粉笔在黑板上,发出了急促而清脆的摩擦声。 一连串复杂的化学元素符号和分子式,在她的笔下,如行云流水般涌现。 Fe、C、Si、Mn…… 紧接着,是两个被她用粉笔,重重圈起来的符号。 S! P! 硫!磷! “问题不在配方!” 苏晴转过身,她的脸颊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泛起一抹潮红,声音里带着一种解开世纪谜题的颤抖。 “问题在工艺!” “向东,你说的玻璃,在金属材料学里,有一个专门的术语——脆性!” 她伸出手指,重重地点在黑板上那两个被圈起来的符号上。 “如果在冶炼和生产过程中,混入了常规光谱分析无法检测出的、极其微量的硫、磷杂质!它们就会像病毒一样,渗透进焊缝金属的晶格结构里!” “当焊缝在高温下形成时,这些磷杂质,会形成一种叫‘磷共晶’的低熔点网状组织,分布在晶粒的边界上!这就叫热脆!在高温下,它就是玻璃!” “而硫杂质,会在焊缝冷却后,形成硫化铁,同样以薄膜状分布在晶界!这就叫冷脆!在常温或者低温冲击下,它也变成了玻璃!” 一连串专业术语,如同密集的子弹,从苏晴口中射出。 陈岩听得云里雾里,但他看懂了苏晴那双眼睛里的光。 那是找到了答案的光! 李向东也听懂了。 苏晴用最严谨的科学,完美地翻译了他那虚无缥缈的聆听! 那些哭泣的、绝望的、哀求着“别碰我”的意念,本质上,就是这些藏在晶格边界的杂质,在物理层面上的脆弱悲鸣! “所以……” 李向东接着她的话,说出了那个最关键的推论。 “常规的强度测试,无论是拉伸,还是冲击,都作用于整个焊缝的宏观结构。那些藏在晶界里的玻璃网络,根本不会被激发。” “对!” 苏晴的眼中,满是赞许和默契。 “这才是这个陷阱,最高明,也最歹毒的地方!” 她再次转向黑板,用粉笔画出一条剧烈波动的曲线。 “我们必须创造一个极端环境!” “一个能完美模拟核反应堆内部,从高温高压到瞬间失压降温的极限工况!” “只有在这种剧烈的、从热到冷的温度冲击下,才能让‘热脆’和‘冷脆’的效应被同时激发!让那些隐藏的杂质,彻底暴露它的玻璃属性!” 谜题,在这一刻,被彻底解开。 皮埃尔的傲慢。 有瑕疵的管道。 完美的报告。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掩护这个真正的杀招——一批从源头就被注入了“脆性之毒”的焊条! 办公室里,持续了几个小时的压抑,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了方向的、无比锐利的战斗意志。 第171章 决战的舞台 办公室里,死寂的冰层被苏晴的声音彻底击碎。 取而代之的,是即将沸腾的滚烫岩浆。 “我们需要一个实验环境!” 苏晴的声音清亮而急促,她转身冲向黑板,手中的粉笔仿佛变成了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问题的核心。 “唰唰唰——” 一块简陋的流程图在黑板上飞速成型。 一个方框,代表焊条样品。 一个箭头,指向另一个更大的方框。 “第一步,高温加热!” 苏晴在方框里写下“高温炉”,又在下面重重地标注了温度。 “850摄氏度!必须达到这个温度,才能让焊缝金属内部的‘磷共晶’网络彻底活化,进入最脆弱的‘热脆’状态!” 她的笔尖一转,又拉出一条向下的、断崖式的箭头。 “第二步,瞬间冷却!” 箭头指向最后一个方框,里面是两个字。 “液氮!” “只有用零下196摄氏度的液氮进行淬火,才能在‘热脆’的基础上,叠加‘冷脆’效应!让那些硫化铁杂质,连同磷共晶,一起把焊缝的晶格结构,彻底锁死成玻璃!” 她停下笔,黑板上,一个简单粗暴却又直指要害的实验方案,清晰地呈现在两人面前。 一个模拟地狱的流程。 先用烈火灼烧,再用极寒冰封。 只有这样,才能逼出那藏在“大力神”骨子里的魔鬼。 “我马上去办!” 陈岩眼中爆发出精光,压抑了整整一天的焦躁,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抓起桌上的电话,直接拨给了项目现场的后勤主管。 高温炉!液氮! 他现在就要这两样东西! 然而,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却像一盆冰水,将他刚刚燃起的火焰,浇得几近熄灭。 “陈队……高温炉……在法方的精密实验区里,我们的人进不去啊……” “液氮也是管制品,申请流程要走一个星期,皮埃尔那边不签字,谁也不敢动……” 陈岩的脸色,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 他不信邪,又接连打了几个电话。 结果,无一例外。 所有人都知道李向东和皮埃尔的赌局,也知道那骇人听闻的“军事法庭”军令状。 但规矩就是规矩。 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法方以“实验安全”和“流程合规”为由,将所有高精尖的设备和耗材,牢牢地锁在了自己的控制区内。 一个小时后。 陈岩派去现场协调的人,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陈队,不行。法方的实验室主管,一个叫德洛尔的家伙,把我们的方案报告直接扔了出来。” 那名干事学着法国人傲慢的腔调。 “他说,这是他见过最荒谬、最不负责任的实验方案,简直是对材料科学的侮辱。他说我们是在搞中世纪的炼金术,不是在做科学研究。” “砰!” 陈岩狠狠一拳砸在桌上,震得烟灰缸里的烟头都跳了起来。 炼金术? 侮辱? 这帮高卢鸡,是打定主意要拖死他们! 墙上的挂钟,依旧在无情地走着。 滴答。 滴答。 距离四十八小时的最后期限,已经不足二十个小时。 时间,正像沙漏里的沙,飞速流逝。 办公室里,刚刚升腾起的一丝希望,再次被名为“现实”的乌云笼罩。 绝望,开始像水银一样,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 “妈的!” 陈岩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那份由李向东亲笔签名的军令状,眼珠子因为愤怒和憋屈,布满了血丝。 “流程?规矩?” 他低吼着,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 “老子今天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是他娘的规矩!” 说完,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 项目指挥部,中方负责人办公室。 王主任正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 桌面上的茶已经凉透了,他却一口没喝。 他一闭上眼,就是李向东在会议上那张平静却决绝的脸,和那句石破天惊的“军事法庭”。 赌赢了,是泼天大功。 赌输了,他这个中方负责人,也要跟着一起万劫不复! 就在这时。 “砰!” 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撞开。 王主任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正要发火,却看到了双眼通红,满身煞气的陈岩。 “陈岩!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岩打断了。 陈岩几步冲到他面前,将那份签着李向东名字的军令状,重重地拍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白纸,黑字。 那句“自愿接受任何处分,包括送上军事法庭”,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烫得王主任的眼皮狠狠一跳。 “王主任!” 陈岩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力。 “法方拒绝了我们所有的设备申请!他们以流程为借口,把我们的人,把我们的实验方案,像垃圾一样扔了出来!” “他们就是在拖!他们要活活拖死向东!拖到四十八小时结束,然后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们头上!” 王主任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想要辩解。 “这……这不合规矩……” “规矩?” 陈岩笑了,笑声里充满了悲凉与愤怒。 他伸出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份军令状上。 “现在,这不是技术问题!这是我们的人,被逼着签下了生死状,要去闯敌人的龙潭虎穴!而我们这些所谓的后方,却连一把刀,一杆枪,都递不上去!” “王主任,现在不是和稀泥的时候了!” 陈岩向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死死地盯着王主任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钢板上。 “如果向东是对的,我们因为流程问题,因为瞻前顾后,耽误了这最后的二十个小时,这个责任,谁来负?你来负,还是我来负?!” “不!我们谁都负不起!” “这个责任,是整个核电项目,是未来几十年的国家安全,都负不起的!” 王主任被他这番话,逼得连连后退,后背重重地撞在了书柜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的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陈岩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他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沉重的质问。 “退一万步讲!” “如果他是错的,那也该由我们,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堂堂正正地输!让他死个明白!” “我们必须给他这个机会!” 让他死个明白!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王主任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陈岩,又看了看桌上那份沉甸甸的军令状。 他想到了李向东平静的脸。 想到了皮埃尔狰狞的冷笑。 想到了这个项目背后,无数人的心血和国家的期盼。 退缩?犹豫? 所有的退路,在这一刻,都被彻底斩断! 一股血性,一股被压抑在官僚外壳下许久的、属于共和国第一代建设者的悍勇之气,猛地从他胸腔里冲了上来! 王主任的脸色由白转红,呼吸变得无比粗重。 最终,他猛地一拍桌子! “豁出去了!” 这一声怒吼,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不等了!也不求他们了!”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拨出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通知后勤!立刻启用我们自己的备用热处理车间!撬开门锁,接通电源!半小时内,我要炉子烧起来!” 挂断电话,他又迅速拨出第二个。 “喂?!是老张吗?!我是王建国!”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需要液氮!大批量的液氮!现在!立刻!马上送到核电站三号备用车间!” “对!军区的!我亲自去打报告!天塌下来,我一个人扛!” 清晨的微光,刚刚撕开东方的天际。 一辆刷着军绿色油漆的重型卡车,咆哮着冲破晨雾,一个漂亮的甩尾,稳稳地停在了核电站角落里,一座满是灰尘、早已被人遗忘的备用车间前。 车门打开。 穿着作训服的战士跳下车,利落地拉开了车厢后挡板。 “嗤——” 一股白色的寒气,从巨大的金属罐体阀门处喷涌而出,在微冷的晨光中,拉出一条长长的白线。 决战的舞台,在最后一刻,被强行搭建了起来。 第172章 炼狱的洗礼 三号备用车间。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灰尘混合的味道。 一台老旧的热处理炉已经被强行启动,发出沉闷的轰鸣,炉口跳动着暗红色的光,像一头苏醒的远古巨兽。 旁边,一个巨大的军绿色金属罐静静矗立,罐体上凝结着一层白霜,阀口处不时逸散出丝丝缕缕的白色寒气。 那是地狱的烈火与极寒的深渊。 两者之间,一张简陋的实验台上,静静地躺着一块用“大力神”焊条焊接而成的管道样品。 焊缝平滑,均匀,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金属特有的、冰冷的完美光泽。 李向东、苏晴、陈岩,还有两名从后勤紧急抽调来的技术员,围在台前,做着最后的检查。 整个车间里,除了炉子的轰鸣,安静得可怕。 突然。 “吱呀——” 车间那扇沉重的铁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一道刺眼的晨光,像一把利剑,劈开了室内的昏暗。 光影中,几个人影走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皮埃尔·博纳尔。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昨日会议上的暴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如同在看一场闹剧般的傲慢。 他身后,跟着几位白发苍苍的法国老人。 他们是法方团队里,真正的泰山北斗,每一个都是在欧洲材料学领域享有盛誉的顶级专家。 他们不是来合作的。 他们是来,观看一场荒谬的、可笑的、来自东方的巫术表演的。 在他们身后,中方负责人王主任和几位领导也跟了进来,每个人的脸色都凝重得能拧出水来,脚步沉重,像是要去参加一场葬礼。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车间中央那个年轻人的身上。 然而,李向东对这些不速之客,视若无睹。 他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门口的骚动,只是拿起那块样品,递给负责操作的技术员。 “炉温确认。”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八百五十度,保温十分钟。” “好……好的,李顾问。” 年轻的技术员手心全是汗,声音都在发颤。 李向东又转向苏晴,做着最后的交代。 “液氮防护措施,再检查一遍。” “放心。” 苏晴点头,她的镇定,是这个紧张空间里,唯一的另一抹亮色。 这种极致的无视,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像是一种羞辱。 皮埃尔的眼角,狠狠抽动了一下。 他身边,一位满头银发,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法国专家终于忍不住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用一种学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口吻开口了。 他的法语清晰而标准,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教导意味。 “总工程师先生,恕我直言。” 他看向皮埃尔,话却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 “这种将样品在高温下灼烧,再用液氮进行极端淬火的实验,本身就是反科学的。” “任何一种金属材料,都无法承受这种级别的热冲击。这根本不是在验证性能。” 老人顿了顿,用一个词,为这场实验定了性。 “这是蓄意的破坏!” 话音落下,王主任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身后的几位中方人员,更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仿佛要和这场闹剧划清界限。 皮埃尔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得意的、冰冷的弧度。 看吧。 我说的没错。 连我们最权威的杜邦博士都这么说。 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愚蠢的疯狂。 就在这几乎凝固的气氛中。 苏晴,站了出来。 她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迎着那位杜邦博士审视的目光,同样用一口流利、清冷的法语回应道。 “博士,您说得对。常规情况下,这的确是破坏。”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先承认对方的观点。 皮埃尔的冷笑,更深了。 然而,苏晴的下一句话,却像一柄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现场所有人的耳膜。 “但我们现在要模拟的,恰恰是核反应堆在发生最极端、最不可能发生的严重事故时——比如一回路主管道瞬间失水,又被应急冷却系统注入急冷水的工况。”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逻辑的锋芒毕露无遗。 她向前一步,直视着那位法国专家的眼睛。 “我们想知道的,不是它有多坚固。” “而是它,究竟有多脆弱。” 苏晴的视线,扫过皮埃尔,扫过所有面带轻蔑的法国专家,最后,定格在杜邦博士那张错愕的脸上。 她问出了那个直击灵魂的问题。 “如果,连我们刻意制造的这种破坏都承受不住。” “我们又怎么能相信,它能在真正的灾难面前,保护我们?” 死寂。 杜邦博士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所有的权威和从容,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苏晴提出的,是一个任何核安全领域的专家,都无法反驳的终极悖论。 皮埃尔脸上的冷笑,僵住了。 王主任那颗沉到谷底的心,猛地向上提了一下。 就在这时。 李向东,才终于缓缓抬起头。 他的视线,越过所有人,落在了那名手足无措的技术员身上。 他淡淡地开口。 “开始吧。”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最终的命令。 技术员如蒙大赦,猛地一咬牙,戴上厚重的隔热手套,用一把两米长的铁钳,稳稳地夹起那块完美的样品。 炉门打开。 一股灼人的热浪,轰然扑面而来!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向后退去。 样品被送入了那片暗红色的炼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车间里,只剩下炉火的咆哮和众人沉重的呼吸声。 十分钟后。 “时间到!” 李向东的声音再次响起。 技术员打开炉门,用长钳夹出了那块样品。 它已经不再是金属的颜色。 它通体透红,像一块从太阳核心取出的烙铁,散发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光与热。 空气,都被它烧得扭曲起来。 技术员夹着这块烧红的“罪证”,一步一步,走向那只冒着森森白气的液氮罐。 从极热,到极寒。 从炼狱,到深渊。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皮埃尔死死地盯着那块烙铁,双拳紧握。 王主任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终于,走到了。 技术员双臂肌肉贲张,发出一声低吼,将手中的长钳,猛地向下,狠狠地刺入液氮罐中! “刺啦——!” 一声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响,轰然炸开! 仿佛是烧红的烙铁和万载的寒冰,在一瞬间相遇! 一团无比巨大的白色蒸汽云,以液氮罐为中心,猛烈地、狂暴地、向着四面八方轰然爆发! 轰! 白色的浓雾瞬间吞没了整个操作台,吞没了技术员的身影,并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车间! 伴随着的,是液氮剧烈沸腾的、如同海啸般的咆哮声!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壮观而狂暴的景象,震得齐齐向后退了一大步,脸上写满了惊骇。 审判,已经开始。 而它的结果,正隐藏在那片遮蔽了一切的、翻腾的白色迷雾之后。 第173章 玻璃断裂声 白色的浓雾,像是翻滚的巨兽,在车间里盘踞了足足半分钟。 然后,它开始不甘地、缓缓地退散。 先是模糊的人影轮廓。 再是那台冒着寒气的液氮罐。 最后,是操作台的全貌。 当那名技术员的身影,从最后一缕白雾中显现时,整个车间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他手中的长钳,依然稳稳地夹着那块样品。 样品被取了出来。 它不再通体透红,而是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洁白的霜气,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件来自极北冰原的艺术品。 看上去,完好无损。 皮埃尔紧绷的下颚,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 他胸腔里那颗被苏晴一番话顶得不上不下的心脏,终于落回了原位。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车间里,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他身边,那位杜邦博士扶了扶金丝眼镜,与其他几位法国专家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闹剧。” 杜邦博士用只有身边人能听见的法语,低声评价道。 他的同伴们,嘴角都挂上了一丝心照不宣的、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而另一边。 王主任刚刚被苏晴点燃的那一丝希望,瞬间熄灭,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后背靠在冰冷的墙上,脸色灰白。 完了。 他身后的几位中方人员,已经不敢再看下去,纷纷低下了头。 只有李向东、苏晴和陈岩,像三座雕塑,一动不动。 技术员的手臂有些颤抖。 他按照预定的流程,一步一步,将那块覆盖着白霜的样品,稳稳地放在了车间中央那台厚重的、饱经风霜的铁砧上。 动作轻柔,仿佛那不是一块钢铁,而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苏晴走了上去。 她没有去碰样品,而是从工具箱里,拿起一把沉重的、长柄八角铁锤。 锤头在灯光下,闪着乌沉沉的光。 她将铁锤,递给了早已等候在一旁的一位老师傅。 老师傅姓钱,是厂里干了一辈子锻工的泰山北斗,一双手臂比年轻人的大腿还粗,手上的老茧厚得能挡住刀片。 可此刻,他接过铁锤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他走到铁砧前,站定。 然后,他缓缓地,将那把八角铁锤,高高举起。 举过了头顶。 唰—— 全场的焦点,瞬间从那块样品上,转移到了那把高悬于空中的铁锤上。 它像一柄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这一锤下去。 将要敲定的,不仅仅是一块焊缝的命运。 更是一个赌局的胜负,一个人的前途,和一个国家在这个项目中的尊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空气,粘稠得如同水银。 镜头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缓慢地移动。 高高举起的铁锤,在空中划出一道凝滞的、充满了力量感的弧线。 钱师傅咬紧的牙关,腮帮子上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虬结成块。 皮埃尔·博纳尔不屑的眼神,他甚至懒得再看,而是微微侧过头,准备欣赏中方负责人那张即将崩溃的脸。 杜邦博士摇了摇头,嘴角挂着一丝对巫术终将败给科学的嘲弄。 王主任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陈岩的拳头,捏得指节发白,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苏晴的呼吸,停住了。 李向东的脸,古井无波。 他只是看着那块焊缝。 看着那条伪装成钢铁的,玻璃之骨。 落! 钱师傅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臂肌肉贲张,对着那条看似完美的焊缝,狠狠砸下! 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预想中,那沉闷的、属于钢铁与钢铁碰撞的“咚”声,并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 一声清脆、尖利、响彻整个车间、让所有人耳膜都为之剧震的—— “铛!!!” 那声音! 根本不是金属的声音! 它短促,高亢,充满了断裂感! 就像有人用尽全力,用铁锤狠狠敲碎了一块厚达一指的钢化玻璃! 声音响起的瞬间。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那段本应坚不可摧的焊缝,应声断裂! 它没有弯曲! 没有变形!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延展和缓冲! 它就像一块被冻脆了的玻璃。 直接,崩成了数块大小不一的碎片! 几块细小的碎屑,甚至带着尖啸声,从铁砧上弹射而起,划过空气,叮叮当当地落在几米外的水泥地上! 整个世界,瞬间死寂。 那把沉重的八角铁锤,因为失去了着力点,顺着惯性砸在了厚重的铁砧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嗡”响。 但这声闷响,却被所有人自动忽略了。 他们的耳朵里,他们的脑海中,回荡的只有那一声。 那一声如同玻璃破碎般的,清脆的、致命的、宣判死刑的—— “铛!!!” 钱师傅保持着挥锤的姿势,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他低头看着自己造成的“杰作”,那双见惯了钢铁百态的眼睛里,写满了此生从未有过的震撼与茫然。 皮埃尔脸上的不屑,凝固了。 他猛地转回头,死死地盯着铁砧。 杜邦博士脸上的嘲弄,也僵住了,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王主任猛地睁开了眼睛。 所有人的视线,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牢牢地钉在了铁砧上。 那里。 那块管道样品,已经从中间一分为二。 而连接它们的焊缝,已经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几块大小不一的、闪着诡异光泽的金属碎片。 断口处,平整得像用刀切过一样。 在车间昏黄的灯光照射下,那新鲜的断裂截面,没有呈现出正常钢材应有的、细腻的纤维状纹理。 它闪烁着的,是亮晶晶的、如同砂糖颗粒般粗大的、毫无生机的——晶粒光泽! 那是教科书级别的! 最典型的! 脆性断裂! 那个瞬间,时间仿佛彻底停止了流动。 空气,也仿佛被抽干。 每一个人的大脑,都因为眼前这颠覆认知的一幕,而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几块细小的金属碎片,在水泥地上,不甘地滚动着,发出细微的声响,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第174章 圣殿崩塌之后 那一声玻璃断裂般的脆响,余音未绝。 整个车间,像被抽走了空气的真空罐头。 钱师傅那把砸在铁砧上的八角锤,发出最后一声沉闷的“嗡”响,然后,便再无声息。 死寂之中,第一个打破这片凝固的,不是欢呼,也不是质问。 而是一声……呻吟。 “呃……” 那声音,像是从一个被捅穿了的肺里,挤出的最后一口气。 干涩,嘶哑,充满了破败感。 皮埃尔·博纳尔。 他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仿佛一个刚刚从车祸现场爬出来的幸存者,每一步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身旁,那位权威的杜邦博士,脸色苍白如纸,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他,手却在半空中僵住了。 所有人都看着皮埃尔。 看着他像一具行尸走肉,挪到了那台冰冷的铁砧前。 他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伸向那堆破碎的、闪着诡异晶体光芒的金属碎片。 他捏起了一块最大的。 那块碎片,边缘锋利如刀。 他把它举到眼前,凑得很近,很近。 他看清了。 看清了那砂糖一般粗大的晶粒。 看清了那毫无金属韧性、只有玻璃才会呈现出的、致命的断口。 那一瞬间,他眼中最后的一丝神采,彻底熄灭了。 “当啷!” 一声轻响。 那块致命的铁证,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掉在地上,弹跳了两下,归于沉寂。 紧接着。 皮埃尔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骨头,双腿一软,向后重重地瘫坐下去。 身后的一把椅子,接住了他。 他陷在椅子里,双目失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昏黄的、布满灰尘的灯泡。 嘴里,开始无意识地、反复地呢喃。 “不可能……科学……不可能……” “我的报告……TüV认证……” “不可能……” 他的技术圣殿,他引以为傲的科学信仰,在他眼前,被一柄来自东方的铁锤,砸得粉碎。 连废墟,都未曾留下。 “赢了!” 不知是谁,用嘶哑的嗓音,低吼了一声。 这一声,像是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 轰! 中方团队这边,压抑到极限的情绪,瞬间引爆! “我们赢了!!!” “哈哈哈哈!赢了!!” 劫后余生的狂喜,化作了一声声压抑不住的欢呼! 几个年轻的技术员,再也控制不住,抱在一起,激动得又哭又笑! 王主任的身体,晃了一下。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股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弛了下来。 他快步冲到李向东面前,双手紧紧抓住李向东的胳膊,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一句话都说不连贯。 “向东……向东同志!” “你……你……” 他想说“谢谢”,想说“你救了我们”,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最终,这位在项目里一向沉稳威严的负责人,眼眶一红,重重地拍着李向东的肩膀。 “好小子!好小子!” 周围,所有的中方人员,都围了过来。 他们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从最初的怀疑,到会议上的惊骇,再到实验前的焦虑。 此刻,全部化作了最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敬畏! 甚至,是崇拜! 如果说,上一次在过滤器里发现金属粉末,是李向东运气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那么这一次。 在全世界最顶级的材料,最权威的报告,最资深的专家面前。 他用一种近乎巫术般的预言,和一场堪称炼狱的实验,将那隐藏在钢铁骨骼深处的魔鬼,活生生地揪了出来! 这不是运气! 这是神迹! 在一片狂热的欢呼声中。 只有三个人,异常的冷静。 李向东。 陈岩。 苏晴。 他们三人,在人群的缝隙中,交换了一个只有彼此才能读懂的眼神。 冷静,凝重。 因为他们知道,击溃一个皮埃尔的傲慢,砸碎一块有问题的焊缝,从来都不是这场战争的终点。 这,仅仅是开始。 李向东轻轻拨开王主任的手,在一众敬畏的目光注视下,穿过欢呼的人群。 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了一条路。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那瘫坐在椅子上,如同灵魂出窍的皮埃尔·博纳尔面前。 他没有居高临下。 也没有任何胜利者的姿态。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个一夜苍老的法国男人,用一种探讨技术问题般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语气,轻声问道。 “总工程师先生。” 一句话,让周围的欢呼声,都下意识地低了下去。 所有人的视线,再次聚焦。 李向东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车间里。 “‘大力神’焊条,作为法兰西金属工业的骄傲,从冶炼,到成型,再到出厂,需要经过至少一百二十道检测工序。” “它的质量控制,代表着欧洲工业的最高水准。” 他顿了顿,问出了那个最简单,也最致命的问题。 “为什么?” “连这种足以导致堆芯熔毁的致命脆性,都发现不了?” 这个问题,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皮埃尔耳边所有的杂音。 刺进了他那片混沌、破碎的意识深处。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皮埃尔失神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一个念头,一个他之前因为极度的傲慢和自信,而从未想过的、无比恐怖的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他的脑海! 这不是质量事故! 全世界没有任何一种质量事故,可以如此聪明! 它完美地绕过了拉伸测试。 完美地绕过了冲击测试。 完美地绕过了所有的无损探伤! 它就像一个被精心设计出来的幽灵,只在核反应堆内部那种最极端的工况下,才会露出它致命的獠牙! 这根本不是生产环节的疏忽! 这是…… 这是从源头开始的! 是一场蓄意的、恶毒的、针对整个项目的……惊天阴谋! 一瞬间。 滔天的寒意,从皮埃尔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原本空洞、迷茫的眼睛里,所有的技术信仰崩塌后的颓然,在这一刻,被一种全新的情绪,彻底取代! 那是被愚弄的羞辱! 被背叛的狂怒! 以及,对那个隐藏在幕后,将他,将整个法兰西的骄傲,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黑手,最深沉的……恐惧与憎恨! 第175章 烟雾之后 皮埃尔撑着椅子的扶手,一点点把自己从座位里拔了起来。 他身体晃得厉害,像是随时会散架。 周围的中方人员本能地后撤半步,生怕这个法国人彻底崩溃发狂。 但他没有。 皮埃尔站稳了,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向东。 那眼神里,傲慢、轻蔑、敌视,全都不见了。 只剩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混杂着敬畏、恐慌,还有……一丝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祈求。 在全场针落可闻的死寂里。 这位法兰西的总工程师,对着刚刚亲手碾碎他所有骄傲的年轻对手,缓慢地、郑重地,弯下了腰。 一个标准的,九十度的深鞠躬。 这个动作,让在场所有中方人员,包括王主任在内,都屏住了呼吸,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这……这是唱的哪一出? 紧接着,一个嘶哑到快要裂开的声音,从皮埃尔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李……顾问。” 他的声音在发颤。 “请你……帮帮我。” “帮我,把那个魔鬼……揪出来!” …… 夜,深得像一潭死水。 项目组的临时指挥部里,灯火通明。 陈岩掐灭了烟头,屋里的烟味呛得人脑仁疼。他烦躁地来回踱着步,把地板踩得咯吱作响。 苏晴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一堆报告,可她的眼神却空洞地落在某处,迟迟无法聚焦。 那声刺耳的脆响,砸碎了法方的傲慢,也砸碎了胜利的喜悦。 狂欢之后,是一种更深、更沉的寒意,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他们都清楚,自己只是打跑了一条疯狗。 可那条疯狗身后,那个牵着链子、看不清面孔的主人,才是真正的死敌。 李向东站在黑板前,一动不动,像尊雕塑。 他捏着一根粉笔,许久,都没有落下。 他在脑子里,把踏进这座核电站后的每一个画面,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声音”,都重新筛了一遍。 终于,他动了。 嗒。 粉笔在黑板上,落下了第一个点。 随即,他画出第一条线。 “线一,管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很稳,瞬间拉回了陈岩和苏晴飘散的思绪。 “还记不记得,那批‘N-17’管道?” 李向东的粉笔在线条末端画了个圈。 “那个缺陷,很刁钻。刚好能骗过法方的出厂检测,又刚好没那么完美,会在低功率的水压测试里暴露出来。” 他转过身,看着二人。 “一切都恰到好处,正好能被我们这些运气好的中国人,在最后一刻发现。” 陈岩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拧着眉,似乎想到了什么。 李向东没停,在旁边画下了第二条线。 这条线,更长,也更曲折。 “线二,焊缝。” “这个对手,比上一个更聪明,也更狠。‘大力神’焊条,从配方到工艺,无懈可击,能骗过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常规检测。” 他的粉笔尖,重重地戳在第二条线的末端,留下一个白点。 “它的问题,只在一种情况下才会暴露——就是我们今天做的那种,在所有人看来都跟疯子没区别的,模拟堆芯极端事故的实验。” 李向东丢下粉笔,双手撑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 “现在,看这两条线。” “它们虽然一个比一个凶险,一个比一个隐蔽,但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公布了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答案。 “它们,都能被解决。” 这句话,让苏晴和陈岩的呼吸,同时一滞! 李向东的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感情,将整个阴谋的血肉一层层剥开。 “为了解决管道问题,我们耗费了巨大的精力去巡查,去验证,最后用一场豪赌换来更换的权力。我们赢了,但工期延误了,中法双方的信任也崩了。” “为了解决焊缝问题,我们更是押上了所有,花了整整四十八小时,用尽了所有手段,才换来今天这场惨胜。我们又赢了,但所有人的精力、心气,几乎都被榨干了!” 他抬起头,声音压得更低。 “这两个问题,就是两个挖好的泥潭。它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把我们所有人,都死死地按在里面!” “让我们耗费海量的时间,无穷的精力和彼此的信任,去解决一些……本就不该出现,却又注定会被我们发现的……‘技术难题’!” 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呜咽的风声。 苏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黑板前,从李向东手里夺过那半截粉笔。 她的手抖得厉害。 “我明白了……” 她的声音里,也全是压不住的颤抖。 “我全明白了!” 她死死盯着那两条线,那哪里是线条,分明是两支正在交叉掩护,发起进攻的军队! “这是佯攻!”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恍然大悟后的惊骇! “敌人用两场足以载入世界工业史的重大危机,来当烟雾弹!这两件事看上去是主攻,是要害,但它们的真实目的,恰恰是为了掩护那个真正的……” 苏晴的嘴唇哆嗦着,挤出了最后四个字。 “主攻方向!” 她猛地转头,看着同样一脸震骇的陈岩,补充了最恶毒的那一点。 “而且,你发现没有?管道,焊条,这两个问题,矛头都精准地指向了法方的核心技术和旗舰产品!” “这不光是技术陷阱,更是心理陷阱!它就是要挑起我们和皮埃尔的内斗!让我们互相猜忌,互相消耗!等我们筋疲力尽地从这两个泥潭里爬出来,那个真正的杀招,恐怕早就埋好了!” 轰! 陈岩的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一颗炸雷! 之前所有的疑惑,所有的憋屈,在这一刻,被彻底串联了起来! 他们从一开始,就掉进了别人布好的天罗地网里! 他们所谓的胜利,所谓的力挽狂澜,不过是在人家写好的剧本里,演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小丑! “操!” 陈岩一拳狠狠砸在桌上! “砰!” 茶杯被震得跳起来,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我们他妈的……从头到尾就在陪他们唱戏!”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狂怒,冲得他双眼血红。 拼上命换来的胜利,到头来,只是在为敌人的真正目的拖延时间! 李向东却摇了摇头。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 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吹散了满屋的烟味,也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 他的视线越过工地的灯火,望向远处那个在夜色中,如同一头沉默巨兽的反应堆安全壳。 “不。”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剧本……才演到高潮。” 陈岩和苏晴猛地抬起头,望向他孤直的背影。 只听见李向东低沉的声音,从窗边飘来,一字一句,都像是淬了冰。 “烟雾弹已经放完了。” “现在,该看看那只鬼,到底想干什么了。” 第176章 午夜的国门 李向东走到那块被当作战场的黑板前。 他拿起板擦,动作缓慢,却异常用力。 先是那条代表着“管道陷阱”的线,被他抹去。 然后,是那条代表着“焊缝阴谋”的、更加曲折的线。 两条线,两场惊心动魄的胜利,此刻都在他手下,化作了一蓬弥散的、呛人的白色粉尘。 烟雾之后,空无一物。 陈岩和苏晴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死死钉在那块恢复了空白的黑板上。 嗒。 粉笔落在黑板正中央。 李向东没有画线。 他画了一个圈。 一个封闭的、完美的、代表着终极与核心的圆。 “这里。”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 陈岩的瞳孔,没有收缩。 他的整个身体,都瞬间绷紧了,像一头听到了狼嚎的护院猛犬。 作为工业安全局的行动队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圆圈代表着什么。 “反应堆?” 陈岩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苏晴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比墙壁还要白。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伸手扶住了身后的桌沿。 “不可能!” 她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科学家面对荒谬理论时的本能抗拒。 “那是压力容器!是用一整块几十公分厚的特种钢锻造的!是整个核电站的心脏!它……” “它本身,就是国门。” 陈岩接过了她的话,声音干涩。 他死死盯着李向东,一字一句地陈述着一个冰冷的事实。 “五级安保区域。二十四小时武装巡逻。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电子监控。进入需要中法双方最高负责人的联合授权,外加至少三道独立的生物识别验证。”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 “别说我们。就连皮埃尔,未经巴黎总部特批,都不能靠近那道门三十米之内。” “我们,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这就是现实。 一个冰冷、坚硬、无法逾越的现实。 在绝对的物理壁垒和森严的安防系统面前,任何猜测都显得苍白无力。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之前那两个陷阱,虽然凶险,但它们都暴露在阳光下,看得见,摸得着,总有办法去验证。 可这一次,对手将那把最终的、致命的匕首,藏进了这个国家最坚固的保险柜里。 他们甚至连看一眼保险柜的资格都没有。 “我不需要检查。” 李向东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焦虑,没有急躁,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我不需要打开它,也不需要触摸它。” 他看着陈岩,说出了那个真正石破天惊的要求。 “我只需要,靠近它。” “今晚。午夜。你安排我,独自一人,在距离它最近的地方,待十分钟。” 没有解释。 没有理由。 就像一个将军,在地图上,指向了一个坐标,然后对最信任的先锋官,下达了一个必死的命令。 陈岩没有问为什么。 苏晴却瞬间明白了李向东想做什么。 她猛地冲到李向东面前,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她的手,冰凉,而且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不行!” 她的声音,不再是科学家的质疑,而是充满了最纯粹的恐惧。 “向东,你不能这么做!” 她仰起头,看着那张因为连日消耗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眼眶瞬间就红了。 “上次,只是一台小小的循环泵,就几乎让你精神崩溃!你知不知道反应堆是什么?” “那不是一台机器!那是上万吨钢铁,包裹着一个正在进行着亿万次链式反应的微型太阳!它内部的信息流,它散发出的能量场,比那台循环泵,要庞大一万倍,一百万倍!”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你的身体,你的精神,会像一张纸一样,被瞬间撕碎的!” “太危险了……” 李向东反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他看着她,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歉意与不容置疑的坚定。 “没有时间了。” 他打断了她。 “苏晴,他们已经知道,我们看穿了烟雾弹。那个真正的杀招,一定已经启动了倒计时。” “等我们按部就班地走流程,去申请,去报告……一切都晚了。” 李向东松开她的手,目光重新投向陈岩。 那个靠在墙边,一根接一根抽着烟,始终一言不发的男人。 整个房间的决定权,从一开始,就不在李向东,也不在苏晴。 而在他,陈岩身上。 打破规则,需要付出的代价,只有他最清楚。 那代价,可能是他的前途,他的职业生涯,甚至……是更严重的东西。 陈岩将烟头狠狠地摁灭在烟灰缸里。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在李向东和苏晴的脸上,来回扫视。 他沉默了足足半分钟。 然后,他咧开嘴,笑了一下。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妈的。” 他低声骂了一句。 “老子这辈子,就他娘的没干过一件合规矩的事。” 他站直了身体,走到李向东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几乎戳到了李向东的鼻尖上。 “主控室的维护通道,有一段背靠着安全壳的内墙。那里是监控的绝对死角。” “午夜十二点,我会制造一次区域性的供电跳闸,系统恢复需要十二分钟。” 他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铁钳从喉咙里夹出来的。 “我给你十分钟。” “多一秒,我们两个,就一起等着上军事法庭。” 说完,他不再看李向东的眼睛,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向门口走去。 手握在门把上时,他停住了。 没有回头。 “小子。” “你要是死在里面,老子就把你的骨灰,撒进那反应堆里。” “让你听个够。” 砰! 门被重重地甩上。 办公室里,只剩下李向和苏晴。 还有窗外,那如同一头史前巨兽般,在夜色中沉默匍匐的反应堆穹顶。 李向东走到窗边。 冰冷的夜风,吹动着他额前的黑发。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在冰冷的玻璃上。 玻璃上,倒映着他的脸。 更深处,倒映着那座巨大的、藏着魔鬼的钢铁坟墓。 一场无人知晓的战争。 一次超越人类极限的聆听。 即将在午夜的国门前,悄然上演。 第177章 寂静的癌变 午夜,十二点整。 厂区边缘的几盏高杆灯,像是约定好了一般,啪的一声,齐齐熄灭。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吞没了大片的空地。 只有远处反应堆厂房那巨大的轮廓,在星光下,像一头蛰伏的史前巨兽,沉默而压抑。 维护通道的尽头。 李向东独自一人,站在一道黄黑相间的安全隔离带前。 再往前,就是那堵厚达数米的、浇筑着国家尊严的混凝土内墙。 墙的另一侧,便是反应堆压力容器。 整个世界的声音,似乎都在这里被隔绝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冰冷、厚重的、属于钢铁与混凝土的独特气味。 李向东缓缓闭上双眼。 他将所有的杂念,都排出脑海。 然后,他将精神力凝聚成一束无形的探针,小心翼翼地,向着那堵墙的深处,延伸而去。 一秒。 两秒。 就在他的精神力刚刚穿透混凝土,触碰到压力容器那冰冷外壳的瞬间。 轰! 一股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磅礴洪流,猛然反冲回来! 那不是声音。 那是由上万吨特种钢,数千根管道,数万条焊缝,上百万个精密零件共同构筑而成的,一个无比浩瀚、无比复杂的“信息场”! 如同沉寂万年的深海,被一颗投入的石子,彻底惊醒! 李向东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剧烈的刺痛,像一根烧红的钢钎,从他的眉心狠狠地扎了进去,直透后脑! 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太庞大了。 太浩瀚了。 如果说之前那台主循环泵,是一首由几千件乐器演奏的交响乐。 那么眼前这座反应堆,就是由一整颗星球上所有山川、河流、风暴、雷霆共同奏响的,创世之音! 任何试图窥探它的个体,都渺小得如同尘埃。 李向东咬紧了牙关,牙龈渗出了血丝,满嘴都是铁锈味。 他没有后退。 他不能后退。 陈岩在外面用自己的前途为他争取时间。 苏晴还在等他的答案。 王主任,还有那些为了这个项目呕心沥血的工程师们,都在等着他。 前世,他作为一个工程师,倒在了图纸和仪器的包围中,带着不甘死去。 这一世,他发誓要用这双手,守护这个国家艰难起步的工业脊梁! “来啊!” 他在心里,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 他放弃了所有防御。 他将自己残存的所有意志力,凝聚成一点,如同一个自杀式的钻头,不计任何后果地,向着那片信息的海洋风暴,最狂暴的核心,狠狠地钻了进去! 这一次,不再是试探。 是决死冲锋! 精神力每向内深入一寸,他所承受的压力,都呈几何级数暴增。 他的视野开始出现大片的雪花点,像是老旧的电视机失去了信号。 耳边,响起了无数混乱的幻听。 有钢筋被拉伸到极限时的低沉怒吼。 有混凝土在巨大压力下不堪重负的呻吟。 有冷却水在管道中奔流不息的涛声。 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堵无形的墙,疯狂地撕扯着他的意识,干扰着他的判断。 鼻腔里,一热。 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滴落在他的嘴唇上,咸涩,滚烫。 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血。 身体的本能,在疯狂地向他报警,警告他立刻停止这种自毁行为。 可他没有。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无穷无尽的噪音彻底淹没,陷入昏厥的前一秒。 一种奇妙的感觉,忽然从他灵魂深处升起。 那是一种属于工程师的,最纯粹的执念。 前世三十五年,他与这些冰冷的钢铁图纸为伴,他知道它们每一个零件的脾气,懂得它们每一道工序的语言。 这一刻,前世的知识,与今生的能力,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共鸣! 他忽然明白过来。 他不应该去对抗这片信息的海洋。 他应该去理解它! 他不再像一个莽撞的入侵者,而是变成了一位经验最丰富的老医生。 他不再试图对抗整个交响乐的喧嚣,而是顺着它最基本的旋律,顺着它奔流不息的脉络,开始寻找那处最细微、最不和谐的病灶! 绕开! 绕开那些狂暴的结构应力! 绕开那些奔腾的流体噪音! 就像一个最顶尖的黑客,在庞大的数据流中,寻找那个被刻意隐藏起来的后门! 成了! 他的精神力,终于绕过了外围那层层叠叠的“噪音防御”,像一把无形的手术刀,精准地触碰到了整个反应堆最核心的区域。 慢化剂。 那数万根,如同森林般矗立在堆芯的,石墨棒。 李向东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最后,也是最猛烈的一波信息冲击。 然而…… 预想中的喧嚣,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的…… 死寂。 是的。 死寂。 在那片由无数石墨棒构成的森林里,本该有着碳原子晶格结构最稳定、最和谐的共鸣声。 可现在,他什么都听不到。 那里,就像是整个宏大交响乐中,被硬生生挖掉了一块,留下一个绝对空洞的、不自然的、正在不断扩大的……无声区域。 他终于听到了! 那不是一种声音。 而是一种状态。 一种空洞的、正在发生着不可逆的、结构性畸变的……低语。 就像骨骼深处,正在无声无息扩散的癌细胞。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它正在疯狂地吞噬着这颗钢铁心脏的生命力。 等到它被发现的那一天。 就是堆芯熔毁,万劫不复之时! “噗!” 李向东猛地收回了所有的精神力。 他张开嘴,喷出了一小口混杂着血丝的唾沫,整个人的身体,像一滩烂泥般,沿着墙壁软软地滑了下去。 就在他即将摔倒在地的瞬间。 一双强壮有力的手臂,从黑暗中伸出,一把将他捞了起来,架在了肩上。 是陈岩。 他掐着时间,在第十一分钟,冲了进来。 “小子!” 陈岩的声音,压抑着惊怒和担忧。 “你他妈……” 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他看见了李向东那张没有一丝血色,却沾满了鲜血的脸。 李向东靠在陈岩的肩膀上,剧烈地喘息着,整个胸腔都像破风箱一样起伏。 他抬起手,用手背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陈岩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的声音,虚弱,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的平静。 “找到了……” 第178章 核肿瘤 临时指挥部的门,被一脚踹开。 陈岩半架半拖着李向东,像拖着一具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尸体,把他扔进了屋里。 砰! 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一直守在屋里的苏晴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浓糖水。 当她看清李向东那张脸时,手里的搪瓷杯子差点脱手掉在地上。 那张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丝活人的血色。 干涸的血迹,从鼻腔一直蔓延到下巴,像是某种可怖的图腾。 他的嘴唇发紫,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向东!” 苏晴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把杯子塞进李向东冰冷的手里,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李向东的手指僵硬,几乎握不住那微烫的杯壁。 陈岩一言不发,从柜子里扯出一条毛巾,用桌上的暖水瓶倒了点热水,拧干,动作粗暴地按在李向东的脸上,胡乱擦拭着那些血污。 “喝了。” 陈岩的声音,压抑得像是从地底下挤出来的。 李向东顺从地举起杯子,滚烫的糖水灌进喉咙,一股灼热的甜意,终于让他那几乎停摆的身体,找回了一丝知觉。 他靠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撕裂般的头痛。 陈岩死死盯着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压不住的焦躁和后怕。 他等了足足一分钟。 等到李向东的呼吸稍微平复了一些。 “说。” 陈岩从牙缝里,只挤出这一个字。 “到底……是什么?” 李向东没有立刻回答。 他闭上眼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隔绝外界的光线,重新回到那个冰冷、浩瀚、充满着死亡呓语的精神世界。 那濒死般的体验,像一段被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脑海里。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 苏晴紧张地握着拳,连呼吸都忘了。 许久。 李向东终于再次睁开了眼。 他的声音,虚弱,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听到的,不是机器的声音。” “不是钢材的轰鸣,也不是电路的嘶鸣。”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去描述那种超越了人类现有认知范畴的恐怖。 “是……呼吸。” “一种生物才有的,缓慢的,无声的……呼吸。” 这个词一出口,陈岩和苏晴的眉头,同时皱了起来。 生物? 呼吸? 在一座由钢铁和混凝土构筑的反应堆里? 这听上去,更像是精神崩溃后的胡言乱语。 李向东没有理会他们的困惑,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气,继续描述着那幅地狱般的景象。 “那里,像一片森林。” “一片由数万根石墨棒构成的,沉默的,畸形的森林。” “它们……在变形。” “以一种任何仪器都无法察觉的速度,缓慢地,但不可逆地……膨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 “它们在长大。”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岩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茫然。 他能理解管道缺陷,能理解焊条脆性。 但现在,李向东说的每一个字,都超出了他的经验范畴。 这已经不是工业问题了。 这是玄学。 苏晴的身体也僵住了。 作为一名顶尖的材料学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石墨,作为最稳定的慢化剂材料之一,其物理形态在正常工况下,几乎是永恒不变的。 膨胀? 变形? 这违背了她所知的一切科学常识。 看着两人脸上的不解和怀疑,李向东知道,他必须给出一个他们能够理解的,最直观的,也是最致命的结果。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两人,空洞地落在对面的墙壁上。 他的声音,不再虚弱,而是带上了一种宣判死刑般的,冰冷的平静。 “很快……” “那些想让石幕棒停下来的东西……”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将那个最终的答案,砸在了两人摇摇欲坠的认知上。 “就再也,插不进去了。” “……” 一句话。 办公室里,那根看不见的弦,断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干了。 陈岩脸上的茫然,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惊骇! 他不是科学家,但他知道反应堆的停机原理! 让石墨棒停下来的东西是什么? 是控制棒! 是核电站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刹车! 如果控制棒插不进去…… 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台人类历史上最恐怖的杀戮机器,将变成一匹挣脱了所有缰绳的,失控的野马! 它会一直加速! 直到…… 陈岩不敢再想下去。 一股凉气,从他的脚底板,沿着脊椎,疯狂地窜上天灵盖! 他握着扶手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 而另一边。 苏晴的反应,比他还要剧烈。 在李向东那句话落下的瞬间,她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从头到脚劈中! 她那张原本就惨白的脸,在这一刻,“唰”的一下,彻底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膨胀! 变形! 控制棒无法插入! 这几个看似毫无关联的词语,在她那颗天才的大脑里,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通往地狱的大门! 她想起来了! 在核物理领域,有一个几乎被所有人刻意遗忘的,如同禁忌般的理论! 一个只存在于教科书最角落,被标注为“极端罕见”的幽灵! “不……不可能……” 她嘴唇哆嗦着,无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但她毫无所觉。 她的身体在发抖。 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源于知识本身的,最纯粹的,最极致的恐惧! 她猛地转过身,像一个疯子般,跌跌撞撞地冲到那块黑板前! 她一把抓起粉笔。 因为太过用力,那半截粉笔直接被她捏断了。 她毫不在意,用那截更短的粉笔头,在黑板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写下了几个字。 那几个字,因为她手的剧烈颤抖,而显得歪歪扭扭,触目惊心。 【维格纳效应】! 写完这四个字,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撑着黑板,剧烈地喘息着。 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看着一脸惊骇的陈岩,和一脸疲惫的李向东。 她的声音,已经不再是颤抖。 而是一种……绝望的嘶吼。 “我知道了……” “我知道那个真正的杀招,是什么了!”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她通红的眼眶里,奔涌而出。 “那不是故障!” “也不是陷阱!” 她伸出一根手指,颤抖地指向黑板上那几个如同魔咒般的单词。 “那是一个……” “一个我们一旦启动的,永远无法关闭的……” “核!肿!瘤!” 话音落下。 整个世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黑板上那几个白色的粉笔字,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道刚刚被刻下的,新鲜的墓志铭。 冰冷,刺眼。 第179章 维格纳效应 “核肿瘤”三个字,像三颗钉子,死死地钉在黑板上,也钉进了陈岩的瞳孔里。 空气凝固了。 整个指挥部,只剩下苏晴压抑不住的、剧烈的喘息声,和墙上挂钟秒针“咔哒、咔哒”的,走向死亡的倒计时。 陈岩没有去看李向东,也没有去看苏晴。 他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牢牢锁定着黑板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粉笔字。 他不懂核物理。 但他懂“肿瘤”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那种深入骨髓、无药可救的绝望。 他缓缓地,转过头。 那张因为愤怒和焦虑而绷紧的脸上,此刻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他看着几乎要瘫软在地的苏晴,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的沉稳,像风暴来临前,那片死寂的海。 “苏晴。” “说清楚。” “到底什么是维格纳效应?” “反应堆里,为什么会长出‘肿瘤’?” 他的冷静,像一只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苏晴即将崩溃的情绪。 苏晴深吸一口气,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她知道,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 她强迫自己站直身体,转身面对那块记录着地狱图景的黑板。 当她的手指再次握住粉笔时,那股属于顶尖科学家的、绝对理性的冷静,终于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要明白这个‘肿瘤’,首先要明白正常的石墨是什么。”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颤抖,但吐字已经清晰无比。 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了一个规整的、由无数六边形构成的晶格结构图。 “这是石墨的晶格。在反应堆里,中子会像无穷无尽的子弹一样,轰击它们。” “每一次轰击,都会让一些碳原子脱离原来的位置,晶格就会储存能量,产生微小的形变和尺寸增加。这就是‘维格纳效应’。” 她停顿了一下,在图旁边写下两个字:【可控】。 “但这是已知的,是正常的。就像人运动后肌肉会酸痛,但只要休息,就能恢复。我们只需要定期对石墨进行退火处理,加温,让那些脱离的原子归位,释放掉储存的能量,它的尺寸就会恢复正常。” 她看着陈岩,加重了语气。 “记住,正常情况下,它是可逆的,是我们可以控制的小毛病。”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用板擦擦掉了那个完美的晶格图。 然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黑板上,画下了一个扭曲的、混乱的、布满了无数断裂和畸变的……怪物。 “但是!” 苏晴的声音,陡然尖锐了起来! “如果,有人在生产这些石墨棒的源头,就在它们的基因里,注入了病毒呢?” 她用粉笔,在那个扭曲的怪物心脏位置,狠狠地点上了一个红色的圆点! “如果在冶炼的过程中,掺入某种特定的、我们常规检测手段极难发现的微量杂质!比如,硼的同位素!” “这种杂质,就像一种催化剂!一个癌细胞的开关!” “它会让维格纳效应,变得异常剧烈!而且,是单向发展!” 她在那张怪物图旁边,重重写下三个字:【不可逆】! “它不再是储存能量,等待释放!而是直接从最基础的原子层面,永久性地、结构性地破坏晶格!就像真正的癌细胞一样,疯狂地、无序地、不可逆地增殖、膨胀!” “它把原本坚韧的石墨,变成了一种疏松、肿胀的死亡海绵!” 苏晴转过身,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陈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才是这个阴谋,最核心,也最恶毒的地方!” “这个病毒,在石幕棒出厂前的所有物理、化学检测中,都表现得完美无缺!它就像一个沉睡的魔鬼,只有在进入反应堆,接受到中子长时间辐照这个唯一的激活条件后,才会苏醒!” “才会开始它那场,无人能挡的,寂静的癌变!”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岩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他终于听懂了。 这不是故障。 这是一个从一开始,就以“堆芯熔毁”为最终目的的,跨越了数年时间,布局精密的……必杀之局! 就在这时,一直靠在椅子上沉默不语的李向东,缓缓地开了口。 他的声音虚弱,却像一把手术刀,将整个阴谋的脉络,彻底剖开在了陈岩面前。 “所以,‘幽灵’的计划,是完美的三步走。” “第一步,管道危机。” 李向东伸出一根手指。 “用一个足够严重,但又注定能被我们解决的难题,把我们所有人的时间、精力,死死地拖在工地上。”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步,焊缝阴谋。” “在我们身心俱疲的时候,抛出一个更隐蔽、更凶险的陷阱。它存在的目的,不仅仅是消耗我们的时间,更是为了彻底挑起我们和法方的内斗,让我们互相猜忌,互相指责,让整个项目管理陷入一片混乱。” 李向东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他缓缓伸出了第三根手指。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两场惊天动地的大戏吸引时,当所有人都以为危机已经过去,都在为胜利而狂欢时……” “那批真正致命的,被注入了病毒的石墨棒,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被顺理成章地,安安静静地,安装进了反应堆的核心。” “等到我们发现……” 李向东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一切,都晚了。” 轰! 最后一块拼图,合上了。 陈岩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他终于明白了! 从头到尾,他们所谓的胜利,所谓的力挽狂澜,全都是敌人剧本里的一部分! 他们就像一群被蒙着眼睛的驴,被敌人用胡萝卜牵着,一步一步,亲手将那颗足以毁灭一切的定时炸弹,埋进了自家的心脏! 一股无法遏制的、火山般的怒火,从陈岩的胸腔里,疯狂地喷涌而出! “疯子!” 他一拳,狠狠地砸在了身旁的铁皮文件柜上! “砰”的一声巨响,坚硬的柜门,被他砸出了一个清晰的拳印凹痕! “这群丧心病狂的疯子!” 他咬着牙,牙龈因为过度用力而渗出血来,满嘴都是腥甜的味道。 他猛地转身,看向苏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着最后的希望。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把那些有毒的石墨,换掉!全部换掉!” 然而,回答他的,是苏晴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然的笑容。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一个动作,仿佛抽干了她全身所有的力气。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落叶,带着无尽的绝望。 “理论上,可以。” “但是……” “就在昨天,皮埃尔总工程师,为了表示他与我们合作的诚意和决心,也为了弥补之前危机所耽误的工期……” “他下令,加快了工程的最后进度。” 苏晴抬起头,看着窗外那巨大的、在夜色中沉默匍匐的反应堆穹顶。 一行清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三天后。” “反应堆,就要进行最后的……压力容器封盖。” “一旦封盖……” 她顿住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陈岩和李向东的心上。 “再想打开,更换那数万根已经深入堆芯的石墨棒……” “工程上……” “再无可能。” 第180章 抓住那只鬼 “走!” 陈岩猛地站了起来。 一个字,没有多余的废话。 李向东扶着椅子,强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 苏晴箭步上前,和陈岩一左一右,直接架住了他。 三个人,一个整体。 目标只有一个。 中方最高指挥部。 王主任的办公室。 …… 门没锁。 王主任独自坐在桌后,手里捏着钢笔。 面前摊开的,是三天后压力容器封盖的最终流程确认书。 他一宿没睡。 门被推开,当他看见陈岩和苏晴架着面如金纸的李向东闯进来时,捏着钢笔的手指骤然收紧。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尾椎骨窜了上来。 “你们……” 话没问完,就被陈岩打断了。 “王主任,十万火急。” 陈岩的声音又干又哑,却带着一股不容商量的狠劲。 他把李向东扶到待客沙发上,反手“砰”地关上门,门栓“咔哒”一声落下。 这个动作,让王主任的眼皮狠狠一跳。 他缓缓放下钢笔,整个人向后,重重靠在椅背上。 “说。” 密闭的房间里。 李向东把自己在那堵墙前“听”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 苏晴紧接着摊开那份写满推演的稿纸,解释了什么是【维格纳效应】,什么是【不可逆石墨癌变】。 一个人的感知。 一个人的科学。 两份证词,指向了同一个足以让所有人万劫不复的结局。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 墙上挂钟的指针,咔哒,咔哒,走得人心慌。 王主任的脸色,随着两人的叙述,一点点变了。 从凝重,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 最后,当苏晴说到“再无可能”那四个字时,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已经看不到半点血色。 他没去看那份写满了公式的稿纸。 他的视线,越过两人,死死钉在李向东那张年轻,却满是疲惫与血污的脸上。 他的嘴唇蠕动了好几次,才挤出干涩发抖的声音。 “证据呢?” 他问。 “向东,我问你,物证呢?” 李向东迎着他的视线,摇了摇头。 “没有。” 王主任的身体,卸了力,重重地砸回椅背,发出一声闷响。 他抬手,用手背用力搓着额头,那里全是细密的冷汗。 “我信你,我绝对信你。” 王主任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哀求。 “从管道到焊条,你救了这个项目两次!我比谁都信你的判断!” “但是!” 他猛地一拍桌子,那份封盖流程书被震得跳了起来。 “但是!要叫停一个国家级项目的核心工序!要指控我们刚刚还在并肩作战的法国盟友,在反应堆的核心里埋了炸弹!”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 “就凭推论,就凭你的感觉……这不行!” “你让我拿什么去上报?拿你的感觉吗?上面不会批的!谁都不会批!” “没时间了!” 李向东豁然起身,动作太猛,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 “王主任!等我们按流程去取样,去分析,去验证……黄花菜都凉了!一旦封盖,就什么都完了!” 苏晴也急切地把手稿推到桌子中央。 “主任!从科学上讲,这是真实存在的!虽然罕见,但它确实是核物理领域公认的风险!理论可以完美闭环!这已经是最高级别的警报了!” 王主任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脸上那焦急、恳切,甚至绝望的表情。 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 一边,是李向东用命换来的警告。 另一边,是山一样沉重的国家利益,是冰冷的组织纪律,是叫停项目可能引发的、无法估量的外交风暴和经济损失。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足足过了五分钟。 王主任再睁开眼时,整个人都老了十岁,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只剩下疲惫和挣扎。 他拿起了桌上那台红色的保密电话。 手指在拨号盘上悬了许久,终究还是拨了出去。 京城。 电话很快接通了。 王主任没有开免提,可在这死寂的房间里,电话那头的每个字都清晰得扎耳朵。 王主任用最简练、最客观的语言,把李向东和苏晴的推论,转述了一遍。 不带任何个人情绪。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 那沉默,比刚才的沉默更久,也更冷。 房间里的三个人,大气都不敢喘。 终于。 一个威严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传了过来。 “必须有确凿证据。” 七个字,字字千钧,把屋里最后一丝热乎气都砸没了。 那个声音顿了顿,继续说。 “王主任,你要清楚。法方刚刚全力配合我们,解决了‘大力神’焊条的危机。皮埃尔总工程师,甚至赌上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在这个时间点,我们反过来,在没有任何物证的情况下,去质疑他们提供的核心部件。” “你想过后果吗?” “这不是技术问题,这是严重的外交事件!这会让我们彻底失去所有国际合作方的信任!这个项目,可能会因此彻底停摆!” “损失,谁来承担?” “你,还是那个年轻人?” 一字一句,都砸在王主任的神经上。 他的腰,一寸一寸地,垮了下去。 “维持原计划。” 电话那头,下达了最终命令。 “拿到铁证之前,所有猜测,到此为止。控制影响,不要扩散。” 咔。 电话挂了。 那清脆的一声,斩断了最后一丝念想。 王主任握着冰冷的听筒,久久没动,人已经僵住了。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 空气冷得像冰窖。 王主任面如死灰。 他缓缓地,把听筒放回原位。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三个年轻人。 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最后,他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 “回去吧。” 第一次努力。 完败。 被一堵由“规则”、“程序”和“大局”构筑起来的墙,撞得粉碎。 …… 回到临时指挥部。 三个人,谁也没说话。 李向东靠在椅子上,闭着眼,胸口剧烈地起伏。 苏晴坐在他对面,双手抱着头,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无声地耸动。 “妈的。” 一声压抑到极点的咒骂,打破了死寂。 是陈岩。 他靠着墙,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脚下落了厚厚一层烟灰。 他那双熬红的眼睛里,烧得通红的怒火褪去,沉淀下来的是一片冰冷的、狼一般的狠厉。 他将烟头狠狠摁灭在窗台上。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李向东。 “常规的路,走不通了。” 他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子寒气。 “想让那帮坐办公室的大人物,冒着丢帽子的风险,去信一个感觉,做梦。” 他顿了顿,走到黑板前。 伸出一根被熏得焦黄的手指,狠狠地,点在了苏晴画下的,那个代表着“癌细胞开关”的红色圆点上。 “要破这个局……” “不能再盯着那堆石墨了。” “得去抓人!” “把那个亲手把‘癌症’种进反应堆的鬼,给老子揪出来!” “只要抓到他,让他开口!” “人证,就是铁证!” 第181章 潜伏的毒蛇 陈岩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话音未落,他已经动了。 他没有去碰那台红色的保密电话,而是走向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灰色铁皮柜。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柜门打开,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个黑色的,老式拨盘电话。 电话接通,陈岩没有半句废话,只报出一个指令。 “调阅背景资料,目标大亚湾项目法方全体核心人员,最高权限。”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有一个字的回应。 “等。” 挂断电话,陈岩拉开椅子坐下,重新点上一根烟。 他看着李向东和苏晴,声音沙哑。 “现在,我们等。” …… 不到半小时。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一个穿着普通工装,却步履沉稳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上了锁的黑色手提箱。 他一言不发,将手提箱放在桌上,用钥匙打开,然后转身离开。 从头到尾,他和陈岩没有任何眼神交流。 箱子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叠叠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每一个文件袋上,都用红色的油墨印着一个法文名字,和一个“绝密”的戳。 皮埃尔·博纳尔。 杜邦。 德洛尔。 …… 所有法方核心技术人员的档案,都在这里。 像一叠等待审判的生死簿。 距离压力容器封盖,还剩下不到七十二小时。 办公室的窗帘被拉上,门被反锁。 空气里,只剩下浓重的烟味,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一场与死神赛跑的排查,开始了。 “分工。” 陈岩把所有档案倒在桌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苏晴,你负责行为分析。” “你过目不忘,复盘所有会议记录,找出在管道和焊缝危机中,行为和言论有异常的人。” 苏晴点了点头,立刻抽出一沓会议纪要,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 “我负责背景审查。” 陈岩点燃一根烟,拿起一份档案。 “资金往来,海外关系,任何不该出现的东西,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两人都看向了李向东。 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我……” 李向东闭上眼睛,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 “我负责,验证。” 三人不再说话。 一场无声的头脑风暴,在这间密不透风的办公室里,疯狂展开。 苏晴的工作,最是枯燥,也最是考验耐心。 她面前摊开着几十份会议记录,手指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逐字逐句地划过。 她的脑海中,一幕幕会议场景,被精准地还原。 每一个人的发言,每一个人的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时间一点点过去。 她的笔尖,开始在纸上飞快地圈点。 “这个人,德洛尔。在管道危机初期,主张息事宁人,认为只是小问题,拖延了最佳调查时间。” “这个人,杜邦博士。在焊缝危机时,言辞最激烈,不断攻击我们,客观上激化了皮埃尔的对抗情绪。” 一个个名字被她圈出。 他们都有问题,但这些问题,更像是立场、性格或者傲慢导致的,算不上破绽。 直到,她的笔尖,停在了一个名字上。 福尔。 法方副总工程师。 苏晴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这个人的记录,太干净了。 在两次危机中,他始终扮演着一个温和、理性的“和事佬”角色。 他总是在中法双方矛盾最激烈的时候站出来,劝说皮埃尔冷静,也安抚中方的情绪。 可…… 苏晴的笔尖,重重地在“劝说”两个字上,画了一个圈。 她猛地发现了一个被所有人都忽略的细节。 福尔的每一次劝解,都恰到好处地,用一种“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姿态,进一步引爆了皮埃尔那高傲的自尊心。 他的话,表面上是灭火,实际上,却是在火上浇了一层看不见的油。 每一次,都精准地拖延了问题解决的时间。 另一边,陈岩的排查,也陷入了僵局。 他的手指被烟熏得焦黄,面前的烟灰缸已经堆满。 大部分法方专家的背景,都和他预想的一样。 有那么点不清不楚的海外账户,收过点见不得光的咨询费,但数额都不大,更像是个人贪婪,构不成出卖国家利益的动机。 剩下几个核心高层,比如皮埃尔,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这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 但同样,也无法作为证据。 他的手指,最终也停留在了一份档案上。 福尔。 这份档案,堪称完美。 名校毕业,履历光鲜,家庭幸福,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更没有任何可疑的资金往来。 他就像一个按照圣人标准模板刻出来的工程师。 陈岩盯着那张一寸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戴着金边眼镜,笑容温和,眼神真诚。 陈岩的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太完美了。 完美得,就像一个精心编写的程序。 他将档案翻到最后一页,那是社会关系。 父母,妻儿,兄弟姐妹……一切正常。 他的视线,扫到了最角落,一个几乎被忽略的名字。 一个远房表弟。 资料上写着:二十年前,移民南美,此后,再无联系。 陈岩的动作,停住了。 他拿起另一部加密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查一个账户。” 他报出了一串名字和身份信息。 “我要他最近一年,在南美所有的资金流动记录。”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队长,这需要时间。” “我等。” 陈岩挂断电话,将福尔的档案,从那堆小山里,单独抽了出来。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苏晴看过来的视线。 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凝重。 他们的线索,似乎指向了同一个人。 “向东。” 苏晴轻声喊道。 李向东一直闭着眼,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他的身体虽然在休息,但他的精神,却在前所未有地高速运转。 他没有去看那些资料。 他在自己的记忆宫殿里,一遍遍地回放着与每一个法方人员接触的瞬间。 皮埃尔的傲慢,像一堵燃烧的墙。 杜邦博士的轻蔑,像一根冰冷的针。 …… 这些声音,都真实,都符合他们表现出来的人设。 直到,他的精神,触碰到了那个温和的,总是带着微笑的男人。 福尔。 李向东记起来了。 就在焊缝危机爆发后那场剑拔弩张的会议上,福尔曾经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口吻,劝他“不要太偏激”。 当时,他们的手,有过短暂的接触。 就是那一瞬间。 李向东的脑海里,炸开了一片空白。 他“听”到的,不是一个工程师面对技术难题时,应有的焦虑、严谨,或者哪怕一丝一毫的好奇。 也不是一个和事佬该有的,那种试图弥合分歧的善意或无奈。 他听到的…… 是一片空洞。 一片绝对的,冰冷的,仿佛没有生命迹象的…… 平静。 就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回声,没有涟漪。 他的心跳,太平静了。 在那种所有人情绪都濒临失控的场合,他的心跳,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不快一分,不慢一秒。 那不是镇定。 那是……麻木。 一种对周围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执行任务时的麻木! 李向东猛地睁开了眼。 他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桌上那份被单独抽出来的档案上。 福尔。 “是他。” 第182章 微笑的魔鬼 福尔。 那条最毒的蛇,终于露出了獠牙。 “必须马上控制他!” 苏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她一把抓起桌上的档案,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陈岩却摇了摇头,他将电话重重扣下,眼中的狠厉已经沉淀为一片冰冷的湖。 “来不及了。” 他看着李向东,一字一顿。 “他敢用这种方式收钱,就一定留了后手。我们现在冲过去,只会被他用规则和程序,拖死在原地。” 李向东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向那面画着反应堆结构图的黑板。 他的手,抚过那代表着石墨棒的区域,那里,正孕育着一场足以吞噬一切的癌症。 抓人,只是手段。 阻止封盖,才是最终目的。 可现在,他们手里只有推论和背景疑点,根本无法阻止那只握着授权书的手,按下最后的开关。 怎么办? 就在这时。 “滋啦——” 一声轻微的电流噪音,从墙角的广播喇叭里响起。 紧接着,一个温和、沉稳、充满了信服力的声音,通过广播系统,传遍了核电站的每一个角落。 是福尔。 “各位同事,请注意。” “为确保三天后压力容器封盖工作的绝对安全与万无一失,我决定,依据总工程师皮埃尔先生授予的权限,提前启动一回路辅助系统的最终联动测试。” “请所有相关单位,立刻进入预定岗位,做好准备。” “重复一遍,最终联动测试,现在开始。” 广播结束了。 那温和的声音,消失在电流的余韵里。 办公室里,三个人,仿佛被瞬间抽干了灵魂,僵在原地。 李向东猛地回头。 苏晴的脸,刹那间血色尽失。 “混蛋!” 陈岩一声怒吼,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 他一脚踹翻了身旁的椅子,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布满了惊骇的血丝! “他不是在测试!” “他是在利用皮埃尔的授权,擅自加速!他在抢时间!他要把生米,煮成熟饭!” “走!” 李向东发出一声低吼,第一个冲了出去! 三道身影,像三支离弦的箭,在空旷的走廊里,带起一阵狂风,疯了一般冲向主控制室的方向! 他们脚下的地面,在身后飞速倒退。 他们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主控制室那扇厚重的金属门,遥遥在望。 然而,门口站着的两个人,像两尊铁塔,挡住了去路。 是福尔的两个法国亲信。 “站住!” 其中一个壮硕的工程师伸出手臂,拦住了陈岩。 他的脸上,带着程序化的礼貌和不容置疑的坚决。 “抱歉,陈先生。福尔先生正在进行最重要的联动测试,根据安全条例,任何非相关人员,不得入内。” 规则。 又是这堵该死的,冰冷的墙! “滚开!” 陈岩一把抓住对方的衣领,就要动手。 “陈岩!” 李向东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知道,动手,就彻底输了。 他们会被安保控制,而福尔,将赢得最宝贵的,也是最后的时间。 李向东的视线,穿过那扇巨大的防弹玻璃,死死锁定了里面那个从容不迫的身影。 福尔正站在主控制台前。 他的背影,挺拔而沉稳。 他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系统,清晰地传了出来。 “A-3区,冷却泵压力确认。” “压力正常。” “开启旁路循环阀门。” “阀门已开启。” 他不是在测试。 他是在按照最终封盖的流程清单,有条不紊地,扫清着最后的前置程序! 控制台上,一排排指示灯,随着他的指令,由红转绿。 那一片片亮起的绿色,在李向东的瞳孔里,像极了墓碑前,一簇簇燃烧的鬼火。 每一盏绿灯亮起,都意味着离万劫不复,更近了一步。 “我联系安保部!” 陈岩甩开对方的手,掏出对讲机,声音嘶哑地吼道。 “主控制室,立刻停止所有操作!有人违规加速!我要求你们强行进入!” 对讲机里沉默了几秒,传来安保队长无奈的声音。 “陈队……我们核实过了。福尔副总工程师的所有操作,都在皮埃尔总工的授权范围之内。程序上……完全合规。” “我们……无权干涉。” “砰!” 陈岩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金属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他的手背,瞬间一片血肉模糊。 可他感觉不到疼。 一种更深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像潮水一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们又一次,被“规则”这两个字,将军了。 就在这时。 控制室里的福尔,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隔着那层厚厚的防弹玻璃,他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门外那三个焦急、愤怒,却又无能为力的身影上。 他看到了李向东眼中的杀意。 看到了陈岩拳头上的鲜血。 看到了苏晴苍白的脸。 然后。 他笑了。 那不是一个胜利者的狂笑,也不是一个阴谋家的冷笑。 那是一个温和的,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的,彬彬有礼的微笑。 仿佛一个仁慈的牧师,在注视着三只已经落入陷阱,却还在徒劳挣扎的羔羊。 他在用这个微笑,无声地宣告着一切。 我知道,你们知道了真相。 但,你们无能为力。 这个微笑,像一根淬毒的钢针,狠狠刺进了三人的心脏! “畜生!” 陈岩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李向东却忽然冷静了下来。 他死死盯着福尔那张微笑的脸,脑中疯狂运转。 不行。 不能再等了。 福尔已经图穷匕见,他下一步,一定会用更激烈的手段,制造更大的混乱,把所有可能阻止他的人,彻底调开! 比如,皮埃尔! 只要皮埃尔还在外面,他就有可能接到警报,冲过来,撤销福尔的授权! 所以,福尔一定会想办法,把皮埃尔支开,甚至困住! 李向东猛地转头,看向陈岩和苏晴。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 “他下一步,一定会制造混乱,把皮埃尔调开。” “我们必须在他动手前,找到皮埃尔!” 第183章 逆行的冲锋 “去皮埃尔的办公室!” 李向东低吼一声,脚下没有丝毫停顿,在走廊的拐角处,身体几乎是擦着墙壁甩了过去。 陈岩紧随其后。 苏晴则留在原地,那双漂亮的眼睛,像两颗钉子,死死地盯着主控制室的方向。 这是他们瞬间做出的分工。 找到皮埃尔,夺回授权。 这是阻止福尔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条合规的路。 两人在空旷的厂区通道里狂奔。 脚下沉重的工装靴,每一次落地,都像战鼓般敲击着地面,也敲击着他们自己的心脏。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尖锐,都要急促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整个核电站的空气! 不是火警。 不是常规的设备故障警报。 这是一种代表着最高级别紧急事态的,凄厉的咆哮! 紧接着,厂区内所有的白色照明灯瞬间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旋转的红色警报灯,开始疯狂闪烁,将整个世界染成了一片断断续续的,地狱般的血红。 广播喇叭里,再次传来福尔的声音。 但这一次,他那温和的声线里,充满了刻意营造的惊慌与急切。 “警报!警报!二回路主蒸汽管道发生严重泄漏!” “重复!二回路主蒸汽管道发生严重泄漏!” “所有非必要人员,立刻撤离核心区!所有安保人员,立刻封锁通往一回路的所有通道!” “这不是演习!重复!这不是演习!” 轰!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在所有人的脑海里炸开。 厂区里,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无数刚刚还在工作的工程师和工人们,脸上带着惊恐,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从各个厂房里涌了出来,汇入逃离的人潮。 奔跑的人群中,李向东和陈岩猛地停下了脚步。 两人在闪烁的红光下对视了一眼。 不需要任何言语。 一个眼神,他们就瞬间明白了福尔这步棋的全部歹毒用心! 二回路! 泄漏的是没有放射性的主蒸汽管道! 这个事故,听上去足以吓死所有人,但对于核电站的专业人员来说,只要处置得当,完全可控! 福尔,他根本不是在解决危机! 他是在亲手制造一场不大不小,却足以调动所有核心力量的“完美事故”!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把唯一能阻止他的人,皮埃尔,彻底拖死在事故现场! “走!” 陈岩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两人再次启动,像两头逆流而上的蛮牛,狠狠撞进了那混乱的,向外奔逃的人潮之中! …… 二回路的事故现场。 高压蒸汽从破裂的管道中疯狂喷涌而出,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 白色的高温蒸汽弥漫了整个厂房,能见度不足三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灼热的,铁锈般的味道。 “快!关闭上游阀门!” “消防队!用水幕降温!快!” 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混乱的核心,声嘶力竭地指挥着。 是皮埃尔。 他脸上那属于总工程师的骄傲和从容,此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焦灼与愤怒。 他做梦也想不到,在他自信完美的工程里,会爆发出如此低级的事故! 就在这时,福尔带着一队安保人员,快步赶到。 “皮埃尔先生!这里太危险了!请您立刻撤离!” 福尔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焦急。 “不行!” 皮埃尔一把推开他,眼睛熬得通红。 “我必须在这里!我是总工程师!” “听我的!” 福尔忽然提高了音量,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展现出了一个“临危受命的副手”该有的果决。 “现在,由我接管现场指挥!安保队!立刻护送皮埃尔先生和所有专家去安全区!” “同时!封锁所有通往主控制室的通道!在危机解除前,任何人不得靠近!防止恐慌蔓延和非专业人士干扰!” 他的命令,清晰,果断,无懈可击。 皮埃尔身边的几名专家,立刻被安保人员“保护”了起来,向外围撤去。 皮埃尔本人,也被几名高大的安保人员,半推半架地“请”离了现场。 他还在愤怒地咆哮着,挣扎着。 可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那巨大的蒸汽嘶鸣声和混乱的人声所淹没。 福尔站在原地,看着皮埃尔的身影消失在蒸汽里。 他的嘴角,在那无人看见的角落,微微上扬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凝重的表情。 他成功了。 他用一场完美的“意外”,彻底缴了皮埃尔的械。 现在,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了。 …… “陈岩!向东!” 对讲机里,传来苏晴急促到几乎失声的呼喊! “他成功了!皮埃尔和所有专家都被调走了!主控制室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他正在……他正在走向最终封盖的控制台!” 李向东和陈岩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们逆着人流,拼尽全力冲锋,可前方,一道由安保人员组成的人墙,彻底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对不起,前方危险!任何人不准靠近!” 一名年轻的安保队长伸出双臂,尽忠职守地拦住了他们。 他的眼神坚定,语气不容商量。 “这是福尔副总工的命令!” “让开!” 陈岩一把抓住对方的胸口,双眼赤红。 “里面有更大的危险!你们被骗了!” 那名队长被他骇人的气势吓了一跳,但依旧没有让步。 “对不起,陈队!我们只执行命令!” 他们被自己人,死死地挡在了拯救世界的,最后一道门前。 透过人墙的缝隙,李向东能看到远处那扇紧闭的主控制室大门。 他仿佛能看见,门后,那个微笑的魔鬼,正一步步走向那个红色的,代表着毁灭的按钮。 时间,已经不够了。 任何解释,都来不及了。 “顾不了那么多了!” 李向东看着陈岩,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陈岩瞬间会意。 他松开了抓着对方衣领的手。 在那名安保队长以为他要放弃的瞬间。 陈岩的身体猛地向下一沉,右臂如同铁钳般锁住对方的脖颈,左腿顺势一勾! 一个标准到可以写进教科书的警用擒拿动作! “砰!” 那名年轻的队长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便被干净利落地放倒在地,瞬间失去了反抗能力。 他没有受伤,只是暂时无法动弹。 周围的安保人员全都惊呆了。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 李向东和陈岩的身影,已经像两颗出膛的炮弹,撞开了那道脆弱的人墙。 两人不再顾及任何规则,任何身份。 向着那扇被彻底封锁的,通往地狱的大门,发起了最后的,决死的冲锋! 第184章 红色的铁锤 砰! 一声巨响。 厚重的金属门,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外面狠狠撞开! 门板扭曲变形,重重砸在墙壁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李向东和陈岩的身影,一前一后,像两头冲破牢笼的野兽,闯入了这片本该是禁地的地方。 然而。 预想中的混乱与搏斗并未发生。 主控制室里,是一片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宁静。 只有数以千计的幽绿色指示灯,在控制台那巨大的弧形面板上,如同鬼火般静静闪烁,映照着一个挺拔的背影。 福尔。 他就站在那里,站在整个核电站的心脏之前。 他的身体站得笔直,宛如一尊雕像。 他的右手悬在空中,悬在一个猩红色的,圆形的按钮上方。 指尖。 距离那颗决定一切的按钮,只剩下不到三厘米的距离。 那是天堂与地狱的边界。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成了实体。 时间,被拉伸成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 “吼——!” 这根弦,被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悍然崩断! 陈岩的双眼,已经彻底被血色吞噬。 他没有说一个字。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决死之意,全都汇聚成这一个字的发音。 他整个人,化作了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残影,携着一股撕裂空气的狂风,扑向福尔! 他的目标,不是那只手。 不是那个按钮。 是福尔的命! 他要用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骨头,将这个魔鬼,死死地钉在原地! 然而,就在陈岩扑出的同一瞬间。 福尔,猛然回头!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那温和的伪装。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图穷匕见之后,彻底释放的,近乎癫狂的狰狞! 面对陈岩那足以撞碎一堵墙的雷霆一击,他非但没有躲闪。 他甚至,没有去看陈岩一眼!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了自己的指尖! 他笑了。 带着一种即将完成神圣使命的狂热,带着一种对身后那两只蝼蚁最极致的蔑视。 他悬在空中的手,非但没有因为这突发状况而有丝毫迟疑。 反而,以一种更快的,带着决绝之意的速度,猛然向下按去! 来不及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烧红的冰锥,狠狠刺入陈岩的大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慢。 他的瞳孔,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他能清晰地看到,福尔的指尖因为发力而泛起的苍白。 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双疯狂的眼睛里,倒映出的,是自己那张写满了绝望的脸! 他甚至能想象出,下一毫秒,那一声清脆的,代表着一切都已终结的“咔哒”声! 完了。 一种冰冷的,彻骨的无力感,瞬间抽干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就在天堂即将崩塌,地狱即将降临的瞬间! 李向东,动了! 他没有像陈岩一样,冲向那个已经无法阻止的人。 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动作。 他向后,退了半步! 这一步,他退到了墙角。 他的手,一把抓住了那个立在墙角,红色的,沉重的金属罐体。 二氧化碳灭火器! “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李向东的喉咙深处爆发! 他双臂的肌肉,瞬间虬结坟起,一条条青筋如同愤怒的虬龙,从他的皮肤下狰狞地凸显出来! 他用尽了前世工程师的遗憾。 用尽了今生国士的决然。 用尽了两世为人,所有的力量! 他将那几十斤重的红色铁罐,高高举过了头顶! 他的目标,不是福尔! 不是那只手! 而是那面布满了无数指示灯的,庞大而精密的控制台! 更准确的说,是控制台最侧面,那个毫不起眼,却代表着最终物理权限的—— 紧急电源切断开关! 你不让我走规则的路。 那我就用工程师的方式,给你讲讲物理! “给我——断!!!” 一声怒吼! 那红色的铁锤,带着撕裂一切的尖啸,划过一道死亡的弧线! 狠狠砸下! 砰!!! 一声震耳欲聋,足以让耳膜撕裂的巨响,在封闭的控制室内轰然炸开! 那不是金属的撞击声。 那是高压之下,塑料外壳与内部精密线路被瞬间暴力摧毁的,清脆的哀鸣! 一瞬间! 一团刺眼的,蓝白色的电火花,从撞击点猛烈爆开! 那耀眼的光芒,像一颗在室内引爆的闪光弹,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一片惨白! 也照亮了福尔那张,瞬间凝固的脸! 他脸上那癫狂的笑容,还未褪去。 他眼中那得逞的快意,还未消散。 可一种极致的,无法理解的错愕与茫然,已经爬满了他的每一个毛孔! 他即将触碰到按钮的指尖下方。 那数以千计,代表着反应堆正在走向最终封盖程序的幽绿色指示灯。 在那蓝白色电火花亮起的最后一毫秒…… 尽数熄灭! 整个控制台,所有的指示灯,所有的显示屏,所有的生命迹象,都在这一个瞬间,陷入了永恒的死寂。 仿佛被上帝,强行关机。 咔哒。 一声轻微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声响。 福尔的手指,终于无力地,落在了那颗红色的按钮上。 可那下面,已经不是地狱的开关。 只是一片冰冷的,失去了所有意义的,塑料。 第185章 最后的疯狂 刺鼻的焦糊味,混杂着臭氧的气息,在死寂的控制室里弥漫。 那面曾经代表着人类工业文明最高智慧的弧形控制台,此刻像一头被瞬间击毙的巨兽,身上所有的幽绿色鳞片尽数熄灭,只留下一片片漆黑的尸骸。 “砰。” 李向东扔掉了手中那已经严重扭曲变形的红色铁罐。 灭火器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疲惫的声响。 他撑着膝盖,胸膛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汗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地。 另一边。 陈岩的膝盖,死死顶在福尔的后心。 他蒲扇般的大手,像一把铁钳,将福尔的脑袋狠狠按在冰冷的地面上。 这个刚刚还掌控着一切,微笑着宣判死刑的魔鬼,此刻像一条被拔掉了毒牙的蛇,狼狈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结束了。 这个念头,在陈岩和李向东的脑海里,同时升起。 然而。 就在这份劫后余生的平静,即将凝固成现实的瞬间。 被死死按在地上的福尔,那原本应该因为剧痛而抽搐的身体,却忽然停止了所有的颤抖。 他缓缓地,用一种极其僵硬的,如同生锈机械般的动作,抬起了头。 他的视线,越过陈岩的肩膀,看到了自己那只无力垂落的手。 看到了那颗他一生心血所系的,已经失去所有意义的红色按钮。 看到了那片代表着他完美艺术品被彻底摧毁的,黑暗的控制台。 他脸上的肌肉,开始以一种非人的方式,剧烈地抽动起来。 那不是痛苦。 不是绝望。 而是一种……一种信仰被最粗暴的方式亵渎之后,所滋生出的,最极致的怨毒! “嗬……嗬嗬……”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破风箱般的怪笑。 紧接着。 “吼——!!!” 一声根本不属于人类的,充满了无尽疯狂与暴戾的咆哮,从他的胸腔里轰然炸开! 这声咆哮,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陈岩和李向东的心脏上! 两人脸色剧变! 不对劲! 这不是一个失败者的哀嚎! 这是一个赌徒在输光所有筹码之后,决定掀翻整个赌桌的,最后的疯狂! 就是这一瞬间的失神! 福尔那看似已经被制服的身体,猛地爆发出了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属于野兽的蛮力! 他的脊椎,如同一张被拉满的恶魔之弓,狠狠向上弹起! “呃!” 陈岩只觉得一股巨力从身下传来,猝不及防之下,压制着对方的手臂竟被硬生生挣脱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福尔像一条挣脱了束缚的疯狗,连滚带爬地,扑向了控制室的另一个角落! 那里,还有一个独立的,更为厚重,更为原始的操作台! 墙壁上,一行鲜红的法文清晰地标注着它的身份。 【最终紧急干预系统】! 它拥有独立的备用电源! 它代表着,绕过所有精密程序的,最原始,最直接的物理控制权限! “拦住他!” 李向东发出一声嘶吼,拖着几乎脱力的身体,第一个追了上去! 陈岩紧随其后,眼中的惊骇已经变成了滔天的杀意! 可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福尔已经扑到了那个操作台前! 他根本没有去尝试开启那复杂的密码锁。 他的双手,握成了拳头,像两柄浸满了毒汁的铁锤,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地砸向操作台上方那块厚厚的有机玻璃保护罩!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控制室里疯狂回响! 每一次撞击,他自己的指骨都在开裂,鲜血顺着他的拳锋飞溅而出,染红了那透明的罩壳! 可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他的脸上,是一种殉道者般的狂热与狰狞! 他的嘴里,用一种近乎咏叹的,癫狂的语调,嘶吼出了他那被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最终的信念! “艺术品!这是我的艺术品!” “你们这些野蛮人!你们这些只懂得用蛮力破坏的蠢货!” “你们……根本不懂!” “你们毁了它!你们毁了最完美的作品!” 他的嘶吼,让李向东和陈岩的脚步,猛地一滞! 两人瞬间明白了。 这个人,不是为了钱! 也不是为了某个国家! 他是一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偏执到极点的技术恐怖分子! 他将那场完美的,足以载入史册的“石墨癌症”阴谋,当成了自己最伟大的艺术创作! 而现在,李向东用最粗暴的物理方式,砸碎了他的“艺术品”。 于是,这个艺术家,疯了。 保护罩上,一道道裂纹,如同蛛网般疯狂蔓延! 危机,在这一刻,彻底改变了性质! 之前,他们是在和一个隐藏在暗处的魔鬼,争分夺秒,阻止一场慢性的,可以被预见的癌症。 而现在,他们是在和一个暴露在眼前的疯子,近身肉搏,阻止一场即刻发生的,无法挽回的剧烈爆炸! 福尔的行为,是每一个核电工程师入职第一天,就被用血的教训刻进骨子里的,绝对禁忌! 手动提升或降下控制棒! 这等于,亲手去拨弄上帝的算盘! 他要用自己的命,完成最后的毁灭!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令人心胆俱裂的碎裂声! 那厚实的保护罩,终于承受不住这自杀式的撞击,轰然崩碎! 无数碎片,夹杂着福尔的鲜血,四散飞溅! 福尔看着那暴露出来的,一排红色的手动拉杆,脸上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扭曲到极点的笑容。 他缓缓抬起那只血肉模糊的,还在不断滴血的右手。 他转过头,看着身后那两个已经近在咫尺,却终究慢了一步的男人。 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吼出了他最后的宣言。 那声音,怨毒,疯狂,却又带着一种大功告成的畅快! “既然无法让它慢慢烂掉!” “那就让它现在就爆炸!!” 话音未落! 陈岩和李向东的瞳孔,收缩到了极致! 两人像两颗被射出的炮弹,再次扑了上去! 这一次,是真正的,毫无花巧的,近身肉搏! 是阻止一个一心求死的疯子,按下世界毁灭的开关! 福尔的手,已经穿过了破碎的保护罩边缘。 他的指尖,带着淋漓的鲜血,即将触碰到那排红色的,代表着最终毁灭的拉杆。 陈岩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李向东则用身体,狠狠撞向他的侧腰! 三人,瞬间扭打成了一团! 在这座已经失去了大脑的核电站心脏里,在这片代表着人类理性的控制室中,上演着一幕最原始,最野蛮,也最致命的缠斗! 第186章 预判杀机 地面冰冷而坚硬。 陈岩用上了全身的重量,像一座移动的小山,死死将福尔压在身下。 骨骼与肌肉发出不堪重负的挤压声。 李向东则跪在两人身侧,双手如同铁箍,死死锁住福尔那两条像疯蛇般乱舞的手臂。 汗水、血水,混杂在一起,顺着三人的脸颊、手臂,滴滴答答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福尔的身体,在陈岩的压制下剧烈地扭动,每一次挣扎,都让陈岩感觉到一股濒死野兽般的恐怖力量。 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人性。 只有一片烧红的,对毁灭的渴望。 他的视线,死死地,黏在身前那片暴露出来的手动操作台上。 那里,一排红色的拉杆和黑色的旋钮,是他最后的画笔。 是他完成这幅毁灭画卷,最后的颜料。 “疯子!” 陈岩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手臂上的肌肉再次坟起,试图将对方彻底锁死。 可福尔的挣扎,根本不是毫无章法的乱动! 他每一次扭动腰胯,每一次耸动肩膀,都带着极其明确的目的! 他的身体,在陈岩的压制下,像一条被钉住的毒蛇,依旧能用最刁钻的角度,探出自己的毒牙! 嗤啦! 一声轻微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声响。 福尔的左手指尖,利用一次剧烈挣扎的间隙,险之又险地,擦过了一个黑色的旋钮! 那旋钮,被他用指甲,硬生生拨动了一格! 嗡—— 控制室的角落,一盏原本熄灭的黄色警示灯,毫无征兆地亮起! 紧接着,一声低沉的,持续不断的蜂鸣声,加入了这场死亡的交响! “不好!” 李向东脸色一变。 他能感觉到,福尔的手臂在自己的钳制下,力量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因为那一声蜂鸣而变得更加亢奋! 陈岩的蛮力,能压住他的身体。 李向东的力量,能锁住他的手臂。 可他们,无法阻止他的每一根手指! 在这方寸之间的战场上,他们陷入了一种可怕的被动! 他们是在防守。 而福尔,只需要成功一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在陈岩因为那声警报而分神的瞬间。 在福尔眼中爆发出更盛的疯狂,准备发起下一次冲击的瞬间。 李向东,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动作。 他松开了钳制着福尔的双手。 他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嘈杂的,疯狂的声音,瞬间从他的感知中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片更加狂暴,更加凶险的海洋! 轰!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探针,从他的眉心刺出,悍然扎进了眼前那座厚重的,代表着最终物理权限的操作台! 一瞬间! 无数道混乱的,尖锐的,疯狂的“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入他的大脑! 那是数以百计的电路,在备用电源的供给下,发出的“心跳”! 是每一个开关,每一个继电器,在待命状态下的“呼吸”! 是金属与电流交织而成的,一片由纯粹信息构成的,死亡的风暴! “呃……” 李向东的身体猛地一晃,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一股温热的液体,再次从他的鼻腔中流出,滴落在他的嘴唇上,带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他的大脑,像一台被强行灌入了亿万数据的旧电脑,每一个神经元都在尖叫,都在哀嚎,濒临崩溃的边缘! 不行! 他死死咬住牙关,任由那股剧痛在脑海里肆虐。 他放弃了去对抗这股信息洪流。 他像一个经验最丰富的猎人,潜伏在这片嘈杂的,充满了致命陷阱的丛林里。 他在寻找。 寻找那些最活跃的,最亢奋的,带着最强烈“意图”的猎物! 找到了! 就在那片混乱的,由无数电流声组成的白色噪音中。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几道,与众不同的“尖叫”! 那是三条并联的电路! 它们比周围所有的线路都要“明亮”,都要“亢奋”! 它们像三条被烧红的铁丝,在黑暗的背景板上,勾勒出了一条清晰无比的攻击路径! 路径的终点,是一个红色的,圆形的紧急拉杆! 那是福尔的下一个目标! 不! 不止是下一个! 李向东的精神力顺着那条路径继续延伸。 他“看”到了! 在拉下拉杆之后,福尔的第二个,第三个目标! 那是一套完整的,被写入这台机器最底层的,足以在三十秒内让反应堆彻底失控的,手动操作序列! 福尔的整个攻击计划,在他那片精神风暴的世界里,被瞬间构建成了一张清晰的,闪烁着红光的立体地图! 这一刻。 李向东不再是那个在黑暗中与疯子肉搏的战士。 他成了这场棋局的执棋者。 他获得了,上帝的视角! 电光火石之间! 李向东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那双原本因为剧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了任何慌乱与恐惧。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的,绝对平静! “陈岩!放手!” 他低吼一声。 陈岩一愣,但出于对李向东绝对的信任,他压制着福尔的身体,下意识地松开了钳制对方脖颈的手。 就是这一瞬间的松懈! 福尔像一头挣脱了最后枷锁的疯牛,发出一声狂喜的咆哮,上半身猛地弹起! 他那只血肉模糊的右手,带着一股终结一切的决然,闪电般抓向了那个红色的拉杆! 他成功了! 他即将成功! 然而。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拉杆的前一毫秒。 一只手。 一只沾染着鼻血,却稳定得像磐石般的手。 以一种更快的,更精准的,仿佛早已在那里等待了千百年的姿态。 后发而先至! 啪!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李向东的手掌,没有去抓福尔的手腕,也没有去阻拦那个拉杆。 他的手掌,狠狠地,拍在了拉杆旁边,一块毫不起眼的,方形的金属盖板上! 【面板锁定】! 福尔甚至没有看清那是什么! 他只听到了一声,让他永生难忘的,如同地狱钟鸣般的声音! 咔哒! 咔哒!咔哒! 随着李向东的手掌拍下。 一连串清脆的,密集的,机械咬合声,从整个手动操作台的内部传来! 一排排厚实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物理锁扣,如同猛兽的獠牙,从面板的缝隙中悍然弹出! 瞬间,便将所有的拉杆,所有的旋钮,所有的开关,死死地,从物理层面,彻底锁死! 砰! 福尔的手指,终于重重地,戳在了那个他梦寐以求的红色拉杆上。 可那下面,已经不是通往毁灭的开关。 而是一块被彻底锁死的,再也无法撼动分毫的,冰冷的废铁! 第187章 最后的赌注 咔嚓。 手铐锁死。 福尔疯兽般的挣扎,骤然停了。 整个人,软了下来。 他不再发出任何嘶吼。 只是用一种极其诡异的,平静到令人发毛的眼神,透过地面与脸颊的缝隙,死死盯着不远处,那个撑着膝盖剧烈喘息的李向东。 那副神情,没有输家的愤怒,也没有被捕的恐惧。 倒像个挑剔的艺术家,在审视一件自己无法理解,却又弄脏了自己完美画作的……怪东西。 “不许动!” “全部趴下!” 厚重的金属门被轰然撞开,一队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冲了进来,黑洞洞的枪口瞬间指向了房间里的所有人。 可看清室内情景的瞬间,所有人都懵了。 这里简直就是战场。 代表核电站大脑的主控制台,被砸出了一个恐怖的凹陷,焦黑的电火花还在滋滋作响。 手动干预台的保护罩碎了一地,混着斑斑血迹。 刺鼻的臭氧和浓重的血腥味混在一起,呛得人喘不过气。 陈岩死死按着地上的福尔,冲着安保人员低吼。 “人犯已经控制!封锁现场!” …… “向东!” 一道急切又担忧的喊声,撕开了凝固的空气。 苏晴和皮埃尔,在一群专家的簇拥下,终于赶到了。 苏晴的视线第一时间就盯在了李向东身上,看见他脸上还没干的血迹,心猛地揪紧,快步冲过去,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就想给他擦。 而皮埃尔,这位法兰西的总工程师,反应截然不同。 他的视线,飞快扫过整个控制室的惨状。 当他看到那被砸烂的主控台,和被物理锁死的手动干预系统时,他那张惨白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活人气。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整个人都像是要虚脱。 他踉跄着走到一台还在运行的独立监测终端前,双手撑在控制台上,身体还在发抖。 “谢天谢地……” 他喃喃自语。 “你们……阻止了他……” 然而。 话音未落。 他那双死盯着屏幕的眼睛,猛地凝固了。 那双蓝色的瞳孔,瞬间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他脸上刚刚恢复的那点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换上了一种死人般的灰白! “不……” 他的嘴唇哆嗦着,挤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音节。 “不对!” 他猛地直起身子,像是被电了一下! 身边的几个法国专家立刻围了上来。 “皮埃尔先生?怎么了?” 皮埃尔没搭理他们。 他的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戳不准键盘,连着输错三次密码,才终于调出了一个底层的参数监控界面。 屏幕上,那条代表着一回路冷却剂平均温度的绿色曲线,正在向上爬。 很慢。 却无比坚定。 它的斜率,完全违背了所有安全停堆后的物理模型! “衰变热……” 一名专家失声喊道。 “它的衰变热曲线……为什么还在上升?!这不可能!” 皮埃尔的身体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 他终于懂了。 他们,只是拆掉了一颗摆在明面上的炸弹。 而真正那颗看不见的,能炸掉一切的定时炸弹,倒计时才刚刚开始!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压抑的,病态的,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笑声,突兀地在控制室里炸响! 是陈岩死死按在地上的福尔! 他看着皮埃尔那张写满绝望的脸,看着那群没头苍蝇似的专家。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发出了癫狂到极点的,胜利者的狂笑! “没用的……”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咏叹调般的快感,让人不寒而栗。 “都没用的!” “你们阻止了我按那个按钮,可你们阻止不了物理定律!” 陈岩手臂猛一发力,手铐深深陷进福尔的皮肉。 “闭嘴!” 福尔却毫无反应,依旧死死盯着皮埃尔,一字一句,揭开他那最后的,也是最恶毒的底牌! “还记得吗?皮埃尔。我用你的权限,启动的那个所谓的‘最终联动测试’。” “那不光是演戏!” “我在那套程序里,植入了一个最底层的,最高优先级的指令!” “一个你们找不到,也撤销不了的指令!” 皮埃尔猛地回头,眼睛里全是血丝。 “你到底做了什么!” 福尔的笑容,愈发狰狞,愈发灿烂! “我只是……给一回路的主循环泵,下达了一个小小的,延迟响应的指令。”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脸上是一种回味无穷的陶醉。 “0.5秒。” “只需要0.5秒的延迟。” “当安全系统侦测到停堆后,衰变热导致的第一次温度峰值,它会立刻命令循环泵启动,带走热量。” “但是!因为这0.5秒的延迟,安全系统的主逻辑会判定,循环泵已经损坏!” “于是,它会跳过正常的冷却程序,转而执行下一套紧急预案——判定温度传感器故障,并为了保护机组,强行提升功率,试图让数据恢复正常!” “一个循环,又一个循环……” “反应堆,就会这样,一点一点地,自己把自己……” 福尔拖长了音调,用一种最温柔,也最残忍的口吻,吐出了最后的判词。 “……煮开!” 轰!!! 福尔的每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现场每个人的心脏上! 这是一个藏在系统最底层,用规则和逻辑编出来的,完美的死亡陷阱! 皮埃尔和所有的专家,彻底崩溃了。 他们手忙脚乱地冲向各个终端,疯狂敲着代码,想找到那个“幽灵”,想夺回控制权。 可一切都是徒劳。 那个指令,被福尔用最复杂的加密方式,和系统最底层的权限锁死了。 想破解它,需要几个小时,甚至几天! 而那条缓慢攀升的温度曲线,就是死神的脚步声,在无情地告诉他们。 他们,没有时间。 “哈哈哈哈!” 福尔看着这一切,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畅快的胜利宣言! “你们赢了过程!” “却输掉了结局!!” 这句话,像一道最终审判,把所有人从劫后余生的岸边,又一脚踹回了更冰冷、更绝望的深渊! 第188章 向死而生 主控制室,彻底沦为了一座冰冷的墓穴。 那条代表着一回路冷却剂平均温度的绿色曲线,像一条缓慢而恶毒的毒蛇,毫不停歇地向上攀爬。 每一个像素点的跳动,都像死神敲响的丧钟,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膜里。 280摄氏度。 281摄氏度。 它已经突破了正常停堆后的衰变热峰值。 这意味着,福尔那个阴毒到极点的逻辑陷阱,已经开始生效。 反应堆,正在自己煮自己。 “没用的……” 被陈岩死死按在地上的福尔,看着那群手足无措的法国专家,脸上露出了病态的潮红。 他像一个欣赏着自己旷世杰作的艺术家,用一种近乎癫狂的,享受的语气,为所有人宣读着最后的判词。 “找不到的。你们永远也找不到那个幽灵。” “它就是规则本身!它就是逻辑本身!” “看着吧!看着这座你们引以为傲的工业奇迹,是如何在它自己的规则下,一点一点地,走向融化,走向毁灭!” “这是多美的艺术啊!” 皮埃尔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福尔,他浑身都在颤抖,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彻底击溃后的无力。 他知道,福尔说的是对的。 在系统底层,一个用最高权限锁死的逻辑,就是神谕。 不可违背。 不可更改。 绝望,像高压下的水银,无声无息地灌满了整个房间,挤压着每个人的肺。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片凝固如水泥的死寂之中。 一个平静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还有一个办法。” 所有人猛地一震,循声望去。 李向东。 他正撑着膝盖,胸膛还在因为脱力而微微起伏,脸色苍白,鼻尖上还挂着一抹刺眼的血迹。 可他的眼神,却亮得吓人。 像两颗在黑夜中被骤然点燃的,顽固的星辰。 皮埃尔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踉跄着冲过去。 “什么办法?你还有什么办法?!” 李向东没有看他,他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在控制室最角落,一扇厚重得如同金库大门的铅灰色金属门上。 “福尔锁死的是程序逻辑。” “但我们,可以切断它的物理基础。” 他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手动拉下,备用电源的总电闸。” 一瞬间,整个控制室落针可闻。 几秒钟后,一名法国专家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尖叫起来。 “你疯了吗!?” “那是备用电源总闸室!为了应对最极端的情况,它被设计在反应堆安全壳的内层!现在警报已经启动,那里面的伽马射线剂量,足以在三分钟内杀死一头大象!” “那扇门,在联动测试启动的时候,就已经被系统自动物理锁死了!我们根本进不去!” “就算进去了,也是去送死!” 是的。 那不是一扇门。 那是一块墓碑。 一块通往地狱的,单程票。 皮埃尔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兜头浇灭,他颓然地后退一步,喃喃道:“不可能……这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去。” 李向东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这两个字,比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提议,更具爆炸性! “不行!” 两道声音,同时炸响! 是陈岩和苏晴。 陈岩一把抓住李向东的肩膀,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他双眼赤红,像是被激怒的雄狮。 “你他妈疯了!老子还没死呢!轮不到你这个搞技术的去拼命!” “我去!我的身体比你好!我能扛!” 李向东摇了摇头,拨开他的手。 “陈队,这不是靠身体就能解决的问题。” 他的目光扫过那扇铅门,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工程师在面对复杂图纸时的专注。 “里面的辐射场,不是均匀的。因为管道和设备的布局,一定有辐射剂量相对薄弱的安全路径。一脚踏错,三十秒人就没了。” “只有我,能知道那条路。” 他又看向皮埃尔,问出了一个让所有专家都愣住的问题。 “总闸的紧急制动模块,是芬兰产的K-7型,还是西德的G-3型?” 皮埃尔下意识地回答:“是K-7……你怎么会知道?” “K-7型的手动拉杆下方,有一个隐藏的保险栓。如果不知道它的结构,用蛮力去拉,只会触发二次锁死,彻底断绝希望。” 李向东平静地陈述着。 “只有我,知道怎么在最短的时间内,关掉它。” 整个控制室,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陈岩粗重的呼吸声,像破旧的风箱。 他看着李向东那张年轻却写满了不容置疑的脸,看着他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 他知道,李向东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而李向东,是唯一的解。 一个,需要用命去换的解。 “我去拿防护服。” 苏晴忽然开口,打断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但她的动作,却没有任何犹豫。 她转身,快步走向紧急设备柜。 没有人再阻拦。 所有人都明白,这已经成了唯一的,最后的赌注。 很快,一套核电站内最高防护等级的铅衬防护服被取了出来。 沉重,笨拙,像一具冰冷的钢铁棺材。 苏晴红着眼眶,亲手为李向东穿上。 她的手指,在触碰到那些冰冷的金属卡扣时,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仔细地检查着每一处接缝,每一个气密阀,动作慢得像是在进行一场最神圣的仪式。 “头盔的通讯系统,连接着主控台。” “内置供氧,可以维持十五分钟。” “辐射剂量仪的读数,会实时传送到这里。它的安全阈值,我给你调到了最高……但你只有八分钟。这是你的身体能承受的极限。” 她的声音,压抑得像是在泣血。 “八分钟后,不管你有没有成功,都必须回来。” 她抬起头,隔着那层厚厚的有机玻璃面罩,死死地看着李向东的眼睛。 “李向东……” “你必须回来!” 李向东隔着面罩,看着她那张泪水无声滑落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他抬起那只戴着厚重手套的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头盔。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对她点了点头。 一个点头。 一个承诺。 他转过身,不再有任何留恋。 他迈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那扇象征着死亡的铅灰色大门。 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法国人,都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他们的目光复杂无比。 有敬畏,有担忧,有难以置信,也有一丝愧疚。 他们,在亲眼见证一个英雄,走向属于他的,孤独的战场。 李向东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了那扇门的后面。 轰隆—— 沉重的铅门,在液压装置的驱动下,缓缓关闭。 发出的声响,如同墓穴的封土。 它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主控室里,所有人都疯了一样,冲到了监控台前。 屏幕上,代表一回路温度的曲线,仍在向上。 而另一块屏幕上,一个代表着李向东所在区域的辐射剂量读数,开始以一个恐怖的速度,疯狂向上飙升! 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李向东的生命。 和这座核电站的命运。 在这一刻,被绑在了一起,同时进入了最后的,向死而生的倒计时。 第189章 聆听死神的脚步 轰隆。 厚重的铅门在身后合拢,将他与整个世界彻底隔绝。 死寂,只持续了不到半秒。 下一刻,尖啸降临。 那不是声音。 是安装在防护服手腕上的辐射剂量仪,发出的,濒死的哀嚎。 它的指针没有攀升,而是瞬间撞向了刻度的尽头,死死抵在那里,发出一种因超载而扭曲的,撕裂金属般的悲鸣。 与此同时,李向东的整个世界,溶解了。 他头盔的面罩前,不再有走廊的景象,取而代的,是一片狂暴的,由亿万个光点组成的白色雪崩。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沸腾的铅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 而他赖以生存的聆听能力,在这一刻,化作了最恶毒的诅咒。 轰! 仿佛有亿万根烧红的钢针,从四面八方,悍然刺入他的大脑! 他听见的,不再是机器的低语。 是构成墙壁的每一个混凝土分子,是头顶管道的每一个钢铁原子,是在空气中肆虐的每一颗高能粒子……它们在衰变,在崩解时,发出的,最原始,最暴虐的尖叫! 那是由纯粹的,毁灭性的信息构成的洪流,一瞬间就冲垮了他所有的精神防御!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从李向东的喉咙深处被硬生生挤了出来。 他猛地晃了晃,一股滚烫的液体瞬间从鼻腔涌出,带着浓重的铁锈味,糊满了面罩的内侧。 他的大脑,像一台被强行灌入整个宇宙数据的古老计算机,每一个神经元都在哀嚎,都在燃烧,濒临崩溃。 他踉跄着,伸出戴着厚重手套的手,狠狠拍在侧面的墙壁上。 砰! 剧烈的震动,让他找回了一丝摇摇欲坠的现实感。 不行。 不能倒下。 苏晴那张含泪的脸,陈岩那双赤红的眼,在混乱的意识中一闪而过。 他不能死在这里。 “冷静……冷静下来……” 他对着自己下令,声音在密闭的头盔里,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放弃了对抗。 对抗这片喧嚣的死亡之海,无异于螳臂挡车。 他强行收缩自己所有的感知,像一个潜入深海的潜水员,关闭了所有多余的仪器,只留下一支最细,最微弱的探针。 探针的范围,被他死死压缩在身前三米。 他放弃了去分辨那亿万种不同的“尖叫”。 他给自己下达了一个全新的,也是最后的指令。 “忽略噪音,只听流动的声音!” 他要在这片混沌的风暴里,去感受那唯一的,风向! 剧痛依旧。 但在一片漆黑的混乱中,一幅全新的,由声音构成的,扭曲而恐怖的地图,缓缓展开了。 左侧的墙壁,是一片炽热的,永恒不变的“白噪音”,那是死亡的禁区。 他艰难地,向右侧挪动了一步。 前方头顶,一根粗大的管道,正在发出低沉的,“哭泣”般的哀鸣,那是金属结构在高温高压下,即将融化的声音。 唯一的路,在它的下方。 李向东双膝一软,笨重的防护服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整个人跪倒在地,开始匍匐前进。 每爬行一米,都像是在刀山火海中煎熬。 体力和精神力,都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被抽空。 头盔显示屏上,那不断跳动的八分钟倒计时,就是他生命的沙漏。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他停了下来。 因为他身前三米处,那根精神力的探针,撞上了一堵墙。 一堵无形的,却又坚不可摧的墙。 它由最纯粹,最浓缩的辐射构成,横亘在走廊中央,从地面到天花板,彻底封死了前路。 这是一道,无法绕开的,死亡之墙。 李向东趴在地上,粗重地喘息着。 一股冰冷的,彻骨的绝望,终于扼住了他的心脏。 到此为止了吗? 他拼尽了一切,最终,还是要倒在这扇看不见的墙面前。 然而。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瞬间。 在那堵死亡之墙的咆哮声中,他捕捉到了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异样的声音。 咚……咚……咚…… 那是一个心跳。 一个沉稳的,有力的,机械的心跳。 是一台水泵,还在运转的声音! 声音的源头,就在墙的后面! 那是总闸室的方向! 一瞬间,李向东那双因剧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簇火苗! 他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扭曲的空气。 绕不过去。 也撞不破。 但是……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句很久以前,他对自己说过的话。 听不见风,就去听风中的沙。 听不见死神,就去听祂的脚步声。 李向东闭上了眼睛。 他放弃了视觉,放弃了触觉,将自己仅存的所有意志,所有精神,全部灌注进了那堵死亡之墙! 他不再抵抗那股毁灭性的力量。 他任由那股力量穿过自己,撕扯自己,他像一个坐在风暴中心的旅人,倾听着,感受着。 他找到了。 那不是一堵恒定的墙。 那是一片潮汐! 一片由高能粒子组成的,狂暴的潮汐! 它有一个极其短暂的,万分之一秒都不到的周期! 它疯狂地涌起! 又在下一个瞬间,有一次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回落! 那就是死神的呼吸! 李向东猛地睁开双眼!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供氧面罩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整个身体,如同蓄满了力的猎豹,紧紧绷起! 他在等。 等待那个转瞬即逝的,浪潮退去的瞬间! 涌起…… 回落! 就是现在! 李向东的身体,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悍然冲向了那片死亡的风暴! 嗡—— 一瞬间,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时间与空间,仿佛都被那股恐怖的能量挤压成了凝固的琥珀。 然后,他冲了过去。 砰! 他重重地撞在对面的墙壁上,整个人顺着墙壁滑落在地。 剂量仪那刺耳的尖啸声重新响起,虽然依旧致命,却不再是先前那种足以瞬间摧毁一切的咆哮。 他,穿越了死亡。 李向东趴在地上,足足喘息了十几秒,才撑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视线模糊,天旋地转。 头盔上的计时器,只剩下最后四分钟。 但他看到了。 就在前方不远处。 那扇厚重的,铅灰色的金属大门。 总闸室! 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涌上心头,他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 他伸出那只颤抖的,戴着厚重手套的手。 他的目标,是门旁边的紧急解锁装置。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冰冷的金属。 然后,停住了。 那里,没有解锁装置。 也没有门把手,没有密码盘。 只有一道粗糙的,丑陋的,凸起的金属焊缝。 李向东模糊的视线,拼命地聚焦。 他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道狰狞的,烧灼痕迹还很新的焊缝。 它像一条蜈蚣,死死地,从上到下,将整扇门,都彻底焊死在了门框里! 福尔,从外面,封死了他最后的路。 第190章 最后的坐标 李向东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头盔里本就因缺氧而粗重的呼吸,骤然一滞。 一股冰冷到骨髓里的寒意,瞬间压倒了高能辐射带来的灼痛。 “门……被焊死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这个绝望的消息,通过喉部的通讯器,传回了主控室。 轰! 这句话,比之前任何一次警报都更具毁灭性。 主控室里,刚刚因为李向东成功抵达而屏住呼吸的众人,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焊死了?” 皮埃尔喃喃自语,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颓然地向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控制台上。 “不!向东!” 苏晴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双手死死捂住嘴,泪水决堤而下。 完了。 这是所有人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等离子切割!快!让抢险队带等离子切割机过去!” 陈岩双目赤红,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抓起对讲机疯狂咆哮。 “来不及了!” 一名法国专家面如死灰地尖叫起来。 “切割一道这样的焊缝,至少需要十五分钟!我们没有十五分钟!我们连十五秒都没有了!” 他指向主屏幕。 那条代表着一回路温度的曲线,已经撞上了代表着“不可逆转”的最后那条红线! 刺耳的警报声,已经不再是断续的蜂鸣,而是连成了一片,撕心裂肺的,持续不断的尖啸! 死神,已经举起了镰刀。 绝望,如同凝固的水泥,灌满了整个房间。 然而。 在那扇通往地狱的门后。 李向东没有放弃。 他靠着冰冷的金属门,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要将滚烫的肺叶撕裂。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 防护服内置的剂量仪,已经发出了超载后濒死的悲鸣。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剥离,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辐射的灼烧下痛苦尖叫。 可他不能倒下。 他伸出那只戴着厚重手套的手,缓缓地,贴在了那道丑陋的焊缝上。 他闭上了眼睛。 放弃了视觉,放弃了听觉,放弃了所有正在被摧毁的感官。 他将自己仅存的,最后的一丝精神,最后一缕意志,全部沉入了掌心下的那片钢铁之中。 聆听。 他要聆听这道死亡的封印。 一瞬间,他的脑海里,炸开了比之前强十倍的,由纯粹的金属哀嚎组成的风暴! 那是焊枪高温下,金属原子结构被强行撕裂、重组时,留下的痛苦记忆! 是冷却不均时,内部应力疯狂扭曲、挤压时,发出的无声嘶吼! 这股信息洪流,足以将任何一个正常人的精神瞬间碾成齑粉! 李向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更多的鲜血从鼻腔和嘴角涌出,在面罩内侧糊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但他没有退缩。 他像一个最顽固的礁石,任由那片狂涛骇浪冲刷着自己摇摇欲坠的灵魂。 他在那片混沌的,由亿万种金属呻吟构成的交响乐中,疯狂地寻找着。 寻找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一个最脆弱的,最痛苦的,即将崩断的音符! 他找到了! 在那道焊缝的中下部,偏右三指的位置! 那里,因为焊接时的瞬间手抖,电流输出有了一个微不可查的波动,导致熔深不足,冷却过快! 那里的金属晶格,没有形成坚固的网状结构! 那是一个充满着内应力的,最脆弱的,结构性缺陷! 一个点! 一个足以撬动整扇地狱之门的,致命的坐标! 李向东猛地睁开双眼! “陈岩……” 他的声音,通过通讯器,嘶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听着……” “消防队……高压水枪……”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报出了一组精确到毫米的坐标。 “对准……这个点……” “持续……冲击!” …… 主控室,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听到了李向东的话,却完全无法理解。 “水枪?” 一名专家失神地重复了一遍,随即像看疯子一样尖叫起来。 “他疯了吗?他被辐射烧坏脑子了!用高压水枪去冲击一道焊死的钢铁大门?那有什么用!” “这是在浪费最后的时间!” “完了!我们都完了!” 就在这片混乱与绝望之中,陈岩,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举动。 他没有质疑。 没有犹豫。 他抢过离他最近的一台对讲机,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里面咆哮! “消防队!听我命令!” “目标铅门,坐标XXX.XX,YYY.YY!” “用你们最高压力的水龙,给老子对准那个点!狠狠地打!” “执行!现在!立刻!马上!” 那吼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野兽般的决断力! 门外的消防队长虽然满心困惑,但在这种命令下,身体的本能压倒了思考。 “收到!执行!” 巨大的消防水龙被数名队员合力调转方向。 下一秒。 一道凝聚成实体的,粗壮如长矛的白色水龙,带着撕裂空气的咆哮,如同一柄天降的审判之剑,悍然射出! 它的目标,精准无比地,落在了那扇铅门上,那个微不足道的点上! 轰! 门内。 李向东能清晰地“听”到! 当冰冷的高压水流冲击在那个炽热的应力点上时,那里的金属结构,瞬间发出了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 热胀冷缩! 极致的温差,和持续的物理冲击,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那条锁链最脆弱的一环上! 他能“听”到,无数肉眼看不见的微小裂纹,正在那个点的内部,如同蛛网般疯狂蔓延! 有用! 真的有用! 而在主控室里,所有人都死死盯着屏幕。 那条温度曲线,已经彻底突破了峰值,进入了无人知晓的未知领域。 警报声已经化作了实质的音浪,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加大压力!!” 李向东那如同困兽般的嘶吼,再次从音响中炸开! “把所有的压力!都给老子加上去!” “就是现在!!” 门外的消防队长闻言,双眼通红,一把推开身边的队员,亲自扑到阀门上,用尽吃奶的力气,将那巨大的转轮,死死拧到了尽头! 嗡—— 水龙的咆哮声,瞬间又拔高了一个调! 也就在这一刻。 咔嚓!!! 一声清脆的,尖利的,如同巨型玻璃被瞬间敲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 那扇门上,被水龙持续冲击的那个点,轰然崩裂! 整道狰狞的焊缝,像是被抽掉了核心的积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力! 轰隆! 沉重的铅门,在高压水流的巨大推力下,被硬生生冲开了一道缝隙! 光,从缝隙中照了进来。 那是通往生的希望之光! 李向东没有片刻的耽搁。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自己那笨重的身体,狠狠撞向了那道门缝! 砰! 大门被彻底撞开! 他踉跄着冲了进去,视线里,只剩下那个巨大的,红色的,代表着最终权柄的总电闸! 视野,正在飞速变黑。 耳边的轰鸣声,正在远去。 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连一秒钟都没有了。 他伸出那只已经麻木的手,在意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前一刻,死死抓住了那冰冷的拉杆! 他用尽了自己这一生,所有的力气。 向下拉去! …… 轰!!! 主控室里,刺耳的警报尖啸,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安静。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下一秒。 第191章 信仰的重量 光。 一片白得刺眼的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进李向东的眼帘。 他费力地睁开一条缝,意识从无尽的黑暗深渊中,被硬生生拖拽回现实。 消毒水的味道,很浓。 他动了动手指。 嘶—— 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寸肌肉深处,轰然炸开。 那感觉,就像一具被拆散的机器,又被胡乱地用生锈的螺丝强行拧在了一起。 他扭过头,脖颈处传来骨骼摩擦的酸涩声。 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苏晴趴在他的床沿,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他病号服的一角,仿佛那是她在风暴中抓住的唯一浮木。 李向东看着她憔悴的睡颜,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碰了一下。 他没去惊动她。 只是静静地看着,感受着那份攥着他衣角的力道。 他活下来了。 这个念头,让他那被剧痛充斥的身体,涌起了一丝真实感。 吱呀。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陈岩走了进来,看到李向东睁着眼,他那张写满疲惫的脸上,紧绷的线条瞬间松弛下来。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过来,先是看了一眼沉睡的苏晴,然后将目光投向李向东。 “感觉怎么样。” 陈岩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还活着。” 李向东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牵动了全身的伤痛,表情变得有些扭曲。 “你昏迷了两天两夜。” 陈岩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危机,彻底解除了。备用冷却系统接管了所有工作,反应堆的温度已经稳定在安全区间。” 他顿了顿,看着李向东。 “医生给你做了最全面的检查。结论是,没有生命危险。” 陈岩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但你的身体,遭到了巨量的辐射冲击。虽然没有突破致死剂量,但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你都得像个宝贝一样养着了。” 李向东心中了然。 他赌对了。 那条被他“听”出来的,辐射场中的薄弱路径,就是他的生路。 他用最小的代价,穿越了那片死亡禁区。 可即便是最小的代价,也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当场毙命。 “福尔呢。” 李向东问。 “已经被最高级别的安保控制,连同他背后的那条线,正在深挖。” 陈岩言简意赅。 “那个幽灵,跑不掉的。” 李向东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他知道,剩下的事情,陈岩会处理得比任何人都好。 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只有苏晴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咚。 咚。 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陈岩站起身,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让陈岩的眼神微微一凝。 皮埃尔。 这位法方的总工程师,脱下了那身标志性的,永远一丝不苟的昂贵西装。 他只穿着一件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卷到了手肘,显得有些憔悴。 他手里,捧着一束洁白的雏菊。 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有愧疚,有敬畏,还有一种……迷茫。 “他醒了。” 陈岩侧过身,让开了路。 皮埃尔点了点头,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进来。 他先是看了一眼床边的苏晴,然后,目光落在了李向东的脸上。 这个来自法兰西的,骄傲的顶级科学家,就这么站在床前,一言不发。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手中的那束花,因为主人的紧张,花瓣在微微颤抖。 突然。 在陈岩略带惊愕的注视下。 皮埃尔松开了手中的花束,任由它落在地上。 他后退半步,挺直了脊背。 然后,对着病床上的李向东,深深地,标准地,鞠下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他的动作,缓慢而又郑重。 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向自己的神明,献上最崇高的敬意。 没有一句话。 但这一个动作,所蕴含的重量,却超过了千言万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许久。 皮埃尔才缓缓直起身。 他抬起头,那双蓝色的眼眸里,不再有往日的骄傲与审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与真诚。 他看着李向东,用一种无比干涩,却又无比诚恳的中文,一字一句地说道。 “您……” 他用上了这个代表着最高敬意的词。 “拯救了我们所有人。”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也……” 皮埃尔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光。 “……拯救了我的信仰。” 信仰。 这两个字,从一个将科学奉为圭臬的顶级专家口中说出,其分量,重如泰山。 那不是宗教。 那是他作为一个科学家,穷尽一生建立起来的,对逻辑,对规则,对科学大厦的绝对信任。 而这座圣殿,在福尔那个阴毒的逻辑陷阱面前,被摧毁得体无完肤。 是李向东。 是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在最后一秒,用最原始,最不科学的手段,强行中止了那场由科学自己导演的完美毁灭。 这让他那崩塌的世界观,在废墟之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一种,超越了冰冷数据和僵硬规则的,属于人的力量。 李向东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那双仿佛被彻底洗礼过的眼睛。 他知道,眼前这个骄傲的法国人,已经不再是敌人,甚至不再是单纯的合作伙伴。 在共同经历过那场向死而生的豪赌之后。 他们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全新的,超越了国籍与立场的,特殊的联系。 那是一种,只有在战壕里并肩活下来的人,才会懂的信任。 李向东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只是化作了一个轻微的,虚弱的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192章 新的心跳 皮埃尔离开后,病房里恢复了安静。 那束被遗落在地上的雏菊,被陈岩默默捡起,插在了一个临时代替花瓶的玻璃杯里,摆在窗台上。 洁白的花瓣,映着窗外那座宏伟的白色穹顶,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陈岩对着李向东,比了个“你休息”的口型,便转身带上了门,将整个世界都留给了病房内的两人。 也许是开关门的轻微声响惊动了她。 趴在床沿的苏晴,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先是闪过一丝刚睡醒的迷茫,当看清李向东正醒着看她时,迷茫瞬间被巨大的惊喜所取代。 她猛地坐直了身体,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旁边的椅子。 但她完全没有理会。 “你醒了?” 她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还有一丝不敢相信的颤抖。 李向东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有些费力地,覆盖在了她紧紧攥着自己衣角的手背上。 温热的触感,清晰地传递过去。 苏晴的身体剧烈地一颤,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了一层浓重的水雾。 她没有哭出声。 只是反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他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 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自己的生命力,全部传递给他。 “我没事。” 李向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别担心。” 苏晴用力地点头,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滚烫。 ……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简单而又漫长。 李向东的身体,像一架被强行冲过载荷极限的精密仪器,每一个零件都在缓慢而痛苦地自我修复。 他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 但他并不觉得枯燥。 因为他能听见。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进病房时,他能听见远方工地上,传来的第一声雄浑的汽笛。 那声音,不再是福尔制造危机时的尖利与恐慌。 而是一种充满力量的,宣告一天开始的号角。 他能听见,重型卡车驶过时,发动机那沉稳而有力的轰鸣。 他能听见,巨大的塔吊在空中运转时,钢缆绷紧后,发出的,充满韵律的嗡鸣。 他能听见,工人们在脚手架上,用带着各地口音的号子,指挥着钢梁精准落位时,那清脆的,金属撞击的回响。 那些声音,汇聚成了一首全新的交响乐。 一首,名为“新生”的交响乐。 它充满了朝气,充满了希望,充满了最朴素也最强大的,建设的力量。 李向东常常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着这首交响乐。 他能从那声音里,听出每一个人心中燃烧的火焰。 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是扬眉吐气的自豪。 更是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的,冲天的干劲。 时不时,会有人来看望他。 最先来的是王主任。 这位中方的总负责人,再也没有了当初的严肃与审视。他站在床边,看着面色苍白的李向东,眼眶竟有些发红。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李向东的肩膀,然后留下了一份盖着最高级别红头印章的文件。 那是一份,关于授予李向东“国家特等功勋”的内部通报。 后来,钱师傅也来了。 那个在最后关头,用一柄八角铁锤,敲碎了法方所有骄傲的老锻工。 他提着一网兜自家老母鸡刚下的蛋,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黝黑的脸上满是敬畏,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最后,还是陈岩把他拉了进来。 钱师傅把网兜往床头柜上一放,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嘿嘿地笑了两声。 “李顾问……俺……俺们都谢谢你。”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什么天大的任务,对着李向东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就跑了。 还有很多工程师,中国的,法国的。 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泾渭分明,而是三三两两地结伴而来。他们站在门口,远远地看一眼,然后便带着一种混杂着崇拜与感激的神情,安静地离开。 这一次的考验,像一座巨大的熔炉。 它烧掉了猜忌,烧掉了隔阂,烧掉了那些无谓的骄傲与偏见。 却将所有人的心,都锻造在了一起。 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信任”的合金,在这片工地上,悄然成型。 日子,就在这一波又一波的探望,和窗外一天比一天更加激昂的建设交响乐中,悄然流逝。 李向东的身体,一天天好转。 从一开始的卧床不起,到能在苏晴的搀扶下下地行走,再到可以独自在医院的院子里散步。 而那座巨大的核电站,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逼近它最终的形态。 一个月后。 李向东站在医院后山的小坡上。 苏晴就站在他的身边,轻轻挽着他的胳膊。 远处,巨大的白色安全壳穹顶,在南国灿烂的阳光下,反射着圣洁而耀眼的光芒。 整个工地,像一幅巨大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动态画卷,在他眼前铺展开来。 无数渺小如蚂蚁般的身影,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 纵横交错的管道,如同巨人的血脉,已经全部连接完毕。 高耸的输电铁塔,已经列队完毕,等待着接受那股足以点亮半个南中国的澎湃能量。 李向东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开始聆听。 这一次,他听见的,不再是任何单一零件的哀鸣,也不是辐射风暴的尖啸。 他听见的,是一个声音。 一个无比宏大,无比沉稳,无比和谐的,心跳声。 咚。 咚。 咚。 那是数百万个零件,数万吨钢铁,数千名建设者的心血,在经过了烈火与死亡的洗礼后,最终融合而成的,一个全新的,属于这座工业奇迹的,独一无二的心跳。 它强壮,有力,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渴望。 它在告诉全世界,它活过来了。 而且,活得很好。 李向东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容。 那笑容,像冬日里最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他眉宇间最后一丝阴霾。 苏晴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脸上那如释重负的笑容,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伸出手,将自己的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一切,尽在不言中。 “最终并网发电的日期,定下来了。” 陈岩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手里夹着一根没有点的烟。 “后天,上午十点。” 陈岩看着远处那座已经彻底竣工的庞然大物,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骄傲。 “你小子,又要创造历史了。” 第193章 合闸! 两天后,上午九点四十五分。 距离并网发电,还剩最后十五分钟。 整座核电站,已经变成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高度凝聚的,近乎实质化的紧张与兴奋。 再也听不见任何闲聊与说笑。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道简短、急促、充满了专业术语的指令,通过对讲机,在厂区的每一个角落里来回穿梭。 “一回路压力稳定!冷却剂温度正常!” “二回路蒸汽发生器读数核对完毕!一切正常!” “汽轮机组待命!同步并网器自检通过!” 每一道汇报,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主控制室,这里是整座火山的地心。 巨大的环形控制台,如同一个准备执行升空指令的星舰舰桥,所有的屏幕都已点亮,数千个指示灯闪烁着代表“正常”的绿色光芒,汇成了一条流淌的,生命的星河。 皮埃尔就站在这片星河的中央。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工作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脸上的表情,专注到了极点。 那双蓝色的眼睛里,不再有丝毫的傲慢与偏见,只有对眼前这台庞大机器的绝对掌控,以及对科学本身的,最纯粹的敬畏。 “各单位,进入最后五分钟倒计时准备。” 他的声音,通过广播系统,传遍了整座核电站。 平静,沉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 “重复,各单位,进入最后五分钟倒计时准备。” 控制室里,几十名中法两国的顶尖工程师,如同最精密的齿轮,在他的指令下高速而无声地运转着。 敲击键盘的声音,此起彼伏。 确认指令的应答声,简短有力。 没有人抬头,没有人分心。 在这一刻,他们不分国籍,不分你我。 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 这座工业奇迹的,护航者。 吱呀。 控制室厚重的铅门被推开。 陈岩与苏晴,一左一右,搀扶着李向东,走了进来。 李向东的面色依旧苍白,但他的腰杆,挺得笔直。 他的出现,让控制室里忙碌的众人,动作都下意识地停顿了半秒。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那目光里,蕴含着复杂的情绪。 有敬佩,有感激,有信服。 李向东对着众人,轻轻点了点头。 人们也纷纷点头致意,随即又立刻将注意力转回到了自己的屏幕上。 无声的交流,胜过千言万语。 苏晴扶着李向东,走到控制室后方一排为观察员准备的座椅上,让他缓缓坐下。 陈岩则像一尊铁塔,双手抱胸,站在他们身后。 “倒计时,一分钟。” 皮埃尔的声音,再次响起。 整个控制室的空气,瞬间被抽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汽轮机组,开始增速!” “是!汽轮机组开始增速!” 一阵低沉的,如同巨兽从沉睡中苏醒的轰鸣,从地底深处传来。 整个控制室的地板,都开始微微震动。 李向东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了。 他听见那股被压抑在反应堆核心的,狂暴的能量,正在通过二回路,转化为沛然莫御的高温高压蒸汽。 那股蒸汽,像一条被囚禁了万年的白色巨龙,咆哮着,冲向了汽轮机的数万片叶片! 轰—— 他“听”见,巨大的涡轮开始旋转。 从一开始的迟滞,到越来越快,越来越平稳! 它发出的声音,不再是单纯的轰鸣,而是一种充满了力量感的,高亢的歌唱! “转速三千!同步完成!” “电压稳定!频率稳定!” “请求并网!” 操作员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已经带上了一丝颤音。 皮埃尔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电,扫过主屏幕上那条代表着电网频率的,平稳的直线。 他举起手,猛然挥下! “合闸!” 那声音,如同将军下达总攻的命令! “合闸!” 首席电气工程师,用尽全身的力气,按下了那个红色的,决定一切的按钮! 嗡!!! 一声沉闷却又震撼灵魂的巨响! 那是断路器闭合的声音! 在这一瞬间,整个控制室所有的灯光,猛地黯淡了百分之一秒! 紧接着! 又骤然亮起! 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更加耀眼! 成功了! 李向东猛地睁开双眼! 他“听”见了! 他听见那股奔腾的电流,像一条冲破了最后闸门的银色巨龙,顺着粗大的电缆,以光的速度,冲向了远方的万家灯火! 那不再是机器内部的循环。 那是生命力的,第一次向外奔涌! 是这座沉睡的巨人,第一次向这个世界,发出了自己强有力的心跳! 主屏幕上。 代表着输出功率的数字,从“0”开始,疯狂地向上跳动! 一百兆瓦! 三百兆瓦! 五百兆瓦! 最终,稳稳地停在了“九百兆瓦”这个设计峰值上! 那串绿色的数字,像一柄最锋利的剑,瞬间刺穿了所有人心头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 死寂。 长达三秒钟的,绝对的死寂。 随后。 “噢噢噢噢噢噢——!!!”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般的狂喜咆哮! 轰!!! 整个主控制室,彻底爆炸了! 欢呼声,口哨声,夹杂着喜极而泣的呜咽声,瞬间汇成了一股冲破屋顶的声浪! 一群平日里严谨到刻板的法国工程师,此刻像赢得世界杯冠军的球员一样,疯狂地拥抱在一起,又蹦又跳! 几位白发苍苍的中方老专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摘下老花镜,用手背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笑得像个孩子。 皮埃尔,这位骄傲的法兰西总工程师,在确认数据稳定后,身体猛地一晃。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地向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指挥官座椅上。 他看着屏幕上那串完美的数字,看着满屋子欢呼的人群。 这个男人,缓缓地,缓缓地低下了头。 一滴滚烫的泪水,从他那蓝色的眼眸中滑落,砸在了光洁的控制台上。 他笑了。 如释重负。 “好小子!干得漂亮!!” 一声雷鸣般的咆哮在耳边炸响。 陈岩那只铁钳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了李向东的肩膀上,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毫不掩饰的狂喜与骄傲,双眼通红,笑得像一头打赢了胜仗的猛虎! 李向东也被他感染,胸中那股郁结已久的气,伴随着这冲天的欢呼,彻底烟消云散。 他笑了。 发自内心地,轻松地笑了。 然而,他身边的苏晴,却没有任何过激的举动。 她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看着李向东。 看着他脸上那久违的,轻松的笑容。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然后,她将自己的头,深深地埋进了他的肩膀里,任由那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他的衣衫。 所有的担惊受怕,所有的生死与共,所有的提心吊胆,都在这一刻,化作了这无声的,滚烫的宣泄。 李向东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转过头,目光越过欢腾的人群,望向控制室外那片广阔的天地。 他仿佛能看见。 在那遥远的天际线尽头,一座座城市的灯火,因为这股全新能量的注入,正在变得更加璀璨。 那是他,和他们,共同守护的光。 第194章 以英雄之名 夜。 大亚湾的工地上,破天荒地燃起了篝火。 几十张临时拼凑起来的长条桌,从一号仓库一直延伸到露天的空地上,上面摆满了最简单粗暴的食物。 成箱的啤酒,整只的烤羊,还有大盆大盆的花生和毛豆。 没有精致的餐具,没有优雅的音乐。 只有冲天的火焰,震耳的喧嚣,和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酒精与烤肉混合的狂野气息。 这是庆功宴。 一场不分国籍,不分职位,属于所有建设者的庆功宴。 白发苍苍的老专家,正被一群皮肤黝黑的法国工人架着,满脸通红地灌着啤酒。 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女翻译,此刻正踩在椅子上,用五音不全的调子,领着一群人高唱着《马赛曲》。 语言的隔阂,在这一刻被彻底烧成了灰烬。 一个眼神,一个撞杯的动作,一声含糊不清的“Cheers”或者“干了”,就足以表达所有。 李向东,苏晴,陈岩三人被安排在最靠近篝火的一桌。 这里,是风暴的中心。 一波又一波的人,端着酒杯,或者干脆拎着酒瓶,从四面八方涌来。 “李顾问!我敬你!” 王主任第一个过来,他那张严肃的脸,此刻被篝火映得通红,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激动。 “这杯,我代表所有中方管理人员,敬你!敬我们的定海神针!” 李向东端起面前的杯子,里面是苏晴提前给他倒好的白开水。 他没有解释,只是对着王主任,举了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王主任也不在意,仰头将杯中烈酒灌下,重重地把杯子往桌上一顿,转身又被卷入了另一波人潮。 “李……李顾问……” 一个局促的声音响起。 钱师傅,那个用铁锤敲碎了法方骄傲的老锻工,端着一个搪瓷缸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桌边。 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同样紧张的中国工人。 “俺……俺嘴笨,不会说话。” 钱师傅的脸涨得通红,他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这杯酒,俺们……敬英雄!” 英雄。 这个词,让李向东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张朴实的,被汗水与岁月刻满痕迹的脸。 他端起杯子,站起身。 “我不是英雄。”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在座的每一位,才是英雄。” 说完,他再次将杯中的白水,一饮而尽。 钱师傅愣住了。 他身后的工人们也愣住了。 然后,这群最朴实的人,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们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缸子里的酒喝干,然后对着李向东,深深地鞠了一躬。 喧闹声,在某一刻,忽然小了下去。 人群像摩西分海般,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皮埃尔走了过来。 他脱下了那身象征着权威的工作服,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 他手里,没有拿酒杯,而是拎着一瓶未开封的,标签上写满法文的红酒,和三个干净的高脚杯。 他径直走到李向东的桌前。 将三个杯子,依次摆在李向东,陈岩,和苏晴的面前。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亲手开启了那瓶红酒,为三人,斟满了酒杯。 酒液殷红,如同流动的宝石。 整个篝火晚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里。 皮埃尔端起自己的酒瓶,没有说话。 他先是为自己倒了一杯。 然后,他走到了李向东的身边。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这位法兰西最顶级的核电专家,对着李向东,微微躬身。 他用一种有些生硬,却无比清晰的中文,一字一句地说道。 “李先生。” 他没有用任何职位。 “我曾以为,科学是冰冷的,规则是至高的。” “我曾以为,我们建立的一切,坚不可摧。” 他的声音,通过一个工程师临时递过来的麦克风,传遍了整个场地。 “但是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力量。” “它不被写在任何规程里,也无法用任何公式去计算。” 皮埃尔抬起头,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火焰的光。 “我将它称之为……信念。” 他举起自己的酒杯。 “这一杯,不为工程,不为胜利。” 他转向全场。 “我提议,为了我们共同的信念,也为了这位教会我何为信念的先生!” “干杯!” “干杯!!!”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从场地的每一个角落炸响! 数不清的酒杯,酒瓶,搪瓷缸子,在空中碰撞! 李向东看着眼前的皮埃尔,看着他眼中那份再无芥蒂的真诚。 他端起了那杯红酒。 这一次,他没有再用白水。 他将杯中那殷红的酒液,一饮而尽。 辛辣,甘醇,滚烫。 像极了他们共同经历的一切。 …… 翌日,清晨。 北上的列车,静静地停靠在站台。 李向东,苏晴,陈岩,三人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车厢门口。 站台上,没有欢送的横幅,也没有喧闹的人群。 只有王主任,皮埃尔,还有几位中法双方的核心负责人,安静地站着。 告别,在昨夜的篝火中,已经全部说完。 此刻剩下的,只有沉默的敬意。 “以后,这里就交给我们了。” 王主任上前,紧紧握住陈岩的手。 “放心。” 陈岩只说了两个字。 皮埃尔走到李向东面前。 两人对视了片刻。 这个骄傲的法国人,忽然伸出手,给了李向东一个用力的拥抱。 “保重,我的朋友。” 他在李向东耳边,用法语轻声说道。 “你也是。” 李向东拍了拍他的后背。 汽笛长鸣。 列车缓缓开动。 李向东最后一个踏上车厢,他站在门口,看着站台上那些熟悉的面孔,看着他们用力挥手的样子。 他看到了远处,那座在晨光中,如同白色神殿般的反应堆穹顶。 它正在以一种沉稳而有力的姿态,向这个世界输送着澎湃的能量。 那里,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列车加速,将站台和那座创造了奇迹的工地,都甩在了身后。 李向东走进包厢,关上了门。 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 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终于落下了帷幕。 苏晴坐在他的对面,安静地看着他。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恬静的脸上,长长的睫毛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李向东那根在战斗中始终紧绷的弦,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弛了下来。 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疲惫,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他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苏晴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温暖,柔软。 李向东反手,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 他只想这样,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 奔向,家的方向。 第195章 破碎的欢喜 列车进站的最后一道减速,带着一股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将李向东从浅眠中彻底唤醒。 他睁开眼,窗外是熟悉的,站台上灰色的水泥立柱,和行色匆匆的人群。 京城,到了。 他松开了一直与苏晴交握的手,掌心里,还残留着对方细腻柔软的触感。 苏晴也坐直了身体,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角。 “我先走了。” 陈岩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包厢门口,他把帆布包往肩上随意一甩,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又回来了。 他对着李向东和苏晴挤了挤眼。 “剩下的,就是你们年轻人的时间了。” 说完,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汇入了嘈杂的人流,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李向东拎起自己的包,苏晴也提上自己的小挎包。 两人并肩走出车厢。 扑面而来的,是属于京城独有的,混杂着煤烟味和人潮声浪的空气。 熟悉,又带着一丝恍如隔世的疏离。 李向东的视线,第一时间投向了出站口的方向。 他几乎是立刻就找到了。 栏杆后面,李丽华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外套,正踮着脚,脖子伸得老长,焦急地朝着这边张望。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期盼。 李向东的脚步,下意识地快了几分。 苏晴跟在他的身侧,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心里也涌起一阵暖意。 李丽华终于看到了他们。 当她的视线捕捉到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时,那份紧绷的焦虑,瞬间化作了满眼的欢喜。 她用力地挥着手,挤开人群,快步朝着他们跑来。 “向东!” 她冲到跟前,第一件事,就是伸出手,抓住了李向东的胳膊。 她的手有些凉。 “回来就好,回来……” 她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卡住了。 那满眼的欢喜,在看清李向东脸色的那一刻,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瞬间冻结。 然后,寸寸碎裂。 李向东的脸,太白了。 那不是健康的白,而是一种大病初愈后,被抽走了所有血色的,虚弱的苍白。 他的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 整个人虽然站得笔直,却像一棵被狂风摧残过的大树,外表看似完好,内里却早已被掏空。 那份怎么也掩饰不住的疲惫和虚弱,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狠狠扎进了李丽华的心里。 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想说点什么,想问点什么。 可喉咙里,像是被一团滚烫的棉花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下一秒。 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她通红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一滴。 两滴。 然后,便是决了堤的洪流。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任由泪水肆意地冲刷着脸颊,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耸动。 那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嚎啕,都更让人心碎。 “你……” 她哽咽着,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你是不是……出事了?” 这句带着哭腔的质问,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安静的空气里。 李向东的心,猛地一揪。 他最害怕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可以面对任何敌人,可以穿越死亡禁区,可以承受致命的辐射。 但他唯独,看不了姐姐的眼泪。 站在他身旁的苏晴,脸上的那点笑意也彻底凝固了。 李丽华的眼泪,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记忆中最黑暗的那个匣子。 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冰冷的,充满了绝望气息的主控制室。 耳边,又响起了辐射剂量仪那刺耳的,宣告死亡的警报声。 她又看到了,李向东独自走向那扇铅门时,那决绝的,再也没有回头的背影。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李向东的衣袖,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 仿佛一松手,眼前这个人,就会再次消失。 她的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和李向东一样苍白。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周围嘈杂的人声,仿佛都被隔绝在了一个遥远的世界之外。 “姐。” 李向东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李丽华冰凉的手腕。 “你想什么呢。”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 “我能有什么事,就是前阵子项目收尾,忙了点,没休息好。” 这个解释,苍白无力。 连他自己都不信。 李丽华的泪水,流得更凶了。 李向东心中一痛,立刻转移了话题。 “对了,你之前不是说,想去当老师吗?” 他的声音,刻意提高了几分,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强行驱散这片凝固的悲伤。 “怎么样了?” 这句话,像一根救命稻草。 李丽华的哭声,微微一滞。 她抬起那张满是泪痕的脸,看着弟弟那双写满关切的眼睛,看着他努力挤出来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知道,他不想让她担心。 她也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任何结果。 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背,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 她努力地,想要扯出一个笑容来。 “嗯……” 她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在努力地恢复平稳。 “成了。” “就在家附近那所小学,教语文。” 那个笑容,终于还是在她布满泪痕的脸上,艰难地绽放开来。 虽然脆弱,却带着一种惊人的韧性。 “那太好了。” 李向东重重地松了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千斤重担。 他看了一眼身旁脸色依旧苍白的苏晴,又看了一眼面前强颜欢笑的姐姐。 他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姐,我们先回去吧。” 他一手拉住李丽华的胳膊,另一只手,则反过来,将苏晴那只冰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回家再说。” “回家。” 第196章 笨拙的温柔 钥匙转动锁芯的声音,清脆得有些刺耳。 门开了。 屋子里窗明几净,地板被拖得能映出人影,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模一样。 但那股熟悉的,属于家的暖意,却被一层无形的,冰冷的薄膜给隔绝了。 李丽华一言不发地走进屋,放下手里的菜,然后默默地给李向东和苏晴倒了两杯温热的麦乳精。 她的动作很稳,没有丝毫颤抖。 但她通红的眼眶,和那双刻意避开弟弟脸色的眼睛,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苏晴局促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那杯温热的麦乳精,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能感觉到,李丽华那压抑在平静表面下的巨大悲伤,像冰冷的雾气,一点点渗透进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客厅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在固执地,滴答作响。 李向东知道,这种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伤人。 他放下杯子,站起身。 “姐,我……” “饭点儿了,我去做饭。” 李丽华打断了他,声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转身就往厨房走,那背影,带着一种不容靠近的决绝。 那不是赌气。 那是一种,因为害怕听到无法承受的答案,而选择的自我封闭。 李向东的心,被那道背影刺得生疼。 “我来吧。” 他快步跟了上去,拦在了厨房门口。 李丽华停下脚步,终于抬起头,正视着他。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写满了心疼和一种他读不懂的哀求。 “你站都快站不稳了,做什么饭。”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让我给你做顿饭。” 李向东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固执。 “就当是,给你庆祝,庆祝你当老师了。” 他努力地,让自己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李丽华看着他那苍白的脸,看着他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能再说出拒绝的话来。 她只是点了点头,然后默默地退到了一边,眼泪又一次在眼眶里打转。 李向东重重地松了口气,转身走进了那个小小的厨房。 苏晴立刻站了起来,快步跟了进去。 “我帮你。” 厨房里,李向东像一个初上战场的新兵,面对着那些熟悉的锅碗瓢盆,显得手足无措。 他挽起袖子,深吸一口气,拿起了案板上的那块五花肉。 他记得姐姐最爱吃红烧肉。 可当他拿起菜刀时,却犯了难。 那把在他手中能拆解最精密仪器的刀,此刻却连一块肉都无法驾驭。 他一刀下去,不是太厚,就是太薄,切出来的肉块大小不一,形状更是千奇百怪。 苏晴站在一旁,看着他那副笨拙的样子,心里那点沉重,不知不觉地消散了许多。 她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接过他切好的肉,重新加工。 李向东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又转而去洗菜。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他把青菜放进水池,用力地搓洗着,水花溅得到处都是,很快就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菜叶会烂的。” 苏晴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她伸出手,从他手里拿过那颗被蹂躏得有些可怜的青菜,放在水龙头下,用轻柔的水流,一片一片地冲洗着。 她的手指纤细白皙,动作轻柔而又麻利。 李向东站在一旁,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那专注而认真的神情,心中那块因为姐姐的眼泪而揪紧的石头,悄然松动了一些。 “那个……” 他指了指灶台。 “该生火了。” “嗯。” 苏晴应了一声,把洗好的菜放在一边,转身去拿火柴。 李向东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他最大的挑战——炒菜。 他学着姐姐的样子,先把锅烧热,然后倒油。 油倒得有点多。 他没在意,把切好的葱姜蒜一股脑地扔了进去。 刺啦——! 一股呛人的油烟,混合着浓烈的香气,瞬间炸开! 李向东被呛得连连后退,咳嗽不止。 “咳咳……咳……” “慢一点。” 苏晴连忙上前,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又手忙脚乱地去开窗户。 小小的厨房里,一时间人仰马翻。 李向东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脸上已经被熏出了一层薄汗。 他看着锅里已经有些发黑的葱姜,硬着头皮,把肉倒了进去。 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油点子四处飞溅。 李向东拿着锅铲,像是在跟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搏斗,动作僵硬而滑稽。 苏晴看着他那副狼狈的样子,看着他鼻尖上不知何时蹭到的一点黑灰。 她再也忍不住。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在这片压抑的空气里,像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 李向东的动作一僵,他转过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苏晴的眼睛,笑得像两弯月牙,那里面,盛满了温暖的,干净的,不带一丝阴霾的笑意。 他有多久,没见过她这样笑了。 李向东看着看着,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牵动了脸上的黑灰,显得更加滑稽。 “你……” 苏晴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伸出手,用自己的袖口,轻轻擦掉了他鼻尖上的那点污渍。 “你快成大花猫了。” 她的动作很自然。 指尖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料,轻轻触碰在他的皮肤上。 李向东的笑意,凝固在了脸上。 厨房里,锅里的肉还在滋滋作响。 窗外的阳光正好。 两人之间的空气,却在这一刻,变得滚烫而又粘稠。 “咳。” 一声轻咳,从厨房门口传来。 李丽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 她看着厨房里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手足无措,一个满脸通红。 看着那一片狼藉的灶台,和锅里快要烧焦的肉。 她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终于,也漾起了一丝无奈的,却无比真实的笑意。 “行了行了,我的大厨师。” 她走进来,从李向东手里拿过锅铲,动作麻利地往锅里加了点水,又熟练地倒入酱油和料酒。 “再让你俩折腾下去,咱们家厨房都得拆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嗔怪。 但那份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悲伤,却在这片手忙脚乱的烟火气里,被冲淡了,融化了。 最终,一顿饭还是被李丽华抢救了出来。 一盘颜色有点过深的红烧肉,一盘炒得略显软烂的青菜,还有一碗苏晴做的,味道恰到好处的西红柿蛋汤。 三个人围坐在小小的方桌前。 灯光温暖。 李丽华夹起一块李向东切的,形状最奇怪的肉,放进嘴里。 有点咸。 还有点焦。 但她却吃得无比香甜。 她抬起头,看着坐在对面的弟弟和苏晴。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饭。 那画面,有一种笨拙的,却无比珍贵的温馨。 她知道,有些事,她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那些苍白的脸色,那些掩饰的笑容背后,藏着她无法想象的危险。 但这一刻,他回来了。 他正坐在自己的面前,努力地,用一种最笨拙的方式,想要告诉她。 他很好。 这就够了。 李丽华放下筷子,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但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悲伤。 她看着李向东,露出了回家以后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明天,还想吃什么?” “姐给你做。” 第197章 好日子 第二天,阳光透过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 空气里,不再有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重。 饭桌上,小米粥熬得恰到好处,金黄油亮。 李丽华默默地吃着,但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自己的弟弟。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却多了一点活气。 这就够了。 李向东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 “姐,今天别去备课了。” 李丽华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咱们出去一趟。” 苏晴也停下了筷子,望向李向东。 李向东看着姐姐那双询问的眼睛,又看了看苏晴恬静的脸庞。 他笑了笑。 “去看电影。” …… 八十年代的电影院,门口总是最热闹的地方。 巨大的手绘海报上,男女主角的脸被画得有些失真,却充满了浓烈的时代色彩。 售票窗口前,排着长长的队伍。 李向东护着姐姐和苏晴,挤在人群里。 他买票的动作很利落,像是做过千百遍一样。 李丽华则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孩子,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她看着那些穿着时髦的年轻人,看着他们脸上那种无忧无虑的,对未来充满向往的神情。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纯粹地,只是为了娱乐而站在这里了。 自从父母去世,她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工作和弟弟。 她的人生,像一根被拉紧的弦,不敢有片刻的松懈。 苏晴安静地站在李向东的身侧。 她看着他不算宽阔,却无比可靠的后背,将她和姐姐与拥挤的人潮隔开。 那份喧嚣,仿佛都成了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 她的心里,被一种安稳的情绪填得满满当当。 电影开场了。 放映厅里很暗,只有银幕上投射过来的光,在空气的尘埃中,画出一条流动的光带。 电影演的是什么,李向东并没有太在意。 他只是靠在椅背上,感受着这难得的安宁。 左边,是姐姐。 她看得无比投入,时而被逗得前仰后合,时而又悄悄地用手背抹着眼角。 那是一种彻底的,卸下了所有防备的沉浸。 右边,是苏晴。 她几乎没怎么看银幕。 在黑暗的掩护下,她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 那份专注,比电影里的任何情节,都更让他的心跳加速。 电影演到一半,情节正紧张。 一只手,很慢,但很坚定地,在座椅的扶手上,伸了过来。 李向东没有犹豫,反手将那只微凉的手,整个包裹在了自己的掌心。 苏晴的身体,微微一颤。 随即,便放松下来,任由他紧紧握着。 李向东转过头。 在银幕忽明忽暗的光影里,他看见苏晴的脸颊,红得像天边的晚霞。 他也看见,姐姐正看得入神,脸上带着孩子气的笑容。 他闭上眼睛。 耳边是电影的配乐,是观众的笑声,是姐姐无意识的赞叹,还有掌心里那细腻的触感和温暖的脉搏。 这些声音,这些感觉,交织在一起。 形成了一种名为“幸福”的,具体的形状。 这就是他拼了命,也要守护的东西。 …… 电影散场,人群从黑暗的放映厅里涌出。 刺眼的阳光,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李丽华还沉浸在电影的情节里,走在路上,嘴里还在不停地,兴奋地讨论着。 “那个男主角,真是个好人。” “最后他肯定没死,对不对?”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久违的光彩。 那不是作为姐姐的坚强,也不是作为顶梁柱的隐忍。 而是一个普通的,被故事打动的女人的光彩。 李向东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那块最后的石头,也彻底落了地。 他知道,姐姐心里的那片阴云,终于散了。 苏晴跟在他们身边,脸上也带着浅浅的笑意。 她听着李丽华的絮叨,看着李向东那柔和下来的侧脸。 她觉得,这样的时光,就算是用她所有的科研成果去换,她也愿意。 三人沿着大街慢慢地走着。 路过一家新开的照相馆。 橱窗里,摆放着几张色彩鲜艳的艺术照。 照片上的人,穿着漂亮的衣服,化着精致的妆,笑得自信而灿烂。 李丽华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她的目光,被那一张张漂亮的照片,深深吸引住了。 她这辈子,除了那张挂在墙上的,黑白的全家福,就再也没有照过相了。 李向东注意到了她的神情。 “姐,想照吗?” 李丽华回过神来,连忙摆手。 “不不不,照那个干嘛,又贵又浪费。” 她的嘴上这么说,眼睛却还黏在橱窗上,挪不开。 李向东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拉起姐姐的手,另一只手,牵着苏晴。 然后,不由分说地,推开了照相馆那扇挂着风铃的玻璃门。 “老板,照相。” 照相馆的老板,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 他看到李向东身后的两个姑娘,眼睛一亮。 “哟,三位要照合影啊?” “不。” 李向东摇了摇头。 他指了指自己的姐姐。 “给她照。” “单人的。” 李丽华愣住了。 “向东,你别胡闹……” “我没胡闹。” 李向东打断了她,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 他转头看向老板。 “就照那个,橱窗里挂着的那种,最好看的。” 老板上下打量了一下李丽华。 她穿着朴素的蓝色外套,头发也只是简单地扎在脑后。 但那清秀的眉眼,和那份常年操劳也无法掩盖的温婉气质,却让老板点了点头。 “没问题。” “姑娘底子好,交给我,保准给您拍得跟电影明星一样!” 半个小时后。 当李丽华从简陋的化妆间里走出来时。 李向东和苏晴,都看呆了。 她换上了一件照相馆提供的,米白色的连衣裙。 头发被放了下来,微微烫卷,披在肩上。 脸上,化了淡淡的妆。 那妆容,驱散了她眉宇间常年不散的疲惫和愁绪,让她那张本就清秀的脸,瞬间明亮了起来。 她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像一朵被风雨压弯了腰的野百合,在这一刻,终于重新,骄傲地绽放了。 “姐。” 李向东轻声喊道。 “你真好看。” 李丽华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苏晴,带着一丝求助。 苏晴走上前,由衷地赞叹道。 “丽华姐,你真的……太美了。” 在两人真诚的目光中,李丽华那份局促,慢慢地,变成了一种羞涩的,却无比真实的欢喜。 闪光灯亮起。 咔嚓。 相机,定格了她脸上那道,发自内心的,最美的笑容。 那一天,他们没有再去做别的事情。 只是拿着那张还散发着药水味的,小小的照片,一路笑着,走回了家。 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李向东走在中间,一手被姐姐挽着,一手被苏晴牵着。 他觉得,这或许就是他能想象到的,最好的日子。 第198章 风雪叩门(龙脊哀鸣事件) 夜色,如同化开的浓墨,将整个京城都浸染了进去。 窗外,有细碎的雪花,乘着风,悄无声息地落下。 屋子里,灯光是温暖的橘黄色。 李丽华坐在那张小小的方桌前,戴着一副新配的老花镜,正就着灯光,一丝不苟地在备课本上写着什么。 她的眉头微微蹙着,神情专注,偶尔会停下笔,思索片刻,然后又满意地点点头,继续书写。 那份从照相馆里带回来的,重新绽放的自信与从容,已经彻底融入了她的骨子里。 沙发上,李向东和苏晴并肩坐着。 两人没有开电视,只是小声地说着话。 苏晴正兴致勃勃地,给李向东讲着她最近在一个材料学期刊上看到的新理论,说到关键处,还会伸出白皙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复杂的分子结构。 李向东没有插话,只是安静地听着,看着。 他的目光,时而落在苏晴那双因兴奋而亮晶晶的眼睛上,时而又转向灯下姐姐那专注的侧影。 空气里,弥漫着小米粥的余香,混合着书本的油墨味,还有姐姐身上那股淡淡的,洗干净了的肥皂清香。 这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安宁。 像一首舒缓的,只属于这个小家的摇篮曲。 李向东靠在沙发背上,将全身的重量都放了进去。 那场在大亚湾透支了所有心神的战争,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就这样,一直坐下去。 直到天荒地老。 咚! 咚咚! 突兀的,用力的敲门声,像三记重锤,毫无征兆地砸在了这片宁静的湖面上。 声音又急又重,完全不像是寻常的邻里拜访。 灯下的李丽华,握笔的手一抖,在备课本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墨痕。 她惊愕地抬起头。 苏晴的话音也戛然而止,她和李向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警觉。 李向东脸上的松弛,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站起身,对着姐姐和苏晴做了一个安心的手势,然后迈步走向门口。 他的脚步很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整个人的状态,已经从一个享受家庭温暖的弟弟,切换成了一头随时准备扑杀的猎豹。 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将耳朵,贴在了冰冷的门板上。 门外,没有说话声。 只有风声,还有一道被刻意压抑住的,沉重的呼吸声。 李向东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认识这个呼吸的频率。 他拉开门栓,猛地将门向里一拽。 门外,一道高大的身影,裹挟着一身的风雪与寒气,撞入了这片温暖的灯光里。 陈岩。 他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大衣,肩膀上落满了未化的雪花,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凝重得像是两块冻住的生铁。 他身上那股从尸山血海里带出来的,冰冷的铁锈味,瞬间冲散了屋子里的饭菜香。 “陈队长?” 李丽华站了起来,有些局促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陈岩的目光扫过李向东,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苏晴,最后落在了李丽华的身上。 他那张铁铸的脸上,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 他对着李丽华,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然后,他重新看向李向东,声音低沉而沙哑。 “向东。”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有些好日子,是需要有人在风雪里守着的。” 李向东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知道,麻烦来了。 “姐,你先备课。” 李向东转过身,语气平静地对李丽华说。 “我和陈队长,还有苏晴,有点工作上的事要谈。” 他没有给姐姐追问的机会,直接对陈岩和苏晴递了个眼色,然后转身走进了自己那间狭小的卧室。 陈岩和苏晴立刻跟了进去。 房门被轻轻关上。 客厅里,李丽华站在灯下,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那份刚刚失而复得的安宁,像一件被戳破了的瓷器,又一次,露出了狰狞的裂纹。 …… 卧室里,空间逼仄。 陈岩一进来,就将那股寒气带了进来,仿佛连空气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度。 他没有半句寒暄。 他从大衣的内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直接递到了李向东的面前。 纸袋的封口处,用红色的油墨,印着两个刺眼的字。 绝密。 李向东接了过来,只觉得那薄薄的纸袋,重如千钧。 “福尔,招了。” 陈岩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喉咙里滚动的石子。 “在执行枪决前的最后一分钟,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苏晴站在一旁,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没说出具体的计划,那条线已经断了。” 陈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李向东。 “他只是在癫狂的状态下,反复念叨着几个词。” “水的愤怒。” “还有……被折断的龙脊。” 李向东的眉心,猛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陈岩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他从纸袋里抽出了一张照片,在小小的书桌上展开。 那是一张高空卫星侦察照片。 照片上,是连绵起伏的,被白雪覆盖的深山。 而在群山的怀抱之中,一道宏伟得令人窒息的白色大坝,如同一道人造的悬崖,截断了一条奔腾的江河。 那磅礴的气势,即便只是通过一张小小的照片,也足以让人感受到那份属于人类工业的,改天换地的伟力。 在照片的一角,用红色的箭头,标注着工程的代号。 龙脊。 李向东的视线,落在了那两个字上。 他伸出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抚摸过那两个冰冷的,印刷出来的字体。 就在指尖触碰的瞬间。 轰——!!! 一股无形的,却又狂暴无比的声音洪流,顺着他的指尖,悍然冲进了他的脑海! 那不是单一的声音。 那是亿万吨冰冷的江水,被囚禁在百米高空之上,因为失去了束缚而发出的,毁天灭地的咆哮! 他“听”到了。 他听见那座大坝的内部,无数根主承重钢筋,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即将崩断的哀鸣! 那声音,凄厉,绝望! 像一条真正的巨龙,它的脊椎,正在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一寸一寸地,残忍折断! 李向东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比窗外的雪还要苍白。 他的身体晃了晃,被身旁的苏晴一把扶住。 “向东!你怎么了?” 苏晴的声音里,充满了惊骇。 李向东没有回答。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照片上那两个字,仿佛要将它看穿。 他知道。 这刚刚开始的好日子。 结束了。 第199章 病骨 苏晴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入手一片冰凉,还有压不住的轻颤。 “向东!” 她声音都变了调。 陈岩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也绷不住了,满是惊疑。 他眼睁睁看着李向东的脸色,就那么几秒钟,从活人变成了死人。 那不是装的。 那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恐惧。 李向东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硬生生把脑子里那山崩地裂的哀嚎给摁了下去。 他没有解释。 他一抬头,那双眼睛里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什么时候走?”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陈岩一愣。 “什么?” “去龙脊。” 李向东的视线穿过陈岩的肩膀,钉在了窗外那片风雪里。 “现在,马上。” …… 三个小时后。 一架通体灰白、没有任何标识的运输机,一头扎进风雪,撞入了漆黑的云层。 巨大的涡轮轰鸣声,把机舱内外的一切都隔绝了。 冰冷的金属舱壁上,凝着一层白霜。 苏晴换了身利索的工装,长发在脑后扎成高马尾,正借着舱里昏暗的灯光,一页页翻着厚厚的技术资料。 她眉头紧锁,神情专注,白皙的手指时不时在某个数据上重重划过,脑子里正在飞速地演算着什么。 陈岩坐在李向东对面。 他没看资料,而是展开了一张巨大的折叠地图,铺在两人中间的简易桌板上。 地图上,红蓝铅笔标满了密密麻麻的等高线和水文信息。 他的手指,很重,戳在了西南腹地那片连绵的群山里。 “这儿。” 轰鸣声里,陈岩的声音压得又低又稳。 “就是咱们国家的脊梁骨。” 他抬起头,扫了一眼李向东和苏晴。 “它现在病了,病得还很蹊跷。” 他从牛皮纸袋里抽出一份工程简介,推了过去。 “龙脊工程,内部代号曙光7401。” “建国以来,最大的一项水利工程。” “这不只是个水电站。” 陈岩的语气里,有种狂热的崇拜。 “按计划,它能一劳永逸地解决下游几个省的洪水。更要命的是,它是国家‘西电东送’的第一根顶梁柱。” “有了它,东南沿海一半的灯都能亮起来,咱们憋着劲要搞的工业,才有最底层的电。” “三代人,上万个工程师、科学家、工人,把一辈子都扔在了那片大山里。” 苏晴翻资料的手停了一下。 她能从那一行行冰冷的数据背后,读出一种滚烫的,属于一个时代的热情。 李向东安静地听着。 他知道,陈岩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上辈子,这座大坝是写进教科书的丰碑,是国家的一张脸。 可现在,这张脸,好像要花了。 “问题出在混凝土上。” 陈岩话锋一转,机舱里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三个月前开始,大坝主体浇筑的混凝土,强度抽检连续五次不达标。” “这等于说,一个人的骨头,烂了。” “整个工程,已经停摆了。” “不可能。” 苏晴猛地抬头,斩钉截铁。 “这种级别的工程,配方和原料都是死的,怎么可能连续出问题?” “这也是我们想不通的地方。” 陈岩脸上全是苦涩。 “工程总指挥,石铁山,石老。国内第一代水利专家,当年跟毛子修过三门峡,给国家干了一辈子活儿。他的技术,没人敢放个屁。” “但那脾气……” 陈岩顿了顿,似乎在找词儿。 “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石老已经打了报告,把问题定性为本地砂石质量下降。他要求立刻停用,改从一千五百公里外的兰江调运。” “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吗?” 陈岩盯着李向东。 “工期至少拖后一年半,预算超支是个无底洞。最关键的,国家整个能源部署,全都要被打乱。” “我们怀疑,这不是天灾,是人祸。” 苏晴的呼吸有些急促,她翻资料的速度更快了。 一串串复杂的化学式和物理参数,在她脑中疯狂碰撞、组合,想从这团迷雾里找出一点光。 李向东却闭上了眼。 他靠着冰冷的舱壁,任由飞机的震动传遍全身。 他没去看那些复杂的报告。 最真实的报告,已经刻进了他的脑子里。 那一声声来自大坝内部的,绝望的哀鸣。 飞机开始下降,机身微微倾斜。 穿过厚厚的云层,刺眼的晨光瞬间涌入。 一片宏伟到让人失语的景象,狠狠撞进了舷窗。 晨曦里,群山如黛。 一条玉带般的江河,在群山的缝隙中奔腾。 而在那最险峻的峡谷间,一道巨大到超乎想象的白色堤坝,如一尊沉默的巨人,横断江流,连接两岸。 那股改天换地的气魄,简直不似人力所能为。 这就是龙脊。 是数万人的心血,是一个国家的梦想。 可李向东的视线刚跟那座白色巨坝对上—— 轰! 那被硬生生压下去的哀鸣,这次直接冲垮了他脑子里的所有防线! 这一次,他“听”得更清楚了。 不再是模糊的悲鸣。 他能“听”出,大坝中段,靠近泄洪口的位置,主承重钢筋网正承受着最恐怖的压力。 他能“听”到,混凝土内部,无数细小的裂缝,正无声地蔓延。 他“听”见了水的愤怒。 亿万吨江水被锁在高空,正用一种看不见的方式,腐蚀、渗透、瓦解着这座巨人的骨架! 李向东的身体猛地绷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他的脸色,比窗外的云层还要惨白。 “向东?” 苏晴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关切地问。 陈岩的视线也投了过来。 李向东睁开眼。 那双眼睛里,什么惊涛骇浪都没了,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 他没回答任何人,只是抬起手,食指隔着冰冷的舷窗,稳稳地指向了下方那座白色巨人的腰腹。 他的声音不大,却一锤一锤地,砸在陈岩和苏晴的心上。 “问题不在砂石。” 他一字一顿。 “是水泥。” 第200章 顽石 运输机粗暴地降落在一条刚刚被推土机压平的土跑道上。 舱门打开,一股混合着尘土、柴油和凛冽寒风的气流,瞬间灌了进来。 李向东第一个跳下舷梯,脚踩在坚硬而冰冷的黄土地上。 放眼望去,满目苍黄。 低矮的活动板房和帐篷,像一群趴在地上的野兽,在峡谷的风中瑟瑟发抖。远处,无数的脚手架和起重机,如同钢铁丛林,簇拥着那座横断天地的白色巨坝。 那座大坝实在是太大了。 大到让人类在其面前,显得无比渺小。 可李向东的脑子里,那股来自巨人骨骼深处的哀鸣,却在靠近的瞬间,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刺耳。 一辆漆皮斑驳的吉普车,卷着黄龙般的烟尘,一个甩尾停在了他们面前。 开车的是个穿着军大衣的年轻战士,脸上被高原的风吹得通红。 “陈队长!” 他跳下车,对着陈岩敬了个礼,眼神却好奇地在李向东和苏晴身上打转。 “石总正在开会,让我直接带你们过去。” 车子在颠簸的土路上飞驰。 整个工地,像一锅烧开了的水,到处都是奔走的人群和轰鸣的机械。但这一切,都透着一种焦躁和混乱。 指挥部是一栋二层的水泥小楼,门口的旗杆上,一面红旗被烈风扯得笔直。 战士将他们带到二楼一间会议室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则像门神一样立在了门外。 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缝。 一股浓烈的烟味和压抑到极点的争吵声,从门缝里挤了出来。 “我再说最后一遍!” 一个苍老、嘶哑,却又中气十足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 “问题就出在砂石上!必须换!谁他妈再跟我提成本、提工期,谁就自己卷铺盖滚蛋!这个责任,我石铁山一个人担!” 陈岩脸色一沉,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屋子里的景象,瞬间撞入三人眼帘。 烟雾缭绕。 一张巨大的会议桌旁,坐满了神情疲惫、眼窝深陷的工程师和技术员。他们的面前,堆满了图纸和文件,烟灰缸里,烟头已经堆成了小山。 而在主位上,一个老人正用手掌,重重地拍着桌子。 他很瘦,皮肤是常年暴晒下那种黝黑的古铜色,脸上的皱纹,像刀子在岩石上刻出来的一样,又深又硬。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挽到了胳膊肘,露出两条干枯却筋骨毕露的小臂。 那双眼睛,浑浊,却又锐利得像鹰。 他就是龙脊工程的总指挥,石铁山。 陈岩的闯入,让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石铁山抬起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了过来。 当他看到陈岩时,脸上的怒气收敛了一丝,化为一种更加沉郁的烦躁。 “小陈,你来了。” 他的声音依旧生硬。 “京城那边怎么说?同意我的方案了吗?” “石老。” 陈岩沉声开口,他侧过身,将身后的李向东和苏晴让了出来。 “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苏晴同志,国内顶尖的材料学专家。这位是李向东同志,上面派来协助我们解决技术难题的顾问。” 会议室里,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了李向东身上。 有好奇,有审视,有麻木,更多的,是一种隐晦的排斥。 石铁山的视线,在苏晴那张过分年轻漂亮的脸上停顿了一秒,随即落在了李向东身上。 他上下打量着李向东。 从那张过于年轻的脸,到那一身在工地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干净衣服。 老人那锐利的眼神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根深蒂固的鄙夷和不屑。 他甚至懒得去掩饰。 “顾问?” 石铁山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桌上那只掉漆的巨大搪瓷缸子。 “我们这儿,几百个工程师,几十个专家,埋头干了几个月,都解决不了问题。” “京城派个毛头小子来,就能解决了?” 他的话,说得又慢又重,像是在用锤子砸钉子,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上。 会议室里,气氛愈发冰冷。 苏晴的眉头蹙了起来,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意。 陈岩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正要开口。 李向东却伸出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胳膊。 他迎着石铁山那审视的目光,平静地走了过去,站定在会议桌旁。 他没有去看那些复杂的图纸,也没有去碰那些厚厚的报告。 他只是看着石铁山。 “石老,您好。”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因为对方的轻视而有丝毫波澜。 “我来的路上,看过了相关的资料。” “对于问题,我有一个初步的判断。” 石铁山吹了吹搪瓷缸里滚烫的茶水,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李向东只是一团空气。 李向东毫不在意。 他继续用那种平稳的语速说道。 “我建议,立刻暂停更换砂石的方案。”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死水潭。 满屋子的人,都猛地抬起了头。 石铁山喝茶的动作,也停在了半空中。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鹰眼,死死地锁住了李向东。 “你说什么?” “问题,不在砂石。” 李向东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是水泥。” 轰! 石铁山手里的搪瓷缸子,重重地砸在了桌面上,滚烫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他猛地站了起来,干瘦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气势。 他一把抓起桌上一份厚厚的检测报告,狠狠地摔在了李向东的面前。 纸张哗啦啦散了一地。 “报告!” 石铁山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李向东的鼻子上,声如洪钟。 “水泥厂送来的每一批货,我们都做了抽检!所有数据都在这里,全部合格!” “你一个毛头小子,看过几天图纸,就敢来质疑我们几十个专家,几天几夜熬出来的结论?”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 “在我的工地,数据和经验就是真理!” “不是你这种,靠一张嘴皮子办事的黄口小儿!”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石铁山这股雷霆之怒震慑住了,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出声。 陈岩的脸,已经黑得能滴出水来。 苏晴气得浑身发抖,一步上前。 “你……” “石老!” 李向东却抢在她前面开了口,打断了她。 他依旧站得笔直,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片让人看不透的平静。 “数据是死的。” “我还是坚持我的判断,我要求对库存水泥,进行一次全面的,破坏性结构复检。” “你要求?” 石铁山怒极反笑。 他不再看李向东,而是猛地转向门口,对着那两个站岗的战士,发出一声咆哮。 “警卫员!” 两个年轻的战士一个激灵,立刻冲了进来。 “到!” 石铁山的手,指向了李向东,像是在指着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个会议是绝密!” “把无关人等,给我请出去!”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在问题解决之前,这位京城来的大顾问,我禁止他踏入核心施工区半步!” 命令下达,斩钉截铁。 两个战士愣住了,他们看了看李向东,又看了看脸色铁青的陈岩,一时不知所措。 “没听见吗!” 石铁山又是一声怒吼。 两个战士不敢再犹豫,一左一右,站到了李向东身边,脸上满是为难。 “同志,请吧。” 陈岩上前一步,挡在了李向东面前。 “石老!他是我带来的人!” “你的人?” 石铁山冷冷地看着他。 “陈岩,我敬你是条汉子,但这里是龙脊工地!不是你们京城的衙门!” “在这里,我说了算!” 说完,他不再理会任何人,转身走回主位,像一尊顽固的石头雕像。 会议室的门,在李向东身后,被重重地关上。 那一声巨响,隔绝了里面的一切。 走廊里,只剩下李向东一个人。 他被彻底地,驱逐了。 连踏入战场的资格,都被剥夺。 李向东没有在原地停留,他转身,一步步走下楼梯,走出了指挥部那栋压抑的小楼。 外面,风更大了。 卷起的沙尘,迷得人睁不开眼。 他站在空地上,抬头望向远处那座宏伟的白色巨坝。 脑海里,那来自巨龙脊骨的哀鸣,依旧在声声泣血。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被羞辱的气馁。 那双平静的眼睛里,反而燃起了一簇更加坚定的,冰冷的火焰。 路被堵死了。 那就自己,重新凿出一条路来。 第201章 糖 夜,深了。 龙脊峡谷的风,像一头找不到归宿的野兽,在窗外呜咽,冲撞。 招待所的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台灯。 李向东坐在床沿,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寂静里。 门被轻轻推开。 苏晴和陈岩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寒气。 “那个老顽固,气死我了!” 苏晴一进来,就压低声音,愤愤不平。 “什么年代了,还搞一言堂!连验证的机会都不给!” 陈岩的脸色也极为难看,他走到李向东面前,声音里满是歉意。 “向东,是我没处理好。” 李向东抬起头,脸上没有半点被驱逐的沮丧。 “不怪你,陈队。” 他摇了摇头。 “石老那种人,为国家奉献了一辈子,他的骄傲,就是他的信仰。要打破他的信仰,光靠嘴说是没用的。” “那怎么办?我们就这么干等着?” 苏晴急了。 李向东的视线,越过他们,投向了窗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证据,在工地上。” 陈岩的瞳孔微微一动。 “你想去废料场?” 他瞬间就明白了李向东的想法。 那些浇筑失败的混凝土,全都被当成废料,堆在了工地最深处的一个山坳里。 “那里二十四小时有人巡逻。” 陈岩沉声道。 “石老下了死命令,在问题查清之前,任何人不准靠近,防止有人破坏现场。” 李向东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 “我不是去破坏现场。” 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 “我是去寻找真相。” 陈岩看着他那双平静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沉默了足足半分钟。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得发皱的草图,在桌上摊开。 上面用铅笔,画着几条歪歪扭扭的路线和几个打叉的标记。 “这是工地的巡逻路线图。” 陈岩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一角的一个空白区域。 “晚上十一点到十一点半,是警卫换岗的时间,会有十五分钟的空当。” “路,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 寒风如刀。 李向东像一只狸猫,无声地穿行在钢铁丛林的阴影里。 高耸的塔吊和脚手架,在夜色中,如同沉默的巨兽骨架,投下大片大片扭曲的影子。 他完美地避开了所有探照灯的光柱,将陈岩给的路线图,牢牢刻在了脑子里。 很快,他翻过一道土坡,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山坳。 一股混杂着石灰、尘土和水汽的冰冷气味,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座由无数混凝土碎块堆积而成的,真正的山。 这些大小不一的灰色石块,本该是巨龙身上最坚硬的鳞甲,如今却像一堆无人问津的墓碑,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这里,就是龙脊大坝的坟场。 李向东没有犹豫,一脚踏了进去。 脚下的碎石嶙峋,走一步,就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弯下腰,将手掌,轻轻贴在了一块离他最近的废料上。 闭上眼。 轰—— 无数嘈杂、混乱、充满了暴躁与不甘的哀鸣,瞬间涌入他的脑海! “我裂开了……” “不够硬!我站不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骨头是软的……” 成千上万块废料的声音,汇聚成了一股毁灭性的精神风暴,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意识。 李向东的脸色一白,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这比在大亚湾聆听一台机器要难上千百倍。 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在发出绝望的呐喊。 他必须从这片死亡的合唱中,找到那个最关键的,最独特的音符。 他强忍着脑中针扎般的刺痛,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着废料山深处走去。 他的手,像一台最精密的探测器,不断地抚过一块又一块冰冷的混凝土。 他筛选着,分辨着。 终于,他在山体中部,停下了脚步。 他的面前,是一块足有一人高的巨大废料。 这块废料的断裂处,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疏松结构,仿佛一块发酵过度的面包。 在所有哀鸣的声音中,它的声音,最凄厉,最清晰。 就是它了。 李向东深吸一口气,将脑中所有杂念全部摒除。 他伸出双手,紧紧地,按在了那粗糙冰冷的表面上。 那一瞬间,他仿佛不是在触摸一块石头。 而是在触摸一头濒死巨龙身上,那道最致命的伤口。 他在心里,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回应着那股绝望的哀鸣。 别哭。 告诉我,是谁伤害了你? 轰!!!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回应,那块废料的“意识”,在一瞬间与他完全连接! 所有杂音,潮水般退去。 只剩下一股清晰无比的,带着无尽委屈的意念,直接烙印在了他的脑海深处。 “我被阉割了……” “我的骨头是软的……” “那不是水……那是甜的……是糖的味道……” “我没有力气……” 糖! 李向东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眼睛里,所有的疲惫和痛苦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锐利如刀的寒光! 他瞬间明白了。 问题不在任何复杂的化学添加剂,也不是什么高深的技术漏洞。 而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最常见,也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糖! 水泥遇水会发生水化反应,生成水化硅酸钙凝胶,这是混凝土强度的来源。 而糖,会包裹住水泥颗粒,极大地延缓甚至阻止这个水化过程! 这等于是在水泥的血管里,注射了致命的凝血剂! 