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家千金重生,虐渣下乡撩村霸》 第1章 原来许默这么喜欢她。 ** 入夜。 秦水烟吞下砒霜以后。 就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发呆。 保姆冯姨走进来,看到赤着纤弱的双臂,抱腿坐在床沿边吹冷风的秦水烟,急忙拿了挂在真皮沙发上,雪白的羊绒毛毯过来盖在她肩上。 “哎唷,小祖宗,你如果被风吹感冒了,我怎么给林先生交代!” 秦水烟及腰长发被风吹动,幽幽看了她眼,黑泠泠的杏眼空荡荡,像凄艳索命的艳鬼。 看得冯姨心里一突。 这大小姐被林先生囚在湾南别苑后,越来越像鬼魅了。 不过等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秦小姐应该也要认命。 不再跟林先生闹了。 “砰!” 黑暗中,别墅的门口传来一声枪响。 有火光在夜幕中一闪而过。 “谁!?” 别墅里的守卫,大喝了一声,集结着队伍匆匆往门外跑去。 八十年代的乡下,还不太平,特别是像这座建立在山顶的红顶小别墅,招摇而又晃目,不时有各路人马铤而走险想进来打打秋风。 不过小洋房安保固若金汤,住在里面的人都知道。 谁也没把这一声枪响当一回事。 “大小姐,先睡吧,下个月,林先生说要带你去港城玩呢。” 冯姨一边给她整理被褥,一边劝她休息,语气里带着几分艳羡。 林先生对秦小姐,那是真的好,小洋房给人住着,佣人给她伺候着,那么一个大人物,还费尽心思讨好着,秦水烟整天这样半死不活的,实在是有些不识抬举。 “砰!” “砰!” 又是两声枪响。 然后是犬吠声和持枪门卫警觉的呵斥声。 乱哄哄的。 冯姨听着楼下的枪声,心底莫名的有些发怵,打算去阳台看看动静,就看到坐在床沿边,原本还半死不活的秦水烟,赤着纤细雪白的脚,一下从床上跳下来,跑到了阳台上,目光灼灼的看着外面。 “哎唷,小祖宗,赶紧回房间里!外面风大,你如果被吹感冒了,林先生回来又要怪我了!” 冯姨看她穿着一条单薄的真丝睡裙,就敢站在冷风里,心里也有几分不耐,这秦小姐实在是不好伺候,但是谁叫林先生给的多呢。 只要把秦水烟伺候好,照顾周全,及时汇报她的动向,林靳棠一个月给她开1500的工资! 她一家老小就指望她养活呢! 林先生过几天就要回来了,可不能让秦水烟感冒了,这养在山顶别墅的小情人,谁不知道是林靳棠的心尖肉! 更何况秦水烟上个月中医号出了喜脉,林靳棠更是把她当眼珠子宠,林靳棠这次回港城,就是为了跟自己的原配离婚,打算把秦水烟弄港城去呢。 到时候林先生可能觉得她伺候秦水烟伺候的好,把她也顺便带去港城,那她也能鸡犬升天啦。 冯姨一把扣住秦水烟的手腕,用力的把她从阳台扯回来,手上用的是蛮力,嘴上说得倒是很好听:“大小姐,你赶紧睡觉吧,我也是为你好,你刚怀孕,可不能——” “嘘。” 秦水烟抬起食指竖在红唇边,“别说话。听,你发现什么了吗?” 冯姨闻言,拉扯的动作顿了一下,看着秦水烟神经兮兮的模样,心里打了一个突,“什,什么?” 秦水烟那张比狐狸精还要艳丽的脸缓缓露出笑脸:“外面安静下来了。” 冯姨竖起耳朵听,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刚才喧嚣的楼下,突兀的安静了。 连狗叫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份诡异的安静令人觉得不祥。 冯姨咽了一口口水,就听到秦水烟说:“有人进来了。冯姨,看样子,你不仅没办法和林靳棠一块儿去港城,今晚还要死在这儿了。” 冯姨没想到自己隐秘的心思会被秦水烟猜中,跟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大小姐,我只是想好好照顾你,你怎么还咒我——” 她话还没说完,吱呀一声,卧室原本被她关上的房门,突然被吹开了。 一阵晚风,伴随着浓郁的血腥味,随着洞开的房门被卷了进来。 冯姨颤颤巍巍的抬起头,看向门口。 黑暗里,有人站在那里。 很高,有近190,很高大,随着他的出现,房间里的气温像是一瞬间降临到了冰点。 冯姨眸孔剧烈收缩着。 那个高大的男人,往前迈了一步。 他的面容暴露在卧室水晶灯的光影里。 这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年轻人。 看起来好像才二十岁出头,穿着洗的发白的短褂,此刻那短褂上已经飞溅上了不少红色的点。 