让本该坚硬如钢的骨骼,变成了一堆酥脆的烂骨头! 这是谋杀! 是对国家动脉的一场,蓄意的,无声的谋杀! 他没有片刻停留,转身就走,动作比来时更快,更急。 当他带着一身寒气冲回招待所房间时,苏晴正焦急地踱着步。 看到他平安回来,苏晴刚松了口气,却被他脸上那股冰冷的煞气惊住了。 “向东,你……” “苏晴。” 李向东打断了她,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 他走到桌边,拿起铅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下了一个字。 糖。 他抬起头,直视着苏晴的眼睛,一字一顿。 “水泥里面,加了糖。” 苏晴愣住了,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这个答案,太荒谬了,荒谬到像一个拙劣的玩笑。 可她看着李向东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脑子里那根名为“科学”的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 无数关于水泥水化热、有机物对凝结时间影响的化学方程式,在她脑中疯狂闪现、重组。 几秒钟后。 她脸上的错愕,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骇与兴奋的,异样的光彩。 “聚羟基化合物……羟基吸附……生成覆盖膜……抑制钙离子浓度……” 她喃喃自语,语速越来越快,眼神也越来越亮。 猛然间,她一把抓起桌上的铅笔和草稿纸。 “这在理论上,是完全可能的!”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那张美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属于科研人员独有的,即将触及真相的狂热。 她抬起头,看着李向东,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仿佛有星辰在燃烧。 “给我一夜时间。” “我能把它算出来!” 第202章 石铁山的怒火 “陈队!” 苏晴猛地回头,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半分柔情,只剩下一种属于科研人员的,不容置疑的锐利。 “我需要资料。” 她的语速极快,像连发的子弹。 “所有!能找到的,关于波特兰水泥水化反应的国内外期刊!特别是关于有机物添加剂、缓凝剂、引气剂的部分!还有,木质素磺酸钙,聚羟基化合物的所有研究报告!越冷门越好,越快越好!” 陈岩被她这股气势震得一愣,但立刻反应过来。 他没有多问一个字,抓起桌上的电话,直接要通了京城的专线。 “是我,陈岩。启动紧急情报支援,B级权限……对,材料学方向……” 电话线里,电流嘶嘶作响。 而这个小小的房间,已经变成了一间没有硝烟的战场。 夜,被无限拉长。 陈岩动用的关系显然能量巨大。 不到两个小时,一捆捆用油布包裹的传真文件和加急空运来的资料,就堆满了房间的地面。 油墨的气味,混杂着纸张特有的陈旧味道,充斥着整个空间。 苏晴彻底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她跪坐在地上,长发被随意地用一支铅笔挽起,几缕发丝垂落脸颊,沾上了些许灰尘,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面前,铺满了各种语言写成的图表和论文。 那些普通人看来如同天书般的化学式和分子结构图,在她的眼中,却变成了一个个鲜活的、正在厮杀的士兵。 她时而眉头紧锁,在草稿纸上飞速演算,笔尖划破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时而又一把抓过另一篇论文,贪婪地汲取着里面的信息,手指在关键的数据上重重划过。 李向东就坐在床沿,安静地看着她。 他没有去打扰,也没有去帮忙。 他知道,这是苏晴的战场。 他能做的,就是为她守住这片战场的安宁。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窗外的风声,从呜咽变成了咆哮。 台灯的光,将苏晴专注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她像一个最固执的寻宝人,在一片浩瀚的知识海洋里,疯狂地打捞着那枚最关键的钥匙。 终于,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 苏晴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的手,停在一本封面已经泛黄的西德期刊上。 那是一篇发表于七年前的论文,作者籍籍无名,研究的方向也极为偏僻——《微量糖类杂质对高标号水泥早期水化热峰值的影响》。 她的身体僵住了。 几秒后,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李向东。 她的脸色因为整夜不眠而显得无比苍白,嘴唇干裂,眼眶下是浓重的青黑。 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团足以燎原的火焰。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本期刊,连同几张写满了演算公式的草稿纸,一起推到了李向东面前。 那上面,没有一句废话。 只有一个结论。 微量的糖分,会像一层绝缘膜,包裹住水泥颗粒,从源头上阻断水化反应。它不会改变水泥的初始成分,却能彻底扼杀它的未来。 这会让混凝土在初期检测时表现正常,呈现出一种“假凝”的欺骗性状态。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压力的增加,它最终的强度,连设计标准的十分之一都达不到。 而这种微量添加,足以躲过工地上任何常规的成分抽检。 这篇论文,就是一把手术刀。 精准地,剖开了龙脊大坝那看似无解的病灶。 苏晴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现在,我们可以去找那些老顽固了。” …… 指挥部。 二楼的会议室里,依旧是烟雾缭绕,气氛压抑。 石铁山一夜没睡,那张岩石般的脸上,沟壑更深了。 他正对着一张巨大的工程图,用红蓝铅笔,规划着从兰江调运砂石的路线和成本。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刀,割在他的心上。 但他别无选择。 这是他作为总指挥,能找到的唯一出路。 “砰!” 会议室沉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刺眼的晨光涌了进来,也照亮了门口站着的两个人。 李向东和苏晴。 所有人都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错愕和不悦。 石铁山缓缓转过身,当他看到李向东那张年轻的脸时,眼中的烦躁瞬间化为冰冷的怒火。 “谁让你进来的?” 李向东没有理会他。 他径直走到那张巨大的会议桌前,在满屋子专家和工程师或惊或怒的注视下,将手里那叠还带着体温的报告和演算纸,重重地拍在了桌面上。 纸张散开,露出了最上面那张草稿纸上,用红笔圈出的巨大化学式。 “石老。” 李向东开口了,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房间。 “我再说一遍。” “问题,不在砂石。”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砸进冰面的钉子。 “是水泥。” 死一般的寂静。 持续了整整五秒钟。 随后,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紧接着,整个会议室,爆发出了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哈……这小子魔怔了吧?” “还真是锲而不舍啊!昨天说完今天还说!” “他以为这是什么?写小说吗?靠一个猜想就能解决问题?” 那些熬了几个通宵、心力交瘁的工程师们,仿佛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 他们的笑声里,充满了轻蔑、荒谬,以及对自己专业被一个外行肆意践踏的愤怒。 苏晴的脸瞬间涨红了,她气得浑身发抖,一步上前就要理论。 李向东却伸出手,拦住了她。 他只是看着主位上的石铁山。 石铁山的脸上没有笑。 只有一片铁青。 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权威被触及底线后的,极致的羞辱。 他一寸寸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干瘦的身体里,仿佛有一座火山即将喷发。 他没有去看那些报告,甚至没有低头。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李向东,那双浑浊的鹰眼里,翻涌着雷霆。 “你!” 他抬起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指着李向东,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是在质疑我石铁山一辈子的经验?” “还是在质疑我们国家建立起来的,一整套工业检测标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山崩地裂般的沉重压力,让整个会议室的笑声,戛然而止。 第203章 一勺糖的赌局 石铁山那股山崩地裂的气势,几乎要把会议室的天花板都给掀了。 可李向东就那么站着。 站在风暴的最中心,纹丝不动。 那股气势冲刷在他身上,连衣角都未曾掀动分毫。 这不是平静,是无声的蔑视。 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具挑衅。 会议室里刚刚缓和的空气,瞬间凝固成冰。 所有人都忘了呼吸,眼睁睁看着这离谱到极点的一幕。 一个毛头小子,在当面硬撼龙脊工地的活阎王,石铁山。 “回答我!” 石铁山的声音里,已经充满了杀气。 李向东终于动了。 他没看石铁山,目光却扫过会议室里那些神情各异的工程师。 有人愤怒,有人不屑,有人麻木,更有人眼里藏着一丝看好戏的玩味。 “石老的经验,我敬重。” 李向东一开口,声音平淡,却让在场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国家的检测标准,我更信服。” 他话锋陡然一转,视线直直钉在石铁山脸上。 “但经验不是真理,标准也不是!” “有时候,想毁掉一座大坝,用不着飞机大炮。” 他的声音压低,每个字都砸在众人心口。 “一勺白糖,就够了。” 白糖。 这两个字钻进耳朵里,整个会议室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刚才他说水泥,众人觉得荒谬。 现在他说白糖,众人觉得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里是龙脊大坝。 国之重器。 人类工程史将要立起的丰碑。 不是谁家后厨的和面案板! “疯子……” 一个戴着厚眼镜片的老工程师,嘴唇哆嗦着,看李向东的眼神,就是在看一个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病人。 苏晴再也忍不住,一步抢上前,将那叠演算纸重重拍在桌上。 “这不是猜想!” 她的声音又高又尖,带着科研人员独有的,不容置喙的偏执。 “这是科学!” “糖分里的聚羟基化合物,会包裹住水泥颗粒,形成一层隔离膜,从根本上抑制水化硅酸钙凝胶的生成!这在理论上,完全可以造成混凝土‘假凝’,从而绕开常规的强度检测!” 她的话,连珠炮般砸向满屋子的专家。 可换来的,却是更加根深蒂固的鄙夷。 一个主管材料检测的副总工,冷笑着站了起来。 “小姑娘,理论?我们这儿,只信实践!” “每一车水泥,我们都做了坍落度测试,凝结时间测试,抗压抗折实验!数据都在这儿!你现在跟我说,我们几百号人,几十台设备,几个月的心血,比不过你一晚上的理论?”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门口。 “出去!” “我们这儿,不欢迎纸上谈兵的空想家!” 石铁山没说话。 他只是看着李向东,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最后一点温度也熄灭了。 失望。 彻彻底底的失望。 原以为这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现在看来,不过是个哗众取宠的骗子,还拐来一个女学生陪他演双簧。 他连火都懒得发了。 他摆了摆手,声音里只剩下驱赶的疲惫。 “警卫员。” “送客。” 这一次,没有咆哮,只有冰冷的,不容商量的决绝。 两个战士再次走了进来,脸上满是为难,但军令如山。 他们站到了李向东和苏晴的两侧。 “同志,请吧。” 整个会议室的工程师们,都松了口气。 这场闹剧,总算要收场了。 不少人已经低下头,准备继续跟眼前焦头烂额的工作死磕。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时。 李向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请求,进行一次对比实验。” 声音不大,却让那两个正要伸手“请”他的战士,动作猛地一僵。 也让整个会议室所有人的动作,再次停滞。 李向东迎着所有人的视线,向前踏出一步,直视着石铁山那张紧绷到发青的脸。 “我不需要你们推翻之前的数据。” “也不需要你们信我一个字。” “我只求一件事——” “用你们最认可的砂石,最合格的水泥,最标准的配比,当着所有人的面,做两组试块。” 他的语速不快,却有一种强横的力道,把所有人的魂都给硬生生拽了回来。 “两组试块,唯一的区别……” 李向东伸出一根手指。 “其中一组,我亲手加一勺白糖。” 他收回手,摊开双手,姿态坦然得近乎赤裸。 “然后,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等着。” “让事实说话。”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一勺白糖。 这个赌注,太荒唐了。 荒唐到让所有刚才还在嘲笑他的工程师,此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们惊愕地看着李向东。 这不是狂妄,不是无知。 这是一种疯子才有的自信。 一种敢把自己的命,押在一勺白糖上的,极致的疯狂。 石铁山那攥紧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他死死盯着李向东,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不是信了,而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狠狠地刺中了。 眼前这小子的眼神,那股子犟劲,那股子为了一句话、敢把天捅个窟窿的疯劲儿……太他妈的熟悉了。 会议室里的气氛,彻底变了。 从嘲讽和驱逐,变成了一种混杂着惊疑、荒诞和一丝丝动摇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从李向东身上,移到了石铁山身上。 李向东这公开的叫板,把一个荒唐的赌局,变成了一场关于勇气的公投。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见证者。 他石铁山,要是连这么一个简单到可笑的对比实验都不敢做。 那他以后,还怎么带这支队伍? 他一辈子的威信,他那“我说了算”的铁腕,今天就算栽在这儿了! 他可以不在乎一个毛头小子的胡言乱语。 但他不能不在乎,他手下这几十上百双眼睛里,正在悄悄变化的眼神。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石铁山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的会议室里清晰可闻。 理智和尊严,正在他的脑子里掀起一场血淋淋的战争。 答应,是拿国家工程陪一个疯子胡闹。 不答应,是他石铁山向一个黄口小儿低了头。 漫长的死寂。 终于。 石铁山几乎是从牙缝里,把那个字给崩了出来。 “好!” 这一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却也在死寂的会议室里轰然炸开。 陈岩和苏晴,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而那些工程师们,则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总工竟然真的答应了这场儿戏一样的赌局。 “但是!” 石铁山猛地抬头,那双鹰眼再次锁死李向东。 “二十八天后,试块结果出来,要是没问题……” “你,还有她,不仅要给我滚出龙脊峡谷!” “我还要亲自写报告,上报京城,办你个扰乱国家重点工程的大罪!” 他的声音沉得能滴出水来。 “你,敢不敢赌?” 李向东笑了。 走进这间屋子之后,他第一次笑了。 “一言为定。” …… 半小时后。 工地的中心实验室里,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会议室里的工程师、技术员,一个不落地全跟了过来。 连一些听到风声的工人,都远远地探头探脑。 整个龙脊工程,都因为这一场“一勺白糖”的赌局,暂时停摆了。 实验室中央,两台小型的搅拌机并排摆放。 材料员用最精准的电子秤,称量了完全等量的水泥、砂石和水,分别倒了进去。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李向东身上。 一个战士端来一个搪瓷碗,里面是小半碗从食堂拿来的白砂糖,颗粒分明。 在几十双复杂的,混杂着好奇、轻蔑、紧张和期待的目光注视下。 第204章 一捧碎沙 那勺糖,如同一粒石子,投进了龙脊峡谷这潭本已焦躁的死水。 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一片诡异的沉默,以及沉默之下,肆意流淌的嘲弄。 二十八天的混凝土养护期,开始了。 从那天起,李向东就成了整个工地最大的笑话。 工人们在脚手架上,在食堂里,在工棚的土炕上,说起那个京城来的“糖顾问”,都会发出一阵哄笑。 “听说了吗?那小子说咱们大坝是让糖给弄坏的!” “哈哈哈,他咋不说让耗子给啃了呢?下回出问题,是不是得请个和尚来念念经?” 嘲笑是无形的,却比实质的拳头更伤人。 苏晴好几次都气得脸通红,想冲出去跟人理论,却都被李向东拉住了。 他只是摇头,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像一块投入洪流的礁石,任凭污水冲刷,岿然不动。 这场豪赌,将他彻底钉在了耻辱柱上,也给了他一份无人打扰的自由。 石铁山兑现了他的承诺,没有再派警卫员来“请”他们。 却也用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们和整个核心工程,彻底隔绝。 …… 白日里的石铁山,比以往更加暴躁,也更加严厉。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王,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他亲自带队,重新勘探了方圆百里的所有采砂场,用筛子一遍遍地过滤着那些在他看来“有罪”的砂石。 任何一点细微的差错,都会招来他雷霆万钧般的咆哮。 整个工地,在他的高压之下,运转得像一台濒临极限的机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从不往李向东他们所在的招待所方向看一眼,仿佛那两个人,连同那场荒唐的赌局,都只是他人生中一个不值一提的污点。 可当夜幕降临,当喧嚣的工地陷入沉睡。 另一副面孔,便从这位铁人总工的身体里,浮现出来。 第一个星期。 深夜,石铁山的身影,如同一抹幽魂,出现在了中心实验室外。 那两块被单独隔离出来的混凝土试块,并排摆放在露天的养护架上,像两个沉默的被告。 他没有靠近,只是隔着十几米远,站在巨大的塔吊阴影里,久久地凝视着。 风吹过他花白的头发,那张白天里坚硬如岩石的脸,在月光下,第一次流露出一丝迷茫。 第二个星期。 他又来了。 这一次,他走到了养护架前。 他蹲下身,伸出那双布满了老茧和旧伤的手,却没有去触碰试块。 他的指尖,悬在离那块被加了糖的试块不到一公分的地方,微微颤抖。 他跟混凝土打了一辈子交道,从搅拌,到浇筑,再到养护,闭着眼睛都能闻出标号的不同。 可眼前这块东西,他看不懂了。 他缓缓收回手,攥成了拳头。 “我跟混凝土打了一辈子交道……” 他对着那两块冰冷的石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难道还不如一个毛头小子的一勺糖?” 这个问题,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第三个星期。 他的身影,愈发频繁地出现在这里。 他不再只是看,而是像个最固执的学生,拿着手电筒,一寸一寸地观察着两块试块表面的细微变化。 他甚至会用手指,沾上养护用的水,感受那冰冷的温度。 他依旧不信。 可那份坚如磐石的自信,已经在二十多个不眠的深夜里,被风一点一点地,腐蚀出了裂缝。 …… 与石铁山的备受煎熬不同。 李向东把这段被“流放”的时间,变成了一场疯狂的知识武装。 陈岩动用了全部能量,在三天之内,将“曙光7401”工程从立项到施工的所有资料,全部空运到了这个小小的招待所房间。 房间的地上、床上、桌子上,堆满了半人高的图纸和报告。 李向东把自己彻底埋了进去。 他就像一头饥饿的野兽,贪婪地吞噬着关于龙脊大坝的一切。 地质勘探报告,水文数据,大坝主体结构图,应力分布计算书…… 苏晴成了他最好的老师,为他讲解着那些最前沿的材料力学和结构理论。 而李向东,则用他独有的方式,去消化这些知识。 当苏晴和陈岩都已疲惫睡去,他会独自一人,摊开那张一比一千的核心坝体结构图。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图纸上那些密如蛛网的线条。 闭上眼。 轰—— 在他的感知里,这张平面的图纸,瞬间活了过来! 它不再是纸和墨,而是一座由无数意念和数据构筑起来的,理想中的宏伟巨坝! 他能“听”到设计者赋予它的期望。 “顶住!你是国家的脊梁!” 他能“听”到每一根主承重钢筋被设计出来时,所应该发出的,那种充满力量的,自信的低吼。 他能“听”到完美的混凝土在模型中凝固时,那种亿万晶体结构紧密咬合,所形成的,坚不可摧的合唱! 这是一种完美的,和谐的,充满了工业之美的,力量的交响乐。 他将这首“完美交响乐”,牢牢刻在脑子里。 然后,他会站到窗边,望向远处黑暗中那模糊的巨坝轮廓,再次凝神细听。 那从实体大坝传来的,充满了痛苦、衰弱、结构错位的哀鸣,便会与他脑中的完美交响乐,形成最刺耳的冲突! 一遍又一遍。 他就在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知中,反复对比,寻找着每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水泥的问题,就像交响乐里一个吹错了调的小号,刺耳,但清晰。 可渐渐地,李向东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发现,在这刺耳的小号声之外,在交响乐的更深处,似乎还隐藏着另一个微弱的,却更加致命的杂音。 那是一种……来自于地底的,沉闷的,压抑的,仿佛巨兽在翻身时的呻吟。 水泥问题,只是病症。 或许,还不是唯一的病根。 …… 时间,来到了第二十七天。 审判日的前夜。 峡谷里的风,咆哮了一整晚,如同无数冤魂在哭嚎。 石铁山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深夜来到了养护架前。 他看起来比二十多天前,苍老了至少十岁。 眼窝深陷,两鬓的白发在风中狂舞,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空荡荡地挂在干瘦的身体上。 他死死地盯着那两块试块,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理智、经验、骄傲,与那日渐滋生的恐惧,在他的内心,进行着最后的血战。 他终于伸出手。 那只曾经能靠触摸就判断出水泥标号的手,此刻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用指关节,先是在那块作为参照的、完好的试块上,轻轻敲了敲。 叩!叩! 声音清脆,坚实,带着岩石般的回响。 这是他听了一辈子的,最熟悉,也最让他安心的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攒最后的勇气。 然后,他的指关节,移到了旁边那块被李向东动过手脚的试块上。 他犹豫了足足半分钟。 最终,还是一咬牙,敲了下去。 叩。 没有回响。 那声音,沉闷,滞涩,短促得就像被什么东西给一口吞掉了。 如果说,前一块试块的声音是敲在石头上。 那这一块,就像敲在了一块半干的烂泥上。 石铁山的身体,猛地一僵。 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块烂泥,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剧烈收缩。 风声,还在耳边呼啸。 可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一声沉闷的轻响。 月光下,他的身躯,如同一座即将崩塌的雕像。 招待所的房间里。 挂在墙上的老旧日历,被一只手,猛地撕下。 写着“二十七”的那一页纸飘然落下。 露出了下面那个被红笔圈起来的,触目惊心的数字。 二十八。 ...... 第二十八天,上午九点。 龙脊工程,中心实验室。 空气凝固得像铅块。 指挥部的所有领导、工程师、技术员,全部到场。 他们没有交谈,只是沉默地站着,将不大的实验室挤得水泄不通,形成一圈又一圈的人墙。 人墙的中心,是那台冰冷的万能压力试验机。 机器旁,两块同样尺寸的灰色混凝土试块,并排摆放,像两个等待法庭宣判的囚犯。 石铁山站在最前面,身躯挺得像一杆标枪,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两块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李向东和苏晴站在人群的另一侧,与所有人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时间到。” 实验室主任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声音干涩地宣布。 “开始吧。” 石铁山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一名技术员点点头,戴上厚实的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那块作为对照组的“正常”试块,抱进了压力机的卡槽里。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技术员退后一步,按下了启动按钮。 嗡—— 机器发出低沉的轰鸣,巨大的液压头缓缓下压,接触到了试块的表面。 压力表上的指针,开始稳步向上攀爬。 一百兆帕。 第205章 引蛇出洞 那捧灰白色的碎沙,是一记无声的耳光。 实验室里,每个人的脸颊都火辣辣地疼。 刚才还轰鸣着彰显工业伟力的万能压力机,此刻死寂。 机下那捧沙,就是墓志铭。 龙脊工程的骄傲,碎了。 “我……” 那位主管材料检测的副总工,嘴唇抖得不成样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的理论,他的经验,他引以为傲的几十台精密仪器,在这一捧沙子面前,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石铁山没有看他。 也没有看那捧沙。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李向东,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所有的风暴都已平息,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突然转身,一言不发,大步走出了实验室。 他的背影,在一瞬间垮了下去,佝偻着,萧瑟着,每一步都拖着千斤重担。 没人敢拦。 也没人敢说话。 整个龙脊的工程师团队,就这么看着他们的主心骨,以一种溃败的姿态,离开了战场。 “封锁现场!” 陈岩的声音,冰冷,果决。 “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得进出实验室!所有参与过水泥检测的人员,全部就地隔离,等候问询!” 他身后的几名便衣战士立刻行动,堵住了实验室的门口。 压抑的气氛,被这道命令彻底引爆。 “凭什么隔离我们?” “我们才是受害者!辛辛苦苦干了几个月,差点让王八蛋给害死!” “对!查!现在就去查那个水泥厂!” 被愚弄、被背叛的滔天怒火,在人群中轰然炸开。 …… 指挥部,二楼会议室。 石铁山一个人坐在主位上,面前是一杯早就凉透了的茶。 他没开灯,整个人都陷在影子里。 陈岩和李向东推门进来时,他才动了一下,动作迟缓。 “水泥供应商,是红星水泥厂。” 他的声音沙哑得能磨掉一层皮。 “厂长,是我三十年的老战友,过命的交情。每一批水泥,都盖着他的私章。” 他抬起头,那张岩石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痛苦。 “我的人,负责接收材料的副主任,叫刘建国,跟了我十五年,从学徒工一手带起来的,比我亲儿子还亲。” 他没再说下去。 每一个他最信任的名字,都变成了一把插在心口的刀。 陈岩走到他面前,将一份文件放在桌上。 “石老,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敌人敢动手,就一定留了后手。我们现在大张旗鼓去查账本,去对质,只会打草惊蛇。” 陈岩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对方很可能已经做好了假账,我们的人一动,他们就会立刻销毁所有证据。” 石铁山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那怎么办?” “就眼睁睁看着那帮蛀虫逍遥法外?” 一直没说话的李向东开了口。 “蛇,躲在洞里不出来。” “那就想办法,把它引出来。” 石铁山和陈岩同时看向他。 陈岩的眼睛里闪过赞许,接过了话头。 “没错,引蛇出洞。” 他抽出笔,在纸上飞快地画着。 “石老,我需要你办一件事。立刻,现在,去召集几个绝对信得过的工段长开个短会。” “内容很简单,你就告诉他们,京城来的专家已经找到了确凿证据,从水泥里分离出了那种特殊的化学添加物,并且已经锁定了是哪一个批次的交接出了问题。” 陈岩顿了顿,一字一句。 “最后,你告诉他们,公安部的联合调查组,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最迟明天一早到。” 石铁山不是蠢人。 他瞬间就懂了。 这是一个套。 一个足以让所有心里有鬼的人,都狗急跳墙的套! “好!” 石铁山猛地一拍桌子,整个人重新注入了战斗的意志。 “我马上去办!” 他站起身,那干瘦的身体里,再次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但是……”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着陈岩,满是挣扎。 “这个消息,要怎么放出去,才能不多不少,正好传到蛇的耳朵里?” “整个指挥部,人心惶惶,我现在……不知道该信谁。” 这才是最要命的。 陈岩看着他,神情严肃。 “你只需要把消息,告诉你认为最不可能背叛你的那个人。” “剩下的,交给我们。” …… 夜,深了。 龙脊峡谷的风,鬼哭狼嚎。 整个工地,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白天的消息,余波至今未平。 所有人都被下了禁足令,在各自的宿舍里,等着明天清晨“联合调查组”的到来。 指挥部大楼,一片漆黑。 只有三楼的档案室,亮着一盏昏暗的小灯。 陈岩和李向东,就坐在档案室对面的一个杂物间里,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十点。 十一点。 午夜十二点。 峡谷里的风越来越大,拍打着窗户,砰砰作响。 连陈岩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难道……是我们想错了?” 李向东摇了摇头。 “蛇闻到了危险,只会更谨慎。” “它在等。” “等所有人都睡得最沉的时候。” 话音刚落。 走廊尽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吱呀”声。 陈岩的身体,瞬间绷紧! 一个瘦高的黑影,贴着墙壁,鬼鬼祟祟地,一点点朝着档案室的方向挪了过来。 他动作很小心,每走一步,都要停下,侧耳倾听许久。 杂物间里,陈岩的手,已经缓缓摸向了腰间。 黑影终于到了档案室门口。 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听诊器,贴在门上,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确认安全后,他才拿出一串钥匙,用一种近乎无声的技巧,插进锁孔,缓缓转动。 门,被推开一道缝。 黑影闪身而入,又迅速将门关上。 陈岩对身后的战士,做了一个准备行动的手势。 档案室里。 黑影没开灯,而是拧亮了一支小手电筒。 光柱在成排的铁皮柜上扫过,最终,定格在写着“1981-材料接收”的标签上。 他拉开柜子,从里面抱出厚厚一摞账本。 正是红星水泥厂的所有供货与接收记录! 他将账本堆在地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铁皮盒子。 打开。 里面是半盒火柴,和一小瓶刺鼻的煤油。 他拧开瓶盖,将煤油均匀地浇在账本上,眼中闪过决绝的狠厉。 只要一把火,所有证据,都将灰飞烟灭! 他划着了一根火柴。 昏暗的档案室里,一簇罪恶的黄光,骤然亮起。 照亮了那张因为紧张和狰狞而扭曲的脸。 刘建国! 石铁山最信任的,跟了他十五年,亲如父子的副主任! 就在他准备将火苗凑近账本的瞬间—— 啪! 档案室刺眼的顶灯,轰然亮起! 刘建国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火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猛地抬头,只见档案室的门口,陈岩带着两名战士,死死地堵住了他所有的退路。 而在陈岩身后,是李向东平静的脸。 完了。 这两个字,重重砸在刘建国的心上。 他看看门口的人,又看看脚下浸满煤油的账本,最后看看地上那根熄灭的火柴。 他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褪去,变成一片死灰。 双腿一软。 整个人没了骨头,瘫软在地。 第206章 山的悲鸣 第二天,天光大亮。 龙脊峡谷持续了数月的阴霾,仿佛被一夜之间撕得粉碎。 石铁山的办公室里,破天荒地飘出了茶香。 那是上好的龙井,用搪瓷缸子泡着,热气氤氲。 石铁山亲自给李向东和苏晴一人倒了一杯,动作有些笨拙,像是许久没有做过这种事。 他没有坐回自己的主位,而是站在两人面前。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一夜之间,仿佛所有的坚硬和棱角都被磨平了。 他看着李向东,嘴唇动了动,许久,才发出沙哑的声音。 “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说得极慢,也极重。 像是在搬走压在心口的一座大山。 “我为我的固执,我的偏见,我的有眼无珠,向你道歉。” 说完,他对着李向东,深深地,弯下了腰。 一个为国家奉献了一辈子,把骄傲刻进骨头里的老人,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放下了他所有的尊严。 李向东没有躲。 他受了这一礼。 因为他知道,这一躬,不只是为他,也是为那些差点被埋葬的真相,为整个龙脊工程的命运。 “石老,您言重了。” 苏晴连忙起身,想去扶他。 石铁山却摆了摆手,直起身,脸上是一种劫后余生的释然。 “不重。” 他看向窗外。 “一点都不重。” 窗外,工地上,压抑了太久的工人们自发地聚集起来。 他们把那个被抓的内鬼刘建国骂得狗血淋头,又把查出真相的“京城专家”传得神乎其神。 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汇成了一股最原始的,震天的欢呼。 “乌拉!” “龙脊万岁!” 那欢呼声,排山倒海,在峡谷里激起阵阵回响,将办公室的玻璃都震得嗡嗡作响。 胜利的喜悦,是如此真实,如此滚烫。 石铁山看着那一张张重新燃起希望的脸,浑浊的老眼里,泛起了泪光。 他转回头,看着李向东,那眼神里,再没有半分轻视,只剩下纯粹的感激与认可。 “你是龙脊的恩人。” …… 晚饭,是在指挥部的小食堂里吃的。 一张方桌,四个人。 石铁山,陈岩,李向东,苏晴。 桌上摆了六个菜,还有一瓶石铁山珍藏了多年的白酒。 气氛在短暂的轻松后,随着石铁山倒满第一杯酒,再次变得凝重。 “这杯,我敬刘建国那个王八蛋。” 石铁山端起酒杯,一口闷了下去,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也烧红了他的眼眶。 “我十五岁当学徒,他爹是我师父,为了救我,被掉下来的钢梁砸断了腿。” 老人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盯着空了的酒杯,自顾自地说着。 “他爹临终前,把他托付给我。我跟他说,你放心,我拿他当亲儿子待。” “我没亏待过他。从技术员,到工段长,再到副主任,我一步步把他提上来。整个指挥部,我谁都不信,我也信他。” “他结婚的房子,是我找人帮他盖的。他孩子上学,是我托的关系。” 石铁山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被最亲近的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的,无法言说的苍凉。 “我就是想不通……” “为什么?” 陈岩默默地给他又满上一杯,声音冷硬如铁。 “石老,这不是你的错。” “根据审讯记录,刘建国三年前去南方出差,掉进了‘幽灵’组织用金钱和女人设下的陷阱,被抓住了把柄。” “从那以后,他就成了一颗钉子,一颗随时可以启动的,钉在龙脊心脏里的钉子。” 陈岩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手术刀,剖开血淋淋的现实。 “这次的行动,计划周密到了极点。他们甚至没有动用任何高科技的化学制剂,用的就是最普通,最大路货的工业白糖。” 苏晴接过了话头,脸色同样严肃。 “糖分溶解在水里,无色无味。每次只需要在搅拌站的水车里加入极少量,就能包裹住水泥颗粒,阻碍水化反应。” “这种破坏是结构性的,常规的坍落度测试、初凝终凝时间测试,根本发现不了异常。只有等到二十八天养护期结束,用压力机进行破坏性测试,才会原形毕露。” “而到那个时候,几十万方的混凝土,已经浇筑进了大坝主体。” “一个副主任,几袋白糖。” 陈岩下了最后的结论,声音里透着一股寒意。 “就差点让国家最重要的战略工程,变成一堆烂泥。这就是‘幽灵’,这就是我们的敌人。” 饭桌上,再没人说话。 窗外的欢呼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夜色,笼罩了峡谷。 那短暂的胜利喜悦,被这残酷的真相,冲刷得一干二净。 …… 夜,深了。 李向东躺在招待所坚硬的木板床上,毫无睡意。 白天的欢呼,石铁山的道歉,陈岩的分析,像电影一样在脑中反复播放。 可这一切,都无法驱散他心中那片越来越浓的阴霾。 不对。 还是不对。 他猛地坐起身,披上外衣,走出了房间。 他避开了所有巡逻的警卫,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再一次走向了那座矗立在夜色中的庞然大物。 龙脊大坝。 他一步步走上宽阔的坝顶。 深夜的峡谷,风声如诉,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 脚下,是驯服的江水。 远处,是连绵的山脉。 头顶,是无尽的星河。 在这天地之间,他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李向东闭上了眼睛。 将所有的心神,都沉了下去。 去听。 这一次,没有了那无数混凝土废块发出的,嘈杂的,充满了委屈和不甘的哀鸣。 整个世界,安静了许多。 他听得更加清晰。 那股熟悉的,微弱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呻吟…… 不仅没有消失。 反而因为背景音的清净,变得更加突兀,更加清晰! 它就像一个藏在交响乐最深处的错音,之前被其他更刺耳的噪音所掩盖。 而现在,当那些噪音退去。 这个致命的错音,便暴露了出来。 那是一种疲惫到极点,衰弱到极点,带着无尽绝望的,濒死的呻吟。 李向东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缓缓蹲下身。 将自己的右手手掌,用尽全力,按在了脚下冰冷坚硬的坝体上。 他调动起全身的精神力,像一根无形的探针,顺着自己的手臂,缓缓渗入这座钢铁巨兽的肌体。 穿过表层的混凝土。 穿过密如蛛网的钢筋骨架。 向着那哀鸣的源头,不断深入,深入…… 轰——!!! 就在他的感知触碰到大坝基岩的瞬间!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恐怖,都要深沉,都要压抑的意念,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倒灌进他的脑海! 那不是哭泣。 那是整座山脉,在发出无声的悲鸣! 那不是大坝的病。 是承载着大坝的,这片巍峨的群山,它的根基,它的骨骼,正在从内部,一点点地腐烂,崩坏! “我……好痛……” “我……站不住了……” 那股磅礴而又衰弱的意念,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和绝望。 李向东的脸,在一瞬间,白得像一张纸! 他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了一样。 整个人踉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湿透了他的后背。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那座在月光下显得无比雄伟的大坝。 此刻,在他眼中。 那不再是什么“国之重器”,不再是什么“西电东送的顶梁柱”。 那是一座,建立在即将崩塌的坟墓之上的,无比华丽的……纪念碑。 第207章 掏空的火山 招待所的木门被猛地推开。 陈岩和苏晴同时回头。 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他们看到了李向东的脸。 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惨白得如同刚刚从冰柜里取出的冻肉。 他的嘴唇在不受控制地哆嗦,瞳孔深处,翻涌着一种两人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恐惧。 “向东!” 苏晴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触手冰凉。 “怎么了?” 陈岩也跟了上来,声音瞬间绷紧,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 能让李向东露出这种表情的,绝不是已经解决的水泥问题。 李向东没有立刻回答。 他被苏晴扶到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从深水里挣扎上岸。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人,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们……都错了。” “水泥,只是一个烟雾弹。” “一个用来吸引我们所有人注意力的,该死的烟雾弹!” 苏晴的心猛地一沉。 陈岩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什么意思?” 李向东抬起颤抖的手,指向窗外那片沉睡在夜色中的巍峨山脉。 “问题,不在大坝。” “在山。” “是整座山……它的根基,它的骨架……正在从最深处腐烂,崩塌!”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苏晴怔住了。 作为一名顶尖的材料学专家,她的大脑在一瞬间就判定了这个结论的荒谬性。 山体的崩塌? 那需要何等恐怖的地质变动?整个龙脊工程前期的地质勘探,动用了国内最顶尖的团队和设备,出具的报告堆起来有一人高,所有的结论都指向一个结果——这里的花岗岩基岩,稳固得能再撑五百年! “向东,这……这不可能。” 苏晴下意识地反驳。 “所有的勘探数据都……” “数据!” 李向东猛地打断了她,情绪第一次有了剧烈的波动。 “如果数据能说明一切,那块掺了糖的试块又是怎么回事!” 一句话,让苏晴哑口无言。 是啊。 那捧在万能压力机下化为齑粉的碎沙,就是对“数据”最大的嘲讽。 陈岩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盯着李向东,一字一句地问。 “你,确定?” “我确定。” 李向东闭上眼,那股来自山体深处,磅礴而又衰弱的悲鸣,还在他脑海里回响。 那种感觉,就像是亲眼看着一个巨人,被亿万只蚂蚁从内部啃噬,血肉流干,骨骼酥脆,却还硬撑着不倒。 随时都会轰然解体。 陈岩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敲在人的心上。 没有证据。 这才是最要命的。 水泥的问题,可以做对比实验,可以用事实说话。 可山体基岩的问题,怎么证明? 难道把整座大坝炸了,把山挖开来看看吗? 这听起来比“一勺糖毁掉大坝”还要天方夜谭一万倍! 苏晴也在飞速思考,她的大脑像一台超级计算机,疯狂检索着所有可能导致岩体结构在短时间内失效的理论。 化学腐蚀? 微生物侵蚀? 还是某种未知的放射性影响? 每一个猜想,都被她迅速推翻。 没有可能! 在现有科学体系的框架内,李向东的结论,是绝对的伪命题。 看着陷入死局的两人,李向东缓缓站起身。 他的眼神,已经从刚才的恐惧,沉淀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去找证据。” “怎么找?” 陈岩停下脚步。 李向东没有回答,只是走向门口。 “我要去一个地方,那里能最直接地接触到山体基岩。” “我需要你们帮我护法,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他回过头,看着苏晴,眼神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求。 “相信我,最后一次。” …… 半小时后。 大坝附近,一处被铁丝网封锁的勘探竖井旁。 这里是当年为了勘探地质,直接从山体表面向下打出的深井,井壁就是最原始,最粗糙的基岩。 井口寒风呼啸,像是地狱的呼吸。 李向东屏退了跟着陈岩过来的两名警卫,只留下他们三人。 “向东,你到底想做什么?” 苏晴看着他愈发苍白的脸色,心疼得揪了起来。 李向东没有解释。 他只是脱掉了外套,走到冰冷的岩壁前,缓缓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然后,重重地按了上去。 在手掌接触到岩壁的瞬间,他闭上了眼睛。 将自己所有的精神力,毫无保留地,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催动到了极限! “听!!!” 他在心中,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 轰——!!!! 整个世界,在他的感知中瞬间炸裂! 那不再是单一的、模糊的悲鸣。 那是亿万道信息洪流组成的,地质学的海啸! 是高压地下水渗透岩层缝隙时,发出的尖锐嘶嘶声! 是不同岩层之间,因为无法承受大坝的重压,正在发生微米级错位时,发出的痛苦呻吟! 是深埋在地底的各种矿物元素,在各自的频率上,发出的,永恒亿万年的低语! 庞大、驳杂、混乱、狂暴! 所有的声音,在同一时间,以一种最野蛮的方式,灌进了他的大脑! “呃啊——!” 李向东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的大脑,像是一台被灌入了海量数据的古董电脑,瞬间宕机,CPU在烧毁的边缘疯狂报警! 一缕鲜红的液体,顺着他的鼻腔,缓缓流下。 滴答。 滴答。 落在地上,绽开一朵触目惊心的红梅。 “向东!” 苏晴发出一声惊呼,再也控制不住,冲上去就想把他拉开。 “停下!快停下!你会死的!” “别动他!” 陈岩一把抓住了苏晴的手臂,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就在苏晴被拉住的瞬间,濒临昏厥的李向东,眼中闪过一丝骇人的清明。 不能退! 这些杂音,这些痛苦,对于别人来说是地狱。 但对于一个顶级的工程师来说…… 这是最原始,最真实的数据! 前世几十年跟各种工程图纸、应力分析报告打交道的经验,在这一刻,化作了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 过滤! 过滤掉所有无用的背景音! 他强忍着灵魂被撕裂的剧痛,将所有的精神力,强行从那片信息的汪洋大海中抽离,聚焦于那些最不和谐,最反常理的“结构应力点”上! “给我……出来!!!”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都彻底融入这冰冷的山体! 突然! 仿佛突破了某个无形的临界点! 所有混乱的噪音,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在他的感知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黑暗与死寂。 下一秒。 一幅无比清晰的,完全由声音和回响构筑而成的“山体内部结构图”,在他脑海中,轰然展开! 在这幅立体图上,他清晰地“看”到了! 大坝的地基之下,深浅不一的岩层之中,正有数十个冰冷、死寂、散发着浓烈恶意的黑点,在以一种绝对同步的频率,有规律地搏动着! 那不是地质活动! 那是……心跳! 是某种被激活的装置,在待机状态下发出的,毒蛇心跳般的回响! 他的精神力,下意识地朝着其中一个黑点探去。 瞬间,一段冰冷的记忆回响,涌入脑海! ——那是伪装成地质勘探车的钻机,在深夜里,无声地钻出一个个精准的深孔。 ——那是穿着工程服的黑影,将一个个用特种合金包裹,涂着外军标识的,能抵抗恐怖水压的圆柱体,小心翼翼地放入孔洞深处。 ——那是……特制的,高压引爆装置! 李向东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瞳孔里,血丝密布,骇人的光芒几乎要喷薄而出! “噗通!” 第208章 战争臆想症 指挥部的会议室,难得有了一丝暖意。 巨大的工程图纸在长桌上铺开,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 石铁山站在主位,声音虽然疲惫,却重新灌注了钢铁般的意志。 “第一步,废弃混凝土的清理工作,必须在七十二小时内完成。” “第二步,重新招标水泥供应商,陈队长的人会全程监督。” “第三步……” 他的话,被一声巨响打断。 砰! 会议室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冻结。 所有人都愕然回头。 只见李向东站在门口,脸色白得像一张被水浸透的纸。 他的身体摇摇欲坠,半边身子都靠在苏晴的搀扶上。 苏晴的脸上,满是焦急与担忧。 在他们身后,是面沉如水的陈岩。 他的眼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会议室里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十几度。 “陈队长,李顾问。” 石铁山眉头紧锁。 “你们这是……” “会议暂停。” 陈岩走上前来,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 他拉开一张椅子,让李向东坐下。 李向东喘息着,抬起头,目光越过所有人,直直地盯在石铁山身上。 “石老。” 他的声音嘶哑,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我们都错了。” “水泥的问题,从头到尾,只是一个烟雾弹。” 石铁山瞳孔微微一缩。 李向东撑着桌子,用尽力气站了起来。 “敌人的真正目标,不是大坝。”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向窗外那片巍峨的群山。 “是山。” “这座山,它的根基,它的骨架,已经被掏空了!” “他们……在山体内部,预埋了炸弹!” “轰”的一声。 整个会议室,像是被投入了一枚真正的炸弹。 所有工程师和技术员,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震惊,最后化为一片纯粹的,无法理解的荒谬。 在山里埋炸弹? 这是什么疯话! “李顾问!” 一名副总工忍不住站了起来,脸色涨红。 “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前期的地质勘探报告,有几百份!这里的基岩,稳固得能再用五百年!” “报告是死的!” 李向东低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猛地拍在桌上。 那是一张他凭着记忆,用铅笔画出的草图。 上面是龙脊山脉的简易剖面,三十六个触目惊心的红叉,像毒蛇的獠牙,深深刺入山体的心脏。 “这是我推断出的,三十六个高压引爆装置的预埋点!” 他撑着桌子,身体因为虚弱而剧烈颤抖,可眼神却亮得吓人。 “我恳求您,石老!立刻组织最精密的钻探队,对这三十六个点,进行验证!” 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那张可笑的草图上。 石铁山缓缓走过去,拿起了那张纸。 纸很轻,但在他手里,却重如千钧。 他的脸色,由刚刚恢复的红润,迅速转为铁青,最后,沉淀为一片冰冷的铁灰色。 他不是不信有敌人。 刘建国的背叛,那捧化为碎沙的混凝土,已经让他见识到了敌人的阴险。 但他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这种毫无根据,如同神汉跳大神般的臆想! 啪! 他猛地将那张草图,狠狠拍回桌上! “证据!” 石铁山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山崩地裂般的怒火。 “李顾问!你的证据在哪里!” “是地质雷达的扫描报告?还是岩体应力测试的数据?你让我,拿着这么一张废纸,去把一座山钻出三十六个窟窿?!” 李向东嘴唇翕动。 他无法回答。 他能说什么? 说我能听见山在哭泣?说我能感知到那些冰冷的装置在地下搏动? 那不是英雄,那是疯子。 “我……没有数据。”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但这是基于所有线索,得出的,最合理的推断。” “最合理的推断?” 石铁山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怒极反笑。 那笑声,干涩,刺耳。 他猛地站直了身体,那干瘦的身躯里,爆发出惊人的气势。 他用手指着李向东,那根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解决了水泥问题,我承认你很了不起!我石铁山,这把老骨头,服你!我向你道歉!” “但那是不是就让你得了战争臆想症?!”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神!凭感觉就能断定一座山的生死?!”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最后,化作一声响彻云霄的咆哮。 “这是科学!是工程!不是你的游乐场!” 这声怒吼,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些刚刚对李向东建立起一丝敬佩的工程师们,此刻纷纷低下头,窃窃私语。 看向李向东的眼神,已经从敬佩,变成了怀疑,鄙夷,甚至是一丝怜悯。 是啊。 这个年轻人,太骄傲了。 一次成功,就让他冲昏了头脑,开始说胡话了。 李向东看着那些躲闪的眼神,看着石铁山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一颗心,慢慢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他被彻底孤立了。 在这个需要争分夺秒的战场上,他成了那个呼喊“狼来了”却无人相信的牧童。 “警卫员!” 石铁山吼声如雷。 “把李顾问,‘请’出去!他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准再提这件事!动摇军心者,军法处置!” 两名警卫员快步上前,脸上带着为难。 陈岩向前一步,挡在了李向东身前,身躯如山。 李向东却拉住了他。 他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知道。 这场仗,他输了。 在沉重的木门被关上的那一刻,他最后看了一眼会议室里的人。 那些人,有的低头看图纸,有的扭头望向窗外。 没有一个人,再看他一眼。 走廊里,冰冷,空旷。 李向东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 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 一名年轻的通讯员,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手里的电报纸,因为被汗水浸透而变得皱巴巴。 他甚至没看清门口的人,就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扇紧闭的门,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石总工!” “中央气象台!特!急!警!报!” 第209章 倒计时72小时! 那一声凄厉的尖叫,像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刺穿了会议室里凝固的空气。 所有争执,所有愤怒,所有鄙夷,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击碎。 石铁山猛地回头。 会议室里几十名工程师,齐刷刷地扭头。 门口,那名年轻的通讯员面无人色,胸膛剧烈起伏,像是跑死了半条命。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电报纸,纸张的边缘已经被汗水浸得发软。 他的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肺里挤压出来。 “石总工!” “中央气象台,特、特急警报!” “龙脊大坝上游,三百公里流域,监测到超强降雨云团正在形成!” “预计……预计七十二小时后,将形成建国以来……有记录的……最大洪峰!” “洪峰将……正面冲击龙脊!” 轰隆! 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旱雷,在每个人的头顶炸响。 会议室里,陷入了死神降临般的寂静。 最大洪峰? 七十二小时? 这两个词,像两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刚才还因为李向东的“疯话”而怒火中烧的石铁山,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整个人晃了一下。 下一秒,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一把从通讯员手里夺过那张电报! 他的目光,如同两颗钉子,死死地钉在纸面上。 那上面的每一个铅字,都化作了冰冷的刀,扎进他的眼球。 数据,没错。 发报单位,没错。 加密等级,最高。 “不可能……” 老人干裂的嘴唇里,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呻吟。 他那双跟混凝土和钢筋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手,此刻,竟捏不住一张薄薄的纸。 电报纸,从他颤抖的指间,飘然滑落。 “快!” “接水文总站!我要最新的数据!马上!” 石铁山突然爆发出一声咆哮,那声音里,再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悬崖绝境的,困兽般的嘶吼。 整个指挥部,瞬间从凝固的状态,被投入了沸腾的油锅! “水文资料!把所有水文资料都搬过来!” “通知下游所有县市!一级战备!准备泄洪!” “设计组!马上根据洪峰数据,重新演算大坝承压极限!” 电话铃声,吼叫声,图纸被胡乱翻动的哗啦啦声,瞬间将小小的会议室彻底淹没。 每一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零件,疯狂地运转起来。 那是一场看得见的,有数据支撑的,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 在这样的天灾面前,之前关于“炸弹”的争论,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那么可笑。 就像一个笑话。 没有人再多看李向东一眼。 他和他那张画着红叉的草图,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彻底推到了世界的边缘。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陈岩,一动不动。 他没有去看那些奔走呼号的工程师,也没有去看那张决定命运的电报。 他的视线,穿过所有慌乱的人群,落在了李向东的脸上。 他的脸色,沉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 “跟我来。” 陈岩抓住李向东和苏晴的手臂,将他们从人潮中硬生生拖了出来,拽进了旁边一间无人的杂物间。 砰。 门被关上。 门外是世界末日般的喧嚣。 门内,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苏晴看着李向东苍白的脸,心疼得说不出话。 李向东靠着墙,缓缓闭上了眼睛,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这不是巧合。” 陈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那声音很低,很沉,像两块石头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质感。 “这不只是天灾。” 李向东猛地睁开眼。 苏晴也愕然地看向陈岩。 陈岩的拳头,捏得指节发白。 “你想想,‘幽灵’为什么要用糖这么原始,这么容易暴露的手段来破坏混凝土?” “因为他们根本没指望这能瞒天过海!” “水泥问题,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引子!一个用来拖延工期,制造混乱,把我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死死按在这里的……诱饵!” “现在,诱饵的任务完成了。” 陈岩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骇人的光。 “所以,真正的杀招,来了。” “洪水……” 苏晴的呼吸一滞,她瞬间明白了什么,声音都变了调。 “洪峰带来的巨大水压,会以万钧之力,均匀地作用在整个坝体,再通过坝体,传递到承载它的山体基岩之上!” “这种力量,是人力无论如何都无法模拟的!” 李向东接过了她的话,他的声音在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愤怒和后怕。 “这股压力,就是天然的引信。” “是引爆那三十六个装置的,最后一道保险,也是最完美的……扳机!” 真相,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所有的迷雾! 敌人根本不需要派人来按动什么起爆按钮。 他们只需要在山体里埋下种子。 然后,静静地,等待一场大雨。 等待老天爷,亲自为他们扣动扳机! 借天灾,成人祸。 用一场洪水,去引爆一座被掏空的山。 用一场看似天灾的溃坝,去掩盖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国家动脉的,恐怖袭击! 这是何等疯狂,何等恶毒的计划! 三个人,都沉默了。 杂物间里,只有彼此粗重的呼吸声。 门外,工程师们的叫喊声还在继续,他们在为了抵御洪水而拼命。 可只有门里的三个人知道。 他们要面对的,根本不是洪水。 而是一座,即将被洪水引爆的……火山! 李向东缓缓走到窗边。 他看着指挥部墙上,那块巨大的电子时钟。 红色的数字,冰冷,刺眼。 下午,三点零一分。 秒针,还在一格一格,坚定而无情地向前走着。 滴答。 滴答。 那不是时间在流逝。 那是通往地狱的倒计时。 李向东转过身,看着陈岩和苏晴,看着自己在这世界上仅有的,还相信自己的战友。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寒冬的风,刮得人骨头生疼。 “倒计时,开始了。” “我们只有七十二小时。” “去阻止一场,天崩地裂。” 第210章 最疯狂的豪赌! 临时宿舍的窗户,被风雨欲来的阴沉天色糊上了一层灰。 外面是整个龙脊工地陷入癫狂的奔走与嘶吼。 屋里,是能将人活活溺毙的寂静。 李向东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他的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灰白。 苏晴拧了一把热毛巾,轻轻敷在他的额头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陈岩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军用皮靴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像是敲在人心上的咚咚声。 他们被世界遗忘了。 在通往地狱的七十二小时倒计时里,知道真相的三个人,被关在了一座名为理智的牢笼中。 “咚。” “咚。” 陈岩的脚步声,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时间刻度。 突然。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划破了死寂。 李向东站了起来。 他拉开椅子,走向墙角那块因为潮湿而斑斑驳驳的旧黑板。 上面还残留着上一批技术员留下的演算公式。 他拿起半截粉笔,用手背粗暴地抹去那些痕迹,带起一片呛人的粉尘。 苏晴和陈岩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他的背影上。 李向东没有回头。 他抬起手,用颤抖的线条,在黑板上画出了一座无比简陋的大坝。 坝体后,是一座同样简陋的山。 然后,他用尽力气,在山体的心脏位置,狠狠地,戳下了第一个红色的叉。 接着是第二个。 第三个。 粉笔的颜色,是他从通讯员掉在地上的红蓝铅笔里捡来的。 那红色,像血。 一个又一个血色的叉,烙印在黑板上,构成了一幅狰狞而绝望的地图。 三十六个。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说服石铁山,已经不可能了。” 李向东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就算他现在信了,等他走完程序,层层上报,拿到批文再组织排爆队。” 他转过身,看着陈岩和苏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洪水,早就把我们所有人都埋了。” “时间,不在我们这边。” “我们必须绕开他们。” “绕开整个指挥部,执行我们自己的计划。” 陈岩停下了脚步。 苏晴扶着椅背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他们自己的计划? 拿什么去执行? 三个人,对抗一座即将被引爆的火山,和一场建国以来最大的洪水。 这听起来,比战争臆想症还要荒谬。 李向东看出了他们的疑虑。 他没有解释,只是转过身,用那支红色的铅笔,在代表着大坝水位的线上方,画出了一道更高,更汹涌的线条。 那是洪峰。 然后,他用粉笔,在那道代表着洪峰的线条上,重重地画了一个问号。 “我们阻止不了它来。” 他又指了指山体里那三十六个血色的叉。 “七十二小时内,我们也拆不完它们。” 他的手指,最后落在了大坝与山体结合的基岩部分。 “问题的关键,从来不是洪水有多大,也不是炸弹有多少。” “而是当洪峰到达顶点时,这座山,还能不能撑得住。” 李向东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而坚定,仿佛一个工程师在阐述一个冰冷的物理模型。 “压力。” “是水压。” “洪水通过大坝,将亿万吨的压力,均匀地,施加在整个山体基岩上,这才是引爆一切的扳机。” “既然我们无法阻止扳机被扣动,也无法拆掉枪膛里的子弹。” 他的目光扫过苏晴,扫过陈岩,最后,落回黑板上。 “那就只剩下一条路。” 他拿起粉笔,在原本的水位线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向下的箭头。 那个箭头,穿透了正常蓄水的水位线,几乎要触及到死水位。 “抢在洪水来临之前。” “泄洪!” “主动降低大坝的水位!把现在这几十亿立方米的水,给我放掉!” 轰! 苏晴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泄洪? 主动泄洪? 这简直是疯了! 龙脊大坝从截流到蓄水,耗费了国家多少人力物力?这满满一库的水,是下游数个省份未来一年的工业和农业命脉! 在洪水警报已经拉响的时刻,不抓紧时间加固大坝,反而要把保命的水放掉? 这要是让石铁山知道,恐怕会当场掏出枪毙了他们! 这不是救援! 这是破坏!是败家!是自断一臂! “向东,你……” 苏晴的声音都在发颤。 “这不可能!计算过风险吗?主动泄洪会形成人造洪峰,对下游的冲击是毁灭性的!而且,一旦水位降得太低,大坝自身的结构稳定性都会出问题!” “我知道!” 李向东打断了她,他的情绪第一次有了起伏,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狼。 “但这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他指着黑板上的模型,几乎是在咆哮。 “我们现在要救的,不是大坝!是山!” “把水位降下去,就等于提前给山体卸下了一部分担子!当七十二小时后,真正的洪峰压过来的时候,总压力才有可能被控制在引爆的临界值以下!” “我们是在用这库水,去买一个缓冲!买一个让这座山,能多喘一口气的机会!” “用下游几座县城的代价,去赌整个龙脊,甚至半个国家的能源动脉不被切断!” “这个选择题,还用做吗?!” 一番话,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苏晴怔住了。 陈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也掀起了滔天巨浪。 是啊。 在必死的结局面前,任何能撕开一道口子的方法,无论多么疯狂,都是唯一的生路。 舍车保帅。 壮士断腕。 李向东的计划,疯狂,叛逆,甚至称得上恶毒。 但它符合逻辑。 是这盘死局里,唯一可能翻盘的走法。 苏晴的呼吸急促起来,她那属于顶尖科学家的头脑,已经越过了情感的障碍,开始疯狂运转。 “平衡点……” 她喃喃自语。 “必须找到一个平衡点。” “泄洪量,既要大到足以显著降低基岩的总压强,为排爆争取时间。又不能大到让大坝自身因为内外压差过大而出现结构性风险。”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李向东,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战斗的光。 “我需要数据!我需要龙脊所有的水文资料、地质勘探报告、大坝设计图!我需要计算出一个临界点!” 李向东看向陈岩。 “在泄洪的过程中,山体内部的应力会发生剧烈变化。那些装置,必然会发出更强的声音。我去实时监听,找出其中最危险,反应最激烈,必须被优先处理掉的几个点。” 陈岩一直没说话,此刻,他缓缓走上前,看着黑板上那个疯狂的计划。 “计算和感知,都解决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但谁来执行?” “谁有权力,在总指挥部和所有专家都反对的情况下,下令打开龙脊的泄洪闸?” “谁又能组织起一支,能在七十二小时内,冒着生命危险,去执行水下排爆的队伍?” 这个问题,比苏晴的计算,比李向东的感知,要难一万倍。 这是通往现实的,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李向东和苏晴都沉默了。 陈岩却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刀口舔血的悍然。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证件,拍在桌上。 “工盾。” “最高行动授权。” 他看着两人,一字一句。 “我负责,拿到那把能打开泄洪闸的,尚方宝剑。” “我负责,从我的人里,拉起一支敢死队。” “我,就是你们的剑。” 屋子里,再次陷入寂静。 窗外,第一滴雨,砸在了玻璃上。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风雨,来了。 黑板前,三道身影,站成了一座无法被撼动的山。 眼,看穿虚妄。 脑,算尽天机。 剑,斩断一切。 他们看着彼此,在对方的瞳孔里,都看到了一种名为决绝的光。 第211章 算出一条活路 门,在陈岩身后合上。 那一声沉闷的“咔哒”,像是一把巨大的闸刀,将这间小小的临时宿舍,与外面那个癫狂混乱的世界,彻底隔绝。 陈岩走了。 带着一个疯狂的许诺,去撬动一个国家的战争机器。 屋子里,只剩下李向东和苏晴。 还有墙上那块巨大电子钟上,正在无情跳动的,鲜红的倒计时。 七十一小时四十六分。 苏晴没有动。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那块画满了血色叉号的黑板,仿佛要将那三十六个死亡坐标,彻底烙进自己的视网膜。 李向东也没有说话。 他走到墙角,提起那个老旧的热水瓶,倒了两杯水。 他将其中一杯,轻轻放在苏晴手边。 杯口的热气,氤氲了她苍白的脸。 下一秒。 苏晴动了。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犹豫。 她猛地转身,抓起板擦,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将黑板上除了那张山体剖面图之外的所有痕迹,全部擦得干干净净! 粉尘,在昏暗的灯光下弥漫,像一场无声的硝烟。 “图纸。” 她吐出两个字,声音冷静得可怕。 “我需要龙脊大坝所有的设计图,结构图,水文地质勘探报告,一页都不能少。” 李向东点点头,转身就走。 他知道,战斗,已经开始了。 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宿舍,在这一刻,变成了一座孤悬于世界之外的战时指挥部。 苏晴,就是这里的总司令。 几分钟后,李向东抱着一摞沉甸甸的图纸和资料回来。 这些,都是陈岩走之前,用他的权限,从指挥部档案室里强行调出来的。 苏晴一把将图纸在地上铺开。 那双曾经只用来操作精密仪器的,纤细白皙的手,此刻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翻阅着那些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工程图。 她的眼神,像两台最高精度的扫描仪,疯狂地汲取着上面的每一个数据,每一条线条,每一个参数。 黑板,很快被重新填满。 那不再是凌乱的草图,而是一片由复杂公式、力学模型、流体方程构成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白色森林。 她没有去质疑李向东给出的那三十六个“预埋点”是如何来的。 在她的世界里,那三十六个点,已经被她定义成了一个全新的科学概念。 ——“超常规高危应力奇点”。 她创造性地,将李向东的感知,强行量化成了一个冰冷的“风险权重系数”。 再将这个系数,代入到传统而严谨的,大坝安全计算模型之中。 她正在做一件,足以颠覆整个工程力学界的事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地上的稿纸,越堆越多。 每一张纸上,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演算,每一个演算的尽头,都是一个被狠狠划掉的,通往死亡的结局。 泄洪量太小。 山体基岩的总压强,无法在洪峰到来前,降低到安全阈值以下。 结局,山崩坝毁,玉石俱焚。 泄洪量太大。 大坝内部的蓄水,与下游的江面,将形成恐怖的内外压差。 在洪水的冲击到来之前,大坝自己,就会先一步被这股力量,从内部撕裂! 结局,同样是溃坝。 下游,将从一片沃土,变成一片泽国。 这是一个完美的死局。 一个用科学和逻辑,编织起来的,找不到任何出口的,绝望的囚笼。 苏晴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稿纸上,晕开一团小小的墨迹。 她握着笔的手,因为用力过度,指节已经捏得发白。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笼罩了整个峡谷。 窗外,风雨声渐起。 屋内的空气,却压抑得像是凝固了。 突然。 啪! 一声脆响。 苏晴手中的铅笔,被她硬生生从中折断。 她看着面前最后一张演算纸上,那个用红笔画出来的,硕大的叉,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她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 “不可能……”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像是一声游魂的呢喃,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疲惫与绝望。 “根本……没有生路。” “所有的模型,所有的推演,结果都一样。” “这是一个死循环,一个无论如何都解不开的死循环。” “科学告诉我,我们已经输了。” 李向东一直站在她身后,没有打扰。 此刻,他缓缓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按住了她不住颤抖的肩膀。 他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 他的视线,越过苏晴的头顶,落在那张画着大坝结构图的稿纸上。 他的脑海里,回响起的,不再是山的悲鸣。 而是另一群,更加久远,更加执拗的声音。 那是几十年前,在龙脊这片荒芜的土地上,那些穿着蓝色工装,戴着草帽,用最原始的工具,肩挑手扛,建造这座大坝的工人们,发出的呐喊。 是他们在浇筑混凝土时,因为多加了一铲子水泥,而发出的憨厚笑声。 是他们在捆扎钢筋时,因为担心不够牢固,而多绕了两圈铁丝的,那份朴素的执拗。 “苏晴。” 李向东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这座大坝……比图纸上画的,要更坚固。” 苏晴猛地睁开眼,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不解。 “那些建造它的人。” 李向东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 “他们不是在执行任务,也不是在完成图纸。” “他们是在用自己的命,自己的骨头,为这个国家,立一座不倒的丰碑。” “他们的骄傲,他们的汗水,他们的那股不服输的劲儿,都融进了每一寸钢筋,每一方混凝土里。” 李向东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苏晴,看着她那双因为绝望而黯淡的眼睛。 他指着稿纸上,那个代表着“大坝结构强度”的核心参数。 “它,不是一个冰冷的数字。” “它是活的。” “你把这个参数,在现有标准的基础上,上调百分之三。” “试试。” 百分之三! 这个数字,像一道黑夜里的闪电,瞬间劈开了苏晴脑海中所有的混沌! 在工程学上,百分之三,是一个可以被忽略不计的误差。 但在此刻。 它不再是误差。 它是一个变量。 一个代表着“工匠精神”,代表着“民族脊梁”的,属于人的变量! 是这盘冰冷的,由数据构成的死局里,唯一的,属于人性的,变数! 苏晴的眼中,那熄灭的光,在这一瞬间,重新爆燃! 甚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炽烈,都要明亮! 她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从地上散落的笔筒里,抓起一支新的铅笔。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那个增加了百分之三的,全新的参数,代入了那片公式的海洋! 这一次,不再是枯燥的演算。 那是一场,以科学之名,向人性致敬的,最神圣的朝圣! 她的笔尖,在纸上飞舞。 那些原本纠缠如乱麻的公式,在那个微小却又重如山岳的变量加入后,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自行解构,重组! 死局,被盘活了! 那道紧闭的,通往生路的大门,在她的笔下,被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缝隙! 天,亮了。 第一缕晨光,穿透风雨,艰难地照进了这间小小的宿舍。 光,落在苏晴的侧脸上,将她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圣洁的金色。 她的笔,停了。 在最后一张稿纸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画下了一个并不圆润,甚至有些颤抖的……圆圈。 她做到了。 她靠在椅背上,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水分,虚脱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 她看着李向东,那张被墨迹和灰尘弄得像小花猫一样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比晨光还要灿烂的笑容。 她的声音,微弱得像是风中的羽毛,却清晰地,敲在李向东的心上。 “找到了……” 她抬起颤抖的手,指着那个被圈起来的数字。 “安全泄洪窗口期:十二小时。” “极限泄洪量:三十五亿立方米。” 她缓缓闭上眼睛,说出了最后一个,决定生死的数字。 “误差,不能超过百分之一。” 第212章 三分钟的国运 苏晴的声音,轻得像风中的羽毛。 那个被圈起来的数字,却重如山岳。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整个人便如一根绷断的弦,彻底失去了所有力气,向后倒在椅背上,瞬间陷入了深度的昏睡。 她太累了。 那二十几个小时不眠不休的疯狂演算,榨干了她最后一丝心神。 李向东刚想上前,将自己的外衣脱下为她披上。 吱呀—— 门,开了。 一股夹杂着风雨的寒气,卷了进来。 陈岩站在门口,浑身都带着一股肃杀的铁锈味。 他的视线,第一时间落在了昏睡过去的苏晴身上,然后,扫过那面写满了公式,如同天书般的黑板。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李向东递过来的那张,还带着苏晴体温的稿纸上。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闪过了一丝混杂着敬佩与心疼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多问一句。 有些战斗,不需要言语。 他接过那张薄薄的,却承载着一条活路的稿纸,小心翼翼地,像是捧着一件绝世珍宝,将其折好,放入内侧的口袋。 他拍了拍李向东的肩膀。 “照顾好她。” “接下来,轮到我了。” …… 指挥部最深处,有一间常年上锁的房间。 这里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门。 门内,没有窗户,陈设简单得令人发指。 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桌子上,只有一部电话。 一部猩红色的,老式转盘电话。 它没有拨号盘,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连接着最高指令的加密信道。 这是“工盾”设在龙脊工地的最高级别通讯终端。 启动它,就意味着启动了最高级别的紧急预案。 意味着将有一名一线指挥官,绕开所有常规程序,将一把最锋利的刀,直接递到中枢的案头。 这把刀,可以斩断一切阻碍。 也可能,会先斩断持刀者自己的头颅。 一旦拨出,无论成败,都将面临最严厉的审查。 陈岩站在那部红色电话前,站得笔直,像一杆即将刺破苍穹的标枪。 他脱下军帽,端正地放在桌角。 然后,他伸出手,拿起了那冰冷沉重的听筒。 他的动作,沉稳,坚定,带着一种奔赴刑场般的决绝。 李向东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一言不发。 他能听到。 听到陈岩那颗强大的心脏,正在以一种沉稳而有力的节奏,擂鼓般地跳动。 他也能听到。 那部红色的电话里,正散发着一种名为“权柄”的,冰冷而威严的低语。 陈岩的手指,扣进了转盘。 “咯……嗒。” “咯……嗒。” 机械转动的声音,在密闭的房间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像是命运的齿轮,开始发出令人牙酸的转动声。 线路,接通了。 没有等待音。 只有一片死寂。 仿佛电话线的另一端,连接着一片深不见底的,能吞噬一切声音的宇宙。 陈岩将听筒贴在耳边,身体绷得更紧了。 “报告首长。” 他的声音,冷静,清晰,不带一丝一毫的个人情绪,像一块被反复打磨过的钢铁。 “工盾,龙脊临时指挥部,行动负责人陈岩。” 电话那头,依旧是沉默。 陈岩没有停顿,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信息传递出去。 “我部于龙脊大坝工程中,发现敌特组织‘幽灵’的重大破坏阴谋。” “初步判断,敌人在山体基岩内部,预埋了至少三十六个高压引爆装置。” “中央气象台特急警报,建国以来最大洪峰,将于四十四小时后,抵达龙脊。” “我部技术参谋李向东,核心技术专家苏晴,经二十七小时联合推演,得出唯一解决方案。” 他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请求授权,立即执行壮士断腕预案。” “主动泄洪,极限降低大坝水位,为后续排爆争取缓冲时间。” 汇报完毕。 三分钟。 不多不少。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那令人窒息的,如同实质般的沉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李向东死死地盯着那根黑色的电话线。 在他的感知里,那根线路中的电流,不再是平稳地流淌。 它们在因为电话另一端那恐怖的沉默,而发出痛苦的,不堪重负的“滋滋”悲鸣! 仿佛那沉默,本身就拥有着万钧的重量,要将这脆弱的通讯线路,彻底压垮! 终于。 一个温和的,却带着无上威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那个声音,李向东只听过一次。 在京城那座安静的四合院里。 是局长。 “陈岩同志。” 局长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要我授权,否决一位功勋卓著的总工程师和整个专家组的判断。” “你要我授权,废掉一个国家级战略工程,近乎一半的蓄水量。” “你要我授权,将一场人为的,小规模的洪灾,提前施加给下游数个县市的人民。” “而你所有的依据,只是一个二十岁年轻人的推断,和一个听起来像天方夜谭的炸弹理论。” 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陈岩的神经上。 每一个问题,都足以让任何一个指挥官,在这如山的压力面前,彻底崩溃。 陈岩没有。 他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他没有去辩解数据的合理性,也没有去重复计划的可行性。 因为他知道,电话那头的人,不需要这些。 他需要的,是另一个东西。 是担当。 是赌上一切的,决绝。 陈岩猛地挺直了胸膛,双脚后跟用力一磕,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对着话筒,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那句他早已准备好的誓言。 “报告首长!” “我不是在请求!” “我是在以‘工盾’一线指挥官的身份,启动‘最终责任’预案!” “李向东同志,是我们最宝贵的资产,他的判断,在过往所有任务中,从未失误!” “我,陈岩!”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响彻了整个房间,带着一种金石相击的铿锵! “以我的身份,和我的性命,为他担保!” 话音落。 世界,再次陷入了死寂。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漫长,更加沉重。 李向东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看到,陈岩那握着听筒的手,因为用力过度,指节已经一片惨白。 额角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在他坚毅的脸庞上,构成了一幅狰狞的地图。 他赌上了一切。 赌上了自己的前途,自己的荣誉,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只为了,那一份绝对的信任。 终于。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听筒里,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像是放下茶杯的声响。 然后,是两个字。 那两个字,很轻,很淡,却像两道九天之上的惊雷,狠狠地,劈进了这间密不透风的房间! “批准。” 轰! 李向东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陈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晃了一下。 他挂断了电话。 那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像是一道开战的命令。 他转过身,看着李向东,那张如同花岗岩般坚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剑,拿到了。”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即将掀翻整个世界的磅礴力量。 “准备开闸!” 第213章 泄洪!以罪之名! 通往龙脊大坝总控制室的走廊,从未如此漫长。 李向东走在最前面。 陈岩和刚刚苏醒,脸色依旧苍白的苏晴,分立他左右。 三个人,像一柄沉默的,即将刺入心脏的利刃。 沿途,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那些奔走呼号的工程师,那些搬运沙袋的工人,那些对着图纸争论不休的技术员,都用一种混杂着困惑、不解与审视的眼神,看着这三个格格不入的“京城来客”。 暴雨将至。 洪峰压顶。 所有人都拧成了一股绳,准备与天灾殊死一搏。 可这三个人,却逆着人流,走向了决定大坝命运的中枢。 他们要做什么? 没人知道。 但那股从三人身上散发出的,冰冷决绝的气场,让所有喧嚣,都在他们经过时,不自觉地矮了三分。 砰! 总控制室的门,被李向东一把推开。 屋子里,几十名最顶尖的专家和工程师,正围着巨大的沙盘,声嘶力竭地争吵着。 总工程师石铁山,双眼布满血丝,正指着水文图,声音沙哑地咆哮。 “不行!第二套方案风险太大!必须死守第一道防线!” 李向东的闯入,让整个房间的争吵,瞬间中断。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石铁山猛地回头,看到是李向东,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一股被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 李向东,已经走到了控制室的正中央。 他环视了一圈,看着这些为国奉献了一辈子的老专家,看着他们脸上因为熬夜而浮现的憔悴与焦急。 然后,他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平静到可怕的声音,投下了一颗足以炸毁整个龙脊的炸弹。 “所有人,立刻停止现有工作。” “准备,开闸泄洪。” 轰!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闪电,在每个人的头顶炸响。 整个控制室,陷入了一片死神降临般的寂静。 泄洪? 在洪水即将到来的关头,主动泄洪? “你……你说什么?” 一个年轻的工程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结结巴巴地问。 下一秒。 “吼!!!” 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咆哮,炸穿了所有人的耳膜! 石铁山像一头发了疯的雄狮,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枯瘦的手指化作铁钳,一把揪住了李向东的衣领! 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距离李向东不到半尺。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了李向东的脸上。 “你再说一遍!” “泄洪?!”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这库里是什么吗!是下游几千万人的命!是我们几十万建设者,十年的心血!” “现在放水,跟亲手杀了他们,有什么区别!” “你这是在自掘坟墓!” 面对山崩地裂般的质问,李向东没有挣扎。 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就那么平静地,看着眼前这张因为悲愤而扭曲的脸。 然后,他抬起手,将那份折叠好的,盖着猩红印章的授权令,拿了出来。 啪。 他将授权令,重重地拍在了总控制台最显眼的位置。 “石总工。” “这不是商量。” “这是命令。” 那张薄薄的纸,那枚猩红的印章,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石铁山燃烧的怒火上。 他揪着李向东衣领的手,僵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视线落在那份授权令上。 最高密级。 最终责任预案。 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柄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他的眼球。 他松开了手,整个人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 但他那如同山岩般坚毅的脊梁,却没有垮。 反而,在一种巨大的悲愤中,挺得更直了。 他抬起手指,那根指头因为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直直地指向李向东的鼻子。 “命令?” 老人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石铁山,十六岁进工地,跟钢筋水泥打了一辈子交道!我服从过无数次命令!但没有一条命令,是让我亲手毁了自己建起来的大坝!” 他猛地转身,面向控制室里所有的工程师,所有的老伙计。 他的声音,在颤抖,在嘶吼,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在发出最后的哀鸣。 “这是犯罪!” “是拿国家几十年的心血,拿几千万人的性命在开玩笑!” “我们守不住洪水,那是天灾!我们尽力了,我们对得起这身工装!” “可我们自己把水放了,那是人祸!是我们亲手制造的人祸!” “是要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千古罪人!” 一番话,字字泣血! 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工程师心中,那份属于建设者的,最后的骄傲与执拗! “不能泄!” “石总工说得对!我们不能当罪人!” “要泄洪,先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几十名工程师,有白发苍苍的老专家,也有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在这一刻,他们自发地,一个接一个地站了出来。 他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在李向东和那座巨大的控制台之间,筑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人墙! 他们用行动,表达了自己最后的立场。 面对这堵由忠诚与热血铸就的人墙,李向东沉默了。 苏晴的脸色,一片煞白。 就在这时。 陈岩上前一步。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动作,从腰间拔出了他的配枪。 咔哒。 子弹上膛的声音,在寂静的控制室里,清晰得令人心悸。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在密闭的空间内炸开! 子弹,擦着天花板的吊灯飞过,打在远处的墙壁上,崩起一片水泥碎屑。 硝烟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那道坚不可摧的人墙,被这一声枪响,震得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他们惊恐地,看着那个握着枪的,如同铁塔般的男人。 陈岩缓缓抬起枪口,那黑洞洞的,还散发着热气的枪口,从每一个人的脸上,缓缓扫过。 他的声音,像西伯利亚吹来的寒流,没有一丝温度。 “妨碍执行最高指令,等同于叛国。”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谁想试试?” 叛国。 这两个字,像两座无形的大山,狠狠压了下来。 人墙,开始松动了。 那些挽着的手,开始颤抖。 那些挺直的脊梁,开始弯曲。 在国家利益的这顶大帽子面前,个人的执拗,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石铁山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又看看陈岩那双冰冷得不似人类的眼睛。 最后,他看向李向东。 那个年轻人,从始至终,都平静得可怕。 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终于。 石铁山那如同山岩般坚毅的脊梁,那扛过风雪,扛过质疑,扛过无数艰难险阻的脊梁。 在这一刻,垮了。 他颓然地,向后退了一步。 那道由工程师们组成的人墙,也随之,分崩离析。 一条通往控制台的道路,被让了出来。 “败家子……” 老人看着李向东,浑浊的眼睛里,涌出了两行滚烫的老泪。 “你们……你们这群败家子啊……” 他转过身,不再去看那刺眼的一幕,只是用那根颤抖的手指,最后一次指向李向东的背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年轻人,你可以打倒我,可以用命令压垮我,但你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历史,会审判你的!” 李向东的脚步,顿了一下。 但他没有回头。 他走到那巨大的,布满了无数按钮和仪表的控制台前。 在无数道或愤怒,或不解,或恐惧,或悲哀的目光注视下。 他伸出手。 按下了那个红色的,代表着泄洪闸启动的按钮。 嗡—— 一声沉闷到极点的轰鸣,从大坝的心脏深处传来。 整个控制室,脚下的地面,都开始微微震动。 控制台正中央那块巨大的监控屏幕上。 龙脊大坝那如同巨兽獠牙般的十二扇泄洪闸门,正在钢铁摩擦的刺耳声中,缓缓升起! 第214章 山体外科医生 十二道水龙的咆哮,化作了沉闷的、撼动山峦的背景音。 夜,黑得像一桶泼翻的浓墨。 暴雨如注,砸在密林里,每一片树叶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嚎。 五道黑色的影子,如同鬼魅,无声地穿行在泥泞的山路上。 他们身上特制的作战服,完美地融入了这片被风雨肆虐的黑暗。 陈岩走在最前面,他没有打手电,只是凭借着恐怖的夜视能力和肌肉记忆,辨别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出发前,他看着自己亲手挑选出的四名队员,声音被风雨压得极低,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麦。 “今晚,我们不是士兵。” “我们是外科医生。” “我们的手术台,是整座山。” “病人,是这个国家。”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没有人回答。 只有四下里,几乎同时响起的,检查装备的细微“咔哒”声。 这是他们之间,最默契的回答。 此刻,五人的耳麦里,正传来一个因为精神力高度集中而略显失真的声音。 那是李向东的声音。 他正坐在指挥车里,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如纸,将自己所有的感知,都投射到了这座正在哀鸣的山体之上。 他,就是这支外科手术小队的,唯一的眼睛。 “东南方向,三百米。” 李向东的声音在耳麦里响起,带着一丝电流的杂音和无法掩饰的疲惫。 “那棵……被雷劈断了一半的松树下。” “垂直深度,三米。” 陈岩没有丝毫犹豫,对着身后打了一个手势。 小队立刻散开。 一人持枪,背靠着一棵巨树,冰冷的枪口对准了身后无尽的黑暗,负责警戒。 一人从背后解下一个可折叠的工兵铲,开始疯狂挖掘。 另外两人,一人负责清理挖出的泥土,另一人则飞快地用合金支架,加固着正在形成的坑壁。 暴雨让挖掘变得异常艰难。 泥土混合着雨水,变成了粘稠的烂泥,工兵铲每一次挥动,都像是陷进了沼泽。 坑壁不断有碎石和泥水滑落,随时可能引发一场小型的塌方,将正在作业的队员活埋。 陈岩蹲在坑边,眼神冷静得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他就像一台最精密的指挥中枢,用最简洁的手势,调度着每一个人的动作,让这台由五人组成的战争机器,在最恶劣的环境下,爆发出惊人的效率。 “叮!” 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从三米深的泥坑底部传来。 挖到了! 负责挖掘的队员眼中闪过一丝喜色,立刻用手去扒拉周围的烂泥。 很快,一个被油布包裹,伪装成地质勘探仪探头的金属圆柱体,露了出来。 它静静地躺在泥水里,像一枚等待孵化的,死亡的卵。 一名身材精悍,手指修长的队员滑入坑中,他就是这支小队里的排爆专家。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工具包,正准备用特制的夹钳,剪断那根连接着引信的导线。 “停下!” 耳麦里,突然传来李向东一声急促到变调的嘶吼! 那声音,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每个人的耳膜! 正准备动手的排爆专家,整个身体瞬间僵住,手指悬在半空,一动不敢动。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有……有震动感应装置!” 李向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的喘息。 “常规手段,会引爆它!” 一瞬间,冰冷的汗水,从所有队员的额头渗出,混杂着雨水,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 这个装置,比他们想象的,更阴险,更恶毒! 敌人不光想炸毁大坝。 还要用这种方式,将任何试图拆解它的人,一起送进地狱! “B方案。” 陈岩的声音,依旧冷静得可怕,仿佛刚才那足以让普通人魂飞魄散的警告,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排爆专家立刻反应过来。 他从工具包里,取出一个喷雾罐,对准那个刚刚露头的金属圆柱体,轻轻一按。 嗤—— 一股白色的,如同奶油般的化学泡沫,被均匀地喷洒出来,迅速包裹住了整个引爆装置。 这些泡沫,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凝固,形成一层坚韧而又柔软的保护层,可以隔绝掉百分之九十九的微小震动。 这个过程,需要绝对的稳定和耐心。 雨水,还在疯狂地灌入坑内,很快就没过了专家的脚踝。 冰冷的泥水,模糊的视线,耳边风雨的咆哮,还有脚下那颗随时可能被唤醒的死神。 每一秒,都是炼狱般的煎熬。 时间,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那么久。 终于。 排爆专家缓缓直起身,对着坑边的陈岩,做了一个“OK”的手势。 他手中的一把特制剪钳上,夹着一小截被齐根剪断的,红色的导线。 而那个金属圆柱体上,一颗原本正闪烁着微弱红光的指示灯,彻底熄灭。 第一个,成功拆除! 坑底的队员,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浊气。 就连负责警戒的那名队员,紧绷的肩膀也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 “下一个。” 陈岩冰冷的声音,却在同一时间响起,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所有人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喜悦。 “我们没有时间庆祝。” 小队没有丝毫停顿,立刻收起装备,填平土坑,用最快的速度抹去所有痕迹,再次化作五道黑色的鬼影,消失在风雨之中。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 “西北方向,那块形似卧牛的巨石下。” “正西,两棵白桦树中间的洼地里。” “……” 在李向东精准到厘米级的“导航”下,在陈岩小队那如同外科手术般,天衣无缝的配合下。 他们像一把烧红的,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在这片黑暗的雨夜里,精准地,一个接一个地,切除着深埋于山体之内的“恶性肿瘤”。 第二个。 第五个。 第十个。 他们的动作,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变得越来越流畅,越来越自信。 沉默,成了他们之间最有效的语言。 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足以替代千言万语。 当他们成功拆除第二十三个引爆器,从一个被掏空的树洞里爬出来时。 所有人的脸上,都难掩一丝疲惫,但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名为“胜利在望”的炽热火焰。 只要保持这个速度,在洪水来临之前,他们有绝对的把握,将剩下的十三个“肿瘤”,全部清除! 然而。 就在这时。 耳麦里,李向东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疲惫和急促。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凝重。 “等一下……” “情况不对。” 陈岩和所有队员的动作,瞬间停顿。 他们能听出,李向东的语气变了。 “我听到了……” 李向东的声音,在电流的干扰下,变得有些飘忽,像是在努力分辨着什么。 “一个……多余的心跳。” “不是你们的人。” “它不属于这座山,不属于任何一块石头,任何一棵树。” “它充满了恶意,和焦躁。” 李向东的声音,猛地一沉。 “他……在看着你们。” 唰! 陈岩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对着所有人,打出了一个代表着“敌袭”和“隐蔽”的战术手势。 五道身影,在不到半秒的时间内,如同一滴墨水融入黑夜,瞬间消失在原地,与周围的树影、岩石,彻底融为一体。 雨,还在下。 风,还在吼。 但那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杀机,却在一瞬间,取代了风雨,成了这片山林,唯一的主宰。 第215章 致命的心跳 山林,在顷刻间,换了一副面孔。 风雨依旧。 但天地自然的狂暴,被一种更阴冷、更具目的性的气息所取代。 杀机。 从某个未知的角落,悄然弥漫,将这片区域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变得粘稠而致命。 陈岩和他手下的四名队员,已经彻底渗入了黑暗的背景之中。 前一秒,他们还是在泥泞中高速穿行的猎人。 下一秒,他们已是这山林里最不起眼的石头、树干和阴影。 呼吸被压制到若有似无。 心跳被强行放缓。 每个人的肌肉都绷到极致,蓄势待发,只等目标出现,便射出最致命的一箭。 陈岩半跪在一块岩石的背阴面,雨水顺着他刀削般的脸颊滑落,无声滴入泥土。 他的眼球在黑暗中缓缓转动,扫描着视野内每一丝可疑的动态。 …… 指挥车内。 李向东的脸庞,白得吓人。 细密的汗珠不断从他额角渗出,很快浸透了衣领。 一滴血,顺着他的鼻腔淌下,滴落在紧握的拳锋上,又迅速被冲刷开。 他的精神力,已催动到前所未有的境地。 在他的感知世界里,整座龙脊山脉,成了一片由无数声音构成的混乱漩涡。 雨打树叶的“沙沙”声。 风过峡谷的“呜呜”声。 远处泄洪的“轰隆”声。 地下水脉的“汩汩”声。 这一切,都化作了最可怕的噪音,疯狂冲击着他的神经,试图将那个微弱而陌生的心跳声彻底淹没。 那心跳声狡猾至极。 在他的感知里,飘忽不定,时东时西。 每当李向东的精神力试图将其锁死,它便倏然消失,再从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角落,重新浮现。 这样下去不行! 李向东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瞳孔里,焦灼一闪而过。 对方在移动! 而且移动得极有规律,对这片山林的地形了如指掌! 再被动地追下去,陈岩他们迟早会暴露! 怎么办? 怎么办! 李向东的视线,死死钉在屏幕上不断闪烁的龙脊大坝三维地形图上。 不能再用耳朵去追了。 那是在大海里捞针。 必须换一种方式!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 既然找不到你的人。 那我就去听你脚下的地,头顶的雨,身边的风! 李向东再次闭上眼睛。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从那片声音的漩涡中,分辨那颗微弱的心跳。 他开始做减法。 他的意识强行铺开,笼罩了整片山林。 首先,他强行屏蔽掉了最大、也最稳定的背景音——泄洪的轰鸣。 嗡! 世界,瞬间清净了三成。 然后,是风声。 再然后,是雨声。 一层一层,他将所有属于自然的、无规律的声音,从自己的感知世界里,强行撕扯出去! 这个过程,对精神力的消耗呈几何级数增长! 李向东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更多的鼻血涌了出来,顺着下巴,滴滴答答地落在控制台上。 他不管不顾。 他的意识,已化作一台最精密的声纹分析仪。 当所有自然的、宏大的声音被剥离后,那些属于人造物的、微弱却极有规律的声音,开始清晰浮现。 临时营地里,备用发电机的低沉嗡鸣。 指挥部金属屋顶上,雨点敲出的密集脆响。 大坝深处,几台抽水泵工作时,传来的有节奏的震动…… 这些声音,都代表着一个已知的位置,一个安全的位置。 李向东将这些声音在脑海地图上逐一标记,然后,再次将它们从感知中剔除! 减! 再减! 随着一个个已知的安全区被排除。 他的精神世界里,那片声音的漩涡飞速退潮。 最终,只剩下了一片孤零零的,异样的回响!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复合音。 有雨点敲在薄铁皮屋顶上的,空洞的“啪嗒”声。 有微弱电流在老旧线路里穿行时,发出的“滋滋”声。 还有一种……某种精密仪器上指针匀速转动时,发出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咔哒”声。 李向东猛地睁开眼睛,视线如电,瞬间定格在指挥车屏幕的某个角落! 那里,有一个用红点标记出的,建在半山腰最高处的独立建筑。 龙脊峡谷,二号水文监测站! 只有那里! 只有那个为了防止信号干扰而独立建造的铁皮小屋,才符合他听到的所有声音特征! 找到了! …… 与此同时。 距离陈岩小队隐蔽处约八百米外的一处高地上。 那个孤零零的铁皮水文监测站里。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身材瘦削,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正举着一架高倍望远镜,死死盯着山下的密林。 他的镜片,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冷光。 他叫赵平,是龙脊工程处一名最不起眼的水文监测员。 工作认真,沉默寡言,没人知道,这个老实巴交的技术员,早在五年前,就已是“幽灵”组织埋在这座大坝里,最深的一颗钉子。 通过望远镜,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五道黑影,正以一种恐怖的效率,扑向他布设下的核心联动起爆装置! 一旦那组装置被拆除,他所有的心血,都将付诸东流! 暴露了。 赵平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慌乱。 只有一种任务即将失败的,病态的狰狞。 他缓缓放下望远镜,转过身。 在他身后,一个被强行改装过的军用通讯箱,正静静地放在桌上。 箱子打开着,里面没有通讯设备,只有一个被无数电线连接着的,红色的圆形按钮。 三十六个引爆装置的,最终手动起爆器。 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保险。 他的嘴角,咧开一个无声而扭曲的弧度。 既然你们找到了这里。 既然计划已经无法完美执行。 那就……一起上路吧! 他伸出手,缓缓地,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决绝,按下了起爆器旁边一个银色的小开关。 那是激活起爆器的,最后一道程序。 “咔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在铁皮小屋内响起。 …… “不好!” 指挥车里,李向东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就在他锁定目标位置的同一瞬间! 他听到了! 在那片异样的回响中,响起了一声无比清晰,无比刺耳的,金属开关被按下的声音! 那声音,像一根毒针,狠狠扎进了他的脑海! 他要激活手动起爆器! 来不及思考! 李向东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对着嘴边的通讯器,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几乎吼出血来的咆哮! “他在水文站!!” “他启动了总起爆器!!” “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 轰! 这声咆哮,如同惊雷,在陈岩和其他四名队员的耳麦中同时炸响! 陈岩那双沉寂的眸子里,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光! 几乎在李向东吼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就已经锁定了半山腰上,那个若隐若现的铁皮小屋! 他的身体,比大脑的反应更快! 那积蓄了全身力量的双腿,猛地一蹬! 砰! 泥土炸开! 陈岩整个人,从藏身的岩石后弹射而出! 他放弃了所有隐蔽,放弃了所有战术! 他将自己所有的体能,所有的意志,都灌注进了这一次亡命的冲锋之中! 风声在耳边呼啸! 雨点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脸上! 他的眼里,只剩下那个越来越近的,亮着昏黄灯光的小屋! 快! 再快一点! …… 水文监测站内。 赵平听到了门外那由远及近的,疯狂的脚步声。 第216章 一毫米的胜负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伸成了一条濒临断裂的弦。 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两个被无限放大的画面。 一个,是赵平脸上那因狂热而扭曲到极致的狞笑,和他那根已经将红色按钮彻底压入凹槽的大拇指。 另一个,是陈岩尚在半空中的身体,和他那只距离目标手腕,还差着最后一段,足以宣判死刑的距离。 来不及了。 这个念头,甚至没有在陈岩的脑中形成完整的句子。 它像一道冰冷的电弧,直接在他的脊髓里炸开。 正常的抓捕,正常的擒拿,在这一刻,都成了可笑的奢望。 这零点零一秒的时间差,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就是天崩与地裂的距离! 放弃! 陈岩那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的眸子里,没有闪过一丝一毫的犹豫。 他放弃了抓面。 放弃了去控制那只已经完成使命的手腕。 他的目标,瞬间从一个平面,收缩成了一个点! 半空中,他那只原本张开成铁钳的大手,五指猛然并拢! 肌肉瞬间绷紧,手掌的侧缘,在刹那间硬化成了堪比钢板的锋利刃面! 手刀! 目标,不是手腕,不是手臂! 而是赵平大拇指根部,那块控制着一切发力与按压动作的,神经枢纽! 然而。 “咔!” 一声清脆到令人心碎的轻响,还是响了起来。 那是按钮被按压到底,与内部机括撞击的声音。 完成了。 赵平脸上的狞笑,在这一刻凝固成了永恒。 他的瞳孔里,倒映着陈岩那扑过来的,徒劳的身影,充满了对失败者最残忍的嘲弄。 他甚至已经准备好,迎接那场即将吞噬一切的,盛大的火光与轰鸣! 死吧! 一起毁灭吧! 整个铁皮小屋,在这一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亡降临前的绝对寂静。 一秒。 两秒。 预想中的毁灭信号没有亮起。 那颗本该闪烁起猩红光芒的指示灯,依旧一片死寂,像一颗不会睁开的,魔鬼的眼睛。 怎么回事? 赵平的大脑,出现了千分之一秒的空白。 就是现在! 嗤! 一声微不可闻的,像是利刃切开皮革的声音响起! 陈岩的手刀,后发先至! 它没有丝毫的偏差,精准无比地,狠狠刺中了赵平拇指根部,那块最脆弱,也最关键的“麻筋”! 没有剧痛。 只有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爆炸性的酸麻感! 那感觉,像是一股高压电流,顺着赵平的拇指,瞬间贯穿了他的整条手臂,直冲天灵盖!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终于从赵平的喉咙里撕裂而出! 他感觉自己的整条右臂,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变成了一根不属于自己的,挂在肩膀上的烂肉! 而他那根刚刚压下按钮,还保持着发力姿态的大拇指,更是在这股剧烈的肌肉痉挛下,不受控制地,猛然向上弹起! 弹起的高度,微乎其微。 甚至,不足一根头发丝的厚度。 但就是这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距离,却像一道神谕,瞬间切断了那个刚刚闭合,还没来得及将死亡信号完整传导出去的电路! 砰! 陈岩的身体,终于落地。 沉重的军靴,将铁皮地板踩出一个清晰的凹陷。 他没有去看赵平那张因剧痛和不可置信而扭曲的脸。 他的身体,像一架上满了发条的杀戮机器,毫不停歇! 一个沉身,右肘顺势向后,带着一股撕裂空气的恶风,重重地,砸在了赵平的后颈! “呃!” 赵平的惨叫声戛然而止,整个人像一滩烂泥般向前扑倒。 但他眼中的疯狂,却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达到了顶点! 他伸出还能动的左手,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只从他手中滑落的,黑色的起爆器! 可他快。 陈岩比他更快! 就在赵平扑倒的瞬间,陈岩的身体已经压得极低,右腿贴着地面,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猛地铲了出去! 他的脚尖,精准地,点在了那个即将被赵平触碰到的起爆器上! 嗖! 黑色的起爆器,被这一脚踢得高高飞起,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绝望的抛物线。 一只手,稳稳地,在半空中将它接住。 是另一名刚刚撞碎窗户冲进来的队员。 一切,都结束了。 危机,在最惊心动魄的毫厘之间,被彻底解除。 “不——!” 赵平看着那只被敌人握在手中的起爆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根软绵绵垂落,已经彻底废掉的右手。 他那张斯文的脸上,所有的伪装都被撕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信念彻底崩塌后的,野兽般的绝望。 他发出一声嘶哑的,不甘的嘶吼,像一头被拔掉了所有爪牙的孤狼。 两名队员冲上前,用膝盖死死压住他的后背,冰冷的枪口,顶住了他的后脑。 陈岩缓缓站起身。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走到那名拿着起爆器的队员面前,伸出手。 队员将那枚还带着敌人余温的“死神”,郑重地交到了他的手上。 陈岩低头看着它。 看着那个红色的按钮,和外壳之间,那道几乎无法用肉眼看见的缝隙。 他的声音,因为刚才极限的爆发,而显得有些沙哑。 “有时候,决定生死的,不是力量。” 他的视线,缓缓抬起,扫过被彻底控制住的赵平,最后,落向窗外那片风雨飘摇的,黑暗的山峦。 “而是那一毫米的坚持。” 第217章 手术完成 控制室内的空气,依旧凝固在那一毫米的胜负之间。 赵平像一滩烂泥,被两名队员死死地按在冰冷的铁皮地板上,喉咙里发出野兽般不甘的嗬嗬声。 陈岩没有再看他一眼。 失败者,没有被注视的资格。 他从队员手中接过那枚险些将一切毁灭的起爆器,那冰冷的金属质感,仿佛还残留着敌人最后的疯狂。 他转身,面向刚刚冲进来的其余三名队员。 那三张被雨水和泥浆涂抹得看不清表情的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 “下一个。” 陈岩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载入教科书的极限反杀,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演练。 三个字,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队员们心中所有侥幸和松懈。 他们挺直了因为剧烈冲刺而有些佝偻的脊背,用一声整齐划一的低吼作为回答。 “是!” 没有时间庆祝。 没有时间喘息。 手术,还未结束。 病人,依旧躺在死亡的边缘。 …… 当五道黑色的身影再次融入风雨,山林,已经彻底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雨,不再是雨。 而是从天上倾倒下来的,一片片灰色的水幕。 能见度,不足五米。 脚下的山路,已经彻底消失,变成了一条湍急的,夹杂着断枝和碎石的泥石流。 每一步踩下去,冰冷刺骨的泥水都会瞬间没过军靴,灌入裤腿,疯狂地抽走身体里最后一丝热量。 一名年轻的队员脚下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他的脸重重地砸进泥水里,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那双冻得通红,已经开始不听使唤的手,死死抓住一把探出泥土的树根,强行稳住身形,然后一声不吭地爬了起来。 没有人去拉他。 在这种环境下,任何多余的动作,都是在浪费宝贵的体能和时间。 陈岩走在最前面,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黑色猎豹,用身体硬生生在狂暴的风雨中,撞出一条通路。 他的每一步,都踩得极稳,极深,为身后的队员,留下一个可以借力的脚印。 耳麦里,李向东的声音,已经变得断断续续,像一台信号随时可能中断的老旧收音机。 他所承受的压力,远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大。 他不仅要对抗自己精神力耗尽的虚弱,更要在这片由天灾奏响的,狂暴的交响乐中,分辨出那些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人造物的“心跳”。 “左前方……四十度角……那片……塌方的……山壁后……” 李向东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嘶哑。 陈岩立刻打出手势。 小队没有丝毫停顿,立刻朝着那片刚刚发生过小规模滑坡,堆满了碎石和烂泥的山壁冲去。 挖掘的难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大。 松软的泥土和不稳定的碎石,让任何一次挖掘,都可能引发二次塌方。 两名队员用自己的身体,死死顶住摇摇欲坠的石壁,为负责挖掘的排爆专家创造出一个狭窄而危险的作业空间。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们的头盔,浇了满脸满身。 他们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但他们那顶着石壁的肩膀,却像浇筑在山体里的钢筋,纹丝不动! 二十分钟后。 第二十四个引爆装置,被成功拆除。 第三十个。 第三十三个。 …… 越到后面,剩下的引爆装置,位置就越刁钻,越凶险。 它们被藏在瀑布后的水帘洞里,被埋在深不见底的裂谷边缘,甚至被固定在了悬崖峭壁的横生树根上。 每一次拆解,都是一次与死神的贴身肉搏。 陈岩的小队,已经彻底化作了一台只知道执行命令的,冰冷的机器。 他们的体力,早已透支。 支撑着他们的,只剩下那股刻在骨子里的,名为“使命”的意志。 终于。 当他们将第三十五个引爆装置,从一处被山洪淹没了一半的涵洞里拖出来时。 耳麦里,李向东的声音,在长久的沉默后,再次响起。 这一次,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最后一个……” “大坝……五号泄洪闸下方……基座……凹槽内……” 陈岩的瞳孔,猛地一缩! 五号泄洪闸! 那是十二道咆哮水龙的正下方! 是整个龙脊大坝,水流冲击力最恐怖,环境最恶劣的死亡禁区! “明白。” 陈岩没有任何废话,带着四名已经濒临极限的队员,朝着那片被滔天洪水笼罩的区域,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 轰隆隆隆隆—— 震耳欲聋的轰鸣,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 十二道水龙,如同天河倒灌,以万钧之势,狠狠砸向下游的泄洪道,激起几十米高的,遮天蔽日的白色水雾。 人站在那里,渺小得像一只随时会被冲走的蚂蚁。 排爆专家身上绑着两条比手臂还粗的安全绳,另外四个人,包括陈岩在内,则在几十米外,将绳索的另一端,死死地缠绕在一块巨大的基岩上。 他们用尽全身的力气,弓着背,双脚深深地扎进泥地里,像五根钉死的铆钉,对抗着那恐怖的水流冲击。 排爆专家的身影,在那片白色的水雾中,若隐若现。 他整个人,几乎都被咆哮的水流压在冰冷的混凝土基座上。 每一次呼吸,都会呛进满嘴冰冷的江水。 他的视线,早已被水幕模糊。 他只能依靠李向东那微弱到几乎听不清的指引,和自己那双在无数次训练中,早已形成肌肉记忆的手,在水下摸索着。 “左手……上移……三公分……” “摸到……一个……方形的……凸起……” 李向东的声音,在指挥车里,已经不成调子。 他的眼前,一片血红。 整个人,仿佛被浸泡在刺骨的冰水里,又仿佛被架在烈火上灼烧。 他的意识,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但他知道,他不能倒下。 还差最后一步。 排爆专家的手指,终于在冰冷的水流中,触碰到了一根冰冷的,细若发丝的金属线。 主引信! 他的另一只手,将特制的绝缘剪钳,缓缓地,凑了过去。 钳口,对准了那根决定着一切的引信。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指挥车里。 李向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的感知,凝聚成了一根无形的针,死死地,钉在了那个最后的“心跳”之上。 他听到了。 那颗代表着死亡的心跳,正在发出最后不甘的,微弱的搏动。 然后。 “咔哒。” 一声轻微到只有他能听见的,金属断裂声响起。 那颗搏动了许久的心跳。 那颗充满了恶意与毁灭的心跳。 那颗牵动着所有人神经的,最后的,致命的心跳。 在这一刻。 戛然而止。 世界,一片死寂。 轰! 李向东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绷断了。 无边的黑暗,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吞没。 他的身体,软软地,从座椅上滑落,重重地倒在了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而在五号泄洪闸下。 那名排爆专家,在剪断引信的瞬间,全身的力气也仿佛被抽空。 他任由湍急的水流冲击着自己的身体,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对着几十米外,那几个模糊不清的身影,用尽全身的力气,举起了手中的剪钳。 胜利的手势。 下一秒。 陈岩松开了手中的绳索。 另外三名队员,也同时松开了手。 四个人,像四座被抽掉了主心骨的雕像,再也支撑不住,齐刷刷地,仰面朝天,倒在了泥水之中。 他们看着那片被暴雨和水雾笼罩的,灰蒙蒙的天空。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雨水,混着泥浆,灌进他们的嘴里,带着一股土腥味。 却,无比的甘甜。 陈岩躺在泥水里,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满是疲惫的脸。 他缓缓抬起手,对着耳麦,用一种沙哑到极致,却带着无上坚定的声音,说出了那句迟到了太久的报告。 “山体内部,三十六枚肿瘤,已全部切除。” 第218章 迟来的敬意 陈岩沙哑的报告声,在通讯频道里回荡。 没有回应。 只有风雨的咆哮和泄洪的轰鸣,像是为这场惨烈的胜利,奏响的背景乐。 “向东?” 陈岩又喊了一声,依旧是死寂。 他心里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攥住了他的心脏。 “回指挥车!” 他对着身后那几个刚刚从泥水里爬起来的队员,下达了命令。 五个人,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用最快的速度冲向那辆停在远处的军用吉普。 车门被猛地拉开。 一道身影,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 是李向东。 他双眼紧闭,脸色白得像一张浸透了水的纸,鼻腔和嘴角,都挂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他的胸膛,几乎没有起伏。 若不是那只还无意识搭在控制台上的手,依旧保持着一个紧握的姿势,他看上去,就像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 那四名刚刚经历了生死考验的铁血队员,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身体齐刷刷地僵住。 他们脸上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瞬间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肃穆。 一名队员下意识地并拢双脚,对着车内那道倒下的身影,挺直了脊背。 另一名队员,则默默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干爽的内衬作战服,小心翼翼地,盖在了李向东的身上。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今晚,他们是刀。 而车里这个昏迷不醒的年轻人,是执刀的手,更是那双看穿了一切的,眼睛。 没有他,他们连手术台都找不到。 陈岩俯下身,将两根手指搭在李向东的颈动脉上。 微弱,但有力的搏动,从他的指尖传来。 陈岩紧绷的身体,这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 “回指挥部。” 他将李向东小心地抱起,安置在后座上,声音低沉。 “开车。” …… 吉普车如同劈开泥水洪流的冲锋舟,在暴雨中,朝着灯火通明的指挥部疾驰而去。 当车辆一个急刹,停在总控制室门口时。 所有人都被惊动了。 石铁山正焦头烂额地指挥着下游乡镇的疏散工作,看到陈岩他们浑身泥浆地冲进来,眉头当即拧成了一个疙瘩。 “胡闹!这种时候还乱跑!你们……” 他的呵斥,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见了。 看见了陈岩身后那名队员,像拖死狗一样,从车上拽下来的那个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 看见了另一名队员,将一只黑色的帆布包,重重地,扔在了控制室中央的地面上。 哗啦! 帆布包被扯开。 十几枚形状各异,外壳上还沾着新鲜泥土的金属圆柱体,滚落一地。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每一枚,都散发着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魂飞魄散的,死亡气息。 整个总控制室,数百名工程师和技术员,在这一瞬间,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死死地盯在那一地冰冷的金属上。 空气,仿佛被抽干。 石铁山脸上的怒气,在顷刻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的嘴唇哆嗦着,伸出一根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手指,指着地上的东西。 “这……这……是……” 他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那些被李向东画在草图上的,被他斥为“战争臆想症”的红点。 此刻,正化作冰冷的实物,呈现在他的眼前。 一股迟来的,足以将人彻底淹没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如果…… 如果不是这个年轻人。 如果不是他们强行开闸泄洪。 如果不是这群人,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黑夜里,去山里挖出了这些东西…… 石铁山不敢想下去。 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一步,被身边的副手死死扶住,才没有当场瘫倒。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瞬间变得惨白。 “把他,带过来。” 陈岩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赵平被两名队员架着,推到了石铁山的面前。 石铁山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这个在他手下工作了五年,沉默寡言,老实本分的水文监测员。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 就在这时,车里传来一声虚弱的呻吟。 陈岩立刻转身。 李向东醒了。 他被两名队员搀扶着,走下吉普车。 他的身体,像一棵被狂风吹了一夜的小树,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倒。 他的脸,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苏晴一直守在泄洪数据监测台前,几十个小时没有合眼。 当她听到外面的动静,回过头。 当她看到李向东那副几乎要碎掉的模样时。 她那双因为过度用眼而布满血丝的漂亮眼眸里,有什么东西,瞬间决堤了。 她再也控制不住。 她丢下手里的一切,像一只受伤的鸟,不顾一切地,冲出控制室,冲进了瓢泼的大雨里。 她冲到李向东面前,看着他干裂的嘴唇,看着他脸上未干的血迹。 眼泪,再也止不住,混着雨水,从她的脸颊滚滚滑落。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是伸出那双因为敲击键盘而有些僵硬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李向东冰冷的手。 仿佛要用自己所有的体温,去温暖他。 “我没事。” 李向东看着她,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 但他失败了。 这个简单的动作,都牵动了他全身每一根抗议的神经。 “都……解决了。” 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 苏晴用另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拼命点头,眼泪却流得更凶。 就在这时。 石铁山走了过来。 这位倔强了一辈子,骄傲了一辈子的总工程师,这位刚刚还在呵斥李向东的功勋元老。 他走到李向东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孙子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道歉,感谢,亦或是愧疚。 但最终,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个动作。 他对着李向东,对着这个被他当众撕毁了信誉的年轻人,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他那从未向任何人弯下过的,高傲的腰。 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他身后,那数百名工程师,技术员。 也齐刷刷地,对着那道在风雨中摇曳的身影,低下了头。 无声的敬意,在这一刻,胜过了千言万语。 李向东想要去扶。 可他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只能看着这位老人,用这种方式,承认着自己的错误,也表达着最高的敬意。 雨,似乎小了一些。 黎明前的黑暗,正在被天边泛起的一丝鱼肚白,缓缓驱散。 一场天大的灾祸,被阻止了。 所有人的心,都落回了肚子里。 然而。 就在这片劫后余生的,凝重而又安宁的氛围中。 轰——隆——隆—— 一阵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闷响,毫无征兆地,从远方的天际,滚滚而来! 那声音,不是雷! 那是一种比雷声,更沉重,更压抑,更庞大,更令人绝望的轰鸣! 像是整片大地,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所有人,都在瞬间,僵住了。 他们猛地抬起头,齐刷刷地,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龙脊峡谷的上游。 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无尽的远方。 天威,将至! 第219章 天威 那不是雷。 那是一种从大地骨髓深处翻涌而出的,沉闷而连贯的咆哮。 仿佛有一头被囚禁了亿万年的远古巨兽,正在从上游无尽的黑暗中苏醒,挣脱了所有的锁链,朝着龙脊峡谷,发起了它迟来的,毁灭性的冲锋。 总控制室内,刚刚升起的,那份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敬意,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击碎。 空气,重新凝固。 不,是比凝固更加可怕的,一种被抽成真空的死寂。 所有人的脸上,血色褪尽。 他们僵硬地转动脖子,如同生了锈的机械,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外。 望向了那片声音传来的,黑暗的远方。 石铁山猛地推开扶着他的副手,几步冲回了总控制台。 他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在了主监控屏幕上,那代表着上游一百公里外,前哨水文站的信号格。 信号格,一片刺目的猩红。 下面只有一行冰冷的小字。 【信号中断】 “快!” 石铁山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切换所有备用线路!我要知道上游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嘶吼,像是一块巨石砸入死水。 整个控制室瞬间从僵直中惊醒,继而爆发出了一阵更加混乱的嘈杂! 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工程师们带着颤音的报告声,交织成了一曲末日降临前的,绝望序曲。 李向东没有动。 他只是站在窗前,凝望着远方。 在他的感知中,那磅礴的轰鸣,正在以一种无可阻挡的速度,飞快逼近。 他甚至能听到,那声音的前锋,已经撕裂了沿途的一切。 山峰在它面前,是脆弱的积木。 森林在它面前,是纤细的火柴。 它来了。 那条在水天相接处,原本模糊不清的白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粗,变高! 它不再是一条线。 它是一堵墙! 一堵连接了天地,由纯粹的,狂暴的,毁灭性的水流,构筑而成的移动城墙! “来了!”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下一秒。 轰——!!! 仿佛整颗星球都狠狠地撞在了大坝之上! 整个指挥部,连同它脚下那坚实的岩层,都发生了一次剧烈的,如同地震般的跳动! 天花板上的灯管,在疯狂的闪烁中,接二连三地爆裂! 无数的图纸和文件,从桌上被震飞,在瞬间陷入半暗的控制室里,如下了一场白色的雪。 一名年轻的技术员脚下不稳,一屁股摔倒在地,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 苏晴死死抓住身前的控制台边缘,才没有被这股巨力掀翻。 她脸色苍白如纸,看着身旁那台精密应力分析仪的指针,瞬间被打到了一个从未出现过的,代表着“极度危险”的红色区域! 她所有的计算,所有的模型,在那股纯粹的,不讲任何道理的,来自大自然的伟力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李向东的身体,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他没有去管身上的疼痛。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那场无声的,却又无比惨烈的“聆听”之中。 大坝,在哀嚎。 不是呻吟,不是悲鸣,而是那种被活生生撕裂时,发出的,最凄厉,最绝望的哀嚎! 他听见了。 听见了大坝最深处,那些被浇筑在混凝土里的钢筋,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濒临崩断的尖啸! 他听见了。 听见了十二扇泄洪闸门,在洪峰的正面拍击下,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 他甚至听见了。 听见了那三十六个被拆除了引信的空洞,此刻正因为外部恐怖的压力,而成为了整座山体上,最脆弱的伤疤! 它们正在被撕扯!被挤压! 整座大坝,整座山,都在这毁天灭地的一击之下,发出了濒死的颤抖! “水位!” 石铁山死死抓住桌沿,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惨白,他对着水位监测员,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报水位!” 那名监测员嘴唇哆嗦着,看着屏幕上那条疯狂向上飙升的红色读数,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 “超……超过警戒水位!” “超过历史最高水位!” “还在涨!天哪!还在涨!” 屏幕上,那条代表着水位的红线,像一头发了疯的毒蛇,以一种不合常理的速度,吞噬着所有的刻度。 它轻易地越过了代表“安全”的绿区。 毫不费力地冲破了代表“警戒”的黄区。 然后,一头撞进了那片代表着“溃坝风险”的,血红色的禁区! 所有人的心,都随着那条红线,被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控制室里,只剩下那名监测员,因为恐惧而变得尖锐的,断断续续的报数声。 “距……距离大坝设计极限……还差……五十厘米!” “三十厘米!” “十厘米!” 完了。 这个念头,同时在数百人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石铁山松开了抓住桌沿的手。 这位倔强了一辈子的总工程师,这位把一生都献给了共和国水利事业的老人,在这一刻,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再去看那个即将宣判死刑的数字。 他只是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对着他眼前这座正在承受着末日天威的,他此生最骄傲的作品,喃喃自语。 “挺住啊……” “我的孩子……” 五厘米! 李向东的牙关,已经咬出了血。 在他的感知里,大坝的哀嚎,已经攀升到了一个顶点! 特别是五号泄洪闸和七号泄洪闸下方的基座,那两处刚刚经历过“外科手术”的区域,已经出现了肉眼无法看见的,蛛网般的细微裂纹! 它们挺不住了! 只要再多一根稻草! 只要洪峰的峰值,再持续哪怕三秒钟! 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然而。 就在那条红线,即将触碰到那根代表着绝对死亡的,最终的刻度线时。 就在李向东的感知中,那濒临崩断的尖啸即将化作现实的瞬间。 它,停住了。 就像一辆失控的列车,在坠下悬崖前的最后一毫米,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按住了。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控制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报数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一动不动的数字。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一秒。 十秒。 一分钟。 那根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名为“死亡”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没有落下。 那条红线,在距离大坝设计极限,不足三厘米的地方,停止了它疯狂的冲锋。 洪峰的峰值,正在过去。 之前,由苏晴呕心沥血计算出的极限泄洪方案,为大坝腾出的那三十五亿立方米的库容,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堪堪吸住了洪峰最致命的冲击。 在最惊心动魄的毫厘之间,守住了最后的防线! 忽然。 屏幕上的数字,轻轻地,跳动了一下。 向下。 只是一厘米。 却像一声天籁! 又是一厘米! 那条代表着毁灭的红线,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的姿态,缓缓地,向后退去。 退出了那片血红的禁区。 指挥部里,依旧是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像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怔怔地看着屏幕,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出了压抑的,如同小兽般的呜咽。 这声呜咽,像一个开关。 瞬间,引爆了积压在所有人胸口,那份足以将人逼疯的恐惧与绝望。 先是一个人,接着是十个人,然后是上百人! 先是低声的抽泣,然后是嚎啕的大哭,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汇聚成了一股劫后余生的,震耳欲聋的,响彻了整个龙脊峡谷的欢呼! “挺住啦——!” “我们挺住啦!!!” “万岁!!!” 人们拥抱着,嘶吼着,将手中的图纸、帽子、一切能扔的东西,都抛向了空中。 泪水,混着汗水,在每一张疲惫不堪的脸上,纵情流淌。 那是胜利的欢呼。 更是,生命的礼赞。 第220章 餐前甜点 劫后余生的欢呼声,渐渐低了下去。 滔天的轰鸣退潮,四下里只剩下疲惫的死寂。 黎明,终于撕开了厚重的云层。 金色的光,劈开了笼罩峡谷一夜的黑暗,照亮了大坝上每一道狰狞的伤痕,也照亮了每一张被泥浆和倦意糊住的脸。 总控制室的大门开了。 李向东被苏晴搀扶着,一步步走了出来。 他脚下发软,每一步都踩不踏实。 苏晴紧紧挽着他的胳膊,将他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卸在自己单薄的肩上。 她眼眶通红,那双熬得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漾着比晨光更软的水汽。 指挥部外,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 黑压压的一片。 刚从抗洪一线撤下的工人,熬了通宵的工程师,所有从这场天灾人祸里捡回一条命的人。 他们浑身泥泞,衣衫破烂,脸上全是熬干了的疲惫。 可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一种劫后重生的,灼人的光亮。 有人靠着墙角,抱着膝盖,肩膀一抽一抽地闷声哭。 有人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咧着嘴,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笑声。 哭声与笑声搅在一起,谁也不觉得怪。 那是活人才有的动静。 当李向东和苏晴出现时,人群安静下来。 一道道目光投了过来,人群自动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道。 没人喊口号。 没人说话。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上。 那目光里有好奇,有感激,有敬畏,最后都化作了最朴实的尊敬。 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空气里最后一丝死亡的味道。 李向东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松动了。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是石铁山。 他换了身干净的蓝色中山装,可那一头白发乱得一塌糊涂,被雨水打过,蔫哒哒地贴在头皮上。 他那张向来硬得像花岗岩的脸,此刻却被疲惫、庆幸,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揉搓得变了形。 这位共和国水利工程界的泰斗,倔了一辈子的总工程师,就这么一步步,走到了李向东面前。 他停下。 四周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这一老一少身上。 石铁山没说话。 他只是看着李向东那张没有血色的脸,看着他干裂起皮的嘴唇。 沉默,在两人之间凝固了十几秒。 然后,他转过身,从身后的警卫员手里,接过一样东西。 一个军绿色的搪瓷缸,印着红星。 缸口,正冒着丝丝白气。 石铁山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大手,捧着搪瓷缸,亲手递到李向东面前。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郑重。 “喝吧,小子。” 石铁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这次,多亏了你。” 一句话,很轻。 却让在场所有工程师的心里,都重重一沉。 这是承认。 是这位功勋元老,对他之前所有固执与偏见的,最直接的否定。 李向东看着眼前的搪瓷缸,又抬眼看了看石铁山。 他从这位老人的眼里,读出了一种后怕。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只还带着老人体温的搪瓷缸。 “谢谢您,石总工。” 滚烫的热水滑进喉咙,带着一股齁人的甜味。 一股热流轰然炸开,冲向四肢百骸,驱散了身体里最后一丝阴冷的寒气。 李向东那快要僵掉的身体,终于有了点活过来的知觉。 他捧着搪瓷缸,和石铁山并肩站在大坝边缘。 脚下,是伤痕累累的混凝土。 远方,洪峰退去,河道恢复了平静与宽阔。 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下游水位已经降到安全线以下了。” 石铁山望着远方,声音里重新灌注了力量。 “我算过了,主体结构损伤百分之十二,五号和七号泄洪闸基座有微裂,马上进行高压灌浆加固。还有那三十六个洞,必须用最高标号的特种水泥,重新封死!” “给我三个月!不!两个月!我保证,让它比以前还他娘的结实!” 这位老人,一瞬间就从昨夜的绝望里活了过来,重新变回了那个精力无穷的龙脊总指挥。 他的眼里,全是劫后重建的昂扬斗志。 李向东静静听着。 他能明白石铁山的心情。 可他,分享不了这份喜悦。 握着搪瓷缸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 不对。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闭上眼,将仅存的精神力,再一次沉入脚下的大地。 山体的“呻吟”确实变了。 不再是高烧时的狂乱嘶吼,那股濒临崩溃的劲儿泄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空洞的虚弱。 像是骨髓被抽干,只剩下一具空壳,靠着最后一口气吊着。 哀鸣不再尖利,却,更加绝望。 胜利的喜悦,像一层薄薄的糖霜,底下包裹着致命的苦涩。 李向东的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 炸弹拆了,洪峰也扛过去了,为什么……为什么这种濒死感,还是阴魂不散? “向东?” 身旁的苏晴,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 一片冰凉。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李向东摇摇头,刚想开口。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又沉重的脚步声,从身后飞快传来! 是陈岩! 他几乎是从指挥部里撞出来的,脸上那副懒散模样荡然无存。 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惊骇! 他的出现,瞬间掐断了现场所有劫后余生的气氛。 正在畅谈修复计划的石铁山也住了口,不解地看向他。 陈岩没理任何人。 他径直冲到李向东面前,胸膛剧烈起伏,一路是跑过来的。 他手里捏着一张刚从打印机里扯出来的电传纸,还带着温度。 纸张的边缘,被他捏得死紧,起了皱。 “我们……都以为结束了。” 陈岩的声音因为喘息而断断续续。 他死死盯着李向东的脸。 “但赵平……” “他疯了。” 陈岩把手里的电传纸递了过去。 “这是审讯室刚传来的,他招的第一句话。” 李向东低下头。 石铁山也下意识地凑了过来。 那张薄薄的纸上,只有一行用最大号字体打印出来的黑字,扎眼得很。 像一句来自地狱的诅咒。 “你们阻止的,根本不是洪峰,也不是炸弹。”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 “餐前甜点。” 轰! 李向东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捧着搪瓷缸的手猛地一颤! 滚烫的糖水泼了出来,溅在手背上,烫起一片灼人的红。 他却毫无反应。 那股热流,被纸上那行字瞬间抽干,只剩下刺骨的冰冷,从脚底板一路钻进脑仁里。 他身旁的石铁山,脸上的血色也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那刚刚燃起的希望,被这盆来自深渊的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清晨的阳光明明很暖。 可两个人,却都掉进了冰窟窿里。 第221章 一片海洋 那张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电传纸,上面的每一个黑字,都烫得在场所有人的神经突突直跳。 “餐前甜点。” 李向东嘴里那股齁人的甜味,瞬间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胆汁倒灌的苦涩。 方才被热水勉强驱散的寒气,以一种更为蛮横的姿态,从他灵魂深处倒灌回来,顷刻间冻结了他每一根血管里的血。 他身旁的石铁山,那张刚刚恢复了点人色的老脸,彻底成了死灰。 老人那挺得笔直的脊梁,像是被人从里面抽走了骨头,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 他眼里的光,那份劫后余生的庆幸,那股准备大干一场的斗志,被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砸得粉碎,连火星都没剩下。 陈岩没有多说一个字。 他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指挥部深处,那个临时审讯室的方向。 苏晴立刻会意。 她扶着李向东,挽着他胳膊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她能清晰地察觉到,李向东的身体,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重新变得冰冷、僵硬。 “我陪你去。” 她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喙。 李向东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 他需要这份温度。 四个人,沉默地,朝着那间阴暗的屋子走去。 石铁山走在最后,脚步从未如此沉重过,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毕生信念的废墟上。 沿途的工程师和工人们,看着这四道萧索的背影,脸上的欢呼与笑容,也一点点地僵住,最后化作一种茫然的、不祥的预感。 …… 临时审讯室,是一间废弃的储物间。 阴暗,潮湿。 墙角渗出的水渍,晕开一片片地图似的霉斑。 一盏一百瓦的灯泡从天花板上吊下来,光线惨白,把屋子里的一切都照得了无生气。 赵平就坐在这片惨白的光晕正中。 他换了身干净的囚服,脸洗得很干净,露出一张斯文,甚至有些秀气的脸。 手腕上,铐着冰冷的手铐。 可他整个人,没有半分阶下囚的狼狈。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腰背挺得笔直,脸上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当陈岩推开门,四个人走进来时。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进来的仿佛不是决定他命运的人,而是四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陈岩拉过一张椅子,在赵平对面坐下。 李向东、苏晴和石铁山,站在他身后,像三座沉默的雕塑。 “赵平。” 陈岩的声音又冷又硬,像是两块铁在互相刮擦。 “水文监测站高级技术员,工作八年,履历优秀,连续五年先进个人。” “你的伪装,很成功。” 赵平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抬头,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看向陈岩。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绝望,也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看疯子似的悲悯。 “伪装?” 他轻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从不伪装。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份报告,都真实有效。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更爱这座山,这条河。” “放屁!” 一直没出声的石铁山,终于爆了,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咆哮! 他眼睛红得要滴血,指着赵平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你爱它?你爱它就要毁了它?!你爱它就要让下游几千万百姓给你陪葬?!” 面对石铁山的质问,赵平脸上的悲悯之色,更浓了。 他没有辩解。 他只是用那种眼神,看着这位功勋卓著的总工程师。 那眼神,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伤人。 陈岩抬手,制止了情绪激动的石铁山。 他清楚,常规审讯对这种已经彻底扭曲的狂信徒,毫无用处。 他从怀里,拿出那张照片。 刚从总控制室的监控录像上截取打印的。 照片上,是龙脊大坝挺过洪峰冲击的瞬间。 滔天巨浪撞在雄伟的坝体上,激起百米高的水花。 那画面,充满了毁灭性的美感,也充满了人类战胜天威的荣光。 啪! 陈岩将照片重重拍在赵平面前的桌子上。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 陈岩身体微微前倾,每个字都带着一股要把人钉在墙上的力道。 “你的计划,失败了!” “炸弹被我们拆了!洪峰,我们也扛过去了!” “龙脊,挺住了!” 赵平的视线,缓缓落在那张照片上。 他脸上的平静,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愣住了。 伸出被铐住的双手,颤抖着,拿起了那张照片。 他把照片凑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 看着那座依旧屹立不倒的大坝,看着那十二道仍在咆哮的泄洪闸。 他的肩膀,开始微微耸动。 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嗬嗬”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的怪响。 然后。 “呵……” 一声低沉的,压抑的笑,从他的齿缝里挤了出来。 “呵呵……” 笑声越来越大。 他的肩膀,抖动得越来越剧烈。 “哈哈哈哈……” 他猛地向后仰去,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发出了响彻整个审讯室的,歇斯底里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笑得整个人都在抽搐! 那笑声里,是极致的荒唐,是刺骨的悲凉,更是对眼前这群“胜利者”的,无尽的怜悯! “闭嘴!” 陈岩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 赵平的笑声,戛然而止。 可他脸上的笑意,却没有半分消退。 他用那双流着泪的,通红的眼睛,像看一群无知又可怜的孩子一样,看着眼前的四个人。 他的声音,因为刚才的狂笑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咏叹调。 “失败?” “不,不,不……” 他缓缓地,摇着头。 “我亲爱的同志们,你们怎么会觉得,这就结束了呢?” “你们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这一切……” 他的目光,扫过陈岩,扫过石铁山,最后,落在了李向东的脸上。 “那根本,不是真正的演出。” “那只是……序幕。” “真正的演出……检票员才刚刚撕下票根。” 陈岩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一股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你他妈的到底什么意思!” 他一把揪住赵平的衣领,将他从椅子上拎了起来! “说!” 赵平被他拎在半空,呼吸困难,脸色涨得通红。 可他脸上那种病态的,狂热的笑容,却愈发灿烂。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陈岩,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三个脸色惨白的人。 他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吐出了那句足以将所有人打入无间地狱的,最终判词。 “你们在庆祝战胜了一场洪水。” “而我们……” “即将,献给你们一片海洋。” 一片海洋! 轰! 石铁山整个人,都钉在了原地。 他像一尊风化了的石像,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海洋……海洋……” 他喃喃自语,眼神,彻底涣散。 陈岩松开了手。 赵平软软地跌回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迎接末日降临般的神圣与狂热。 “人力有时而穷!”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癫狂的,布道般的激情! “你们很快就会明白!当大自然要亲自降下神罚的时候!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笑话!” “去迎接吧!” “去感受吧!”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那即将到来的毁灭。 “那来自天穹之上的,真正的……” “天威!” 第222章 致命的软肋 医务室里,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气,钻进鼻腔。 一名护士正给李向东手背的烫伤处上药,动作轻柔,眼神里却透着一股藏不住的敬畏。 苏晴就站在一旁,端着杯温水,一言不发。 她的视线,黏在李向东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怎么也挪不开。 “审讯室那边,怎么样了?” 李向东的声音很轻,带着伤口被触碰时的微弱颤音。 苏晴摇摇头,将水杯递到他干裂的唇边。 “陈岩在审,还没消息。” 温水滑进喉咙,却暖不透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李向东推开护士的手,从简易病床上站了起来。 “我得过去。” “你的身体……” 苏晴想劝,可话到嘴边,又被他那个眼神堵了回去。 那不是商量。 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再退一步就是粉身碎骨的决绝。 她只能点点头,重新扶稳他的胳膊。 “我陪你。” …… 审讯室隔壁,是间更逼仄的观察室。 一块巨大的单面镜,将两个空间切割开来。 陈岩坐在审讯桌对面,指间夹着根没点燃的烟。 他面前的烟灰缸里,烟头已经堆成了小山。 审讯,进行了一个钟头。 这一个钟头里,他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法子。 “赵平,想想你爹妈,还在乡下,指望你这个有出息的儿子养老送终。” 镜子对面的赵平,只是低头,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囚服的领口,那动作,像是在打理一身笔挺的西装。 “再想想你胸口这枚奖章!你亲手别上去的!国家对你的培养,你就这么回报?” 赵平抬起头,对着惨白的灯光,端详起自己的指甲缝,仿佛那里面藏着比国家荣誉更要紧的东西。 “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会害死多少人!几千万条命!” 赵平终于笑了。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用一种看三岁顽童的眼神,打量着耐心告罄的陈岩。 “陈队长,你的手段,未免太幼稚了点。” “想用这些虚无缥缈的集体概念,来动摇一个窥见过真理的人?” “不觉得可笑吗?” 观察室内,石铁山那张老脸,已经黑得能拧出水来。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捏得惨白,恨不能现在就冲进去,亲手掐死这个油盐不进的杂种。 陈岩的审讯,碰壁了。 赵平的心理防线,根本不是一堵墙。 那是一片抓不住、打不散的浓雾,你所有的重拳,都砸进了空处,连个回响都听不见。 李向东一直沉默地看着。 就在陈岩准备上点更激烈的手段时,李向东开口了。 “陈队,停一下。” 他的声音通过微型话筒,传进陈岩的耳机。 陈岩一愣,扭头瞥了眼单面镜的方向,最终还是强压着火气,起身离开了审讯室。 “这孙子是块滚刀肉!软硬不吃!” 陈岩一出来,就低声啐了一句,狠狠一拳擂在墙上。 李向东没理会他的暴躁。 他只是扭头对旁边一名警卫员轻声吩咐。 “去赵平的宿舍,把他所有的私人物品,全部拿过来。” “特别是一个旧的铁皮饭盒,还有一本他经常翻的专业书。” 警卫员愣了下,看向陈岩。 陈岩虽有不解,但还是点了头。 “去办。” 很快,两样东西被送了过来。 一个磕碰掉漆的绿色铁皮饭盒。 一本封面卷边,书页泛黄的《水文地质手册》。 李向东没碰那个饭盒。 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缓缓地,按在了那本厚厚的手册上。 他闭上了眼。 轰! 一瞬间,无数驳杂、混乱、尖锐的画面与声音,决堤一般,冲进了他的脑海! 他听见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孤寂的水文监测站里,对着录音机,一丝不苟地汇报枯燥的数据。 “龙脊峡谷二号站,一九七五年六月三日,晚十一点,水位一百八十三点四米,流速……” 他听见了。 深夜里,那个人啃着冰冷的馒头,用笔在手册空白处飞快演算,嘴里念念有词。 “不对……模型变量错了……应该引入季节性温差对岩层渗透率的影响……” 他听见了。 那个人在获得年度先进个人表彰时,台下稀稀拉拉的掌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他甚至听见了。 那个人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独自一人,对着窗外的群山,发出的,那种被全世界遗忘的,空洞的叹息。 一个天才。 一个在自己的领域里,有着惊人执着与天赋的,孤独的天才。 一个疯子。 一个将所有才华,都献祭给了毁灭的,彻底的疯子。 李向东的脸色,愈发惨白。 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他鼻腔里缓缓渗出。 苏晴紧张地抓住了他的另一只胳膊,嘴唇紧抿,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信息太多,太乱了。 一片充满了杂音的汪洋。 李向东强忍着脑袋快要裂开的剧痛,将所有精神力,凝聚成一根最细的探针,在这片信息的汪洋里,拼了命地搜寻。 搜寻那份不属于专业,不属于理想,只属于人的,最柔软,最脆弱的角落。 终于。 在无数嘈杂的数据和演算公式的缝隙里。 他捕捉到了一段极其微弱,却充满了无尽悲伤与悔恨的,压抑到极致的哭声。 那不是赵平的声音。 那是一个男人,在很多年前,深夜的病房外,压抑着自己,从喉咙最深处挤出来的,最绝望的呜咽。 “小雅……是爸爸没用……” “爸爸没钱……救不了你……” “对不起……对不起……” 那段记忆,一根淬了毒的针,死死地附着在这本手册的某一页上。 李向东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推开苏晴,转身,一把推开了审讯室的大门! 屋子里的赵平,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抬起了头。 陈岩和石铁山也全都愣住了。 李向东没看任何人。 他径直走到审讯桌前,拿起了那本《水文地质手册》。 他的手指,没有丝毫犹豫,精准地,翻到了其中一页。 那一页的页脚,有一个用铅笔画下的,不起眼的五角星标记。 李向东的手指,落在了那个五角星旁,一行毫不起眼的水文数据上。 他没有去看赵平。 他只是盯着那行数据,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轻声开口。 “赵工。” “一九七八年秋天这个数据,你还记得吗?” “你女儿小雅,最喜欢秋天了。” “如果她还在,现在,应该上初中了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 赵平那张古井无波,戴着完美面具的脸。 轰然崩塌! 他脸上的悲悯,眼神里的平静,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意,在听到“小雅”这个名字的刹那,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砸得粉碎,寸寸龟裂! 他猛地抬起头! 用一种见了鬼的,充满了无尽恐惧和骇然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李向东! 他全身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从指尖,到手臂,再到整个身体! 他最深的伤疤! 他以为自己早已用那套宏伟的“理想”彻底掩埋,永远不会再被触碰的,那个腐烂流脓的伤口! 被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轻描淡写地,血淋淋地,撕开了! 他那套坚不可摧的,关于“真理”和“神罚”的伪装。 在那个秋天,在那个小小的名字面前。 在最纯粹的父爱与最刺骨的悔恨面前。 被撕得稀烂! “嗬……嗬……” 他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怪响,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脖子。 “不……” “你……”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戴着手铐的双手重重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 他那双因为激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李向东,像是要从他脸上剜出一个答案! “你怎么会知道!” 他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平静和咏叹。 而是一头受伤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凄厉,最不甘的嘶吼! “你怎么会知道!!!” 李向东缓缓抬起头。 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彻底崩溃的男人。 “现在。” 第223章 天上的海 “你怎么会知道!!!” 赵平的嘶吼,像一头被长矛钉穿了心脏的困兽,在这间狭小的审讯室里,激起了一阵绝望的回响。 他那双被手铐锁住的手,死死扒着桌沿,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翻卷,渗出血丝。 他整个人都在抖。 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一种被彻底剥光了所有伪装,连同最深处的腐烂伤口,都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极致的羞耻与狂怒。 李向东没有回答。 他只是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彻底失控的男人。 那眼神,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已经找到了肿瘤的位置,现在,只等着对方自己把胸膛剖开。 陈岩和石铁山都僵在原地。 他们完全没料到,李向东仅仅用了一个名字,一句话,就摧毁了赵平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心理防线。 审讯室里,只剩下赵平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那份压抑的沉默,像一块不断加码的巨石,死死压在赵平的脊梁上。 终于。 他那剧烈起伏的胸膛,缓缓平复了下去。 他松开了扒着桌沿的手,软软地跌坐回椅子上。 那张扭曲的脸,在惨白的灯光下,一点点地,重新组合。 只是,这一次组合起来的,不再是之前的平静。 而是一种极致的,癫狂的,充满了报复性快感的扭曲笑容。 “呵……” 一声低沉的,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笑。 “呵呵呵……” 他低着头,肩膀开始耸动。 “哈哈哈哈……”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脸上,泪水和鼻涕混在一起,表情却无比灿烂。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整个人都在抽搐,笑得那副手铐都在哗啦作响! “你们想知道?” 他止住笑,用一种极度恶毒的,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挣扎的眼神,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好!” “我告诉你们!我全部,都告诉你们!” 他的声音,不再沙哑,反而变得异常亢亮,充满了神经质的激情! 陈岩和李向东对视一眼。 后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陈岩立刻对着墙角的微型摄像头,打了个手势。 观察室里,记录员按下了录音机的红色按钮。 最关键的情报,要来了。 赵平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登台演讲的演员。 他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窗外,大坝的方向。 “你们以为,炸掉它,是我们的目标?”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孩童般的轻蔑。 “太天真了。” “炸掉它,洪水是一时的,几个月,几年,你们这些勤劳的工蚁,总能把它再建起来。” “我们要的……”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神圣的狂热。 “是永久的毁灭!” 石铁山的身子晃了一下,被身后的苏晴及时扶住。 “永久……” 老人嘴唇翕动,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扎进了他的耳朵。 赵平很满意他们的反应。 他站了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像个布道者。 “在几千万年前的地质变迁中,这座山脉……困住了一条真正的水龙!”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揭示神谕般的癫狂! “就在大坝上游,三十公里!” “有一个因为几十年前那场大地震,形成的、巨大的、天然的堰塞湖!” “它的湖底是坚固的火成岩,它的堤坝是山体滑坡形成的天然堆积物,几十年来,它一直很稳定!稳定到,被你们所有最精密的地质勘探,都彻底忽略!” 轰! 李向东的脑子里,像是被扔进了一颗炸雷! 他扶着桌子的手,猛地收紧! 堰塞湖! 这个在地质学上代表着“悬顶之剑”的名词,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向了头顶! 观察室里,石铁山那张死灰色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作为水利专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被忽略的,隐藏在峡谷深处的巨型堰塞湖,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水库! 那是悬在几十万颗脑袋顶上的,一颗不定时的水炸弹! 赵平看着他们脸上那瞬间褪尽的血色,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愈发狰狞! 他猛地冲回桌前,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前倾,几乎是把每一个字,都吼进了他们的脸上! “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雨,就是我们一直在等的钥匙!” “它已经把那个湖,彻底灌满了!灌到了它脆弱堤坝所能承受的极限!” “混凝土炸弹?水压引信?” 他发出一声嗤笑,充满了不屑。 “那些都只是开胃菜!是吸引你们这些蠢货,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大坝上的,一出小小的障眼法!” “真正的杀招!” “是这个悬顶之湖,在蓄满水后的,自然崩溃!” “它的储水量,是你们脚下这座水库的十倍!” “十倍!!!” 最后两个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审讯室,以及通过监听设备,同步听到这一切的,总控制室里,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胜利的喜悦。 劫后余生的庆幸。 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比面对洪峰时,更加深沉,更加刺骨的,无尽的冰冷与绝望。 他们赢了。 赢了与内鬼的战斗。 赢了与炸弹的赛跑。 甚至,赢了与天灾的对抗。 他们赢下了棋盘上的每一颗子。 却在最后,发现真正的敌人,掀翻了整个棋盘。 指挥部里,刚刚还沉浸在欢呼中的上百名工程师,此刻,全都像被扼住了喉咙的鸡,一个个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 他们脸上的表情,从狂喜,到错愕,再到茫然,最后,凝固成了一种无法置信的,极致的恐惧。 李向东的身体,抑制不住地晃了晃。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 听到了上游三十公里外,那座看不见的大山内部,传来的,不堪重负的,濒临崩塌的呻吟。 那不是大坝的哀嚎。 那是整条山脉,在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奏响的序曲。 赵平看着他们一个个呆若木鸡的表情,看着他们眼中那死灰般的绝望。 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 他得到了最极致的,最痛快的报复! 他缓缓地,心满意足地,坐回了椅子上。 他抬起头,迎着那惨白的灯光,张开了双臂,仿佛在拥抱一个伟大的胜利。 他的脸上,是满足而疯狂的,最后的狂笑。 “你们拆掉了我手里的炸弹。” “可你们……”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咏叹调般的,恶毒的悲悯。 “能拆掉老天爷手里的吗?” “去吧!” “去跟一座即将崩溃的山,一片即将倾泻的海去战斗吧!” “哈哈哈哈……” “你们……” “无路可走!” 第224章 被宣判的死刑 赵平那癫狂的笑声,仿佛还凝固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审讯室隔壁,观察室内,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那股劫后余生的庆幸,早已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冻结的,刺骨的绝望。 每个人,都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 是李向东第一个动了。 他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重新燃起了一簇微弱的,近乎偏执的火苗。 他没有去看瘫软在椅子上的石铁山,也没有去管失魂落魄的苏晴。 他只是转过身,用一种沙哑到极致,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对着陈岩开口。 “陈队。” “联系京城。” “请求动用一切手段,包括军事侦察卫星,立刻对大坝上游三十公里外的峡谷区域,进行紧急成像!” 在这片凝固的绝望中,这道命令,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硬生生捅破了这死寂的空气。 陈岩猛地一个激灵,从那片深渊般的恐惧中挣脱出来! 他看着李向东那挺得笔直的背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重新灌注了属于军人的血性与决断。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丝毫犹豫。 “我马上去办!” 陈岩转身,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 …… 总控制室。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刚刚还回荡着欢呼与哭喊的大厅,此刻安静得能听到墙上时钟秒针走动的,那一下下,催命般的“咔哒”声。 上百名工程师和技术员,全都僵在原地。 他们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了从狂喜到惊骇的某个瞬间,像一幅荒诞的群像画。 陈岩的命令,通过最高加密线路,以最快的速度,传达到了京城。 现在,他们能做的,只有等。 等待那来自九天之上的眼睛,给他们一个最终的,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宣判。 石铁山失魂落魄地被苏晴和警卫员扶了进来。 这位共和国水利界的泰斗,此刻像一个风烛残年的普通老人,浑身上下,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属于总工程师的精气神。 他踉跄着,扑到那张巨大的勘探地图前。 那张他看了几十年,熟悉到每一个褶皱,每一个等高线的地图。 他的手,那双曾画出无数宏伟蓝图,曾亲手浇筑大坝基石的,布满老茧的大手,此刻却抖得连一张薄薄的地质报告都拿不稳。 “不可能……” “不可能……” 他嘴唇翕动着,反复念叨着这三个字,像是在催眠,又像是在祈祷。 “我们勘探了三年!钻了上百个孔!每一份报告我都亲手签过字!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一个堰塞湖!” “怎么可能!”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带着一种毕生信念被彻底颠覆的,无尽的悲凉。 这不是技术上的失误。 这是对他,对整个龙脊工程几十万建设者,十几年心血的,最残忍的否定。 是死刑。 苏晴站在一旁,看着这位几乎是她偶像的老专家,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 她想开口安慰,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样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只能下意识地,握紧了身旁李向东的手。 他的手,冰得像一块铁。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半个小时后。 “来了!” 通讯员一声嘶哑的呼喊,打破了这片死寂! 大厅正中央,那块巨大的主屏幕,闪烁了一下,瞬间亮起! 所有人的视线,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盯在了那块屏幕上! 一张经过特殊处理的卫星云图,被投射了出来。 图像,经过层层放大,聚焦,最终定格在了龙脊峡谷上游,那片被群山环抱的,从未有人涉足过的死亡禁区。 当画面最终清晰的那一刻。 嗡! 整个控制室里,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是要把空气都抽干。 赵平,没有说谎。 就在那片连绵的群山深处。 一个远超所有人想象的,巨大无比的湖泊,如同一块狰狞的,蓝得发黑的恐怖伤疤,死死地趴伏在大地的躯体上! 它太大了。 大到龙脊水库在它面前,就像一个孩童的澡盆。 更可怕的是,随着技术员切换到雷达扫描的动态对比图。 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到,那片托举着“海洋”的山体,那道脆弱的天然堤坝,它的边缘,正有无数道清晰可见的裂缝,如同蛛网般,飞速蔓延! 不断有大块大块的泥石,从山体上剥落,滑入湖中,激起一圈圈绝望的涟漪! 它,正在崩溃! 肉眼可见地,走向死亡! 就在这时,屏幕一角,一个视频通讯请求,被接了进来。 画面里,是一位戴着眼镜,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背景是京城国家地质灾害中心的标志。 “我是地质专家王翰林。” 他的声音,通过扬声器,清晰地传遍了控制室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纯粹的,属于科学的冷静。 而这种冷静,却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咆哮,都更让现场的每一个人,如坠冰窟。 “各位,我们刚刚紧急调用了所有可用数据,建立了模型。” 王翰林推了推眼镜,看着屏幕上那触目惊心的画面,缓缓开口。 “根据推演,由于连续超强降雨,堰塞湖水位已远超历史极值,其天然堤坝的土壤含水率,已经达到了饱和临界点。” “这意味着,结构性的溃坝,已经进入了不可逆转的阶段。”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给所有人一个消化这句判词的时间。 然后,他说出了那句,将所有人彻底打入无间地狱的话。 “各位,我们现在讨论的,已经不是能否阻止。” “而是如何面对了。” “从科学上讲,它已经被判了死刑。” 死刑。 石铁山再也撑不住,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了椅子上,眼神空洞,彻底失去了焦距。 王翰林的声音,还在继续,像一台精准的机器,吐出最后的,冰冷的数字。 “考虑到当前的降雨量,以及堰塞体内部的渗透速度。” “它的总崩溃时间,不会超过……” “十二个小时。” 话音落下的瞬间。 主屏幕上,那张狰狞的卫星云图旁边,跳出了一个鲜红的,硕大的数字。 一个冰冷的,正在飞速跳动的倒计时。 12:00:00 11:59:59 11:59:58 …… 第225章 宏伟的墓碑 总控制室,被重新命名为“十二小时作战室”。 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封死亡通知书。 石铁山被强行灌下了几口葡萄糖水,重新坐回了主位。 他身后,是所有幸存的,最顶尖的工程师和技术专家。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毫无血色,只剩下被疲惫和绝望浸泡后的浮肿。 大厅正中央。 那块巨大的屏幕上,被一分为二。 左边,是堰塞湖那狰狞可怖的实时监控画面,那蛛网般的裂缝,在每一秒都变得更加密集,更加清晰。 右边,是那个用猩红色数字组成的,正在飞速跳动的倒计时。 11:48:17 11:48:16 …… 它像一柄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次跳动,都斩断一分生机。 “不能等死!” 一名水利结构学的副总工,猛地一拍桌子,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 “我提议,请求军方支援!动用轰炸机,携带高爆炸药,在堰塞体侧翼,炸开一个可控的泄流缺口!” 这是第一个方案。 也是在场所有人,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话音未落,京城地质中心的王翰林,那张冷静的脸,通过视频通讯,直接给出了判决。 “否决。”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我们紧急演算过。要形成有效泄流,需要的炸药当量,以吨为单位。十二小时内,我们根本无法完成如此规模的空中投送。” “退一万步讲,就算能送到,小规模的爆破,无法撼动亿万吨的水体压力,只会像用牙签去戳大象,反而会诱发整个堤坝的连锁性崩溃。” “我们,没有那么精准的,能给大山做外科手术的刀。” 第一个希望,破灭。 控制室里的空气,又凝重了一分。 “那就用最笨的办法!” 另一名负责现场施工的老工程师,霍然起身,他那张被高原的风霜刻满皱纹的脸上,透着一股不信邪的狠劲。 “组织突击队!我们几十万工人还在!挑出最精锐的,最不怕死的!一人一把铁锹,我们就是爬,也要爬过去!给我十二个小时,我就是用手,也要给它刨出一条水道来!” 这股悲壮的豪情,让许多人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光。 可这丝微光,很快又被王翰林冰冷的数据,无情浇灭。 “办不到。” “卫星勘测显示,那片区域的地形,是典型的死亡禁区。滑坡,泥石流,沼泽,毒瘴。我们的战士,连走到那道天然堤坝前都做不到。” “等他们赶到,看到的,只会是一片汪洋。” 第二个希望,再次破灭。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剩下倒计时那冰冷的“咔哒”声,一下,一下,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那……那我们自己呢?” 苏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看向身旁的石铁山。 “加固龙脊!用我们的一切手段,钢筋,速凝混凝土,把所有能堵的窟窿都堵上!硬抗!就像我们扛过之前那场洪峰一样!” 这个方案,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石铁山身上。 他是龙脊大坝的创造者。 只有他,最清楚自己的孩子,还能不能再承受一次足以毁天灭地的冲击。 石铁山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像两潭死水。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那只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向了墙上那张巨大的,龙脊大坝的结构剖面图。 那张图上,用红色的笔,清晰地标注着三十六个刚刚被修复的创口。 那是陈岩他们拆除炸弹后,留下的,三十六道永远无法真正愈合的伤疤。 “它……” 石铁山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两块砂纸在摩擦。 “已经是个重伤的病人了。” “它的骨头,断了三十六根。” “我们刚刚,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勉强让它从手术台上下来。现在,你让它去跟一头史前巨兽肉搏?” 他惨然一笑。 “它会像一张纸一样,被撕得粉碎。” 最后的希望,也随之,彻底粉碎。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所有的方案,都通向同一个结局。 科学,技术,经验,意志…… 在绝对的,无可逆转的自然伟力面前,都成了一个笑话。 石铁山颓然地,跌坐回椅子上。 他的视线,从那张巨大的结构图,缓缓移到了自己面前,那份被他摩挲了无数遍,已经卷了边的设计总图上。 那是他一生中,最引以为傲的作品。 是他毕生心血的结晶。 此刻,在他眼里,却像是一纸悼词。 他看着图纸上那一道道优美而坚固的弧线,看着那一个个经过精密计算的参数。 他嘴唇翕动,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我设计过它的一百种死法……” “被导弹炸毁,被超级地震震垮,甚至是被陨石砸中……” “我为每一种可能,都留下了预案。”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无法排解的悲哀与自我怀疑。 “可我……我从没想过……” “它最终,会是被一片从天上倒下来的海……” “活活淹死。” 这句话,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控制室里那层名为“坚持”的,最后的气球。 死寂,被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打破了。 一个刚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年轻工程师,再也承受不住这种眼睁睁看着末日降临的恐怖压力。 他双手抱着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带着哭腔,问出了那个所有人都堵在喉咙里,却又根本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那……那我们还能做什么?” “石总工……我们……我们下游……还有几千万人啊!” 这个问题,像一把烧红的,淬了毒的尖刀,狠狠插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里! 是啊。 还能做什么? 技术上,工程上,他们已经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可那不是一堆冰冷的建筑。 是几千万条活生生的人命! 控制室里,压抑的哭声,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 绝望,像瘟疫一样,瞬间传染了每一个人。 石铁山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那双布满了血丝,如同死水般的眼睛里,在听到“几千万人”这个数字时,突然闪过了一丝极其骇人的,决绝而痛苦的光。 那是一种,准备将自己连同毕生荣耀与信仰,一同献祭的光。 他的视线,再一次落回到桌上那份龙脊大坝的结构总图上。 他看着那座他亲手缔造的,雄伟的大坝。 眼神,却像是在看一座,早以为自己准备好的,宏伟的墓碑。 第226章 丰碑与人命 年轻工程师那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吼,像一根针,刺破了指挥部里那层名为“镇定”的薄膜。 所有人都被这句最朴素,也最残忍的质问,给钉在了原地。 还能做什么? 下游,是几千万条命。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沉重,更加粘稠的死寂,扼住了每一个人的喉咙。 所有人的视线,下意识地,汇聚到了两个人的身上。 一个是瘫坐在主位上,双目空洞的石铁山。 他是龙脊的创造者。 另一个,是站在他身旁,从始至终都异常沉默的李向东。 他是龙脊的拯救者。 可现在,无论是创造者还是拯救者,在这场无可逆转的天威面前,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力。 就在这片绝望快要将所有人的理智都彻底吞噬时。 一个沉稳的,不属于这里任何一个人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凝固的空气。 “各位。” 众人循声望去。 一名穿着笔挺军装,肩上扛着校官军衔的中年男人,从角落里站了起来。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他是从京城连夜赶来的军方联络官,负责协调一切军事资源。 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开口。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锐利如刀。 “既然技术上,已经无法阻止堰塞湖的溃坝。” 他环视全场,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 “那么我们的议题,就必须立刻,从如何阻止,转向如何控制灾难。”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他的话,像一块冰,砸进了滚烫的油锅里,让所有人都一个激灵。 李向东猛地抬起头。 在听到“两个选择”这个词的瞬间,他那颗因为精神力透支而剧痛的脑袋里,已经预演出了那两个选项的内容。 一股冰寒刺骨的凉意,从他的脚底,瞬间窜遍了全身。 联络官走到了巨大的地图前。 他没有去看那狰狞的堰塞湖,而是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向了地图的下游,那片广袤的,用绿色标注出的,人口密集的平原。 “方案A。” 他的声音,像手术刀一样冰冷而精准。 “我们,什么都不做。” “静静等待堰塞湖的崩溃。那片‘天上的海’,将以雷霆万钧之势,彻底撕裂龙脊大坝。” “然后,以无可阻挡的姿态,席卷下游平原上的一切。” 他停顿了一下,给出了这个方案的评估。 “优点是,我们规避了亲手炸毁国家级战略工程的责任。” “缺点是,下游的数个城市,数千万人民,将在几个小时之内,被彻底从这张地图上抹去。” 轰! 这句话,比之前任何专家的分析,都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石铁山那张死灰色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 苏晴下意识地抓紧了李向东的胳膊,指甲深深陷进了他的肉里,却浑然不觉。 联络官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他的手指,从下游平原,缓缓移回到了那座雄伟的龙脊大坝上。 “方案B。” 他的声音,愈发冰冷。 “主动,炸毁龙脊大坝。” “动用军方库存的,最大威力的工程炸药,抢在那片‘海’到达之前,将它,从这里,彻底抹除。”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指挥部,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样做,龙脊水库里现有的几十亿立方米蓄水,会提前向下游泄放。这股可控的洪峰,会为下游的撤离,争取到宝贵的时间窗口。” “当堰塞湖的超级洪峰到达时,它需要先填满龙脊水库被清空后的库容,才能继续向下游推进。” “一进一出,这个时间差,或许……能为那几千万人,多争取几个小时的撤离时间。” “这是用一座大坝的毁灭,去换取一线生机的,唯一的方法。” “我反对!” 一声雷霆般的咆哮,炸响在整个控制室! 石铁山猛地一拍桌子,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因为极致的愤怒与悲怆,变得一片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受伤雄狮! 他死死地瞪着那个军方联络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龙脊!是我们几十万建设者,用十年青春和血汗,浇筑起来的丰碑!” “是国家的骄傲!是民族的脊梁!” “它没有倒在敌人的阴谋诡计之下!它刚刚挺过了百年不遇的洪峰!” “凭什么!” 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凭什么要我们,自己,亲手,把它给毁了!” “我不同意!我死也不同意!” 这声悲壮的怒吼,让在场所有的工程师,全都红了眼眶。 那是他们的孩子,是他们的心血,是他们一生最大的荣耀! 然而,面对这头暴怒的雄狮。 联络官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失去理智的老人。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最锋利的锥子,刺穿了所有的喧嚣与悲情。 “石总工,我理解你的感情。” “但是,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顿了顿,那双锐利的眼睛,直视着石铁山的灵魂深处。 “大坝,是用来保护人民的。” “如果有一天,保护它的代价,是牺牲掉所有它本该保护的人民。” “那它,还剩下什么?” 这句话,没有一丝烟火气。 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石铁山的心脏上。 他那雷霆般的怒吼,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他那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在一瞬间,血色褪尽,变得惨白如纸。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 还剩下什么? 一座冰冷的,矗立在无数尸骨之上的,宏伟的墓碑吗? “一座丰碑,和几千万条人命。” 联络官的声音,像最终的判词,回荡在死寂的控制室里。 “这个选择题,历史会替我们做。” “但下命令的人,必须是我们。” “轰”的一声,整个指挥部,炸了。 “不能炸!那是我们十年的心血!” “炸了它!下游是我老家!我爹妈老婆孩子都在那儿!” “这是犯罪!这是在毁灭国家财产!” “不炸才是犯罪!那是几千万条人命!” 保坝派! 炸坝派! 工程师的感性与荣耀,军人的理性和抉择,在这一刻,发生了最激烈的碰撞! 整个指挥部,瞬间分裂,激烈的争吵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李向东没有参与争吵。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 他的视线,从那些争得面红耳赤的专家脸上,缓缓移开,最终,落在了大屏幕上。 那片狰狞的堰塞湖,裂缝又扩大了几分。 而旁边那个猩红的倒计时,已经跳动到了。 10:32:05 10:32:04 …… 他知道。 留给他们争吵的时间,不多了。 第227章 为丰碑,撰写悼词 “放开我!你个只知道服从命令的木头疙瘩!” “你懂个屁!那是几千万条人命!” “放你娘的屁!大坝没了,下游一样是汪洋!我们十年的心血就白费了!” “白费也比拉着几千万人陪葬强!” 刺耳的咆哮,变成了野兽般的嘶吼。 争吵,已经升级成了最原始的肢体冲突。 一名负责结构的年轻工程师,被一名同样年轻的军官死死按在桌子上,脖子上青筋暴起,脸涨得如同猪肝。 另一边,几名老专家和军方的参谋互相推搡着,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谁也不肯退让分毫。 整个指挥部,彻底疯了。 赖以生存的秩序,在末日倒计时的催逼下,轰然崩塌。 这里不再是国家最顶尖的工程指挥中心。 这里是斗兽场。 每一个人,都被那片看不见的,“天上的海”,逼成了歇斯底里的困兽。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石铁山。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主位上,像一尊被遗忘了的石像。 他没有去看那混乱的一幕。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张,已经被他手心的汗水浸透了的,龙脊大坝结构总图。 他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那些争吵。 没有了军官,没有了工程师。 甚至没有了那块屏幕上,正在飞速跳动的,催命的倒计时。 他的世界,只剩下这张图纸。 这张他亲手画下,亲手修改了上千次,熟悉到闭上眼都能在脑海中复刻出每一个细节的图纸。 他仿佛能听见。 图纸上,每一道弧线,都在对他发出无声的哀嚎。 每一根钢筋,都在对他进行着最后的泣诉。 他的呼吸,变得无比沉重。 每一次吸气,都像吸进了一捧冰冷的铁砂,磨得他肺叶生疼。 每一次呼气,都带走了他身上仅存的一丝生气。 他正在经历一场,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惨烈无比的,山崩海啸。 就在那名年轻工程师的嘶吼,因为缺氧而变成含混的呜咽时。 就在那名军官准备掏出手铐,强行控制局面时。 砰!!! 一声巨响,如同在密闭的铁罐里引爆了一颗炸雷! 整个指挥部,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都在这一瞬间,被这声巨响,硬生生砸得粉碎! 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们循声望去。 只见石铁山,这位从始至终都沉默如石像的老人,缓缓地,从桌面上抬起了他那只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惨白的手。 桌面上,一个清晰的,微微凹陷下去的掌印,触目惊心。 他站了起来。 动作很慢,很迟缓,像一台锈蚀了的机器,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那个猩红的倒计时,还在屏幕上,无情地跳动着。 09:58:43 09:58:42 …… “都别吵了。” 石铁山开口了。 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从一口枯井里,好不容易才打捞上来的一句话。 他没有去看任何人。 他只是转过身,迈开了步子。 一步。 两步。 他走得很慢,很蹒跚,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 所有人的视线,都跟随着他那佝偻的背影,缓缓移动。 他走到了那张巨大的,囊括了整个龙脊流域的地图前。 他的眼睛,先是落在了下游,那片用最鲜活的绿色标注出的,广袤的平原上。 那里,有城市,有村庄,有工厂,有学校。 那里,有几千万个,正在为了生活而奔波的,鲜活的生命。 他的视线,在那片绿色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仿佛倒映出了万家灯火。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地,缓缓地,移回到了那座摆放在地图中央的,按照一比一千的比例,完美复刻的龙脊大坝模型上。 那是他的孩子。 是他一生最伟大的杰作。 是他准备用一辈子去守护的丰碑。 他伸出了手。 那只布满了老茧,画过无数图纸,也曾亲手搅拌过第一方混凝土的大手,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 他想去摸一摸它。 就像父亲,想在远行前,再摸一摸孩子的头。 可他的手,在距离模型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最终,还是无力地,收了回去。 “总工!”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再也忍不住,踉跄着冲了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老泪纵横。 “不能啊!” “那是我们几十万人的命根子啊!” “炸了它,我们这辈子,就再也直不起腰来了!” 石铁山没有回头。 他甚至没有去看一眼,这个跟了自己十几年的老伙计。 他只是看着那片代表着下游的绿色,用一种比哭泣更加悲凉的声音,轻声反问。 “那下游的几千万条命。” “又是什么?” 一句话。 让那名老工程师,瞬间松开了手,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也让指挥部里,所有保坝派的工程师,在一瞬间,全都低下了头。 是啊。 又是什么? 石铁山缓缓转过身。 他不再去看地图,也不再去看模型。 他那双赤红的眼睛,越过一张张悲怆的、茫然的、痛苦的脸,最终,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冷面如铁的军方联络官身上。 他看着他,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愤怒与不甘。 只剩下一种,燃尽了所有情感后,灰烬般的,看透了生死的平静与决绝。 他深吸一口气。 对着那位联络官,也对着在场的所有人,说出了一句,将永远被刻进龙脊历史的话。 “记住。”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图纸画错了,可以改。” “坝建错了,可以拆。” 他顿了顿,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但人命……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环视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那些都是他的学生,他的兵。 “我们是工程师。” “不是给江山修墓碑的。”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卸下了一座压在身上一辈子的山。 他挺直了那佝偻的脊梁,面向那位军方联络官,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发出了他这一生中,最艰难,也最伟大的请求。 “报告首长。” “龙脊工程总工程师,石铁山,请求授权……” “主动爆破龙脊大坝!” “请批准!”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也烫在所有人的心上。 “命令,由我来下。” “责任,由我来担!”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镇住了全场。 这不是一个选择。 这是一份遗言。 一个创造者,亲手,为自己最心爱的孩子,写下了死亡判决书。 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工程师还是军人,在这一刻,都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那名一直冷面如铁,像一台精密机器的军方联络官,身体微不可察地,猛地一震。 他看着眼前这位老人,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混杂着动容与敬意的复杂光芒。 石铁山,说完了。 说完那句话,他身上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瞬间抽干。 他那刚刚挺直的脊梁,又一次,垮了下去。 他转过身,没有再看任何人。 他迈着沉重的,踉跄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指挥部的大门。 他的背影,在灯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那么佝偻。 又那么高大。 “我去……” 他沙哑的声音,飘散在死寂的空气里。 “送它最后一程。” 第228章 烧尽神魂,聆听生路! 石铁山走了。 那个佝偻的,仿佛被整座大山压垮了的背影,消失在指挥部沉重的铁门之后。 空气里,还残留着他那句“责任,由我来担”的悲壮回响。 指挥部内,所有的争吵、推搡、嘶吼,都消失了。 只剩下死一样的寂静。 一种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绝望的,被宣判了死刑后的平静。 所有人都像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僵在原地。 他们的目光,汇聚在那个肩扛校官军衔的军方联络官身上。 他面无表情,转身,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子,走向那部红色的,直通最高指挥中枢的加密电话。 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每一步,都代表着龙脊大坝,这座共和国的丰碑,正在走向它生命的终点。 大屏幕上,猩红的倒计时,无情地跳动着。 09:45:13 09:45:12 …… “不……” 一个微弱的,几乎无法听见的声音,在这片死寂中响起。 是苏晴。 她死死地抓着李向东的胳膊,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看着那个走向电话的背影,泪水无声地滑落。 “不能这样……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身旁唯一的依靠祈求。 李向东没有回答她。 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铁。 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张巨大的,包含了亿万年地质变迁的勘探地图上。 不行。 绝不能就这样结束。 如果连尝试都不敢,那和引颈待戮的囚犯,又有什么区别! 一个疯狂到极致的念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那因精神力透支而剧痛的脑海! 听! 再听一次! 用尽一切,去听! 去听这座山,这条河,这片大地! 去听它亿万年的记忆! 如果说,之前的聆听,只是站在河边,去感受水流。 那么这一次,他要做的,是整个人,纵身跃入那片名为“时间”的,奔腾不息的洪流之中! 代价,可能是他的理智,他的精神,甚至他的灵魂,被这股洪流,彻底撕成碎片! 但他别无选择! “向东!你……” 苏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上气息的剧变,一声惊呼还未出口。 李向东已经闭上了眼睛。 轰!!! 就在他精神力毫无保留地,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向那片群山地脉的瞬间! 一股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来自整个星球的,磅礴到蛮横的记忆洪流,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轰然撞进了他的精神世界! 不是画面! 不是声音! 是纯粹的,最原始的,地质变迁的信息流! 山峰的隆起! 海洋的退缩! 地壳的撕裂! 岩浆的奔涌! 冰川的碾压! 河流的改道! 亿万年的风霜雨雪,亿万年的沧海桑田,所有的一切,都被压缩成了一个超越人类理解极限的,恐怖的信息炸弹,在他的脑海中,轰然引爆! “呃啊……” 一声被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闷哼,从李向东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 仿佛有一万台钻机,正在同时钻探他的头骨! 鲜血! 粘稠而温热的鲜血,先是从他的鼻孔里,猛地涌了出来! 紧接着,是他的眼角! 他的耳朵! 甚至,是他紧咬着的牙关的嘴角! 七窍流血! 那张原本清秀的脸,在短短几秒钟之内,就被一片可怖的血色,彻底覆盖! “向东!” 苏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她想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却被一股无形的气浪,狠狠推开! 指挥部里,所有人都被这骇人的一幕,惊得呆住了!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年轻人,像一个正在承受凌迟酷刑的囚犯,身体以一种诡异的频率剧烈抽搐,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因为毛细血管的破裂,而渗出了一片细密的血珠! 他整个人,变成了一个血人! 军方联络官的脚步,顿住了。 他霍然转身,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骇! 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身上发生了什么。 但他能感觉到,一种让他这个上过真正战场的老兵,都感到心悸的,恐怖绝伦的气息,正在从那个血人的身上,疯狂溢出! 那是一种,正在与整片天地,进行着最惨烈搏杀的意志! “咔哒。” 联络官的手,已经握住了红色电话的话筒。 冰冷的触感,将他的理智拉了回来。 他看了一眼屏幕上那个已经跳动到“09:12:05”的倒计时。 又看了一眼那个仿佛随时都会爆体而亡的李向东。 他不能再等了。 他缓缓地,拿起了话筒。 整个指挥部,所有人的心脏,都在这一刻,被提到了嗓子眼! 完了。 一切,都结束了。 李向东的精神世界,已经彻底崩塌。 他感觉不到身体的痛苦,也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他的意识,像一叶随时都会倾覆的孤舟,漂浮在一片由地质记忆组成的,狂暴的,无边无际的海洋之上。 无数的杂音,在撕扯着他。 他听到了第一颗雨滴落在滚烫岩石上的声音。 他听到了第一株蕨类植物破开土壤的声音。 他听到了恐龙在沼泽里挣扎的最后悲鸣。 他听到了古猿在山洞里点燃第一簇篝火的欢呼。 这些,都不是他要找的! 他的意识,在被彻底冲垮前的最后瞬间,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偏执的咆哮! 水! 我要找的,是水! 是那条河的,过去! 就在他这道意念,如同一颗投入大海的石子,即将被彻底淹没的瞬间。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的前一秒。 他,终于“听”到了。 在那亿万年嘈杂混乱的,地动山摇的背景音之下。 一个微弱的,古老的,几乎快要被时间彻底抹平的回响。 那不是水流的声音。 那是一种空洞的共鸣。 是一种深埋在地下千百米处,被泥沙和岩石掩盖了数千年,却依旧残留着的一丝,属于流动的印记! 它像一条沉睡了千万年的地龙,巨大的身躯,潜伏在连绵的群山之下,潜伏在所有地质勘探都无法触及的最深处! 它在等待。 等待着一个,能将它从沉睡中唤醒的契机! 古河道! 找到了! 就在联络官将话筒凑到嘴边,准备说出那个将决定几千万人命运的词语时! “等等!” 一声嘶吼! 那不是人类的声音! 那更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的厉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的,对这个世界的泣血咆哮! 联络官握着电话的手,猛地一僵! 指挥部里所有人,循声望去,无不骇然! 只见那个血人,那个已经没有人样的李向东,猛地,抬起了头! 他那张被鲜血彻底模糊了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亮得,像两颗在黑夜中熊熊燃烧的太阳! “炸掉它……不是唯一的选择!” 他的声音,嘶哑,破败,却带着一种足以扭转乾坤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或许……我们还有一个选择!” 在所有人呆滞的,不可思议的注视下。 李向东用尽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指向墙上那张巨大的地图,指向那片被所有人判定为绝路的群山,嘶吼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有路!” “还有一条路!” “地下!山下面,有一条古河道!可以分洪!” 第229章 引洪入地 李向东那一声泣血的嘶吼,像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指挥部里每一个人的天灵盖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了。 “轰隆——” 一声闷响。 李向东的身体再也撑不住,像一截被抽掉筋骨的木桩,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向东!” 苏晴和陈岩一左一右,同时扑上,死死架住了他那摇摇欲坠的、滚烫如烙铁的身体。 血。 腥甜的,温热的血,顺着李向东的下巴,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晕开一朵又一朵,刺眼的红。 指挥部里,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脑子里空空荡荡。 他们看着那个被鲜血浸透,几乎不成人形的年轻人。 看着他那张被血污模糊的脸上,那双亮得骇人的眼睛。 古河道? 地下? 这几个字,像几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众人那已经绝望的心湖里,激起了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但这丝涟漪,很快就被一个冰冷的声音,无情地碾碎。 “胡闹!” 一名戴着深度眼镜,头发花白的地质学专家,第一个从巨大的震动中挣脱出来。 他下意识地,用一种学术性的、不容置疑的口吻反驳道。 “龙脊上游山体,我们花费整整三年,钻探了三百七十一个勘探孔,才最终确认是整体性花岗岩结构!” 他的声音,将所有人的理智,都从那虚无缥缈的幻想中,狠狠拽了回来。 “岩体完整度超过百分之九十五!是天然的、最完美的坝基!” “别说地下河,连一条超过二十米长的结构性裂缝都不存在!” 这位老专家的话,字字如铁。 他代表的,是科学,是数据,是几十份盖着钢印的勘探报告。 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刚刚在众人心中燃起的那一丝比火柴光芒还要微弱的希望,瞬间,又被这盆冰冷的现实,浇得一干二净。 是啊。 怎么可能。 如果真有那么一条能分洪的古河道,几十位国内顶尖的专家,勘探了三年,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简直是痴人说梦! 指挥部里,刚刚因为那一声嘶吼而稍稍挺直了脊梁的工程师们,再一次,颓然地垮了下去。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比之前更加浓重的,被虚假的希望愚弄后的,加倍的绝望。 李向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挣脱了苏晴和陈岩的搀扶。 他像一头受了重伤,却依旧不肯倒下的孤狼,踉跄着,一步一步,冲到了那张巨大的地图前。 所有人的心脏,都随着他的动作,再一次被提到了嗓子眼。 他要做什么? 只见李向东一把抓起桌上那支最粗的,红色的记号笔。 他没有丝毫犹豫。 以一种近乎野蛮的,不容置疑的姿态,将笔尖,狠狠地,戳在了地图上! “嗤啦——”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一道歪歪扭扭,却又充满了某种奇异力量的红线,出现在了那张精密的地质勘探图上! 这条线,像一把烧红的刀,将那片被所有人判定为“完整花岗岩”的死亡禁区,硬生生地,剖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 “它在地下!” 李向东一边画,一边用那破锣般的嗓子嘶吼! “平均深度,二百一十七米!” “被三次不同时期的地质运动,反复掩埋!覆盖!” “最上层,是三十米的冲积土层!中间,一百二十米的变质砂岩!下面,才是那层厚达六十米,让你们所有人都判断失误的花岗岩穹顶!” 他每吼出一个字,嘴里就涌出一口鲜血。 可他浑然不顾。 他握着笔的手,快得像一道残影,在那条红线上,疯狂地点着一个个关键的节点! “这里!逆冲断层!古河道的入口!” “这里!岩性突变!石灰岩溶洞区!你们的钻头打到这,只会以为是普通溶洞,根本不会往下深探!” “还有这里!出口!就在大坝下游五公里处的那片乱石滩!” “常规勘探,根本发现不了它!就像你们,发现不了那块掺了糖的水泥试块一样!!!”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整个指挥部,鸦雀无声。 所有工程师,包括那位刚刚还在引经据典的地质学专家,全都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呆地看着地图上那条,被标注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详尽的红色线条。 那些坐标,那些地质名词,那些连他们自己都需要翻阅资料才能确认的数据,正从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口中,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疯狂地倾泻而出! 这不是臆想! 这不是胡言乱语! 这……这他妈的,像是一份他亲手绘制的,来自地下一千米的施工图! “老石!” “石总工!” 门口传来警卫员焦急的呼喊。 那个刚刚走出大门,准备去“送大坝最后一程”的石铁山,被两名警卫员,半拖半拽地,拉了回来。 他一进门,就看到了这诡异到极点的一幕。 他看到了那个血人。 看到了地图上那条,他这个龙脊工程总设计师,闻所未闻的,诡异的红线。 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他踉跄着,冲了过去,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条红线,又死死地,盯住了李向东。 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怀疑,与挣扎。 “小子……” 他沙哑地开口。 “这不是儿戏!” “炸坝的命令,马上就要下达了!” “你的依据是什么?就凭你这一张嘴吗?!” 面对这位水利泰斗的质问。 李向东没有去解释自己那匪夷所思的能力。 解释,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是抬起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用那双亮得像鬼火的眼睛,直视着石铁山,一字一句地,抛出了那个,比炸掉大坝,还要疯狂百倍的计划! “我们不用炸大坝!” “我们,炸山!” “用军方库存里,所有的定向聚能炸药!在这条线的首尾两个节点,实施超深钻孔爆破!” 他伸出那只被鲜血染红的手,狠狠地,戳在了红线的入口和出口上! “炸开它!” “把那片天上的海……引入地下!” 引洪入地?! 这四个字,像一颗真正的炸雷,在指挥部所有工程师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这个计划…… 这个计划的难度,它的不确定性,比炸掉大坝,高了何止一百倍! 那是在地下两百米深处,对一条谁也没见过的古河道,进行外科手术式的爆破! 稍有差池,非但引不走洪水,反而可能诱发更大规模的地质灾难! 这根本不是工程! 这是神话! 但是…… 但是它,保留了那一丝,能够保住大坝的,最后的希望! 石铁山,死死地,盯着李向东。 他从这个年轻人那张浴血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不惜烧尽自己神魂的决绝! 看到了一种,敢把天捅个窟窿,再亲手把它补上的,极致的疯狂! 这个眼神…… 这个眼神,他见过! 就在不久前,那个年轻人,拿着一桶糖水,面带微笑地告诉他,他能解决所有专家都束手无策的水泥问题时。 就是这个眼神! 赌! 还是不赌?! 一边,是炸掉大坝,保住下游几千万人,但自己一生的心血和荣耀,将化为乌有。 另一边,是相信这个年轻人,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豪赌!赢了,坝在,人也在!输了,万劫不复! 这个选择题,比之前那个,要难上千倍万倍! 石铁山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的大脑,在飞速地,痛苦地运转。 他的视线,在李向东那张浴血的脸上,和地图上那条疯狂的红线之间,来回扫视!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大屏幕上,那个猩红的倒计时,已经跳动到了。 08:12:45 08:12:44 …… 就在指挥部里所有人都快要被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压垮时。 砰!!! 一声巨响! 石铁山猛地一巴掌,狠狠拍在了控制台上! 这一巴掌,不是愤怒。 是决断! 他那双浑浊的,充满了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怀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都在这一瞬间,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的光芒,彻底取代! 他猛地转过身,面向那位手握电话,同样一脸震动的军方联络官。 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他这一生,最响亮,也最疯狂的咆哮! “我信他!” “我用我这把老骨头,给他担保!” 他指着李向东,那根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手指,又缓缓扫过在场所有工程师的脸。 “不!” “我们整个龙脊工程,几十万建设者的名誉,都给他担保!” 第230章 与天争命 电话,并未挂断。 那位军方联络官只是用手掌,死死捂住了话筒。 他那双锐利如鹰的眼,扫过石铁山,扫过那个浴血的李向东,最终,定格在大屏幕上那片被标注为“死亡禁区”的群山之上。 沉默。 指挥部里,连呼吸都停滞了。 所有人的命运,所有人的希望,都悬于一线,等待着电话另一端,那个看不见的世界,做出最终的裁决。 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大屏幕上的倒计时,已经跳到了“07:59:04”。 终于。 联络官松开了手。 他将话筒,重新凑到嘴边。 他的声音里,再也没有任何请示的意味,而是恢复了一名军人传达最高指令时,那种斩钉截铁的冰冷与决绝。 “命令确认。” “废除B方案。” “‘引洪入地’,列为C方案,立即执行!” “授权龙脊工程指挥部,全权调动战区第七工程兵团,第十一野战师,以及所有可调动战略资源!” 他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 “重复!” “立即执行!” 轰!!! 当最后一个字,通过指挥部内的高保真扬声器,化作滚雷炸响! 整个龙脊工程基地,这头在绝望中沉寂了数个小时的钢铁巨兽,每一根神经都被瞬间点燃! 呜——呜——呜!!! 刺耳到撕裂耳膜的最高级别警报声,划破暴雨,响彻整片山谷! 这不是演习。 这是战争的号角! 指挥部内,死寂被瞬间击碎! “通讯组!接第七工程兵团!我要他们的兵团长亲自跟我说话!” “后勤!清点所有库存!钻机!炸药!燃油!一根螺丝都不能少!五分钟!我要准确数字!” “技术组!苏晴!你带队!立刻根据李顾问的节点数据,计算爆破当量和起爆窗口!记住!我们没有第二次机会!” 石铁山! 那个方才还悲怆得如同石像的老人,此刻,双眼燃烧着名为“希望”的疯狂火焰! 他的咆哮,他的指令,清晰,准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整个指挥部,一台被瞬间激活的精密战争机器,以一种令人心悸的效率,疯狂运转! 而这,仅仅是开始。 …… 龙脊上游,李向东用血在地图上画出的那个“入口”节点。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十二台涂着军绿迷彩的重型钻机,将狰狞的合金钻头,狠狠刺入脚下湿滑的土地! 泥土翻飞! 碎石四溅! 短短几分钟,三十米厚的冲积土层,被粗暴地撕开! 紧接着,是那层厚达一百二十米的变质砂岩! 钻头与岩石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橘红色的火星在暴雨中疯狂迸射! 一名名满身泥浆,只露出一双通红眼睛的工程兵,死死把控着操纵杆,身体随着钻机的剧烈震动而疯狂抖动,骨头都在颤。 他们的牙关死死咬着。 他们的手臂,青筋盘虬! 他们不是在钻探。 他们是在用血肉之躯,驾驭着钢铁,向着地心,发起决死冲锋! 当钻头终于触及那层让所有地质专家都判断失误的花岗岩穹顶时,刺耳的摩擦声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 “加大功率!” “给老子钻!” “钻穿它!!!” 带队的团长,扯着已经嘶哑的喉咙,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 通往爆破点的崎岖山路上,暴雨将一切都变成了泥泞的沼泽。 一条望不到头的,由血肉之躯组成的长龙,正在这片死亡禁区里,艰难地蠕动着。 一名名年轻的士兵,肩上扛着沉重的,印着猩红色“危险”字样的弹药箱。 他们的脚,深陷泥里,每拔出一步,都异常艰难。 有人滑倒了,怀里的弹药箱脱手而出! “小心!” 旁边的战友,不顾一切地飞身扑了过去,用自己的身体作肉垫,死死将那足以炸平一座山头的“宝贝”,护在了身下! 没人说话。 没人抱怨。 只有沉重的喘息,和雨点砸在钢盔上的噼啪声。 他们每个人都清楚。 他们肩上扛着的,不是炸药。 是下游,几千万人的命! …… 指挥部里,另一块巨大的黑板前。 苏晴脱掉了那身白色的科研服,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头发被她随意地扎在脑后。 她手中握着半截粉笔,在那块写满了复杂公式的黑板上,疯狂地飞舞! 她身后,十几名年轻的工程师,有的抱着成堆的图纸,有的操作着国内唯一一台电子计算机,大声报出一串串令人头晕目眩的数据。 “水压模型建立完毕!峰值压力,七点三乘十的九次方帕斯卡!” “岩层应力分析完成!C-3节点存在结构性弱点,爆破当量必须减少百分之七点三!” “报告!计算机过载!冷却系统报警!” “别管它!用冰块!用水!就算把它烧了,也要给我把最终起爆时间算出来!” 苏晴头也不回地吼道。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黑板上那个最关键的,代表“引爆时间”的未知数X。 汗水,混着粉笔灰,从她光洁的额头上滑落,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可她,浑然不觉。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些冰冷的,却又关系着生死的数字。 她必须,从这片由数字组成的混乱迷宫中,为李向东那个疯狂计划,计算出那条唯一的,通往胜利的狭窄路径! …… 龙脊大坝下游。 数十座城市,上千个村庄。 凄厉的警报声,和广播里一遍遍重复的紧急撤离通知,交织在一起。 街道上,公路上,田埂上,到处都是人。 无数的百姓,在解放军和地方干部的组织下,拖家带口,抛下了一切家当,只带着最简单的行囊,向着地图上标注出的高地,汇聚而去。 哭喊声。 茫然的询问声。 婴儿的啼哭声。 汇成了一股充满了悲伤与恐惧的,生命的洪流。 他们不知道上游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知道,再不走,天,就要塌了。 …… 山巅之上。 狂风,像无数把锋利的刀子,疯狂撕扯着李向东那件单薄的衣衫。 暴雨,冰冷刺骨,劈头盖脸地砸下,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可他,却闭着眼。 他站在悬崖的边缘,任凭风吹雨打,纹丝不动。 他的精神力,早已超越了极限,化作一张无形的巨大网络,笼罩了整片山脉。 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就是这片山脉的神经中枢! 他能“听”到,地下二百米深处,每一台钻机与岩石的每一次碰撞。 他能“听”到,地层深处,因为钻探而发出的最微弱的呻吟。 他就是这场与死神赛跑的地下战争中,唯一的眼睛! “入口一号钻井!偏左三度!你们打到断层了!” “入口四号!停!立刻停下!下面是高密度火成岩层!加大功率也没用!换B-2型金刚石钻头!” “出口七号!注意!你们下方三十米处有地下水裂隙!容易塌方!钻速降低百分之二十!从侧面绕过去!”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通过一部军用对讲机,实时传递到每一个钻探现场! 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到令人发指! 每一个判断,都修正着那些最精锐的工程兵,都可能犯下的致命错误! 可是,代价是巨大的。 他的脸色,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鲜血,不断从他的七窍中渗出,又被狂暴的雨水冲刷干净。 他的身体,在剧烈地摇晃,下一秒,就会被这狂风卷入万丈深渊。 “撑住!” 陈岩,像一尊铁塔,死死从身后架着他。 他用自己的身体,为李向东,筑起了一道最坚固的防风的墙。 他能感觉到,怀里这个年轻人的身体,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流逝着生命力。 那已经不是滚烫。 而是一种,即将燃尽时,诡异的冰冷。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比之前任何雷声,都要沉闷,都要庞大的巨响,从上游那片被所有人视为禁区的堰塞湖方向,遥遥传来! 整个山巅,都随之剧烈地一震! 李向东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那座囚禁了亿万吨洪水的天然堤坝,发出了它生命中,最后的绝望哀嚎! 它,开始大规模崩塌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 “滴!滴!滴!滴!” 指挥中心里,代表着堰塞湖水位和结构稳定性的红色警报,疯狂闪烁! 对讲机里,也传来了带队团长那混合着疲惫、狂喜与决绝的,声嘶力竭的咆哮! 第231章 双龙分天河 来了! 那不是一个比喻。 那是一句,由天地本身,亲自吼出的,最残酷的陈述! 当上游那座天然堤坝的最后一块基岩,被亿万吨的狂暴水压彻底撕裂的瞬间。 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 雷鸣,消失了。 风吼,消失了。 所有人类制造的,警报的尖啸,机械的轰鸣,都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加庞大,更加原始的伟力,无情地抹除! 指挥部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们死死盯着主屏幕。 在那片由最高分辨率卫星实时传回的画面上,一堵墙,正在从峡谷的尽头,升起。 一堵连接了天与地的,灰黄色的,正在疯狂蠕动的水墙! 它不是在流动。 它是在碾压! 沿途的山峰,在它面前,脆弱得如同孩童用沙土堆砌的城堡,被轻易地冲垮,吞噬,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成片成片的原始森林,在那堵水墙的面前,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了一片绿色的绒毛! 这就是赵平口中的“天威”! 这就是被判了死刑的,无可匹敌的,纯粹的自然伟力! 屏幕上,代表着洪峰前锋的红色箭头,正在以一种令人绝望的速度,向着地图上那两个渺小的,代表着人类最后希望的爆破点,疯狂逼近! 五公里! 三公里! 一公里! 所有人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伸到了极致。 山巅之上。 李向东闭着眼。 他的身体,已经感觉不到风雨的冰冷。 他的精神,化作了这片天地间最敏锐的探针,死死锁定了那股正在飞速逼近的,毁灭性的力量。 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洪峰最前端,那最狂暴的水流,与河床剧烈摩擦时,发出的濒临极限的咆哮。 他“听”到了地下两百米深处,那条沉睡了万年的古河道,因为地表的巨大压力,而发出的第一声,苏醒前的共鸣! 快了。 就要到了! 那个时间与空间,完美交汇的,唯一的节点! 那个只存在于他脑海中,由亿万年的地质记忆,和苏晴她们燃烧了所有心血计算出的数据,共同构筑而成的,唯一的,生路! 就是现在! 李向东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被血污浸染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也是最璀璨的光芒! 他用尽了最后一丝,从灵魂深处压榨出的力气,狠狠按下了手中那个,连接着人类最后希望的,红色的按钮! “轰——”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甚至没有一丝火光。 当李向东按下引爆器的瞬间,从大地深处,传来了一阵沉闷到极点的,如同巨人心跳般的震动! 紧接着。 在所有地面部队骇然的注视下。 在指挥部里,所有人瞪大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里。 在卫星那冰冷的镜头下。 李向东用血笔画出的那两个爆破点,那片坚实的地面,猛地,向上鼓起! 如同有两条沉睡在地心深处的巨龙,正在奋力拱起脊背! “嗤啦——!!!” 大地,被撕裂了! 两股粗壮到无法形容的,夹杂着泥土、碎石与高压蒸汽的烟尘,如同两条破土而出的土黄色巨龙,咆哮着,冲天而起! 直上云霄! 而就在这两条“地龙”苏醒的瞬间! 那堵毁天灭地的水墙,它的前锋,恰好,抵达了第一个爆破点! 奇迹,发生了! 那势不可挡的滔天洪峰,仿佛被一只从地狱深处伸出的,无形的巨手,狠狠地,抓住了它的头颅! 洪流的前锋,被硬生生地,从中撕开了一个巨大到触目惊心的缺口! “吼——!!!” 洪水,发出了愤怒而不甘的咆哮! 它的一部分,还想按照亿万年来的惯性,继续向前奔腾。 可另一半,却被那个深不见底的,由超深钻孔爆破撕开的地下深渊,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疯狂地,向下拉拽! 一半咆哮向天! 一半坠入地狱! 整个洪峰,在抵达龙脊大坝之前,被硬生生地,一分为二! 指挥部的主屏幕上,呈现出了足以被载入人类史册的,最壮丽,也最疯狂的一幕! 一条灰黄色的天河,被两条从地底冲出的土龙,强行分流! 一半,化作了地下奔腾的暗流,在那条被炸开的古河道中,发泄着它无能的狂怒! 另一半,威力被削弱了至少六成,拖着残破的身躯,带着最后的毁灭意志,狠狠地,撞向了它最终的目标! 龙脊大坝! 咚!!!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整座山脉的心脏,都被这一下撞得停跳了半拍! 大坝,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指挥部里,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脚下传来剧烈的震动,头顶的灯管疯狂闪烁,无数的灰尘簌簌落下! 大坝模型上,代表着结构应力的警报灯,在一瞬间,全部亮起了刺眼的红光! 透过暴雨的幕帘,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雄伟的坝体上,瞬间出现了无数道蜘蛛网般的,细密的裂纹! 它,在呻吟! 它,在哀嚎! 但是! 它没有倒下! 因为提前泄洪而腾出的巨大库容,在这一刻,起到了决定性的缓冲作用! 它像一个张开了巨大怀抱的母亲,用自己伤痕累累的身躯,硬生生将这最后一波,也是最致命的冲击,给容纳了! 消化了! 水,渐渐平息。 那狂暴的洪峰,在付出了它最后的能量后,终于变得温顺,缓缓汇入了水库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 肆虐了整整一夜的狂风,停了。 那仿佛要将天都给捅穿的暴雨,也渐渐,化作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天边,那厚重如铁的乌云,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缕金色的,温暖的阳光,奇迹般地,穿透了云层,穿透了雨幕,精准地,照射在那座伤痕累累的大坝之上。 在那道象征着希望的阳光下。 龙脊大坝,如同一位刚刚经历过血战,浑身浴血的巨人。 虽然疲惫不堪,虽然伤痕累累。 却依旧,骄傲地,屹立在天地之间! 它,守住了! 指挥部里,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那一缕阳光,和那座屹立不倒的大坝上。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啊——” 一名年轻的工程师,看着屏幕上那道金光,嘴唇哆嗦着,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呻吟。 随即,他再也控制不住,双手捂住脸,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这声哭泣,像一个信号。 轰! 整个指挥部,压抑了整整一夜的恐惧,绝望,悲壮,在这一刻,轰然引爆! “挺住啦——!!!” “我们挺住啦!!!” “呜啊啊啊啊——!!!” 石铁山,这位铁打的老人,看着屏幕上的杰作,双腿一软,瘫坐在了椅子上,浑浊的老泪,纵横而下。 苏晴,再也支撑不住,靠在控制台上,任由泪水打湿胸襟。 无数的工程师,无数的军人,无论职位高低,无论男女老少,在这一刻,都抛下了一切。 他们疯狂地拥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用最原始的咆哮,宣泄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这是胜利的欢呼! 这是为人类自己,献上的赞歌! 山巅之上。 李向东,静静地看着那道照耀在大坝上的阳光。 他听着指挥部里传来的,那震天的欢呼。 他那张被血污模糊的脸上,缓缓地,露出了一丝疲惫到极点的,欣慰的笑容。 他再也支撑不住了。 那股一直强行吊着他神魂的意志,在看到大坝屹立不倒的瞬间,终于,彻底消散。 眼前,一黑。 身体,向后软软地倒了下去。 “向东!” 陈岩嘶吼一声,早已准备好的双臂,稳稳地,将他拥入怀中。 第232章 伤痕为证 欢呼,渐渐平息。 如同退潮后的海洋,指挥部里只剩下精疲力竭后的喘息。 许多人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冰冷的控制台,或者干脆就地坐倒、躺倒,任由身体的每一块肌肉,发出酸痛的抗议。 胜利的狂喜,在榨干了他们最后一丝肾上腺素后,留下的是一片巨大而空虚的疲惫。 陈岩和苏晴,早已带着昏迷的李向东,冲向了后方的紧急医疗点。 石铁山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生了锈的机械,缓慢而沉重。 他环视了一圈这间如同战后废墟的指挥部,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团疯狂燃烧的火焰,已经化作了深沉的余烬。 “走。” 他沙哑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还能动弹的工程师,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梁。 “出去看看。” 沉重的铁门,被缓缓推开。 一股混合着雨后泥土芬芳与水汽的清新空气,涌了进来,冲散了室内那股由汗水、硝烟和紧张情绪混合而成的浑浊味道。 门外,是一个被洗刷一新的,金色的世界。 夕阳的余晖,正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 那光芒,温暖,柔和,将整片刚刚经历过毁灭与新生的山谷,都染上了一层神圣的油画色调。 镜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拉向高空。 大地,满目疮痍。 那条被无数炸药强行撕开的古河道,如今已然成型。 它像一道狰狞的,永远无法愈合的巨大伤疤,丑陋地趴伏在青翠的山峦之间,提醒着世人,方才那场与天争命的战争,是何等的惨烈。 被分流的洪水,正从那深不见底的入口处,发出沉闷的咆哮,奔向未知的地心深处。 而在这一切的中心。 在那片被洪水肆虐过的,一片狼藉的河床之上。 龙脊大坝,静静地,伫立着。 它不再是图纸上那个完美无瑕的工业奇迹。 它的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纹,像一张被揉碎后又重新铺开的纸。 那三十六处被内鬼赵平埋下炸药,又被陈岩小队紧急拆除的伤口,在夕阳下清晰可见,如同三十六枚刺眼的勋章。 它伤痕累累。 它疲惫不堪。 可它,就那么站着。 任凭金色的阳光,为它那饱经沧桑的躯体,镀上一层前所未有的,名为“新生”的光辉。 工地上。 那些在警报声中躲进最坚固掩体的工人们,那些在泥泞中奋战了一夜的士兵们,都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 他们互相搀扶着,从一个个临时的避难所里,探出头来。 每个人的脸上,都分不清是雨水,是汗水,还是泪水。 没有太多言语。 劫后余生的人们,只是默默地,走到自己的战友、工友面前。 用力地,拍一拍对方的肩膀。 或者,张开双臂,给对方一个结实到骨头发痛的拥抱。 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工程师,踉跄着走到一片开阔地。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抓起一把被洪水浸润过的,湿漉漉的泥土,紧紧攥在手心。 他想笑。 可眼泪,却先一步,决堤而出。 最终,他把脸深深埋进那片泥土里,放声大哭。 那哭声里,却又带着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的笑意。 不远处,一名满脸胡茬的老兵,背靠着一台满是泥浆的重型卡车。 他从湿透的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才摸出一支被压得变形的香烟。 他用那双扛过枪,也扛过炸药箱的手,哆哆嗦嗦地,划了好几次火柴,才终于将烟点燃。 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 他猛吸了一口,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 可他却笑了。 笑得无比灿烂,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石铁山,走到了大坝的边缘。 他越过警戒线,走到了那雄伟的坝体之前。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画过无数图纸,也签发过无数指令的手。 轻轻地,如同抚摸熟睡中的爱人一般,抚摸着坝体上一道巨大的,贯穿了数米长的狰狞裂纹。 他没有说话。 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浑浊的老泪,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无声地,顺着他脸上一道道深刻如沟壑的皱纹,悄然滑落。 丰碑。 这座他耗尽了半生心血浇筑的丰碑,保住了。 可它,也受了太重的伤。 就像他自己一样,风骨尚在,内里,却已是千疮百孔。 他身后。 那些跟着他走出指挥部的工程师们。 那些从工地上自发汇聚过来的工人们。 那些刚刚放下武器,满身疲惫的士兵们。 所有的人,都慢慢地,汇聚了过来。 他们静静地,站在石铁山的身后。 没有人开口说话,打破这份庄严。 数千人的目光,汇聚在一起,共同注视着这座被他们用血,用汗,用命,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大坝。 一种无声的,却重如山岳的情感,在人群之中,静静地流淌。 那是创造者的骄傲。 那是守护者的忠诚。 更是幸存者,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敬畏与热爱。 许久。 石铁山缓缓地,转过身。 他那双通红的眼睛,在人群中,下意识地搜寻着。 他的视线,越过了无数张熟悉或陌生的,同样写满了疲惫与激动的脸。 最终,落在了远处。 落在了那辆即将关上车门的军用救护车上。 他看到了。 他看到那个被苏晴小心翼翼搀扶着,浑身裹着毯子,脸色苍白如纸的年轻人。 那个,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为这场必死的灾难,撕开了一条生路的年轻人。 石铁山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无比复杂。 有感激。 有震撼。 有作为一个老工程师,对自己毕生坚信的科学与数据,被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所颠覆后的,一丝茫然。 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最纯粹的……敬意。 他看着那个即将被送走的背影,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悠长的叹息。 “砰。” 救护车的门,关上了。 第233章 新生的脉搏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而又令人心安。 李向东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一片纯粹的,晃眼的白。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 他动了动手指,身体深处传来一阵被彻底掏空后的酸软与疲惫,但那种燃烧神魂的剧痛,已经消失了。 他缓缓转过头。 窗外的阳光,温暖而明亮。 苏晴趴在他的床边,就那么和衣而眠,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她显然已经守了很久,睡得很沉,眉头却依旧微微蹙着,似乎在梦里,也无法彻底安心。 李向东的动作很轻,他慢慢地,将被子的一角,轻轻盖在了她的肩上。 “砰,砰。” 病房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门开了。 走进来两个人。 一个是石铁山。 另一个,是那位一直冷面如铁的军方联络官。 石铁山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工作服,但脸上的疲惫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沉淀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平静。 而那位联络官,依旧是一身笔挺的军装,只是肩上,多了一颗闪亮的将星。 他,升职了。 两人的脚步很轻,似乎怕惊扰了什么。 当他们看到李向东已经醒来,并且正微笑着对他们点头时,两位在各自领域都堪称泰山北斗的人物,都不约而同地,长长松了一口气。 “醒了?” 石铁山走上前,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 “嗯。” 李向东点了点头。 “感觉怎么样?” 联络官也开口问道,他的声音里,少了几分军人的铁血,多了几分人情味。 “死不了。” 李向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何止是死不了。” 石铁山拉过一把椅子,重重地坐下,他看着李向东,眼神复杂。 “你小子,是把我们所有人都从鬼门关里,给硬生生拽了回来。”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堰塞湖的洪峰,已经过去了。你炸开的那条古河道,现在成了龙脊峡谷的第二条主动脉。京城来的专家组评估过了,它分流了至少百分之六十五的洪峰水量,而且结构稳定,以后,龙脊峡谷再也不用担心超规格的洪水。” “下游呢?” 李向东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听到这个问题,那位少将联络官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在你按下引爆器的前三个小时,下游七个县市,三百一十四万群众,已经全部安全转移至高地。” 他看着李向东,一字一句地说道。 “因为你的那个疯狂计划,最终的洪峰,连龙脊大坝的警戒水位都没能冲破。下游,无一伤亡。所有撤离群众,已经在今天上午,陆续返回家园。” 无一伤亡。 这四个字,像一股最温暖的泉水,瞬间流遍了李向东的四肢百骸。 他紧绷了数天的神经,在这一刻,才算真正地,彻底地,松弛了下来。 值了。 一切,都值了。 石铁山看着他如释重负的表情,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动容。 他从随身带来的一个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模型。 一个按照一百比一的比例,用黄铜和实木,手工打造的,无比精密的龙脊大坝模型。 模型的每一个细节,从泄洪闸的转轴,到坝体的分层结构,都完美复刻,闪烁着金属与木材独有的,温润的光泽。 这显然不是一件工业品。 这是一件,倾注了制作者无数心血的,艺术品。 “这个,是我当年亲手做的。” 石铁山将模型,轻轻放在了李向东的床头柜上。 “当年大坝刚立项,我带着第一批人进山勘探,晚上睡不着,就一点一点地磨。想着等它建成了,就把它放在我的办公室里,天天看着。” 老人家的声音,有些悠远。 “现在,送给你。” 石铁山抬起头,那双看了一辈子图纸,算了一辈子数据的眼睛,无比认真地,注视着李向东。 “小子,这座大坝,是你救回来的。” “你比我,更懂它的脾气,更听得懂它的心跳。” “它,该跟着你。” 这份礼物,太重了。 重得,让李向东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它代表的,是一位水利泰斗,对自己毕生荣耀与心血的托付。 更代表着,两代工程师之间,一种无声的,却重于泰山的传承与认可。 “石老……” 李向东沙哑地开口。 “收下吧。” 那位少将联络官开口了。 “这是你应得的。而且,石总工给你送了礼,我总不能空着手来。” 说着,他也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个深红色的丝绒盒子。 他打开盒子。 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勋章。 勋章通体由纯金打造,造型是一面古朴的盾牌,盾牌之上,是一座巍峨的大坝,大坝下方,是奔腾的江河与守护的齿轮。 少将的声音,变得庄严而肃穆。 “李向东同志,鉴于你在龙脊工程危机中所做出的,决定性的,不可替代的卓越贡献,经最高指挥部特批,授予你此枚勋章。” “另,记特等功一次,你的档案,将作为最高机密,永久封存。” 他将那枚沉甸甸的勋章,郑重地,放在了李向东的手中。 “国家,不会忘记任何一个,为她流过血,拼过命的英雄。” 石铁山和少将并没有停留太久。 交代完这一切,又嘱咐他好好休息后,便悄然离开了。 整个龙脊工地,还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处理。 大坝的修复,工程的重建,一切,才刚刚开始。 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床头。 那座精密的黄铜模型,和那枚金光闪闪的护卫者勋章,静静地摆在一起,交相辉映。 李向东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没有刻意去催动自己的能力。 他只是放空了自己,像往常一样,静静地,去聆听。 然而。 这一次,他听到的,和以往任何一次,都完全不同。 没有了。 那种仿佛深入骨髓的,来自山川河岳的哀鸣。 那种来自钢筋混凝土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种充满了绝望与痛苦的,濒死的悲鸣。 全都没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他从未听到过的声音。 那是一种,充满了力量与希望的,宏大的交响。 他“听”到,龙脊大坝的工地上,上万名工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他“听”到,一台台重型机械,发出了低沉而有力的咆哮,将一车车的混凝土,浇筑进大坝的伤口里。 他“听”到,那条被他亲手唤醒的古河道,正发出沉稳而欢快的奔流声,与大坝下那条主河道的水流声,遥相呼应,宛如二重奏。 他甚至能“听”到,在那座伤痕累累的大坝内部,新旧的钢筋与混凝土,正在以一种奇妙的韵律,重新结合,生长。 它们,不再哀嚎。 而是在低声吟唱。 吟唱着一种,名为“新生”的歌曲。 这声音,不再是痛苦的。 它是欣喜的。 是昂扬的。 是这片古老的土地,在经历了毁灭之后,迸发出的,最强劲,也最动听的,生命脉搏。 李向东的嘴角,缓缓地,向上扬起。 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无比安稳。 第234章 京华雪暖 一周后。 当李向东再次睁开双眼,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已如退潮般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四肢百骸的沉静力量。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世界,像一块被烈火淬炼过的精钢,剔除了所有的杂质,变得更加坚韧,也更加通透。 苏晴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材料学专著,但她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书上。 察觉到李向东的动静,她立刻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眸里,瞬间溢满了关切与喜悦。 “你醒了?” “嗯。” 李向东坐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只觉得浑身舒畅。 “感觉,好久没睡得这么踏实了。” 苏晴站起身,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确认没有异常后,才彻底放下心来,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医生说,你只是脱力太严重,身体底子好,只要好好休息就没事。” 她的话音里,还带着一丝后怕。 李向东看着她眼底淡淡的青色,知道这几天,她必然也是寸步不离地守着。 他伸出手,将她微凉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辛苦你了。” 苏晴的脸颊微微一红,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反手,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咳。” 一声恰到好处的轻咳,打破了病房里的温馨。 陈岩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 他还是那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军绿色的外套上,沾着几点新鲜的泥点,显然是刚从工地上过来。 他扫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上,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笑意一闪而过。 “恢复得不错。”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简练。 “收拾一下,准备回京城。” …… 半个小时后。 简易的机场跑道旁。 石铁山带着一群龙脊工程的核心技术骨干,静静地站在那里,为三人送行。 没有横幅,没有口号。 有的,只是一道道发自内心的,混杂着感激、敬佩与不舍的目光。 风,吹过山谷。 石铁山走到李向东面前,那双浑浊的老眼,深深地看着他。 “小子。” 老人家的声音,沙哑而有力。 “以后有空,常回来看看。”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回来,听听它的心跳。” 李向东重重地点了点头。 “会的,石总工。” 石铁山笑了,那笑容,像是雨后初晴的天空,无比的澄澈。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 李向东也伸出手。 两只手,一老一少,一大一小,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这不仅仅是一个告别的握手。 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精神与责任的交接。 “李顾问。” 一名年轻的工程师走上前来,有些拘谨地推了推自己的眼镜。 “还有苏工,谢谢你们。” 他深深地,向两人鞠了一躬。 他这一动,他身后所有的工程师,所有的技术员,都像是得到了一个统一的指令。 刷! 几十名平日里眼高于顶,只信数据与科学的工程师,齐刷刷地,向着李向东和苏晴,向着这位拯救了他们毕生心血的年轻人,深深地,鞠下了他们高傲的头颅。 这,是属于工程师的,最高敬意。 三人登上了那架灰白色的运输机。 螺旋桨开始转动,卷起巨大的气流。 舱门缓缓关闭。 飞机开始滑跑,加速,然后猛地一抬头,冲向了湛蓝的天空。 李向东下意识地,走到了舷窗边。 就像他来时一样。 他向下望去。 那座雄伟的白色巨坝,再次完整地,呈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它静静地卧在群山之间,伤痕累累,却又气势磅礴。 阳光下,新浇筑的混凝土,与老旧的坝体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充满了生命力的斑驳美感。 李向东闭上了眼睛。 他再一次,放开了自己的感知。 没有了。 那撕心裂肺的哀鸣,消失了。 那不堪重负的呻吟,也消失了。 他“听”到的,是一阵沉稳而有力的,如同巨人心跳般的脉动。 “砰。” “砰。” “砰。” 那声音,充满了力量。 充满了希望。 充满了新生。 他知道,这座大坝,活过来了。 而且,会比以前,活得更久,更坚韧。 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 是苏晴。 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他一起,看着下方那渐渐远去的白色丰碑。 陈岩坐在不远处的座位上,抱着双臂,闭着眼,似乎是在假寐。 但他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 飞机穿过云层,一路向北。 当它再次降落时,窗外,已是另一番天地。 一片白。 一片纯粹的,望不到尽头的,茫茫的白。 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屋顶,覆盖了街道,覆盖了整个世界。 仿佛要将之前所有的纷乱与尘埃,都彻底掩埋,还天地一个最干净的本来面目。 三人走下飞机,一股冰冷而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 李向东深吸了一口,只觉得胸中的最后一丝郁气,也随之消散。 一辆黑色的吉普车,早已等候在停机坪。 陈岩将两人送到家属院门口,没有下车。 “回去好好休息。” 他看着李向东,又看了一眼苏晴。 说完,吉普车便掉头,迅速消失在风雪之中。 只剩下李向东和苏晴,并肩站在飘落的雪花里。 路灯,已经亮了。 橘黄色的光,洒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一圈圈温暖的光晕。 四周很安静,只能听到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和两人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 谁也没有说话。 苏晴很自然地,挽住了李向东的胳膊,将半个身子都靠了过来。 李向东能感觉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淡淡的体温。 这段路不长。 但两人,却走得很慢,很慢。 仿佛想让这条路,永远都没有尽头。 终于,还是走到了那栋熟悉的红砖小楼下。 李向东掏出钥匙,打开了那扇熟悉的,绿色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饭菜香气的暖流,瞬间,扑面而来,驱散了两人身上所有的寒意。 屋子里,灯火通明。 李丽华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和饭桌之间忙碌着。 李丽华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着。 听到开门声,她探出头来。 当她看到门口站着的,是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弟弟,和那个她打心眼儿里喜欢的姑娘时。 她脸上的表情,先是一愣,随即,绽放出如释重负的,最灿烂的笑容。 “回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快,快进来,外面冷。” 她手忙脚乱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了上来。 苏晴的脸颊,瞬间就红透了,有些局促地喊了一声。 “姐。” 李丽华笑着应了一声,拉着苏晴的手,将她推进屋里。 “快坐,饭马上就好。” 屋子里,窗明几净,暖意融融。 小小的方桌上,已经摆好了两副碗筷。 一盘油光锃亮的红烧肉,一块酱香浓郁的清蒸鱼,还有一盘翠绿的炒青菜。 李向东看着这一切,看着在厨房和客厅之间忙碌的姐姐,看着坐在沙发上,虽然有些拘谨,但眉眼间却满是安心的苏晴。 他缓缓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那扇门,将外面的风雪,将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将所有的危险与杀机,都彻底地,隔绝在了外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空气里,有饭菜的香,有家的暖。 有他拼了命,才换回来的,这片刻的安宁。 第235章 好雪兆丰年 雪,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整个家属院都变成了一个纯白无瑕的童话世界。 李向东推开门,一股清冽的寒气混着雪的味道涌了进来。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挂满了沉甸甸的雪淞,像一株巨大的珊瑚。 苏晴跟在他身后,看到这番景象,那双总是盛满冷静与理智的眼睛里,也忍不住泛起了一丝属于小女孩的惊喜。 她伸出手,去接那飘落的雪花。 雪花落在她温暖的掌心,瞬间化作一滴晶莹的水珠。 李向东看着她那副专注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他悄无声息地弯下腰,从地上团起一个雪球。 雪球不大,捏得很结实。 他没用力,只是轻轻一抛。 雪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苏晴的帽子顶上,噗地一声,散成了一蓬雪末。 苏晴愣了一下。 她回过头,看到李向东那副忍着笑的模样,哪里还不明白。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分不清是冻的还是羞的。 “你……” 她也学着李向东的样子,笨拙地弯下腰,团起一个松散的雪团,朝着李向东丢了过去。 李向东侧身一躲,雪团砸在他身后的墙上,散落一地。 两人就在这小小的院子里,你来我往,笑闹起来。 他们的动作都不快,更像是在嬉戏,而非打闹。 漫天的雪花,成了这幅画卷最美的背景。 李丽华端着一盆刚洗好的青菜,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她停下脚步,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个一向沉稳得像块石头的弟弟,此刻脸上挂着她从未见过的,轻松而灿烂的笑容。 看着那个聪明文静的姑娘,此刻也放下了所有的矜持,像个孩子一样,在雪地里追逐。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他们身上,也洒在洁白的雪地上,反射出钻石般的光芒。 李丽华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这阳光和白雪,洗涤得一干二净。 所有的担忧,所有的后怕,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越来越暖。 就在这时。 一个没长眼睛的雪球,不知是谁丢偏了,呼啸着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李丽华的胳膊上。 李丽华“哎呀”一声,手里的盆差点掉在地上。 院子里的笑闹声,戛然而止。 李向东和苏晴,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僵在了原地。 李丽华看着自己胳膊上那团正在融化的雪,又看了看那两个一脸无辜的年轻人。 她先是愣了两秒。 随即,那张温婉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将手里的菜盆往门边一放,二话不说,俯身就从地上抓起一大捧雪,胡乱团成一团。 “好啊你们!” “合起伙来欺负我!” 她举着那个巨大的雪球,气势汹汹地,加入了战局。 这一下,彻底乱了套。 小小的院子里,雪球乱飞,三个人笑作一团,叫喊声,躲闪声,还有那清脆的,发自内心的笑声,在安静的居民楼上空,久久回荡。 …… 日子,就像那窗檐下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悄然流淌。 龙脊峡谷的惊心动魄,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情。 转眼,就到了年根儿底下。 整个京城,都浸在了一股喜庆而忙碌的氛围里。 这天,李向东借了一辆二八大杠,载着苏晴,去供销社采买年货。 自行车穿过挂着红灯笼的大街小巷,车轮碾过薄薄的积雪,发出清脆的声响。 苏晴坐在后座上,双手轻轻抓着李向东两侧的衣角,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眼睛里却闪着亮晶晶的光。 供销社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空气里混合着糖果的甜香、布料的棉味和人们身上那股属于冬天的,干净的皂角气息。 “同志,称二斤大白兔奶糖。” “这挂鞭炮给我来一盘最响的。” “红纸还有吗?给我来十张写对联。” 各种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首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热闹非凡的交响曲。 李向东护着苏晴,在拥挤的人群里穿行。 他熟练地排着队,用粮票和钱,换回了一包包沉甸甸的年货。 苏晴跟在他身后,像个小尾巴。 她看着李向东不算宽阔,却无比可靠的背影,为她挡住了所有的人潮。 她的心里,被一种安稳而踏实的情绪,填得满满当当。 买完了东西,李向东将大包小包挂在车把上,又买了两根刚出炉的烤红薯。 两人并排走在街边,慢慢地吃着。 滚烫的红薯,香甜软糯,驱散了所有的寒意。 苏晴小口地吃着,嘴角沾上了一点黑色的炭灰,她自己却没有发觉。 李向东停下脚步,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帮她擦掉了那点痕迹。 他的动作,自然得就像呼吸一样。 苏晴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脸颊比手里的烤红薯还要烫。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他,只是将剩下的红薯,一口口地,塞进嘴里。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街角。 一辆黑色的吉普车里,陈岩嘴里叼着烟,看着那两个年轻人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像是老父亲般的微笑。 车窗,缓缓摇上,隔绝了车外的喧嚣与热闹。 …… 除夕夜。 苏晴还是回自己家过年去了。 临走前,她红着脸,给李丽华留下了一大包自己父母准备的糕点和干果。 李丽华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了半天。 送走了苏晴,屋子里,便只剩下了姐弟两人。 一桌丰盛的年夜饭,摆在小小的方桌上。 有鱼有肉,冒着腾腾的热气。 电视里,正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相声演员的包袱,逗得全国人民哈哈大笑。 李丽华给李向东的碗里,夹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 “多吃点,看你瘦的。” 她看着自己的弟弟,眼神里满是疼爱。 “向东啊。” 李丽华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橘子汽水,像是随口说起。 “等开春了,天气暖和了,把咱这屋子,重新刷一遍吧。” “再把你那屋的书桌,换个大点的,看书写东西也方便。” 她絮絮叨叨地,规划着来年的生活。 那语气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最朴素,也最真切的向往。 李向东安安静静地听着。 他看着姐姐那张在温暖灯光下,显得无比柔和的脸。 他知道,姐姐心里的那片阴霾,终于彻底散了。 他端起酒杯,里面是甜丝丝的米酒。 “姐。” 他轻声说。 “新年快乐。” 李丽华笑着,也端起了自己的汽水杯。 “新年快乐。” 两人轻轻碰了一下杯。 窗外,远处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一朵朵绚烂的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将整个京城,都映照得亮如白昼。 李向东看着窗外的烟火,又看了看身边满脸笑意的姐姐。 他觉得,自己这一生,所有的拼搏与守护,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第236章 遥远的共鸣 大年初一。 天还蒙蒙亮,李丽华就把李向东从被窝里拽了起来。 “快起来,给街坊邻居们拜年去。” 这是老家的规矩。 李向东换上一身干净的棉衣,兜里揣着姐姐早就准备好的糖果和瓜子。 两人推开门,楼道里已经充满了快活的喧闹声。 “王大妈,过年好!” “哎哟,是向东和丽华啊,快进来坐!” “不了不了,我们还得去楼下李叔家呢,给您拜个年。” 李向东笑着,将一把糖塞进王大妈孙子的手里。 从一楼到四楼,一户一户地走过去。 家家户户的门都敞开着,热气腾腾的饺子香和人们爽朗的笑声混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属于新年的味道。 李向东只是微笑着,跟在姐姐身后,说着最简单的吉祥话。 他看着那些朴素而真诚的脸,看着那些因为一句“过年好”就笑得满脸褶子的老街坊。 他觉得,自己那颗在无数次生死边缘被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正被这股最平凡的人间烟火,一点一点地,泡得柔软起来。 …… 拜完了邻居,李向东没有在家多待。 他提上两瓶市面上难得一见的西凤酒,还有两条大前门香烟,独自出了门。 他先去了陈岩的家。 那地方同样不大,甚至比李向东的家还要局促些。 开门的陈岩,让李向东愣了一下。 他没穿那身万年不变的军绿色外套,而是套着件半旧的蓝色毛衣,腰上还系着条滑稽的碎花围裙,手里拿着个鸡蛋。 那张冰块脸上,难得地,有了一丝手足无措。 “进来吧。” 他侧身让开路。 屋里,一个温婉的中年女人正在包饺子,旁边还坐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好奇地打量着李向东。 是他的妻子和女儿。 李向东放下东西,有些拘谨地喊了声。 “嫂子好。” 陈岩的妻子笑着点点头,手下的动作没停。 陈岩把他拉到阳台,关上门,隔绝了屋里的温暖。 他递给李向东一根烟。 “局长那边,我带你去。” 陈岩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白雾瞬间被寒风吹散。 “他只见你一个。” 半个小时后。 那辆熟悉的深绿色吉普车,再次停在了那座安静的四合院门口。 还是那扇朱红木门。 还是那个一身中山装,眼神温和得像个邻家长辈的中年男人。 屋里没有别人。 局长亲自给他泡了茶。 “家里,都安顿好了?” “都好了,谢谢局长关心。” “那就好。” 局长点了点头,脸上漾开笑纹。 “我们这些人,亏欠家里的,太多了。” “能有几天安稳日子,就好好过。” 两人没有聊任何关于任务和工作的事。 他们聊着京城的冬天,聊着今年的雪,聊着供销社新到的年货。 就像两个许久未见的,最普通的忘年交。 临走前,局长将李向东送到门口。 他看着院子里那棵落满了雪的老槐树,忽然开口。 “向东啊。” “你知道,我们这行,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李向东摇了摇头。 “是记得自己为什么出发。” 局长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别忘了,你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李向东的心,重重一跳。 他对着这位老人,郑重地,鞠了一躬。 “我记住了。” …… 从四合院出来,李向东没有直接回家。 陈岩把他带到了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 一间不起眼的,设在某个机关大院深处的通讯室。 屋里只有一台孤零零的,加了密的话务机。 “用这个打。” 陈岩指了指那台电话。 “一个一个来,不着急。” 说完,他便带上门,走了出去,将整个空间,都留给了李向东。 李向东拿起听筒。 他拨下了第一个,也是最熟悉的号码。 红星厂,厂长办公室。 “喂?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王德发那标志性的大嗓门,还带着一丝假期的慵懒。 “厂长,是我,李向东。”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 足足过了三秒钟,王德发那提高了八度的声音,才猛地炸响。 “你小子!你还知道给老子打电话!” 那声音里,充满了惊喜,骄傲,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 “过年好,厂长。” “好!好!好!” 王德发连说了三个好字。 “你小子在那边,还好吧?没受欺负吧?” “都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 王德发像是松了口气,随即又压低了声音。 “小子,你听我说,厂里现在好得很!你弄回来的那几台新设备,现在是咱们的宝贝疙瘩!订单都排到后年了!咱们厂的工人,今年是全系统里,第一个拿到足额年终奖的!”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扬眉吐气的兴奋。 “铁柱呢?他怎么样?” “那小子?出息了!” 王德发的声音里满是骄傲。 “现在是一车间的主任了!管着几百号人呢!前两天还娶媳妇了!你小子回来得给他补个大红包!” 电话被一把抢了过去。 “向东!是你吗!向东!” 赵铁柱那熟悉的大嗓门,震得李向东耳朵嗡嗡作响。 “铁柱哥,是我,新婚快乐啊。” “哈哈哈哈!” 赵铁柱在那头,笑得像个孩子。 “哥们儿好着呢!你呢!你在京城好不好!” “好,都好。” “那就行!兄弟,勿相忘!” “勿相忘。” 挂了电话,李向东的脸上,还带着笑。 他拨通了第二个号码。 这次,是132厂,秦振国的办公室。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 一个苍老,但依旧中气十足的声音。 是秦老虎。 “秦总工,过年好,我是李向东。” 电话那头,沉默了。 那是一种,带着巨大情感冲击的沉默。 许久,秦振国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再有半分火爆,只剩下一种如释重负的温和。 “是你啊。” “嗯。” “‘昆仑’,很好。” 秦振国只说了这四个字。 “上个月,我们完成了三千小时无故障长时试车,所有数据,都超过了设计指标。上面已经决定,正式列装了。” 他像是在汇报,又像是在分享一份迟来的荣耀。 “辛苦您了。” “不。” 秦振国打断了他。 “是我们,该谢谢你。” “小子,好好干。别给咱们这帮老骨头丢人。” 第三个电话,打给了那位曾经向他鞠躬的“龙王”,龙文涛。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新年好,龙总工。” “是你啊,向东。” 龙文涛的声音,平静而深邃,像他守护的那片深海。 “‘龙吟’,已经完成了第一次战备巡航。” “它很安静。” “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安静。” “那副螺旋桨,很完美。” 李向东能想象到,电话那头的老人,此刻脸上,一定是带着那份独属于工程师的,满足的微笑。 第237章 灯火阑珊处 年味儿,像一锅熬了许久的老汤,在除夕的鞭炮声中达到鼎沸,又在之后半个多月的走亲访友中,慢慢沉淀下来,愈发醇厚。 等到了元宵,这股味道便被街头巷尾的花灯,彻底点燃。 夜幕刚刚降临,华灯初上。 整条大街都成了灯的海洋,光的河流。 各种造型的彩灯挂满了街道两旁的树梢和屋檐,有摇头摆尾的金鱼,有活灵活现的兔子,还有气势磅礴的长龙。 光影流转,将人们的脸庞映照得五光十色。 李丽华像个孩子,拉着苏晴的手,从这头跑到那头,看什么都新奇。 “向东,快看那个,那个莲花灯还会转呢!”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雀跃。 自从父母走后,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纯粹地,只是为了热闹而站在街头了。 李向东跟在她们身后,手里拿着两串刚买的糖葫芦,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他看着姐姐那张被灯火映得通红的脸,看着她眼底那份未经修饰的,最纯粹的快乐。 他觉得,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苏晴被李丽华拉着,脸上也带着浅浅的笑。 她不常来这种热闹的地方,但身处这片喧嚣的人潮里,身边是真心待她的姐姐,身后是那个让她心安的男人,她没有感到丝毫的不适。 反而有一种被温暖包裹的,踏实的感觉。 “这边猜灯谜,我们去看看!” 李丽华又发现了一片新天地,兴冲冲地拉着两人挤了过去。 一排排写着谜面的红纸条,在灯笼下随风轻轻晃动。 “言出必行,打一字。” 李丽华仰着头,念出了一个谜面,随即陷入了思索。 苏晴只是看了一眼,便轻声开口。 “是‘信’字。” 旁边围观的一个大爷立刻拍手叫好。 “对喽!就是‘信’!姑娘真聪明!” 李丽华惊喜地回头看着苏晴,满眼的赞叹。 李向东笑着将一串糖葫芦递给苏晴。 苏晴接过,却没有吃,只是拿在手里,那双明亮的眼睛在灯火下,一眨不眨地看着李向东。 仿佛他,比这满街的灯火,更好看。 远处,传来了震天的锣鼓声。 人群像是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是舞狮!舞狮来了!” 李向东立刻上前一步,伸开双臂,将姐姐和苏晴护在自己身前,用后背为她们隔开拥挤的人潮。 他不算高大,但那份沉稳的力量,却让身后的两人感到无比的安心。 金色的狮子在锣鼓点中上下翻飞,时而搔首弄姿,时而腾空跃起,引得周围的看客爆发出阵阵喝彩。 李丽华看得入了迷,激动地拍着手。 苏晴的视线,却越过人群,落在了李向东的后背上。 她能感觉到,他肌肉的每一次绷紧,都恰到好处地,将那些涌动的人流,化解于无形。 她悄悄地,将自己的手,放进了他大衣的口袋里。 口袋里,一只温暖的大手,立刻反手,将她微凉的手指,紧紧包裹住。 苏晴的脸颊,腾地一下就热了。 她低下头,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扬起一个甜蜜的弧度。 狮子舞到了最精彩的“采青”环节,人群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笑声,喝彩声,锣鼓声,交织在一起。 形成了一首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热闹而幸福的乐章。 舞狮结束,人群渐渐散去。 李丽华还意犹未尽,嘴里不停地回味着刚才的精彩场面。 “真热闹啊。” 她由衷地感叹道。 “要是每年都能这么热闹就好了。” 李向东看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会的。” 三人沿着灯火阑珊的街道,慢慢往回走。 玩了半宿,李丽华的兴致也渐渐平复,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疲惫。 “回家吧,给你们煮元宵吃。” 她笑着说。 李向东应了一声,牵着苏晴的手,跟在姐姐身侧。 橘黄色的路灯,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家的方向,就在不远处那片安静的灯火里。 就在他们即将拐进家属院胡同口的时候。 李向东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苏晴和李丽华,往自己身后拉了半步。 苏晴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沉。 她顺着李向东的视线望去。 胡同口的阴影里,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没有看街上的灯火,也没有看热闹的人群。 他只是站在那里,身影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那身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外套,那副不修边幅的样子,还有那张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下,显得格外冷硬的脸。 是陈岩。 他就像一颗钉子,被钉在了这片喜庆祥和的画卷上,显得那么的突兀,那么的格格不入。 周围的欢声笑语,仿佛都绕着他走。 他一个人,就形成了一片真空地带。 李丽华也看见了他。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她不傻。 她记得这张脸,记得这个男人每一次出现,都意味着什么。 那份刚刚被暖热的心,一点一点地,又沉了下去。 陈岩看见了他们。 他掐灭了手里的烟头,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跳上。 咯噔。 咯噔。 他停在了三人面前。 目光,先是在李丽华那张瞬间变得煞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秒,然后转向李向东和苏晴。 “收拾一下。” 他的声音,和这寒冷的夜色一样,没有什么温度。 “跟我走一趟。” 第238章 雪域的呼唤(大地脉搏事件) 李丽华脸上的血色,像是被那句冰冷的话语瞬间抽干。 她手里的糖葫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沾满了尘土,像一颗摔碎的心。 周围的喧嚣和笑语,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再也传不进她的耳朵里。 她的世界,只剩下胡同口那个黑色的,如同深渊巨口般的吉普车。 李向东没有回头。 他不敢回头去看姐姐的表情。 他只是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李丽华僵硬的手背,然后松开。 那一下,是安慰,也是告别。 “姐,我跟苏晴出去一趟。” 他轻声说了一句,声音平静得可怕。 然后,他拉着同样脸色凝重的苏晴,没有丝毫犹豫,转身走向了那片阴影。 李丽华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她站在原地,看着弟弟和苏晴的背影,被那片黑暗,一口口地吞没。 “砰。” 车门关上的声音,沉闷而决绝。 像是一把锁,锁住了刚刚开始的好日子。 吉普车没有开灯,像一头黑色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滑入车流,瞬间汇入了那片流光溢彩的街道。 只留下李丽华一个人,站在灯火阑珊处,浑身冰冷。 …… 车内,死一般的寂静。 与车窗外那个热闹的,属于人间的元宵佳节,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苏晴的双手紧紧交握着,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李向东则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仿佛在假寐。 但他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紧绷的下颌线,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陈岩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 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吉普车一路疾驰,将身后的万家灯火,毫不留情地甩在身后。 直到车辆驶上空旷的主干道,周围的灯光变得稀疏,陈岩才终于开了口。 他没有回头,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向后一扔。 文件袋落在李向东和苏晴中间的座位上。 上面用鲜红的印泥,盖着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绝密。 “看看吧。” 陈岩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沙哑而干涩。 苏晴立刻拿起文件袋,用微微颤抖的手指解开缠绕的线绳。 她抽出的,是几十页打印出来的资料,还带着油墨的淡淡气味。 没有一句废话,全是数据,图纸,和冰冷的报告。 李向东也凑了过来,两人的头几乎靠在一起,视线快速地在纸上移动。 “项目代号:川藏天路。” “核心工程:怒江特大深埋隧道。” “作业单位:国产‘开山神’一号重型硬岩盾构机……” 一个个名词,像一颗颗沉重的铅弹,砸在两人的心上。 他们都是内行,只看这几个词,就知道这背后代表着怎样一个惊天动地的国家工程。 报告一页页翻过。 上面的内容,从最初的豪情万丈,渐渐变得凝重,最后,只剩下了一片令人窒息的绝望。 “二月三日,‘开山神’掘进至地下八百米处,遭遇未知地层,掘进速度骤降。” “二月五日,刀盘扭矩达到峰值,主机过载报警,掘进停止。” “二月九日,尝试后退,失败。盾体与地层发生粘滞现象,无法脱离。” “二月十二日,国内外地质专家、工程专家联合会诊,结论:未知。所有救援方案,全部失败。” “开山神”,这台汇聚了全国顶尖工业心血,被誉为“国之重器”的钢铁巨龙,就这么被死死地咬在了不见天日的地下深处。 进,进不得。 退,退不出。 像一头被蛛网缠住的猛兽,越是挣扎,就被缠得越紧。 工程已经完全停滞。 报告的最后,是一行加粗的红字。 “项目每停滞二十四小时,直接经济损失,初步估算为九位数。” 苏晴的手,停在了最后一页。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李向东的脸色,也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没有去看那触目惊心的损失数字,他的手指,轻轻点在一张地质勘探图上。 那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钻孔取样数据和地震波反射数据。 “陈队。” 李向东的声音很低,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划破了车内凝固的空气。 “所有的勘探报告,都显示该地层为强风化花岗岩与冲积砂卵石层,土质松散,稳定性差。” 他抬起头,视线穿过黑暗,落在了后视镜里,陈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上。 “这份报告,和盾构机被活活黏住的现象,是根本性的悖论。” 李向东一字一顿地问道。 “这是技术问题,还是……人的问题?” 陈岩猛地一打方向盘。 吉普车拐进一条没有任何路灯的岔路,向着更深的黑暗驶去。 “现在还不好说。” 良久,陈岩才吐出几个字。 “但高层怀疑,这可能不只是一场天灾。”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轰然砸落。 车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吉普车最终停下的地方,是一座笼罩在夜色中的军用机场。 巨大的跑道上,一架体型庞大的军用运输机,正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它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钢铁巨兽,螺旋桨搅动着寒风,卷起地上的积雪,疯狂地拍打着机身。 陈岩熄了火,从后座抓过两件厚重的军大衣,扔给他们。 “穿上。” 三人下了车,一股夹杂着雪沫的狂风,瞬间灌满了口鼻,冷得像刀子。 陈岩领着他们,顶着风,走向那架正在怒吼的运输机。 飞机的尾部舱门,已经打开,像一张等待着吞噬一切的巨口。 橘黄色的灯光从机舱内透出,照亮了脚下通往机舱的金属斜坡。 在登上斜坡前,陈岩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两个被他从万家灯火中,强行拽出来的年轻人。 他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到了那边。” 他的声音,穿透了发动机的轰鸣,清晰地传进两人的耳朵。 “你们要面对的,可能不只是恶劣的自然环境。” 陈岩的目光,在李向东和苏晴的脸上,缓缓扫过。 “还有,比高原更冷的人心。” 说完,他不再多言,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李向东的肩膀,然后率先走上了斜坡。 李向东握紧了苏晴冰冷的手。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往无前的决然。 他们跟着陈岩,一步步走进了运输机那钢铁的腹腔。 身后,沉重的舱门,开始缓缓关闭。 呜—— 随着一声巨大的液压声响,最后的光亮被彻底隔绝。 透过舷窗,李向东最后看了一眼来时的方向。 远方,京城的灯火,已经变成了一片模糊而温暖的光晕,在地平线上,渐行渐远。 像一个遥远而温暖的,正在逝去的梦。 前方,是未知的雪域高原。 和一场,看不见的战争。 第239章 铁人总工 运输机的轰鸣由咆哮转为低沉的怒吼。 机身猛地一沉,轮胎啃噬着粗糙的跑道,发出一声尖锐悠长的嘶鸣。 落地了。 厚重的尾舱门再度开启,灌进来的,不再是京城温润的夜风。 而是一股能把骨头缝都冻透的,夹着冰碴的罡风。 风里,空气稀薄得让每一次呼吸都成了徒劳。 苏晴刚踏上斜坡,身子就控制不住地一晃,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下意识捂住胸口,拼命呼吸,肺里却只有一片刀割般的空洞和冰冷。 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温热,有力。 “慢点喘气。” 李向东的声音就在耳边,一如既往的沉稳,但苏晴听出了那平稳声线下一丝被刻意压下的气促。 他自己的嘴唇也没了颜色。 这是高原给所有闯入者,最直接,也最公平的下马威。 陈岩面不改色,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他领着两人穿过停机坪,走向不远处那片灯火通明的临时板房。 一排排白色金属板房,在这片荒凉广袤的雪域上,是一座被世界遗忘的孤岛。 推开指挥部大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浓烈烟油子、汗臭和油墨味的浊热气浪,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巨大的板房里,亮如白昼。 几十号工程师挤在里面,有的围着沙盘吵得面红耳赤,有的趴在堆满图纸的桌上,拿着红蓝铅笔疯了似的埋头计算。 空气里,全是焦灼,是那种能把人活活憋死的压抑。 这里几乎每个人,都顶着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那神情,是精神被榨干到极限后,仅剩的疲惫与麻木。 陈岩的出现,像块石头砸进了这潭死水。 所有嘈杂戛然而止。 几十道目光,刀子一样齐刷刷地射了过来。 那目光里有疑惑,有审视,还有一星半点藏不住的,微弱的期盼。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人群里挤出来,大步流星地走来。 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身板壮得能顶一头牛。 他套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夹克,露出的皮肤是高原紫外线常年灼烧出的,那种独特的古铜色。 两条浓眉拧成一股,凶悍逼人。 他就是这座地下王国的总指挥,川藏天路项目的总工程师,魏国强。 魏国强的视线跟探照灯似的,在陈岩身上扫了一眼,随即就钉在了他身后的李向东和苏晴身上。 当他看清李向东那张过于年轻的脸时,拧着的眉毛几乎要竖起来。 “陈队长。” 他的嗓音像是两块石头在硬磨,低沉,沙哑,带着一股子不加掩饰的火药味。 “这就是你说的,从京城请来的秘密武器?” 话里的轻蔑和质疑,几乎凝成了冰碴子,劈头盖脸地朝李向东砸去。 指挥部里,刚刚燃起的那点火星,噗地一下,灭了。 所有人的眼神,从期盼,变回了失望和怀疑。 太年轻了。 甚至比他们这儿最嫩的实习生还显小。 苏晴被这充满敌意的气场压得喘不过气,扶着李向东胳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李向东却对那山一样的压力毫无反应。 他迎着魏国强那双锐利的眼睛,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 “魏总工,你好,我叫李向东。” “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掰扯年纪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传遍了死寂的指挥部。 魏国强垂眼,瞥了一眼李向东悬在半空的手,压根没有要握的意思。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那声音,又冷又硬。 他猛地一转身,粗大的手指重重戳向墙上那副占了整面墙的工程结构图。 “解决问题?” 他的音量陡然拔高,像一声炸雷。 “你知道这下头埋的是什么吗?” “是几代人的心血!是我们拿算盘珠子和血汗,一寸一寸抠出来的国之重器!” “是国家的脸面!” 他霍然转身,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锁住李向东,一字一顿地吼。 “不是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凭几篇狗屁论文,就能指点江山的地方!” 整个指挥部,落针可闻。 那些工程师看李向东的眼神,也从怀疑,变成了彻底的不信任,甚至敌视。 魏总工的话糙,理不糙。 这话说到了他们所有人的心坎里。 他们在这儿,不眠不休地熬了上千个日夜。 他们对脚底下那条钢铁巨龙的每一个零件,每一根线路,比对自家的娃都熟。 现在,来个毛头小子,凭什么? 气氛僵到了冰点。 一个戴着厚底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快步走过来。 他脸上堆着笑,想打个圆场。 “哎呀,魏总,魏总,来者是客,消消火,别这么大火气嘛。” 他一边说,一边主动热情地向李向东伸出双手。 “李顾问,苏顾问,你们好,你们好,可算把二位给盼来了。” 他的态度,和魏国强的拒人千里,截然相反。 可魏国强根本不吃这套。 “砰!” 一声巨响。 他抓起桌上一叠厚报告,狠狠摔在钢制桌面上,震得所有人心尖都跟着一颤。 孟远伸出的手,尴尬地僵在了半空。 “别他妈跟我来这套虚的!” 魏国强咆哮着,打断了他的客套。 “既然是上头派来的专家,那就拿本事说话!” 他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李向东的鼻尖。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绝望和愤怒交织的烈火。 “谁!” “能让‘开山神’动一动,哪怕就他妈动一下!” “我魏国强,当场,给他鞠躬敬茶!” 这话,是砸在地上的。 是一份战书,被狠狠摔在了李向东脚下。 他这是拿自己的脸面和权威,把李向东死死地顶在了墙角。 要么证明自己。 要么滚蛋。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李向东身上。 等着看这个年轻人,怎么在这泰山压顶的气势下,狼狈收场。 李向东没退。 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反而又上前一步,走到了那张还在嗡嗡作响的桌子前。 他拿起了那份报告,上面还残留着魏国强的体温。 “好。” 一个字,平静,清晰。 他抬起头,直视着暴怒的魏国强。 “那就请魏总工,带我们去现场看看。” 魏国强被他这不卑不亢的态度,结结实实地噎了回去。 一肚子准备好的火,全打在了棉花上,憋得他脸膛发紫。 他死死盯了李向东足足三秒。 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走!” 他猛地一挥手,转身就朝指挥部角落里一扇厚重的金属门走去。 他倒要亲眼看看。 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陈岩和孟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无奈,跟了上去。 李向东牵起苏晴的手,跟在队伍最后。 金属门后,是一部简陋的工业电梯。 刺耳的警报声中,电梯门缓缓合拢,将地面上的一切彻底隔绝。 脚下传来一阵失重感,电梯开始下沉。 一场无声的战争,在这通往地心深处的幽闭空间里,已然开打。 第240章 被黏住的巨兽 电梯门“叮”的一声开启。 一股更深沉的,混杂着潮湿岩土与浓烈机油味的空气,瞬间涌入,将肺里的最后一丝稀薄氧气野蛮地挤占出去。 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不是想象中的狭窄隧道,而是一座被掏空的山腹,一个巨大得令人心生敬畏的地下洞窟。 数百盏高功率探照灯悬挂在穹顶,将整个洞窟照得亮如白昼,每一寸冰冷的岩壁都清晰可见。 而洞窟的尽头,就是那头趴窝的钢铁巨兽。 “开山神”号盾构机。 它太大了。 光是那直径超过十五米的巨大刀盘,就如同一面钢铁铸就的悬崖,死死地抵在洞窟最深处的岩面上。 身后,是长达百米的,由一节节环状结构组成的钢铁身躯,像一头搁浅在时间里的巨鲸,每一片鳞甲都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最可怕的,是它的安静。 这头本该咆哮着吞噬山脉的巨龙,此刻却死寂无声,只有探照灯在它身上投下巨大的,一动不动的阴影。 那是一种生命被强行终止的死寂。 魏国强一言不发,套着厚重工靴的脚踩在金属格板上,发出沉闷的“哐、哐”声,领着众人走向嵌在洞窟侧壁的一间强化控制室。 那背影,像一座正在缓慢移动的,沉默的火山。 …… 控制室里,空气凝固得像灌了铅。 几个守在这里的工程师看到魏国强进来,都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脸上是熬了数个通宵后留下的灰败。 魏国强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到中央控制台前,抓起一沓厚厚的打印报表,狠狠摔在上面。 “啪!” 那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刺耳得像一声枪响。 “自己看!”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 苏晴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上前一步,拿起了那份还带着魏国强体温的报表。 她白皙的手指快速翻动着纸页,一行行冰冷的数据,一张张复杂的图纸,在她眼中飞速掠过。 地质雷达勘探图。 推进油缸压力设定值。 刀盘扭矩输出逻辑。 循环泥浆配比与流速。 她看得极快,眉头却越皱越紧。 片刻后,她抬起头,看向魏国强。 “魏总工,根据这份预设参数,所有的推进数据都在安全冗余范围内,甚至可以说,为了应对复杂地层,你们的设定非常保守。” 她的声音清脆而肯定。 “设计逻辑,完美无缺。” 说完,她的手指,指向墙上一面巨大的液晶显示屏。 屏幕上,是一条鲜红色的曲线,代表着“开山神”主驱动系统的实时扭矩。 那条线,像垂死病人的心电图,被拉成了一条笔直的,紧紧顶在图表最顶端报警阈值上的直线。 “但是这里。” 苏晴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凝重。 “主驱动扭矩的实际输出,已经死死顶住了过载上限,动弹不得。” 完美的计划。 灾难性的结果。 这个无法解释的悖论,让控制室里的气压,又沉下了几分。 就在这时,孟远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几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李顾问,苏顾问,快,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他脸上挂着那种混合了焦急与热情的复杂笑容,将茶杯一一递过来。 “哎,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太邪门了!就像被鬼抓住了脚,动弹不得。” 他顺势就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述起他们这几天尝试过的所有方案。 从调整刀盘正反转的频率,到试图用小范围爆破震松周围岩体,再到往盾体外壳注入高压润滑泥浆。 他的措辞恳切,细节详尽,字里行间都是对工程的忧心忡忡,和对总指挥的体谅。 “魏总也是急火攻心,眼睛熬得跟兔子似的,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李向东没有去接那杯茶。 他的视线,穿过控制室厚厚的防爆玻璃,牢牢锁定着外面那巨大的,静止的刀盘。 他屏蔽了孟远那略显浮夸的讲述,屏蔽了仪器的低鸣。 一种奇异的感觉,顺着他的感知蔓延开去。 他仿佛能“听”到那头钢铁巨兽的情绪。 那不是一种对抗坚硬时的“痛”,不是金属与岩石殊死搏斗时那种尖锐的悲鸣。 而是一种被某种黏稠、柔韧的东西死死缠住、无法发力的憋闷。 就像一个力大无穷的壮汉,一拳打进了棉花里,所有的力气都被吞噬、化解,只剩下无尽的憋屈和烦躁。 “孟总工。” 李向东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切断了孟远的滔滔不绝。 孟远的话头被打断,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愕然。 李向东依旧没有看他,目光如同钉子,盯在窗外的巨兽身上。 “我想知道,这台机器的排渣系统,最近一次清理是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被扔进了不相干的池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排渣系统? 那是盾构机的消化道,负责将刀盘切削下来的泥土砂石运出去。 所有人的焦点都在牙齿和力量上,谁会去关心肠胃? 不等孟远反应过来,李向东又追问了一句。 “清理出来的泥土样本,还在吗?” 话音落下。 孟远脸上那恰到好处的焦急和热情,像是被瞬间冻住的劣质油彩,僵硬了一瞬。 那道细微的裂痕,只存在了零点几秒,却被一直沉默的陈岩,和始终在观察他的李向东,捕捉得一清二楚。 “排渣?泥土?” 一声压抑着怒火的咆哮,炸响在控制室里。 魏国强猛地一拍控制台,上面的茶杯都跟着跳了一下。 他霍然转身,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李向东。 “现在是问这些鸡毛蒜皮的时候吗!” 第241章 管片的裂痕 魏国强胸中的怒火,像高炉里即将喷涌的铁水,已经顶到了喉咙口。 他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锁住李向东,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盾构机卡死在地下八百米,每一秒都在烧掉天文数字的经费,你却在这里跟我扯什么排渣口的烂泥?” “我问你,这有关系吗!” 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巨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李向东完全笼罩。 控制室里的空气,被这股暴烈的气势压缩到了极限。 就在这根弦即将绷断的瞬间。 嘀——嘀——嘀—— 一阵尖锐、急促、完全不该出现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凝固的空气! 那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狠狠刺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警报!警报!” 一名守在监控墙前的年轻工程师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色煞白如纸。 他指着其中一块屏幕,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 “T-34区段!应力监测异常!管片出现裂缝!” 轰! 这句话,像一颗引爆的炸弹,将魏国强满腔的怒火炸得粉碎,只剩下冰冷的惊骇。 “什么?” 他霍然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监控墙前。 其余的工程师,包括孟远和陈岩,也全都蜂拥而至,将那块屏幕围得水泄不通。 屏幕上,是盾构机后方,已经铺设完成的环状隧道。 那一节节由高强度混凝土预制而成的管片,本该是工程最坚固的生命线。 而现在,这条生命线上,出现了几道肉眼可见的,蛛网般的黑色裂痕。 它们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烙印在灰白的混凝土表面,无声地宣告着灾难的降临。 苏晴没有挤过去。 她几乎在警报响起的同一时间,就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个特制的超级计算器。 她的双手在键盘上化作了一片残影,指尖敲击的声音密集得如同暴雨。 一行行复杂的参数,一个个力学模型,在她手中飞速建立。 “还在扩大!” 另一名工程师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这声惊呼,狠狠地沉了下去。 屏幕上,那几道裂痕,正在以一种缓慢但无可阻挡的姿态,向外延伸。 那不是剧烈的崩坏,而是一种更令人绝望的,结构性的疲劳与屈服。 魏国强死死盯着屏幕,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身形晃了一下,扶住了控制台的边缘才勉强站稳。 那双曾经能顶住一切压力的宽厚肩膀,此刻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盾构机被困,是心脏停跳。 隧道管片开裂,是主动脉破裂! 一旦发生连锁性的坍塌,这整条耗费了无数心血的地下巨龙,将会被它自己开拓出的山腹,彻底活埋。 后果,不堪设想。 “啪。” 一声轻响。 苏晴停止了计算,她抬起头,平日里清澈的眼眸里,此刻也满是凝重。 “魏总工。”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模型显示,管片承受的挤压应力,已经超出了设计峰值的百分之一百三十。” 她顿了顿,说出了那个最终的审判。 “如果不立刻进行干预,三小时内,T-34区段发生结构性屈服的风险,将超过百分之七十!” 百分之七十。 这个数字,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控制室里每个人的胸口。 一片死寂。 只有仪器运转的低鸣,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B-7号预案。” 魏国强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喉咙里塞了一把砂纸。 他重新站直了身体,那股属于总工程师的铁血与决断,在绝境中重新凝聚。 “所有人准备!” 他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 “执行B-7号预案,立刻进行全断面帷幕灌浆!快!!” 命令下达,几个工程师像是被从噩梦中惊醒,立刻转身扑向各自的操作台,准备执行这道最后的指令。 帷幕灌浆,就是向隧道外围的高压岩层注入特种水泥浆,形成一道人工的保护壳,强行稳定住结构。 这是最后的手段,也是最无奈的手段。 它耗时耗力,成本高昂,更重要的是,它等于向所有人承认——我们,失败了。 “不能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和指令。 是李向东。 准备行动的工程师们,动作齐齐一顿,下意识地回头。 魏国强猛地转过身,那双充血的眼睛,像两把烧红的刀子,直刺李向东。 李向东迎着他的视线,没有丝毫退让。 “灌浆,只能暂时用胶水糊住裂缝,治标不治本。” 他走到监控墙前,伸手指着屏幕上那些不断蔓延的裂痕。 “机器被困和管片开裂,根本就是同一个病因!” 他指着其中一道最深的裂缝。 “你们看,所有裂缝的起点,都在管片与管片拼接最薄弱的螺栓孔附近,这不是随机的压力破坏,而是某种持续的、异常的扭力造成的!” 他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众人脑中的混沌。 是啊。 如果是单纯的岩层压力,破坏应该是大面积的,随机的。 可屏幕上的裂缝,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精准地从结构最脆弱的地方,一点点撕开的。 这太不正常了。 魏国强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他死死地盯着李向东,又看看屏幕。 这个年轻人提出的观察点,像一根火柴,在他已经彻底绝望的心底,划出了一星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的火光。 如果…… 如果真的能找到那个“病因”,是不是就不用启动那个等同于宣判死刑的灌浆方案? 这是一个疯狂的赌博。 一边,是虽然屈辱但至少能保住隧道结构的B-7预案。 另一边,是一个毛头小子毫无根据的猜测。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被逼到悬崖尽头的决绝。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我给你一个小时。” 魏国强指着墙上的时钟,对李向东,也对所有人下达了最后的通牒。 “灌浆准备照常进行,一个小时后,如果你找不到你说的那个狗屁病因……”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带着钢铁般的重量。 “就给我滚出指挥部!” 话音落下。 墙上,那巨大的电子时钟,分针“咔”的一声,跳过了新的一格。 一场以分钟为计的倒计时,在这座八百米深的地下囚笼里,正式开始。 第242章 开山神的悲鸣 墙上,电子时钟的红色数字,像一滴滴正在倒流的血。 每一秒的跳动,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控制室里每个人的神经上。 魏国强那份最后的通牒,言犹在耳。 李向东却像是根本没听见那催命的倒计时。 他转过身,不再看监控屏幕,也不再看魏国强那张铁青的脸。 他的视线,落在了那副巨大的,标满了复杂管线的盾构机结构图上。 “我要进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瞬间激起涟漪。 “什么?” 孟远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快步上前,脸上那恰到好处的焦急再次浮现。 “李顾问,这绝对不行!现在整机处于应力超载状态,内部结构非常不稳定,随时可能……” “我要去刀盘驱动舱。” 李向东直接打断了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喙。 他的手指,点在了结构图最前端,那个代表着整台机器心脏的位置。 孟远被他这句话噎得脸色一滞,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刀盘驱动舱? 那不光是整台机器的动力核心,也是现在所有异常应力最集中的地方! 去那里,和主动走进一头濒死巨兽的嘴里,没有任何区别。 控制室里,所有工程师的眼神都变了。 如果说刚才他们看李向东是怀疑和敌视,那么现在,就是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魏国强没有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李向东,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风暴正在凝聚。 他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眼中的平静。 那不是无知者无畏的莽撞,而是一种对自己判断有着绝对自信的笃定。 在所有人都被绝望吞噬的时候,只有他还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赌吗? 用这台国之重器,用上百名工程师的心血,去赌一个疯子的直觉? 魏国强的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咯作响。 最终,他没有说一个字。 他只是对着角落里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卫,和一个看起来经验最丰富的工程师,抬了一下下巴。 一个眼神。 一个无声的命令。 跟上他。 …… 通往盾构机内部的检修通道,狭窄而压抑。 沉重的金属舱门在身后关闭,将控制室里那片唯一的光明和喧嚣,彻底隔绝。 世界,瞬间只剩下冰冷的钢铁,和头顶探照灯切开的,一束束惨白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属于金属和液压油在死亡后凝固的味道。 脚下的金属格板,每一步都发出空洞的回响。 两侧是迷宫般复杂的管线和阀门,像一头巨兽体内纠结的血管和神经,此刻全都冰冷、死寂,失去了生命的搏动。 苏晴紧紧跟在李向东身边,一只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角。 她见过无数精密的实验室,却从未感受过如此令人窒息的,属于工业巨物濒死时的压迫感。 领路的老工程师一言不发,只是偶尔用手电,照一下脚下湿滑的区域,或者头顶垂下的线缆。 他们穿过一节又一节冰冷的钢铁环廊,越往里走,空气就越沉重。 终于,工程师在一扇厚重得如同金库大门的液压舱门前停下。 “这里面,就是驱动舱了。” 他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带着回音。 “高压电还没完全切断,注意安全。” 舱门开启的瞬间,一股更深沉的寒意扑面而来。 这里,是巨兽的心脏。 十几台巨大的驱动电机,像一座座黑色的山峦,静静地矗立在舱室中,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冷凝水珠。 它们本该是力量的源头,是咆哮着撕裂山脉的战神。 此刻,却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 李向东的视线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最中央,也是体积最庞大的那台主驱动电机上。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 “你们在门口等我。” 他看着苏晴和那名工程师,声音平静。 “向东……” 苏晴的眉头蹙起,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担忧。 李向东对她摇了摇头,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然后,他一个人,缓缓走向那座钢铁的坟墓。 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李向东摘掉了手上的工装手套。 他走到那台冰冷的电机前,抬起手,将温热的手掌,缓缓地,按在了电机冰冷的金属外壳上。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嗡—— 一瞬间。 外界的一切声音,消失了。 工程师粗重的呼吸,苏晴担忧的注视,远处警卫皮靴摩擦地面的声音,甚至连应急灯微弱的电流声…… 全部,被屏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庞大而绝望的意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进了他的脑海! 那不是金属对抗岩石时,那种尖锐、痛苦的悲鸣。 不是零件达到疲劳极限时,那种不堪重负的呻吟。 而是一种……黏腻。 一种令人作呕的,被无数条湿滑、柔韧、冰冷的触手死死缠绕住的窒息感! 他“看”到了。 他看到这台钢铁巨兽,拼尽全力地爆发出亿万牛米的扭矩,试图转动。 可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却像是打进了一团无穷无尽的沼泽里。 每一分力,都被吞噬,被化解,被一种柔韧到极点的诡异物质,死死地黏住。 它在挣扎。 它在咆哮。 可那声音,却被糊住了口鼻,只能发出一阵阵绝望而憋闷的“咕噜”声。 那是一种比硬碰硬的对抗,更令人绝望的折磨。 是泰坦巨人陷入蛛网,是深海巨鲸被水草缠身。 越是用力,就缠得越紧。 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 那股庞大的,属于“开山神”的悲鸣,化作最纯粹的感官体验,灌满了李向东的每一个细胞。 他的肺部,像是被灌满了湿滑的泥浆,每一次呼吸都成了奢望。 窒息感,铺天盖地! “呃!” 李向东猛地抽回手,像是被高压电狠狠地击中。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舱壁上,整个人顺着墙壁滑坐下去。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煞白如纸,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 “向东!” 苏晴发出一声惊呼,第一个冲了过去,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的手触碰到他的皮肤,一片冰冷。 那名工程师和警卫也冲了过来,被李向东这剧烈的反应吓得不知所措。 李向东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靠在苏晴的肩膀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 可他的眼睛,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那是一种拨开重重迷雾,终于窥见真相的,锐利的光。 他抬起头,看着苏晴写满关切的脸。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它不是被……卡住了。” 李向东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明悟与惊骇交织的光芒。 “它是被……黏住了。” 他看着苏晴震惊的瞳孔,说出了那个足以颠覆所有人认知的结论。 “像掉进了……巨大的……胶水里。” 第243章 酸性腐蚀 “胶水……” 苏晴重复着这个词,瞳孔里倒映着李向东那张煞白的脸。 她扶着他的手臂,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身躯之下,肌肉因过度消耗而产生的细微颤抖。 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走,回控制室!” 李向东没有时间休息,他抓住苏晴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用尽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 他踉跄着,几乎是半拖半拽地被苏晴和那名老工程师扶着,朝着来时的路,快步返回。 每一步,都像踩在倒计时的秒针上。 …… 控制室。 空气凝固如铅。 墙上那巨大的电子时钟,红色的数字无情地跳动着,距离一个小时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不到二十分钟。 魏国强像一尊铁铸的雕像,站在监控墙前,一动不动。 他身后的工程师们,已经彻底放弃了挣扎,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准备接受审判的麻木。 B-7号灌浆预案的操作手册,就摊开在主控台上,像一份早已写好了的讣告。 “吱呀——” 厚重的金属门被猛地推开。 李向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投了过去。 看到他那副几乎要虚脱的狼狈模样,许多人眼中最后的一丝期盼,也彻底熄灭了。 孟远快步迎了上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惋惜。 “李顾问,你没事吧?别太勉强了,这种事……” 李向东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从他身侧穿过。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魏国强。 他走到那座沉默的火山面前,扶着控制台的边缘,才勉强站稳。 他抬起头,迎上魏国强那双已经彻底被绝望淹没的眼睛。 “魏总工。” 李向东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同惊雷。 “我找到原因了!” “问题,不在机器,在土里!” 他一把抓起桌上那张管片开裂的特写照片,又抓过那份厚重的地质勘探图,狠狠拍在一起。 “我们前方遭遇的粘土层,在盾构机刀盘数万吨的挤压和高频摩擦下,会发生剧烈的化学性质改变!” “它会释放出一种具有强腐蚀性的酸性物质!” 李向东的手指,重重点在照片上那道丑陋的裂缝上。 “这种酸,就是腐蚀混凝土、撕开管片的元凶!” 他深吸一口气,投下了最后一颗重磅炸弹。 “同时,它也彻底改变了粘土的物理性质,让它从普通的软土,变成了能把‘开山神’活活粘死的……强力胶!” 话音落下。 整个控制室,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脸上是全然的错愕与荒谬。 一秒后。 哗然声,如同炸开的油锅。 “这……这怎么可能!” “化学变化?还强力胶?这是在讲神话故事吗?” 孟远第一个站了出来,他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大的笑话,又像是在拼命维护科学最后的尊严。 他拿起那份被无数专家联合签署的地质报告,高高举起,像举着一面不容置疑的旗帜。 “李顾问!”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痛心疾首。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我们有报告!我们钻探取了上百个岩芯样本,所有检测结果都清清楚楚地写着,前方土质是弱碱性到中性!” 他环视一周,对着所有工程师大声道。 “这是科学!是有数据支撑的!不是凭空想象!” “没错!孟总工说得对!” “我们的数据不可能出错!” 工程师们纷纷附和,他们看向李向东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怀疑,变成了看一个外行骗子的鄙夷和愤怒。 这是对他们整个团队专业性的侮辱。 魏国强的脸色,也从铁青,变成了酱紫。 他攥紧的拳头,骨节捏得发白。 就在这股足以将人吞噬的质疑声浪达到顶点的时刻,李向东却笑了。 那是一种在绝对的自信面前,对所有质疑的漠然。 他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平静地,问出了一个问题。 “你们检测的,是常压、常温下的样本。” “我只问一句。” 李向东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在场的各位,有谁,做过一万吨级压力和上百度摩擦高温下的土质化学性质变化实验吗?” 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人的大脑。 孟远高举着报告的手,僵在了半空。 满场的声讨,戛然而止。 万吨压力? 高温摩擦? 那是一个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存在,却从未有人真正踏足过的,极限工况下的知识盲区。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苏晴清冷的声音,如同一道精准的激光,切了进来。 “理论上,是可能的。” 她走到李向东身边,面对着所有人,语速极快,却吐字清晰。 “某些特殊的蒙脱石或者高岭石粘土,在超高压和摩擦生热的条件下,会触发摩擦化学效应。” “其晶格结构中被束缚的水分子和层间阳离子会被强行激活,游离出来,导致局部微环境的pH值发生剧变,从弱碱性,瞬间转为强酸性。” “这个过程,不可逆!” 摩擦化学效应! 蒙脱石! 一个个专业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名词,从苏晴口中说出,带着不容置疑的科学严谨性。 如果说李向东的理论是一把疯狂的钥匙。 那么苏晴的话,就是为这把钥匙,配上了最精密、最无可辩驳的锁芯! 工程师们脸上的嘲讽和鄙夷,瞬间凝固,然后崩碎。 取而代之的,是惊愕,是思索,是恍然大悟后的,一丝丝恐惧。 他们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站在了一扇未知领域的大门前,而他们之前的所作所为,就像是一群固执的守门人,在嘲笑那个试图推开大门的人。 李向东成功地在他们坚不可摧的科学壁垒上,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魏国强死死地盯着李向东,又看看他身旁那个冷静得可怕的女科学家。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那颗已经彻底死去的心,又一次,被强行注入了一针肾上腺素。 李向东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趁热打铁。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刀,扫过全场。 “理论,终究是理论。” “想要证据,很简单。” 他的手指,猛地指向控制室的出口。 “把‘开山神’上一次排渣清理出来的泥土样本,拿过来!” 第244章 尊严与咸水 李向东的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这间地下控制室。 魏国强死死地盯着他,胸膛剧烈地起伏,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 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怀疑、惊骇、与最后一丝不愿放弃的挣扎,疯狂地交织着。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猛地转过身,对着身后一名离他最近的,戴着眼镜的年轻工程师,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去!” 那个年轻工程师浑身一颤,像是被这一个字里蕴含的庞大压力击中,二话不说,转身就朝着控制室外狂奔而去。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成了粘稠的糖浆。 墙上,那巨大的电子时钟,每一秒的跳动,都像一记丧钟,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距离一个小时的最后通牒,只剩下不到十分钟。 没有人说话。 刚才还群情激奋的工程师们,此刻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死死地盯着控制室的门口。 李向东的理论太过惊世骇俗,但苏晴那番严谨的科学佐证,又像一根无法拔出的尖刺,扎进了他们所有人的常识里。 他们迫切地需要一个结果。 一个能证明这个年轻人是疯子,或者,证明他们自己是傻子的结果。 终于。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名年轻工程师回来了。 他手里捧着一个密封的玻璃器皿,里面装着半瓶浑浊的,呈现出诡异暗黄色的泥浆。 他跑得太急,整个人都在发抖,连带着那瓶泥浆,也在他手中微微晃动。 他冲到一台精密的分析仪器前,几乎是颤抖着,用滴管吸取了一点样本,滴入了测试槽中。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屏住了。 魏国强那山峦般的身躯,也不自觉地向前倾斜,一双眼睛死死地锁住仪器那小小的显示屏。 嘀。 一声轻响。 屏幕上,一串鲜红的数字,跳了出来。 “pH值……3.1!” 年轻工程师看着那个数字,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叫,手里的滴管“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强酸性! 轰! 这个结果,像一颗无形的炸弹,在控制室里每一个人的脑海中轰然引爆! 孟远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那些工程师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巴,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见了鬼一般的惊骇与茫然。 他们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这瓶小小的泥浆,和那个冰冷的数字,冲击得支离破碎。 魏国强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伸出手,死死抓住了控制台的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这才勉强支撑住自己没有倒下。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输给了他从未涉足过的知识盲区,输给了一个他打心底里瞧不起的,毛头小子。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向李向东。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被现实彻底击溃后的灰败。 他张了张嘴,嘶哑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现在……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像是在宣告他个人权威的彻底终结。 他将解决问题的权力,交了出去。 控制室里所有的目光,再一次,齐刷刷地汇聚到了李向东身上。 这一次,那目光里,再也没有了轻蔑和嘲讽,只剩下敬畏,与最后一丝求生的渴望。 李向东迎着所有人的视线,平静地,吐出了三个字。 “用盐水。” 空气,再一次凝固。 如果说刚才的结果是震惊,那么此刻,所有人的表情,就是全然的荒谬与错愕。 盐水? 控制室里死寂了足足三秒。 随即,一个角落里,不知是谁,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声笑,像一个信号。 压抑到极点的气氛瞬间被引爆,不可思议的议论声,轰然炸响。 “盐水?我没听错吧?他在开什么国际玩笑!” “疯了,这个人绝对是疯了!我们这是国家超级工程,不是在他家后院的菜地里腌咸菜!” 孟远像是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他那张因为震惊而扭曲的脸,此刻涨得通红,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悲愤,转向魏国强。 “魏总!这太儿戏了!简直是在胡闹!” 他指着李向东,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把国家的国之重器,当成他信口开河的试验品吗?这要是传出去,会成为国际笑话的!我们整个项目组,都会被钉在耻辱柱上!” 魏国强的脸,瞬间从灰白,涨成了猪肝色。 那刚刚被击溃的尊严,此刻被“盐水”和“咸菜”这两个词,狠狠地按在地上,用最粗鄙的方式,反复摩擦! “够了!” 一声压抑到极限的咆哮,炸响在控制室里。 魏国强猛地一巴掌拍在控制台上,上面的仪器都跟着狠狠一跳。 他指着门口,对着李向东,怒吼道。 “我当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高招!简直是荒谬绝伦!警卫!把他给我赶出去!” 角落里,那两名一直沉默着的警卫,立刻上前一步,朝着李向东走来。 “你们敢!” 苏晴和陈岩几乎是下意识地,同时挡在了李向东身前。 整个场面,剑拔弩张! 但李向东,却毫无惧色。 他轻轻拨开挡在身前的两人,独自一人,迎着那两名高大的警卫,直视着已经处于暴怒边缘的魏国强。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冰锥,刺穿了所有的嘈杂与怒火。 “魏总工,除了嘲笑和愤怒,请问,您现在有第二个能马上执行的方案吗?” 魏国强的咆哮,戛然而止。 他像一只被瞬间掐住了脖子的公鸡,满腔的怒火,全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没有。 除了那个等于宣判死刑的B-7号灌浆预案,他没有任何办法。 李向东这个听起来荒谬绝伦的方案,此刻,竟成了摆在台面上,唯一的新方案。 满场的嘲笑声,也渐渐消失了。 那些工程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忽然发现,在嘲笑别人是疯子的时候,自己也同样想不出任何办法。 僵持中。 李向东向前踏出一步。 那一步,仿佛踩在了所有人的心脏上。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凌厉。 “既然是化学问题,就用化学方法解决。向刀盘前方高压注入工业盐水,利用盐离子去改变粘土的胶体电性,破坏它的胶体结构,让‘胶水’变回‘泥水’!同时,盐水也可以中和它在压力下产生的酸性!” 他盯着魏国强,步步紧逼。 “一个国家级总工程师的尊严,是解决问题,而不是抱着几十年前的规章手册,在这里等死!” “您是想赌一把这微不足道,甚至不值一提的盐水成本……” 李向东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还是想赌上整个川藏天路工程的工期,和后面那数也数不清的,以亿为单位的损失?” 诛心之言。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魏国强的脸上,扇在控制室里每一个工程师的脸上。 墙上,电子时钟的红光,映在魏国强那张涨红的脸上。 分针“咔”的一声,跳过了新的一格。 最后的倒计时,开始了。 第245章 以命为注 控制室里,李向东的质问,像一柄无形的攻城锤,撞碎了魏国强最后的壁垒。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扯成了濒死的酷刑。 墙上,那巨大的电子时钟,红色的秒针在无情地跳动。 滴答。 滴答。 每一声,都像一把铁凿,狠狠地,凿在魏国强那颗摇摇欲坠的心脏上。 还剩,不到五分钟。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把所有人都吞噬的瞬间。 “魏总!不能听他的!” 一声痛心疾首的悲呼,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是孟远。 他像一个最忠诚的卫士,猛地冲到魏国强身前,张开双臂,仿佛要用自己单薄的身躯,为总工程师挡住那来自“疯子”的蛊惑。 他脸上写满了悲愤与焦急,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这是拿国家的财产开玩笑!是拿我们几百号工程师的职业生涯开玩笑!” 他的视线扫过全场,试图点燃每一个工程师心中的那份职业尊严。 “我们宁可承担B-7预案失败的所有责任,也绝不能在华夏工程史上,留下用盐水灌浆救国之重器的千古笑柄!” “笑柄”两个字,像一簇火星,精准地落入了魏国强心中那片名为尊严的火药桶里。 那张本已灰败的脸,瞬间再次涨成了猪肝色。 是啊。 失败,可以归咎于天灾。 可要是用了这种荒谬的方法,就算成功了,他魏国强和整个项目组,也会成为整个行业的笑话! 李向东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孟远。 他直接无视了这场拙劣的表演。 他的目光,如同一对鹰隼的利爪,死死地,扣住了魏国强的灵魂。 他向前踏出一步。 那一步,让魏国强的心脏都跟着漏跳了一拍。 “魏总工。” 李向东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平静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强者的压迫力。 “笑柄和灾难,您选一个。” 他缓缓伸出手,掌心向上,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 一个索要权力的动作。 “现在,我需要授权。” 李向东盯着魏国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字一顿。 “立刻!马上!” 所有的压力,所有的目光,所有的责任,在这一刻,通过那只伸出的手,全部聚焦到了魏国强一个人的身上。 魏国强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那不是恐惧,而是愤怒、羞辱、与无计可施的绝望,在他体内疯狂冲撞,几乎要撕裂他的躯体。 他身后的工程师们,再次骚动起来,议论声如同潮水。 角落里,那两名警卫接收到了总工程师那狂暴的情绪,他们对视一眼,再次向前逼近,高大的身影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你拿什么保证?!” 魏国强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困兽般的嘶吼。 李向东没有收回手。 他只是看着魏国强,吐字清晰,声音响彻整个控制室。 “我用我的命来保证!” 轰! 这句话,比之前任何的科学论证,任何的逻辑推理,都更具毁灭性的冲击力。 苏晴和陈岩的脸色,在这一瞬间齐齐一变。 但仅仅零点一秒后,两人便毫不犹豫地,一左一右,站到了李向东的身后。 那是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坚定的支持。 我们,共同进退。 李向东的视线,如同两把烧红的刀子,直刺魏国强的内心。 “如果失败,我们立刻离开,所有责任,我一人承担。”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带着钢铁般的重量。 “你们可以把我,直接送交军事法庭!” 军事法庭! 这四个字,像一道九天之上劈落的惊雷,狠狠地,劈中了魏国强的天灵盖。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猛然意识到。 对方赌上的,早已不是什么声誉,不是什么前途。 而是身家性命!是足以被载入档案的,最严重的罪责! 在这种破釜沉舟,以命相搏的决绝面前。 他那套所谓的“规章制度”,他死死捍卫的“工程师的尊严”,在这一刻,显得是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可笑!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墙上的时钟。 那红色的数字,像催命的符咒。 他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那道由数据、经验和骄傲筑成的坚固堤坝,在这一刻,被这无可阻挡的决绝,和那飞速流逝的时间,彻底冲垮。 崩塌了。 魏国强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再睁开时,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所有的愤怒、挣扎、不甘,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彻底的绝望和放弃。 他没有再看李向东。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缓缓转过身,对着身边那名早已吓呆的通讯员,用一种沙哑到几乎听不清,却又响彻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的声音,吼了出来。 “……照他说的办!” 通讯员浑身一颤,没有动。 魏国强猛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用尽全身的力气,咆哮道。 “立刻调集所有能找到的工业盐!所有!快!!” 这句话,像一道赦令,也像一份投降书。 它宣告着,这位铁人总工,亲手将这艘国之重器的指挥权,交了出去。 孟远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那恰到好处的悲愤,那忠心耿耿的劝谏,像一张劣质的面具,在他脸上寸寸龟裂,露出下面无法掩饰的,惊愕与不可思议。 命令下达。 整个控制室,像一台停滞了太久的战争机器,被注入了最狂暴的燃料,瞬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效率,疯狂地运转起来。 电话声,指令声,脚步声,响成一片。 所有的工程师,无论他们信,或是不信,都在魏国强那道蕴含着毁灭气息的命令下,疯了一般地行动起来。 风暴的中心,却异常的安静。 李向东看着屏幕上,那条代表着扭矩的,依旧死死顶在报警阈值上的红色直线,和那些不断闪烁着危险信号的参数,他转过头,对身边的苏晴冷静地说道。 “计算盐水浓度和注入压力。” “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第246章 神迹降临 第一台高压泵发出刺耳的尖啸,开始工作。 紧接着是第二台,第三台。 浑浊的、高浓度的工业盐水,像一条条灰色的巨蟒,被强行灌入连接着盾构机刀盘前方的注入管道。 控制室里,没有人说话。 空气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魏国强双手死死撑在冰冷的控制台上,巨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像一头濒死的巨熊,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主监控屏幕。 屏幕上,那条代表着主驱动扭矩的红色曲线,像一道凝固的血痕,依旧死死地顶在过载报警的阈值线上。 纹丝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秒,都像一滴滚烫的蜡油,滴在众人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 五分钟。 十分钟。 那条红线,仿佛被焊死在了屏幕上,带着一种嘲弄般的死寂,蔑视着所有人的挣扎。 控制室里,那股刚刚被魏国强用雷霆手段压下去的怀疑与躁动,如同潮湿地表渗出的水汽,开始重新弥漫开来。 角落里,孟远双手抱在胸前,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冷笑。 他在等。 等这个荒谬的闹剧收场。 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被现实的铁锤,砸得粉身碎骨。 “我就说没用吧……” 一个压抑不住的,带着绝望的嘀咕声,从一名工程师的嘴里泄露出来。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砸碎了这片死寂的冰面。 魏国强的脸色,一寸一寸地变得铁青,然后是灰白。 他撑在控制台上的手臂,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那最后一点被李向东用性命点燃的希望之火,正在被这冰冷的现实,无情地浇灭。 就在所有人的耐心都即将耗尽,那股绝望的气氛即将彻底吞噬一切的瞬间。 李向东动了。 他走到主控台前,在所有人不解的注视下,摘掉了手套。 他将温热的手掌,轻轻地,按在了冰冷的金属台面上。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嗡—— 外界的一切嘈杂,瞬间远去。 那股熟悉的,属于“开山神”的,被黏稠物死死包裹的窒息感,再次涌入他的感知。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在那片令人作呕的,无穷无尽的黏腻与憋闷之中,出现了一丝丝微弱的,却截然不同的“声音”。 那是一种……稀释感。 像是浓稠的胶水里,被注入了一滴滴清水。 又像是坚硬的冰块,内部的结构,正在发出极其细微的,崩裂前的呻吟。 那片原本铁板一块的,代表着“黏滞”的庞大意识体,它的核心,正在被无数看不见的利刃,刺得千疮百孔! 它在融化! 从最核心,最微观的层面,开始融化! 李向东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平静的眸子里,爆射出两道骇人的精光! 他没有看任何人,直接对着那名早已手足无措的主操作员,下达了一道在所有人听来都莫名其妙的指令。 “加大注入压力!”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 “保持三号泵和五号泵的脉冲频率!” 主操作员愣住了,他下意识地看向魏国强,脸上写满了茫然。 魏国强同样不解。 但他看到了李向东眼中的那种光。 那不是疯狂,而是一种掌控一切的,绝对的自信! 赌! 已经赌上了所有,不差这最后一把! 魏国强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那名操作员,狠狠地,甩了一下头! 一个眼神。 一道无声的,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的命令! 操作员浑身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再不敢有丝毫犹豫,双手化作一片残影,在复杂的控制面板上飞速敲击。 “三号、五号泵压力增至百分之一百五十!” “脉冲频率启动!” 就在他最后一个指令输入完成,按下确认键的瞬间。 奇迹,发生了。 嘀! 屏幕上,那条死寂了半个小时的红色曲线,毫无征兆地,剧烈地向下跳动了一下! 那一下,幅度极小,快得像一个幻觉。 但它动了! “动了!” 一名一直死盯着屏幕的年轻工程师,指着屏幕,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尖叫。 “扭矩值!它动了!!” 轰! 这一声尖叫,像拉响了进攻的号角。 在所有人骇然的注视下,那条刚刚还如同死尸般的红色曲线,仿佛突然活了过来。 它不再是小幅跳动。 它开始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无可阻挡的姿态,疯狂地,瀑布般地向下跌落! 那不是下降。 那是崩盘! “扭矩值百分之八十……七十……六十……” 数据播报员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撼,已经完全变了调,带着哭腔。 “百分之五十……四十……还在降!天哪!已经降至安全启动阈值以下了!” 魏国强猛地攥紧了拳头。 坚硬的指甲,深深地,狠狠地嵌入掌心的皮肉之中,鲜血淋漓,他却毫无所觉。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条飞流直下的曲线,感受着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然松开的狂喜与窒息! 孟远脸上的冷笑,彻底僵住了。 那张原本等着看好戏的脸,此刻写满了荒谬,与见了鬼一般的不可思议。 整个控制室,在经历了长达十几秒的断崖式下跌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风暴的中心。 李向东缓缓抬起手,擦去额角的汗珠。 他平静地,吐出了两个字。 “启动。” 操作员颤抖着,几乎是凭着本能,按下了那个绿色的,代表着新生的按钮。 嗡—— 一声沉闷、压抑、却又充满了无尽力量的轰鸣,从地底八百米深处,滚滚而来。 那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 而是通过坚实的岩层,通过脚下厚重的混凝土,直接传递到每个人的骨髓深处! 那是“开山神”号,这头被囚禁了太久的钢铁巨兽,在被唤醒后,发出的第一声,雄浑的龙吟! 控制室里,死寂了三秒。 三秒后。 “噢——!!”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如同引爆的炸药,瞬间炸响! 工程师们,这些平日里严谨刻板的男人,此刻像孩子一样,疯狂地拥抱在一起,又蹦又跳。 有人喜极而泣,用沾满油污的手背,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 有人将手里的安全帽狠狠抛向空中,发泄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他们成功了。 他们用一种最不可思议,最荒谬的方式,创造了一个足以载入工程史册的奇迹! 第247章 铁人的动容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如同耗尽了氧气的火焰,渐渐平息。 但那股劫后余生的狂喜与极致的震撼,依旧像高压电流一般,在控制室的空气里噼啪作响,电得每个人都头皮发麻。 所有工程师的视线,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汇聚在那个年轻得过分的身影上。 那目光里,再也没有了轻蔑与怀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不解、甚至是一丝丝恐惧的,复杂到极点的情绪。 他们仿佛不是在看一个人。 而是在看一个行走在人间的,无法用现有科学去解释的,神迹。 一名之前质疑声最大的老工程师,下意识地避开了李向东的视线,用一双微微颤抖的手,反复擦拭着自己那副厚厚的眼镜,仿佛想擦掉自己刚才固执的愚蠢。 而另一名年轻的技术员,则用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眼神看着李向东,那表情,像极了在荒漠中跋涉了三天三夜的信徒,终于亲眼见到了传说中的神明。 人群的角落,阴影里。 孟远那张煞白的脸,与周围狂喜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抽搐着,那不是喜悦,而是计划被彻底打乱后的惊骇与错愕。 他没有参与任何庆祝,只是像一条被惊扰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一步步退后,将自己完全隐没在了设备投下的最深沉的阴影之中。 就在这时。 狂欢的人群,像被一把无形的刀,齐刷刷地向两侧分开。 魏国强走了出来。 他那山峦般高大的身躯,一步一步,沉重地,朝着李向东走来。 咚。 咚。 每一步,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控制室死寂的地板上,也砸在每个人的心坎里。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会说什么? 道歉?感谢?还是……质问这匪夷所思的一切? 魏国强在李向东面前站定,他巨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李向东完全笼罩。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嘴唇翕动了几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风暴在凝聚,又在消散。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有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迷茫。 更有作为一名将毕生都奉献给科学与数据的工程师,那份骄傲被狠狠击碎后的,巨大冲击。 最终,他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自己那只因为常年紧握工具而布满了厚重老茧的,粗糙的大手。 那只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 然后,重重地,用力地,拍在了李向东的肩膀上。 那力道之大,让李向东的身形都跟着微微一晃。 那不是一下。 是两下。 一下,是承认。 一下,是托付。 魏国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那声音,像是从被碾碎的岩石缝隙里,硬生生迸出来的一样。 “好小子。” 他停顿了一下,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向东,仿佛要将这个年轻人的样貌,刻进自己的骨头里。 “……好好干。” 说完。 魏国强猛地转身,再没有看任何人,大步流星地走向主控制台。 “各单位注意!恢复掘进参数监测!” “三号泵组停止工作,检查管线压力!” “T-34区段应力数据,每五分钟报一次!” 雷厉风行的指令,一道接着一道,从他口中发出。 他又变回了那个威严的,说一不二的铁人总工。 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那挺得笔直的背影里,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名为信赖的弧度。 李向东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揉了揉自己被拍得生疼的肩膀,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知道。 自己初步赢得了这位钢铁巨人的认可。 …… 危机解除。 被卡死在地下八百米深处的“开山神”号,重新发出了雄浑的咆哮。 整个川藏天路项目基地,一扫之前的阴霾与绝望,所有人都像是被打了一针强心剂,士气空前高涨。 关于那位京城来的李顾问,用一桶盐水救活了国之重器的传说,更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整个工地上流传开来。 甚至,已经有工人开始私底下叫他“福星下凡”。 魏国强嘴上虽然什么都不说,但他的行动,却出卖了一切。 在后续的技术会议上,他总会下意识地,在做出关键决策前,将目光投向坐在角落里的李向东,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见。 这个小小的举动,落在其他工程师眼里,无异于一场权力的交接。 项目氛围,一片大好。 这天下午,一场关于如何追赶工程进度的会议,在指挥部召开。 就在众人为每日缓慢的掘进数据而一筹莫展时。 副总工孟远,“适时”地站了出来。 他一扫前几日的阴沉,整个人容光焕发,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报告,走到了会议室最前方。 “各位!魏总!” 他用一种极富感染力的声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能让我们把之前耽误的工期,十倍抢回来的好消息!” 他打开投影仪,一张色彩斑斓的地质雷达扫描图,出现在众人眼前。 “根据我们最新的,最详尽的勘探结果显示,在盾构机前方三公里处,是一整块,我说的是一整块!极其完整的,A级花岗岩层!” 他用激光笔,在图上一片鲜红的区域,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我建议,放弃稳妥但缓慢的盾构掘进,临时改用‘高能序列爆破法’!直接炸开一条通路!” 这个方案,像一颗炸雷,在会议室里轰然炸响。 孟远没有给众人思考的时间,他切换着一张张PPT,上面全是详尽的岩芯样本分析数据,和密密麻麻的力学计算公式。 “所有数据都显示,那里的岩层,坚如磐石,完美无瑕!是进行爆破作业最理想的天然环境!”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同志们,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们的掘进速度,将提升十倍!甚至更多!” “十倍”这个词,像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所有工程师压抑已久的热情。 会议室里,响起了压抑不住的,兴奋的议论声。 就连魏国强,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也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渴望与心动。 他对工期的执念,早已深入骨髓。 孟远这套完美的数据报告,和那个极具诱惑力的前景,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最渴望的地方。 在几乎所有人都被这宏伟的蓝图冲昏头脑时。 魏国强,还是保持了最后一丝理智。 他转过头,看向了那个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年轻人。 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向东顾问,你怎么看?”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李向东身上。 李向东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那张被众人吹捧上天的,所谓完美的数据报告上。 一切都太完美了。 完美得,像一个精心布置好的,等着猎物上钩的展品。 在全场热切的注视下,他缓缓皱起了眉。 他抬起头,迎上魏国强期待的目光,说出了一句让整个会议室瞬间为之一滞的话。 “魏总,在下结论前,我想亲自去勘探口看一看。” 孟远站在投影仪旁,脸上意气风发的笑容,微微一僵。 他的眼底深处,一抹难以察觉的阴鸷,一闪而过。 第248章 山体的内伤 会议室里,李向东那句平静的话,像一颗投入热油里的冰块,瞬间让整个沸腾的气氛为之一滞。 魏国强眼中刚刚燃起的渴望与激动,凝固了。 他看着李向东,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在他看来,孟远拿出的数据详实,论证有力,堪称完美。 再亲自去现场,纯属多此一举,浪费时间。 但……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条从报警阈值上断崖式下跌的扭矩曲线,和那一声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宛如新生的雄浑龙吟。 这个年轻人,创造过一次奇迹。 这份由奇迹带来的,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信赖,让他把已经到嘴边的“没必要”三个字,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好。” 魏国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他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全体都有,带上设备,去T-37B号勘探口!” 孟远站在投影仪旁,脸上那意气风发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但他立刻就将那丝不快完美地掩饰了过去,转而用一种更加热情,更加自信的语气附和道。 “好啊!就让李顾问亲眼看看,我们这次,是挖到了怎样一块天赐的宝藏!” …… 一行人乘坐着工业轨道车,在狭窄的支线隧道里穿行。 车轮与轨道摩擦发出单调的“哐当”声,头顶的应急灯带在潮湿的岩壁上,拉出一条条飞速后退的惨白光带。 十几分钟后,轨道车在一处刚刚开凿出来的临时站台前停下。 这里就是T-37B号勘探支线的尽头。 甫一下车,一股干燥、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与主隧道里那股混杂着机油和水汽的沉闷味道,截然不同。 “魏总,李顾问,请看!” 孟远第一个跳下车,他像一个急于展示自己珍宝的收藏家,快步走到隧道的尽头。 那里,是一面被强光探照灯照得亮如白昼的,巨大而平整的岩壁。 那岩壁呈现出一种均匀的灰白色,质地紧密,表面光滑得如同被精心打磨过,几乎看不到任何明显的裂纹和杂色。 “漂亮!” 一名随行的地质工程师忍不住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我搞了一辈子地质,这么大块,这么完整的A级花岗岩,也是第一次见!” 孟远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他从一名助手手里接过一把地质锤,递给魏国强。 “魏总,您亲自试试。” 魏国强接过那沉甸甸的地质锤,走到岩壁前。 他抡起手臂,用尽全力,狠狠一锤砸了上去! “铛!!” 一声清脆悦耳的金石交击之声,在隧道里回荡开来。 那声音,没有丝毫沉闷或发散的杂音,干净、凝实,就像敲在一块巨大的金属锭上。 魏国强感受着从锤柄上传回来的,那股坚实而富有弹性的反震力,他那颗因为工期而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他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好!好东西!” 周围的工程师们,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附和与赞叹。 孟远更是意气风发,他拿起另一把地质锤,在岩壁上四处敲击,每一锤,都带起一串清脆的回响。 他还拿起高强度的手电,贴着岩壁照射,光斑所到之处,细腻的岩石晶体结构清晰可见,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魏总,您看,所有物理测试结果都指向同一个结论。” 孟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 “这是一块完美的,坚不可摧的岩体!是上天送给我们,用来追赶工期的礼物!” 在一片赞叹与狂热的氛围中,魏国强彻底被说服了。 他甚至已经开始在脑中盘算,用“高能序列爆破法”,需要多少吨炸药,分几个爆破序列,才能最快地打通这条生命线。 最后,他带着一种胜利者般的宽容,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年轻人。 他的眼神,仿佛在说:怎么样?现在,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整个团队的气氛,在这一刻,达到了自信的顶点。 然而。 李向东接下来的举动,让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他无视了递到面前的地质锤,也无视了那片被灯光照得完美无瑕的岩壁。 他只是平静地,缓步走到岩壁前。 然后,在所有人费解的注视下,他摘掉了手上的白色工程手套,露出了干净而温热的手掌。 他将手掌,轻轻地,贴了上去。 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他闭上了眼睛。 嗡—— 一瞬间。 外界那清脆的敲击声,工程师们兴奋的议论声,风机运作的嗡鸣声……所有的一切,都像潮水般,迅速退去。 他的世界,陷入了一片绝对的死寂。 随即,另一种声音,从他掌心接触的,那冰冷的岩石深处,缓缓地,浮现了出来。 那不是坚实,不是厚重。 而是一种……呻吟。 一种被施加了无法承受之力的,濒临破碎前的,极度压抑的呻吟! “咯……吱……咯……吱……” 这声音,微弱,却充满了韧性,像一艘万吨巨轮的龙骨,正在被一股看不见的恐怖力量,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扭曲,拧成麻花!整块岩壁,这块在所有人眼中“坚不可摧”的巨石,其实早已处在结构性崩溃的边缘! 这还不是全部! 当他的感知,穿透这层呻吟,向着更深处探去时。 另一种更细微,也更恐怖的声音,浮现了出来! “噼……啪……嘶啦……” 那是无数道,肉眼根本无法看见的,蛛网般的细微脆响! 它们像一张覆盖了整块山体内部的,巨大的,由玻璃丝织成的网络。 它们像一片冰封的湖面,冰层之下,早已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致命的裂痕! 它们是这片山体,在亿万年的地质变迁中,留下的,愈合不良的狰狞内伤! 坚硬,只是它的表象! 脆弱,才是它致命的本质! 这两种恐怖的声音,在李向东的感知中叠加在一起,瞬间推导出了一个让他浑身冰凉的结论。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天赐的宝藏。 这里,是一个伪装成礼物的,巨大陷阱! 所谓的“高能序列爆破”,那数以吨计的烈性炸药,非但不能炸开通路…… 它会成为一把钥匙! 一把瞬间引爆所有内部裂隙,激活这具庞大山体所有内伤的……地狱钥匙! 届时,发生的将不是掘进。 而是一场毁灭性的,无可挽回的,连锁大坍塌! 轰! 这个结论,像一颗精神炸弹,在李向东的脑海中轰然引爆! 他猛地睁开双眼,抽回了手。 那张原本平静的脸,此刻煞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他踉跄着,向后退出两步,巨大的信息冲击让他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向东!” 苏晴惊呼一声,第一时间冲了上去,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现场热烈喧嚣的气氛,因为他这剧烈的反应,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凝固。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隧道里,只剩下探照灯那刺眼的白光,和死一般的寂静。 “李顾问,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孟远快步走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但那双眼睛的深处,却有一抹难以察觉的阴鸷,一闪而过。 李向东没有理他。 他甚至没有看扶着自己的苏晴。 他一把推开孟远伸过来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站稳,然后抬起头。 他的视线,像两把淬了冰的刀,穿过所有错愕的人群,死死地,钉在了魏国强的脸上。 他用一种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冰冷到极点的声音,掷出了他的结论。 “魏总工,不行!” “绝对不能炸!” 第249章 科学与感觉 李向东那句冰冷到极点的话,像一盆混着冰碴的盐水,兜头浇在了所有刚刚还热情似火的工程师头上。 整个隧道,瞬间死寂。 风机单调的嗡鸣声,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刺耳。 空气中,那股刚刚还洋溢着的,发现宝藏般的狂喜与激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干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与错愕。 魏国强脸上那久违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拧着眉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刚刚燃起的火焰被硬生生掐灭,只剩下一片浓重的,被打断了思路的阴沉与不解。 他看着李向东那张煞白的脸,沉声问道。 “理由。” 就在这时。 “李顾问!” 一声痛心疾首的呼喊,撕裂了这片凝固的空气。 是孟远。 他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他脸上那意气风发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失望、不解与极力维护集体荣誉的悲愤。 他快步走到李向东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 “我们所有人都很尊重您在‘开山神’事件中表现出的能力!但是,李顾问,工程不是凭感觉!” 他伸手指着身后那片在灯光下完美无瑕的岩壁,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您说不能炸,证据呢?!” 这个问题,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精准地,扎向了李向东唯一的死穴。 证据? 他要怎么解释,自己能“听”到山体的呻吟?要怎么告诉这些将数据奉为圭臬的唯物主义者,他能“看”到这块岩石内部,那遍布的,濒临崩溃的内伤? 他不能。 他只能沉默。 而这沉默,在其他人眼中,就是心虚,是拿不出任何依据的,最苍白的顽固。 果然,那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信赖,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 那些工程师们,开始交头接耳,投向李向东的视线,从最初的错愕,迅速转为了怀疑和不满。 孟远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气氛的转变。 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他猛地转身,从助手手里一把夺过那本厚厚的,足有十几公分厚的勘探数据报告。 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注视下,他将那本报告,狠狠地,用尽全力地,拍在了旁边一块坚硬的岩石上! “啪!!” 一声巨响,在隧道里轰然炸开! 报告的硬质封皮与岩石剧烈碰撞,激起一片细微的烟尘。 这极具戏剧性的一幕,像一道命令,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狠狠一抽! 孟远的手,就按在那本象征着科学与严谨的报告上,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转向李向东,开始了狂风暴雨般的质问。 “一百二十七个钻孔取出的岩芯样本!全部送往三个不同的实验室进行交叉验证!” “四种不同波段的地质雷达,进行了七十二小时不间断的扫描,生成了超过一千G的数据模型!” “还有我们几十位地质、力学、工程专家,在这里驻扎了整整三个月,日夜不休的分析和计算!”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昂,像一柄重锤,不断地敲打着在场每一个工程师的职业尊严。 “所有的数据!所有的模型!所有的专家!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这是百年一遇的,最适合进行爆破作业的A级整体花岗岩层!” 他死死地盯着李向东,眼中燃烧着“捍卫科学”的熊熊怒火。 “现在,请问李顾问!”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威严。 “您的感觉,难道能推翻我们几百位工程师,几个月的心血吗?!” 诛心之言! 这番话,彻底点燃了所有工程师心中的那片火药桶。 “孟总工说得对!这太不尊重人了!” “是啊,我们熬了多少个通宵才得出的结论,他一句话就给否了?” “盐水那次是运气好,这次怎么还搞唯心主义这一套?” 议论声,如同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李向东彻底淹没。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魏国强那山峦般的身躯,动了。 他没有理会那些激动的工程师。 他只是转过头,将最后的希望,投向了那个一直沉默着,却始终站在李向东身边的身影。 苏晴。 “苏工。” 魏国强的声音嘶哑而沉重。 “从你的专业角度,用数据模型,验算一下。” 他希望,苏晴能从科学的角度,哪怕找到一丝一毫的异常,来支撑李向东那看似荒谬的结论。 苏晴点了点头。 她没有说话,只是立刻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个军用加固的掌上计算机。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修长的手指在小小的键盘上化作了一片残影,一行行复杂的代码和参数,飞速地在屏幕上闪现。 她在紧急调用孟远报告中的所有原始数据,用自己独有的,一套更加复杂和精密的应力分析模型,进行着最后的验算。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隧道里的议论声,渐渐平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那块小小的,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屏幕上。 孟远的嘴角,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稳操胜券的微笑。 他对自己那份报告的数据,有着百分之百的信心。 那是一份……天衣无缝的报告。 终于。 苏晴的手指,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 她看着李向东,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充满了无奈,与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最终,在魏国强和李向东共同的注视下,她只能,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像一把铁锤,彻底砸碎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轰! 工程师们的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科学,给出了最后的判决。 孟远取得了这场辩论,压倒性的胜利。 他成功地,将李向东塑造成了一个凭借一次好运就刚愎自用,无视科学,践踏所有同行心血的,“外行指导内行”的狂妄之徒。 他将问题的核心,从“是否安全”,巧妙地偷换概念,变成了“你,是否还相信科学”。 而在这个问题面前,李向东被彻底孤立。 他成了那个唯一的,站在科学对立面的异端。 魏国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两难之中。 他的身体,像一尊被风化的岩石雕像,僵硬地,一动不动。 一边,是那个用一桶盐水,创造了神迹,将“开山神”从地狱里拉回来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此刻正被所有人用怀疑和敌视的目光包围,却依旧挺直着脊梁,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 另一边,是他信奉了一生的,由无数数据和公式构成的,冰冷而理性的科学。 那本被孟远拍在岩石上的报告,像一本不容置疑的圣经,散发着真理的光芒。 信感觉,还是信科学? 信一个人,还是信一个团队? 这个抉择,像两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的目光,在被所有人孤立的李向东,和那份完美的数据报告之间,来回移动。 最终,他停下了。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所有的挣扎与犹豫,都缓缓退去,重新被一种钢铁般的坚硬所取代。 第250章 我信数据 魏国强转过身,没再看李向东一眼。 他那山峦般的身躯,第一个迈开步子,朝着来时的轨道车走去。 “回去,开会!” 四个字,从他紧绷的后背传来,又沉又硬,听不出半点情绪。 隧道里,那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气氛,随着他这个动作,瞬间垮了。 工程师们如蒙大赦,立刻跟了上去。 他们下意识地绕开了李向东三人站立的位置,好像那里存在着某种会传染的瘟疫。 几个之前还算客气的技术员,此刻也埋着头,快步走过,不敢和李向东有任何视线接触。 孟远是最后一个走的。 他路过李向东身边时,停下脚步,脸上那副“捍卫科学”的悲愤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胜利者才有的,居高临下的惋惜。 “李顾问,我承认你有天赋。” 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 “但这里,是国家工程,不是你表演个人英雄主义的舞台。” 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那份厚厚的,战利品一般的报告,意气风发地追上了大部队。 苏晴扶着李向东的手臂,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冰冷。 “向东,我们……” 李向东摇了摇头,打断了她。 他抬起头,看着那群迅速远去的背影,看着那片被强光灯照得亮如白昼,却暗藏杀机的岩壁,那张煞白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 指挥部,一号会议室。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像一个冰冷的屠宰场。 空气比地下八百米的岩层还要压抑。 孟远和他手下的十几名核心工程师,占据了会议桌的一侧。 人人面前都摆着一份爆破方案的副本,他们低声交谈,不时在图纸上指指点点,像一群已经开始瓜分战利品的将军。 另一侧,则空旷得刺眼。 只有李向东、苏晴、陈岩三人,孤零零地坐着。 他们面前的桌面上,空无一物。 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将这小小的会议室,劈成了两个世界。 魏国强坐在主位上,双手交叉,撑着下巴,一言不发。 他身后的墙壁上,巨大的电子屏幕正显示着“开山神”号掘进的各项参数。 那条曾被李向东从地狱里拉回来的扭矩曲线,此刻平稳得几乎是一条直线。 可这代表着胜利与奇迹的绿色,却再也暖不透魏国强那颗被工期和理性填满的心。 他终于抬起头,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扫过全场。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 他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板在摩擦。 “孟总工的方案,数据详实,论证严谨,理论上,是目前追赶工期唯一的,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他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要把结论死死钉进棺材板。 会议室里,孟远那一侧的人,脸上都露出了理所当然的表情。 宣判,即将开始。 就在这时。 “魏总。” 一个平静的声音,打断了这预设好的流程。 是李向东。 他站了起来。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 几十道视线,齐刷刷地聚焦到他身上。 有不耐,有鄙夷,有嘲弄,也有一点点好奇。 他们想看看,这个被科学的铁证拍得体无完肤的年轻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李向东没理会那些视线。 他只是看着主位上,那个神情疲惫,却依旧透着一股钢铁意志的男人。 “盐水的事,您也亲眼见了。” 他没有辩解,只是陈述了一个刚发生过的事实。 “有些东西,不在规章和数据里。”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我请求,暂缓爆破方案。” 他伸出三根手指。 “给我们三天时间。” “我们一定能找到,那座山体存在‘内伤’的证据!” 三天! 这个词,让孟远那边的人群中,爆发出压不住的嗤笑。 “开什么玩笑?项目停三天?他知道损失是多少个亿吗?” “疯了吧,还做梦呢?” “拿什么找?用手摸吗?” 嘲讽声越来越大,肆无忌惮。 魏国强抬起手,往下压了压。 会议室,瞬间安静。 他没有立刻回答李向东。 他只是疲惫地抬手揉着太阳穴,那动作,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当他再次放下手时,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最后一丁点的犹豫,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无可挽回的决绝。 “向东。” 他第一次,用如此郑重的,甚至带着一丝痛惜的语气,叫着李向东的名字。 “我信你。” “我信你上次,在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创造了奇迹。” 这话让苏晴和陈岩的心里,燃起了一点火苗。 但魏国强的下一句话,就将这火苗,彻底踩灭。 “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 “工程,不是赌博!” “我们不能每一次,都把希望寄托在无法复制的奇迹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那股属于总工程师的不容置疑的威严,轰然压下! “工期等不了!国家等不了!” “我作为川藏天路的总工程师,必须对项目负责!对国家的财产负责!对这里几百上千号兄弟的职业生涯负责!” 他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让所有人都心头一颤。 “我更要,对科学负责!” 这番话,是最终的判词。 它宣告了,在这场感性与理性,奇迹与科学的对决中,魏国强的选择。 他缓缓站起身。 那高大的身躯,在灯光下,投下了一片令人窒息的阴影。 他拿起桌上那份早已被所有人默认通过的爆破方案,一步一步,走到了李向东的面前。 他的动作很慢。 慢到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都能看清他脸上那挣扎、痛苦,却又无比坚定的神情。 那神情里,有歉意。 有不忍。 但更多的,是一种斩断一切,再无余地的冷酷。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他将那份方案书,递了出去。 不是递给李向东。 而是越过他,递给了他身后,早已站起身来,脸上挂着胜利者微笑的孟远。 这个动作,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李向东、苏晴和陈岩三人的脸上。 它宣告了一切。 那份刚刚用奇迹建立起来的信任,在冰冷的数据和沉重的工期面前,不堪一击。 瞬间崩塌。 苏晴的脸色沉到了底。 陈岩那只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发白。 孟远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那份方案。 他脸上得意的笑,再也无法掩饰。 他甚至没再看李向东一眼,立刻转身,对着自己的团队高声道。 “全体都有!立刻去准备!两个小时后,我要看到第一批炸药就位!” “是!” 工程师们轰然应诺,簇拥着他们的胜利者,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会议室。 转眼间,巨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了李向东三人,和还站在原地的魏国强。 魏国强没有立刻离开。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沉痛。 “向东,这次,我信数据。”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在爆破方案执行期间,顾问组暂停一切工作,原地待命。” 这句话,比之前所有的否定,都更冰冷,更伤人。 这不仅是否定。 这是剥夺。 是彻底将他排除在这场战役之外。 魏国强不敢再看李向东的眼睛,他怕看见那双曾闪烁过奇迹的眼睛里,此刻会是怎样的失望。 他留下最后一句话,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李向东的解释。 “……对不起了。” 说完,他猛地转身,用一种近乎逃离的姿态,大步离开了会议室。 门,被重重地关上。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李向东看着魏国强消失在门后的,略显佝偻的背影。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不甘,更没有被背叛的伤痛。 只有一片,死寂。 第251章 最后的预案 门,在身后合拢。 那一声闷响,是墓门落锁,将会议室里所有的喧嚣与对立,都关进了另一个世界。 空旷的走廊里,只剩下李向东、苏晴和陈岩三人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敲在地砖上。 没人说话。 苏晴扶着李向东的手臂,能感到他身体的冰冷,但那份冰冷之下,却不是颤抖,而是一种钢铁般的稳定。 陈岩走在另一侧,那张不修边幅的脸上,头一次没了玩世不恭的懒散,只剩一片山雨欲来的凝重。 当他们走到临时宿舍门口时,两名穿着警卫制服的男人拦住了去路,身形笔挺。 “三位,魏总工吩咐了。” 为首的警卫面无表情,语气客气,却不容拒绝。 “为了几位的安全,从现在起,这间宿舍就是你们的活动范围。有任何需要,随时叫我们。” 名为保护,实为软禁。 陈岩上前一步,手刚碰到门把手,那冰冷的金属纹丝不动。 他没再试,只是回头,和李向东对视了一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 门从外面被打开,三人走进去。 身后,门被轻轻关上,落锁声微不可闻,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侮辱性。 窗外,整个项目基地是一片截然相反的热火朝天。 卡车的轰鸣,人员的奔跑呼喊,设备就位的刺耳摩擦……所有的声音搅在一起,成了一股即将改天换地的狂热洪流。 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亢奋的情绪中,坚信几个小时后,他们将见证一场伟大的胜利。 这间斗室,成了一座被狂欢遗忘的孤岛。 “他们开始了。” 苏晴看着窗外穿梭的人影,声音有些发沉。 李向东没有回答。 他走到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桌子前,沉默地坐下。 然后,从口袋里拿出纸和笔。 没有愤怒,没有抱怨,更没有一丝一毫的颓丧。 他异常冷静。 一种风暴将至前的死寂,沉淀在他身体的每一处。 他落笔了。 笔尖在白纸上飞速游走,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画的不是机械图纸,也不是数据公式。 而是一张地图。 一张扭曲、复杂,外人根本无法看懂的山体内部结构草图。 他的眼睛微微闭着,像在回忆,又像在聆听。 那片岩壁内部,濒临破碎的呻吟,蛛网般纵横交错的内伤裂痕……所有的一切,都通过他的笔尖,复刻到了这张小小的白纸上。 苏晴和陈岩没有打扰他。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开始行动。 苏晴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所有设备,用数据线一一连接。 屏幕亮起,幽蓝色的光芒映在她凝重的脸上。 她根据李向东之前只言片语的描述,进行反向推演,建立一个全新的,最坏情况下的连锁坍塌三维力学模型。 一行行代码,一组组参数,被她用惊人的速度输入进去。 她在为一场尚未发生的灾难,提前验尸。 而陈岩,则走到房间最角落的通讯器旁。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黑色金属模块,熟练地接在了通讯器的备用接口上。 这是“工盾”内部的加密线路。 他戴上耳机,压低了声音。 “……情况异常,听风者判断,爆破方案存在颠覆性风险。” “……对,软禁。我需要你立刻联系军区,让距离最近的工程救援特种大队进入一级战备。坐标……” “……另外,通知总部,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我们需要后续的技术支持,来处理这堆烂摊子。” 铁三角,在这间被囚禁的斗室里,以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默契,做着最后的准备。 他们没有时间愤怒,也没有资格绝望。 他们只能,在注定来临的灾难面前,尽一切努力,去尝试减少它的损失。 哪怕,只能多救下一个人。 半个小时后。 李向东停下了笔。 一张画满了无数线条和标记点的草图,完成了。 他将那张薄薄的,却承载着山峦悲鸣的纸,递给了陈岩。 “这是山体内部最脆弱的几个应力节点。” 李向东的指尖,在图上几个被他用红笔重重圈出的位置点了点。 “如果真的发生……连锁坍塌,会从这几个点开始。”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这也是,最有可能的救援切入点。” 陈岩接过那张图,小心翼翼地,动作里带着千钧重担。 他看着图上那些精准到可怕的标记,再看看李向东那张煞白的脸,喉咙有些发干。 “我明白了。” 他郑重地将图纸折好,贴身收起。 这是最后的努力。 是这个被所有人抛弃的团队,写给那些即将走向深渊的人的……一份生路指南。 …… 夜幕,悄然降临。 雪域高原的夜晚,冷得彻骨。 总工程师办公室。 灯火通明。 孟远将一份打印得工工整整的最终版爆破方案,放在了魏国强的桌上。 “魏总,所有准备工作已经就位,起爆器连接完毕,人员已全部撤离至安全区域。” 他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语气中充满了即将大功告成的激动。 “只要您签个字,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魏国强没有立刻去拿那份方案。 他只是坐在宽大的椅子里,看着窗外那片沉沉的夜色,一动不动。 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支沉重的英雄牌钢笔。 那支笔,他签过无数价值连城的合同,签过无数道改变工程走向的指令。 但从未有一次,握在手里,会有如此沉甸甸的份量。 他拿起笔,又放下。 再拿起,又再放下。 孟远看着他的动作,眼底闪过一丝不耐,但脸上依旧挂着恭敬的微笑。 终于,魏国强像是下定了决心,伸手拿起了那份方案。 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就在他翻到最后一页,准备落笔的瞬间。 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李顾问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孟远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化作了一抹几乎无法掩饰的轻蔑。 “报告魏总。” 他立正站好,用一种汇报工作的口吻说。 “他们很安静,没有任何异常举动。” 他顿了顿,补充道。 “估计,是想通了吧。” 想通了。 这三个字,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魏国强心中那点摇摇欲坠的疑虑。 是啊,该想通了。 在绝对的科学,在详实的数据面前,任何顽固的感觉,都应该让步。 他不再犹豫。 他拧开笔帽,笔尖悬停在签名栏的上方。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孟远两人。 但魏国强却感觉,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这片夜色,注视着他手里的这支笔。 有上级领导的期盼。 有项目几百号兄弟的信任。 有他对国家,对工程,那份沉甸甸的责任。 他必须签。 他别无选择。 笔尖,落下。 坚硬的笔锋,划破了纸张的纤维。 “魏、国、强。” 三个字,一笔一画,刻在了纸上。 签完最后一个笔画,他整个人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 成了。 孟远看着那三个字,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他拿起那份签好字的方案,动作里透着一种捧起神圣谕旨的郑重。 “魏总工!您等着听好消息吧!”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办公室。 第252章 毁灭的巨响 总指挥部,一号会议室被临时改造成了前线起爆控制中心。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鲜红的倒计时数字,像一颗正在滴血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极度压抑的兴奋。 每一位工程师的脸上,都写满了期待与亢奋,他们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却掩饰不住那股即将见证历史的激动。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开山神”号冲破桎梏,在新的坦途上高歌猛进的壮丽场景。 孟远站在整个控制室最核心的位置,就在魏国强的身侧。 他挺直了腰杆,享受着从四面八方投来的,那些混杂着敬佩与羡慕的视线。 这是他职业生涯的顶点。 这一刻,他就是扭转乾坤的英雄。 魏国强没有看任何人。 他那山峦般的身躯,像一尊雕塑,死死地钉在主控台前。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不断缩小的倒计时。 十。 九。 八。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 那是一种急促而紊乱的节拍,与他那张坚硬如岩石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他在用这种方式,试图压下心底深处,那最后一丝无法用数据去解释的,该死的不安。 …… 与此同时。 被软禁的宿舍内。 李向东、苏晴、陈岩三人,并肩站在窗前。 房间里没有开灯。 远处山头之上,那盏代表着禁区警示的红色信号灯,正有节奏地闪烁着。 一明。 一暗。 那红光,穿透了高原清冷的夜色,像一只濒死的巨兽,在做着最后的,徒劳的心跳。 那光,倒映在李向东死寂的瞳孔里。 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 “三!” “二!” “一!” 控制室内,有人已经忍不住喊出了声! 倒计时,归零! “开始!” 魏国强嘶哑的声音,像一道命令,砸了下来! 孟远脸上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灿烂到极致的笑容。 他伸出手,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狠狠按下了那个红色的,决定一切的起爆按钮!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等待着那声预想中的,石破天惊的巨响! 那声代表着胜利,代表着奇迹的巨响! 然而。 没有。 什么都没有。 预想中那清脆、利落、如同天神之鞭撕裂岩层的爆鸣,并未传来。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整整三秒。 就在孟远脸上的笑容开始僵硬,准备检查线路的时候。 一阵声音,终于传了过来。 不是从外面。 而是从脚下!从地心深处! “呜……嗯……” 那不是爆炸声。 那是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闷到极点的呻吟! 就像一头被困在地下深处的洪荒巨兽,被人用亿万吨的压力,活生生折断了脊椎骨! 那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与粘稠! 怎么回事?! 这个念头,刚刚在所有人的脑海中闪过。 轰隆——!! 整个指挥部,连同它脚下的大地,开始了剧烈的,如同筛糠般的摇晃! 这根本不是爆破带来的震动! 这是地震!是整片山脉结构都在崩溃的强震! 天花板上的灯管疯狂闪烁,发出“噼啪”的脆响,大块的灰尘和碎石簌簌落下! 桌上的水杯被震倒,图纸、文件、仪器,如下饺子一般,稀里哗啦地摔了一地! “稳住!都稳住!” 魏国强死死抓住控制台,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但他话音未落。 面前那面巨大的监控屏幕墙上,所有来自T-37B勘探口的实时画面,开始疯狂地扭曲、撕裂! 画面中的岩壁,像一块被投入水中的方糖,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剥落、崩解! 最终,在一片刺耳的电流嘶鸣声后。 所有的画面,集体陷入了一片令人绝望的黑暗! “信号中断!所有信号全部中断!” 通讯员那带着哭腔的尖叫,响彻了整个混乱的控制室。 “等等!还有!山体内部最后的传感器数据流!” 一名技术员指着唯一还亮着的一块小屏幕,发出了绝望的嘶吼。 屏幕上,一行行红色的,代表着最高级别警报的数据流,像瀑布一样疯狂刷新! 那上面显示的,不是“爆破”。 而是两个,让在场所有工程师,都瞬间血液凝固的词—— “结构性……连锁……崩溃!” 就在这两个词出现的瞬间。 那真正的,最终的巨响,终于降临了。 那声音,彻底覆盖了所有人的尖叫,覆盖了建筑的哀鸣,覆盖了世间的一切! 那不是爆炸。 那是整座山峦,从内部被活活撕碎时,发出的,最凄厉的哀嚎与咆哮! 那是亿万吨的岩石,在同一瞬间,被无法想象的扭力拧断、挤压、崩碎时,合奏出的,末日交响曲! 这声音,不再是通过大地传导。 而是直接,轰进了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震动,停止了。 世界,安静了。 仿佛刚刚那毁天灭地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可那弥漫在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烟尘,和每个人脸上那呆滞如木偶的表情,都在诉说着一个事实。 幻觉,结束了。 现实,开始了。 “出去!都出去看看!” 魏国强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推开身边的人,踉踉跄跄地,第一个冲出了指挥部的大门。 幸存的工程师们,如梦初醒,丢下手里的一切,连滚带爬地跟了出去。 他们冲到指挥部外那片空旷的平地上。 然后,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了原地。 每个人的瞳孔,都因为看到了无法理解的景象,而缩成了最细小的一个点。 远处。 夜幕之下。 那座他们奋斗了数月,熟悉到每一条纹路的山。 变了。 T-37B号勘探口的那个平整的入口,已经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覆盖了整个山腰的,巨大的,还在不断向下滑坡的恐怖创口! 亿万吨的碎石和泥土,像一道黑色的瀑布,从那创口中奔涌而出,吞噬了沿途的一切。 那片被孟远誉为“天赐宝藏”的完美岩壁。 那个承载了他们所有人希望,即将创造赶工奇迹的爆破点。 连同他们所有人的骄傲、自信与科学论断,一同被埋葬在了这片由山峦尸骸构成的,巨大的坟墓之下。 孟远站在人群的最前面。 他脸上是一种混合了极致的狂喜与极致的惊骇的,诡异的表情。 他身后的工程师们,一片死寂。 那一张张不久前还写满了狂热与自信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片被冰冷的恐惧彻底浇灭后的,死灰。 在这片末日般的死寂中。 魏国强的身体,晃了晃。 他那钢铁般的身躯,第一次,露出了脆弱的姿态。 他双腿一软,踉跄着向后退去。 一步。 两步。 最终,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跌坐在了冰冷的,满是碎石的地上。 他没有去看任何人。 他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远处那片毁灭的景象。 那双熬得通红的,曾充满了钢铁意志的眼睛里,所有的信念,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坚持,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化为了齑粉。 他嘴唇翕动着,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最终,从那干裂的喉咙里,无意识地,呢喃出了一句,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话。 “他说的……是真的……” 第253章 预案启动 烟尘,像一块厚重的灰色裹尸布,缓缓落下。 空气里,弥漫着岩石被碾碎后的粉末味,混杂着一股刺鼻的,类似电线烧焦的硝烟气息。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之前那毁天灭地般的巨响,抽走了所有的声音,只留下一片令人耳膜刺痛的死寂,和一阵阵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山体结构仍在沉降的,微弱呻吟。 那些幸存的工程师,像一群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呆立在原地。 有的瘫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有的则死死盯着远处那片黑色的,还在不断向下淌着碎石的巨大创口,嘴巴无意识地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的骄傲,他们的自信,他们所信奉的一切,都在刚才那一声巨响中,被彻底震碎,碾成了齑粉。 人群中,魏国强被两名年轻的技术员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才没有再次倒下。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此刻没有一丝血色,灰败得如同刚刚熄灭的炉灰。 那双曾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也彻底失去了焦距,空洞地,失神地,望着那片由他亲手签下的,毁灭的杰作。 “完了……” 他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全完了……” 就在这片凝固如坟场的绝望中。 “吱呀——” 一声轻响。 不远处,那栋被所有人遗忘的宿舍楼,门开了。 李向东、苏晴、陈岩三人,从那片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们的出现,像一滴墨,滴入了这杯浑浊的水里,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些呆滞的,空洞的,绝望的视线,齐刷刷地,聚焦了过来。 李向东没有理会那些视线。 他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穿过那些失魂落魄的人群,径直走向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他不是来炫耀自己的先见之明。 更不是来嘲讽一个失败者的狼狈。 他只是一个工程师。 在看到一座大坝即将决堤时,本能地,想要去堵上那个缺口。 陈岩和苏晴,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像两座沉默的,却坚不可摧的靠山。 空气,因为他的靠近,变得愈发粘稠。 魏国强身边的两名技术员,下意识地,想要将他拦住。 李向东走到了魏国强面前。 他看着这个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的男人,那张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魏总工。” 他开口,声音在这一片死寂中,清晰得可怕。 “现在最重要的……” 他的话,没能说完。 “你闭嘴!!” 一声嘶哑到破音的咆哮,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从魏国强的喉咙深处猛地炸开!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把推开了身边搀扶着他的技术员,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死死地,用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瞪着李向东! 那双眼睛里,没有幡然醒悟的钦佩。 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只有一种,浓烈到化不开的,怨毒! “都是你!” 魏国强伸出颤抖的手指,直直地,指向李向东的脸! “都是你!!” 他的逻辑,在巨大的失败和无法承受的压力之下,彻底扭曲,崩坏,变成了一套只有罪人才能理解的,荒谬的理论! 他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如果不是你!” “如果不是你用那桶该死的盐水,救了‘开山神’!如果不是你创造了那个狗屁的奇迹!” “我们怎么会想着走捷径!我们怎么会妄想着去创造另一个奇迹!!” 这番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苏晴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陈岩的眉头,也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们都没想到,一个人在崩溃的时候,竟然能说出如此颠倒黑白的疯话。 魏国强还在咆哮,他那高大的身躯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像一栋即将彻底坍塌的大楼。 他把所有的罪责,所有的悔恨,所有的不甘,都变成了一把最锋利的刀,狠狠地,捅向了那个唯一试图拯救他的人! “如果不是你给了我希望!” “我又怎么会这么快地,走向绝望!!” “是你!!”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泣血般的控诉。 “是你让我变得贪婪!是你毁了这一切!是你!!” 这番话,荒谬到了极点。 但它就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这片死寂的,由恐惧和绝望构成的乌云。 它为所有茫然无措,被巨大罪责感压得喘不过气的工程师们,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可以宣泄一切的出口! 找到了一个,可以让他们逃避现实的,完美的替罪羊! “对!” 人群中,一个年轻的技术员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尖声附和道。 “就是他!魏总工说的对!” “要不是他上次搞得那么神,孟总工怎么会那么急着想证明自己!” “他就是个扫把星!他一来,项目就出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 指责的声浪,像是找到了决堤口,从四面八方,轰然涌来,瞬间将李向东三人淹没。 “没错!就是他!他有问题!” “他一个毛头小子,凭什么当顾问!他到底是什么人!” “把他抓起来!送军事法庭!一定是他搞的鬼!” 那些刚刚还失魂落魄,呆若木鸡的人,此刻仿佛都活了过来。 他们找到了宣泄恐惧的途径,找到了推卸责任的对象。 他们把自己的失职,自己的盲从,自己的愚蠢,都化作了最恶毒的唾沫,尽数喷向那个唯一保持着清醒的人。 李向东,就站在那片由指责和怨毒构成的风暴中心。 他没有反驳。 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 看着那个已经彻底癫狂的魏国强。 看着那一张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 他终于明白,陈岩在机场说的那句话。 有时候,比高原更冷的,是人心。 就在这片混乱即将失控的时刻。 “呜——呜——” 一阵尖锐的警报声和螺旋桨撕裂空气的巨大轰鸣,从远方的天际传来,由远及近! 几束巨大的探照灯光柱,穿透了夜幕,将这片狼藉的灾难现场,照得亮如白昼! 救援,来了! 十几架军用运输直升机,悬停在了项目基地的上空。 舱门打开,一队队穿着橙色救援服,装备精良的工程兵,顺着绳索,迅速垂降下来! 他们的动作,专业,高效,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这支从天而降的队伍,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切开了现场那混乱而癫狂的气氛。 所有人的咆哮,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们下意识地,为这些真正的专业人士,让开了一条路。 李向东没有再看那些人一眼。 他转身,走向陈岩。 “预案,启动了。” 陈岩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军用通讯器,递给了他。 “救援指挥频道,你比我更懂现场。” 李向东接过通讯器,没有丝毫犹豫。 “苏晴,跟我来。” 他对着苏晴说了一句,然后迈开步子,第一个,迎着那些奔跑的救援兵,朝着那片巨大的,还在不断向下淌着死亡气息的废墟走去。 他的背影,在无数探照灯的光柱下,被拉得很长。 不悲壮,也不高大。 却像一柄插进这片废墟的标尺,冷静,精准,不带任何情绪。 他将身后那片由癫狂、指责、怨恨构成的世界,彻底抛下。 走向了,属于他自己的,真正的战场。 第254章 金蝉脱壳 探照灯的光柱像一把把冰冷的手术刀,将这片疮痍的大地剖开,照亮了废墟,也照亮了废墟上的人。 “三号探头,左移十五度,持续扫描热源!” “生命监测仪,数据回传!我要看到每一个读数!” “A组,沿我画出的第一条裂隙带侧向切入,注意头顶的悬石!” 李向东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温度,通过军用通讯器,精准地传达到每一个救援小组的耳中。 他就像一台超高精度的中央处理器,将苏晴从计算机里推演出的海量数据,和自己脑海中那张活的山体结构图结合,转化为一道道最简洁、最高效的指令。 苏晴在他身边,架起了一套便携式的数据终端,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出一片残影,将救援队传回的实时数据,构建成一个不断变化的三维模型,为李向東的每一个决策提供着最可靠的支撑。 陈岩则成了三人组与外界的连接点。 他不断地与空中悬停的直升机编队,与地面上刚刚建立的临时指挥中心进行着协调,调配着人力与设备,确保李向东的每一个指令,都能得到最优先、最彻底的执行。 这个被所有人抛弃的顾问组,在此刻,成了整个灾难现场绝对的,唯一的核心。 而那些不久前还叫嚣着要将李向东送上军事法庭的工程师们,此刻,都像一群被暴雨淋透了的鹌鹑,瑟缩在临时搭建的避难帐篷外。 他们垂着头,不敢去看那片由自己亲手造成的废墟。 更不敢去看那个在废墟中从容指挥,身影被灯光拉得颀长的年轻人。 每一道从通讯器里传出的,冷静而精准的指令,都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他们那张写满了科学与严谨的脸上。 魏国强被两名警卫半架着,坐在了一张行军椅上。 他那钢铁般的身躯彻底垮了,像一尊被抽走了主心骨的泥塑,双目无神地,望着远处那片黑暗的创口。 嘴里,只是无意识地,反复呢喃着两个字。 “完了……完了……” 这片由恐惧、悔恨与麻木构成的死寂,被一阵突兀的脚步声打破了。 是孟远。 他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沾满了灰尘,却依旧笔挺的工程师制服,快步走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然后,在所有人错愕的注视下,他面向魏国强的方向,深深地,九十度地,鞠了一躬。 “魏总工!各位同仁!” 孟远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混合了悲痛与深刻自责的神情。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声音沙哑,充满了悔恨。 “我,孟远,有罪!” 这三个字,像一块石头,投入了这片死寂的池塘。 所有麻木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 “我错在急于求成,错在盲目乐观!辜负了魏总工的信任,辜负了在场每一位兄弟的心血!我愿意承担,这次事故的全部责任!” 这番话,说得恳切无比,充满了担当。 一些年轻的技术员,甚至已经露出了些许感动的神情。 然而,孟远的话锋,猛地一转。 “但是!” 他提高了音量,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本厚厚的,记录着所有勘探数据的报告! 那本报告,在刚才的剧震中,边角已经有些破损,更增添了几分悲壮的色彩。 “请大家看!” 孟远高高举起那本报告,像一名捍卫信仰的殉道者! “这里面,是我们上百位工程师,三个月的心血!是我们进行的一百二十七次钻孔取样!是我们用四种地质雷达,扫描了七十二小时得出的数据模型!” “我们每一步!都建立在最严谨,最客观的科学之上!”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说服力! “这不是人祸!这是一场超出了人类现有科技认知极限的,史无前例的,复杂型地质灾害!是我们,用尽了所有的科学手段,也无法预见的,天灾!” 天灾! 这两个字,像一道赦免令,瞬间击中了在场所有工程师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对啊! 不是我们错了! 是山错了!是这片大地,背叛了科学! 孟远成功地,用一本完美的报告,将自己和所有参与者,从罪人的位置上,悄然挪到了悲壮的,与天灾搏斗的失败英雄的位置上。 人群中,那股压抑的死气,开始松动。 看着火候已到,孟远立刻打出了他准备好的最后一张牌。 他收起报告,脸上那悲壮的神情,化作了一种以大局为重的决绝。 “各位!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魏总工他太累了,他需要休息!现场的救援,有李顾问在主持,我们应该相信他!” “但是!我们不能就这么倒下!” 他振臂一呼,像一位即将发起冲锋的将军。 “我,孟远,请求戴罪立功!我愿意,立刻带领一支队伍,返回后方基地!去协调新的物资,去筹集新的设备,去为我们项目的重建,争取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 “川藏天路,不能在我们手里,就这么倒下!” 这番话,掷地有声! 有担当,有远见,有策略! 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那点残存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那些刚刚还垂头丧气的工程师们,此刻都抬起了头,用一种混杂着钦佩与期望的眼神,看着孟远。 在这一刻,他不是罪人。 他是这个崩溃的项目里,唯一一个还在思考未来,还在为所有人寻找出路的,英雄! 所有人的视线,最终都汇集到了那个还瘫坐在椅子上的身影。 魏国强。 孟远快步走到他面前,半蹲下身子,用一种无比诚恳的语气,再次请求。 “魏总工,请您下命令吧!” 魏国强缓缓地,抬起了那张灰白的脸。 他的眼神依旧空洞,根本没有听清孟远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只是感觉到了周围气氛的变化。 他只是本能地,想要让眼前这个,不断在他耳边说话的人,赶紧离开。 他疲惫地,近乎无意识地,挥了挥手。 “……去吧。” 得到了这句许可,孟远眼中闪过一抹狂喜,但脸上却依旧是那副临危受命的沉重。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魏国强,再次重重地,鞠了一躬。 “保证完成任务!”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停留,立刻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帐篷。 他没有带走任何工程资料。 他只收拾了一个小小的,私人的手提箱。 然后,在所有人敬佩的注视下,他登上了第一辆即将返回后方的物资运输车。 车门关闭,引擎发动。 那辆卡车,载着这位悲壮的英雄,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两个小时后。 救援行动,接近尾声。 一名救援队的队长,快步跑到李向东面前,立正敬礼。 “报告李顾问!生命探测搜救已经全部结束!根据您的节点图,我们提前对几个关键的结构脆弱点进行了紧急加固,成功阻止了至少三场大型的二次坍塌!” “本次事故,除设备和工程损毁外,确认,无任何人员伤亡!” 这个结果,让周围所有听到的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苏晴和陈岩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疲惫的放松。 唯有李向东。 他看着远处那片被探照灯照得惨白的山体创口,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孟远那辆卡车消失的方向。 眉头,却缓缓地,拧了起来。 救援成功了。 人,也都救下了。 可为什么,他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那是一种,眼看着一场大火被扑灭,却隐隐闻到,废墟之下,还埋着一颗定时炸弹的,强烈不安。 第255章 废墟的遗言 救援队的队长敬完礼,转身投入到了后续的收尾工作中。 现场的气氛,从紧绷的救援,转向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混杂着疲惫与茫然的松弛。 陈岩看着这一切,重重地吐出一口白气,拍了拍李向东的肩膀。 “走吧。这里交给他们,我们该去休息了。” “零伤亡,你小子,又他妈立了个天大的功劳。”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发自内心的轻松。 然而,李向东没有动。 他依旧望着远处那片被探照灯照得惨白的山体创口,那双映着废墟的眸子里,不见半分喜悦,反而凝结起一层更深的,化不开的浓雾。 “陈队。” 李向东轻声开口。 “我得进去看看。” 陈岩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一把抓住了李向东的手臂,力道大得像是铁钳。 “你说什么?” “我必须进去。” 李向东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陈岩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你疯了?!里面是什么情况你比我清楚!结构根本没稳定下来,随时可能二次坍塌!你现在进去,就是送死!” 他向前踏了一步,挡在了李向东和那片废墟之间。 “任务已经完成了!所有人都活下来了!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你还想干什么?!” 李向东没有去看陈岩,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死死地盯在那片黑暗的废墟深处。 “这不是结果。” 他缓缓摇头。 “这只是症状。我们扑灭了火,但没有找到纵火的人。” 他转过头,终于迎上了陈岩那双写满了惊怒的眼睛。 “陈队,你不觉得奇怪吗?” “那份报告,数据完美得像教科书。那片岩体,坚硬得像堡垒。可为什么,一次标准的序列爆破,会引发一场史无前例的,结构性连锁崩溃?” “这不符合物理规律,更不符合工程逻辑。” “这感觉……” 李向东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最精准的词。 “就像一个身体健康的壮汉,被人轻轻推了一下,全身的骨头,就都碎了。” “这不是意外。” “这是谋杀。”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四枚冰冷的钢钉,狠狠砸进了陈岩的耳朵里。 陈岩的身体僵住了。 他看着李向东那张年轻,却写满了超越年龄的冷静与笃定的脸,心底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开始剧烈地动摇。 他想起了那桶匪夷所思的盐水。 想起了那张精准到可怕的救援节点图。 这个年轻人,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他的感觉,比无数台精密的仪器,都要可靠。 “……你需要什么?” 良久的沉默后,陈岩松开了手,声音干涩地问。 李向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我需要一条路,通往崩塌最核心的地方。” “还有,别让任何人跟进来。” 陈岩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那名刚刚还在向他汇报的救援队长。 周围的工程师和救援队员,都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这一幕。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在这场灾难已经结束的时候,那个创造了奇迹的年轻顾问,还要执意返回那个随时可能吞噬生命的,地狱般的入口。 但没有人敢于上前质问。 李向东之前那神一般的指挥,已经在他和普通工程师之间,划下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很快,一套最轻便的单兵救援装备被送了过来。 在一名救援兵的帮助下,李向东迅速穿戴整齐。 他检查了一下头顶的探灯,又将一卷备用绳索挂在腰间,动作熟练得像个在废墟里行走了千百遍的老兵。 “向东。” 苏晴走了过来,将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黑色的信号发射器,塞进了他的口袋。 “这是强信号源,如果发生意外,能让我们第一时间定位。” 她的脸上写满了担忧,但说出的话,却是最理智的安排。 李向東点了点头,对着她和陈岩,露出了一个让他们安心的眼神。 然后,他转过身,再没有任何犹豫。 他迈开步子,独自一人,走向了那个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暗的隧道入口。 他的身影,被身后的探照灯光柱拉得很长,最终,被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一口吞没。 隧道内部,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属于毁灭与死亡的世界。 刺鼻的粉尘味呛得人无法呼吸,空气中充满了不祥的“噼啪”声,那是被挤压到极限的岩石和混凝土,在发出最后的哀鸣。 头顶,断裂的钢筋和电缆像鬼爪般垂落下来,随着微弱的气流,轻轻摇晃。 脚下,是深浅不一的积水和碎石,每一步踩下去,都可能引发头顶的连锁反应。 这里不是通道。 这里是一头巨兽被撕碎的食道。 李向东无视了这一切。 他甚至没有去看来时的路。 他的眼睛微微闭着,像一个梦游者,完全凭借着一种超越五感的直觉,在这片钢铁与岩石构成的坟墓中穿行。 向左。 绕过那根已经彻底扭曲的H型钢。 向前。 从两块岌岌可危的预制板夹缝中穿过。 向下。 沿着一处几乎垂直的断裂面,灵巧地滑落。 他的每一次选择,都避开了那些最危险的应力集中点。 他走的,是这条被撕碎的巨龙,体内唯一一条,还残存着生机的,脆弱的经络。 不知过了多久。 当他停下脚步时,眼前豁然开朗。 他来到了一个巨大的,被掏空了的地下洞穴。 这里,就是那场惊天动地的毁灭,最原始的心脏。 洞穴的正中央,一块如同小山般巨大的花岗岩,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从中间,被一种无法想象的巨力,整整齐齐地,一分为二。 那断裂面,光滑得如同镜面,在头灯的照射下,反射着森冷的,水晶般的光泽。 仿佛这不是岩石。 而是一块被神明用巨斧,从内部劈开的,巨大的宝石。 李向东缓缓地,走向那块巨岩。 他一步一步,走得极稳,像是走向一个等待了千年的祭坛。 他站在那冰冷的断裂面之前,伸出手,摘掉了那只厚重的,沾满了灰尘的工程手套。 冰冷的空气中,他温热的手掌,升腾起一缕微不可见的白气。 然后,在四周碎石不时坠落的“簌簌”声中。 他将自己的手掌,轻轻地,贴了上去。 在冰冷的废墟最深处,他闭上了眼睛。 开始聆听。 聆听这场灾难,最后的,也是最真实的……遗言。 第256章 无声的凶器 手掌贴上岩石断面的刹那。 李向东的世界,碎了。 没有预兆,没有缓冲。 他的意识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扯了进去,一头撞进了一座正在喷发的活火山。 轰! 亿万吨岩石在同一瞬间被撕裂、粉碎、碾成齑粉的记忆,凝成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精神风暴,不讲任何道理地,野蛮地灌进了他的脑子! 那不是声音。 那是纯粹的,毁灭性的信息。 是构成这块花岗岩的每一颗石英、每一粒长石,在被恐怖的巨力拧断时,发出的最后尖啸。 是整座山峦的脊椎,被从内部活生生折断时,那股庞大到让人窒息的痛苦与绝望。 李向东的身体剧烈一颤。 他牙关咬得死紧,上下牙床发出咯咯的摩擦声,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狂跳,狰狞地鼓起,皮肤下的血液在疯狂冲撞。 痛! 一根烧红的钢钎捅进了脑髓,还在里面疯狂地搅动! 无数混乱破碎的画面,变成最锋利的玻璃碴,在他的意识里横冲直撞,切割着每一根神经。 他“看见”了地壳深处的恐怖压力。 他“感受”到了岩层间亘古的摩擦。 他“体验”了被炸药引爆的瞬间,那股从核心炸开的,撕心裂肺的灼热与痛楚! 这块岩石的死亡过程,太过惨烈。 它残留的记忆,也因此狂暴到了极点,带着一种濒死生物的本能,疯狂地排斥、攻击着李向东这个外来的入侵者。 扛不住。 再过几秒,自己的精神就会被这股洪流彻底冲垮,变成一个只有呼吸的空壳。 李向东守着脑海里最后一点清明。 这些狂暴的记忆,都发生在爆炸之后。 是“果”,不是“因”。 他要找的真相,藏在这场风暴来临之前。 必须潜下去! 必须穿过这片由痛苦和毁灭构成的记忆风暴,去到更深,更早,更平静的时间层面。 “开!” 李向东在心里咆哮。 他将自己全部的精神力,凝聚成一个无形的钻头,放弃了所有防御,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朝着那片记忆风暴的最深处,硬生生钻了进去! 一股温热的粘稠,从他的鼻腔里涌了出来,滑过嘴角,滴答,落在脚下的碎石上。 眼前,一阵阵发黑。 耳朵里,只剩下一片尖锐的高频蜂鸣。 身体的感官正在被飞速剥离,意识随时都会沉入无边的黑暗。 岩石的死亡记忆在做最后的抵抗,它用最纯粹的痛苦,要把李向东彻底吞噬。 再快一点! 再深一点! 李向东的意识开始涣散。 他快要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在哪。 只剩下最后一个,来自工程师灵魂深处的,偏执到顽固的念头。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崩解,身体马上就要向后倒下的前一秒。 他那枚由精神凝聚成的钻头,终于…… 穿透了。 震耳欲聋的记忆风暴,凭空消失。 世界,死寂。 李向东的意识,来到了一片温和而平静的水域。 他到了。 抵达了爆炸发生前,那片属于岩石的,古老而宁静的记忆之海。 在这里,他能触碰到千万年来的地质变迁,能触碰到地下水脉的缓缓流淌,能触碰到四季的温度轮转。 一切,都正常得可怕。 李向东不敢有片刻松懈。 他的时间不多。 他贪婪地,疯狂地,扫描着爆炸前最后几分钟,最后几十秒的记忆。 没有异常。 还是没有异常。 岩体内部的结构应力,稳定。 温度,稳定。 湿度,稳定。 错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 李向东的意识,忽然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该存在的杂音。 那不是声音,是一种震动。 一种频率极高,却又极有规律的震动。 嗡……嗡……嗡…… 一只看不见的,金属制成的蚊子,持续不断地,在岩石的内部,在最核心的结构节点上,发出着人耳无法听见的,魔鬼的低语。 这绝对不是自然界的产物! 自然界的震动,无论是地震还是水流,都带着无序和混沌。 而这个“嗡嗡”声,它的频率,稳定得像一台由最精密仪器控制的马达。 它的每一次震动,都精准地,敲击在岩石内部晶体结构最脆弱的连接点上。 一下。 又一下。 一个耐心到极致的刽子手,用一柄无形的音叉,持续不断地,对一个即将被处决的巨人,进行着最残忍的凌迟。 这个声音,在爆炸前,就有了。 它持续了多久? 李向东榨干最后一丝精神力,将时间轴,疯狂地向前倒推。 一天! 两天! 一个星期! 那魔鬼的低语,一直都在! 它是一种最恶毒的病毒,早已无声无息地,侵入了这块岩石的五脏六腑,将它那坚不可摧的内部结构,破坏得千疮百孔。 从外面看,它依旧是一块完美的,坚不可摧的A级花岗岩。 可在内部,它早已被这持续的共振,震成了一块酥脆的,随时都会散架的饼干。 真相,在此刻,是一道撕裂夜幕的惨白闪电,轰然劈落。 李向东什么都串起来了。 那份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地质报告。 孟远那自信满满的,建立在无数科学数据上的爆破方案。 这一切,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 一个用科学来伪装,用数据来欺骗,用所有人的骄傲与自信作为燃料的,绝杀之局。 爆破,从来都不是原因。 它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不是天灾。 这甚至,已经不是普通的人祸。 这是蓄意的。 一场针对国家超级工程的,精心策划的,战争! “……原来是这样。” 李向东猛地抽回手。 他的身体失去了支撑,踉跄着向后退了两大步,后背重重撞在一块冰冷的断岩上,才没有倒下。 现实世界的感觉,涌了回来。 鼻腔里,全是浓重的血腥味。 喉咙干得要冒火。 他抬起手,用手背,狠狠抹掉脸上的血。 他没有再去看那块被劈开的巨岩。 那已经不是一块石头。 那是一具,被残忍肢解后,又被嫁祸于人的,巨大尸骸。 李向东缓缓地,直起了身子。 他抬起头,视线穿过了眼前这片狼藉的废墟,望向了那条通往外界的,深不见底的,黑暗的隧道。 那双因为精神力透支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疲惫与痛苦,都在这一刻,被一种更纯粹的东西所取代。 那是工程师的愤怒与猎人的冷静,混合在一起的,冰冷到极致的……杀意。 第257章 数字的尸检 李向东从那片黑暗里走出来。 他身上那件橙色救援服,被灰黑的粉尘和暗红的血渍涂抹得面目全非,在身后探照灯惨白的光柱里,扎眼得让人心头发紧。 陈岩和苏晴第一个冲了上去。 “你怎么样?” 苏晴的声音发颤,视线死死盯在他鼻子下面那道干涸的血痕上,心脏被攥得生疼。 李向东没吭声。 他只是抬起头,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燃着两簇冰冷的火。 他越过两人,望向不远处那群麻木的工程师,望向那顶属于魏国强的,孤零零的帐篷。 他的嗓子彻底哑了,每个字都带着砂砾摩擦的质感。 “这不是天灾。” “是谋杀。” 六个字,六颗冰冷的子弹,钻进了陈岩和苏晴的耳朵。 空气,停摆了。 陈岩脸上那点劫后余生的庆幸,碎成了一地冰碴。 他一把抓住李向东的肩膀,力道大得要捏碎他的骨头。 “你说什么?!” “蓄意破坏。” 李向东的语调平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背诵一条物理公式。 “有人用持续的高频共振,提前至少一周,一直在侵蚀那块岩体的内部结构。” “孟远的爆破,只是补了最后一枪。” 轰! 陈岩的脑子“嗡”地一下,炸了。 那张不修边幅的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随即涌上一股紫红色的暴怒。 他那双鹰眼里,凶光毕露。 “孟远!”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下一秒,他甩开李向东,猛地转身,整个人化作一头被触了逆鳞的野兽,朝着营地冲了过去! “我他妈宰了他!” 那声咆哮带着血腥气,吓得旁边几个收拾设备的救援兵一哆嗦。 苏晴没追。 她的理智压下了所有的震惊和骇然。 她扶住摇摇欲坠的李向东,语速快得惊人。 “向东,依据?” “我的感觉。” 李向东靠着她的力气,才勉强没倒下。 “我懂了。” 苏晴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那双随时会熄灭的眼睛,心口一阵刺痛。 她一个字都没再多问。 她知道他需要什么。 不是安慰,不是休息。 是证据。 是把那种虚无缥缈的感觉,锻造成一柄能刺穿所有谎言的,科学的利剑! “跟我来。” 她搀着李向东,快步走向不远处一顶还亮着灯的临时通讯帐篷。 …… 另一头,陈岩的怒火,烧遍了整个死寂的营地。 他一脚踹开孟远的帐篷。 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张行军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无声地嘲讽着他的徒劳。 他冲出来,一把薅住一个路过的技术员的衣领,把人提得双脚离地。 “孟远呢!” “陈……陈队……” 那年轻技术员被他脸上的杀气吓得魂都快没了,结结巴巴地回答。 “孟……孟总工他……他不是去后方基地,协调……协调物资了吗?” “魏总工……亲口批的……” 后方基地! 协调物资! 金蝉脱壳! 陈岩一把推开那个技术员,转身就往通讯设备冲。 那张因为暴怒而扭曲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通讯帐篷内。 苏晴已经找到了一台性能最好的军用级数据终端。 她接上自己的便携设备,双手放到键盘上的瞬间,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所有的担忧与情感都沉了下去,只剩下绝对的冷静和专注。 她成了一台超高精度的人形计算机。 “向东,我要知道所有细节,频率,波形,作用点,持续时间……” 李向东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眉头紧锁,像在对抗剧烈的头痛。 他把自己在岩石记忆里捕捉到的那段魔鬼低语,用最精准的工程术语,一点点复述出来。 “频率极度稳定,就是冲着岩体内部石英晶体的共振频率去的。” “连续波,没有间断。” “作用方式……不是单点,是来自多个不同角度的声源,形成了一个……共振场。” 苏晴的手指落在了键盘上。 帐篷里瞬间只剩下一种声音——清脆、密集、快到连成一片的敲击声。 一行行复杂的代码,一条条艰深的公式,在屏幕上疯狂滚落。 她没有质疑这些信息的来源。 她选择百分之百的信任。 她用自己的专业,为李向东超越科学的感知,建立一个可以被世人理解的,数学模型。 她调取了项目数据库里,关于T-37B号岩层的所有原始数据。 钻孔取样报告。 地质雷达扫描图。 岩石力学参数。 数以万计的枯燥数据,在她指尖下被重新组合,被注入了一个来自李向东的,名为“外部持续共振应力”的,全新的灵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帐篷外的喧嚣被彻底隔绝。 这里,只有键盘的脆响,和电脑主机风扇越来越急的嘶吼。 终于。 苏晴停了手。 她转过头看李向东,那双透亮的眼睛里,有紧张,也有期待。 “模型建好了。” “我把你的共振场作为唯一变量,代入了T-37B的全部原始地勘数据。” “准备好了吗?” 李向东睁开眼,点了下头。 苏晴吸了口气,按下回车。 运算,开始。 军用终端的处理器被瞬间推到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嘶鸣。 屏幕上,一个代表山体的三维网格模型,静静悬浮。 进度条,以一种让人窒息的缓慢,向前爬行。 一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当进度条终于抵达终点。 模型,活了。 屏幕上,无形的声波从四面八方渗入山体内部。 山体模型内部,开始出现细微的颜色变化。 无数代表应力集中的红色细线,从岩石结构最脆弱的地方疯狂滋生,蔓延,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 代表“结构强度”的数值,在屏幕一角,断崖式下跌! 百分之九十! 百分之五十! 百分之十! 归零! 也就在这一刻,模型上,一个代表“爆破”的微小黄点,一闪而过。 没有巨响。 没有晃动。 那座巨大的,坚不可摧的数字山峦,内部结构开始无声地瓦解。 它只是那么柔软地,彻底地,向内塌陷,崩解。 最终,在屏幕上化作一堆毫无生机的,数字尘埃。 其最终形成的废墟轮廓,与另一块分屏上显示的灾难现场卫星照片,完美重合! 分毫不差! 帐篷里,死一般的寂静。 苏晴看着屏幕上那堆数字尸骸,嘴唇微张,忘了呼吸。 科学,用最冰冷、最残酷的方式,证实了那个最疯狂的猜想。 就在这时。 帐篷的门帘,被一把掀开。 陈岩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 他的脸,比外面的夜还黑。 他没看屏幕,只是死死地盯着李向东。 “我联系了后方基地。” 他的声音压抑到了极点。 “那辆物资运输车,根本没到。” 他顿了一下,每个字,都像是从冰里凿出来的。 “孟远,连人带车,消失了。” 第258章 头顶的悬湖 帐篷里,空气被抽干了。 只剩下军用终端处理器不堪重负的嘶鸣,和屏幕上那堆冰冷的,数字尘埃。 孟远,连人带车,消失了。 陈岩带来的那股寒气,迅速吞噬了帐篷里最后一点温度。 他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手背上青筋坟起,怒龙般盘虬。 “王八蛋!” 陈岩牙缝里迸出三个字,反手一拳,狠狠擂在文件柜上! “哐——!” 一声巨响,铁皮柜子猛地一震,留下一个凹陷的拳印。 他猛地转身,在狭小的空间里烦躁地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里的野兽,每一步都踩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 “好一招金蝉脱壳!” “好一招贼喊捉贼!” 他骤然停步,通红的眼睛死死锁住李向东。 “他的目标很明确。” 陈岩的声音压着火山喷发前的暴怒,思路却清晰得吓人。 “制造一场无法挽回的特大安全事故,炸掉所有人的信心,毁掉项目的声誉,让‘川藏天路’这个名字,变成咱们工程史上最大的污点!” “项目必然会被无限期叫停,甚至永久搁置。” “几千亿的投资,上万人的心血,全他妈打水漂。” 这个结论,无懈可击。 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刚赶来的几名救援队军官,都下意识地点头。 这是最直接,也最符合逻辑的推断。 然而,李向东没出声。 他靠在椅子上,弓着背,手肘撑着膝盖,指节用力抵着额头。 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上的一点,像要把它烧穿,又像什么都没看见。 怒火,在他这里找不到落脚点,只有一片沉得让人心慌的死寂。 苏晴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 “怎么了?” “太复杂了。” 李向东抬起头,嗓音沙哑。 “如果只是想让项目停摆,办法太多了。” “在物料里做手脚,破坏关键设备,或者……伪造一份有问题的地质报告,引我们走进死胡同。” “这些手段,成本更低,风险更小,更容易脱身。” 他撑着椅子扶手缓缓站起,精神力透支后的身体还在打晃。 “可他们偏偏选了最难,也最匪夷所思的一种。” “用持续一周以上的高频共振,去毁掉一块埋在地下几百米的岩石,再借我们的手,用一场‘完美’的爆破,把它引爆。” “这需要顶尖的技术,庞大的设备,还有对现场门儿清的内应。”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破坏了。” 李向东的视线扫过帐篷里的每一个人。 “这是一场……外科手术。” “一场不计成本,只为了一个精准到极致的目的,做的外科手术。” “一个只想杀死病人的凶手,不会用这么复杂的手法。” “除非……” 他的话顿住了。 除非,杀死这个病人,从来不是最终目的。 凶手想要的,是利用这具尸体,去引爆一场更大的瘟疫! 陈岩的眉头也拧成了疙瘩。 李向东的话,像把钥匙,撬开了他思维里的另一扇门。 是啊。 太复杂了。 这背后,必然藏着比让项目停摆更疯,更毒的图谋。 可那会是什么? 李向东没有再坐下。 他拖着灌了铅的身体,一步步走到帐篷另一头。 那里,挂着一张巨大的,占了整面墙的川藏天路全线工程地质图。 密密麻麻的等高线,五颜六色的地质标记,将这片蛮荒雪域的地下世界,剖析得淋漓尽致。 他的目光,像一把冰冷的探针,在那张巨大的地图上缓缓移动。 被炸毁的T-37B号隧道,是一道狰狞的伤疤,永远烙在了图纸上。 他的视线,顺着那道伤疤,顺着山脉的走势,一寸一寸地,向上爬。 越过一道道等高线。 越过一个个勘探标记。 他的瞳孔里,是那片沉默的山峦。 最终。 他的视线,定格了。 定格在了那座被炸毁的山体正上方,一个被醒目的蓝色水文线,圈出的巨大区域。 在那片区域旁边,用最严谨的工程字体,标注着两个字。 天池。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数据。 海拔4572米。 平均水深86.5米。 估算储水量……约4.2亿立方米。 一个坐落在雪山之巅的高山湖泊,千万年冰雪融水汇集而成。 一碗盛满了的水,被神明小心翼翼地,端放在了这片连绵群山的头顶。 也端放在了整个川藏天路工程项目的……头顶。 轰! 李向东的脑子里炸开了一道白光! 那张外科手术图,那块被用作塞子的崩塌岩体,那片悬在头顶的,沉默的巨湖…… 所有线索,被一股森然的寒气瞬间串联,构成了一幅让人头皮发麻的末日图景! 李向东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 那是一种比流血受伤更骇人的,因窥见终极恐惧而导致的,生命本能的惨白! 他猛地转身,动作大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 他死死地盯着陈岩,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近乎惊恐的神色! “我们都错了!”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骇然而变得尖利,刺破了帐篷里死一般的寂静! “全错了!” “坍塌的隧道,根本不是他们的目标!” “那是他们的……工具!” 陈岩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骇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前一步。 “你说什么?!” “塞子!” 李向东伸出一根因为用力而颤抖的手指,指向地图上那道狰狞的“伤疤”。 “那场完美的,外科手术般的山体坍塌,就是为了用几百万吨的石头,从内部,死死堵住T-37B号隧道的后半段!” “他们制造了一个人类历史上最坚固的……瓶塞!” 他猛地抬手,指向地图最上方,那个被蓝色线条圈起来的,致命的湖泊! “而他们的真正目标,是那里!” “他们要在天池湖底,引爆真正的炸药!制造一场可控的,指向性的……溃坝!” “几亿方的湖水,会失去原有的河道,它们会变成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水猛兽,灌进我们亲手挖开的,通往山体心脏的隧道里!” “而那个‘瓶塞’,会逼着这股史无前例的地下洪峰,掉转方向,从隧道的另一端……喷出来!” 李向东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撕扯出来的。 “那不再是洪水。” “那是一门炮!” “一门以整座天池为装药,以隧道为炮管,以被堵死的山体为炮膛的……” “水炮!” “一发能瞬间抹平下游所有城镇、村庄、军事基地……摧毁一切的,灭世水炮!” 第259章 钢铁淬火 “水炮……” 陈岩的嘴唇翕动着,这两个字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像是两块滚烫的焦炭。 帐篷里,针落可闻。 那张巨大的地质图,此刻不再是科学的结晶,而是一张绘制着人间炼狱的,魔鬼的蓝图。 灭世水炮。 这个词,带着绝对的,物理性的重量,压垮了在场所有人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一名年轻的救援队军官,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桌子,才没让自己瘫软下去。 他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走!” 陈岩最先反应过来,他一把抓住李向东的手臂,另一只手指着帐篷外。 “去找魏国强!现在!立刻!” 这位铁人总工的帐篷,孤零零地立在营地一角,像一座沉默的坟。 门口,两名警卫尽忠职守地站着,看到三人走来,下意识地想阻拦。 陈岩甚至没看他们,只是从他们中间,径直走了过去,一把掀开了帐篷的门帘。 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烟味和颓败气息,扑面而来。 魏国强就坐在那张行军床上,背对着门口。 他那曾经像山一样厚实的脊背,此刻塌陷了下去,佝偻着,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钢筋。 地上,烟头丢了满地。 听到动静,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彻底麻木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语调开口。 “都出去。” “魏总工。” 苏晴的声音响起,清冷,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她没有走近,而是将那台军用数据终端,放在了魏国强面前的桌子上,然后按下了回车键。 屏幕亮起。 那座数字山峦,无声地,柔软地,向内塌陷,崩解,最终化作一堆冰冷的尘埃。 “这不是你的错。” 苏晴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这是一场蓄意的,针对岩体内部结构的高频共振破坏。” “我们的爆破方案,从数据到逻辑,完美无缺。但我们计算的对象,从一开始,就是一具被掏空了内脏的尸体。” 魏国强僵硬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缓缓地,扭过头。 那张曾经写满钢铁意志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灰白的死气,一双眼睛浑浊得像蒙了尘的玻璃珠。 他看着屏幕上那堆数字废墟,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证据就在眼前。 科学,用最残酷的方式,给了他一个赦免。 可这份赦免,比定罪更让他痛苦。 因为,这意味着,他,魏国强,华夏最顶尖的工程专家,被敌人,像耍猴一样,玩弄于股掌之间。 就在这时,陈岩上前一步,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 “魏总工。” “就在刚才,后方基地确认。” “孟远,连人带车,彻底失联。” “他叛逃了。” 轰! 最后三个字,像一柄千斤重的攻城锤,狠狠砸在了魏国强那根名为理智的,最后的支柱上! 他那浑浊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一个最危险的点! 那张死气沉沉的脸,瞬间被一股紫红色的狂怒所充斥! 孟远! 那个在他面前信誓旦旦,那个在他耳边反复催促,那个在他崩溃后还扮演着悲情英雄的……内鬼! 自己签下的每一个字,自己下达的每一道命令,自己那份被盐水奇迹点燃的贪婪与急躁…… 全都是敌人为他量身定做的剧本! 他不是总指挥。 他只是敌人手里,那把用来引爆炸药的,最愚蠢,最可笑的工具! 滔天的羞辱,化作了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从他那具几乎被绝望压垮的躯壳里,轰然爆发! “嗬……嗬……” 魏国强的喉咙里,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吼。 他那双塌陷下去的眼睛里,灰败的死气被烧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两簇重新燃起的,炼狱般的火焰! 他猛地站了起来! 那根塌陷下去的脊梁,在一瞬间,被这股狂怒的烈焰重新淬炼,一寸一寸地,挺得笔直! 钢铁,回来了! 魏国强没有看李向东三人,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一把掀开帐篷的门帘,冲了出去! 外面的工程师们,还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麻木和迷茫之中。 看到魏国强那副像是要去杀人的样子,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魏国强冲到营地中央,在一片空地上站定。 他环视着自己手下那一张张灰白的,失去灵魂的脸,胸膛剧烈起伏。 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震彻夜空的咆哮! “我,魏国强!有罪!” 这一声吼,炸得所有人一个激灵! 所有麻木的视线,都汇集到了他身上。 “我错在识人不明!错在刚愎自用!我把一个内奸当成了心腹,把真正的功臣当成了绊脚石!” “我,是川藏天路的罪人!” 他说完,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猛地转身。 他面向刚刚走出帐篷的,那个脸色苍白,身体还在微微发晃的年轻人。 李向东。 然后。 这位以强硬和顽固著称的铁人总工,这位国家级项目的总负责人。 当着所有人的面。 深深地,九十度地,鞠了一躬。 “李向东顾问!” 魏国强的声音,嘶哑,却掷地有声! “‘开山神’被困,是你,用一桶盐水,把它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T-37B号岩体,又是你,第一个看出了问题,提前做好了预案,才保住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我魏国强,瞎了眼!我为我之前的愚蠢和傲慢,向你道歉!” “现在,我恳请你!” 他没有直起身子,依旧保持着鞠躬的姿势,用一种近乎托孤的沉重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接下这个已经烂到根子里的摊子!” “接管,川藏天路项目,临时最高指挥权!” “请你!带领我们!打赢这场仗!” “拜托了!” 死寂。 整个营地,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工程师,都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了天灵盖,呆立当场。 他们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内奸? 功臣? 道歉? 托付? 信息量太大,大到他们的处理器瞬间宕机。 但有一件事,他们看懂了。 他们心中那座不倒的山,魏国强,正对着那个被他们所有人排挤、嘲讽、甚至唾骂的年轻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真相,已经不需要再用语言去解释。 人群中,一个满脸灰尘的老工程师,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他的脸瞬间涨红,羞愧、悔恨、后怕……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剧烈地抽搐着。 他看着那个还保持着鞠躬姿势的总工,又看了看那个独自承受着这一切的年轻人。 他猛地一咬牙,上前一步,站到了魏国强的身后。 然后,学着他的样子,对着李向东,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个。 两个。 十个。 上百个! 所有还站着的工程师,在这一刻,仿佛被同一道指令唤醒。 他们从麻木中苏醒,从迷茫中站起。 他们明白了。 他们全都明白了! 他们迈开步子,默默地,汇聚到了魏国强的身后,站成了一片沉默的,钢铁的森林。 然后。 所有人,齐刷刷地,向着那个身体虚弱的年轻人。 深深地,鞠躬! “请李顾问!” “带我们!” “打赢这场仗!”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汇成一股钢铁洪流,撕裂了这片死寂的雪域夜空! 李向东站在那片由人组成的钢铁森林之前。 他没有去扶任何人。 他只是静静地,承受着这份重于泰山的托付。 良久。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带血的浊气。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支被击溃的军队,又有了魂。 他扶着身边的苏晴,站稳了身体。 他迎着所有人的目光,那沙哑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各位,请直起腰。” “因为,我们没有时间了。” 他抬起手,指向头顶那片漆黑的,仿佛压着万钧巨石的夜空。 “敌人费尽心机,用一场外科手术般的山体坍塌,制造了一个史上最坚固的瓶塞。” “因为他们的真正目标,从来不是我们脚下的这条隧道。” “而是悬在我们所有人头顶的,那座天池!” 第260章 锁定坐标 那句“洪水葬礼”,像一盆冰水,浇在刚刚被怒火点燃的钢铁上。 “滋啦——!” 所有人的狂热,瞬间凝固成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觉悟。 这不是一场需要用热血去冲锋的战斗。 这是一场与死神赛跑的,精确到秒的拆弹行动。 下一秒。 整个营地,动了。 不再需要任何动员。 那顶属于魏国强的,孤零零的指挥帐篷,在几分钟内,就被无数电缆和设备终端强行接管,变成了一颗高速运转的战争大脑。 李向东就站在这颗大脑的正中央。 他的面前,是那张巨大的,标满了等高线和水文数据的川藏天路全线工程图。 “魏总工!” 李向东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穿透力。 “我需要你动用一切权限,协调军区气象部门,给我一份天池周边未来六小时内,最精准的天气模型!我要知道风向、风速、能见度的所有变化!” “是!” 魏国强没有半分犹豫,抓起一部红色的加密电话,转身就吼了起来。 他那张写满了悔恨与羞辱的脸,此刻已经找不到半分颓唐,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成了李向东最可靠的,执行命令的左手。 “苏晴!” 李向东的视线转向另一侧。 苏晴的双手早已在键盘上化作了一片残影,闻声只是抬了下头,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全是冷静的数据流。 “天池四亿方的储水量,一旦溃堤,形成的洪峰冲击力模型,我要在十分钟内看到初步结果!下游所有可能受灾区域,全部用红色高亮标注!” “五分钟就够。” 苏晴言简意赅,十指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陈队!” 李向东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个靠在门口,正在给手枪压弹匣的男人身上。 陈岩抬起头,咔哒一声,将弹匣拍进枪膛,眼神冷得像块冰。 “你手里所有能动的侦查力量,不管是卫星还是无人机,全部给我对准天池区域!” “我要实时监控!” “已经在路上了。” 陈岩拉上枪栓,将手枪插回腰间。 “我派了三个无人机小组,携带热成像设备,冒着暴风雪,强行抵近侦查。” 帐篷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每一个人,都像一台被拧紧了发条的精密机器,疯狂运转。 然而,一个最根本,也最致命的问题,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所有人头顶。 魏国强放下电话,快步走回地图前,他指着地图上那片巨大的蓝色区域,声音沉重。 “向东,天池水域面积超过四十平方公里,周边全是高山峡谷,地形极其复杂,现在又是大雪封山……” “我们不知道他们在哪动手。” “更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动手。” “这样找,是大海捞针。” 死寂。 魏国强的话,道出了所有人心中最深的恐惧。 他们就像一群被蒙上了眼睛的囚犯,知道刽子手的刀已经举起,却不知道会从哪个方向落下。 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生命在倒数。 李向东没有回答。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蓝色的,代表着死亡之湖的区域。 他的大脑,在精神力严重透支的剧痛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敌人会选在哪里? 一定是水最深,压力最大,地质结构最利于爆破能量传导的地方。 但这还不够。 范围还是太大。 必须要有更精准的线索。 李向东猛地转头,看向苏晴。 “苏晴!调出天池周边所有科考站、水文监测点的数据!不管是现役的,还是废弃的,只要有过记录,我全都要!” “我要看它们最近二十四小时的,全部原始记录!” 这个命令,让正在忙碌的几名技术员都愣了一下。 废弃的监测点? 那都是一堆早就失去信号的垃圾数据,有什么用? 但苏晴没有问为什么。 她立刻分出了一块屏幕,双手翻飞,一条条指令被迅速敲入。 “正在调取……” “一号水文站,信号正常。” “二号气象站,信号正常。” “三号冰川观测站……信号于十二小时前因暴雪中断。” “四号……” 一个个监测点的名字在屏幕上划过,结果却让人心越来越沉。 不是正常,就是中断。 整个天池,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安静得可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帐篷里,只剩下键盘的敲击声和众人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绝望,像潮水般,开始重新漫上每个人的脚踝。 就在这时。 苏晴的动作,停了。 她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一角,那片刚刚被调取出来的,被标记为半废弃的数据库。 “向东,你来看。”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气的不确定。 李向东立刻大步走了过去。 屏幕上,是一长串来自“G-7号冰川融水监测点”的数据流。 这个监测点,早在三年前就因为设备老化和预算削减,被列入了半废弃名单,只保留着最低限度的信号回传功能。 它的数据,在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和之前几百天一样,都是一条平直的,代表着设备休眠的直线。 直到…… “半小时前。” 苏晴指着数据流的末端。 那里,平直的线条,突兀地,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毫无规律的,尖锐的峰值。 那不是一个标准的数据信号。 那更像是一串毫无意义的乱码。 一个因为电流瞬间过载,而导致的,数字的尸体。 在这串乱码之后,信号,就彻底中断了。 “乱码?” 一名技术员凑过来看了一眼,下意识地说道。 “应该是设备彻底报废前,最后一次电路烧毁导致的信号紊乱,很常见。” 李向东没有说话。 他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那串“乱码”上。 那杂乱无章的信号峰值,在他那片因精神力透支而剧痛的意识之海里,却像一声熟悉的,魔鬼的低语。 高频。 脉冲。 能量泄露。 这根本不是乱码! 这不是设备烧毁的哀鸣! 这是…… 凶器被激活时,抑制不住泄露出来的,杀意的咆哮! 李向东猛地抬起头,瞳孔里爆出一团骇人的精光!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红色记号笔,疯了一样冲回那张巨大的地图前! 他的手在地图上飞快移动,最终,狠狠地,将笔尖砸在了G-7号监测点所在的坐标上! 一个鲜红的,触目惊心的圆圈,被画在了天池湖底最深,水压最大的那片死亡区域! “在这里!” 李向东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和愤怒,嘶哑得变了调! “他们动手了!” 这一声嘶吼,像一道惊雷,炸碎了帐篷里所有的绝望和迷茫!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就在此时! 陈岩那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加密通讯器里,突然传出了一阵急促的电流声! “陈队!三号机!三号机传回最后信号!” 陈岩一把抓起通讯器,吼道。 “接过来!” 帐篷中央最大的那块屏幕,瞬间切换。 画面剧烈地抖动着,满是雪花的干扰纹。 这是三号无人机,在被暴风雪撕碎前,用生命传回的,最后的影像。 模糊的画面中,是天池旁一座被冰雪覆盖的山峰之巅。 就在那片纯白的,死寂的雪峰顶上。 一盏红色的信号灯,正无视着漫天的风雪,以一种冰冷而固定的频率,一下,一下地闪烁着。 仿佛黑夜里。 一只属于死神的眼睛,正在缓缓地,眨动。 第261章 以毒攻毒 那只闪烁的,属于死神的眼睛,通过最后的信号,烙印在指挥帐篷里每一个人的视网膜上。 画面,中断了。 屏幕陷入一片黑暗。 “次声波。” 苏晴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停下,抬起头,那张因疲惫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满是科学家的冷静与凝重。 “无人机最后的信号回传数据显示,空中的电磁干扰和气压波动极不正常。” “他们用的,还是高频共振武器。”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攻击的目标,不是岩石。” 她顿了顿,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汗毛倒竖的结论。 “是水。” 帐篷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水。 一个最柔软,却也最可怕的攻击目标。 通过共振,在四亿立方米的湖水内部,制造一个能量奇点,然后,引爆整座天池。 “混账!” 魏国强一拳砸在地图上,那张刚刚恢复血色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 他猛地抓起身边的军用对讲机,对着门口的警卫咆哮。 “通知警卫连!组织突击队!带上所有能用的登山设备!冒着暴风雪,也得给我爬上去!” “找到那个信号源!拆了它!毁了它!” “是!” 