他十分高大,十分强壮,同样也十分英俊,眉眼如刀削斧刻,是十分有男人味的长相。 他手上端着一把猎枪,此刻,那把猎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 “你……你……” 冯姨哪里见过这个,她只是个普通妇女,见到面前这个杀气腾腾的年轻男人,吓得双腿一软,连话也说不明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许默。” 秦水烟站在阳台上唤 了他一声。 许默偏过头看了过来,见到阳台上长发披肩看着他的秦水烟,漆黑的眸孔微微收动,迈开长腿往她这边走了过来。 他站在秦水烟面前,打量了她几眼,发现秦水烟过得比他想象中要好。 长卷发,真丝睡裙,保姆伺候,林靳棠甚至在这个穷乡僻壤,专门为她打造了一座别墅“金屋藏娇”。 ——即使那个男人,为了得到她,害死了她两个弟弟和她的亲生父亲。 他沉默的朝她伸出手,“走吗?” 秦水烟偏凉的小手搭在他粗糙的大手上。 许默微微一用力,就把秦水烟给扯到了怀里。 他扛着猎枪,护着她,打算要走,却见秦水烟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角,指了指跪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冯姨。 “许默,还有一个人呢。” “上次我想逃跑,就是她打电话给林靳棠。你看,他上次给我弄出来的伤口,我到现在都还没好呢。” 许默低下头,看到了秦水烟雪白的脖颈上,那些青青紫紫的痕迹。 他转过头,看了眼吓得屁滚尿流的冯姨,端着猎枪,对准了冯姨的太阳穴,开了一枪。 “砰——” * 黑暗的森林里。 许默背着她往山下走。 秦水烟的脸轻轻地靠在他的后颈。 他能感觉到秦水烟柔软的脸颊贴在他滚烫的颈侧,随着他的走动,她微凉的皮肤一下一下蹭着他汗津津的脖颈。 有什么温热的,带着甜腥味的液体,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流淌下来。 许默低下头,看了自己短褂上被沾染到的湿漉漉的痕迹,月亮高悬,那么明亮,那湿痕和他衣衫上原本的血腥味重叠。 许默走路的动作一顿。 他刚要打算把她放下来,耳边传来了秦水烟的声音,“我说了你可以停下来吗?继续往前走。我说你可以停下来才能停。” 一如既往,记忆里娇纵的语气。 就好像和秦水烟分开的这些年,她这坏脾气都没什么变化。 许默静默了几秒,背着她继续往前走。 一直走出了小红楼的范围,一直静静地趴在他背上的秦水烟才轻声说:“把我放下来吧,许默。” 周围是一片静谧的森林。 秦水烟被许默仰躺着放在草地上。 她口鼻出血,鲜血顺着她的鼻孔和唇角不断地流淌下来。 月亮明亮的照耀在她的脸上,她的眸孔光芒随着血液的流失逐渐暗淡。 许默蹲下来,粗糙的手掌握住了她冰凉的手,低声:“大小姐。” 秦水烟的眼珠子动了动,视线落在面前高大的男人脸上。 他眸色幽暗,深不见底,看不清情绪。 许默是她爹给她养的一条狗。 她以为秦家倒台了,许默肯定自己跑了 没想到他这条狗竟然这么忠心耿耿,又跑回来了,还单枪匹马过来救她。 “许默,你自己走吧。我活不了了。” “别管我了。” “林靳棠安排的保镖还有一部分在山脚下,他们现在应该接到消息赶过来了。” “你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许默,我要去找我爸爸了,你保重。” 说完最后一句话,秦水烟缓缓闭上眼。 剧毒让她五脏六腑烧灼一般的疼痛,但是她姣好的脸上却是解脱一般的平静。 许默就这样握着秦水烟的手,看着她缓缓断了呼吸。 等秦水烟死后,他伸手擦拭掉秦水烟脸上的血迹,听着周围逐渐清晰起来的,“飒飒”的脚步声,拿起放在身侧的猎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砰!” 男人高大的身子,微微一顿,然后倒在了秦水烟的尸体上。 已经变成幽魂的秦水烟就坐在一旁,她看到许默倒下来的身体,微微一愣。 心底浮现出一丝古怪的感觉。 ——原来许默这么喜欢她。 ——她死了,都要给她殉情。 * 沪城。 欧式雕花梳妆镜前。 秦水烟拿着梳子轻轻地梳理着自己的长发。 镜子里,倒映出一张明艳动人却稚气未脱的脸。 镜子里的少女明眸善睐,肤白如雪,却是她十年前的样子。 ——她重生了,回到了秦家还没有破产,她还没有被后妈李雪怡卖给林靳棠的时候。 