警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绝对的服从。 “来不及了。” 李向东的声音响起,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刚刚燃起的火。 他指着地图上,那个被红圈标记的坐标和天池之间的垂直距离。 “从我们这里到山顶,直线距离超过十五公里,海拔落差接近两千米。现在是暴风雪天气,能见度不足五米,风力八级以上。” “最精锐的山地特种部队,在这种天气下,强行军四个小时能抵达山脚,就是奇迹。” “而敌人的装置,就在湖底。”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剖开了所有人最后一丝侥夕。 四个小时。 而那只死神的眼睛,已经开始眨动。 “那就疏散!” 一名负责后勤的工程师红着眼喊道。 “立刻通知下游所有城镇和军事基地!紧急疏散!” “能疏散多少?” 李向东反问,他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帐篷里所有的杂音。 “洪峰一旦形成,从隧道口喷涌而出,抵达第一个村庄,需要多久?三分钟,还是五分钟?” “我们连发出预警的时间,都没有。” 这句话,是最后的宣判。 帐篷里,刚刚被魏国强点燃的斗志,被一种更深沉,更庞大的绝望所取代。 看得见的死神。 却摸不到他。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挥下镰刀。 就在这时。 “报告!” 一名负责监控的技术员,声音发颤地尖叫起来! “实时水文监控!天池!”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被吸引到了另一块屏幕上。 那是通过高空卫星,艰难穿透云层捕捉到的,天池湖面的实时影像。 原本平静如镜的湖面,此刻,不再平静。 湖心区域,出现了数个大小不一的,极其不正常的巨大涡旋! 那景象,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仿佛湖水之下,有数头沉睡了千万年的远古巨兽,正在缓缓苏醒,搅动着这片死亡之湖! 时间,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 完了。 这个念头,像病毒一样,在每个人的心底疯狂蔓延。 几名年轻的工程师,身体一软,靠着桌子才没有滑倒在地,脸上血色尽褪。 魏国强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涡旋,那双刚刚重新燃起火焰的眼睛,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他可以面对任何技术难题,可以面对任何工程事故。 但他无法对抗,这种来自天地之威的,绝对的毁灭。 李向东的胸膛剧烈起伏。 他的目光在指挥帐篷里疯狂扫视,扫过一张张绝望的脸,扫过一部部沉默的仪器。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寻找任何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 最终。 他的视线,越过所有人和设备,死死地,定格在了角落里,一块独立的,显示着无数枯燥参数的屏幕上。 那是“开山神”号盾构机的,实时数据监控屏。 那台被困在地底深处,刚刚脱险的钢铁巨兽,正静静地趴在那里,像一头沉默的伤员。 它的主驱动扭矩,它的刀盘转速,它的各项液压参数…… 都静止在安全的待机区间。 刀盘……驱动…… 高频……共振…… 声波…… 一个念头,像一道撕裂了亿万伏特电压的惨白闪电,轰然劈入他那片因精神力透支而剧痛的意识之海! “用盾构机!” 李向东猛地转身,发出一声嘶哑的,近乎破音的咆哮! “我们用盾构机!” 这一声吼,让整个帐篷的绝望,都为之一滞。 所有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魏国强猛地回头,那双已经失去光彩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对李向东的愤怒。 “你疯了!” 他吼道。 “‘开山神’是用来挖隧道的!不是他妈的用来防洪的!” “不!” 李向东一步冲到魏国强的面前,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骇人的,近乎癫狂的光芒! “总工!他们想用大自然的力量摧毁我们,那我们就用人类工业的咆哮,去告诉大自然,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他一把夺过魏国强手里的对讲机,狠狠地拍在地图上,那台沉默的盾构机三维模型图上! “敌人用次声波攻击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同样的方式还击?” 他的语速快得像一连串子弹,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 “‘开山神’的刀盘驱动系统,那几百吨重的刀盘,那上万千瓦的电机!它本质上,就是一个这个世界上功率最大的,超低频声波发生器!” “只要修改控制程序,让刀盘在极小的范围内,进行超高频率的正反转震荡!我们就能让它变成一个巨型的‘反向次声波发射器’!” “用我们自己挖出的隧道作为导波管!将我们工业的力量,沿着地脉,逆流而上!直接轰击天池湖底!” “用共振,对抗共振!” “用咆哮,压制咆哮!” 这一番话,如同一颗颗炸雷,在指挥帐篷里连环引爆! 所有工程师,全都愣住了。 他们被这个想法的疯狂与大胆,震得大脑一片空白。 用盾构机,当武器? 在地下八百米,向天空中的湖泊,开炮? 这已经不是科幻了。 这是神话! “理论上……” 苏晴的声音,第一个响起。 她甚至没有去计算,只是凭借着脑中那庞大的知识库和对物理规则的直觉,就得出了结论。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了几下,调出了“开山神”的驱动系统核心参数。 几秒后,她猛地抬头,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撼,和一种属于科学家的,极致的狂热! “……可行!”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所有工程师脑中的枷锁! 魏国强,这位和盾构机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工程师,在苏晴话音落下的瞬间,就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驱动电机的高频脉冲控制。 刀盘的微小幅度扭转震动。 通过岩层介质的声波传导…… 这根本不是神话! 这是建立在最坚实,最严谨的工程学和物理学基础上的,天才的构想! 他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看着他眼中那团足以烧毁一切的火焰。 那眼神,从震惊,到骇然,最终,化作了一种火山喷发般的,狂热的欣赏! 绝望,被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赌上一切,破釜沉舟的,属于工程师的终极豪情! “好!” 魏国强只说了一个字。 他一把抢过桌上的最高权限对讲机,那只握着对讲机的手,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而是对着通讯频道,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震彻整个项目基地的,钢铁般的怒吼! “所有技术人员听令!” “我是魏国强!” “放弃一切常规流程!放弃一切安全预案!” “我们现在,要用‘开山神’,在地下八百米的深处,打一场看不见的战争!” “快!” “快!” “快!” 第262章 地心咆哮 “开山神”号盾构机的控制室,早已面目全非。 这里不再是严谨的工程中心,而是一座被鲜血和汗水浸透的,地下堡垒的最后战壕。 一根根粗大的备用电缆,像巨蟒的血管,从墙壁的暗槽里被野蛮地拖拽出来,绕过所有常规接口,直接接入了主控系统的核心。 空气里,弥漫着金属过载后散发出的焦糊味,和人类在极限压力下分泌出的,带着咸味的紧张气息。 苏晴就坐在这片混乱的中央。 她面前的屏幕上,已经不是常规的工程参数,而是一行行她亲手写下的,燃烧着疯狂与天才的全新代码。 魏国强站在动力系统的手动控制台前,他扯掉了自己的外套,只穿着一件被汗水湿透的白衬衫。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握着两根原本只在紧急情况下才会动用的,红色的手动超驰控制杆。 他就是这头钢铁巨兽的,最后一道保险。 李向东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台前。 那张年轻的脸,因为精神力的过度透支,苍白得像一张宣纸。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将外界所有的杂音,所有的光线,都隔绝在外。 “接下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帐篷里紧绷的空气。 “我听,你们做。” “无论我下达多么奇怪的指令,立刻执行,不要有任何疑问。” 没有人回答。 但苏晴敲击键盘的动作,魏国强握住控制杆的力道,就是最响亮的回答。 李向东抬起手,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自己温热的手掌,轻轻按在了面前那冰冷的,金属制成的控制台上。 就是现在。 他的精神力,如决堤的潮水,顺着冰冷的金属,沿着粗大的电缆,涌入盾构机的核心,再通过那几百吨重的巨大刀盘,毫不保留地,刺入脚下那片沉默了亿万年的,黑暗的地心! 轰!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 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代表着纯粹毁灭的魔鬼频率,像一根烧红的,淬了剧毒的钢针,沿着他探出的精神力,狠狠地,反向刺入了他的脑海! “唔!” 李向东发出一声压抑到极点的闷哼。 他的身体剧烈一颤,整个人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向后踉跄了半步。 一股温热的粘稠,不受控制地,从他的鼻腔里涌了出来。 剧痛! 仿佛有人用钻头,在他的颅骨内疯狂搅动! 他强忍着那足以让普通人瞬间昏厥的痛苦,守着脑海里最后一点清明,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第一声嘶吼! “频率!上调三点七赫兹!” 苏晴的手指化作了一片残影,一行全新的指令瞬间生成。 “功率!提升百分之十二!” 魏国强猛地向前推动右手的控制杆,动力舱内传来一阵沉闷的,如同巨兽心脏被强行加速的轰鸣! “不对!快降回来!” 李向东的吼声里带上了一丝痛苦的颤抖。 “相位偏转!零点零八度!” 他的指令杂乱无章,前一秒还在疯狂突进,后一秒又在急速回撤,像一个在枪林弹雨中疯狂规避的士兵。 可在苏晴和魏国强的团队手中,这每一个看似矛盾的指令,都被毫无保留地,以毫秒级的精度,转化成了钢铁巨兽的咆哮! 盾构机那巨大的刀盘,开始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震动起来。 它不再旋转,而是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进行着超高频率的正反向扭转。 沉闷的轰鸣声,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像一头被唤醒的太古巨兽,正在地心深处,用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语言,与另一个看不见的敌人,进行着最原始的,野蛮的角力! 李向东的脸色,越来越白。 鼻腔里流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 那股来自敌人的共振频率,像一个最高明的刽子手,精准地捕捉着他的精神力,一次又一次地,对他进行着最残忍的凌迟。 扛不住。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那股邪恶的频率一点点地同化,撕碎。 “功率再加!百分之五!” 他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道命令,嘴角已经渗出了一丝血沫。 魏国强身旁,一名负责监控电机温度的年轻技术员,看着屏幕上已经飙升到极限的红色警报,握着鼠标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魏总工……电机会烧掉的!” 他声音发颤地喊道。 “再这样下去,‘开山神’会彻底报废的!” 也就在这一刻。 李向东那双紧闭的眼睛里,两行鲜红的血泪,缓缓渗出,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下来。 他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 他猛地睁开了眼。 那双流着血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的火焰!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因为恐惧而颤抖的技术员,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了一声震彻整个地下堡垒的咆哮! “别管我!” “听我的命令!” “就算我死了,手也不准停!” 这一声吼,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了所有人的脸上! 那名年轻的技术员,身体剧烈一震,脸上所有的恐惧和犹豫,都被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羞愧和决绝的情绪所取代。 他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自己的屏幕,再也没有说一个字。 李向东,这个浴血的指挥家,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放弃了所有防御,任由那股毁灭性的频率,在他的意识之海里横冲直撞。 他将自己仅存的,即将崩解的精神力,凝聚成了一根最灵敏的探针,探入那片由痛苦和毁灭构成的,狂暴的杂音风暴之中。 他在寻找。 疯狂地寻找。 寻找那藏在亿万杂音之下,那唯一的,最核心的,最致命的,属于敌人的……本源频率! 找到了。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 他听见了。 那是一丝极其微弱,却又纯粹到极致的,带着金属质感的,魔鬼的吟唱! 就是它! 李向东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一股力量。 他猛地挺直了那几乎要被压垮的脊梁,像一杆刺破苍穹的血色战旗! 他用尽了自己生命里所有的力气,发出了最后一道,也是最响亮的指令! “就是现在!” 他那双流着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层,看到了那片正在被搅动的死亡之湖! “锁定频率!” 苏晴的双手在键盘上敲下了最后一个回车键。 “功率最大!” 魏国强咆哮着,将两根红色的控制杆,一推到底! “发射——!” 轰隆——! 整个川藏天路项目基地,所有的灯光,在这一瞬间,猛地一暗! 海量的电流,被强行从电网中抽离,如百川归海,疯狂涌入地下八百米深处的那颗钢铁心脏! “开山神”号盾构机,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和热! 它不再是一台机器。 它成了一颗在地球深处被引爆的,人造的太阳! 一股无形的,却又磅礴到足以撼动山脉的,代表着人类不屈意志与守护决心的力量,凝聚成一道无坚不摧的洪流! 它沿着来时的路,沿着那条通往地心的隧道,逆流而上! 向着那片悬于天空的,死亡之湖的方向。 猛然轰去! 第263章 大地的脉搏 那一声足以撕裂地壳的咆哮,消失了。 世界,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仿佛宇宙被按下了静音键。 前一秒还是地狱熔炉的地下堡垒,在这一刻,只剩下设备冷却时发出的,细微的滴答声,和电缆中残余电流不甘的嗡鸣。 所有灯光,在经历了一次濒死的黯淡后,重新恢复了惨白的照明。 空气里,全是刺鼻的臭氧和金属烧灼后的焦糊气味。 李向东还站着。 像一杆被烈火焚烧过,又被鲜血浸透的,孤独的战旗。 他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烈地颤抖,却又被一股更强大的意志强行锁死,不让自己倒下。 血,顺着他的下颌,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金属控制台上。 嗒。 嗒。 嗒。 这成了整个指挥帐篷里,唯一的声音。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魏国强那只推到底的控制杆,还保持着最后的姿势,手背上青筋坟起,像冻结的岩浆。 苏晴的十指悬在键盘上方,指尖离那滚烫的按键只有一毫米的距离,一动不动。 陈岩靠在门口,握着枪的手,关节已经捏得发白。 没有人敢动。 没有人敢出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死死地钉在那些代表着命运宣判的屏幕上。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伸成了粘稠的胶质。 一秒。 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赌注已经全部推上了牌桌。 现在,是等待开牌的时刻。 突然。 咚。 一声沉闷的,厚重到极致的巨响,从脚下的大地深处,传递了上来。 那不是地震。 地震是撕裂,是摇晃,是混乱。 而这一声,更像是一颗无比巨大的心脏,在所有人的脚底下,沉重地,跳动了一下。 整个指挥帐篷,连同里面的所有人,都被这股力量,轻轻地,向上托举了一下,又缓缓落下。 “这……” 一名年轻的技术员嘴唇翕动,发出了一个不成调的音节。 咚! 第二下心跳,接踵而至。 比第一下更沉,更重,更有力! 帐篷的钢结构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桌上的水杯齐刷刷地向旁边滑动了半寸。 所有人都站不稳了,下意识地扶住身边的东西。 “地质监测仪!” 魏国强第一个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 苏晴的视线早已钉死在那块屏幕上。 屏幕上,代表着地壳应力变化的曲线,正在以一种前所未见的,匪夷所思的方式,疯狂跳跃! 那不是一条线。 是两条! 一条是鲜红的,代表着敌人那邪恶共振频率的,锋利如刀的脉冲波。 另一条是湛蓝的,代表着“开山神”那工业咆哮的,厚重如山的能量波。 此刻,这两条原本在各自世界里肆虐的毁灭曲线,被强行拉到了同一个坐标系内。 它们像两条从不同时空闯入的宿敌,在这片狭小的战场上,展开了最原始,最野蛮的冲撞与撕咬! 每一次山体的脉动,都是它们对撞时,迸发出的能量余波! 红色向上,蓝色就向下。 红色向左,蓝色就向右。 它们以完全相反的相位,以近乎相同的振幅,疯狂地,一次又一次地,互相抵消,互相湮灭! “我的天……”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死死抓着自己的胸口,看着屏幕上那两条纠缠在一起的死亡曲线,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学者面对神迹时的,那种极致的骇然与狂热。 “能量对消……” “他在用整座山脉作为共鸣腔体,进行了一场……宏观尺度的量子干涉!” 没有人能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 但所有人都看懂了那屏幕上的画面。 咚! 咚! 咚! 大地的脉搏,越来越快,越来越强! 整个项目基地,都在这颗临时诞生的,属于群山的心跳中,沉浮,震颤! 也就在这时,那块显示着天池卫星影像的屏幕上,出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景象! 湖心那几个正在疯狂旋转,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大涡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 它们的旋转速度,在肉眼可见地,减慢! 它们那狰狞的轮廓,在每一次大地的脉动中,都在被抚平,被抹去! 它们在挣扎。 在咆哮。 却无法抵抗那来自地心深处的,更蛮横,更霸道的力量! “快看!涡旋在消失!” 不知道是谁发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 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转向了那块屏幕。 他们亲眼见证了奇迹。 那几个肆虐的涡旋,在最后一次不甘的扭动之后,如同被彻底抽干了力气的凶兽,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彻底平息了下去。 湖面,那片被搅得天翻地覆的死亡之湖,正在恢复它千万年来的,那片亘古的,宁静的蔚蓝。 咚————! 最后一声心跳。 也是最响亮,最沉重,最悠长的一声。 它仿佛抽干了这片大地的全部力气。 然后。 一切,都停了。 脉动,停止了。 颤抖,消失了。 地质监测仪上,那两条纠缠厮杀了半个世纪的死亡曲线,在最后一次剧烈的碰撞后,同时,归于虚无。 屏幕上,只剩下一条平直的,代表着绝对安宁的,绿色的水平线。 世界,重归寂静。 但这一次的寂静,不再是压抑,不再是紧张。 而是一种雨过天晴,万物复苏的,浩瀚与安宁。 魏国强缓缓地,放开了那根被他捏得滚烫的控制杆。 他看着屏幕上那片平静如镜的湖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还在微微颤抖的手。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转过身,环视着帐篷里那一张张呆滞的,挂着泪痕的,写满了劫后余生的脸。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灵魂深处的颤抖。 “我们……” “我们刚刚,感受到了大地的脉搏。” 死寂。 长达十秒钟的死寂。 然后。 啪。 一声清脆的掌声响起。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整片干枯的草原! “赢了!!!” 一声压抑到极限的嘶吼,从一个年轻工程师的胸腔里炸开! “我们赢了!!!” 轰! 整个指挥帐篷,爆发出了一阵足以掀翻屋顶的,震耳欲聋的欢呼! 人们扔掉了手里的工具,扔掉了头上的安全帽! 他们拥抱! 他们哭泣! 他们像孩子一样,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那份从地狱重返人间的狂喜! 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被几个年轻人高高地抛向空中。 魏国强被一群人围在中央,这位铁人总工,再也绷不住,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这是胜利的咆哮。 这是属于工程师的,最疯狂的庆典。 而在这片狂欢的海洋中央。 那个浴血的指挥家,那个创造了神迹的年轻人,却被所有人遗忘了。 李向东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视线,穿过所有欢呼的人群,落在了那块显示着平静湖面的屏幕上。 他看到了那片蔚蓝。 看到了那片被他从毁灭边缘,硬生生拽回来的,安宁。 他那张被鲜血覆盖的脸上,缓缓地,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又无比满足的……笑容。 紧接着。 他那双流着血的眼睛里,所有的光,都在这一瞬间,熄灭了。 他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 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向东!” 一声凄厉的尖叫,撕裂了所有的欢呼。 一直死死守在他身后的苏晴,想都没想,用自己那瘦弱的身体,扑了上去,将他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第264章 雪崩倒计时 苏晴那一声尖叫,凄厉,绝望。 像一把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指挥帐篷里刚刚沸腾的狂欢。 欢呼声,戛然而止。 高举到半空的手臂僵住了。 咧开的嘴角还挂着笑,每个人的眼睛里,却瞬间被一种不敢置信的惊骇所填满。 他们僵硬地扭过头。 视线的尽头,那个创造了神迹的年轻人,那个浑身浴血的指挥官,直挺挺地,失去了所有支撑,倒在那个女孩的怀里。 魏国强脸上的泪痕都还没干,整个人被抽空了力气,随即又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疯了一般冲过去。 “医生!” “妈的!快叫医生!” …… 也就在同一时刻。 天池之巅。 狂暴的风雪裹挟着亿万冰晶,切割着这片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死亡禁区。 能见度,不足三米。 风声尖啸,足以将任何血肉之躯,在半小时内冻成一尊毫无生气的冰雕。 就在这片纯白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暴雪之中。 十几道与冰雪融为一体的白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匍匐在一道背风的山脊之后。 为首的,正是陈岩。 他趴在冰冷的雪地里,只露出一双被护目镜遮挡的眼睛,透过高倍望远镜,死死锁住百米之外,那座被敌人当做临时据点的山峰。 “队长,李顾问那边……成了?” 一名趴在他身边的年轻战士,压着嗓子问,呼出的白气瞬间被狂风撕碎。 陈岩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那片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巨大的湖面。 就在几分钟前,他们亲眼目睹了那足以被载入史册的恐怖景象,湖心那几个巨大的涡旋,搅动着天与地。 隔着这么远,他们都仿佛能听见湖底传来的咆哮。 而现在…… 陈岩缓缓放下了望远镜。 他的瞳孔里,倒映着那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归于平静的蔚蓝。 那几个吞天食地的涡旋,消失了。 来自地心深处的狂暴脉动,也停止了。 天地间,只剩下风雪的呼啸。 “他成功了。” 陈岩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混杂着骄傲与后怕的颤栗。 也就在这时。 他身旁的通讯兵,猛地按住了自己的耳机。 “队长!” “目标阵地有异动!” 陈岩的视线瞬间重新钉死在目标上。 果然。 那座被敌人占据的山峰上,出现了几个匆忙活动的身影。 他们正在飞快地收拾着什么东西,动作间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慌乱。 孟远! 陈岩的瞳孔骤然收缩。 敌人已经察觉到行动失败,准备撤了! 没有半分犹豫。 陈岩的右手,在冰冷的雪地里,猛地向前一挥! 一个最简单,也最决绝的突击手势! “动手!” 一声令下。 那十几道匍匐在山脊上的白色身影,动了。 没有呐喊。 没有冲锋。 他们从雪地里凭空钻出,以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协调性和爆发力,从山脊上一跃而下,化作十几道白色的闪电,直扑百米之外的敌军阵地! “敌袭!” 孟远那边,反应快得惊人。 一声尖锐的警报撕裂风雪。 原本正在收拾装备的几名敌人,瞬间就地翻滚,寻找掩体,手里的自动步枪在第一时间喷吐出致命的火舌! 哒哒哒哒——! 密集的枪声,炸开了风雪的咆哮! 子弹带着尖啸,擦着突击队员们的身体飞过,在他们身后的岩石和冰面上,迸溅出一丛丛致命的火星! 一名突击队员在高速奔跑中,脚下踩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就在他即将摔倒的瞬间,另一名从他身边冲过的队友,看都没看,只是伸出手,在他的后背上狠狠推了一把! 那名队员借着这股力量,重新稳住身形,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向前猛扑!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到极致! 这是一场发生在世界屋脊之上的,顶尖特种力量之间的血腥遭遇战! 双方都训练有素,枪法精准,战术素养极高。 战斗,瞬间就进入了最惨烈的胶着。 孟远缩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一边冷静地指挥手下进行交叉火力压制,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着那片已经彻底平静的湖面。 他的脸上,没有失败的懊恼,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毒蛇般的怨毒。 功亏一篑。 就差那么一点点。 他想不通,对方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精准地抵消了那足以撼动山脉的共振能量。 这已经超出了他对这个国家技术实力的认知。 “压制住!他们人不多!” 孟远对着通讯器低吼。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 就在他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正面的激烈交火上时。 一道身影,已经脱离了主战场。 陈岩。 他在枪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就扑向了战场侧翼,那片被所有人忽略的,近乎九十度垂直的,布满了冰锥和积雪的陡峭悬崖。 这里,根本不是路。 是绝境。 陈岩却将两把锋利的冰镐,狠狠凿入坚冰之中,整个身体死死贴在冰冷的崖壁上。 狂风,要把他从崖壁上硬生生撕扯下去。 头顶,不断有碎冰和积雪滑落,砸在他的头盔上。 他却纹丝不动,每一次引体向上,每一次冰镐的起落,都精准,沉稳,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他就这样,在所有人的视野盲区里,一点一点地,向上攀爬。 绕到了孟远所在的那块巨岩的……侧后方。 此刻,孟远正全神贯注地指挥着手下,对正面的突击队进行最后的疯狂反扑。 胜利,似乎就在眼前。 也就在这一刻。 一只穿着黑色战术手套的手,悄无声息地,从他头顶的岩石边缘,探了出来。 然后,是另一只手。 陈岩,无声无息地,翻上了这块巨岩。 他落地时,双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未发一响。 孟远还在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顶住!” 他没有察觉,死神,已立于身后。 陈岩动了。 他一个箭步前冲,左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抓枪,而是用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死死锁住孟远持枪的手腕,同时向内一拧!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 孟远甚至来不及惨叫,剧痛就让他手一松,步枪脱手而出! 与此同时,陈岩的右腿横扫而出,带着破风声,狠狠踢在他的膝弯处! 孟远身体一软,不受控制地单膝跪地。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 直到这时,孟远才反应过来,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另一只手猛地从腰间拔出军刀,反手刺向身后! 但,晚了。 陈岩一记沉重的肘击,狠狠砸在他的后颈上! 砰! 孟远眼前一黑,所有力气瞬间被抽空,整个人向前扑倒,被陈岩用膝盖死死地压在了冰冷的雪地里! 一支冰冷的,带着硝烟气息的枪口,重重地,顶住了他的后脑。 战斗,结束了。 其余的敌人看到主帅被擒,又看到越来越多的突击队员从四面八方合围上来,彻底放弃了抵抗,扔掉了手里的武器。 “清理战场!拆掉那些鬼东西!” 陈岩没有去看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孟远,而是对着冲上来的手下下达了命令。 “排查所有风险!一个螺丝都不能放过!” “是!” 战士们立刻行动起来,用专业的工具,开始小心翼翼地拆解那些造型诡异的共振装置。 孟远被两名战士粗暴地从雪地里拖了起来,他那只被拧断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耷拉着,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 他看着那些被一个个拆除的,代表着顶尖科技结晶的共振武器,看着那些兴高采烈的战士。 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极其诡异的,冰冷的笑容。 “呵呵……” “呵呵呵呵……” 他笑了起来,笑声在风雪中格外刺耳。 “你们以为,你们赢了?” 陈岩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 “就算你们拆掉这些。” 孟远抬起头,那双怨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岩,一字一顿地说道。 “但是,那股被强行中止的,超过数万亿焦耳的能量余波,已经彻底扰乱了这座山脉内部的地应力平衡。” “它是一个被设定好的,不可逆转的定时炸弹。” “最多七十二小时。”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那笑容,扭曲而狰狞。 第265章 悬顶的冰墓 孟远那淬着剧毒的诅咒,像一根无形的冰针,顺着无线电波,瞬间刺穿了临时指挥帐篷里刚刚燃起的,脆弱的狂欢。 “你说什么?” 魏国强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他一把推开身边还在庆祝的工程师,冲到通讯台前,死死抓住了送话器。 “陈岩!把话给我说清楚!” 陈岩冷静到可怕的声音,从电流的嘶嘶声中传来,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众人滚烫的心头。 “目标交代,我们强行中止高频共振的行为,导致超过数万亿焦耳的残余能量,在地壳浅层形成了无法消解的应力紊乱。” “结论是,一场覆盖整个天池山系的超级雪崩,已经被不可逆转地触发。” “倒计时,最多七十二小时。” 通讯,中断了。 帐篷里,刚刚还沸腾如熔炉的空气,在三秒钟之内,凝固成了极地的冰川。 一名负责地质监测的老教授,踉跄着扑到自己的仪器前,双手颤抖着,调出了山体内部最深层的应力分布图。 屏幕上,原本应该平缓的等值线,此刻,像一团被胡乱揉搓过的蜘蛛网,布满了无数个鲜红的,代表着应力异常集中的致命节点。 那不是一张数据图。 那是一张,已经被判了死刑的,大地的心电图。 “他说的是真的。” 老教授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足以压垮在场所有人的脊梁。 “这座山……已经死了。” “它的内部结构,就像一块被敲出了无数裂纹的玻璃。现在只是靠着惯性勉强维持着形态。” “七十二小时,都是最乐观的估计。” “任何一点轻微的扰动,哪怕是一次余震,一阵强风,甚至是一声巨响,都可能成为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绝望。 一种比刚才面对“灭世水炮”时,更加深沉,更加庞大的绝望,扼住了每一个人的喉咙。 水炮,是看得见的敌人,他们可以与之对抗。 而雪崩,是来自整个山脉的,一场无可抗拒的,盛大的死亡宣判。 “用炸药!” 一名工程师红着眼睛,嘶吼道。 “在雪崩形成路径上,提前进行小规模爆破!引导应力释放!” “不行!” 老教授立刻否决,他指着屏幕上那密密麻麻的红点,声音发颤。 “现在整座山就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我们任何一次主动爆破,都等于亲手点燃引线!只会让总爆发提前!” “那……那用化学稳定剂!向关键的积雪层和岩体裂缝里,大规模注入高分子聚合物!”另一名材料专家提出方案。 “来不及了。” 魏国强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 “覆盖面积超过两百平方公里,需要注入的剂量是天文数字。别说七十二小时,就算给我们七十二天,也根本运不上去。” 一个又一个方案被提出。 一个又一个方案被否决。 他们是这个国家最顶尖的工程师,是能让天堑变通途的巨人。 可此刻,他们所有的智慧,所有的经验,在绝对的,来自大自然的伟力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指挥帐篷,变成了停尸房。 每个人都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静静地,等待着那座悬在头顶的,巨大的冰墓,缓缓落下。 …… 医疗帐篷里。 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李向东的眼皮,艰难地动了一下。 意识,像一个溺水者,从冰冷黑暗的深海,一点一点地,挣扎着浮向水面。 他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胜利后的灯火通明,而是一片昏暗中,苏晴那张憔悴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她就坐在床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原本清亮如星辰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像一片燃尽的灰。 “我们……” 李向东的嘴唇干裂,发出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赢了?” 听到他的声音,苏晴那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两行滚烫的清泪,没有任何征兆地,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下来。 她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用那冰凉的,微微颤抖的指尖,轻轻地,抚摸着李向东额头上渗血的纱布。 李向东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没有再问。 他只是侧过头,用尽力气,去倾听帐篷外的声音。 没有欢呼。 没有庆祝。 只有一种死寂。 一种比战斗时,还要压抑,还要沉闷的,绝望的死寂。 “出什么事了。” 这不是疑问句。 是陈述句。 苏晴的身体剧烈一颤,那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她知道,她瞒不住他。 她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的语调,将孟远的诅咒,将那场七十二小时的雪崩倒计时,一字一句地,复述了出来。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先捅进她自己的心脏,再捅进李向东的心里。 李向东静静地听着。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双刚刚恢复了一点神采的眼睛,也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 “应对方案呢?” 他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没有。” 苏晴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哽咽。 “所有方案都试过了,理论推演的结果,全是失败。” “我们……找不到任何对抗一场……山系级雪崩的方法。” “魏总工……”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不忍心说下去。 “他已经启动了最高级别的预案。” “正在准备销毁所有核心技术资料,分批次秘密撤离最顶尖的技术专家。” “至于这个基地……” 她没有再说下去。 但答案,不言而喻。 放弃。 这是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李向东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帐篷里,只剩下苏晴压抑的,心碎的啜泣声。 良久。 他再次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里,所有的黯淡,所有的疲惫,都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偏执的火焰所取代。 他挣扎着,想要从床上坐起来。 “你干什么!” 苏晴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立刻扑上去,按住他的肩膀。 “医生说你的精神力严重透支,你必须静养!” “扶我起来。” 李向东没有理会她的警告,只是看着她,重复道。 “去指挥帐篷。” “你疯了!” 苏晴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你去了又能怎么样!那是雪崩!是几亿吨的冰和雪!你还想用盾构机去对抗它吗?!” 她哭喊着,那不是一个科学家的理智,而是一个女人,对自己即将失去爱人的,最原始的恐惧。 “我知道。” 李向东看着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和歉意。 他伸出那只没有输液的手,轻轻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但是,苏晴。” “我是一名工程师。” “我的职责,不是计算放弃的概率。” “而是在所有的绝境里,找到那条唯一存在的,通往胜利的路。” “也许……还有别的办法。” “一种我们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更好的办法。” 第266章 末日交响 医疗帐篷的门帘被一把掀开。 冷风裹着雪沫子倒灌进来,带着一股子绝望的铁锈味儿。 李向东就站在门口。 他一只胳膊上还挂着输液袋,另一只手搭在苏晴肩上,身体大半的重量,都卸在了这个姑娘单薄的骨架上。 他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极沉。 从医疗帐篷到指挥中心,短短三百米。 此刻,却是一条通往行刑场的路,没有尽头。 路两边,那些几小时前还在狂欢的工程师和战士,现在全成了一尊尊没有灵魂的泥塑。 有人靠着工程车的轮胎,双手插进头发里,死死揪着,一动不动。 有人蹲在雪地里,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肩头,一根烟烧到了烟蒂,烫了手,才猛地一哆嗦。 更多的人,只是仰着头,看着那片被风雪搅成灰色的天,眼神是空的,魂儿都没了。 整个营地,死了。 没有哭,没有喊。 只有一种被判了死刑,等着子弹上膛的,让人窒息的麻木。 李向东的出现,让这一潭死水起了点波澜。 一道道视线,下意识地黏了过来。 那些视线里,没了先前的狂热和崇拜,只剩下同情、怜悯,和一丝他们自己都不信的、可笑的期盼。 他创造过一次神迹。 还能有第二次吗。 没人敢问。 所有人都清楚答案。 李向东没看任何人。 他只是在苏晴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向那座唯一还亮着灯的指挥帐篷。 …… 帐篷里。 空气比外面还要沉,还要冷。 魏国强就那么杵在巨大的川藏天路工程地质图前。 没坐,也没说话,一只手撑着桌子,死死盯着地图上那条蜿蜒的红线。 他的背佝偻着,那根为国家工程撑了一辈子的脊梁,好像终于要被压垮了。 “你……” 门口的动静让他迟缓地转过身。 当他看清李向东那张白得吓人的脸时,眼里的焦躁和颓唐瞬间被焦急和心疼冲垮。 “你怎么起来了!” 他几步抢过来,声音里是压不住的火气。 “胡闹!简直是胡闹!你的身体不要了?!” 他想伸手去扶,又怕碰到李向东哪里的伤,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我没事。” 李向东冲他摇了摇头,由着苏晴把自己扶到一张椅子上,缓缓坐下。 他抬起头,看着这位老人。 “现在情况怎么样。” 魏国强脸上的火气,潮水般退去。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只剩一声长长的,被无力感浸透的叹息。 他走回地图前,指着那片代表着天池山系的区域。 “地质监测组的最新报告,山体内部的微应力崩解速度,比预估还要快。” “最多……还有六十个小时。” “撤离方案启动了,第一批专家和核心资料,半小时后,军用直升机冒着暴风雪来接。” “我们……” 他顿住了,嗓子眼像是被砂纸磨过。 “……尽力了。” 帐篷里,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倒数。 “魏总工。” 李向东的声音,敲碎了这片死寂。 “我想再试试。” 魏国强猛地回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试什么?!” 他的音量陡然拔高。 “向东!我知道你不甘心!我他妈也不甘心!这里有一个算一个,谁甘心!” “但这不是工程事故!这是天灾!是整座山脉在发火!我们拿什么去抗!”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你救了下游几百万人!你保住了项目!你是英雄!” “现在,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给老子好好活下去!” “不。” 李向东缓缓摇头。 他那双因为失血而有些涣散的眼睛,重新燃起了两簇火苗。 “我们扑灭了火,房子却还留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 “这不叫胜利。” 他撑着椅子扶手,挣扎着,重新站了起来,一步步,挪到了那副巨大的地质图前。 苏晴想去扶,被他一个眼神挡了回去。 他伸出手。 那只还在微微发颤的手,越过了所有人,越过了所有冰冷的仪器,轻轻地,按在了地图上,那片标记着死亡倒计时的山脉轮廓上。 他缓缓闭上了眼。 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 他的精神力,无形无质,却又坚韧无比,顺着指尖轰然蔓延! 它穿透了帐篷,穿透了风雪,穿透了厚重的岩层与冻土! 毫无保留地,涌入了那座正在走向死亡的,庞大山脉的灵魂深处! 轰——! 亿万道混乱到极致的声音——崩塌,撕裂,碾碎——在同一瞬间,汇成一股由岩浆与钢铁构成的毁灭浊流,狠狠冲垮了他脑海里的一切!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从李向东喉咙里挤出! 他的身体猛地向后弓起,脊椎绷成一道濒临折断的弧线! 鼻腔里,刚刚止住的血,再次喷涌而出! 他听见了! 他听见地壳深处,那些被应力扭曲到极限的岩层,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听见冰川之下,融化的雪水汇成暗流,疯狂啃噬山体根基的嘶嘶声! 他听见无数微小的岩体裂缝,正以每秒百万次的速度疯狂扩展、连接,最终汇成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死亡峡谷! 那声音,太多,太杂,太乱! 痛苦! 绝望! 愤怒! 还有一种来自亘古的,即将被抹去的,不甘的悲鸣! 这是一首,由整座山脉,为自己谱写的末日交响! 任何一个普通人,哪怕只听见其中万分之一的杂音,也会在瞬间被这股信息洪流冲成白痴! 李向东的意识,就是这末日风暴里的一叶孤舟,随时都会被彻底撕碎。 他咬着牙。 牙床崩裂,满嘴血腥! 他死死守着脑子里最后一点清明,任由那亿万道毁灭的声音,从他的意识里呼啸而过! 他在找。 一个最虔诚,也最疯狂的拾荒人,在这片由毁灭构成的浩瀚垃圾场里,疯狂地搜刮,翻找着那唯一的,可能存在的,能够逆转一切的…… 一个不一样的声音! 一个,不属于崩塌的声音! 一个,代表着新生的,声音! 时间,在痛苦中被无限拉长。 李向东的身体,已经抖得不成人形。 脸上的血混着冷汗,将胸前的衣襟彻底浸成了黑红色。 “向东!快停下!” 苏晴的哭喊,魏国强的咆哮,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模糊又遥远。 他的意识,正在下沉。 即将被那片毁灭的海洋彻底吞没。 到此为止了吗。 就在他即将放弃的最后一秒。 突然。 他听见了。 在那亿万道崩塌与毁灭的,震耳欲聋的轰鸣的最底层。 他听见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极其坚韧的…… “汩汩”声。 那不是融化的雪水。 雪水的声音,混乱,充满了侵蚀的意味。 而这个声音…… 温暖。 纯粹。 充满了难以想象的,磅礴的,原始的生命力! 它来自地底的最深处! 来自那片连地质钻探都从未触及的,黑暗的未知领域! 那是什么? 李向东用尽最后一丝即将熄灭的精神力,化作一根最锋利的探针,狠狠刺穿了层层叠叠的死亡音障! 追着那丝声音的源头,一头扎了下去! 然后。 他“看”到了。 在他的精神感知尽头,在那片被挤压得濒临破碎的地壳深处。 他“看”到了一条……河! 一条奔腾在地下数千米,滚烫岩浆组成的,巨大无比的…… 地下暗河! 它才是这片山脉真正的生命之源! 雪崩,能埋掉地表的一切。 但它,却碰不到这条流淌在地心深处的大地动脉! 一个念头。 第267章 大地为炉 “你说什么?” 魏国强那双刚刚燃起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向东,仿佛要在他那张被血污覆盖的脸上,看出一丝疯癫的痕迹。 把雪崩,引到地下去? 帐篷里,刚刚被李向东那句石破天惊的话砸得一片死寂的工程师们,此刻也回过神来,脸上露出的,不是震惊,而是一种看疯子般的荒谬。 “胡闹!”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指挥帐篷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位白发苍苍,负责地质监测的钱教授,正用一根剧烈颤抖的手指,指着李向东,那张满是褶皱的脸上,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涨得通红。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钱教授几步冲到地图前,狠狠一巴掌拍在那片代表着地下暗河的区域! “那是什么?那是地幔热柱的上层延伸!是奔腾的岩浆!” “你把几亿吨,甚至十几亿吨的冰雪和岩石,一股脑地灌进去?!”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狠狠敲在所有人的神经上。 “水和高温的岩浆接触,会发生什么?超临界蒸汽爆炸!” “你制造的,将是一颗以整座山脉为燃料,以天池雪崩为扳机的……地球炸弹!” 钱教授的眼睛里,已经布满了血丝,那里面是属于一个科学家最纯粹的恐惧。 “那不是在解决问题!” “那是集体自杀!” “是拉着下游几百万无辜的民众,一起陪我们玩完!” 地球炸弹。 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轰然砸落,将刚刚从李向东那句话里升起的一丝微弱希望,砸得粉碎。 帐篷里,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沉的绝望,如瘟疫般蔓延。 完了。 这次是真的完了。 连最后的挣扎,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致命。 魏国强那刚刚挺直的脊梁,在“地球炸弹”这四个字面前,再次,缓缓地,垮了下去。 他看着李向东,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惋惜,有不忍,甚至还有一丝被欺骗的愤怒。 然而。 身处风暴中心的李向东,却异常的平静。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任由钱教授那每一个字,砸在自己身上。 直到帐篷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他才缓缓抬起头,那双淌血的眼睛,扫过一张张绝望的脸,最后,落在了钱教授的身上。 “钱教授。” 他的声音,沙哑,却清晰。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把雪崩,直接灌进地下暗河里?” 这一句反问,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钱教授那张愤怒的脸,也为之一僵。 李向东撑着桌子,用尽全身的力气,重新站稳。 他伸出一根被血染红的手指,在巨大的地质图上,那片代表着天池山系雪崩路径的区域,和那条代表着地下暗河的区域之间,那厚达数公里的,坚硬的地壳岩层上,重重地,画下了一道线。 “我们不是要灭火。” “而是要,造一个炉子。” “一个以大地为炉膛,以雪崩为燃料,以地心为火种的,超级熔炉!” 他的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足以颠覆所有人认知的,疯狂的逻辑! “雪崩的本质是什么?是势能!是亿万吨物质从高处砸向低处时,释放出的,毁天灭地的动能和压力!” “我们不需要去对抗它,我们只需要给它挖一个……坟墓!” 他指着那条被他画出的线。 “在这里!在雪崩冲击力最集中的地壳薄弱点!我们用盾构机,用我们手里所有的大型设备,用我们最后的六十个小时,去钻孔,去爆破!不是为了打穿它,而是为了让它变得更脆弱!” “然后,我们把整场雪崩,这十几亿吨的冰雪和岩石,精准地,导入这个点!” “十几亿吨的物质,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形成的瞬间压强,会超过一千万个标准大气压!” “那是什么概念?” 李向东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那是一个临时的,超级高压舱!” “在这个高压舱里,任何物质的熔点都会被极度降低!而它的正下方,就是地幔传导上来的,超过一千摄氏度的高温!” “高压,加上高温!” “这会触发一种效应,一种只在理论中存在的,最极致的物理现象!” 他一字一顿,说出了那个让所有工程师都头皮发麻的名词。 “压——致——熔——融!” “我们不需要把雪崩灌入岩浆!” “是雪崩本身,会利用自己的重量和下方的热量,将自己,连同下方数百米厚的花岗岩层,一起融化成滚烫的,粘稠的……岩浆粥!” “它会自己烧出一个,足以容纳它自己的,巨大无比的地下空腔!” “它会为自己,挖好坟墓,然后,自己跳进去!” 寂静。 指挥帐篷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大脑被这番天才又疯狂的构想,冲击成了一片空白。 用雪崩自己,融化自己? 为一场天灾,在地下,造一座熔炉? 这已经不是工程学了。 这是创世神话! 就在所有人都被这神话震得无法思考时。 “滴——” 一声清脆的,计算完成的提示音,打破了死寂。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被吸引过去。 苏晴! 这个从李向东开口第一句话起,就没有说过一个字,只是双手化作残影,在军用数据终端上疯狂敲击的女孩。 此刻,她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她缓缓抬起头,那张憔悴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悲伤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科学家的,极致的,颤抖的狂热! 她的视线,越过所有人,和李向东那双淌血的眼睛,在空中交汇。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又清晰无比地,响彻在帐篷的每一个角落。 “理论……” “可行!”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解锁了所有工程师脑中的枷锁! 苏晴猛地将终端屏幕转向众人。 屏幕上,一个复杂的动态模型正在飞速演变。 “根据模型推演,当超过十亿吨的雪崩体,在重力加速度下撞击预设的脆弱地壳点时,其瞬间产生的压强,将达到一千三百万个标准大气压!” “在这个压力下,花岗岩的熔点,将从一千二百摄氏度,骤降至七百摄氏度!” “而我们脚下地幔传导的稳定温度,是九百八十摄氏度!”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后的,宣判结果的数字。 “压致熔融效应,会被百分之百触发!” “其产生的熔融空腔,理论最终体积,将达到雪崩总体积的……” “百分之一百二十!” 轰! 苏晴的数据,像最后一吨炸药,彻底引爆了指挥帐篷! 那位刚才还怒不可遏的钱教授,此刻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那匪夷所思的数据,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天……” 他喃喃自语。 “一个……自噬性的地质灾害循环……” “一个完美的,能量自洽的,闭环……” 魏国强死死地盯着屏幕,那双刚刚熄灭的眼睛里,重新爆发出火山喷发般的,炽热的光芒! 他猛地一拍桌子! 那张跟随他几十年的,厚重的实木指挥桌,竟被他这一巴掌,拍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他笑了。 仰天大笑! 笑声里,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是属于一个工程师,面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那股与天斗,其乐无穷的,终极豪情! “好!” “好!” “好!” 他连吼了三个好字,一把抓起桌上的最高权限对讲机! “我命令!” 他的声音,通过电波,瞬间传遍了整个死气沉沉的项目基地! “所有销毁程序,立刻中止!” “全体人员,立刻返回战斗岗位!” “从现在起,川藏天路项目组,进入特一级战时状态!” 他停顿了一下,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扫过帐篷里每一个被重新点燃的工程师,最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那道足以被载入史册的,疯狂的怒吼! “我们的任务,不再是逃跑!” “是给这场狗娘养的雪崩……” “挖——坟!” 沉寂了半个世纪的营地,在这一声令下,瞬间活了过来! 无数工程师和战士,像被注入了灵魂,疯了一样冲向自己的岗位! 仪器的重启声,发动机的轰鸣声,人们的呐喊声,汇成了一曲钢铁与热血的交响! 魏国强走到李向东面前。 他没有说任何感谢的话。 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厚重的手,重重地,拍在了李向东的肩膀上。 然后,他转身,重新抓起对讲机,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钢铁般的坚毅。 第268章 为天灾谱曲 大地,在魏国强那一声怒吼中,重新活了过来。 熄灭的探照灯,一盏接一盏,撕裂了笼罩营地的黑暗,将这片被绝望冻结的雪谷,照得如同白昼。 发动机的轰鸣,钻机的咆哮,金属的碰撞声,还有人们奔跑时的呼喊,汇成了一股钢铁洪流,冲刷着每一个角落。 再也看不见一张麻木的脸。 再也找不到一双空洞的眼。 恐惧,还在。 但它已经被一种更滚烫,更决绝的东西,死死压在了心底。 那是一种属于工程师的,在面对不可能时,选择将自己也化为燃料,投入熔炉的疯狂。 指挥帐篷,成了这场疯狂风暴的风眼。 魏国强一把扯下墙上那张已经毫无意义的撤离计划表,揉成一团,扔进火盆。 他转过身,走向那个还靠在桌边,大口喘息的年轻人。 这位执掌了川藏天路项目半辈子的铁人总工,没有说一句废话。 他只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对着李向东,这个比他孙子还年轻的顾问,深深地,鞠了一躬。 “从现在起。” 魏国强直起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绝对的信任。 “你,就是这场战争的总指挥。” “我们所有人,都是你的兵。” 李向东没有推辞。 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推辞。 他只是点了点头,由着苏晴和另一名技术员,将他半扶半架地,安置在指挥中心最中央的那张椅子上。 那张椅子,正对着十几块巨大的电子屏幕。 屏幕上,无数的数据流像瀑布一样疯狂刷新。 这里,就是这场人与天灾的决战中,唯一的,大脑。 李向东坐了下去。 他那因为失血而冰冷的身体,在接触到椅背的瞬间,像是和整个基地的供电系统,和所有轰鸣的机械,和这片即将崩塌的山脉,彻底连接在了一起。 他抬起头,那张白得像纸的脸上,再无一丝个人情绪。 “魏总工。”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抗拒的穿透力。 “我需要你在三十六小时内,在我们脚下,雪崩核心冲击点的正下方,用所有盾构机和定向钻机,制造一个深度超过三百米,直径超过五十米的垂直蜂巢结构。” “不要打穿,我要的是让那里的岩体结构,脆弱得像一块被敲碎的饼干。”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钻孔,还是弱化爆破。” 魏国强瞳孔一缩。 蜂巢结构。 他瞬间明白了这四个字背后那堪称魔鬼的工程学构想。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狠狠一砸拳。 “交给我!” 说完,他转身就走,高大的背影,像一尊奔赴战场的移动山峦。 “陈队。” 李向东的视线,转向通讯屏幕上,那张在风雪中被冻得发紫的脸。 “雪崩的主路径上,我会给你二十七个坐标点。” “我需要你和你的突击队,在四十八小时内,将我们所有的A3型高能引导炸药,分毫不差地,埋设在每一个坐标点上。” “引爆序列,由我最后统一控制。” 屏幕那头,陈岩抹了一把脸上的冰碴,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保证完成任务。” 通讯切断。 一场为天灾谱曲的,人类历史上最疯狂的工程,就此展开。 时间,失去了意义。 指挥中心里,只有设备运行的嗡鸣,和李向东那一声声沙哑、急促,却又无比精准的指令。 “魏总工!七号钻机!立刻停止下探!向左平移三点二米,仰角上调七度!那里有一条隐藏的应力断层,碰了,整个作业面都会塌!” “陈队!十三号埋设点,向西移动五米!雪层下方的冰面结构不稳定,原位置的爆炸当量,会被吸收掉百分之三十!” “苏晴!建立一个流体动力学反向模型!我要知道,当第一波雪崩冲击抵达时,被汽化的蒸汽,会从哪些裂缝里倒灌出来!” 他像一个真正的,末日交响乐的指挥家。 他的精神力,化作亿万根无形的探针,刺入山体的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骼。 他能听见,最深层的岩石,在被挤压时发出的呻吟。 他能看见,冰川的底部,正在悄然汇集的,致命的暗流。 他闭着眼,整个天池山系的,那张庞大到令人绝望的三维结构图,却比任何一台超级计算机模拟出的画面,都要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中。 而代价,就是他生命的飞速流逝。 第一个二十四小时。 他的鼻血,再也止不住,只能用医用棉球死死塞住。 第二个二十四小时。 他的双耳开始轰鸣,视网膜上出现了大块的黑色斑点,他已经看不清眼前的屏幕,只能靠苏晴的口述,来获取数据。 第四十个小时。 他陷入了第一次休克。 整整五分钟,他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整个指挥中心,在那五分钟里,如坠冰窟。 是苏晴,哭喊着,用除颤仪,一次,两次,三次,硬生生将他从死亡线上,又给拽了回来。 他醒来的第一句话,不是问自己怎么样了。 而是。 “五十一号钻头……过载了……让它停下……”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他们看着那个已经不成人形的年轻人,那眼神,如同仰望神明。 第五十九个小时。 当最后一枚引导炸药,在坐标点上闪烁起绿色的待命信号时。 李向东的身体,已经衰弱到了极限。 他连自己端起水杯的力气都没有。 只能靠着苏晴,一小口,一小口地,将高浓度的葡萄糖水,喂进他干裂的嘴里。 也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颤动,从脚下的大地深处,传递了上来。 来了。 指挥中心里,所有嘈杂的声音,在这一瞬间,全部消失。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抬起头,视线死死地,盯在了那块最大的,显示着天池卫星影像的屏幕上。 屏幕里,那座雄伟壮丽的雪山之巅。 一道微不可见的裂缝,出现了。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如同蛛网,在短短几秒钟内,爬满了整座山峰! 然后。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只有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叹息。 整座山峰,那亿万吨的冰雪和岩石,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整体,向下滑落。 那不是雪崩。 那是整座大山,在为自己举行一场,盛大而沉默的葬礼。 它化作了一道白色的,连接了天与地的,无可阻挡的洪流,带着足以抹平世间一切的力量,向着山脚下,那片在探照灯下,渺小得如同蝼蚁般的营地,咆哮而来! “来了!” 不知道是谁,发出了一声变了调的嘶喊。 所有人的心脏,都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屏幕上,那道白色的死亡之墙,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已经能看清其中翻滚的巨石和被连根拔起的百年古树! 它吞噬着沿途的一切,速度,快得超越了所有人的想象! 三十公里。 二十公里。 十公里! 那毁天灭地的轰鸣声,已经清晰可闻! 整个营地,都在剧烈地颤抖! 桌上的仪器,被震得跳了起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向后退去,脸上血色尽失。 只有一个人,没有动。 李向东。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在苏晴的搀扶下,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看着屏幕上那堵已经兵临城下的,白色的死亡巨墙。 那双早已被血丝爬满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指挥家,在奏响最后一个音符前的,绝对的,冷静。 他缓缓地,举起了手里那只红色的,最高权限的通讯器。 他张开嘴,用尽了最后一丝声带的力量。 “起爆。” 他的声音,很轻。 却通过电波,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他抬起那只被苏晴紧紧握住的,颤抖的右手。 用拇指,重重地,按下了那个决定了所有人命运的,红色的按钮。 轰——! 轰轰轰轰轰——! 一瞬间,屏幕上,那条雪崩的必经之路上,二十七个耀眼的光点,按照一个精密到毫秒的序列,轰然炸开! 它们像二十七只来自地心的巨拳! 产生的恐怖冲击波,汇成了一道无形的,却又坚不可摧的堤坝! 那道奔腾的,足以吞没一切的白色洪流,在撞上这道无形堤坝的瞬间,发出了不甘的怒吼! 它疯狂地扭动着,挣扎着! 然后,在所有人毕生难忘的注视下。 它那一往无前的势头,被硬生生,掰弯了一个角度。 如同被神明之手牵引的巨兽,一头,扎进了那个由人类为它挖好的,深不见底的…… 黑暗深渊。 第269章 熔岩葬礼 大地,在哀嚎。 那不是爆炸的轰鸣,而是一种更加原始,更加恐怖的声音。 像是两块大陆板块,被一只无形的神魔之手强行挤压在一起,发出的,不堪重负的研磨。 咔——嚓—— 整个指挥基地,连同它脚下厚重的岩层,都在这股巨力下剧烈地,毫无规律地跳动! 指挥帐篷里,刚刚还死死盯着屏幕的工程师们,有一半都在瞬间被掀翻在地! 头顶的照明设备剧烈摇晃,忽明忽暗,将一张张瞬间煞白的面孔,映照得如同鬼魅。 仪器,桌椅,图纸,所有的一切都在疯狂地滑动,碰撞,摔落在地。 “怎么回事!” 一名年轻的技术员连滚带爬地想抓住桌腿,却被又一次剧烈的颠簸狠狠甩开,额头撞在金属柜上,鲜血直流。 “计划失败了吗?!” “是地下结构彻底崩塌了!我们把它玩坏了!” 恐慌。 一种比雪崩压顶时,更加彻底的,源于未知的恐慌,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雪崩,是看得见的死亡。 而现在,他们脚下,这片坚实的大地,变成了一个正在疯狂搅动的,随时会将他们吞噬的绞肉机! 所有人的视线,下意识地,投向了那个还站在指挥中心,如定海神针般的身影。 李向东。 他的身体,也在剧烈的摇晃中,几欲栽倒。 但他没有。 他的一只手,死死地抓着面前的控制台边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已经捏得惨白。 另一只手,还被苏晴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抓着。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着头,那双淌血的眼睛,穿过所有摇晃的灯影和飞扬的尘土,死死地,钉在那块显示着卫星热感应图的屏幕上。 那里,一片漆黑。 代表着雪崩的,那片巨大的白色区域,已经彻底消失在了那个由他们亲手挖开的深渊里。 但是,那恐怖的研磨声,那足以撕裂灵魂的震动,却还在疯狂加剧! 为什么? 就连魏国强,这位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老人,此刻脸上也失去了所有血色。 他死死抓着一根承重柱,嘶哑地吼道。 “地质监测!数据呢!” 没有人回答。 负责地质监测的钱教授,和他手下的几个学生,正狼狈地趴在地上,试图在剧烈的晃动中,保护那些比他们生命还重要的仪器。 绝望,再一次,像潮水般淹没了这个小小的帐篷。 就在这时。 “看!” 一声带着极度震惊和一丝颤抖的尖叫,穿透了所有的混乱。 是苏晴! 她的视线,同样死死地锁在那片漆黑的卫星热感应图上。 她伸出一根剧烈颤抖的手指,指向屏幕的中央。 那个吞噬了整场雪崩的,黑暗深渊的正中心。 “那里!” 所有人,都顺着她的手指,看了过去。 在那片代表着极度深寒的,纯粹的黑暗中。 一个针尖大小的,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光点,出现了。 它太小了。 小到如果不是苏晴一直盯着,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 然而,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那个暗红色的针尖,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扩大! 一圈。 两圈。 它像一滴滴入清水的墨,飞速地渲染开来! 它的颜色,也从一开始的暗红,逐渐变得滚烫,明亮! 赤红! 橘红! 最终,化作了一片足以灼伤视网膜的,耀眼的,如同太阳核心般的金白! 一个巨大无比的,由纯粹的熔岩构成的,炽热的巨眼,就在那片黑暗深渊的地底,缓缓地,睁开了! 也就在这只“巨眼”彻底成型的瞬间。 那股狂暴的,足以将山脉碾碎的剧烈震动,毫无征兆地,停止了。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沉稳的,厚重的,极富节奏感的…… 脉动。 咚。 整个基地,随着这声脉动,被一股柔和的力量,轻轻地向上托举了一下,又缓缓落下。 咚。 又是一下。 一次。 又一次。 那不再是大地濒死的哀嚎。 而是某种更加古老,更加庞大的存在,在沉睡了亿万年后,重新开始的…… 心跳! “天……我的天……” 白发苍苍的钱教授,终于从一片狼藉的仪器中抬起头。 他看着自己面前那台地质压力监测仪上,那条原本像疯子心电图一样狂乱的曲线,此刻,正以一种近乎完美的,和谐的韵律,平稳地起伏着。 他那张满是褶皱的脸上,写满了作为一个科学家,毕生信仰被颠覆时的,极致的骇然与狂热。 “压致熔融……” 他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是真的……他做到了……” “那不是崩塌!”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指着屏幕上那颗炽热的“巨眼”,对着帐篷里所有还处于呆滞状态的人,嘶吼道! “那是消化!” “是这座山,这片大地,在消化那场雪崩!” “它正在将那十几亿吨的冰雪与岩石,重新熔炼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消化! 这两个字,像一道创世的闪电,轰然劈开了所有人心头的迷雾! 他们看着屏幕上那颗缓缓脉动的,炽热的“大地之心”。 看着脚下这片重新变得安稳、厚重,甚至还带着一丝温暖的大地。 他们……赢了? “滴——” 一声清脆的,最终模型演算完成的提示音,在死寂的帐篷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晴的电脑屏幕上。 那张代表着整个天池山系内部应力结构的复杂三维图,在经过了最后一次剧烈的重构后,所有的红色警报区域,全部消失。 取而代之的。 是一片代表着“绝对稳定”的,令人心安的,柔和的绿色。 苏晴看着那片绿色。 看着那张图上,地底深处,那个被标记为“熔融空腔,体积稳定,结构自洽”的区域。 她缓缓地,抬起头。 两行滚烫的清泪,再也无法抑制,顺着她那张布满烟尘和疲惫的脸颊,汹涌滑落。 她张了张嘴,想宣布这个结果。 喉咙却被巨大的狂喜和激动,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帐篷里,所有望向她的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 时间,仿佛静止了。 没有欢呼。 没有呐喊。 魏国强,这位钢铁般的总工程师,缓缓地,摘下了头上的安全帽,用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有压抑的,如野兽般的呜咽声,从他的指缝间,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钱教授,这位严谨了一辈子的老科学家,就那么瘫坐在地上,任由老泪纵横,嘴里反复念叨着。 “神迹……这是神迹啊……” 一个,两个。 越来越多的工程师,那些能让天堑变通途的硬汉,在这一刻,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他们或靠着墙,或瘫坐在地,或互相搀扶着。 没有一个人说话。 只有一片,劫后余生后,压抑不住的,无声的哭泣。 他们赢了。 他们用人类的智慧和勇气,为这场毁天灭地的天灾,举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 熔岩葬礼。 而在这场无声狂欢的最中心。 李向东,静静地站着。 他看着屏幕上那颗,由自己亲手点燃的,正在缓缓脉动的“大地之心”。 那张被血污和疲惫覆盖得,几乎看不出表情的脸上,终于,缓缓地,露出了一丝满足的,如释重负的微笑。 他做到了。 他没有辜负任何人。 这个念头,是他脑海里,最后的,也是唯一清晰的想法。 然后。 那根一直靠着非人的意志力,强行绷紧到极限的弦。 断了。 支撑着他身体的,最后一丝力量,如同被抽走的积木,瞬间崩塌。 他那双一直死死盯着屏幕的眼睛,所有的光芒,在顷刻间,彻底黯淡了下去。 在苏晴那双瞬间被极致恐惧所占据的,收缩的瞳孔里。 李向东的身体,就那么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第270章 风雪后的暖阳 意识,是从一片温暖的黑暗中,缓缓浮上来的。 最先恢复的,是触觉。 一只柔软的手,正紧紧地,包裹着他的右手。 很用力。 仿佛生怕他会随时飘走。 接着,是嗅觉。 一股淡淡的,混杂着消毒水和雪松味道的气息,萦绕在鼻尖。 然后,是听觉。 没有了山崩地裂的轰鸣,没有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只有一种平稳的,带着规律节拍的,仪器的“滴滴”声。 和窗外,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工程机械重新开始作业的,沉稳的轰鸣。 那声音,不再是与天灾搏命时的疯狂与绝望。 而是一种充满了希望和力量的,建设的交响。 李向东缓缓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摇晃的帐篷顶,而是一片洁白的天花板。 他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苏晴就趴在他的床边。 她就那么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 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那张原本白皙俏丽的脸上,写满了深深的疲惫和憔悴,眼眶下是浓重的青黑色。 她睡得很沉,眉头却依旧微微蹙着,那只紧紧抓着他的手,即便是睡梦中,也未曾有丝毫放松。 李向东的心,像是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地,揉了一下。 他没有动。 也没有出声。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感受着从两人交握的手掌间,传递过来的,那份安稳的体温。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洒了进来。 为她疲惫的睡颜,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的光晕。 真好。 李向东看着,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然后,他也闭上了眼,任由自己继续沉入安稳的睡眠里。 …… 这一觉,睡了很久。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 身体里的亏空,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依旧在疯狂叫嚣着。 但那股盘踞在脑海深处,仿佛要将他灵魂都撕碎的剧痛,终于潮水般退去。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简单而纯粹。 养伤。 苏晴成了他二十四小时的专属护士,固执地,接管了他的一切。 换药,喂饭,擦身。 事无巨巨细。 一开始,李向东还觉得别扭,尤其是当苏晴红着脸,用热毛巾擦拭他后背时,他整个人都僵得像块石头。 但苏晴只是瞪他一眼,用一句“病人就要有病人的样子”,就堵住了他所有想说的话。 渐渐的,他也习惯了。 习惯了每天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 习惯了她将药片递到嘴边时,那故作严肃的表情。 习惯了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一勺一勺,吹凉了,再小心翼翼喂过来时,眼里的那份专注。 帐篷外的世界,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开始,是救援直升机频繁起降的呼啸。 后来,变成了重型卡车来回穿梭的轰鸣。 再后来,那轰鸣声,渐渐汇成了一股更加庞大,更加激昂的钢铁交响。 那是属于“川藏天路”这个超级工程,在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生死考验后,重新迸发出的,更加强韧的生命力。 半个月后。 李向东终于被允许下床。 当他的双脚,重新踏上那片坚实的土地时,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油然而生。 苏晴为他披上一件厚厚的大衣,又仔细地,替他围上了围巾。 “走吧。” 她冲他一笑,眼眸里,是雪后初晴的明亮。 “带你去看看,你亲手救下的世界。” 两人并肩,走出了医疗区。 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 却再也感觉不到那股子刺骨的绝望。 风里,带着一股子机油和热土混合的,独有的味道。 很好闻。 眼前的景象,让李向东的脚步,微微一顿。 那个曾经在绝望中挣扎的临时营地,已经彻底变了样。 一排排崭新的板房,规划得整整齐齐。 宽阔的道路上,满载着物资的工程车,川流不息。 更远的地方,高大的塔吊,如同钢铁巨人,正将一节节巨大的隧道预制件,缓缓吊起。 无数戴着红色安全帽的身影,在工地上奔忙着,呼喊着。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加倍的干劲和热忱。 李向东的出现,像一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起初,只是几个正在路边休息的年轻工程师,无意中看到了他。 那几个年轻人先是一愣,随即,像是确认了什么,猛地站了起来,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激动和崇敬。 他们没有上前来打扰,只是远远地,对着李向东,笨拙地,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紧接着。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他。 正在指挥吊装的工长,停下了挥舞的旗子。 开着电瓶车的技术员,下意识地踩了刹车。 就连那些扛着钢筋,满身泥土的工人们,也都停下了脚步。 一道道视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那些视线里,没有了同情,没有了怜悯。 只有一种,最纯粹的,发自内心的,对英雄的敬意。 整个喧闹的工地,诡异地,出现了一片小范围的安静。 李向东有些不习惯。 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这些视线。 身旁的苏晴,却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心,温暖而有力。 “这是你应得的。” 她轻声说。 李向东的心,安定了下来。 他不再躲闪,而是坦然地,迎着那些视线,点了点头。 然后,他看见了魏国强。 老人正站在一处新建的指挥高台上,和几名技术负责人讨论着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下方的异样,他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李向东。 魏国强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发自内心的,爽朗的笑容。 他对着身边的人交代了几句,便大步流星地,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好小子!” 魏国强走到跟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了李向东的肩膀上。 “我就知道,你这身骨头,比咱们钻头用的合金钢还硬!”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充满了中气。 那场灾难,仿佛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阴影,反而像是淬火一般,让他整个人,变得更加坚韧,也更加沉稳。 “魏总工。” 李向东笑了笑。 “您这可就夸张了。” “夸张?” 魏国强眼睛一瞪,随即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拉着李向东,转身,指向工地最深处,那个巨大的,正在重新开始吞吐着岩石与泥土的隧道洞口。 “你看看!” 他的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骄傲和自豪。 “自从解决了山体应力的问题,咱们的进度,一天一个样!” “按照现在的速度,最多再有半年,我们就能彻底打穿怒江山脉!” “川藏天路,这条凝聚了咱们几代人心血的天路,就要在我们手里,变成现实了!” 魏国强的眼睛里,闪烁着光。 那是一种属于工程师的,在看到自己的作品,即将改变世界的,最纯粹的光芒。 李向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看着那台曾经被困在地心,发出悲鸣的钢铁巨兽,如今,正发出一阵阵充满了力量的,欢快的咆哮。 看着那些曾经满脸绝望的工程师,如今,正意气风发地,指挥着一场伟大的建设。 看着远方那座曾经预示着死亡的雪山,如今,在午后的暖阳下,静静地,矗立着,像一位沉默而温柔的守护神。 他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胸中,那股因为连场大战而积郁的,最后的阴霾,也随着这口气,彻底消散。 一切,都过去了。 第271章 归途与归处 螺旋桨切割着稀薄的空气,发出沉闷的咆哮。 简陋雪域跑道的尽头,一架军用运输机已经准备就绪。 魏国强站在舷梯下。 他没穿那身标志性的蓝色工程服,而是换上了一身笔挺的旧军装,肩章洗得有些发白。 他身后,是钱教授,是所有在灾难中幸存下来的核心工程师。 他们没有列队,就那么松散地站着,一片沉默的,由血肉和意志浇筑成的堤坝。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风雪留下的粗糙,和一种死里逃生后,沉淀下来的东西。 魏国强伸出手,攥住了李向东的手。 老人的手掌,全是厚茧,粗粝得能把木头磨出屑来。 那份力道,却稳得能撑起一座山。 他没说“谢谢”,也没说任何场面话。 千言万语,最后只砸出两个字。 “保重。” 李向东点头,回握住那只手。 “您也是。” 魏国强松开手,退后一步。 他挺直了那从未弯曲过的,山脊般的腰背。 他扭头,扫过身后那一张张疲惫又敬重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了胸腔里所有的力气,吼出一声炸响雪谷的咆哮。 “全体都有!” “敬礼!” 唰—— 没有半分迟疑。 那片由工程师组成的,凌乱的人群,在这一刻,动作整齐划一。 所有人都对着舷梯上的三道身影,举起了右手。 那不是标准的军礼。 有人的胳膊抬得太高,有人的手指没有并拢。 但那一只只或粗糙、或沾着油污、或缠着绷带的手,却共同筑起了一道比任何钢铁都更坚硬的城墙。 李向东,苏晴,陈岩。 三人站在舷梯上,沉默地,接下了这份来自大国工匠的,最质朴,也最沉重的敬意。 他们没有回礼。 只是深深地,又看了一眼这片曾为之浴血的土地。 看了一眼这些,与他们一道,将神话砸进现实的英雄。 然后,转身,走进机舱。 …… 运输机在剧烈的颠簸中撕开云层,爬升至万米高空。 机舱内的轰鸣,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陈岩靠在舷窗边,点了根烟,狠吸了一口。 他什么都没说,只用下巴朝窗外点了点。 李向东和苏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脚下,是连绵不绝的巍峨雪山,巨兽的脊背。 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这片纯白之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光。 在那片雄壮山脉的腹地。 一道巨大到足以让任何人心头发颤的暗黑色伤疤,清晰可见。 那是他们亲手操办的熔岩葬礼。 是大地心脏被重新点燃后,留下的永恒烙印。 而在那道伤疤的尽头,那片曾被绝望笼罩的河谷里。 一个初具规模的庞大工程基地,像镶在雪白绒毯上的一块电路板,充满了勃勃生机。 无数蚂蚁般渺小的工程车在其间穿梭。 新建的隧道口,像一只沉默的巨兽,正源源不断地吞吐着岩石与泥土。 “真他妈像做梦一样……” 陈岩将烟头在脚下碾灭,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嗓音里带着一丝不真实的沙哑。 “谁能想到呢。” 李向东看着窗外。 他没说话。 一只柔软的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 李向东转过头。 苏晴就坐在他身边,安静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在万米高空的阳光下,清澈得像一汪洗去了所有尘埃的湖水。 她没说话,只是将自己的手滑入他的掌心,与他十指相扣。 然后,她将头轻轻地,靠在了李向东的肩膀上。 长长的发丝,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拂过他的脖颈。 有些痒。 李向东的心,也跟着,痒了一下。 他反手,攥紧了那只微凉的小手。 掌心相贴的温度,和肩膀上传来的柔软重量,像一道道细微的暖流,缓缓注入他那具千疮百孔的躯壳里。 那些狰狞的裂痕,正在被这股温柔的力量,一点点抚平。 他侧过头,看着那片被远远抛在身后的苍茫雪山。 “结束了。” 他轻声说。 “嗯。” 苏晴在他肩上,轻轻蹭了蹭。 李向东的唇角,不自觉地扬了扬。 他转回头,不再看窗外的风景。 他看着前方,那片被云层遮挡住的,家的方向。 “回家了。” …… 飞机降落在京城西郊的一座军用机场。 凛冽的寒风,卷着零星的雪花,扑面而来。 与高原干燥的冷不同,京城的冬天,带着一股子湿冷的,独有的味道。 一辆黑色的吉普车早已等在停机坪上。 陈岩将两人送到家属院门口,便停了车。 他没下车,只是摇下车窗,对着李向东和苏晴随意地摆了摆手。 “行了,送到这儿了。” “好好歇着,别乱跑。” “有事联系。” 说完,他便摇上车窗。 吉普车一个掉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很快便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他永远是这样。 来去如风。 李向东和苏晴并肩走在家属院那条熟悉的小路上。 天,已经擦黑。 路两旁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丫上落了薄薄一层雪。 昏黄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将两人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忽长忽短。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只有两人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 走过供销社门口时,李向东的脚步停了下来。 “你等我一下。” 他对苏晴说。 说完,便转身走进了那间还亮着灯的小卖部。 几分钟后,他提着一个牛皮纸袋走了出来。 纸袋里,散发出一种甜腻的、混着油香的味道。 苏晴有些好奇。 李向东笑了笑,将纸袋递到她面前。 “我姐爱吃这家的桃酥和蜜三刀。” 苏晴看着他脸上柔和的笑,心底最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这个男人。 在外面,他可以是指挥山河,与天灾搏命的战神。 回到这里。 他只是个会记得给姐姐买她爱吃的点心的,普普通通的弟弟。 两人继续并肩走着。 谁也没再说话。 但那份死里逃生后的安稳,却像这飘落的雪花,无声地,落满了彼此的心间。 终于,那栋熟悉的红砖小楼,出现在视野里。 三楼的窗户,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的灯光。 李向东的脚步,不自觉地快了几分。 他走到那扇熟悉的绿色木门前。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抬手,推开了门。 一股混杂着饭菜香气的热浪,瞬间扑面而来,将门外所有的风雪与寒冷都隔绝在外。 屋子里,灯火通明。 小小的饭桌上,已经摆好了四菜一汤。 红烧肉炖得软烂,冒着腾腾的热气。 醋溜白菜酸爽开胃。 还有一盘金黄的炒鸡蛋,和一碗撒着葱花的豆腐汤。 姐姐李丽华正系着围裙,端着最后一盘菜从厨房里走出来。 看到门口的两人,她手里的盘子,微微一晃。 那张日夜牵挂、写满担忧的脸上,所有的紧张和不安,在这一刻,如冰雪般悄然融化。 她没哭,也没问任何问题。 她只是如释重负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她笑了。 那笑容,比屋子里的灯光还要暖。 “回来了。” “快,洗手吃饭。” “饭菜刚做好。” 第272章 最暖是家常 “回来了。” 李丽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侧过身,让开门口的位置,目光在弟弟和苏晴那两张明显消瘦了一圈的脸上来回逡巡,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但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快进来,外面冷。” “我打了热水,先去洗把脸,再把这身凉气冲一冲,暖和暖和。” 她不由分说地从李向东手里接过那个装着点心的牛皮纸袋,随手放在柜子上,然后像赶着两只不听话的小鸡,将两人推进了卫生间。 温热的水流过皮肤,带走了高原的风霜,也仿佛冲刷掉了那股子浸入骨髓的硝烟味。 李向东看着镜子里那张陌生的,带着几分憔悴与锋芒的脸,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直到姐姐在外面催促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才回过神来。 换上干净柔软的家常衣服,那股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饭桌上,李丽华像是要把两人这段时间亏欠的营养全都补回来。 她不停地给李向东和苏晴夹菜。 “多吃点肉,你看你这脸,都快没肉了。” “晴晴也是,女孩子家家的,可不能累着。” “这白菜是我今天托人从乡下带回来的,新鲜着呢。” 很快,两人面前的饭碗,就被堆成了一座冒着热气的小山。 李向东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拿起筷子,埋头,大口大口地扒着饭。 米饭的香甜,红烧肉的软糯,醋溜白菜的酸爽……这些最寻常的味道,在这一刻,却成了世间最顶级的珍馐。 它们填满了空虚的胃,也一点点地,慰藉着那颗疲惫不堪的心。 苏晴起初还有些拘谨,但看着李向东那副饿坏了的样子,又看了看李丽华那满是疼爱的眼神,她也放下了所有的客套,小口小口地,认真吃着碗里的饭菜。 李丽华看着他们吃饭,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她绝口不提任务,不问过程,不提任何关于危险与辛苦的字眼。 她只是絮絮叨叨地,讲着这半个多月来,家里发生的琐事。 “就咱们楼下王大妈家那只大橘猫,你们猜怎么着?” “前两天,趁着王大妈没注意,愣是把人家窗台上挂着的咸鱼给叼走了一整条,气得王大妈拿着鸡毛掸子追了它三栋楼。” “还有啊,我班上那个最调皮的张小虎,这次期中考试,数学居然及格了,把他爸妈给乐坏了,昨天还非要给我送两斤鸡蛋呢。” 这些话语,琐碎,平凡,充满了最朴实的烟火气息。 它们像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拂去了李向东和苏晴从雪域高原带回来的,那最后一丝沉重与肃杀。 听到大橘猫偷鱼那段,苏晴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清脆,发自内心。 像是一缕阳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屋子。 李向东抬起头,看着对面的苏晴。 她的脸颊被屋里的热气熏得微微泛红,那双总是清冷理智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柔和的笑意,彻底融入了这片温暖之中。 他又看向身旁的姐姐。 李丽华眉宇间所有的担忧都已舒展开,只剩下对生活最真切的热爱。 李向东的心,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知道,自己拼尽全力守护的,就是眼前这幅再也普通不过的,人间画卷。 …… 第二天。 京城难得地出了个大太阳。 吃过早饭,李向东看着正在收拾碗筷的姐姐和苏晴,忽然开口。 “姐,苏晴,今天别忙活了。” “我带你们出去一趟。” 李丽华有些意外。 “出去干嘛?家里什么都有,别乱花钱。” 李向东只是笑。 “不是买东西。” “就是带你们去个地方,放松放松。” 他态度坚决,李丽华拗不过他,只好由着他去了。 三人换好衣服,走出了家属院。 李向东没有骑自行车,而是带着两人,坐上了公交车,一路晃晃悠悠,来到了市中心最繁华的王府井大街。 最终,他在一家崭新的,门口立着英文招牌的店铺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家西餐厅。 巨大的玻璃窗擦得锃亮,可以看到里面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和穿着笔挺制服的服务员。 对于这个年代的大多数人来说,这里还是个充满了神秘与距离感的地方。 李丽华下意识地拉了拉李向东的衣角,有些迟疑。 “向东,这……这是吃饭的地方?得花不少钱吧?” 李向东转过身,看着姐姐脸上那份好奇又带着点胆怯的神情,笑了。 他伸出手,一边一个,轻轻牵起了李丽华和苏晴的手。 “今天我请客。” “就当是,庆祝我们回家。” 说完,他没再给两人犹豫的机会,牵着她们,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舒缓的钢琴曲,刀叉碰撞的清脆声响,空气中弥漫着的黄油与咖啡的混合香气。 李向东和李丽华都是头一次进这种地方,看着菜单上那些陌生的菜名,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反倒是苏晴,显得游刃有余。 她自然地接过菜单,耐心地给两人讲解着菲力牛排和西冷牛排的区别,解释着罗宋汤和奶油蘑菇汤的不同。 点完餐,当服务员将刀叉摆在面前时,李向东和李丽华更是面面相觑。 李向东还好,他拿起刀叉,凭着前世模糊的记忆,笨拙地比划着。 李丽华则是拿着那两样冰冷的铁器,完全不知该如何下手。 苏晴看着他们那副可爱的窘迫模样,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她没有嘲笑,而是放慢了动作,像个小老师一样,亲自示范。 “姐,你看,左手拿叉,右手拿刀。” “叉子按住肉,刀子从前往后,轻轻地切。” 李丽华学得格外认真,试了几次,终于成功切下了一小块牛排。 她有些兴奋地抬头,正想跟李向东分享,却看见李向东正用叉子叉起一块自己切好的牛排,小心翼翼地,递到了苏晴的嘴边。 苏晴愣住了。 李向东的脸颊,也微微泛起一丝红色。 但他没有退缩,只是固执地,举着叉子。 在李丽华那满是笑意的注视下,苏晴的脸颊比桌上的红酒还要红,她低下头,轻轻地,张开了嘴。 第273章 奢侈品 那块沾着黑胡椒汁的牛排,在空中停顿了半秒。 周围舒缓的钢琴声,刀叉碰撞的清脆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 苏晴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粉红变成了滚烫的绯红。 她的视线垂下,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在灯光下投出细碎的影子,掩盖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李丽华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像一朵在温室里悄然绽放的月季花,温柔而满足。 她悄悄地,将自己的身体往后靠了靠,试图把自己变成这幅画卷里,最不起眼的背景。 李向东的手很稳。 他的目光,专注而坦然,没有半分戏谑,只有一种最纯粹的,想要将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分享给她的认真。 最终,苏晴还是微微前倾,轻轻张开了嘴。 牛肉的鲜嫩与酱汁的浓郁,在味蕾上化开。 但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却是一种比蜜糖还要甜,比黄油还要暖的滋味。 这顿饭,在一种微妙而温馨的氛围中结束。 回家的路上,李丽华走在前面,脚步轻快。 李向东和苏晴跟在后面,隔着半步的距离。 路灯将三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谁也没说话,但那份无声的默契,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动人。 …… 从雪域高原归来后的日子,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 时间,流淌得缓慢而温柔。 李向东彻底卸下了“听风者”的身份,变回了那个普普通通的李向东。 李丽华去学校上课的时候,他就和苏晴两个人,像所有热恋中的年轻人一样,笨拙地,探索着这座城市里,所有属于他们的角落。 他们会去逛新开的百货大楼,苏晴会拉着他,为他挑选一件新毛衣,然后在他去试穿的时候,自己红着脸,悄悄付了钱和布票。 他们会去图书馆,一人找一个靠窗的位置,一看就是一下午。 阳光透过玻璃,洒在泛黄的书页上,也洒在她安静的侧脸上,时间就在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中,变得具体而安详。 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并肩,走在那些不知名的小胡同里。 听着磨剪子锵菜刀的吆喝,闻着谁家窗户里飘出的饭菜香,看着孩子们在夕阳下追逐打闹。 这些最平凡的市井气息,是李向东两世为人,都未曾真正体验过的安宁。 这种安宁,比任何功勋章,都更能抚慰人心。 终于,在一个天气晴好的周末。 苏晴犹豫了许久,还是红着脸,对李向东发出了一个郑重的邀请。 “我爸妈,想见见你。” 李向东的心,咯噔一下。 那是一种比面对熔岩巨兽,还要紧张的感觉。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 对着镜子,换了三身衣服,才最终选定了一件最稳妥的蓝色中山装。 他又提上了早就准备好的茶叶和糕点,每一样,都是托了无数关系才弄到的精品。 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让李丽华在旁边看得直笑。 苏晴的家,在一座安静的大院里。 青砖灰瓦,带着一股子浓厚的书卷气。 开门的是一位气质温婉的中年妇人,眉眼间和苏晴有七分相似。 “阿姨好。” 李向东有些僵硬地喊了一声,手心已经开始冒汗。 “快进来,快进来。” 苏晴的母亲笑着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眼神里满是慈爱。 屋子里,窗明几净。 最大的家具,不是沙发电视,而是一整面墙的巨大书柜,里面塞满了各种厚重的书籍,空气中都飘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一位戴着眼镜,面容清癯的老者,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份报纸。 他听到动静,放下报纸,抬起头。 那双镜片后的眼睛,锐利而通透,仿佛能看穿人心。 “叔叔好。” 李向东的背,下意识地挺得更直了。 “坐吧。” 苏晴的父亲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对李向东而言,比在川藏线上指挥战斗还要煎熬。 苏晴的父亲没有问任何关于他工作单位和保密任务的事情。 他问的是,对国家未来工业发展的看法。 问的是,对基础材料学和应用科学之间关系的理解。 问的是,年轻人应该如何看待个人价值与国家需要。 每一个问题,都宏大,又具体。 李向东收起了所有的伪装和技巧,只是用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回答。 他讲了红星厂的困境与新生。 讲了“昆仑”航发上,那些老一辈工程师不计得失的奉献。 讲了在雪域高原,那些普通工人用血肉之躯对抗天灾的壮举。 他讲得不快,声音沉稳。 渐渐的,苏晴父亲那锐利的眼神,慢慢变得柔和,再后来,化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苏晴的母亲端着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悄悄对女儿比了一个放心的手势。 苏晴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她看着坐在那里,不卑不亢,侃侃而谈的李向东,眼底的光,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明亮。 临走时,苏晴的父亲将他送到门口。 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苏晴这孩子,从小就主意正。” “她的眼光,我相信。” “以后,常来。” 走出大院,李向东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衬衫,已经湿透了。 …… 平静而温暖的日常,总是奢侈品。 这天晚上。 李丽华做了一桌子好菜,庆祝李向东“考察”顺利过关。 三人围坐在小小的饭桌前,聊着最近发生的趣事。 李丽华说着自己班上学生的糗事,逗得苏晴笑个不停。 李向东则是在规划着,等开春天气暖和了,把家里重新粉刷一遍,再给姐姐和苏晴,一人打一个大大的新书桌。 屋子里,灯光温暖,饭菜飘香。 所有的一切,都朝着最美好的方向发展。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这片温馨。 叮铃铃—— 叮铃铃—— 那声音,尖锐,刺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这片暖融融的氛围里。 屋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李丽华离电话最近,她擦了擦手,起身接了起来。 “喂?您好,请问找哪位?” 电话那头,似乎只说了一句话。 李丽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她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变得煞白。 她握着听筒的手,微微颤抖。 她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李向东。 那眼神里,有担忧,有不舍,还有一丝深深的,无力感。 李向东的心,猛地一沉。 他缓缓放下手里的碗筷。 苏晴的动作,也停在了半空中,脸上的血色,同样在迅速褪去。 李丽华沉默地,将听筒递了过来。 李向东接过那冰冷的,还带着姐姐手心汗渍的听筒,放在了耳边。 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顺着电话线,传了过来。 “收拾一下。” “老地方见。” 第274章 死亡之海(沙海心跳事件) 电话听筒被轻轻放回原位。 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却像一道惊雷,把屋子里的所有暖意和人声,炸得粉碎。 刚才还冒着热气的饭菜,好像一下就凉透了。 李丽华脸上的血色还没回来,她看着李向东,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她那双眼睛里,刚刚才被生活琐事填满的暖光,此刻被一种深不见底的慌张和无力吞噬。 李向东没出声。 他站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苏晴也跟着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没有问。 也没有解释。 有些事,是他们之间不必言说的默契。 房间里,李向东拉开衣柜,取出一个半旧的军绿色帆布包,开始往里装换洗的衣物。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用这种机械的动作,对抗着那份无形的催促。 苏晴走到他身边,从他手里接过一件衬衫,熟练地叠好,放进包里。 两人谁都没看谁,只是并肩,沉默地收拾着。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衣物摩擦的沙沙声。 李丽华靠在门框上,看着屋里那两个安静的身影,眼眶终究还是红了。 她留不住。 她也知道自己不该留。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涌上来的酸涩逼回去,转身走进了厨房。 片刻后,她拿着一个油纸包出来,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帆布包的最上层。 “刚出锅的酱肉饼,还热乎着。” 她的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平稳,却藏不住浓重的鼻音。 “路上饿了就吃,别硬扛着。” 李向东收拾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转过身,看着姐姐那张强撑着笑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他想说点什么。 说“姐,放心”。 说“我很快回来”。 可这些话,在此时此刻,太轻,太无力。 他伸出手,用力地,抱了抱自己的姐姐。 “姐,你在家好好的。” “等我回来,给你打个大书桌。” 李丽华再也绷不住,眼泪滚下来,她把脸埋在弟弟的肩膀上,用力地点头。 …… 走出家属院的大门。 夜色深沉。 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无声地停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像一头潜伏的野兽。 没有车牌,只有一行猩红的特殊编号。 它停在那儿,与周围充满了烟火气的居民楼,格格不入。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便装的警卫员跳下车,沉默地为他们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李向东拉着苏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三楼的窗户,亮着灯。 姐姐的身影,就站在那片橘色的光晕里,一动不动。 像一座永远为他守候的坐标。 他收回视线,钻进了车里。 吉普车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平稳地启动,汇入深夜空旷的街道。 车窗外,熟悉的城市在飞速倒退。 那些刚刚才变得亲切的街景,路灯,商店的招牌,此刻都化作了一道道模糊的光影,被毫不留情地甩在身后。 车内,一片死寂。 直到车辆驶入一座守卫森严的西郊机场,这压抑的沉默才被打破。 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 一架体型庞大的军用运输机,正停在停机坪的中央,螺旋桨卷起冰冷的夜风,吹得人脸颊生疼。 陈岩就站在飞机的旋梯下方。 他还是那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军大衣的领子随意地立着,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 看到两人下车,他只是点了点头,眼神里没有半点寒暄,只有化不开的凝重。 “上飞机再说。” 厚重的机舱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声音,像一道闸门,将京城所有的繁华与温情,彻底关在了外面。 …… 运输机在剧烈的颠簸中爬升,巨大的轰鸣声要将人的耳膜撕裂。 机舱里没有座位,只有两排冰冷的金属长凳。 昏暗的灯光下,陈岩摊开一张巨大的地图,铺在一个固定的铁箱上。 地图的中央,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巨大的黄色区域。 上面用红色的字体,标注着五个字。 塔克拉玛干。 “情况很糟。” 陈岩的声音,在发动机的咆哮声中有些失真,但每个字都砸得人心里发沉。 “‘沙海一号’,你们应该听过。” 李向东和苏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凝重。 “沙海一号”,国家级战略石油勘探项目,是未来二十年国家能源安全的命脉,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我们从西方引进了最先进的地震波勘探设备和数据分析模型。” 陈岩的手指,重重地敲在地图上的一点。 “所有的数据,所有的分析,都指着一个结论——这片沙漠的肚子底下,藏着一个储量惊人的世界级特大油田。” “为了这个结论,我们砸进去的钱和人,是个天文数字,前后打了五口超过五千米的深井。” 他说到这儿,停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火柴,擦了好几次,才把嘴里的烟点燃。 他猛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瞬间被机舱里的气流搅碎。 “结果是,一滴油都没有。” “别说工业原油,连个油气反应都没有。” “五口井,就跟打进了五块死石头里,下面除了沙子,还是沙子。” 苏晴的眉头紧紧蹙起。 作为科研人员,她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最先进的技术,最权威的理论,指向了一个确凿无疑的结论,但现实却给出了一个截然相反的,最残酷的答案。 这已经超出了技术失误的范畴,近乎于科学上的“闹鬼”。 “项目已经全面停滞。” 陈岩的声音愈发低沉。 “国内外的专家,开了无数次会,吵了无数次架,拿不出半个屁来。巨大的耗资和失败的压力,已经让很多人扛不住了。上头已经开始讨论,要不要彻底放弃‘沙海一号’。” “一旦放弃,我们未来二十年的能源战略,就得断条腿。” 李向东的视线,始终落在那片黄色的地图上。 他没问技术细节,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人呢?” “项目的负责人是谁?” 陈岩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王撼山。” “当年跟着铁人王进喜,在玉门油田拿大锤砸出第一口井的功勋元老,我们都叫他王疯子。” “这老头,一辈子信奉的就是实践出真知,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如他手里摸过的钻头实在。” “可问题就出在这儿。这次,他被那套从西方引进的洋设备、洋数据给彻底说服了。一辈子的经验,第一次输给了纸上的模型。” “五口井打下去,一滴油没有。这一下,就把老头子的精神气给打断了。” “他现在就陷进一个死胡同里出不来。他不信数据会错,因为那是最科学的。所以,他只能认为是自己干错了,是手底下的人没干到位。” “整个人一边自我怀疑,一边又固执得像头牛,谁劝都没用。谁要是敢说那套洋玩意儿有问题,他就跟谁拼命。” “他手底下那帮跟着他从大庆一路拼到沙漠的老弟兄,现在也是人心惶惶,对外人,尤其是对京城来的专家,警惕得很。” 陈岩的目光,在李向东那张过于年轻的脸上停了停。 “更别说,是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了。” 李向东懂了。 他们要面对的,不只是埋在地下的技术难题。 还有一个更棘手的,立在地面上的人心难题。 运输机冲破云层,进入平流层,机身终于平稳下来。 李向东走到舷窗边,朝下望去。 来时路上,京城那片璀璨的灯火海洋,早已消失。 下方,是无边无际的,纯粹的黑暗。 那黑暗,吞噬了所有的光,也吞噬了所有的温度。 他感到身边的苏晴,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心,温暖而坚定。 李向东反手握紧。 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窗外那片深渊般的黑暗,心脏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战场,到了。 第275章 黄沙与顽石 运输机开始下降。 持续的轰鸣声中,多了一丝沉闷的呼啸。 李向东透过舷窗,看到下方无边的黑暗,终于被一抹死寂的灰黄色撕开了一道口子。 没有城市的灯火,没有道路的轮廓。 只有一片在夜色下,依旧能辨认出的,无垠的荒芜。 机身重重一震,轮胎与地面接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巨大的惯性将人死死按在冰冷的金属长凳上。 当飞机终于停稳,发动机的咆哮声逐渐熄灭时,一种更深沉的死寂,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咔嚓——” 厚重的机舱门被绞盘缓缓拉开。 一股灼热的气浪,夹杂着沙砾的腥气,瞬间倒灌进来。 那股热,不像京城的暑气,带着湿润。 这里的热,是干燥的,粗粝的,像一张砂纸,不由分说地糊在你的脸上,要磨掉你皮肤上所有的水分。 李向东第一个走下旋梯。 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放眼望去,整个世界只剩下两种颜色。 头顶是墨蓝近黑的天幕,星辰稀疏而冰冷。 脚下是无边无际的戈壁,灰黄得像是星球的皮肤,了无生机。 不远处,一座巨大的钻井平台,像一头史前巨兽的骸骨,沉默地矗立在夜色里,冰冷的钢铁结构,反射着探照灯惨白的光。 整个基地,灯火通明。 但那光亮,却照不透笼罩在这里的压抑。 工人们在各自的岗位上走动着,却听不到一点喧哗。 只有工具碰撞的零星脆响,和风刮过电线的呜咽。 每个人的动作都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精准,却麻木。 他们脸上的表情,也被风沙打磨得一模一样。 黝黑,粗糙,带着一种被反复的失望,抽干了所有精气神之后的疲惫。 陈岩走在最前面,军大衣的下摆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带着两人,朝着基地最深处的指挥部走去。 路过一片空地,那里堆放着小山一样高的,废弃的钻头。 大的,小的,三牙轮的,金刚石的。 每一个都曾承载着希望,深深地扎进这片土地,最后却都磨秃了棱角,带着一身的伤痕,被扔在这里。 像一座失败者的坟场。 苏晴的脚步,明显慢了一下。 她看着那些冰冷的钢铁垃圾,一个学者的理性,让她瞬间计算出这背后所代表的,是何等惊人的耗费。 再往前走,是一排长长的铁皮房。 其中一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勘探区域图。 图上,用猩红的油漆,画了五个触目惊心的大叉。 每一个叉,都精准地落在一个曾经被认为是“富油构造”的黄金点上。 那五个叉,像五道流着血的伤口,将这张地图,连同所有人的希望,彻底撕碎。 沿途,不断有工人与他们擦肩而过。 那些工人看到陈岩,会下意识地站直身体,点一下头。 但当他们的视线,扫过李向东和苏晴那两张过于年轻,也过于干净的脸时。 那种原本就所剩无几的表情,会变得更加冷漠。 那是一种混杂着排斥、审视,和一丝丝讥诮的眼神。 仿佛在说。 又来了两个京城来的,动嘴皮子的。 …… 指挥部到了。 一间独立的,最大的砖房。 门口挂着两个大功率的灯泡,将门前一小片空地照得亮如白昼。 门没关。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烟味,从里面飘出来。 陈岩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李向东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然后,他率先走了进去。 李向东拉着苏晴,紧随其后。 屋子里的景象,比想象中还要压抑。 十几条汉子,围着一张巨大的沙盘,或站或坐。 空气里,烟雾缭绕得像起了大雾,呛得人眼睛疼。 没有人说话。 只有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所有人的视线中心,沙盘的最上首,坐着一个老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敞着怀,露出里面结实的,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胸膛。 他的皮肤黝黑,脸上的皱纹,像是被最锋利的刻刀,一刀一刀,刻上去的,深刻而刚硬。 他没有抽烟,手里只是捏着一块黑乎乎的岩芯样本,用粗糙的拇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 他明明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却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整个房间的气场,都死死地吸附在他周围。 他就是王撼山。 陈岩的进入,让屋里的气氛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 几个工程师抬起头,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但当李向东和苏晴走进来时,那刚刚松动一丝的空气,瞬间又凝固了。 而且,比刚才还要坚硬。 王撼山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不是一双老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鹰的眼睛。 浑浊,布满血丝,却锐利得像能刺穿人的骨头。 他的视线,越过陈岩的肩膀,像两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接落在了李向东的身上。 上下打量。 不带一丝温度。 那眼神里,有长年身居高位者的审视,有功勋元老的傲慢,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失败折磨到极致后,对一切外来希望的,本能的不信任。 苏晴的手心,渗出了细密的汗。 她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墙,正在她和这个房间之间,迅速地竖起。 李向东却很平静。 他没有躲闪,也没有迎合。 他就那么站着,任由那道几乎能将人剥皮拆骨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来回扫视。 他能从那双眼睛的深处,看到一种巨大的痛苦。 那是一个将毕生荣耀都建立在实践和经验上的实干家,却被最科学的理论,按在地上,反复羞辱后的痛苦。 这痛苦,让他变成了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也正是这块石头,激起了李向东骨子里,那股属于顶尖工程师的,最原始的斗志。 良久。 王撼山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岩芯。 “京城来的?” 他开口了。 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板在摩擦,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不管你们是谁派来的,有什么背景。” 他甚至没有看旁边的陈岩,视线始终像钉子一样,钉在李向东的脸上。 “在我这儿,只有两样东西会说话。” 他伸出两根粗壮的手指,一根,指向那张巨大的沙盘。 另一根,指向墙角堆积如山的勘探日志。 “数据,和岩芯。” “想让我,让这几百号弟兄信服你们。” 他收回手,重新拿起那块岩芯,低下了头,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交谈的兴趣。 “就拿出东西来。” 说完。 再无一字。 整个指挥部,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句话,不是在交流。 是在下达战书。 也是在驱逐。 第276章 图纸之外 王撼山那句淬着冰碴子的话,在烟雾缭绕的屋子里砸出一个深坑,余音嗡嗡作响。 他没再多说一个字。 只用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向东,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在审视,眼前这个不速之客,究竟值不值得自己耗费最后一点力气。 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都过来,开会!”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军令。 屋子里那十几个原本僵硬得如同雕塑的汉子,瞬间活了。 他们掐灭手里的烟头,把烟屁股小心地揣进兜里,一声不吭地起身,跟在王撼山身后,鱼贯而出。 经过李向东和苏晴身边时,没一个人拿正眼瞧他们。 那一道道或粗壮或佝偻的背影,本身就是一堵无声移动的墙,把他们两个彻底地、不留情面地隔绝在外。 陈岩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凑到李向东身边,压着嗓子。 “别往心里去,这帮老家伙,都被这片沙子给磨疯了。” “走吧,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 李向东点了下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握着苏晴的手,能感觉到她手心渗出的凉意和担忧。 他反手捏了捏,用掌心的温度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 所谓的会议室,不过是旁边一间稍微大点的平房。 一张长条桌,十几把掉漆的椅子,墙上挂着一块斑驳的黑板。 空气里那股子汗臭、烟油子和绝望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熏得人脑仁疼。 李向东和苏晴被陈岩安排在长桌的末尾,像两个旁听的插班生。 勘探队的核心工程师和技术员都到齐了。 一个个面孔黢黑,神情肃穆,带着一身的风沙和疲惫,坐姿却挺得笔直。 这不像开会。 倒像是在给谁开追悼会。 王撼山走到最前面,却没有坐下。 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座沉默的火山,积蓄着即将喷发的岩浆。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集在他身上,整个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风沙刮过玻璃的嘶啦声。 突然。 “砰!” 一声巨响。 王撼山将一卷厚重的图纸,狠狠地摔在了长条桌上。 那是一卷由西方最顶级的石油公司出具的三维地震勘探图,纸张精良,数据详尽,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等高线和分析模型。 它曾经是所有人的希望。 现在,它成了所有人的耻辱。 “沙海一号,立项三年。” 王撼山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胸膛里生生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一股铁锈味。 他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像一把铁钳,重重地戳在图纸上一个用红圈标注的完美构造点上。 “第一口井,‘希望一号’,深度五千三百米,位置、数据、构造,完美无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咆哮。 “结果呢?” “干井!” 他又挪动手指,戳向第二个红圈。 “第二口井,‘曙光二号’,我们调整了钻井液配方,换了全新的金刚石钻头,深度五千五百米,所有专家都拍着胸脯说,这次万无一失!” “结果呢?” “还是他娘的干井!” “第三口!” “第四口!” “第五口!” 他的手指每在图纸上戳一下,会议室里所有人的肩膀就跟着垮塌一分。 那一声声“干井”,像是一记记重锤,反复砸在每个人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到最后,王撼山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他撑着桌子,胸膛剧烈地起伏,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怒火和绝望的眼睛,穿过整个会议室,像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了李向东的脸上。 “你!” “京城来的高参!” “你来告诉我,这完美的图,这全世界最先进的技术,为什么,打不出一滴油?!” “你说啊!” 一瞬间,会议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齐刷刷地钉在了李向东身上。 那一道道视线里,有麻木,有讥诮,有审视,更有一种被失败折磨到极致后,对外来者本能的迁怒和敌意。 苏晴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朝着李向东一个人压了过去。 然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李向东非但没有被这股气势压垮,反而平静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暴怒的王撼山。 也没有理会周围那些刀子般的眼神。 他只是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走到了长桌前,然后,伸出手,拿起了那份被王撼山摔在桌上的图纸。 他将图纸缓缓展开,铺平,然后低下头,看了起来。 他的神情专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刚才那番近乎羞辱的咆哮,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来学习观摩的技术人员。 他越是冷静,就越是反衬出王撼山近乎失控的暴怒。 这无声的对比,让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哼,装模作样。” 一个坐在王撼山身边的老工程师,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一句。 “这图我们翻来覆去看了几百遍,每一条线,每一个数据点,都快刻进脑子里了,他一个毛头小子,能看出什么花来?” 另一个人立刻附和。 “就是,我们在这沙窝子里吃了三年沙子,觉都没睡过一个囫囵的,顶着五十度的地表温度换钻头,手上的皮掉了一层又一层。” “他一个坐办公室的,动动嘴皮子,就想来摘桃子?” “京城来的,懂什么叫钻井?他摸过钻头吗?” 一句句压抑着的不满,像苍蝇一样在沉闷的空气里嗡嗡作响。 他们不敢对王撼山发作,便将所有的怨气,都对准了李向东这个最明显的外来者。 整个会议室,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陈岩的拳头,在桌子底下悄悄握紧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李向东会涨红了脸辩解,或是被这巨大的压力逼得退缩时。 他却忽然放下了图纸。 他抬起头,平静地迎上了王撼山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神。 然后,他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话。 “王总工。” “图纸本身,或许没有问题。” 一句话。 整个会议室,瞬间死寂。 所有嗡嗡作响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那些准备好继续发难的工程师们,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 就连暴怒中的王撼山,也明显地愣了一下。 他准备好的一肚子反驳和痛骂,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李向东的视线,从王撼山脸上,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但我们看到的结果,就是有问题。” “所以,问题可能出在图纸之外。” 这个年轻人,不好对付。 一些原本眼神里只有轻蔑的技术人员,此刻看向李向东的目光,已经悄然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会议,最终不欢而散。 王撼山盯着李向东看了足足半分钟,最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一个‘图纸之外’!” “我不管你有什么通天的本事,想留在这里,就给我拿出真东西来!” “所有原始数据,勘探日志,岩芯样本,都可以给你看。” 他指了指旁边一间小小的资料室。 “要么,从这里面给我找出那个‘之外’的问题。” “要么,就夹着尾巴滚蛋!” 说完,他猛地一甩手,带着所有人,再次呼啦啦地离开了会议室。 转眼间,巨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李向东,苏晴,和陈岩三个人。 他虽然顶住了第一波最猛烈的冲击,但也在这片黄沙之上,被彻底地孤立了。 陈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苦笑着拍了拍李向东的肩膀。 “你小子,行啊。” 李向东没有说话。 他走到那间小小的资料室门口,推开了门。 里面,堆积如山的资料和报告,散发着纸张和尘土混合的气味,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苏晴走到他身边,看着他坚毅的侧脸,轻声问。 “你真的觉得,问题在图纸之外?” 李向东转过头,看着那份被他重新卷好,立在桌角的完美图纸。 他的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这层层叠叠的纸张,看到更深的地方。 第277章 墙的后面 资料室的门被轻轻带上。 那一声沉闷的“咔”,像一道分水岭,将门外那个充满火药味和排斥感的世界,彻底隔绝。 门内,是另一片战场。 这里没有咆哮,没有质问。 只有沉默。 还有堆积如山的,失败的重量。 一人多高的铁皮柜里,塞满了厚厚的勘探日志和数据报告,纸张的边缘因为反复翻阅已经泛黄卷曲,散发着尘土与汗渍混合的、令人沮丧的气味。 这间小小的屋子,像一座用纸张和数据堆砌起来的坟墓。 埋葬着“沙海一号”项目所有的希望。 苏晴没有说话。 她脱下外套,走到那张唯一还算干净的长桌前,将那卷被王撼山摔过的三维地震勘探图,小心翼翼地重新铺开。 灯光下,图纸上那些由无数数据点构成的流畅曲线,和那几个完美无缺的储油构造模型,依旧散发着科学与理性的美感。 可越是美丽,就越是讽刺。 苏晴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她拿起一支铅笔,俯下身,整个人瞬间沉浸了进去。 仿佛在她眼前的,不是一张图纸,而是一个需要用毕生所学去解剖的精密宇宙。 李向东没有打扰她。 他只是默默地将屋子里另外几把椅子搬开,清理出一片足够宽敞的空间,然后把一摞摞的原始数据报告,按照编号和日期,整齐地码放在苏晴手边。 他做完这一切,便靠在墙角,安静地看着。 …… 时间,在这间密不透风的资料室里,失去了意义。 窗外,是戈壁滩上永恒不变的,日升月落。 窗内,只有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那声音,时而流畅,时而停顿,时而又变得急促,像一个人的心跳,在反复的求证与推翻中,剧烈地搏动着。 苏晴完全进入了忘我的状态。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地质构造、波速分析、沉积相模拟、流体识别……这些冰冷而严谨的名词。 她像一个最严苛的审计员,对这份来自西方的“完美答卷”,进行着地毯式的复核。 每一个数据点,她都重新代入模型验算。 每一条等高线,她都对照着原始的地质分层图进行追溯。 每一个逻辑推导,她都用自己的知识体系,从头到脚,重新梳理一遍。 李向东偶尔会出去,从食堂带回两个硬得像石头的馒头和一壶水,放在她手边。 她大多数时候都感觉不到。 只是在计算的间隙,才会下意识地拿起,啃一口,喝一口,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图表。 一天。 两天。 桌角边,被苏晴算废的草稿纸,越堆越高。 而她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她的脸上,最初那种属于顶尖学者的自信和从容,正在被一种越来越深的困惑和疲惫所取代。 她找不到任何破绽。 这份数据,就像一个用纯粹的数学和物理规律打造的,天衣无缝的艺术品。 它逻辑自洽,证据链完整。 它清晰地,无可辩驳地,指向一个结论—— 在这片沙漠之下,必然沉睡着一个富饶的,等待被唤醒的黑色金矿。 可现实是,五口井,五座冰冷的墓碑。 科学,在这里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 第三天黄昏。 当最后一抹残阳,将窗外的戈壁染成一片悲壮的血红色时。 苏晴手中的铅笔,终于“啪”的一声,掉在了桌上。 那持续了近七十个小时的沙沙声,戛然而止。 整个资料室,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李向东抬起头。 只见苏晴缓缓地,靠在了椅背上。 她的身体,像一根绷紧到极致后,终于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的琴弦,松弛,且无力。 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那双总是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深深的灰败。 她看着李向东,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算完了。” 李向东走到她面前。 苏晴抬起手,指着那张被她用各种颜色的笔,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图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数据模型,没有问题。” “地质构造分析,没有问题。” “波速反演和偏移成像,同样,没有任何问题。” 她顿了顿,抬起头,迎上李向东的视线,那双眼睛里,充满了作为一个科学家,信仰被现实击碎后的巨大茫然。 “从任何一个已知的地球物理学角度来看。” “这份报告,无懈可击。” “结论,只有一个。” “这里,就应该有油。” 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那不是一个结论。 那是一个最无情的审判。 它审判了王撼山那帮老石油人的实践,也审判了苏晴所代表的,最前沿的科学理论。 它让王撼山的固执,显得无比“正确。 也让他们的到来,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苏晴的胸口微微起伏,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李向东脸上,那不可避免的失望,甚至是绝望。 然而。 李向东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他没有失望。 也没有沮丧。 他只是静静地听完,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张被风沙吹得有些粗糙的脸上,非但没有一丝阴霾,反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亮了。 一抹锐利的光,在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 就像在最漆黑的矿洞里,两块坚硬的燧石,猛烈相撞,迸发出的第一点火星。 “我知道了。” 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笃定。 他没有去安慰苏晴。 也没有再去多看一眼那张“完美”的图纸。 他转过身,迈开步子,走到了那扇窄小的窗户前。 窗外,夜幕已经降临。 远处,五号钻井平台的钢铁骨架,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墨蓝色的天幕下,了无生机。 那是一个用天文数字的资金和无数人的心血,堆砌起来的,巨大的失败坐标。 李向东看着它,没有回头。 他的声音,穿过沉闷的空气,清晰地传到苏晴的耳中。 “苏晴。” “既然所有的路,都指向了那堵墙。” 他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语言,又仿佛在宣告一个即将开始的新征程。 “那就说明,真正的路,在墙的后面。” 第278章 被拒绝的请求 资料室的门被从里面拉开。 那张被苏晴用无数演算铺满的图纸,被李向东小心地卷起,立在了墙角。 它像一座被绕开的纪念碑。 李向东回头对苏晴点了点头,然后迈步走了出去。 门外的空气,依旧灼热而粗粝。 远处,三号钻井平台上,检修工作正在进行。 巨大的吊臂正缓缓移动着一段沉重的钻杆,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工人们的号子声,混杂着柴油发动机的轰鸣,构成了这片戈壁上唯一有生命力的噪音。 王撼山就站在平台下方,赤着膊,古铜色的皮肤上挂满了油污和汗珠。 他正对着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唾沫横飞地咆哮着。 “扭矩不对!你他娘的耳朵是聋了还是心是瞎的!这声音不对你听不出来吗!想让钻头断在里头是不是!” 那个年轻技术员被骂得头都不敢抬,手里攥着一把扳手,手足无措。 李向东穿过尘土飞扬的空地,径直走到了王撼山面前。 他的出现,让王撼山的咆哮声戛然而止。 老人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带着被打断的不耐和审视。 李向东没有多余的开场白。 “王总工。” “我想去所有五个废弃的井口看看。” 这句话很平静。 平静得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可这两个字,落进王撼山的耳朵里,却比刚才那刺耳的扭矩声,还要让他难以忍受。 他脸上的怒气,先是凝固了一瞬。 随即,一种更深沉,更暴烈的怒火,从他那双鹰隼般的眼底,猛地喷发出来。 “你说什么?”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向东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平稳。 “我想去现场,看看那五口井。” 王撼山死死地盯着他那张年轻的脸,看了足足三秒。 他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被气到极致的,狰狞的冷笑。 “哈!” “哈哈哈哈!” 他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胸膛剧烈地起伏。 周围正在忙碌的工人们,都被这阵突兀的笑声吸引,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朝这边望过来。 笑声猛地收住。 王撼山的脸,瞬间由红转黑。 “砰!” 他将手里那把沾满油污的沉重管钳扳手,狠狠地砸在了脚下的地上。 坚硬的扳手与戈壁滩上被压实的地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而愤怒的巨响。 “胡闹!” 一声暴喝,像炸雷一样滚过整个井场。 “勘察?勘察个屁!” 王撼山伸出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李向东的鼻子上。 “井口除了沙子还有什么?啊?你告诉我!除了沙子,还有被我们扔掉的脸!” “数据!图纸!所有的岩芯样本!都在那间屋子里堆着!你不去看那些东西,跑去那几个坟堆上喝西北风?”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喷了李向东一脸。 李向东没有躲,也没有擦。 他只是静静地等着王撼山吼完,然后才开口。 “王总工,有些问题,图纸上看不出来。” “我想看看钻杆在最后阶段的磨损情况,检查一下返上来的泥浆残留物,还有井口套管的物理形变。” 他试图用一套技术人员能听懂的语言,来解释自己的行为。 但这番话,在王撼山听来,却成了更大的羞辱。 “你在教我做事?” 王撼山的声音反而低沉了下去,但那里面蕴含的危险,却比刚才的咆哮更加骇人。 他缓缓扫视了一圈周围那些围拢过来的,他手底下的老弟兄们。 “我们在这片沙窝子里,顶着五十度的地表温度,用手一寸一寸地换钻头,手上的皮掉了一层又一层。我们打出来的岩芯,比你吃过的饭都多。” “现在,你这个京城来的高参,要来教我们怎么看钻杆磨损?” 他的话,像一把火,瞬间点燃了周围所有人心中的那堆干柴。 “就是!纸上谈兵的家伙懂个啥!” “王总工,别跟他废话了,我们忙着呢!” “让他回办公室吹空调去吧,别在这儿给我们添乱!” 那些黝黑的,被风沙打磨得粗糙的脸上,此刻全都挂着同一种表情。 排斥,鄙夷,还有一种被外行指手画脚后,本能的愤怒。 他们形成了一堵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人墙,将李向东一个人,死死地围在了中央。 王撼山看着李向东,看着这个被自己弟兄们包围的年轻人,眼中的怒火,逐渐变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驱逐。 他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扳手,在手心掂了掂。 “小子。” “我不管你背后是谁,来这儿想干什么。” “想让我,让这几百号弟兄服你,就拿出你的数据分析报告,告诉我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而不是陪你这个大少爷,在这儿玩什么过家家的游戏!” “我们,没那个时间!” 说完,他不再看李向东一眼,猛地一挥手。 “都干活去!” 那堵人墙,呼啦一下散开。 工人们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只是那一道道投向李向东的背影,都像是在无声地说着同一个字。 滚。 李向东站在原地,沉默着。 他看着王撼山那座山一样强硬的背影,知道任何语言在此刻都已失效。 他没有再争辩。 只是深深地看了那个井场一眼,然后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朝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看着那个年轻人似乎是认输了的背影,王撼山重重地哼了一声,将扳手扔给旁边那个吓得脸色发白的技术员。 “看什么看!干活!” 一场风波,似乎就这么被他用最强硬的方式,彻底压了下去。 …… 夜。 深得像一潭化不开的浓墨。 白日里喧嚣的基地,陷入了沉睡,只有几盏孤独的探照灯,在为这片死寂的戈壁,守着夜。 李向东和苏晴的房间里,灯还亮着。 苏晴正在整理白天的演算草稿,试图从那些完美的逻辑链里,再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悖论。 李向东则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块从井场带回来的,废弃的岩芯样本,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突然。 “笃,笃笃。” 三声极轻,却极富节奏的敲门声响起。 苏晴警觉地抬起头。 李向东睁开了眼睛。 他走过去,拉开了房门。 门外,陈岩那张不修边幅的脸,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半明半暗。 他没有进来,只是侧着身子,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紧张。 “车在外面备好了。” “我们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第279章 地下交响乐 吉普车没有开车灯。 它像一头黑色的铁兽,借着戈壁滩上清冷的月色,无声地滑行。 车轮碾过沙砾,发出细微而干燥的碎裂声,在这片死寂的荒原上,显得格外清晰。 陈岩握着方向盘,视线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后视镜和远方的地平线。 苏晴坐在副驾,怀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仪器箱,箱体冰冷的金属质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她的皮肤。 李向东坐在后排,一言不发。 他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单调得令人绝望的景物。 白日里那些被王撼山和他手下弟兄们投来的,充满敌意和排斥的画面,并未在他脑中停留。 他现在,就是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 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意志,都已收敛于一点,等待着刺向目标的瞬间。 车子最终在一片相对平坦的开阔地前停下。 前方不远处,五号钻井平台的巨大骨架,在月光下拉出一道狰狞扭曲的影子,像一头死去多年的史前巨兽,骸骨依旧不甘地刺向苍穹。 这里是距离基地最远的一口废井。 也是最新的一口。 “下车。” 陈岩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他率先跳下车,从腰间拔出一支手枪,检查了一下弹匣,然后像一头警惕的孤狼,迅速消失在附近一处沙丘的阴影里。 他负责警戒。 苏晴也抱着仪器箱下了车。 她没有问李向东要做什么,也没有问他想找什么。 她只是走到井口附近的一块空地上,打开箱子,取出里面的地磁探测仪,熟练地架设起来。 她打开开关,仪器上几排指示灯闪烁起微弱的绿光,发出一阵细微的蜂鸣。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 万一有人巡逻至此,她可以说是在进行夜间地磁环境勘测。 这是一个完美的掩护。 做完这一切,她便站在仪器旁,一动不动,用自己的存在,为李向东圈出了一片绝对安全的,不受打扰的领域。 李向东走下车。 一股寒风,立刻像刀子一样割了过来。 这里的夜晚,气温骤降,空气冰冷而稀薄,吸进肺里,带着一股沙砾的腥气。 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 没有虫鸣,没有鸟叫。 只有风声,贴着地面呜咽着流淌,卷起细沙,敲打着钻井平台冰冷的钢铁支架,发出一阵阵若有似无的,鬼魂般的低语。 头顶的天幕,是纯粹的墨蓝色,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丝绒。 月亮悬在天上,明亮得有些诡异,将整片戈壁滩照得一片惨白,毫无生气。 李向东的视线,落在了井口。 那根直径近半米,从地下深处延伸出来的巨大钻杆,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它像一条被斩断了头颅的钢铁巨龙的脖颈。 断口处,凝固着干涸的泥浆和油污,狰狞而沉默。 它曾承载着无数人的希望,像一把利剑,刺入这片土地的心脏。 最终,却只带回了绝望。 李向东朝着它,一步一步走去。 他的脚步很稳。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某种无形的节拍上,将自己与这片天地的呼吸,调整到同一个频率。 他走到那根粗糙的钻杆旁。 伸出手,却没有立刻触摸。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灌满胸腔,让他那因为连续三天高强度思考而有些发胀的大脑,瞬间变得清明无比。 他排空了脑中所有的杂念。 苏晴的担忧。 陈岩的紧张。 王撼山的咆哮。 那些工人们不信任的眼神。 所有的一切,都像潮水般退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根冰冷的,沉默的钢铁。 然后,他伸出手。 将整个手掌,稳稳地,按在了那根粗糙的钻杆上。 掌心传来的,是深入骨髓的冰冷。 那是一种被地下数千米的黑暗与死寂,浸泡了太久之后,才会有的温度。 他闭上了眼睛。 风声在远去。 月光在远去。 整个世界,都在他感官的边缘,迅速地褪色,消散。 他将自己全部的精神力,凝聚于掌心。 像一个最顶级的潜水员,屏住呼吸,沿着这根连接着地表与地心的钢铁脐带,朝着那片未知的,深达五千米的黑暗,猛地“潜”了下去。 一瞬间。 无数庞杂,混乱,尖锐的声音,像一场蓄谋已久的海啸,轰然冲垮了他精神世界的堤坝,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 “嗡——!!” 那不是一种声音。 那是由亿万种声音,在数千万年的时光和巨大的物理压力下,被强行挤压、扭曲、融合后,形成的混沌音墙! 他“听”到了。 地底两千米处,沉积岩层被上方巨大的压力挤压时,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声音,低沉,绵长,像一头远古巨兽在沉睡中的呼吸。 他“听”到了。 三千五百米深处,被隔绝了数万年的地下咸水层,在岩石的缝隙间,缓慢而固执地流动。 那声音,细微,却带着一种永不枯竭的脉动,像是这颗星球最深处的血管。 他“听”到了。 四千八百米,坚硬的花岗岩地带,金刚石钻头高速旋转着,与岩石剧烈摩擦时,留下的记忆回响。 那是一种无比刺耳的尖啸,充满了金属被撕裂的痛苦和一往无前的狂暴! 他还听到了更多,更多…… 不同地质年代的岩层,在各自的频率上,发出着属于自己的,永恒的低鸣。 机械的轰鸣,钻杆的共振,泥浆泵的脉冲,工人们隔着数千米岩层传下来的,模糊不清的呐喊…… 这是一个由地层活动和人类工业共同演奏的,无比嘈杂,无比恢弘,却又毫无秩序的地下交响乐! 这些声音,每一个单独拎出来,都需要顶级的地质学家或工程师耗费数月时间去分析。 而此刻,它们却在零点零一秒内,以最原始,最狂野,最不讲道理的方式,悉数灌进了李向东一个人的脑子里! 李向东紧闭的双眼下,眼皮在剧烈地颤动。 他的眉心,拧成了一个死结。 额头上,一排细密的冷汗,瞬间渗了出来。 第280章 隔壁的芬芳 那片由亿万种声音汇成的混沌音墙,像一柄无形的,烧红的巨锤,狠狠砸在李向东的精神核心。 痛。 一种超越了肉体的,灵魂被强行撕裂的剧痛。 他紧贴着钻杆的手掌,青筋一根根暴起,从手腕一直蔓延到手臂。 汗水,从他的额角、鼻尖、下颌,争先恐后地涌出,瞬间浸湿了衣领。 他像一尊被钉在原地的雕塑,承受着来自地心深处的,长达数千万年时光的酷刑。 他必须撑住。 他强迫自己,在这片狂暴的,足以让任何正常人瞬间精神崩溃的噪音海洋中,寻找一丝秩序。 像一个最老练的调音师,面对着一万架同时奏响的,走调的钢琴。 他必须找到,属于钻头的那一个,独一无二的音符。 放弃。 他开始主动放弃那些过于宏大的声音。 沉积岩的呻吟,太慢。 地下水的脉动,太缓。 他将自己的精神力,从这些属于自然的背景音中,强行抽离出来。 这个过程,不亚于从血肉中拔出无数根倒刺。 李向东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他将所有的感知,全部聚焦于这根冰冷的钢铁之上。 他要听的,是属于人造物的记忆。 找到了! 在一片混沌的低鸣中,他终于捕捉到了一丝尖锐而不屈的金属颤音。 那是钻头的声音。 他立刻像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将全部残存的意志,死死地缠绕了上去。 瞬间。 宏大的地层交响乐在远去。 一个全新的,属于钻头本身的世界,在他脑海中轰然展开。 他“看”到了。 在四千八百米的坚硬花岗岩层中,三牙轮钻头疯狂地旋转,用崩碎自己牙齿的代价,啃噬着坚硬的岩石。 那是一种纯粹的,一往无前的痛苦。 他“闻”到了。 高密度的泥浆,像黏稠的怪物,将它层层包裹,堵塞住它每一个呼吸的孔隙。 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永无休止的窒息感。 他“感觉”到了。 当第五口井的勘探宣告失败,它被从温暖的地层深处,无情地抽离出来,扔在这片冰冷的戈壁上。 那种被遗弃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任务失败后,不甘的死寂。 痛苦。 窒息。 冰冷。 这些属于钻头的负面情绪,像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 他的精神力,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耗。 再找不到,就得撤了。 否则,他会和这根钻杆一样,变成一具被抽干了所有精神的,冰冷的躯壳。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涣散的最后一刻。 就在那片代表着失败的,冰冷的死寂即将彻底将他吞噬的瞬间。 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截然不同的意念,像一道金色的闪电,猛地划破了这片黑暗! 那不是声音。 也不是触感。 那是一种……气味。 一种从未闻过的,无比浓郁,带着奇特芬芳的,属于原油的“气味”! 这股“气味”的感知,就附着在钻头最核心的记忆碎片之上。 它如此清晰。 如此诱人。 紧接着,一股比痛苦和冰冷,更加强烈的意念,轰然爆发。 那是一种近在咫尺,却失之交臂的,极致的遗憾! 那是一种明明已经触碰到了宝藏的边缘,却被强行拉开的,疯狂的不甘! 这股强烈的遗憾与不甘,像一剂最猛烈的强心针,狠狠扎进了李向东即将熄灭的意识里。 所有的杂音,瞬间消失。 那股遗憾的意念,在他的脑海中,最终汇聚成了一句无比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委屈的抱怨。 “我闻到味道了……” “就在隔壁……” “为什么……碰不到?” 轰! 李向东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因为精神力过度消耗而布满血丝的眼球里,爆发出两道骇人至极的亮光! 他扶着冰冷的钻杆,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从万米深的海底挣扎着浮出水面。 月光下,他的脸色惨白如纸。 “向东!” 苏晴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的手触碰到他的胳膊,才发现那里的肌肉,依旧在因为后怕而剧烈地痉挛着。 隐蔽在沙丘后的陈岩,也闪身而出,几步就跨到了跟前,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询问。 李向东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缓缓站直了身体,胸膛剧烈地起伏,贪婪地呼吸着戈壁上冰冷而新鲜的空气。 他没有看任何人。 只是缓缓地,收回了按在钻杆上的手。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穿过苏晴和陈岩关切的脸庞,望向无边的黑暗。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这片死寂的荒原,看到那埋藏在数千米地下的真相。 他开口。 声音因为脱力而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钢钉,狠狠地砸进了这冰冷的夜色里。 “油,是有的。” 苏晴和陈岩的身体,同时一震。 李向东转过头,视线在两人脸上扫过,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给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结论。 “我们被精确地,误导了。” “误差,就在几百米之内!” 这片土地之下,确实沉睡着一个富饶的黑色金矿。 但那套完美的图纸,和那五口耗尽了无数心血的深井,就像一个被精心设计的圈套。 它让所有人,都完美地,与真正的宝藏,擦肩而过。 新的问题,随之而来。 是谁? 用什么方法,做到了如此天衣无缝,连最顶尖的科学家都无法察觉的,精确误导? 李向东的视线,缓缓地,从远方的废弃井架上移开。 他的目光,越过身前的两人,投向了基地灯火最明亮的方向。 在那片光晕的深处,有一排巨大的仓库。 那里,整齐地码放着成千上万个,构成那张完美图纸最原始的数据来源。 检波器。 第281章 靶心之外 夜风卷着沙砾,吹过三人之间死一般的沉默。 苏晴和陈岩脸上的表情,僵在震惊里,又透着一股茫然。 李向东的话,字字句句,都在砸碎他们脑子里根深蒂固的某些东西。 他看着两人,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压过了风声的重量。 “我们是一个神枪手,拿着一张画错了靶心的靶图。” “枪法再准,子弹再好,也永远打不中目标。” 这个说法,简单,粗暴。 却让苏晴和陈岩脑子里那片被失败和困惑搅成一团的浆糊,瞬间清明了。 是啊。 如果靶子本身就是错的,那之前的一切努力,一切挣扎,从根上就注定是个笑话。 陈岩的喉结狠狠滑动了一下,嗓音干涩。 “你的意思是……” “问题不在钻井,不在技术,甚至不在那份图纸的分析模型上。” 李向东迎着他探寻的视线,点了下头。 “问题,出在给这张图纸提供原始数据的环节。” 苏晴猛地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是一种信仰被颠覆时的剧烈动摇。 “不可能!”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原始数据来自地震勘探,我们用了几万个检波器,一张大网一样铺满了整个勘探区,每一个都经过最严格的物理校验,误差率控制在万分之一以下!” “几万个探头,怎么可能同时出错?” 这番话,是现代地球物理学的基石。 也是横在所有人面前,最坚固的一堵墙。 陈岩的眉头也拧成了一疙瘩。 他清楚苏晴说的是事实。 质疑检波器,等于是在质疑整个“沙海一号”项目的科学根基。 这比推翻五口井的失败,需要更大的胆子,和更匪夷所思的证据。 李向东没有跟她争辩。 他只是很平静地抛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敌人不是在设备本身动手脚呢?” 苏晴愣住了。 李向东的视线,剖开了这个问题的死结。 “如果,我们的检波器完美无缺。” “我们的校验方法也无懈可击。” “但有人,在这些完美的数据,被接收,被汇总的那一瞬间,动了手脚呢?” 这个假设,带着一股子阴森的寒气,钻进了苏晴和陈岩的骨头缝里。 在数据被接收的那一瞬间…… 那是什么概念? 那意味着敌人拥有着他们无法想象的技术手段。 意味着这不再是简单的工业破坏,而是一场降维打击! 苏晴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 作为顶尖的科学家,她比任何人都懂,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多么恐怖的计算能力和信号处理技术。 那几乎是……神话。 陈岩不说话了。 他那张不修边幅的脸上,所有的散漫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风暴来临前的阴沉。 他盯着李向东,看了很久。 最后,他只说了一个字。 “走。” …… 存放检波器的仓库,在基地的最东侧。 这是一排巨大得能塞进飞机的铁皮房子,在月光下,趴伏在地平线上。 陈岩用一把万能钥匙,拧开了其中一扇沉重的铁门。 “吱嘎——” 一股冰冷的,混着金属和塑料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当仓库里的灯被打开。 苏晴的呼吸还是忍不住停了一拍。 眼前,是一片森林。 一片由钢铁和线路构成的,望不到头的森林。 一人多高的金属货架,整齐排列,从门口一直延伸到仓库最深处的黑暗里。 货架上,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码放着一个个外观完全相同的黑色圆柱体。 每一个圆柱体,就是一个检波器。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构成了一片让人头皮发麻的沉默矩阵。 数万个。 甚至,数十万个。 一股庞大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无力感,瞬间抓住了每一个人。 在这样恐怖的基数面前,想找出一个可能存在的,“被动了手脚”的个体,简直是天方夜谭。 陈岩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攥紧。 苏晴的呼吸,也乱了。 李向东站在仓库门口,没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片钢铁丛林,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要把自己的精神,调整到一种绝对的空无状态。 因为他接下来要做的,不是去听一个零件,一台机器。 而是要用自己有限的精神力,去覆盖这一整片,由数十万个精密仪器构成的,庞大的信息场。 他吸了口气。 然后,将那张无形的精神大网,猛地张开,朝着仓库深处,覆盖了下去! “嗡!” 一瞬间。 李向东的身体剧烈一颤,太阳穴的位置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脑子里,不再是声音。 是一场信息的雪崩! 数万个检波器,在同一时刻,将它们残留的“记忆回响”,变成最原始,最狂暴的数据流,冲进了他的精神核心! 他“看”到了一号勘探区漫天的黄沙。 他“听”到了二号勘探区地下的风。 他“感觉”到了三号勘探区卡车碾过地面时传来的震动。 他“闻”到了四号勘探区工人们汗水的咸味。 位置,坐标,温度,湿度,震动频率,电磁信号…… 数十万个不同的记忆切片,混杂着数十万种不同的物理信息,一场密不透风的暴风雪,疯狂地切割着他的理智。 李向东的脸色,瞬间白得吓人。 汗珠从他的额角滚落。 苏晴箭步上前,想去扶他。 却被陈岩伸手拦住了。 陈岩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对她摇了摇头。 这是李向东一个人的仗,谁也帮不了。 “噗。” 一声轻响。 一缕血线,从李向东的鼻孔中渗出,迅速滑落,滴在他胸前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红色。 他的精神力,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被这片信息的海洋吞噬。 不行。 再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一个白痴。 必须找到一个焦点! 李向东忍着那股子要把他撕碎的剧痛,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在脑子里疯狂地嘶吼。 放弃画面! 放弃触感! 放弃那些没用的背景噪音! 他强迫自己,把所有的感知,都聚焦于一点—— 电信号! 只听那些属于数据传输时,留下的电信号的回响!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彻底冲垮的最后一秒。 在那片由数万道正常电信号汇成的,整齐划一的“白噪音”海洋里。 他终于抓到了一丝…… 极其微弱。 极其隐蔽。 却又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频率和质感的,不协调的“杂音”! 找到了! 李向东猛地睁开眼!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靠在冰冷的门框上,大口地喘着气。 他抬手,抹了一把鼻子上的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爆发出一种吓人的光。 他的手臂,颤抖着,抬了起来。 越过苏晴和陈岩惊骇的脸,径直指向了仓库深处,那片无尽的黑暗。 “第十六排货架。” “第七层。” “从左边数,第三百五十四号。” 第282章 相位污染 那串数字就是命令。 陈岩一言不发,转身就扎进了那片钢铁货架构成的黑暗森林里。 苏晴抢上一步,死死架住李向东垮下来的身体。 他整个人都空了,软得没有一根骨头,偏偏每一束肌肉都在不听使唤地抽搐、痉挛,坠得死沉。 鼻腔里还残留着温热的血腥气。 李向东的重量全压在苏晴肩上,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发黑,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团晃动的浆糊。 他咬着牙,硬撑着没闭眼,望向陈岩消失的方向。 …… 几分钟后。 陈岩回来了。 他手上托着一个黑色的,平平无奇的圆柱体。 那个检波器。 它躺在陈岩布满老茧的手掌里,外表和仓库里那几十万个同类,找不出任何不同。 “走。” 陈岩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藏不住那股急切。 三人迅速撤出,将那片沉默的钢铁巨物重新锁进黑暗。 吉普车无声滑入夜色。 车里没人说话,空气凝固成了实体,压得人喘不过气。 回到房间,门“咔嗒”一声关上的瞬间,李向东绷着的最后一根弦断了,整个人一软,直直朝地上滑去。 苏晴和陈岩一左一右,将他架到床边。 “葡萄糖!”苏晴的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陈岩从行军包里摸出个小铁盒,倒出几块方糖,又拧开水壶递过去。 苏晴接过,小心地将混着糖的温水喂到李向东嘴边,又用湿毛巾轻轻擦掉他脸上半凝的血迹,动作轻柔得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李向东靠着床头,紧闭双眼,神智却并未回笼。 他的意识沉在漆黑无声的海底,正一点点挣扎着向上浮。 那种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眩晕感,不是单纯的疲劳,而是某种东西留下的精神刮痕,一道丑陋的后遗症。 那个编号三百五十四的检波器,在他脑子里留下的扭曲回响。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混乱。 失焦。 所有信号都被打碎了,又被胡乱地黏合在一起,带着毛刺和重影。 “向东?” 苏晴的声音把他拽了回来。 李向东费力地睁开眼。 陈岩已经把那个检波器放在桌子中央,正用强光手电一寸寸地扫过外壳,寻找任何物理层面的蛛丝马迹。 李向东咽下最后一口糖水,喉咙里的烧灼感褪去不少。 他看着苏晴那张写满担忧的脸,又瞥了眼桌上那个始作俑者。 他开口,嗓子哑得厉害:“它收到的信号……是花的。” 李向东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描述那种无法言喻的错乱感。 “不是单纯的慢。” “是……叠起来的。同一个声音,它听见两次,一次准的,一次慢了零点几秒。然后,这两个声音被硬生生拧成了一股。” “所以它传出来的所有东西,都是拧巴的,失焦的。”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隔着一层晃动的水去看东西,什么都是虚的,都是重影,根本定不了位。” “慢半拍。” “重影。” “定位不准。” 三个词,三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苏晴脑中的迷雾! 她脸上所有的担忧和关切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某个疯狂念头攫住后的骇然! 她猛地站直了身体。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出两束惊人的亮光! “不对!” “全都不对!!” 她魔怔了,一把推开椅子,疯了般冲到旁边那张堆满草稿的桌前! “唰!” 她抓起铅笔,扯过一张白纸。 陈岩和李向东都被她这一下惊得屏住了呼吸。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铅笔在纸上疯狂刮擦的“沙沙”声。 那声音,急促、狂乱,带着一股要将纸张撕裂的狠劲儿! 苏晴整个人都烧起来了。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公式和符号。 傅里叶变换。 希尔伯特变换。 波动方程。 克拉默—克朗关系式。 一连串陈岩听都听不懂的物理模型和数学公式,在她笔下奔流、冲撞、重构! 她不是在计算,她是在抓鬼! 用人类逻辑的巅峰,去围猎那个藏在数据最深处的幽灵! 李向东说的“慢半拍”,在她这里,是“相位延迟”。 李向东说的“重影”,在她这里,是“信号干涉叠加”。 李向东说的“定位不准”,在她这里,是“空间坐标映射畸变”! 最后一个公式落下,一个逻辑上天衣无缝,手段却阴毒到极点的理论模型,在纸上成型! “啪嗒。” 铅笔从她颤抖的指间滑落。 那狂暴的刮擦声,骤然停止。 苏晴缓缓抬起头。 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那是被恐怖的真相彻底抽干了精气神的样子。 她看着桌上的检波器,又看看李向东,嘴唇翕动,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冰碴。 “是‘相位污染’。” 陈岩和李向东的眉头同时拧起。 一个闻所未闻的词。 苏晴胸口剧烈起伏,用最直白的话,解释这个魔鬼般的诡计。 “我们所有的地震勘探,原理都是在地面制造震源,用成千上万的检波器,接收地下反射回来的波。” “靠计算每个波回来的时间差,画出地下的三维结构图。” 她的声音里透出一种属于科学家的,深刻的无力。 “这个理论的基石,是时间。我们绝对信任检波器收到的时间,就是真实的时间。” “但敌人,没有。” “他们没有破坏设备,没有修改数据。他们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技术,在信号被接收的那一瞬间,给返回的地震波,施加了一个极其微小、却又精准到可怕的相位偏移。” 她拿起那支铅笔。 “打个比方。他们让这支铅笔,在我们的世界里,凭空扭曲了零点零零一秒的时间。” “这个扭曲,任何物理校验都查不出来。但结果是,通过这个检波器和它周围一片区域的所有数据,在最终成像时,都会产生一个固定的,精确到米的空间坐标平移!” “一个被污染,就污染一片。成百上千个被污染,就能让整个油藏的成像,在我们的图纸上,完美地,整体地,平移出几百米!” “所以,图纸没错,它完美画出了一座世界级油田。” “钻井也没错,它精准地打在了靶心上。” “错的是……” 苏晴的目光穿过所有人,声音里是三观被击碎后的空洞。 “我们打中的靶子,从头到尾,都只是敌人用数据给我们画出来的一个——” “鬼影。” 第283章 最后的靶心 指挥部里,烟雾凝固成了墙。 每一缕青烟都像是吊着一个绝望的魂。 几十个穿着油污工作服的汉子,像一群被判了死刑的囚徒,或坐或站,沉默地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桌上的电话机,黑色的外壳,像一口小小的棺材。 王撼山枯坐桌前,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正要伸向它。 他准备向上级,向京城,汇报“沙海一号”项目的彻底死亡。 这个电话打出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听筒的瞬间。 “吱呀——” 门,被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推开。 一道刺眼的光,劈开了室内的昏暗。 李向东,苏晴,陈岩,三人并肩走了进来。 死寂的空气,被这三个不速之客搅动,像一潭死水被丢进了一块石头。 所有麻木的,空洞的视线,齐刷刷地转了过来。 李向东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王撼山那张憔悴得脱了形的脸上。 他没有绕弯子。 “王总指挥。” “我们找到了问题所在。” “那五口井,全都打错了位置!” 一句话,像一颗手榴弹,在坟墓般安静的指挥部里轰然炸响! 哗——! 死人堆里瞬间活了过来。 惊愕,茫然,继而是毫不掩饰的嘲弄和愤怒,在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浮现。 “你说什么疯话!” “小子,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王撼山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猛地燃起两团鬼火。 他正要咆哮。 苏晴却抢先一步,走到了他面前。 “王总工。” 她将一张写满了推演公式的草稿纸,拍在了桌上。 “我们发现,敌人可能采用了一种‘相位污染’的技术手段。” 不等任何人反应,苏晴用一种快得不带任何感情的语速,将那个石破天惊的推论,像连珠炮一样发射了出来。 “他们没有破坏任何一台检波器,但却用一种我们未知的方法,在信号被接收的瞬间,对返回的地震波,施加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相位偏移。” “这个偏移,会让一片区域的勘探数据,在最终成像时,产生固定的空间坐标平移。” “所以,图纸是完美的,但它描绘的,是几百米外油藏的鬼影!”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精准,每一个逻辑都严丝合缝。 可落在指挥部里这群老工程师的耳朵里,却比天书还要虚无缥缈。 “相位污染?”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嗤笑一声,跟旁边的人低语。 “我搞了一辈子勘探,连听都没听说过。” “就是,又是京城来的新词儿,听着就玄乎。” “纸上谈兵,坐办公室里想出来的玩意儿吧。” 不屑的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他们信奉的是扳手,是钻头,是亲手摸过的岩芯,而不是这些听上去就像是在糊弄鬼的理论。 “够了!” 王撼山猛地一拍桌子,那张草稿纸被震得飞了起来。 一声暴喝,压下了所有的杂音。 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苏晴,又转向李向东,那眼神,像是在看两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我不想听这些没影的鬼话!” 他伸出粗壮的手指,用指关节一下下地,狠狠敲击着桌面。 “咚!” “咚!” “咚!” “我要的是能出油的数据!是能让弟兄们看到希望的东西!” “不是你们京城来的,异想天开的狗屁理论!” 整个指挥部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陈岩的手,已经悄悄按在了腰间。 苏晴的脸,气得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绝对的固执面前,科学,一文不值。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李向东动了。 他从座位上平静地站起身。 一言不发。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迈开步子,径直走向指挥部正中央。 那里,摆放着一座巨大的,按照一比一千比例制作的塔里木盆地沙盘模型。 山川,戈壁,河流,都在上面纤毫毕现。 五个扎眼的红色小叉,像五道丑陋的伤疤,烙印在沙盘之上。 李向东的脚步很稳。 他走过那些充满敌意和审视的工程师。 走过那一张张写满绝望和不信任的脸。 最终,停在了那座巨大的沙盘前。 所有人的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 他们看着这个年轻人的背影,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李向东的视线,在沙盘上缓缓扫过。 他没有去看那五口被打成废井的区域。 也没有去看那些被三维地震图标记为“高含油可能”的重点区域。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片被所有数据,所有图纸,都标记为“无勘探价值”的黄色区域。 那里,是一片平平无奇的盐碱地。 然后,他伸出手,从沙盘旁边的笔筒里,拿起了一面小小的,崭新的红旗。 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 在王撼山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的注视下。 李向东举起手。 毫不犹豫地,将那面代表着希望和目标的小红旗,狠狠地,插了下去! 红旗,立在了那片被所有人放弃的死亡地带。 像一把刺刀,插进了所有人的心脏。 做完这个动作,李向东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如刀锋的气场。 他的目光,穿过所有人,直直地锁定了暴怒边缘的王撼山。 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般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王总工。” “理论,只是为了让你们理解。” “而事实是。” “油,就在这里。” 轰——! 这句话,无异于在火药桶里,直接扔进了一根点燃的火柴! 整个指挥部,瞬间炸了! “狂妄!” “他疯了!他彻底疯了!” “那是盐碱壳子地!下面是花岗岩!怎么可能有油!” 无数的怒吼和质问,像潮水一样向李向东拍去。 王撼山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红转紫,由紫转黑。 他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这不是技术探讨。 这是羞辱! 是对他,对这几百号弟兄,对他这三年耗尽心血的失败,最恶毒,最赤裸裸的羞辱和挑衅!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那把老旧的椅子被他带得翻倒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老人那山一样壮硕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即将爆发的火山。 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个胆敢在他毕生事业的沙盘上,插上那面小丑旗帜的年轻人。 他的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如同野兽般的,压抑到极限的嘶吼。 “警卫员!” 门口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卫,闻声而动,一个箭步冲了进来。 王撼山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他们发出了雷霆暴喝。 “把他给我轰出去!” 第284章 沙盘上的风暴 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卫员破门而入,动作迅猛,一步就跨了进来。 黑洞洞的枪口,没有半分犹豫,直指李向东。 指挥部里嘈杂的空气,在这一刻彻底死寂。 这不是警告。 这是来自前线的杀气,枪上还带着洗不掉的硝烟味。 就在他们即将扑上的瞬间。 一道身影横移半步,不偏不倚,严丝合缝地挡在了李向东身前。 是陈岩。 他甚至没去看那两个警卫员,只用那双沉静却锐利得扎人的眼睛,迎向王撼山几欲噬人的视线。 “住手。” 陈岩的声音不高,却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地上,带着不容置喙的冷硬。 两个警卫员的动作骤然一僵。 他们是王撼山的兵,但他们也认得出,眼前这个男人身上那股同类的、甚至更加淬炼过的危险气息。 “让他滚!”王撼山嘶吼,脖子上青筋坟起,“这是老子的地盘!” 陈岩没再多说一个字。 他从怀里摸出个红色的证件本,手腕一抖。 “啪!” 证件本被甩开,露出里面烫金的国徽和一行醒目的黑体字。 那两个警卫员的眼神在触及那行字的瞬间,骤然凝固。 他们握着枪的手臂,像是被卸掉了所有力气,不自觉地垂了下去。 那是军人对更高授权,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反应。 王撼山的咆哮,戛然而止。 他脸上那股焚尽一切的狂怒,被这本证件当头浇灭,虽然余烬仍在,却多了一丝无法抑制的动摇。 他不是莽夫。 他看懂了。 他扫过陈岩眼中那不惜把天捅个窟窿也要保住李向东的决绝。 他扫过苏晴那张惨白的脸上,因理论被践踏而愤怒,却寸步不让的笃定。 他更看懂了自己那两个最得力的兵,为何会在对方面前瞬间缴械。 这不是胡闹。 王撼山的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困在绝境的野牛,粗重地喘着气。 他挥了挥手,嗓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 “出去。” “都出去!” 屋子里的人如蒙大赦,又带着满腹的惊疑与困惑,潮水般退了出去。 门,被重重地关上。 指挥部里,只剩下四个人,和一室令人窒息的沉默。 王撼山没有坐,他像一头焦躁的狮子,绕着那座巨大的沙盘,一圈,一圈,沉重地踱步。 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咯吱作响。 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那面被李向东插上去的,扎眼的小红旗上。 “王总工。” 陈岩打破了沉默,语气缓和下来,不再是刚才的针锋相对。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技术失误。” “这是一场战争,一场针对我们国家战略项目的阴谋。” “现在,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是抓住这个唯一的机会,将功补过,把敌人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时候。” 这番话,精准地给了老人那即将被怒火和绝望烧成灰烬的自尊,一个台阶。 一个无法拒绝的台阶。 是啊。 如果是敌人的阴谋,那他这三年的失败,就不是因为他无能。 而是因为敌人太狡猾。 王撼山停下了脚步。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眼睛里,狂怒的火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痛苦、怀疑和最后一丝希望的幽光。 他看向李向东。 “小子。” “我凭什么信你?” “这一钻下去,赌上的,是我这几百号出生入死的弟兄,最后剩下的一点心气儿。” “是我王撼山,在戈壁滩上滚了三十年,挣下来的一辈子名声!” 他问的,不是数据,不是理论。 他问的,是一个赌徒在押上身家性命之前,最后的确认。 李向东迎着他的视线,没有丝毫躲闪。 “王总工,你说得对,这是一场赌博。”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能把人心剖开的力量。 “但你有没有想过,不赌的下场是什么?” 李向东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沙盘上那五个血红色的叉。 “不钻,这五口井,就是你王撼山职业生涯的墓碑。你会被定性为刚愎自用、决策失误,葬送了国家最重要的能源项目。” 然后,他又指向那面小小的红旗。 “你将带着这份耻辱,和几百号弟兄,灰溜溜地滚出这里。而真正的油藏,就躺在你脚下几百米外的地方,嘲笑着你们所有人的无能。” “你,将成为共和国工业史上,最大的罪人。” 李向东的话,是一把最锋利的锥子,字字句句,都扎在王撼山最深的恐惧里。 他向前走了一步,直视着老人那剧烈波动的眼神。 “钻这一口井,赌赢了,你是力挽狂澜的国家功臣。” “赌输了,无非是第六次失败,结局不会比现在更坏。” “可要是不钻……” “你连翻盘的资格,都没有。” 指挥部里,陷入了漫长的,死一般的寂静。 每一秒,都熬得人心焦。 王撼山死死地盯着李向东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像要从他的眼睛里,分辨出这到底是天才的洞见,还是疯子的狂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突然。 王撼山猛地抬起手。 “啪!” 一声巨响! 他那只磨出厚茧的大手,狠狠地拍在了沙盘之上! 整个沙盘剧烈一震,无数细沙被震得飞扬起来,在那面小红旗周围,下了一场微型的沙暴。 “好!” 一个字,从王撼山咬紧的牙缝里,带着血腥味,狠狠地迸了出来。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只剩下了一种情绪。 疯狂。 “老子就陪你这个疯子,赌上最后一把!” 他猛地转身,冲着门口的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震动了整个基地的咆哮。 “来人!传我的命令!” “把三号钻机,给老子调到C-7盐碱区!” “马上!!” 命令砸下,在死寂的基地里轰然引爆。 整个基地,彻底哗然。 所有人都觉得王总工疯了。 在连续打了五口干井,耗尽了所有人心气之后,他竟然要把最后一台完好的钻机,调去那个鸟不拉屎、被所有地质报告判定为花岗岩穹顶的死亡地带,去打那不可能的第六口井。 在无数质疑、嘲弄、怜悯和绝望的目光中,那台钢铁巨兽般的三号钻机,在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后,开始脱离它熟悉的井位,朝着那片荒芜的盐碱地,极其缓慢地,挪动起来。 …… 残阳如血。 将整片戈壁滩,都染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 王撼山一个人,孤独地站在指挥部外的高坡上。 他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任由猎猎作响的晚风,吹乱他花白的头发。 他的视线,越过脚下喧嚣的基地,死死地锁定着远处地平线上,那个正在蜗牛般移动的,渺小的钢铁黑点。 风沙吹过,将他山一般强硬的背影拉得很长,在荒凉的戈壁上,透着一股不计后果的决绝。 第285章 花岗岩 指挥部里,空气像是被抽干了,粘稠得让人窒息。 一根扳手从某个工程师手里滑落,“当啷”一声砸在水泥地上,那声音尖锐得像一声枪响,让屋子里所有人都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没人去捡。 三三两两的工程师和技术员聚在角落,像一群被寒流冻僵的鹌鹑,压着嗓子,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交换着绝望。 “疯了,王总工这次是真疯了。” “让个毛头小子牵着鼻子走,一辈子的英名,就这么扔进盐碱地里喂狼了。” “我听说那小子连钻机都没摸过,就靠在井口站了一会儿,就敢指点江山……这不是胡闹是什么?” “别说了,等天亮吧。天亮了,咱们就该卷铺盖滚蛋了。” 抱怨,惋惜,夹杂着对李向东毫不掩饰的讥诮,像黏腻的蛛网,缠绕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苏晴坐在另一头,面前摊着那张写满了相位污染推演公式的草稿纸。 她没有参与任何议论,只是拿着铅笔,一遍又一遍地,重新验算着每一个逻辑节点。 她的脸色因连续的熬夜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而显得有些苍白,但握着笔的手,稳得像焊在桌上。 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簇属于科学家的,固执的火焰。 陈岩靠在门边的阴影里,像一尊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石雕。 他正用一块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造型古朴的匕首。 布擦过刀刃,发出细微而绵长的“嘶嘶”声,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无形的戒尺,将所有试图靠近这片区域的嘈杂议论,都远远地隔绝开来。 李向东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 他似乎睡着了。 均匀的呼吸,舒展的眉头,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和焦虑,都与他无关。 可正是这份置身事外的平静,在其他工程师看来,成了最刺眼的挑衅。 …… 夜,彻底深了。 三号钻机那沉闷而富有节奏的轰鸣声,成了这片死寂戈壁上唯一的心跳。 巨大的探照灯将井架周围照得如同白昼,那钢铁巨兽正一寸一寸地,朝着地心深处,那个决定了所有人命运的坐标,顽固地掘进。 整个基地,无人入眠。 这是一场公开的行刑,每个人都在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宿舍楼里,一个年轻的技术员,正趴在桌前,借着昏黄的灯光,给远方的妻子写信。 他写得很慢,涂了又改,改了又涂。 “……项目,可能要失败了。别担心,我很快就能回家了。这一次,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家好好陪你和孩子……” 写到最后,一滴滚烫的东西落在信纸上,迅速晕开了一团墨迹。 另一间屋子里,几个胡子拉碴的老工人,没开灯,就那么围坐在一箱啤酒旁,沉默地抽着烟。 没人说话。 只有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一个个即将燃尽的灵魂。 “砰。” 有人捏扁了手里的酒瓶,哑着嗓子,咒骂了一句。 “妈的。” 再无下文。 …… 王撼山一个人,站在指挥部外那片最高的沙丘上。 夜风像刀子一样,裹挟着沙砾,抽打在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大衣上,发出“噼啪”的脆响。 他就像一尊被风沙侵蚀了千年的雕像,一动不动,任凭那刺骨的寒意,渗透进骨头缝里。 他的视线,死死地锁定着远处地平线上,那个灯火通明,像一颗孤独星辰般的钻井平台。 三十年了。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跟着老师傅,在玉门油田那片不毛之地上,用最简陋的设备,打出第一口工业油井时的场景。 那黑色的液体喷涌而出的瞬间,周围所有人那一张张被油污和泪水弄得一塌糊涂的,狂喜的脸。 他又想起了在大庆,零下四十度的严寒里,弟兄们喊着号子,硬生生用人扛、用肩顶,把几十吨重的钻机拖拽到井位的画面。 那时候,天是冷的,可人心是滚烫的。 那时候,他们坚信,只要肯流汗,只要肯拼命,这片土地,就绝不会辜负他们。 可现在呢? 最先进的设备,最顶尖的理论,最充足的后勤。 换来的,却是五口比戈壁滩还要干涸的废井,和几百号被失败彻底抽干了精气神的弟兄。 他这一辈子,从不信邪,更不信命。 他只信自己手里的扳手,和脚下这片诚实的土地。 可这一次,他赌上了一切,信了一个年轻人的鬼话。 风更大了。 吹得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泛起了一层涩意。 …… 天,快亮了。 东方地平线上,透出了一抹死鱼肚皮般的灰白。 持续了整整一夜的钻机轰鸣声,毫无征兆地,变了调。 那沉闷而有力的节奏,变得尖锐、空洞,带着一种金属刮擦岩石时,令人牙酸的干涩。 “嗡——” 最后一声长长的哀鸣后,钻机,停了。 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等待在基地各处的人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指挥部里,所有人都霍然起身,死死地盯着门口的方向。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一秒。 两秒。 “吱呀——” 操作室的铁门被猛地撞开。 一个满身油污的年轻工人,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脚下一软,直接摔倒在沙地上。 他甚至顾不上爬起来,就那么手脚并用地,朝着指挥部的方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已经完全变了调的,撕心裂肺的嘶吼。 “王总工!” “压力……压力没变化!” 那声音,带着哭腔,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捅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下面……” “下面还是花岗岩!!” 轰隆。 仿佛一道看不见的惊雷,在所有人的头顶轰然炸响。 那根紧绷了一夜的,名为侥幸的弦,应声而断。 绝望,如同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在一瞬间,彻底吞没了整个基地。 有人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有人将手里的安全帽,狠狠地砸向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泄愤般的巨响。 更多的,是死寂。 是那种所有希望都被燃尽之后,只剩下灰烬的,空洞的死寂。 第286章 龙抬头 那一声嘶吼,是判决,是绝响,将最后一丝侥幸彻底钉死。 花岗岩。 还是他娘的花岗岩。 指挥部里,那些窃窃私语和冷嘲热讽,瞬间蒸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死更沉重的麻木。 一个老工程师手里的搪瓷杯脱手,哐当一声,在地上炸开几瓣惨白的瓷片。 他眼皮都没掀一下,整个人都跟着那杯子一起碎了。 绝望,浓稠得堵住了所有人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它弥漫在空气里,钻进每一个人的呼吸。 沙丘上,王撼山山峦般的身躯猛地一颤,那股看不见的冲击力,把他整个人都打得卸了力。 他一生所铸的所有信念、骄傲和钢铁意志,在“花岗岩”这三个字面前,土崩瓦解。 他转过身,动作迟缓得如同生锈的机械。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再无愤怒,再无咆哮,只剩下一片野火燎过之后,冷却的死灰。 他用一双空洞到能吞噬光线的眼睛,望向指挥部门口的李向东。 嘴唇开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般的声响,似乎想说点什么。 或许是认命。 或许是最后一句不甘的诘问。 可就在他发声的前一秒。 咚。 一声极轻,却清晰无比的闷响,毫无征兆地,从大地深处传来。 那震动,并非来自耳膜,而是从脚底,从大地深处,直直地传进了每个人的骨头里。 指挥部里所有麻木的人,齐齐一怔。 沙丘上的王撼山,也骤然僵住。 不等任何人反应。 咚!咚!咚! 沉闷的敲击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 地心深处,一头沉睡了亿万年的巨兽,正在苏醒! 远处,三号钻井平台上。 那个报信后瘫软在地的年轻工人,猛地抬头,眼睛死死盯住操作室里的一块仪表盘。 下一秒。 他的喉咙里挤出一声非人的尖叫,那声音里全是骇然与癫狂! “动了!” “压力计!压力计的指针动了!!” 这一声尖叫,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指挥部里所有行尸走肉般的工程师,豁然转头,视线穿透门窗,死死锁住远方的钻井平台! 王撼山那双死灰的眼睛里,也骤然爆起一点火星! 他发了疯,从沙丘上连滚带爬地冲下来,冲向指挥部! 所有视线的焦点,那块巨大的压力仪表盘上,原本死寂的指针,此刻正发着疯,剧烈地抽搐! 它的幅度越来越大,从左右摇摆,变成了疯狂的跳动! “还在涨!我的天!还在涨!” 操作员的声音已经彻底变成了哭腔! 那根指针,不再是抽搐! 它挣脱了所有束缚,用一种撞碎一切的决绝,狠狠砸向了刻度盘最右侧的红色禁区! 砸向了那个代表井毁人亡的终点! 轰——!!! 一声闷到极致的巨响,从地核深处咆哮而出,整个戈壁滩都在这股力量下剧烈颤抖! 下一秒。 在那万众瞩目,汇聚了无数绝望与期盼的井口。 时间,静止了。 一团粘稠的,裹挟着大地原始气息的黑色液体,一颗巨大的黑色心脏,从井口处,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缓缓搏出。 然后。 炸了! 那不是向上喷。 是向外炸开! 被囚禁了亿万年的洪荒之力,在这一刻,挣脱了地壳的最后一道枷锁! 黑色的工业血液,裹挟着无与伦比的磅礴伟力,以撕裂天地的姿态,冲天而起! 十米! 三十米! 五十米! 数十米高的黑色油柱,在漫天黄沙与灰白天空的映衬下,成就了一道壮丽到令人窒息的黑色奇观! 那不是油。 那是共和国滚烫的,奔流不息的黑色血脉! 那不是井喷。 那是在这片死亡之海沉寂了亿万年后,一声惊天动地的—— 龙抬头! 整个基地,在长达三秒,足以让灵魂冻结的死寂之后。 瞬间。 从坟场,变成了火山! “啊——!!!” 不知是谁,喉咙里爆发出第一声野兽般的,撕心裂肺的狂嚎! 紧接着。 “出油了!!” “出油了!!!” “是油啊!!!” 震天的,疯狂的,泣不成声的呐喊,山呼海啸,瞬间吞没了整片戈壁滩! 工人们扔掉安全帽,扔掉扳手,疯了一般冲出宿舍,冲出工房! 他们互相拥抱着,哭喊着,用沾满油污的拳头,死命地捶打着对方的后背! 压抑了整整三年的绝望、痛苦、不甘,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滚烫的泪水和嘶哑的狂吼!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双腿再也撑不住身体,扑通一声,直直跪进了沙地里。 他朝着那道通天彻地的油柱,哭得像个孩子。 王撼山疯了。 他疯了一般冲到井架下,任由那冰冷粘稠的原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将他从里到外浇了个通透。 他张开双臂,仰着头,对着那道贯穿天地的黑色巨龙,发出了这辈子最酣畅淋漓的,野兽般的狂笑!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在这片狂欢的海洋中。 李向东站在指挥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黑色的油雾扑面而来,那股刺鼻的气味,此刻却芬芳得醉人。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却又无比用力地,握住了他。 是苏晴。 她的脸上,也挂着两行清泪,那双总是燃烧着理性火焰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能融化整个世界的光。 两人对视着。 一句话都没有。 却胜过千言万语。 陈岩靠在吉普车旁,点燃一根烟,深吸了一口。 青白的烟雾,和他脸上那抹如释重负的笑意,一同消散在喧嚣的风里。 狂欢的人潮中。 王撼山那黑铁塔般的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他拨开身前又哭又笑的弟兄们,一步一步,朝着李向东走来。 他身上的原油,滴滴答答地淌下,在沙地上留下一串漆黑的脚印。 他走得很慢,很稳。 最终,停在了李向东面前。 老人那张被原油和泪水糊得一塌糊涂的脸上,再没了之前的固执与暴躁。 那双浑浊却又亮得骇人的眼睛,死死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他没有说话。 只是缓缓抬起了自己那只山一样厚重的右手。 第287章 虚假的黎明 那只山一样厚重的右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然后,重重地,落在了李向东的肩上。 没有握手,没有拥抱。 只有三下沉重如山,带着一个老兵,一个老工程师全部情感的拍击。 “好小子。” 王撼山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我王撼山,服了。” 说完,他那张被原油糊满的脸上,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两行滚烫的老泪混着黑色的油污,奔涌而下。 …… 狂欢,淹没了整个基地。 压抑了三年的死气,被这一道冲天的油柱彻底涤荡干净。 工人们自发地从食堂抬出了珍藏的白酒,从仓库里翻出了过年都舍不得放的鞭炮。 整个基地,比过年还热闹。 “叫‘胜利井’!我看就叫胜利井!” “不行!得叫‘争气井’!他娘的,太给咱们中国人争气了!” 工人们涨红着脸,互相搂着肩膀,用最朴素的词汇,宣泄着积压了三年的狂喜。 欢呼声此起彼伏。 王撼山一改之前的暴躁,此刻像个慈祥的长辈,乐呵呵地被一群人簇拥着。 但他很快就从人群里挤了出来,端着两个搪瓷缸子,径直走到了李向东面前。 他把其中一个塞进李向东手里,又碰了一下。 “小子,之前是我老王不对,我给你赔个不是。” 不等李向东说话,他仰头就把一缸子烈酒灌了下去。 “跟我再讲讲,那个……相位污染,到底是个什么门道?” 老人眼中,是纯粹的,对技术的渴望与敬畏。 李向东笑了笑,也陪着他喝了一口。 基地里,所有人都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干劲十足。 王撼山亲自坐镇井口指挥,脸上是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一切,都在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那份准备上报给京城的特大喜报,已经由基地的笔杆子写好了初稿,只等着最终的产量数据稳定下来,就立刻发出去。 然而,变化,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角落,悄然发生。 井口监测站。 一个叫刘明亮的年轻技术员,正趴在桌上记录着数据。 他盯着那块巨大的压力表,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揉了揉眼睛,凑得更近了些。 没有错。 那根代表着油井生命力的指针,在喷发了几个小时后,开始出现一个极其微小,肉眼几乎无法察觉,但却持续不断的下降趋势。 与此同时。 在临时搭建的数据分析室里,李向东并没有参与外面的狂欢。 他总觉得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关键的东西被忽略了。 苏晴也在。 她没有休息,而是第一时间将所有实时传送回来的参数,导入了计算机模型。 她盯着屏幕上那条代表压力的曲线,秀气的眉头,不知不 觉间,已经紧紧锁在了一起。 “向东,你看。” 苏晴指着屏幕。 “曲线的斜率,是负的。” 刘明亮不敢怠慢,立刻抓起电话,将情况上报给了指挥部。 电话是王撼山接的。 听完汇报,老人爽朗的笑声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小刘啊!高产油井初期压力波动是正常的!别大惊小怪,安心记录数据!” 说完,就挂了电话。 刘明亮拿着听筒,愣了半晌,也觉得自己可能是太紧张了。 然而,又过了半个小时。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压力表的指针,下降的趋势越来越明显。 井口那道冲天的油柱,似乎……也变矮了一些。 庆祝的欢呼声,不知从何时起,渐渐平息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再次聚焦到了井口,和数据监测屏上。 那条代表着希望的压力曲线,此刻像一个垂死病人的心电图,无可挽回地,一路向下跌去。 仅仅半天时间。 那道曾经撕裂天地的壮丽油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变细,最后变成了一股无力的涓涓细流。 压力,骤降到了一个临界点。 出油量,锐减到了几乎没有商业开采价值的地步。 “砰。” 不知是谁手里的酒杯,掉在了地上。 现场的笑容,凝固了。 空气,重新变得死寂。 刚刚还响彻云霄的欢呼声,被死一样的寂静所取代。 这种希望在眼前被活活掐灭的感觉,比一开始就失败,更让人绝望。 工人们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就僵硬成了不可置信的惊恐。 王撼山的老技术团队立刻投入分析。 “是不是储量估算错误?” “不可能!地震波反射强度和波阻抗都指向特大油藏!” “难道是地层坍塌,堵住了出油通道?” “更不可能!压力是持续平稳下降,不是骤降!” 各种猜测,被一一否定。 他们穷尽了一生的经验,却完全无法解释眼前这诡异的现象。 绝望,如同瘟疫,再一次蔓延开来。 王撼山刚刚重建的信心,被这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他呆呆地望着那细若游丝的油流,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茫然。 他喃喃自语。 “难道……是老天爷在耍我们?” 新的绝望,比之前的五次失败加起来,还要沉重。 因为这一次,他们是亲眼看着希望升起,又在指尖,化为了泡影。 这不仅是失败,更是一种残忍到极致的戏弄。 王撼山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再次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脸上的皱纹,仿佛一瞬间,又深刻了许多。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一个老工程师抱着头,蹲在地上,彻底失神。 所有人都想不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数据分析室里,一片死寂。 李向东和苏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化不开的凝重。 李向东缓缓站起身,目光穿透窗户,望向那口已经奄奄一息的油井。 他沉声说道。 “问题,恐怕在更深的地方。” 第288章 剧毒之血 “查!” 一声嘶哑的咆哮,如同一头濒死野兽的悲鸣,从王撼山的喉咙深处炸开。 他那双刚刚才被狂喜点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血红的疯狂。 “把岩芯给我取出来!连夜分析!所有的地质图,所有的地震波数据,全都给老子重新算一遍!” “我要知道!我要知道它为什么不出来!!” 他像一头发疯的狮子,在指挥部里来回踱步,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将那份刚刚还被视若珍宝的喜报,狠狠揉成一团,砸进了角落。 刚刚从天堂坠落的工程师们,被这股狂怒的绝望所震慑,一个个面如死灰,机械地动了起来。 新一轮的煎熬,开始了。 整个基地,再次陷入了比之前五次失败更加沉闷的死寂。 如果说之前是看不到希望的绝望,那现在,就是亲手扼杀了希望的酷刑。 …… 次日清晨。 一夜未眠的指挥部里,烟雾缭绕,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门,被轻轻推开。 首席地质总工程师孙德明走了进来。 他五十多岁,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向来以沉稳严谨著称,可此刻,他那张儒雅的脸上,却带着一种混杂着极度震撼与荒谬的骇然。 他手里,捏着一份薄薄的,却重如山岳的分析报告。 所有人的动作,都在他进门的那一刻,停滞了。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盯在他身上,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孙德明走到沙盘前,没有立刻开口。 他先是扶了扶眼镜,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平复自己那依旧在剧烈翻腾的内心。 “王总工。” 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我们……找对了。” 指挥部里一片死寂。 “岩芯分析和最新的物探数据交叉验证,结果只有一个。” 孙德明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宣布。 “这下面,是一个我们做梦都不敢想的世界级特大油藏。它的理论储量,比我们之前预估的任何一个方案,都要大上十倍不止。” 轰。 这个本该引爆狂欢的消息,此刻却像一记最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找到了。 找对了。 这六个字,成了世界上最大的讽刺。 它无情地证明了,之前的五次失败,错得有多么离谱。 也让眼前的这次失败,变得更加不可理喻。 王撼山的身躯晃了晃,他死死抓着桌角,指节因为用力而一片惨白。 “那为什么……” “为什么它不出来!” 孙德明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科学家的无奈与痛苦。 “因为它的地质结构……是‘超深层高压裂缝性砂岩储层’。” 一连串普通人听不懂的专业术语,让所有人都陷入了茫然。 “简单来说。” 孙德明拿起桌上一支铅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布满细密裂纹的方块。 “它的孔隙度极高,就像一块巨大的海绵,能储存海量的石油。这就是储量巨大的原因。” 然后,他用笔尖,在那无数道裂纹之间,画上了无数个微小的叉。 “但它的渗透率,又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储存石油的那些孔隙,彼此之间的通道,被亿万年的高压挤得极其狭窄,甚至完全堵死。” 他抬起头,看向众人。 “这就好比一个用最厚的牛皮做成的水袋,里面装满了水,但你用一根最细的针扎进去。” “扎进去的瞬间,巨大的压力会顺着针孔喷出一股水柱,造成水很多的假象。” “可就在同时,针孔周围的牛皮,会因为内外压力差,被瞬间压得更紧,更密,反而把更深处的水路,彻底堵死!” 孙德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们那一钻,就像那根针。它释放了井底的局部高压,制造了井喷的假象。但压力差也同时造成了更深层次的油藏污染,把整个油田,给我们自己……锁死了。” 锁死了。 这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钢钉,钉进了所有人的脑海。 指挥部里,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他们亲手找到了宝藏,又亲手,给宝藏的大门,上了一把打不开的锁。 王撼山那张死灰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那双绝望的眼睛里,猛地爆起最后一丝光亮! “压井液!” 他嘶吼道。 “我们从西德福公司引进的那个王牌配方!他们说过的,能应对世界上任何一种复杂地质,能有效保护油层,防止污染!” 那是他们压箱底的最后一张牌! “快!去调配!准备小规模测试!” 最后的希望,让整个指挥部再次疯狂地运转起来。 那罐被寄予厚望的,贴着外文标签的化学原料被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 工人们严格按照配方,将其与基液混合。 很快,一桶散发着奇特气味的深褐色液体,被注入了井下。 所有人的视线,都死死地盯在了压力监测仪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奇迹,似乎发生了。 那条断崖式下跌的压力曲线,在注入压井液后,竟然缓缓止住了颓势,然后,开始有了一个极其微弱,但却真实存在的……回升! “稳住了!” “压力稳住了!” 指挥部里,响起一片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哭腔的欢呼。 王撼山那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他靠在椅背上,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然而。 这份喜悦,只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 嘀——嘀——嘀——!!!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响彻了整个指挥部! 所有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监测屏上,那根刚刚才稳住的压力指针,此刻像是发了疯,不再是下跌,而是以一种完全违背物理常识的方式,疯狂地归零! 仿佛井下的压力,被一个看不见的黑洞,瞬间吞噬了! 与此同时,另一块屏幕上,代表井下温度的数字,开始疯狂飙升! “警报!井下压力异常流失!” “警报!井下温度超限!超限!” 压井液,失效了。 而且是以一种比油井枯竭更加诡异,更加彻底的方式,失效了! 最后的希望,被撕了个粉碎。 指挥部里,连死寂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洞的,灵魂被抽干后的麻木。 就在这片麻木之中。 李向东,却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出了指挥部。 他没有去看那些已经失去意义的数据。 他径直走向了存放压井液原料的临时仓库。 他走到那个刚刚被取用过的,密封的金属原料桶前。 然后,闭上了眼睛。 瞬间。 他的脑海里,没有听到任何机械的轰鸣或是金属的疲劳。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尖锐,无比混乱的,化学层面的尖啸! 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那桶液体里,无数化学分子,在模拟出的塔里木盆地那超高温、超高压的地层环境下,发出的集体哀嚎! 它们的化学键,在疯狂地断裂! 它们的分子结构,在痛苦地分解! 它们并没有组合成能够保护油层的稳定胶体,而是在高温高压的催化下,分解、重组成了一种……具有强腐蚀性的,能够瞬间破坏砂岩结构的,剧毒之物! 这个配方,从根子上,就是个陷阱! 它不是保护油层的良药。 它是专门为这片土地,量身定做的,一剂能将整个油田的血脉彻底毒杀的…… 剧毒! 第289章 致命配方 尖锐的警报声,像一根烧红的钢针,还在众人耳膜里疯狂搅动。 李向东从仓库的方向,一步步走了回来。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愤怒,也无惊慌,只有一种风暴过境后的,沉寂的平静。 这种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咆哮,都更让人心头发冷。 他穿过那些被警报声和骤降的数据彻底钉在原地的工程师,径直走到了指挥部中央。 王撼山正死死地盯着监测屏上那条已经归零的压力曲线,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亮,正在被一个名为“荒谬”的黑洞,彻底吞噬。 “王总工。” 李向东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问题,不在井下。” 他伸手指了指那个被众人刚刚奉若神明,此刻却如同一个恶毒笑话的金属原料桶。 “问题,在它。” 一瞬间,指挥部里所有人的视线,都从屏幕上,转移到了李向东身上。 那视线里,充满了茫然,不解,以及一丝被反复折磨后,已经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事的疲惫。 王撼山缓缓转过头,他看着李向东,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 “你说……什么?” “我说,那桶压井液有问题。” 李向东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物理常识。 “它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保护油层。” “它是专门用来在我们的油井出油之后,把这整片油藏,彻底毒死的毒。“ 死寂。 指挥部里,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如果说之前的失败是天灾,是技术不精,是时运不济。 孙德明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推了推眼镜,情绪激动地反驳。 “不可能!” “这是西德福公司的王牌产品!是经过全球上百个复杂油田验证过的成熟配方!怎么可能是毒药!” “就是!人家是世界顶尖的化工企业!会拿自己的招牌开玩笑?” 一个工程师也跟着附和,但他的声音里,却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一丝颤抖。 王撼山没有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李向东,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理智告诉他,这太荒谬了。 可之前那五次错误的钻探,和李向东石破天惊的第六次精准定位,又像一记重锤,狠狠敲打着他的理智。 他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 最终,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 “孙德明!” 他嘶吼道。 “把它,和我们取出来的岩芯,一起送到实验室。” “模拟井下环境,做一次化学反应分析。” “看看它到底会生成什么。” 命令下达。 孙德明脸色煞白,他知道这个命令意味着什么。 但他还是立刻转身,带着两个最得力的助手,几乎是冲向了化验室。 等待,是世界上最残忍的酷刑。 指挥部里,没人坐下,所有人都像一尊尊被施了定身术的雕像,保持着各种僵硬的姿势,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 墙上挂钟的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像一记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 化验室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指挥部里,也同样一夜无人合眼。 没有人说话,只有浓重的烟味和一声声沉重的叹息,交织成一张绝望的网。 天,蒙蒙亮了。 化验室的门,开了。 孙德明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脚步虚浮,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他手里,依旧捏着那份报告,可那张纸,此刻却像是被浸了水,皱得不成样子。 他走进指挥部。 所有人的视线,再次聚焦于他。 王撼山霍然起身,死死盯着他。 孙德明走到他面前,嘴唇哆嗦着,几次想要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他抬起那双彻底失去神采的眼睛,看着李向东,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他说的是真的……” 这六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在场所有人最后的一丝侥幸。 王撼山的身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一把扶住了桌子才没有倒下。 “什么……意思?” 孙德明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他将那份报告拍在桌上,声音里带着哭腔。 “它的配方,在常温常压下,确实是完美的油层保护剂。” “但是……”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那是一种科学家发现自己毕生信仰的真理,成了一个惊天骗局时的,彻底崩溃。 “但是!在塔里木盆地这种独有的,超过一百七十度的高温和近千个大气压的超高压环境下!它的部分化学成分,会发生二次反应!” “它会重组成一种……一种我们闻所未闻的,强酸性硅酸盐复合腐蚀剂!” 孙德明猛地抬起头,那双儒雅的眼睛里,第一次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它不是在保护油层。” “它是在融化油层!” “构成我们这片储层的,是石英砂!而这种腐蚀剂,最主要的作用,就是溶解石英!” “它把我们脚下这片油海,从一块浸满油的海绵,变成了一块……被水泥封死的,铁疙瘩!” 说到最后,孙德明再也控制不住,抱着头,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专家,像个孩子一样,发出了痛苦的呜咽。 轰隆! 那不是雷声。 那是几十个工程师,几十个为了这片土地耗尽了半生心血的男人,心中信念彻底崩塌的声音。 找到了。 找对了。 然后,在即将拥抱胜利的最后一秒,亲手,用一剂来自敌人的毒药,给自己脚下的宝藏,灌上了永世无法开启的水泥。 世界上最大的悲剧,莫过于此。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再也撑不住,双腿一软,沿着墙壁,无声地滑坐在了地上。 他抱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困兽般的呜咽。 更多的人,只是呆呆地站着。 像一群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望着地面,望着彼此那一张张和死人无异的脸。 王撼山的身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他松开了抓着桌角的手,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骨头,重重地,跌坐回椅子里。 那张刚刚才被狂喜点亮的,饱经风霜的脸,在一瞬间,仿佛老了二十岁。 所有的皱纹,都深刻得如同刀砍斧凿。 所有的血色,都褪得一干二净。 他没有咆哮,没有怒骂。 因为极致的绝望,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的。 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风沙侵蚀了千年的石像。 许久。 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我王撼山……在油田上滚了半辈子……” “我带出来的兵,哪个不是好样的……” “我们流的汗,能把这盐碱地再腌一遍……” “可到头来……”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望向指挥部里,那一张张绝望到麻木的脸。 “到头来,是我,带着弟兄们,找到了这片油海……” “也是我,亲手,把它给埋了……” 他那山一样坚硬的脊梁,彻底垮了下去。 “我对不起国家……” “我对不起死在这片戈壁滩上的老伙计们……” “我……是共和国工业史上,最大的罪人……” 死寂。 指挥部里,只剩下老工程师压抑的哭声,和王撼山那一句句如同梦呓般的自我审判。 绝望,如同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彻底淹没了这里。 就在这片能将钢铁都腐蚀成粉末的死寂之中。 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 李向东,站了起来。 他平静的动作,与周围这片凝固的绝望,格格不入。 所有麻木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到了他身上。 李向东没有看任何人,他的视线,越过众人,投向了窗外那片广袤而荒凉的戈壁。 然后,他转过身,迎向王撼山那双已经彻底熄灭了所有光亮的眼睛。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精准地刺穿了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常规方法不行。” 他顿了顿,环视了一圈指挥部里,那些已经被彻底击垮的,中国最顶尖的工程师们。 最后,他的视线落回到王撼山身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那就用非常规的方法。” 第290章 地下的巷子 那声音不大,却让指挥部里凝固的空气,裂开了一条缝。 那些被抽干了魂儿的工程师们,木然地,极其缓慢地,把视线转了过来。 眼神里空洞洞的,再也榨不出一丁点儿情绪。 李向东迎着这些视线,分毫不让。 “王总工。” 他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有种砸进骨头里的分量。 “我想,再去一次井口。” 这个请求,在此刻,荒谬得有些刺耳。 去井口干什么? 给那个被亲手埋葬的希望,上柱香吗? 王撼山陷在椅子里,那张脸上沟壑纵横,肌肉松弛,像是所有的精气神都顺着那些皱纹流走了。 他没听见。 或者说,已经不在乎了。 李向东没有催,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等着。 时间一秒一秒地走。 许久。 王撼山那山一样沉重的身躯,动了一下。 他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抬起那只布满油污和伤痕的手,朝着门口的方向,虚弱地,摆了摆。 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够了。 去吧。 随你的便。 反正,都完了。 …… 李向东转身就走。 苏晴立刻跟上,陈岩也闷不吭声地跟在了侧后方。 三人穿过死气沉沉的基地。 曾经为井喷而沸腾的工人们,此刻三三两两地蹲着或坐着,一个个都成了哑巴,眼神发直,盯着脚下那片再无生机的盐碱地。 看见李向东,他们的眼神里,再没了之前的狂热和敬佩,只剩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有埋怨,有失望,还有一丝看同类的怜悯。 李向东对此恍若未闻。 他径直走到了那口已经彻底没了声息的六号井旁。 空气里,还飘着原油那刺鼻又曾让人疯狂的味道。 可那道撕裂天地的黑色巨龙,早已不见踪影,只在井口留下一滩滩凝固的,黑色的油疤。 李向东没有碰那冰冷的钻杆。 他缓缓蹲下。 在苏晴和陈岩不解的注视下,他脱掉帆布手套,露出一双干净修长的手。 然后,他将整个右掌,稳稳地,贴在了井口那圈厚重的,与大地相连的钢铁套管上。 闭眼。 再一次。 他的全部意识,顺着这根更粗壮、更深邃的钢铁管道,沉了下去,直奔数千米之下的地心。 瞬间。 世界变了。 没有了岩石的呻吟,也没有了钻头的记忆回响。 而是一种更细微、更庞杂、更拥挤的喧嚣。 一种来自液体本身的,无数个体的,混乱的抱怨! 这一次,他的意识就是一滴油。 他被困在一个狭小、逼仄、完全封闭的石缝囚笼里。 周围,是亿万万个和他一样的同伴,挤在一起,动弹不得。 它们能嗅到,不远处,有一股巨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力传来! 那是出口! 是通往新世界的召唤! “好挤……” “过不去……” “前面的别动了!路塌了!” 无数混乱、焦躁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炸开,汇成一片尖锐的嗡鸣! 他“看”见了。 那根巨大的吸管,也就是钻井,正插在他们这个世界的中央。 靠近吸管的幸运儿,已经被那股力量抽走,奔向了自由。 可就在它们被抽走的瞬间,周围的墙壁,那些构成储油空间的砂岩,因为内外压力的剧变,猛地向内一塌! 咔嚓。 通往出口的那条本就狭窄的通道,被彻底压垮、堵死! 他和亿万同伴,都被困在了一个个独立的囚笼里。 他们能闻到自由的气味。 能听到希望的召唤。 可他们和希望之间,隔着一堵堵坚不可摧的墙! 只能在原地,焦急地,徒劳地,打着转。 李向东猛地睁开眼睛! 那双漆黑的瞳孔里,迸射出一道骇人的电光! 他懂了。 他彻底懂了! 他从地上站起来,来不及跟苏晴和陈岩解释,转身就朝指挥部的方向,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 …… 指挥部里,依旧是那片能把人活活溺死的寂静。 吱呀—— 门,被再次撞开。 所有麻木的视线,再一次,聚焦到了去而复返的李向东身上。 李向东环视一圈。 他的视线扫过孙德明那张信仰崩塌、失魂落魄的脸。 扫过那些抱着头、缩在角落里,已经放弃思考的工程师。 最后,定格在王撼山那双死寂的,再也燃不起半点火星的眼睛上。 “我们现在的搞法,就是一群捕快在胡同里抓贼。” 李向东一开口,就扔出了一句让所有人莫名其妙的话。 没人能懂。 只有苏晴,她看着李向东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心脏猛地一跳,隐约抓住了什么。 李向东没理会众人的茫然。 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前,伸出一根手指,在上面那片代表油田的区域,划出无数道纵横交错的,狭窄的线条。 “我们脚下这片油田,它不是一个大湖!” “它是由无数条又窄又长,彼此还不通气的死胡同拼起来的迷宫!” “我们的钻井,就是一根从天上伸下来的吸管,运气好,插进了一条胡同里。” 他看向众人,声音陡然拔高! “我们吸干了这条胡同里的油,搞出了井喷的假象!” “可其他的胡同呢?那些藏着更多油的胡同,我们碰都碰不到!因为它们和我们这条胡同之间,隔着墙!” 这个比方,粗糙,简单,却又直白得吓人。 指挥部里,有几个年轻工程师,眼神里那层厚厚的死灰,被吹开了一丝。 “那……那怎么办?” 一个声音哆哆嗦嗦地问。 “那些墙……是地层,是岩石,我们总不能……” “没错!” 李向东猛地一挥手,打断了他。 他这一嗓子,炸得整个指挥部都嗡嗡作响! “我们就是要把它给——炸了!” 他看着所有人那瞬间惊骇欲绝的脸,眼里烧着两团火,亮得骇人,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疯劲儿! “不能再从天上一根一根往下插吸管了!那是捞针!” “得换个玩法!” 他伸出另一只手,在沙盘上,横着,狠狠划出了一道贯穿所有“胡同”的直线! “我们要修一条路!” “一条横着打穿所有巷子,又宽又直的——主干道!” “然后!” 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斩钉截铁的咆哮! “再把所有巷子通往主干道的墙,给它通通——” “炸碎!” 轰! 最后两个字,是两颗重磅炸弹,狠狠砸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脑子里! 所有人都被这个疯狂到没边的想法,给震得呆立当场! 疯了! 这个年轻人,彻底疯了! 横着打井? 把地下的石头全都炸碎? 这不是科学,这是说书先生嘴里的神话! 王撼山那空洞的眼神,也因为这番狂言,而剧烈地波动起来。 他看着李向东,在看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然而。 就在这片被震惊和荒谬笼罩的死寂中。 一个清亮却又带着剧烈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苏晴。 她那张苍白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极致的震撼与不可思议。 她死死地盯着李向东,她那双总是清澈理性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致的震撼与狂热! 她看着李向东,眼神里混杂着惊骇与无法言喻的敬畏。 她哆嗦着嘴唇,将李向东那疯狂的比喻,用一种全新的,让在场所有工程师都头皮发炸的语言,翻译了出来。 “横穿巷子的主路……”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是……是水平井!” “炸碎所有的墙……” 苏晴的呼吸,骤然一停。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了最后那几个字。 第291章 天方夜谭 李向东那句话,在死寂的指挥部里,没能激起半点涟漪。 只是让潭底的淤泥,翻了上来。 他没理会身后那些或呆滞、或麻木的视线。 他径直走到那副巨大的油田地质结构挂图前,从孙德明手里,抽走了那支刚刚才宣判了死刑的红蓝铅笔。 他用红色那头,在图纸上,从六号井口的位置开始,垂直向下。 一道笔直的红线。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跟着他的笔尖移动。 这条线,和他们之前干过的所有事,一模一样。 然而,就在笔尖抵达那个被标记为“超深层高压裂缝性砂岩储层”的深度时。 李向东的手腕,悍然一折! 一个挑战所有钻井常识、甚至让老工程师们感到生理不适的九十度直角! 一道刺眼的红色水平线,被他狠狠地,从左到右,贯穿了整个油藏的核心区域! 那条线,霸道,蛮横,不容置喙。 画完。 他收笔,转身,面对一屋子被钉在原地的工程师。 他吐出五个字。 “第一步,水平井。” 轰! 这五个字,终于点燃了延迟引信,在所有人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凝固的死寂,瞬间被一片哗然撕得粉碎! “水……水平井?” “他疯了!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在几千米深的地下打横井?钻杆是直的!怎么拐弯!” 李向东对这片骚动置若罔闻。 他伸出两根手指,指着图上那条贯穿了所有“死胡同”的红色水平线。 “第二步。” 他的声音不高,却一字一顿,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在这条水平井里,分段高压注水。” “也就是水力压裂。” “用我们能调动的所有泵机,把高压水流灌进去!在地下,制造出无数道我们看不见的微小裂缝!” “这些裂缝,会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把所有被堵死的、孤立的油藏,全部连通!” “为它们,开辟出一条条通往我们这条‘高速公路’的毛细血管!” 如果说“水平井”是荒谬。 那“水力压裂”,就是彻头彻尾的天方夜谭! 话音刚落,一个尖锐的声音就跳了出来! 是钻井队的一名副总工,一个跟钻机打了二十年交道的老专家。 他脸涨得通红,指头几乎要戳到李向东的鼻子上。 “不可能!痴人说梦!” “先不说钻头!钻头怎么在几千米深的地下拐九十度的弯!就算你变戏法让它转了!我们怎么知道该往哪儿转?啊?” 他指着自己的眼睛。 “地下两眼一抹黑!这跟蒙着眼睛朝天上放枪,赌能打下来一只鸟,有什么区别!” 他话音未落,首席地质总工程师孙德明也站了出来。 他刚从信仰崩塌的打击中缓过一口气,此刻却被李向东这更加疯狂的想法,刺激得浑身发抖。 “还有水力压裂!” 孙德明的声音都在颤。 “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吗?你知道我们脚下这片地层的岩石应力有多复杂吗?压力给小了,没用!可压力一旦失控,哪怕只超过临界点一丁点!就会直接压垮整个储油层的地质结构!” 他双手猛地向内一合,做出一个地层塌陷的手势,眼里全是恐惧。 “那不是压裂!那是人为制造一场地下地震!是永久性的塌方!到时候别说采油了,这片地,几百年内都将是一块死地!这个责任,谁负得起?!” “没错!负不起!” “胡闹!这是拿国家的战略资源当儿戏!” 质疑声,反对声,此起彼伏。 死寂的指挥部,变成了混乱的菜市场。 每一个工程师,都用自己穷尽一生学到的知识,来证明李向东的方案,是何等的可笑与疯狂。 王撼山死死地盯着李向东。 那双刚刚燃起一丝火苗的眼睛,在这片专业的、无可辩驳的反对声中,再次剧烈地摇晃。 他想信。 可理智告诉他,这群跟了自己半辈子的老伙计,说的每一个字,都对。 就在这片足以淹没一切的声浪中。 “啪!” 一声清脆的巨响,压过了所有嘈杂。 众人循声望去。 苏晴,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会议桌前。 她将一沓厚厚的,写满了密密麻麻公式和图表的计算稿,狠狠拍在桌上。 那张因连续熬夜而苍白的脸上,泛起两团异样的红晕。 那双总是燃烧着理性火焰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科学家面对未知领域时,那种独有的,近乎癫狂的狂热! “理论上,可行!” 苏晴一开口,镇住了全场! 她没看那些目瞪口呆的工程师,视线只落在自己的计算稿上。 她的语速快得惊人,词句连珠炮般砸出,仿佛大脑的运转速度已经远超语言的极限! “水平井钻探,要解决两个核心问题!定向钻具和井下实时监控!定向钻具可以通过改变钻头后方稳定器的液压推力,实现小角度持续偏转,最终形成大曲率转向!这在岩石力学上成立!” “实时监控,可以在钻头内部集成高精度陀螺仪和加速度计,将井下的姿态数据实时传回地面!我们就能知道它在哪,头朝哪!” 她纤细的手指在稿纸上飞速划过,指向另一片更加复杂的公式。 “至于水力压裂!孙总工的担心是对的!但不是无解!关键在于建立一个精确的地层破裂压力模型!” “我们可以通过对岩芯样本进行三轴应力测试,结合地震波数据,反演出地层的最小主应力!再根据流体力学中的‘达西定律’,计算出临界注水压力和排量!只要我们的操作压力,始终维持在这个理论安全阈值之下,就能在不破坏整体结构的前提下,制造出有效裂缝网络!” 一连串闻所未闻的专业术语,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刚刚还群情激奋的工程师们,全都愣住了。 他们听不懂。 但他们能感觉到,那每一句话背后,所蕴含的那种让他们这些搞工程的人,既敬畏又头疼的,冰冷严谨的,科学的力量。 现场的喧嚣,渐渐平息。 反对声,变成了惊疑不定的窃窃私语。 王撼山呆呆地看着苏晴,又看了看李向东。 一个敢想。 一个敢算。 一个疯子,和一个能把疯话变成科学公式的天才。 他那颗已经沉入谷底的心,再一次,被一股巨力,狠狠地拽了上来! 他死死地盯着李向东,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摇曳的火苗重新凝聚,燃烧,最后,变成了一片决绝的赤红! 他想起了那匪夷所思的第六口井。 想起了那精准到让人头皮发麻的相位污染理论。 想起了这个年轻人,从始至终,那份能看穿一切的平静。 赌! 老子已经是罪人了,还怕再多背一条疯子的罪名吗?! 王撼山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那山一般的身躯,再次挺得笔直! 他环视一圈,用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扫过每一个惊疑不定的下属。 最后,他用尽全身力气,以总指挥的身份,对着整个基地,下达了他这一生中,最疯狂,也最豪迈的一道命令! “钻井队!地质组!所有单位!听我命令!” 他猛地一拍桌子,那声巨响,是压上了一切的赌注! “立刻停止所有无效分析!” “从现在起,成立‘水平井暨水力压裂技术攻关小组’!” “就按他说的办!” “天塌下来!” 他伸出颤抖的手,直指李向东,声音嘶哑,却一字一顿,字字千钧。 “老子一个人,给他扛!” 第292章 地下绣花 王撼山那一声赌上了一切的咆哮,是一记炸雷,把指挥部里凝固的绝望,劈得粉碎。 疯了。 王总工彻底疯了。 这是所有人的第一反应。 可当那道命令,通过广播传遍基地的每一个角落。 “沙海一号”这台已经停摆的巨兽,在短暂的死寂后,竟真的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以一种不管不顾的决绝,重新运转了起来。 那些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的工人们,一个接一个,默默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们脸上,还是茫然。 还是不解。 但他们抄起了扳手,戴上了安全帽,走向了自己的岗位。 没人再多问一句。 也没人再讨论成败。 因为这事儿在他们看来,已经跟科学没什么关系了。 更像是一场献祭。 王总工,在带着他们所有人,陪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毛头小子,进行一场盛大又悲壮的自毁。 那就毁吧。 还能有比现在更糟的结局吗? 整个基地,都笼罩在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悲壮里。 …… 指挥部。 巨大的沙盘前,空气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王撼山、孙德明,还有几个钻井和地质领域最顶尖的老专家,围成一圈。 他们就是这个疯狂计划的核心。 王撼山盯着李向东,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了先前的暴躁和怀疑,只剩一种押上全部身家性命后,才有的、死人般的平静。 “小子。” 他指着沙盘,声音沙哑。 “现在,这儿就是你的战场。” “你说,我们打。” 李向东点头,没一句废话。 他走上前,没看沙盘,也没看那些复杂的地质图。 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闭上了眼。 一瞬间。 整个世界,从他的感知中褪去。 只剩下地心深处,那片庞大、拥挤,又充满了焦躁与不甘的,属于油液的喧嚣。 他再次“看”到了那些被困在无数独立囚笼里的同类。 他“听”到了它们与坚硬岩壁之间,那微乎其微的缝隙。 他“感受”到了,哪里的岩石结构最脆弱,哪里的地层应力最集中。 他脑子里,那副由无数地质活动和工业开采留下的混沌音墙,此刻被他高度集中的精神力强行梳理、解析,最终,在他脑中,勾勒出了一幅……前所未有的,精准到每一寸岩石的三维地下地图! “开始。” 李向东开口,声音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洞穿一切的冷。 “六号井,垂直下探。” 他像一个最冷静的外科医生,在给大地动一场最精密的手术。 “深度三千四百五十一米。” 孙德明下意识拿起笔,在图纸上对了一眼,这个深度,正是他们之前判断的储油层顶盖。 “遭遇高密度火成岩侵入体,厚度七米。” 李向东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孙德明的手却猛地一僵,他骇然抬头,看向身旁的地质组长。 地质组长也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飞快地翻着资料,然后重重地点了下头。 他们确实通过物探数据,模糊推断出这里有一小片高密度异常区,但绝不可能像李向东这样,把厚度都报出来! 李向东的声音还在继续,不带一丝停顿。 “钻头向正东,偏转三点七度,绕行。” “水平推进一百二十米,遭遇断层破碎带,宽度三十米。” “钻头重新调整,向下俯冲,角度二点五度,穿过。” “继续下探至三千五百二十米,进入储油层核心。” 他口中报出的每一个数字,每一个角度,每一个地质名词,都精准地凿进在场所有老专家的心脏里。 他们起初还试图用自己的知识去核对,去验证。 很快,就全都放弃了。 因为李向东口述的这幅地下地图,在宏观上,与他们耗费几年心血绘制的图纸完全吻合。 但在细节上,却精准了无数倍! 这是一种上帝般的精准! 他们画出的是一片模糊的森林,而李向东,却能清晰说出这片森林里,每一棵树的位置,每一块石头的形状! 指挥部里,落针可闻。 只剩下李向东那平稳到可怕的声音,和苏晴在键盘上疯狂敲击的,清脆的噼啪声。 苏晴没有丝毫怀疑。 李向东口中的每一个数据,每一个指令,都被她用最快的速度,输入到计算机里。 随着她的敲击,屏幕上,一个复杂的三维地质模型,正在飞速成型。 然后。 一条代表着钻进路线的,醒目的金色线条,开始在那个三维模型中,一点点地,向前延伸。 它垂直向下。 在一个不可思议的位置,划出了一道流畅优美的弧线,悍然转平! 它在那片由无数坚硬岩石和脆弱断层组成的、危机四伏的地下迷宫里,高速穿行,灵动得不似凡物! 它精准地绕开了每一块坚硬的火成岩。 它巧妙地利用了每一处地层应力的薄弱点。 它始终保持在整个油藏最丰饶、孔隙度最高的核心! 当李向东报出最后一个坐标,苏晴敲下回车键。 那条金色的线条,终于走完它的全程。 一条长达数千米的,完美的,横贯了整个油田的地下高速公路,就这么呈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指挥部里,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所有工程师,都死死盯着屏幕上那条金色的线条,像在看一件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造物。 孙德明扶了扶眼镜,他呆呆地看着屏幕,嘴唇哆嗦,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儿。 他喃喃自语。 “这……这不是钻井路线……” 他那双看过无数图纸,画过无数模型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极致的,混杂着敬畏与震撼的狂热。 “这是艺术品……” “这是……神迹……” 这一刻,所有的质疑,所有的不解,所有的嘲讽,全都在这道不讲任何道理的,完美的金色线条面前,被击得粉碎。 这些搞了一辈子工程的老专家们,第一次,对他们信奉的科学,产生了动摇。 不。 或许,这本身,就是一种他们还无法理解的,更高维度的科学。 王撼山死死盯着屏幕。 他那颗刚刚才被逼上悬崖的心,此刻,却被这道金色的神迹,彻底安放回了腔子里。 他缓缓转头,看向李向东。 那个年轻人,在报完最后一个数据后,脸色已经是一片掩不住的苍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身体也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苏晴第一时间扶住了他。 王撼山看着这一幕,浑浊的眼睛里,最后的一丝摇摆,也彻底消失。 他那山一般的身躯,缓缓站直。 那根在之前的五次失败和一次假井喷中,被压弯的脊梁,在这一刻,重新挺得笔直! 他猛地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指挥部里所有还处在震撼中的下属,下达了最后的,也是最不容置疑的命令。 “全体都有!” “所有作战单位,立刻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第293章 下钻 王撼山的声音,像一发信号弹,撕裂了戈壁滩黎明前的宁静。 这不是演习。 这是决战。 第六号井口,气氛凝重如铁。 那台从西德福公司引进的,从未在实战中使用过的,用于大曲率转向的特殊钻头组合,像一头狰狞的钢铁节肢动物,在巨大的吊臂下,被缓缓送入井口。 它的结构,超出了在场所有工程师的认知。 没人知道它在地下几千米,是否真能如理论那般,像一条蛇一样灵活转向。 王撼山就站在井口旁,像一尊黑铁塔,亲自督战。 他身后,所有的工程师和技术员,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全都汇集到了一个人身上。 李向东。 他站在钻机主控制台旁,双眼紧闭,一手轻轻按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整个人仿佛与这台咆哮的钢铁巨兽融为了一体。 “下钻!” 王撼山一声令下,绞盘转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钻探,开始了。 垂直下探的过程,波澜不惊,却又无比煎熬。 深度计上的数字,每一次跳动,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三千米。 三千二百米。 三千四百米。 “抵达预定转向深度!” 操作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钻井队的队长,一个跟钻机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老把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接管了控制杆。 他根据自己毕生的经验,开始极其缓慢地,微调着钻头的推进角度。 这是教科书上最稳妥的操作。 然而—— 嘀嘀嘀嘀嘀——!!! 控制台上,代表扭矩应力的警报灯,瞬间爆闪!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警报,毫无征兆地炸响! 仪表盘上,那根代表应力的指针,像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猛地甩进了代表“断杆风险”的红色禁区! “报告总指挥!” 钻井队长脸色煞白,死死攥着控制杆,手背上青筋暴起。 “扭矩过大!钻杆快到极限了!有断杆风险!” 恐慌,如瘟疫般瞬间蔓延。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一个平静的声音,清晰地压过了所有警报。 “别管仪表。” 李向东没有睁眼。 “手别停,听我口令。” 他那只按在钻机基座上的手,能感受到从地心深处传来的,每一丝微弱的震动。 那里,不是冰冷的数据,而是一个充满了岩石的呻吟、地层的挤压和断层摩擦的,喧嚣的世界。 “方位东南,偏角零点五度,推进三米。”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 “停!” “前方有高密度火成岩夹层,向左规避,方位正东,偏角一点二度,推进五米。” 一连串快得让人来不及思考的指令,从他口中不断报出。 这些指令,匪夷所思,完全违背了那张他们研究了无数遍的地质图纸! “这不可能!”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再也忍不住,他指着苏晴面前的电子地图,情绪激动地喊了出来。 “图上那里是软质泥岩!这么大的角度,会直接造成井壁坍塌的!” 他是地质组的副总工,他的话,代表了在场所有技术人员的常识和理性。 然而,他话音未落。 王撼山那山一般的身影,猛地转了过来。 他赤红着双眼,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一把推开那个老工程师,指着操作员的鼻子,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听他的!” “他让你往东,你敢往西,老子一枪毙了你!” 那名操作员浑身一颤,脑子里最后一丝犹豫,被这一声吼,吼得烟消云散。 他闭上眼,放弃了所有思考,双手化作了李向东最忠实的延伸。 李向东说东,他绝不打西! 轰隆隆——!!! 就在操作员执行了一个超大角度转向指令的瞬间,整个钻井平台,猛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地下深处,传来一阵阵如同巨兽哀嚎般的轰鸣! 钻机在呻吟,钢铁在扭曲,仿佛随时都会被一股来自地狱的巨力撕成碎片! 所有人都面色惨白,几个年轻的技术员甚至下意识地抱头蹲下。 完了! 井壁塌了! 这是所有人脑中唯一的念头。 就在这世界末日般的景象中,李向东猛然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洞穿一切的冷静! “稳住!” 他的声音,像一根定海神针,插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是岩层交界处的应力释放!” “加大泵压,用泥浆护壁!” 他盯着剧烈跳动的仪表盘,声音陡然拔高! “三!” “二!” “一!” “穿过去了!” 话音落下。 奇迹,发生了。 那股足以撕裂钢铁的剧烈震动,那来自地底的恐怖轰鸣,戛然而止。 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抚平了地心深处的狂怒。 整个世界,安静了。 只剩下钻机那平稳而有力的心跳。 所有人都还保持着惊恐的姿势,呆呆地,不知所措。 “成功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又充满了极致狂喜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是苏晴! 她一直死死盯着那块从井下陀螺仪实时传回数据的屏幕。 她手中的铅笔,在图纸上疯狂划动,留下了一道道代表着钻头姿态的轨迹。 最终,那无数道短线,汇成了一道谁也无法想象的,流畅而完美的弧线! 她抬起头,那张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两团红晕,那双总是燃烧着理性火焰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泪水。 “井下姿态数据显示……”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我们……我们真的拐过来了!” “曲率半径完美!” 整个钻井平台,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难以置信的惊呼! 工程师们疯了一样冲到屏幕前,他们呆滞地看着图纸上那道只可能出现在神话里的弧线,又看看那个只是静静站着,闭目养神的年轻人。 他们感觉自己的大脑,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攥住,然后,连同里面穷尽一生建立起来的科学常识,一同碾得粉碎。 这不是技术。 这不是工程。 这是神迹。 那条金色的地下游龙,在李向东“神谕”般的指引下,不再有任何阻碍。 它开始精准地,沿着那条由李向东在脑中勾勒出的,完美的地下高速公路,一路水平穿行。 第一步,这个被所有人视为天方夜谭的计划,被硬生生地,变成了现实。 指挥部里,欢呼声经久不息。 然而,狂欢的人群中,王撼山,孙德明,还有苏晴,却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了李向东。 他们的眼神里,除了震撼,更多了一份凝重。 因为他们都知道。 这匪夷所思的一切,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那条地下高速公路,已经修好。 可它,能承受住接下来那足以引发一场小型地震的,毁天灭地般的恐怖压力吗? 更疯狂,也更危险的第二步。 水力压裂。 即将到来。 第294章 唤醒油龙 水平井成功的消息,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沙海一号”基地这具几近僵死的躯体。 绝望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恐惧与亢奋的,诡异的狂热。 六号井口,已经彻底变成了钢铁的丛林。 数十辆巨大的,涂着红色警示漆的压裂车,如同一群史前巨兽,呈战斗队形排开。 无数根比成年人大腿还粗的高压管道,从这些巨兽的腹部延伸出来,最终汇集于井口那个狰狞的钢铁阀门组上。 那景象,不像是采油。 倒像是无数名外科医生,正在给一头沉睡的,来自地心的巨兽,插满输液的管道。 王撼山就站在井口旁,头戴安全帽,一身被油污浸透的工装,猎猎作响。 他身后,是整个基地的技术骨干,每个人都像一尊尊雕像,气氛肃穆到压抑。 “所有单位,最后一次检查!” 王撼山的声音,通过手持扩音器,在戈壁滩上滚过。 “泵机组!” “正常!” “混砂组!” “正常!” “管汇组!” “正常!” 一声声回应,短促,有力,像战前的点名。 王撼山深吸一口气,那口混杂着风沙与钢铁味道的空气,呛得他肺部生疼。 他转头,看向站在指挥台旁的李向东。 那个年轻人依旧闭着眼,神情平静,仿佛即将到来的,不是一场足以引发地质灾难的豪赌,而只是一次寻常的实验。 王撼山收回视线,举起扩音器,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那声足以载入共和国石油工业史的咆哮。 “开始加压!” 轰——!!! 一声令下,数十台巨型泵机,在同一瞬间,发出了雷鸣般的怒吼! 整个戈壁滩,都在这股恐怖的合奏中,剧烈地颤抖起来! 混合着陶粒与化学药剂的压裂液,如同被激怒的洪流,被以万钧之力,狠狠灌入地下数千米深处! 指挥中心里。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主压力监测屏。 那根鲜红的指针,脱离了零点,开始以一种惊心动魄的速度,疯狂向上攀升! “一百兆帕!” “两百兆帕!” “三百兆帕!” 李向东再次闭上了眼。 他的世界,瞬间沉入那片黑暗、拥挤、狂暴的地下。 他“听”到了。 那股高压液体,化作了亿万条细小的,灼热的火蛇,正以一种不讲任何道理的蛮力,在地底深处,强行撕开那些坚硬的岩石! 他“听”到,岩石在发出痛苦的呻吟与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他“听”到,那些被囚禁了亿万年的石油,在嗅到那股来自外界的狂暴气息后,发出了极度渴望与躁动的尖叫! 无数道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裂缝,正在他脑海中的那副三维地图上,一点点地,从无到有,蔓延开来。 它们像一张正在编织的巨网,缓慢,却又坚定地,将那些彼此孤立的储油囚笼,一个个地连接起来。 “压力四百八十兆帕!已达一级压力阈值!” 操作员的报告声,已经带上了哭腔。 李向东猛地睁眼,那双漆黑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情绪。 “压力太小。” 他的声音,穿透了震耳欲聋的轰鸣。 “裂缝网络没有连通,只是在各自为战。” “上二级压力。” 王撼山没有任何犹豫,抓起对讲机,直接咆哮。 “二级压力!注入!” 轰隆隆——!!! 泵机的轰鸣声,陡然拔高了一个八度! 更多,更狂暴的能量,被注入地心! 指挥中心里,压力表的指针,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猛地向上跳了一大截,直接冲进了一片用黄色标注的危险区间! “六百兆帕!” “六百五十兆帕!” “七百兆帕!” “总指挥!” 地质总工孙德明再也忍不住了,他那张儒雅的脸,此刻因为恐惧而扭曲,他指着屏幕,发出尖叫。 “停下!快停下!” “七百二十兆帕!这已经是我们计算出的理论破裂压力阈值了!再加压,地层结构随时可能失稳!会塌的!!” 几名老工程师也冲了上来,试图拉住王撼山。 “王总工!不能再赌了!这会毁了整个油田的!” “这是在玩火!” 王撼山的身躯,纹丝不动,像一尊浇筑在地上的铁塔。 他没有看那些几近崩溃的下属,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只盯着李向东。 李向东双眉紧锁。 他侧着耳朵,仿佛在倾听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凡人无法听见的声音。 他能“听”到,那张巨大的裂缝网络,正在成型,但最关键的几个节点,却被几条异常坚韧的岩层死死挡住,无法贯通! “孙总工的理论值是对的。” 李向东开口了,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但那是基于均质岩体的理想模型!” “他没算到,在油藏核心的下方,横着一条厚达三十米的,韧性极强的致密玄武岩带!” “它就像一根保险梁,能承受住远超理论值的压力!” 李向东猛地转头,迎上王撼山那询问的视线,一字一顿。 “王总,相信我。” “上三级!” “满功率!” 这几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指挥部里最后一丝理智。 王撼山笑了。 那笑容,狰狞,疯狂,带着一种输光了一切之后,不管不顾的决绝。 他一把推开身边的所有人,抓起对讲机,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井口的方向,发出了他这一生最疯狂的怒吼! “三级压力!” “给老子——打满!!!” 命令下达。 所有泵机的操作员,浑身一颤,闭上眼,将功率阀,一把推到了底! 呜——!!! 数十台巨型泵机,发出了濒临过载的,凄厉的尖啸! 指挥中心里。 在所有人骇然欲绝的注视下,那根代表着压力的指针,以一种悍然赴死的决绝,狠狠地,冲破了那条代表着理论安全的红色禁区! 指针,还在向上! “完了……” 孙德明双腿一软,瘫倒在地,眼神空洞。 然而。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下一秒,就是地动山摇,就是井毁人亡的世界末日时。 奇迹,发生了。 地质监测仪上,那条因为压力剧增而疯狂跳动的曲线,在抵达一个前所未有的峰值后,非但没有崩溃。 反而,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 它不再是杂乱无章的疯狂波动。 而是变成了一种强劲的,平稳的,富有节奏的脉动! 一下。 一下。 一下。 像一颗被唤醒的,巨大心脏的,沉稳搏动! “成功了!” 一声带着极致狂喜的,嘶哑的呐喊,打破了死寂。 是苏晴! 她死死盯着那条稳定下来的曲线,那张苍白的脸上,盛满了不可思议的泪水! “是谐振!我们制造出了一个稳定的裂缝网络!” “所有的压力,被无数个微裂缝均匀地分摊了!” “天啊……” 她再也说不下去,捂着嘴,肩膀剧烈地耸动。 成了。 地下的“毛细血管”,被彻底打通。 那条沉睡了亿万年的油龙,被这场疯狂的豪赌,彻底唤醒。 王撼山缓缓放下了对讲机。 他转过身,看着指挥部里,那些从地上爬起来,呆呆地看着屏幕,如同在看神迹的下属们。 他那山一样坚硬的脊梁,在这一刻,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笔直。 压力已经给够。 手术,已经完成。 接下来…… 就是见证,这片被激活的油田,会以怎样壮观的方式,来回报他们。 王撼山走到控制台前,拿起了通往井口的红色电话。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剧烈的颤抖。 “泄压。” “开井!” 第295章 定乾坤 那两个字,顺着电流,砸在了井口。 “泄压。” “开井!” 负责总阀门的两名老工人,对望了一眼。 他们眼里,没有狂热,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片被榨干后的死寂。 两人合力,肌肉绷紧,握住了那根冰冷的,得用上吃奶的劲儿才能拧动的巨大扳手。 嘎——吱—— 金属被强行扭动的声音,刮擦着所有人的耳膜和神经。 在数十台泵机停机后的绝对安静里,这声音尖锐得令人发疯。 一圈。 又一圈。 阀门彻底旋开,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闷响。 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井口。 空空荡荡。 没有想象中撕裂天地的咆哮。 也没有那条从地心冲出的黑龙。 什么都没有。 死寂。 一种比之前任何一次失败,都更彻底,更冰冷的死寂,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成了粘稠的胶水。 一秒。 两秒。 三秒。 就在每个人心里最后那点火星子,快要被这无边的虚无彻底闷死时。 “嘶……” 一声轻飘飘的,像垂死之人吐出的最后一口气,从井口幽幽地飘了出来。 一股白色的气体,有气无力地喷出。 稀薄。 惨白。 像一缕绝望的游魂,刚冒出头,就被戈壁的风吹散了。 指挥中心里,所有工程师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 完了。 所有人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压力,只是把地层给撑住了。 油,还是没出来。 “失败了……” 一个年轻技术员再也绷不住,声音里带着哭腔,喊破了音。 “压力泄空了……是气……全是气……” 这声嘶喊,像一根针,噗嗤一声,戳破了所有人用疯狂堆起来的最后幻梦。 王撼山那山一样的身板,猛地晃了一下。 他下意识伸出手,死死抓住身旁的控制台,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惨无人色,这才没当场栽下去。 天旋地转。 耳鸣如潮。 那道被他亲手点燃的,冲天的希望,在这一刻,被一盆冰水,从天灵盖浇到脚后跟,浇得透心凉。 就在这片绝望凝固成冰的瞬间。 咚!!! 一声沉闷的,从地心最深处擂响的巨响,毫无征兆地炸开! 那声音,不像爆炸,更像一颗沉睡了亿万年的心脏,完成了它的第一次搏动! 整个指挥中心的地板,都跟着这一下,猛地往上一弹! 还没等众人从这记重锤下回过神。 咚!!! 第二声! 比第一声更沉!更响!更近! 井口平台上,那股原本快要散尽的白色气流,猛然一顿! 紧接着。 在那片惨白的中央,一道细得和头发丝一样的黑色线条,毫无征兆地,飙射而出! 那道黑线,太细了,细到所有人都以为是自己绝望之下产生的幻觉! 然而,下一瞬! 那条黑线,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速度,疯狂膨胀! 从一根针,到一根钢筋,再到一个水桶! 轰——————!!! 一声足以将人耳膜生生撕裂的狂暴咆哮,从地心深处悍然炸响! 那道水桶粗的油柱,瞬间化作了一道直径超过数米的,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黑色洪流! 它撞碎了井口,撕裂了空气,以一种比第一次井喷时更雄壮、更漆黑、更狂野的姿态,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撞向了灰白色的苍穹! 整个基地,都在这头黑色巨兽的咆哮中,剧烈地颤抖! 指挥中心里。 所有人都被这惊天的逆转,震得呆立当场,魂飞天外! 他们的视线,本能地,全部甩向主压力监测屏! 砰!!! 一声脆响! 那根代表着油压的指针,像一发出膛的炮弹,以一种无可阻挡的蛮横,狠狠地撞在了仪表盘的满格尽头! 那根小小的止动销,被这股巨力,撞得当场弯折! 指针,纹丝不动。 它像一根被钉死的标枪,稳如泰山地,死死定格在了那个代表着极限的数值上! 旁边的产量监测屏上,数字已经彻底疯了! 那不再是跳动,而是一片片模糊的残影,以几何级数疯狂飙升! 最终,那串数字,缓缓停下,稳定在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专家,都大脑宕机、无法理解的天文数字上! 这一次,不是虚假的黎明。 这一次,是真正、持久、磅礴的胜利! “稳住了!!!” 数据监测员的声音已经彻底变了调,他指着屏幕,像个疯子,发出了狂喜到破音的尖叫! “油压稳定!流量稳定!我的天!!!” 孙德明猛地推开身前的人,跌跌撞撞地冲到数据台前。 他看着那条稳定如山,高得离谱的数据曲线。 这位严谨了一辈子,刚刚才经历信仰崩塌与重塑的老专家,再也控制不住了。 他猛地转身,一把抱住身边那个同样目瞪口呆的同事,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涕泪横流。 “呜……呜啊啊啊——!!!” 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王撼山呆呆地站在那儿。 他看着那道仿佛能将天地都捅个窟窿的黑色油柱,感受着脚下大地传来的,那沉稳而有力的脉动。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想笑,想放声大笑。 可嘴角刚刚咧开,两行滚烫的,浑浊的泪水,却先一步,夺眶而出。 那压抑了太久的失败,委屈,不甘,和此刻那足以淹没一切的狂喜,混在一起,堵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 整个基地,在长达十几秒的死寂之后。 轰!!! 爆发出了一阵足以掀翻整个戈壁滩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出油了!!!” “是油啊!!!” “我们赢了!!!” 工人们疯了一样,将头上的安全帽狠狠砸在地上,然后用尽全身力气,与身边的同伴死死拥抱在一起! 他们又蹦又跳,又哭又笑,像一群打赢了全世界的孩子! 那些刚刚还瘫在地上的工程师们,此刻也连滚带爬地冲出指挥部,冲向那道黑色的神迹! 他们互相拍打着,嘶吼着,将所有的科学与严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那压抑到极致的绝望,在这一刻,化作了最纯粹、最酣畅淋漓的喜悦,响彻天地! 人群之外。 李向东静静地站着,看着这片彻底沸腾的景象。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额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 那场惊心动魄的地下手术,耗尽了他几乎所有的精神。 但看着那道冲天的油龙,看着那些喜极而泣的人们,他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终于,也露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一只手,轻轻握住了他那只因精神力过度消耗而有些冰冷的手。 是苏晴。 她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那张总是清冷理性的脸上,此刻也挂着两行未干的泪痕,可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盛满了足以融化星辰的笑意。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这场天方夜谭式的豪赌。 赢了。 赢得彻彻底底。 赢得,波澜壮阔。 第296章 心服口服 那股能掀翻戈壁的风暴,终于有了平息的迹象。 山呼海啸般的狂欢,慢慢沉淀,化作一片嗡嗡作响的、滚烫的嘈杂。 每个人的脸上都还挂着泪痕,却又咧着嘴,笑得像个十足的傻子。 冲天的黑色油龙取代了日头,成了这片天地间唯一的光源和主宰。它沉稳有力的咆哮,是此刻世上最动听的交响。 李向东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那根绷到极限的弦骤然松开,一股几乎要将他吞没的疲惫感,瞬间冲刷着四肢百骸。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苏晴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几乎是将他大半的重量都揽了过去,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全是心疼。 “我们回去休息。” 她的声音很轻。 李向东点点头,刚想在苏晴的搀扶下穿过人群,返回帐篷。 突然。 他面前那片狂喜的人潮,自动向两边分开。 一条路,就这么让了出来。 路的尽头,王撼山大步流星地走来。 他身后,紧跟着地质总工孙德明,还有一众刚刚才从信仰崩塌中挣扎出来的技术骨干。 此刻,这些老专家看向李向东的眼神,已经完完全全地变了。 那里面,再没有审视和怀疑。 只剩下一种看待某种无法理解的存在时,才会有的,混杂着敬畏、震撼与狂热的光。 王撼山在李向东面前三步外,站定。 山一样的男人,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 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情绪翻涌,有激动,有感激,有敬佩,甚至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愧疚。 一个刚才还在欢呼的老工人,看到这阵仗,下意识擦了擦脸上的油污和泪水,好奇地张望着。 旁边一个年轻技术员,则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看着李向东的背影,嘴巴半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撼山就这么看了足足十几秒。 他猛地一转身,面向身后那片渐渐安静的人群,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老泪纵横,却陡然爆发出了一阵酣畅淋漓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粗粝,嘶哑,充满了劫后余生的万丈豪情。 他抹了一把脸,用那只刚刚才下达了决死命令的对话机,指着营地的方向,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都他娘的看什么看!” “后勤组!去把老子床底下藏的那几箱好酒,全都给老子搬出来!” “今天!” 他的声音,盖过了油井的轰鸣。 “算我老王请客!有一个算一个!谁他娘的敢不喝倒,就是瞧不起我王撼山!” “不醉不归!” …… 夜幕降临。 戈壁的风里,都带上了三分醉意。 黑色的油龙旁,燃起了几堆巨大的篝火。 临时的庆功宴,简陋,却热烈到了顶点。 没有酒杯,人手一个刷得锃亮的搪瓷缸子。 没有佳肴,只有大块的烤羊肉和呛人的烈酒。 工人们和工程师们,第一次这样不分彼此地勾肩搭背,扯着嗓子,唱着跑调的歌,把所有的疲惫、绝望和后怕,都灌进了那辛辣的酒液里。 王撼山端着两个快要溢出来的搪瓷缸子,分开欢闹的人群,径直走到了篝火旁。 李向东正坐在一块石头上,苏晴在他旁边,小口地喝着水。 “小子。” 王撼山的声音带着酒气,却无比清晰。 他把其中一个搪瓷缸子,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李向东手里。 滚烫的酒液差点洒出来。 李向东有些错愕地抬起头。 王撼山没多说,举起自己的缸子,用缸底,重重地,跟李向东手里的缸子,碰了一下。 当! 一声清脆的,属于那个年代的,朴实无华的声响。 整个嘈杂的篝火晚会,都因为这一声,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到了这里。 王撼山看着李向东那张还带着苍白的年轻脸庞,跳动的火光在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 他嘴唇动了动,那句准备了半天的话,到了嘴边,却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声音嘶哑。 “小子。” “之前,是我老王,有眼不识泰山。”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对不住了。” 说完,不等李向东有任何反应。 他猛地仰起头,满满一搪瓷缸子,至少半斤的烈酒,像喝水一样,“咕咚咕咚”地,一口气灌了下去! 一滴,不剩。 酒液顺着他粗糙的嘴角流下,浸湿了衣襟,他毫不在意。 喝完,他重重地把搪瓷缸子往地上一顿,用手背狠狠抹了把嘴,一双赤红的眼睛,无比真诚地盯着李向东。 “我王撼山,这辈子没服过几个人。” “在今天之前,我只服那些敢跟地球玩命的老石油,服那些拿命把咱们国家工业抬起来的老前辈。” 他的声音,在篝火的噼啪声中,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今天。” “我服了。” 他指着李向东,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一字一顿。 “心服。” “口服!” 李向东端着那缸酒,沉默地看着他。 他能从这个钢铁般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一种最纯粹,也最滚烫的情感。 那是一种属于老一辈工业人,不掺任何杂质的,坦荡的敬意。 李向东没说话。 他学着王撼山的样子,举起搪瓷缸子,迎着所有人的注视,仰头,将那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一团火从胸膛一直烧到胃里。 “好!” 王撼山见状,再次放声大笑,狠狠拍了拍李向东的肩膀。 这一次,那力道里,再没有试探与威压,只剩下长辈对晚辈的,最纯粹的欣赏。 这一下,像一个信号。 地质总工孙德明,端着他的搪瓷缸子,也走了过来。 他脸上带着酒后的红晕,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没提喝酒的事,而是像个第一次接触到新世界的学生,无比诚恳地问道。 “李……李工。” 这一声“李工”,他叫得无比自然。 “那个……您之前提到的,关于地层破裂压力的非线性模型,还有那个……那个谐振!用谐振来维持裂缝网络稳定性的理论……”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能不能……再给我们,详细讲讲?” 他身后,那群老工程师们,也都围了上来,一个个竖着耳朵,眼神里充满了对知识最原始的渴望。 他们看向李向东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座活着的,行走的,装满了未来科技的宝库。 李向东被这阵仗搞得有些哭笑不得。 他刚想开口,苏晴却先一步站了起来,接过了话头。 “孙总工,关于地质力学模型的部分,我这里有初步的计算稿,我们可以……” 一场本该属于技术狂人的研讨会,就这么在篝火旁,在烤肉的香气和烈酒的味道里,以一种最接地气的方式,开始了。 李向东乐得清闲,靠在一边,看着苏晴被一群平均年龄比她大两轮的专家们围在中间,侃侃而谈。 她那张清丽的脸上,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一种神圣的光彩。 王撼山又不知从哪摸出个酒瓶,给李向东和他自己的缸子,都倒满了。 他坐到李向东身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小子。” 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李向东。 “给这口井,起个名吧。” “这往后,是要写进咱们共和国石油工业史的。” 他看着李向东,眼神里,是完完全全的信任。 “你来定。” 第297章 最后的狂欢 王撼山那句话,掷地有声。 周围的篝火,都仿佛跟着亮了几分。 给这口井,起个名。 这五个字,像一滴水落进滚油里,瞬间点燃了整个庆功宴的气氛。 “王总工说得对!得有个响亮的名字!” “这可是咱们的争气井!不,功勋井!” 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老工人,扯着嗓子,把手里的搪瓷缸子往天上一举。 “依我看,这口井能成,全靠李工!干脆就叫‘向东井’!” “对!就叫向东井!” “这个好!简单!直接!俺们就认这个!” 一时间,“向东井”三个字,成了全场呼声最高的选择。 工人们的情感朴素而直接。 谁带领他们打赢了仗,谁就是英雄。用英雄的名字命名战果,天经地义。 然而,这股热浪,却让李向东身边的苏晴,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她知道李向东的性子。 他绝不会接受。 果然。 面对这山呼海啸般的热情,李向东只是端着酒,平静地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迎着所有人的目光。 篝火的火光,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各位师傅,各位同志。”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这口井,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没有王总工赌上一切的魄力,没有孙总工他们废寝忘食的计算,更没有在场每一位师傅,用命换来的坚持。” “就没有它。” 他转过身,望向那道在夜幕下依旧咆哮不息的黑色油龙。 “它不属于某一个人。” “它属于这片土地,属于我们为之奋斗的国家。” 他收回视线,目光扫过王撼山,扫过孙德明,扫过每一张被酒精和喜悦染红的脸。 “我提个名字。” “叫它,‘定疆井’。” 定疆井。 这三个字一出,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人们在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 有股说不出的,厚重磅礴的味道。 王撼山看着李向东,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一道精光。 李向东的声音,再次响起。 “定,是定乾坤的定。” “疆,是国家之疆土的疆。” “我们脚下这片戈壁,是祖国的边疆。这口井,就是要用这喷涌而出的工业血液,为国家定住这片辽阔的疆土。” “我们攻克的,是世界级的技术壁垒。这口井,就是要用这无可辩驳的事实,为共和国的石油工业,定下未来几十年的乾坤!” 一番话,字字千钧! 砸在每个人的心坎里! 如果说“向东井”是属于个人的荣耀。 那“定疆井”三个字,则将他们每一个人,都写进了这不朽的功勋里! 他们不再只是挖井的工人,不再只是画图的工程师。 他们是为国定疆的战士! 是为工业定乾坤的先驱! “好!!!” 王撼山猛地一拍大腿,将手里的搪瓷缸子,狠狠顿在地上! “就叫定疆井!” “说得好!说得太他娘的好了!” “定疆井!为国定疆!为工业定乾坤!” “干了!” 短暂的沉寂之后,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发自肺腑的欢呼! 再没人提“向东井”。 所有人都扯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嘶吼着“定疆井”这三个字! 那股冲天的豪情,几乎要将天上的星辰都震落下来! 狂欢,进入了最高潮。 没人注意到。 就在篝火旁最喧闹,光线也最晦暗的一个角落。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从那群勾肩搭背、放声高歌的人群中,脱离了出来。 是张工。 基地档案室的管理员,一个在这里工作了快十年,负责数据记录和档案整理的老技术员。 他四十来岁,中等身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脸上总是挂着老实巴交的笑容,见谁都客客气气。 在这样一个充满了钢铁硬汉和顶尖专家的基地里,他就像一颗毫不起眼的螺丝钉,没人会在意他的存在。 刚才,他还举着搪瓷缸子,和身边的年轻人一起,为“定疆井”这个名字高声叫好。 此刻,他转过身,那张笑呵呵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都瞬间消失了。 笑容,像一层劣质的油彩,被冷硬的现实冲刷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金属般的麻木。 他低着头,弓着背,用一种最不引人注意的姿态,穿过狂欢的人群,走进了那栋孤零零的,在夜色里如同墓碑般的档案楼。 嘎吱——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又在他身后,缓缓关上。 门关上的瞬间,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外面是烈火烹油,是震天的欢呼。 里面是死寂,是冰冷,是凝固如水泥的黑暗。 张工缓缓直起腰。 那副总是微微佝偻的背,在这一刻,挺得笔直。 他抬起手,摘下眼镜,用衣角慢慢擦拭着。 镜片后面,那双总是显得有些懦弱和谦卑的眼睛里,此刻,却翻涌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压抑到极致的决绝。 他没有开灯。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火光,他熟门熟路地走到最里侧的一排铁皮文件柜前。 他蹲下身,摸索着文件柜的底座,在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轻响。 文件柜最下方的踢脚板,无声地弹开了一个小小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个黑色的,巴掌大小的装置。 那装置,像一个老式的电视遥控器,上面只有一排简单的拨码开关,和一个醒目的,血红色的圆形按钮。 张工将它拿了出来。 那冰冷的,塑料的触感,让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瞬间安定了下来。 他握着那个装置,缓缓走到窗边。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 那道冲天的黑色油龙,在夜幕下,像一尊顶天立地的神魔,散发着无穷的力量与希望。 那片熊熊燃烧的篝火,像一捧温暖的人间烟火,倒映在他冰冷的镜片上。 他能听到,风中传来的,那些或嘶哑,或跑调的歌声与笑声。 张工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残忍到极点的冷笑。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装置,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庆贺吧。” “尽情地庆贺吧……”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 “因为这将是你们……最后的狂欢。” 话音落下。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 他那根因为常年握笔而生着薄茧的拇指,狠狠地,按下了那个血红色的按钮。 咔。 一声清脆的,塑料按键被压到底的声音。 在这一片死寂的黑暗里,微不可闻。 与此同时。 远处。 那座被无数人视作神迹的,“定疆井”的钢铁井架上。 一颗在整个庞大结构中,毫不起眼的,用于固定主承重梁的六角螺栓。 其中心的位置,一抹比针尖还要细微的红光,骤然亮起。 一闪。 即逝。 第298章 烈酒与哀鸣 篝火熊熊,烈酒滚烫。 “定疆井”这三个字,成了今夜戈壁上最烈的酒,最旺的火。 李向东刚灌下王撼山递来的第二缸酒,辛辣的暖流从喉管一路烧进胃里,浑身都透着一股懒洋洋的舒坦。 他看着不远处,被一群老专家围在正中,眼睛里闪着光,讲解着什么地质模型的苏晴,自己都没察觉到,唇边已经挂上了一丝笑意。 可就在这时。 毫无征兆地,一记尖锐、冰冷的悸动,有根无形地钢针,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 这一下来得太突兀,太凶猛。 李向东端着搪瓷缸子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 胸口那片由酒精催生出的暖意,顷刻间被这股寒气冲刷得荡然无存。 怎么回事? 他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那股莫名其妙的不安,疯长的水草一般,死死缠住了他的念头。 “别放松。” 一个低沉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 是陈岩。 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端着一杯白水,鬼魅般站到了李向东身后。 他没看任何人,那双平日里总带着几分懒散的眼睛,此刻却成了鹰隼,警惕地扫过远处狂欢的人群,又越过人群,刺入更远处的沉沉黑暗。 “仗打赢了,不代表战争结束了。” 陈岩的声音压得极低。 “越是这种时候,藏在阴沟里的耗子,越是憋不住,想跳出来咬人。” 两人目光交错。 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沉甸甸的东西。 李向东点了点头,刚要开口。 铮——!!! 一声极度细微,却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的金属颤音,没有任何预兆地,从远处那座巨大的井架上传来! 那声音,比蚊蚋振翅还轻,比钢针划过玻璃还要利! 一瞬间,它就被震天的欢呼与油龙的咆哮彻底吞没。 在场数千人,没一个听见。 除了李向东! 这声音,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他的魂儿上! 他那副被千锤百炼,早已能分辨万物声籁的耳朵,在这一刹那,精准地捕捉到了这缕来自地狱的哀鸣! 这不是普通的金属声。 这是……断裂! 是金属结构在抵达屈服极限之后,内部晶格发生不可逆转的撕裂时,发出的最后悲鸣! 李向东的脸,唰一下,血色褪尽! 脑子还没转过来,那恐怖的聆听本能,已经先一步,循着那缕残存的震动余波,疯了一样逆溯而上! 他的意识,刹那间穿透数百米的空间,死死锁定了声音的源头! 六号井口! 那个由无数阀门和管道组成的,狰狞复杂的钢铁巨兽——防喷器! 那是守护整口油井安全的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屏障! 意识穿透厚重的合金外壳,潜入了防喷器最核心的部位。 他“看”见了。 在幽暗的,充斥着高压油流的腔体内。 一个负责在紧急关头剪切钻杆、彻底封死井口的闸板阀芯,其中心位置,一道肉眼绝无可能看见的微小裂痕,正在疯狂蔓延! 他“听”见了! 他听见了那个阀芯,在发出绝望的尖叫! “救……我……” “要……断了……” “陷阱……是……陷阱……” 这不是幻觉! 是那个阀芯在被安装时,就预埋在内部的,一个只能被特殊高频声波激活的微型起爆装置! 有人,在用他们无法理解的技术,远程引爆了它! 目的,就是在油井压力最巅峰,在所有人最放松的这一刻,毁掉这最后一道保险! 一旦防喷器失效,这口井,就会变成一个顶着上千个大气压的,谁也挡不住的超级火山! “不好!” 李向东浑身的血,在这一瞬间,几乎冻住!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推开身前的篝,对着还在高谈阔论的王撼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 “王总工!井口出事了!” 这一嗓子,穿透了嘈杂。 周围的人都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一个醉醺醺的老工人,勾住李向东的肩膀,大着舌头笑道。 “李工……你……你也喝高了?井口好着呢!龙王爷……龙王爷还在天上瞅着呢!” 王撼山也皱起了眉头,他放下酒缸,脸上带了些不快。 “小子,今天大喜的日子,别瞎胡闹!” “油压和流量都稳得跟山一样,能出什么事?!” 胡闹? 李向东的心,直直沉了下去。 跟这群泡在胜利喜悦里的人,根本解释不清! 来不及了! 他猛地闭上眼,放弃了所有解释,将自己全部的精神,拧成了一股绳! 逆向追溯! 追溯那股引爆阀芯的,该死的高频震动源! 他的脑海,瞬间化作一片漆黑的宇宙。 无数代表着声波、电波、磁场的线条,在他面前交织成一张混乱的大网。 而其中,有一道极其隐蔽,却带着致命恶意的信号,一条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清晰地暴露在他的感知里! 锁定! 追踪! 信号源头,就在基地! 距离他,不到五百米! 李向东的精神力,一支离弦的箭,狠狠刺了过去! 下一秒。 一个清晰的画面,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 一栋孤零零的二层小楼。 一排排冰冷的铁皮文件柜。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 一只按在血红色按钮上,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的大拇指! 是张工! 档案室的管理员,张工! 那个平日里见谁都笑呵呵,谦卑得跟个受气包似的老实人! 是他! 李向东猛地睁开双眼,那双漆黑的瞳孔里,瞬间被无边的怒火与血丝填满! 他甚至没回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身后那道黑影,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 “档案室!” “张工是内鬼!!!” 话音未落。 陈岩的身影,已经动了! 他一个字都没问! 那具总是显得有些懒散的身体,在这一瞬间,爆发出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恐怖速度! 他一头被瞬间唤醒的猎豹,整个人化作一道贴着地面的黑色残影,没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以一种撕裂空气的姿态,直扑远处那栋笼罩在黑暗中的档案楼! 几乎就在陈岩动身的同一瞬间! 轰隆隆——!!! 远处,那座刚刚还被誉为神迹的六号井井架,猛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地动山摇般的恐怖震动! 那道冲天的黑色油龙,毫无征兆地,剧烈摇晃了一下! 一股肉眼可见的,夹杂着油雾的白色高压气流,失控的蒸汽一般,从防喷器的连接处,发出“嘶嘶”的尖啸,疯狂地向外喷射! 完了! 防喷器,失效了! “警报!井口压力异常泄露!” 指挥中心里,留守的技术员发出了惊恐到变调的尖叫! 而此时。 档案楼。 砰!!! 一声巨响! 那扇厚重的木门,被陈岩一脚,从外面整个踹得四分裂! 木屑纷飞中,他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正看见张工手忙脚乱地,企图将一个黑色的遥控装置,扔进旁边一个烧着文件的铁桶里! 陈岩的眼神,冷得能结冰。 他一个饿虎扑食,后发先至,在张工的手即将碰到火苗的瞬间,狠狠将他扑翻在地! 遥控器脱手飞出,被陈岩另一只手,稳稳地抄在了空中。 “啊!!!” 被死死按在地上的张工,发出了困兽的怒吼,他拼命挣扎,却被陈岩那只铁钳般的手,压得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扭过头,透过那扇破碎的门,看到了远处那座已经开始失控的井架。 他脸上的惊慌,瞬间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看着冲过来,满脸惊骇的李向东,看着窗外那片被彻底惊醒的,混乱的人群,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晚了!”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档案室里,回荡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与快意! “一切都晚了!” 他死死地盯着李向东,那张平日里老实巴交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扭曲的疯狂。 “那下面是上千个大气压!是全世界储量最大的高压气顶!防喷器一坏,谁也堵不住!” “你们很快,就要和你们那可笑的胜利,一起……上天了!” 话音落下。 远处。 六号井口。 那股“嘶嘶”作响的泄压气流,猛然一顿。 紧接着。 第299章 炼狱与号角 张工那怨毒的诅咒,还回荡在死寂的档案室里。 远处。 六号井口那股“嘶嘶”作响的泄压气流,猛然一窒。 世界,仿佛被掐住了喉咙。 下一瞬。 轰————!!! 一声闷雷,从地心深处炸响! 那道刚刚还只是失控喷射的油气柱,在一股无法想象的磅礴巨力推动下,猛然膨胀! 从一道失控的水龙,瞬间化作了一头挣脱了所有枷锁的,黑色的远古巨兽! 它撞碎了空气,撕裂了夜幕,以一种比之前任何一次井噴都更狂野、更暴虐的姿态,狠狠撞向苍穹! 整个戈壁滩,都在这头巨兽的脚下,剧烈地颤抖! 高压天然气与干燥的空气,以超音速剧烈摩擦。 噼啪! 一缕幽蓝色的电弧,在漆黑的油气柱表面,一闪而逝。 紧接着。 噼里啪啦! 成百上千道幽蓝色的电蛇,凭空而生! 它们疯了一样,在那根通天的黑色巨柱上疯狂游走,交织成一张巨大而诡异的电网,发出令人牙酸的嘶鸣!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硫化氢臭味,混杂着原油的腥甜,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瞬间笼罩了整个基地。 “跑!” “快跑啊!” 刚刚还沉浸在狂欢中的人们,此刻终于从酒精和喜悦中被彻底惊醒! 恐惧,像一盆冰水,将他们从头浇到脚! 他们尖叫着,哭喊着,本能地向着远离井口的方向疯狂逃窜! 王撼山站在指挥部门口,目眦欲裂。 他死死盯着那根被蓝色电蛇缠绕的黑色巨柱,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电。 那是死神的倒计时。 就在这片末日般的混乱中。 在那无数跳跃的蓝色电弧里,一道比其他所有电弧都更耀眼,更炽烈的白色火花,就在靠近井口根部的位置。 猛然爆开! 噗。 一声轻响。 微弱得仿佛幻觉。 世界,骤然安静。 风停了。 尖叫声消失了。 油龙的咆哮也听不见了。 所有人的耳朵里,只剩下一片空洞的耳鸣。 下一瞬间。 光。 吞噬了一切。 那根通天的黑色油气柱,被那一点星火,从根部,瞬间点燃! 一道金红色的火线,以一种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沿着那根黑色的巨柱,悍然向上! 那不是燃烧。 那是爆炸! 是积蓄了亿万年的地心能量,在这一刻,找到了最绚烂、最暴虐的宣泄口! “卧倒——!!!” 一声嘶哑到破音的咆哮,不是来自王撼山,而是来自李向东! 他几乎是凭着战斗本能,一把将苏晴死死地按在地上,用自己的后背,迎接那即将到来的毁灭! 陈岩的动作比他更快! 他一脚踹翻了身边一张铁桌,整个人如猎豹般翻滚到桌后,同时厉声爆喝。 “趴下!!” 几乎就在他吼声落下的同一刻。 轰——————!!! 一声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仿佛要将天地都炸成混沌的滔天巨响,悍然炸开! 一朵小型的,却无比凝实的橘红色蘑菇云,从井口的位置,猛然升腾! 紧接着,一圈肉眼可见的白色冲击波,裹挟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呈圆形,向着四面八方,疯狂扩散! 王撼山被这股巨力狠狠地拍在地上,他甚至来不及感受疼痛,那双赤红的眼睛里,倒映着被掀飞到半空的车辆和帐篷。 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在这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终于发出了他身为总指挥的,第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命令! 他抓起身旁一只被震坏的扩音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那片混乱的人群,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所有钻井队的!趴在地上!往后爬!” “别他娘的站起来!热浪要来了!” “爬——!!!” 这声咆哮,像一记重锤,砸醒了那些被恐惧攫住心神的人们! 他们是共和国最顶尖的石油工人! 他们见过井喷,见过事故,他们的骨子里,刻着服从命令的天性! 几乎在瞬间,所有还在奔跑的人,全都本能地扑倒在地! 他们手脚并用,像壁虎一样,死死贴着地面,疯狂地向后方蠕动! 就在他们完成这个动作的下一秒。 一堵由火焰和死亡组成的,滚烫的墙,狠狠地,从他们头顶上,呼啸而过! 空气被点燃,发出噼啪的爆响! 即使趴在地上,每个人依旧感觉自己的后背像是被烙铁狠狠烫了一下,头发瞬间卷曲,裸露的皮肤传来阵阵刺痛! 但他们活了下来。 因为那致命的热浪,主要集中在离地半米以上的空间。 王撼山那一声来自地狱的咆哮,将他们从鬼门关前,硬生生拽了回来! 巨响过后,是更深沉的咆哮。 一根连接了天地,仿佛要将天空都烧出一个窟窿的巨大火柱,取代了之前油气柱的位置,拔地而起! 它咆哮着,扭曲着,将整个戈壁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撤!” 陈岩的声音冷静得像一块冰,他一把拉起身边几个吓傻了的技术员,厉声喝道。 “不想被烤熟的,跟着我!低姿态,交替掩护,撤!” 苏晴也挣扎着爬起来,她脸上被划出了一道血痕,但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慌乱。 “氧气!高温会消耗大量氧气!捂住口鼻,防止窒息!” 她的声音,在这片炼狱里,带着一种属于科学家的镇定! 一场亡命的撤离,在火海的边缘,以一种诡异的秩序,展开了。 没有人再尖叫。 没有人再乱跑。 王撼山、陈岩、李向东、苏晴,像四根定海神针,强行在这片崩溃的洪流中,维持住了一条求生的秩序。 工人们互相搀扶着,嘶吼着,将受伤的同伴拖在身后,迎着滚滚热浪,艰难地向着一公里外的安全地带撤离。 终于,当最后一批人连滚带爬地翻过一道沙丘时,那股灼人的热浪才被彻底隔绝。 劫后余生的人们,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个人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 王撼山撑着膝盖,站直了身体。 他回头,清点着人数。 一个。 两个。 …… 都在。 一个都没少。 除了大面积的灼伤和一些皮外伤,没有出现一例死亡。 在这场天火焚城的灾难中,他们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关于生存的奇迹。 然而,没有欢呼。 所有人都沉默地,转过身,望向远处。 那根巨大的火柱,像一柄插在天地间的审判之矛,冷漠地,宣判着他们刚刚取得的一切成就的死刑。 井口周围的沙地,在那恐怖的高温下,已经熔化成了一片流淌着暗红色光芒的,玻璃化的晶体湖。 那座他们为之骄傲的“定疆井”,此刻成了连通地狱的火炬。 王撼山呆呆地看着那条烧天的火龙。 看着自己毕生的心血。 看着刚刚才熊熊燃起的,共和国石油工业的希望。 在这一刻,在这条通天的火龙面前,被烧成了灰烬。 烧得干干净净。 这位刚刚还在咆哮着指挥撤退的钢铁硬汉,此刻,双腿一软。 他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跪倒在了滚烫的沙地上。 他没有哭。 也没有嘶吼。 只是像一尊被风化了千年的石像,沉默地,跪在那里。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所有的光,都熄灭了。 第300章 天火判决 那根连接天地的火柱,成了戈壁上永不熄灭的太阳。 劫后余生的人们,已经撤到了三公里外的沙丘背后。 可那股焚尽万物的热浪,依旧翻山越岭而来,烤得人皮肤阵阵刺痛。 那震耳欲聋的咆哮,穿透了三公里的空间,依旧像是有一千列火车,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无休止地碾过。 没有人说话。 临时搭建的帐篷区里,死寂一片。 人们或坐或躺,一个个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被映成橘红色的,妖异的天空。 希望,连同那座井架,一起被烧成了灰。 不。 是被烧成了比灰更虚无的东西。 王撼山跪倒的那个深坑,还留在原地。 但他本人,已经站了起来。 这位钢铁般的男人,在最初的崩溃过后,没有允许自己沉沦哪怕一秒。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远处那条烧天的火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道道被高温炙烤出的,干裂的口子。 “把所有消防车都调过来。”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所有!” 命令被以最快的速度执行。 十几辆基地里最先进的,涂着红色战漆的泡沫消防车,引擎轰鸣,如同一个发起决死冲锋的骑兵方阵,迎着那堵滚烫的热墙,冲了过去。 然而,这悲壮的一幕,很快就演变成了一场滑稽的闹剧。 头车的驾驶室里,一个年轻的消防员死死踩着油门,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作战服。 车窗外的空气,因为高温而剧烈扭曲,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变成了一片流动的,虚幻的油彩。 仪表盘上的温度指针,早已冲破了红线,死死顶在了尽头。 “近点!再近点!” 队长在副驾驶座上咆哮。 可还没等他们进入泡沫炮的有效射程。 刺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异响。 车身猛地一沉! 驾驶员骇然低头,只见那四个特制的,耐高温的轮胎,就像被放在烙铁上的黄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熔化,变形,变成一滩滩冒着黑烟的,黏稠的胶状物! “撤!快撤!” 队长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可已经晚了。 十几辆消防车,像一群被黏在捕蝇纸上的苍蝇,尴尬地,无力地,停在了距离火龙还有近百米的地方。 车身上的红漆,在大火的炙烤下,开始起泡,剥落,露出下面被烤得发红的钢板。 “水炮!上水炮!” 绝望的命令,通过对讲机传来。 残存的几辆水罐车,停在了更远的位置,用尽全力,将数道粗壮的水龙,射向天空。 那景象,本该是雄壮的。 可那些水柱,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力的抛物线,在距离那根巨大火柱还有几十米时,就接触到了那片恐怖的高温领域。 嗤———— 数以吨计的水,在一瞬间,被完全蒸发! 化作了一片巨大的,毫无用处的白色蒸汽云,非但没能给火龙降温,反而让那片炼狱般的景象,增添了几分缥缈的,如同仙境般的诡异感。 一个操作水炮的老消防兵,看着这一幕,无力地垂下了手臂。 他身旁,一个从钻井队过来帮忙的老工人,默默地递给他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声音干涩。 “没用的。” “这不是人能扑灭的火。” 所有的现代化灭火手段,在这条连通了地心的火龙面前,都成了可笑的玩具。 三天后。 一架军用直升机,降落在了基地外围。 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老者,在几名助理的陪同下,走下飞机。 他是从京城连夜赶来的,国内最顶尖的油气田灭火专家,刘振邦院士。 他没有去临时指挥部,而是直接让人开车,带着他,围绕着那根巨大的火柱,整整勘察了一天。 他时而用望远镜观察,时而拿出各种仪器,采集着空气中的数据。 全程,一言不发。 傍晚。 在所有人都等到心焦的临时指挥部里,刘院士终于出现了。 他将一张刚刚绘制出的现场态势图,铺在了桌上。 王撼山和孙德明等人,立刻围了上去。 “刘院士。” 王撼山的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希望。 “怎么样?有办法吗?” 刘振邦抬起头,扶了扶眼镜,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位满眼血丝的汉子。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着图纸上,那个代表着井口的位置。 “根据气体光谱分析和地质雷达的初步探测,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各位。” “这是一场典型的,由超高压气顶导致的,井喷式油气混合燃烧。”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课堂上讲解一个案例。 “火源,不在地表,而在地下数千米深处。我们现在看到的,不是火,只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天然的喷灯喷嘴。”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整个指挥部,都如坠冰窟的话。 “任何从地表进行的灭火尝试,都没有任何意义。” 孙德明那张儒雅的脸,瞬间惨白。 “那……那怎么办?” “炸!用高爆炸药,瞬间耗尽井口周围的氧气,强行把火压回去!” 一个年轻的钻井工程师,激动地喊道。 这是国际上扑灭油井大火最常用的手段。 刘振邦看了他一眼,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用的。爆炸形成的真空,只能维持不到一秒。而地下的压力,是持续不断的。只要还有一丝油气喷出来,接触到周围被烤成上千度的岩石和金属,就会瞬间复燃。” “唯一的办法……” 刘振邦的声音,变得无比沉重。 他抬起头,环视着帐篷里,那一双双充满希冀,又充满恐惧的眼睛。 “是等待。” 等待? 所有人都愣住了。 “等它自己,把下面的油气,烧完。” 刘振邦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所有人心中最后那点虚妄的幻想。 “根据储量和压力估算,这个过程,可能需要几个月。” “也可能……” “几年。” “而这片油田,在燃烧结束后,也将因为地层结构的彻底破坏,永久废弃。周围几十公里的土地,会因为持续的硫化物沉降,变成一片寸草不生的死地。” 死刑。 这是一个最冷静,最科学,也最残忍的,死刑判决。 王撼山一直挺得笔直的腰,在听到这句话后,猛地塌了下去。 他下意识伸出手,撑住桌子,才没有再次倒下。 他看着刘振邦,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振邦不忍再看他,转过身,走向帐篷门口,掀开帘子,望着远处那根巨大的火柱,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王总工。” “我们现在能做的,不是灭火。” “是划定一个更大的禁区,然后祈祷风向不要改变。” 这句话,像最后一颗钉子,狠狠钉进了这片油田的棺材板里。 帐篷里,一片死寂。 那些刚刚才从一个绝望的深渊里爬出来,短暂地看到了希望之光的汉子们。 此刻,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又狠狠地,一脚踹进了更深,更黑,更冷的万丈深渊。 这一次,再没有爬出来的可能了。 就在这片足以将钢铁都融化的绝望里。 角落里。 一直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的李向东,缓缓地,抬起了头。 火光,映照着他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恐惧,没有不甘,更没有绝望。 只有一种异常的,近乎冰冷的平静。 他那双漆黑的瞳孔深处,倒映着那根烧天的火龙。 仿佛那不是一场毁灭一切的灾难。 而是一道,等待他去解答的,习题。 第301章 釜底抽薪 指挥部的帐篷里,安静得能听见心脏在耳腔里撞击的声音。 刘振邦院士那几句科学而冰冷的判词,像抽水机一样,抽干了所有人骨头里最后一丝力气。 就在这片能把人活活憋死的寂静里,角落里的李向东,站了起来。 他身上那件工装被冲击波撕开了好几道口子,脸上还凝着血痂和烟灰,狼狈得不行。 可他的腰杆,却挺得像一杆戳破苍穹的标枪。 他谁也没看,径直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李工!” 孙德明下意识喊了一声,后面的话却堵在了喉咙里。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盯在了那个孤单的背影上。 帐篷外,就是炼狱。 李向东迎着那堵滚烫的热墙,一步,又一步,朝着那根烧穿天际的火龙走去。 风在吼。 火在啸。 热浪化作了无形的巨手,撕扯他,推搡他,要把他这只不自量力的蚂蚁,碾回安全的地界。 他每往前挪动一步,身体里的水分都在被疯狂蒸发。 很快,他就走到了一个连消防车都得退避三舍的极限位置。 这里的空气,已经不能用热来形容。 是烫。 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下了一捧烧红的铁砂,五脏六腑都在发出痛苦的哀鸣。 李向东停步,闭上了眼睛。 他尝试去“听”。 这一次,他失败了。 轰!轰!轰! 脑子里,再也没有了清晰的地层脉动,取而代之的,是亿万吨炸药在意识深处同时引爆! 那是纯粹的,混乱的,毁灭一切的物理噪音! 是高压气流撕裂大气的尖啸!是烈焰焚烧万物的爆鸣!是地壳结构不堪重负的呻吟! 无数种声音拧在一起,形成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精神海啸! 李向东的大脑,像一个被丢进工业粉碎机里的引擎,正在被一股不讲道理的蛮力,碾成齑粉! 噗。 一股滚烫的血流,顺着他的鼻腔淌了下来。 他抬手抹去,满手猩红。 精神力,是烈日下的冰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 但他一步未退。 那张年轻的脸上,反而浮现出一股偏执的狠劲。 听不见火? 那就不听火! 李向东咬紧牙关,硬扛着那股要把灵魂都撕开的剧痛,猛地将自己全部的意识,拧成了一根无形的,锋利到极致的钻头! 他放弃了去感知那片狂暴的火海。 他用尽全力,将这根精神凝成的钻头,狠狠地,对准脚下的大地,钻了下去! 下沉! 穿透地表的火海! 穿透熔化的沙砾! 去听那火焰的根!去找那撕裂的井!去触碰这场灾难最核心的“心跳”! 他的意识,在黑暗、滚烫的地下,艰难地掘进。 终于。 就在他即将捕捉到井筒深处那缕关键震动的一刹那。 呼——! 一股比之前猛烈数倍的热浪,卷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金属碎片,发出刺耳的尖啸,流星一般砸向他的脑袋! “小心!” 一声爆喝! 一道黑影从侧面用一种不合常理的速度,猛扑过来! 陈岩! 他一把将李向东死死摁在地上,用自己的后背,硬扛住了那股热浪的洗礼! 那块致命的金属碎片,几乎是贴着李向东的头皮,带着一股烤肉的焦臭味,呼啸飞过,噗嗤一声,深深扎进了远处的沙地里! “你他妈不要命了!” 陈岩翻身爬起,一把薅住李向東的领子,那双总是懒洋洋的眼睛里,全是压不住的火! 然而。 李向东没理他。 他甚至没去看那块能把他脑子砸成烂西瓜的铁片。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 就在被扑倒,脸颊贴上滚烫沙地的那一秒。 他的视角,变了。 他的意识,不再是自上而下地钻探。 而是和这片剧烈颤抖的大地,彻底同步了!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地层之下,那根被超高压油气撑得濒临爆裂的井筒,一根病入膏肓、布满裂痕的动脉血管。 他“看”见了无数狂暴的能量,正从四面八方,源源不绝地,通过这根破损的血管,喷向地表! 他“看”见了……在那根主血管旁,还分布着无数更细微的,毛细血管般的地层裂隙。 一个疯到极致的念头,在他脑海里,轰然引爆! 李向东猛地推开陈岩,鲤鱼打挺般跳了起来,扭头就往指挥部的方向狂奔! 帐篷里。 依旧是一片死寂。 王撼山像一尊风干的石像,呆坐着。 帘子,被猛地掀开。 李向东像一阵龙卷风,冲了进来。 所有人都被他这副满脸是血,双眼却亮得骇人的样子给惊着了。 李向东的视线扫过全场,最后,死死锁在了刘振邦院士的脸上。 他的声音,因为剧烈喘息而沙哑,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刘院士。” “或许……” “还有个办法。” 这几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死水潭里炸开! 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部聚焦到了这个年轻人身上! 他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周围化不开的绝望,形成了刺眼到极点的反差! 李向东没管那些惊愕、怀疑、茫然的眼神。 他大步走到那张巨大的现场态势图前。 他没看地表那片代表火海的红色区域。 他伸出手指,在距离六号井足有八百米外的一片空白区,用力地,戳下了一个点! 力道之大,几乎要捅穿厚实的图纸! “我们在地面上灭不了火,因为燃料正源源不断地从地下喷出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帐篷里,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但如果……” 他抬起头,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们能从地下,掐断它的喉咙呢?” 这话一出,全场皆惊! 李向东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他刚刚戳下的那个点上,随即,划出一条决绝的,带着巨大弧度的斜线,最终,狠狠地,与代表六号井井筒的那条垂直线,在图纸数千米深的地下,撞在了一起! “我们在这里,重新开钻!” “钻一口大位移定向斜井,在地下三千二百米,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进事故井的井身!” “然后,用最高压力,向里面灌注超高密度的重晶石泥浆!” “从根部,把这条火龙,活活憋死!” 石破天惊! 整个方案,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所有人被绝望禁锢的脑海! 短暂的死寂后,是轰然爆发的哗然! “不可能!” 一个年轻的工程师第一个跳了起来,他指着图纸,脸涨得通红。 “这是天方夜谭!” “地下三千多米!我们的目标只有一根钻杆那么粗!误差零点一度,到了井底就会偏离上百米!” “这根本不是工程,这是神话!” “我们没有任何技术,能达到这种匪夷所思的精度!” 他的话,说出了所有技术人员的心声。 就连一直沉默的刘振邦院士,也皱起了眉头,他扶了扶眼镜,用一种绝对理性的声音补充道。 “这个方案,理论上被称为‘减压井’,是扑灭此类大火的终极手段。” “但是……” 他看向李向东,缓缓摇头。 “它在工程上,近乎无法实现。我们现有的测井和导向技术,根本支撑不了如此极限的精度。任何微小的误差,带来的结果都是毁灭性的失败。” 帐篷里,刚刚燃起的一点火星,又要在科学的冰水下,被彻底浇灭。 所有人的视线,再次汇集到李向东身上。 面对理论和现实的双重死刑。 李向东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动摇。 他迎着刘振邦院士的视线,一字一顿。 “精度的问题。” “我来解决。” 我来解决。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记攻城锤,狠狠砸碎了帐篷里最后一丝理智! 一直像石像般枯坐的王撼山,猛地抬起了头! 他那双早已死寂的眼睛里,在这一刻,轰然亮起了一片燎原的火光! 他死死地盯着李向东,那眼神,要把这个年轻人的灵魂都看穿! 他看见了。 他看见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吹嘘,没有侥幸。 只有一种源于绝对自信的,疯狂的平静! 砰!!! 一声巨响! 王撼山猛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那张结实的行军桌,被他拍得发出一声惨叫! 他霍然起身,那山一样雄壮的身躯,再次挺得笔直! 他那双赤红的眼睛,扫过帐篷里所有目瞪口呆的下属,最终,落回到李向东身上。 第302章 逆火而行 王撼山那一声咆哮,像一桶汽油,泼进了指挥部这堆濒临熄灭的余烬里。 轰! 滔天的烈焰,瞬间复燃! “孙德明!” 王撼山赤红着双眼,蒲扇般的大手在地图上狠狠一拍! “你他娘的别跟个娘们儿似的哭丧着脸!” “立刻带上你地质组所有的人,给我重新计算八百米外那个点的地质结构!我要知道每一米地层的所有数据!压力!岩性!渗透率!一个小数点都不能错!” “是!” 地质总工孙德明猛地一抹脸,那张惨白的脸上,瞬间涌上了一股病态的潮红!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冲出了帐篷,嘶吼着召集自己的队伍。 “后勤组!把所有能用的钻机、钻杆、泥浆泵,全都给老子拖到七号预备井位!” “通讯组!给我接通军区!告诉他们,我王撼山要借用他们两台最大功率的履带式运输车!现在就要!” “医疗队!准备好所有烧伤药!所有血浆!” 一道道命令,如连珠炮般从他那干裂的嘴唇里喷射而出! 整个临时营地,这台因为绝望而停摆的巨大机器,在这一刻,被强行注入了一股狂暴的动力,再次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轰鸣,疯狂地运转起来! 王撼山喘着粗气,抓起桌上一壶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 他环视帐篷里剩下的几个钻井队长,那眼神,像一头在挑选头狼的狮王。 “刘全有!” 一个满脸络腮胡,手臂比常人大腿还粗的壮汉,猛地站了出来。 “到!” “你是咱们基地技术最硬的司钻,老子现在成立‘尖刀钻井队’,你来当队长!” “是!” “老子只要三十个人!只要胆子最大,技术最硬,家里没负担的!” 王撼山的声音,冷得像冰。 “告诉他们,这次下去,九死一生!签了生死状再过来!” “现在,去给老子挑人!” 刘全有那张粗犷的脸上,没有丝毫犹豫,他狠狠一捶胸膛,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命令下达完毕。 整个指挥部,瞬间空了一大半。 只剩下李向东,苏晴,陈岩,还有一直站在角落里,皱着眉头的刘振邦院士。 王撼山走到李向东面前,那山一样的身躯,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他看着这个年轻人,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请求。 “小子。” “接下来,看你的了。” …… 指挥部旁,一顶新的帐篷被以最快速度搭建起来。 这里,成了整个基地的绝对禁区。 帐篷里,灯火通明。 一张巨大的绘图板前,李向东和苏晴并肩而立。 李向东闭着眼,眉头紧锁,整个人像一尊入定的雕塑。 他的精神力,已经完全沉入了地下。 那片被火龙搅得天翻地覆的地层,在他脑海里,不再是混乱的噪音。 他强行屏蔽了那些狂暴的能量,只专注于捕捉地层结构最细微的,本质的震动。 “深度三千一百二十米,玄武岩层出现非典型断裂,厚度约三米,内部存在高压水囊。” 他的嘴唇翕动,吐出一串冰冷的数据。 他身旁,苏晴的手在图纸上快得像一道残影! 她甚至不需要思考,李向东的声音,就是最精准的指令。 铅笔,圆规,量角器,在她手中仿佛活了过来。 一条代表着钻进路线的红色线条,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在复杂的地层剖面图上,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向前延伸。 “修正方位角,东南,偏零点二度。” “泵压必须控制在三百八十兆帕以下,否则会诱发岩层坍塌。” “准备二次转向,曲率半径……” 李向东的声音越来越低,脸色也越来越白。 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这种精度的地下感知,对精神力的消耗,是几何倍数的增长! 苏晴注意到了他的状态,她画图的动作微微一顿,从旁边拿起一杯温水,递到他嘴边。 “喝点水。”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 李向东没有睁眼,顺从地喝了一口。 两人之间,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却有一种在烈火与死亡边缘,淬炼出的,极致的默契。 他,就是她的眼睛,带她看见那黑暗的地心。 她,就是他的手,将那虚无的感知,化作可以指导施工的,精确的蓝图。 一张。 又一张。 钻井剖面图,压力曲线图,泥浆配比方案,应急预案…… 一张张凝聚着人类工程学智慧与超凡感知力的图纸,从这个小小的帐篷里,流水般送出。 成了这场逆天豪赌中,最关键的,那张唯一的底牌。 …… 七号预备井位。 距离那根烧天的火柱,仅仅八百米。 热浪,像一堵无形的墙,死死压在这里。 普通人站在这里超过十分钟,就会因为脱水而虚脱。 然而,就在这片炼狱的边缘。 一座崭新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钻井平台,正在以一种近乎奇迹的速度,拔地而起! 上百名工人,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刚一冒出来,就被瞬间蒸干。 他们嘴唇干裂,双眼通红,却没一个人停下。 “钢缆拉紧!” “塔基校准!” “天车就位!” 王撼山亲自在这里督战,他的嗓子早已喊得嘶哑,只能用一根铁棍,疯狂地敲击着身边的钢管,用那刺耳的噪音,代替命令的咆哮。 每一个人,都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在自己的岗位上,压榨着身体里最后一丝潜能。 他们身后,就是那条吞噬了一切希望的火龙。 他们没有退路。 他们只能用更快的速度,更大的力量,去建造一座新的,能够扼住恶龙咽喉的炮台! 夜幕再次降临。 新的井架,已经巍然矗立! 三十名从全基地挑选出的,最精锐的钻井工人,在井架下,列成了一个方阵。 他们就是刘全有带队的,“尖刀钻井队”。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被烈火炙烤出的疲惫。 每一个人的眼神,却又像淬了火的钢,亮得惊人。 王撼山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了他们面前。 他看着这些跟了自己少则五年,多则十几年的老兄弟,老部下。 那张干裂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愧疚。 他没有说什么鼓舞士气的话。 他只是用那嘶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缓缓开口。 “兄弟们。” “这次的任务,九死一生,我不骗你们。” “现在,谁想退出,还来得及。” “我王撼山,绝不说二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或苍老的脸。 “家里有父母要养的,往前一步!” “有老婆孩子要疼的,往前一步!” “觉得自己还没活够的,往前一步!” 三句话。 问得整个戈壁,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远处火龙的咆哮,在为这悲壮的时刻,奏响背景的哀乐。 然而。 三十人的方阵,纹丝不动。 没有一个人,哪怕是动一下脚尖。 队长刘全有,猛地往前踏出一步! 他那双牛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撼山。 “王总工!” 他的声音,像打雷! “俺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这条命,是国家给的,是油田给的!” “俺们怕死!”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可俺们更怕,眼睁睁看着这‘定疆井’,就这么烧没了!” “更怕看着你王总工,就这么把腰杆子给烧弯了!” “不就是钻个斜井吗!” 他猛地一转身,面向身后那群沉默的汉子,振臂高呼! “别人不敢干的,我们干!” “别人干不了的,我们干!” “尖刀,尖刀!”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有我无敌!!!” “有我无敌!!!” “有我无敌!!!” 三十名汉子,三十头被逼入绝境的猛虎,同时举起拳头,用他们嘶哑的喉咙,发出了震动四野的怒吼! 那声音,汇成一股钢铁洪流! 竟在这一瞬间,压过了远处火龙的咆哮! 王撼山看着他们,眼眶,瞬间红了。 这位钢铁般的男人,猛地转过身,不敢让他们看见自己眼里的泪。 他抬起手,对着操作台的方向,狠狠地,劈了下去! 第303章 与火赛跑 七号井位,灯火如昼。 新立的钢铁井架,是一尊沉默的战神,冷冷凝视着远处那条烧穿天际的火龙。 机器的轰鸣,是它发出的战吼。 钻探初期,一切顺利到不真实。 在李向东和苏晴那份堪称完美的施工蓝图指引下,尖刀钻井队展现出了共和国最顶尖的作业水准。 每一个指令,都分毫不差地执行。 每一个环节,都衔接得密不透风。 整个钻井平台,一架被调试到了极限的精密战争机器,紧张,高效,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秩序感。 李向东就站在司钻刘全有的身后。 他闭着眼,一只手掌,始终轻轻贴在冰冷的钻机控制台上,捕捉着从地心深处传来的,最细微的脉动。 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得不似一个正在与天灾豪赌的人。 “深度四百九十米。” “四百九十五米。” “五百米!” 数据员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在嘈杂的平台上炸响。 按照地质报告,前方将是一片厚达数百米的、稳定柔软的泥岩层。 这是整个钻探计划中,最安全,最容易掘进的路段。 所有人都下意识松了半口气。 然而,就在这一刻。 一直纹丝不动的李向东,猛地睁开了双眼! “停钻!” 他的声音不大,却是一柄尖锥,狠狠刺穿了现场的轰鸣! “全功率后撤!” “二十米!” 什么? 操作台前,司钻刘全有那只稳固的手,猛地一僵。 他下意识扭过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临阵后撤?还是在最安全的泥岩层?这他妈完全违背了所有的操作规程!这是在浪费最宝贵的时间! 他的视线,越过李向东,投向了不远处的总指挥王撼山。 王撼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在李向东的背影上。 他没有半分犹豫。 “执行!” 一声雷霆般的咆哮,砸在了刘全有的天灵盖上! “他让你撤!你他娘的敢往前多钻一厘米!老子崩了你!” 这声咆哮,是命令,更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刘全有浑身一颤,再不敢有半点迟疑,猛地推动操纵杆! 嗡——! 巨大的钻杆,发出一阵刺耳的呻吟,在强大的扭矩下,开始艰难地,向上回撤。 十米。 十五米。 十九米。 就在钻头刚刚脱离那个致命深度的瞬间! 咚————!!! 一声沉闷得让地动山摇的恐怖声响,猛地从井下深处传来! 整个钻井平台,都跟着剧烈地一跳! 紧接着。 噗——! 一股混杂着大量砂石,直径足有半米的高压水柱,从他们刚刚钻开的那个孔洞里,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疯狂地喷涌而出! 水柱冲天而起,足有十几米高,在探照灯的照射下,是一根晶莹剔透,却又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冰矛! 站在平台边缘的几个工人,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地下喷泉,浇了个透心凉! 他们呆呆地站在原地,浑身湿透,脸上的血色却瞬间褪了个干净!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那股狂暴的水柱。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每个人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高压水囊! 一个在地质勘探报告上,根本不存在的,致命的高压水囊! 刘全有握着操纵杆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刚才自己有半点犹豫,如果王总的命令晚下达哪怕十秒钟。 那根承载着所有人希望的钻杆,就会被这股突如其来的高压水流带来的巨量砂石,死死地卡在井下! 神仙难救! 整个釜底抽薪的计划,将在开始的第一步,就宣告彻底失败!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后背的冷汗,唰一下就冒了出来! 他扭过头,用一种看待鬼神的眼神,望向那个依旧平静地站在他身后的年轻人。 恐惧,混合着敬畏,在他的瞳孔里疯狂滋生。 危机解除。 高压水囊的压力,在十几分钟后,自行泄尽。 钻探,继续。 但整个平台的气氛,已经彻底变了。 再没人敢有丝毫的松懈和质疑。 他们是一群最虔诚的信徒,等待着来自他们唯一的“神”,那一句句决定生死的“神谕”。 当钻头深入到一千八百米时。 新的危机,再次降临。 咯吱——咯吱——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被强行撕裂的恐怖摩擦声,从井下传来! 钻机控制台上,一个代表着钻头温度的指示灯,瞬间由绿转红,疯狂爆闪! “报告!遭遇高硬度火成岩侵入体!” “扭矩瞬间增大百分之三百!温度超过临界值!” “钻头……钻头快废了!” 数据员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音。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他们只有这一根从西德进口的特种钻头,一旦报废,前功尽弃! 王撼山的心,瞬间揪紧! 所有人的视线,再一次,聚焦到了李向东身上。 李向东的脸色,比之前又白了一分。 汗珠从他额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 这种超高精度的持续感知,对他的消耗,已经逼近了极限。 但他开口的声音,依旧稳定得没有一丝波澜。 “左偏。” “一点二度。” “绕开这块花岗岩核心,侧面三十米外,是相对脆弱的接触变质带。” “保持这个角度,匀速掘进。” “八十米。” 指令下达。 精确到了小数点的级别。 他手里拿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地质图纸,而是一张可以实时透视地心,精确到每一粒沙石的三维地图! 刘全有深吸一口气,眼中再无任何杂念,只剩下绝对的服从! 他的双手,在复杂的控制台上,拉出了残影! 压力,转速,泵压…… 每一个参数,都被他以一种近乎艺术的精准,调整到了李向东要求的那个,最完美的数值! 刺耳的摩擦声,减弱了。 那枚疯狂闪烁的红色警报灯,在挣扎了几下后,不甘地,重新变回了代表安全的绿色! 穿过去了! 他们用一把最精巧的手术刀,贴着那块足以毁掉一切的坚硬肿瘤,毫发无伤地,划了过去! “我的天……” 一个年轻的技术员看着恢复正常的仪表盘,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劫后余生的巨大狂喜,让他浑身都在颤抖。 …… 两天。 两夜。 不眠不休。 尖刀钻井队的所有成员,都成了一群被拧到了极限的发条人偶,完全凭着一股意志力在支撑。 他们一次又一次,在灾难降临前的最后一秒,被李向东那一句句匪夷所思的指令,从死亡线上硬生生拽了回来。 地下水囊。 瓦斯突出。 岩层断裂。 那些在地质报告上从未被提及的,足以让任何一支世界顶级钻井队全军覆没的地下陷阱,在这个年轻人面前,都成了透明的。 队员们看向李向东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是一种最原始的,混杂着敬畏、崇拜与狂热的,看待神明的眼神。 终于。 在第三天黎明,天边泛起鱼肚白时。 数据员那嘶哑到快要失声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颤抖,响彻全场。 “深度……三千一百九十八米……” “距离预定贯穿点……” “还剩最后两米!” 成功,近在咫尺! 然而。 一直支撑着所有人的李向东,他的身体,也终于达到了极限。 他脸上再无半分血色,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卸在了身旁的苏晴身上。 苏晴紧紧地搀着他的胳膊,将他稳住,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全是压抑不住的心疼。 所有人都清楚。 这最后两米,将是整个计划中,最关键,最凶险,也对精度要求最高的一步。 成败,在此一举。 第304章 就是现在! 七号钻井平台,死一般寂静。 所有机器的轰鸣,都仿佛被这片凝固的空气吸走了,只剩下一种沉闷的,压在心脏上的低吼。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像一群在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他们的目光,全都汇聚在平台中央,那个闭着眼睛,身体摇摇欲坠的年轻人身上。 最后两米。 那是在地下三千二百米深处,一段比绣花针穿过牛皮还要艰难百倍的,最后的旅程。 李向东的脸色,已经不是苍白。 那是一种半透明的,蜡一样的质感,仿佛皮肤下面的血液,都已经被抽干了。 一缕殷红的血线,顺着他的鼻翼,缓缓淌下,滴落在他胸前的工装上,晕开一朵小小的,刺目的红花。 他整个人,几乎完全挂在了苏晴的身上。 苏晴紧紧咬着嘴唇,牙齿深陷入柔软的唇肉,渗出了血丝,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支撑住李向东那不断下滑的身体。 泪水,早已在眼眶里蓄满了,却被她用一种惊人的意志力,死死地逼了回去,化作了一片滚烫的,模糊的水汽。 她知道,她不能哭。 她一哭,撑住这个男人的最后那根弦,可能就断了。 王撼山就站在他们身边,像一尊被风沙侵蚀了千年的石像,一动不动。 他那只握着对讲机的大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已经捏得发白,青筋如虬龙般暴起。 他在等。 等那个决定一切的,最后的命令。 “进尺……” 李向东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几乎要消散在风里。 “半米。” 司钻刘全有浑身一颤,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控制台,他的手,稳得像焊死在了操纵杆上,以一种近乎微雕的精度,推动了分毫。 “修正偏角……” “零点……零一度……”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李向东的生命里,硬生生抠出来的。 这已经不是在钻井了。 这是在用一个人的灵魂,去为一根冰冷的钻杆,校准通往地狱的航向! 一米五。 一米。 半米。 就在那代表着距离的数字,即将归零的瞬间! 咚————!!! 一声前所未有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剧烈咆哮,猛地炸响! 远方,那根烧穿天际的火龙,毫无征兆地,剧烈膨胀了一下! 一股肉眼看不见,却足以掀翻山岳的恐怖压力波,狠狠地,撞在了钻井平台上! 整个平台,猛地向上一跳,又重重地砸了下去! 咔嚓! 平台边缘,一道手臂粗的钢缆,应声绷断!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控制室里,所有的仪表盘,在这一瞬间,彻底疯了! 指针疯狂乱跳,撞得仪表盘噼啪作响!红灯成片亮起,刺耳的警报撕裂了寂静! “稳住!” “给老子稳住!!!” 王撼山那雕塑般的身躯剧烈摇晃,他死死抓住旁边的栏杆,对着平台上的工人们,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 然而,这声嘶吼,被一声更绝望的,来自苏晴的尖叫,彻底撕碎。 “向东!” 李向东猛地一颤,像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砸中了胸口。 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他面前的地面。 他那双一直紧闭的眼睛,眼皮剧烈地颤抖了几下,最终,还是没能睁开。 整个人身体一软,顺着苏晴的胳膊,无力地滑了下去。 完了! 这两个字,像两块万钧巨石,狠狠砸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所有人的心,都在这一瞬间,沉入了无底的,冰冷的深渊! 在最后关头! 在距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最后关头! 功亏一篑! 王撼山呆呆地看着软倒在地,彻底失去意识的李向东,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了个干干净净。 他眼中的光,那刚刚才被重新点燃的,燎原的火光,在这一刻,熄灭了。 他缓缓地,抬起了那只颤抖的手,将对讲机,凑到了嘴边。 撤退。 他准备下达这道他这辈子,最不愿意下达的命令。 然而。 就在他嘴唇翕动,即将开口的那个瞬间。 异变,陡生! 那本已软倒在地,气息全无的李向主,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 睁开了! 那里面没有瞳孔,没有焦距,只有一片燃烧着生命,沸腾着血丝的,骇人的红! 他像一头濒死的雄狮,用尽了最后的回光返照,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了王撼山! 他喉咙里挤出的,不是话语,而是一声野兽般的,嘶哑的咆哮! “就是现在!” “全压!” “注入!!!” 这声嘶吼,仿佛抽干了他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每一个字,都带着呕出的血沫! 话音落下,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王撼山浑身一震! 他几乎是凭着一种被千锤百炼出的本能,没有丝毫迟疑,没有半分思考! 他将对讲机死死按在嘴边,用一种比李向东更疯狂,更歇斯底里的声音,咆哮出同样的命令! “全压注入!!!” “给老子——打!!!” 命令,就是号角! 早已在各自岗位上待命的数十台巨型泵车,在这一瞬间,同时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咆哮! 嗡————!!! 大地,都在这股恐怖的合力下,剧烈地颤抖! 数以万吨计的,被调制到极限密度的重晶石泥浆,通过一根根粗壮的管道,汇成了一股无可阻挡的灰色洪流! 它们像一柄刺向地心恶龙的,最冷酷,最决绝的灰色长枪! 带着所有人的希望与绝望,带着那个年轻人燃烧生命的最后呐喊,狠狠地,扎进了那刚刚才被贯穿的,通往灾难源头的唯一通道! 第305章 巨龙的叹息 大地在哀鸣。 那是数十台巨型泵车在极限功率下,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共振。 那股由重晶石、水和无数种化学制剂混合而成的灰色洪流,就是一柄凝聚了人类工业文明所有智慧与勇气的长枪。 它沿着那条新开辟的,通往地心的捷径,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狠狠刺向了那头肆虐了数日之久的,火焰巨龙的心脏! 然而。 地面之上,那条火龙,没有半分衰弱的迹象。 恰恰相反! 轰————!!! 它仿佛感受到了来自地下的致命威胁,发出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狂暴,更愤怒的咆哮! 整根巨大的火柱,猛地膨胀了一圈! 原本橘红色的火焰,在瞬间被压缩成了刺眼的,带着毁灭气息的金白色! 热浪,如同一堵凝固的,透明的墙,狠狠向外推出百米! 七号钻井平台上的钢结构,在这股骤然升高的恐怖温度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撑住!” “水幕!开到最大!” 王撼山死死抓着栏杆,手背上的皮肤,已经被高温灼出了大片的水泡,他却浑然不觉,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远处那头做着最后挣扎的巨兽!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一秒。 像一个世纪。 每一秒,都在疯狂地,无情地,凌迟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那股灰色的泥浆,就像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分波澜。 难道…… 失败了? 难道那个年轻人,拼命换来的最后一次机会,就这样……白白浪费了? 一股比火焰更灼人的绝望,开始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悄然蔓延。 一个年轻的工人,看着那条不怒反威的火龙,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地质总工孙德明,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掐出了血,也无法阻止身体的微微颤抖。 苏晴跪在地上,紧紧抱着昏死过去的李向东,用自己瘦弱的后背,为他挡住那阵阵袭来的热浪,她那张沾满烟灰的脸上,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决堤而下。 就在这片绝望即将彻底吞噬所有人时。 变故。 发生了。 那震耳欲聋的,仿佛要将天地都撕裂的咆哮声,猛地一变! 不再是之前那种雄浑的,无可阻挡的轰鸣。 而是一种……哽咽! 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被人从背后,死死掐住了喉咙! 那声音变得沉闷,断续,充满了不甘与痛苦的挣扎! 紧接着。 所有人都骇然地看到。 那根原本笔直地刺向苍穹的巨大火柱,开始剧烈地摇晃!扭曲! 它像一条被激怒的眼镜王蛇,疯狂地摆动着自己的身躯,试图挣脱那来自地心深处的,无形的束缚! 光芒,开始忽明忽暗! 火焰的根部,那最耀眼的金白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退却!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郁的,仿佛凝固了的暗红色! 就像一块被烧红的烙铁,正在被缓缓浸入冰冷的水中! “看!” “快看啊!” 一个工人,下意识地,放下了捂着耳朵的手,他指着远方,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嘶哑变形! “它……它在变小!” 是的! 它在变小! 那根原本高达百米的巨大火柱,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根部,硬生生地,向上推挤! 九十米! 八十米! 五十米! 那头肆虐了数日之久的火焰巨兽,正在发出它最后的,不甘的哀鸣!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王撼山!孙德明!刘全有! 那些刚刚还瘫倒在地的工人们!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那片末日般的景象,每个人的胸膛里,心脏都在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地擂动! 来了! 要来了! 最终。 噗———— 一声沉闷得,仿佛能将大地都撕裂的巨响,从地心深处传来! 那不是爆炸。 那是一声叹息。 一声属于巨龙的,最后的叹息。 在所有人震撼到极致的目光中。 那根残存的,只剩下不到三十米高的暗红色火柱,从根部开始,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猛地,向上“吹”了出去! 它脱离了大地,在半空中,化作了一团巨大的,沉默的,暗红色火球。 然后,在升到最高点的瞬间,轰然解体! 化作了漫天飞舞的,亿万点橘红色的火星。 像一场盛大而悲壮的,葬礼。 火。 灭了。 那持续了数天数夜,仿佛要燃烧到世界末日的震天咆哮,戛然而止! 那足以将钢铁都融化的滚滚热浪,也随之消散。 整个世界。 在这一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静得能听见远处沙丘上,一粒沙子滚落的声音。 静得,让人恍惚,以为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这极致的寂静,持续了三秒。 一秒。 两秒。 三秒。 然后。 “啊……” 一个年轻的工人,看着远处那片重归黑暗的天空,发出了一声梦呓般的,带着哭腔的呻吟。 他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 清脆的响声,在这片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 剧烈的疼痛,让他终于确信,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 他猛地张开嘴,喉咙里积蓄了数天的恐惧、压抑、绝望与狂喜,在这一刻,化作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冲破云霄的呐喊! “灭——了——!!!” 这声呐喊,像一颗被丢进火药桶里的火星! 轰!!! 山崩! 海啸! 压抑到极限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引爆! “嗷——!!!” “成了!!!” “灭了!真的灭了!!!” 欢呼声,哭喊声,咆哮声,汇成了一股比之前那条火龙更狂暴,更汹涌的声浪,响彻了整个戈壁! 人们疯了一样,将头上的安全帽,手里的工具,一切能抛的东西,全都狠狠地抛向了天空! 他们拥抱着身边的人,无论认识还是不认识,都像失散多年的兄弟,死死地抱在一起,用拳头疯狂地捶打着对方的后背! 他们哭着,笑着,嘶吼着,像一群从地狱里爬回人间的野兽,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宣泄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总工程师孙德明,这位儒雅的知识分子,此刻再也顾不上任何体面,他抱着身边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刘全有,那个铁塔般的汉子,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将脸深深地埋进了冰冷的钢制甲板里,那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王撼山站在人群的边缘。 他没有吼,也没有笑。 这位钢铁般的男人,只是沉默地,转过身,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远处那片重归黑暗的井口。 然后,他缓缓地,靠在了身后的栏杆上。 那根仿佛永远也不会弯曲的脊梁,在这一刻,终于塌了下去。 他抬起那只满是厚茧和伤痕的大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有滚烫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无声地,滴落。 人群之外。 苏晴没有参与这场狂欢。 她只是低下头,用那只沾满了油污和血迹的手,轻轻地,温柔地,擦拭着李向东脸上的血痕。 她将他散乱的头发,一根根理顺。 然后,她俯下身,在那冰冷的,干裂的嘴唇上,轻轻地,印下了一个吻。 一个带着泪水的咸涩,却又无比滚烫的吻。 “我们......做到了。” 她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口,听着那微弱,却又无比顽强的心跳,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呢喃。 第306章 新的战役 消毒水的味道,尖锐地刺入鼻腔。 李向东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被撕裂的黑暗深渊里,艰难地向上攀爬。 他能感觉到身体的存在,却又感觉不到。 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零件的机器外壳,沉重,麻木,不属于自己。 耳边,有很轻,很轻的呼吸声。 均匀,平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疲惫。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撬开了那重如山岳的眼皮,一道模糊的光线,刺了进来。 视野,从一片混沌,慢慢聚焦。 一张熟悉的,憔悴的脸,映入眼帘。 苏晴就趴在他的床边,枕着手臂,睡着了。 她脸上还沾着干涸的泪痕和烟灰,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水汽,在帐篷顶透下的光线里,微微颤动。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动静,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 苏晴呆呆地看着他,那双明亮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先是茫然,随即被一股决堤而出的,汹涌的狂喜,彻底淹没! 她没有尖叫,也没有说话。 只是猛地伸出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让那即将冲出喉咙的哭声,泄露分毫。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眶里滚落,砸在李向东胸前的被子上,晕开一团团深色的水渍。 李向东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要冒火,发出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火……” 他只说出了一个字。 苏晴拼命点头,泪水甩得到处都是。 她放下手,用那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无边喜悦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告诉他。 “灭了。” “向东。” “我们……赢了。” …… 在苏晴的搀扶下,李向东走出了医疗帐篷。 扑面而来的,不再是那足以将人烤熟的滚滚热浪。 而是一股带着戈壁特有沙土气息的,凛冽的,清晨的寒风。 风里,夹杂着柴油机的轰鸣,金属的撞击声,还有人们此起彼伏的,嘶哑的号子声。 李向东抬起头。 天空,是久违的,澄澈的湛蓝色。 那根烧穿了天际,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拖入炼狱的巨大火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远处那个被烧成一堆麻花状的,漆黑的井架残骸。 像一具巨兽的骨骼,沉默地,矗立在天地之间,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惊心动魄的浩劫。 然而,废墟之上,没有哀伤。 只有一股近乎野蛮的,顽强到令人心悸的生命力! 数十台推土机和重型卡车,在烧得结晶化的沙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清理着爆炸后的残骸。 更远处,新的钢梁和设备,正被巨大的履带式吊车,一根根吊起,运往七号井的方向。 数不清的工人,像一片片移动的蚂蚁,在各自的岗位上奔忙。 汗水,浸透了他们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工装。 号子声,嘶吼声,命令声,汇成了一曲嘈杂,却又充满了希望的,重建的交响乐。 这里不是一片坟墓。 这里,是一个刚刚从烈火中爬出,就迫不及待投入到下一场战斗的,新的战场! …… 临时指挥部里,气氛凝重而高效。 “报告!‘定疆井’井下压力已完全平衡!重晶石泥浆封堵成功!无复燃风险!” 一个年轻的技术员,放下电话,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帐篷里,响起了一阵压抑的,如释重负的吐气声。 “后勤组报告!” 一个满脸油污,眼窝深陷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他翻开手里的记录本,声音嘶哑。 “本次灭火抢险,共计调用压裂车、泵车、运输车等大型设备一百二十七台,其中三十台接近报废,五台彻底损毁。” “消耗重晶石粉七千吨,各类化学制剂一千二百吨,柴油三百吨……” 他每报出一个数字,帐篷里的空气,就沉重一分。 这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天文数字般的损失,足以让任何一个大型油田,元气大伤。 报到最后,那中年男人合上本子,顿了顿。 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帐篷里那些疲惫不堪的脸,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报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数字。 “人员伤亡统计……” “重度烧伤三人,中度烧伤十七人,轻伤一百零二人。” “无一……” “阵亡!” 最后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每个人的心脏上! 一直沉默地坐在主位上,像一尊石像般的王撼山,身体猛地一震! 他那双早已被血丝和疲惫填满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后勤负责人,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场如此规模的,堪称毁灭性的井喷火灾。 竟然,创造了零阵亡的救援奇迹! 这比扑灭大火本身,更像一个……神话! 王撼山缓缓低下头,那山一样宽阔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起来。 没有人知道,这位钢铁硬汉,在想些什么。 帐篷里,一片死寂。 半晌。 王撼山猛地抬起了头。 他脸上,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喜悦。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那嘶哑的,仿佛要呕出血来的声音,化作了一道道不容置疑的命令,砸向帐篷里的每一个人! “传我命令!” “所有单位,取消休假!所有伤员,轻伤不下火线!” “工程组,二十四小时三班倒!我要你们在二十天之内,把‘定疆井’的井架,给老子重新立起来!” “钻井队,设备检修!人员重组!井架立起来的第二天,老子要听到新的钻机声!” “二十天!” 他伸出两根手指,那双赤红的眼睛,扫过全场! “二十天后,‘定疆井’,必须给老子重新出油!” 石破天惊! 所有人都被这道疯狂到极致的命令,给震得呆立当场! 二十天? 在这种近乎毁灭的废墟上,重建一座现代化的钻井平台,并恢复生产? 这根本不是工程计划! 这是痴人说梦! 然而,还没等有人提出异议。 帐篷的帘子,被一只手,轻轻掀开了。 李向东在苏晴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帐篷里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瞬间,定格。 一道道视线,唰的一下,全部汇集到了这个年轻人的身上。 那视线里,再没有任何怀疑,没有审视。 只有一种最纯粹的,发自肺腑的,看待神明般的敬畏! 王撼山看着他,那张干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说一句“谢谢”。 也没有说一句“辛苦了”。 他只是缓缓地,站直了那山一样雄壮的身躯。 然后,对着这个比他小了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抬起手臂,并拢五指,举到额前。 一个无比标准,无比郑重的,军礼!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李向东沉默地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王撼山放下手,转过身,面对帐篷里所有目瞪口呆的下属,那嘶哑的咆哮,再次响起,化作了吹响新战役的号角! “都他娘的还愣着干什么!” “滚出去!” “干活!” 第307章 钢铁交响 王撼山那声咆哮,就是冲锋号。 整座沙海一号基地,这头在烈火中被重创的钢铁巨兽,拖着满身创口,发出震天的怒吼,一头扎进了新的战场。 李向东没有回医疗帐篷。 苏晴扶着他,他就站在指挥部的门口,沉默地看着眼前这片重新沸腾的工地。 身体很虚弱,每一次呼吸,肺都带着灼烧后的刺痛。 精神,却前所未有的昂扬。 他“听”见了。 他听见夯实地基的沉闷撞击,那是巨人的心跳。 听见切割钢梁的刺耳尖啸,是最嘹亮的号角。 听见工人们嘶哑的号子,汇成一股股不屈的,滚烫的洪流。 这些声音,嘈杂,混乱,却又被一股无形的意志拧成一股绳,交织成一曲磅礴、悲壮的乐章。 一曲在废墟上奏响的,重建的战歌。 苏晴感到身边的男人身体在发抖,以为他冷,下意识地将他裹得更紧。 她不知道。 李向东不是冷。 是激动。 是独属于工程师的,眼看着一座伟大造物拔地而起时,那种最纯粹的,源自灵魂的战栗。 …… 时间,在与烈火的余烬赛跑。 日子,在汗水和沙尘里飞速流淌。 李向东的身体在苏晴的照料下,一天好过一天。 他多数时候都在休息,强迫自己恢复那几乎被抽干的精神。 但每天,他都会雷打不动地走出帐篷,在工地上巡视一圈。 他成了一个沉默的监工。 工人们看见他,会下意识停下手中的活,挺直了腰杆,用一种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眼神望过来。 然后,不等李向东说话,就咧开嘴傻笑一下,转过头用更大的力气,砸下手中的铁锤。 王撼山给工程组的期限是二十天。 一个疯子才会下达的命令。 可所有人都疯了一样去执行。 第十天。 新的井架地基浇筑完毕。 第十五天。 高达数十米,由特种合金钢铸造的全新井架,在数台巨型吊车的协同下,再次直插苍穹。 当最后一颗高强度螺栓被拧死,整个工地,爆发出短暂而热烈的欢呼。 王撼山站在井架下,仰头看着那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庞然大物,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扭过头,对着身后的钻井队长刘全有,嘶哑地吼了一句。 “还他娘的愣着干啥!” “给老子装钻机!” 第十九天。 所有地面设备,安装调试完毕。 新的“定疆井”,在烈火的灰烬中重生,静静地匍匐在大地上,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再次咆哮。 …… 第二十天,清晨。 天刚蒙蒙亮。 “定疆井”前,人山人海。 所有还能站着的人,都聚在了这里。 气氛不再是初次出油时的狂热与期待,而是一种近乎肃穆的,压抑的平静。 他们是即将奔赴最终战场的士兵,在等待最后的检阅。 李向东站在人群最前方。 他身旁,是苏晴,是王撼山,是孙德明。 他的伤好了大半,只是脸色还带着病态的苍白。 他没去看那崭新的井架。 视线落在了脚下。 那片曾被烈火炙烤的沙地,已经彻底变了样。 沙砾在极限高温下熔融,又在寒夜里骤然凝固,形成了一片广阔的,闪烁着黑色晶体光泽的琉璃地面。 坚硬,冰冷,带着一种死亡与重生交织的诡异美感。 李向东缓缓蹲下身。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这片大地独有的伤疤。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去“听”。 这一次。 他听见的,不再是毁灭的噪音,也不是重建的战歌。 而是一曲前所未有的,和谐的交响。 轰隆隆—— 地心深处,沉睡亿万年的油流,在新的压力平衡下,再次汇聚、涌动。 那是浑厚、低沉的序曲。 嗡嗡嗡—— 深埋地下的井筒与套管,在磅礴的压力下,发出稳定而坚韧的共鸣。 那是坚实、可靠的主旋律。 嗒嗒嗒—— 地面上,崭新的泥浆泵、发电机、控制阀,所有精密的齿轮与轴承,都以最完美的姿态协同运转,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合奏。 那是为整首乐章注入灵魂的鼓点。 无数种声音,从地下到地上,从宏观到微观。 在这一刻,完美地融为一体。 没有一丝杂音。 没有一处梗阻。 这是一曲属于现代工业的,最雄壮,最瑰丽的钢铁交响。 李向东的唇角,缓缓向上翘起。 他站起身,睁开眼,转头看向身旁的王撼山。 他没说话。 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王撼山那颗悬了二十天的心,看见这个点头的瞬间,轰然落地。 他猛地转身,面对着那台崭新的,闪烁着寒光的总阀门,那嘶哑的,要把胸中所有情绪都吼出来的声音,响彻戈壁。 “开井!” 两名早已待命的老工人,对视一眼,同时上前。 他们握住那巨大的,需两人合力才能转动的阀门手轮,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咯吱—— 阀门,缓缓开启。 这一次。 没有死寂。 没有那令人绝望的白色气体。 在阀门开启一半的瞬间! 吼——! 一声沉闷的龙吟,猛地从井口深处传来! 紧接着! 一道粘稠的黑色洪流,带着无可阻挡的气势,喷涌而出! 不再是狂暴失控的井喷。 而是一种充满了力量感与秩序感的,稳定而磅礴的喷发。 黑色的油龙,沿着预设的管道,精准地冲向远处的储油罐区。 指挥中心里。 “报告!” “油压稳定!” “流量稳定!” 数据员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了现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剧烈颤抖。 “流量……流量是……”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疯狂飙升后,最终定格的天文数字,倒抽一口冷气。 “报告总指挥!” “日产原油峰值,突破两万吨!” “是原计划的……两倍!” 两倍! 这两个字,是两颗重磅炸弹,在死寂的人群中轰然引爆。 短暂的错愕之后。 是比上一次,比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更疯狂的欢呼。 “嗷——!” 人们将安全帽狠狠砸在地上,又高高抛向天空。 他们拥抱着,嘶吼着,哭泣着。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出油。 这是从鬼门关前,从死神手里,硬生生抢回来的胜利! 是因祸得福! 是浴火重生! 王撼山呆呆地看着那条奔腾不息的黑色油龙,那张被风沙刻满沟壑的脸上,老泪纵横。 他没有擦。 任由那滚烫的,夹杂着喜悦、辛酸与骄傲的泪水,肆意流淌。 人群之外。 李向东看着眼前沸腾的一切,脸上露出平静的微笑。 苏晴走到他身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十指相扣。 第308章 归途与承诺 戈壁的风,卷走了最后一缕油气的味道。 吉普车还是那辆熟悉的军绿色。 李向东三人坐上去时,身后,再没有焚天的火光,也没有撼地的轰鸣。 只有一座崭新的井架,在晨光里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直挺挺地戳向天空,沉默,且骄傲。 王撼山带着所有还能站直的队长和工程师,就立在井架之下。 没有横幅,没有客套话。 上百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汉子,就这么组成了一道人墙,安静得可怕。 吉普车缓缓开动。 哗! 王撼山抬起了手臂。 他身后,上百条手臂,齐刷刷抬起。 一个最标准,也是最沉重的军礼。 送给他们的英雄。 李向东隔着车窗,看着那一双双被炮火熏黑、被风沙刻出沟壑的眼睛,看着那份最纯粹的敬意,他没有回礼。 他只是把依旧有些发虚的脊梁,挺得笔直。 他受了。 …… 巨大的军用运输机撕开空气,机头猛地扬起,一头扎进湛蓝的天幕。 机舱里,李向东,苏晴,陈岩,三人并排靠着舷窗,向下看。 沙海一号基地,被机翼远远甩在身后。 那座重生的“定疆井”,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闪着光的金属点。 以井口为圆心,那片被烈火烧穿的大地,留下了一块巨大而不规则的黑色琉璃体。 那是大地的伤疤。 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无声地向天空诉说着那场足以载入共和国工业史的战争。 直到那片熟悉的土地彻底化作一个斑点,消失在天际线的尽头。 李向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身旁的苏晴没作声,只是把自己的手,盖在了他的手背上。 掌心温热,柔软。 李向东反手握住。 两人谁也没说话,就这么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云。 有些胜利,不必言说。 有些默契,早已入骨。 陈岩坐在另一边,从兜里掏出根没点的烟,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开了口。 “回去,给你请功。” 李向东摇了摇头,没接话。 功劳不功劳的,他不在乎。 答应姐姐的事,总算能去办了。 …… 飞机降落在京城西郊机场。 踏出机舱,一股混着青草和尘土的湿润空气扑面而来。 戈壁滩上那干燥得能把人吹裂的狂风,瞬间成了遥远的记忆。 来接的,还是那辆没牌照的吉普。 车辆汇入车流,穿行在熟悉的街道。 路边的白杨树,街角的副食店,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叮铃铃按着车铃的行人。 这些鲜活的,琐碎的,充满了烟火气的日常,在眼前铺开。 李向东贪婪地看着窗外的一切。 那颗在戈壁滩上被绷到极限的心,在这一刻,才终于落了地。 车子一路朝着家属院开。 就在快拐进院子的路口。 “停一下。” 李向东突然出声。 司机下意识一脚刹车。 陈岩和苏晴都扭头看他。 李向东转向苏晴,那双恢复了清澈的眼睛里,有歉意,也有温柔。 “我……想先去个地方。” “答应我姐了。” 苏晴先是一怔,随即,那双明亮的眼眸里,便漾开一片了然的笑意。 “我陪你。” …… 吉普车调转方向,一路开到了京城最大的国营家具厂。 厂区门口,“劳动最光荣”五个红色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空气里,飘着一股木屑和油漆混合的,独特的香气。 李向东没去成品展厅,直接带着苏晴,摸到了专门做定制的木工房。 工坊里,刨花乱飞,锯子声响个不停。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头发花白但精神头十足的老师傅,正戴着老花镜,在一张大图纸上划线。 “师傅,您好。” 李向东走上前去,很客气。 “我想打两张书桌。” 老师傅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用职业性的挑剔眼神,上上下下扫了李向东一眼。 “要什么料子?” “水曲柳,还是橡木?” 声音里,是老京城人那股不紧不慢的腔调。 “有槐木吗?” 李向东问。 “最好是老槐木。” 老师傅的眼睛亮了一下。 “嘿,你这后生,懂行啊。” “槐木硬,耐磨,越用越亮,就是现在好料不好找了。” “就要最好的料。” 李向东的语气很平,却带着一股子板上钉钉的劲儿。 “桌子要结实,桌面要够大,够平。抽屉滑轨用燕尾榫,推拉要顺,要严丝合缝。”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在空气里比划。 “桌腿用整料,底下加横梁,保准人坐上去都不带晃一下的。” 句句都是行家话。 没一句废话,每个要求都砸在木工活儿最关键的节骨眼上。 老师傅脸上的那点随意不见了,换上了一副碰到知音的认真。 他放下铅笔,仔仔细细地,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客户”。 “行家。” 老师傅点点头,从旁边抽出一张空白草图纸递过去。 “你画个样子我瞅瞅。” 李向东也不客气,接过纸笔,俯下身。 他连想都没想。 铅笔在他手里,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流畅的线条,精准的尺寸,清晰的剖面图…… 几分钟的工夫。 一张专业到能直接下车间的标准设计图,就出来了。 他画了两张。 一张给姐姐。桌面宽大,边角磨得圆润,右下角还特地设计了个放线团和针线笸箩的小格子。 另一张,款式简洁硬朗,桌面一侧,预留了放精密仪器和图纸的卡槽。 老师傅盯着图纸,眼睛越来越亮。 到最后,他干脆摘了老花镜,把脸凑过去,用手指头摸着图上那漂亮的线条,嘴里啧啧有声。 “好家伙!” “这手绘的功夫,厂里那帮画图的大学生,都赶不上你!” “后生,你也是干这行的?” 李向东笑了笑。 “算是吧。” 老师傅抬起头,拍着胸脯。 “就冲你这图,这活儿,我亲自给你做!” “用我压箱底的那块老料!” “半个月,你来取!” …… 从家具厂出来,天色擦黑。 李向东又拉着苏晴,一头钻进了附近最大的百货商店。 暖水瓶,搪瓷盆,新床单被罩,甚至还有一卷时下最时髦的碎花墙纸。 他像个刚成家过日子的男人,仔仔细细地,挑着能让那个小家更暖和,更舒服的每一样东西。 苏晴就跟在他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 看他为了一毛钱,跟售货员掰扯半天。 看他把每个搪瓷盆都举起来,检查上面有没有磕碰掉漆。 看他笨手笨脚地挑墙纸的花色,最后挠挠头,还是把决定权交给了自己。 眼前的这个人,和戈壁滩上那个一言定生死的“李工”,好像是两个人。 又好像,本来就是一个人。 让人心里踏实得不行。 两人大包小包地从百货商店出来。 陈岩那辆吉普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李向东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看着身边同样拎满了东西的苏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辛苦你了。” 苏晴摇摇头,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她看着他,眼里的温柔能化出水来。 “走吧。” 她轻声说。 “我们……回家。” 第309章 家庭装修工程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被挡在了老旧的红砖墙外。 家属院里,家家户户的窗户都亮起了橘黄色的灯,混着饭菜的香气,升腾起一股最安稳的人间烟火气。 李向东和苏晴的身影出现在楼下。 两人手里拎着、怀里抱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像两只刚刚搜刮完粮仓,准备归巢的仓鼠,样子有些滑稽,步履却异常坚定。 三楼的窗户,那盏熟悉的灯,早已为他们点亮。 李向东抬头看了一眼,那颗在戈壁滩上被风沙磨砺得坚硬无比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滩春水。 他用胳膊肘顶了顶苏晴。 “到家了。” “嗯。” 苏晴应了一声,鼻腔里有些发酸。 两人一步一步,将这满身的疲惫和满怀的战利品,一起搬上了三楼。 门,虚掩着。 李向东腾不出手,只能用脚后跟轻轻磕了磕门板。 门“吱呀”一声开了。 系着围裙的李丽华探出头来,看到门口被包裹淹没的两人,先是一愣,随即那双眼睛就瞪圆了。 “我的老天爷!” 她一步跨出来,也顾不上擦手,劈手就去接他们手里的东西,嘴里那串心疼又好笑的埋怨,竹筒倒豆子似的滚了出来。 “你们俩这是把百货大楼给搬回来了?” “这得花多少钱?多少票?” “向东!我说你多少次了,挣钱不容易,别乱花!还有晴晴,你也跟着他胡闹!” 话是这么说,可她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那是一种最纯粹的,看到家人平安归来,还带回了满心欢喜的,最踏实的幸福。 …… 晚饭,依旧是寻常的家常菜。 可饭桌上的气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热烈。 李丽华一边给两人夹菜,一边还在絮叨着那些新买的家当。 “那暖水瓶确实好看,红色的,喜庆。” “就是那墙纸,贴起来多麻烦,还费钱。” 李向东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含糊不清地反驳。 “不麻烦。” “我跟苏晴都计划好了,吃完饭就动手。” “保证明天一早,让您看见一个新家。” 李丽华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又给苏晴夹了一筷子青菜。 “你听听,你听听,多大的口气。” “晴晴你别理他,快吃菜,累了一天了。” 苏晴抿着嘴笑,小口地吃着饭,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身边的李向东。 灯光下,他褪去了一身的锋芒与疲惫,眉眼舒展,就是一个会跟姐姐斗嘴的,普普通通的邻家大男孩。 真好。 …… 饭后,说干就干。 一场小小的“家庭装修工程”,热火朝天地展开了。 李丽... ...华负责指挥,顺便用旧报纸把家具都盖好。 李向东和苏晴,则成了主力施工队。 那卷碎花墙纸,成了第一个挑战。 李向东仗着自己力气大,手脚麻利,自告奋勇地负责刷胶和张贴。 结果,不是这边贴歪了,就是那边起了个大泡。 没一会儿,他自己脸上、胳膊上,就沾了不少黏糊糊的浆糊,活像一只刚从米缸里打滚出来的花猫。 “哎呀!歪了歪了!往左边一点!” “你倒是使劲啊!那泡按下去!” 李丽华在旁边叉着腰,急得像个监工头。 苏晴看不下去了。 她挽起袖子,从李向东手里夺过刷子。 “我来。” 她的动作,和他完全是两个风格。 细致,精准,有条不紊。 刷胶的厚度均匀得像机器涂抹,对齐墙角时,眼神专注得像在拼接精密的电路板。 原本在李向东手里不听话的墙纸,到了她手里,变得服服帖帖。 李向东在旁边看着,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成了副手,负责给她递工具,扶凳子。 贴到最后一块墙角时,苏晴踩在凳子上,微微仰着头,专心致志地处理着接缝。 一缕发丝滑落下来,沾了点浆糊,黏在了她的脸颊上。 她浑然不觉。 李向东的心,却被那缕不听话的发丝,轻轻地挠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 用指腹,小心翼翼地,将那缕头发从她光滑的脸颊上捻开,顺手帮她别到了耳后。 指尖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温热细腻。 苏晴的身体,微微一僵。 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缓缓转过头。 两人的脸,离得很近。 近到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瞳孔里,映出的那个有些狼狈,又有些傻气的自己。 空气,好像也跟着变得黏稠起来。 “咳!” 李丽华一声故作严肃的咳嗽,打破了这片安静。 苏晴的脸“刷”地一下红透了,像被蒸汽熏过,连忙转回头去,假装继续跟墙纸较劲。 李向东也挠了挠头,嘿嘿傻笑两声。 …… 贴完了墙纸,整个屋子的基调瞬间就变了。 原本有些斑驳的墙壁,被淡雅的碎花覆盖,屋子里的光线都仿佛柔和了许多。 接着,是安置那些新买的瓶瓶罐罐。 红色的暖水瓶放在了桌角,崭新的搪瓷脸盆和漱口杯,整整齐齐地码在洗漱架上。 李向东甚至还买了一块带小镜子的新肥皂盒。 当他把一块崭新的“蜂花”檀香皂放进去时,李丽华又忍不住念叨。 “这孩子,真是不会过日子。” 可她眼里的笑,却比屋里的灯还要亮。 最后,是换床单被罩。 这是个体力活。 李向东把旧的扯下来,抱着新买的纯棉床单,笨手笨脚地铺着。 苏晴和李丽华则在一旁,一人扯着一个被角,合力把棉花被塞进新的碎花被罩里。 屋子小,三个人在里面忙活,时不时就会碰到胳膊,撞到肩膀。 但没有人觉得拥挤。 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热闹的温暖,填满了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忙活了快两个小时。 当最后一件东西归置到位,三个人都累得不轻,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李向东看着苏晴那被热气蒸得红扑扑的脸蛋,还有额角被汗水浸湿的碎发,转身从包裹里抽出一块还没拆封的新毛巾。 他走到她面前。 在李丽华含笑的注视下,他抬起手,用那柔软干燥的毛巾,轻轻地,为她擦去了额角的汗。 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 苏晴没有躲。 她就那么站着,任由他擦拭,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在灯光下投出一片安静的剪影。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毛巾摩擦皮肤的,轻柔的沙沙声。 …… 一切都收拾妥当了。 三人并排站着,看着眼前这个焕然一新的家。 碎花的墙壁,崭新的床品,整洁的器物。 屋子还是那么小,却不再有丝毫陈旧之气。 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一股崭新的,蓬勃的生机。 那盏老旧的白炽灯泡,散发出的光芒,似乎都比往日更温暖,更明亮。 “真好。” 李丽华由衷地感叹,眼眶有些湿润。 李向东没说话。 他转过头,看看身边的姐姐,又看看另一边的苏晴。 她们的脸上,都带着一丝疲惫,和一种无法掩饰的,发自内心的满足。 她们就站在这片由他们亲手拼凑出的,温暖的光晕里。 这一刻。 他觉得,自己经历的一切,都值了。 他伸出手,一边一个,轻轻握住了姐姐和苏晴的手。 “以后,会更好的。” 他轻声说。 像是一个承诺。 第310章 粽叶香里是寻常 日子,像被泡在了蜜罐里,过得缓慢而甜软。 李向东彻底过上了一种规律到近乎奢侈的安逸生活。 每天清晨,天光刚透进窗户,他就会和姐姐、苏晴一起,拎着菜篮子,晃晃悠悠地走向不远处的菜市场。 他负责拎东西,姐姐负责挑拣,苏晴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沾着露水的新鲜蔬菜,偶尔问一句这个叫什么,那个怎么吃。 菜市场里嘈杂的叫卖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混杂着鱼腥味和泥土的芬芳,构成了一幅最鲜活的市井画卷。 白天,苏晴去研究所,姐姐去学校。 空荡荡的家里,只剩下李向东一个人。 他会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搬一张小马扎,坐在阳台上,捧着一本厚厚的机械原理或是材料力学,一看就是一整天。 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时间在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中,流淌得无声无息。 傍晚,饭菜的香气会准时从厨房飘出。 三个人围坐在小小的饭桌前,聊着学校里的趣事,研究所里的新发现,还有菜市场里哪个摊位的豆腐最新鲜。 这样的日子,没有惊心动魄,没有生死一瞬。 有的,只是最朴实的,一饭一蔬,一言一笑。 却比任何功勋,都更能填满人心。 那颗在戈壁滩和雪域高原上被磨砺得坚硬、冰冷的心,在这日复一日的烟火气里,被一点点捂热,变软。 时间一晃,就到了五月初。 空气里开始弥漫起初夏的燥热,也带来了独属于这个时节的,粽叶的清香。 这天是端午。 李丽华一大早就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一个大网兜,里面装着碧绿的粽叶,雪白的糯米,还有红得发亮的蜜枣。 她把东西往桌上一放,拍了拍手,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兴奋。 “今天哪儿也别去了。” “咱们自己包粽子吃。” …… 厨房里,很快就摆开了阵势。 李丽华是绝对的主力。 只见她拿起两片粽叶,手指灵巧地一卷一折,一个完美的漏斗形就出现在手中。舀米,放枣,压实,再用另一片粽叶盖顶,最后拿棉线飞快地一绕一捆,一个棱角分明,结实漂亮的粽子就成了型。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生活锤炼出的美感。 苏晴坐在她旁边,像个第一次进实验室的学生。 她学得极其认真,每一步都像在执行精密的实验步骤。 她会先仔细观察粽叶的纹理,选择最合适的角度。 她会用小勺精确地量取糯米,确保每一个粽子的米量都相差无几。 捆线的时候,她甚至会计算每一圈的角度和力度。 包出来的粽子,虽然速度慢,但个个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标准得无可挑剔。 轮到李向东,画风就全变了。 他拿着那柔软的粽叶,感觉比拆解一枚结构复杂的定时炸弹还要棘手。 他试图模仿姐姐的动作,用力一折。 “刺啦——” 粽叶应声而裂。 他不信邪,换了两片,小心翼翼地卷成漏斗。 往里装米时,不是这边漏了,就是那边撒了,弄得满桌子都是。 好不容易把米装满,准备捆线,他习惯性地用上了在工厂里拧螺栓的力道。 “噗——” 棉线深深勒进粽叶,脆弱的叶片不堪重负,里面的糯米和蜜枣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李向东看着手里那个被“开膛破肚”的粽子,又看看姐姐和苏晴面前那两排整整齐齐的“战利品”,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玩意儿,比造发动机还难。” 他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逗得李丽华和苏晴都笑了起来。 苏晴放下手里的活,挪了挪凳子,凑到他身边。 “你别那么使劲。”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 “你看,手要这样托着底部。” 她伸出白皙的手,轻轻握住李向东那只拿着粽叶的大手,帮他调整着姿势。 她的指尖微凉,触感细腻,让李向东的心跳漏了一拍。 “然后,线要从这里绕过去,对,拉紧,但不要用蛮力。” 她靠得很近,长长的发丝垂下来,拂过李向东的脸颊,带来一阵淡淡的清香。 李向东的动作僵住了。 他没有看手里的粽子,而是扭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她那张专注的侧脸。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她长长的睫毛镀上了一层金边。 苏晴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手上动作一顿,抬起头。 “看我干什么?” 李向东的喉结动了动。 “看叶子。” 苏晴的脸颊,微微泛起一丝红色,她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却没躲开。 她低下头,继续帮他调整。 就在这时,她伸出另一只手的手指,在他面前的米盆里轻轻沾了一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的鼻尖上,轻轻一点。 一粒雪白的糯米,就那么俏皮地,黏在了他的鼻尖上。 李向东愣住了。 看着她那双笑得像月牙儿一样的眼睛,他也笑了起来。 他有样学样,同样伸出手指,飞快地在她光洁的脸颊上,轻轻盖下了一个印。 “这是给你颁发的,特等功勋章。” “奖励你教学有方。” 厨房里,顿时笑闹成了一团。 …… 傍晚时分,满屋都飘着粽叶和糯米混合的,浓郁的香气。 一大锅粽子,在锅里翻滚着,热气腾腾。 李丽华捞出一个,剥开滚烫的粽叶,露出里面晶莹剔透,还夹着一颗甜蜜红枣的粽肉。 她拿筷子分了一小块,吹了吹,先递到了苏晴嘴边。 “晴晴,尝尝,咱们自己包的。” 苏晴红着脸,小口地吃了,眼睛幸福得眯了起来。 李丽华看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心里像是被填得满满的。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对正准备大快朵颐的李向东说。 “向东,晴晴,你们俩,给晴晴爸妈也送一些过去吧。” “咱们自己包的,是份心意。” 李向东的动作停住了。 他看向苏晴,苏晴也正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和询问。 他点了点头。 “好。” 两人挑出最好看的一篮粽子,提着,走出了家门。 还是那个安静的大院,还是那扇熟悉的门。 开门的,是苏晴的母亲。 看到两人提着篮子站在门口,她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漾开了。 “哎呀,快进来快进来!” 她热情地将两人迎进屋,接过篮子,看到里面还冒着热气的粽子,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苏晴的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他放下报纸,扶了扶眼镜,看着站在那儿,身板挺直的李向东。 苏母解开一个粽子,递了过去。 “老苏,尝尝,孩子们亲手包的。” 苏父接过粽子,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咬了一口。 糯米的软糯,蜜枣的香甜,还有粽叶独有的清香,在口中化开。 他慢慢地咀嚼着,像是在品味什么珍贵的佳肴。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安静。 苏晴的心,不自觉地提了起来。 终于,苏父将一口粽子咽下,他抬起头,看向李向东。 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此刻满是柔和。 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 “有心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比任何夸奖都更让李向东心里踏实。 苏母更是拉着苏晴的手,一个劲儿地问着包粽子的趣事。 当她听说李向东包的粽子全都漏了米时,笑得合不拢嘴,看李向东的眼神,也愈发像是在看自家的傻儿子。 屋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李向东坐在那张熟悉的沙发上,看着苏晴和她母亲说着悄悄话,看着苏父慢条斯理地吃着第二个粽子。 他忽然觉得,自己拼了命从戈壁滩上带回来的那份安宁,在此刻,有了最具体,也最温暖的形状。 它不是功勋章,也不是荣誉册。 它就是这一篮子热气腾腾的粽子。 是姐姐脸上满足的笑。 是苏晴眼里温柔的光。 是这间屋子里,最寻常的,人间烟火。 第311章 假期的终点(苍穹的轨迹) 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粽子最后的余温。 李向东和苏晴并肩走在安静的林荫道上,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又交叠在一起。 谁都没有说话。 这份安宁太过珍贵,以至于他们都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想让这条回家的路,变得再长一些。 回到家属楼,李丽华已经收拾好了厨房,正坐在灯下打着毛衣。 看到两人回来,她抬起头,脸上是温柔的笑意。 “晴晴爸妈,还喜欢吧?” “嗯。” 苏晴重重地点头,眼角眉梢都还带着甜。 这幅温馨的画面,就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李向东那颗漂泊许久的心,牢牢地网在了原地。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以后的每一天,或许都会是这样。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急促的电话铃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满室的静谧。 铃声又急又响,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命令感,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温暖的空气。 李向东脸上的松弛,在铃声响起的第一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几乎是立刻就站直了身体,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李丽华和苏晴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那铃声里蕴含的意味,她们都懂。 李向东快步走到电话旁,拿起了听筒。 “喂。” 电话那头,只传来陈岩那标志性的,沙哑又简短的声音。 “下楼。” “立刻。” 电话被干脆地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冰冷的忙音。 李向东放下电话,没有半句废话,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对姐姐说了一句。 “我出去一趟。” 苏晴站起身,快步跟了上去,同样没有多问一个字。 李丽华看着两人决绝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写满了心疼。 楼下。 那辆深绿色的吉普车,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安静地停在老槐树下,发动机发出低沉的咆哮。 陈岩靠在车门上抽着烟,猩红的火点在夜色里一明一灭。 看到两人下来,他掐灭了烟头,拉开车门。 “上车。” 车内的气氛,压抑得像一块铅。 陈岩一言不发,只是专注地开着车。 车子没有开往任何他们熟悉的地方,而是再次汇入了那条通往城市心脏的,无声的车河。 最终,吉普车在一扇熟悉的朱红木门前停稳。 还是那个节奏古怪的叩门声。 还是那扇悄无声息向内洞开的大门。 当李向东和苏晴再次踏入这座四合院时,他们心中都清楚地知道。 假期,结束了。 穿过月亮门,正房里依旧亮着那团温暖的灯火。 可这一次,那灯火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凝重。 陈岩推开门。 局长正站在那副气势雄浑的山水画前,负手而立,只留给他们一个如山般沉稳的背影。 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身。 “来了。”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严肃。 “先说个好消息。” 局长看着他们,脸上并没有太多笑意。 “你们在塔里木油田项目中的卓越贡献,上面已经知道了。集体一等功的申报,已经递交上去了。” 塔里木。 那片死亡之海下的惊心动魄,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可无论是李向东还是苏晴,此刻都无法为这份荣誉感到丝毫喜悦。 他们知道,这只是铺垫。 果然,局长话锋一转。 “但是,我们现在遇到了一个,比塔里木的地下火龙,更棘手的敌人。” 他走到书桌旁,伸手掀开了上面盖着的一块红绒布。 绒布下,是一架精致到极点的卫星模型。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银白色的箭体,伸展着太阳能帆板,像一只准备振翅高飞的雄鹰。 “‘北斗’。” 局长轻轻抚摸着模型冰冷的表面,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我们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千里马,自己的传令兵。” “有了它,我们的国土,我们每一寸的领海,才真正有了不被别人卡住脖子的底气。” 他的视线从模型上移开,落在了李向东和苏晴的脸上。 “下个月,就是巴黎航展。全世界的眼睛都会盯着我们。” “这颗星,不仅关系到我们的信息国防安全,更关系到我们这个民族,能不能在全世界面前,真正地,挺直腰杆。” 局长的话,像一记记重锤,砸在两人的心上。 他们瞬间明白了这次任务的分量。 “项目,在最后关头,出了问题。” 局长的声音沉了下去。 “一个……无法用科学解释的问题。” “发射前的所有数据,检查了上千遍,完美无缺。每一个零件,每一行代码,都符合标准。” “但是,在最高权限的计算机模拟测试中,每一次,注意是每一次,都会出现一个极其微小的偏差。” 苏晴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多大的偏差?” “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局长回答。 “但这个偏差会累积。模拟结果显示,卫星在入轨的最后阶段,这个累积的偏差,足以让它错过预定轨道,成为一堆昂贵的太空垃圾。甚至,直接在大气层中解体。” 整个项目组,全国最顶尖的航天专家,为此熬了半个月,一无所获。 那个偏差,就像一个幽灵。 一个盘踞在数据深处,看得见,却摸不着,更抓不住的幽灵。 局长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他们。 “你们的任务,立刻前往西昌发射中心。” “我不问过程,不管方法。我只要一个结果。” “确保‘北斗’,万无一失。” 整个房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李向东和苏晴对视了一眼。 从对方的眼神里,他们都看到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那些粽叶飘香的安逸日子,那些寻常巷陌的温暖灯火,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最坚实的铠甲,和最锋利的武器。 守护这一切,就是他们战斗的全部意义。 李向东向前踏出一步,身体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 苏晴与他并肩而立,神情坚定。 一直沉默的陈岩,也从门边走了过来,站在了他们身侧。 三人面向局长,面向那架承载着国运的卫星模型,挺起了胸膛。 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立下了奔赴战场的军令状。 “保证完成任务!” 第312章 数据即真理 螺旋桨的轰鸣声隔绝了天地。 军用运输机穿行在浓厚的云层之上,舷窗外是无尽的苍白。 机舱内,冰冷的金属座椅传来持续的震动,气氛比钢铁还要沉重。 李向东,苏晴,陈岩,三人呈三角坐着,一路无话。 从北京到西昌,一千八百公里的距离,他们跨越的不仅仅是地理,更是心境。 那间充满了粽叶香气的小屋,已经恍如隔世。 飞机降落在一处被群山环抱的秘密机场。 刺眼的阳光和干燥的风,是这片土地给他们的第一个下马威。 一名身穿军装,皮肤黝黑,眼神锐利如鹰的年轻干事早已等在停机坪。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对着陈岩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首长好,我是接待员。” “车在那边。” 一辆刷着迷彩的吉普车,在尘土飞扬的简易公路上颠簸前行。 道路两旁是连绵的黄土山丘和低矮的灌木,荒凉得像是世界的尽头。 可就在这片荒凉之中,却矗立着人类工业文明最骄傲的造物。 当吉普车拐过一个山坳,一座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白色发射塔,毫无征兆地撞进了所有人的视野。 它就像一柄刺破苍穹的利剑,直挺挺地插在大地之上,塔身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神圣的光。 苏晴和陈岩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那是纯粹的,对宏伟力量的敬畏。 李向东的身体,却在看到发射塔的瞬间,猛地一震。 一股低沉到无法用耳朵捕捉的轰鸣,直接在他的脑海深处响起。 嗡—— 嗡—— 那声音沉稳,厚重,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力量感,仿佛一颗钢铁巨人的心脏,正在有节奏地搏动。 每一次搏动,都让周围的空气随之颤栗。 他甚至能“听”到,无数的数据流,像奔涌的血液一样,在那座塔的钢铁脉络中高速奔流,汇聚,等待着一飞冲天的那个瞬间。 这里,就是战场。 一个由数据,代码,和精密零件构成的,无声的战场。 吉普车最终停在一栋戒备森严的白色建筑前。 走廊里,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 每一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人,都穿着白色的研究服,神情严肃,步履匆匆,眼神里带着熬夜过度的血丝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由咖啡,汗水和巨大压力混合而成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里面早已坐满了人。 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黑框眼镜,脊背挺得笔直的男人。 他的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每一道都像是用刻刀雕上去的,写满了岁月的磨砺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就是“北斗”项目总指挥,马振华。 看到陈岩进来,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当他的视线落在陈岩身后的李向东和苏晴身上时,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立刻浮现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困惑与不耐。 “老陈,这就是局长派来的专家?” 陈岩神色不变。 “马总,这两位是我们的特派安全顾问,李向东,苏晴。” “安全顾问?” 马振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愤怒,声音都提高了几分。 “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能看懂这些数据,能找出问题所在的工程师!” “不是神神叨叨,跑来给我们添乱的外行!” 他伸手指着身后那块被数据和图表占满的巨大黑板,每一根青筋都在颤抖。 “在这里!数据就是一切!公式就是真理!” “你们懂轨道根数注入吗?你们懂陀螺仪姿态漂移吗?你们懂原子钟的频率微扰吗?” “要么拿出你们的计算公式和分析报告,要么,就给我出去!”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科研人员都低着头,不敢出声,却都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这场风暴中心的两个年轻人。 陈岩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李向东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暴怒的老人。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苏晴忽然向前走了一步。 她没有看马振华,而是径直走到了那块巨大的黑板前,目光快速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数据。 她的声音,清冷而平静,像一股清泉,注入了这片滚烫的岩浆。 “马总指挥。” “我想请问,你们在进行轨道模拟时,对地心引力模型的阶数和项数,是否考虑过高纬度地区的微量异常?” 马振华的怒吼,戛然而止。 苏晴没有停顿,继续问道。 “你们的姿态控制系统,采用的是动量轮还是磁力矩器?在模拟太阳光压对帆板产生的微小力矩时,是否将帆板材料在不同温度下的热形变参数,也纳入了计算模型?” 会议室里,开始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苏晴的目光,最终落在一个时钟同步的数据图上。 “还有,系统时钟同步的算法,我看到你们用的是经典的克里斯蒂安算法。但这个算法在面对网络非对称延迟时,会产生纳秒级的误差。对于‘北斗’这种级别的授时精度要求,这种误差,是否就是那个问题的源头?” 一连串极其专业和尖锐的问题,像一把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问题的核心。 整个会议室,落针可闻。 之前还怒不可遏的马振华,此刻愣在原地,嘴巴微张,眼中的怒火已经被一种巨大的震惊所取代。 他身后的那些顶尖专家们,更是齐刷刷地抬起头,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 她说的每一个问题,都正是他们这半个月来,争论不休,却始终无法找到突破口的关键! 苏晴的专业能力,为他们赢得了入场券。 马振华眼中的怒火并未完全消散,但那股锐气,却收敛了些许。 他重新审视了一下眼前这个逻辑清晰,直指要害的姑娘。 最终,他从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哼。” 他没有再看李向东和苏晴,而是转身对着身旁的一名助手,用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说道。 “给他们开放三级数据查阅权限。” “让他们看。” 第313章 完美的错误 数据库中心,像一座用钢铁和线路浇筑的冰冷堡垒。 恒温系统发出的低沉嗡鸣,是这里唯一的背景音。 陈岩推开厚重的金属门,一股混合着臭氧和冰冷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走廊两侧,一排排巨大的服务器机柜闪烁着绿色的指示灯,像无数双沉默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进入这片圣地的人。 沿途的科研人员看到他们,手头的动作会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 没有人交头接耳。 但那种审视,那种戒备,那种仿佛看着外来病毒的排斥感,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加刺人。 在这里,数据是唯一的信仰。 而李向东和苏晴,是闯入神殿的异教徒。 陈岩领着两人来到一处被玻璃隔断隔开的独立工作区。 “这里就是核心终端。” “所有原始数据和模拟程序的最高权限,都在这里。” 苏晴没有理会周围任何人的反应。 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了眼前那台闪烁着幽幽绿光的终端屏幕。 她坐下,手指轻轻搭在冰冷的键盘上。 没有片刻的犹豫,那双纤细白皙的手指,瞬间化作了一道道残影。 噼里啪啦。 清脆的键盘敲击声,像最急促的战鼓,骤然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响起。 周围几名一直用余光观察着这边的研究员,身体齐齐一僵。 他们本以为会看到一场笨拙的作秀。 可屏幕上飞速滚动的代码,那些他们熟悉到骨子里的指令和参数,正以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速度被调用,被组合,被验证。 那不是在寻找。 那是在巡视。 就像一位君王,在检阅自己的军队。 苏晴没有去寻找那个幽灵般的偏差。 她反其道而行之。 她要验证这个系统,到底有多正确。 轨道六根数注入协议。 通过。 遥测下行码流格式。 通过。 陀螺仪姿态漂移补偿算法。 通过。 太阳帆板光压扰动力矩模型。 通过。 从最底层的硬件驱动,到最上层的应用逻辑。 从地面测控站的信号协议,到星载计算机的任务脚本。 一个庞大到足以让任何一个顶尖团队耗费数月才能彻底梳理一遍的系统,在苏晴的手下,像一幅被缓缓展开的画卷,每一个细节都被清晰地照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键盘的敲击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 整个数据中心,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之前那些带着审视和怀疑的研究员们,此刻全都围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鸦雀无声。 他们伸长了脖子,看着终端屏幕上最终生成的系统健康度总结报告。 那上面,只有一行简洁到冷酷的结论。 【系统完整性:100%】 【数据冗余校验:100%】 【逻辑链路自洽性:100%】 【结论:无任何已知错误及潜在风险】 完美。 这是一个堪称工程学奇迹的,完美无瑕的系统。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马振华不知何时也站在了人群后面,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布满血丝的双眼里,那巨大的震惊,已经完全压过了之前的愤怒和不耐。 这个结果,比找出一个错误,更让人绝望。 …… 巨大的总装车间里,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和机油混合的独特气味。 头顶,上百盏巨大的无影灯,将下方那个庞然大物照得通体雪亮,反射着冰冷的光晕。 那是一枚已经组装完成,静静矗立在发射平台上的运载火箭。 它太大了。 大到任何站在它面前的人,都会发自内心地感到自身的渺小。 它不像人造物。 更像一头蛰伏的,来自远古的钢铁巨兽,肌肉偾张,充满了原始而又精密的暴力美学。 它的心脏里,奔流着数百万行代码。 它的血管里,涌动着数百吨燃料。 它的使命,就是用雷霆万钧的力量,将头顶那个承载着民族希望的“北斗”,送入冰冷死寂的太空。 李向东站在它的脚下,仰起头,脖子几乎要折断,才能勉强看到火箭的顶端。 陈岩站在他身旁,同样被这股宏伟的力量所震撼,一言不发。 李向东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没有被动地等待。 他第一次,主动地,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全部精神力,像一张无形的巨网,朝着眼前的钢铁巨兽笼罩而去。 嗡—— 一股前所未有的,恢弘、磅礴、雄浑的声音,瞬间淹没了他的整个世界。 那不是他以往听到的任何一种声音。 那不是“病痛”的呻吟,不是疲劳的哀嚎,更不是损坏的尖叫。 那是一首交响曲。 一首由数十万个精密零件,上千条精密线路,无数个焊点共同奏响的,和谐到极致的交响乐。 他能“听”到,涡轮泵在低声吟唱,充满了即将搏动的力量。 他能“听”到,陀螺仪在平稳地呼吸,维持着绝对的平衡。 他能“听”到,每一颗螺丝,每一个阀门,每一个传感器,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出健康而满足的共鸣。 它们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到无可匹敌的合奏。 那声音里,充满了自信,充满了骄傲,充满了对飞天的渴望。 它在告诉李向东。 我很健康。 我无比强大。 我,已准备就绪。 李向东的精神力,在这片和谐的海洋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杂音。 没有一个零件在抱怨。 没有一处结构在呻吟。 他的最大底牌,在这个国之重器的面前,第一次,彻底失效了。 一股寒意,从李向东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睁开眼,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如果连它都是完美的。 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数据中心。 苏晴深吸了一口气,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手指移到了回车键上。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将再次运行官方最终模拟程序。”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屏幕上,无数的数据流开始像瀑布一样飞速滚动。 发射倒计时。 点火。 升空。 程序分离。 一级火箭脱落。 二级火箭点火。 整流罩抛离。 一切顺利。 所有参数都完美地踩在预设的节点上,绿色的“PASS”信号不断亮起,像一条通往胜利的康庄大道。 马振华的拳头,都不自觉地攥紧了。 会议室里所有专家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屏幕右上角那个代表卫星最终状态的信号窗口。 那里,即将跳出代表成功的绿色确认信号。 三。 二。 一。 时间到。 信号窗口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变成代表成功的绿色。 它甚至没有给出任何黄色的警告。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那片小小的窗口,瞬间被一片刺眼的,血一样的红色,彻底填满。 ERROR。 程序,崩溃。 模拟,失败。 完美的数据,完美的过程,却导向了一个无法解释的,彻底的错误。 整个数据中心,死一般的寂静。 苏晴紧紧锁起了眉头,看着那片刺眼的红色,一言不发。 而在数百米外的总装车间里,李向东依旧仰望着那座完美的钢铁巨兽,感受着那片和谐的交响乐,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困惑。 第314章 异端的方向 刺眼的红色错误代码,像一道凝固的伤疤,烙印在终端屏幕上,也烙印在数据中心每一个人的视网膜上。 死寂。 一种比任何喧哗都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马振华的身体晃了一下,身旁的助手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这位为国家航天事业奉献了一生的老人,此刻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死死地盯着那片红色,仿佛要将它烧穿。 完美的数据。 完美的系统。 完美的失败。 像一把淬了冰的重锤,狠狠砸碎了在场所有顶尖科学家的骄傲。 “会议。” 马振华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没有回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所有人,第一会议室。” 说完,他第一个转身,蹒跚的背影里,带着一种英雄末路般的萧索。 …… 第一会议室的灯光,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 烟灰缸里很快堆满了烟头,浓烈的烟味混杂着焦虑,让空气变得粘稠而压抑。 没有人说话。 所有的方案,所有的假设,都在过去半个月里被反复推演,又被反复推翻。 如今,他们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 李向东没有坐下,他一直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眺望着远处那座静默矗立的发射塔。 在他的世界里,那首和谐雄壮的交响乐,依旧在回荡。 它在用自己完美的状态,无声地抗议着模拟程序给出的那个荒谬的判决。 它没有病。 那么,生病的到底是谁? 如果一个健康的人,喝了一杯“完美”的水,却中毒身亡。 问题,是出在人身上,还是水身上? 都不是。 问题,出在杯子上。 李向东缓缓转过身,打破了满室的沉寂。 “我有一个建议。”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混杂着疲惫,麻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李向东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声音平静而清晰。 “我建议,立刻暂停对箭体本身和所有核心数据的复查。”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什么?” “不查数据查什么?查风水吗?” 一阵压抑的骚动在人群中扩散开来。 李向东没有理会那些议论,他的目光,直视着坐在主位上,双眼布满血丝的马振华。 “我们应该转而去全面检查所有相关的辅助系统。”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比如,燃料加注管线,液氮冷却循环系统,甚至是发射场的供电网络。” 苏晴的身体微微一震,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李向东,眼中闪过一道亮光。 她瞬间明白了李向东的逻辑。 既然主体是完美的,那么污染源,一定来自外部。 “胡闹!”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 马振华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他指着李向东的鼻子,因为极致的愤怒,整只手臂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把航天发射当成什么了?小孩子过家家吗?” “燃料管线,有独立的压力测试报告!冷却系统,有独立的流速监测报告!供电网络,有精确到毫秒的稳压记录!” “每一份报告上的数据都完美无缺!你现在让我们放弃对核心问题的攻关,去查这些已经有了定论的东西?” 老人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看着李向东,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 “这是病急乱投医!这是在浪费我们最后宝贵的时间!这是对科学的侮辱!” 李向东没有被这股怒火吓退,他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最基本的逻辑。 “马总指挥,当我们在一个房间里找不到丢失的钥匙时,最应该做的,就是去别的房间看一看。” “而不是固执地把这个房间的地板拆了。” “放肆!” 马振华气得浑身发抖。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个三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男人快步走了进来。 正是马振华最得意的门生,本次发射任务的副总工程师,林承志。 “老师,您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他快步走到马振华身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副尊师重道的模样。 随即,他转向李向东,脸上带着一丝歉意的微笑,但那笑容却不达眼底。 “这位就是李向东同志吧?久仰大名。” “我理解你的心情,毕竟不是航天系统出身,思路开阔一些是好事。”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但是,航天工程,是世界上最严谨的科学。它不是靠感觉和猜想就能推进的。每一个决策,都需要海量的数据和严密的计算作为支撑。” “您提出的那些辅助系统,我们都有着一整套成熟的检测标准和流程,这些都是全世界航天领域验证了几十年的金科玉律,不可能出问题的。” 他的话听上去客气,像是在劝解,可每一个字,都在精准地往李向东身上贴标签。 外行。 想当然。 不懂科学。 果然,马振华被他这番话彻底点燃了。 老人猛地一挥手,指着门口,下达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够了!” “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外行的臆测来干扰我们的工作!” 他的视线像刀子一样刮过李向东和苏晴的脸。 “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人,禁止进入总装车间,禁止进入指挥中心,禁止进入任何核心工作区域!” “你们的权限,只剩下三号资料室。你们不是要看数据吗?那就去看个够!” 这道命令,无异于将他们彻底驱逐。 将他们从战士,变成了一对只能待在后方图书馆里的看客。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所有科研人员都低下了头,不敢去看李向东和苏晴的脸。 就在这时,陈岩推门而入,他刚从外面协调完事务回来,一进门就感受到了这冰点般的气氛。 当他听完一名下属的耳语后,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快步走到马振华面前,压着火气说道。 “马总,他们是局长特派的顾问……” “陈队长!” 马振华直接打断了他,这位倔强的老人挺直了脊梁,寸步不让。 “在这里,我才是总指挥!出了问题,我一个人担着!我绝不允许任何人,用任何不科学的方式,来赌上‘北斗’的命运!” 陈岩的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咯作响。 可看着眼前这位两鬓斑白,将一生都献给了这片发射场的国宝级元老,他最终还是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只能走到李向东和苏晴身边,重重地拍了拍李向东的肩膀。 调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僵局。 三号资料室,与其说是资料室,不如说是一间仓库。 里面堆满了半人高的图纸和报告,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他们被彻底架空了。 苏晴默默地整理着桌上散乱的资料,一言不发,但紧抿的嘴唇,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陈岩靠在门框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李向东没有去看那些堆积如山的资料。 他走到那扇唯一的,布满了铁锈的窗户前,推开了窗。 干燥的风,夹杂着戈壁滩特有的气息,吹了进来。 从这里,恰好可以看到远处那几个被高墙和电网层层保护的,巨大的银白色罐体。 那里是燃料贮存库。 戒备森严,被视为整个发射场最稳定,最不可能出问题的区域之一。 李向东静静地看着那里,脸上没有丝毫被驱逐的沮丧和憋屈。 相反,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锐利。 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钥匙,不在这个房间。 那么,它就一定在别处。 第315章 万分之一的偏差 戈壁的夜,黑得纯粹,能吞掉一切光。 发射基地却是一座灯火通明的不夜孤城,探照灯的光柱在空中织成天罗地网,将巨大的发射塔切割出森冷孤绝的轮廓。 招待所的房间里,空气凝固得能让人窒息。 陈岩的背影在窗前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他正用加密电话低声与北京联络,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 苏晴坐在桌前,一叠辅助系统的检测报告摊在面前,她的目光却没有落在任何一个字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纸张的边角,心已经乱了。 李向东站了起来。 “我出去走走。” “向东!” 苏晴猛地抬头,攥紧了手里的报告。 “别去。” 她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是,马振华的禁令,让他们成了这座基地里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 李向东只是摇了摇头,没多解释,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卫投来视线,钉子一样,又冷又硬。 他没在意,径直走向招待所外那片空旷的沙地。 他没有靠近任何禁区的企图,只是沿着最外围的巡逻路线,一步一步,不快不慢地走着。 夜风很冷,吹得他单薄的衣角胡乱翻飞。 他能察觉到,黑暗中有不止一处冰冷的镜头,正死死锁定着他。 不能跑,不能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现在,就只是一个被权威驳斥得体无完肤,内心苦闷,只能出来吹冷风消愁的年轻技术员。 他的步伐很稳,呼吸平顺,眼神甚至都有些空洞,将一个失意者的形象扮演得天衣无缝。 一圈。 两圈。 他就这么绕着那片被高墙与电网围起来的巨大区域,极有耐心地走着。 燃料贮存库。 整个发射场的心脏,防卫等级最高的禁区之一。 冰冷的混凝土高墙隔绝了内外,如同一头匍匐在大地上的沉默巨兽。 当他走到第三圈,经过一个探照灯光芒扫过的死角时,他的脚步,出现了一个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凝滞。 一截直径超过半米的巨型金属管道,从高墙基座下钻出,在地面上蜿蜒了十几米,又重新潜入地下。 连接贮存库与加注塔的主输送管道。 只有这一小段为了方便检修,暴露在外。 李向东又往前走了十几步,然后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转过身,拖着疲惫的步子朝那段管道走去。 他没有直接上手。 而是在离管道一步远的地方,缓缓蹲下,双手抱住膝盖,把头深深埋了进去。 一个被现实彻底击垮的年轻人。 监控室里,一名警卫打了个哈欠,对同伴嘟囔了一句。 “这小子八成是想不通,让马总师给骂傻了。” “随他去,只要不越过那条线就行。” 另一人应了声,视线从屏幕上挪开了。 没人发现。 在那个被阴影笼罩的角落,李向东的身体,正以一个极其隐蔽的角度,一寸一寸地,靠向那根冰冷的金属管道。 终于,他的后背,轻轻贴了上去。 紧接着,是他的右手手掌。 一个看似随意的、向后撑地的动作,指尖却已死死按在了管道冰凉粗糙的金属表面。 就是现在。 李向东骤然闭上了眼睛。 一瞬间,风声、虫鸣、远处发动机的低吼、甚至他自己的心跳,一切外界的声响尽数褪去。 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掌心与金属接触的那一个点。 全部的精神力,被他拧成一股无形的探针,顺着冰冷的金属脉络,不顾一切地向前延伸,渗透。 嗡—— 一股低沉的震动率先传来。 管道内,高压冷却液正奔流不息,平稳,强悍,是一条奔腾的地下暗河。 这声音充满了健康的韵律,不是它。 李向东眉头紧锁,精神力再度加码,强行凿穿这层奔流的声浪,继续向着管道的源头,向着那被厚重水泥墙保护的核心区域探去。 噗。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他的精神力捅破了一层无形的薄膜。 眼前,或者说感知里,豁然开朗。 一片深邃、浩瀚、近乎绝对的沉寂,瞬间包裹了他。 那是数千吨高纯度液体燃料汇聚而成的海洋。 它们在巨大的罐体中安眠,稳定得如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 没有杂音。 没有异常。 李向东的额角,开始渗出冷汗。 难道,真的错了? 不。 交响乐是完美的,杂音就一定存在。 只是藏得太深。 他咬紧牙关,将最后一丝精神力也尽数压上,如同一名决绝的潜水员,朝着那片沉寂深海的最底部,狠狠扎了下去! 轰! 大脑里,一道白光炸开。 撕裂般的剧痛,从太阳穴深处爆发,仿佛要将他的头颅撑裂。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鼻腔里,一股滚烫的暖流决堤而出,顺着人中滑进嘴里,满是浓重的铁锈味。 他尝到了自己的血。 可他没有停。 就在意识即将被剧痛撕碎的前一秒。 他终于穿透了那片沉寂的表象。 他“听”到了。 在那片死寂的深海之底,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那不是任何宏观层面的声响。 那是一种源自化学键、源自分子结构层面的,极其微弱,却又无处不在的……哀鸣。 它不是一个单一的声音。 而是由亿万个、兆亿个微观粒子共同发出的,一种充满了焦虑与排斥的集体共振。 那声音在尖叫。 在嘶吼。 我们不对! 我们的配比,出现了万分之一的偏差! 我们之中,混入了一粒本不该存在的尘埃! 我们……不稳定! 这声音,就是那首完美交响乐中,唯一不和谐的杂音。 它就是那个问题的源头。 它就是比例失衡的焦虑! 李向东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被剧痛折磨得布满血丝的瞳孔里,射出一道骇人的精光。 找到了! 第316章 最后的变量 招待所的门被猛地推开,又被反手关上。 陈岩和苏晴齐齐回头。 李向东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过的纸,一道暗红的血迹从他鼻腔延伸至下颌,触目惊心。 他靠着门板,胸膛剧烈地起伏,大口喘着气,仿佛刚从深水里挣扎上岸。 “向东!” 苏晴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她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看到他眼中的血丝,还有那股几乎要燃烧起来的骇人光芒。 “我没事。” 李向东摆了摆手,推开苏晴搀扶的手,用手背随意地抹掉脸上的血痕。 他走到桌边,拿起水杯,将里面已经冰凉的水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时,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问题,找到了。”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陈岩掐灭了手里的烟,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 苏晴更是屏住了呼吸。 李向东没有描述他那近乎自毁式的探查过程,只是用最简洁的语言,吐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结论。 “是燃料。” “燃料的化学配比,存在一个极其微小的,常规检测手段根本无法发现的偏差。” …… 凌晨四点。 距离预定发射窗口,仅剩最后二十四小时。 刺耳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发射基地的宁静。 这不是火警,也不是空袭警报。 这是最高等级的紧急会议召集令。 无数已经累倒在行军床上、和衣而睡的专家和工程师,被这声音从睡梦中惊醒,心脏猛地一缩。 他们翻身下床,套上工作服,用最快的速度冲向第一会议室。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疑和凝重。 在这个节骨眼上拉响这种警报,只意味着一件事。 出大事了。 第一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的铅块。 马振华坐在主位上,一张老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身后,林承志的脸色同样难看。 陈岩强行要求召开这次会议,这本身就是对他总指挥权威的一次越界挑衅。 当看到陈岩身后的李向东和苏晴时,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 这两个已经被驱逐的异端,怎么又回来了? 李向东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 他径直走到会议桌前,迎着马振华那几乎要杀人的视线,平静地开口。 “我知道模拟程序屡次失败的根源了。” 一句话,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 李向东顿了顿,掷地有声地说道。 “问题,出在火箭的推进燃料上。” “燃料的实际化学配比,与设计标准值之间,存在万分之一的负向偏差。” “正是这个偏差,导致发动机在某个特定工况节点的实际推力,比理论值微弱了千分之三。这个推力差,在升空初期无伤大雅,但在末端弹道修正时,却会像滚雪球一样被放大,最终导致姿态控制系统超出冗余极限,星箭分离失败。” 他话音落下。 满室死寂。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轰然的爆发。 “荒谬!” 一声怒斥,来自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专家。 他是基地燃料中心的总负责人,姓钱,是国内液体燃料领域的泰斗。 钱总工气得浑身发抖,他猛地站起身,指着李向东。 “年轻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我们的燃料,从入库到加注前,一共要经过五道独立的质谱分析和色谱检测!每一道程序,都由不同的小组双人双岗完成!” 他转向马振华,声音因激动而拔高。 “马总指挥,这是我们刚刚完成的最后一次检测报告!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本次任务所用燃料,纯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这是我们能达到的理论极限!” “他说我们的燃料有问题,这是在质疑我们整个燃料中心几十号人的人品!这是对我们专业最恶毒的侮辱!是对科学的公然诽谤!” 滚油里,被狠狠泼进了一瓢冷水。 整个会议室彻底炸开了锅。 “简直是胡闹!没有任何数据支撑的臆想!” “一个外行,也敢质疑我们的燃料纯度?” “马总,不能再让他胡说下去了!这是在动摇军心!” 林承志适时地走上前,对着马振华痛心疾首地说道。 “老师,我就说过,这种靠感觉办事的门外汉,只会给我们添乱!现在您看到了,他不仅在浪费我们宝贵的时间,更是在侮辱我们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马振华的脸色,已经从铁青变成了酱紫。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撑在桌上的双手,骨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他死死地盯着李向东,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被背叛、被愚弄的熊熊怒火。 他感觉自己一生建立起来的科学信仰,在这一刻被人按在地上,用最粗暴的方式肆意践踏。 “来人!” 老人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咆哮。 “把他给我轰出去!” 门口的两名警卫立刻冲了进来,一左一右,抓住了李向東的手臂。 冰冷的手铐,已经拿了出来。 陈岩脸色大变,正要上前。 李向东却对他摇了摇头。 他没有挣扎,任由那两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向后拖拽。 所有沟通的渠道,都已被彻底堵死。 所有的科学论证,都已被权威的怒火烧成了灰烬。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就在他的身体即将被拖出会议室大门的那一刻,他用尽了胸腔里所有的空气,朝着那个唯一能听懂他语言的战友,发出了最后的呐喊。 “苏晴!” “把万分之一的负偏差,代入末端弹道修正模型!用你的方式,算给他们看!” 这声呐喊,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所有人的视线,刷的一下,从李向东身上,转移到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女孩身上。 苏晴顶着所有人的压力,缓缓站了起来。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主位上那个濒临暴怒的老人。 “马总指挥。”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道清泉,瞬间压过了会议室里所有的嘈杂。 “请给我一台拥有最高权限的计算机,和十分钟。” “如果我证明不了他的结论,我们二人,立刻离开基地,并接受任何后续调查。” 她的冷静,她的自信,与李向东那近乎疯狂的“遗言”,形成了无比鲜明而又诡异的对比。 马振华的动作僵住了。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慌乱与动摇,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对逻辑和计算的绝对自信。 一种疯狂的直觉。 一种冷静的笃定。 这两者交织在一起,让马振华那颗已经被怒火烧得坚硬无比的心,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裂痕。 他死死地盯着苏晴,又回头看了看门口那个已经被死死按住,却依旧挺直了脊梁的年轻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最终。 马振华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坐了回去。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十分钟。” “如果算不出任何名堂,你们要面对的,将是最高级别的安全审查!” 警卫松开了手。 李向东揉了揉被捏得生疼的手臂,深深地看了苏晴一眼。 苏晴对他微微点头。 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希望,所有的赌注,在这一刻,全部聚焦到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她走到会议室角落的备用终端前,坐下。 身后,是整个基地所有顶尖专家的目光。 或轻蔑,或好奇,或凝重,或怀疑。 苏晴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目光全部隔绝在外。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屏幕,和那个最后的变量。 成败,在此一举。 第317章 修正不存在的错误 会议室里,空气死寂。 每一道视线都化作了实质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那个走向终端的纤细背影上。 有怀疑,有审视,有被冒犯的恼怒,还有一丝看好戏的轻蔑。 马振华一动不动,也没有再开口。 他就那么坐在主位上,一尊风化的石像,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在苏晴身上。 他要亲眼看着,这场由一个疯子的直觉和一个天才的笃定联手导演的荒唐闹剧,究竟要如何收场。 苏晴坐下了。 冰冷的座椅,带不来半点情绪的波澜。 她隔绝了身后那些几乎要将她后背烧穿的视线,手指落在了键盘上。 “不行!” 一名负责软件架构的专家当即站了起来,声音尖锐。 “你不能直接动主模型!那是唯一的原始数据备份,万一被污染了,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这是胡闹!完全违反了操作规程!” 另一人立刻附和,脸上写满了抗拒。 苏晴没有回头。 指尖在键盘上轻巧一划,一个独立的命令行窗口被调出。 一行行指令,在她手下流水般淌过。 “我用副本。” 她的声音清冷,平静,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感。 “五分钟。” 这股强大的自信,瞬间压下了刚刚燃起的骚动。 那几名软件专家张了张嘴,竟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对方的操作,干净,利落,无懈可击。 随即。 噼里啪啦。 那阵急促而清脆的键盘敲击声,再一次,响彻整间会议室。 如果说上一次,这声音代表的是巡视。 那么这一次,它代表的,就是修正。 是对这个完美世界,发起的唯一一次,也是最致命的一次修正。 屏幕上,数据流狂奔。 她没有去修改庞大的弹道模型。 也没有去触碰复杂的姿态控制算法。 她绕过了所有的血肉和神经,径直找到了那根为整个系统输送能量的主动脉。 ——燃料比冲参数模块。 她精准地定位到了那个代表着理论极限的、完美无瑕的数值。 然后,删除。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带着负号的、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新变量。 万分之一。 一个在工程学上,完全可以被冗余和误差覆盖的数字。 一个在钱总工看来,可笑至极的数字。 时间,在键盘的敲击声中,一秒一秒流逝。 整个会议室,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个女孩的双手在键盘上化作了残影。 那不是在试探,也不是在计算。 那是在重构。 她在用那个微小的错误,去重构一个更接近真实的,残酷世界。 林承志站在马振华身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老师,这完全不符合流程,太想当然了。” “一个从未被验证过的参数,可能会导致整个模型……” 他的话,说到一半,自己停了。 因为他看见,马振华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 老人紧锁的眉头,非但没有舒展,反而拧成了一个死结。 那里面,有挣扎,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最终结果的恐惧。 五分钟。 分秒不差。 当秒针走完最后一格时,键盘的敲击声,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骤然安静。 苏晴的手指,悬停在了那个红色的、巨大的回车键上方。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与站在门口的李向东遥遥相望。 李向东对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苏晴收回视线,指尖落下。 “啪。” 一声轻响,是法官敲响了判决的法槌。 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这一下,猛地抽紧。 大屏幕上,沉寂的模拟弹道窗口,瞬间激活。 无数的数据流,开始重新汇聚。 倒计时。 点火。 升空。 一切,都和之前那上百次失败的模拟,毫无区别。 火箭稳稳地穿过大气层,各项参数完美得能写进教科书。 人群中,开始响起压抑的,细碎的议论。 “看吧,我就说没用。” “根本就一模一样……” 林承志的嘴角,已经不受控制地,向上勾起了一丝弧度。 然而,就在此刻。 当模拟进入第二阶段,末端弹道修正的关键节点时。 异变,陡生! 屏幕上那条笔直向上的绿色轨迹线,没有崩溃成一片刺目的红色。 它只是,轻轻地,向旁边偏转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 没有崩溃。 它只是,滑向了另一条,从未有人预见过,甚至从未有人敢去设想的……诡异轨道。 那条轨道,看上去有些无力。 那条轨道,充满了妥协。 那条轨道,不再追求理论上最完美的、最短的切入路径。 它放弃了攀登最险峻的峭壁,而是选择了一条更长,更平缓的盘山路。 “这……这是……” 一名弹道学专家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死死扒在会议桌前。 “它的轨道倾角,自动补偿了千分之三的推力损失!” “天呐!姿态控制系统没有报错!它把这个偏差,当成了正常的飞行姿态!” “看!整流罩抛离成功!” “星箭分离程序……激活!” “PASS!” “PASS!” “PASS!” 屏幕上,一连串代表成功的绿色信号,疯狂地跳出。 之前所有失败的节点,在这一刻,被那条看似“错误”的轨道,势如破竹般,一一洞穿! 林承志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钱总工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此刻血色尽褪,一片煞白。 马振华死死抓着椅子的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最终。 当卫星进入预定轨道,太阳帆板展开的那一刻。 屏幕中央,跳出了那个所有人期待了半个月,却又从未真正见过的单词。 SUCCESS。 模拟,成功。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苏晴缓缓站起身,平静地转身,面对着身后那一张张见了鬼的脸。 她的声音,清冷,却一下一下,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完美的系统,加上完美的燃料数据,去执行一次完美的飞行任务。” “听上去,天衣无缝。” 她顿了顿,视线扫过全场。 “但如果,现实中的燃料,本身就不是完美的呢?” “那么,这个完美的系统,就会用它最强大的纠错能力,去修正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错误。它会拼命地想把那条因为推力不足而偏航的火箭,拉回到那条完美的轨道上来。” “最终的结果,就是系统超出冗余极限,自我崩溃。” “我们一直试图修复的,不是系统。” “而是一个完美的,致命的错误。” 真相,大白于天下。 马振华失神地看着屏幕上那条成功的绿色轨迹,又看了看苏晴那张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脸。 最后,他的视线,缓缓转向了门口。 那个从始至终,都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早已预知了一切的年轻人。 老人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砂石磨过的声音。 他的眼神,从极致的愤怒,变成了极致的震惊。 最后,又从震惊,化作了一股更深沉的,让他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的……恐惧。 他意识到了一个比模拟失败本身,更可怕一万倍的问题。 燃料…… 是谁,用什么方法,让这批国之重器赖以飞天的血液,出现了这连质谱仪都检测不出的,万分之一的偏差? 第318章 磁化的螺丝 会议室里,除了服务器风扇的低沉嗡鸣,再无半点声响。 那个绿色的,代表着“成功”的单词,像一根烧红的钢针,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瞳孔。 它宣告了一个事实。 也粉碎了另一种事实。 钱总工身体摇晃,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 “不可能……数据不会骗人……这不科学……” 他一辈子信奉的基石,在这一刻,被那个看似荒谬的万分之一,彻底撬动,轰然崩塌。 林承志的脸色在一瞬间的煞白后,迅速涨红。 他一个箭步冲到马振华身前,声音因为急切而变得尖利。 “老师!这只是模拟!模拟可以设置任何参数!” “一个没有经过任何物理验证的假设,根本说明不了任何问题!现实中的燃料检测报告才是铁证!我们不能被这种哗众取宠的把戏给骗了!” 他的话,像是一块石头,试图在众人已经崩溃的认知海洋里,激起最后一丝名为“常理”的浪花。 这是他最后的反扑。 李向东没有看他。 他的视线,穿过所有人,笔直地落在主位上那个失魂落魄的老人身上。 “马总指挥。” 李向东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模拟,给了我们一个方向。” “现在,我们只需要去验证一个地方。” 他抬起手,精准地指向会议室墙上那副巨大的发射场结构图的某个点。 “为燃料加注系统,提供最终读数的核心流量计。” 钱总工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头反驳。 “核心流量计我们每天都在进行软件校准!硬件更是每周一次的物理核验!它的精度是世界顶级的!不可能有问题!” 马振华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充血的眼睛先是扫过状若癫狂的钱总工,又越过歇斯底里的林承志,最后,死死地钉在了李向东的脸上。 那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有被颠覆的痛苦,有被愚弄的愤怒,有面对未知的恐惧,还有一丝……不愿承认的,对真相的渴望。 整个指挥中心的命运。 整个北斗计划的未来。 都悬于他此刻的一念之间。 老人没有再争辩。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决绝的力量。 他撑着桌子,艰难地站了起来,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 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封锁燃料中心。” “警卫队跟我来,去核心流量计的校准室。”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扫过钱总工和几位仪器专家。 “叫上仪器的负责人,立刻进行物理拆解检查!” 这个命令,放弃了所有的流程,践踏了所有的规章。 他选择相信那个匪夷所思的,万分之一的可能。 …… 无菌校准室内,灯光亮如白昼。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到凝固的气氛。 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两位头发花白的顶级仪器工程师,戴着防静电手套,小心翼翼地拆解着那台被誉为“心脏”的核心流量计。 外壳。 传感器阵列。 信号处理器。 每一个零件都被轻柔地取下,放在专用的托盘上,完美无瑕。 用高倍显微镜检查,也找不出任何磨损或异常。 怀疑的气氛,再一次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林承志的呼吸,悄然变得粗重起来。 就在这时,李向东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用磁力计扫一遍。” 负责拆解的老工程师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马振华。 马振华没有说话,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工程师将信将疑地取来一台手持式的高精度磁力计。 他打开电源,探头从一排排被拆解下来的零件上空,缓缓扫过。 安静。 仪器没有任何反应。 林承志的嘴角,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上扬。 当探头扫过一颗比米粒还小的,用于内部固定的钛合金螺丝时。 嘀——嘀嘀——嘀嘀嘀嘀! 那安静的仪器,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尖锐到刺耳的蜂鸣! 那声音,像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炸响! 在场的所有人,脸色,瞬间煞白! 老工程师的手一抖,磁力计差点脱手。 他不敢置信地又扫了一遍。 蜂鸣声,更加凄厉! 一颗被微弱磁化,足以干扰精密传感器读数的特制螺丝。 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替换了上去。 正是这肉眼看不见,常规检测也无法发现的微弱磁场,持续不断地干扰着传感器的读数,制造了那个不多不少,恰好是万分之一的读数偏差! 它让完美的燃料,在数据的世界里,变得不再完美。 也让有瑕疵的燃料,在报告上,呈现出了完美的假象! 真相,大白! 全场哗然! 钱总工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 林承志脸上的血色,像是被瞬间抽干,变得比墙壁还要惨白。 所有之前质疑过,呵斥过李向东的专家,此刻都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疼,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李向东的话。 苏晴的计算。 在这一刻,被冰冷的物理证据,彻底证实! 他不是疯子。 他是唯一洞察了真相的先知! 马振华看着那颗小小的螺丝,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震惊。 而是一种后怕。 一种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深入骨髓的冰冷。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的警卫发出一声咆哮。 “立刻控制负责最后一次校准的第三方工程师!封锁他所有可能接触的区域!” 危机,似乎在这一刻,被彻底扼杀。 发射场的广播里,响起了总指挥那嘶哑却坚定的声音。 “故障已排除!发射程序重启!各单位注意,倒计时继续!” 胜利的欢呼声,从远处传来。 第319章 虚假的平静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 那个被捕的第三方工程师,心理防线比想象中脆弱得多。 不到半个小时,就在陈岩冰冷的注视下,全盘托出。 赌博。 欠下了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巨额债务。 有人找到了他,给了他一笔无法拒绝的钱,和一个简单的任务。 换掉一颗螺丝。 “是谁找的你?” “不知道,我没见过他的脸,他一直戴着帽子和口罩。” “怎么联系?” “单线联系,他找我,我找不到他。” 线索,在这里,被一刀斩断。 干净利落,不留半点痕迹。 陈岩走出审讯室,将一份薄薄的口供递给等在外面的马振华。 老人看完,那张因后怕而紧绷的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弃子。” 陈岩点了点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一个标准的,用完即弃的棋子。” 马振华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过去半个月积攒的所有压力与恐惧,都一并吐出去。 他拍了拍陈岩的肩膀,那只因为常年握着图纸和工具而布满老茧的手,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微颤。 “不管怎么说,隐患排除了。” “辛苦你们了。” …… 黎明时分,第一缕阳光刺破戈壁的夜色,为巨大的发射塔镀上了一层金边。 笼罩在基地上空的,那片令人窒息的阴云,仿佛被这阳光彻底驱散。 危机解除。 这个消息像一股暖流,迅速传遍了基地的每一个角落。 指挥中心里,持续了半个多月的死寂被彻底打破。 压抑的咳嗽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技术人员之间久违的低声交谈,是指挥员们重新变得洪亮的口令。 空气中,浓烈的烟味和汗味,逐渐被醇厚的咖啡香气所取代。 每个人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了下来,脸上重新出现了笑容。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们赢了。 在最后的关头,他们揪出了那个几乎将整个北斗计划拖入深渊的魔鬼。 现在,通往胜利的道路,已经一片坦途。 第一会议室。 马振华亲自为李向东和苏晴倒了两杯热茶。 这位倔强了一辈子的老人,此刻脸上再也看不到半分之前的愤怒与固执。 他将茶杯推到两人面前,郑重地站起身,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之前,是我老糊涂了。” “是我被固有的经验蒙蔽了双眼,差点因为我的刚愎自用,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真诚的歉意。 “我代表指挥中心,代表所有科研人员,向你们二位,表示最崇高的敬意,和最深刻的歉意。” 李向东和苏晴连忙起身。 “马总指挥,您言重了。” “不。” 马振华摆了摆手,重新坐下,眼神里充满了后怕与感激。 “你们不仅是北斗的功臣,更是我们所有航天人的老师。你们给我们这些老家伙,上了最重要的一课。”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最高权限的通行证,放在桌上。 “从现在起,基地内任何区域,包括发射塔核心区,对你们完全开放。” “所有的原始数据,你们随时可以调阅。” “我只有一个请求,希望你们能留到发射成功的那一刻,和我们一起,见证这个来之不易的胜利。” 话音刚落,会议室的门被敲响。 林承志端着一份最新的数据报告走了进来。 他看到李向东和苏晴,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立刻堆起了谦卑而恭敬的笑容。 那笑容里,看不到半点之前的倨傲与敌意。 “李工,苏工。” 他快步上前,将报告递给马振华,随即转向李向东。 “李工,关于您之前提到的末端弹道修正冗余的问题,我昨晚连夜重新计算了一遍,发现我们之前的备用方案确实存在逻辑陷阱。” “您看,如果我们把姿态发动机的脉冲阈值……”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专业的技术细节,态度谦卑得像一个正在向导师请教的学生。 仿佛之前那个指着李向东鼻子,痛斥他是“门外汉”的人,根本不是他。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甚至比正常,还要更好。 权威放下了身段,隔阂烟消云散。 整个基地,都沉浸在一种失而复得的,即将迎来最终胜利的欢欣鼓舞之中。 只有李向东。 他端起面前那杯温热的茶,却没有喝。 他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听着耳边林承志那热情洋溢的技术探讨,听着窗外传来的阵阵欢声笑语。 他心中的那份不安,非但没有消失。 反而,愈发强烈。 强烈到让他的指尖,都开始泛起一丝冰凉。 …… 李向东找了个借口,独自一人离开了会议室。 他没有去任何核心区域。 他只是回到了那间被当成仓库的三号资料室。 他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那片欢庆的喧嚣。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再一次,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全部精神力,像一张无形的巨网,朝着整个发射场笼罩而去。 嗡—— 恢弘、磅礴、雄浑的声音,再一次淹没了他的世界。 这一次。 那首交响乐里,不再有任何隐藏的杂音。 燃料贮存库里,那亿万个分子的哀鸣消失了。 它们在欢唱。 核心流量计的传感器,发出了精准而清脆的共鸣。 它在欢唱。 指挥中心里,每一台计算机的处理器都在高速运转,发出健康而自信的低吼。 它们在欢唱。 涡轮泵,陀螺仪,传感器,阀门…… 数十万个零件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聆听,都更加和谐,更加完美,更加充满胜利渴望的合奏。 它们在用最嘹亮的声音告诉李向东。 我们很健康。 我们无比强大。 我们,已准备就绪。 李向东的精神力,在这片欢快的海洋里,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瑕疵。 甚至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犹豫。 这不对。 这太不对了。 李向东猛地睁开眼,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感觉,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在给一个即将猝死的病人做检查。 所有的仪器读数都显示正常。 病人的心跳、血压、呼吸,全都完美得能写进教科书。 病人自己也感觉良好,甚至还能开怀大笑。 可医生知道。 这不正常。 这种绝对的,毫无波动的健康,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真正的健康,应该是有起伏的,有微小的波动,有生命体征的自然变化。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像一潭被抽干了所有杂质,平静到没有一丝涟漪的死水。 这不像一个准备飞天的生命体。 这更像一个……被精心布置好的,完美的陷阱。 敌人真的会满足于只用一颗螺丝,来赌上整个计划的成败吗? 那个被捕的工程师,崩溃得太快了。 那条线索,断得太干净了。 而整个基地的气氛,又放松得太彻底了。 真正的杀招。 一定隐藏得比磁化螺丝更深。 它藏在一个所有人都认为绝对安全,甚至连李向东自己都无法“听”出异常的地方。 它在静静地等待。 等待着火箭点火的那一刻。 给予这个国家,最沉重,最致命的一击。 …… 发射倒计时,六小时。 巨大的总装车间已经清空。 李向东站在发射塔下,独自一人。 夕阳的余晖,将他和那枚静静矗立的运载火箭的影子,在戈壁滩上拉得很长很长。 他仰起头,脖子几乎要折断,才能勉强看到火箭的顶端。 那头蛰伏的钢铁巨兽,此刻正发出最雄壮,最自信的交响。 它在催促。 它在渴望。 它在期待着即将到来的飞天时刻。 李向东没有再试图去聆听。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它,看着这个承载了无数人心血与希望的国之重器。 第320章 五分钟 那首交响乐,太嘹亮了。 嘹亮到震耳欲聋。 每一个零件的欢唱,每一条线路的共鸣,都像是在用尽全力,去掩盖一个并不存在的错误。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 李向东站在发射塔下,任由戈壁滩的冷风吹透他的衣衫。 他心中的那份冰冷,却比这深夜的风,要寒上千百倍。 他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去触碰它。 用最直接,最原始,也是最危险的方式。 …… 指挥中心,灯火通明。 巨大的倒计时牌上,鲜红的数字无情地跳动着,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敲击着所有人的心脏。 当李向东提出那个请求时,整个指挥大厅瞬间安静了。 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什么?” 陈岩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把抓住李向东的手臂,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疯了?发射前一小时,燃料已经全部加注完毕!那不是一座塔,那是一个随时会炸的火药桶!” 苏晴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 她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向东,这不合规矩,太危险了。” 李向东没有解释他那荒谬的直觉。 他只是看着陈岩,眼神平静得可怕。 “我必须进去,最后一次。” 这份申请,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指挥中心里炸开了锅。 “胡闹!简直是胡闹!这是对所有规程最严重的践踏!” 一位负责安全的主管气得满脸通红。 “他以为他是谁?这是拿所有人的心血和国家财产开玩笑!” 另一位工程师拍着桌子,情绪激动。 反对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 这份写着“申请进入发射塔二级平台进行最后一次物理接触检查”的报告,最终还是被送到了马振华的办公桌上。 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刚刚才被“不科学”的方式拯救了一次的老人,会当场把这份报告撕得粉碎。 然而。 马振华没有。 他只是拿起那张薄薄的纸,沉默地看着。 整个指挥中心,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那位老人身上,等待着那场预料之中的雷霆震怒。 一分钟。 三分钟。 五分钟。 马振华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浑浊的双眼,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望向远处那座静默矗立,沐浴在探照灯光下的钢铁巨兽。 他的脑海里,那颗被磁化了的,小小的螺丝。 那条在模拟程序中,诡异却又精准地避开了所有错误的弹道轨迹。 还有眼前这个年轻人,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表象的,平静的眼睛。 规程。 科学。 直觉。 这三种东西,在他的脑海里,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最终。 他缓缓拿起了桌上那台红色的,拥有最高权限的内部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安全主管急切而愤怒的声音。 “马总!您可不能同意!这完全违反了……” “我不管规程!” 马振华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瞬间斩断了对方的话。 老人站起身,挺直了那已经有些佝偻的脊梁,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地说道。 “如果火箭掉下来,规程就是一张废纸。” “清空二级平台,给他五分钟!” 说完,他“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 沉重的铅门在身后关闭。 李向东独自一人,站在了那头钢铁巨兽的腰腹旁。 距离太近了。 近到他能清晰地看到外壳上每一颗铆钉冰冷的轮廓。 近到他能感受到,那数百万行代码与数百吨燃料混合在一起,从金属外壳内部渗透出来的,微微的震颤和冰凉的温度。 这不再是一首交响乐。 这是一头巨兽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他伸出手,缓缓地,将手掌贴了上去。 冰冷。 坚硬。 在那之下,是奔腾不息的力量。 李向东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精神力,拧成一股最锋利的钢针,不顾一切地,朝着那片和谐的海洋深处,狠狠刺了下去! 嗡—— 完美。 依旧是那种无可挑剔的完美。 涡轮泵在低吟。 陀螺仪在呼吸。 燃料在沉睡。 没有杂音。 没有瑕疵。 李向东的额角,开始渗出冷汗。 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 不! 他咬紧牙关,将感知再一次下沉,越过那些坚固的机械结构,越过那些奔流的液体。 他将目标,锁定在了这头巨兽的“神经中枢”之上。 那数以万计,密如蛛网的控制电缆! 他的精神力,化作一道无形的电流,在那些错综复杂的线路中疯狂穿梭,搜寻。 一秒。 两秒。 就在他几乎要被那庞杂的信息流冲垮意识,准备放弃的那一瞬间。 他捕捉到了。 他的感知,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那不是故障的尖叫,也不是疲劳的呻吟。 那是一句低语。 一句微弱到几乎不存在,一闪即逝的杂音。 它不属于这首完美的交响乐。 “我……” 那个声音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就瞬间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向东的身体剧烈一震,猛地想再次捕捉。 可那片由无数电缆组成的神经之海,又恢复了那片死水般的和谐与平静。 再也找不到了。 无论他如何催动精神力,如何疯狂地搜寻,那句谎言的低语,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就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连半点涟漪都未曾留下。 呜——呜——呜——! 刺耳的警报声,在平台上骤然响起。 五分钟时间到。 厚重的金属门被从外面拉开,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卫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地架住了他的胳膊。 “时间到,请立刻离开!” 李向东被他们拖拽着,一步步远离那枚巨大的火箭。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头静默的钢铁巨兽。 它依旧完美。 依旧和谐。 依旧充满了对飞天的渴望。 可李向东的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他知道。 那个最致命的杀手,就藏在它的神经里。 它刚刚,对自己撒了一个谎。 第321章 点火 李向东回到指挥大厅。 他身后的铅门缓缓关闭,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是一道闸门,隔绝了所有的可能性。 大厅内,原本压抑的交谈声,在他出现的那一刻,瞬间消失。 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有好奇,有探寻,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他什么也没说。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穿过人群,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陈岩和苏晴立刻围了上来。 “怎么样?” 陈岩的声音压得极低。 苏晴的眼神里,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紧张。 李向东只是摇了摇头,脸色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 “没有证据。” 三个字,让苏晴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没有证据,就意味着他之前所有的坚持,都只是无法被证实的直觉。 而在这座由数据和逻辑构筑的科学圣殿里,直觉,是最一文不值的东西。 马振华的视线,从巨大的屏幕上移开,落在了李向东的身上。 老人没有开口询问。 他只是看着李向东,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给了他五分钟。 他赌上了自己一生的声誉和整个发射计划的安危,去相信了一次那个万分之一的可能。 现在,李向东空着手回来了。 这意味着,赌局结束了。 马振华缓缓收回视线,重新望向屏幕上那一片代表着一切正常的绿色数据流。 他拿起桌上那台红色的,拥有最高权限的话筒。 按下通话键的动作,沉重得仿佛在推动一座山。 整个指挥大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各单位注意。” 老人的声音,通过广播,传遍了基地的每一个角落,清晰,沉稳,带着一丝被压抑到极致的沙哑。 “倒数十秒准备!” 发射,已不可逆转。 巨大的主屏幕上,鲜红的数字,开始无情地跳动。 十。 马振华紧紧握着话筒,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九。 苏晴的双手在身前死死绞在了一起,指甲深深陷进了手背的皮肉里,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疼痛。 八。 陈岩站在李向东身后,身体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大厅内的每一个人。 七。 李向东没有看那巨大的倒计时屏幕。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角落里一台毫不起眼的遥测信号接收器的状态指示灯。 那绿色的光点,正以一种完美而平稳的频率,不知疲倦地闪烁着。 六。 五。 四。 三! 二! 一! “点火!” 马振华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的咆哮,在广播中炸响! 发射塔底部。 一轮金红色的太阳,在戈壁的黑夜中,轰然诞生! 巨大的火焰,裹挟着翻滚的白色蒸汽,从导流槽中喷涌而出,将方圆数公里的夜空,瞬间照如白昼! 紧接着。 那足以撕裂耳膜的轰鸣声,滚滚而来! 轰隆隆—— 大地在颤抖! 指挥中心厚重的防爆玻璃,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嗡鸣! 空气,在燃烧! 在那片人造的白昼之中,那枚承载了无数人心血与希望的国之重器,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姿态,缓缓挣脱了发射台的束缚。 它拖着璀璨夺目的尾焰,带着整个民族的期盼,呼啸着,咆哮着,义无反顾地刺向那片漆黑的苍穹! 指挥中心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他们仰着头,注视着屏幕中那颗冉冉升起的,明亮得让人无法直视的星辰。 他们的脸上,映照着那片金红色的火光,眼神里,是混杂着紧张、期盼与自豪的,最纯粹的光芒。 “火箭飞行姿态正常!” “遥测信号正常!” “一级发动机工作正常!” “各系统参数正常!” 一连串完美得能写进教科书的报告声,通过扬声器,接连不断地响起。 每一个“正常”,都像是一剂强心针,狠狠注入所有人的心脏! 人群中,开始爆发出压抑不住的,低低的欢呼。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随即,汇成了一片雷鸣般的海洋!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专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摘下老花镜,用手背用力地擦拭着眼角。 那浑浊的眼眶里,泪水奔涌而出。 他身边的几位同伴,笑着,拍打着他的后背,可笑着笑着,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马振华紧绷了一整夜的脸,终于,在那片雷动的掌声中,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深深的疲惫与欣慰。 他松开话筒,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靠在了椅背上。 成功了。 这一次,真的成功了。 整个指挥大厅,都沉浸在一片胜利的,狂欢的海洋里。 没有人注意到。 在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李向东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没有欢呼,没有鼓掌,甚至没有抬头去看主屏幕上那壮丽的景象。 他的视线,依旧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那台遥测信号接收器的指示灯上。 那丝在火箭内部捕捉到的,谎言的低语。 像一根看不见的毒针,深深地扎在他的心脏里。 随着火箭越飞越高。 那根针,也越扎越深。 主屏幕上。 火箭成功穿过了浓密的大气层,摆脱了星球的束缚。 它尾部的烈焰在真空的环境中,变成了一束更加纯粹,更加璀璨的光。 最终,它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化作了一个完美的,在星图上稳定前行的绿色光点。 一切,都好得不像话。 