秦水烟缓缓放下梳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在许默为她殉情而死以后,她原以为自己会去阴曹地府与秦建国团聚,却没想到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告诉她,她是一本年代文追妻火葬扬带球跑里的小说女主角,按照原剧情,她应该和港城的首富林靳棠展开一段相爱相杀的忘年恋。 林靳棠一代枭雄,却对她一见钟情,为了独占她,设计害死了她的父亲和两个双胞胎弟弟,把她囚禁在小红楼里。 原以为只是把她当玩物,但是在长年累月的相处下,林靳棠真的爱上了她,跟他前妻离婚,要娶她为妻。 但是作为女主角的秦水烟却不识好歹,恨透了他,带球跑,在外面偷偷生下了她和林靳棠的孩子,直到和林靳棠五年后相遇…… 在一番虐身虐心的纠葛以后,达成HE结局。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剧情出现了差错,让她误服了砒霜而死。 因为读者不满意这个烂尾结局,现在要送她回到过去,修正剧情。 那道声音还告诉她,只要接受林靳棠的宠爱,她后半辈子就能无忧了。 在她接受重生以后,她就被送回到了十年前。 秦水烟看着镜子里眉眼稚嫩的自己,在脑中问那个声音:“那许默呢?他以后会怎么样?” 【许默?他只是个路人。你的结局跟他没关系。】 “哦。” 秦水烟应了一声。 按照上辈子的时间线,一年后,秦建国会在出差的时候路过和平村,然后遇到泥石流,被当地村子里的孤儿许默所救。 秦建国念他救命之恩,又是孤儿,就把他带回沪城,认他做了义子,把他安排在她身边做保镖。 许默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她总是欺负他,使唤他,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爱她。 想到上辈子许默单枪匹马扛着一把猎枪冲上山头来救她,在她死后又举着猎枪为她殉情,秦水烟现在心里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痒。 不过,现在他还是在那小村子老实待着吧,她在沪城还有事要做,等解决了家里的事,她会亲自去接他。 “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我不按照你的指示行动,会有什么惩罚吗?” 【你是故事的女主角,只要你好好活着,和男主幸福美满,让小说剧情令读者满意,一切都以你高兴为主。不会有什么惩罚的。】 也就是说,只要她活着,就不会再次重生,也不会有什么惩罚。 秦水烟放心了。 “好,我知道了。你走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收到。】 脑中那道声音“滴”了一声,然后逐渐远去,秦水烟闭了闭眼,感觉到那个奇异的声音在脑海中彻底消失了,这才缓缓睁开眼。 楼下传来冯姨欢喜的声音:“大小姐,太太和先生回来了,还给你买了一个蛋糕,今天晚上一起庆祝你十八岁生日!” 第2章 “林先生,这是我的女儿,秦水烟。” 秦水烟应了一声。 她随手从衣帽架上取下一件米色的开司米薄外套,披在肩上,走出了卧室。 雕花繁复的红木长廊,尽头就是旋转楼梯的入口。 她没有下楼,只是懒懒地倚在二楼的栏杆上,居高临下地朝楼下望去。 客厅里灯火通明,水晶吊灯的光芒璀璨得有些晃眼。 她的父亲秦建国,穿着一身得体的干部服,正满脸笑意地指挥着。 他的身侧,依偎着一个身穿宝蓝色连身裙的女人,身段窈窕,面容温婉。 是她的后妈,李雪怡。 保姆冯姨眉开眼笑地拎着一个在1973年显得格外时髦的奶油大蛋糕,跟在他们身后。 一切都和她记忆里十八岁生日那天一模一样。 然而,秦水烟的目光,却越过了这三个人,死死地钉在了他们身后。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 那人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蓝色中山装,身形挺拔,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五官清隽斯文,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 那股子浸在骨子里的精英感和疏离感,混杂成一种致命的、斯文败类的气质。 