第322章 走向死亡的心电图 指挥中心内,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胜利的狂喜,像决堤的洪水,淹没了过去半个多月里所有的压抑、焦虑与恐惧。 “一级火箭分离成功!” “二级主发动机点火成功!” “轨道高度七十公里,飞行姿态完美!” 捷报,如同最悦耳的乐章,接连不断地从扬声器中奏响。 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坎上,激起一阵又一阵更加热烈的欢呼。 马振华靠在椅背上,紧握着扶手的双手终于松开,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眼角的皱纹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成了。 压在他肩上那座沉重如山的大石,终于被掀开了。 然而。 就在这片欢腾的海洋里,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那声音不大,带着一丝惊疑与不确定,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这片热烈的气泡。 “咦?” 声音来自弹道监测席位。 一名年轻的技术员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屏幕,眉头紧锁,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 掌声,戛然而止。 欢呼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瞬间消失。 整个指挥大厅,在短短一秒之内,从沸腾的顶点,跌入了诡异的死寂。 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到了那个年轻技术员的身上。 “怎么了?” 马振华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喜悦后的沙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惊扰后的警惕。 那技术员没有回答。 他只是猛地抬起手,用一根微微颤抖的手指,指向了大厅中央那块巨大的主屏幕。 “轨道……轨道……” 他的声音有些结巴,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所看到的一切。 所有人的视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重新投向了那块代表着胜利与荣耀的主屏幕。 屏幕上,那条代表着火箭飞行轨迹的绿色线条,依旧明亮,依旧稳定。 它穿过漆黑的太空背景,坚定地朝着预定目标延伸。 一切正常。 几位专家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解,甚至有些恼怒。 或许是新人太过紧张,看错了数据。 可就在这时,一位经验最丰富的老弹道专家,瞳孔猛地收缩。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屏幕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专用的高精度计算尺,贴在了屏幕上。 下一秒。 他手中的计算尺,“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老专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偏了……”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轨迹……偏了!” 这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众人再次看去。 这一次,他们看得无比仔细。 那条绿色的轨迹线,本应该与屏幕上那条代表着理论轨道的虚线,完美重合。 可现在,它却出现了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但用标尺对比却清晰存在的偏移! 它不再是一条完美的抛物线。 它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太空中,被不容置疑地,向旁边狠狠推了一把! 那条绿色的实线,与白色的虚线之间,出现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那缝隙,比头发丝还要纤细。 但在那张以数千公里为单位的星图上,那是一道正在不断扩大的,通往地狱的裂痕! 那不是飞行轨迹。 那是国家航天事业心脏监护仪上,一条正无可挽回地,走向死亡的心电图! “箭载计算机正在自动修正!” 弹道专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强作镇定的嘶吼。 正如他所说。 大屏幕的另一侧,代表着发动机推力矢量控制的数据流,瞬间像瀑布一样刷新! 无数行绿色的代码疯狂跳动,变成了刺眼的红色! 火箭,正在拼命! 它内部那台世界上最精密的计算机,已经察觉到了这致命的偏差。 它在忠实地执行着自己的任务,控制着发动机的喷口,疯狂地向反方向喷射,试图用最蛮横的力量,将自己庞大的身躯,重新“掰”回那条正确的轨道上! 然而。 这种疯狂修正的直接后果,就是燃料消耗速度的陡然飙升! 所有人的视线,下意识地移向了屏幕左侧,那个代表着燃料存量的绿色进度条。 然后,他们看到了让他们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根绿色的,代表着生命与希望的进度条。 正在以一个远超理论值数倍的速度,飞快地,肉眼可见地,向下跌落! 百分之九十二。 百分之九十。 百分之八十七! 它不再是进度条。 它是一个正在急速倒数的,通往毁灭的计时器! 指挥中心里那刚刚还无比炙热的欢腾气氛,在这一瞬间,被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彻底冻结! 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和从每个人心底,疯狂滋生蔓延的,冰冷的恐慌! “怎么回事?” “是不是太阳风影响?” “是不是高空大气密度异常?” “快!计算引力模型!是不是有未被勘测到的微型天体!” 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加混乱的,夹杂着恐惧的咆哮。 专家们疯狂地提出各种可能性,试图用已知的科学去解释眼前这无法理解的一幕。 但所有人都明白。 这些,都不是答案 指挥中心里,那刚刚凝固的气氛,瞬间被点燃,炸成了一片混乱的恐慌。 质疑声,争吵声,夹杂着仪器发出的刺耳警报,汇成了一股末日般的嘈杂。 再也没有人欢呼。 再也没有人流泪。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同一种情绪。 那是比发现错误更加可怕的,面对未知的恐惧! 马振华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所有人,冲到了主屏幕前。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条越来越歪的轨迹线,盯着那个正在飞速下降的燃料条。 额头上,一根根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起! “为什么……” 老人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不甘。 “到底是为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他。 整个指挥大厅,所有顶尖的专家,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无助的孩子。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枚他们亲手送上天的国之重器,像一头迷失了方向的困兽,在漆黑的太空中,一边徒劳地挣扎,一边疯狂地流尽自己的血液。 直到,彻底走向死亡。 第323章 陀螺仪的尖叫 指挥中心,已经不再是指挥中心。 这里变成了一艘正在高速沉没的战舰的舰桥。 彻底的,末日般的混乱! “发动机推力矢量正常!” “遥测信号没有中断!链路稳定!” “软件系统自检循环通过!没有一行错误代码!” 专家们像是溺水的人,疯狂地抓着各自控制台前那最后一根名为数据的稻草,用近乎嘶吼的声音交换着信息。 每一个正常的报告,都像是一记重锤,将他们最后的希望,砸得更深,更碎! 苏晴的双手,早已在键盘上敲击出了残影。 她的面前,瀑布般的数据流疯狂刷新,一行行,一列列,构建出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她疯狂地建立着一个又一个的冗余模型,试图从这片浩瀚如烟海的数据中,哪怕只找出一个微小的,可以被定义为“异常”的变量。 可每一次计算的结果,都像是一堵无法逾越的,用逻辑和事实砌成的绝壁,冷酷地挡在她的面前。 结论只有一个。 火箭本身,没有任何问题。 这就像一个无比健康的人,正闭着眼睛,迈着最稳健的步伐,一步一步,笔直地走向万丈悬崖! 而在这片喧嚣的,绝望的海洋中,只有李向东,一动不动。 他没有去看主屏幕上那条正在走向死亡的轨迹线。 他也没有去听耳边那些已经失去意义的报告。 他的视线,死死地,穿过所有混乱的人群,钉在了指挥大厅后墙上,那面巨大的,用于接收遥测信号的碟状天线实体模型上。 那是耳朵。 是整个基地,用来聆听太空的耳朵!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这一刻,他做出了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决定。 他放弃了。 他放弃了再去聆听那枚远在数百公里之外,被层层金属和烈焰包裹的火箭实体。 距离太远了。 干扰太强了。 他将自己全部的精神力,孤注一掷,不再向外扩散,而是向内收缩,凝聚! 他将那面冰冷的碟状天线,当成了自己新的耳朵! 他要去聆听的,不再是金属的共鸣。 而是那股无形的,承载着数百万行代码与传感器读数的,最纯粹的,数据流本身! 嗡——! 一瞬间,李向东的世界,彻底改变! 再也没有了金属的轰鸣,再也没有了液体的奔流。 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由0和1组成的,喧嚣的数字瀑布! 那声音,尖锐,刺耳,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意识! …… 主屏幕上。 代表着偏航度数的红色数字,像魔鬼的脚步,一步步逼近着那条最终的红线。 五度。 四点五度。 四度。 距离触发箭载计算机自动自毁程序的最后阈值,只剩下最后三度! 那一瞬间,所有的嘶吼,所有的争吵,所有的敲击声,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像是被集体施了定身法。 他们抬起头,绝望地,麻木地,看着那不断跳动的,代表着最终审判的数字。 空气,凝固了。 时间,也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按照发射预案,一旦偏航角度可能导致火箭残骸落入他国领土或人口密集区域,总指挥必须在自动程序启动之前,手动执行自毁指令。 这是为了确保地面绝对安全的最高原则。 这是写在发射手册第一页,用鲜血与生命换来的铁律。 马振华,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一口气,仿佛抽干了整个指挥大厅的氧气。 他一把推开身边试图劝说什么的副手,没有说一个字。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位于总控台最中央,被一个厚重的透明保护罩笼罩着的,血红色的按钮。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 脚下的地板,不再是坚实的金属。 而是无数航天人几十年的心血,是几代人对星辰大海的渴望,是这个国家不屈的脊梁! 他每一步踩下去,都仿佛能听到那心碎的声音。 …… 李向东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他的鼻腔里,一股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滴落在控制台的面板上,溅开一朵小小的,殷红的花。 他的大脑,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处理器,在无穷无尽的数字噪音中,疯狂地搜寻着那一丝不和谐的杂音。 这片数据的海洋,太庞大了。 也太干净了。 每一组数据,都完美地遵循着自己的逻辑,找不到任何被篡改的痕迹。 它们都在用最理性的语言,讲述着同一个事实:火箭正在偏航。 不! 一定有哪里不对! 李向东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那即将被数据洪流冲垮的意识,瞬间清醒了一瞬。 他将自己那已经开始撕裂的精神力,拧成了最后一股钢锥,不顾一切地,刺向了那片数字瀑布的最深处! 他不再去管那些表层的飞行数据,他要找的,是发出这些数据的源头! 是火箭的感官! 是那些最底层的,负责感知与判断的核心单元! 轰! 他的脑海里,一声巨响! 他终于穿透了那层数据的迷雾! 然后,他听到了。 在那片由0和1组成的,冰冷而理性的喧嚣瀑布之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股充满了“困惑”、“愤怒”与“被冤枉”的,歇斯底里的尖叫! 那不是金属的哀鸣。 那是一段核心代码,在意识层面的疯狂嘶吼! 这股声音,来自火箭的姿态控制核心! 来自那颗被誉为绝对方向基准的,陀螺仪! 它在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向整个系统呐喊着同一个信息! “我没有错!” “我的指向是正确的!星图坐标没有偏移!” “是惯性测量单元(IMU)!是它在骗我!” “它喂给我的,是一组被污染过的,错误的初始坐标数据!” “它在让我追逐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虚假的目标!” 真相,在这一刻,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被彻底揭开! …… 马振华,走到了那个红色按钮前。 他抬起了手。 那只曾签署过无数份成功指令,曾亲手绘制过无数张国之重器蓝图的手。 此刻,却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他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按钮。 那双眼睛里,倒映着主屏幕上那颗正在飞速冲向毁灭的,明亮的星。 浑浊的,滚烫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顺着他脸颊上那深刻如沟壑的皱纹,滚落下来。 他缓缓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另一只手,打开了那个透明的保护罩。 “啪嗒。” 一声轻响。 像是一个时代,落下了帷幕。 他的食指,艰难地,一寸一寸地,伸向了那个代表着终结与毁灭的,红色的按钮。 第324章 切换引导模式 “等等!” 就在马振华那根苍老的食指,即将按碎那颗代表着终结与毁灭的红色按钮的前一刹那。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骤然炸响! 这声音,穿透了所有绝望的嘶吼与仪器的悲鸣,狠狠地,凿进了指挥大厅里每一个人的耳膜! 李向东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赤红的瞳孔中,不再有丝毫的迷茫与搜寻,取而代之的,是两道如同实质般,洞穿了一切迷雾与谎言的骇人精光! 他懂了! 他终于明白了! 那句谎言的低语,那首完美交响乐下隐藏的致命杂音,到底是什么! 不是火箭本身在撒谎! 是它的感官,被彻底欺骗了! 它就像一个被蒙住了双眼的绝世剑客,被人用错误的指令,诱导着朝着一面坚不可摧的墙壁,发起了最决绝,最凌厉,也是最致命的冲锋! 它以为自己在修正错误。 可它本身,就是那个最大的错误! 而修正这个错误的唯一方法,就是死亡! 马振华的手指,在距离那颗红色按钮不到一毫米的地方,骤然停住。 他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一头濒死的雄狮,死死地盯住了那个打破了最后宁静的年轻人。 “李向东!” 老人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周围所有人的视线,也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那一道道目光里,有愤怒,有不解,有麻木,更多的,是一种看疯子般的怜悯。 李向东没有理会任何人。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马振华,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结论。 “IMU数据被污染了!” “火箭没有偏航!” “是数据在说谎!” 轰! 这句话,比火箭点火时的轰鸣,还要响亮千百倍! 它像一颗无形的核弹,在指挥大厅所有人的脑海里,轰然引爆! 整个大厅,陷入了一片死寂。 一种比刚才等待自毁时,更加诡异,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们张着嘴,瞪大了眼睛,像是集体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胡说八道!” 一道尖锐的厉喝,第一个刺破了这片死寂。 林承志猛地冲了出来,他指着李向东的鼻子,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愤怒与恐惧而剧烈扭曲。 “没有任何数据支持你的猜测!你这是臆想!是疯话!” 他猛地转向马振华,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 “老师!不能听他的!他已经疯了!再不自毁,火箭就要失控了!就真的来不及了!” 他的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人被震惊封锁的理智。 对! 数据! 所有的数据都显示,火箭正在偏航! 这是科学!这是铁证! 李向东根本不理会林承志的咆哮,也不去看周围那些专家们脸上重新浮现的愤怒与催促。 他那双赤红的眼睛,像两颗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在马振华的身上,语速快得像一连串的子弹,吼出了那个足以颠覆整个航天史的解决方案! “没时间解释了!” “立刻放弃箭载导航!切换到备用的地基雷达引导模式!” “用地面站的数据,接管火箭!” 如果说,他之前的话是一颗核弹。 那么这一句,就是一场足以毁灭整个星球的行星撞击! 整个指挥大厅,彻底炸了! “他疯了!他真的疯了!” “飞行中切换主引导系统?他想让火箭瞬间解体吗?” “这是自杀!这是谋杀!这是对科学最恶毒的侮辱!” 反对的声浪,如同山崩海啸,铺天盖地而来! 给一枚正在以每秒数公里速度飞行的火箭,强行切换主引导系统,这无异于给一个正在百米冲刺的运动员,现场做开颅换脑手术! 其结果,只有一个! 脑死亡! 就在这片足以将人撕碎的反对声浪中,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理论上可行!” 苏晴站了出来。 她的脸色同样苍白,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只要我们的变轨参数计算和指令上传速度,能够快过箭载计算机的崩溃阈值!”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这片沸腾的恐慌之上。 虽然只有一句。 但她,用最严谨的科学,为李向东那看似疯狂的方案,撬开了一丝名为可能的缝隙! 李向东依旧没有看任何人。 他的目光,像一头捕食的苍鹰,死死地,锁定了马振华那张因震惊与犹豫而不断抽搐的脸。 他踏前一步,鼻腔中流出的鲜血,滴落在胸前,触目惊心。 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那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逼问! “总指挥!” “火箭每秒都在消耗生命!” “信科学,它必死无疑!” “信我,还有一线生机!” “你选!” 最后两个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了马振华的心脏上! 信科学! 眼前的科学,就是那条正在走向死亡的心电图,就是那个正在飞速清零的燃料条! 信他! 马振华的脑海里,猛地闪过了那颗被提前找出的,小小的,被磁化了的螺丝! 老人那剧烈颤抖的身体,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 他心中那架代表着理智与情感,代表着规程与直觉的天平。 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决定性的,无可挽回的倾斜!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了一股让所有人都为之胆寒的,疯狂的决绝! 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林承志,像是推开一个无足轻重的障碍物。 他转身,抢过主控台上那台拥有最高权限的话筒。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话筒,发出了那个将决定历史,赌上国运的指令! “所有单位听我命令!” “放弃箭载导航!” “准备切换……地基雷达引导!” 指令下达。 整个指挥中心,所有的咆哮,所有的争吵,所有的警报声,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抹去。 世界,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 一场史无前例的太空豪赌,开始了! 成,则创造奇迹。 败,则粉身碎骨。 第325章 神之一手 马振华的指令,像一道劈开混沌的创世之雷,通过话筒,狠狠地砸进了测控大厅! “执行!” “是!” 负责测控的部门主管,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猛地一抹额头上的冷汗,声嘶力竭地对着自己面前的通讯器吼道。 “测控组!放弃箭载导航!所有链路,切换地基雷达引导模式!快!!” 指令如电流般瞬间传遍了整个测控大厅。 数十名顶尖的技术员,像是被瞬间激活的精密机器,双手在各自的控制台前疯狂舞动! 一行行绿色的指令代码,如同瀑布般在屏幕上刷新! 切换主引导系统,这在整个航天史上都闻所未闻的疯狂操作,此刻,正在这群人的手中,以一种近乎奇迹般的速度,被强行执行! “链路切换完成!” “地基雷达信号锁定!” “火箭控制权……接收成功!” 不到三十秒! 他们完成了这不可能的第一步! 然而,就在控制权交接到地面的那一瞬间,一个比火箭偏航更加致命,更加绝望的问题,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测控主管那张刚刚因为接收成功而略有血色的脸,再一次,“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他猛地抓起身前的红色电话,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对着另一头的马振华,发出了近乎崩溃的嘶吼。 “马总!” “控制权拿到了!但是……但是我们没有可用的变轨参数!” “我们需要根据地基雷达的实时数据,重新解算一套全新的,能把火箭拉回来的变轨注入参数!” “这个计算量太大了!用我们这里的主机,至少……至少需要五分钟!”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无法掩饰的哭腔。 “可是火箭的燃料,连一分钟都撑不到了啊!” 轰! 这番话,像是一盆刚刚从冰河里捞起的,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在了指挥大厅里每一个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人心头! 刚刚熄灭的绝望,在这一刻,以一种更加凶猛,更加残忍的姿态,卷土重来! 完了! 彻底完了! 这就像一个重病的病人,医生成功地把他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却发现,他们手上根本没有能救命的药! 马振华那刚刚挺直的脊梁,在这一刻,也无可挽回地,垮了下去。 他终究,还是赌输了。 然而。 就在这片足以将钢铁都融化的死寂与绝望之中。 一个清冷,平静,却又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参数,已经解算完毕。” “随时可以注入。”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瞬间刺穿了笼罩在整个大厅上空的,那片名为绝望的阴云! 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们僵硬地,难以置信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了头。 然后,他们看到了苏晴。 她就站在自己的那台终端前,脸色因为精神力的高度集中而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却燃烧着一簇让所有人都为之颤栗的,名为自信的火焰! “什么?” 一位负责弹道计算的老专家,猛地推开身前的人,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苏晴面前,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不可能!”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尖锐。 “那是一套涉及到数百万变量的非线性微分方程组!就算动用国家级的超算中心,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他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他的视线,被苏晴那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神,给生生截断了。 苏晴没有去回答他的质疑。 她甚至没有去看他一眼。 因为,就在李向东冲向马振华,吼出那句“IMU数据被污染了”的那一瞬间。 在整个指挥大厅所有人都被那石破天惊的结论,震得头晕目眩,以为李向东已经彻底疯了的时候。 只有苏晴。 她没有丝毫的怀疑。 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她甚至没有浪费哪怕零点一秒的时间,去听后面的争吵。 她只是在李向东吼出那个结论的瞬间,就猛地转过身,冲回了自己的终端前! 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信他。 她那双纤细白皙的双手,在那一刻,仿佛彻底挣脱了物理法则的束缚,在键盘上,化作了两道根本无法被肉眼捕捉的,白色的幻影! 她的眼中,再也没有了周围混乱的人群,再也没有了主屏幕上那条正在走向死亡的轨迹线。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李向东的那句话,和她面前那片由无穷无尽的代码与数据,构筑成的数字宇宙! 以“IMU数据错误”为初始变量! 以地基雷达的理论信号为基准! 以火箭剩余燃料为极限边界! 她在所有人都还在争论与绝望的时候,就已经提前开始了那场与死神赛跑的,疯狂的计算! …… 画面,切回现在。 苏晴的视线,越过那位目瞪口呆的老专家,径直落在了测控主管的身上。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开放数据注入端口。” 测控主管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大脑因为这接二连三的巨大冲击,已经彻底宕机。 但他还是本能地,对着话筒,吼出了那个指令。 “开……开放数据注入端口!” 下一秒。 苏晴,按下了回车键。 “嗡——!” 她面前的屏幕上,那片早已准备就绪的,瀑布般的数据洪流,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它们化作一道无形的利剑,循着刚刚建立的链路,以近乎光速,狠狠地,刺向了那枚远在数百公里之外,正在太空中苦苦挣扎的火箭! 但这,还没完! 注入参数,只是第一步! 更重要的,是根据火箭的实时反馈,进行毫秒级的微调! 苏晴的十指,再一次,在键盘上狂舞! 那已经不是人类的手指了! 那是一台最精密,最冷酷,最完美的超级计算机,正在执行着它出厂时就被设定好的,唯一的程序! 她的双手,快到了极致,在灯光的映照下,甚至拉出了一道道清晰的残影! 整个指挥大厅,所有顶尖的专家,此刻都像是被集体施了定身法,呆呆地,仰着头,看着这神乎其技,近乎于道的一幕。 他们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个神。 一个执掌着数据与逻辑,正在冰冷的数字世界里,创造生命奇迹的,神! “滴!”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骤然响起。 苏晴面前的屏幕上,那疯狂跳动的数据流,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行简洁,清晰,却又重如泰山的绿色字符。 【全新变轨参数注入成功!】 【姿态控制权,已移交地面!】 苏晴,完成了她的奇迹。 她缓缓地,抬起了那双已经因为过度敲击而微微痉挛的手,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然而,没有人欢呼。 也没有人松一口气。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审判,才刚刚开始! 人类,已经做完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接下来,就看那冰冷的机器,能否完美地,执行这套由人类智慧创造出的,极限的求生参数! 所有人的视线,再一次,齐刷刷地,投向了那块巨大的主屏幕。 投向了那条代表着国运与命运的,绿色的轨迹线! 第326章 重返天路 时间,在这一刻被凝固。 苏晴按下回车键之后,整个指挥大厅,便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加可怕的,绝对的寂静。 再也没有警报的嘶鸣。 再也没有绝望的咆哮。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像是被集体抽走了灵魂的雕像,一动不动,将自己全部的生命与意志,都投注到了那块巨大的主屏幕上。 那里,是他们的天堂,也是他们的地狱。 屏幕上,那条代表着火箭实际轨迹的绿色实线,依旧顽固地,倔强地,运行在那条代表着理论轨道的白色虚线之外。 像一个迷失了方向,执意走向深渊的孩子。 它没有回来。 苏晴那堪称神迹的操作,仿佛泥牛入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一秒。 两秒。 五秒。 每一秒,都像是一把沉重的铁锤,狠狠地,一次又一次地,砸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那刚刚被李向东和苏晴强行撬开的一丝希望裂缝,似乎正在众人的注视下,被残酷的现实,一点一点地,重新封死。 马振华那张刚刚浮现出一丝血色的脸,再一次,缓缓褪去颜色。 他那双刚刚迸发出疯狂光芒的眼睛,也一点一点地,重新黯淡下去。 就在大厅里某个角落,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压抑到极致的啜泣声时。 异变,骤生! 主屏幕的右侧! 那片代表着发动机推力矢量控制的数据流区域,毫无征兆地,在一瞬间,由内而外,被一片狂暴的赤红色,彻底吞噬! 火箭,收到了指令! 它开始反抗了! 它那钢铁的身躯,正在与那被污染了的,错误的飞行“本能”,进行着一场最原始,最惨烈,也最决绝的殊死搏斗! 紧接着。 所有人都看到了让他们毕生难忘的一幕。 屏幕中央,那条绿色的轨迹线,开始剧烈地,疯狂地,左右摆动! 它不再是一条线。 它变成了一条在惊涛骇浪中,被无数股力量疯狂撕扯的,濒死的巨龙! 它在挣扎! 它在咆哮! 那剧烈的摆动,通过冰冷的数据,传递到每一个人的感官里,化作了足以撕裂灵魂的,无声的悲鸣! “不……摆动幅度太大了!” 那位经验最丰富的弹道专家,发出了梦呓般的呻吟,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瘫软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它会把自己撕碎的!” 他的话,像一句恶毒的诅咒,瞬间应验! 就在下一秒! 那条疯狂摆动的绿色轨迹线,在一次剧烈到极点的挣扎中,非但没有被拉回来,反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朝着错误的方向,又狠狠地推了一把! 它与那条白色虚线之间的距离,在那一瞬间,变得更大了! “啊……” 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尖叫,在大厅里响起。 所有人的心,在这一刻,彻底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结束了。 最后的挣扎,也失败了。 然而。 就在这万念俱灰的,最后的零点一秒。 李向东那双赤红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看到了! 那不是失控! 那是……蓄力! 就像一位绝世的拳手,为了打出那石破天惊的最后一拳,而将自己的身体,拉到了崩断的极限! 果然! 就在那偏航角度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足以让所有人肝胆俱裂的峰值的瞬间! 那剧烈摆动的轨迹线,骤然停止了! 所有的狂暴,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悲鸣,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抹去! 紧接着。 一股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近乎于道的意志,降临了! 那条绿色的轨迹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神之手,用一把无坚不摧的戒尺,不容置疑地,强横霸道地,按住了! 然后,缓缓地,坚定地,朝着那条代表着真理与希望的白色虚线,狠狠地掰了回来! 那不再是飞行。 那是一场跨越了数百公里空间的,最精准,最冷酷,也最壮丽的外科手术!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像是第一次看到宇宙诞生的原始人,大脑一片空白,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们只能看着。 看着那条绿色的线,以一个优雅,平滑,却又充满了无上伟力的弧线,缓缓地,稳稳地,向着那条白色的虚线,不断靠近。 再靠近。 最终。 在所有人的瞳孔倒影中。 两条线,完美地,严丝合缝地,重合在了一起! 滴。 一声轻响。 燃料消耗速度的红色警报,悄然熄灭。 紧接着。 屏幕上,所有代表着异常的红色数据流,如同退潮一般,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心安的,代表着生命与健康的,一望无际的绿色! 死寂。 绝对的死寂,持续了整整三秒。 然后。 “啊——!!!” 不知是谁,第一个,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混杂着狂喜与泪水的呐喊! 这声呐喊,像是一颗被引爆的炸弹! 下一秒! 雷鸣般的,排山倒海般的欢呼与掌声,瞬间淹没了整个指挥中心! “成功了!” “我们成功了!!” “回来了!它回来了!!!” 人们疯狂地拥抱着身边的人,他们笑着,跳着,哭着,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那份从地狱重返天堂的,劫后余生的狂喜!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专家,再也支撑不住,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抱着头,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在这片狂欢的海洋中。 马振华,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没有欢呼,也没有流泪。 他只是痴痴地,看着屏幕上那条重获新生的轨迹线,看着它坚定地,刺破黑暗,飞向那片璀璨的星辰大海。 许久。 老人那紧绷了一生,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身躯,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他缓缓地,缓缓地,瘫倒在了身后的总指挥座椅上。 他抬起那双布满了沟壑与老年斑的,剧烈颤抖的手,缓缓地,盖住了自己的脸。 滚烫的,浑浊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 从那苍老的指缝间,奔涌而出。 第327章 寒流 雷鸣般的欢呼声,如同涨潮的海浪,在指挥大厅内回荡了许久,才缓缓退去。 但那股劫后余生的狂喜,依旧像滚烫的岩浆,在每个人的血管里奔流。 人们的脸上,还残留着激动的潮红,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用嘶哑的嗓音,反复回味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每一秒。 苏晴靠在自己的终端前,拧开一瓶矿泉水,大口地补充着几乎要被蒸发干净的水分。 她的手指,还在因为刚才那极限的操作而微微颤抖。 李向东没有动。 他只是靠着冰冷的墙壁,胸膛轻微地起伏着,脸色在灯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那股从精神层面传来的撕裂感,正像无数根钢针,反复穿刺着他的大脑。 狂欢的人群中央。 马振华在助手的搀扶下,缓缓地,重新站直了身体。 他那一度垮塌下去的脊梁,再一次,挺得像一杆饱经风霜的老枪。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浑浊却锐利的视线,缓缓扫过全场。 每一个与他对视的人,都下意识地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挺直了腰杆。 最终,马振华的视线,穿过所有人群,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个沉默的年轻人身上。 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什么,纷纷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创造了奇迹,却从头到尾没有一丝笑意的李向東。 “李向东同志。” 马振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还带着一丝力竭后的沙哑,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遍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你说,IMU数据被污染了。” 这不是疑问,而是确认。 李向东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视线,平静地点了点头。 “是的。”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不是软件后门,也不是常规的信号干扰。” “是硬件层面的物理污染。” “手法,比那颗被磁化了的螺丝,要高明百倍。” 如果说,刚才火箭重返天路,是将所有人从地狱拉回了天堂。 那么李向东这几句话,就像一柄来自九幽地狱的,淬满了寒冰的巨锤,毫无征兆地,狠狠砸下! 刚刚还暖意融融,充满了胜利喜悦的天堂,在这一瞬间,被砸得支离破碎!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流,以李向东为中心,向着整个大厅,疯狂倒灌! 那些刚刚还在欢庆的人们,脸上的笑容,一寸一寸地,凝固了。 大厅里,没有傻子。 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从全国成千上万的顶尖人才中,筛选出的精英。 他们几乎是在李向东话音落下的瞬间,就想通了其中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毛骨悚然的恐怖逻辑! 惯性测量单元! IMU! 那是整枚火箭的“内耳”与“罗盘”,是所有姿态控制与轨道计算的绝对基准! 是核心中的核心! 能接触到这个部分,并且有能力在不触发任何警报的前提下,对其进行“物理层面污染”的…… 绝不可能是普通的工程师! 甚至不可能是分系统的负责人! 那必须是…… 必须是整个项目中,最顶尖,最核心,最受信任的几位专家之一! 那个刚刚还因为胜利而沸腾的大厅,在短短数秒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一种比火箭偏航时,更加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死寂! 人们脸上的狂喜,如同被风化的沙雕,迅速剥落,褪去,露出了底下那苍白的,混杂着震惊、怀疑与不可置信的底色。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含着剧毒的沼泽。 每呼吸一口,都让人的肺叶感到一阵阵的刺痛。 人们开始下意识地,用一种陌生的,带着审视与探究的动作,看向自己身边的人。 看向那些几分钟前还在和自己热情拥抱,喜极而泣的同事。 看向那些与自己朝夕相处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亦师亦友的战友! 曾经象征着荣耀与信任的眼神,此刻,却变成了一柄柄无形的,冰冷的解剖刀。 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来回切割。 试图从对方那熟悉的面孔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属于这里的,陌生的痕迹。 内鬼。 这两个字,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滴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然后,迅速扩散,浸染了所有的信任,所有的情谊,所有的荣耀。 陈岩那张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已经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一言不发,大步走到马振华的身边,没有敬礼,也没有任何请示。 他一把抓起了总指挥台上那台红色的,拥有最高加密权限的保密电话。 他的动作,果决,冷酷,像一台被瞬间激活的战争机器。 “接总控室,安保部。” 他的声音,像两块冰冷的钢铁在摩擦,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下达了一连串的指令。 “命令!” “发射中心安保等级,即刻提升至最高红色级别!” “封锁指挥中心大楼,切断所有对外普通通讯线路,只保留加密军用信道!” “大楼内部,所有人员,原地待命!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出!不得串联交谈!” “重复!” “任何人!” 他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砸在地上的钢钉,冰冷,强硬! 话音落下。 “哐当——!” 一声沉重到让整个地面都为之震颤的巨响,从大厅唯一的出口处传来! 那是几十吨重的,平日里只在最高战备状态下才会闭合的,合金防爆门,被彻底锁死的声音! 紧接着。 一阵阵整齐划一,沉重有力的脚步声,从门外由远及近,迅速传来! 那是基地警卫部队的快速反应小队,已经完成了对外围的布控! 室内。 那几十名刚刚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中,享受着无上荣耀的功勋科学家们。 此刻,却像一群被关进了铁笼里的困兽。 他们面面相觑。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同一种情绪。 那是比失败更加痛苦,比死亡更加冰冷的,被背叛的愤怒,与被怀疑的屈辱! 英雄与嫌犯。 天堂与囚笼。 其间的转换,不过,只用了短短一分钟。 第328章 无懈可击的笑容 那一声沉重到足以让灵魂都为之颤栗的巨响,还在指挥大厅坚固的穹顶之下,嗡嗡回荡。 合金防爆门彻底闭合的瞬间,仿佛也将外界最后的一丝光与空气,彻底隔绝。 这里,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铁棺。 刚刚还因胜利而炙热的空气,被那股名为“背叛”的寒流,迅速抽干了温度,变得稀薄而冰冷。 再也没有人说话。 只有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的大厅里此起彼伏,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每一个人都牢牢捆缚。 陈岩站在总指挥台前,像一尊沉默的,由钢铁浇筑的雕像。 他那双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缓缓地,从大厅的左侧,移动到右侧,像一台最精密的雷达,不放过任何一张面孔。 他的视线所及之处,那些平日里受人敬仰,被誉为国之栋梁的科学家们,都下意识地避开了与他的对视。 他们或低下头,或转向别处,紧紧抿着嘴唇。 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屈辱与茫然的复杂反应。 李向东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用墙体的坚硬来支撑自己那几乎要散架的身体。 他的鼻血早已止住,但那股精神力被撕裂后的剧痛,依旧像潮水般,一波一波地冲击着他的脑海。 他强迫自己睁大眼睛。 放弃了对周围冰冷金属的聆听。 他将那仅存的,最后一丝精神力,全部凝聚到了自己的双眼之上,像一头濒死的孤狼,贪婪地观察着视野里的每一个“猎物”。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把所有人的理智都压垮的前一刻。 一个沉痛,却又充满了力量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这是耻辱!” 副总设计师林承志,排开身前的人,大步走到了场地中央。 他那张儒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痛心疾首的愤怒,眼眶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 “是我们整个航天事业,是我们所有航天人的,奇耻大辱!” 他的声音,像是锥子,狠狠刺进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他没有去看陈岩,而是猛地转向马振华,那挺得笔直的身体,因为情绪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老师!” “我请求,立刻对所有接触到IMU核心单元的人员,进行最严格的隔离审查!” “从我开始!” “我,林承志,作为项目副总师,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我第一个,接受审查!” 这番话,掷地有声!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忠诚与担当,烧红了之后,烙印在了这冰冷的地板上! 原本那股互相猜忌,人人自危的冰冷气氛,仿佛被他这番话,瞬间劈开了一道口子。 许多人下意识地,长出了一口气。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专家,重重地点了点头,嘶哑着嗓子附和道。 “林副总说的对!查!必须一查到底!我们中间,绝对不能容忍这种败类的存在!” “对!查我们!” “我们不怕查!” 赞同的声音,瞬间连成了一片。 林承志的这番话,不仅为自己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也为这群陷入混乱与屈辱的科学家们,找到了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重新凝聚了人心。 他的表现,堪称完美。 陈岩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也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 他对着林承志,轻轻点了点头。 “林副总,我们需要一份完整的,接触人员名单,以及IMU从入库到装箭的全部流程记录。” “我来!” 林承志没有丝毫犹豫,他一把拉过旁边一个空着的席位,直接坐了下来,双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起来。 “IMU的最终封装,是在三号无尘车间完成的!” “拥有最高权限,能够单独进入内部核心区的,一共七个人!” “分别是……” 他一边说,一边调取着内部的加密数据库,一份详尽到令人发指的名单,迅速在他面前的屏幕上成型。 人名,职务,精确到秒的进出时间,甚至连每个人在里面停留时,所调阅的技术模块,都被他一一罗列了出来! 他的记忆力,他对整个项目流程的熟悉程度,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甚至主动指出了几个在流程上,可能存在被利用的安保漏洞。 “……第十五号到十七号摄像头,存在三十秒的交接盲区,如果有人能精准地卡住这个时间点,理论上,可以完成一次无记录的操作!” “还有,最终封装的力矩扳手,按照规定应该双人双岗复核,但发射前夜,因为要临时更换一个传感器,流程上走了紧急预案,当时负责复核的,只有张工一个人!” 他的分析,冷静,客观,精准。 没有偏袒任何人,也没有冤枉任何人。 他就像一台最精密,最公正的分析仪器,将所有可能存在的疑点,赤裸裸地,摆在了陈岩和所有人的面前。 整个大厅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他。 看着这位在危急关头,展现出超凡能力与担当的副总指挥。 马振华那双浑浊的老眼里,也流露出了一丝欣慰与倚重。 然而。 就在这近乎完美的,无懈可击的表现之中。 角落里。 李向东的瞳孔,却在一点一点地,收缩。 他的视线,越过了林承志那张写满了忠诚与愤怒的脸。 越过了他那双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展现着专业与高效的手。 他的视线,像一枚被压缩到了极限的钢针,死死地,盯在了林承志的左手袖口上。 那是一个很小的,几乎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的细节。 林承志的左手,正按在控制台的边缘,随着他说话的节奏,指尖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这是一个非常自信,非常沉稳的习惯性动作。 可是。 他的袖口。 那浆洗得笔挺的白色衬衫袖口,正在以一种极高的频率,微微颤动着。 那不是因为愤怒。 愤怒的颤抖,应该是大幅度的,难以抑制的。 那也不是因为紧张。 紧张的颤抖,应该是紊乱的,不规律的。 那是一种…… 一种身体的肌肉,在拼命地,试图去压制住一股即将从胸腔里,彻底爆发出来的,巨大能量时,所产生的,最细微的,生理性的痉挛! 那股能量的名字,叫做…… 兴奋! 极致的,疯狂的,即将抵达顶点前的,狂喜! 他不是在揭露真相。 他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这个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毫无征兆地,狠狠劈进了李向东那剧痛的脑海! 就在这时。 仿佛是完成了自己所有的表演。 林承志停下了敲击键盘的动作,他抬起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大局在握的坚定。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全场,像一位正在检阅战场的将军。 最终。 他的视线,与角落里,李向东那双赤红的眼睛,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 林承志微微一愣。 随即,他冲着李向东,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带着一丝赞许与鼓励的笑容。 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笑容,无懈可击。 第329章 星箭分离 合金防爆门落下的巨响,余音未散。 那股名为背叛的寒流,依旧死死地扼着指挥大厅里每一个人的喉咙。 就在这片凝固如铁的死寂之中,一个冷静到不带丝毫感情的电子合成音,通过扩音器,清晰地响彻全场。 “地面测控站报告。” “火箭已抵达预定轨道,姿态稳定,准备执行星箭分离程序。” 这声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醒了所有沉浸在猜忌与屈辱中的人。 任务,还没有结束。 所有人的注意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扭转,再一次,汇集到了那块巨大的主屏幕上。 那里,代表着国之重器的绿色轨迹线,正完美地,沿着理论轨道,在漆黑的宇宙背景下标定着自己的位置。 马振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他推开了身边搀扶着他的助手,重新走回了总指挥台。 那张布满了沟壑与老年斑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悲喜,只剩下一种属于军人的,钢铁般的决绝。 他拿起话筒。 “星箭分离。” 四个字,简短,清晰,沉重如山。 指令下达。 主屏幕上,精确到毫米的动画模拟瞬间启动。 火箭顶端那巨大的整流罩,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无声地,向两侧缓缓剥离。 露出了里面那个被层层保护,通体闪烁着银白色光辉的,承载着无数人心血与希望的卫星主体。 紧接着。 一套精密的弹射机构被激活。 一股轻柔,却不容置疑的力量,平稳地,将卫星主体从运载火箭的怀抱中,缓缓推送了出去。 那动作,轻柔得,就像一位母亲,在送别自己即将远行的孩子。 几秒钟后。 主屏幕的画面,切换了。 那是卫星自带的摄像头,传回地球的第一张图像。 画面中,那枚刚刚与它分离的,巨大的运载火箭,正静静地悬浮在不远处。 它完成了自己所有的使命,像一位功成身退的忠诚卫士,目送着自己守护的珍宝,奔赴那更加遥远,也更加光荣的战场。 这是一场无声的告别。 指挥大厅里,再次响起了掌声。 这一次,掌声不再那么热烈,甚至有些稀疏。 人们的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 那是任务即将成功的喜悦,是被背叛的愤怒,是劫后余生的疲惫,也是对未来的茫然。 成功了一大步。 可那把名为内鬼的利剑,依旧悬在每个人的头顶,随时可能落下。 在这片复杂的掌声中。 李向东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放弃了对周围所有人的观察。 他将自己那早已被撕裂,仅存的最后一丝精神力,孤注一掷。 顺着那道无形的,连接着天地的数据链路,像一根无限延伸的探针,刺破苍穹,刺向了那颗刚刚在太空中获得自由的,孤独的卫星。 他要去聆听。 聆听它最真实的心跳。 …… “卫星姿态稳定。” “太阳能帆板展开条件满足,请求下达最后指令。” 测控席位上,操作员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这是最后一步了。 只要太阳能帆板成功展开,卫星的供电系统被激活,这次发射任务,就将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整个指挥中心的气氛,再一次,被推向了一个紧张的顶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马振华那紧握着话筒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已经捏得发白。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保持住了最后的平稳。 “执行指令!” 命令,如同一道电流,瞬间跨越了数万公里的空间! 屏幕上,代表着太阳能帆板状态的遥测数据流,开始疯狂刷新! 所有人都看到。 那颗银白色的卫星两侧,两扇折叠起来的,如同巨大翅膀般的太阳能帆板,开始缓缓地,优雅地,向外展开。 最终。 在一声清脆的,代表着机械结构锁定到位的系统提示音中,彻底展开,固定! 几秒钟后。 一行行绿色的,代表着生命与希望的关键数据,接连不断地,从屏幕下方跳出! “帆板锁定正常!” “光照强度正常!” “电池开始充电!” “卫星供电系统……激活!” 当最后两个字,通过扩音器,清晰地传遍大厅的每一个角落时。 那根紧绷到了极限的,名为理智的弦。 彻底,断了! “我们成功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用尽了胸腔里所有的空气,发出了一声近乎于嘶吼的呐喊! 这声呐喊,像是一颗被引爆的,情绪的炸弹! 压抑了太久的恐惧。 劫后余生的狂喜。 被背叛的愤怒。 所有的,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最终的宣泄口,彻底爆发! 这一次的欢呼,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都要疯狂! 人们再也顾不上什么内鬼,什么审查。 他们疯狂地拥抱着身边的每一个人,用拳头捶打着对方的后背,任由滚烫的泪水,肆意地,在脸上奔流! 任务的所有关键步骤,全部完美完成! 按照流程,这次发射,已经可以宣告圆满成功! 马振华那挺得笔直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 他紧紧地,紧紧地握住身边那位同样泪流满面的老科学家的手,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人群中。 林承志的脸上,也洋溢着最灿烂,最真挚的笑容。 他张开双臂,与身边的同事们,与那些曾经怀疑过他的专家们,热情地拥抱在一起。 他拍着他们的后背,大声地笑着,庆祝着这来之不易的,伟大的胜利! 整个指挥大厅,变成了一片沸腾的,狂欢的海洋! 然而。 就在这片海洋的最深处。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落。 李向东的身体,毫无征兆地,猛地一震! 他那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 那双因为精神力过度透支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不再有丝毫的疲惫与苍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足以让神魔都为之战栗的,极致的惊骇与恐惧! 他没有听到欢呼。 他也没有听到掌声。 他只“听”到了。 在万里之外,那颗刚刚获得新生的卫星内部。 在那巨大太阳能帆板与星体连接的,最核心的,最不起眼的锁定机构深处。 一个极其微弱的,频率诡异到极点的“嗡嗡”声,被悄然激活了。 那声音,很轻,很轻。 轻到足以被任何一个正常的传感器,都当成是设备运行的背景噪音。 但李向东听到了。 他听懂了那声音里,蕴含的语言。 那不是生命的心跳。 那是倒计时。 是藏在完美乐章最深处,那个为所有狂欢者,奏响的,最后的,死亡的节拍! 这场盛大的庆典。 是它最好的掩护。 也是它,最后的葬礼。 第330章 死亡的共振 指挥大厅,已经变成了一片沸腾的,狂欢的海洋。 人们笑着,哭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着身边的战友。 香槟的软木塞“砰”地一声被弹开,金色的酒液混合着激动的泪水,在灯光下肆意挥洒。 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足以洗刷掉之前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所有的屈辱! 然而。 在这片狂欢的海洋最深处,一个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孤寂的角落。 李向东,没有动。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像一尊被世界遗忘的雕像,将自己与周围那震耳欲聋的欢呼,彻底隔绝。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 他将自己那早已被撕裂,仅存的最后一丝精神力,像一根被烧红的钢针,不计后果地,孤注一掷地,顺着那道无形的数据链路,狠狠刺向了万里之外,那颗正在太空中享受着新生喜悦的卫星! 放大! 再放大! 他要将那个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异常杂音,从那片浩瀚如烟海的正常数据流中,活生生地,剥离出来! 嗡——! 剧痛! 一股仿佛要将他整个灵魂都从中劈开的剧痛,轰然炸响! 李向东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深处涌上一股腥甜,眼前瞬间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 “向东!” 一只柔软而有力的手,及时地扶住了他即将倒下的身体。 苏晴! 她是第一个,从那片狂喜的浪潮中,察觉到不对劲的人。 她没有去庆祝,在确认卫星激活的瞬间,她的视线就下意识地,寻找着那个创造了奇迹的男人。 然后,她就看到了他那张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你怎么了?” 苏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慌。 她能感觉到,李向东整个人的身体,都在以一种极其细微的频率,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承受着某种凡人无法理解的巨大痛苦。 李向东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意识,正悬于一线。 他所有的意志,都化作了那根刺破苍穹的探针,在那个诡异的“嗡嗡”声中,疯狂地钻探,解析! 那到底是什么? 那不是电流声。 也不是机械运转的摩擦声。 那是一种……一种更高频率的,带着某种固定节律的,震动! 那声音在告诉他什么? 它在表达什么? 李向东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剧烈的刺痛让他那即将溃散的意识,强行凝聚了一瞬! 他将自己的感知,沉入到了那声音的本质! 沉入到了那最底层的,物理层面的逻辑! 然后,他懂了! 那不是声音! 那是共振! 是高频共振! 是有人利用了太阳能帆板展开时,那瞬间的冲击力,激活了一个隐藏在锁定机构内部的,微型高频振动源! 它正在用一个与核心锁销的固有频率,完全相同的频率,疯狂地震动! 它在逼着那根只有拇指粗细,却承载着整个帆板所有应力的核心锁销,跟随着它一起,跳起最后的死亡之舞! 他听懂了那根锁销的语言! 那不是“嗡嗡”的噪音! 那是一句最清晰,最绝望的,金属的哀嚎! “我快断了!” “我要断了!!” 轰!!! 真相,如同一颗在脑内引爆的核弹,瞬间撕碎了所有的迷雾! 李向东那涣散的瞳孔,在这一刻,骤然凝聚! 他不再试图去跟苏晴解释这无法解释的一切。 他猛地推开苏晴,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朝着那片欢庆的人群,踉跄地,疯狂地,冲了过去! 他撞开了一个正在倒香槟的工程师。 他推开了一位正在相拥而泣的老专家。 他像一颗呼啸的炮弹,在所有人的惊愕中,硬生生地,从那片狂欢的海洋中央,犁出了一条通路! 最终。 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踉跄地,扑到了总指挥台前! “停下!” 一声嘶吼! 那声音,沙哑,破裂,却又蕴含着一股足以穿透一切喧嚣的,绝望的力量! “都停下!!” 他双手死死地撑着冰冷的控制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赤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面前那个一脸错愕,手里还举着酒杯的马振华。 “有问题!” “卫星有危险!!” 这一声嘶吼,如同一盆从万年冰川中取来的,带着刺骨冰碴的冷水,毫无征兆地,兜头浇在了这片沸腾的狂欢之上! 所有的欢呼,戛然而止。 所有的笑容,瞬间凝固。 所有的动作,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整个指挥大厅,在短短一秒之内,从极致的喧闹,坠入了极致的死寂!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用一种震惊的,茫然的,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那个正趴在总指挥台上,状若疯魔的年轻人。 马振华愣住了。 他手里那杯刚刚倒满的香槟,还冒着喜悦的气泡,可他脸上的笑容,却已经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人群中。 林承志脸上的笑容,也同样凝固了。 但在那凝固的表情之下,在他的眼底最深处,一抹快到极致,几乎无法被任何人捕捉到的惊慌与错愕,一闪而逝! 然而。 这抹惊慌,却被李向东那早已锁定了他的眼角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李向东,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主屏幕。 屏幕上。 那一片代表着一切正常的绿色数据流,还在平静地,欢快地流淌着。 它们像是在用最严谨,最科学的语言,无声地嘲笑着李向东那不合时宜的,疯狂的警告。 刚刚才因为李向东而建立起来的信任,在这一刻,被这强烈的矛盾,冲击得摇摇欲坠。 怀疑的种子,再一次,在所有人的心中,悄然发芽。 “李向东同志……” 马振华缓缓放下了酒杯,声音干涩。 “你……在说什么?” 李向东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那只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的手,越过所有人,径直指向了主屏幕上,那张巨大的,卫星太阳能帆板的结构示意图。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铁锤,一字一顿地,狠狠砸在了每个人的心脏上。 “那里。” “正在被摧毁。” 第331章 完美的谋杀 李向东一声嘶吼,狂欢戛然而止。 那柄砸碎香槟塔的重锤,不是来自别处,就来自他们刚刚奉若神明的英雄。 所有的欢呼都堵在了喉咙里。 所有的笑容都凝固在脸上。 空气被抽干,灌入铅汞般的死寂。 人们脸上狂喜的潮红还未褪去,眼角激动的泪痕尚且温热,眼神却已经从云端跌落,摔成了极致的茫然与错愕。 他们呆呆地看着那个趴在总指挥台上,身体摇摇欲坠,状若疯魔的年轻人。 又下意识地,望向主屏幕。 屏幕上,一片安详的绿色数据流,正在平静地淌过。 那平稳的曲线,本身就是一种最冷酷的嘲讽。 马振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杯中金色的气泡还在欢快地升腾,可老人脸上的血色,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没有质问。 也没有怀疑。 那双刚从泪水中挣脱出来的浑浊老眼,在一瞬间,重新被刀锋般的锐利所占据。 他猛地转身,对着测控席位,声音短促得像一声枪响。 “立刻对太阳能帆板锁定机构,进行全数据深度复核!” “是!” 负责测控的操作员,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双手砸在键盘上,敲出一片急促的杂音。 一行行指令飞速刷过屏幕。 一道道检测程序被强制激活。 整个大厅,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了。 视线死死盯在那片代表着卫星生命状态的数据区,没人敢眨眼。 三秒。 五秒。 十秒。 那片绿色的数据流,平稳依旧,纹丝不动。 没有红色警报。 没有异常参数。 终于,操作员猛地抬头,那张因紧张而憋得通红的脸上,写满了困惑。 他对着话筒,用一种近乎宣读标准答案的语气,大声汇报。 “报告总指挥!” “锁定机构所有遥测数据,复核完毕!” “结构应力,正常!” “对接点温度,正常!” “锁销闭合状态,百分之百确认!” “所有参数,全部在预设安全值以内!没有任何异常!” 轰! 这份堪称完美的报告,是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了李向东脸上。 也扇在了每个刚刚把心提到嗓子眼的人的心上。 那股刚刚凝固的质疑,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了。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有问题!” “小李同志,是不是太紧张了?看花眼了?” 一道苍老而尖锐的声音,第一个划破了这片诡异的寂静。 一位负责结构力学的老专家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忍不住开了口,看向李向东的眼神里,已经带上了一丝责备。 “数据是不会骗人的!” “你这样一惊一乍,是会动摇军心的!” 这话,是一颗火星,瞬间引爆了全场。 “是啊!都宣告成功了,还来这么一出!” “刚才那一下,已经快把我们所有人的魂都吓飞了,可经不起这么折腾了!” 质疑的声浪,从四面八方,朝着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席卷而去。 李向东没理会任何人。 他甚至没去看那些质疑他的人一眼。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穿透人群,死死烙在了林承志那张因为震惊而显得有些僵硬的脸上。 然后,他猛地转回头,迎上马振华探究的视线,用一种快到几乎让人听不清,却又字字清晰的语速吼道。 “这不是数据能立刻反映的问题!” “这是一种隐藏的,持续性的,慢速结构破坏!” “我断定!” “有人在帆板与星体连接的锁定机构内部,安装了一个微型压电陶瓷马达!” “它在帆板完全展开,锁销锁死的那一刻,被远程激活!” “它现在,正在以一种仪器无法识别的超声波频率,对最关键的那根核心锁销,进行高频共振!” 高频共振! 这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进了指挥大厅里每一个人的耳膜。 那些刚刚还在抱怨的专家们,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尤其是那几位负责结构学的专家,他们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作为这个领域的权威,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四个字背后,藏着怎样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魔鬼般的破坏方式。 利用共振,摧毁一个结构。 理论上,完全可行。 但那需要对目标的固有频率,进行精确到小数点后十几位的恐怖计算。 并且,还要制造出能发出同样频率的,小到足以在不影响任何结构平衡的前提下,被神不知鬼不觉安装进去的振动源。 这种手段,已经超出了常规破坏的范畴。 这近乎于……艺术。 一种最黑暗,最恶毒,最完美的,杀人艺术。 整个大厅,再度陷入死寂。 一种比刚才更加冰冷,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死寂。 马振华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死死盯着李向东,喉结上下滚动,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你的证据呢?” 这个问题,是一把最锋利的尖刀,直刺核心。 李向东缓缓摇头。 他的眼神坦荡,没有丝毫闪躲。 “我没有直接证据。” “只有推论。” 听到这个回答,刚刚才被镇住的众人,心中那根怀疑的弦,再一次被拨动了。 然而,李向东接下来的话,却是一桶来自九幽地狱的冰水,将他们所有刚刚升起的念头,全部冻结,碾碎。 “但这个手法的最终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让我们找到证据!” “它的目的,就是在几个小时,甚至一天之后,让那根核心锁销,因为金属疲劳,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自然’断裂!” 李向东踏前一步,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死死攫住了马振华的灵魂。 “到那个时候,卫星会因为一侧的太阳能帆板突然脱离而瞬间失控,高速旋转着变成一堆太空垃圾!” “而我们!” “我们地面指挥中心,在耗尽了所有纠错手段之后,只会收到一个冰冷的,最终的故障报告!” “报告上会写着——” “‘机械结构,随机故障’!” 李向东的声音,在这一刻,陡然拔高,像一声泣血的杜鹃,在大厅的穹顶之下来回冲撞。 “这将是一场,找不到任何凶手的!” “完美的谋杀!” 完美的谋杀。 这五个字,是一座万载不化的冰山,轰然撞下。 将大厅里所有因胜利而升腾起的热气,撞得支离破碎,烟消云散。 一股刺骨的寒流,从每个人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们张着嘴,瞪大了眼睛,像一群被扼住喉咙的溺水者,大脑一片空白,忘了呼吸。 他们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李向东话里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怖逻辑。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那么他们现在所有人的庆祝,所有的欢呼,所有的泪水…… 都不过是凶手为这场完美的谋杀,所精心谱写的,最华丽,最盛大,也最讽刺的背景音乐。 马振华那只放在控制台上的手,剧烈地,无法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他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足以撕裂灵魂的挣扎。 一边,是所有的仪器,所有的科学,所有的规程,都在向他证明的,无可辩驳的圆满成功。 另一边,是李向东这个年轻人,那两次拯救了整个任务,却又拿不出任何证据的,疯狂直觉。 信科学,他们将收获一场举国欢庆的胜利。 但这场胜利,可能是一个包裹着蜜糖的,致命的谎言。 信他,他们就要在任务已经圆满成功的最后一刻,去质疑这一切,去挑战这一切,去推翻这一切。 那将是一场豪赌。 一场比之前切换引导模式时,赌注更加巨大,后果更加无法预测的,终极豪赌。 第332章 红色电话 指挥大厅里的空气,被抽干了,又灌满了水银,沉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 所有人的惊愕、怀疑、愤怒,都被封存在这片绝对的死寂里。 李向东那句“完美的谋杀”,是一根淬了剧毒的冰锥,钉进了每个人的天灵盖,灵魂都在不住地战栗。 马振华撑在控制台上的手,青筋毕露,抖得不成样子。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一个破旧的风箱在徒劳地拉扯。 科学在尖叫,数据在咆哮,眼前的一切都指向一场无可辩驳的伟大胜利。 可他那在无数次生死抉择中磨砺出的直觉,却在疯狂地嘶吼,警告他,那个年轻人眼中的火焰,不是癫狂,是真相! 信,还是不信? 这个抉择,比按下自毁按钮沉重万倍。 时间被拉长,碾磨着马振华的每一根神经。 “老师!” 一个沉痛又理性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片逼疯人的死寂。 林承志走了出来。 他没看李向东,径直走到马振华身边,脸上写满了忧虑与关切。 “老师,我知道李向东同志是为了任务好,他压力太大了。” 他转过身,用一种长辈看待晚辈的,带着惋惜的眼神看着李向东。 “小李,你听我说,你已经做得非常非常好了,你拯救了我们所有人。但是现在,任务已经成功了,所有数据都证明了这一点。你是不是太累了?精神过度紧张,产生了一些错觉?” 他的声音温和沉稳,充满了令人信服的力量。 他甚至伸出手,想拍拍李向东的肩膀,以示安慰。 这番话,是一阵及时的春风,吹进了许多人快要冻裂的心里。 对啊! 错觉! 在这么大的压力下,产生错觉是完全可能的! 这比那个匪夷所思的完美谋杀,听起来要合理一万倍! 人群中,那位负责结构力学的老专家,长长地松了口气,他看着李向东,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果然如此”的表情。 苏晴快步走到李向东身边,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用自己的体温,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李向东没理会林承志伸过来的手。 他只是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眼睛是两口不见底的深井,死死倒映着林承志那张写满“关切”与“担忧”的脸。 就在这片诡异的对峙,即将把最后一丝空气都挤爆的时候。 铃铃铃——! 一阵尖锐、急促、刺破耳膜的电话铃声,毫无征兆地,骤然炸响! 这声音突兀、暴力! 是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穿了凝固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吓得浑身一颤! 他们循声望去。 声音的源头,是总指挥台上那台平日里只是个摆设的,红色的,拥有最高加密权限的保密电话! 陈岩的身体,在铃声响起的瞬间,猛地绷紧! 他没有任何犹豫,一个箭步上前,在铃声响到第三下的时候,一把抓起了话筒! “说!” 他的声音只有一个字,冰冷,短促。 整个大厅,瞬间安静到了极致。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个背对众人,如铁塔般杵在指挥台前的男人。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 所有人都看到,陈岩那张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更加冷硬。 他的下颌线绷紧了。 那只握着话筒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捏得微微发白。 一种无形的,比刚才更加冰冷、更加肃杀的气息,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那沉默,本身就是最可怕的压力。 终于。 陈岩,放下了电话。 动作很轻。 轻得一片羽毛落在湖面上。 可这一下,却在所有人的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没看马振华。 也没看李向东。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了身。 那双不再是眼睛,而是变成了两柄出鞘利刃的瞳孔,穿透人群,越过所有仪器。 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那个脸上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与“关切”的,副总设计师身上。 林承志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僵。 一道冰冷的电流,毫无征兆地,从他的脚底窜上了脊梁! 但他还是强行挤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陈队长,是审讯有结果了吗?是不是那个工程师,又招了什么……”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陈岩开口了。 “林副总师。” 陈岩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轻。 却带着万年玄冰摩擦的寒意,每个字都能冻结灵魂。 “请你解释一下。” “为什么,发射前第七天的凌晨三点。” “你会出现在IMU的A级调试间?” 轰!!! 这句话,不是惊雷。 不是核弹。 它是宇宙坍塌,星辰崩碎时,那终结一切的,绝对的寂静! 整个指挥大厅,所有人的大脑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清空! 他们呆呆地,张着嘴,集体被抽走了灵魂,甚至忘记了思考。 发射前第七天。 凌晨三点。 IMU的A级调试间。 每一个词,都是一把重锤! 每一个词,都代表着绝对的禁区! 每一个词,都精准到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境地! 唰——! 大厅里,所有人的头,都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僵硬地,整齐划一地,转向了那个全场瞩目的焦点。 林承志脸上的忧虑。 他脸上那恰到好处的关切。 他脸上那温文尔雅的笑容。 在这一瞬间,寸寸碎裂,剥落,粉碎! 一抹无法形容的煞白,从他脖子根,疯狂地逆流而上! 瞬间,吞噬了他整张脸! 第333章 图尽匕现 陈岩的声音没有回响,也没有落地。 它就那么悬在半空中,成了一根抽走所有声音的真空管,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失聪了。 时间被斩断。 空间被冻结。 指挥大厅里,上百名平日里叱咤风云的专家学者,此刻都成了一尊尊被风化的石像,僵在原地,纹丝不动。 所有人的头颅,都用一种慢到诡异的,关节生锈的姿态,转向了风暴的正中心。 林承志。 他脸上那副温文尔雅的笑容,垮了。 不是剥落,不是碎裂,而是在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血肉支撑,一层皮囊软塌塌地陷了下去。 那张儒雅的面孔,血色被瞬间抽尽,一秒之内,就只剩下一片死灰。 大脑停转了。 耳道里只剩下自己心脏擂鼓的轰鸣,那声音大得,要把他的耳膜和胸膛一起撑爆! 他能感觉到,全场上百道视线不再是视线。 那是一百多柄烧红的,淬了毒的探针,正一寸寸扎进他的皮肉,撬开他的骨骼,要把他灵魂里那个最黑暗、最肮脏的秘密给活活剜出来! 暴露了! 这三个字,是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脑髓上! 不! 不能慌! 多年伪装出的,早已融入骨血的沉稳,在理智彻底崩断的前一秒,强行拽了他一把! 他猛地抬头,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硬是挤出一副扭曲的镇定。 他迎着陈岩那双没有任何人类感情的眼睛,声音因极度的紧绷而拔高,变得尖利。 “陈队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作为项目的副总设计师,对核心设备负有最终责任!” “发射前压力那么大,我睡不着,深夜去巡查最关键的IMU调试间,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甚至还带上了一丝被无端构陷的委屈和愤怒。 人群中,几个和林承志私交不错的专家,脸上的惊骇已经开始松动,转为不解。 他们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可陈岩,没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 他甚至没理会林承志的辩解,只是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继续陈述着下一个事实。 “根据当晚值班工程师的口供。” “你进入A级调试间时,手上,戴着一双全新的防静电手套。” 陈岩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咬得极重,是一颗颗冰冷的钢钉,被他一字一顿地,敲进林承志的头骨里。 “那个调试间,从发射前第十天开始,就完成了全部封装前测试。” “按照维保条例,你进去的那天,根本没有任何需要佩戴防静电手套的作业。” 这一句补充,不是惊雷,而是抽干了雷声的,纯粹的毁灭性电光! 它把林承志刚刚才勉强砌起来的逻辑高墙,劈得灰飞烟灭! 大厅里,那些还心存一丝侥幸的人,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也褪得干干净净! 他们不是蠢货! 防静电手套! 这五个字背后藏着什么,在场的工程师比谁都清楚! 那是只有在接触最精密、最脆弱、完全裸露的核心电子元件时,才会动用的终极防护! 而一个已经完成全部测试,等待封装的IMU,绝不应该,也绝不允许,再有人去触碰它的核心! 林承志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地晃了一下。 额头上,黄豆大的冷汗瞬间炸出,顺着他惨白的鬓角蜿蜒而下。 他的嘴唇哆嗦着,发出了最后的,苍白无力的嘶吼。 “我……我那是为了以防万一!我怕有静电损伤!我是为了设备好!” “是吗?” 陈岩的嘴角,第一次,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 那是一种猫爪按住垂死老鼠时,最残忍的弧度。 “那个工程师还交代。” “你离开时,那副只用了一次的手套,被你亲手带走了。” “而不是按规定,扔进专用的回收箱。” “林副总师。” 陈岩向前踏出一步。 那一步,重重地踩在了林承志的心脏上! “你在销毁证据,对吗?” 林承志的呼吸,在这一刻,断了! 他整个人被扔进了冰窟,从皮肤到骨髓,彻底冻僵! 完了。 彻底完了。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在疯狂冲撞! 他所有的巧言令色,在陈岩这手术刀般精准的,层层递进的证据链面前,都成了一个个愚蠢可笑的笑话!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后退。 眼神也开始疯狂地乱瞟,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下意识地寻找着逃生的出口! 然而。 这座由合金与钢铁铸就的囚笼,固若金汤! 就在林承志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的前一秒。 陈岩,举起了手里的刀,斩下了最后一击。 “就在刚才。” “我们拿到了发射中心服务器的完整监控日志。” “上面有你每一次进出调试间的,精确到毫秒的记录。” “林承志。”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最后一句话,落下了。 林承志那疯狂闪烁的眼神,骤然定格。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侥幸,所有的理智,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碾成了虚无! 那张惨白的脸上,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情绪,彻底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狰狞!扭曲!与疯狂! 他不再辩解。 也不再后退。 他那因为恐惧而缩成针尖的瞳孔,骤然扩散,被一片血红色的,野兽般的疯狂彻底吞噬!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饱含着绝望与怨毒的嘶吼,从他的喉咙最深处炸开! 紧接着!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 他猛地转身,一头发了疯的公牛,用尽毕生力气,不是冲向大门,也不是冲向陈岩! 而是直直扑向了旁边一个无人操作的,亮着屏幕的备用控制台! 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无比明确! 他要在被擒住前的最后几秒,发送出那条最恶毒的指令! 用一个超载的共振参数,提前引爆那颗微型马达! 他要亲眼看着这颗卫星,在所有人的面前,被撕成碎片! 他要让这场他亲手导演的谋杀! 以一种最惨烈,最壮观,最疯狂的方式,落下最后的帷幕! 他要拉着这里所有的人,拉着这个国家的航天梦! 一起! 坠入地狱! 第334章 昂贵的烟花 林承志那不似人声的嘶吼还在大厅穹顶冲撞,回音都未散尽。 他动了。 疯了。 整个人像一头发了狂的野兽,双眼烧得通红,脸上的肌肉拧成一团,朝着那台亮着屏幕的备用控制台,一头撞了过去! 快! 快得不像一个伏案多年的学者。 那是绝望和疯狂压榨出每一丝生命力,最后喷发出的,同归于尽的冲刺! 他与控制台的距离,在所有人被骇住的视野里,疯狂缩短! 五米! 三米! 一米! 他的指尖已经探出,五根惨白的枯爪,带着要把一切都拖下地狱的怨毒,抓向了那片泛着幽光的键盘! 那里,藏着他为这场谋杀准备的最后谢幕! 一条预设好的超载指令! 能把共振功率瞬间拉满,强行引爆那颗死亡的种子! 他要让那颗卫星,在所有人眼前,被那对太阳能帆板活生生撕成两半! 他要用一场最昂贵的太空烟花,埋葬这里所有人的功勋!荣耀!一切! 来不及了! 这是所有人脑子里炸开的唯一念头! 可就在林承志扑出去的同一个刹那。 他身后。 那尊沉默许久的钢铁雕像,也动了。 陈岩。 没有警告。 没有怒吼。 脸上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他只是在林承志身体前倾的瞬间,后脚跟在地面上狠狠一蹬,整个人骤然绷紧,下一瞬,已贴地射出! 那不是奔跑! 是一道贴着地面的黑色残影,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 后发,却先至! 就在林承志那扭曲的指尖即将砸在键盘上的前一瞬! 黑影从他侧后方横切而入! 一只手,五指张开,铁钳般绕前,一把扣死了他的喉咙和下巴! 另一只手,从他腋下穿过,反向锁死了他的肩胛骨! 砰! 一声闷响! 林承志前冲的势头被这股巨力硬生生掐断! 他整个人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身体瞬间失控,动作彻底走了形! 可他眼里的疯狂,却烧到了顶点! 他拼着喉骨被捏碎的剧痛,榨出最后一丝力气,扭动手腕,依旧死死地朝着键盘上那几个要命的字母砸下去! 那几个字母,已经被他用指甲狠狠地抠在了键盘上! 只要再一下! 最后一个确认键! 一切都完了! 但陈岩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拖开他! 锁死林承志的同时,陈岩的膝盖已经化作一柄攻城巨锤,狠狠顶在了林承志的后心! 巨力贯穿,林承志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弓,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重重趴在了控制台上! 电光石火! 陈岩锁住他肩膀的手闪电般松开,五指并拢成刀,没有半点犹豫,对着控制台主机箱背后的电源接口,猛地一拍! 啪!!! 一声清脆的塑料碎裂声! 那声音,在这死寂的大厅里,炸得每个人心脏都停跳了一拍! 所有人都看见。 那台备用控制台亮着的屏幕,在那声脆响后,猛地一闪。 随即。 所有的光,所有的字符,所有的希望,都被黑暗一口吞噬! 屏幕,黑了。 林承志即将敲下的手指,僵在半空。 他最后的指望,碎了。 被一种最原始,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碾得粉碎! “啊……” 一声绝望到漏气的哀嚎,从林承志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下一秒。 陈岩手臂发力,向后猛地一扯,再向下一压! 咚! 林承志整个人被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从控制台上掀起,再狠狠地,脸朝下,砸在了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陈岩的膝盖,死死压住他的后颈。 那只反扭着他手臂的手,焊死了一样,让他动弹不得分毫。 直到这时,两名安保人员才从惊骇中醒来,冲上去用束缚带将林承-志的四肢彻底捆死。 危机,解除了。 那根绷断了所有人理智的弦,终于松开。 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淹没了整个大厅。 不少人腿一软,直接瘫坐在椅子上,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马振华那张惨白的脸,终于回了一丝血色。 苏晴扶着李向东,那颗悬到快要跳出来的心,也总算落了回去。 赢了。 这一次,是抓到凶手的,真正的胜利! 可就在所有人刚松下第一口气时。 一阵诡异的,压抑的,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笑声,毫无征兆地,从地上响了起来。 “呵呵……” “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 被死死按在地板上的林承志,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那张因为充血而涨成紫红色的脸上,没有求饶,没有恐惧,反而裂开一个狰狞到扭曲的,癫狂的笑容! 他笑得浑身发抖,笑得眼泪鼻涕横流! 那笑声,是一把淬了毒的刮骨刀,刮得在场每个人耳膜生疼,刚放下的心,再一次被狠狠揪紧! 陈岩眉头一拧,膝盖加重了力道。 “闭嘴!” “没用的……” 林承志的笑声被打断,变成一阵剧烈的呛咳,可他脸上的疯狂,却只增不减。 他抬起头,那双被血丝彻底吞没的眼睛,怨毒地,扫过全场每一张惊骇的脸。 最终。 他的视线,落在了角落里,同样在看他的,李向东身上。 他咧开嘴,沾着血沫的牙齿,森白可怖。 “太晚了……” “你们阻止不了……” “那个小东西,已经开始工作了!共振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就算没有超载,最多二十四个小时,它也会因为金属疲劳,自己断掉!” 他的声音,沙哑,破裂,却带着一种淋漓尽致的快感! “它死定了!” “你们的心血,你们的骄傲,你们这十几年的努力!” “最终,都要变成一朵昂贵的烟花!” “哈哈哈哈哈哈——!!!” 第335章 天鹅的绝唱 林承志的疯笑,是一把生锈的锯子,在大厅里来回刮擦,磨得每个人耳膜都在淌血。 没人理他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磁石吸住的铁屑,死死盯在那块巨大的主屏幕上。 那里。 代表核心锁销结构应力的那条数据曲线,不再平缓。 它是一条近乎垂直的红色绝壁,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决绝地,疯狂地,冲向那条代表金属疲劳极限的死亡红线! 那不是曲线。 那是死神正在合拢的剪刀。 剪刀下方,是他们所有人十几年的心血。 “完了……” 负责结构力学的老专家晃了晃,被身边的人一把扶住。 他推开老花镜,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天塌下来时的灰白。 他的目光钉死在那条曲线上,吐出的每个字,都成了这份死亡判决书的一部分,干涩得厉害。 “来不及了……” “共振已经形成了稳定叠加,现在任何常规的姿态微调,都只会加速崩溃……” “按照目前的应力爬升速率……” 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字字句句都从牙缝里往外挤。 “最多……九十秒!” “九十秒后,核心锁销,必断!” 九十秒! 这两个字,是一座万吨冰山,从天而降,把大厅里最后一丝温度,砸得粉身碎骨。 绝望,是无声的瘟疫,瞬间吞没了全场。 没有手段。 没有任何手段! 他们只能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那颗卫星,在九十秒后,变成一堆冰冷的太空垃圾。 这比失败本身,残忍一万倍。 人群中,李向东的瞳孔,骤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 他猛地闭上眼。 将外界的一切嘈杂与绝望,彻底屏蔽! 不够! 还不够! 他将自己那早已被撕裂的、仅存的最后一缕精神力,拧成一根烧到赤红的钢锥,不计后果地,狠狠刺向那枚远在万里之外,正在发出最后哀鸣的核心锁销! 嗡——! 他的大脑,被扔进了一台高速运转的粉碎机! 前世今生,所有的工程学知识,所有的机械原理,所有的力学公式,在这一刻,被那股尖利到极致的金属悲鸣,搅成了一场毁灭性的风暴! 共振!频率!应力!疲劳! 不! 还有! 一定还有别的什么! 那枚锁销在哀嚎,它在告诉他,它承受的不只是内部的震动!还有来自外部的,那对巨大帆板因为姿态稳定而产生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 离心力! 这三个字,就是一道创世的闪电,在他脑中轰然炸响! 李向东的身体猛地一震,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鼻腔,不受控制地,缓缓流下。 他没去擦。 他甚至没察觉。 他全部的意识,都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一个闻所未闻的,一个足以被写进教科书当反面教材的,一个疯狂到极致的念头,在他那快要烧起来的大脑中,轰然成型! 李向东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布满血丝,连瞳孔边缘都开始渗血的眼睛里,燃起了两团足以烧穿钢铁的火焰! 他一把推开身边的苏晴,踉跄一步,又反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肩膀! “苏晴!”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人,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疯狂! “别管常规方案了!放弃所有纠错程序!” “给我!立刻!计算一个能让卫星自旋的姿态调整序列!” “快!!!” 这一声嘶吼,是一道惊雷,硬生生劈进了这片死寂的绝望里。 整个大厅,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李向东。 让卫星自旋? 在结构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的时候,让它高速自旋? 这不是救援! 这是嫌它死得不够快,亲手补上最后一刀! 这是自杀! 苏晴也呆住了,她张着嘴,大脑一片空白。 “哈哈哈……” 地上传来林承志更加肆无忌惮的狂笑。 “疯了!他疯了!!” “外行!你以为这是在放烟花吗?你想让它在天上跳舞?” “这是天鹅最后的绝唱啊!哈哈哈哈!” 李向东没理会任何人! 他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钉在苏晴那双同样写满震惊的瞳孔里! “别管他们!” “听我说!” “用离心力!用卫星高速自旋产生的离心力,去强行拉住那对太阳能帆板!” “用这股向外的拉力,去对抗!去抵消掉那根核心锁销上,致命的剪切应力!” “这是我们唯一的办法!!!” 他用最快的语速,吼出了这个方案最核心的,那神来之笔的物理学原理! 离心力! 对抗共振! 这几个字,是一道高压电流,狠狠刺进了苏晴那宕机的大脑!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所有的茫然与困惑,在一瞬间,被一种名为天才的,璀璨夺目的光芒彻底烧尽! 她懂了! 她瞬间就懂了! 可行! 理论上,完全可行! 但前提是,她必须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计算出一个完美的自旋角速度和点火序列! 快一分钟,卫星会被离心力撕碎! 慢一分,核心锁销会提前断裂! 这是在刀尖上跳舞,这是在与死神赛跑! 苏晴没有丝毫犹豫。 她没有问任何问题。 她只是在那一瞬间,双手闪电般地,重重砸在了面前冰冷的键盘上! 她抬起头,迎上李向东那双赤红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交给我!” 这一个动作,这三个字,比任何誓言都更坚定! 绝望的深渊里,终于亮起了一丝光。 马振华看着屏幕上那条已无限逼近红线的死亡曲线,又看了看那个状若疯魔的年轻人,和那个双手已化作残影的女孩。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最后一丝犹豫,被一股军人的决绝,彻底烧尽! 他做出了选择。 马振华一把推开身边一个正要开口质疑的老专家,大步走到了总指挥台前! 他抓起那支沉重的话筒,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话筒,发出了石破天惊的怒吼! “所有人!” “准备执行新的姿态调整指令!” “谁敢质疑!” “军法处置!!!” 第336章 三十秒 马振华那声饱含着铁血与决断的怒吼,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碎了指挥大厅里所有的质疑与慌乱。 军法处置! 这四个字,抽干了空气里最后一丝杂音。 大厅,陷入了绝对的,窒息般的寂静。 再也没有人敢开口。 所有人的视线,都从那个趴在地上状若疯魔的林承志身上,从那个发出雷霆之怒的总指挥身上,齐刷刷地,汇聚到了那个坐在控制台前的,唯一的希望身上。 苏晴。 她面前那块小小的操作屏,在这一刻,成了整个风暴的风眼,成了决定这颗国之重器最终命运的唯一祭坛。 主屏幕的角落里,一个用鲜血染红的倒计时,正在冷酷地,一秒一秒地,吞噬着所有人的生命。 三十五秒! 那位负责结构力学的老专家,嘴唇哆嗦着,那张灰白的脸上,浮现出比刚才更加彻底的绝望。 他看着苏晴,像是在看一个即将被送上断头台的亲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可能的……” “这根本不是人力能完成的计算!” “卫星的瞬时质量,质心偏移,三轴惯量,帆板受到的太阳风光压,还有那个该死的共振对结构稳定性的持续干扰……” 他每说出一个变量,在场所有工程师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要把这些全部纳入一个临时的姿态动力学模型,还要反向解算出每一个姿态引擎的喷射窗口和喷射时长,精度要控制在毫秒……” 老专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 “这是天河超级计算机集群,全力运算也要数个小时的工作量……” “三十秒……” “这是在让一个凡人,去扮演上帝啊……” 这番话,是宣判。 是为这场注定失败的救援,提前写好的,最专业的悼词。 然而。 风暴中心的苏晴,却像是根本没听见。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再吐出时,仿佛也将自己灵魂里最后一丝的恐惧,一丝的犹豫,一丝的杂念,全部排空。 她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倒计时,没有绝望的哀叹,没有身后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只剩下数据。 冰冷的,纯粹的,奔流不息的数据洪流。 她的双眼,倒映着屏幕上那片飞速刷新的绿色瀑布,原本灵动的瞳孔,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焦距,变得空洞而深邃,像两片连接着未知宇宙的星云。 下一瞬。 她的双手,抬起,悬停在键盘上方。 然后,落下! 嗒嗒嗒嗒嗒嗒——!!! 一阵密集的,急促到令人头皮发麻的键盘敲击声,毫无征兆地,骤然炸响! 那不是打字! 那是一场在方寸之间爆发的,猛烈的,金属风暴! 她的十指化作了十道白色的残影,在黑色的键盘上疯狂起舞,快到人眼已经无法分辨单个的按键动作,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跳跃的幻象! 整个指挥大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骇得心脏骤停! 他们呆呆地看着那个女孩。 看着她那柔弱的身体里,在此刻,爆发出了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非人的力量! 汗水,从她的额角渗出,顺着光洁的脸颊滑落,滴落在滚烫的控制台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滋”响,瞬间蒸发。 她的大脑,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燃烧生命般的超频状态! 二十秒! 计算进度条,在屏幕一侧,以一种乌龟爬行的速度,艰难地向前挪动着。 百分之十…… 百分之十五…… 就在这时! 嘀! 一声刺耳的警报,从她的屏幕上尖叫起来! 一行红色的,触目惊心的警告,粗暴地,打断了那绿色的数据流! “警告!遥测数据显示,卫星质心因结构共振,发生零点零一三毫米的不可预估偏移!” 轰! 这行字,是一颗炸弹! 在场所有专家的脑子里,轰然炸响! “完了!” 那位结构学老专家,身体猛地一晃,面如死灰。 质心偏移! 哪怕只是头发丝粗细的偏移! 都意味着,整个动力学模型的地基,塌了! 之前所有的计算,在这一刻,全部作废! 然而。 苏晴的手,只是在那声警报响起的瞬间,停顿了零点一秒。 没有慌乱。 没有停顿。 甚至没有丝毫的迟疑! 她的左手,几乎是凭借着肌肉记忆,闪电般地敲下了一串新的指令,强行将那个致命的变量,纳入了运算模型! 紧接着! 她敲击键盘的速度,非但没慢,反而比刚才,更快!更猛!更狂暴! 如果说刚才还是风暴,那现在,就是一场毁天灭地的海啸! 嗒嗒嗒嗒嗒嗒——!!! 那声音,不再是敲击声。 那是一个人的精神意志,在与冰冷的物理法则,进行着最原始,最惨烈的,殊死肉搏! 十秒! 五秒! 屏幕上,那条代表着死亡的红色曲线,已经无限贴近了极限的阈值! 四秒! 三秒! 苏晴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嘴唇被她自己咬出了血,一缕鲜红顺着嘴角缓缓淌下。 两秒! 她的身体,开始以一种极其细微的频率,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是神经与肌肉,都抵达崩溃极限的,最后的痉挛! 一秒! 就在死神的镰刀,即将落下的前一瞬! 苏晴那双快到只剩下残影的右手,五指并拢,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地,砸在了那个巨大的,红色的回车键上! 砰! 一声巨响! 像是为这场疯狂的计算,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屏幕上。 那条爬行了半个世纪的绿色进度条,在所有人绝望的注视中,猛地向前一窜! 瞬间,抵达终点! 计算……完成! 苏晴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猛地向后一仰,瘫倒在座椅上。 她张着嘴,胸膛剧烈地起伏,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只是抬起那只还在不住颤抖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指向屏幕,对着那个同样被惊得呆立当场的测控操作员,嘶哑地,挤出了几个字。 “参数序列……生成完毕!” “验证……通过!” “上传!” 话音落下。 她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但她完成了。 在最后一秒,她真的,扮演了一次上帝! 马振华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没有丝毫犹豫,抓起话筒,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 “上传指令!!!” “是!” 操作员猛地回神,双手闪电般敲下最后的指令! 屏幕上,代表着指令状态的图标,瞬间由红转绿! 数据,正在以光速,冲向那颗即将陨落的星辰! 可所有人的心,却再一次,被提到了嗓子眼! 参数已经备好! 但上传需要时间! 信号跨越数万公里的空间,需要时间! 卫星上的计算机接收指令,解码,再传达给每一个姿态引擎,同样需要时间! 而那根连接着生与死的锁销,随时可能,在下一个毫秒,彻底崩断! 最后的赛跑。 开始了! 第337章 太空芭蕾 指挥大厅里,连机器的散热风扇声都消失了。 落针可闻。 数百人的呼吸,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所有人的瞳孔,都成了那块巨大主屏幕的囚徒,被那跨越数万公里的数据流,牢牢钉在原地。 时间,被拉伸成一根即将绷断的蛛丝。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又像一个世纪般,被压缩进了一秒。 “滴。” 一声轻响。 测控席位上,那个年轻的操作员,像是被电流狠狠刺了一下,猛地抬头。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与干涩,劈了叉。 “报告总指挥!” “指令序列……已确认接收!” 轰! 这句话,是发令枪。 是为这场太空豪赌,拉开的最后帷幕! 主屏幕上,那颗代表着卫星的三维模型,动了。 再也不是之前那种平稳的,教科书式的姿态。 分布在卫星主体四周的十六个微型姿态引擎,不再沉默。 它们像是被一个疯狂的艺术家赋予了灵魂,开始按照苏晴在那三十秒内计算出的,那个神魔莫测的完美序列,进行着短促到极致,却又精准到毫秒的脉冲点火! 嗤! 嗤嗤! 每一次点火,都是一声短促的,无声的咆哮。 每一次点火,都像是一个最精准的,最疯狂的音符。 卫星的姿态,变了。 它没有像众人最担心的那样,因为突如其来的外力而失控翻滚,变成一团混乱的废铁。 它以一种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极其优雅,极其稳定的姿态,以星体最完美的核心为轴,缓缓地,却又坚定地,旋转起来! 那旋转,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稳定。 流畅。 像一个在冰面上起舞的顶级芭蕾舞演员,在完成一个最高难度的回旋动作。 在死寂的,冰冷的,无垠的太空中。 这颗承载着无数人心血与希望的国之重器,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刻,跳起了一支献给整个宇宙的,关乎生死的独舞。 这壮丽。 这诡异。 这美到令人窒息的景象,通过冰冷的数据流,化作最直观的画面,狠狠冲击着指挥大厅里每一个人的视觉神经。 所有人都看呆了。 他们张着嘴,瞪大了眼睛,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思考。 大脑被这超现实的一幕,冲击成了一片空白。 就连地上那个被死死按住,还在不停咒骂的林承志,也停下了嘶吼。 他扭过头,那双充血的眼睛里,所有的疯狂与怨毒,都被一种无法言喻的震惊与茫然所取代。 他看不懂。 他完全看不懂! 卫星,在跳舞。 但,自救成功了吗? 那个由他亲手埋下的,正在疯狂奏响死亡乐章的共振,被抵消了吗? 没有人知道! 这支华丽的太空芭蕾,究竟是新生的序曲,还是死亡前,最后的回光返照? 所有人的视线,都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强行从那支美丽的“芭蕾舞”上,猛地扯开! 然后,齐刷刷地,转向了另一块屏幕。 那块专门显示着核心锁销结构应力曲线的屏幕! 那条红色的,狰狞的,代表着生命与死亡界限的曲线,此刻,就是这场豪赌的,最终审判官! 所有人的心脏,都在这一刻,被那条曲线,死死攥住! 近了! 更近了! 那条红色的曲线,因为指令生效前最后那零点几秒的攀升,已经无限逼近了屏幕最顶端,那条代表着“彻底断裂”的死亡红线! 只差一丝! 一丝丝的距离! 一个像素! 也许,连一个像素都不到!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意义。 大厅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只有一片沉重到足以压垮钢铁的,集体的,压抑到极限的呼吸声。 那位负责结构力学的老专家,双手死死抓着身前的控制台,指甲因为过度用力,已经深深嵌进了金属的缝隙里。 他那张布满老年斑的脸上,再也没有一丝血色。 他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浑浊的眼球上,爬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他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那条即将触顶的红线。 然后。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在那条红色的曲线,距离死亡阈值只剩下不到百分之一距离的时候。 它停住了。 没有预兆。 就那么突兀地,戛然而止地,悬停在了那里。 它没有再上升。 但也没有下降。 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死神挥下镰刀的最后一瞬,精准地,捏住了那冰冷的刀锋! 这一瞬间的静止,比之前任何剧烈的变化,都更让人心脏停跳! 一秒。 两秒。 整个指挥大厅,变成了一座由上百尊人形雕像组成的,诡异的蜡像馆。 就在所有人的理智,都即将被这片凝固的死寂彻底压垮的前一刻。 那条悬停在悬崖边缘的,红色的生命线。 动了。 它如同被那只无形的大手,缓缓地,坚定地,不可逆转地—— 向! 下! 降! 了! 虽然只是一个像素。 一个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向下的跳动。 可这一下,却像是一柄万吨重锤,狠狠砸在了这片凝固的死寂之上! “动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用尽了胸腔里所有的空气,发出了一声近乎于梦呓的,嘶哑的尖叫! 这声尖叫,是信号! 是引爆所有情绪的雷管! 所有人都看见了! 那条红色的生命线,在经历了那令人窒息的静止之后,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坚定地,一格一格地,向着安全区,退了回来! 它正在远离死亡! 离心力生效了! 苏晴那足以被称之为神迹的计算,成功了! 那股由高速自旋产生的,向外的巨大拉力,像一双最温柔,也最坚定的手,强行拉住了那对即将挣脱束缚的太阳能帆板! 它战胜了共振! 它战胜了那个完美的,恶毒的谋杀! 虽然下降的速度很慢,慢到像是一个世纪的轮回。 但,它在降! 每下降一个像素,都像是一针最猛烈的强心剂,狠狠注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每下降一个像素,都在宣告着一个不可能被完成的奇迹,正在他们的眼前,真实地,发生! 第338章 尘埃落地 那条红色的曲线,在下降。 很慢。 慢得像一个垂死的老人,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挪动着回家的脚步。 可它毕竟在动。 在朝着生的方向,一寸,一寸地挪动。 整个指挥大厅,依旧是一座由绝望和希望共同浇筑而成的蜡像馆。 没人敢动。 没人敢出声。 甚至没人敢大口呼吸。 所有人都怕,怕自己哪怕最微弱的一个动作,都会惊扰到那条脆弱的生命线,让它再一次,掉头冲向死亡的深渊。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速的概念。 每一秒,都是一场炼狱般的煎熬。 那条曲线,就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下降一格,都像是在众人的神经上,来回刮擦。 人群中。 李向东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再一次,将自己与这个喧嚣而又死寂的世界,彻底隔绝。 他没有去看那条曲线。 因为他知道,数据,永远是滞后的。 他要用自己最本源的方式,去确认,去聆听,那最终的,来自国之重器最深处的,真实的心跳。 最后一缕精神力,化作无形的探针,刺破苍穹。 这一次,他没有再感受到那股足以撕裂灵魂的,金属的哀嚎与尖叫。 那枚核心锁销内部,狂暴的,毁灭性的高频共振,已经彻底平息。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声音。 那是一种平稳的,坚定的,带着某种金属特有的,沉重韵律的嗡鸣。 那不是噪音。 那是一个健康的工业品,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发出的,最令人心安的,正常运转的声音。 它在告诉他。 “我很好。” “我还在。” “我能撑住。” 安全了。 李向东比全世界任何一台仪器,都更早地,知道了这个最终的答案。 一股无法言喻的疲惫,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用意志力强行筑起的堤坝,淹没了他每一根神经,每一寸肌肉。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疯狂,所有的决绝,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清澈的疲惫。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那个同样紧张到脸色煞白,死死盯着屏幕的女孩。 他对着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很淡,却又无比灿烂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苏晴感觉到了他的注视,下意识地回头。 然后,她就看到了那个笑容。 她微微一怔。 就在这时! 嘀——! 主屏幕上,那条一直平稳下降的红色曲线,毫无征兆地,猛地向上,跳动了一下!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下,甚至没有越过刚刚才脱离的危险区。 可这一下,却像是一柄无形的铁锤,狠狠砸在了大厅里每一颗刚刚才稍稍放下的心脏上! “怎么回事!” 那位结构学老专家,发出一声惊恐的低吼! 所有人的心,再一次,被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不等他们做出更多的反应。 那条向上跳动了一下,仿佛是在跟所有人开一个恶劣玩笑的曲线,在短暂停留了零点五秒后,便再一次,坚定地,头也不回地,继续向下坠落! 这一次。 它的速度,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快! 它越过了黄色的警戒区。 它穿过了黄绿之间的缓冲带。 最终。 在所有人那几乎要停止跳动的心脏的注视下。 它“啪”的一声,像一滴落入湖面的雨水,稳稳地,落入了那片代表着绝对安全的,广阔的绿色区域中央! 并且,纹丝不动! 那一瞬间。 整个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测控席位上。 那个从头到尾都坚守在岗位上的年轻操作员,身体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石化的雕像。 他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条已经彻底安分下来的绿色曲线。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秒。 两秒。 三秒。 他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因为过度的激动与缺氧,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声音嘶哑得变了调! 他用尽了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对着话筒,发出了一声足以掀翻屋顶的,泣血般的嘶吼! “应力曲线……” “稳定在安全值!!!” “重复!!!” “稳定在安全值!!!” 这声嘶吼,是火种。 是投入了那座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的火药桶里的,最后一颗火种! 轰!!! 短暂到极致的死寂之后。 一股山崩海啸般的,足以将钢铁都融化的声浪,轰然炸响! “做到了!!!” “我们做到了!!!”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去拥抱,再也没有人去捶打对方的后背。 压抑到极限之后,那彻底的释放,让许多人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白发苍苍的老专家们,像一群考了满分的孩子,互相搀扶着,笑着,哭着,任由滚烫的泪水,肆意地在他们那布满沟壑的脸上奔流。 那位之前断言“不可能”的结构学老专家,此刻正靠在一位同事的怀里,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嘴里翻来覆去只剩下两个字。 “奇迹……” “奇迹啊……” 整个指挥大厅,变成了一片由泪水与欢笑交织而成的,沸腾的海洋! 马振华那挺得笔直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背对着那片狂欢的人群。 他抬起头,透过那巨大的舷窗,望向窗外那片深邃的,点缀着星辰的夜空。 两行滚烫的老泪,再也无法抑制,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无声地,汹涌滑落。 危机,解除了。 共和国的导航之眼,保住了! 人群中。 一位头发花白,德高望重的老院士,拨开人群,径直走到了那个刚刚苏醒过来,还靠在座椅上大口喘息的女孩面前。 他看着苏晴,又看了看她身边那个同样疲惫不堪的年轻人。 然后。 在所有人震惊的注视下。 这位在共和国航天领域,足以被称之为泰山北斗的老人,对着这两个年轻人,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角落里。 陈岩缓缓松开了按住林承志的手。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瘫在地上,面如死灰,眼神里只剩下彻底的茫然与不敢置信的昔日同僚。 林承志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那场自以为完美的谋杀,最终,被一群他从未放在眼里的疯子,用一种更加疯狂,更加不可思议的方式,碾得粉身碎骨。 就在这片沸腾的欢呼声中。 李向东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名为意志的弦,终于,在确认了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彻底断了。 他眼前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耳边那山呼海啸般的欢庆声,也开始变得遥远,模糊,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他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温柔地,将他彻底包裹。 在意识彻底沉沦的前一秒。 他感觉到一双柔软而冰凉的手,和一双坚硬如铁的手臂,同时扶住了他即将倒下的身体。 然后,世界归于平静。 第339章 黎明的回响 意识,是被一个遥远的声音,从一片温热的黑暗里强行拽出来的。 那声音裹着电流的嘶啦声,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断断续续地往李向东耳朵里钻。 “……我国自主研发的‘北斗’一号导航卫星,于昨日夜间,在西昌卫星发射中心成功发射……” “卫星已顺利进入预定轨道,所有遥测参数正常……” “……标志着我国在航天领域,迈出了里程碑式的一步……” 李向东的眼皮颤了颤。 他想睁眼,可那眼皮却沉得跟灌了铅似的,死活掀不开。 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整个人都陷在柔软的床垫里,每一条肌肉纤维都在抗议,叫嚣着被榨干后的酸软无力。 鼻腔里,是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 “……此次发射任务一波三折,全体科研人员顶住巨大压力,最终取得圆满成功……” 收音机里,播音员慷慨激昂的调子,成了这方寸天地间唯一的声响。 “醒了?” 一个清冷的嗓音在床边响起,带着点沙哑,还有藏不住的浓重倦意。 李向东用尽全身的力气,总算把眼皮撑开了一条缝。 模糊的光线里,他看见一个趴在床沿的熟悉侧影。 苏晴。 她还穿着那件白色的研究服,只是早就皱成了一团咸菜。 她就那么趴着,脑袋枕着自己的胳膊,看样子是刚睡着,又被他最细微的动静给吵醒了。 窗外的晨曦穿过窗帘缝隙,在她疲惫的脸上,勾了一圈柔和的金边。 “我睡了多久?” 李向东一开口,才发觉嗓子干得快要冒烟,声音粗哑得吓人。 “一天一夜。” 苏晴坐直身子,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确认没发烧,才端起床头柜上早就备好的一杯温水,拿小勺一点点喂到他嘴边。 “医生说你精神力透支,加上极度疲劳。” “要静养。” 温水滋润了干裂的喉咙。 李向东贪婪地喝了几口,一团浆糊的脑子才算重新开始转动。 他记起了那支搏命的太空芭蕾。 记起了那条从鬼门关前被硬生生拖回来的生命线。 也记起了自己昏过去前,扶住他的那双柔软的手。 “卫星……” “你听见了。” 苏晴放下水杯,替他掖好被角,动作很轻。 “它很好。” “正在三万六千公里的高空,安安静静地,干着它该干的活儿。” 李向东没再出声。 他只是扭过头,望着窗外那片被割成一条一条的,亮得晃眼的天。 赢了。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陈岩走了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一位老人,脊梁挺得笔直,一张脸上全是岁月冲刷过的沟壑。 马振华。 老人一进门,那双锐利的眼睛就直接盯在了病床上刚醒过来的年轻人身上。 当他看到李向东睁着眼,也正望着他时,马振华那张一直紧绷的,刻着风霜的脸,所有线条瞬间都软了下来。 他的脚步顿了顿。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腾。 他快走几步到了床前,嘴唇开合了好几次,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最终。 这位共和国航天事业的功勋元老,这位在发射失败的泰山压顶之下都未曾弯下脊梁的铁血总指挥,对着病床上的李向东,笨拙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孩子。” 老人一开口,声音里是再也压不住的剧烈颤抖。 “我代表基地所有人,代表所有为这颗星搭了半辈子进去的老家伙们……” “谢谢你。” 陈岩就站在一旁,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 李向东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马振华一把按住了肩膀。 那只布满老人斑和陈年老茧的手,滚烫,有力,带着不容抗拒的劲儿。 “别动!” “你现在是咱们最大的功臣,是宝贝疙瘩!谁让你动的!” 老人直起身,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脸上那沉甸甸的感激,瞬间就被一种孩子气的,憋都憋不住的狂喜给冲垮了。 他一拍大腿,嗓门都高了八度。 “你小子知道吗?!” “就今天早上!消息一放出去!全世界都炸锅了!” 马振华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在小小的病房里兴奋地来回踱步,挥舞着手臂,活脱脱一个打了天大胜仗,急着显摆战果的老兵。 “华盛顿那头,他们的国防部发言人,在记者会上脸都绿了!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表示关切和呼吁透明的屁话!” “莫斯科的塔斯社,发了篇酸不拉唧的评论,阴阳怪气说咱们的技术来源不明,哼,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 “最他娘解气的,是东京!他们那个航天技术研究所的所长,昨天还跟媒体打包票,说咱们的技术至少落后他们十年,这次发射铁定失败!结果今天一早,他就宣布因病辞职了!” 老人说着,自己先绷不住,“哈哈哈”地放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洪亮,畅快,满是扬眉吐气后的痛快! 把这几天压在所有人胸口的大石头,炸了个粉碎! 李向东就这么静静地听着。 他能从老人那每一个手舞足蹈的动作里,从每一句粗豪的话里,听出那股子憋了几十年,终于一飞冲天的,属于一个大国的骄傲。 两天后。 李向东身体基本恢复。 到了该走的时候。 还是那片被群山锁住的秘密机场。 还是那架刷着军徽的运输机。 只是来时和去时,心境已是云泥之别。 停机坪上,马振华站在最前面。 他身后,没有欢送的队伍,也没有震天的锣鼓。 只有十几位头发花白,穿着洗到发白的旧研究服的老专家。 他们就那么静静地站成一排,一个个身形枯槁,却又挺得笔直,在旷野的风里,扎成了一片沉默的山林。 没有口号。 没有话语。 只有一道道沉静的,饱含着千言万语的注视。 风吹过停机坪,卷起沙尘,吹乱了老人们的白发。 李向东,苏晴,陈岩三人走到队伍前,站定。 陈岩对着老人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李向东和苏晴,也学着他的样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人们没有回礼。 他们只是看着,一张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上,是一种最质朴的,最郑重的认可。 马振华走上前来,站到李向东面前。 他伸出了手。 李向东也伸出手,两只大小不一,分属两个时代的手,重重地握在了一起。 马振华的手很粗糙,力气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李向东的骨头。 他盯着李向东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我们这代人,是在一片废墟上,把这根顶梁柱给立起来了。” “能把它立多高,能让它撑多久,以后……” “就看你们了。” 说完,他松开手,后退一步,再无一言。 李向东的心,被这句朴实无华的托付,狠狠撞了一下。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三人转身,登上舷梯。 舱门关闭,螺旋桨的轰鸣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运输机在跑道上滑行,加速,最终一跃而起,冲向那片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 李向东坐在舷窗边,向下望去。 停机坪上,那十几位老人依旧站在原地,仰着头,成了一尊尊凝望未来的雕像,身影在他的视野里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一个个模糊的黑点。 飞机越飞越高。 拐过一个弯,那座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白色发射塔,再一次撞入他的视野。 它就那么安静地,骄傲地,矗立在群山之间,塔身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又神圣的光,剑锋直指苍穹。 李向东的视线越过塔尖,投向了更高,更远,那片深邃无垠的宇宙。 他知道。 在那里。 那颗他们亲手送上去的星辰,已经睁开了眼睛。 它正在那片冰冷的黑暗中,孤独地,忠诚地,履行着自己的使命,为脚下这片广袤的土地,投下第一缕永不熄灭的,属于自己的光。 第340章 新的战场 运输机降落时的震动,将李向东从浅眠中唤醒。 透过舷窗,京城西郊机场那条熟悉的跑道线,正飞速地向后掠去。 没有欢迎的队伍。 没有喧嚣的仪式。 一切都和来时一样,安静得近乎肃穆。 舱门打开,一股夹杂着青草与尘土气息的干燥热风扑面而来,驱散了机舱内最后一丝属于西昌的湿润。 还是那辆深绿色的吉普车,像一头忠诚的老狗,早已等候在停机坪的边缘。 三人默默上车。 陈岩发动了车子,熟练地汇入车流。 车厢里很安静。 李向东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西昌发射中心那座刺破苍穹的白色巨塔,马振华老人那句沉甸甸的托付,还有那些老专家们沉默却重于泰山的注视,依旧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那是一场战争。 一场没有硝烟,却足以决定国运的战争。 他们赢了。 可不知为何,李向东的心里,却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被掏空后的平静。 吉普车最终还是在那扇熟悉的朱红木门前停稳。 节奏古怪的叩门声过后,大门无声向内洞开。 再一次踏入这座四合院,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檀香,似乎都比上一次来时,要浓重了几分。 正房的灯依旧亮着。 陈岩推开门,三人鱼贯而入。 局长正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只紫砂茶壶,正慢条斯理地往三个白瓷茶杯里倾倒着琥珀色的茶汤。 热气氤氲,茶香四溢。 他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平静地看着走进来的三个年轻人。 “坐。” 他的声音温和依旧,听不出半点情绪。 李向东和苏晴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陈岩则习惯性地站到了门边。 局长将三杯茶,一一推到他们面前。 这个动作,让李向东和苏晴都有些意外。 “尝尝。” 局长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 “今年的大红袍,托老朋友从武夷山那几棵老树上弄来的。” 李向东端起茶杯,学着他的样子抿了一口。 一股醇厚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瞬间驱散了身体里积攒了几天的疲惫与寒意。 “西昌的事,我都知道了。” 局长放下茶杯,终于进入了正题。 他没有说任何一句“辛苦了”之类的客套话,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平静地说道。 “马振华那个老顽固,给我打了半个钟头的电话。” “电话里,他哭了三次,笑了八次,骂了五次娘。” “最后,他说了一句话。” 局长顿了顿,视线从李向东和苏晴的脸上一一扫过。 “他说,他看见了共和国航天的未来。” 这句话很轻。 却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李向东和苏晴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那些在指挥大厅里熬过的无数个不眠之夜,那些面对着红色曲线时的绝望与挣扎,那些赌上一切的疯狂与决绝,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最厚重的回报。 “你们,就是他看见的未来。” 局长看着他们,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所以,我代表工盾,也代表那些不能出现在台前的人,谢谢你们。” 说完,他端起茶杯,以茶代酒,对着两人,郑重地,遥遥一敬。 李向东和苏晴连忙端起茶杯回敬。 三只茶杯在空中虚碰了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是……” 局长话锋一转,整个书房的气氛,瞬间又从温情回到了肃杀。 “一场战役的胜利,不代表战争的结束。” 他从手边的文件堆里,抽出了一份装帧精美的烫金请柬,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那不是一份文件。 而是一张入场券。 一张通往世界最顶级技术殿堂的入场券。 “巴黎国际航空航天博览会。” 局长用手指点了点请柬上那行漂亮的法文花体字。 “全世界规模最大,最负盛名的航展。以前,我们连派个观察团过去,都要被百般刁难。” “‘北斗’上天之后,这张请柬,第二天就由法国大使,亲自送到了外交部。”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扬眉吐气。 “他们不是良心发现了,也不是突然变得好客了。” “他们是怕了。” “他们想亲眼看一看,那个一夜之间,在他们头顶上睁开第三只眼睛的东方巨人,到底长什么样。” 局长的视线变得锐利起来,像两把手术刀。 “所以,这不只是一场展览,更是一座新的战场。” “一座没有硝烟,却比任何战场都更凶险的战场。” “我们的技术,我们的底牌,我们的未来,都将在那里,被全世界用最挑剔,最恶毒的放大镜,一寸寸地审视。” 李向东和苏晴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明白了。 那颗星的发射成功,只是拉开了这场战争的序幕。 真正的交锋,现在才要开始。 “上面已经决定,由陈岩带队,你和苏晴同志,作为技术专家,加入这次的代表团。” 局长的声音不容置疑。 “陈岩负责安保与情报。” “苏晴同志,你是我们摆在台面上的剑,负责技术交流,展示我们的肌肉。”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李向东的脸上。 “而你……” “你是藏在鞘里的刀。”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鞘。可一旦出鞘,就必须一击致命。” 整个房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李向东挺直了脊背。 苏晴的双手,在桌下不自觉地握紧了。 一直沉默的陈岩,也站直了身体。 “当然。” 局长脸上的严肃忽然散去,重新恢复了那种温和。 “弓拉得太满,是会断的。” “航展在下个月。这之前,时间属于你们自己。” 他看着李向东和苏晴,眼神里多了一丝长辈般的温情。 “回去,好好休息。” “陪陪家人,谈谈恋爱。” “去看看你们拼了命守护的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记住那种感觉。” “因为,那才是我们战斗的全部意义。” 吉普车驶出四合院,汇入了京城黄昏时分的车河。 夕阳的余晖,将整座城市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 车厢里,依旧安静。 可这一次的安静,却与来时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卸下了所有重负之后,带着一丝茫然的轻松。 李向东扭过头,看着身边的苏晴。 女孩的侧脸在夕阳的映照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光,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注视,转过头来,撞进了他的视线里。 四目相对。 谁都没有说话。 假期。 这个词,对于刚刚从那座炼狱般的指挥大厅里走出来的他们,显得那么不真实,又那么充满诱惑。 李向东缓缓伸出手,在座位上,轻轻握住了苏晴微凉的手指。 女孩的指尖颤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反而,用一种更坚定的力道,回握住了他。 第341章 像普通人那样 吉普车在熟悉的巷子口停下。 陈岩没熄火,只是将车挂上了空挡。 他侧过头,看着后座上并肩坐着的两个人,咧了咧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行了。” “假期开始。” “滚蛋吧。” 说完,他便不再看他们,重新挂挡,一脚油门。 绿色的铁皮盒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在发动机的低吼声中,调转车头,很快便汇入了主路的车流,消失在暮色里。 他总是这样。 把他们从一个世界里带出来,再把他们,扔进另一个世界里去。 李向东和苏晴并肩站在巷口。 汽车尾气的味道,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巷子深处飘来的,炒菜的油烟香,是隔壁院子里传来的,孩子们的追逐打闹声,还有远处街角,修车铺里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这些声音,琐碎,鲜活,充满了最朴实的人间温度。 它们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去了两人身上那股子,从西昌指挥大厅里带回来的,属于代码与仪器的冰冷气息。 两人谁也没说话。 只是并肩,朝着那栋熟悉的红砖小楼走去。 昏黄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将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拉长,又缩短。 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具体而安详。 终于,那扇熟悉的绿色木门出现在视野里。 三楼的窗户,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灯光,像一座永远不会熄灭的灯塔。 李向东的脚步,快了几分。 他走到门前,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 系着围裙的李丽华探出头来,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人,那双写满了牵挂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她没问“顺利吗”。 也没问“累不累”。 她只是侧过身,让开门口的位置,用一种心疼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回来了。” “快,洗手。” “红烧肉刚出锅,再焖就老了。” 一股浓郁的,混着酱油与冰糖香气的肉香,瞬间霸道地占据了两人所有的嗅觉。 那颗因为连场大战而绷紧、疲惫的心,在闻到这股味道的瞬间,彻底松弛了下来。 …… 小小的饭桌上,摆着三菜一汤。 最中间那一大碗红烧肉,炖得油光锃亮,每一块都颤巍巍的,冒着腾腾的热气。 还有一盘清炒的菠菜,和一碗撒着葱花的豆腐汤。 李丽华不停地给两人夹菜,很快,李向东和苏晴面前的饭碗,就被堆成了一座冒着热气的小山。 “多吃点肉,你看你这脸,又瘦了一圈。” “晴晴也是,你们这工作太费脑子了,得补补。” 李向东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炖得软烂入味的五花肉,塞进嘴里。 肥肉的油润,瘦肉的香醇,还有那股咸中带甜的浓郁酱汁,在味蕾上轰然炸开。 这是家的味道。 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比拟的,最安稳的味道。 苏晴起初还有些拘谨,但看着李向东那副饿坏了的样子,又看了看李丽华那满是疼爱的眼神,她也放下了所有的客套,小口小口地,认真吃着碗里的饭菜。 李丽华看着他们吃饭,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她绝口不提任务,不问过程,不提任何关于危险与辛苦的字眼。 她只是絮絮叨叨地,讲着这几天,家里发生的琐事。 “就咱们楼下王大妈家那个小孙子,前两天非要拿个放大镜去照蚂蚁,结果把王大妈刚晒干的萝卜干给点着了,差点没把裤子给烧了。” “还有啊,我班上那个张小虎,这次作文写得特别好,写他爸爸是个工人,手上全是茧子,能撑起一个家。我给他念了一段,班上好几个同学都听哭了。” 这些话语,平凡,温暖,充满了最朴实的力量。 它们像温水,一点点地,冲刷着李向东和苏晴从那个高压世界里带回来的,最后一丝疲惫与紧张。 饭吃得差不多了。 李丽华起身收拾碗筷,被苏晴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姐,我来吧。” 苏晴说着,便主动收拾起桌上的碗盘。 李丽华拗不过她,只好由着她去了。 厨房里,很快就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客厅里,只剩下李向东和李丽华两个人。 李丽华给弟弟倒了杯水,坐在他对面,看着他那张明显成熟了许多的脸,沉默了片刻。 “向东。” “嗯?” “以后,别那么拼了。” 李丽华的声音很轻。 “姐知道你干的是大事,是给国家争光的事。” “可姐不求你多大出息,就想你平平安安的。” 李向东端着水杯的手,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着姐姐眼底那份藏不住的担忧,心里最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他点了点头。 “我知道。” …… 苏晴洗完碗,从厨房里走出来。 她擦了擦手,看到客厅里那对沉默的姐弟,气氛似乎有些沉静。 李向东忽然站了起来。 他看向苏晴,那双总是深邃平静的眼睛里,此刻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的期待。 “明天,有空吗?” 苏晴微微一怔。 “我们……出去走走吧。” 李向东的声音不大。 “就像……普通人那样。” 就像普通人那样。 这几个字,像一把柔软的小锤子,轻轻敲在了苏晴的心上。 是啊。 他们一起经历过生死,一起在堆积如山的数据里寻找过生机,一起站在国之重器的背后,感受过那份撼动天地的力量。 可他们,却很少像一对普通情侣那样,并肩走在阳光下。 苏晴看着他。 看着他脸上那份难得一见的,近乎恳求的神情。 她的脸颊,微微泛起一丝红色。 她低下头,轻轻地,应了一声。 “好。” …… 第二天。 京城难得地出了个大太阳。 阳光明媚,却不燥热。 李向东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苏晴则穿了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 两人走出家属院,没有去任何需要介绍信的地方,也没有去那些宏伟的纪念馆。 李向东带着她,坐上了公交车,在“叮叮当当”的报站声中,一路晃晃悠悠,来到了市中心。 最终,他在一家临街的小店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家咖啡馆。 巨大的玻璃窗擦得锃亮,门口挂着一块手写的木牌,上面用漂亮的英文写着“Coffee”。 对于这个年代的大多数人来说,这里还是个充满了新奇与距离感的地方。 李向东推开门。 一阵混合着咖啡豆烘焙香气与牛奶甜香的热风,扑面而来。 舒缓的,不知名的外国音乐,在空气中流淌。 店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坐着,说话的声音都压得很低。 李向东和苏晴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穿着白衬衫黑马甲的服务员递上菜单。 看着上面那些陌生的名字,什么“拿铁”、“卡布奇诺”,李向东也有些发懵。 他凭着前世模糊的记忆,胡乱点了两杯。 很快,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被端了上来。 白色的瓷杯,精致的小勺。 苏晴好奇地看着杯子里那褐色的液体,还有上面用牛奶拉出的,一个简单的心形图案。 她学着李向东的样子,拿起小勺,轻轻搅动了一下,然后凑到唇边,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一股浓郁的,带着一丝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 她好看的眉头,下意识地蹙了一下。 李向东看着她那副可爱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他将自己面前的糖罐,推到她面前。 “加点糖,会好一点。” 苏晴摇了摇头。 她又喝了一口,似乎是在仔细品味那股陌生的味道。 片刻后,她抬起头,看着李向东。 “虽然有点苦。” “但是,很香。”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身上,给她那条淡蓝色的连衣裙,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的眼睛,在阳光下,清澈得像一汪洗去了所有尘埃的湖水。 李向东看着她,一时间有些失神。 没有代码,没有图纸,没有迫在眉睫的危机。 只有阳光,咖啡,和一个安安静静地,坐在他对面的她。 这种感觉,陌生,却又美好得不真实。 两人就这么坐着,谁也没说话。 窗外,是川流不息的自行车,是步履匆匆的行人。 窗内,是舒缓的音乐,和氤氲的咖啡香气。 一窗之隔,两个世界。 第342章 湖心与光影 人行道上的绿灯开始闪烁。 李向东牵着苏晴的手,汇入了穿行马路的人潮。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热,包裹着她微凉的手指,传递着一种安稳踏实的力量。 苏晴没有再扭头去看别处。 她就那么任由他牵着,微微低着头,看着两人交错前行的脚步,感受着从他掌心传来的,那份笨拙却不容置疑的珍视。 穿过马路,不远处就是一座开放式的街心公园。 这个年代的公园,没有后世那些花里胡哨的游乐设施,只有大片的草坪,几条蜿蜒的石子路,还有一个波光粼粼的人工湖。 却是这个城市里,最奢侈的悠闲所在。 三三两两的年轻人聚在树下弹着吉他,唱着朦胧的歌。 老人们在石桌上下棋,悔棋的争吵声中气十足。 还有一群孩子,像刚出笼的鸟雀,尖叫着,追逐着一个滚动的铁环。 李向东停下腳步。 “去公园走走?” 苏晴抬起头,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好。” 两人并肩走进了这份属于时代的,热闹而缓慢的画卷里。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走着。 阳光穿过繁茂的梧桐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随着他们的脚步,在身上缓缓流淌。 李向东从未觉得时间可以过得这么慢。 慢到可以清晰地听见身边女孩平稳的呼吸声。 慢到可以闻见她发梢上,被阳光晒出的,淡淡的皂角清香。 慢到让他觉得,自己之前所经历的那些惊心动魄,都像是上辈子的事。 他只想让这条路,再长一点。 再长一点。 走到人工湖边时,李向东的视线被湖边停靠着的一排木制小船吸引了。 几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青年,正笨手笨脚地划着船,引得船上的女伴发出一阵阵清脆的笑声。 湖水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碎光。 李向东转过头,看向苏晴。 “想不想去坐那个?” 苏晴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眼睛里也泛起了一丝好奇与向往。 她点了点头。 李向东去售票亭买了票。 两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坐上了一艘刷着绿漆的小木船。 船身随着他们的动作,微微晃动了一下。 苏晴下意识地抓住了船舷,身体有些紧绷。 李向东拿起那对沉重的木桨,调整了一下坐姿,学着旁边人的样子,开始划水。 他力气很大。 木桨在他手里,像是两根轻巧的筷子。 小船“嗖”地一下,便离了岸,朝着湖心荡去。 水波被船头分开,发出的哗哗声,隔绝了岸上的喧嚣。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叶小舟,和舟上的两个人。 苏晴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探入水中,感受着湖水的清凉,从指缝间滑过。 李向东卖力地划着,看着她那副惬意的样子,心里被填得满满当当。 他觉得自己的划桨技术,简直无师自通。 苏晴看着他那副得意洋洋,却不得要领的样子,看了好一会儿。 她忽然开口。 “其实。” “从能量传递的角度看,你现在做的,是无用功。” 李向东划桨的动作,猛地一滞。 他有些发懵地看着她。 苏晴的表情很认真,就像在研究所里,给他讲解某个技术难题一样。 “你看。” 她伸出白皙的手指,点了点他手里的桨。 “你的入水角度太大了,导致大部分力都用在了向下压水,而不是向后推水。这部分能量,除了激起水花,基本都耗散掉了。” “而且,你双臂发力的节奏也不对,左右不均衡,所以船的航线才会一直歪歪扭扭。” 她抬起头,看着李向东那张有些呆滞的脸,那双总是盛满冷静的眼睛里,此刻却漾开了一丝促狭的笑意。 李向东愣了两秒。 随即,他也笑了起来。 他把手里的桨停下,摊了摊手。 “请求苏专家进行现场技术指导。” 苏晴被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 她坐直了身子。 “桨叶入水的时候,要垂直,想象着是切进去,不是拍进去。” “然后,用腰腹的力量带动肩膀,再传到手臂,向后拉。” “对,就像这样,匀速,平稳。” 李向东按照她的指导,调整了姿势。 这一次,小船不再摇摇晃晃,而是平稳地,流畅地,在水面上划开一道笔直的涟漪。 效率,确实高了不止一倍。 “看来,任何领域,都离不开科学。” 李向东由衷地感叹。 苏晴抿着嘴笑,没有说话。 小船在湖心轻轻飘荡。 李向东不再刻意去划,只是偶尔用桨,在水里轻轻拨一下,维持着船的姿态。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微风拂过湖面,带来一阵带着水汽的清凉。 远处,岸边的垂柳,像绿色的瀑布。 苏晴微微仰着头,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一片安静的剪影。 李向东看着她,看得有些出神。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 他手边的船桨被风带动,桨叶在水里划了一下,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不偏不倚,正好溅在了苏晴的脸颊上。 冰凉的触感,让苏晴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有些茫然地伸手,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脸颊,然后看向那个一脸无辜的罪魁祸首。 李向东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的手帕。 他将手帕递了过去。 苏晴看着那块手帕,又看了看他,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没有接。 李向东只好探过身子,抬起手,用那柔软的棉布,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着脸颊上的水珠。 他的动作很轻。 指尖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能感受到她皮肤的温热与细腻。 苏晴没有躲。 她就那么看着他,看着他专注的眼神,看着两人近在咫尺的,倒映在对方瞳孔里的身影。 湖心,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心跳。 …… 从湖上回到岸边,两人都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公园里还有不少别的消遣。 李向东带着苏晴,来到了一个打气球的摊位前。 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人,递给李向东一把上了膛的气枪。 李向东掂了掂手里的枪。 这东西在他手里,轻得像个玩具。 他侧过身,看着苏晴,问道。 “喜欢哪个?” 摊位上挂着一排布娃娃,做工粗糙,却颜色鲜艳。 苏晴的视线,落在了最角落里,一只抱着胡萝卜的,神情有些呆滞的兔子玩偶上。 李向东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点了点头。 他举起了枪。 没有三点一线的瞄准,甚至没有太多的停顿。 “砰!” “砰!” “砰!” 清脆的响声,连成一片。 远处那排晃晃悠悠的气球,应声而破,没有一个落空。 摊主的脸色,从一开始的轻松,瞬间变得比锅底还黑。 周围响起一片喝彩声。 李向东放下枪,在摊主那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里,拿起了那只兔子玩偶,递给了苏晴。 苏晴抱着那只比她想象中要大一些的兔子,脸上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两人又去买了棉花糖。 一大团粉色的,云朵一样的糖絮,被卷在竹签上。 苏晴小口地吃着,嘴角沾上了一点糖丝,自己却没有发觉。 李向东停下脚步,没有用手,而是微微低下头,凑过去,用嘴唇,轻轻帮她抿掉了那点甜腻。 一触即分。 苏晴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她的脸颊,比手里的棉花糖还要红。 …… 夕阳西下。 两人抱着兔子玩偶,走出了公园。 晚霞将整座城市的天空,都烧成了一片绚烂的橘红色。 路过一家电影院时,门口巨大的手绘海报,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海报上,是穿着破旧棉袄的男女主角,在广袤的草原上,相视而笑。 电影的名字,叫《牧马人》。 李向东停下脚步。 “看场电影?” 苏晴抱着兔子,点了点头。 “好。” 电影院里,光线昏暗。 第343章 风起于长街 电影院里的灯光,一排排地亮了起来。 巨大的幕布瞬间失去了魔力,变回一块平平无奇的白布。 周围响起了椅子翻动的声音,和人们低声交谈着离场的嘈杂。 那个由光影和黑暗构筑的,短暂的避风港,消失了。 苏晴的身体微微一动,从李向东的肩膀上,缓缓坐直了身体。 那份柔软的重量消失,李向东的肩膀处,却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的触感。 他没有说话。 只是将那只一直握着她的小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两人跟着人潮,走出了电影院。 夜风带着一丝凉意,拂面而来。 街灯璀璨,将整座城市照得亮如白昼。 李向东抱着那只呆头呆脑的兔子玩偶,苏晴则抱着那两本厚重的专业书籍。 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谁也没有打破这份沉默。 但那份在黑暗中滋生出的,无声的亲昵,却像一根看不见的线,将两人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被泡在了温水里。 每一天,都过得缓慢,而具体。 李向东彻底卸下了所有身份,变回了那个最纯粹的,李丽华的弟弟,和苏晴的恋人。 他们会一起去逛菜市场,李丽华在前面挑拣,他和苏晴跟在后面拎着大包小包,听着姐姐为了一毛钱的差价,跟摊主磨上五分钟的嘴皮子。 苏晴会看得津津有味,偶尔还会用胳膊肘碰碰李向东,两人相视一笑。 他们会一起去图书馆。 一人找一个靠窗的位置,一看就是一下午。 阳光透过玻璃,在泛黄的书页上投下安静的光斑,时间就在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中,变得安详而丰盈。 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陪着李丽华,在家里做一些最寻常的家务。 李向东负责换灯泡,修水管,这些体力活。 苏晴则会帮着李丽华一起研究新的菜色,厨房里时不时传出两人压低了声音的笑声。 每到这时,李向东就会放下手里的书,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里面那两个忙碌的身影。 一个是他拼了命也要守护的亲人。 一个是他愿意用余生去陪伴的爱人。 她们都在这里。 都在这片小小的,被饭菜香气和温暖灯光填满的,人间烟火里。 周末的时候,苏晴会带着李向东,去自己家里。 去的次数多了,李向东也就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如临大敌。 苏晴的母亲总是会准备好最新鲜的水果,拉着他的手,问着他和苏晴最近的生活,眼神里满是丈母娘看女婿的慈爱。 苏晴的父亲,则会把他叫到书房。 老人不再考校那些宏大的问题。 他会泡上一壶好茶,然后拿出一张自己最近在研究的结构图,或是某个新材料的性能参数表,和李向东探讨起来。 从晶体结构,聊到应力分布。 从热处理工艺,聊到未来的应用前景。 每一次,两人都会聊得忘记了时间。 苏晴的父亲看着李向东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审视,变成了纯粹的,学者之间的欣赏,甚至带着一丝忘年交的默契。 有一次,聊到兴头上,老人拍了拍李向东的肩膀。 “你这个脑子,不去搞科研,可惜了。” 李向东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他知道,自己走的,是另一条路。 一条无法在阳光下言说,却同样通往国家强盛的路。 而这条路上所有的荆棘与黑暗,都将被他挡在身后。 他只想把眼前这份,最安稳的阳光,留给他在乎的人。 …… 时间,就在这样平静而温暖的日常中,悄然流逝。 京城的夏天,一日比一日浓郁。 窗外的蝉鸣,也变得愈发聒噪。 这天下午,李向东正在阳台上看书。 苏晴坐在他对面,正在帮李丽华整理教案。 李丽华则坐在一旁,慢悠悠地织着一件毛衣。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所有的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幅画。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这片温馨。 叮铃铃—— 叮铃铃—— 那声音,尖锐,刺耳。 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这片暖融融的氛围里。 屋子里的三个人,动作同时一滞。 李丽华离电话最近,她放下手里的毛线,起身接了起来。 “喂?您好。” 电话那头,似乎只说了一句话。 李丽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她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变得有些发白。 她握着听筒的手,微微收紧。 她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已经站起身的李向东。 那眼神里,有担忧,有不舍,还有一丝深深的,无力感。 李向东的心,猛地一沉。 苏晴也放下了手里的笔,脸上的血色,同样在迅速褪去。 那份安逸的假期,结束了。 李向东走过去,从姐姐手里,接过了那冰冷的,还带着她手心汗渍的听筒。 他甚至没有放到耳边。 因为他知道,电话那头,已经挂断了。 那只是一个信号。 一个他们都懂的,集结的信号。 “姐。” 李向东放下电话,转过身,看着李丽华。 “我跟苏晴,要出趟远门。” 李丽华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 “去吧。”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注意安全。” “家里,有我呢。” 没有过多的询问,也没有不舍的挽留。 只有最简单的,也最沉重的嘱托。 李向东和苏晴回到房间,开始收拾行李。 动作迅速,且默契。 没有需要携带的机密文件,也没有特殊的装备。 只是几件换洗的,最普通的衣物。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自己,就是最核心的武器。 收拾完东西,两人走出房间。 李丽华已经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温热的白开水。 “喝口水再走。” 三人站在客厅里,谁也没有坐下。 空气,安静得有些压抑。 窗外的蝉鸣,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不知过了多久。 楼下,传来一阵熟悉的,汽车发动机的低吼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最终,稳稳地停在了楼下。 李向东走到窗边,朝下看了一眼。 那辆深绿色的吉普车,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静静地卧在楼下的阴影里。 驾驶座的车窗摇下,一张不修边幅的脸,抬起头,朝他点了点头。 李向东收回视线。 他提起自己的行李包,又自然地,从苏晴手里,接过了她的那一个。 “姐,我们走了。” 他走到门口,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 看了一眼这个,被他们亲手装点得无比温馨的家。 然后,转身,拉开了门。 “等一下。” 李丽华忽然开口。 她快步走到门口,伸出手,没有去拉自己的弟弟,而是轻轻地,帮苏晴理了理衣领。 “晴晴。” “照顾好自己。” “也……帮我照顾好他。” 苏晴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 李向东和苏晴并肩走下楼梯。 身后,那扇绿色的木门,没有关上。 李丽华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道的拐角。 吉普车旁,陈岩靠着车门,正在抽烟。 看到两人下来,他将手里的烟头在鞋底碾灭,随手弹进了路边的草丛里。 他拉开车门,言简意赅。 “上车。” 李向东和苏晴坐上后座。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像是一道分界线。 车外,是寻常巷陌,人间烟火。 车内,是即将奔赴的,无声的战场。 陈岩发动了车子。 第344章 利刃归鞘(新事件) 吉普车平稳地行驶着。 车窗外,京城的万家灯火连成一片璀璨的光河,飞速向后倒退。 车厢内,却是一片与世隔绝的死寂。 没有人说话。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李向东靠着车窗,玻璃的凉意透过鬓角,渗入皮肤。 他没有再回头去看。 但三楼窗口那个小小的,凝望的身影,却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那份刚刚拥有的,触手可及的温暖,此刻隔着一层车窗,竟已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苏晴坐在他身边,双手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在脸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看不清表情。 但李向东能感觉到,她身体里那份刚刚松弛下来的柔软,正在一点点地重新变得坚硬,紧绷。 “吱——” 一声轻响。 陈岩点燃了一支烟。 猩红的火光在昏暗的车厢里一闪而逝,旋即被他用手拢住。 浓烈的烟草味,粗暴地驱散了那份残存的,属于家的温馨气息,将车内的氛围彻底拉回了冰冷与肃杀。 “醒醒神。” 陈岩吐出一口烟圈,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他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将一个厚实的牛皮纸袋,从驾驶座的缝隙间,向后扔了过来。 纸袋落在两人中间的座位上,发出沉闷的“啪”的一声。 那声音,像是某种开关。 苏晴抬起了头。 李向东也坐直了身体。 “看看吧。” 陈岩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 “‘北斗’上天,为我们敲开了一扇门。” “也把我们,彻底推上了风口浪尖。” 苏晴伸手,解开了牛皮纸袋上的绕线。 她抽出一叠装订整齐的资料。 最上面的一页,印着一行漂亮的法文花体字。 “巴黎国际航空航天博览会。”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日程安排,参展方名单,以及重点技术展示的简介。 苏晴的视线,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一页一页,飞速地扫过那些文字与数据。 车厢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这次去巴黎,我们既是展品,也是靶子。” 陈岩继续说道,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砸在地上的冰雹。 “全世界的眼睛都会盯着我们。” “他们想看看,我们到底凭什么,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把那颗星星送上去。” “他们更希望看到的,是我们的失败,我们的出丑。” “所以,他们绝不会让我们顺顺利利地,把肌肉秀完。” “那不只是一场技术展。” “那是一场战争。” 苏晴翻动纸页的手,停了下来。 她的手指,停留在介绍美国几家宇航公司参展技术的那一页上。 她的表情,一点一点地,变得无比凝重。 作为顶尖的技术专家,她只看了一眼那些技术的名称和参数,就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凶险。 那不是单纯的技术展示。 那是精心布置的技术壁垒,是环环相扣的专利陷阱,是足以将任何后来者扼杀在摇篮里的,规则的绞索。 他们要面对的,不是一两个对手。 而是一整个,由西方最顶尖科技力量构建起来的,强大到令人窒息的联合舰队。 而他们,只有一艘刚刚驶出港湾的,小小的战船。 李向东没有去看那份资料。 从陈岩开口的那一刻起,他就闭上了眼睛。 车窗外的光影,在他紧闭的眼皮上,留下流动的光痕。 姐姐担忧的眼神。 苏晴父亲那句“可惜了”的感叹。 还有那个公园里,飘荡在湖心的小船,和那份甜到心底的棉花糖。 这些温暖的,柔软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一帧一帧地,缓缓倒带。 然后,被他一点一点地,打包,封存,沉入记忆最深的海底。 他知道,从现在开始,这些东西,将成为他最奢侈的念想,也是最致命的软肋。 他必须暂时忘记它们。 当吉普车驶离市区,周围的灯火渐渐稀疏。 李向东再次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他眼底最后一点属于假期的,慵懒的松弛感,已荡然无存。 那双眼睛,重新变回了深不见底的古井。 平静,幽深。 却在最深处,藏着一抹利刃出鞘般的,冰冷的锋芒。 他不再是李丽华的弟弟,也不再是苏晴的恋人。 他是工盾九局的技术参谋。 是那柄藏在鞘里,随时准备一击致命的刀。 吉普车拐下主路,驶入一条没有路灯的岔道。 前方,出现了高大的铁丝网,和闪烁着红灯的岗哨。 荷枪实弹的哨兵,一丝不苟地检查了陈岩的证件,然后敬礼,放行。 车子继续向前。 又经过了两道关卡。 最终,一片无比开阔的场地,出现在视野尽头。 那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军用机场。 巨大的探照灯,将停机坪照得如同白昼。 一架庞大的,披着深绿色涂装的军用运输机,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静静地停在跑道的中央。 四台涡轮发动机,正在发出低沉而压抑的轰鸣。 那声音,震耳欲聋,仿佛能将人的心脏都一并撼动。 吉普车在运输机巨大的机腹阴影下,缓缓停稳。 陈岩熄了火。 “到了。” 他推开车门,率先下车。 “砰!” 车门打开的瞬间,一股凛冽的,夹杂着航空煤油味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 吹得人脸颊生疼。 李向东和苏晴也跟着下了车。 站在那架庞然大物面前,人,显得无比渺小。 运输机的尾部舱门,已经缓缓放下,形成一道宽阔的斜坡,直通向那深邃黑暗的机舱内部。 像是巨兽张开的大口,正等待着吞噬他们。 也等待着,将他们,投送到万里之外的,那座新的战场。 第345章 出征 夜风呼啸,卷起跑道上的尘土,狠狠拍打在运输机的蒙皮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李向东、苏晴、陈岩三人,逆着这股强风,一步步踏上了那道宽阔的金属斜坡。 脚下的金属板,随着发动机的共振,微微发麻。 每一步,都像是在告别身后的那片沉睡的土地。 踏入机舱的瞬间,外界震耳欲聋的轰鸣,被隔绝了大半。 眼前,豁然开朗。 机舱内部的景象,与那粗犷的军用外表截然不同。 一排排冰冷的座椅被拆除,取而代的,是被固定在地板上的几张金属办公桌,以及数台闪烁着指示灯的精密仪器。 明亮的白炽灯光,将整个空间照得纤毫毕现。 这里不像是一架运输机,更像是一个被整体搬运到空中的,移动指挥中心。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金属与咖啡混合的,提神醒脑的味道。 机舱的尽头,正站着两个人。 他们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清晰。 三人立刻站直了身体。 陈岩收起了那一贯的懒散,走上前,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报告!李向东、苏晴同志,已带到!” 那两人缓缓转过身来。 左边的一位,约莫五十岁上下,身材高大,面容沉稳如山。 他的寸发已略见花白,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像盘旋在高空的鹰,仿佛能轻易洞穿人心。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笼罩了整个机舱。 右边的另一位,则年近七旬,头发已然全白,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戴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温和而慈祥,充满了学者的儒雅与睿智。 面对陈岩的报告,那位鹰眼般的中年人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稍息。 他的视线,越过陈岩,落在了李向东和苏晴的身上。 那目光并不咄咄逼人,却带着一种审视的重量,仿佛要将他们的骨骼与灵魂,一并看透。 “李向东同志,苏晴同志。” 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人的心上。 “我是本次代表团的团长,郑建国。”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你们的档案,我看过了。” “西昌发生的一切,我也都清楚。” 李向东和苏晴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他们不知道,这位气场强大的团长,会如何评价他们那些近乎出格的行动。 郑建国看着他们,那张严肃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沉默了片刻。 那片刻的沉默,让机舱内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然后,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语气,缓缓说道。 “从现在起,我代表组织,也代表整个代表团,向你们承诺一件事。” 他的目光,从李向东的脸上,移到苏晴的脸上。 “在巴黎,你们可以放手去做任何你们认为正确的事。” “出了任何问题,我来负责。” “整个代表团,就是你们最坚实的后盾。” 这句话,像一颗定心丸。 不,它比定心丸更重。 这是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是一种将后背完全交付的托付。 李向东挺直了脊背。 苏晴紧绷的肩膀,也微微放松了下来。 他们明白,眼前这位,不是来掣肘的官僚,而是真正的,可以并肩作战的指挥官。 就在这时,旁边那位一直微笑着的老者,向前走了两步。 他身上那股温和的气息,瞬间冲淡了郑建国带来的肃杀感。 “好孩子,别被我们郑团长的严肃给吓到了。” 老人笑呵呵地开口,声音沙哑,却充满了亲切感。 “我叫罗沛霖,搞了一辈子技术,算是你们的前辈。” 他走到李向东和苏晴面前,仔细地打量着这两个年轻人,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喜爱,就像在看自己最得意的学生。 “你们在西昌做的事,马振华那个老家伙,在电话里跟我吹了足足一个钟头。” “他说,他从你们身上,看到了咱们国家航天的未来。” 罗沛霖总工的视线,在两人脸上停留。 “我信他的话。” 他轻轻拍了拍李向东的胳膊,又看了看苏晴。 “在我看来,你们两个,就是国家交给我们代表团的,最锋利的一对宝剑。” “这次去巴黎,那些洋人不是想看我们的笑话吗?” 他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里却透出一股属于老一辈科学家的,独有的傲骨。 “那咱们就让他们好好听一听。” “听一听咱们这把宝剑出鞘时,那一声清越的龙吟!” 这番话,没有郑建国那般沉重。 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涌入了李向东和苏晴的心底,驱散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因为未知而产生的忐忑。 那是来自前辈的,最真挚的期许与庇护。 就在这时。 “呜——” 机身发出一阵剧烈的颤动。 四台涡轮发动机的轰鸣声,陡然拔高了数个层级。 一股强大的推背感,将所有人都死死地按在了原地。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跑。 郑建国转过身,走到舷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灯光。 他的背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 “同志们。” 他的声音,穿透了巨大的轰鸣,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次出征,我们不仅仅是代表一个项目,一个部门。” “我们代表的,是一个在苦难中跋涉了百年的,不屈的民族。” 飞机的速度越来越快。 跑道尽头的灯光,像流星一般扑面而来。 “我们去巴黎,是要向全世界宣告——” 机头猛地一昂! 巨大的机身,挣脱了大地的束缚,冲向了无尽的黑暗夜空。 郑建国的声音,在这一刻,也拔到了最高。 “那个我们曾经失去的苍穹。” “我们,亲手拿回来了!” 机舱内,所有人的眼中,都倒映着窗外那片深邃的夜。 在那片夜色里,仿佛有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第346章 巴黎的天空 不知飞行了多久。 当机身轻微的颠簸将李向东从浅浅的假寐中唤醒时,舷窗之外,已不再是单调的墨色。 天际线的尽头,正晕开一抹清冷的鱼肚白。 巨大的运输机正穿过厚厚的云层,下方,一片被晨曦初步勾勒出轮廓的,陌生的土地,正缓缓映入眼帘。 那片土地上,灯火织成的网络,比国内任何一座城市都要密集,都要璀璨。 巴黎。 到了。 飞机平稳地降落在戴高乐机场一条专用的跑道上。 当舱门开启,一股夹杂着湿润青草气息的,属于异国他乡的清晨空气,涌了进来。 郑建国第一个走下舷梯,他的风衣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身姿挺拔如松。 罗沛霖总工紧随其后,他扶了扶眼镜,好奇地打量着这座闻名世界的航空港。 李向东、苏晴、陈岩,以及代表团的其他几位年轻工程师,依次走下。 脚踏实地的瞬间,所有人都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已经站在了战场之上。 前来迎接的,是一位穿着深蓝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法国外交部官员。 他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恰到好处地伸出手。 “欢迎来到巴黎,郑先生。” 他的英语,带着一股优雅的巴黎口音。 “一路辛苦了。” 郑建国与他握了握手,神情平静。 “谢谢。” 那位官员的笑容无可挑剔,但他的眼神,却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礼貌,却带着无法穿透的疏离感。 他只是与郑建国和罗沛霖总工简单寒暄了两句,便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车已经备好了,请随我来。” 停在不远处的是一辆大巴车。 车身擦洗得很干净,但从那略显陈旧的车型和轮胎的磨损程度上,可以看出它的年纪并不小。 这与戴高乐机场那充满未来感的宏伟建筑,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不和谐的对比。 代表团的成员们没有说什么,沉默地提着自己的行李,依次登上了大巴车。 车门缓缓关闭。 将外界的晨光与喧嚣,隔绝开来。 大巴车启动,平稳地驶离机场,汇入了通往市区的车流。 清晨的巴黎,正从沉睡中苏醒。 塞纳河的波光在晨曦中闪烁,古老的建筑群在街道两旁静默矗立,一切都如同明信片上的风景,精致而典雅。 但很快,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公路两旁接连出现的巨幅广告牌,牢牢吸引。 第一幅广告牌。 一架线条流畅优美的波音747客机,正从云层中探出巨大的机头,画面下方是一行醒目的标语。 “我们定义天空。” 第二幅广告牌。 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的侦察卫星,正悬浮在深邃的宇宙背景中,冰冷的镜头仿佛正俯瞰着整个地球。 “你看不到的角落,我们在守护。” 第三幅广告牌。 通用电气那台堪称工业艺术品的航空发动机,被放大成占据了整个画面的核心,每一片涡轮叶片都闪烁着金属的冷光。 “心脏的律动,决定了你能飞多高。” 一幅。 又一幅。 这些来自西方顶级航空航天巨头的广告,像一场无声的阅兵。 它们没有喧嚣的口号,却用最直接,最震撼的视觉语言,一遍又一遍地,向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宣示着它们在这片领域,无可撼动的技术霸权。 车厢内的空气,一点点变得凝重。 几个年轻的工程师,呼吸不自觉地急促了些许。 他们原本因为“北斗”上天而鼓胀起来的信心与骄傲,在这场不动声色的视觉轰炸下,被一点点地挤压,变得有些单薄。 那是一种巨大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差距。 苏晴的视线紧紧盯着窗外,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沮丧,反而燃起了一簇更加明亮的,属于科研人员的,好胜的火焰。 李向东靠在椅背上,他没有去看那些广告牌。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车内,看着身旁每一个同伴脸上的神情变化。 他能听到。 听到身边那些年轻心脏里,传来的种种声音。 有被震撼后的失落。 有不甘的低语。 还有被激起的,愤怒的咆哮。 就在这时。 一个沉稳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内响起。 “都挺直腰杆。” 郑建国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他扶着前排的椅背,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 他没有长篇大论,也没有慷慨激昂的鼓动。 他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缓缓说道。 “记住,从踏上这片土地开始,我们每个人的言行举止,都代表着身后的中国。” “他们可以不尊重我们。” “但我们,必须尊重自己。” 这句话,像一根定海神针,瞬间插进了众人有些动摇的心里。 那些因为巨大差距而产生的些许不安与拘谨,迅速褪去。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是啊。 我们可以落后,但我们不能自卑。 我们可以被轻视,但我们不能自我矮化。 大巴车缓缓减速,最终,停在了一家酒店的门口。 酒店的门头挂着四颗星星,看起来干净整洁,却也仅此而已。 “先生们,女士们,我们到了。” 法国官员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职业化口吻。 车门打开。 代表团的成员们开始依次下车。 李向东最后一个走下车,他刚一站稳,眼角的余光,就被马路对面的景象,刺了一下。 就在他们这家四星级酒店的正对面。 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气派非凡的五星级酒店。 酒店门口铺着长长的红毯,戴着白手套的门童正殷勤地拉开车门。 一排崭新的黑色奔驰轿车,正依次停下。 一群身材高大,谈笑风生的美国人,正从车上走下来。 他们是美国代表团的成员。 而在酒店门口迎接他们的,是几位胸前挂着航展主办方高级别证件的白人高管。 他们热情地拥抱着,拍打着彼此的后背,发出爽朗的大笑,亲密得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这边的街角,是沉默的华夏代表团,和一辆陈旧的大巴。 对面的街角,是喧闹的美国代表团,和一排锃亮的奔驰。 这番精心安排的,无声的羞辱,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每一个华夏代表团成员的脸上。 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一位年轻工程师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欺人太甚!” 他低声怒骂,下意识地就想朝前迈出一步,似乎要去理论什么。 “站住。” 一个低沉却极具分量的声音,制止了他。 是郑建国。 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去看这位年轻工程师,目光依然平静地注视着街对面的奢华与喧闹。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他们想看到的,就是我们现在这副样子。愤怒,失态,像个被踩了尾巴就跳起来的毛头小子。” 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解说一道与自己无关的题目。 “记住,我们的战场,不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不在别人的轻视里。我们的战场,在航展的展台上,在谈判桌上,在我们亲手做出来的产品里。” 郑建国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年轻的面庞。 “把这口带着羞辱的气,都给我咽下去。”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然后,把它变成我们的燃料。”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第一个转过身,提起自己的行李箱,迈步走向了那家四星级酒店的大门。 他的背影,如同一杆标枪,笔直,坚定。 被点燃的怒火,在郑建国这番话语中,迅速凝固,沉淀,转化成了某种更坚硬,更沉重的东西。 年轻工程师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中的憋闷与屈辱仿佛被压进了更深的地方。 罗沛霖总工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中充满了鼓励与理解。 苏晴看了一眼街对面,又收回目光,眼神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冷静,也更加炽烈。 李向东拎起箱子,跟上了郑建国的脚步。 没有人再多说一句话。 代表团的成员们,沉默而有序地,提着自己的行囊,一个接一个,走进了酒店。 那位法国官员站在一旁,看着这群东方人没有如他预料中那般或愤怒或沮丧,而是以一种近乎刻板的纪律性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他的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沉重的玻璃旋转门,缓缓转动,将街对面的喧嚣与浮华,将那刺眼的羞辱,彻底隔绝在外。 战场,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第347章 角落里的展台 航展布展日。 清晨的阳光,为勒布尔歇机场展览中心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华夏代表团乘坐着那辆略显陈旧的大巴车,准时抵达了宏伟的展馆主入口。 车门打开,众人依次下车。 经过一夜的休整,前一日抵达时的那份压抑与不安,已经被一种昂扬的期待所取代。 他们带来了国家最顶尖的技术结晶。 他们准备好了,要在这片世界航空航天领域的最高殿堂里,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走吧。” 郑建国整理了一下风衣的领口,沉声说道。 “去我们的阵地。” 一行人提着工具箱,推着装载精密仪器的推车,意气风发地走进了巨大的展馆。 按照主办方提前半个月就已确认的展位图,他们的位置,在整个展馆最核心的区域。 那里是人流量最大,也是所有顶级厂商争夺的黄金地段。 然而,当他们穿过喧闹的人群,抵达图纸上标注的位置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原本应该属于他们的那片空地上,此刻,正矗立着一个已经搭建过半的,极具现代设计感的展台。 展台的巨幅背景板上,印着一行优雅的法文——“法兰西航空动力集团”。 几个年轻工程师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怎么回事?” 一位名叫王浩的年轻工程师,第一个发出疑问,他拿着图纸,反复比对着上面的展位编号,满脸的难以置信。 “是不是我们找错地方了?” 苏晴也皱起了眉头,她快步上前,再次确认了地上的区域划分线和编号。 没错。 就是这里。 就在这时,一名胸前挂着工作人员证件的法国男人,似乎是注意到了这群停滞不前的东方人,他迈着悠闲的步子走了过来。 “先生们,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他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语气却听不出一丝热忱。 陈岩上前一步,将展位确认函递了过去,言简意赅地问。 “这个位置,是我们的。” 那名工作人员接过确认函,只是草草地瞥了一眼,便递了回来。 “哦,关于这个,很抱歉。” 他耸了耸肩,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展区规划有了一些临时的,小小的调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新地图,在上面指了指。 “你们的新位置,在那边。” 他手指的方向,是整个展馆最深处,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所有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个狭小的,光线昏暗的区域。 它的旁边,赫然是洗手间的指示牌。 空气中,甚至隐隐飘来一丝消毒水的味道。 羞辱。 这是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的羞辱。 “凭什么!” 王浩再也按捺不住,他年轻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 “我们半个月前就确认好的位置!凭什么说改就改!连个通知都没有?” 其他几个年轻人也围了上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神里燃着熊熊的怒火。 那名工作人员面对质问,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抱歉,这是组委会的决定。” “我只是负责传达。” 他摊开手,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姿态,那副傲慢的样子,像一瓢油,狠狠浇在了众人心头的火上。 “你们……” 王浩上前一步,几乎就要揪住对方的衣领。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郑建国。 他不知何时走到了最前面,平静地拦住了所有冲动的年轻人。 郑建国面沉似水,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名工作人员,一言不发。 他的沉默,反而比任何愤怒的质问都更具压迫感。 那名工作人员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僵硬起来。 “我去主办方办公室。” 郑建国收回视线,对身后的众人说了一句,便转身,独自朝着办公区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 主办方的办公室里,一位名叫洛朗的负责人,正悠闲地品着咖啡。 听完郑建国的陈述,他放下咖啡杯,脸上露出夸张的遗憾表情。 “哦,郑先生,对于这次的临时调整,我个人深表歉意。” 他用一套圆滑得滴水不漏的外交辞令,解释着所谓的“场地规划冲突”和“技术原因”。 “我们也是为了整个航展的整体效果考虑,希望您能理解。” 他的言语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傲慢。 郑建国没有与他争辩那些显而易见的谎言。 他只是看着洛朗,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洛朗先生,你看过我们这次带来的展品资料吗?” 洛朗愣了一下,随即敷衍地笑道。 “当然,当然,印象深刻。” 郑建国点了点头。 他不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 那一眼,平静,幽深,却让洛朗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 然后,郑建国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当郑建国回到那个角落时,代表团所有人都围在那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每个人都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狮子,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憋屈与愤怒。 看到郑建国独自一人回来,大家的心,都沉了下去。 结果,不言而喻。 所有人都看着他,等待着他开口。 郑建国环视了一圈众人那一张张写满不甘的脸。 忽然。 他笑了。 那笑容,在这昏暗的角落里,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 “各位。”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都耷拉着脑袋干什么?” 他指了指远处那个被众人簇拥的,灯火辉煌的中心展台。 又指了指脚下这片被人遗弃的,阴暗的角落。 “你们不好奇吗?”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所有人都被他这个问题问得一怔。 郑建国脸上的笑容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钢铁般坚硬的锐利。 他的目光,像一把刀,从每个年轻工程师的脸上一一刮过。 “因为他们怕了!” 这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众人心中炸响! “他们怕我们的技术被世界看到!怕我们那颗刚刚升空的星星,会刺痛他们自诩高贵的眼睛!” “所以,他们才会用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想把我们塞进这个角落里,想让我们知难而退,想让我们自己觉得丢人!” 郑建国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那些憋屈,那些愤怒,那些不甘,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这种手段,恰恰证明了我们的强大!” “证明了我们的技术,已经到了让他们不得不忌惮,不得不耍流氓的地步!” “他们越是想把我们藏起来,我们就越是要站出来!” “他们越是想让我们丢脸,我们就越是要争这口气!” 整个角落,鸦雀无声。 只有郑建国斩钉截铁的声音,在回荡。 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他们的眼睛里,熄灭的火焰,被重新点燃,并且,燃烧得比之前更加旺盛! “说得对!” 罗沛霖总工第一个站了出来,他花白的头发下,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一拍手,大声说道。 “酒香不怕巷子深!” “他们不是把我们安排在厕所边上吗?” 老人撸起袖子,声音洪亮。 “那咱们就让这个厕所边上的角落,变成全世界的焦点!” “开工!” 这一声怒吼,彻底引爆了全场。 “对!开工!” “妈的,不蒸馒头争口气!干!” 王浩第一个拿起工具箱,狠狠砸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全团的怒火,在这一刻,尽数转化为了昂扬的,足以移山填海的斗志。 再没有人去抱怨,再没有人感到憋屈。 每个人都以百倍的热情,投入到了展台的布置工作中。 拉电线,装灯光,搭建展柜,调试设备。 敲击声,拧螺丝声,低声讨论技术参数的声音,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里,交织成了一曲最激昂的交响。 李向东和苏晴默契地配合着,将那台核心展品——“龙眼一号”高精度陀螺仪,小心翼翼地从防震箱中取出。 李向东的手掌,轻轻拂过仪器冰冷的金属外壳。 他能听到。 他能听到这台仪器里,蕴含着的,无数个日夜的心血与期盼。 他更能听到,周围的同伴们,那一声声因为被羞辱而愤怒,又因为被点燃而咆哮的心跳。 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 告诉他。 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刚刚开始。 夜幕降临时。 第348章 以知识为剑 第二天,航展媒体日,正式拉开帷幕。 巨大的展馆穹顶之下,人潮涌动,声浪喧天。 无数的闪光灯,像夏夜的密集繁星,在各个展台间此起彼伏地亮起,将那些线条优美的飞机模型与冰冷的金属仪器,映照得熠熠生辉。 华夏代表团的展台前。 所有人都换上了最挺括的正装,身姿笔挺,肃然而立。 经过一夜的奋战,这个角落已经焕然一新。 简洁的展板,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展柜,以及那台静静陈列在中央的“龙眼一号”,共同构成了一种严谨而内敛的学术气质。 他们准备好了。 准备迎接来自全世界最挑剔目光的检阅。 然而。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一分钟。 十分钟。 一个小时。 展台前的通道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那些扛着摄像机,拿着话筒的记者,像一群嗅觉灵敏的猎犬,在各个热门展台之间穿梭,追逐着每一个可能成为新闻热点的目标。 波音的展台前,人头攒动,水泄不通。 洛克希德·马丁的区域,闪光灯亮成了一片白昼。 就连那个抢占了他们位置的法兰西航空动力集团,也被一群欧洲记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唯独这里。 这个紧邻着洗手间的角落,仿佛存在着一个无形的结界。 所有的记者,所有的摄像机,都以一种惊人的默契,绕开了这片区域。 他们甚至不会朝这边多看一眼。 仿佛这里,是一片不存在于展馆地图上的,被遗忘的真空地带。 那种被全世界无视的尴尬。 那种被置于聚光灯下的黑暗所带来的屈辱感。 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每一个年轻工程师的喉咙,让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 王浩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阵阵发白。 几个年轻人的脊梁,原本挺得像一杆杆标枪,此刻,也开始有了微不可察的松动。 他们的眼神,从最初的期待,渐渐变成了失望,然后是愤怒,最终,化为了一片茫然的灰暗。 有几个路过的记者,偶尔会朝这边投来一瞥。 那眼神里,有同情,有好奇,甚至还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 这种无声的蔑视,比任何尖酸刻薄的言语,都更像一把钝刀,在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他们的尊严。 李向东站在苏晴身边。 他能清晰地听到。 身边那些年轻心脏的跳动,正在变得杂乱无章。 那里面,充满了不甘的鼓噪,与被压抑的怒火。 就在这片压抑的沉默即将到达临界点时。 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咳。” 罗沛霖总工清了清嗓子。 他环视了一圈身旁这些几乎要被屈辱压垮的年轻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丝毫沮丧。 老人忽然拿起一支马克笔,大步走到了展台旁边那块预留出来的,空白的演示白板前。 “啪!” 他用手掌,用力地拍了一下白板。 清脆的响声,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下意识地朝他看了过去。 罗总工的声音,陡然拔高,洪亮得足以让半个展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既然媒体的朋友们对我们的成果不感兴趣,那我们自己,可不能浪费这宝贵的时间!” 他转过身,锐利的视线定格在王浩的脸上。 “小王,你昨天晚上问我的,关于‘自适应滤波算法在陀螺仪姿态解算中的应用’,还有疑问是不是?” 王浩猛地一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好!” 罗总工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一股属于老一辈科学家的,独有的骄傲与执拗。 “那我现在,就在这里,给你们所有人,再讲一遍!” 话音未落。 他已转过身,笔走龙蛇,在光洁的白板上,写下了一行复杂的数学公式。 整个代表团的人,都愣住了。 在全世界最高规格的航空航天博览会上。 在自家门可罗雀,备受冷遇的展台前。 开一场内部技术研讨会? 这…… 郑建国站在一旁,看着罗总工那挺拔的背影,原本紧绷的嘴角,缓缓向上牵起了一丝弧度。 他没有阻止。 反而用眼神,示意所有年轻人围拢过去。 王浩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眼中的迷茫与愤怒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对知识的渴求。 他快步冲了上去,紧紧盯着白板上的公式。 “罗总工,这个卡尔曼增益的初始协方差矩阵,我们实验得到的数据,似乎和您推导的理论值,存在一个微小的偏差!” “问得好!” 罗沛霖总工头也不回,手中的笔飞速舞动。 “这就是我要讲的重点!常规的卡尔MAN滤波,是建立在线性高斯系统上的理想模型!而我们的‘龙眼’,面对的是高动态,强非线性的复杂环境!” “所以,我们必须引入扩展卡尔曼滤波,对非线性函数进行一阶泰勒展开,用雅可比矩阵,来近似……” 苏晴也走了上去,她扶了扶眼镜,清脆的声音切入讨论。 “但是罗总工,雅可比矩阵的计算量太大了,对于我们现有的机载芯片算力而言,实时性会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没错!” 罗总工猛地转身,用笔点了点苏晴,眼神里满是赞许。 “所以,我们最终采用的,是无迹卡尔曼滤波!通过确定性采样,来近似状态分布!它不需要计算雅可比矩阵,精度却能达到二阶以上!” 一个提问。 一个解答。 一场激烈而深入的辩论。 这片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在短短几分钟内,氛围陡然一变。 那种被羞辱的压抑感,被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热烈的,闪烁着智慧光芒的学术气场。 年轻的工程师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白板围住,每个人都全神贯注,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们忘记了身在何处。 忘记了外界的冷遇与嘲讽。 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那些美妙的公式,和对技术真理的不懈追求。 这奇异的一幕,与周围那些充斥着商业吹捧与公关辞令的展台,形成了无比鲜明,甚至有些刺眼的反差。 终于。 这股独特的,由纯粹知识构筑而成的气场,开始吸引一些不一样的目光。 一位穿着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英国工程师路过,本想去洗手间,却被白板上那行复杂的公式吸引,停下了脚步。 两名来自意大利宇航公司的技术专家,原本在远处交谈,听到“无迹卡尔曼滤波”这个词,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也悄悄地走了过来。 越来越多真正懂行的技术人员,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研讨会所吸引。 他们没有闪光灯,没有摄像机。 只是静静地,驻足在外围,侧耳倾听。 他们的脸上,渐渐流露出惊讶,思索,以及……一丝由衷的赞赏与尊重。 不知过了多久。 罗总工写满了整整一块白板,他放下马克笔,长舒了一口气。 那场精彩的即兴讲座,落下了帷幕。 周围,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低低的掌声。 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技术专家们,在用这种方式,表达着他们对知识的敬意。 就在这时。 一位白发苍苍,戴着单片眼镜,气质儒雅的德国老人,拨开人群,缓缓走到了展台前。 他先是看了一眼展柜中那台精密的陀螺仪,又看了一眼白板上那密密麻麻的推导过程,湛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抹震撼。 他抬起头,看向罗沛霖,用一口略显生硬,却吐字清晰的英语问道。 “教授。” “您刚才提到的,关于‘非线性误差的实时动态补偿’模型,能……详细谈谈吗?” 第349章 问剑于巴黎 德国老专家那一句充满敬意的教授,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周围的技术专家圈子里,荡开了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罗沛霖身上。 罗沛霖总工温和地笑了笑,他没有丝毫藏私的念头,侧过身,让出了白板前的位置。 “当然可以。” 他拿起笔,对着那位名叫克劳斯的德国老人,以及周围越聚越多的同行,开始深入浅出地讲解起来。 从非线性误差的数学模型构建,到硬件层面的物理补偿设计。 再到软件算法中,如何通过冗余数据进行实时校准。 他的讲解没有一句废话,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击在技术的关键节点上。 他讲得深入浅出,声音温和而清晰。 那是一种浸淫在某个领域一生,才能拥有的,化繁为简的通透与自信。 周围,渐渐聚拢了更多的人。 他们不再是走马观花的记者,也不是寻求商业合作的商人。 他们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工程师,是各个公司的技术骨干。 这些人胸前的证件五花八门,此刻却都像小学生一样,安静地站在外围,凝神倾听。 在这个充斥着商业气息与国家角力的展馆里,这个小小的角落,竟奇迹般地形成了一个纯粹的,只属于知识与真理的学术场域。 李向东站在人群的边缘,没有上前。 他静静地看着罗总工花白的头发,看着苏晴和王浩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对技术的狂热。 他能听到。 展柜里那台“龙眼一号”,正发出一种平稳而愉悦的低鸣。 仿佛在为自己的创造者,献上最崇高的敬意。 就在这股热烈的学术氛围达到顶峰时。 一个不和谐的,带着浓重美式口音的洪亮声音,粗暴地撕裂了这片宁静。 “理论很精彩。” 人群被一股力量蛮横地挤开。 一名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中年男人,带着几名同样高傲的同伴,径直走到了展台前。 他胸前的证件上,印着一行醒目的头衔——“美国宇航公司,首席工程师,哈里森”。 哈里森环抱双臂,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扫视了一圈白板上的公式,又瞥了一眼展柜里的“龙眼一号”,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但工程的本质是实践。” 他打断了罗总工的讲解,挑衅地看向代表团的众人。 “请问你们这台漂亮的玩具,在超高过载环境下的漂移率,能拿出实际的测试数据吗?” 这话一出,现场热烈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王浩等几个年轻人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 这是最直接的羞辱,是在质疑他们的一切都是纸上谈兵。 苏晴上前一步,挡在了所有人面前。 她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冷静得像一池寒潭。 “当然有。” 她的声音清脆而稳定,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加速度冲击测试,峰值五十G,持续时间十毫秒,测试后零位漂移小于万分之三度每小时。” “随机振动测试,均方根值二十G,频率范围二十至两千赫兹,测试后标度因数重复性优于百万分之五。” “离心机恒定加速度测试,三十G,持续时间三分钟……” 苏晴语速极快,一连串精准到小数点后数位的极限测试数据,从她口中清晰地吐出,如同最密集的弹雨,劈头盖脸地砸向哈里森。 每一项数据,都代表着国内无数次呕心沥血的实验。 每一项数据,都无可挑剔。 哈里森脸上的轻蔑,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 但他很快便恢复了那副傲慢的神情,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实验室数据谁都会做。” 他轻蔑地一笑,抛出了一个更加刁钻的问题。 “恕我直言,你们这种基于机械补偿的技术路线,我们在五年前就已经淘汰了。” “因为它在解决随机游走噪声方面,存在着天然的,无法弥补的缺陷。” “我很好奇,你们是如何让这种过时的东西,看起来这么漂亮的?” 随机游走噪声。 这是陀螺仪领域公认的世界性难题。 哈里森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这套技术理论上最薄弱的环节。 他不仅否定了你的成果,更否定了你选择的整条道路! “你!” 王浩再也忍不住,怒吼出声。 苏晴的呼吸也为之一窒。 她并非无法回答,而是被对方这种将技术问题与路线羞辱捆绑在一起的无赖话术,扰乱了心神。 就在她准备组织语言反击时。 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是罗沛霖总工。 老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笑容,示意她退后。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这位白发苍苍的中国学者。 罗总工看着哈里森,缓缓点了点头,那神态,仿佛是在赞许一个提出好问题的学生。 “这位先生,你说得对。” “常规的随机游走噪声,确实是个大难题。” 他话锋一转,那双温和的眼睛里,透出一抹深邃的智慧光芒。 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瞬间攫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神。 “但我想请教一下。” “当你们考虑随机游走时,是否耦合了角随机游走与速率随机游走,在非线性温漂模型下的交叉影响?” “你们,又是如何通过硬件层面的对称性热补偿结构,来主动抵消其带来的确定性误差的呢?”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哈里森的问题是一把匕首。 那么罗总工这轻描淡写的两个反问,就是一柄呼啸而出的,重逾万钧的攻城巨锤! 他根本没有在对方划定的战场里纠缠。 而是直接将问题的维度,拉升到了一个哈里森,乃至整个美国宇航公司,都未曾触及的,更高的领域! 哈里森脸上那副居高临下的傲慢笑容,瞬间凝固了。 像一尊被瞬间冰冻的拙劣蜡像。 他的嘴巴微微张开,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湛蓝色的瞳孔里,第一次褪去了轻蔑,被一种名为震惊与不可思议的情绪所填满。 交叉影响? 对称性热补偿结构? 这些词汇,像一道道天雷,狠狠劈在他的认知里。 他知道,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指向了陀螺仪技术最前沿,最核心的无人区。 而从他那僵硬的表情,所有人也都看明白了。 美国宇航公司,显然还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周围的专家们,看向哈里森的眼神,已经变了。 那里面,有恍然大悟,有惊叹,甚至还有一丝看好戏的笑意。 哈里森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成了猪肝色。 汗珠,从他光洁的额头上渗出。 在全世界同行的注视下,他像一个被当众扒光了衣服的小丑,无所遁形。 最终,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狠狠地瞪了罗沛霖一眼,几乎是狼狈地,带着他的团队,灰溜溜地挤出了人群。 看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王浩等人只觉得一股恶气尽出,通体舒泰,几乎要大笑出声。 罗沛霖总工却连看都没有再看对方一眼。 他转过身,看着自己身边这些因为胜利而激动不已的年轻人,脸上的笑容敛去,神情变得严肃而郑重。 “记住。” “技术,是用来解决问题的。” “不是用来炫耀和贬低同行的。” “我们的路,还很长。” 这番话,如同一盆清泉,瞬间浇熄了年轻人心中那股浮躁的火焰。 他们挺直了脊梁,脸上的兴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稳的,名为自信与使命感的光芒。 就在这时。 那位德国老专家克劳斯,缓缓走上前来。 他没有说话。 只是对着罗沛霖总工,对着这位来自东方的学者,深深地,鞠了一躬。 “教授。” 克劳斯直起身,眼神里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敬佩。 “您让我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学者风范。” “我代表斯图加特大学,以及德国精密仪器协会,诚挚地邀请您。” “方便的时候,能来我校讲学吗?” 第350章 完美乐章中的杂音 克劳斯教授那郑重的一躬,像一枚勋章,无声地别在了华夏代表团所有人的胸前。 当天的展会,就在这混杂着敬佩、震惊与嫉妒的复杂目光中,落下了帷幕。 展馆内的人潮如退潮般迅速散去,喧嚣了一整天的巨大空间,渐渐恢复了它钢铁骨架下的冷清。 广播里,开始用法、英、德三种语言,循环播放着闭馆的通知。 各个展台的工作人员都已收拾妥当,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脸上带着结束一天工作的疲惫与放松。 华夏代表团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离开。 这个被遗忘的角落,此刻灯火通明,像一座于黑夜中坚守的孤岛。 白天的胜利与荣光,并未让任何人冲昏头脑。 所有人都清楚,今天,仅仅是一场前哨战。 真正的决战,在明天。 那场面向全世界直播的,公开技术演示。 郑建国将所有核心技术人员召集到了展台前。 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此刻也看不出丝毫白天的喜悦,只有如临大敌的凝重。 “明天的流程,每个人都必须烂熟于心。”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展馆里,显得格外清晰。 “从设备启动,到数据采集,再到与主办方中心屏幕的信号对接,任何一个环节,都不允许出现哪怕万分之一的差错。” “记住,明天,我们面对的不是几个技术专家,而是全世界的眼睛。” “我们不能输,也输不起。” 没有人说话。 每个人都挺直了脊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名为使命的,沉甸甸的压力。 罗沛霖总工走上前,拍了拍手,用温和的语气补充道。 “大家也不用太紧张。” “对我们的‘龙眼一号’,要有信心。” “它凝聚了我们几代人的心血,是我们最骄傲的孩子。” “今晚,我们最后再给它做一次最全面的体检,然后,好好睡一觉。” “明天,让它用最完美的姿态,去惊艳这个世界。” 简短的动员会结束。 众人立刻散开,投入到最后的准备工作中。 李向东和苏晴,作为仪器的主要负责人,走向了展台中央。 “开始吧。” 苏晴坐到电脑前,十指在键盘上灵活地跳动,调出了系统的底层自检程序。 一行行绿色的代码,如同瀑布般在屏幕上飞速刷新。 “物理接口通信正常。” “供电模块电压稳定,波动范围小于千分之零点一。” “核心处理器温度三十七点五摄氏度,负载百分之五,状态良好。” 苏晴的声音冷静而专业,像最精准的仪器,报出一连串无可挑剔的数据。 李向东则戴上防静电手套,打开了仪器的检修口,用内窥镜仔细检查着内部每一个焊点,每一根线路的连接。 两人配合默契,没有一句多余的交流,却仿佛在用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语言,与这台精密的仪器对话。 时间,在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和仪器运行的低微蜂鸣中,悄然流逝。 半个小时后。 苏晴敲下了最后一个回车键。 屏幕上,最终的系统综合评估报告生成完毕。 所有的参数,都显示为代表完美的绿色。 “全部检查完毕。” 苏晴长舒了一口气,她靠在椅背上,白皙的脸庞在屏幕荧光的映照下,带着一丝自豪。 “从科学的角度看,它现在就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明天,绝不会出任何问题。” 李向东也完成了物理检查,他关上检修口,直起身。 一切正常。 他本该和苏晴一样,感到彻底的安心。 不知为何,他的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他走到展柜旁,看着那台在射灯下闪烁着幽冷光泽的“龙眼一号”。 一种莫名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直觉,让他伸出了手。 他将手掌,轻轻地,覆盖在了仪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 然后,闭上了眼睛。 “嗡——” 熟悉的共鸣感,瞬间将他的意识拉入了一个由无数精密齿轮与电流构筑而成的世界。 他听到了。 听到了“龙眼一号”那颗强大的,自信的心脏。 那声音,平稳而有力。 如同无数颗星辰,在各自预定好的,毫厘不差的轨道上,完美地运行。 每一个信号的传递,每一次数据的运算,都构成了一段华美的乐章。 和谐。 精准。 自信。 这就是科学与工业结合,所能创造出的,最极致的美。 然而。 就在这首堪称完美的交响乐章的最深处。 李向东的感知,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和谐的音符。 那不是故障。 不是任何零件发出的哀鸣,也不是电流紊乱造成的尖啸。 那声音很轻,很诡异。 若有若无。 像是在一场盛大的音乐会上,有人在最角落的位置,用指甲,轻轻地,刮擦着玻璃。 它不影响主旋律的宏大。 却带着一种潜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那是一种……被窥探的感觉。 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透过某个未知的缝隙,贪婪地,注视着这颗强大的心脏。 等待着。 在它跳动到最高昂的那个瞬间,给予致命的一击。 李向东猛地睁开了眼睛! 手掌,也如同触电般,从仪器外壳上收了回来。 那一瞬间。 那丝诡异的杂音,彻底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再次集中精神去聆听,可耳边只剩下了“龙眼一号”那完美而自信的“心跳声”。 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迹。 “怎么了?” 苏晴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脸上带着一丝关切。 “是不是太累了?” 李向东摇了摇头,他的脸色有些凝重。 他看着展柜里那台完美无缺的仪器,又看了看苏晴电脑上那一片绿色的数据。 他沉声说。 “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但他拿不出任何证据。 仪器的一切数据都指向完美。 他听到的那种感觉,虚无缥缈,无法用任何科学的语言去描述。 “我总觉得……” 他沉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有点不对劲。” 郑建国和罗沛霖总工走了过来。 罗总工拍了拍李向东的肩膀,温和地笑道。 “向东,别紧张。” “这台设备,是我们看着它一点点诞生的,它的每一个脾气,我们都摸得清清楚楚。要有信心。” 郑建国也点了点头,用一种沉稳的语气说。 “大战之前,有些压力是正常的。” “回去好好休息,把状态调整到最好。” 李向东看着两位前辈那充满信任与鼓励的脸,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或许。 真的是自己太紧张了。 他点了点头。 “是。” 众人一同离开了展馆。 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让李向东那有些发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最后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座在夜色中静默矗立的宏伟建筑。 又抬起头,望向远处灯火璀璨,如同星河坠入人间的巴黎夜景。 那片繁华的深处。 仿佛有看不见的黑暗,正在悄然涌动。 像一头耐心的巨兽,张开了无声的网。 第351章 万众瞩目 演示日。 勒布尔歇机场展览中心,天光大亮。 清晨的阳光穿过巨大的玻璃穹顶,化作无数道明亮的光柱,斜斜地投射在展馆之内,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都照得清晰可见。 华夏代表团的成员们,早已在那个角落的展台前肃然而立。 他们换上了统一的深蓝色正装,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睡眠不足的疲惫,但那挺直的脊梁与紧抿的嘴唇,却透露出一种如出鞘利剑般的锋锐。 与周围三三两两、谈笑风生的各国工作人员相比,他们这片区域,安静得像是一片独立的,被巨大压力所笼罩的真空地带。 郑建国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他没有看身后的队员,目光只是平静地投向远处那座即将被全世界瞩目的主讲台。 时间,一分一秒地接近。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今天,我们不为自己。” 郑建国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刀,从每一个年轻的面庞上扫过。 李向东。 苏晴。 王浩。 以及所有为这一刻奋斗了无数个日夜的工程师。 “为的是身后的国家。” 一句简单的话,没有慷慨激昂的鼓动,却像一座沉重的山,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也化作了支撑他们脊梁的钢铁。 展馆内的人潮,开始向主讲台区域汇聚。 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们,在前排抢占着有利的位置。 昨天那些围在罗总工身边,认真聆听的技术专家们,此刻也已悉数到场,他们选择了中间的区域,交头接耳,脸上带着审慎的期待。 那位德国老专家克劳斯,正襟危坐,他甚至带来了一个小巧的笔记本。 而在人群的另一侧,美国宇航公司的首席工程师哈里森,也带着他的团队赫然在列。 他靠在椅背上,双臂环抱,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那眼神,像是在等待一场拙劣的马戏开演。 好奇。 轻蔑。 审视。 怀疑。 一道道复杂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投来,交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巨网,笼罩在华夏代表团每一个人的身上。 “下面,有请来自华夏代表团的代表,为我们介绍他们的最新研究成果——‘龙眼一号’高精度陀螺仪。” 主讲台上,法国主持人用一种公式化的,略带敷衍的语调念完了串词。 甚至没有提及苏晴的名字。 台下,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的,礼貌性的掌声。 那掌声单薄而疏离,在这宏大的展馆里,显得格外刺耳。 苏晴站了起来。 她整理了一下衣领,没有理会那冰冷的掌声,也没有去看任何人。 她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上了那座属于胜利者,也属于失败者的讲台。 当她站到讲台后的那一刻,全场所有的灯光,仿佛都聚焦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她没有立刻低头去看准备好的讲稿。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起头,环视全场。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前排那些带着职业化微笑的法国记者,扫过中排那些表情严肃的技术专家,最后,在那一脸讥讽的哈里森脸上一扫而过。 整个会场,因为她这短暂的沉默,而变得愈发安静。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用生涩的英语开始介绍时。 苏晴开口了。 她的声音清脆,稳定,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展馆的每一个角落。 “Mesdames et Messieurs, bienvenue.”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 一句字正腔圆,无比流利的法语,没有任何的停顿与生涩。 那优雅的发音,仿佛不是出自一个东方人之口,而是来自塞纳河畔土生土长的巴黎人。 “唰!” 台下前排,那群原本百无聊赖,准备应付公事的法国记者们,几乎在同一时间,齐刷刷地抬起了头。 他们握着笔的手,停在了半空。 脸上的职业化微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与难以置信的愕然。 场内那股若有若无的轻视氛围,在这句纯正的法语面前,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利刃,瞬间斩断! 苏晴没有停顿,她脸上带着属于科研人员的自信与从容,继续用流利的法语说道。 “今天,我将向各位展示的,并非一项孤立的技术,而是一条全新的,旨在解决高动态环境下非线性误差补偿的系统性路径。” 她没有说任何客套话,开门见山,直击核心。 “传统机械陀螺仪的精度,长期受制于温度漂移、随机游走噪声以及交叉耦合误差。我们过去五年的工作,都围绕着一个核心问题展开。” 她转过身,指向身后巨大的显示屏。 屏幕上,出现了一组简洁却直指本质的数学模型。 “如何将这些看似随机的,不可预测的误差,转化为可以通过硬件结构与软件算法进行主动补偿的,确定性的变量。” 她的阐述,简洁,精准,有力。 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每一个专业术语,都像一颗颗精准的子弹,射向问题的核心。 她的声音,在巨大的展馆内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科学真理的强大力量。 台下。 罗沛霖总工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看着讲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年轻后辈,眼中满是骄傲。 德国专家克劳斯,已经完全被吸引,他身体微微前倾,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不时地点头,湛蓝色的眼眸里闪烁着思索与赞叹的光芒。 而另一边。 哈里森的脸色,正一点一点地变得难看。 他环抱的双臂,不自觉地收得更紧,那副讥诮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愈发阴沉的凝重。 他听得懂。 他完全听得懂苏晴所说的每一个字,代表着什么。 那不是对现有技术的修修补补。 那是一套完整的,自洽的,甚至在某些领域超越了他们现有理论框架的全新体系! “……理论的完美,终究需要实践的检验。” 讲台上,苏晴的理论阐述部分,已经接近尾声。 她再次环视全场,最后,她侧过身,伸出手,做了一个优雅的“请”的手势,指向了不远处那个被无数目光聚焦的角落。 “接下来,让我们用数据说话。” “嗡——” 全场的焦点,瞬间从苏晴的身上,转移到了那个安静的展台。 转移到了那台静静陈列的“龙眼一号”上。 也转移到了站在操作台前的,李向东的身上。 李向东迎着苏晴投来的视线,与她交换了一个确认的眼神。 他没有丝毫犹豫,伸出手指,沉稳地,按下了那个红色的启动按钮。 “嗡……” 一声轻微而平稳的嗡鸣声,从“龙眼一号”的内部传来。 那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一股奇异的魔力,瞬间攫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神。 展馆主屏幕的画面一闪。 代表着数据流的界面,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漆黑的屏幕。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一秒。 两秒。 数据流,开始刷新! 第一条曲线,代表着仪器核心性能指标——零位漂移率的实时数据,出现在了屏幕的左上角。 那不是一条因为各种微小误差而上下波动的,崎岖的折线。 那是一条…… 笔直的,平滑的,近乎完美的直线! 它像一把外科医生的手术刀,以一种冷酷而精准的姿态,横贯了整个坐标系! “嘶——” 台下前排,那位德国专家克劳斯,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整个上半身都猛地向前探出。 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的惊呼,从他的喉咙里发出。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死寂湖面的石子,瞬间惊醒了所有人! 越来越多的人,身体前倾。 越来越多的人,脸上那审慎的表情,被一种名为震惊的情绪所取代。 画面定格。 定格在那一张张写满愕然的西方专家的脸上。 也定格在那一条刚刚开始延伸,却已经完美得令人窒息的数据曲线上。 第352章 完美的曲线 全场死寂。 那根笔直的,横贯了整个巨大屏幕的数据曲线,像一把被烧红的刻刀,深深烙印在每一个人的视网膜上。 它没有丝毫的抖动,没有可被肉眼察觉的误差。 它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宣告着一种理论上的完美,在此刻,成为了现实。 华夏代表团的角落里,王浩等几个年轻工程师的呼吸,早已停止。 他们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心神,都已汇聚到了那条线上。 那条线,是他们无数个不眠之夜,是他们燃烧的青春,是他们押上了一切的,国运的赌注。 台下。 德国专家克劳斯的身体,已经完全探出了座位,他扶着前排的椅背,整个人几乎要站起来。 他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震撼正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看到了神迹般的光芒。 而另一边,哈里森脸上的讥诮早已荡然无存。 他死死盯着屏幕,下颚的肌肉紧绷,形成一道冷硬的线条。 就在这片被极致数据所支配的寂静中,苏晴清脆而自信的声音,再次通过麦克风响起,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静态展示,仅仅是基础。” “接下来,我们将进行抗干扰和高过载环境模拟测试。” 她的话音落下,身后的大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两个新的测试项目名称。 强电磁脉冲干扰。 以及,火箭发射级高频随机振动。 “哗——” 台下,瞬间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 在场的都是行家,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两个项目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常规的产品展示。 那是只有在最苛刻的军用标准验收,甚至是破坏性实验中,才会出现的科目! 将这种级别的测试,放在全世界面前进行直播? “疯了。” 哈里森下意识地低声骂了一句,他扭头对自己身边的副手说。 “他们会亲手毁掉自己的展品。”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东方人为了挽回颜面,而进行的一场愚蠢的豪赌。 他已经准备好,欣赏那条完美的直线,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画面。 苏晴没有理会台下的议论。 她只是对着操作台的方向,轻轻颔首。 李向东收到信号,面无表情地在操作界面上,点下了第二个测试程序的启动按钮。 “滋啦——” 展台旁,一台造型狰狞的强电磁干扰设备,瞬间启动! 蓝紫色的电弧,在它的两个电极之间疯狂跳跃,发出刺耳的爆鸣! 肉眼可见的电磁波纹,如同风暴般,朝着展台中央的“龙眼一号”,席卷而去! 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死死盯着大屏幕! 那条笔直的曲线,在那恐怖的电磁风暴降临的瞬间,仅仅是微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了一下。 那颤动的幅度之小,甚至不如人的一次呼吸。 随即。 它便瞬间恢复了那如同尺规画出般的,绝对的平直! 哈里森脸上的快意,凝固了。 不等众人从这波冲击中回过神来。 李向东按下了第三个按钮。 “嗡——轰隆隆!” 放置着“龙眼一号”的高频振动台,发出一阵沉闷的咆哮,开始剧烈地,毫无规律地上下抖动! 那频率之快,幅度之大,让仪器本身都化作了一团模糊的残影! 仿佛下一秒,它就会在这狂暴的力量下,散架成一堆零件! 可屏幕上。 那条代表着核心数据的曲线,依旧稳如泰山! 它像一条横亘在风暴与山崩之间的绝对地平线,任凭外界天翻地覆,它自岿然不动! 寂静。 现场再次陷入了比之前更加可怕的,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第一次的完美数据是惊艳。 那么这一次,在如此极端环境下的纹丝不动,就是神迹! 一种超越了现有技术认知,甚至有些违背物理常识的神迹! “不可能!” 一个暴怒的声音,猛地炸响。 哈里森再也无法维持他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他霍然起身,涨红着脸,指着远处的展台,大声质疑。 “这绝对不可能!” “你们的数据处理软件,一定做了最高等级的平滑优化!过滤掉了所有的真实波动!” “这是欺骗!是学术造假!” 他的咆哮,像一颗炸弹,引爆了全场。 许多专家脸上也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是的,这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 哈里森的质疑,代表了他们所有人的心声。 一时间,无数道怀疑的,审视的,甚至带着敌意的视线,如同利箭般射向讲台上的苏晴,射向那个角落里的华夏代表团。 面对这山崩海啸般的质疑。 苏晴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她甚至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说。 她只是转过身,对着侧方的主办方技术公证席,那几位一直负责监督的法国技术员,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她直起身,拿起话筒,用那依旧清脆,却带着一种绝对自信的语调,清晰地说道。 “我们请求主办方,使用你们的独立软件,绕过我们的数据处理系统,直接对‘龙眼一号’输出的原始数据流,进行实时读取和分析。” 这个请求,像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了每一个人的头顶! 放弃自己的软件! 将最核心,最原始,未经任何修饰的数据,完全暴露在第三方的监督之下! 这不是自信。 这是用自己的全部声誉,用整个国家的名誉,向全世界发起的一场终极对赌! 哈里森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脸上的愤怒与笃定,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那位坐在公证席上的,为首的法国技术员也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主席台的方向,在得到那名叫洛朗的负责人一个极其微小的点头示意后,他站了起来。 在全世界的注视下,他和他的助手,快步走到了华夏展台前。 李向东早已打开了原始数据接口的盖板。 法国技术员深吸一口气,将一根黄色的数据线,郑重地,接了上去。 数据线的另一头,连接着他带来的,一台独立的手提电脑。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那块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笔记本屏幕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慢。 一秒。 两秒。 三秒。 屏幕上,开始跳动出一行行最原始,最枯燥的数据代码。 法国技术员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调用着他自己的分析软件。 很快。 一条新的曲线,在他的电脑屏幕上,开始生成。 那名技术员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脸上的表情,从严肃,到错愕,再到难以置信。 他甚至下意识地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眼睛,再重新戴上,仿佛要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坐在他身后的助手,早已张大了嘴巴,双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被扼住脖子般的声音。 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的宣判。 那位法国技术员,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看了一眼讲台上的苏晴,又看了一眼不远处面沉似水的郑建国。 最后,他拿起身边的话筒,嘴唇翕动了几下,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而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轻微的颤抖。 “数据……” “数据完全一致!” “没有任何平滑处理的痕迹……上帝,这条曲线……” “它是真实的!” 轰——! 全场,彻底哗然! 那一声“它是真实的”,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所有的质疑与偏见! 之前所有的怀疑,在这一刻,都反过来,成为了对“龙眼一号”逆天性能的,最高等级的赞美! 哈里森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身体晃了一下,在全世界那一道道混杂着嘲讽与怜悯的注视下,羞愤地,重重坐了回去。 那狼狈的样子,像一支出尽了洋相的蹩脚小丑。 华夏代表团的角落里。 王浩再也忍不住,他猛地转过身,背对所有人,用手背狠狠抹去眼角的湿热。 几个年轻的工程师,激动地互相拥抱着,用力拍打着彼此的后背,压抑着几欲喷薄而出的狂喜。 郑建国看着这一切,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线条终于柔和了下来。 他与身旁的罗沛霖总工对视了一眼。 两人没有说话。 但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那份跨越了几代人的,无尽的骄傲。 讲台上。 苏晴迎着那山呼海啸般的掌声与惊叹,脸上露出了属于胜利者的,灿烂的笑容。 这场惊艳世界的技术秀,即将迎来最完美的收尾。 台下的记者们,已经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握紧了手中的相机和话筒,准备在宣布结束的瞬间,冲向那个创造了奇迹的东方展台。 苏晴举起话筒,正准备进行最后的总结陈词。 就在这最高光的时刻。 “滋……” 她的话筒里,突然传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祥的电流杂音。 第353章 黑屏 雷鸣般的掌声,淹没了整个展馆。 无数的闪光灯汇聚成一片奔涌的白色海洋,将讲台上的苏晴,与台下那个角落里的华夏代表团,彻底推向了世界舞台的最中央。 这是从未有过的荣耀。 郑建国站在人群的边缘,他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下颚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几分,他对着讲台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罗沛霖总工的眼眶有些湿润,他看着那个光芒万丈的年轻后辈,仿佛看到了华夏航空航天事业,那清晰可见的,璀璨的未来。 王浩和其他几个年轻的工程师,早已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们用力地拍着彼此的肩膀,有人甚至已经忍不住,用手背偷偷擦拭着眼角。 所有的屈辱,所有的不甘,在这一刻,都被彻底洗刷。 只剩下无尽的,滚烫的骄傲。 讲台上,苏晴迎着那扑面而来的声浪与光海,胸膛微微起伏。 她握着话筒的手,能感觉到自己心跳的力度。 她准备好了,准备说出那句代表着一切尘埃落定的结束语。 就在她张开嘴唇的瞬间。 “滋啦……” 那一声微弱的,仿佛错觉般的电流杂音,再次从话筒中传出。 这一次,比之前清晰了数倍。 苏晴的动作,有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 也就在这同一秒。 身后那面巨大屏幕上,那条代表着绝对完美的,笔直的地平线,毫无任何征兆地,疯狂地向上弹起! 它不再是一条线。 它变成了一根被瞬间抽打的鞭子,变成了一条濒死挣扎的心电图! 那条完美的曲线,在全世界的注视下,以一种最狰狞,最丑陋的姿态,彻底碎裂! “嗡——!!!” 还不等任何人反应过来这屏幕上发生了什么。 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破耳膜的警报声,猛地从展台的方向,从那台“龙眼一号”的机体内部,疯狂地咆哮而出! 那声音凄厉而绝望。 像一头被瞬间剖开胸膛的钢铁巨兽,发出的临终悲鸣! 掌声,戛然而止。 整个展馆内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这声尖啸,瞬间吞噬。 所有人都愕然地扭过头,看向那个角落。 他们的视线还未聚焦。 “啪!” 一声轻响。 那面巨大的,刚刚还展示着神迹的屏幕,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彻底黑屏! 从完美曲线的崩坏,到刺耳警鸣的炸响,再到整个世界的黑暗。 整个过程,不到三秒。 现场,陷入了长达三秒钟的,绝对的死寂。 那是一种连呼吸都停止了的,令人窒息的真空。 然后。 “噗嗤。” 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的笑声。 这声笑,像一颗投入火药桶的火星。 瞬间,引爆了全场! “哦——!” 一声充满戏谑意味的,长长的口哨声,从记者席的后方传来,尖锐而刺耳。 紧接着,是毫不掩饰的,爆炸般的哄笑! 嘲弄的低语,幸灾乐祸的议论,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淹没了那个刚刚还被荣耀所笼罩的角落。 “我的上帝,这是我见过最精彩的魔术!” “原来是一场骗局!” “我就说,这种数据根本不可能存在!” 闪光灯再次疯狂地亮起,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密集,都要刺眼。 但这一次,它们不再是加冕的礼炮。 它们变成了一把把残忍的手术刀,对准了华夏代表团每一个成员那瞬间煞白,僵硬,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脸,进行着最公开,最无情的凌迟。 讲台上。 苏晴呆立在黑暗降临前的位置,浑身冰冷。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只刚刚还承载着万钧荣耀的话筒,此刻却重如山岳,从她失去知觉的手指间滑落。 “咚。” 话筒砸在讲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绝望的巨响。 那声音,也狠狠砸在了华夏代表团每一个人的心上。 王浩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台已经彻底沉默的仪器,那眼神,仿佛是要用目光将它洞穿,要用愤怒将它重新点燃。 几个年轻的工程师,身体都在微微发抖,他们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前一秒还在云端。 这一秒,已坠入深渊。 台下,那些刚才还赞叹不已的专家们,此刻纷纷摇头。 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果然如此”的嘲讽,以及被欺骗后的愤怒。 那位德国专家克劳斯,缓缓坐了回去,他合上了自己的笔记本,脸上满是失望与痛惜。 就在这片羞辱的狂潮之中。 一个洪亮的声音,带着夸张的笑意,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真是……一场精彩绝伦的魔术表演!” 哈里森站了起来。 他张开双臂,像一个正在谢幕的剧团小丑,对着全场,大声笑道。 “可惜啊,最后还是穿帮了!” 这句话,像一桶滚油,狠狠浇在了烈火之上! “哈哈哈哈!” 全场,爆发出更加肆无忌惮的,山呼海啸般的狂笑! 那笑声,汇聚成一道道无形的,带着利刺的声浪,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那个角落里,每一个挺得笔直,却早已摇摇欲坠的身影。 一场完美的,本该载入史册的技术展示。 在最后的三秒钟。 变成了一场世纪级的,被钉上耻辱柱的公开羞辱。 李向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没有去看周围那些嘲讽的嘴脸,也没有去看那片漆黑的屏幕。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台已经彻底死亡的仪器上。 就在警报响起的瞬间。 就在那丝诡异的杂音,再次出现的一刹那。 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一声,不属于“龙眼一号”的,微弱的,带着恶毒快意的…… 心跳。 郑建国铁青着脸,站在队伍的最前方。 他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他没有下达任何命令。 他只是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像一座即将被风暴撕碎的,沉默的礁石。 突然。 一道身影,猛地从他身边冲了出去。 是罗沛霖总工。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此刻脸上再也没有了丝毫的温和与儒雅。 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充满了焦急与悲愤。 他推开挡在身前的人,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台冰冷的,沉默的仪器,冲了过去。 那佝偻的,踉跄的背影,像一个不愿相信自己孩子已经死去的父亲。 做着最后的,徒劳的奔跑。 第354章 挺直腰杆 “抓住她!” “请问苏女士,这场世纪骗局是你们蓄谋已久的吗?” “你们是否窃取了西方技术,却因为无法消化而导致了这场可笑的崩溃?” 黑暗中,无数的记者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冲破了脆弱的安保防线,疯狂地朝着讲台上那个孤零零的身影涌去。 长枪短炮的镜头,几乎要戳到苏晴的脸上。 刺眼的闪光灯,像一把把冰冷的刀,在她煞白的面庞上疯狂切割。 苏晴呆立原地,浑身僵硬,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那山呼海啸般的嘲笑与质问,像无数根钢针,刺入她的耳膜,搅乱了她的整个世界。 “哈哈,看看他们,像一群被吓傻的鹌鹑!” 不远处,哈里森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发出一阵阵毫不掩饰的,畅快淋漓的大笑。 他身边的团队成员,也纷纷吹着口哨,用手机和相机,兴致勃勃地记录着这历史性的一幕。 记录着东方巨龙的翅膀,是如何在巴黎的天空下,被当众折断。 就在这片混乱的,羞辱的狂潮即将吞没一切时。 一道身影,第一个动了。 罗沛霖总工。 老人踉跄地冲到了展台前,那张儒雅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焦急与悲愤,眼眶中尽是血丝。 他没有理会周围的任何声音,几乎是扑到了那台冰冷的仪器上。 他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依旧稳定地,快速检查着每一个外部接口,每一条供电线路。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老人的口中,反复念着这几个字,声音沙哑而执拗。 “这不符合任何故障逻辑!冗余保护系统呢?备用电源呢?为什么会同时失效!” 他的声音,在这片喧嚣的嘲讽中,显得那般微弱,却又像一块顽固的礁石,是现场唯一不和谐的,属于科学理性的声音。 紧接着,第二道身影动了。 郑建国。 他没有去看那台仪器,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队员。 他迈开沉稳的步伐,逆着人流,像一艘破冰船,坚定地朝着讲台的方向走去。 记者们下意识地为他那冰冷而强大的气场让开了一条路。 他走到苏晴的身边。 在全世界的镜头前,他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 他只是伸出手,用自己那并不算魁梧的身体,如同一面盾牌,将苏晴与那些疯狂的镜头,彻底隔开。 苏晴感觉到身后传来一股坚实的力量,她那因为绝望而微微佝偻的脊背,被轻轻地,却不容抗拒地,顶直了。 她缓缓抬起头,透过郑建国的肩膀,看到了他那张没有任何表情,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显坚毅的侧脸。 然后,她听到了一个沉稳的,足以穿透所有噪音的声音。 “挺直腰杆。” 郑建国目视前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苏晴的耳朵,也传入了附近每一个华夏代表团成员的耳中。 “我们没做错任何事。”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 瞬间劈开了苏晴脑海中的混沌与空白。 是啊。 我们没做错任何事。 我们的技术,是真的。 我们的数据,是真的。 那份足以让骨髓都冻结的冰冷,被一股滚烫的,名为不甘与愤怒的热流,瞬间驱散。 苏晴的身体,停止了颤抖。 她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挺直了自己那几乎要被压垮的脊梁。 郑建国没有回头。 他从苏晴手中,拿过了那支掉落在地上的话筒。 “啪。” 他轻轻拍了一下话筒,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这声音,通过扩音器,瞬间压过了全场的嘈杂。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到了这个东方男人的身上。 郑建国环视全场,他那幽深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幸灾乐祸的,充满嘲讽的,或是带着怜悯的脸。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慌乱,只有一种属于大国外交官的,绝对的冷静。 “演示出现意外。” 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像是在宣读一份普通的外交公报。 “我们需要几分钟时间,进行内部检查。” “请大家,保持安静!” 最后四个字,他加重了语气。 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强大压迫感的命令。 整个会场,那爆炸般的哄笑与议论,竟奇迹般地,渐渐平息了下来。 郑建国用他一个人的气场,强行稳住了这个即将彻底失控的局面。 与此同时。 展台的角落里。 王浩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赤红着双眼,猛地跨出一步,挡在了展台的最前方。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所有年轻的工程师,在没有任何命令的情况下,自发地,肩并肩,手挽手,围成了一道沉默的,却坚不可摧的人墙。 他们将那台冰冷的仪器,将正在拼命检查的罗沛霖总工,将所有的希望与耻辱,都护在了身后。 他们一言不发。 只是用那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神,死死地,瞪着周围那些充满恶意的目光。 像一群受伤的,被逼入绝境,却依旧亮出獠牙的狼。 就在这短暂的,被强行压制下来的寂静中。 一个带着虚伪笑意的声音,慢悠悠地响了起来。 主办方负责人洛朗,带着几名工作人员,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他先是看了一眼那面漆黑的屏幕,又看了一眼那群怒目而视的中国年轻人,脸上露出夸张的遗憾表情。 “哦,郑先生。” 洛朗走到郑建国面前,摊了摊手,语气中充满了彬彬有礼的傲慢。 “对于这次的技术意外,我个人深表同情。” “但是,按照航展的规定,如果无法立刻恢复演示……”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享受着华夏代表团众人那瞬间沉下去的脸色。 “你们的演示,恐怕只能到此为止了。” 这句话,像最后的,最沉重的一记铁锤。 狠狠砸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到此为止。 这意味着,他们将被彻底钉死在这根名为“学术造假”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罗沛霖总工检查的动作,停了下来。 老人缓缓直起身,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王浩等人的身体,绷得像一张张拉满的弓。 绝望。 一种比刚才被当众嘲笑,更加深沉的,彻底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开始淹没每一个人的头顶。 就在这最黑暗,最无助的时刻。 一道身影。 排开了挡在身前的同事,从那道沉默的人墙中,缓缓走了出来。 是李向东。 他一直沉默着,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此刻,他终于动了。 他没有去看任何人,没有去看郑建国,也没有去看洛朗。 他的脚步沉稳,目标明确,径直走向了那台引发了这一切灾难的,早已冰冷死寂的“龙眼一号”。 全场的目光,包括郑建国和罗沛霖,都不由自主地,被他这突兀的动作所吸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李向东走到了展柜前。 他停下脚步。 然后,在全世界那无数道混杂着好奇、疑惑与轻蔑的注视下。 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即将触摸到那冰冷的,承载着荣耀与耻辱的金属外壳。 第355章 恶毒的心跳 李向东的手,触碰到了那冰冷的金属外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成了两段。 一段,属于外界。 那里有洛朗彬彬有礼的最后通牒,有哈里森肆无忌惮的狂笑,有记者们疯狂按下的快门声,有同伴们压抑到极致的呼吸。 另一段,只属于他。 当他的掌心与“龙眼一号”完全贴合的瞬间,外界所有的声音,都如同被潮水淹没般,迅速褪去,化作一片遥远而模糊的嗡鸣。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这台仪器。 预想中,那属于损坏、属于崩溃的痛苦哀嚎,并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他在前夜所感知到的,那丝若有若无的,不和谐的杂音。 此刻,它被放大了千百倍! 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了他的脑海! 李向东闭上了眼睛。 汗珠,从他的额角渗出,顺着脸颊的轮廓缓缓滑落。 他将全部的精神,都化作了一根最敏锐的探针,顶着那剧烈的刺痛,向着声音的源头,一层一层地,深入! 第一层声音。 是“龙眼一号”自己的声音。 它没有哀嚎。 它在哭泣。 那是一种充满了委屈与困惑的,属于精密造物的呜咽。 “我没有病……” “我很好……” “有什么东西……在对我尖叫……好吵……好吵……” 这声音断断续续,像一个被噩梦魇住的孩子,在徒劳地挣扎。 李向东的心,猛地一沉。 他强忍着那股感同身受的委屈,将精神力再度凝聚,穿透了这层悲伤的哭泣,继续下潜! 第二层声音。 他捕捉到了! 那个外来的,恶毒的“心跳”! 那不再是前夜那般微弱的杂音,而是一段高频的,充满了清晰恶意的,如同魔鬼低语般的信号流! “崩溃吧……” “停下来……” “变成一堆无用的废铁……” “让你的主人,和你一起,蒙受最大的羞辱……” 这声音冰冷,残忍,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快意。 它就像一条看不见的毒蛇,死死缠绕在“龙眼一号”的心脏上,不断收紧,不断注入着致命的毒液! 就是它! 李向东的精神力,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锁定了这股恶意的源头。 他没有停下。 他要找到它的根! 他顺着这股恶毒的信号流,开始疯狂地逆向追溯! 穿过层层叠叠的电路板,绕过高速运转的陀螺转子,掠过滚烫的核心处理器…… 没有。 没有。 都不是! 仪器内部所有核心的,关键的部件,都在那恶毒的尖啸中痛苦地颤抖,但它们本身,是健康的,是完美的! 那股恶意,并非来自仪器内部! 它像一个…… 寄生虫! 李向东的感知,猛然捕捉到了一丝线索! 那股声音,那股恶毒的“心跳”,是从一个附着在仪器某个角落的,微不足道的,本不该存在的异物上传来的! 这个发现,如同在黑暗的深海中,看到了一缕从海面透下的天光! 它与现场所有人的判断,都背道而驰! 也与罗总工那基于科学逻辑的排查,完全相悖! 李向东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他眼中的迷茫、痛苦、慌乱,被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两道如同实质刀锋般的,骇人的精光! 他的手,没有离开仪器。 而是贴着冰冷的金属外壳,以一种极其缓慢,却无比稳定的姿态,开始移动。 他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在干什么?” “装模作样,难道他想用手把机器摸好吗?” 哈里森发出一声嗤笑,但不知为何,他笑声里的底气,似乎比刚才弱了几分。 罗沛霖总工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看着李向东那张毫无血色,却又异常专注的脸,眼中充满了困惑。 苏晴更是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她的心,随着李向东那只移动的手,被提到了嗓子眼。 李向东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 他的触觉,与他的听觉,在这一刻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他的手掌,就是追踪犬的鼻子,就是探测器的雷达。 一寸。 又一寸。 他能清晰地听到,随着他手掌的移动,那个恶毒的心跳声,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就是这里! 近了! 更近了! 李向东的手,最终,停在了仪器底座一个极其隐蔽的,只有硬币大小的散热格栅处。 他的食指,轻轻地点在了那片冰冷的金属网格上。 “轰——!” 那一瞬间,那个恶毒的“心跳”,在他脑海中,被放大了无数倍,化作一道震耳欲聋的雷鸣! 找到了! 不是故障! 是谋杀! 这个念头,像一道划破永夜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那片被绝望与黑暗笼罩的世界! 他瞬间从那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泥潭中,挣脱了出来! 他的手中,已握住了那把足以逆转乾坤的,破局之剑! 李向东猛地收回了手。 他没有对任何人解释自己的发现。 他只是径直地,转过身。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挺直的脊梁,却像一杆重新淬火的标枪,锋芒毕露! 他穿过那道由同事们组成的人墙,穿过那些或嘲讽,或疑惑,或同情的目光。 走向了站在最前方,那个脸色铁青,独自一人扛下了所有风暴的身影。 走向了郑建国。 全场,都因为他这突兀的动作,和那骤然变得凌厉骇人的气场,而安静了一瞬。 他要做什么? 放弃了吗? 还是说,他准备当众承认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 李向东在郑建国的面前,站定。 两人相隔一步。 四目相对。 第356章 不是故障,是攻击! 李向东迎着郑建国那双在阴影中看不清情绪的眼睛。 全场所有的喧嚣,嘲弄,快门声,在这一刻都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壁隔绝在外。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位独自扛起了一切的,代表团的最高负责人。 他没有时间去解释自己是如何知道的。 他只能用最精炼,最不容置疑的语言,传递出那个足以颠覆整个局势的,唯一的事实。 李向东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柄烧红的锥子,狠狠刺入这片绝望的死寂。 “郑团长,罗总工。” 他的声音因为精神力的剧烈消耗而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沉稳。 “这不是故障。” 仅仅五个字,就让刚刚才从仪器旁直起身,满脸死灰的罗沛霖总工,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刚刚还黯淡下去的,属于科学家的眼睛里,瞬间被一种极致的,难以置信的情绪所填满。 李向东没有停顿,他的目光死死锁着郑建国,一字一句,如同从齿缝中挤出。 “是蓄意攻击!” 轰! 这几个字,比之前那声凄厉的警报,还要响亮百倍! 它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狠狠劈在了华夏代表团每一个人的天灵盖上! 人墙后方,王浩等人发出一阵压抑到极致的惊呼,他们脸上的愤怒与不甘,瞬间被一种更深层次的,名为惊骇的情绪所取代! 讲台上,苏晴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瞳孔猛地一颤,她下意识地向前踏了一步,死死盯住了李向东的背影。 攻击? 这个词,对于这些一辈子埋首于实验室的科研人员来说,太过遥远,也太过恶毒。 然而。 站在风暴最中心的郑建国,他的反应,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在听到那几个字的瞬间,他那如山般沉稳的身体,有过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僵直。 那双幽深的瞳孔里,没有闪过哪怕一丝一毫的怀疑与质询。 只有一种决断的,冰冷的寒光,一闪而过。 他看过李向东的档案。 那份被列为最高等级的,代号“听风者”的绝密档案。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这个年轻人,这双看似平凡的眼睛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一种足以颠覆常理的力量! 所以,他信了。 在零点一秒之内,没有理由,没有证据,只有绝对的,基于国家最高机密的信任! 郑建国猛地转身! 那动作,快得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 他没有理会身旁那个还在喋喋不休,催促着清场的洛朗。 他大步流星,重新走到了讲台的最中央! “啪!”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话筒。 那一声巨响,通过扩音器,化作一道无形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整个展馆,将所有的嘲笑与议论,都强行压了下去! 全场,再次安静。 郑建国环视全场,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此刻已经褪去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属于大国外交官的,绝对的威严。 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方权威。 “我方技术专家,刚刚有重大发现。” 此言一出,台下那刚刚平息的议论声,再次有了抬头的趋势。 不等任何人发问,郑建国掷出了第二句话。 “我们有理由相信,刚才的设备中断,并非技术故障!”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那声音,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而是一起针对我国参展产品,针对华夏代表团的,恶性的,蓄意的技术攻击事件!” 轰——! 比刚才黑屏时,还要剧烈十倍的哗然声,如同炸药般引爆了整个展馆! 攻击事件! 这四个字,彻底改变了整件事的性质! 从一场贻笑大方的技术事故,变成了一桩骇人听闻的国际丑闻! 前排的记者们,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嗅到惊天新闻的,如同饿狼般的狂热! 他们手中的相机,几乎要被捏碎! 人群中,那位德国专家克劳斯,刚刚合上的笔记本“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愕然地,张着嘴,看着讲台上那个如同山岳般沉稳的东方男人。 而另一边。 哈里森那张写满了狂喜与讥讽的脸,也在这一刻,彻底僵住了。 紧接着,他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 “哈哈哈哈!攻击?” 他霍然起身,指着讲台上的郑建国,对着周围所有人,高声喊道。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输不起,就开始耍赖了吗?这是我见过最拙劣,最无耻的借口!” “这是对整个巴黎航展的公然污蔑!”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一片附和之声。 主办方负责人洛朗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变得难看至极。 他快步走上前,站在讲台下,仰头看着郑建国,声音冰冷,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威胁。 “郑先生,请你注意你的言辞!”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严重的指控!你必须为你的每一个字,负全部责任!”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变得稀薄而滚烫。 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在了郑建国,洛朗,以及不远处叫嚣的哈里森身上。 一场技术展示,彻底演变成了一场剑拔弩张的,国与国之间的正面对峙! 面对洛朗的威胁和哈里森的污蔑,郑建国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动摇。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哈里森一眼,只是低头,平静地注视着洛朗。 “是不是指控,是不是污蔑,不是由你我用嘴巴来决定的。” 他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 “它将由事实来决定。” 说完,他微微侧过身,伸出手,指向了身后不远处,那个站在仪器旁,如同一杆标枪般笔直的年轻人。 指向了李向东。 “由我们的工程师,用事实来说话。” 这一个动作,这一个眼神,瞬间将所有的压力与焦点,都转移了过去。 那道由年轻工程师们组成的人墙,在听到郑建国的话后,腰杆挺得更直了。 他们眼中的绝望与迷茫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重新燃起的,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炽烈的,名为希望与信任的火焰! 洛朗的脸色变幻不定。 他看着郑建国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莫名的不安。 郑建国收回手,将目光重新锁定在脸色变幻不定的洛朗脸上。 他将球,狠狠地,踢了回去。 “洛朗先生。” “我们现在,需要一套精密电子维修工具。” “并且,需要你们主办方,派出最专业的技术公证员。” 郑建国向前踏了一步,那强大的气场,竟逼得洛朗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全程公证,公开排查!” 第357章 鞘中利刃 郑建国的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冰块,让整个展馆彻底沸腾。 他的要求,简单,直接,却又狠辣到了极点。 公开排查! 这等于是在全世界的面前,将主办方和所有潜在的黑手,都架在了火上! 洛朗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张了张嘴,想要用航展的规则来拒绝,但在郑建国那双冰冷得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注视下,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拒绝? 拒绝就等于心虚! 在数以百计的,已经闻到惊天丑闻气味的媒体镜头前,他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好。” 洛朗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他转过身,对着自己的助手,用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低吼道。 “去!拿一套最全的精密维修工具来!” “把技术公证组的尼古拉先生请过来!立刻!” 命令下达。 整个展馆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充满着紧张期待的安静之中。 嘲笑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道汇聚在那个角落里的,混杂着好奇,审视,与难以置信的视线。 很快,一个装满了各种精密工具的银色金属箱,被送到了展台前。 一名戴着金丝眼镜,神情严肃,胸前挂着“技术公证员”牌子的法国中年人,也快步走上了展台。 他就是尼古拉。 他先是看了一眼那台死寂的仪器,又看了一眼郑建国,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刚刚创造了这一切波澜的年轻人身上。 李向东。 李向东没有理会任何人。 他打开了工具箱。 那里面,各种型号的螺丝刀,镊子,探针,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如同一个外科医生的全套手术器械。 他伸出手,拿起一副白色的防静电手套,不疾不徐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戴上。 他的动作沉稳,冷静,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感。 仿佛他即将要进行的,不是一次设备检修。 而是一场决定生死的,心脏手术。 罗沛霖总工走到了他的身后,老人脸上的死灰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紧张与希冀的,属于科学家的绝对专注。 苏晴也走了过来,她站在李向东的另一侧,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但她的眼神,却已经恢复了属于天才科学家的冷静与锐利。 三个人,在这一刻,于无声中,组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技术铁三角。 李向东从工具箱里,拿起一把精巧的十字螺丝刀,又拿起一把尖端细如发丝的特种镊子。 然后,他转身,走向那台仪器。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去拆解那块最复杂,最核心,也最有可能出现问题的主控电路板。 台下的许多技术专家,甚至已经开始在脑中预演拆解的步骤。 然而。 李向东的脚步,却径直绕过了仪器的上半部分。 他蹲下身。 走向了那个位于仪器底座,毫不起眼,甚至布满了灰尘的散热格栅。 “他在干什么?” 台下一名德国工程师下意识地低呼出声。 “那里只是辅助散热风道,根本没有任何核心芯片!” “疯了吗?从那里拆,根本找不到任何问题!” 一片压抑的议论声响起,所有内行专家,都因为李向东这个匪夷所思的举动,而皱紧了眉头。 这完全不符合任何检修的逻辑! 人群中,哈里森脸上的讥诮之色更浓了,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东方人故弄玄虚,拖延时间的最后把戏。 可不知为何,他的眼皮,却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 李向东对外界的任何声音,都充耳不闻。 他蹲在仪器前,专注得像一尊雕塑。 他没有进行任何暴力的破坏。 他手中的螺丝刀,精准地探入格栅边缘一个比米粒还小的卡扣缝隙中。 手腕,轻轻一旋。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那片金属网格,被无损地,完整地撬开了一角。 紧接着。 他放下了螺丝刀,换上了那把尖端细如发丝的镊子。 全场的摄像机,在这一刻,都疯狂地推近镜头,将所有的焦点,都对准了他那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 大屏幕上,虽然依旧漆黑。 但两侧的副屏幕,却实时转播着尼古拉带来的,一台独立摄像机所拍摄的超高清特写画面。 全世界,都在屏息凝神地,注视着那只手。 注视着那把即将探入黑暗的,手术刀。 李向东的手,稳得像一块焊死在地面上的花岗岩。 汗珠,从他的额角渗出,沿着他紧绷的下颚线条,缓缓滑落,滴在他的衣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将镊子,缓缓地,伸入了那片由无数根线路与元件引脚组成的,黑暗而复杂的钢铁丛林之中。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一秒。 两秒。 所有人都看到,那把镊子,没有在里面胡乱翻找。 它仿佛从一开始,就有着明确无比的目标。 它灵巧地避开了一根红色的电源线,绕过了一排密集的陶瓷电容,径直地,探向了最深处,一个被其他线路所遮蔽的,阴暗的角落。 哈里森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那环抱的双臂,不自觉地放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放大了无数倍的镊子尖端。 一种莫名的,毫无来由的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心脏。 镊子停下了。 它在那个角落里,轻轻地,拨动了一下。 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然后。 它的两个尖端,猛地张开,又精准地合拢,夹住了一个东西! “叮。” 一声清脆到极致,却又响亮到仿佛在每个人耳边炸开的金属碰撞声。 李向东的手腕,发力。 他将镊子,稳稳地,从那片黑暗复杂的线路丛林中,退了出来! 退回到了灯光之下! 退回到了全世界的注视之中! 所有人都看见了。 那把镊子的尖端,夹着一个东西。 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通体漆黑的方形物块。 它被伪装成了最常见,最普通的滤波电容的模样。 但在它的顶端,却有一根比头发丝还要纤细的,几乎无法用肉眼看清的,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 微型天线! 李向东缓缓地,站起了身。 他没有说一个字。 他只是举起了那只手,举起了那把镊子。 将那个小小的,黑色的,致命的铁证,高高地,举在了半空中。 展示给现场所有的人。 也展示给,全世界! 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没说。 但这个动作,就是最响亮的,最振聋发聩的宣言! 全场死寂。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罗沛霖总工猛地上前一步,他看着那个黑色的方块,那张儒雅的脸上,瞬间涌上了滔天的,混杂着悲愤与狂喜的潮红! 他抢过身边最近的一个话筒,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全世界,咆哮出声! “高频信号发生器!” “这是一个伪装成电容的,超微型高频信号发生器!” “它可以在接收到特定指令后,瞬间释放出超强功率的电磁脉冲,直接烧毁我们陀螺仪内部最精密的传感芯片!” 老人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却字字清晰,如同惊雷! “这不是我们设备的任何一部分!” “这是凶器!” “是赤裸裸的,卑劣的谋杀!” 第358章 一记响亮的耳光 罗沛霖总工那一声夹杂着悲愤与狂怒的咆哮,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将整个展馆的穹顶都掀飞了! 凶器! 谋杀! 这两个词,带着血淋淋的质感,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现场的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成了琥珀。 所有人的动作,表情,声音,都在这一刻被定格。 前排的记者们,高举着相机,手指却僵在快门上,忘记了按动。 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技术专家,脸上的惊愕还未褪去,又被一种更深层次的,名为“震撼”的情绪所覆盖。 而人群中的哈里森,那张脸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惊恐,慌乱,与歇斯底里式否认的惨白。 他嘴唇哆嗦着,想要嘶吼,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死寂,只持续了不到两秒钟。 轰——!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更加疯狂的喧嚣,如同火山喷发般,席卷了整个空间! “我的上帝!这是真的吗?” “一个伪装成电容的信号发生器?这简直是间谍电影里的情节!” “快!拍那个东西!拍那个年轻的工程师!” 无数的闪光灯,在这一刻汇聚成了一片白色的海洋,疯狂地吞噬着展台上的每一个角落。 记者们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彻底陷入了癫狂,他们推搡着,嘶吼着,拼命向前挤,想要将镜头怼到那个小小的黑色方块上! 那不再是一个电子元件。 那是足以引爆整个科技界,甚至在外交领域掀起滔天巨浪的,铁证! 就在这片几乎要失控的混乱中。 一道沉稳的身影,从华夏代表团的人墙后方,不疾不徐地走了出来。 是陈岩。 他不知何时已经脱掉了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袖子卷到了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周围的喧嚣与他无关。 他手里,提着一个通体银白,印着军用编号的,手提式金属箱。 信号屏蔽盒! 所有人的动作,因为这个突兀出现的,充满着冰冷军用风格的箱子,而有了一个瞬间的停滞。 他们不明白。 华夏人又想做什么? 陈岩没有理会任何人的注视,他径直走上展台,将箱子放在了李向东面前的桌子上。 “咔哒。” 箱盖打开,露出里面厚实的海绵内衬。 李向东没有说话。 他举着那把镊子,在全世界数百台摄像机的超高清特写直播下,缓缓地,将那个致命的黑色方块,移到了箱子的上方。 他的动作,稳得像是一台由超级计算机控制的机械臂。 然后,他看了一眼人群中脸色惨白的哈里森。 那一眼,平静,淡漠。 却让哈里森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住的青蛙,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李向东松开了镊子。 那个黑色的“凶器”,悄无声息地,落入了柔软的海绵凹槽中。 陈岩伸出手,盖上了箱盖。 “咔哒。” 又是一声清脆的锁扣声。 这声音不大,却像是一道命令,一个开关。 就在箱盖完全闭合的那一刹那! 那响彻全场,凄厉刺耳,仿佛要刺穿人耳膜的警报声…… 戛然而止! 整个展馆,从极度喧哗的沸点,瞬间坠入了绝对的,死一般的寂静! 嗡鸣声消失了。 嘈杂声消失了。 所有人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这巨大的,从地狱到天堂般的声音反差,让在场所有人的心脏,都像是被一只巨手攥住,然后狠狠地漏跳了一拍! 寂静。 前所未有的寂静。 在这片能听到自己血液流淌声的寂静中,李向东缓缓转过身,看向了身旁脸色同样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的苏晴。 他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重启系统。” 这四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寂静的湖面。 苏晴猛地回过神,重重点头,她的双手几乎是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重新放回了键盘上。 “等等!” 台下,那位德国专家克劳斯,突然高声喊道。 他脸上带着一种科学家的,严谨的质疑。 “就算你们找到了信号源,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那种强度的电磁脉冲,足以对陀螺仪核心传感器的精密电路,造成永久性的物理烧毁!” “重启,根本无济于事!”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一片低低的附和声。 没错! 找到了凶手,和尸体能复活,是两码事! 如果设备无法恢复,那华夏人顶多是证明了自己被攻击了,但“龙眼一号”性能卓越这个核心论点,依旧无法证实! 甚至,对方可以反咬一口,说这是华夏人为了掩盖设备本身就有缺陷,而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 那个黑色的方块,也可能只是他们提前准备好的道具! 所有的压力,在这一刻,又重新回到了那块漆黑的大屏幕上! 哈里森的眼中,也重新燃起了一丝病态的,疯狂的希望! 对!烧毁了!一定是永久烧毁了! 不可能恢复!绝对不可能! 然而。 面对这一切的质疑与期盼,苏晴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她的手指,已经化作了一道道残影,在键盘上飞速敲击。 一行行重启代码,在她的操作下,精准地注入那台刚刚经历了谋杀的系统中。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仿佛又一次被拉长。 一秒。 两秒。 那块代表着失败与屈辱的黑色大屏幕,依旧死寂。 哈里森的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然而,就在第三秒! “嘀!” 一声清脆的,代表着系统通电的轻响! 那块漆黑的屏幕,中央猛地亮起了一个点! 紧接着,光芒扩散! 熟悉的“龙眼”系统徽标,如同撕裂黑夜的利剑,重新出现在大屏幕的正中央! 系统自检程序,启动! 一行行数据流,如同瀑布般飞速闪过! 【主控芯片……状态正常!】 【陀螺仪核心……状态正常!】 【数据链路……状态正常!】 【传感矩阵……状态正常!】 一排排绿色的,代表着完美的“OK”字样,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一个接一个地,抽在了所有质疑者的脸上! 全场,鸦雀无声! 克劳斯专家张大了嘴,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哈里森脸上那刚刚浮现的笑容,彻底凝固,碎裂,然后化为一片死灰! 苏晴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最后一个回车键。 嗡—— 那属于“龙眼一号”的,独特的,充满着力量感的平稳嗡鸣声,再一次,响彻全场! 它像一头沉睡的巨龙,被重新唤醒! 苏晴没有停下,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启动了数据流实时演算! 全世界的目光,都死死地,盯住了那块重新亮起的大屏幕! 一条线。 一条代表着陀螺仪稳定性的数据曲线,从屏幕的左侧,延伸了出来。 它没有丝毫的抖动。 没有半分的偏移。 它就像一位绝对理性的神明,用一把无形的戒尺,在宇宙的画布上,画下了那代表着绝对真理的,完美的一笔! 笔直! 稳定! 精确得令人发指! 那条线,和事故发生前,一模一样! 不! 它甚至比之前,更加稳定,更加笔直,更加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工业美学的极致魅力! 全场,再一次陷入了死寂。 但这一次的寂静里,不再有嘲弄,不再有质疑。 只有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近乎敬畏的,巨大的震撼! 奇迹! 这不是检修! 这是神迹! 是在全世界的面前,将一具刚刚被宣判死亡的“尸体”,重新唤醒! 这个事实,比刚才那个黑色的方块,更有力一万倍! 它无可辩驳地,向全世界证明了两件事。 第一,刚才的确是一场恶性的,蓄意的攻击! 第二,“龙眼一号”不但性能卓越,它的抗电磁脉冲攻击能力,它的系统自恢复能力,同样强大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近乎变态的境界! 那些刚刚还在嘲笑的专家们,此刻只觉得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疼。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掌,反复抽打了无数次。 第359章 我们需要一个解释 那条完美的,近乎神迹的直线,在大屏幕上静静地延伸。 整个勒布尔歇机场展馆,陷入了一种比刚才黑屏时更加诡异的,长达十秒钟的绝对死寂。 空气中,只剩下无数相机快门在疯狂地,无声地闪烁。 它们记录着那条完美的曲线。 也记录着台下那一张张如同见了鬼般的,呆滞的面孔。 华夏代表团所在的角落里,压抑到极致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引爆。 “呜……” 王浩再也绷不住了,这个七尺高的汉子,猛地用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喜极而泣的呜咽声从他的指缝中泄露出来。 他身旁的年轻工程师们,再也顾不上什么纪律,什么形象,他们赤红着双眼,紧紧地,死死地拥抱在一起,像一群在风暴中幸存的船员,用彼此的体温,确认着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罗沛霖总工激动得满脸通红,他快步走到李向东身边,那只刚刚还在因绝望而颤抖的手,此刻重重地,带着千钧之力,拍在了李向东的肩膀上。 “好!” 老人眼眶中闪烁着晶莹,声音嘶哑,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好!” “好!” 连说三个“好”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砸出来的,蕴含着几代航空人所有的委屈,骄傲,与不甘。 李向东迎着老人激动的目光,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他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 将这片刚刚被他用双手逆转的舞台,将这片汇聚了全世界目光的,属于胜利者的中央高地,无声地,交给了那个最擅长处理这种局面的人。 郑建国。 郑建国动了。 他拿起话筒,迈开沉稳的步伐,再一次,走向了讲台的最中央。 他没有回头去看自己那些喜极而泣的队员。 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条代表着奇迹的完美曲线。 他的目光,如同一柄出鞘的,冰冷的利剑,缓缓扫过全场。 扫过那些依旧处于巨大震撼中,神情复杂的各国专家。 扫过那些如同饿狼般,疯狂寻找着下一个爆点的媒体记者。 最终。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精准的激光,死死地,定格在了两个人的脸上。 一个是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已经布满冷汗的主办方负责人,洛朗。 另一个,是那张英俊的面孔已经彻底扭曲,面如死灰,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美国宇航公司首席工程师,哈里森。 郑建国举起了话筒。 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清晰地,沉稳地,传遍了展馆的每一个角落。 那声音里,没有胜利的狂喜,没有复仇的快意。 只有一种泰山压顶般的,不容置疑的,属于官方的绝对冷静。 “现在。” 郑建国开口,平静地陈述。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 他没有停顿,另一只手缓缓举起了那个由陈岩送来的,通体银白的军用信号屏蔽盒。 他将这个冰冷的金属盒子,对着台下那数以百计的,已经对准他的镜头。 “我们对在巴黎国际航空航天博览会,这样举世闻名的技术交流平台上,发生如此卑劣,恶性的商业攻击和技术破坏事件。” 郑建国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洛朗的心上。 “表示最严重的抗议!” 最后六个字,他陡然提高了音量。 那声音,如同在死寂的展馆内,引爆了一颗无形的炸雷! 郑建国的目光,从镜头前移开,如同实质的刀锋,直刺脸色煞白的洛朗。 “洛朗先生。” “我想,我们需要一个解释。” 这句话,像是一道最后通牒。 洛朗的身体猛地一颤,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解释? 他能怎么解释? 解释为什么全世界最高规格的航展安保,会让这样一枚致命的“技术炸弹”,被堂而皇之地安装在参展设备上? 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郑建国那冰冷的目光,在洛朗的脸上停留了三秒。 紧接着,缓缓地,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的压迫感,转向了人群中那个几乎要瘫软下去的身影。 “或许……” 郑建国拖长了语调,那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的,冰冷的审视。 “这位来自美国宇航公司的哈里森先生。” “能为我们,提供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细节?” 轰——! 如果说,之前的一切都还只是铺垫。 那么这句话,就是一道命令! 一道直接下达给全场所有媒体的,总攻的命令! 台下那数百名记者,如同被瞬间注入了过量兴奋剂的角斗士,猛地从长达数十秒的震撼中,彻底惊醒! 他们疯了! “哗啦——!” 无数的椅子被撞翻的声音响起。 前排的记者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扛着他们的长枪短炮,冲向了那个早已被吓破了胆的哈里森! 一片由话筒和镜头组成的黑色森林,瞬间将哈里森和脸色铁青的洛朗,彻底淹没! “哈里森先生!请问你对华夏代表团的指控作何回应?” “那个信号发生器,是否与美国宇航公司有关?” “洛朗先生!主办方是否会立刻对此事展开调查?你们是否在此之前就知情?” 无数的质问,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刀子,疯狂地捅向那两个早已方寸大乱的人! 气氛,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 就在这片癫狂的混乱之中。 “啪,啪,啪……” 一阵清晰的,富有节奏的掌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那声音不大,却像拥有某种魔力,瞬间穿透了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人群中,那位德高望重的德国专家克劳斯,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理会周围的任何混乱,只是面向华夏代表团的展台方向,脸上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对技术的敬畏,与对同行的尊重,郑重地,一下一下地鼓着掌。 他的掌声,像一个信号。 他身后,一片区域的,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真正正直的技术专家们,也纷纷站了起来。 他们用同样的方式,向那个创造了奇迹的东方团队,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掌声,并不热烈。 甚至有些稀疏。 但在这片混乱的背景音下,却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它像一道道无形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那些曾经幸灾乐祸,此刻却噤若寒蝉的人的脸上。 也抽在了那个被记者们围堵得水泄不通,狼狈不堪的哈里森的脸上。 “污蔑!这是污蔑!” 哈里森终于发出了一声色厉内荏的咆哮,他挥舞着手臂,想要推开那些几乎要戳到他脸上的话筒。 “你们没有任何证据!” 然而,他那因为极度恐慌而变调的,颤抖的声音,和他那四处躲闪,根本不敢与任何镜头对视的眼神,早已将他内心的一切,出卖得干干净净。 讲台上,郑建国甚至懒得再看他一眼。 对付这种已经败露的跳梁小丑,根本无需再多费半句口舌。 他只是举着话筒,对着那片已经彻底沸腾的媒体区,对着全世界,投下了最后一颗,也是最致命的一颗炸弹。 郑建国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官方的口吻,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布。 “我们,华夏代表团,在此。” “正式请求巴黎航展组委会,就此次针对我国参展产品的恶性攻击事件。” “成立最高级别的联合调查组!” “进行公开、透明、且允许我方技术专家全程参与的,彻底调查!” 第360章 英雄的桂冠 郑建国那番成立最高级别联合调查组的宣告,如同一柄千钧重锤,狠狠砸在了航展主办方法国人洛朗的神经上。 全场,数百台摄像机和无数道视线,汇聚成了一股足以熔化钢铁的洪流,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同意,还是不同意? 这已经不是一个选择题。 而是一道公开的,决定着巴黎航展百年声誉的,生死判决。 洛朗的脸颊肌肉在剧烈地抽搐,那张原本写满法式优雅与傲慢的脸,此刻青一阵,白一阵,精彩得如同调色板。 汗水,已经浸湿了他那昂贵的手工衬衫的衣领。 他能感觉到,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他们的眼神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好奇。 那是一种饿狼盯住流血猎物的,贪婪而残忍的目光。 拒绝? 那明天全世界的头版头条,就将是“巴黎航展包庇黑手,华夏代表团含冤离场”。 这个责任,他背不起。 法兰西,也背不起。 在长达半分钟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洛朗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干涩的,仿佛生了锈的单词。 “同意。” 这个词,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挺直的腰杆,在说出这个词的瞬间,肉眼可见地垮塌了下去。 “我们会……立即启动最高级别的调查程序。” 话音未落。 “咔嚓!咔嚓!咔嚓!” 无数的闪光灯,在这一刻汇聚成了一片白色的瀑布,将他那张写满了屈辱与不甘的脸,永远地,定格了下来。 而另一边。 那片由记者组成的人墙,在得到洛朗的答复后,瞬间发生了转移。 他们像一群嗅到了更浓血腥味的食人鱼,猛地转向了那个早已面无人色的,真正的焦点。 哈里森。 “哈里森先生!请问美国宇航公司是否会配合调查?” “您个人对此事有何评论?” “那个信号发生器的技术,是否源自贵公司的实验室?” 无数的话筒,像一杆杆黑色的长枪,几乎要戳进他的嘴里。 哈里森的脸色,经历了一个由惨白到涨红,再由涨红到铁青的完整过程。 羞耻。 愤怒。 还有一种被彻底剥光了衣服,扔在全世界面前公开凌迟的,极致的恐慌。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辩解? 在那个黑色的铁证和那条完美的数据曲线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 他发出了一声介于咆哮与呜咽之间的怪叫,猛地挥手,粗暴地推开身前的记者。 他转身,挤开人群,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着出口的方向,狼狈地逃去。 他的脚步踉跄,背影佝偻。 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 那片由德国专家克劳斯带起的,稀疏而坚定的掌声,此刻还在持续。 这掌声,如同最精准的节拍器,伴随着哈里森狼狈离场的每一步,一下,一下,清晰地,抽打在他的尊严上。 展台前。 郑建国放下了话筒,也放下了那个银色的金属盒。 他转过身,走向自己那些早已喜极而泣的队员们。 王浩等人通红着双眼,激动得浑身发抖,他们看着走过来的郑建国,脸上写满了孺慕与崇拜。 然而,郑建国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他那张如同花岗岩般坚毅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 “现在,还不是庆祝的时候。” 他的声音沉稳,将那片沸腾的气氛,强行压了下去。 刚刚还沉浸在狂喜中的年轻工程师们,都是一愣。 郑建国环视着他们,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责备,只有一种长辈对晚辈的,沉甸甸的期许。 “把眼泪擦干。” “把腰杆挺直。” “战斗,才刚刚开始。” 他的话不多,却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所有人。 是啊。 胜利了。 但敌人是谁,还没有完全揪出来。 这场胜利,能否转化为真正的成果,也还是未知数。 他们明白了郑建国的苦心。 所有人立刻收起了激动的情绪,迅速整理好仪容,重新站成了那道纪律严明的人墙。 虽然他们什么都没说。 但郑建国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深处,一抹掩饰不住的,浓烈的赞许,已经说明了一切。 骚乱的人群渐渐散去。 许多来自亚非拉等国家的代表团成员,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们犹豫了片刻,最终,纷纷朝着华夏代表团的这个角落,走了过来。 为首的,是一位来自巴基斯坦的,留着浓密胡须的老者。 他走到郑建国面前,没有说太多客套话,只是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郑建国的手。 “郑先生,恭喜你们。”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你们,为我们所有发展中国家,都争了一口气!” 紧接着,是巴西的代表,埃及的代表,尼日利亚的代表…… 他们一个个走上前来。 他们的祝贺,不像西方人那样浮于表面。 他们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混杂着敬佩,亲近,与感同身受的复杂情绪。 从航展开始时,那种带着同情与怜悯的疏远。 到此刻,这种几乎将华夏代表团视为自己人的,由衷的认同。 一场惊心动魄的技术反击战,在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情况下,收获了丰硕的外交成果。 …… 当晚。 巴黎一家普通的中餐馆内,被华夏代表团包了下来。 压抑了整整一天的情绪,在踏进这个充满着家乡味道的地方后,终于彻底释放。 整个餐厅里,都回荡着年轻工程师们开怀的笑声和喧闹声。 郑建国没有阻止他们。 他知道,这些孩子们,需要这样一场彻底的宣泄。 酒过三巡。 郑建国端着一杯斟满了茅台的白瓷杯,站了起来。 喧闹的餐厅,瞬间安静。 所有人都放下了筷子,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位带领他们打赢了这场硬仗的领路人。 郑建国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兴奋的脸庞。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李向东,苏晴,以及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里的陈岩身上。 “这一杯。” 郑建国举起酒杯,声音洪亮。 “我代表国家,代表代表团全体成员,敬我们这次行动的三位大功臣!” 他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了三人的面前。 “敬李向东同志,苏晴同志,陈岩同志!” 郑建国那张严肃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极其罕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你们,是为国争光的英雄!” 轰! 这句评价,比任何奖章,任何物质奖励,都更加沉重! 李向东和苏晴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局促。 连一向玩世不恭的陈岩,也收起了脸上的散漫,神情肃穆地站起身。 “郑团长,我们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李向东开口,声音诚恳。 郑建国笑着摇了摇头,他看着眼前这个创造了奇迹的年轻人,眼神里的欣赏几乎要溢出来。 “不用谦虚。” “国家,不会忘记任何一个有功之臣的功劳。” 他说完,将杯中那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 “敬英雄!” 罗沛霖总工,王浩,以及所有的代表团成员,全体起立,共同举杯,用最洪亮的声音,齐声呐喊! 那声浪,几乎要将餐厅的屋顶掀翻! 李向东,苏晴,陈岩三人对视一眼,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入喉,化作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那是胜利的滋味。 也是荣耀的滋味。 晚宴的气氛,被推向了最高潮。 角落里。 李向东放下酒杯,借口去洗手间,悄悄走出了喧闹的包厢。 连续两次高强度的精神力消耗,让他此刻的脑袋,像被无数根钢针扎着一般,阵阵刺痛。 他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脸色有些苍白。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来。 李向东抬起头,看到了苏晴。 她手里拿着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正安静地看着他。 餐厅走廊那昏黄的灯光,洒在她白皙的脸颊上,让她那双明亮的眼眸,显得格外动人。 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日里属于天才科学家的锐利与审视。 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关切,与心疼。 她没有说话。 只是走到李向东面前,将那瓶冰凉的矿泉水,递了过去。 李向东接了过来。 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女孩微凉的手背。 一触即分。 却像有一道微弱的电流,从两人接触的地方,悄然流过。 李向东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大口。 第361章 猎杀序曲 走廊昏黄的灯光下,李向东拧紧了矿泉水瓶盖。 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滑入胃里,暂时压下了脑中那阵阵针扎般的刺痛。 他看着眼前的苏晴。 女孩那双总是闪烁着理性与探究光芒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关切。 “好点了吗?” 她轻声问,打破了两人间的安静。 “嗯。” 李向东点头,声音比刚才有力了一些。 “走吧,回去吧,大家该等急了。” 他说着,率先迈步。 苏晴跟在他的身侧,两人并肩,走向那片喧闹的欢声笑语。 就在李向东的手即将推开包厢门的那一刻。 他的动作,猛地一顿。 一股极其细微,却尖锐如冰锥的恶意,毫无征兆地,隔着遥远的距离,刺入了他的感知。 那不是错觉。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仿佛来自食物链顶端掠食者的,冰冷的杀意! 这股杀意一闪即逝,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向东的后背,却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怎么了?” 苏晴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李向东摇了摇头,推开了门。 包厢内热烈的气氛扑面而来,瞬间冲散了那股遥远的寒意。 他回头,深深看了一眼窗外巴黎深沉的夜色。 那夜色,不再璀璨。 像一头张开了血盆大口的,沉默的巨兽。 ...... 与此同时。 巴黎,第八区。 一栋可以俯瞰塞纳河全景的古典豪宅内,光线昏暗。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城市所有的喧嚣,房间里只剩下壁炉中木柴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爆裂声。 巨大的液晶电视悬挂在墙壁上,正在无声地播放着新闻。 画面上,正是勒布尔歇机场展馆内,华夏代表团接受各国代表祝贺的场景。 王浩等人那一张张激动到涨红的脸,在高清镜头下清晰可见。 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独自坐在价值不菲的真皮沙发里,阴影将他大半个身子吞没。 他手中,一只古典威士忌杯正在缓缓摇晃。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挂出一道道粘稠的弧线,倒映着电视屏幕上那些欢庆的,刺眼的光。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白人高管,正站在他的身侧,脸色铁青,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先生,哈里森……搞砸了。” 他的声音,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沙发里的男人没有说话。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个垂首立在一旁,等待审判的手下。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还在电视屏幕上。 新闻画面切换,给到了那个被记者们簇拥的,名叫郑建国的华夏领队。 又切换到了那个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罗沛霖总工。 最后,画面定格。 那是一个特写镜头。 镜头里,一个年轻人正安静地站在喧闹的人群之外,他身边,站着一个同样气质出众的女孩。 李向东。 苏晴。 男人摇晃酒杯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们不仅没能羞辱他们,反而成了他们最好的广告。” 西装高管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 “现在整个欧洲的媒体都在报道这件事,‘龙眼一号’的订单咨询,已经挤爆了航展组委会的官方邮箱。” “我们……这次输得一败涂地。” 他终于说完了这番灾难性的汇报,然后死死地低下头,等待着那意料之中的,雷霆震怒。 然而,预想中的咆哮,没有到来。 “呵……” 一声轻笑,从沙发的阴影中传出。 那笑声很轻,却像淬了冰的刀子,让西装高管的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了上来。 “广告?” 沙发里的男人,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奇特的,优雅的磁性。 “很好。” 他站起身,走出了阴影。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金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裁剪完美的西装穿在他身上,透着一股老派贵族的优雅。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流光溢彩的巴黎夜景。 塞纳河如一条黑色的绸带,蜿蜒着穿过城市的灯火。 “我承认。” 他平静地说道,仿佛在评价一盘刚刚结束的棋局。 “我低估了那条沉睡的龙,新长出来的爪牙。” 他转过身。 壁炉的火光,照亮了他那张英俊却毫无血色的脸。 那双蔚蓝色的眼眸里,再无一丝笑意。 只剩下一种如同万年冰川般的,彻骨的寒冷与杀机。 “尤其是那个叫李向东的年轻人。” 他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在舌尖细细品味。 “能在那种情况下,找出那个信标,并且,他们的设备居然能硬扛下一次超高强度的电磁脉冲而毫无损伤。” “这已经超出了我们预案的范畴。” “他是一个变量。” 西装高管的额头,冷汗已经涔涔而下。 他从未见过先生用这种语气评价一个对手。 “既然精密的,优雅的技术手段,无法让他屈服。” 男人踱步到一张红木书桌前,那里,放着一张从新闻画面上截取下来的,李向东的半身像。 照片上的年轻人,眉目清秀,神情平静。 “那就用最原始的,最高效的物理手段。”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照片上李向东的眉心。 “让他,和他的那些秘密,一起,永远地闭嘴。” 话音落下。 他拿起了桌上的一部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标识的加密电话。 熟练地,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 那边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仿佛在等待着神的谕令。 男人将电话放在耳边,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张照片。 他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起伏的,仿佛在安排明天下午茶点心的语调,平静地下达了指令。 “目标,李向东。” “华夏代表团成员。”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 “三天之内,我不想在任何地方,再看到这个人。” “干净点。” 说完,他便直接挂断了电话。 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整个房间,再一次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西装高管站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 他知道。 一道来自地狱的猎杀令,已经发出。 男人看着屏幕上那张年轻的脸,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破碎的,精美的艺术品。 他轻声低语,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照片里的人宣判。 “真是个有趣的小家伙。” “可惜,太碍事了。” 他转身,重新走回巨大的落地窗前。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将整个巴黎的夜色,都拥入怀中。 那张英俊的脸上,重新浮现出一抹残忍而愉悦的微笑。 仿佛自己,就是主宰这座城市,乃至这个世界所有人生死的,神。 他对着窗外那片璀璨的灯火,仿佛在对那个远在城市另一端,正在举杯欢庆的年轻人,下达最后的判决。 “游戏。” “现在,才真正开始。” …… 巴黎郊外。 一间废弃的仓库里。 几名正在擦拭着各自武器的男人,腰间的通讯器,同时发出了三下短促的,微不可闻的震动。 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为首的那个正在给狙击步枪安装消音器的男人,抬起头。 他的脸上,有一道从眉骨一直延伸到嘴角的狰狞刀疤。 他拿出终端,看了一眼上面刚刚传来的,附带着照片与详细资料的指令。 “新活儿。”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笑容森然。 “目标,一个亚洲小子。” 危险,正化作最锋利的刀刃,悄无声息地,向着那片被胜利的喜悦所笼罩的,温暖的灯火,急速逼近。 第362章 夜色下的杀机 大巴车在巴黎午夜的街道上行驶。 车厢内,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年轻的工程师们彻底放下了所有的压力,有人带头唱起了《歌唱祖国》,嘶哑的嗓音引来了更多人的合唱,跑调的歌声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与胜利的骄傲。 王浩涨红着脸,正眉飞色舞地向邻座的同事,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哈里森那张由惨白到铁青的脸。 每复述一次,都会引来一阵更加畅快的哄笑。 然而,在这片欢乐的海洋中,却有两座沉默的孤岛。 郑建国靠在最前排的窗边,一言不发。 车窗玻璃上,映出他那张如同花岗岩般,没有任何笑意的脸。 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的街景,那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风雨欲来的凝重。 坐在他对面的陈岩,同样沉默。 他看似在闭目养神,但那双搭在膝盖上的手,手指却在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那是一种只有在进入最高戒备状态时,才会有的,下意识的动作。 大巴车抵达酒店。 年轻人们的欢呼声,在踏入金碧辉煌的大堂后,也丝毫没有减弱。 他们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兴奋地讨论着明天的新闻会是何等的盛况。 郑建国停下脚步。 他那张严肃的脸,在这一刻,仿佛拥有某种魔力。 整个大堂的喧闹,以他为中心,迅速地,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他。 “今晚的胜利,很漂亮。” 郑建国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但是,我需要提醒各位。”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 “我们今天的胜利,等于是在敌人的脸上,用刀子刻下了我们的名字。” “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郑建国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一盆冰水,浇在众人滚烫的头顶。 “从这一刻起。”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活靶子。” 大堂内,鸦雀无声。 那刚刚还满溢的喜悦与骄傲,在“活靶子”这三个字面前,瞬间被冻结,然后蒸发得无影无踪。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所有人的脊椎,爬了上来。 “陈岩同志。” 郑建国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直接转向身旁的陈岩。 “你,上来一下。” 说完,他便转身,径直走向了电梯。 陈岩点点头,跟了上去。 十分钟后。 郑建国的总统套房内。 罗沛霖总工,苏晴,以及几名核心技术骨干,神情严肃地围坐在一张巨大的圆桌旁。 李向东也在其中。 他那因为精神力过度消耗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陈岩将一张从酒店前台“借”来的,酒店内部详细结构图,平铺在了桌面上。 他没有半句废话,修长的手指,直接点在了图纸的三个位置。 “这家酒店,有三个致命的安保漏洞。” 他的声音冷静而专业,像一台正在分析数据的精密仪器。 “第一,酒店西南角,这里是后勤车辆通道,有一处长达五十米的监控死角。” “第二,我们所在的这一层,十七楼,东侧的消防通道安全门,用的是最老式的机械锁,一张硬卡片就能划开。” 陈岩的手指,最终停在了图纸中央,一个用虚线标注的复杂网络上。 “第三,也是最致命的一点。” 他的指尖,沿着一条虚线,从地下室,一路向上,精准地停在了他们所在的楼层。 “中央通风管道。” “它的主风道,可以直接连接到我们这一整层楼的每一个房间。” “不需要破门,不需要撬锁,甚至不需要出现在走廊里。” “一个幽灵,就能悄无声息地,进入我们的每一个房间。” 会议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房间天花板上的空调出风口。 那片冰冷的格栅,在这一刻,像一只窥探着所有人的,沉默的眼睛。 郑建国站了起来。 他那张坚毅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犹豫。 “我命令。” 他看着陈岩,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 “从现在起,华夏代表团所有安保事宜,由你全权接管。” “我授予你最高安保权限!” “所有成员,必须无条件配合你的所有指令。” “任何人,不得离开你划定的安全区域半步!” “是!” 陈岩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一股锐利的精光。 …… 与此同时。 酒店阴暗潮湿的地下二层。 两道穿着蓝色酒店维修工服的身影,鬼祟地出现在了管道间的走廊尽头。 酒店的夜班经理,一个头发油腻的法国中年男人,正靠在墙上抽着烟。 看到来人,他立刻掐灭了烟头,脸上堆起了贪婪而谄媚的笑容。 “钥匙。” 为首的那个维修工,声音沙哑地开口。 “东西呢?” 经理搓了搓手。 另一个维修工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叠厚厚的,崭新的欧元,塞进了经理的手里。 经理飞快地舔了舔手指,点了点钞票的厚度,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他从腰间解下一大串钥匙,熟练地找出其中一把,递了过去。 “通风系统的总控制室。” “记住,你们只有二十分钟。” 为首的维修工接过钥匙,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向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咔哒。” 门锁打开。 一股陈腐的,带着机油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两人闪身进入,铁门在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昏暗的控制室内,只有几盏状态指示灯,闪烁着幽绿的光。 其中一人打开手电,光柱在密密麻麻的管道上扫过,最终,定格在了一个标着“17F”的巨大阀门上。 另一人则弯下腰,打开了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黑色手提箱。 箱盖打开。 里面没有维修工具。 只有一层厚实的海绵内衬。 海绵的凹槽里,静静地躺着一罐通体银白,没有任何标识的金属罐。 那人戴上特制的塑胶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金属罐取了出来。 罐体冰冷,上面接着一个精密的,带有液晶显示屏的定时阀门。 无色。 无味。 高挥发性神经性毒气。 一旦通过通风管道释放,三分钟内,就能让整个楼层的人,在睡梦中陷入深度昏迷。 十分钟后,呼吸系统衰竭,脑死亡。 干净。 高效。 不留任何痕迹。 …… 酒店外。 陈岩亲自带着两名安保人员,沿着酒店外墙,做着最后的巡查。 他的脚步,在走到酒店西南角的后勤通道时,猛地停了下来。 那里,正对着他指出的那个监控死角。 一辆白色的,印着“巴黎清洁服务”字样的厢式货车,正静静地停在阴影里。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但陈岩的眉头,却缓缓皱起。 他没有靠近,只是站在远处,装作不经意地,打量着那辆车。 太干净了。 对于一辆清洁服务车来说,这辆车实在是太干净了。 车窗的玻璃,在远处路灯的映照下,反射出一道道有些别扭的,不自然的光晕。 那不是普通玻璃的反光。 更像是……加装了某种特殊镀膜。 陈岩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郑建国的号码。 “郑团长。” “我们可能,已经被盯上了。” …… 地下通风控制室内。 冰冷的金属罐,已经被牢牢固定在了通往十七楼的主风道阀门上。 其中一名杀手,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 凌晨两点三十七分。 他伸出手指,在那个小小的液晶屏上,开始设定时间。 目标,凌晨三点整。 人体戒备最松懈,睡得最沉的时刻。 他的手指,在确认键上,轻轻一按。 “嘀”的一声轻响。 液晶屏上,红色的数字,开始无声地跳动。 【00:23:00】 【00:22:59】 第363章 空气的呓语 总统套房的门被关上。 郑建国没有坐下,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那辆被陈岩标记出来的,干净得有些诡异的白色货车。 “我把所有人的命,都交给你了。” 郑建国没有回头,声音沉得像铁。 陈岩站在他的身后,身体站得笔直。 “保证完成任务。” 没有多余的废话。 陈岩转身,大步走出房间。 走廊里,他带来的两名安保人员已经等候多时,神情肃杀。 “从现在起,十七楼,是一座孤岛。” 陈岩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一组,守住电梯厅和消防总通道,任何非我方人员,试图进入本楼层,允许使用一切手段进行拦截。” “二组,跟我来,物理清场。” “是!” 两名安保人员立刻分头行动。 陈岩戴上一双薄薄的黑色手套,从第一个房间开始。 他没有敲门,而是用万能房卡直接刷开。 房间里熟睡的工程师被惊醒,一脸茫然。 “安保检查,继续睡。” 陈岩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他和另一名队员,如同两台精密的仪器,迅速检查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窗户的锁扣。 床下的空间。 衣柜的深处。 天花板的通风口。 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地方。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 一个又一个房间被清查。 走廊里,只有队员们战术步靴踩在地毯上,发出的沉闷声响。 紧张的气氛,在空气中凝结成了冰。 终于,陈岩站在了李向东的房门前。 他顿了一下,还是举起了手,用一种相对克制的力道,敲响了房门。 …… 房间内,灯光柔和。 李向东和苏晴正并肩坐在地毯上,面前的茶几铺满了今天从现场带回来的数据草稿。 白天的喧嚣与荣耀,都已经被关在了门外。 这里,是独属于两个人的,宁静的学术世界。 “你看这条干扰曲线的衰减率。” 苏晴的手指,点在一张画满了复杂波形的纸上。 “它不符合常规电磁脉冲攻击后的物理特性,衰减得太快了,快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主动吸收它。” 李向东点了点头。 他看着女孩在灯光下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鼻尖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 “我同意。” “我们的冗余保护系统,可能在设计之初,就无意中构建了一个能量陷阱,它把那股破坏性的脉冲能量,引导、转化,最后耗散掉了。” “所以重启后,核心部件才能完好无损。” 苏晴的眼睛一亮,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李向东。 “对!” “我们可以沿着这个思路,申请一个新的专利,一种全新的,基于能量引导的抗电磁攻击架构!” 就在这学术火花碰撞的温馨时刻,敲门声响了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一丝被打断的无奈。 李向东起身开门。 陈岩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出现在门外。 “例行检查。” 他言简意赅,侧身走了进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整个房间。 苏晴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陈岩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向房间的窗户。 他伸手,仔细检查着窗户的锁扣,又拉开厚重的窗帘,审视着窗外的夜色。 李向东关上门,靠在门边,安静地看着陈岩的动作。 就在这时。 一股毫无征兆的,极其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沉重的铁闸,猛地砸在了他的脑海深处! 眼前的世界,瞬间天旋地转。 一股无法抗拒的困意,从四肢百骸的每一个细胞里涌出,疯狂地拖拽着他的意识,要将他拉入一片漆黑的,温暖的深渊。 李向东的身体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墙壁。 精神力消耗过度的后遗症? 他皱起眉,甩了甩头,试图将这股异常的困倦甩出去。 但那困意,却像附骨之疽,越来越浓。 “这房间……” 苏晴的声音,带着一丝异样的鼻音,从旁边传来。 “怎么有点闷?” 她抬起手,轻轻扇了扇风,那张白皙的脸颊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两团不正常的潮红。 她秀眉微蹙,身体也轻轻晃动了一下,眼神开始变得有些涣散。 李向东的心,猛地一沉! 警铃,在他的脑海中疯狂炸响! 不是后遗症! 绝不是! 他自己的疲惫,可以解释。 但苏晴,一个体能充沛,精神饱满的正常人,怎么会突然也出现这种状况? 还有她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 这不是闷! 李向东猛地闭上了眼睛。 他放弃了用视觉去观察,不顾脑中那针扎般的剧痛,强行催动起自己那早已濒临枯竭的精神力。 这一次,他的目标,不再是任何固态的物品。 而是,虚无! 是充斥着整个房间的——空气!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尝试! 他的意识,像投入水中的墨滴,史无前例地,向着四周的空气,弥散开来! 嗡——! 一瞬间。 一个诡异的,混乱的,却又带着某种恐怖秩序的“声音”,洪水般涌入他的感知! 那不是风声。 也不是任何物体的振动。 那是从房间天花板的空调出风口里,奔涌而出的,亿万个空气分子的……呓语! 它们不再是混乱的,无序的布朗运动。 它们仿佛被注入了同一个意志,整齐划一地,发出了带着极度倦意的,梦呓般的低语。 “好困……” “好想睡……” “闭上眼睛……一切就结束了……” “睡吧……睡吧……” 那声音,像一首来自地狱的催眠曲,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要将所有听到它的人,拖入永恒的沉眠! 毒气!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李向东脑中所有的迷雾! 一种能够诱发深度睡眠的,麻醉性毒气! 他瞬间将自己那异常的困倦,与空气中这诡异的“呓语”,彻底联系了起来!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的心脏。 不能睡! 一旦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 他死死咬住舌尖,剧烈的刺痛让他混乱的意识,恢复了一丝清明。 不够! 还不够! 源头在哪? 他强忍着灵魂被撕裂般的痛苦,将自己那已经开始消散的感知力,逼向极限! 他顺着那股“呓语”最浓郁的方向,逆流而上! 他的精神,穿过了冰冷的格栅,钻进了狭窄的通风管道。 空气“告诉”他。 它们正被迫携带着一种苦涩的,令人窒息的味道,疯狂地涌入这个房间。 他的感知,在黑暗的管道中急速穿行。 最终,汇入了一条更加巨大的主风道! 那里,正是陈岩在图纸上,用红笔画下致命圆圈的地方! 中央通风系统! 李向东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清澈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骤然收缩成了两个危险的针尖! 他看到了。 苏晴的身体已经软了下去,靠着茶几的边缘,才没有倒下,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一半,长长的睫毛在无意识地颤抖。 而正在窗边检查的陈岩,动作也变得迟缓,他摇晃了一下脑袋,仿佛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犯困。 来不及了! 李向东用尽了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胸膛剧烈起伏,对着那两个尚在鬼门关前徘徊的战友,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几乎要撕裂喉咙的咆哮。 “别呼吸!” “空气里有毒!” 第364章 生死一线 那一声嘶哑的咆哮,像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刺穿了房间里那片死寂的,令人昏沉的空气! 陈岩的身体,比他的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他甚至没有去思考李向东为什么会知道。 在“毒”字出口的瞬间,他那原本因为困倦而略显迟缓的身体,仿佛被瞬间注入了高压电流! 屏息! 这个动作,已经成为了他刻入骨髓的本能。 下一秒,他脚下猛地发力,整个人如同一头被激怒的猎豹,一个箭步就跨越了三米的距离,冲到了苏晴的身侧! 女孩的身体已经彻底软倒,沿着茶几的边缘,无力地滑向冰冷的地毯,那双明亮的眼睛已经完全闭合,脸上那两团不正常的潮红,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妖异。 陈岩没有丝毫犹豫,手臂一伸一捞,如同铁钳般箍住了苏晴柔软的腰肢,直接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紧紧扣在自己的怀里! 几乎在同一时间,李向东也动了。 脑中那撕裂般的剧痛和排山倒海的困意,让他每做一个动作,都像是在深水中跋涉。 他死死咬着舌尖,用剧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踉跄着冲到茶几前。 他一把抓起那条刚刚用来擦拭数据的湿毛巾,看也不看,反手就死死捂在了苏晴的口鼻之上! 冰凉湿润的触感,让苏晴紧蹙的眉头下意识地颤动了一下。 李向东来不及欣喜,抓起另一条毛巾,也狠狠捂住了自己的嘴。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陈岩。 没有语言。 只有一个眼神。 一个充满了焦急,决绝,与疯狂的眼神! 他的视线,从陈岩的脸上,猛地转向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撞开它! 陈岩瞬间读懂了那眼神里的全部含义! 他没有任何迟疑,抱着苏晴,猛地一个转身,将自己的整个后背和肩膀,对准了那扇厚重的实木房门!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 陈岩那经过千锤百炼的身体,如同一枚攻城锤,狠狠地砸在了门板之上! 整扇门剧烈地一震,门框周围的墙皮簌簌落下! 但门锁,依然顽固地卡在门框里。 房间内,那股带着甜腻睡意的呓语,越来越响,几乎要将李向东的耳膜撑破。 他捂着毛巾的手,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陈岩的眼中,闪过一抹骇人的凶光。 他低吼一声,身体微微后撤半步,全身的力量,在这一刻,尽数灌注到了右肩之上! “砰——!” 这一次,不再是闷响! 而是木头断裂的,清脆的爆响! 坚固的实木房门,连带着扭曲变形的锁舌,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轰然撞开! 呼——! 一股冰冷的,带着酒店走廊特有香氛的新鲜空气,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倒灌而入! 瞬间冲散了房间里那片致命的,温暖的迷雾! 李向东和陈岩两人,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隔着毛巾,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来之不易的空气! 冰凉的空气涌入肺部,像一剂强效的清醒剂,瞬间浇熄了他们脑中那片燃烧的昏沉。 苏晴也在冷空气的刺激下,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长长的睫毛颤抖着,缓缓睁开了一丝缝隙。 然而。 还没等他们从劫后余生的庆幸中回过神来。 两道幽灵般的身影,出现在了走廊的另一端。 他们穿着酒店维修工的蓝色工服,手里还拎着工具箱,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 但他们看向这边的眼神,却绝不正常。 那眼神里,先是闪过了一丝任务被打断的错愕。 紧接着,那错愕便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纯粹的狠厉所取代! 那是屠夫看到砧板上的肉,突然开始挣扎时,那种被打扰了工作的,冷酷而不耐烦的眼神! 没有任何犹豫。 几乎是在对视的零点一秒内。 那两名“维修工”同时松开了手里的工具箱。 在工具箱坠地的沉闷声响中,他们闪电般地从腰后,拔出了两把通体漆黑,枪口上拧着粗大消音器的手枪! 黑洞洞的枪口,在走廊灯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死亡的光晕,精准地,对准了门口的三人! 李向东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比毒气更加冰冷的寒意,从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暗杀,失败了。 现在,是强杀! “带她走!”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陈岩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他看也不看李向东,手臂猛地一推,直接将怀里尚在虚弱中的苏晴,推向了李向东的方向! 而他自己,则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猛虎,不退反进,身体猛地向旁边一窜!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在对方手指扣动扳机的前一刻,已经利用走廊的墙角,将自己的身体,彻底隐藏进了视觉死角! “噗!噗!” 两声被消音器压制得极其沉闷的枪声,几乎贴着他的残影响起! 两颗子弹,深深地嵌入了他刚才所站位置后方的墙壁里,溅起两蓬细碎的墙灰。 李向东死死抱住怀中瘫软的苏晴,将她整个人都护在自己的身下,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走廊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对峙。 陈岩的身影消失在墙角。 那两名杀手也没有贸然追击,他们一左一右,呈标准的战术队形,缓缓向着墙角逼近。 就在这时。 远处,电梯厅的方向。 “叮”的一声脆响。 紧接着,是几道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陈岩安排的安保人员! 听到这阵脚步声,那两名正准备包抄的杀手,动作猛地一顿。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同样的信息。 时机已失。 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为首的那名杀手,毫不犹豫地对着陈岩藏身的墙角,再次打空了弹匣里剩下的子弹,进行火力压制。 “噗噗噗噗!” 一连串沉闷的枪声中,他和同伴猛地转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向着走廊另一侧的消防通道,狂奔而去! 他们的动作迅捷而无声,像两只融入了黑暗的夜枭。 “砰”的一声,消防通道的门被撞开,又迅速关上。 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急促的脚步声终于赶到。 “陈队!” 两名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持枪冲了过来,当他们看到墙壁上那触目惊心的弹孔和走廊里弥漫的硝烟味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陈岩从墙角闪出身来。 他没有理会赶来的手下,而是第一时间冲到李向东面前,目光在他和苏晴身上飞快地扫过。 “受伤了没有?” 他的声音,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带着一丝急促的喘息。 李向东摇了摇头,他扶着怀里已经恢复了些许意识,正茫然看着这一切的苏晴,缓缓靠着墙壁站起身。 走廊里,那扇被撞开的房门,像一张沉默的大口。 墙壁上,那几个黑洞洞的弹孔,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生死一线的惊魂。 一切,都结束了。 又或者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李向东看着陈岩那持枪警戒的,如同山岳般可靠的背影。 又看了一眼那空无一人,只剩下死亡气息残留的走廊。 一股劫后余生的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没过他的心脏。 但紧接着,一股更加强烈的,更加冰冷的杀意,从那片后怕的废墟之上,疯狂地滋生出来! 无声的毒气。 致命的子弹。 这已经不是商业竞争。 也不是技术打压。 这是最原始,最血腥,最不讲任何规则的,来自屠夫的餐刀。 他们,想要自己的命。 想让整个华夏代表团,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异国他乡的酒店里! 第365章 紧急转移 走廊里,刺鼻的硝烟味与那股诡异的甜腻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陈岩的胸膛剧烈起伏,但他持枪的手,稳如磐石。 “一组,封锁楼层两端!二组,清点人数,挨个房间确认,一个都不能少!” 他的声音被刻意压低,却像淬了火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所有人的慌乱。 那两名刚刚赶到的安保人员,脸上的惊骇瞬间被一种名为纪律的东西所取代,没有半句废话,立刻转身执行命令。 走廊里,原本因为枪声而探出头来的几个年轻工程师,在看到墙上那几个黑洞洞的弹孔时,一个个脸色煞白,都僵在了原地。 “都回房间去!” 陈岩的低吼,让他们如梦初醒,纷纷缩了回去,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郑建国和罗沛霖总工几乎是冲过来的。 当他们转过走廊拐角,看到那扇被暴力破开,木屑翻飞的房门时,两人的脚步,都是猛地一顿。 郑建国那张万年不变的,如同雕塑般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他太阳穴上暴起的青筋,和他那双因为极度愤怒而微微泛红的眼眶,却泄露了他内心那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的视线,像一把冰冷的刻刀,从那扇破门,刮到墙壁上的弹孔,最后,落在了被李向东护在身后的,脸色惨白如纸的苏晴身上。 那一刻,一股肉眼可见的,凛冽的杀气,从他身上轰然炸开! “疯了!” 罗沛霖总工的反应则要直接得多。 他那张儒雅的脸涨得通红,白发在走廊的灯光下凌乱地颤抖。 “他们彻底疯了!” 老人家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地挤开挡在前面的李向东,苍老而颤抖的双手捧住了苏晴的脸。 “孩子,孩子你没事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满是后怕与无法抑制的心疼。 他又回过头,抓住李向东的胳膊,上下打量着。 “小李,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 李向东摇了摇头,扶着墙壁,胸口那股因为毒气而引发的窒息感,还未完全消退。 这时,其他房间的门也陆续打开。 王浩等人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当他们亲眼看到这片狼藉,看到那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一场未遂屠杀的现场时,所有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那刚刚还在晚宴上高唱凯歌的胜利喜悦,被眼前这冰冷残酷的现实,彻底击碎,碾成了粉末。 一股混杂着惊骇,后怕,与同仇敌忾的怒火,在每一个年轻工程师的眼中,熊熊燃烧! 郑建国没有理会任何人。 他转身,从口袋里拿出了那部通体漆黑的加密电话。 他的手指在拨号盘上按动,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即将按下核弹发射钮的,沉重的决绝。 电话接通。 “武官处吗?” 郑建国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是郑建国。” “我部,华夏赴巴黎航展代表团,于巴黎时间凌晨三点,在下榻酒店,遭遇有组织,有预谋的武装袭击与生化攻击。”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印在了这片死寂的空气里。 “我以代表团团长的名义,正式请求启动‘海外公民特别安全预案’,最高级别。” “我们需要立刻转移。” “立刻!” 电话那头,似乎被这番话的内容所震惊,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但郑建国没有等待对方的回复,说完,便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转过身,看向从始至终都像一尊雕塑般,守在门口的陈岩。 “说。” 陈岩上前一步,立正。 “初步判断,袭击者两人,战术素养极高,是职业杀手。” “攻击方式分为两步,第一步,通过酒店中央通风系统,向本楼层释放军用级别的高挥发性神经抑制毒气,意图造成全员在睡眠中死亡。” “第二步,在第一步被意外识破后,立刻转为持枪强杀,进行灭口。” 陈岩顿了一下,声音更低。 “这是我的失职,安保预案存在漏洞,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 “责任?” 郑建国冷笑一声,打断了他。 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刺骨的寒意。 他环视着走廊里,那一张张因为愤怒而涨红的年轻脸庞。 他的声音,如同一口沉重的警钟,在每个人的心头敲响。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暗杀,也不是什么安保疏忽!” 郑建国向前走了一步,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城墙。 “这是敌人对我们整个国家的公然宣战!”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滚滚! “他们怕了!因为‘龙眼一号’,他们感觉到了恐惧!所以他们撕下了所有伪装,使出了这种最卑劣,最下作,最无耻的手段!” “他们想让我们闭嘴!想让我们消失!” “他们想让我们的技术,永远埋葬在这片土地上!” 一番话,如同一桶滚油,浇进了所有人心中那团愤怒的火焰里! 恐惧,被彻底点燃,升华成了滔天的怒火! “现在,擦干你们的眼泪,收起你们的后怕!” 郑建国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每一个人。 “挺直你们的腰杆!” “因为从这一刻起,站在你们身后的,不再仅仅是代表团。” “而是整个,国家的獠牙!” 话音未落。 走廊尽头的电梯厅,传来一阵密集而沉重的战术步靴声。 十几名穿着黑色作战服,头戴防弹头盔,手持自动步枪的使馆安保人员,如同一群从黑暗中涌出的幽灵,迅速控制了整个楼层。 为首的一名武官快步走到郑建国面前,一个标准的敬礼。 “郑团长,我们奉命前来接应!” “车队已经在一楼待命,五分钟内,必须完成全员转移!” 十五分钟后。 华夏代表团的所有成员,在使馆安保人员的护送下,拎着最简单的行李,沿着酒店的后勤通道,紧急撤离。 没有人说话。 整个队伍,都笼罩在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沉默之中。 当他们走出那栋金碧辉煌的酒店大门,踏入巴黎冰冷的夜色时。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过头。 他们看向十七楼的那个方向。 看向那扇被暴力撞开的房门。 在他们眼中,那不再是一家五星级酒店。 那是一座华丽的坟墓。 一座,差一点就埋葬了他们所有人,埋葬了“龙眼一号”,埋葬了国家在那个领域所有希望的,冰冷的坟墓。 一阵风吹过,卷起了地上的落叶。 所有人都收回了视线,默默地,登上了那几辆早已发动,在黑夜中静静等待的,挂着外交牌照的黑色轿车。 车门,重重关上。 隔绝了身后那片虚伪的璀璨。 也开启了一场,看不见尽头的战争。 第366章 站到最亮的聚光灯下 车队在巴黎郊外一处僻静的林荫道深处停下。 眼前是一栋古典风格的石砌别墅,被高大的院墙和茂密的树木层层包裹,与外界彻底隔绝。 这里是华夏大使馆名下的一处秘密资产。 车门打开。 迎接代表团的,不是酒店侍者彬彬有礼的微笑,而是十几名荷枪实弹,面容冷峻的使馆安保人员。 他们分列两行,黑色的作战服在夜色中,像一尊尊沉默的铁塔,散发着冰冷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从别墅大门到主楼入口,短短五十米,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空气中,再没有硝烟与死亡的味道,只有一种被绝对武力所守护的,压抑的安全感。 年轻的工程师们默默地走下车,他们看着眼前这阵仗,心中那劫后余生的后怕,才真正地,沉淀下来。 别墅内部灯火通明,却安静得可怕。 没有人说话。 只有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安保人员通过无线电低声汇报情况的杂音。 这种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感到沉重。 …… 第二天清晨。 航展照常进行。 别墅餐厅里,所有人都围坐在长桌旁,气氛凝重。 电视上,法国早间新闻正在播报,主持人用夸张的语调,将昨天的技术反击战,渲染成了一场富有戏剧性的东方奇迹。 但每一个亲历了昨夜惊魂的人都明白,那奇迹的背后,是何等血腥的代价。 一名代表团的干部犹豫着开口。 “郑团长,今天……我们还去吗?”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去? 再去那个龙潭虎穴? 昨夜那黑洞洞的枪口和令人窒息的毒气,像一道无法磨灭的烙印,刻在了每个人的脑海里。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郑建国身上。 郑建国放下了手中的报纸,那上面,头版头条正是“龙眼一号”那条完美的地平线。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了起来。 他环视着一张张带着倦意与不安的年轻脸庞。 “我理解你们的恐惧。” 他的声音很平静。 “但是,我问你们一个问题。” “敌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们怕了。” 王浩下意识地回答,重复着郑建国昨晚的话。 “对,他们怕了。” 郑建国点头,目光陡然变得锐利。 “他们怕的,是我们的技术。他们更怕的,是我们这些掌握了技术的人!” “他们用尽手段,就是想让我们怕,想让我们躲起来,想让我们像一群受了惊的兔子,灰溜溜地滚回自己的洞里去!” “如果我们今天真的不去了,那意味着什么?” 郑建国一字一顿,声音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意味着,他们成功了!” “意味着,我们向他们低头了!” “意味着,全世界都会看到,华夏人,被一颗子弹,一罐毒气,就吓破了胆!” 餐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年轻的工程师,都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胸膛剧烈地起伏。 屈辱! 不甘! 还有被瞬间点燃的,滔天的怒火! “所以,我们不仅要去。” 郑建国向前一步,整个人的气势,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我们还要全员出席!一个都不能少!” “我们踏出这扇门,就是用行动告诉他们,告诉全世界!”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 “华夏人,吓不倒!” “他们想让我们躲起来,我们偏要站到最亮的聚光灯下面去!” …… 上午九点。 勒布尔歇机场。 由四辆防弹轿车和前后八辆警用摩托组成的特殊车队,在无数道复杂的视线中,缓缓停在了主展馆的入口处。 车门打开。 几乎是在郑建国踏出车门的瞬间。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数以百计的闪光灯,如同瞬间引爆的白色雷暴,疯狂地炸响! 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群,一拥而上,瞬间形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 无数的话筒和录音笔,像一杆杆黑色的长枪,拼命地向前递送。 “郑先生!请问昨晚的袭击事件是否属实?” “华夏代表团是否会因此退出本次航展?” “您对袭击者的身份有何猜测?” 尖锐的问题,裹挟着刺眼的闪光,劈头盖脸地砸来。 郑建国没有回答。 他只是站在那里,挺直了腰杆。 罗沛霖总工,苏晴,李向东……代表团的所有成员,依次从车上走下。 他们没有一个人开口。 也没有一个人,因为那片疯狂的闪光灯而眨一下眼睛。 他们只是默默地,站到了郑建国的身后,汇成了一道沉默的,却坚不可摧的堤坝。 在法国警方艰难地开辟出一条通路后。 郑建国迈开了脚步。 他昂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直视前方,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迎着那片足以将人吞噬的媒体风暴,走了进去。 罗沛霖总工跟在他的身后,白发在闪光灯下熠熠生辉,那张儒雅的脸上,写满了属于学者的傲骨。 苏晴和李向东并肩而行,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与退缩。 他们身后的王浩等人,也学着领队的样子,把胸膛挺得笔直。 这一刻,他们不是一群侥幸生还的受害者。 他们是一支刚刚打赢了一场血战,正在踏入凯旋门的,骄傲的军队。 …… 展馆内。 华夏代表团那个原本位于角落的展台,此刻已经彻底变成了全场的焦点。 里三层,外三层,被无数的同行和潜在客户围得水泄不通。 当代表团穿过人群,走进展台时。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 那目光里,再没有了之前的轻视与讥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敬佩,好奇,与发自内心的同情的复杂情绪。 罗沛霖总工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 他径直走到台前,拿起了话筒。 苏晴跟在他的身边,打开了投影。 “女士们,先生们,上午好。” 罗总工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角落。 “昨天,我们对‘龙眼一号’的抗干扰性能,做了一次初步的展示。今天,我们将为大家深入解析其内部的冗余保护设计,与全新的能量引导架构……” 他绝口不提昨夜的袭击。 仿佛那场生死惊魂,从未发生过。 他和苏晴,只是像两个最纯粹的学者,心无旁骛地,向全世界剖析着他们引以为傲的技术结晶。 这种超然的风骨,这种对科学与技术的绝对专注,赢得了一片肃然的寂静。 所有正直的同行,都为之动容。 就在这时。 人群外,一支代表团主动走了过来。 为首的,正是昨天第一个站出来祝贺的,那位来自巴基斯坦的老者。 他的身后,还跟着巴西,埃及,尼日利亚等好几个发展中国家的代表团。 他们没有打扰正在进行的讲解。 只是默默地,走到了郑建国的身边。 “郑先生。” 巴西宇航局的负责人,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紧紧握住了郑建国的手。 他的眼神里,满是真诚的敬意。 “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华夏技术的先进。” “我们更看到的,是面对强权与霸凌时,那份宁死不屈的脊梁!” “我们,愿意与这样的伙伴合作!” 说完,他从助手手中,接过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 “这是我们草拟的一份,关于‘龙眼一号’的采购意向书。” “我们希望,能成为你们的第一个客户!” 轰!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人群中引爆! 在巴黎国际航空航天博览会,这个全世界最顶级的舞台上,获得一份正式的采购意向书! 这是华夏尖端航天元器件,史无前例的第一次! 王浩等几个年轻的工程师,再也抑制不住。 他们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人群,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滚烫的,喜悦的泪水,无声地,奔涌而出。 郑建国看着手中的意向书,那双坚毅的眼睛里,也泛起了一层罕见的水光。 他伸出手,与巴西代表,重重地握在了一起。 “咔嚓!” 这一次的闪光灯,不再是审判。 而是加冕。 …… 与此同时。 塞纳河畔的古典豪宅内。 巨大的液晶电视上,正定格在郑建国与巴西代表握手的那一幕。 那个金发男人,静静地站在屏幕前。 第367章 逆鳞 那份来自巴西的采购意向书,像一管注入了强心剂的针筒,狠狠扎进了华夏代表团每一个人的心脏! 王浩再也绷不住,他猛地转身,背对着人群,肩膀剧烈地耸动。 他身旁,几个年轻的工程师也纷纷效仿,他们不想让外人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但那压抑在胸腔里,混杂着委屈,骄傲,与狂喜的复杂情绪,早已决堤。 之前受的所有委屈,所有的嘲讽,所有的不甘,在这一刻,都值了! 郑建国与那位巴西代表的手,重重地握在一起。 闪光灯再次疯狂地亮起,但这一次,镜头里的不再是狼狈与羞辱,而是属于胜利者的,堂堂正正的加冕! 苏晴的眼眶也红了。 她侧过头,看向身旁的李向东,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像是盛满了破碎的星光。 李向东也正看着她,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难掩发自内心的笑意。 两人相视一笑,所有的惊心动魄,所有的荣辱与共,都融化在了这一个无需言语的对视里。 就在这荣耀与喜悦攀至顶峰的瞬间。 一阵急促的,低沉的振动声,突兀地响起。 那声音,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这片温馨的氛围。 李向东的身体微微一僵。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那部由陈岩特供的,通体漆黑的加密电话。 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来自境外的加密号码。 他向身边的苏晴和正要过来祝贺的巴西代表歉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展台后方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 周围的喧闹,记者的提问,同事的欢呼,仿佛在这一刻都离他远去。 他划开了接听键。 “喂?” 电话那头,一片死寂。 没有电流声,没有呼吸声,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的安静。 李向东皱起眉。 恶作剧? 还是敌人新的试探? 他正准备挂断。 突然。 一个撕心裂肺的,带着哭腔与极致恐惧的女人哭喊声,毫无征兆地,从听筒里炸响! 那声音,经过了某种处理,带着失真的电子杂音,却依旧无法掩盖那深入骨髓的熟悉! “向东!” “救我!” “救我啊!向东——!” 轰! 李向东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那一声声凄厉的呼救,像一柄烧红的,带着倒刺的铁矛,从他的耳膜,狠狠地贯穿了他的整个灵魂! 是姐姐! 是李丽华的声音! 他脚下一个踉跄,身体猛地撞在了身后的展台隔板上,才没有当场倒下。 眼前的一切,都在瞬间失去了色彩,然后开始疯狂地旋转。 郑建国与巴西代表握手的画面,王浩等人喜极而泣的背影,记者们疯狂闪烁的灯光……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团团模糊而扭曲的光斑,在他视野里飞速倒退,沉入无尽的深渊。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灌满了滚烫的沙子,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只握着电话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冰冷的机身像是要从他脱力的指间滑落。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骇人的惨白。 “李向东?” 苏晴的声音,像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传来。 她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前一秒还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怎么会在一瞬间,变得比死人还要难看? 她没有丝毫犹豫,提着裙摆,不顾一切地向他冲了过去。 “你怎么了?” 然而,比她更快的,是一道黑色的残影! 陈岩! 他甚至没有问任何问题! 在看到李向东那副失魂落魄模样的瞬间,他那野兽般的战斗直觉,就让他在零点一秒内做出了最正确的判断! 他一个箭步跨上前,蒲扇般的大手闪电般探出,在电话即将从李向东手中滑落的前一刻,一把将它夺了过来,死死地按在了自己的耳边! 也就在这一刻。 电话里,那段撕心裂肺的哭喊录音,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经过电子合成处理的声音。 那声音,像两块生锈的金属在互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钢刀般的恶毒。 “告诉李向东。” “一小时内,去主讲台,公开承认‘龙眼一号’的所有核心技术,均窃取自美国宇航公司。” “否则。” 电子合成音顿了一下,那短暂的停顿,比任何恶毒的言语都更令人窒息。 “我们就把他姐姐的碎块,一件一件,用最漂亮的礼盒包好,准时寄到你们的大使馆。” 陈岩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那张永远不苟言笑的脸上,所有的冷静与克制,在这一刻,被一股滔天的,几乎要噬人的狂怒所彻底取代! 他握着电话的手,青筋根根暴起,那坚硬的合金外壳,在他的指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巨大的反差,让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展台的一角,是万众瞩目的荣耀与欢呼。 而另一角,却是足以将人拖入十八层地狱的,最恶毒的诅咒。 前一秒,他们还是为国争光的英雄。 下一秒,就被一只看不见的黑手,掐住了最脆弱的命门,狠狠地,打入了最黑暗的深渊! “出什么事了?” 郑建国那沉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他和罗沛霖总工也发现了这边的异常,快步走了过来。 当他们看到李向东那张没有一丝血色,如同被抽走了灵魂般的脸,和陈岩那副几欲择人而噬的骇人表情时。 两位老人的脚步,都是猛地一顿。 一种比昨夜遭遇枪击时,更加冰冷,更加彻骨的寒意,瞬间爬满了他们的后背。 他们瞬间明白了。 敌人最阴狠,最毒辣,最不讲任何底线的报复。 来了。 第368章 魔鬼的选择题 陈岩握着电话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那张永远古井无波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暴戾的阴云,一双眼睛里,仿佛有两簇黑色的火焰在疯狂燃烧。 但他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却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瞬间,以一种极快的频率,打出了几个简单而致命的战术手语。 站在他身后的两名使馆安保人员,脸上的神情瞬间从警惕转为了骇然,他们无声地后退半步,其中一人迅速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而李向东,则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雕,僵硬地立在原地。 他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 巴西代表热情洋溢的祝贺。 王浩等人压抑不住的欢呼。 记者们此起彼伏的提问。 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失真的,毫无意义的背景噪音,被那一声声凄厉的“救我”彻底淹没。 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片血色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苏晴冲到了他的身边,一把抓住了他冰冷的手。 那只手,僵硬得像一块万年寒冰,没有任何温度。 “向东!” 她用力地摇晃着他的手臂,声音里充满了惊慌与无助。 “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李向东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双拳死死攥着,尖锐的指甲,早已刺破了掌心的皮肤,深深地嵌入血肉之中。 一滴。 两滴。 殷红的,带着体温的鲜血,顺着他指节的缝隙,缓缓渗出,然后滴落在展厅那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他不觉得痛。 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离他远去。 国家荣誉。 至亲性命。 这道选择题,像两座看不见顶的太古神山,从天而降,狠狠地,压在了他那年轻的脊梁上! 要他当着全世界的面,承认自己是窃贼,将整个代表团,乃至整个国家,钉在耻辱柱上。 还是要他亲耳听着,自己相依为命的姐姐,被那群魔鬼,一片一片地,肢解成冰冷的碎块。 他喘不过气来。 那股窒息感,比昨夜被毒气扼住喉咙时,要强烈一万倍! “都过来!” 郑建国那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像一柄重锤,砸在了这片凝固的空气里。 他不由分说,一手抓住李向东的胳膊,另一手示意陈岩,强行将这几个处于风暴中心的人,拉进了展台后方一间狭小的临时休息室。 罗沛霖总工脸色铁青,紧随其后,反手关上了门。 门板合上的瞬间,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环与荣耀,也圈出了一座名为绝望的囚笼。 “啪!” 郑建国一掌狠狠拍在桌上,巨大的声响让苏晴的身体都为之一颤。 他死死盯着李向东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向东!” “稳住!” “这是敌人的心理战!他们要的就是你崩溃!你现在一旦崩溃,我们就全完了!” 那声音,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李向东那涣散的瞳孔,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聚焦。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郑建国,又看向陈岩手中那部通体漆黑的,如同地狱判官令牌的电话。 也就在这时。 那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再次从听筒里响起。 它仿佛知道房间里所有人的绝望,用一种玩弄猎物般的,慢条斯理的语调,继续着它恶毒的表演。 “听到了吗?” “你姐姐在哭。” “她很害怕,躲在那个又黑又冷的集装箱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还在想,她的弟弟,那个她最骄傲的弟弟,会不会像个英雄一样,突然出现来救她。”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淬了毒的钢针,精准地,扎在李向东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陈岩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对着话筒,用一种刻意放缓,却冰冷到足以冻结灵魂的声音说道。 “你们要钱,可以谈。” “放了人,价钱随你们开。” “呵呵……” 电子音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冷笑。 “钱?” “你觉得,我们缺钱吗?” “我们要的,不是钱。” “我们要的,是你们的尊严,是你们的荣耀,是你们那可笑的,不堪一击的民族自信心!” “我们要让全世界都看到,你们所谓的英雄,在家人面前,不过是一条可以随意摆布的狗!” 陈岩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耳机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夹杂着电流的急促汇报声。 那是来自国内,“工盾”总部的最高加密线路。 “报告!已确认目标人物李丽华,于今日上午八点离家后失联,并未抵达工作单位,沿途监控被人为破坏,无法追踪!” “重复!人已失联!” 陈岩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击碎。 这不是恐吓。 这不是录音。 这是正在发生的,血淋淋的现实! 他们真的抓了李向东的姐姐! 电话那头,似乎对陈岩这瞬间的沉默感到非常满意。 “还有五十分钟。” 那魔鬼般的声音,带着一丝胜利者般的,居高临下的戏谑。 “记住,不要耍任何花样。” “我们的耐心,是有限的。” “每一次不愉快的沟通,都会在你姐姐身上,留下一点小小的,永久的纪念品。” “比如,一根手指?” “或者,一只耳朵?” “你觉得,哪个更好看一点?”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从李向东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他再也无法维持任何理智! 那根名为冷静的弦,在那一句“一根手指”的刺激下,彻底崩断! 他猛地扑了上去,一把从陈岩手中抢过了那部电话! 他的双眼,因为极致的愤怒与恐惧,变得一片血红! 他将电话死死贴在耳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那个看不见的魔鬼,发出了他此生最歇斯底里,最疯狂的咆哮。 “你们敢!” “你们敢动她一根头发!我发誓!我会把你们每一个人都找出来!我会把你们剁成肉酱!我发誓!” 然而。 回应他的,不是更多的威胁,也不是任何的嘲弄。 只有一阵冰冷的,无情的,宣告着一切已成定局的忙音。 嘟…… 嘟…… 嘟…… 电话,被挂断了。 那单调的声音,在死寂的休息室里,一声一声,如同敲响的地狱丧钟。 李向东的身体晃了晃,那只握着电话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那部通体漆黑的,坚固的加密电话,从他脱力的指间滑落。 “啪嗒”一声,摔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屏幕,应声而碎。 那滔天的怒火,在失去宣泄对象后,瞬间转化成了更加深沉的,足以将人彻底吞噬的绝望。 那个魔鬼,在下达了这道足以毁灭一切的选择题后,便优雅地,退回了深渊。 第369章 从慌乱到疯狂 摔碎的加密电话,像一块黑色的墓碑,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屏幕上蛛网般的裂痕,映出了一张毫无血色的,扭曲的脸。 李向东就那么跪在那里。 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提线,轰然垮塌的人偶。 他的世界,只剩下那一声声单调的,宣判着死刑的忙音。 “向东!” 苏晴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她从身后,用尽全力地,紧紧抱住了他那正在剧烈颤抖的身体。 她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可她触及的,只有一片比西伯利亚冻土还要刺骨的冰冷。 那股寒意,透过薄薄的衣衫,瞬间侵入她的四肢百骸,让她自己的身体,也跟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将脸颊紧紧贴在他僵硬的后背上,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疯了!他们都疯了!” 罗沛霖总工那儒雅的面容,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扭曲,他那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白发,此刻凌乱地颤抖着。 他猛地转身,一双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地盯住了郑建国! “这不是绑架!这不是威胁!” 老人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嘶哑的咆哮! “这是在向我们整个国家宣战!这是战争!” 战争! 这两个字,如同一颗炸雷,在这间狭小的休息室里轰然炸响! 陈岩那张如同岩石雕刻的脸上,杀意已经沸腾到了顶点。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猛地转身,从战术背心里掏出了一个更小的,按钮式的紧急通讯器,手指闪电般地按了下去。 他甚至没有去请示郑建国。 在这一刻,他不是代表团的安保负责人。 他是“工盾”的利刃,是国家在黑暗中的獠牙! 他要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告诉那群躲在阴沟里的老鼠,触碰国家逆鳞的下场! 然而。 一只宽厚的大手,重重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只手,稳如泰山。 瞬间压下了他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毁天灭地的杀意。 陈岩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缓缓回头,看到了郑建国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 “来不及了。” 郑建国只说了三个字。 他的声音很低,却像三柄重锤,狠狠砸在陈岩的心上。 是啊。 来不及了。 从巴黎到国内,启动最高级别的反制程序,需要时间。 而敌人,只给了他们一个小时。 郑建国没有再看陈岩。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到了那个跪在地上的,如同被全世界抛弃的年轻人面前。 他没有弯腰去扶。 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堵沉默的,不可逾越的山。 他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向东。 他的声音,没有半分温度,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宣读军令般的严肃与沉重。 “孩子。” “抬起头来!”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进了李向东那片混沌的意识深海! 李向东僵硬的身体,微微一颤。 “你以为,你是在为谁战斗?” 郑建国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你以为,你手上握着的,仅仅是你自己的未来吗?” “不。” “你每一次攻克的难关,每一次挫败的阴谋,背后站着的,是千千万万个像罗总工一样,为了这个国家奉献了一辈子的脊梁!” “你每一次赢得的荣耀,每一次挺直的腰杆,身后依靠的,是十四万万颗不愿再被任何人欺辱的,骄傲的心!” “他们抓了你的姐姐,不是因为你叫李向东。” “是因为你是华人!” “是因为你背后,站着一个让他们感到恐惧,让他们夜不能寐的,正在醒来的巨人!” “他们要打断的,不是你的腿。” “是这个国家的脊梁骨!” “现在,敌人把刀架在了我们亲人的脖子上,就是要看我们,会不会跪下!” 郑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滚雷! “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在你身后,站着整个国家!” “所以,相信你的国家!” “相信我们,有能力把你的亲人,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相信我们,有决心让那些触碰了底线的杂碎,付出他们永生永世都无法偿还的代价!” “现在!” “我命令你!” “站起来!” 轰! 那一声声的咆哮,像一柄柄烧红的战锤,狠狠地,砸碎了李向东心中那座名为绝望的囚笼! 他那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复。 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里,涣散的光芒,开始重新聚焦。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看到了郑建国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看到了罗沛霖总工那张写满悲愤与决绝的脸。 看到了陈岩那双因为极致压抑而微微泛红的眼眶。 最后,他看到了苏晴。 看到了她那张沾满泪水,却依旧死死抱着自己,不愿松手的,写满了心疼与无助的脸。 一股滚烫的,灼人的暖流,从他那颗几乎被冻结的心脏深处,疯狂地涌出! 他缓缓地,松开了那双早已刺得鲜血淋漓的拳头。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温柔地,擦去了苏晴脸颊上的泪痕。 苏晴的身体一颤,抬起头,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那里面,滔天的狂乱与愤怒,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熄灭。 取而代的,是一种足以将灵魂都彻底冻结的,极致的,死寂的冰冷。 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在最后一刻,被万载的玄冰,彻底封印。 所有的能量,所有的怒火,都被压缩,被提纯,化作了最纯粹,最致命的杀意。 “他们……” 李向东开口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却异常的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 “想让我死。” 他顿了顿,那双冰冷的眼睛里,闪过一抹骇人的,疯狂的光。 “那在死之前,我也要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他缓缓地,从苏晴的怀里,站了起来。 那挺直的脊梁,像一柄重新淬火的标枪,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锋芒。 他转过头,看向陈岩。 那眼神中的慌乱,恐惧,绝望,早已荡然无存。 只剩下,绝对的理智。 与绝对的,疯狂! “陈岩。” “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要……” “亲手把他们揪出来!” 第370章 一支钢笔 休息室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氧气,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陈岩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李向东,那里面翻涌的,是足以将钢铁都融化的滔天杀意和焦灼。 他已经做好了启动最高级别预案,不惜一切代价,掀翻整座巴黎的准备。 然而,李向东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他的动作,硬生生僵在了原地。 “陈岩。” 李向东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我需要你,立刻和国内‘工盾’总部联系。” 陈岩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联系总部? 现在? 离绑匪给出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不到五十分钟! 每一分,每一秒,都关乎着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这种时候,联系远在万里之外的总部,除了汇报情况,还能做什么? “让他们,立刻派人去我姐姐李丽华的办公室。” 这句话,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猛地向下一沉。 去办公室? 人已经被绑架了,去一个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有什么用? 苏晴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写满了担忧与不解。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李向东的手臂,生怕他因为巨大的刺激,而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判断。 只有郑建国,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异色,他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李向东,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找到她办公桌的笔筒。” 李向东无视了所有人的反应,他的语速不快,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精准敲下的铆钉。 “里面有一支,英雄牌100型金笔。” “笔帽的顶端,有一道很浅的,用小刀刻出来的划痕。” “找到它。” 李向东抬起头,那双冰冷的,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眼睛,直视着陈岩。 “然后,把那支笔,放到电话听筒的边上。”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李向东这个匪夷所思的要求,给彻底搞懵了。 一支钢笔? 一支放在电话听筒边的钢笔? 这能做什么? 这和拯救一个被跨国绑架的人质,有任何关系吗? 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人,所产生的,毫无逻辑的呓语。 “向东,你……” 罗沛霖总工嘴唇翕动,他想劝说,却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陈岩那张岩石般的脸上,也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困惑。 但他只犹豫了零点五秒。 他看到的,是李向东那双眼睛。 那里面没有疯狂,没有崩溃,只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绝对的,冰冷的自信。 陈岩没有再问一个字。 他猛地转身,抓起桌上那部备用的加密通讯器,手指在按键上急速敲击。 “接‘工盾’总部!” 他的声音,被刻意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电话接通。 陈岩将李向东那段匪夷所思的话,用最简洁,最精准的军事术语,一字不差地,复述了过去。 “……立刻执行,不得有误!” 挂断电话。 陈岩转过身,对着李向东,重重地点了点头。 “命令,已经下达。” 休息室的门,被彻底关死。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成了粘稠的糖浆,每一秒的流逝,都带着令人窒息的煎熬。 墙上的石英钟,秒针每一次“咔哒”的跳动,都像一柄小锤,狠狠地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四十五分钟。 绑匪给出的时限,只剩下不到四十五分钟。 苏晴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她一遍遍地看着李向东,又一遍遍地看向那面无表情的石英钟,心如刀割。 罗沛霖总工背着手,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那张儒雅的脸上,焦灼与不安,早已无法掩饰。 郑建国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展馆里那片喧嚣的人海,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但他那紧握的双拳,却暴露了他内心那片早已翻江倒海的狂澜。 李向东,则坐在椅子上。 他闭着眼睛,胸膛平稳地起伏,仿佛已经睡着。 但他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密布的细小汗珠,和他那微微颤抖的眼睑,却在无声地诉说着,他正在承受着何等恐怖的精神重压。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 用一条至亲的性命。 用整个代表团的荣誉。 用一个国家的尊严。 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科学无法解释的可能。 …… 与此同时。 万里之外的京城,已然入夜。 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无视了所有的交通规则,如同离弦之箭,在清晨的车流中疯狂穿梭。 十几分钟后。 车辆在一所小学的门口,一个刺耳的甩尾,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 四名穿着黑色便服,但浑身散发着军人般凌厉气息的男人,冲进了校园。 他们直接冲向教职工办公楼。 “工盾”行动队! 他们没有丝毫犹豫,一脚踹开了二年级语文组的办公室大门! 为首的队长,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那个靠窗的,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办公桌。 桌角,摆放着一个朴素的木质笔筒。 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桌上的笔筒里,插着五六支各式各样的笔。 行动队长的视线,如同一台最高精度的扫描仪,瞬间锁定了其中一支。 那是一支老旧的,笔身已经出现多处磨损的,英雄牌100型金笔。 在笔帽顶端那个不起眼的平面上,一道用利器划出的,浅浅的十字刻痕,在战术手电的光芒下,反射出一丝微弱的光。 和他接到的指令,一模一样! “找到目标!” 他一把抓起那支笔,同时对着耳麦,发出了急促的低吼。 “通讯组!立刻建立与巴黎前线的绝密语音链路!快!” …… 巴黎,航展休息室。 陈岩手中的加密通讯器,突兀地,发出了一阵急促的振动。 房间里所有的人,身体都是猛地一震! 陈岩闪电般地按下接听键,将通讯器死死按在耳边。 “报告!” 听筒里,传来行动队长那因为急速奔跑而略带喘息,却依旧清晰有力的声音。 “已找到目标钢笔!” “已按要求,放置在听筒边!” 成了! 陈岩的眼中,爆发出一团精光! 他猛地转身,将通讯器递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闭着眼睛的年轻人。 李向东的眼睑,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所有的焦灼,所有的不安,都已消失不见。 只剩下一片空灵的,危险的,如同宇宙深渊般的死寂。 他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手,接过了那部承载着他所有希望的通讯器。 他将听筒,缓缓地,放到了自己的耳边。 然后。 在所有人紧张到几乎要停止呼吸的注视下。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都离他远去。 那刺耳的警报,那嘈杂的人声,那敲打着神经的钟摆…… 一切,都消失了。 他的意识,穿过了万里之遥,越过了无尽的电波,与那支被姐姐握了无数个日夜的,老旧的钢笔,连接在了一起。 他开始,聆听。 第371章 钢笔的证词 李向东将那部冰冷的通讯器,缓缓贴在了自己的耳边。 然后。 他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彻底消失。 展馆内鼎沸的人声,休息室里压抑的呼吸,墙上石英钟那催命般的跳动,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退潮时的泡沫,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的意识,被抽离,被压缩,凝聚成一根无形的,无限延伸的探针。 它刺穿了空间的阻隔,跨越了万里的山海,沿着那条由电波构筑的虚空隧道,向着一个遥远的目标,疾驰而去! 轰! 就在连接建立的刹那! 一股无法形容的,狂暴绝伦的精神冲击,如同一柄无形的攻城巨锤,狠狠地,砸在了李向东的灵魂深处! 他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像是被一头狂奔的犀牛迎面撞上! “噗!” 一股殷红的鲜血,毫无征兆地,从他的鼻腔中喷涌而出! 紧接着,是耳朵。 然后,是眼角。 鲜血,如同决堤的溪流,顺着他惨白的面部轮廓,肆意地流淌,交错,瞬间将他变成了一个骇人的血人! “向东!” 苏晴那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惊呼,被她死死地用手捂在了嘴里。 她看着眼前这恐怖的一幕,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但她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甚至不敢上前去碰他一下。 她怕。 怕自己任何一丝微小的干扰,都会打断他正在进行的,那场她无法理解的,跨越生死的追逐! 郑建国和罗沛霖的瞳孔,也剧烈地收缩! 他们死死地盯着李向东,那两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撼与担忧! 李向东对此,一无所知。 他正漂浮在一片温暖的,由记忆构成的海洋里。 他“看”到了。 看到深夜的书桌前,姐姐借着昏黄的灯光,一遍又一遍地,在备课本上写下工整的教案。 他“听”到了。 听到她批改学生作业时,看到有趣的答案,发出的那一声无奈又宠溺的轻笑。 他“闻”到了。 那支英雄金笔上,沾染着的,独属于姐姐身上的,那股淡淡的,混杂着墨水与书卷气息的馨香。 无数个温暖的,细碎的,属于过往的日常画面,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这些曾经支撑着他走过无数艰难险阻的,最宝贵的慰藉。 在这一刻,却变成了一柄柄最锋利的,淬了剧毒的刀子! 每一幅温馨的画面,都在疯狂地提醒着他,那个赋予了这一切意义的人,此刻正在一个未知的,冰冷的角落里,承受着何等的恐惧与绝望! 剧痛! 撕心裂肺的剧痛! 李向东的身体,在椅子上剧烈地痉挛着,仿佛正在承受着凌迟般的酷刑。 但他死死地咬着牙。 牙龈早已被咬破,满是血腥味的唾液,顺着他淌满鲜血的下巴,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不行! 不能沉沦! 他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强行将自己的头,从那片足以将人吞噬的情感漩涡中,拔了出来! 他的意识,再次变得冰冷,锐利! 他不再是一个弟弟。 他是一台最高精度的声呐,是一台最敏锐的雷达! 他开始疯狂地,在那片浩如烟海的记忆碎片中,搜索着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一个杂音。 一个污点。 一个不和谐的烙印! 这个过程,对他精神力的消耗,是毁灭性的。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块被过度使用的中央处理器,温度在急剧升高,仿佛下一秒就要烧毁。 流出的血液,越来越多。 他的意识,开始出现阵阵的模糊。 但他必须坚持! 他不能输! 终于!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前一刻! 他捕捉到了! 那是一个反复出现的,微弱的,却带着极强穿透力的“印记”! 那不是声音,也不是画面。 那是一种感觉! 一种被窥探的感觉! 一种被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视线,持续锁定的感觉! 这个印记,就像一滴滴落在洁白宣纸上的墨点,突兀,刺眼,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恶意! 找到了! 李向东的精神猛地一振! 他强行调动起最后一丝精神力,像一个最高明的猎手,死死咬住了这道线索,开始顺着那道无形的视线,逆流追溯! 窗外! 那道视线,总是从窗外投来! 他的“视野”,瞬间穿透了办公室的玻璃窗,投向了学校对面的那条街道。 然后,他“看”到了。 一个男人。 一个坐在街角,守着一个破旧擦鞋摊的男人。 这个男人的形象,在这支钢笔漫长的记忆中,断断续续地,出现了数十次! 每一次,他都像是在无聊地等待着生意。 但他的视线,却总是在不经意间,越过往来的行人,精准地,投向二楼的那扇窗户。 李丽华办公室的窗口! 李向东的意识,如同一台最高倍率的望远镜,瞬间将那个男人的脸,拉到了眼前! 四十岁上下。 黝黑的皮肤。 右边的脸颊上,有一颗极为显眼的,黑色的肉痣! 就是他! 轰! 现实世界。 李向东那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那是一双被鲜血彻底染红的,如同地狱归来修罗般的眼睛! 他顾不上去擦拭脸上那狰狞可怖的血污,一把抓起那部通讯器,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对着话筒,发出了野兽般嘶哑的咆哮! “锁定目标!” “我姐姐学校对面!” “一个伪装成擦鞋匠的男人!” “四十岁左右!右脸颊有一颗黑痣!” 整个休息室,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如同魔神降世般的一幕,给彻底震慑住了。 陈岩在短暂的失神后,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对着自己的耳麦,用最快的语速,将李向东的话,一字不差地吼了出去! 而郑建国和罗沛霖总工,则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在了原地。 他们对视了一眼。 都从对方那因为极致震撼而剧烈收缩的瞳孔里,看到了一丝近乎于敬畏的,无法理解的骇然! 他们看不懂。 他们想不通。 但他们知道。 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这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真的用一种超越了人类认知极限的方式,在万里之外,为他们,找到了那把能够撬动整个棋局的,唯一的钥匙! 第372章 黄铜打火机 京城,夜色渐浓。 李向东那声嘶哑的咆哮,如同一道跨越万里的军令,通过绝密的电波,瞬间抵达了“工盾”行动队长的耳麦! 命令,就是一切!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 守在学校外围,三名精悍的行动队员猛地抬头。 为首的副队长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任何废话,只做了一个干净利落的下切手势。 “行动!” 三道黑影,如同三只在暗夜中捕食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街边熙攘的人流。 他们的动作太快了。 快到没有惊动任何一个路人。 擦鞋摊前。 那个皮肤黝黑,右脸颊上长着一颗肉痣的男人,正低着头,百无聊赖地用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擦拭着他的工具箱。 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降临。 一个穿着夹克的队员,像一个普通的行人,从他身后走过。 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 那队员的手臂如同铁钳,闪电般地勒住了男人的脖颈,同时另一只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唔!” 男人身体猛地一僵,双眼瞬间暴突!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像样的反抗。 另外两名队员已经从左右两侧合围而上。 一人迅速控制住他挣扎的双腿。 另一人则用一件宽大的黑色风衣,直接将他的上半身连头带脸地罩住!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到极致! 在周围的路人眼中,那仿佛只是三个朋友在街边闹作一团,勾肩搭背地,将一个喝多了的同伴,强行塞进了路边一辆恰好停下的出租车里。 前后,不超过五秒。 擦鞋摊依旧摆在那里。 而那个摊主,却像一滴蒸发的水珠,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 半小时后。 京城西郊,某秘密审讯室。 刺眼的白炽灯,将房间照得没有一丝阴影。 那个伪装成擦鞋匠的男人,被牢牢地固定在金属审讯椅上。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惊慌,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恐惧。 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的麻木。 无论审讯专家如何旁敲侧击,如何威逼利诱,他都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言不发。 他的眼神,始终空洞地,望着面前那面单向的玻璃墙。 仿佛那后面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报告!” 一名审讯员快步走出,对着等在门外的行动队长,满脸挫败地摇了摇头。 “不行!这家伙是个死士!意志力强得可怕!我们试了所有办法,他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 “心理侧写也出来了,他接受过最高强度的反审讯训练,脑子里有精神钢印,任何常规手段对他都无效!” 行动队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死士! 这两个字,像两块沉重的铅锭,狠狠砸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墙上的时钟,秒针在无情地跳动。 希望,在短短的半小时内,就变成了更加深沉的绝望。 …… 巴黎,航展休息室。 当国内审讯陷入僵局的消息,通过陈岩的耳麦,传递到这间狭小的囚笼时。 空气,再一次凝固。 刚刚燃起的一丝火苗,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那个坐在椅子上,浑身是血的年轻人。 罗沛霖总工那张本已舒缓的脸,再次绷紧,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郑建国靠在墙边,缓缓闭上了眼睛,那紧握的拳头,青筋根根暴起。 苏晴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再次攥紧,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搀扶着李向东,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刚刚恢复了一丝温度的身体,正在重新变得冰冷。 墙上的时钟,指向了最后的期限。 二十分钟。 只剩下,不到二十分钟! 李向东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脸上的血污已经半干,凝结成一片片暗红色的,如同龟裂大地般的疤痕。 那双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上那面无情的石英钟。 秒针每一次的跳动,都像一把凿子,在他那即将崩溃的神经上,狠狠地凿一下。 突然。 他笑了。 那笑容,出现在他那张狰狞可怖的脸上,显得无比的诡异,无比的疯狂。 他挣脱了苏晴的搀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向东!” 郑建国猛地睁开眼,厉声喝道。 “你要做什么!” 李向东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转过身,一把抢过了陈岩手中的加密通讯器! 他对着话筒,发出了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 那声音,因为极致的虚弱与疯狂,变得沙哑而扭曲! “把他的随身物品拿到电话边!” “任何一件!” “越常用越好!” 这个匪夷所思的要求,通过电波,瞬间传到了万里之外的审讯室! 审讯室外,那位经验丰富的审讯专家,听着耳麦里传来的咆哮,整个人都愣住了。 随身物品? 拿到电话边? 这算什么? 这位远在巴黎,据说创造了奇迹的“听风者”,难道是被逼疯了吗? 这简直是荒谬! “执行命令!” 就在审讯专家犹豫的瞬间,陈岩那冰冷如铁,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响起! “这是我的命令!” “出了任何问题,我负全责!” 陈岩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以自身前途与性命做担保的决绝! 审讯专家身体猛地一震,再也不敢有丝毫迟疑。 “是!” 他一个箭步冲回审讯室,对着里面的行动队员大吼道。 “搜身!把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 两名队员立刻上前。 很快,一堆零碎的物品被扔在了桌上。 几张揉得皱巴巴的零钱。 半包劣质香烟。 还有…… 一枚被摩挲得边角圆润,通体泛着暗哑光泽的,黄铜打火机。 行动队长一把抓起那枚打火机,对着通讯器急促地报告。 “找到一枚黄铜打火机!看磨损程度,应该是他最常用的东西!” 巴黎。 休息室。 李向东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 苏晴连忙冲上去,从身后死死地抱住了他,用自己颤抖的身体,作为他最后的支撑。 他知道。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他的精神力,像一口被疯狂抽取了数天的油井,早已见底。 这一次聆听,消耗的,将不仅仅是精神。 还有他的命。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血腥与甜腻毒气残留的味道,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随着口鼻中流出的鲜血,一点一点地,被抽离身体。 但他不在乎。 他缓缓地,将那部承载着最后希望的通讯器,重新举到了耳边。 整个房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郑建国,罗沛霖,陈岩,苏晴…… 他们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这个浑身浴血,却依旧挺直着脊梁的年轻人身上。 他们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即将踏上祭坛的,悲壮的英雄。 李向东将听筒,缓缓贴近了自己那满是血污的耳朵。 他准备进行第二次。 也是赌上性命的一次聆听。 第373章 燃烧生命的坐标 那部冰冷的加密通讯器,如同一块通往地狱的烙铁,缓缓贴上了李向东的耳朵。 然后。 他闭上了眼睛。 轰! 没有预兆。 没有过程。 一股比之前聆听钢笔时,狂暴十倍,不,百倍的精神洪流,如同决堤的岩浆,顺着那条无形的电波隧道,狠狠地,灌入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意识之海! 那不是痛。 那是灵魂被扔进工业绞肉机里,反复碾碎,撕裂,再重组的酷刑! “噗!” 李向东的身体猛地向后弓起,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硬弓! 又一股鲜血,从他的口鼻中狂喷而出,在空中溅开一朵妖异的血花,洒满了身前光洁的地板。 他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个无法关闭的,正在疯狂漏水的阀门。 生命力,正随着那些温热的液体,被不可逆转地,疯狂抽离! 苏晴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铁锈味的血腥气在口腔中弥漫,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她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从身后环抱着这个正在承受非人折磨的男人,用自己颤抖的身体,作为他对抗整个世界最后的支点。 郑建国那只靠在墙边的手,指甲早已深深嵌入了墙皮之中。 他看着李向东,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无法掩饰的,剧烈的动摇。 而李向东的世界,已经彻底崩塌。 他的意识,被拖入了一个由无数个阴暗,肮脏,充满了罪恶气息的角落所组成的迷宫。 他“看”到了。 看到这枚打火机在深夜的赌场里,点燃了一根又一根输光了家产的男人手中,最后那支烟。 他“听”到了。 听到它在某个肮脏的后巷里,伴随着几声压抑的闷哼,和利刃入肉的声响,被用来点燃浸满汽油的抹布。 他“闻”到了。 那股混杂着劣质烟草,酒精,汗臭,以及淡淡血腥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无数个属于那个死士的,充满了监视,等待,与麻木的记忆碎片,像一万只食腐的乌鸦,疯狂地,啄食着他那即将崩溃的灵魂。 不行! 再这样下去,他会彻底迷失在这里! 他会死! 李向东用尽了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发出一声无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咆哮! 他的意识,像一把烧红的手术刀,狠狠地,剖开了这片由污秽记忆构成的混沌! 过滤! 过滤掉所有无用的画面! 过滤掉所有肮脏的情绪! 他像一台最精密的超级计算机,以一种燃烧生命为代价的超频模式,疯狂地分析着,筛选着,从那浩如烟海的杂音中,寻找着一个反复出现的,独特的“环境音”! 有了! 就像在最嘈杂的交响乐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和谐的,持续存在的低频共振! 那是一种声音。 一种极有节奏的,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咔哒……咔哒…… 那声音很慢,带着一种陈旧而慵懒的韵律,像是年迈的老者,在无聊地敲击着自己的拐杖。 不是主干线的铁路! 是货运专线! 紧接着。 一股气味,从那无数驳杂的气味中,被他精准地,剥离了出来! 那是一股若有若无的,混杂着柴油与铁锈的独特味道。 不是正在使用的味道。 而是一种……被废弃了很久之后,沉淀下来的,属于时间的味道! 废弃的铁路货运专线! 找到了! 李向东那即将熄灭的意识,如同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猛地爆发出最后的光芒! 他的脑海中,一幅巨大的,无比精细的京城郊区三维地理模型,瞬间构建完成! 声音的频率! 气味的浓度! 那个死士在记忆中,每一次看向那个方向时,无意识的,细微的角度偏差! 无数个数据点,在那张三维地图上疯狂闪烁,交汇,最终,如同百川归海,精准地,指向了同一个坐标! 京郊! 南苑! 废弃的七号铁路货运专线! 从西往东数,第三个龙门吊! 龙门吊下,那座唯一漆着红色油漆的,铁皮仓库! 就是那里! 现实世界。 休息室里。 李向东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那双早已被鲜血模糊的眼睛,骤然睁开! 那里面,没有了痛苦,没有了焦灼,只剩下一种近乎于神启般的,疯狂的亮光! 他一把推开苏晴,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从椅子上挣扎着站起! 他将那部通讯器,死死地按在嘴边,用一种撕裂了声带的,非人的嘶吼,咆哮出了那串决定生死的坐标! “京郊南苑!” “废弃七号货运线!” “第三个龙门吊!” “红色……铁皮仓库!” 吼出最后一个字的瞬间,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而就在他倒下的前一刻。 陈岩那如同铁塔般的身影,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一把将他接住,死死地,抱在了怀里! 陈岩低着头,看着怀里这个面如金纸,七窍流血,却依旧死死睁着眼睛的年轻人,他那颗坚如磐石的心,在这一刻,被狠狠地刺痛了! 但他没有时间去悲伤。 他对着自己的耳麦,用一种压抑到极致,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的声音,将那串坐标,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去! “锁定坐标!重复!京郊南苑,废弃七号货运线,第三个龙门吊下,红色铁皮仓库!” “命令突击队!不惜一切代价!全速突进!”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秒。 万里之外的京城指挥中心,那面巨大的电子地图上,一个耀眼的红点,骤然亮起! “坐标确认!” “卫星图像已调取!” “命令已传达!突击队已在路上!预计三分钟后抵达!” 然而。 也就在这一刻! 那部被李向东死死攥在手里的,属于绑匪的加密电话,突兀地,疯狂地,振动了起来! 最后的期限。 到了! 陈岩猛地从李向东手中,夺过那部电话,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那冰冷的,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电子合成音,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悠悠响起。 “时间到。” “考虑得怎么样了,我们的英雄先生?” 陈岩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电话,放到了李向东的嘴边。 李向东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动一个破旧的风箱,带出一连串的血沫。 他看着天花板,那双血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诡异的,疯狂的笑意。 他用一种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们……输了……” 电话那头,明显地沉默了一下。 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紧接着,那电子合成音里,带上了一丝被激怒的,冰冷的残忍。 “是吗?” “看来,你为你姐姐,选择了一个非常痛苦的死法。” “那么……” “动手。” 然而。 就在他说出最后一个字的瞬间! 一声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足以将人的耳膜都彻底撕裂的恐怖巨响,从电话的另一头,轰然炸响! 轰——! 那声音,通过电波的传递,依旧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狠狠地,冲击着这间小小的休息室! 紧接着,是无数声密集的,如同爆豆般的枪声! 还有男人临死前的,惊恐的惨叫! 休息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陈岩手中的那部电话。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停止。 一秒。 两秒。 十秒。 那漫长的十秒,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终于。 一阵夹杂着剧烈电流的,急促的汇报声,从陈岩的耳麦中,清晰地传来! “报告!” “目标仓库已肃清!三名绑匪,全部击毙!” “人质……” 那个声音顿了一下。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人质安全!重复!人质安全!只是吸入了麻醉气体,没有生命危险!” 轰! 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在这一刻,轰然断裂! 郑建国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那张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罗沛霖总工老泪纵横,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喜极而泣的呜咽。 第374章 黎明前的清算 防弹轿车的轮胎在柏油路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 车门被猛地拉开。 陈岩那座铁塔般的身躯第一个冲出,他怀里,横抱着早已失去所有知觉的李向东。 苏晴紧随其后,她那张沾满泪痕与血污的脸上,没有了任何属于天才科学家的冷静,只剩下最原始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撕裂的恐惧。 她手里死死攥着一叠干净的纱布,一遍又一遍地,徒劳地,想要按住李向东鼻翼和耳廓处那些不断渗出鲜血的伤口。 可那血,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固执地,从她颤抖的指缝间涌出,染红了她白皙的手,也灼痛了她的眼。 一行人冲进了大使馆的秘密别墅。 “医生!” 陈岩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雄狮,在空旷的大厅里炸响。 早已等候在此的一位金发碧眼的法国医生和两名护士,立刻推着移动病床冲了上来。 当他们看清陈岩怀里那个年轻人的惨状时,即便是见惯了各种场面的医生,瞳孔也不受控制地收缩了一下。 李向东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病床上。 他的身体,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骼的人偶,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那张本应充满朝气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片骇人的,如同金纸般的惨白。 七窍流出的血液,凝固成一道道狰狞的暗红色疤痕,让他看起来,仿佛刚从地狱的血池里被捞出来。 “准备肾上腺素!” “建立静脉通道!快!” 医生一边用手电撑开李向东的眼皮检查瞳孔,一边用急促的法语下达着指令。 冰冷的医疗器械,开始取代温暖的怀抱。 苏晴被护士轻轻地,却不容抗拒地,推到了一边。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看着那群白色的身影围着李向东忙碌,看着冰冷的针头刺入他毫无反应的手臂。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被分割成了两半。 一半,是那张被鲜血与死亡气息笼罩的病床。 另一半,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 …… 也就在这一刻。 万里之外的京城,已是午夜。 一道加密的电波,如同一柄无声的利剑,划破了沉沉的夜幕,精准地,刺入了这座城市的心脏。 一场史无前例的,无声的风暴,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拉开了序幕。 凌晨两点。 西城区,某高档住宅小区。 一辆没有任何牌照的黑色轿车,如同幽灵般滑入地下车库。 四名穿着物业维修工制服,但脚步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男人,走进了电梯。 几分钟后。 某研究所副总工程师王建民,在睡梦中,被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惊醒。 他骂骂咧咧地打开门,看到的,是两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和一张在他眼前展开的,盖着红色印章的拘捕令。 他脸上的睡意和怒气,瞬间凝固成了一片死灰。 凌晨三点。 东郊,某精密机床厂。 正在值夜班的技术员刘伟,被车间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等待他的,不是新的生产任务,而是两名自称来自“上级保密单位”的调查员。 他们没有说任何理由,只是平静地告诉他。 “刘伟同志,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你的所有工作,将由其他人接替。” 凌晨四点。 城南,某进出口贸易公司。 刚刚加完班,准备开车回家的部门经理赵峰,发现自己的车,被一辆巨大的清洁车堵住了去路。 他正要下车理论。 车门,却从外面被拉开了。 一只强壮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赵经理,天亮之前,你哪儿也去不了了。” 相似的一幕,在沪市,在羊城,在东北的重工业基地,在西南的科研院所……在共和国的每一个角落,同时上演。 无数个看似普通的“意外”,在同一时间悄然发生。 有人“出差”。 有人“被审查”。 有人“被隔离”。 一张由无数个潜伏节点构成的,盘根错节,经营了数十年的庞大敌特网络,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内,被一把从黑暗中伸出的,看不见的手,连根拔起! 没有枪声。 没有警笛。 只有雷霆万钧的效率,和令人不寒而栗的沉默。 这场席卷全国的秘密清算,如同一台精密到了极致的庞大机器,在接到启动指令后,每一个齿轮,都开始以一种冷酷而决绝的方式,疯狂转动! 而这一切的源头,仅仅是因为一个年轻人,在巴黎,用燃烧自己生命的方式,撬动了那块名为真相的基石。 清晨五点。 李丽华从昏睡中醒来。 她发现自己不在那个冰冷恐怖的铁皮仓库里,而是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 床边,坐着一位面容和蔼的中年女同志。 “这里是……?” 李丽华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惊恐。 “这里是安全的。” 那位女同志微笑着,递给她一杯温水。 “李老师,你受惊了。” “国家,不会让任何一个英雄的亲人,再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 巴黎,清晨。 第一缕阳光,透过别墅的落地窗,洒在了郑建国的脸上。 他一夜未睡。 那张沉稳的脸上,布满了疲惫,但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他刚刚挂断了来自国内的加密电话。 电话的内容很简单。 “风暴过境,一切安好。”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浊气里,带着压抑了一整夜的愤怒,担忧,与后怕。 他转过身,走向二楼的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李向东已经醒了。 他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已经重新有了神采。 苏晴正坐在床边,用棉签,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着脸上残留的血痂。 她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最珍贵的,布满裂痕的瓷器。 看到郑建国进来,李向东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 “郑团长……” “躺下!” 郑建国快步上前,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但他按住李向东肩膀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感觉怎么样?” “死不了。” 李向东扯了扯嘴角,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苏晴立刻心疼地瞪了他一眼。 郑建国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 “你姐姐,很安全。” 李向东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 那根从昨天下午开始,就一直死死绷紧的弦,终于,彻底松开了。 “国内……” “已经清理干净了。” 郑建国言简意赅。 但他那平静的语气下,所掩盖的,是何等波澜壮阔的雷霆风暴,只有在场的人,才能体会一二。 李向东闭上眼,点了点头。 他没有问细节。 他知道,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代价,国家会替他,百倍千倍地,讨回来。 房间里,陷入了片刻的安静。 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大仇得报的快意,交织成一种复杂而温暖的氛围。 良久。 郑建国重新直起身子,他脸上的温情,被一种熟悉的,属于指挥官的严肃所取代。 他的视线,扫过李向东,扫过苏晴,也扫过闻声赶来的罗沛霖和陈岩。 “都打起精神来。”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沉稳而有力。 “昨天的血,不能白流。” “我们用命换来的优势,不是为了让我们躺在这里庆功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真正的战场,在明天。” “明天的最终技术洽谈会,才是决定我们所有人命运的,最后一战!” 第375章 温柔的绞索 巴黎,勒布尔歇机场,主会议厅。 这里是航展的终点,也是一切尘埃落定的地方。 巨大的穹顶之下,悬挂着数十个国家的旗帜,它们安静地垂落,像一尊尊沉默的审判官。 来自世界各国的代表团,军方要员,以及各大财团的巨头们,已经悉数落座。 空气中没有了展会时的喧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宗教仪式般的庄严肃穆。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将决定未来十年,乃至更长时间里,世界航空航天技术的格局。 而格局的划分,往往伴随着利益的重新分配。 华夏代表团,被安排在了会场最中心的位置。 这本是属于胜利者的荣耀,但此刻,却像一个被无形聚光灯锁定的囚笼。 郑建国端坐着,双手平放在桌面上,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主讲台。 罗沛霖总工闭目养神,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们的身后,王浩等年轻的工程师们,脊背挺得笔直,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暴露了他们内心的紧张。 昨夜的风暴,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在这些顶级圈层里悄然流传。 如今投射在他们身上的每一道视线,都变得复杂而微妙。 有敬畏,有好奇,有嫉妒,更有隐藏在友善面具下的,冰冷的审视。 终于,时间到了。 一个身材高大,有着一头灿烂金发和蔚蓝眼眸的男人,在万众瞩目中,缓步走上了主讲台。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意大利手工西装,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与强大自信。 菲利普·德·罗斯柴尔德。 一个代表着西方庞大金融帝国与技术联盟的,代言人。 他没有看稿子,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蓝色眼睛,缓缓扫过全场。 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一种极富磁性的男中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温暖的力量。 “女士们,先生们。”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庆祝某一个国家的胜利,也不是为了划分彼此的疆界。” “我们站在这里,是为了共同见证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他停顿了一下,张开双臂,如同一个准备拥抱世界的君王。 “一个属于全人类的,技术大共享的伟大时代!” 他话音未落,便抛出了一个足以让世界为之疯狂的计划。 “全球先进技术共享协议。” 菲利普微笑着,开始阐述协议的核心内容。 “我们将成立一个全球技术联盟。所有加入联盟的国家,都将获得由我们提供的,包括航空发动机,先进材料,精密仪器在内的,超过三百项核心技术的授权!” “我们将提供总额高达一千亿美元的,三十年期无息贷款,用于帮助发展中国家,建立属于他们自己的现代化工业基础!” “我们将向所有成员国,全面开放西方的消费市场!让你们的产品,能够畅通无阻地,进入世界上最富裕的家庭!” 轰! 如果说之前的技术展示,只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那么菲利普此刻抛出的这番话,无异于引爆了一颗深水核弹! 整个会场,瞬间炸开了锅! 尤其是那些来自亚非拉等发展中国家的代表,他们的眼睛里,瞬间迸射出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三百项核心技术授权! 一千亿无息贷款! 全面开放的市场! 这已经不是慷慨了! 这是神迹!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足以改变国运的巨大馅饼! 坐在华夏代表团不远处的巴西代表,激动地抓着旁边同伴的胳膊,声音都在颤抖。 “我的上帝!我听到了什么?航空发动机技术!他们连这个都愿意共享?” 巴基斯坦的代表,则死死盯着台上的菲利普,那眼神,狂热得像是在朝圣。 “这是真正的福音!这是我们摆脱贫穷与落后的,唯一的机会!” 狂热,如同瘟疫般,在会场中迅速蔓延。 无数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们用力地鼓掌,疯狂地欢呼。 他们看着台上的菲利普,那眼神,不再是看一个商人,而是在看一个为人类盗来火种的,普罗米修斯! “罗斯柴尔德先生万岁!” “这才是真正的世界领袖!” “他是我们的救世主!” 山呼海啸般的掌声与赞美,几乎要掀翻会议厅的穹顶。 在这片狂热的海洋中。 唯有中心那个小小的岛屿,一片死寂。 郑建国依旧端坐着,他的眼神,冰冷如水。 罗沛霖总工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洞穿了所有伪装的,锐利的寒芒。 他们都嗅到了。 在那浓得化不开的蜜糖背后,隐藏着的,最致命的,砒霜的气息。 这是一个阳谋。 一个用为了全人类做包装的,最恶毒的,技术殖民计划。 一旦签署了这份协议,就等于将自己国家未来的技术命脉,亲手交到了对方的手里。 你获得的一切,都是对方恩赐的。 你将永远失去独立研发的能力与动力,彻底沦为这个庞大技术体系下,一个拧螺丝的,被阉割了灵魂的附庸。 而就在此刻。 台上的菲利普,缓缓抬起手,向下压了压。 狂热的会场,奇迹般地,迅速安静了下来。 他那蔚蓝色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华夏代表团的身上。 他露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无比真诚的微笑。 “我们看到了华夏朋友们,在这次航展上取得的辉煌成就。” “龙眼一号,是足以让全世界都为之惊叹的杰作!” “它证明了,发展中国家,同样拥有挑战世界顶尖技术的智慧与勇气!” 菲利普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之词,将华夏代表团高高捧起。 然后,他话锋一转,发出了那致命的一击。 “所以,我在此,向我们伟大的华夏朋友们,发出最诚挚的邀请。” “请你们,作为所有发展中国家的榜样与表率,第一个,走上这个舞台,来签署这份象征着人类未来的,合作意向书!” 唰! 一瞬间。 全场所有的摄像机镜头,所有的镁光灯,所有的视线,如同受到了统一的指令,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郑建国他们的身上!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被抽干了。 窒息般的压力,从四面八方,疯狂涌来! 同意? 同意,就意味着华夏将第一个,亲手为自己戴上那副黄金的枷锁。从此,所有的核心技术,都将被迫纳入对方制定的共享规则之下,彻底失去自主性。 拒绝? 拒绝,就等于当着全世界的面,狠狠地,扇了这位“普罗米修斯”一记耳光! 就等于告诉所有渴望这份赠礼的国家。 华夏,要为了自己的私利,阻碍全人类的进步! 华夏,将成为全世界的公敌!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一个用全世界的贪婪与渴望,精心打造的,华丽的断头台。 在全世界的注视下。 郑建国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甚至还带着一丝平静的微笑。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对着台上的菲利普,微微颔首。 “感谢罗斯柴尔德先生,以及贵联盟的慷慨。” 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通过他面前的话筒,传遍全场。 “这的确是一份宏伟到令人震撼的计划。” “它所描绘的蓝图,关乎到我们每一个国家的未来,也关乎到我们民族的命运。”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肯定了对方计划的伟大。 然后,他话锋一转。 “正因为如此,对于这样一份严肃而重要的协议,我们必须拿出最严谨,最认真的态度,去仔细研读它的每一个条款。” “这既是为我们自己的人民负责。” “更是为了,表达我们对贵联盟这份慷慨赠礼的,最高尊重。” “所以,请允许我们,需要一点时间。” 郑建国看着菲利普,不卑不亢地说道。 “我相信,真正的友谊与合作,是经得起这点时间的考验的。不是吗?” 他以退为进,用一个无法辩驳的理由,将那把架在脖子上的刀,轻轻地,推开了一寸。 会场中,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那些刚刚还狂热无比的代表们,看向华夏代表团的眼神,已经带上了一丝狐疑与不满。 他们不理解。 面对如此天大的好事,为什么还要研读?为什么还要犹豫? 台上的菲利普,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 他优雅地摊了摊手。 “当然。” “郑先生的严谨,令人敬佩。” “我们,等得起。” 他嘴上说着,那双蔚蓝色的眼眸深处,却闪过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冷的轻蔑。 在他看来。 这不过是猎物在落入陷阱前,最后一点可笑的,徒劳的挣扎。 郑建国缓缓坐下。 他知道,自己只是暂时拆除了一枚炸弹的引信。 而那枚炸弹,依旧摆在所有人的面前。 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原本友善的目光,已经开始变得疏远,甚至带上了一丝敌意。 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大厅里。 华夏代表团,已然成为了一座被全世界孤立的,风雨飘摇的孤岛。 第376章 遗忘的孤岛 晚宴在航展中心最奢华的金色大厅举行。 水晶吊灯如繁星般璀璨,悠扬的古典乐在空气中流淌,衣着光鲜的宾客们端着香槟,穿梭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餐台之间。 这是一场为胜利者举办的庆典。 而胜利者,显然不是华夏代表团。 大厅的最中央,菲利普·德·罗斯柴尔德被一群人簇拥着,他像一颗恒星,吸引着周围所有的行星。 那些来自发展中国家的代表们,脸上洋溢着激动与憧憬,他们高举酒杯,向这位慷慨的“救世主”致以最热烈的敬意。 畅想着本国工业即将腾飞的美好未来。 而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华夏代表团的圆桌,却像一片被遗忘的孤岛。 精致的菜肴几乎未动,高脚杯里的红酒安静地倒映着远处的热闹,显得格外清冷。 王浩等年轻的工程师们,紧绷着脸,死死盯着远处那片欢声笑语,眼神里的屈辱和愤怒几乎要凝成实质。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端着酒杯,穿过人群,缓缓走了过来。 是巴西代表团的团长。 他脸上带着几分酒意,和一种发自内心的困惑。 “郑,我的朋友。” 他坐了下来,压低了声音。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们……你们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他指了指远处的菲利普。 “航空发动机,先进材料!我的上帝,这些东西,我们花了三十年都摸不到门槛!现在,它们就摆在桌子上,只要我们伸出手!” 他看着郑建国,眼神里满是不解。 “难道你们不想让自己的国家,更快地发展起来吗?还是说,你们取得了‘龙眼一号’的成功,就不再需要朋友了?” 最后一句,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和指责。 郑建国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阳谋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此。 它利用所有人的渴望,将你推到所有人的对立面。 他无法明说协议里的陷阱,那等同于指责对方愚蠢,只会招来更大的反感。 他拿起酒杯,与对方轻轻碰了一下。 “天上不会掉馅饼,我的朋友。”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一的沙哑与沉重。 “越是看起来美味的食物,我们越是要看清楚,烹饪它的厨师,究竟是谁。” 巴西代表愣了一下。 随即,他脸上露出了一个礼貌而疏远的笑容。 “郑,你太多虑了。” 他摇了摇头,显然没有把这句忠告听进去。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领先者不愿看到追赶者缩小差距的,自私的托词。 他站起身,拍了拍郑建国的肩膀,语气却已经淡了许多。 “希望你们能尽快想清楚。时代的车轮,是不会为了任何人停下等待的。” 说完,他转身离去,重新汇入了那片狂热的海洋。 郑建国看着他的背影,缓缓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酒液冰冷,一直凉到了心底。 …… 夜色深沉。 大使馆的秘密别墅内,灯火通明。 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欺人太甚!这简直就是把我们当傻子!” 王浩一拳砸在桌子上,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瞬间变得通红。 “他们凭什么!凭什么用这种施舍的态度来羞辱我们!” “今天在宴会上,那些人的眼神,你们看到了吗?就像在看一群不知好歹,阻碍地球进步的罪人!” 年轻的工程师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憋了一晚上的屈辱,此刻彻底爆发。 “都给我安静!” 罗沛霖总工猛地一拍桌子,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此刻满是严厉的精光。 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敌人越是想让你们愤怒,你们就越是要冷静!” 罗总工环视着这些如同自己孩子般的年轻人,语气沉重。 “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它只会烧掉你们的理智,让你们落入更深的陷阱。” “坐下。把协议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把你们的愤怒,都给我用在寻找敌人的破绽上!” 在罗总工的威严下,众人纷纷坐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会议桌的一角,苏晴和李向东面前,早已铺满了协议的复印件。 苏晴戴着一副防蓝光眼镜,手指在密密麻麻的条款上飞快地移动,神情专注到了极致。 “找到了。” 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冷。 “协议附件三,技术转让细则,第十七条第四款。” 她将文件推到桌子中央。 “‘为保证技术标准的统一与安全,所有基于本协议框架下建立的工业生产线,其核心控制软件与数据标准,必须接受联盟技术委员会的定期审查与同步更新。’” 她抬起头,看向众人。 “这看上去,是一个很合理的技术保障条款。” “但同步更新这四个字,就是一把悬在我们头顶的刀。这意味着,他们随时可以通过一次强制性的软件升级,让我们所有的生产线,在一夜之间,变成一堆废铁。” 嘶!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隐藏得如此之深的霸王条款,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郑建国的脸色,愈发凝重。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这份长达数百页的协议,里面究竟还埋藏了多少这样的“地雷”?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不语的李向东,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色,比昨夜更加苍白,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他没有去看那份文件。 从会议开始,他的手,就一直轻轻地,按在那叠厚厚的纸张上。 他在聆听。 用自己那超越凡俗的感知,去聆听这份协议背后,真正的声音。 他没有听到文字,也没有听到条款。 他“听”到的,是无数根细密的,几乎看不见的丝线。 这些丝线,从这份协议的每一个字里,每一个标点里,疯狂地延伸出去。 它们穿透了墙壁,穿透了夜空,跨越了万里的重洋。 一根,精准地刺入了巴西的铁矿山。 一根,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了中东的油井。 一根,像寄生藤蔓般,爬满了非洲的稀土矿脉。 更多的丝线,则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巨网,笼罩向那些国家最重要的港口,最关键的航道,甚至……缠绕在了他们最优秀的科学家,最聪明的年轻人脖子上! 这些丝线,在轻轻地,有节奏地脉动着。 每一次脉动,都在抽取着那些国家的生命力,汲取着他们的未来。 李向东感到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这不是协议。 这是一份精心伪装的,卖身契。 是一份足以奴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上百年的,恶毒契约! “我们不能全盘否定。” 郑建国的声音,将李向东从那恐怖的感知中拉了回来。 他看着众人,眼神锐利如刀。 “如果我们明天直接站出去,说这份协议是陷阱,是阴谋。不会有任何人相信我们。我们只会被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的疯子。” 他手指在桌面上重重一点。 “我们必须改变策略。不能全面开战,那等于自杀。” “我们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一个所有人都能看得懂,看得明白的,无可辩驳的突破口!”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了苏晴的身上。 “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是他们的技术共享。那好。” “我们就从他们最骄傲的地方,撕开第一道口子!” 郑建国沉声道。 “苏晴,明天的技术分会,将是我们的第一个战场。你需要做的,不是证明我们的技术有多强。而是要向全世界证明,他们的慷慨,是有毒的!” 苏晴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燃烧着熊熊的战意。 “我明白。”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各自准备。 走廊里,李向东叫住了正要返回房间的苏晴。 他走到她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 “注意一个叫‘AeroStandard 7.1’的航空航天软件标准协议。” 苏晴的脚步,猛地一顿。 李向东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 “他们宣称,这是完全开放的国际标准。” “不是。” “在它的数据加密与验证模块里,具体到代码第四千零九十六行,有一个隐藏的冗余循环。它在正常情况下会被跳过,但在接收到特定频段的远程激活指令后,会变成一个死循环,瞬间锁死所有调用该协议的端口。” “它不是标准。” “它是一个后门。一个可以随时瘫痪任何一个国家航空系统的,一键必杀的开关。” 第377章 真理的声音 第二天。 巴黎的天空,阴沉得像是要滴下水来。 整个世界的舆论风向,一夜之间,彻底改变。 酒店房间的电视屏幕上,法国国家电视台的主持人,正用一种近乎咏叹调的激昂语气,播报着新闻。 “一个属于全人类的伟大时代已经开启!” 画面切换。 菲利普·德·罗斯柴尔德站在聚光灯下,他那张英俊的脸上,带着悲天悯人般的微笑,身后,是无数高举着手臂,陷入狂热的各国代表。 《世界报》的头版头条,用触目惊心的巨大标题写着。 《普罗米修斯在巴黎》。 照片上,那些曾经对“龙眼一号”报以掌声的脸庞,此刻正用同样的热情,去追捧一个新的神明。 而在这些歌功颂德的报道夹缝中,开始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却又精准无比的杂音。 英国《泰晤士报》的评论文章中,一句话被刻意加粗。 “我们必须警惕,某些国家出于狭隘的民族主义,以及害怕失去对发展中国家影响力的嫉妒心,正在试图阻碍全人类的进步。” 文章没有点名。 但全世界都知道,它说的是谁。 …… 当华夏代表团一行人,再次踏入勒布尔歇机场的展馆时。 那种感觉,比遭遇枪击和毒气时,更加令人窒息。 空气中,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敬畏与好奇。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不解,指责,疏远,甚至敌意的复杂目光。 它们像一根根无形的冰冷钢针,从四面八方刺来。 王浩看到,前天还拉着他,激动地询问陀螺仪技术细节的一位埃及工程师,在与他对视的瞬间,立刻低下头,快步走开,仿佛生怕与他们沾上任何关系。 走廊的另一头,电视屏幕正在重播菲利普的专访。 那个金发的男人,坐在柔软的沙发里,面对镜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遗憾与悲悯。 “我们对华夏朋友的谨慎,表示充分的理解。” “毕竟,走出封闭的自我,去拥抱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总是需要勇气的。” “但我们更希望,他们能早日敞开心扉,与世界这个温暖的大家庭,一起分享进步的果实。而不是将自己,孤立在历史的潮流之外。” 他的声音,温和而富有磁性,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包裹着天鹅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所有听众的心里。 看。 不是我们排斥他们。 是他们,在排斥整个世界。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了过来。 是巴基斯坦代表团的老朋友,那位白胡子的长者。 他的脸上,写满了为难与焦虑。 他将郑建国拉到一旁,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切地说道。 “郑,我的兄弟。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现在外面都传疯了!说你们要为了自己的技术垄断,阻止大家获得援助!” 他用力地抓着郑建国的手臂,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我们知道你们不是这样的人!但……但这份协议对我们太重要了!我们国内的压力非常大!” “请你们,顾全一下大局,好吗?不要让我们这些老朋友,夹在中间难做。” 郑建国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连最铁的朋友,都开始动摇了。 敌人这一招釜底抽薪,实在是太狠,太毒了。 他看着老朋友那张焦急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真正的朋友,是会在你喝下毒药前,拼死拉住你的手。而不是劝你,为了大家的面子,把毒药喝下去。” 巴基斯坦长者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 他松开了手,眼神复杂地看了郑建国一眼,转身,落寞地离去。 代表团的年轻人们,目睹了这一切。 一股巨大的屈辱与无力感,像潮水般,淹没了每一个人。 他们感觉自己,就像站在全世界的审判席上,百口莫辩。 郑建国转过身,看着身后那些脸色煞白,几乎要被压力压垮的年轻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都把腰杆给我挺直了!” 所有人的身体,下意识地一震。 郑建国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那眼神,锐利如刀。 “觉得委屈吗?觉得愤怒吗?” “那就对了!” 他上前一步,站在队伍的最前方,像一头守护着幼崽的雄狮。 “当全世界都在合唱同一首谎言的歌曲时,那个唯一敢于,发出真理声音的人,才最需要勇气!” “今天,我们就是那个说真话的人!” “所以,把你们的胸膛挺起来!让全世界都看看,华夏人的脊梁骨,到底有多硬!” 他的话,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 那些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神,重新被点燃。 是啊。 我们没有错! 错的是这个颠倒黑白的世界! 苏晴深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一个小时后,在那个小小的技术分会场里,她将要面对的,不再是几个技术专家。 她要面对的,是整个西方世界,用谎言与利益编织起来的,巨大的舆论风暴。 她的每一句话,都将是在与全世界的合唱对抗。 那将是一场孤独的,却又无比悲壮的战斗。 但她不害怕。 因为她的身后,站着她的战友,她的国家。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迈开脚步,向着分会场的方向走去。 她的步伐,坚定而沉稳。 就在分会场的入口处。 一个身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是哈里森。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歪着头,用一种极尽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苏晴。 他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笑容。 “哦?看看这是谁?我们勇敢的挑战者。” 他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恶毒的嘲弄。 “听说,你们想螳臂挡车?” 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像是在看一个不自量力的白痴。 “别天真了,小姑娘。” “历史的车轮,已经开始滚动。” “而你们,和你们那些可怜的骄傲,只会被碾得粉碎。” 第378章 怀疑的种子 航空航天技术分会场。 这里没有主会场的金碧辉煌,只有朴素的阶梯座椅和巨大的投影幕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独属于技术人员的,混杂着咖啡与严谨的特殊气味。 苏晴走上讲台的时候,全场近百名来自世界各国的技术专家,几乎没有人抬头看她。 他们或在低头翻阅资料,或在与身旁的同伴低声交谈。 那种无声的,刻意的冷落,比任何直接的质问都更具压力。 哈里森那句“被碾得粉碎”的嘲弄,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苏晴站定在讲台后,没有立刻开口。 她只是安静地站着,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找到了一个稳定的支点。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那些低垂的头颅和疏远的侧脸。 渐渐地,会场里的交谈声小了下去。 一些人终于抬起头,用一种审视的,带着几分不耐烦的目光,看向了这位来自东方的年轻女科学家。 “女士们,先生们,下午好。” 苏晴开口了。 她的声音,通过扩音设备,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场。 不卑不亢,沉稳清亮。 “今天,我想和各位探讨的,是‘全球先进技术共享协议’中,关于飞行控制系统软件的共享方案。” 她没有提任何阴谋,也没有半分攻击性。 就像一个纯粹的学者,在进行一场最普通不过的学术报告。 台下,几位原本已经准备好要看笑话的专家,脸上露出了些许意外。 苏晴身后的巨大幕布上,出现了一段复杂的软件架构图。 “首先,我必须承认,由联盟提供的这套系统,在飞行姿态的实时解算,以及对复杂气流的动态补偿算法上,确实做到了世界顶尖水平。” 她伸出手指,点向屏幕上的一处核心算法模块。 “特别是它采用的预测性反馈模型,理论上可以将飞行器的姿态修正响应速度,提升至少百分之十二。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她的分析,精准而专业,没有丝毫外行人的吹捧,全是干货。 台下,几位专攻飞控软件的德国和法国专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他们研究过这套系统,苏晴所说的,正是其最精华的部分。 会场里原本那种冰冷而对立的气氛,在纯粹的技术探讨面前,悄然融化了几分。 就连之前对她抱有敌意的几位美国专家,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华夏女人,是个真正的行家。 看到气氛缓和,苏晴的语调,却在此时,发生了一个微小的,却极其清晰的转折。 “但是。” 这一个字,像一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如此优秀的算法,却被捆绑在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封闭的底层架构之上。”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画了一个圈,圈住了整个软件的基础框架。 “系统强制要求,所有与之对接的硬件设备,其数据接口,都必须遵循联盟的私有标准‘AeroStandard 7.1’。” “这意味着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着台下。 “这意味着,任何一个国家,一旦在自己的飞机上使用了这套软件。那么这架飞机的航电系统,将永远被格式化。终其一生,都无法再兼容任何一套,非联盟体系的设备。” “它将彻底沦为这套系统的附庸。除非,你把整架飞机的电子系统,全部拆掉重来。” 台下的气氛,瞬间凝固。 如果说之前只是技术上的封闭,那么现在,所有人都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味道。 来自巴西航空工业公司的首席工程师,握着笔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阿根廷军方的一位技术顾问,身体微微前倾,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们都在发展自己的航空工业,苏晴的话,精准地刺中了他们最敏感的神经。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苏晴的声音,变得更加锐利。 她像是最精准的外科医生,找到了病灶,然后毫不犹豫地,切下了最深的一刀。 “在这套‘AeroStandard 7.1’私有标准的加密与验证模块中,具体到代码的第四千零九十六行。” 李向东那平静而冰冷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重现。 “存在一个隐藏的冗余循环。” “在正常情况下,它会被系统跳过,不会对飞行造成任何影响。联盟完全可以解释说,这是为了系统兼容性预留的冗余代码。” “但是。” 苏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一旦接收到特定频段的远程激活指令,这个冗余循环,就会瞬间变成一个无法被任何现有防火墙拦截的死循环。它会锁死所有调用该协议的端口。” “换句话说。” 她抬起头,环视全场,一字一句地说道。 “联盟,可以在任何时间,从千里之外,通过这个所谓的标准,瞬间接管,或者说……瘫痪任何一架,使用了这套软件的飞机。” “这已经不是技术标准了。” “这是一个后门。” “一个可以随时扼住我们所有人民航、运输,乃至国防咽喉的,一键必杀的开关!” 轰! 整个会场,彻底炸开了锅! 全场哗然! “我的上帝!” “这是真的吗?这太可怕了!” 巴西的那位总工程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猛地回头,与身后的同事交换了一个惊骇欲绝的眼神。 他们刚刚提交的申请报告里,就计划将这套系统,全面应用于他们下一代支线客机的研发! 如果这是真的,那等于他们亲手将自己国家未来航空产业的命脉,递到了别人的刀口之下! “诽谤!这是恶意的诽谤!” 一个愤怒的声音,从会场前排响起。 联盟方的首席技术代表,一个名叫维克多的美国男人,猛地站了起来。 他满脸通红,用手指着台上的苏晴,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变形。 “这是毫无根据的阴谋论!你这是在用最低劣的手段,污蔑一项伟大的技术成果!” “那不是什么后门!那是我们为了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最高级别的网络攻击,而预留的,最高权限的安全冗余设计!” 维克多大声咆哮着,试图用自己的气势压倒一切。 “只有在获得飞机所有国授权,并且通过三重加密验证的情况下,这个端口才会被激活!它的唯一目的,是保护,而不是控制!” 他的辩解听上去似乎很有力。 但苏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问出了一个让维克多瞬间语塞的问题。 “那么请问,维克多先生。” “这个最高权限安全冗余设计的底层代码,为什么是加密且不可见的?” “既然是为了保护我们,为什么我们作为使用者,连看一眼它的运行逻辑的权力都没有?” “既然需要我们的授权,那为什么不把激活与关闭的最高权限,交给我们自己,而是要留在一个需要远程激活的,所谓联盟技术委员会的手里?” 苏晴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层层剥开对方的谎言。 “我……我们这是为了防止技术泄露!” 维克多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的辩解开始变得苍白无力。 “防止核心算法被竞争对手窃取!” “是吗?” 苏晴的脸上,露出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为什么,这个后门,不,这个安全冗余设计,恰好被放在了数据接口标准里,而不是放在你们引以为傲的,核心算法模块里?” “难道说,一个数据标准的保密级别,比你们的核心算法还要高吗?” “还是说,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这个标准,真正地属于世界?” 维克多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张着嘴,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站在那里,像一个被戳破了所有谎言的小丑。 会场里,死一般的寂静。 之前那些审视、怀疑、不耐烦的眼神,此刻都变成了震惊,思索,与后怕。 没有人再敢把这当成一个笑话。 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已经带着无法祛除的剧毒,被狠狠地,种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第379章 审判席上的提问 技术分会场里的风暴,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勒布尔歇。 苏晴那番话,就像一枚被精准投掷的深水炸弹,在那些看似平静的代表团心湖中,引爆了滔天巨浪。 后门。 一键必杀的开关。 这两个词,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击穿了所有关于“慷慨”、“共享”、“未来”的美好包装,露出了其下冰冷狰狞的獠牙。 消息通过电话,通过加密信息,通过代表们惊恐的交头接耳,疯狂扩散。 主会场外,原本围绕着菲利普·德·罗斯柴尔德的狂热气氛,第一次出现了凝滞。 人们的交谈声变小了,笑容变得僵硬,投向那位金发男人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之前从未有过的,审慎与怀疑。 菲利普的豪华休息室内。 维克多正像一头困兽,焦躁地来回踱步,他的额头上满是冷汗。 “先生!我们必须立刻发表声明!否认这一切!起诉他们诽谤!” “闭嘴。” 菲利普坐在沙发上,依旧保持着优雅的姿态,但那双蔚蓝色的眼眸里,第一次燃起了真正意义上的怒火。 他知道,事情已经脱离了掌控。 单纯的否认,只会显得色厉内荏。 他必须用最高调,最自信的方式,将这股刚刚燃起的怀疑之火,彻底扑灭。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脸上重新浮现出那无可挑剔的,君王般的微笑。 “去通知组委会。” 他对自己的助手说道。 “一个小时后,在主会议厅,我将亲自主持一场公开问答会。” “我将回答所有朋友的,任何疑问。” “用事实,来驱散所有因误解而产生的阴霾。” …… 消息一出,全场震动。 郑建国在得到消息的瞬间,眼中精光一闪。 他抓住了对方傲慢中的一丝破绽。 他立刻找到航展组委会负责人,以华夏代表团团长的名义,提出了唯一的要求。 “我们接受问答会。” “但我们要求,问答会必须对全世界所有媒体开放,全程直播。” “并且,所有提问环节,不得有任何预设,必须允许现场自由提问。” 他看着对方,语气斩钉截铁。 “既然是驱散阴霾,那就应该让阳光,照进每一个角落。不是吗?” 郑建国这是在将计就计。 他要将菲利普主动搭起的这个舞台,变成一个审判台。 一个让李向东,能够直面全世界的,最终的战场。 …… 主会议厅内,座无虚席。 无数摄像机镜头,像一排排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主讲台。 菲利普,再次成为了世界的中心。 他风度翩翩,脸上带着宽容而自信的微笑,仿佛之前的一切风波,都只是无伤大雅的插曲。 问答会开始。 最先提问的,都是一些被安排好的,来自西方主流媒体的记者。 他们的问题,尖锐却无力,更像是为了衬托菲利普的从容而准备的道具。 “请问罗斯柴尔德先生,您如何看待华夏方面提出的后门指控?” 菲利普微笑着,摊开双手。 “这是一个令人遗憾的,基于技术壁垒而产生的误解。我们欢迎华夏的工程师,随时加入我们的技术委员会,来亲眼见证我们代码的开放与安全。”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充满了气度。 “请问联盟是否会利用技术优势,干涉他国产业发展?” “恰恰相反。” 菲利普的声音,充满了令人信服的真诚。 “我们的目的,是打破技术垄断,是帮助每一个渴望进步的国家,建立属于他们自己的工业体系。我们的心,是敞开的。” 几个问题下来,会场内原本紧张的气氛,再次被他轻松化解。 那些发展中国家的代表们,脸上的疑虑渐渐消散,重新被一种信赖所取代。 他们宁愿相信,这是一个美好的误会。 毕竟,那份协议所承诺的未来,实在是太诱人了。 菲利普掌控着全场的节奏,像一个技艺精湛的指挥家,将所有杂音,都重新纳入自己谱写的华美乐章之中。 终于,主持人将话筒转向了华夏代表团的方向。 “现在,请华夏代表团提问。” 唰! 一瞬间,全场所有的镜头,所有的视线,再次聚焦过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想看看,面对菲利普这堵无懈可击的墙壁,华夏人准备如何发起他们注定失败的冲锋。 在万众瞩目之下。 一道身影,从华夏代表团的席位上,缓缓站起。 不是义正词严的团长郑建国。 也不是刚才在分会场舌战群儒的天才女科学家苏晴。 而是一个年轻人。 一个身材清瘦,看上去甚至有些过分普通的年轻人。 李向东。 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到了位于会场中央的提问席。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先进行一番自我介绍或立场陈述。 他只是拿起话筒,平静地,看向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金发男人。 然后,他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会场每一个角落的空气。 “请问菲利普先生。” “协议附件七,第三十二款,关于向赞比亚共和国提供的,全套铜矿自动化开采与冶炼设备援助计划中。” “为何其指定的后期维护与零件更换标准,必须且唯一采用瓦伦堡工业集团的独家专利产品?” 这个问题,像一把凭空出现的手术刀。 它没有刺向任何要害,只是轻轻地,划开了一处最不起眼的,无人关注的皮肤。 台上,菲利普脸上的完美笑容,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凝滞。 他身后的技术团队里,一个负责非洲业务的顾问,脸色瞬间变了。 会场后排,赞比亚代表团的成员们,则是一脸茫然。 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仔细研究到附件第七本。 李向东没有给任何人思考的时间。 他的第二个问题,接踵而至。 “请问,协议附件十一,第九款,关于向印度尼西亚提供的,三百亿美元三十年期无息贷款,用于升级其镍矿港口运输系统。” “为何其中规定,承建方必须为地中海航运集团?并且,作为贷款担保,印尼方需要向该集团,开放未来五十年,所有镍矿出口的优先承运权?” 印尼代表团的席位上,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首席代表猛地站起身,死死盯着台上的菲利普,那眼神,像是要吃人。 菲利普的额角,第一次,渗出了一丝细密的汗珠。 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 但李向东那平静而冰冷的声音,第三次响起,像永不停歇的,精准的点射。 “请问,协议附件四,第六十七款,关于向阿根廷提供的,转基因大豆种植技术与农业机械援助。” “为何要求阿根廷农业部,必须全面采用‘孟山都农业数据标准’,并同意将所有土壤,气象及产量数据,实时上传至联盟位于北美的中央服务器?” 阿根廷的代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扶着桌子,才没有让自己倒下去。 一个又一个问题。 从李向东的口中,不带任何情绪地,被抛了出来。 他没有指责,没有控诉,甚至没有用任何一个带有攻击性的词汇。 他只是在提问。 他只是在将这份长达数千页的协议中,那些被埋藏在最深处,用最专业的法律与商业术语伪装起来的条款,一条一条,冷静地,挖出来,展示给全世界。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最锋利的解剖刀。 精准地,找到了每一个国家身上,那根连接着协议的,看不见的利益血管。 然后,轻轻地,割了下去。 会场里,死一般的寂静。 之前那种轻松,信赖的气氛,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的醒悟。 被点到名的国家代表,脸色从茫然,到震惊,再到铁青。 他们疯狂地翻阅着手中的协议文本,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他们的眼睛里。 而那些还没被点到名的国家,则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恐与警惕,看向了台上那个依旧在努力维持着微笑的男人。 他不是普罗米修斯。 他是一个拿着蜜糖与枷锁的,魔鬼。 李向东问完了最后一个问题。 他放下了话筒,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台上那个已经无法再开口的,金发的男人。 那一刻。 他不是在提问。 他是在审判。 第380章 这是一场盛宴吗 主讲台上,菲利普脸上的微笑,像一层正在融化的蜡。 他努力维持着那份与生俱来的优雅,但那双蔚蓝色的眼眸深处,已经掀起了风暴。 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这些……” 他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种令人信服的磁性,变得有些干涩。 “这些都是极其复杂的商业条款,涉及到不同国家的法律与税务细节。它们需要由最专业的团队,进行逐一的解读与谈判。在这里进行公开讨论,并不合适。” 他试图用复杂和专业这两个词,来构筑一道最后的防线。 一种居高临下的回避。 然而,这种回避,在已经布满裂痕的信任面前,无异于火上浇油。 会场中,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充满怀疑的嗡嗡声。 李向东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搪塞。 他甚至没有再看台上的菲利普一眼。 他的身体微微侧过,目光穿过数十米的距离,精准地,落在了巴西代表团的席位上。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像一声清亮的号角,响彻全场。 “那么,我再问一个,不那么复杂的问题。” “协议中承诺,将向巴西全面开放西方的航空消费市场。” “但为何在附件十九的脚注里,用最小号的字体标注,所有进入该市场的飞机,都必须通过联盟指定的,一项名为‘苍穹之盾’的碳排放认证?” 李向东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精准的子弹。 “而这项认证的标准,据我所知,其严苛程度,恰好是巴西现有的所有国产飞机,都无法达到的技术壁垒?” 轰! 如果说之前的问题,只是在众人的心底埋下了地雷。 那么这一个问题,就是直接引爆了全场最响亮的一颗! “你说什么!” 巴西代表团的团长,那位前天还在宴会上劝说郑建国的朋友,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他身后的椅子,因为他过大的动作,向后翻倒,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他的脸,因为瞬间涌上的血液而涨得通红,那双眼睛死死地瞪着李向东,仿佛要将他看穿。 这个问题,直接击穿了他所有的幻想! 航空市场! 这是他们整个国家,几代航空人梦寐以求的圣杯! 现在,有人告诉他,那个圣杯,从一开始就是个画在纸上的饼! 不仅如此,对方还贴心地为你准备了一把梯子,但这把梯子的最后一阶,永远比你能够到的地方,高出一厘米! 这已经不是欺骗了! 这是羞辱! 这是将一个国家的梦想,踩在脚下,肆意地玩弄! 李向东没有回答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仿佛在说,答案,不在我这里,而在你手中的那份协议里。 巴西团长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猛地低头,像疯了一样,用发抖的手指,在那厚厚的文件中疯狂翻找。 当他终于找到那一行小到几乎看不见的脚注时,他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那张涨红的脸,在一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 一种被愚弄的震怒,与险些葬送国家未来的后怕,像两头猛兽,在他胸中疯狂撕咬。 李向东的目光,缓缓从巴西代表那张惨白的脸上移开。 他重新转向主讲台,转向那个已经无法再维持微笑的金发男人。 他举起话筒,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重磅的问题。 他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让整个大厅都为之冻结的,冰冷的穿透力。 “我最后想问。” “为何这份协议中,所有关于专利授权的纠纷,所有关于贷款偿还的争议,所有关于技术标准的认证,其最终解释权与裁决权……” 李向东的视线,如同手术刀般,扫过全场每一个代表团的席位。 “都无一例外地,归属于联盟在瑞士,秘密设立的一个,非公开的,永久性仲裁委员会?” 图穷匕见! 这一刻,所有伪装都被彻底撕碎! 如果说之前的条款,是商业陷阱,是技术壁垒。 那么这最后一条,就是一把悬在所有签约国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它意味着,所有人都将亲手放弃自己国家的司法主权! 意味着,从签下名字的那一刻起,你就将自己的脖子,干干净净地,送到了对方的刀口之下! 你的一切,你的未来,你的国运,都将由一个你根本无权干涉的,秘密的委员会来决定! 你不是合作者。 你是奴隶。 整个会场,陷入了长达数秒的,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紧接着,这片死寂,被一声惊恐的尖叫彻底引爆! “不!这不可能!” “快!法律顾问!核实这一条!” “我的上帝!我们被骗了!我们所有人都被骗了!” 巨大的骚动,如同火山喷发,瞬间席卷了整个会议厅! 各国代表团的法律顾问和技术专家,像是被火烧了尾巴的猫,疯狂地扑向那些文件。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分析着,核对着。 然后,一张张脸,变得比纸还要白。 “是真的!在总则的最后一章!它被隐藏在主权豁免的条款里!” “该死的!他们的用词太狡猾了!这根本就是一个法律陷阱!” “我们完了!我们差点就签了!” 恐慌,如同瘟疫,在人群中疯狂蔓延。 愤怒的咆哮,惊恐的尖叫,文件被撕碎的声音,乱成一团。 台上的菲利普,脸色惨白如纸。 他站在那里,被下方传来的,山呼海啸般的愤怒声浪所吞噬。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精心编织的,那个用慷慨与未来做装饰的,华丽的谎言帝国。 在那个东方青年,那看似平静,却字字诛心的提问下,已经彻底土崩瓦解。 他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僵立在审判台上,接受着全世界的怒火。 就在这片混乱的顶点。 在华夏代表团的席位上。 郑建国缓缓地,站起了身。 他接过身旁工作人员递来的话筒,那沉稳的身影,在这片失控的海洋中,像一座巍然不动的礁石。 他的声音,通过扩音设备,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与喧嚣。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巨大的,令人心碎的沉痛。 “同胞们。” “朋友们。” 他环视着台下那些愤怒,后怕,而又茫然的脸。 “现在。” “你们还觉得,这是一场盛宴吗?” 第381章 新殖民主义 郑建国那沉痛的声音,如同一记重锤,砸碎了会场中最后一丝虚假的平静。 盛宴? 不。 是断头饭! “骗子!” 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死寂的会场! 巴西代表团的团长,那位曾经的朋友,双目赤红如血。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猛地将手中那份厚厚的协议,从中间狠狠撕开! 哗啦! 纸张碎裂的声音,在这一刻,竟是如此的刺耳! 他将撕成两半的文件狠狠砸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指着台上那个脸色惨白的金发男人,发出了最愤怒的控诉。 “你们不是救世主!你们是强盗!是二十一世纪,披着文明外衣的新殖民主义者!” 这一声怒吼,仿佛拉开了泄洪的闸门。 “强盗!” “无耻的掠夺者!” 赞比亚代表,一位皮肤黝黑的壮汉,将面前的桌子掀翻在地! 印度尼西亚的代表,将协议一页一页地撕碎,奋力抛向空中! 阿根廷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用他颤抖的手指,指着菲利普,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唯有那眼神中的悲愤与屈辱,足以灼伤一切! “还我们的未来!” “打倒技术霸权!” 愤怒,是会传染的。 当第一个人站起来反抗时,所有被压抑的屈辱与后怕,便化作了燎原的烈火! 人群,如同决堤的潮水,瞬间冲破了理智的堤坝,疯狂地向着主讲台涌去! 一场精心策划的,旨在瓜分世界未来利益的“盛宴”,在这一刻,彻底演变成了一场声讨新殖民主义的,狂怒的批斗大会! “滚出去!” “这里不欢迎你们!” 讲台,被愤怒的人群彻底淹没。 菲利普·德·罗斯柴尔德,这个刚刚还被奉若神明的男人,此刻正惊恐地向后退去。 他身后的团队成员,一个个面如死灰,被眼前这彻底失控的场面吓得魂不附体。 他们从未想过。 这些在他们眼中,温顺如绵羊,只需要一点点残羹冷炙便会感恩戴德的发展中国家,竟然敢爆发出如此可怕的力量! 咔嚓!咔嚓!咔嚓! 记者们的闪光灯,在这一刻,变成了世界上最残忍的武器! 它们疯狂地闪烁着,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雷暴。 将菲利普那张失去血色、写满惊惶的脸。 将他团队成员们狼狈不堪、眼神躲闪的丑态。 将这群高高在上的文明人,被他们所鄙夷的野蛮人逼到墙角的历史性瞬间,永远地,定格在了胶片之上! “保护先生!” “快!冲出去!” 安保人员终于反应过来,他们组成人墙,拼命地想要从愤怒的人潮中,撕开一条逃生的通路。 推搡。 咒骂。 被撕烂的衣领。 被踩掉的皮鞋。 菲利普一行人,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优雅与从容。 他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在安保人员的艰难开道下,狼狈地向着会场出口逃窜。 漫天飞舞的,是被撕碎的协议纸片。 它们像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更像是在为一场巨大的骗局,送葬的纸钱。 纷纷扬扬地,落满了他们逃窜的,耻辱之路。 当那扇厚重的大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关上时。 整个世界,仿佛都清净了。 闹剧结束了。 巨大的会议厅内,恢复了一种诡异的,劫后余生般的平静。 地上,一片狼藉。 翻倒的桌椅,散落的文件,还有那满地的碎纸屑,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风暴的猛烈。 所有代表,都还站在原地。 他们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脸上的怒意还未完全褪去。 但渐渐地,他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转向了会场的同一个方向。 那个从始至终,都未曾移动分毫的角落。 华夏代表团的席位。 那里,依旧安静。 郑建国,罗沛霖,李向东,苏晴…… 他们每一个人,都静静地站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 他们的脸上,没有胜利的狂喜,没有复仇的快意,更没有对那些之前摇摆不定者的丝毫嘲讽。 只有一种巨大的,沉静的尊严。 仿佛刚才那场足以颠覆世界格局的风暴,与他们无关。 他们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说出了那句,所有人都应该说,却又不敢说的真话。 会场中,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 羞愧,后怕,感激,敬佩…… 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都化作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深深的敬意。 他们看着那片沉静的红色身影,终于明白。 什么是真正的朋友。 什么是真正的大国风范。 罗沛霖总工缓缓转过身,他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此刻已经蓄满了浑浊的泪光。 他伸出那只布满老年斑,却依旧稳健有力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李向东的手。 他的嘴唇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几个最朴素的字眼。 “好孩子……” “好孩子啊……” 这位为国家奉献了一生的老人,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与激动。 “你们……” “为国家,为所有被压迫的人,都争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 憋了太久,太久了。 李向东反手握住罗总工的手,那份来自前辈的温度,让他那颗因为极致冷静而变得冰冷的心,重新注入了一丝暖流。 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华夏代表团,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指责那些曾经动摇的国家。 他们甚至没有去收拾那满地的狼藉。 他们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灯塔。 在风暴过后,用自己坚定的存在,为那些迷航的船只,指引着方向。 他们用最安静的行动,诠释了胜利的另一种姿态。 那不是耀武扬威的征服。 而是一种历经劫波,不计前嫌的,厚重的担当。 第382章 桥梁,而非壁垒 主会议厅内,风暴过后的空气,弥漫着一种混杂着硝烟与重生的奇异味道。 满地狼藉,无人清扫。 那些被撕碎的纸片,像一只只折翼的白色蝴蝶,无声地宣告着一个谎言帝国的覆灭。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安静的角落。 汇聚在那片沉静的,挺直了脊梁的红色身影之上。 在全世界的注视下。 郑建国缓缓迈步,走出了代表团的队列。 他没有走向自己的座位,而是穿过那片狼藉,一步一步,沉稳地,重新登上了那个刚刚见证了一场审判的主讲台。 他没有去看台下那些复杂而灼热的眼神。 他只是弯下腰,从地上捡起几张被撕碎的协议残片,轻轻放在了讲台一角。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全场所有人的心,都莫名地揪了一下。 然后,他站直身体,握住了话筒。 “女士们,先生们。”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通过扩音设备,回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抚平了方才的狂躁与愤怒。 “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闹剧,也不是胜利。” “它只是一个问题。” “一个我们所有发展中国家,都必须严肃思考的问题。” “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帮助?我们渴望什么样的未来?” 郑建国没有半分胜利者的姿态,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深刻的自省与反思,瞬间将所有人的思绪,拉入了一个更深的层面。 “天上不会掉馅饼。” “当一份礼物,慷慨到让你觉得不真实的时候,你首先要看清的,不是礼物本身,而是送礼之人,隐藏在背后的那双手。”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真正的伙伴,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者。他不会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你,然后扔给你一根啃剩下的骨头,就要求你对他感恩戴德。” “真正的伙伴,是能和你并肩站在一起的人。” “他会尊重你的选择,理解你的困境,他会在你攀登山峰时,为你递上一根登山杖,而不是直接用直升机把你吊到山顶,然后收走你所有的行囊。” “因为他知道,靠自己双脚登上顶峰所看到的风景,才真正属于你自己!” 这番话,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一股温暖而强大的洪流,冲刷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尤其是那些刚刚从被欺骗的愤怒中清醒过来的代表。 他们眼中的羞愧与后怕,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发自内心的认同所取代。 “我们华夏,也曾贫穷,也曾落后。我们比任何人都懂得,那种渴望改变命运,却又处处受制于人的无力与酸楚。” “所以,我们深知。” 郑建国的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 “技术,不应该成为制造壁垒,划分等级的工具!” “它应该成为一座桥梁!” “一座连接彼此,让我们能够携手共进,跨越贫穷与落后鸿沟的,真正的桥梁!” 他停顿了一下,身后的大屏幕上,光影变幻。 那张属于“龙眼一号”的,充满了东方科幻美学的渲染图,再一次出现在全世界的面前。 “我们,也带来了一份礼物。” 郑建国侧过身,伸出手,指向那颗璀璨的“龙眼”。 “但这份礼物,不是三百项技术的施舍,也不是一千亿贷款的捆绑。” “我们愿意,在‘龙眼一号’现有技术平台的基础上,与所有感兴趣的朋友,共同成立一个联合开发项目。” “你们可以提出你们的需求,无论是适应你们国家地理环境的特殊传感器,还是符合你们未来航天规划的数据接口。” “我们将毫无保留地,与你们分享我们的设计思路,我们的测试数据,我们的人才培养体系。” “我们不要你们的矿山,不要你们的港口,更不要你们的未来!” “我们要的,是一个可以和我们一起,平等地站在这片星空之下,共同仰望未来的,真正的朋友!” 话音落下。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番话,彻底震撼了。 如果说,菲利普描绘的是一个虚假的,一步登天的天堂。 那么郑建国此刻展现的,则是一条崎岖,却无比坚实,通往真正自主的道路。 没有虚无缥缈的承诺,只有实实在在的技术共享。 没有居高临下的恩赐,只有平等尊重的携手共进。 这才是他们真正需要的! 这才是足以改变国运的,真正的机会! 死寂,只持续了三秒。 下一刻! 啪!啪!啪! 雷鸣般的掌声,从会场的四面八方,轰然炸响! 这一次,不再有狂热,不再有盲从。 每一声掌声里,都蕴含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蕴含着找到真正同路人的激动,蕴含着发自肺腑的,最崇高的敬意! 所有人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们用力地鼓掌,许多人的眼眶,已经微微泛红。 “说得好!” “这才是真正的朋友!” 就在这片山呼海啸般的掌声中,一道身影,排开众人,第一个,快步走上了主讲台。 是巴西代表团的团长! 他脸上还带着未曾褪尽的激动与潮红,他走到郑建国面前,没有说任何客套话,只是伸出双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郑建国的手。 “郑!我的兄弟!”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为我之前的愚蠢,向你道歉!” “现在,我代表巴西航空工业集团,正式确认,我们采购二十套‘龙眼一号’系统的全部订单!” “不仅如此!”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灼灼地看着郑建国。 “我们希望,能与你们,共同成立一个联合实验室,研发下一代的,超高精度航天陀螺仪!我们需要你们的技术,也愿意分享我们的市场!” 郑建国反手握住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欢迎之至!” 这个跨越了半个地球的,用力的握手,通过无数摄像机的镜头,传遍了全世界。 它像一个信号。 一个新时代开启的信号! 紧接着。 巴基斯坦那位白胡子的长者,带着满脸的激动与欣慰,走了上来。 埃及的代表,南非的代表,阿根廷的代表…… 之前那些还在犹豫,还在怀疑,甚至还在疏远华夏的国家,此刻,仿佛生怕落后于人一般,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他们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从主讲台,一直延伸到会场之外。 曾几何时,门可罗雀的华夏展台。 在这一刻,成为了整个勒布尔歇机场,最耀眼的中心! 会场的一角。 李向东和苏晴,已经被一群来自世界各国的技术专家,围得水泄不通。 “李先生!请问那个冗余循环,你们是如何在不接触源代码的情况下发现的?” “苏小姐!‘龙眼一号’的抗高过载结构设计,实在是太巧妙了!能给我们讲讲其中的力学原理吗?” 热情,好奇,钦佩。 一张张不同肤色的脸上,洋溢着对技术的纯粹渴望与对强者的由衷尊重。 苏晴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灿烂的笑容。 她游刃有余地,用流利的英语,解答着一个又一个专业的问题,那份自信与博学,让她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李向东站在她的身旁,安静地看着。 看着那些曾经带着审视与敌意的面孔,如今都化作了最真诚的赞叹与请教。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苏晴偶尔思考停顿时,恰到好处地补充一两个最关键的数据,或者用最简单的比喻,帮助其他人理解一个复杂的概念。 两人的配合,默契到了极致。 就像一台双核处理器,完美地应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海量信息请求。 不远处,王浩等年轻的工程师们,早已忘记了之前的屈辱与愤怒。 他们被眼前这火爆的场面,冲击得热血沸腾,一个个脸膛涨得通红。 他们手里拿着厚厚的产品宣传册,却根本来不及分发。 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在充当临时翻译和记录员。 “王工!快!记录一下!埃塞俄比亚希望我们能开发一套针对高原干旱气候的农业监测系统!” “小刘!快去跟郑团长汇报!沙特代表团想跟我们谈石油管道巡检的合作项目!” 他们忙得脚不沾地,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汗水浸湿了衬衫的后背,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是被承认的骄傲。 那是学以致用的自豪。 那是亲手将国家的荣耀,传递到全世界的,巨大的幸福感。 李向东的视线,越过眼前攒动的人头,望向主讲台的方向。 郑建国和罗沛霖总工,正被一群国家元首级别的代表簇拥在中央,他们脸上带着沉稳而庄重的笑容,从容地应对着一切。 他又看向了不远处,那些年轻的战友们。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却更写满了亢奋。 最后,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身旁,那个正在聚光灯下,散发着无穷魅力的苏晴。 阳光,不知何时已经刺破了巴黎上空的阴云。 金色的光柱,穿透会议厅巨大的玻璃穹顶,像一道道神圣的追光,精准地洒落在这片沸腾的土地上。 光芒之下,那些被撕碎的,象征着旧秩序的协议残片,早已被无数双奔向希望的脚,踩进了地毯的尘埃里。 这一届的巴黎航展,注定将被载入史册。 全世界都将记住这一天。 一场由西方世界精心策划,旨在围剿东方巨龙的温柔绞索。 最终,却阴差阳错地,被巨龙挣断了所有的束缚。 它没有喷出复仇的烈焰,而是向全世界,递出了一份用真诚与实力书写的,共赢的答卷。 这一份答卷,为它赢得了朋友,赢得了尊重,更赢得了未来。 属于华夏技术,华夏方案,华夏标准的时代。 自此,开启。 第383章 归途与收获 归国的专机,冲破了厚重的云层。 机舱内,再也没有了来时的那种死寂与压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沸腾的,压抑不住的喜悦。 “王工,你快看!这是巴西那边刚刚发来的邮件,他们希望我们能尽快派出一个技术小组,讨论联合实验室的具体章程!” “还有巴基斯坦!他们想引进我们整套的陀螺仪生产线!” “天哪,我手机快没电了,全是各个国家发来的合作意向书!” 王浩和一群年轻的工程师们,围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兴奋得满脸通红。 他们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眼中的光芒,比窗外的阳光还要炽烈。 那一张张曾经因为屈辱而涨红,因为愤怒而铁青,因为绝望而惨白的年轻脸庞,此刻,尽数被一种名为“骄傲”的光彩所点亮。 他们不再是跟在老师傅身后,连问题都不敢问的学徒。 在巴黎,他们亲眼见证,也亲手参与了一场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伟大胜利。 他们用自己所学的知识,赢回了国家的尊严。 这份经历,比任何教科书,任何动员报告,都更能让他们挺直腰杆。 不远处的座位上,郑建国和罗沛霖总工安静地看着这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他们的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欣慰的笑容。 “老罗,看见了吗?” 郑建国轻声说道。 “这才是我们这次出征,最大的收获。” 订单,可以再谈。 利润,可以再算。 唯有这份从骨子里生长出来的自信,这份敢于直面世界顶尖强权的底气,是用再多金钱都换不来的,无价之宝。 罗沛霖总工缓缓点了点头,他摘下眼镜,用绒布仔细地擦拭着镜片。 镜片之后,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有泪光在闪动。 “是啊。” 他感慨道。 “送出去一群兵,带回来一队将。这趟巴黎,值了。” 李向东和苏晴并肩坐在靠窗的位置。 窗外,是翻腾的云海,在万米高空铺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色棉田。 阳光穿透舷窗,在苏晴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光晕,连那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她没有参与到众人的欢庆中去,只是安静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如释重负的笑意。 那场惊心动魄的发布会,那场舌战群儒的技术分会,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 此刻,她只想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 李向东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澈的眼眸,看着她微微上扬的嘴角。 巴黎的风暴,姐姐被绑架的噩梦,燃烧生命换来坐标的剧痛……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这片宁静的云海之上,被洗涤得渐渐远去。 他能感觉到,自己那因为过度透支而濒临破碎的精神世界,正在以一种缓慢但坚定的速度,被身旁这份温暖的气息,一点一点地,重新粘合,修复。 飞机开始下降。 穿过云层,熟悉的,灰绿色的华北平原,出现在视野之中。 机舱里的喧闹声,渐渐平息。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目光投向窗外。 近了。 更近了。 当起落架接触地面,发出一声沉稳的闷响时,机舱里,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鼓起了掌。 啪! 紧接着。 啪!啪!啪! 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 经久不息! 这掌声,为胜利而鸣,为归来而鸣,更为脚下这片,让他们愿意付出一切去守护的土地而鸣! 飞机平稳地滑行,最终停靠在了一处僻静的停机坪。 没有红毯,没有鲜花,更没有长枪短炮的媒体。 当舱门缓缓打开时。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只有停机坪上静静伫立着的,几十道身影。 他们穿着朴素的工装,或是半旧的中山装。 他们没有举着任何欢迎的标语,只是拉起了一条长长的,鲜红的横幅。 上面,用最朴实的白色宋体字,写着一行大字。 “欢迎祖国的功臣,回家!” 短短九个字。 却像一道滚烫的暖流,瞬间击中了代表团每一个人的心! 王浩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猛地低下头,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眼睛。 郑建国站在舱门口,看着那条横幅,看着那些前来迎接的,一张张朴实而真挚的脸庞。 这位在巴黎面对全世界的围攻都未曾动容的铁血团长,此刻,嘴唇却在微微颤抖。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迈步走下舷梯。 他走到迎接队伍为首的一位老者面前,一个标准的敬礼。 “报告!华夏代表团,全体成员,一人不少!顺利完成任务,向祖国报到!” 那老者伸出双手,用力地扶住他的手臂,重重地拍了拍。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啊!” 没有更多的话语。 但那紧握的双手,那激动的眼神,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李向东跟在人群中,走下舷梯。 当双脚踏上停机坪坚实的混凝土地面时,一股熟悉的、带着京城初秋干燥气息的空气涌入肺中。 他那根因为精神力过度透支而始终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松弛了下来。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仿佛脚下这片广袤的大地,正在通过他的双脚,将一种沉稳而厚重的力量,源源不断地,输送进他的身体。 滋养着他干涸的精神,治愈着他疲惫的灵魂。 他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家的味道。 夕阳,将天边的云霞,染成了壮丽的橘红色。 机场出口。 李向东,苏晴,还有陈岩,三人并肩走了出来。 陈岩依旧是那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苏晴换下了一身干练的职业装,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洗去了所有的锋芒,只剩下邻家女孩般的温婉。 没有人说话。 但三人的脚步声,却踏出了同一种默契的节奏。 巴黎的风暴已经过去。 可谁都明白,这不过是两场大战之间,短暂的,喘息。 一阵秋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苏晴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 一只温暖的手,在此时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掌。 是李向东。 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望着前方车水马龙的街道。 但他的手指,却一根一根地,坚定地,挤进了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紧扣。 掌心相贴的温度,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凉意。 苏晴的脸颊微微一热,她也用力地,回握住了他。 李向东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身后,是灯火璀璨的机场航站楼。 更远处,是已经沉入地平线的,那抹最后的晚霞。 他知道,在遥远的巴黎,一场由他们亲手点燃的风暴,才刚刚开始发酵。 那份被撕碎的协议,那些被揭露的阴谋,必将引来旧秩序最疯狂的反扑。 前路,依旧布满荆棘。 但他的心中,却前所未有的,一片坚定。 他收回目光,握紧了苏晴的手,迈步走向了前方的,无边夜色。 第384章 人间是解药 吉普车的发动机发出沉闷的低吼,在巷口停稳。 陈岩没有熄火,只是将手刹拉到底。 他侧过头,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上那两个沉默的身影。 “行了,到地方了。” “上去吧,你姐等着呢。” 说完,他便不再看他们,松开手刹,一脚油门。 绿色的铁皮盒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在发动机的咆哮声中,调转车头,很快便汇入了主路的车流,消失在暮色里。 汽车尾气的味道,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巷子深处飘来的,炒菜的油烟香气。 是隔壁院子里传来的,孩子追逐着铁环的清脆笑闹。 还有远处街角,修鞋铺老师傅敲打鞋底时,那富有节奏的,叮叮当当的声响。 这些声音,这些气味,琐碎,鲜活,充满了最朴实的人间温度。 它们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去了两人身上那股子,从巴黎带回来的,属于硝烟与阴谋的冰冷气息。 李向东和苏晴并肩站在巷口。 他抬起头,望向那栋熟悉的红砖小楼。 三楼的窗户,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灯光。 像一座永远不会熄灭的灯塔,照亮了游子归家的路。 也像一团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心口上。 他迈开脚步,朝着那片光走去。 一步。 两步。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沉。 每靠近一步,那扇窗户里的光,就仿佛在他的瞳孔里,变得愈发灼热。 那通加密电话里,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喊,再一次,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钢针,扎进他的脑海。 那句“我们就把他姐姐的碎块,一件一件寄过来”的冰冷威胁,像一条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赢了。 可那些胜利的荣光,在这一刻,却没能给他带来半分慰藉。 反而化作了更沉重的,名为愧疚的枷锁。 是他,把她卷进了这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是他,让她承受了本不该属于她的,最极致的恐惧。 他不敢想,在那间冰冷的仓库里,她经历了什么。 他更不敢想,自己推开那扇门后,会看到一张怎样的脸。 是布满泪痕的?是写满惊恐的?还是……再也无法恢复平静的? 李向东的脚步,在楼下那棵老槐树旁,彻底停住了。 他就像一尊被钉在地上的雕像,一动不动。 那扇亮着灯的窗户,近在咫尺,却又远得像隔着一个世界。 他攥着苏晴的手,在不自觉地收紧。 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 苏晴没有说话。 她只是反手,用一种更温柔,也更坚定的力道,包裹住了他那只正在微微颤抖的手。 她能感觉到,这个在巴黎搅动风云,让整个西方世界都为之震颤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拉着他,绕过了那棵老槐树。 她拉着他,走上了那段熟悉的,铺着水泥的台阶。 楼道里,感应灯因为他们的脚步而亮起,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老旧楼房特有的,混杂着灰尘与饭菜的味道。 李向东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铁。 每上一级台阶,都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终于,那扇熟悉的绿色木门,出现在视野里。 门缝里,透出温暖的光,还有隐约的,饭菜的香气。 李向东停在了门前。 他抬起手,却悬在了半空。 那只在图纸上能画出千军万马,在键盘上能敲出惊雷风暴的手,此刻,却连敲响一扇家门的勇气,都已失去。 苏晴看着他那副样子,心疼得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她没有再犹豫。 她松开他的手,上前一步,替他抬起了手。 “咚。” “咚。” “咚。” 清脆的敲门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内,立刻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了来了!” 是姐姐的声音。 李向东的身体,猛地一颤。 门,“吱呀”一声开了。 系着围裙的李丽华探出头来,脸上带着温暖的,迎接家人归来的笑意。 当她的视线落在门口的李向东身上时,那份笑意,瞬间凝固了。 眼前的弟弟,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眼眶深陷,那双总是亮着光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血丝。 他瘦了。 也碎了。 李丽华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所有的担忧,所有的后怕,所有的思念,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原始的心疼。 她没有哭。 也没有问任何问题。 她只是张开了双臂。 就像小时候,他每次在外面受了委屈,跑回家时一样。 这个简单的动作,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李向东心中那道用钢铁与理智铸成的,最后的闸门。 他再也撑不住了。 他猛地冲上前去,像一头遍体鳞伤的幼兽,一头扎进了姐姐那温暖而柔软的怀抱。 他将脸深深地,埋在她的肩窝里。 “姐……” 一声含糊不清的,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颤音的呼唤,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紧接着,他那副挺得笔直,仿佛永远不会弯曲的脊梁,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没有嚎啕大哭。 只是发出一种野兽受伤时,那种压抑的,痛苦的哽咽。 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些天来所有的恐惧,后怕,自责,与无助,都死死地按回胸腔里。 李丽华的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可她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 她知道,此刻的弟弟,需要的不是眼泪,而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坚实的港湾。 她收紧手臂,用力地,紧紧地,回抱着自己这个正在瑟瑟发抖的弟弟。 她的手,一下又一下,轻轻拍打着他宽阔的后背。 “没事了,向东。”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没事了。” “都过去了。” “姐在呢。” …… 小小的饭桌上,摆着两菜一汤。 一盘红烧肉,炖得油光锃亮,软烂入味。 还有一盘清蒸的鲈鱼,只放了最简单的姜丝和葱段,鲜美的味道被完美地保留了下来。 李东向什么也没说。 他拿起筷子,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将米饭和菜,一起塞进嘴里。 红烧肉的咸香,鲈鱼的鲜嫩,还有那被肉汁浸透的米饭…… 这些最寻常的味道,在这一刻,却成了世间最顶级的珍馐。 它们填满了空虚的胃,也像一道道细微的暖流,缓缓注入他那具千疮百孔的躯壳里。 那些狰狞的裂痕,正在被这股温柔的力量,一点点抚平。 饭后。 苏晴主动收拾了碗筷,走进了厨房。 客厅里,只剩下李向东和李丽华两个人。 李向东坐在沙发上,看着姐姐在灯下忙碌着,为他冲泡一杯热茶。 那温暖的灯光,勾勒出她温柔的侧脸,一切都和过去,没有任何不同。 仿佛那场噩梦,从未发生过。 “姐。” 他忽然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 “对不起。” 李丽华端着茶杯走过来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将茶杯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他身边坐下。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地,揉了揉他那头有些凌乱的短发。 那动作,充满了无限的宠溺与温柔。 “傻小子。” 李丽华看着他,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责备,只有最纯粹的,家人之间的疼爱。 “你是我弟,我是你姐。”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 她收回手,端起那杯热茶,递到他手里。 “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第385章 一榫一卯定心安 一夜无梦。 这是李向东回到京城后,睡得最沉的一觉。 没有坐标在脑海中燃烧的剧痛。 没有冰冷仓库里姐姐被缚的噩梦。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碎花窗帘的缝隙,在他眼皮上投下一片温暖的亮色时,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空气里,飘着一股小米粥特有的,淡淡的谷物香气。 厨房里,传来一阵轻快的,哼着不知名小调的声音,还有锅铲与铁锅碰撞的,清脆的声响。 一切都安稳得,不真实。 李向东在床上坐了一会儿。 他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那股因为精神透支而带来的,灵魂深处的虚弱感,已经消退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踏实的疲惫。 他掀开被子,穿好衣服,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苏晴正拿着一块抹布,细致地擦拭着桌面。 她换上了一身居家的便服,长发用一根布带随意地束在脑后,阳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让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洗尽铅华的宁静。 听到动静,她回过头,看到李向东,唇角自然地向上弯了弯。 “醒了?” “嗯。” 李向东应了一声。 小小的饭桌上,摆着刚出锅的葱油饼,金黄酥脆。 还有一盘炒鸡蛋,和一锅熬得软烂的小米粥。 最寻常的家常早饭。 李丽华将一碗盛得冒尖的粥,放在李向东面前。 “快吃,趁热。” 她的脸上,带着刻意做出来的轻松笑意。 但李向东还是能看到,她眼眶下那淡淡的青黑,还有那张总是红润的脸上,一抹尚未完全褪去的苍白。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滚烫的小米粥,吹了吹,送进嘴里。 米油的香醇,瞬间包裹了整个味蕾。 这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比拟的,最安稳的味道。 他知道,姐姐在用她的方式,告诉他一切都已过去。 而他,也只能用最沉默的方式,回应这份沉甸甸的体谅。 就是大口地,认真地,吃掉她做的每一口饭。 李丽华看着弟弟那副饿坏了的样子,脸上那份故作的轻松,终于化作了发自内心的,柔软的笑意。 她刚想也坐下吃饭。 身下的那张老旧木椅,却在她坐下的瞬间,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声,整个椅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李丽华吓了一跳,连忙扶着桌子站稳。 “哎哟,这破椅子。” 她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嘴里念叨着。 “榫头松了,回头得找个木匠来看看。” 她说着,就准备换到另一张椅子上。 一只手,却按住了她的肩膀。 是李向东。 他放下了手里的碗筷,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那张摇摇欲坠的椅子旁。 他弯下腰,用手晃了晃椅子的扶手。 那椅子立刻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发出一连串不堪重负的呻吟。 李向东的眉头,微微皱起。 他站直身体,看着姐姐。 “不行,得修。”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商量的坚决。 “吃完饭我来弄。” …… 饭后,一场小小的修复工程,正式展开。 李向东从床底下那个积了灰的工具箱里,翻出了父亲留下的,那套半旧的木工工具。 一把手锤,几把尺寸不同的凿子,还有一把带着锈迹的角尺。 他将椅子翻过来,仔细检查着底部的结构。 问题很快就找到了。 连接椅腿和横梁的一处榫卯,因为常年的使用和潮气的侵蚀,卯眼已经松旷,里面的榫头也磨损得厉害。 他用手指轻轻一掰,那根松动的椅腿,就和主体分离开来。 他拿起那根椅腿,看着磨损的榫头,陷入了沉默。 就好像,在看着一个因为疏于照料,而濒临破碎的自己。 他没有再犹豫。 他拿起凿子和手锤,跪坐在地上,开始清理那个已经变形的卯眼。 他的动作,精准而沉稳。 没有半分多余的花哨。 手锤敲击在凿子尾部的声音,清脆,有力,富有节奏。 “当!” “当!” “当!” 木屑随着每一次敲击,纷纷扬扬地落下。 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木头清香与汗水的味道,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 巴黎的风云,西昌的星空,戈壁的烈焰……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简单而专注的敲击声中,被隔绝在外。 此刻,他不是什么“听风者”,也不是什么功臣。 他只是一个工程师。 一个正在修复一件破损器物的,普普通通的匠人。 苏晴没有去研究所。 她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 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看着他那双曾经在键盘上敲出雷霆风暴的手,此刻,正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赋予一块朽木以新生。 李向东准备给椅子重新做一个更坚固的榫头。 他将椅子的主体靠在墙边,拿起另一根椅腿,准备用凿子开一个新的卯眼。 可椅子只有三条腿,根本无法稳固。 他刚一用力,椅子就朝着一边滑去。 就在这时。 一双纤细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扶住了摇晃的椅身。 “我帮你扶着。” 苏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身边,半蹲下来。 李向东抬起头,看着她。 她也正看着他,那双总是清冷理智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柔和与宁静。 李向东的心,被这片宁静,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他点了点头。 没有说“谢谢”。 只是重新低下头,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中的工具上。 一人扶,一人凿。 两人之间,没有一句话语。 却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他每一次发力,她都会用身体的力量,抵消掉椅子晃动的趋势。 他每一次停顿,她都会恰到好处地,调整一下扶持的角度。 就像在巴黎的发布会上,他为她补充关键数据时一样。 他们是彼此最完美的,另一半处理器。 新的榫卯结构,很快就完成了。 李向东站起身,将修复好的椅腿,重新装回了椅身。 他拿起手锤,用锤柄的末端,对着榫接的位置,用力地,敲了下去。 “咚!” 一声沉稳的闷响。 严丝合缝。 他将椅子翻过来,重新放在地上。 然后,他把双手按在椅子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各个方向,用力地摇晃。 椅子,纹丝不动。 像一座牢牢扎根在土地里的,小小的山。 …… 傍晚。 夕阳的余晖,将屋子里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李丽华坐在那张被修好的椅子上,手里打着毛衣,脸上带着安稳而满足的笑容。 她时不时地,会下意识地晃动一下身体。 那张椅子,再也没有发出任何抱怨的声音,只是沉稳地,承托着她。 电视里,放着新闻。 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成了屋子里唯一的背景音。 李向东和苏晴并肩坐在沙发上。 谁也没有看电视。 李向东伸出手,在身侧,轻轻握住了苏晴的手。 她的手很软,带着一丝凉意。 他用自己的掌心,将那份微凉,一点点捂热。 然后,他将手指,一根一根地,坚定地,挤进了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紧扣。 苏晴没有挣脱。 她只是将自己的身体,缓缓地,靠了过来。 最终,她的头,轻轻地,枕在了李向东的肩膀上。 长长的发丝,拂过他的脖颈。 有些痒。 李向东侧过头,看着那片被远远抛在身后的,喧嚣的世界。 他知道,风暴从未真正离去。 他也知道,自己肩上扛着的,是怎样的重量。 但这一刻。 他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柔软重量,感受着掌心相贴的温暖,感受着不远处,姐姐安稳的身影,和空气中,那股淡淡的饭菜香气。 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终于找到了归处。 第386章 风暴的回响 日子,像院子里那条被磨得光滑的石板路,在脚下一步一步地,铺陈开去。 李向东的生活,被一种近乎奢侈的规律填满。 清晨,他会在小米粥的香气中醒来。 白天,苏晴去研究所,姐姐去学校。 空荡荡的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会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搬一把小马扎,坐在阳台上。 他什么也不干。 就是看着楼下那棵老槐树的叶子,从深绿,一点点染上秋日的金黄。 看着孩子们放学后,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冲出校门,又在家长的呼喊声中,不情不愿地被领回家。 他的精神力还在缓慢恢复。 像一根被拉伸到极限的弹簧,正在以肉眼难见的速度,一寸寸地,回缩到它本来的位置。 他不再去刻意聆听什么。 他只是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皮肤去感受。 感受阳光的温度,感受秋风的凉意,感受这个被他从悬崖边上,死死拽回来的,活生生的人间。 傍晚,是这个小家最热闹的时候。 饭菜的香气会准时从厨房飘出。 三个人围坐在那张小小的饭桌前。 李丽华会坐在那张被弟弟亲手修好的木椅上,身体下意识地晃一晃,再心满意足地拿起筷子。 他们聊着学校里的趣事,研究所里的新发现,还有菜市场里哪个摊位的白菜最新鲜。 绝口不提巴黎,不提风暴,不提任何与另一个世界有关的字眼。 仿佛那些惊心动魄,都只是一场模糊的旧梦。 这样的日子,没有功勋,没有荣耀。 却像一剂最温和,也最有效的良药。 一点一点地,将李向东那颗布满裂痕的心,重新粘合,打磨,直至温润如初。 这天晚饭后,苏晴没有回研究所。 李向东陪着她,在家属院里散步。 天色已经擦黑,家家户户的窗户都亮起了橘黄色的灯,混着饭菜的香气,升腾起一股最安稳的人间烟火气。 两人并肩走着。 谁也没说话。 李向东的手,自然地牵着苏晴的手,插在自己那件半旧外套的口袋里。 她的手很软,带着一丝凉意。 他的掌心很暖,像个小小的火炉。 走过院子中央那片小小的活动空地时,一阵格外热烈的喧哗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一群刚下班的工人,还有几个提着菜篮子的大妈,正围在一块宣传栏前,激动地讨论着什么。 宣传栏上,用大头针别着一张当天的《人民日报》。 头版头条,一个加粗的黑体标题,在昏黄的路灯下,依旧醒目。 《我自主研发卫星导航系统,在巴黎航展大放异彩!》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满身油渍的中年汉子,正指着报纸,唾沫横飞。 他的嗓门极大,几乎整个院子都能听见。 “看见没!看见没!就这儿,报纸上写的!” “‘龙眼一号’!咱们自己造的玩意儿!”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那只布满厚茧和油污的手,像是在指挥千军万马。 “当着全世界的面,把那帮瞧不起人的洋鬼子,给镇住了!” 旁边一个戴着老花镜,看着像退休干部的老大爷,用力一拍大腿。 “何止是镇住了!” 他扶了扶眼镜,拿起报纸,用手指点着其中一段。 “你看看这写的!美国人设套,想坑咱们那些亚非拉的穷兄弟,让我们一个叫郑建国的团长,当场就给揭穿了!” “最后那帮搞阴谋的,灰溜溜跑了!咱们的展台,被围得水泄不通!订单拿到手软!” 人群里,爆发出了一阵哄堂大笑。 那笑声里,充满了最纯粹的,扬眉吐气的畅快! 一个刚从纺织厂下班的年轻姑娘,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我听我爸说,这‘龙眼一号’,里面的零件,好多都是咱们京城自己厂子造的!我爸他们车间,还给做过一个什么陀螺仪的壳子呢!” 这话一出,人群更沸腾了。 “真的假的?” “哎哟,那可真是太给咱们长脸了!” “以后谁还敢说咱们造不出好东西!” 骄傲。 自豪。 一种发自肺腑的,与有荣焉的集体情绪,像一团温暖的火,在那个小小的院落里,熊熊燃烧。 李向东和苏晴站在人群的外围,安静地看着,听着。 他们看着那个手舞足蹈的工人,看着那个拍着大腿的老干部,看着那个满脸放光的年轻姑娘。 这些最普通的,甚至连“龙眼一号”具体是什么都未必清楚的人,此刻,却因为这个名字,而感到了最真切的幸福与自豪。 李向东的视线,从那些激动的脸庞上,缓缓移开。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 他忽然明白了。 自己拼上性命,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某个代号,也不是某份文件。 而是眼前这份,最朴素的骄傲。 是每一个普通人,在提起“国家”这两个字时,能够发自内心地,挺直腰杆的底气。 口袋里,他握着苏晴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苏晴也感觉到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侧过头,在昏黄的灯光下,安静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里,映着远处宣传栏的光,也映着他那张轮廓分明的,沉默的脸。 李向东也转过头,迎上了她的视线。 四目相对。 周围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和从掌心传来的,那份共享的温度。 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答案。 值得。 这一切,都值得。 李向东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就在他准备拉着苏晴,继续往前走时。 “吱——” 一阵尖锐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划破了家属院傍晚的宁静。 那声音,带着一股不容分说的霸道,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喧闹。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一束刺眼的远光灯,像两把利剑,从巷口直直刺了过来,将那片还沉浸在喜悦中的人群,照得一片煞白。 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像一头从黑暗中猛然蹿出的猎豹,一个甩尾,精准地,停在了李向东和苏晴面前。 车身,还带着一路奔袭而来的,未曾散尽的尘土与风霜。 车门,“砰”地一声被推开。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驾驶位上跳了下来。 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还是那副不修边幅的样子。 陈岩的脸上,写满了奔波的疲惫,那双总是闪着精光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看都没看周围那些被惊到的邻居。 他的视线,像两枚精准的钉子,死死锁在了李向东和苏晴的身上。 刚刚还充斥着温暖与骄傲的空气,在这一刻,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气息所冻结。 李向东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知道,假期结束了。 陈岩几步走到两人面前,将嘴里的烟屁股吐在地上,用脚尖碾灭。 他的声音,沙哑,简短,不带任何感情。 “上车。” “局长要见你们。” 第387章 未来的规则 吉普车在夜色中穿行。 车窗外,京城的万家灯火,像一条流淌的,温暖的金色星河。 车窗内,却是一片凝固的,冰冷的死寂。 那片在家属院里升腾起来的,属于人间的,滚烫的烟火气,被陈岩带来的寒风,吹得一干二净。 苏晴的手,还被李向东握在外套的口袋里。 但那份刚刚才捂热的温度,正在一点点地流失。 她能感觉到,李向东那根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再一次,绷紧成了一张拉满的弓。 最终,吉普车还是在那扇熟悉的朱红木门前停稳。 节奏古怪的叩门声过后,大门无声向内洞开。 再次踏入这座四合院。 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檀香,似乎比任何一次,都来得更加浓重,肃杀。 正房的灯依旧亮着。 陈岩推开门。 三人鱼贯而入。 局长正坐在书桌后,手里却没拿茶壶。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面前的桌面上,空无一物。 只有一盏孤零零的台灯,将他身后那副巨大的,标满了红色箭头的世界地图,映照得如同燃烧的战场。 他看着走进来的三个年轻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坐。” 他的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温和,只剩下一种金属般的,冷硬的质感。 李向东和苏晴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陈岩依旧站到了门边,但这一次,他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自己的后腰上。 那是一个随时准备拔枪的姿态。 “《人民日报》的头版,看了吗?” 局长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 李向东点了点头。 “看到了。” “全国人民都很高兴。” 局长陈述着一个事实。 “你们在巴黎,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你们用实力,为国家,为所有被压抑的同行,都赢得了一份天大的尊严。”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从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我代表工盾,也代表这个国家,再次感谢你们。” 他的话,掷地有声。 却没能让房间里的气氛,有半分缓和。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 这只是铺垫。 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但是……” 局长终于说出了那个转折词。 他从手边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份文件。 那份文件很厚,封面是深蓝色的,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用银线烫印的,由无数星辰组成的,环状的徽记。 他将文件,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推到了李向东和苏晴的面前。 李向东的身体,微微前倾。 他不需要用手去触碰。 仅仅是靠近,他那刚刚愈合的精神世界,便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被窥探的,冰冷的恶意。 但这一次,那恶意不再是针对某一个仪器,某一个人。 那是一种更宏大,更广阔,如同天罗地网般,无处不在的压迫感。 他仿佛看到了一张由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编织成的巨大网络。 那张网,正从天空缓缓降下。 要笼罩的,是整个东方。 “这是什么?” 苏晴的眉头,紧紧皱起。 作为一名顶尖的科学家,她对这种充满了秩序感与逻辑性的几何图案,有着天生的敏感。 她从那个星环徽记里,嗅到了一股危险的味道。 那是一种,要将一切都纳入其轨道的,不容置疑的霸道。 “它的名字,叫星辰协议。” 局长的声音,变得异常凝重。 “一份在巴黎航展闭幕的第二天,由美国牵头,联合了整个西方技术联盟,共同抛出的一份,纲领性文件。” 苏晴的瞳孔,瞬间收缩。 陈岩握在后腰上的手,指节根根泛白。 李向东没有说话。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星环徽记。 他知道,自己看到的那张网,有名字了。 “巴黎的失败,让他们明白了一件事。” 局长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锐利的眼睛,像两把手术刀,要剖开这世界的真相。 “在‘术’的层面,想要彻底封锁我们,已经不可能了。” “所以,他们选择了另一条路。” “一条更根本,也更歹毒的路。” “他们要抢占‘道’!” 局长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铅球,砸在三人的心上。 “他们决定,在下个月,于日内瓦召开的全球工业标准制定大会上,正式推出这套‘星辰协议’。” “一套全新的,由他们主导的,覆盖了未来航空航天,信息技术,生物工程,新材料……所有高科技领域的,全球统一工业标准!” 轰! 这句话,如同一颗在密室中引爆的炸弹! 苏晴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作为科研人员,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标准”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一份简单的技术文件! 那是尺子!是度量衡! 是决定一个产品,是合格还是不合格,是先进还是落后的,最终裁决权! “他们……” 苏晴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微微发颤。 “他们这是要在规则的源头,从法律和体系上,彻底锁死我们未来的路!” “没错。” 局长点了点头,眼神里透出一股彻骨的寒意。 “这比技术封锁,要可怕一百倍。” “技术封锁,我们还可以关起门来,自己勒紧裤腰带,用算盘,用血汗,一点一点地追赶,去研发。” “可一旦这个星辰协议,成为了全球标准……”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个最残酷的现实。 “我们的产品,就算性能比他们的更好,成本比他们的更低,也永远走不出国门。” “因为在他们的定义里,我们从出厂的那一刻起,就是不合格的,就是不兼容的,就是一堆不被世界承认的工业垃圾!” “他们要把我们,从整个世界未来的产业链里,永久地,剔除出去!” 整个书房,安静得落针可闻。 只剩下三人粗重的呼吸声。 李向东闭上了眼睛。 他终于明白,自己感受到的那张巨网,到底是什么了。 那不是阴谋。 那是阳谋! 是摆在光天化日之下,用最文明,最体面的方式,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发起的,最彻底的绞杀! “巴黎的胜利,我们打的是一场遭遇战,一场漂亮的伏击战。” 局长的声音,重新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我们打断了他们刺过来的剑。” “而日内瓦,将是一场阵地战。” “一场我们退无可退,也输不起的,生死国运之战!” 他站起身,走到那副巨大的世界地图前。 他的手,重重地,按在了那片鲜红的版图上。 “我们用了三十年,学会了如何制造产品。” “但我们,还从未参与过,制造规则的游戏。” “而这一次,我们没有选择。”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依次扫过陈岩,苏晴,最后,落在了李向东的脸上。 “上面已经决定,成立最高规格的日内瓦代表团。” “你们三个,将再一次,作为代表团的核心成员,出征。”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李向东挺直了脊背。 苏晴的手,在桌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陈岩站直了身体,眼中的杀意,几乎凝成了实质。 “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 局长看着他们,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道。 “在日内瓦,为我们自己的华夏标准,杀出一条血路!” “为我们的产品,为我们的技术,为我们的未来,赢得一张通往世界的,合法的门票!” 他顿了顿,走回书桌前,拿起那份深蓝色的文件,举到三人面前。 那星辰组成的环状徽记,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傲慢的光。 “一场战争,不能只有一方,来制定规则。” 第388章 再集结 夜色深沉,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幕布,将整个京城笼罩。 那扇朱红色的木门在身后无声关闭,隔绝了院内凝重的檀香,也隔绝了那片刻的安宁。 坐上吉普车。 陈岩一言不发地发动了引擎,车子像一头沉默的铁兽,汇入城市的车流。 车窗外是喧嚣的,流光溢彩的人间。 车窗内是死寂的,冰冷彻骨的另一个世界。 苏晴的手被李向东紧紧握着。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正在一丝一丝地,被那名为星辰协议的寒意所侵蚀。 那根好不容易才松弛下来的弦,再一次,被拧紧到了即将崩断的边缘。 吉普车没有驶向市区,而是一路向东,最终拐进了一条外人绝无可能知晓的秘密通道。 尽头,是一片灯火通明的军用机场停机坪。 一架通体银白,没有任何标识的专机,正静静地匍匐在夜色中,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兽。 舱门下,几道挺拔的身影早已等候多时。 为首的,正是郑建国。 他依旧穿着那身中山装,身形笔挺如枪,只是那张总是沉稳如山的面容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前所未有的肃穆。 他身旁,是罗沛霖总工。 老人的白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镜片后的双眼,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巴黎航展的胜利,似乎并未给他们带来片刻的喘息,反而将他们直接推入了一场更加残酷的,无形绞杀战的中心。 李向东、苏晴和陈岩快步走下车。 两支队伍,在专机的阴影下,再次汇合。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 郑建国锐利的视线,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李向东的脸上。 “情况,都清楚了?” 李向东点了点头。 “走吧,上飞机说。” 郑建国转身,率先踏上了舷梯。 机舱内,气氛凝重如铁。 王浩和其他几位年轻的工程师早已在座位上正襟危坐,他们的脸上,混合着茫然与一种被巨大压力笼罩的紧张。 显然,他们也刚刚得知了那份“星辰协议”的存在。 巴黎的胜利带来的喜悦与骄傲,已经被这迎面而来的惊天噩耗,冲刷得一干二净。 众人落座后,郑建国站到了机舱的最前方。 “同志们。”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我知道,大家现在心里都很沉重。” “巴黎的硝烟还没散尽,日内瓦的战鼓,就已经敲响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而紧张的脸。 “这一次的情况,比巴黎,要严峻十倍,一百倍!” “在巴黎,我们面对的,是藏在糖衣里的毒药。我们只需要把糖衣剥开,就能让所有人看清毒药的真面目。” “但在日内瓦,敌人拿出来的,是一套写满了他们名字的,全新的游戏规则!” “他们不再偷偷摸摸地搞阴谋,他们要站在全世界面前,用最文明、最合法的方式,宣布我们出局!” 郑建国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众人的心口。 “根据我们掌握的最新情报,就在我们从巴黎回来的这几天里,以美国为首的技术联盟,已经密集约见了超过四十个国家的代表。” “所有在巴黎对我们表示过合作意向的国家,都在其中。” “他们用市场、用贷款、用技术援助,用我们给不了,或者说,用我们绝不会以那种方式给出的条件,将我们潜在的盟友,一个个地,重新拉回了他们的阵营。” 机舱里,响起了倒吸冷气的声音。 王浩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 “这意味着,我们在规则上,是后来者。在舆论上,是失声者。在联盟上,是孤立者。” 郑建国一字一顿,说出了最残酷的现实。 “这一次去日内瓦,我们是真正的,孤军深入。” 死一般的寂静,在机舱内蔓延。 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压抑。 如果说巴黎是一场九死一生的突围战,那么日内瓦,听上去,就像是一场毫无胜算的,自杀式的冲锋。 就在这股压抑的气氛即将凝固成冰时。 一道温和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 “建国同志,说得都对。” 白发苍苍的罗沛霖总工,解开了身上的安全带,慢慢站起身。 他走到机舱中间,看着眼前这群几乎快要被压力压垮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了一丝慈祥的微笑。 “形势,确实很严峻。” “但是,我们什么时候,不严峻过?” 老人扶了扶眼镜,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几十年前,我们造原子弹的时候,别说盟友了,连一张完整的图纸都没有。人家说我们,就算把裤子当了,也造不出来。” “还有我们搞卫星的时候,人家在天上都织成网了,我们还在用算盘算轨道。人家说我们,是痴人说梦。” “我们这一路,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他的目光,温和地扫过李向东,扫过苏晴,扫过王浩。 “他们有他们的东西,听上去宏大又唬人。” “但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东西。” 老人伸出自己那双布满褶皱,却依旧稳定有力的手。 “我们的技术,是靠算盘和汗水,一步一步垒起来的。它不玩那些花里胡哨的概念,但它诚实,它可靠。” “‘龙眼一号’的每一个零件,都是我们自己画的图,自己开的模,自己车出来的。它的每一行代码,都是我们自己的工程师,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敲进去的。” “它不会有后门,不会有陷阱,更不会在关键时刻,变成卡住别人脖子的绳索。” “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底气!” 一番话,不激昂,不煽情。 却像一股最温暖,也最厚重的力量,注入了每个人的心里。 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绝望,被这股朴实无华的力量,悄然驱散。 是啊。 我们什么时候,有过盟友? 我们最大的盟友,不就是我们自己吗? 王浩的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 他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因为激动,脸涨得通红。 他看着罗沛霖总工,看着郑建国,看着身边的同伴,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 “我们不怕!” 这一声怒吼,像一道惊雷,在死寂的机舱内炸响! “巴黎我们能赢,日内瓦也一样能赢!” 年轻的工程师,紧紧握着拳头,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不就是没盟友吗!不就是孤军深入吗!我们华夏的军队,打得最漂亮的,就是这种仗!” 热血,在瞬间被点燃! “对!我们不怕!” “跟他们干了!” “杀出一条血路来!” 机舱里,年轻的工程师们一个个站了起来,群情激奋。 那股被压抑到极点的屈辱和不甘,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冲天的斗志! 郑建国看着眼前这一幕,那张始终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笑意。 他抬起手,向下压了压。 沸腾的机舱,渐渐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那目光里,不再有迷茫和恐惧,只剩下最决绝的,战斗的意志。 郑建国深吸一口气,声音如洪钟。 “同志们!” “我们的身后,是四万万同胞期盼的眼神,是我们几代人呕心沥血建立起来的工业体系!” “这一仗,我们退无可退!” “我命令!” 所有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全体都有!养精蓄锐!准备战斗!” “是!” 整齐划一的怒吼,响彻云霄! 专机巨大的引擎开始轰鸣,庞大的机身在跑道上加速滑行。 片刻之后,飞机猛地一仰,如同一只挣脱了大地束缚的雄鹰,冲破夜幕,向着那片被星辰协议笼罩的,未知的西方天空,决然而去。 第389章 星辰下的孤岛 专机巨大的起落架,与日内瓦机场的跑道接触。 一声沉闷的撞击,伴随着剧烈的颠簸,将所有人的思绪,从那架冲破夜幕的雄鹰幻想中,重新拽回了冰冷的现实。 舷窗外,没有熟悉的晴空。 只有一片铅灰色的,厚重得仿佛要塌陷下来的天空。 冷雨夹杂着冰屑,敲打在机身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声响,像无数只看不见的虫子,在啃食着这具来自东方的钢铁之躯。 舱门开启。 一股凛冽的寒风,瞬间倒灌而入。 那风里没有巴黎的浪漫香气,只有阿尔卑斯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所带来的,刺入骨髓的寒意。 舷梯下,没有掌声,没有欢迎的横幅。 只有一个穿着得体大衣的中年男人,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独自站在风雨中。 他看到郑建国走下舷梯,脸上立刻堆起一个职业化的,无可挑剔的笑容。 “欢迎来到日内瓦,郑先生。” 他用流利的英语说道,微微欠身,却巧妙地保持着一个不会有任何身体接触的距离。 他自称是大会联络办公室的低阶官员,奉命前来接机。 他的礼貌,像他身上那件裁剪精良的大衣一样,找不到任何瑕疵。 但他的眼神,却像他脚下那片被雨水浸透的水泥地,疏远,且冰冷。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只停留在郑建国的身上,对于他身后的罗沛霖、李向东、苏晴,以及那一群年轻的工程师,他仿佛视而不见。 空气中的寒意,不仅仅来自于天气。 它来自于这种被精心计算过的,彬彬有礼的无视。 这,就是日内瓦给他们的第一个下马威。 驱车前往酒店的路上,没有人说话。 车厢内,是一片压抑的沉默。 车窗外,这座以和平与中立闻名于世的城市,正在向他们展示它另一张,充满了攻击性的面孔。 城市的主干道两侧,几乎每一根灯柱,每一面广告墙,都被一张巨幅的深蓝色海报所占领。 海报的设计极具冲击力。 背景是浩瀚无垠的星空,无数星辰组成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环状徽记。 徽记之下,一个极具魅力的中年白人科学家,穿着洁白的衬衫,笑容温和而自信,向着画外的每一个人,伸出了他的手。 他的眼神,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照片下方,是一行用多种语言书写的,巨大而醒目的标语。 “拥抱未来,拥抱星辰。” ——星辰协议。 一幅,两幅,十幅,百幅…… 这些海报铺天盖地,无处不在,像一场精心策划的视觉风暴,将整座城市都卷入其中。 那张微笑的脸,那个星辰徽记,在阴沉的天色下,反复地,强势地,烙印在每一个初来乍到者的视网膜上。 它在用一种最直观,也最霸道的方式,向全世界宣告。 未来,由我们定义。 规则,由我们书写。 王浩死死地盯着窗外,胸膛剧烈地起伏。 他看着那些海报,看着那个名叫史密斯的科学家脸上那副悲天悯人般的微笑,感觉一股邪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妈的!” 他终于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压抑的咒骂。 “搞得跟邪教传销一样!” 没有人回应他。 但车厢里每一个年轻工程师攥紧的拳头,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同样的情绪。 愤怒。 憋屈。 以及一种被庞大声势所淹没的,深深的无力感。 当他们抵达下榻的酒店时,这种无力感,达到了顶峰。 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温暖如春。 空气中飘荡着悠扬的古典乐和昂贵雪茄的香气。 这里几乎成了“星辰协议”的线下展厅。 衣着光鲜的各国代表,三五成群,端着香槟,在巨大的星辰徽记背景板前谈笑风生。 几乎每一个人的胸前,都别着一枚精致的,由无数星辰组成的环状徽章。 那徽章在水晶吊灯下,闪烁着冰冷而傲慢的光。 当郑建国带领着华夏代表团一行人走进大堂时。 那原本和谐的嗡嗡交谈声,出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 就像一滴冷水,滴入了滚烫的油锅。 没有激烈的声响,只有一片瞬间凝固的安静。 无数道视线,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 那些视线里,有审视,有好奇,有轻蔑,但更多的是一种纯粹的,仿佛在看某种稀有动物般的漠然。 随即,那些视线又迅速移开。 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一种对时间的浪费。 交谈声重新响起,香槟杯继续碰撞。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华夏代表团,这群穿着中山装和朴素外套的东方人,在这片由西装、礼裙和星辰徽章构筑的社交场里,像一群不小心闯入盛大舞会的,来自上一个时代的幽灵。 他们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没有人上来打招呼。 甚至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存在。 巴黎航展上那些热情洋溢的面孔,那些称兄道弟的盟友,此刻,全都消失不见。 他们被孤立了。 被整个世界,以一种最体面,也最残忍的方式,彻底孤立。 前台的接待人员,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职业微笑,为他们办理了入住。 然后,将他们引向了最偏僻的一座电梯。 他们的房间,被统一安排在了酒店附楼的顶层。 那是一个通常只用来接待普通旅行团的区域。 长长的走廊,灯光昏暗,地毯也磨损得有些陈旧。 与主楼那些铺着厚重波斯地毯,灯火通明的走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种刻意的、无声的排挤,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屈辱感,如同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 李向东走进自己的房间,没有开灯。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在雨幕中显得格外璀璨的城市。 远处的日内瓦湖,水天一色,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之中。 他闭上眼睛,精神力慢慢展开。 这一次,他没有听到任何具体的声音。 没有金属的疲劳,没有电流的嘶鸣。 他只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却又无处不在的场。 那是一个由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编织起来的巨大网络。 每一根丝线,都是一条高速运转的数据流,一笔天文数字般的金融交易,一个被严密保护的专利壁垒。 这些丝线,以这座城市为中心,辐射向整个西方世界,构成了一个稳定、精密、强大到令人窒息的秩序力场。 这个力场,干净,高效,充满了逻辑与傲慢。 它排斥一切不符合它规则的杂音。 而他们这群来自东方的人,就是这个力场中,最刺耳,最不和谐的杂音。 李向东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力量,正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要将他们这粒杂音,死死地按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里,直至彻底消弭于无形。 这,就是“星辰协议”的真正力量。 它不是阴谋。 它是阳谋。 是用绝对的实力和资本,构筑起来的,一个让后来者绝望的,规则的囚笼。 “咚咚。” 房门被敲响。 陈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郑部长让核心成员去他房间开个短会。” 李向东睁开眼,眼底一片沉静。 郑建国的房间里,灯火通明。 罗沛霖、苏晴、陈岩、李向东,代表团的核心成员,悉数到场。 没有人坐下。 所有人都站着,看着站在房间中央的郑建国。 这位代表团的定海神针,脸上没有任何被羞辱的愤怒,也没有任何被孤立的沮丧。 他只是平静地,将一张日内瓦的城市地图,在房间那张不大的圆桌上,完全摊开。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上,他们所在的这家酒店的位置。 那是一个远离市中心,也远离会议中心的位置。 一个被刻意边缘化的,孤岛。 “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还要糟。” 郑建国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有力。 “从我们下飞机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踏入了对方为我们精心布置的战场。” “舆论上,他们让我们失声。” “社交上,他们让我们孤立。” “地理上,他们让我们边缘。” 他抬起头,锐利的视线,从每一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他们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这里是他们的主场,我们连参与游戏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想让我们在会议开始之前,就彻底丧失斗志,承认失败。”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却忽然勾起了一抹极其冷冽的弧度。 “他们想让我们当一座任人观赏的孤岛。” 他的手指,顺着地图上酒店的位置,重重地,划向了日内瓦湖的中心! “那我们就偏要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大海上,掀起属于我们自己的滔天巨浪!” 第390章 鸿门宴 一份用烫金工艺印制的请柬,被悄无声息地,从门缝下塞了进来。 没有敲门声。 没有通知。 就像是投喂给囚笼里困兽的一份施舍。 那张精美的卡纸上,用优雅的花体英文写着欢迎酒会的地点与时间。 字里行间,满是客套的礼节。 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 这是一封战书。 一场在正式开战前,用来摧毁对手意志的鸿门宴。 郑建国拿起那份请柬,用指尖摩挲着上面凸起的星辰徽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转身,对着房间里已经换上正装的众人,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出发。” …… 金碧辉煌的酒会大厅,像一个被水晶灯火点燃的巨大琉璃盒子。 悠扬的弦乐在空气中流淌,混合着昂贵的香水与雪茄的芬芳,编织出一张奢华而迷醉的网。 当华夏代表团一行人走进大厅时,那原本和谐流动的嗡嗡交谈声,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 像是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中,掉进了一粒不该存在的沙子。 随即,一切恢复如常。 只是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片诡异的,直径三米的真空地带。 衣着光鲜的各国代表们,端着香槟,谈笑风生,却都像排练过无数次一般,默契地绕开了这片区域。 他们的目光偶尔扫过这群穿着中山装和朴素外套的东方人,那眼神,就像是在欣赏一幅挂在博物馆里,早已过时的古老壁画。 带着一种彬彬有礼的,居高临下的漠视。 大厅的中央,形成了一个众星捧月的圈子。 核心,正是那个在海报上向全世界伸出手的美国科学家,史密斯博士。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西装,风度翩翩,正用极富感染力的语言,向周围的代表们描绘着“星辰协议”所带来的美好未来。 他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微笑,都充满了权威与自信。 偶尔,他的目光会越过人群,轻飘飘地落在华夏代表团的方向,然后迅速移开。 那眼神里没有敌意,只有一种近乎怜悯的,对某种必然会被时代淘汰之物的无视。 这种无声的傲慢,比任何恶毒的言语,都更具杀伤力。 王浩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他端着一杯酒,深吸一口气,试图主动融入。 他走向一位在巴黎航展上还与他热情交流过的德国工程师。 “汉斯先生,好久不见。” 那位名叫汉斯的德国人转过头,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又变得客套而疏远。 “哦,是你,王先生。” 他心不在焉地碰了一下杯,不等王浩开口说第二句话,便立刻侧过身。 “抱歉,我约了施密特博士谈一个关于接口兼容的问题,失陪了。” 说完,他便像躲避瘟疫一样,快步走开,头也不回地挤进了另一个圈子。 一次。 两次。 三次。 王浩像一个固执的推销员,一次次地迎上去,又一次次地被冷淡的借口,敷衍的笑容,和转过去的后背,无情地弹回来。 他手中的酒杯,被指节攥得发白。 那酒液在灯光下晃动,倒映出他自己那张充满了屈辱与挫败的脸。 就在他胸中的怒火即将压抑不住时,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郑建国。 他没有看王浩,只是用沉稳的声音说道。 “回来。” 王浩的身体一僵,最终还是咬着牙,回到了队伍里。 代表团被无形地,挤到了大厅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 这里光线昏暗,连音乐声都显得有些遥远。 郑建国带着罗沛霖总工,在角落的沙发上坐下,仿佛对周围的一切冷遇都毫不在意。 他只是安静地坐着,那如标枪般挺直的脊背,就是所有年轻成员们,此刻唯一的定心丸。 王浩越想越气,喉咙里像堵了一团火。 他想去吧台再拿一杯冰镇的香槟,浇灭这股邪火。 他刚走出去两步。 一名端着托盘的侍者,就好像没看到他一样,径直从侧面撞了过来。 “哗啦!” 王浩躲闪不及,手里的空杯子掉在托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哦!非常抱歉,先生!您没事吧?” 那名侍者立刻堆起满脸夸张的歉意,一边道歉,一边却用身体和托盘,不动声色地挡住了王浩前进的道路。 紧接着,他看也不看王浩,便立刻转身,用最热情的笑容,迎向了另一位刚刚走近的西方代表。 “先生,需要来一杯八二年的香槟吗?” 那副前倨后恭的嘴脸,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王浩的脸上。 羞辱! 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羞辱! “你他妈……” 王浩的拳头猛地攥紧,一句国骂就要脱口而出! “王浩!” 郑建国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回来!所有人,不许离开这个角落!” 王浩的身体,像被钉在了原地。 他死死地盯着那名侍者的背影,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最终,还是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到了那个被遗忘的角落。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幼狮,却被强行按住了爪牙。 郑建国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没有安慰,也没有批评。 他只是转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身边的罗沛霖总工说。 “让他们表演。” “我们是来看戏的,不是来当小丑的。” 罗沛霖点了点头,镜片后的目光,掠过大厅里那些贪婪而狂热的嘴脸,透出一丝深沉的悲哀。 角落里,死一般的寂静。 苏晴端着一杯清水,看似在发呆,耳朵却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周围飘散过来的,那些被刻意压低了的交谈声。 “……施密特博士承诺,只要加入协议,灯塔公司将为我们提供三亿美金的无息贷款,用于生产线的技术转型……” “三亿?意大利人拿到了五亿!他们的条件是,未来十年内,所有政府通讯采购,都必须采用星辰标准……”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我们只需要点点头,就能拿到过去想都不敢想的技术和资金……” 贪婪。 渴望。 那些衣冠楚楚的代表们,在谈论“星辰协议”时,言语间流露出的,是面对巨大利益时,最原始,最赤裸的欲望。 苏晴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终于明白,星辰协议这张网,是用什么编织的了。 不仅仅是用规则和壁垒织成的。 它的每一根丝线,都浸满了金钱的蜜糖。 就在这时。 一道不和谐的闪光,突破了角落的昏暗。 一名挂着《华尔街日报》记者证的男人,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绕过了站在外围,脸色铁青的陈岩。 他将一个黑色的录音话筒,几乎戳到了郑建国的脸上。 他的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问出的问题,却像淬了毒的匕首。 “郑先生,晚上好。” “我想请问,面对代表着全人类科技未来,开放且共赢的‘星辰协议’,华夏代表团的故步自封,是否是一种对世界发展极不负责任的行为?” 这个问题,太歹毒了! 他根本不给你辩论技术细节的机会,直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给你扣上了一顶“世界罪人”的帽子! 王浩等人瞬间就要炸了! 郑建国却只是缓缓抬起头。 他没有看那个话筒,甚至没有看那个记者。 他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只是静静地,落在了记者身后不远处,那个正端着酒杯,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的,史密斯博士的脸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郑建国用一种冰冷到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语调,缓缓开口。 “我们是否负责。” “将由我们自己的产品,在未来的市场上,用事实来证明。” “而不是用你的笔,或者你主子的钱。” 他顿了顿,视线终于移回到了那名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的记者脸上。 “现在,请你离开。” 没有咆哮,没有怒斥。 但那平静话语下蕴含的,如山崩海啸般的磅礴气场,却让那名身经百战的记者,心脏猛地一缩,竟下意识地倒退了半步。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能在周围人群玩味的目光中,灰溜溜地收起话筒,悻悻退去。 一场小小的风波,无声无息地平息了。 酒会依旧在继续。 音乐依旧悠扬。 笑语依旧盈盈。 华夏代表团所在的角落,重新恢复了那种被世界遗忘的冷清。 仿佛一座,在狂欢的海洋中,沉默而孤独的岛屿。 第391章 唯一的火种 酒会的弦乐,终于在午夜前,疲惫地落下了最后一个音符。 灯火依旧璀璨,但空气中那股虚伪的狂热,正在迅速冷却。 宾客们三三两两地散去,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微笑,仿佛已经提前分享了未来世界的蛋糕。 华夏代表团,依旧是那座被遗忘的孤岛。 从始至终,无人问津。 郑建国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中山装的领口,那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刚刚参加的不是一场羞辱,而是一次庄严的阅兵。 “我们走。”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平静的声音下达了命令,率先向门口走去。 年轻的工程师们跟在他身后,每个人都像一头斗败了的公牛,低着头,沉默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那股被全世界排斥的屈辱感,像一件湿透了的冰冷外套,沉重地裹在每一个人身上。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大厅,彻底消失在这场盛宴的背景之外时。 一道身影,忽然从旁边一个觥筹交错的圈子里,脱离出来。 他几乎是小跑着,带着一种与周围优雅氛围格格不入的急切,追了上来。 陈岩的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向前跨了半步,挡在了郑建国身侧。 来人却绕开了他,一把抓住了郑建国的手臂。 是巴西代表团的团长,席尔瓦。 那个在巴黎航展上,第一个冲上台,热情地拥抱郑建国的老朋友。 此刻,他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激动与豪迈。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焦虑与挣扎。 他的手心,满是冷汗。 “郑!我的朋友!” 他甚至不敢大声说话,只是用气音急促地喊了一声,便不由分说地将郑建国和旁边的李向东,拉向了走廊尽头一个无人注意的拐角。 他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大厅的方向,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这里,才松开了手。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不安。 “我必须提醒你们。” 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明天的会议,不要进行任何技术辩论!” 席尔瓦的语气急促得像在打仗。 “那不是一场辩论会,那是一个陷阱!”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致命的情报。 “他们准备了一个所谓的公开技术测试!” “他们会邀请你们上台,将你们的系统,与他们的‘星辰标准’进行现场对接测试!” “然后,当着全世界所有媒体和代表的面,证明你们的标准,是完全不兼容的,是无法融入世界体系的!” “他们要让所有人亲眼看到,你们引以为傲的技术,不过是一堆不被承认的,工业垃圾!” 走廊的灯光,冰冷地照在每个人的脸上。 席尔瓦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扎进了众人的心脏。 王浩等人刚刚走到拐角,正好听到了最后一句。 他们的脸色,瞬间由涨红,转为一片死灰。 这是一个何等歹毒的计策! 他们把屠刀高高举起,却用最文明的方式,邀请你自己,把脖子凑上去! 你若拒绝,就是心虚,就是故步自封,印证了他们不负责任的指控。 你若接受,就是自取其辱,当着全世界的面,被钉上工业垃圾的耻辱柱! 进退两难。 这是一个死局。 郑建国的脸上,却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直到席尔瓦因为急促而剧烈地喘息起来。 他缓缓举起手中那杯从头到尾都没喝过的清水,递到了席尔瓦的面前。 “席尔瓦,我的朋友。” 他的声音,沉稳得像一块磐石,瞬间压住了走廊里那股慌乱的气息。 “感谢你的提醒。”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 “真正的朋友,从不畏惧风雨。” 席尔瓦看着那杯清澈的水,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郑,我……我们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他痛苦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国内,有无数的声音,要求我们放弃和你们的合作,全面拥抱‘星辰协议’。他们说,那才是未来,我们不能因为可笑的友谊,就错过这班车。”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与挣扎。 郑建国收回手,平静地看着他。 “那你为什么还要冒着风险,来告诉我这些?” 这个问题,让席尔瓦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忽然迸发出一股极其复杂的光芒。 有不甘,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被压抑了太久的疲惫。 他看着郑建国,看着这群被整个世界孤立的东方人,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因为我们这些小国,已经厌倦了总是被别人来定义未来。” 说完,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不再多说一个字,只是重重地拍了拍郑建国的肩膀,然后便转过身,匆匆地,头也不回地,重新汇入了那片灯红酒绿的人群。 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 走廊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但空气,已经完全不同了。 那份来自席尔瓦的,冒着巨大风险传递过来的善意,像一根小小的火柴,在众人心中那片冰冷黑暗的孤岛上,划出了一星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火光。 它无法驱散寒冷,却足以照亮前路。 那股被动的,令人窒息的屈辱感,悄然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了明确目标的,临战前的肃杀! 回到酒店房间。 附楼那昏暗的走廊,仿佛也因为众人身上气息的改变,而不再那么压抑。 郑建国的房间里,核心成员悉数到场。 房门被陈岩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郑建国没有坐,他只是站在房间中央,将席尔瓦带来的情报,用最简练的语言,复述了一遍。 房间里,一片死寂。 王浩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 他的眼中,不再是屈辱,而是被逼到悬崖绝壁之后的,一种近乎疯狂的战意! “阳谋……” 苏晴靠在墙边,喃喃自语。 她那张总是充满了自信与理性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苍白。 作为顶尖的科学家,她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这个陷阱的可怕。 技术上的辩论,总有道理可讲。 但标准上的不兼容,就像两种语言,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永远无法沟通。 对方就是要利用这种无法沟通,来判你的死刑。 她抬起头,看向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是一个我们明知道是陷阱,却又不得不跳下去的,阳谋。” 第392章 技术神学 第二天的日内瓦,天空依旧阴沉得像一块脏污的铅板。 全球工业标准制定大会,在庄严肃穆的国际会议中心正式开幕。 巨大的会场,与其说是会议厅,不如说是一座刚刚落成的,献给新神的殿堂。 穹顶之下,没有万国旗。 只有那枚由无数星辰组成的环状徽记,被投射在主席台的背景幕布上,巨大无朋,缓缓旋转,散发着柔和而冰冷的光。 它像一只俯瞰众生的,由数据与逻辑构成的神之眼,无声地宣示着这里唯一的主权。 当郑建国带领着华夏代表团,走进这座殿堂时。 会场中那嗡嗡的交谈声,并未有片刻的停歇。 只是在他们走过的路径上,人群像被无形的斥力推开,自然而然地,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圈流动的真空。 他们的座位,被安排在会场最偏僻的角落。 一个被巨大承重柱半遮半掩,连主席台都看不真切的位置。 他们坐下,就像沉入深海的石块,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李向东闭上眼。 他没有去聆听任何具体的仪器。 他只是将自己的精神力,像一张网般,在这座巨大的殿堂里,无声地铺开。 他“听”到了。 那不是金属的疲劳,不是电流的嘶鸣。 那是一种由上千个不同国籍,不同肤色的人类,所共同发出的,宏大而统一的精神共鸣。 是贪婪。 是渴望。 是对于被时代抛弃的深深恐惧。 以及对那个即将走上神坛的先知,所抱有的,近乎于信仰的狂热期盼。 这些庞杂的情绪,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拧成了一股统一的,指向主席台的洪流。 就在这时。 雷鸣般的掌声,毫无征兆地炸响! 那股精神的洪流,在瞬间沸腾! 灯塔公司的首席科学家,史密斯博士,身着一身剪裁完美的白色西装,面带温和自信的微笑,从侧台缓缓走上主讲台。 他没有走向讲台,而是走到了舞台的最前方,张开双臂,如同拥抱整个世界。 掌声,更加狂热。 仿佛他不是一位科学家,而是一位降临人间的,播撒福音的神祇。 “朋友们!” 史密斯开口,他富有磁性的声音,通过会场的顶级音响,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不是为了争论,不是为了划分利益。” “我们站在这里,是为了共同见证一个新纪元的开启!” 他身后的星辰徽记,光芒流转,仿佛在为他的话语做着注脚。 “一个万物互联,信息无碍,人类的智慧将不再被隔阂所束缚的新纪元!” 他的演讲极具煽动性,描绘了一幅令人心醉神迷的未来画卷。 在那里,星辰协议是唯一的语言,是沟通的桥梁,是驱动整个星球运转的血液。 没有壁垒,没有隔阂,只有共同进步,只有合作共赢。 “这是全人类的财富!” 史密斯的声音,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激情。 “它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不属于任何一个公司!它只属于未来!属于我们每一个人!”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那温和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了华夏代表团所在的,那个昏暗的角落。 “当然,总会有一些声音,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试图在通往未来的高速公路上,建立起自私自利的壁垒。” “他们固守着陈旧的、不兼容的孤岛,拒绝沟通,拒绝融合。这不仅是对他们自己人民的不负责,更是对人类文明整体进程的,一种阻碍!” 他没有指名道姓。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向那个被孤立的角落。 他巧妙地,将一场赤裸裸的商业围剿,包装成了一场进步与落后,开放与封闭的文明之争。 “妈的!” 王浩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膛剧烈起伏,那张年轻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涨得通红。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压制那股几乎要让他跳起来破口大骂的屈辱与恶心。 将侵略和垄断,粉饰成引领人类进步的福音。 这种厚颜无耻,已经超越了他对人类底线的认知。 然而,坐在他身旁的罗沛霖总工,却异常的平静。 老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 他转过头,对身边脸色同样冰冷的苏晴,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不要被他的言辞激怒。” “他在构建一种技术神学。” 苏晴的身体微微一震。 罗总工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睿智。 “你看,他把自己塑造成了带来福音的先知,把星辰协议变成了唯一的教义,把这个会场,变成了他的教堂。” “他让所有人都相信,加入协议,就能得到救赎,就能一步登天。而我们,就是不愿皈依的异端,是阻碍大家升入天堂的魔鬼。” 老人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神坛搭得越高,信徒就会越狂热。但同样的,当神像被戳破时,那种信仰崩塌所带来的反噬,也足以将他自己,烧成灰烬。” 苏晴的心,猛地沉静下来。 她看着台上那个被无数狂热目光所簇拥的身影,第一次,不再感到愤怒,而是感到一种冰冷的,属于猎人的审视。 史密斯的演讲,在又一轮山呼海啸般的掌声中,达到了顶峰。 会场里,无数来自发展中国家的代表,激动地站起身。 他们的眼中,闪烁着混杂了向往与渴望的复杂光芒。 仿佛已经看到了本国工业,搭上这班特快列车,一飞冲天的美好未来。 掌声经久不息。 史密斯微笑着,抬起双手,轻轻向下压了压。 沸腾的会场,渐渐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像等待神谕的信徒,屏息凝神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落在了那个昏暗的角落。 那笑容,依旧温和。 那眼神,却像一把终于出鞘的,冰冷的手术刀。 “当然,我们尊重,并且欢迎不同的声音。” 他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调说道。 “真理,总是越辩越明的。” “为了公平,也为了让所有朋友都能毫无疑虑地拥抱未来,我们愿意提供一个完全开放、绝对透明的平台。”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我在此,向我们来自东方的朋友,华夏代表团,发出一个诚挚的邀请。” 图穷匕见! 会场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我们提议,将‘星辰协议’的开放端口,与贵方的‘华夏标准’,同时导入一个由瑞士第三方机构开发的,超高精度虚拟工业城市模型中。” “让我们当着全世界所有媒体和同行的面,进行一场公开的,实时的,极限压力测试!” 轰! 这句话,如同一颗在密室中引爆的,无声的炸弹! 席尔瓦的警告,在耳边轰然炸响。 阳谋,已然摆上了台面。 那是一个用公平与透明做诱饵,精心布置的,公开处刑的刑场! 史密斯站在光芒万丈的舞台中央,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像一位仁慈的君主,向角落里的囚徒,发出了最后的通牒。 “让我们用技术本身,来证明,谁,才真正代表着未来。” 第393章 虚拟刑场 会场内,死一般的安静。 那是一种由上千人同时屏住呼吸所造成的,近乎真空的压抑。 所有的灯光,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思绪,都仿佛被史密斯博士那句“诚挚的邀请”,抽干殆尽。 上千道视线,跨越遥远的距离,穿透昏暗的光线,像无数根无形的钢针,死死盯在了会场那个被遗忘的角落。 盯在了华夏代表团每一个人的身上。 王浩感觉自己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几乎凝固了。 他能听到自己心脏狂乱的擂鼓声,能感觉到自己后背渗出的,冰冷的汗水。 拒绝。 这两个字在他的喉咙里翻滚,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他知道,一旦说出这两个字,他们就输了。 他们将被永远地钉在懦夫与顽固者的耻辱柱上,成为全世界的笑柄。 可如果接受…… 那无异于自己走上断头台,亲手将脖子,放入那早已磨利了的铡刀之下。 角落里,那片小小的区域,仿佛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 岛上,是绝望。 岛外,是围观这场公开处刑的,整个世界。 就在这股令人窒息的压力即将把所有人的神经都碾碎时。 一道身影,缓缓站了起来。 是郑建国。 他没有丝毫的迟疑,动作沉稳得像是在自家的书房里起身。 他甚至没有去整理那身笔挺的中山装,只是平静地,站直了身体。 那如标枪般挺直的脊背,在那一刻,仿佛成了这个角落里,唯一能够对抗那漫天恶意的支点。 他抬起头。 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穿透了重重人影,越过了炫目的灯光,精准地,与舞台中央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对撞在一起。 史密斯脸上的微笑,依旧温和而悲悯。 郑建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开口。 声音不大,没有用任何扩音设备,却像一颗沉重的磐石,投入那片死寂的湖面,清晰地传遍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我们接受。” 短短四个字。 没有激昂的控诉,没有愤怒的反驳。 只有一种近乎于陈述事实的,绝对的平静。 他顿了顿,在那上千道视线的注视下,用同样的语调,说出了后半句话。 “真理,无惧任何检验。” 轰! 那股凝固的空气,被这平静话语下蕴含的磅礴力量,瞬间引爆! 会场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与骚动。 没有人想到,这群被逼入绝境的东方人,竟然真的敢应战! 史密斯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僵硬,但立刻又恢复了那副悲天悯人的神态。 他甚至带头鼓起了掌。 “非常好!让我们为华夏代表团追求真理的勇气,献上掌声!”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那掌声里,充满了怜悯、嘲讽与看好戏的期待。 角落里。 苏晴的身体,在郑建国说出“接受”的那一刻,猛地一僵。 她没有去看郑建国,而是立刻侧过头,用只有她和李向东能听到的,急促的气音说道。 “不对劲!” 她的手在桌下死死攥着李向东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 “这个虚拟模型的复杂度,超出了现有任何民用,甚至军用模拟系统的水平!” “他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开发出这种东西!里面一定有猫腻!” 李向东没有说话。 他只是反手,轻轻握住了苏晴那只冰冷的手,用自己的体温,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他的视线,同样锁在那个即将被点亮的舞台中央。 那不是一个单纯的测试平台。 那是一座为他们量身打造的,数字化的角斗场。 或者说,刑场。 随着史密斯的一个手势。 会场所有的灯光,瞬间黯淡下来。 只剩下主席台的背景幕布,亮起一片深邃的幽蓝。 下一秒。 一道光束从穹顶射下,在会场的正中央,轰然炸开! 一片巨大的,无与伦比的全息影像,凭空浮现! 那是一座城市! 一座无比逼真,细节惊人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虚拟工业城市! 高耸入云的摩天楼,玻璃幕墙上倒映着流动的云层。 盘根错节的立交桥上,无数微小的车辆川流不息。 远处的港口,巨轮的汽笛声仿佛就在耳边,龙门吊正有条不紊地装卸着集装箱。 甚至能看到街道上,一个撑着伞的虚拟行人,匆匆跑过被雨水打湿的斑马线。 “我的上帝……” 前排,一位来自德国的工业自动化专家,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整个会场,彻底失声。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幅超越了时代的神迹,夺走了全部的思维能力。 史密斯非常享受这种震撼。 他像一位介绍自己最得意作品的艺术家,走到了虚拟城市的边缘,张开双臂。 “欢迎来到未来之城!”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得意与炫耀。 “这座城市,并非凭空想象。它融合了全球超过三百座顶级工业城市的全部数据,模拟了未来五十年,我们可能遇到的所有极端工业环境!” 他随手一挥。 虚拟城市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飓风卷着暴雨,狠狠砸向港口! 他又一挥手。 城市中心的金融区,所有屏幕同时被乱码覆盖,一场毁灭性的网络攻击,骤然爆发! 再一挥手。 城市的电网大面积瘫痪,陷入一片黑暗,能源危机降临! “天灾,人祸,网络攻击,能源危机,供应链断裂……” 史密斯的声音,如同宣判的神谕。 “任何一套工业标准,如果不能在这样极限的压力下,保证整个体系的稳定运转,那么它,就注定要被淘汰!” 话音落下。 两位穿着白大褂,神情肃穆的瑞士公证人员,推着一个密封的数据导入设备,走上了舞台。 在全世界的注视下,他们将两份数据盘,同时插入了设备。 中央那座巨大的虚拟城市,被一道光束,从中间精准地一分为二。 左边,城市所有的灯光,都变成了代表着“星辰协议”的,冷静而高效的蓝色。 右边,则被染上了一片代表着“华夏标准”的,醒目而孤独的红色。 巨大的倒计时,出现在两座城市的上空。 十。 九。 八。 …… 会场里,每一个人的心脏,都仿佛被这倒计时攥紧了。 王浩的呼吸,已经完全停滞。 他死死盯着那片属于自己的红色,感觉那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他自己那颗正在被公开解剖的心脏。 三。 二。 一! 测试开始! 倒计时归零的瞬间,两座城市,同时活了过来! 无数道或蓝或红的数据流,像奔涌的血液,在城市的脉络中疯狂穿梭。 工厂的烟囱开始冒烟,港口的货轮开始离港,写字楼的灯光逐层亮起…… 一切都显得那么流畅,那么平稳。 左边的蓝色城市,高效,精密,充满了秩序的美感。 右边的红色城市,虽然在某些细节上略显朴实,但也同样稳定,可靠,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预想中的崩溃,并没有立刻发生。 会场里那股紧绷到极点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 许多人甚至感到了些许的无聊,以为这将是一场沉闷而漫长的技术比拼。 角落里。 李向东却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没有去看那绚丽夺目的全息屏幕。 他只是靠在了椅背上,缓缓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那一瞬间,外界所有的喧嚣,所有的光影,都与他隔绝。 他的全部精神力,像一根无形的,最精密的探针,穿透了厚重的墙壁,穿透了层层的物理隔绝,精准地,刺向了那台隐藏在后台,正以亿万次每秒速度疯狂运转的,超级服务器的心脏! 他听到了那台机器稳定而澎湃的心跳。 那是由无数行代码,无数条指令,构筑起来的,一首无比和谐,近乎完美的逻辑交响乐。 他要在这首由亿万个音符组成的,宏伟的交响乐中,找出那个被精心隐藏起来的,唯一的,致命的杂音! 测试,平稳运行了五分钟。 又一个五分钟过去。 红色城市依旧在顽强地运转着。 就在会场中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失去耐心,认为这场公开处刑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时。 舞台上,那个始终保持着悲悯微笑的史密斯,那张完美得如同雕塑般的脸上。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的弧度。 第394章 三秒钟的死亡 测试,进入第十分钟。 会场中央那座巨大的虚拟城市,一半是冰冷的蓝色,一半是孤独的红色。 两座城市都在平稳地运转。 那片属于华夏的红色,就像一个沉默而固执的工人,虽然没有旁边那片蓝色所展现出的那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精妙,却也一步一个脚印,将交通,工业,民生,维持在一个稳定可靠的区间。 会场里的气氛,从最初的紧张,渐渐变得有些松弛,甚至开始弥漫起一丝不耐烦。 就在此时。 两座城市的上空,巨大的全息投影字体,骤然变色! 猩红如血! “警告:全球性太阳风暴模拟,启动!” “能量等级:最高!” 一道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响彻全场! 中央那座巨大的虚拟城市上空,原本平静流淌的云层,瞬间被撕裂! 无法用肉眼直视的,由无数高能粒子组成的洪流,从虚拟的宇宙深处咆哮而来,像一头无形的星空巨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巨口,狠狠撞向了下方的两座城市! 会场内,响起一片整齐的惊呼! 这是对整个工业体系最严酷的,天灾级别的考验! 几乎在同一时刻。 左侧,代表着“星辰协议”的蓝色城市,反应快得像一道闪电! 嗡! 一层淡蓝色的,布满六边形蜂巢纹路的能量护盾,从城市的地平线上骤然升起,瞬间撑开,形成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穹顶,将整座城市严丝合缝地笼罩其中! 狂暴的高能粒子流,狠狠撞击在护盾之上! 激起一片片绚烂而致命的能量涟漪! 蓝色城市内部的灯光,出现了瞬间的闪烁,运行效率的读数,也下降了百分之十五。 但,仅此而已! 整座城市的核心系统,在护盾的庇护下,依旧稳定运转,秩序井然。 “漂亮!” 前排,那位德国专家忍不住低声赞叹。 掌声,随即如潮水般响起! 所有人都被这无懈可击的稳定性和强大的容错能力所折服。 这,就是未来! 这,就是神迹! 在这片狂热的赞叹声中,史密斯博士站在舞台中央,脸上挂着谦和的微笑,仿佛对这一切早已了然于胸。 他的视线,越过沸腾的人群,投向那个昏暗的角落。 那温和的目光深处,一抹冰冷的杀机,终于彻底浮现。 他抬起右手,在胸前做了一个极其优雅的,仿佛在指挥交响乐般的下压手势。 一个微不可察到,只有他自己和后台的操纵者才能明白的,最终指令。 动手。 角落里。 李向东依旧闭着双眼。 那台超级服务器的心跳,那首由亿万行代码构成的逻辑交响乐,在他的精神世界里,稳定而澎湃地演奏着。 他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潜伏在数据的丛林里,等待着那个杂音的出现。 就在史密斯手势落下的那一瞬间! “嘀。” 一声无比尖锐,无比突兀,完全不属于这首交响乐的,金属断裂般的脆响! 在他的精神感知中,轰然炸响! 找到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右侧的红色城市,那巨大的全息影像中。 代表着核心能源调度中心的屏幕上,一个原本稳定亮起的绿色数据点,突兀地,疯狂闪烁了一下。 随即,彻底熄灭。 它死了。 就像一个人的心脏,被一根看不见的毒针,精准地刺穿。 连锁反应,在下一个千分之一秒,轰然爆发! 以那个死去的能源中心为原点,一场毁灭性的数据瘟疫,呈几何级数,疯狂扩散! 交通控制系统,崩溃! 虚拟立交桥上,无数飞驰的车辆瞬间失控,撞成一团燃烧的废铁! 城市通讯网络,崩溃! 所有亮起的屏幕,被一片代表着死亡的雪花点所吞噬! 工业生产模块,崩溃! 工厂的烟囱不再冒烟,港口的龙门吊僵在半空,变成一座座冰冷的钢铁墓碑! 金融。 医疗。 民生。 …… 一切的一切,都在以一种超越了所有人理解的速度,接连不断地,死去! 那片耀眼的红色,如同退潮般,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迅速褪去。 一秒。 两秒。 三秒! 当第三秒结束时,整座宏伟的红色虚拟城市,已经变成了一片漆黑的,死寂的废墟。 没有爆炸,没有火光。 只有一片代表着彻底死亡的,绝对的黑暗。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会场内,那山呼海啸般的掌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片突如其来的黑暗。 那片黑暗,像一个巨大的,嘲讽的黑洞,将所有的光芒,所有的声音,都无情地吞噬了进去。 死寂。 长达十秒钟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随即。 “噗嗤。” 不知是谁,第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个笑声,像一个信号。 压抑的,毫不掩饰的,充满了幸灾乐祸的议论声,瞬间引爆了全场! “我的天,就这么完了?” “三秒钟?我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不堪一击!这简直就是个笑话!” “这就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华夏标准?一堆用胶水粘起来的积木吗?” “我还以为会有一场龙争虎斗,结果……太令人失望了。” 嘲笑声,鄙夷声,怜悯的叹息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它们汇成一股恶毒的洪流,狠狠地,冲刷着那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舞台上,史密斯缓缓摊开双手,脸上露出了悲天悯人般的,深深的遗憾。 “很遗憾。”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惋惜。 “看来,结果已经不言而喻了。” “一个连最基本的稳定性都无法保证的标准,我们又如何能将人类的未来,托付给它呢?” 他的话,为这场公开的处刑,盖上了最后的棺盖。 他的眼底深处,那股胜利者的,灼热的快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咔嚓!” “咔嚓!咔嚓!” 无数的闪光灯,在这一刻疯狂亮起! 它们像最残忍的聚光灯,将角落里,华夏代表团每一个人的脸,都照得惨白。 王浩的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他呆呆地坐在那里,身体因为极致的屈辱而剧烈颤抖,双目失神,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 他身边的年轻工程师们,一个个都低下了头,有人用手死死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苏晴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像。 她那双总是闪烁着理性光芒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无法理解的,巨大的空白。 作为科学家,她无法相信。 没有任何一套系统,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以如此彻底的方式,崩塌得如此干净。 这不科学! 这不合逻辑! 郑建国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那如标枪般挺直的脊梁,在那一片屈辱的黑暗中,成了唯一没有弯折的东西。 闪光灯疯狂地闪烁着,将这一幕,将他们所有人脸上那震惊、屈辱、绝望的表情,永远地,定格了下来。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当着全世界的面的,完美的,公开处刑。 刑场之上,尸骨无存。 第395章 绝望的寂静 那片代表着彻底死亡的黑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了会场最角落的那片区域。 烙在了华夏代表团每一个人的视网膜上。 耳边,那些压抑不住的,充满了幸灾乐祸的议论声,像无数只苍蝇,嗡嗡作响。 每一句嘲笑,都像一根淬了毒的钢针,扎进他们早已千疮百孔的尊严里。 “妈的!”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从王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他的双眼,一片赤红。 那张年轻的脸庞因为极致的愤怒与屈辱,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 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就要朝着舞台的方向冲过去! “他们作弊!这他妈就是个陷阱!” “王浩!” 身旁两名同事反应极快,死死地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和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回拖。 王浩的身体剧烈挣扎着,那股被当众羞辱的狂怒,让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他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股无处发泄的,几乎要将他五脏六腑都焚烧殆尽的屈辱! 另一边。 苏晴的脸色,惨白如纸。 她那双总是闪烁着理性与智慧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了一片巨大的,无法理解的空白。 她的十指在携带的便携式计算机键盘上,化作了一片残影。 一行行代码被疯狂敲入。 一次次地试图连接,试图复盘,试图从那片死亡的废墟中,找到一丝逻辑的残骸。 然而,屏幕上反馈回来的,永远是同一个结果。 一行行冰冷的,鲜红的错误代码。 【核心模块:离线】 【数据链路:永久性断开】 【系统完整性:0%】 【警告:灾难性、不可逆转之崩溃】 “不可能……” 苏晴的指尖停在了半空,身体微微颤抖着,喃喃自语。 “绝对不可能……”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就算被全世界最强的超级计算机正面攻击,也绝不可能在三秒钟之内,崩溃得如此彻底,如此干净! 这不符合任何一条物理定律。 这不符合任何一条逻辑规则。 这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近乎于神魔手段的,降维打击。 坐在她身旁的罗沛霖总工,缓缓摘下了鼻梁上的老花镜。 老人没有去看那片刺眼的黑暗。 他只是抬起手,用指关节,深深地,疲惫地,按压着自己的眉心。 镜片下的那双眼睛,曾见证过第一颗原子弹的蘑菇云升起,曾见证过第一颗卫星的东方红乐曲响彻太空。 他这一辈子,都在为了让“华夏工业”这四个字,能挺直腰杆站起来而奋斗。 可今天。 就在这里。 当着全世界的面。 他亲眼看着自己倾注了半生心血的事业,被以一种近乎于戏耍的方式,公开处刑。 那种从骨髓深处泛起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海水,一点一点,淹没了这位为国家奉献了一生的,倔强的老人。 会场中,那些来自各个国家的代表,他们的眼神,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之前那些保持着中立,甚至对华夏抱有一丝同情的代表,此刻的眼神里,只剩下了毫不掩饰的怜悯。 那种看待一个不自量力、最终沦为笑柄的失败者的怜悯。 而那些本可能成为盟友的发展中国家代表们,则纷纷低下了头。 他们悄悄地,将自己的身体,转向了另一侧。 不敢,也不愿再与那个角落里,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华夏代表团,有任何视线上的接触。 孤岛,已成绝境。 席尔瓦坐在不远处,他看着那片死寂的角落,放在桌下的双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渗出了血丝。 他感同身受。 因为他知道,今天倒下的是华夏。 明天,就可能是他们这些所有不愿屈服的小国。 闪光灯,还在疯狂地闪烁着。 像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食腐秃鹫,贪婪地记录着这历史性的一幕。 记录着每一个华夏代表脸上那绝望、屈辱、茫然的表情。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混杂着嘲笑与怜悯的氛围中。 郑建国,动了。 他面沉如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抬起手,用一种近乎于仪式感的,缓慢而郑重的动作,整理了一下自己中山装的领口。 抚平了上面每一丝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然后,他站了起来。 那如标枪般挺直的脊梁,在这一刻,仿佛成了这片绝望的海洋中,唯一没有被淹没的礁石。 他准备上台。 作为团长,作为这支队伍的最高指挥官。 他必须上去。 在最屈辱的时刻,去承担所有的嘲讽与诘难。 他可以输掉比赛,但绝不能输掉一个大国,最后的体面。 整个华夏代表团的席位,被一种死寂所笼罩。 每个人都明白,郑建国这一步迈出去,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将彻底承认这场惨败。 意味着第一回合的较量,他们不仅输了技术,更是输掉了尊严,输掉了未来所有可能翻盘的机会。 绝望,像瘟疫一样,在他们之间蔓延。 郑建国深吸一口气,抬起了脚。 他即将迈出那一步。 那一步,仿佛有千钧之重。 然而。 就在他的脚即将落下的前一个瞬间。 一只手,从旁伸出。 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第396章 那不是崩溃 那只手按在肩膀上,并不重。 但郑建国那即将踏出的,重若千钧的脚步,却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 他猛地回过头。 对上了李向东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王浩的暴怒,没有苏晴的绝望,没有罗总工的痛心。 甚至,没有任何情绪。 平静。 平静得可怕。 就像风暴来临前,那片死寂无波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海洋。 郑建国的心脏,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重重一跳。 从那片极致的平静之下,他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却又绝不该出现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气息。 那是属于工程师的,当自己最完美的作品被人用最卑劣的手段玷污时,那种压抑到极致的,冰冷的杀意。 李向东按着他的肩膀,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 他没有去看周围那些幸灾乐祸的嘴脸,也没有去听那些刺耳的嘲讽。 他的视线,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静静地,看着郑建国。 就在这一片死寂的对视中。 李向东的脑海里,正疯狂回放着十分钟前,那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一切。 当那号称最高等级的太阳风暴降临的瞬间,他的精神力已经完全沉浸在那台后台的超级服务器之中。 他听着那片代表着华夏的红色数据洪流,是如何在自己的架构下,顽强而有序地进行着自我调节。 分流,降载,启动备用能源。 一切都有条不紊。 然而,就在蓝色城市撑起护盾,吸引了全世界目光的那一刻。 一个微不可察的,伪装成环境监测数据包的程序,像一条毒蛇,无声无息地,顺着太阳风暴制造出的数据湍流,潜入了红色城市的系统深处。 它太狡猾了。 它完美地模拟了高能粒子冲击下所产生的正常数据波动,像一滴水,汇入了奔腾的江河。 没有任何防火墙能将它识别出来。 李向东的精神力,却在那一瞬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和谐的“杂音”。 那是一种带着冰冷杀意的,明确指向性的逻辑指令。 它的目标,不是网络,不是交通,而是整套系统的心脏——核心能源调度中枢! 那是一次蓄谋已久的,外科手术刀般的,精准刺杀! 李向东的精神力疯狂预警,他几乎要下意识地吼出声来! 可他根本来不及。 那条毒蛇的速度,超越了人类反应的极限。 就在它即将刺穿能源中枢,将整个系统彻底污染的前千分之一秒。 李向东听到了。 他听到了来自华夏系统最底层的,一声决绝的,悲壮的怒吼! 那不是一段代码。 那是一道被镌刻在整个标准最深处,由罗沛霖总工亲手写下的,永不被唤醒的最终防御指令。 “哨兵协议”! 协议被激活的瞬间,没有反击,没有驱逐。 它做出了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壮士断腕般的选择。 自毁! 以那个即将被刺穿的核心能源中枢为原点,哨兵协议引爆了自己! 它没有产生任何爆炸,而是瞬间抽空了周围所有的运行指令,制造出了一片绝对的,不允许任何数据存在的逻辑真空! 那条淬毒的匕首,连同那片区域所有正在运行的正常模块,一起被这片恐怖的真空,彻底吞噬,湮灭! 三秒。 那不是崩溃的时间。 那是我们的哨兵,用自己的生命,将敌人与自己一同埋葬,为身后的核心数据库,争取到的,黄金三秒! 回忆结束。 李向东的嘴唇,凑近了郑建国的耳边。 周围的闪光灯和嘈杂声,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快得像一阵风。 “那不是崩溃。” “是我们的系统……主动触发了底层的‘哨兵协议’。” “它用自毁……把那个脏东西……彻底隔离开来!” “我有证据!” 短短几句话。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狠狠射入郑建国的耳膜! 郑建国那张沉静如水的脸,没有任何变化。 但如果有人能看到他藏在身侧的手,就会发现,那只手背上,一根根青筋,如同虬龙般狰狞地暴起! 屈辱。 愤怒。 绝望。 在这一瞬间,被一股更为炽热,更为狂暴的情绪,彻底焚烧殆尽! 那是一股从胸膛最深处喷薄而出的,滔天战意! 原来,那不是一场被公开处刑的溃败。 那是一场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无人知晓的,惨烈至极的攻防战! 我们的战士,在敌人最阴险的偷袭下,用最悲壮的方式,保住了最后的阵地! 而现在。 全世界,都在嘲笑这位牺牲的英雄,是个懦夫。 郑建国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于残忍的冷静。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李向东,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个点头。 便是最高的授权。 便是将整个代表团,整个华夏工业的尊严,全部压上的,豪赌! 李向东松开了手。 他转身。 在全场那依旧喧嚣的,充满了惊疑、嘲讽与怜悯的目光中。 从那个被黑暗与屈辱笼罩的角落里,走了出来。 一步。 又一步。 他走得很稳。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所有人的心脏上。 那些嘈杂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 无数道视线,汇聚到了这个孤独行走的,年轻的东方人身上。 “他要干什么?” “上去承认失败吗?还是准备像个小丑一样,哭诉自己遭到了不公?” “呵呵,真是可怜,最后的挣扎罢了。” 角落里。 正拼命按着王浩的两个同事,不约而同地松开了手。 王浩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呆呆地看着那个走向光明的背影,眼中的狂怒,渐渐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错愕所取代。 苏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重新聚焦。 她看着李向东,看着他那并不宽阔,此刻却显得无比坚定的后背,那颗被逻辑撕裂的心,没来由地,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罗沛霖总工缓缓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抹无人察觉的精光。 舞台上。 史密斯博士正准备发表他那段早已准备好的,充满了胜利者宽宏与怜悯的结束陈辞。 他注意到了那个正一步步走来的身影。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 这是准备做什么? 最后的,歇斯底里的表演吗?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祇,饶有兴致地,等待着凡人最后的哀嚎。 李向东走到了舞台的阶梯前。 他没有停顿。 拾级而上。 当他的脚,踏上那片万众瞩目的舞台时。 整个会场,彻底安静了下来。 他没有去看台下那上千张表情各异的脸。 他甚至没有去看身旁那片代表着星辰协议的,依旧在高效运转的蓝色城市。 他只是转过身。 用一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又锋利得如同刚刚出鞘的利剑般的眼睛。 穿透了炫目的灯光。 精准地,刺向了舞台另一端,那个依旧挂着悲悯微笑的,史密斯博士。 第397章 高尚的牺牲 李向东走上了舞台。 他没有理会台下那上千道混杂着轻蔑与好奇的视线。 也没有理会身旁那片蓝色城市所散发出的,胜利者的高傲光芒。 他只是径直,走向了那个位于舞台中央,属于胜利者的主讲台。 那里,还残留着史密斯博士身上的,古龙水与傲慢混合的味道。 李向东的脚步不快,却每一步都沉稳得可怕。 整个会场,那原本喧嚣的议论声,在他走动的过程中,竟诡异地,一点点平息了下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看着这个来自东方的年轻人,看着他那张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 他们都想看看,这个被公开处刑的失败者,准备如何进行他那苍白无力的,最后的辩解。 李向东走到了主讲台后。 他拿起话筒。 “滋……” 一声轻微的电流声,通过会场的扩音设备,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全场,彻底安静。 史密斯博士站在不远处,他双手环胸,脸上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看好戏般的轻蔑。 他倒要看看,这个年轻人能说出什么花来。 角落里。 王浩停止了挣扎,他赤红着双眼,死死盯着舞台上的那个背影。 苏晴的指尖,在键盘上空微微颤抖,她那双失焦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望。 郑建国与罗沛霖总工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将一切都押上去的,决绝。 万众瞩目之下。 李向东开口了。 他的第一句话,通过话筒,清晰地,传遍了全场。 “首先,我代表华夏代表团,向史密斯博士和他的团队,致以诚挚的感谢。” …… 感谢? 这两个字,像一颗投入死寂湖面的深水炸弹。 轰然炸响! 全场上千人,大脑在这一瞬间,集体宕机。 前排,那位一直对星辰协议赞不绝口的德国专家,张大了嘴,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过道里,那些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下意识地放下了相机,面面相觑。 他们听错了? 还是这个东方人,被巨大的屈辱刺激到精神失常了? 舞台上。 史密斯博士脸上那副悲天悯人的,胜利者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准备了无数种应对方式。 应对对方的愤怒,哭诉,指责,甚至是歇斯底里的谩骂。 但他唯独没有料到。 对方的开场,竟然会是感谢! 一股极其不祥的,冰冷的预感,毫无征兆地,从他的心底深处,猛地窜了上来! 李向东没有理会全场的骚动。 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环视全场。 他的视线,扫过那些惊愕的,困惑的,嘲讽的脸。 最后,定格在脸色僵硬的史密斯博士身上。 他的声音,通过话筒,再次响起。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清晰而又沉稳的力量。 “感谢你们,用如此逼真的网络武器。” “为我们提供了一次绝佳的,宝贵的展示机会。” “来向全世界展示,华夏标准最核心的,也是我们最引以为傲的——安全理念。” 网络武器! 这四个字,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刺入会场! 如果说之前的感谢是困惑,那么此刻,一种巨大的惊疑,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史密斯博士的瞳孔,控制不住地收缩了一下。 李向东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 他抬起手,指向了身后那片代表着彻底死亡的,漆黑的废墟。 他的声音,一字一顿。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各位刚才所看到的。” “并非一次系统崩溃。” “而是一次,经过了最精确计算的,由我们的系统,主动执行的——” 他顿了顿。 在全场那上千道屏住呼吸的注视下,用一种近乎于宣告真理般的,郑重无比的语调,吐出了那个颠覆了所有人认知的词汇。 “高尚的牺牲!” 轰! 高尚的牺牲! 这五个字,像一道贯穿天地的惊雷,在会场每一个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什么? 牺牲? 还是高尚的? 这个词汇,完全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理解范畴。 它不属于技术,不属于商业。 它带着一种浓烈的,悲壮的,近乎于哲学的意味,瞬间将“失败”这个简单粗暴的定义,冲击得支离破碎! 会场中,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顶级工程师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的迷惑。 在他们的知识体系里,代码只有对与错,系统只有稳定与崩溃。 “牺牲”这个词,根本就不存在于他们的词典里。 而那些嗅觉敏锐的政客和外交官们,则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 他们从这个闻所未闻的词汇里,嗅到了一丝极其危险的气息。 那是一种能够瞬间瓦解舆论,颠倒黑白的,可怕的力量! 角落里。 王浩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脸上的狂怒与屈辱,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撼所取代。 高尚的牺牲? 那片将他们钉在耻辱柱上的黑暗,不是溃败,而是……牺牲? 苏晴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那双聪慧绝顶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哨兵协议!”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失声喊出了这个名字!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那不是崩溃! 那是我们的系统,在用自己的生命,去执行最后一道,也是最悲壮的命令! 一瞬间,所有的逻辑都通了! 所有的屈辱,都在这一刻,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壮与骄傲,彻底冲刷干净! 舞台上。 史密斯博士的脸色,已经变得有些难看。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绝不能被对方拖入这种毫无意义的,文字游戏的泥潭里! 他必须把主动权,重新夺回来! 他发出一声冰冷的,带着明显讥讽意味的嗤笑。 “李先生。” 他的声音,通过他胸前的微型麦克风,同样传遍全场,与李向东的声音,形成了鲜明的对峙。 “我必须承认,你的口才,比你们的技术,要优秀得多。” “但是,语言的艺术,终究无法掩盖技术的缺陷。” 他死死盯着李向东,一字一句,试图将话题重新拉回到那个对他们最有利的战场上。 “崩溃,就是崩溃。” “何来高尚?” 第398章 哨兵协议 面对史密斯那句冰冷而又充满终极裁决意味的讥讽。 李向东笑了。 那是一种非常轻微的,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笑意。 “崩溃,当然就是崩溃。” 他平静地开口,声音通过话筒,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会场上空。 “但死,和死,是不一样的。” 他没有给史密斯任何反驳的机会,而是转向了主席台的方向,微微躬身。 “我代表华夏代表团,恳请大会授权。” “允许我们,调取并向全世界公开,我方系统在最后千分之一秒内的,全部底层运行日志。” 请求一出,全场哗然。 日志? 在所有工程师的认知里,那里面记录的,只会是系统崩溃时,那一连串狼狈不堪、雪崩般的错误代码。 公开日志,无异于将自己的尸体,亲自抬到解剖台上,供全世界观赏。 这是何等愚蠢的,自取其辱的行为? 史密斯博士的眼角,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 那股不祥的预感,再次如同毒蛇般,缠上了他的心脏。 但他别无选择。 在全世界的注视下,拒绝一个失败者验尸的请求,只会显得自己心虚。 他强行压下心底的烦躁,重新挂上那副宽宏大量的,胜利者的面具。 “当然。” “我们尊重任何追求真理的尝试。”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优雅,仿佛一位仁慈的君主,恩准了死囚最后的遗愿。 “请便。” 舞台后方,那台超级服务器再次响应。 中央那片漆黑的废墟之上,一个巨大的数据窗口,骤然弹出! 下一秒。 如同瀑布般的,由无数0和1组成的原始代码,疯狂地,自上而下地,奔涌而出! 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流,让在场超过九成九的人,都感到了生理性的眩晕。 前排,那位德国专家不屑地摇了摇头。 “毫无意义的挣扎。” 角落里。 苏晴的眼睛,在那片数据瀑布出现的瞬间,亮得惊人。 她没有携带任何设备,只是在台下,用右手做出了一个极其细微,只有她和李向东才能看懂的战术手势。 食指,中指,无名指。 三次快速的,不同角度的弯曲。 舞台上,李向东的视线,在那快到肉眼无法捕捉的数据流中,精准地,落在了由苏晴手势所指向的,第十七万三千四百六十二行的位置! 他抬起手,指向屏幕。 “停!” 奔涌的数据瀑布,戛然而止。 李向东的手指,像一根精准的标尺,点在了那片代码海洋中的,一滴水上。 “放大。” 随着他的指令,那一行被选中的代码,被瞬间放大到占据了整个屏幕! 那是一段极其复杂的,被巧妙伪装成环境监测数据包的,复合式指令。 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条蛰伏的,色彩斑斓的毒蛇。 李向东转过身,平静地,看向脸色已经开始微微发白的史密斯。 “史密斯博士。”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对方的脸上。 “根据协议,公开测试只包含天灾模拟。” “请问,这一段结构精巧,具备自我复制与深度伪装能力的攻击性代码,也是太阳风暴的一部分吗?” 史密斯博士的脸色,终于变了。 李向东根本不等他回答。 他再次转身,面向全世界,声音陡然变得庄重而肃穆。 “面对这种足以在毫秒之间,污染整个系统,让所有核心模块都沦为傀儡的,数字癌细胞。” “我们的标准底层,内置了一套最终安全裁定机制。” “我们称之为——” “哨兵协议!” 他抬起手,在空中重重一挥,仿佛手中握着一把无形的军刀。 “当一个哨兵,在阵地前沿,发现了一支他无法力敌,且即将渗透到指挥中枢的,精锐的敌军特种部队时,他会怎么做?” 一个通俗易懂,却又充满了铁血意味的比喻,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他不会愚蠢地在已经被渗透的阵地上,进行毫无胜算的巷战!” 李向东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充满了画面感! “他唯一的,也是最正确的选择,就是立刻炸毁身后那座通往核心阵地的桥梁!用自己的牺牲,将致命的危险,彻底隔绝在外!” “各位刚才看到的,不是系统崩溃!” “是我们的哨兵,在发现癌细胞入侵的瞬间,为了阻止癌细胞向金融、通讯、医疗等核心系统扩散,主动引爆了能源中枢,炸毁了数据传输的桥梁!” “它牺牲了局部,却用一道无法逾越的焦土,保全了整个社会系统,最核心的,绝对干净与完整!” 一番话,如同一道横贯天地的闪电,劈开了所有人脑中的迷雾! 那片代表着失败的黑暗,在这一刻,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悲壮的意义! 李向东向前一步,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咄咄逼人的锋锐之气。 他的声音,在激昂之后,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手术刀般的平静。 “我们的标准,从设计之初,就不是为了在模拟器里跑出一个漂亮的分数。” “它是为我们的国家,为我们的人民服务的。” “在极端危机之下,保证核心社会功能的幸存,让银行系统还能运转,让医院不会瘫痪,让求救电话能够打通,这是它刻在骨子里的,最高的使命!” “这种为了保全整体,而牺牲局部的决断力。” 他环视全场,一字一顿地反问。 “难道,不高尚吗?” 会场中,那些来自各个国家的代表,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尤其是那些常年饱受地缘政治威胁,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小国代表。 他们的眼中,爆发出一种混杂着震惊与狂热的,异样的光芒! 对啊! 稳定有什么用? 在真正的攻击面前,稳定,不过是死得比较体面而已! 而这种壮士断腕的决绝,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底层逻辑,才是他们在残酷的现实世界里,最需要的东西! 他们重新看向那片血红的屏幕。 那不再是失败的象征。 那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充满了东方哲学思辨的,决绝的智慧! 李向东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像两柄烧红的利剑,穿透了炫目的灯光,死死钉在了史密斯博士的身上。 “我反而很好奇。” “史密斯博士,如果一套工业标准,面对致命的癌细胞,只会僵硬地被动抵抗,眼睁睁看着它扩散到全身,最终导致整个系统彻底死亡。” “那这种所谓的稳定……” 李向东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嘲弄。 “又有什么意义?” 史密斯博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引以为傲的公开处刑场,在对方那癌症与断桥的诛心之论下,变成了一个属于华夏标准的,最完美的,产品设计哲学发布会! 他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疼。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当着全世界的面,来来回回,抽了无数个耳光。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灌满了滚烫的铅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张始终挂着悲悯微笑的脸庞。 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碎裂。 脸色,铁青。 第399章 数据癌变 会场之内,一片死寂。 史密斯博士那张因为愤怒与屈辱而铁青的脸,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的色彩。 李向东站在主讲台后,没有去看他。 他只是平静地,环视着台下那上千张已经被彻底颠覆了认知的脸。 他的声音,再次通过话筒,清晰地响起。 “当然。” “光说,是无力的。” “为了让各位更直观地理解,牺牲与溃烂的区别。” “我在此,代表华夏代表团,向大会提出一个小小的建议。” 他的视线,终于从台下收回。 像两柄磨利了的,即将用于解剖的冰冷手术刀,精准地,落回到了史密斯博士的身上。 “就用刚才,攻击我方系统的那段,精巧的数字癌细胞。” “对依旧在完美运行的,‘星辰协议’,进行一次完全相同的测试。” “如何?” 轰! 这番话,比之前任何一句都更具爆炸性! 如果说之前的高尚牺牲论,是将华夏代表团从耻辱柱上解救了下来。 那么此刻这个提议,就是要把史密斯和他的星辰协议,亲手绑上那个刚刚空出来的,同一个位置! 这是最赤裸,最直接,最不留任何情面的,反向处刑! “疯了!这个年轻人是疯了吗!” “他竟然想用同样的病毒去攻击星辰协议?” “这是在挑衅!这是当着全世界的面,在向灯塔公司宣战!” 台下,那刚刚平息下去的骚动,以十倍的烈度,再次爆发! 这一次,不再是嘲讽与怜悯。 而是混杂着震惊,狂热,与难以置信的期待! 角落里,王浩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激动,他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他只想咆哮!只想呐喊! 苏晴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乱地擂动,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信仰的光芒,一眨不眨地,追随着舞台上那个并不算高大的背影。 郑建国与罗沛霖总工,依旧稳稳地坐着。 但他们那放在膝盖上的手,却都不约而同地,紧紧握成了拳。 所有的视线,所有的压力,所有的期待,在这一刻,都如同实质的聚光灯,从李向东的身上,瞬间转移到了史密斯博士的身上。 现在,轮到他了。 拒绝? 那就等于当着全世界的面,承认他那完美无瑕的星辰协议,惧怕一次已经被公开的攻击。 他之前所构建的,那神圣不可侵犯的技术神学,将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可如果同意…… 史密斯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虽然他对自己的系统有着绝对的自信,但那个东方人脸上那平静得可怕的表情,却像一根毒刺,让他坐立难安。 那不是一个失败者在虚张声势。 那是一个猎人,在邀请猎物,走进一个他早已挖好的陷阱! 他感觉额角有冷汗渗出。 他能感觉到全世界的目光,都在灼烧着他的皮肤。 他别无选择。 史密斯强行挺直了因为心虚而有些佝偻的背脊,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当然。” 他的声音,因为用力过猛,显得有些尖锐。 “我非常乐意,向全世界展示,星辰协议,是如何坚不可摧!” “很好。” 李向东点了点头,随即后退一步,将舞台的中央,重新让给了他。 这个动作,充满了绅士风度。 却像一个无声的耳光,让史密斯的脸颊,火辣辣地疼。 在全世界的注视下,那两位神情肃穆的瑞士公证人员,再次走上舞台。 他们重启了测试程序。 这一次,那段攻击代码,被精准地,注入到了左侧那片依旧在高效运转的,蓝色虚拟城市的系统中。 测试,开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蓝色城市,依旧在完美地运转。 甚至,在病毒注入的第三秒。 城市上空那层淡蓝色的蜂巢护盾,再次升起,并且比之前更加凝实,更加厚重! “看!启动了免疫系统!” 前排,有支持者发出了压抑的惊呼。 史密斯看到这一幕,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稍稍放回了原处。 他的脸上,重新浮现出一丝得意的冷笑。 愚蠢的东方人。 星辰协议的强大,又岂是你们能够想象的? 然而。 他脸上的冷笑,仅仅维持了不到两秒钟。 就彻底凝固了。 因为那段癌细胞代码,根本没有去冲击那层厚重的护盾! 它像一个幽灵,在接触到护盾的瞬间,就自我分解成了数万个更微小的数据包。 它们完美地伪装成了系统维护时,所产生的正常数据冗余。 然后,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护盾的监控,像一捧沙子,融入了系统的数据海洋。 下一秒。 这些潜伏进去的沙子,在系统的核心调度模块深处,重新汇聚! 那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再次成型! 它张开了獠牙,狠狠咬向了蓝色城市的心脏! 大屏幕上。 那片纯净得如同蓝宝石般的,奔涌不息的数据洪流之中。 一个像素点。 一个微不足道,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像素点。 突兀地,闪烁了一下。 变成了猩红的颜色。 随即。 就像一滴滴入清水中的墨汁。 那片猩红,开始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速度,疯狂扩散! 一个点,变成了一小片。 一小片,变成了一条线。 一条线,瞬间污染了一整个数据区块! “那是什么!” “我的上帝!病毒绕过了防火墙!” “它在……它在复制自己!它在感染核心模块!” 惊恐的尖叫声,在会场中此起彼伏! 史密斯的眼睛,瞬间瞪大到了极限! 他脸上的血色,在短短一秒钟之内,褪得一干二净! 不到十秒。 整个蓝色城市,没有像红色城市那样,陷入彻底的黑暗。 它还活着。 但,它疯了! 虚拟的立交桥上,交通控制系统彻底错乱,无数的车辆,像疯了一样,互相撞击,燃起一团团代表着数据错误的火焰! 金融区,所有的屏幕上,天文数字般的资金,开始以每秒上万次的频率,在无数个虚拟账户之间,疯狂地,无序地转移! 远处的工业港口,那些巨大的龙门吊,像是发了癫痫的钢铁巨人,互相挥舞着吊臂,狠狠砸向彼此,砸向地面的集装装,砸向停泊的货轮! 它没有死去。 它变成了一个大脑被病毒彻底侵蚀,疯狂攻击自己身体每一个器官的,数据癌变体! 整个系统,陷入了一场灾难性的,无法挽回的,自我毁灭的狂欢! 会场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幅,远比彻底死亡更加恐怖,更加诡异的景象,震慑得失去了思考能力。 那片混乱,疯狂,充满了自我毁灭欲望的蓝色。 与旁边那片死寂,干净,仿佛在沉睡中的黑暗。 形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惨烈,最具有讽刺意味的对比!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李向东那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如同神祇的宣判,缓缓响起。 “这就是结果。” “一个,选择了高尚的牺牲,用最快的速度切除了癌变的组织,虽然失去了部分功能,但保全了最核心的生命。” “另一个,为了维持那虚假的,所谓的完美与稳定,眼睁睁看着癌细胞扩散到全身,最终,沦为了一个吞噬自己,疯狂攻击自己的怪物。” 他的声音顿了顿。 那平静的语调里,带上了一丝如同叹息般的,终极的嘲弄。 “一个干净的死亡。” “和一场无法挽回的,全身溃烂的疯狂。” 他环视全场,将那个最终的,也是最致命的问题,抛给了这个世界。 “各位。” “你们想要的未来,是哪一个?” 第400章 雷鸣般的掌声 李向东那最后一个问题,像一根无形的楔子,死死钉入了会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干净的死亡。 疯狂的溃烂。 两个巨大的全息屏幕,就是这两种结局最直观,最惨烈的展示。 一边,是陷入了永恒黑暗,却保持着最后体面的红色废墟。 另一边,是依旧亮着,却在疯狂自我攻击,自我吞噬的蓝色地狱。 会场里,落针可闻。 之前那些幸灾乐祸的,充满优越感的议论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人都被那片蓝色疯狂的数据癌变景象,震慑得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史密斯博士站在舞台中央,站在那片由他亲手缔造的蓝色地狱旁边。 他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 舞台的强光照在他的脸上,那张脸已经没有了丝毫血色,呈现出一种蜡像般的惨白。 他的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来挽回。 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引以为傲的,坚不可摧的,代表着人类科技未来的星辰协议,此刻就像一个脱光了衣服在广场上裸奔的疯子,将所有的丑陋与不堪,暴露在了全世界的面前。 会场前排。 那些来自西方国家的代表们,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美国代表团的团长,将手中的钢笔重重地拍在了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脆响。 那位一直对星辰协议赞不绝口的德国专家,摘下了眼镜,用手使劲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脸上的表情是无法掩饰的震惊与难堪。 他们精心策划的,一场针对华夏的公开处刑。 演变成了他们自己的一场世纪丑闻。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会场后半区。 那些来自亚非拉的发展中国家代表们。 他们一个个身体前倾,双手紧紧扒着前方的桌面,那一张张肤色各异的脸上,全都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极致震惊与狂喜的,异样光芒。 压抑不住的,扬眉吐气的光芒。 就在这片凝固得几乎让人窒息的空气中。 一个身影,毅然决然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是巴西代表团的团长,席尔瓦。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涨得通红。 那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因为一种压抑了太久太久,终于在此刻彻底爆发的,极致的激动。 他看着舞台上那个年轻的东方人。 看着那片代表着决绝与智慧的红色废墟。 他高高地,举起了自己的双手。 然后。 用力地,拍在了一起。 “啪!” 一声清脆的掌声,在这死寂的殿堂里,骤然炸响。 那声音,是如此的突兀。 又是如此的,振聋发聩。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看到了那个站得笔直,脸上带着近乎朝圣般神情的巴西人。 这掌声,不仅仅是为那神乎其技的技术反击。 更是为那份敢于向霸权说不的勇气。 是为一个被压迫者,向另一个打破枷锁的勇士,所献上的,最高敬意! “啪!” 又一声掌声响起。 尼日利亚的代表,一个皮肤黝黑的魁梧中年人,也站了起来,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庆祝自己国家的独立日。 “啪!啪!” 阿根廷的代表。 埃及的代表。 泰国的代表。 一个。 又一个。 那些在过去几十年里,饱受技术壁垒之苦,被一次次用所谓的“标准”和“规则”无情收割的国家代表们。 他们仿佛被那第一声掌声所点燃。 一个接一个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们加入了鼓掌的行列。 “啪!啪!啪!啪!啪!” 掌声,从最开始那孤独的一声。 变成了稀疏的几声。 再到连成一片。 最终。 汇成了一片雷鸣般的,震耳欲聋的海洋! 轰! 这片掌声的海洋,席卷了整个会场! 它淹没了那些西方代表们铁青的脸色。 它冲刷着华夏代表团每一个成员心中,那早已凝成血痂的屈辱。 这是一场迟到了太久的宣泄。 这是一场属于全世界被压迫者的,集体狂欢! 角落里。 王浩的身体,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剧烈地颤抖着。 他早已站了起来,拼命地鼓着掌,手心拍得通红,却没有丝毫感觉。 两行滚烫的液体,从他那赤红的眼眶中,汹涌而出。 他想哭。 又想笑。 那张年轻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近乎于扭曲的,悲喜交加的狂热。 苏晴也站着,她没有鼓掌,只是用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舞台上那个孤独而又挺拔的背影。 她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骄傲与安宁。 罗沛霖总工,这位倔强了一辈子的老人,缓缓站起身。 他看着眼前这片欢呼的海洋,浑浊的老眼里,也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他扶了扶眼镜,努力让自己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 郑建国站在所有人的最后面。 他没有鼓掌,也没有呼喊。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那如标枪般挺直的脊梁,仿佛从未弯曲过分毫。 他的视线,越过身前那些激动不已的下属,越过会场中那片沸腾的人潮。 最终,落在了舞台上,那个亲手掀起这场滔天巨浪的,年轻人的背影上。 那张万年不变的,如同冰山般沉稳的脸庞上。 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一道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带着无尽欣慰的笑意,在他的嘴角,缓缓漾开。 这雷鸣般的掌声,已经宣告了一切。 它宣告了,那个由西方构建的,牢不可破的技术神话,在今天,在日内瓦,被彻底击碎! 它宣告了,华夏代表团,从这一刻起,将不再是那座任人观赏的孤岛。 他们用一场无可辩驳的,堪称艺术般的绝地反击。 在这片被铁幕笼罩的海洋上,硬生生地,为自己,也为身后所有渴望公平的国家,撕开了一道通往新世界的,光明的裂口! 他们,赢得了建立新秩序的资格! 第401章 金色的毒药 雷鸣般的掌声还在大厅上空回荡。 李向东走下舞台的阶梯。 他每走一步,那片为他而响起的掌声,就仿佛在他的脚下,为他铺开了一级红色的台阶。 郑建国站在台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李向东走下来的最后一刻,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下。 沉稳,有力。 所有的话,都在这无声的动作里。 罗沛霖总工走上前来,他看着李向东,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欣慰与激动,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苏晴站在他的身侧,她没有说话,那双总是闪烁着理性光芒的眼睛,此刻一眨不眨地看着李向东,里面有一种光,比会场所有的灯光加起来,还要明亮。 他们的身后,是仓皇离席的西方代表团。 那些之前高高在上的面孔,此刻写满了屈辱与狼狈,他们甚至不敢与华夏代表团有任何视线接触,像一群斗败了的公鸡,在助理的簇拥下,灰溜溜地从侧门消失。 而在会场的另一端,那些来自发展中国家的代表们,依旧站在那里,用力地鼓着掌。 他们的眼神,像是在黑暗中跋涉了太久的人,终于看到了第一缕刺破云层的曙光。 大会主席走上台,用一种复杂难明的眼神看了一眼华夏代表团的方向,随即敲响了木槌。 “暂时休会三十分钟!” 话音落下,整个会场的人,都朝着一个方向涌了过来。 会场外的走廊,瞬间变成了全世界最热闹的集市。 气氛,与几个小时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转。 “郑!我的朋友!郑团长!” 那个之前对郑建国爱答不理的尼日利亚代表,此刻像一头热情的大象,挤开人群,给了郑建国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他那洪亮的笑声震得走廊嗡嗡作响。 “你们!你们干得太漂亮了!简直就是神迹!” “郑先生,这是我的名片,我是阿根廷工业部的,我们非常希望能就‘哨兵协议’的底层逻辑,进行一次深入的交流!” 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拼命地将自己的名片,塞进郑建国的手里。 之前那些避之不及的眼神,此刻全都变成了最炙热的追捧。 一张张不同肤色,不同国籍的脸,挤在华夏代表团的周围,他们的脸上,挂着最热切,也最功利的笑容。 郑建国在人潮的中央,站得稳如泰山。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从容不迫的微笑,与每一个人握手,接过每一张名片,用最简洁的语言,回应着最复杂的问题。 他的身体,看似在与众人周旋。 却又像一堵无形的墙,不动声色地,将李向东,苏晴,罗沛霖总工这些核心技术人员,全都护在了自己身后的安全区域。 他把所有的镁光灯,都挡在了自己一个人的身上。 王浩站在圈内,看着眼前这幅众星捧月的景象,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他挺直了胸膛,脸上是压抑不住的骄傲与自豪。 这就是他们用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换回来的,全世界的尊重! 然而。 就在这片喧嚣热烈的气氛,达到顶点的时刻。 走廊尽头,那扇通往主会场的大门,再次被推开。 喧闹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住了喉咙。 戛然而止。 史密斯博士,在两名助手的搀扶下,重新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惨白得像一张浸透了福尔马林的纸,脚步虚浮,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但他那双眼睛,却燃烧着一种近乎于疯狂的,怨毒的光。 他没有理会走廊里任何人。 他只是用那双淬了毒的眼睛,死死地,穿透人群,盯在了被众人簇拥的郑建国身上。 然后,他挣脱了助手的搀扶,一步一步,重新走回了主讲台。 走廊里的人群,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不约而同地,沉默地,转身,重新涌回了会场。 刚刚还热络无比的氛围,瞬间变得诡异而凝重。 史密斯博士站在台上,他扶着讲台的边缘,大口地喘息着,像一条被人打断了脊梁的,濒死的野狗。 他拿起话筒。 “滋……” 一声刺耳的电流噪音,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一紧。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在摩擦。 却带着一股歇斯底里的,孤注一掷的力量。 “刚才的测试,很有趣。” 他开口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视着台下。 “华夏的朋友们,用一种非常东方式的,充满了哲学思辨的方式,向我们展示了他们对于安全的理解。” “我必须承认,这很精彩。”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但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 “理念,终究只是理念!” “理念,不能变成钢铁!不能变成公路!更不能让吃不饱饭的人,填饱肚子!” 他停顿了一下,那双疯狂的眼睛,环视着台下那些刚刚还在为华夏欢呼的发展中国家代表们。 “我们灯塔公司,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进行一场虚无缥缈的哲学辩论!” “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 他猛地一拍讲台,发出一声巨响! “为了帮助所有渴望进步,渴望发展的伙伴,真正地,踏上工业化的快车道!” “我在此,正式宣布!” “成立——”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洪亮,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全球工业发展基金!” 话音落下。 他身后的巨大屏幕,那片代表着华夏的红色废墟,和代表着星辰协议的蓝色地狱,瞬间消失。 取而代之的。 是一行由纯粹的金色,构成的,巨大无比的数字! “100,000,000,000 USD” 一千亿! 一千亿美元! 那一连串的零,像一发引爆在每个人脑海中的核弹,瞬间将之前所有的技术辩论,所有的哲学思辨,炸得粉碎! 整个会场,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那串闪耀着金色光芒的数字,震慑得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之前还围绕在郑建国身边的巴西代表席尔瓦,停下了脚步,他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屏幕上的那串零。 尼日利亚代表那洪亮的笑声,早已消失不见,他那双铜铃般的大眼睛里,倒映着的全是那片刺眼的金色。 所有刚刚还在向华夏代表团示好的人,在这一刻,全都停下了。 他们的眼神,从最开始的震惊,慢慢地,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渴望。 那是一种对于金钱,最原始,最本能的,贪婪! 史密斯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脸上那疯狂的怨毒,渐渐被一种大权在握的,病态的快感所取代。 他享受着这种用金钱,就能瞬间扭转人心的,如同上帝般的感觉。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胜利者的,宽宏与诱惑。 “这笔基金,将面向所有,愿意采纳星辰协议作为本国未来工业标准的发展中国家。” “我们将为你们提供,总额最高可达一百亿美元的,三十年期超长期发展贷款!” “并且!” 他加重了语气,像一个恶魔,抛出了他那最甜美的诱饵。 “前十年,利息为零!” 轰! 如果说一千亿的数字是核弹。 那么“零利率”这三个字,就是引爆核弹后,那足以摧毁一切的,金色的冲击波! 会场,彻底疯了! 那些发展中国家的代表们,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他们开始激动地,用自己的母语,与身旁的同伴,大声地讨论着。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狂喜。 技术?标准?安全? 在这一刻,全都不重要了! 还有什么,比白送的钱,更重要? 王浩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气得浑身发抖。 他看着那些前一秒还在对自己人笑脸相迎,后一秒就恨不得扑到史密斯脚下去舔舐的嘴脸。 一股巨大的,被背叛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 “妈的!”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声低吼。 “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 苏晴伸出手,轻轻按住了他因为愤怒而攥得发白的拳头。 她摇了摇头,脸色同样凝重。 郑建国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消失了。 他没有去看周围那些瞬间变脸的人。 他的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了台上那个状若疯狂的史密斯身上。 好一招釜底抽薪。 好一剂金色的毒药。 技术上的失败,就用金融上的绝对优势来碾压。 你赢了道理,我给你金钱。 你赢了未来,我给你现在。 阳谋。 这是比之前的技术陷阱,更加无法破解,也更加歹毒的阳谋。 郑建国感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他们刚刚用一场奇迹般的胜利,从冰冷的海水里,挣扎着爬上了一座孤岛。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一场由黄金铸就的,足以淹没一切的滔天巨浪。 已经迎面拍了过来。 第402章 活下去的权力 雷鸣般的掌声已经死去。 之前那片为华夏代表团而沸腾的海洋,此刻退潮得干干净净,只在沙滩上,留下了他们这一座孤零零的礁石。 走廊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玻璃。 休会的三十分钟,变成了对他们最漫长的公开凌迟。 之前那些热情洋溢的面孔,此刻都像是戴上了一副精心计算过的,礼貌而疏远的面具。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话题无一例外,全都围绕着那串金光闪闪的数字。 当郑建国或者任何一名华夏代表团的成员靠近时,那些交谈声便会默契地停止。 然后,那些人会投来一个复杂的,混杂着同情,歉意,与一丝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表情。 他们下意识地,与华夏代表团的成员,保持开了一步的,安全的社交距离。 那一步,仿佛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用一千亿美元的真金白银,划出来的鸿沟。 郑建国尝试走向一位之前相熟的,来自东南亚某国的代表。 他脸上还维持着那份沉稳。 “巴颂先生。” 那位名叫巴颂的代表身体僵硬了一下,他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郑,郑团长。” “关于星辰协议,我想我们还可以……” 郑建国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急切地打断了。 “郑团长,你知道的,我们国家,唉,太穷了。” 巴颂先生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起本国的经济困难,从糟糕的基建,到高昂的失业率,每一句话,都在委婉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表明一个立场。 他们需要钱。 他们现在,立刻,就需要钱。 郑建国沉默地听着。 他没有再试图争辩。 他从对方那闪烁不定的,不敢与自己对视的眼睛里,已经看到了最终的答案。 不远处。 王浩死死攥着拳头,他看着眼前这幅人情冷暖瞬间变换的荒诞剧,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一股灼热的,混杂着愤怒与屈辱的血气,直冲他的头顶。 他猛地转身,冲到罗沛霖总工的身边,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剧烈颤抖。 “罗总工!” “难道技术上的胜利,就真的……真的抵不过那些臭钱吗?” “我们的标准,明明比他们的更安全,更能保护他们自己!他们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罗沛霖总工沉默地看着他。 老人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深深的疲惫与一种洞悉世事的悲哀。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王浩因为激动而绷得像石头一样硬的肩膀。 “孩子。” 老人的声音,很轻,很沉。 “这就是现实。” “对很多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国家来说,活下去,比活得好,更重要。” “在能立刻填饱肚子的面包面前,任何关于未来的承诺,都显得太遥远,也太奢侈了。” “我们……不能苛责他们。”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从王浩的头顶,浇到了脚底。 他脸上的狂怒,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近乎于绝望的迷茫。 是啊。 不能苛责。 可那股憋在胸口的,几乎要爆炸的屈辱,又该向谁去发泄? 另一边。 苏晴靠在墙边,她的面前,悬浮着一道只有她能看见的,虚拟的数据面板。 她的手指在空中飞速地敲击,一行行复杂的公式与模型,在面板上飞速闪过。 她在计算。 疯狂地计算。 她试图用最精确的数据,来证明华夏标准从长远来看,能为那些国家节约多少维护成本,避免多少潜在损失,能带来多大的长期收益。 然而。 无论她计算出多么惊人的,代表着未来的天文数字。 那个数字,在屏幕另一端,那串代表着现在的,一千亿无息贷款的金色数字面前。 都显得那么的苍白。 那么的,无力。 苏晴的指尖,缓缓停了下来。 她看着自己建立的那个完美无瑕的,充满了逻辑与理性的数据模型,第一次,对自己所信奉的一切,产生了动摇。 李向东就站在不远处。 他没有去劝任何人。 也没有去看那些瞬间变脸的代表。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看着郑建国的无奈。 看着王浩的不甘。 看着苏晴的挫败。 看着罗总工那洞悉一切的悲凉。 他知道,当一个人,一个国家,被巨大的,唾手可得的利益彻底蒙蔽了双眼时,任何道理,都讲不通了。 那不是逻辑可以说服的范畴。 那是人性。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迟疑地,艰难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是巴西代表团的团长,席尔瓦。 他走到了郑建国的面前,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深深的歉意与挣扎。 他不敢去看郑建国的眼睛。 “郑……” 他搓着手,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对不起。” “我……我个人,百分之百地相信你们,支持你们。” “但是……国内的压力,太大了,大到我……我无法抗拒。” “他们需要那笔钱,我的总统,我的人民,他们都需要。” “我……” 他再说不下去了。 这个之前还敢于冒着巨大风险,向他们通风报信的汉子,此刻,却连抬起头的勇气,都没有。 郑建国看着他。 那张如同冰山般沉稳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只是伸出手,再次握住了席尔瓦那冰冷而又微微颤抖的手。 “我理解。” 郑建国只说了这三个字。 没有责备。 没有追问。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失望。 那份平静,比任何愤怒的指责,都更让席尔瓦感到无地自容。 他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灼伤了一般,几乎是狼狈地,转身逃回了人群之中。 华夏代表团的酒店房间。 附楼,顶层。 窗外,日内瓦的夜景依旧璀璨,灯火辉煌。 房间内,却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走动。 王浩靠在墙角,把脸深深地埋进了双臂里,肩膀在无声地耸动。 苏晴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她面前的茶几上,咖啡已经凉透了。 罗沛霖总工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那张苍老的脸上,满是挥之不去的倦意。 郑建国站在窗前,他挺直的背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与窗外的繁华世界,格格不入。 一种比之前在会场上,被公开处刑时,更加深沉,更加粘稠的无力感,笼罩着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技术上的失败,可以靠更强的技术打回去。 人格上的羞辱,可以靠更硬的脊梁顶回去。 可这一次。 他们赢了技术,赢了尊严。 却仿佛,输掉了整个世界。 他们像一个武功盖世的侠客,在决斗中,用最精妙的剑法,击败了恶霸。 可那恶霸,却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座金山。 他对所有围观的,饥肠辘辘的百姓说。 站到我这边来,这些金子,就都是你们的。 于是,百姓们欢呼着,簇拥着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恶霸。 只留下那个孤独的侠客,握着他那柄吹毛断发的利剑。 站在原地,被所有人遗忘。 这种无力感,源自于对整个游戏规则的绝望。 它告诉你。 你的努力,你的智慧,你的牺牲。 在绝对的,不讲任何道理的实力碾压面前。 一文不值。 李向东独自坐在房间最不起眼的角落。 他没有看任何人。 他只是低着头,沉默地,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 那里,空无一物。 第403章 殖民契约 房间里的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血液。 窗外日内瓦的璀璨灯火,像一幅挂在墙上的,与他们无关的,冰冷油画。 王浩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无声地耸动,那是一种被彻底抽空了所有力气与尊严的,无声的哽咽。 苏晴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她那双总是能看透复杂数据结构的眼睛,此刻,却是一片空洞的茫然。 罗沛霖总工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写满了深深的疲惫,仿佛一天之间,苍老了十岁。 郑建国站在窗前,那如标枪般挺直的背影,在这一刻,也透出了一丝无法言说的萧索。 他们赢了最艰难的技术对决。 却被对方用一种最粗暴,最不讲道理的方式,重新钉回了耻辱柱上。 并且,这一次,连带着那些刚刚还在为他们欢呼的,潜在的盟友们,亲手递上了钉子和铁锤。 这种挫败,比单纯的失败,更伤人,也更诛心。 就在这片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死寂中。 角落里,一直沉默着的李向东,忽然站了起来。 他起身的动作很轻,却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瞬间打破了房间里凝固的气氛。 所有人的视线,都下意识地,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李向东没有看任何人,他只是径直,走到了郑建国的身后。 “团长。”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不甘,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我想看看,那份‘全球工业发展基金’的援助协议,最详细的范本。” 这个请求,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浩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看协议? 那份金色的毒药,还有什么好看的? 郑建国缓缓转过身。 他看着李向东那张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 他从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没有看到丝毫的沮丧。 他看到的,是一种属于工程师在发现一个无比精巧,却又无比恶毒的机械造物后,那种冰冷的,想要将其彻底拆解开来的,纯粹的研究欲。 “好。” 郑建国没有问为什么。 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拿出那个只有他能使用的,加密通讯器。 一个小时后。 当窗外的夜色变得更加深沉时。 房间里一台被层层物理隔离保护起来的笔记本电脑,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提示音。 “开始吧。” 苏晴立刻站起身,她身后的几位随团的法律与金融专家,也迅速打起了精神。 他们是国内最顶尖的专业人士。 如果协议里有陷阱,他们自信一定能找出来。 打印机开始工作。 一行行冰冷的,充满了法律术语与金融模型的条款,被打印在了一张张雪白的纸上。 整个房间,只剩下打印机的嗡鸣,和专家们偶尔低声讨论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 房间里的气氛,非但没有因为找到突破口而变得轻松,反而愈发凝重。 “没有问题。” 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金融专家,放下了手中的文件,他揉着酸胀的眼睛,声音里充满了挫败与难以置信。 “所有的条款,都符合国际商业惯例,甚至……在某些方面,比世界银行的贷款条件还要优厚。” 另一位法律专家也点了点头,脸色同样难看。 “没有任何文字陷阱,找不到任何可以攻击的漏洞。” “这份协议,从法律和金融的角度看,是完美的。” “它就是一份……仁慈的馈赠。” 仁慈的馈赠。 这五个字,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每个人的脸上。 房间,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更深沉的绝望。 连最专业的专家都找不到问题。 这说明,对方的阳谋,根本就是无解的。 李向东没有去看电脑屏幕上那些复杂的数据模型。 他只是走到打印机旁,拿起了那一叠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厚厚的纸。 然后,他在所有人不解的注视下,闭上了眼睛。 他将自己的手掌,轻轻地,覆盖在了那叠纸上。 他的精神力,如同一根根无形的探针,穿透了纸张,穿透了油墨,穿透了那些冰冷的,由0和1组成的数字代码。 这一次,他听到的,不再是机械的轰鸣,也不是代码的尖叫。 他听到了一种,更加抽象,更加宏大,也更加恐怖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来自地狱最深处。 那是无数个,跨越了不同时空,不同国度,不同种族的,人类的哀嚎! 有男人绝望的怒吼。 有女人无助的哭泣。 有老人死前的叹息。 有孩子饥饿的啼哭。 这些声音,被那些冰冷的法律条款,死死地,禁锢在了这一张张轻飘飘的纸里! 李向东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向东!” 苏晴第一个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她紧张地站起身,手里下意识地攥紧了一块准备好的湿毛巾。 她知道,他又在使用那种,她无法理解,却又无比信赖的,神秘的能力。 李向东没有回应。 他强行压下灵魂深处传来的,那种被无数负面情绪冲击的撕裂感。 他不顾精神力的巨大消耗,将自己的意识,更加用力地,沉入了那片由哀嚎组成的,无边无际的海洋! 他要逆流而上! 他要追溯这些声音的源头! 他的眼前,开始浮现出一幕幕破碎的,血色的幻象。 他看到了。 一间间灯火通明,却又阴暗无比的会议室里。 一群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脸上挂着温文尔雅笑容的魔鬼,正举着香槟,庆祝着又一个国家的经济崩溃。 他看到了。 无数的工厂倒闭,无数的家庭破产,无数的人民流离失所。 而那些国家的港口,矿山,铁路,这些最核心的,关乎国计民生的命脉资产,被用一个低到令人发指的价格,印上了一份份“合法”的转让协议。 这些幻象,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剜着他的灵魂! 但他强忍着剧痛。 在无尽的喧嚣与混乱中,他死死地,抓住了一个不断重复出现的,如同恶魔在耳边低语的,冰冷的逻辑链! 那个将所有哀嚎,串联在一起的核心! “危机……” “估值……” “抵押……” “置换!” 就是它! 李向东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滴殷红的,滚烫的液体,瞬间从他的鼻腔中,流淌了下来。 “向东!” 苏晴惊呼一声,立刻冲了过来。 李向东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心,冰冷得像一块铁,力气却大得惊人。 他顾不上擦去鼻血,用一种急促到几乎听不清,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对着苏晴,吐出了那四个字。 “危机!估值!抵押!置换!” 苏晴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那天才般的大脑,在听到这四个词的瞬间,就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 之前所有想不通的,所有看似仁慈的条款,在这一刻,被这四个词,瞬间串成了一条完整的,淬满了剧毒的锁链! 她脸上的担忧与紧张,在短短一秒钟之内,褪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冷! 她猛地转身,冲回那堆文件旁,飞快地翻到了其中一页的补充条款。 她的声音,同样变得冰冷而锐利。 “第十七条第三款!” “若受援助国,因遭遇战争,瘟疫,金融风暴等,不可抗力因素,导致无法按期偿还贷款本息。” “作为担保方,灯塔公司,有权以第三方机构评估的市场公允价,对受援助国清单内的部分国有资产,进行优先置换!” 她抬起头,环视着房间里每一个人。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你们看!” “所谓的不可抗力,定义权在他们手里!所谓的市场公允价,评估机构也是他们指定的!” “这是一个完美的,合法的闭环!” 整个房间,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苏晴这番话,震得头皮发麻! 一套完整的,吃人不吐骨头的逻辑,清晰地,浮现在了所有人的脑海里。 第一步,用巨额的无息贷款,让你对它产生依赖,让你的国家建设,离不开它的资金。 第二步,利用它们无可匹敌的金融霸权,在你最脆弱的时候,制造一场小规模的,可控的经济危机,也就是所谓的不可抗力。 第三步,在你因为危机而无法还款时,它们再派出友好的评估机构,用白菜价,来评估你那些最核心的,最赚钱的,关乎国家命脉的国有资产。 最后一步,它们用一份你根本无法拒绝的优先置换协议,合法地,将你世世代代积累的财富,彻底掠夺一空! 想明白这一切的王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这比直接的军事侵略,要可怕一百倍!一千倍! “砰!” 一声巨响! 罗沛霖总工,这位一辈子都温文尔雅的老人,此刻,却像是被彻底激怒的雄狮。 他一拳,重重地,砸在了面前的红木桌上! 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通红。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不是援助!” 第404章 寻找突破口 罗沛霖总工那一声夹杂着极致愤怒的嘶吼,像一柄烧红的铁锤,狠狠砸碎了房间里最后一丝虚假的平静。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冰冷的死寂。 如果说之前的绝望,是溺水般的无力。 那么此刻的死寂,就是被活埋前的,最后一息。 “砰!” 王浩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瞬间破皮,渗出血丝,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因为充血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郑建国。 “团长!” 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扭曲。 “我们开新闻发布会!” “把这份狗屁协议,把这个吃人的陷阱,一字一句地,全部捅出去!” “让全世界都看看!看看灯塔公司那张彬彬有礼的面具下面,到底是一副怎样肮脏、恶毒的嘴脸!”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仿佛已经看到了在全世界的舆论面前,史密斯那张伪善的面孔被彻底撕碎的场景。 然而。 郑建国没有动。 他甚至没有看王浩一眼。 他只是缓缓走到那堆散落在地上的,碎裂的茶杯瓷片旁,弯下腰,一片一片,沉默地,将它们捡拾起来。 他的动作,沉稳,细致,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这股异样的平静,让王浩那冲到头顶的血气,不由自主地,稍稍回落了一些。 “捅出去。” 郑建国将最后一片碎瓷,放进纸篓,他终于直起身,转头看向王浩,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然后呢?” “然后?” 王浩一愣,下意识地反问。 “然后他们就会身败名裂!那些被蒙蔽的国家就会醒悟!他们就会……” “他们会把我们,当成一群输不起的,撒泼打滚的疯子。” 郑建国平静地,打断了他。 他走到王浩面前,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直视着他。 “我们有证据吗?” “有!这份协议就是!” 王浩指着桌上那叠厚厚的文件。 “不。” 郑建国摇了摇头。 “那不是证据。” “那是我们基于条款的,一种推论。” “我们去开新闻发布会,史密斯只需要带着他的律师团队,站在另一边,微笑着告诉全世界,那只是符合国际商业惯例的,最正常的风险控制条款。” “他甚至会表示遗憾,遗憾我们因为技术上的失败,而丧失了理智,开始用恶意的诽谤,来攻击一个旨在帮助全世界发展的,慈善基金。” “到那个时候,你觉得,那些渴望着一千亿无息贷款的国家,会选择相信谁?” 郑建国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冰冷的钢针,一寸一寸,扎进王浩那颗被怒火烧得滚烫的心脏。 王浩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脸上的潮红,一点点褪去,变成了屈辱的,铁青色。 是啊。 在绝对的利益面前,谁会听一个失败者的推论? 他们只会被打上“诽谤者”的标签,被彻底孤立,被扫地出门。 连最后一点体面,都荡然无存。 一种比刚才更加深沉的无力感,再次攥住了他的心脏。 “那……那我们怎么办?”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的,近乎于哀求的哭腔。 “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用这剂毒药,把所有人都拉走吗?” 房间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郑建国的身上。 他们刚刚爬出技术的泥潭,又掉进了金融的陷阱。 这一次,这位定海神针,还能找到出路吗? 郑建国环视了一圈。 他看到了王浩的绝望,苏晴的凝重,罗总工的悲愤。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但他那如同冰山般沉稳的语调,却在这一刻,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刃。 “既然不能广而告之。” “那我们就,精准策反。” 精准策反! 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响! 所有人的精神,都是猛地一振! “他们用金钱,收买人心。” 郑建国缓缓踱步,声音冰冷而清晰。 “但人心,不是铁板一块。” “我们不需要说服所有人,那不现实。” “我们只需要,找到那块本就存在裂痕的石头。” “然后,把这颗我们亲手挖出来的,名为真相的钉子,递到他手里。” “让他自己,想明白。” “让他自己,把这颗钉子,狠狠地,砸进星辰协议的棺材里!” “由一个他们自己的人,来引爆这个火药桶,比我们声嘶力竭地喊上一万句,都有用!” 话音落下。 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在瞬间,被彻底点燃! 之前那股令人窒息的绝望与无力,被这番话,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了明确目标的,冰冷的,沸腾的战意! “没错!” 苏晴第一个反应过来,她那双因为茫然而失去焦点的眼睛,重新亮起了属于天才科学家的锐利光芒! “釜底抽薪!” “找到那个最关键的,能撬动全局的支点!” “立刻行动!” 郑建国没有丝毫犹豫,下达了指令。 “把所有签署了‘星辰协议’意向书的发展中国家代表资料,全部调出来!” “一个一个地过!” 一场针对人心的,无声的攻坚战,在日内瓦这家酒店附楼的顶层,悄然打响。 没有人休息。 没有人抱怨。 法律专家,金融专家,情报分析员,所有人都围在了那台小小的笔记本电脑前。 一份份代表的资料,像流水一样,在屏幕上划过。 “不行,坦桑尼亚的代表,三年前刚接受过灯塔公司的技术援助,是他们的铁杆支持者,排除。” “马来西亚的也不行,他们的代表是商人出身,极度功利,只要钱给够,他什么都能接受,排除。” “埃及的……性格太软弱,就算知道是陷阱,他也没有勇气站出来,排除。” 一个个名字,被画上了红叉。 房间里的烟灰缸,很快就堆满了烟头。 气氛,紧张得如同手术室。 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专业知识,疯狂地,从海量的信息中,筛选着那个唯一可能的目标。 李向东没有去参与讨论。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电脑屏幕前。 他的精神力,如同一张无形的,无比精细的蛛网,覆盖了屏幕上的每一个像素点。 他在听。 听那些由0和1组成的数据背后,所隐藏的,属于那些代表们的,最真实的情绪。 贪婪。 恐惧。 摇摆。 谄媚。 无数嘈杂的声音,涌入他的脑海,让他头痛欲裂。 但他强忍着不适,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在寻找着那唯一与众不同的,杂音。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就在所有人都快要被信息洪流淹没,陷入僵局的时候。 李向东忽然指着屏幕上一个刚刚划过的名字,急促地说道。 “等等!退回去!”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皮肤黝黑,面容坚毅的中年男人的照片。 尼日利亚代表,阿德巴约。 “就是他!” 苏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发现猎物的兴奋。 “我记得他!今天在会场,他是第一个停止鼓掌的人!他的表情,和其他人不一样!” 其他人只是贪婪与狂喜。 而阿德巴约的脸上,除了震惊,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深深的忌惮与怀疑! “查他的全部履历!所有和西方资本有关的项目!” 郑建国立刻下令。 几分钟后。 一份十年前的,关于尼日利亚某水电站项目的旧文档,被从加密数据库的深处,调了出来。 当看到文档标题的瞬间,房间里所有专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凯恩吉大坝溃坝事件调查报告”。 十年前,尼日利亚举全国之力,在西方某著名工程公司的援助下,修建凯恩吉大坝。 然而,就在大坝即将完工的前夕。 一场远未达到设计强度的洪水,冲垮了大坝。 直接经济损失,超过五十亿美元。 下游数万民众,流离失所。 而那份调查报告的最终结论,却将责任,归咎于尼日利亚本地勘探团队,提供了错误的地质水文数据。 作为赔偿,尼日利亚不仅要偿还所有贷款,还被迫将国内最大的油田,以一个近乎于白送的价格,转让给了那家西方公司背后的能源巨头。 而当年,那个负责与西方公司对接,并且在事后被当成替罪羊,撤除了一切职务的,尼日利亚方的项目总工程师。 他的名字。 赫然就是,阿德巴约! 看到这里,一切都明白了。 第405章 锈蚀的记忆 日内瓦酒店的附楼。 一间不对外开放的僻静酒吧。 灯光被调得很暗,空气中弥漫着昂贵威士忌与陈年皮革混合的,沉闷气息。 尼日利亚代表,阿德巴约,正独自一人坐在最深的角落。 他面前的酒杯里,琥珀色的液体只剩下浅浅一层。 他没有喝,只是出神地看着,整个人像一尊融入阴影的雕塑。 郑建国,李向东,苏晴三人,安静地走了进来。 侍者迎上前,被郑建国用一个手势无声地屏退。 他们走到了阿德巴约的桌前。 “阿德巴约先生,不介意我们坐下吧。” 郑建国的声音,打破了角落的宁静。 阿德巴约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被打扰的烦躁,随即化为浓重的警惕。 “郑团长。” 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算是打了招呼。 但他没有做出邀请的动作,身体依旧保持着一种疏离的,随时准备起身的姿态。 郑建国毫不在意,他自顾自地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李向东和苏晴则分别坐在他的两侧。 “我听说,先生您是尼日利亚最出色的水利工程专家。” 郑建国开口,语气自然得像是在与一位老友闲聊。 “我们国内正在规划几个大型的水电项目,遇到了一些关于热带地区地质结构的技术难题,想向您请教一二。” 阿德巴约的眉毛几不可查地挑了一下。 他的脸上,挤出一个公式化的,毫无温度的笑容。 “郑团长过誉了,我早已不在一线工作多年。” “一些浅薄的经验,恐怕帮不上贵国的大忙。” 他的每一句话,都礼貌得体,却又像一扇关得严丝合缝的门,拒绝任何深入的可能。 谈话,陷入了僵局。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李向东,视线落在了阿德巴约放在桌下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正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口袋里的某样东西。 隔着一层薄薄的西裤布料,能隐约看出一个坚硬的,带着棱角的轮廓。 “先生。” 李向东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属于工程师的好奇。 “恕我冒昧,您口袋里的,听声音,像是一枚大规格的六角螺栓。” “我以前在工厂里待过,对这些老旧的工业零件,总有种特别的感觉。” 阿德巴约摩挲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他那双始终保持着警惕的眼睛,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抬眼,深深地看了一眼李向东。 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痛苦,与一丝被看穿了秘密的,复杂情绪。 酒吧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远处吧台,传来冰块落入杯中的,清脆声响。 许久。 阿德巴约缓缓地,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东西。 那是一枚锈迹斑斑的,头部已经严重变形的巨大螺栓。 它被摩挲了太久,以至于某些棱角,已经被磨得圆润光滑,呈现出一种暗沉的,包浆般的色泽。 他将那枚螺栓,轻轻地,放在了桌面上。 像是在安放一块墓碑。 “十年了。” 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 “凯恩吉大坝的遗物。” “他们告诉我,这是那场溃坝事故中,找到的唯一一枚,来自核心承重结构的零件。” 他的手指,在那粗糙的锈迹上,缓缓划过,像是在抚摸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所有人都说,是我们的地质勘探出了问题。” “只有我知道,不是。” “我留着它,就是为了提醒我自己,我当年,究竟有多愚蠢,多天真。” “这是一个耻辱的纪念品。” 李向东看着那枚螺栓,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端起了自己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清水。 就在酒杯举到嘴边,遮住他半张脸的瞬间。 他的左手,以一个极其自然的姿态,落在了桌面上。 指尖,轻轻地,触碰到了那枚冰冷的,锈迹斑斑的螺栓。 嗡。 一股冰冷到刺骨的记忆洪流,顺着他的指尖,瞬间涌入了他的脑海! 他看到了滔天的洪水,如同巨兽般撕裂着钢筋混凝土的堤坝。 他看到了阿德巴约那张年轻了十岁的,焦急的脸,他正指着一张图纸,用英语对着一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工程师,愤怒地咆哮。 “我们的数据明明显示,河床的冲积层厚度超过了三十米!你们提供的设计方案,根本撑不住!” “哦?是吗?” 一个傲慢的,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响起,伴随着轻蔑的笑声。 “年轻人,相信我,我们修过的大坝,比你走过的桥都多。按照我们的方案来,不会有问题的。” 画面一转。 他看到一间昏暗的办公室里。 那个年轻的阿德巴约,被几个西装革履的白人围在中间。 一份补充协议,被推到了他的面前。 “签了它,阿德巴约先生,这只是一个标准流程的风险规避条款,为了应对一些……极端情况。” “什么极端情况?” “比如,难以预测的,地质结构突变。” 那个白人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手指,却不容置疑地,点在了协议的某一处。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不甘与绝望的情绪,像无数根钢针,狠狠刺入李向东的精神深处。 李向东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他放下水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他看着那枚螺栓,仿佛自言自语般,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充满了遗憾的叹息。 “唉。” “最怕的,就是那种补充协议了。” “尤其是那种写着‘若因不可预见之重大地质变动,导致工程出现颠覆性风险,则担保方有权对项目所有抵押资产,进行优先清算’的条款。” “简直就是魔鬼的契约。” 整个酒吧,仿佛在这一刻,被抽干了所有的空气。 阿德巴约的身体,如同被一道看不见的闪电,狠狠劈中!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在了李向东的脸上! 他端着酒杯的那只手,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当啷!” 酒杯,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 半杯威士忌,尽数泼洒了出来。 琥珀色的酒液,浸润了他那昂贵的西裤,狼狈不堪。 但他感觉不到。 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神志,都已经被李向东刚才那句话,彻底摧毁! 那个条款! 那个被隐藏在几百页补充协议附件里,从未对任何外人,甚至对他的祖国,公开过的,魔鬼条款! 那个在他被撤职后的无数个深夜,像毒蛇一样,反复啃噬他灵魂的,最终的真相! 这个年轻人! 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华夏工程师! 他怎么会知道! 他怎么可能知道! 这一刻,阿德巴约看着李向东,眼神里再也没有了警惕和疏离。 只剩下了,如同白日见鬼一般的,极致的惊恐与骇然! 李向东没有理会他泼洒的酒水。 他只是迎着对方那惊骇欲绝的目光,平静地,将那把插在他心头十年的刀子,拔了出来。 然后,再用一种更冰冷,更残忍的方式,狠狠地,捅了回去。 “我听说。”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却清晰地,钻进了阿德巴约的耳朵里,钻进了他的骨髓里。 “灯塔公司那份‘全球工业发展基金’的援助协议里,也有一条,非常相似的条款。” 李向东的视线,从阿德巴约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上,缓缓移开,落在了那枚浸泡在酒液里的,锈迹斑斑的螺栓上。 “先生。” “您不觉得……” “这很巧吗?” 第406章 历史的复刻 很巧吗? 这三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穿了阿德巴约的耳膜,直抵他灵魂最深处那道早已结痂的伤口。 酒吧里舒缓的爵士乐,在这一刻,变成了尖锐的,扭曲的噪音。 那些摇曳的,充满情调的烛火,在他布满血丝的视野里,化作一团团晃动的,令人作呕的光斑。 世界,正在他的感官中分崩离析。 李向东那张年轻而平静的脸,在他眼中,与十年前那个挂着温和笑容,递给他补充协议的白人工程师的面孔,缓缓重叠。 一样的平静。 一样的,不带丝毫感情。 一样的,像在俯瞰一只即将被踩死的蝼蚁。 “嗬……嗬……” 阿德巴约的喉咙里,发出了如同破旧风箱般,粗重而又艰难的喘息声。 他想说话,却发现声带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像是灌满了铅,沉重得不属于自己。 恐惧。 一种被尘封了十年,此刻却混合着酒精,破土而出的,极致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 “胡闹!” 一声沉稳的低喝,在阿德巴约耳边炸响,将他从那即将溺毙的幻觉中,猛地拽了回来。 郑建国面带斥责地看了一眼李向东,那眼神里却无半分真正的怒意。 他转过头,面向脸色煞白,浑身剧烈颤抖的阿德巴约,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阿德巴约先生,请见谅。” “年轻人不懂规矩,喜欢胡乱猜测,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郑建国的这番话,像一道坚实的堤坝,暂时拦住了那汹涌而来的,混乱的记忆洪流。 他给了阿德巴约一个台阶。 一个喘息的,思考的,也是做出选择的,宝贵空间。 然而。 阿德巴约没有理会他。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放在桌上的手,疯了似的在自己昂贵西装的内袋里,摸索着什么。 他的动作是如此仓皇,如此失态,以至于不远处的酒保和几位客人,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终于,他摸到了一叠折叠起来的,带着体温的纸。 那是他刚刚从会场带回来的,“全球工业发展基金”的意向书副本。 他颤抖着,几乎是粗暴地,将那份文件扯了出来,摊在被酒液浸湿的桌面上。 他甚至顾不上去擦拭那些狼狈的酒渍。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在那叠纸上疯狂地翻动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刺耳声响。 他要找! 他要找到那个条款! 他要亲眼验证! 那个年轻人说的,到底是魔鬼的臆测,还是……地狱的重演! “第十七条……” 他的嘴唇翕动着,无声地念着。 终于,他的手指,停在了补充条款的某一页。 他的视线,死死地,定格在了那段冰冷的,由无数法律术语堆砌起来的文字上。 【第十七条第三款:若受援助国,因遭遇战争,瘟疫,金融风暴等,不可抗力因素,导致无法按期偿还贷款本息,作为担保方,灯塔公司,有权以第三方机构评估的市场公允价,对受援助国清单内的部分国有资产,进行优先置换!】 阿德巴约的呼吸,在看到这行字的瞬间,彻底停滞了。 他的脑海里,不需要李向东再提醒。 那段被他刻意遗忘,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灵魂的,来自十年前的魔鬼条款,自动浮现了出来。 【……若因不可预见之重大地质变动,导致工程出现颠覆性风险,则担保方有权对项目所有抵押资产,进行优先清算……】 措辞,变了。 从“地质变动”,变成了更宽泛的“不可抗力”。 从“优先清算”,变成了更温和的“优先置换”。 但是! 那背后的逻辑! 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陷阱结构! 那将解释权与定价权牢牢攥在自己手里的,无耻的霸道! 一模一样! 一个字都不差! 轰! 阿德巴约的脑海里,仿佛有千万吨炸药,被瞬间引爆。 历史不是相似。 是赤裸裸的,精准无比的,复制粘贴! 十年前,他们用这份契约,冲垮了他的大坝,夺走了他的油田,毁掉了他的人生。 十年后,他们换了一张更精美的包装纸,用一千亿的金色糖衣,包裹着同样致命的毒药,再一次,送到了他的面前。 而他。 他这个被那份契约折磨了整整十年的,愚蠢的幸存者。 差一点。 就差那么一点点。 就要亲手,在那份新的卖身契上,签下他祖国的名字! 一股比恐惧,比屈辱,更加庞大,更加灼热的情绪,从他冰冷的脚底,轰然逆流而上! 那是被愚弄,被欺骗,被当成可以反复宰割的牲畜后,所爆发出的,滔天怒火! “砰!” 一声巨响! 阿德巴约猛地站起身! 他起身的动作是如此剧烈,以至于身下的那把昂贵的红木椅子,被他巨大的力量带动,向后轰然翻倒,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巨大的声响,让整个酒吧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这个失态的,黑皮肤的中年男人身上。 他没有道歉。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惊愕的目光。 他绕过桌子,几步冲到郑建国的面前,伸出那双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手,死死地,抓住了郑建国的胳膊。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挤压,而变得嘶哑扭曲,如同困兽的哀嚎。 “郑!” “你们说的是真的!” “全都是真的!” 他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涌出了混杂着悔恨与后怕的泪水,声音里的每一个音节,都在颤抖。 “那个史密斯……他不是科学家!” “他是个魔鬼!” “他就是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吃人的魔鬼!”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近乎于崩溃的控诉。 郑建国没有丝毫惊讶。 他只是任由对方那几乎要捏碎自己骨头的手,紧紧抓着自己。 他反手,握住了阿德巴约那冰冷而又汗湿的手掌。 他的手,温暖,干燥,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郑建国迎着对方那双充满了绝望与祈求的眼睛,那张如同冰山般沉稳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他只是用一种无比郑重,无比清晰的语调,沉声说道。 “我们是朋友,阿德巴耶先生。” “朋友之间,从不说谎。” 朋友之间,从不说谎。 这句简单的话,像一道温暖而又坚定的光,瞬间穿透了阿德巴约心中那片被恐惧和愤怒笼罩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那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缓缓平复了下来。 眼中的泪水,也慢慢止住。 那片浑浊的绝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 取而代之的。 是一簇簇重新燃起的,带着血与恨的,复仇的火焰! 他松开了郑建国的手,身体却靠得更近了。 他压低了声音,那嘶哑的嗓音里,充满了钢铁般的,决绝的意志。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来的。 “十年前,他们毁了我的国家一次。” “十年后,他们还想再来一次。” “他们想让我们,再当一次伸着脖子,等着被宰割的奴隶!” 阿德巴约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我绝不允许!” 他抬起头,那双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郑建国。 “请帮助我。” “我需要证据,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需要让我的总统,我的人民,我所有被那一千亿冲昏了头脑的同胞们,都看清楚!” “看清楚这份所谓的援助,到底是一份怎样的殖民契约!” 第407章 面包与镣铐 深夜十一点。 华夏代表团的套房,被改造成了一间临时的,密不透风的会议室。 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日内瓦的璀璨夜色,也隔绝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窥探。 空气里,混杂着十几种不同品牌的烟草味道,呛人,且压抑。 阿德巴约站在门口,看着最后一位来自加蓬的代表走进房间,他反手将门锁死,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咔哒”声。 这声轻响,像一个信号。 房间里,原本还在低声交谈的,来自十几个非洲国家的代表们,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们的脸上,带着各不相同的神情。 有疑惑。 有不解。 更多的,是警惕。 他们都是被阿德巴约以“商讨非洲兄弟国家共同利益”的名义,秘密邀请至此。 但房间里那几张陌生的华夏面孔,让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阿德巴约没有立刻解释。 他沉默地走回房间中央,环视着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这些都是他在各种国际场合打过交道的同胞。 他深吸了一口房间里浑浊的空气,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于自残的痛苦。 “十年前,在我的祖国,尼日利亚。” “我们曾举全国之力,修建凯恩吉大坝。”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但那微微颤抖的尾音,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他将那场溃坝,那份补充协议,那个被当成替罪羊的,年轻的自己,以及那个最终用油田抵债的,屈辱的结局,毫无保留地,全部说了出来。 没有控诉。 没有煽情。 只有最原始,最粗糙,也最血淋淋的事实陈述。 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整个房间,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随即,哗然声,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炸响! “阿德巴约!这……这是真的吗?” “我的上帝!这简直就是抢劫!” 面对同胞们震惊的质询,阿德巴约只是痛苦地点了点头。 然而,一片混乱中,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阿德巴约。” 说话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苏丹代表,他的脸上写满了怀疑。 “也许,当年的事故,真的有你们自己的责任。现在拿出来说,是不是因为嫉妒我们能拿到援助?”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刚刚燃起的愤怒火焰上。 不少代表脸上的激愤,迅速冷却,转为了将信将疑的观望。 是啊。 毕竟,那是一千亿美元。 在如此巨大的诱惑面前,任何没有铁证的指控,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阿德巴约被这句诛心之言刺得脸色发白,攥紧拳头的时候。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苏晴,动了。 她走到房间中央,将一台笔记本电脑,连接到了临时准备的投影仪上。 明亮的光束,投射在雪白的墙壁上。 “语言,或许会骗人。” 苏晴的声音,清冷,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但数学,不会。” 她转过身,面向所有代表,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属于天才科学家的,纯粹而又冰冷的光芒。 “史密斯博士的基金,是一份包装得极其完美的金融产品。” “而我,恰好对拆解这种产品,很感兴趣。” 她没有再说任何废话,十指落在了键盘上。 清脆的敲击声,在房间里回响,像一场精密手术的序曲。 屏幕上,一个无比复杂的金融模型,被瞬间构建起来。 无数条代表着贷款总额、还款周期、经济增长率、通货膨胀变量的参数,在屏幕上飞速闪动。 “现在,我将协议中的核心条款,也就是那条不可抗力下的优先置换条款,作为一个关键变量,输入模型。” 苏晴的声音,像一个最冷静的解剖医生。 “我们将以各位祖国的真实经济数据作为蓝本,模拟未来二十年的发展。” “推演,开始。” 她按下了回车键。 屏幕上,十几条代表着不同非洲国家经济状况的绿色曲线,开始平稳地,昂扬向上。 前十年,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在巨额资金的注入下,GDP飞速增长,基础设施日新月异。 一些代表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向往的神情。 然而,当时间轴,走到第十年零一个月的时候。 异变,陡生! 屏幕上,一条代表着“全球性金融风险”的红色警告线,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紧接着。 其中一条代表着刚果经济的绿色曲线,在一个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节点上,被那条红线,轻轻触碰了一下。 就像多米诺骨牌倒下的第一块。 灾难性的连锁反应,瞬间爆发! 那条绿色的曲线,仿佛被注入了剧毒,陡然掉头,以一个触目惊心的,近乎于垂直的角度,疯狂地向下跌落! 违约! 模型冰冷地,弹出了这个单词。 紧接着,一个代表着资产评估的灰色模块被激活。 屏幕的另一侧,一个代表着灯塔公司收益的黑色曲线,在沉寂了十年之后,如同冬眠结束的毒蛇,猛地扬起了头! 它以一个比绿色曲线坠落时,更加恐怖,更加贪婪的角度,呈指数级,疯狂暴涨! 与此同时。 那条坠落的绿色曲线,在触底的前一刻,被强行中止。 它的旁边,跳出了一行血红色的,最终的清算清单。 【科卢韦齐钴矿,所有权置换。】 【马塔迪港,九十九年经营权,置换。】 …… “不!” 一声凄厉的,夹杂着无尽恐惧的嘶吼,从人群中爆发出来! 那位来自刚果的代表,脸色惨白如纸,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屏幕上那行血红的文字,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 “那座矿……” “那是我们国家未来唯一的希望!” 他的哀嚎,成了这场数字屠杀的,第一个注脚。 苏晴没有停。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冷静地,继续敲击。 一个又一个国家。 一场又一场被精准制造出来的,小规模的,可控的危机。 一次又一次,冰冷的,合法的,吞噬。 屏幕上,十几条绿色的曲线,无一例外,在十年之后,相继坠落,归零。 而那条黑色的收益曲线,却在吞噬了所有绿色之后,抵达了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天文数字般的顶峰。 整个房间,死一般的寂静。 之前还对星辰协议抱有幻想的代表们,此刻,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被彻底愚弄的,极致的愤怒。 以及,对未来的,无边的恐惧。 数学,没有说谎。 它只是用最冰冷,最残酷的方式,将那份金色毒药背后的,吃人逻辑,血淋淋地,展示在了他们面前。 阿德巴约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房间中央,目光扫过每一位脸色惨白的同胞。 他的声音,不再有之前的痛苦与沙哑。 只剩下,如同钢铁般沉重,如同战鼓般激昂的,决绝! “兄弟们!” “现在,你们看清楚了吗?” “他们给我们的,不是面包!” “那是用蜜糖包裹着的,锁住我们子孙后代未来的,冰冷的镣铐!” 他攥紧了拳头,高高举起。 “十年前,我一个人,输了。” “十年后,我们所有人,站在一起!” “我们不能再沉默了!” “我们必须,拿回属于我们自己的,定义未来的权力!” 第408章 统一战线 投影仪的光束,熄灭了。 墙壁,重新恢复了单调的苍白。 可那条吞噬了所有绿色,最终抵达了恐怖顶峰的黑色收益曲线,却像一根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了房间里每一个人的视网膜上。 空气中,只剩下十几道粗重、压抑,如同濒死挣扎般的呼吸声。 之前那位还心存侥幸的苏丹代表,此刻,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额头上沁出的冷汗,顺着他黝黑的脸颊,一滴滴,砸落在昂贵的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恐惧。 一种被数字和逻辑,冰冷地,精准地,证明了的,无处可逃的恐惧,攥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砰! 一声巨响,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位来自刚果的,头发花白的年长代表,猛地一巴掌,狠狠拍在了桌子上! 他霍然起身,因为巨大的力量,身下的椅子向后滑出半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老人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那片刚刚熄灭了画面的,空无一物的墙壁,仿佛那上面依旧映着他祖国那座被置换掉的钴矿。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得不成调。 “这不是援助!” “这不是商业!”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石破天惊般的咆哮。 “这是抢劫!” “是二十一世纪的,殖民!” 殖民! 这两个字,像一颗被引爆的炸弹,瞬间炸碎了房间里所有人最后一道理智的防线! 压抑到极点的恐惧,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被愚弄,被羞辱,被当成傻子和牲畜的,滔天怒火! 整个房间,轰然炸响! 代表们纷纷站起,用各自的母语,激烈地咒骂着,讨论着,质问着。 有人愤怒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要将那看不见的敌人撕成碎片。 有人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为自己之前的天真与贪婪而懊悔。 整个房间,彻底变成了一片由愤怒与恐惧交织而成的,混乱的海洋。 就在这片几乎要失控的嘈杂中。 郑建国,动了。 他没有提高音量,只是从角落里,缓缓走到了房间的中央。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 他那如山般沉稳的气场,像一块投入沸水中的巨石,强行镇压住了四周翻腾的浪花。 渐渐地,咒骂声小了下去。 争吵声,也平息了下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到了这个华夏男人的身上。 郑建国环视一圈,那鹰隼般锐利的视线,扫过每一张或愤怒,或后怕,或茫然的脸。 他的声音,沉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压过了房间里所有的杂音。 “各位。” “愤怒,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让所有人身体同时一震的话。 “现在,我们是拴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拴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众人心中混乱的火焰,却又像一根钢针,将他们所有人,都牢牢地,钉在了一起。 是啊。 他们都看到了那份殖民契约的真面目。 从这一刻起,他们已经没有了退路。 要么一起反抗。 要么,就等着十年后,被一个一个地,清算。 阿德巴约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郑建国面前,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郑建国。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祈求,没有了绝望。 只有一种,找到了主心骨的,决绝与信任。 “郑团长!” 他的声音,洪亮而坚定。 “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听您的!” 他的这番表态,像是在这片混乱的海洋中,竖起了一面旗帜。 其余的代表们,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那最后一丝犹豫,也尽数褪去。 他们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郑建国。 那一道道视线里,承载的,是十几个国家的,最后的希望。 郑建国迎着所有人的目光,那张如同冰山般沉稳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冰冷的,属于猎人的弧度。 他没有立刻给出答案,而是提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我们现在立刻冲出去,召开新闻发布会,将这份协议的真相公之于众,会怎么样?” “他们会抵赖!” “他们会说我们诽谤!” “他们会用更多的钱,收买更多的人,来孤立我们!” 代表们七嘴八舌地说道,每一个答案,都充满了无力的现实。 “没错。” 郑建国点了点头,用最残酷的现实,统一了所有人的认知。 “所以,我们不能立刻翻脸。” 他的手指,在空中,轻轻敲了敲。 “我的建议是,我们结成一个统一战线。” “在明天的最终投票会议上,我们不投反对票,也不投赞成票。” “我们,集体要求,推迟投票。” 推迟投票? 这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建议,让房间里再次响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理由呢?” 那位苏丹代表,皱着眉问道。 郑建国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理由,史密斯博士已经替我们想好了。” “我们以华夏标准展现出的全新安全理念,对星辰协议的底层架构构成了重大挑战为理由,集体向大会提出,需要更多的时间,对两种标准的技术细节,进行更审慎,更全面的评估。”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合法。” “他史密斯,找不到任何反驳的借口!” 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所有人的脑海! 妙! 简直是妙到了毫巅! 这个策略,既避免了与西方阵营的直接武装冲突,保全了自己。 又为他们争取到了最宝贵的,可以用来纵横捭阖,寻找破局之法的,喘息时间! 更重要的是,十几国集体要求推迟投票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明确无比的信号! 它在向全世界宣告! 发展中国家,不再是一盘散沙! 不再是,可以被随意收买,随意摆布的,棋子! “我同意!” 阿德巴约第一个,高声响应! “同意!” “我们同意!” 那位刚果的老代表,也激动地攥紧了拳头。 一时间,赞同的声音,此起彼伏。 之前那股令人绝望的无力感,被一种找到了组织的,充满了希望的振奋,彻底取代! 在日内瓦的这个深夜。 在这间被烟雾缭绕的,小小的套房里。 一个由十几个发展中国家,在被逼到悬崖边后,秘密组成的,旨在反抗金融霸权的,脆弱,却又无比坚定的统一战线。 正式宣告成立。 然而。 房间里这些因为找到了希望而群情激奋的人,并不知道。 就在他们楼下,酒店大堂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一个穿着侍者服,金发碧眼的年轻人,正对着自己衣领上那枚微型通讯器,用极低的声音,汇报着。 “是的,博士。” “目标人物,阿德巴约,在两个小时前,秘密召集了所有非洲国家的代表。” “他们刚刚,全部进入了华夏代表团的房间。” “至今,无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