那张脸就算化成了灰,她秦水烟都认得出来。 ——林靳棠。 秦水烟搭在栏杆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出用力的惨白。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会现在就出现在秦家? 上辈子,这个男人,明明是六年之后,才以港城投资商的身份,出现在沪城,出现在她父亲面前! 他说,他要投资父亲的红星纺织厂。 他说,他会从国外带来最先进的纺织机。 父亲信了。 父亲将他引为知己,对他推心置腹,毫无保留。 可他,林靳棠,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鬼,根本就是个间谍! 他在窃取了大陆的经济机密,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以后,转头就毫不留情地向上面举报了父亲! 一封匿名信,罗列了父亲所谓的“罪证”。 然后,就是抄家,革职,查办。 最后,是冰冷的一声枪响,了结了父亲赤诚又可笑的一生。 秦水烟的眼前,瞬间被血色浸染。 她仿佛又看到了她那两个意气风发的双胞胎弟弟,秦峰和秦野。 他们是军中最耀眼的双子星,是秦家的骄傲。 可就因为父亲的事,他们被扣上了“特务家属”的帽子,剥夺军衔,关押审判! 秦家,就这么完了。 而她,是父亲秦建国最疼爱的大女儿。 秦家出事后,父亲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保全她。 他将家里仅剩的金银细软全都打包,让她和后妈李雪怡一起,去找一条偷渡去港城的船。 可父亲到死都不知道。 那条所谓的“救命船”,根本就是林靳棠为她准备的囚笼! 他更不知道,他信任的妻子,他托付了女儿的后妈,早就和林靳棠搞在了一起! 最终,她被林靳棠带走,囚禁在那座山顶的红顶小楼里,成了他见不得光的禁脔。 而后妈李雪怡,则卷走了秦家最后的血脉,在港城逍遥快活,成了名流贵妇。 秦水烟的呼吸一滞,眼前闪过一抹猩红。 是血。 是她弟弟的血。 她记得,她记得清清楚楚。 她那两个已经不再是军人的傻弟弟,为了救她,赤手空拳地冲进守卫森严的小红楼。 他们很快就被林靳棠的人发现。 然后被林靳棠的人,当着她的面,用棍棒活生生地打断了骨头,打烂了血肉…… 直到他们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而林靳棠,这个魔鬼,就站在她身边,掐着她的下巴,逼着她看完那血腥的、残忍的全过程。 “水烟,”他当时的声音,温柔得像是情人间的呢喃,“看清楚,这就是背叛我的下扬。” “你看,他们多爱你,连命都不要了。” “以后,就只有我爱你了。” …… “水烟?” 楼下,秦建国发现了她,慈爱地招了招手:“快下来!家里来客人了!” 客人? 秦水烟幽暗的眸子,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一丝波澜。 她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 那个站在她父亲身后,嘴角噙着温润笑意的男人。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过于灼热的视线,楼下的林靳棠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穿过璀璨的水晶灯光,精准地落在了她脸上。 男人似乎也愣了一下。 随即,那斯文清隽的脸上,漾开一抹更加温柔的笑意,冲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那副优雅得体的模样,配上那身笔挺的中山装和金丝边眼镜,简直像是画报里走出来的进步青年,充满了让人信服的力量。 也怪不得,上辈子她全家都死在了这份虚伪的“信服”上。 秦水烟缓缓勾起唇角,那张明艳的狐狸脸上,绽开一个甜美又灿烂的笑容。 她提着裙摆,踩着楼梯上厚重的羊毛地毯,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走了下去。 “水烟,快来,爸爸给你介绍一下。” 秦建国拉过女儿的手,满脸骄傲地对林靳棠说:“林先生,这是我的女儿,秦水烟。” 他又转头对秦水烟说:“这位是林靳棠先生,是美国来的机械工程师,尼克松总统访华后,国家特聘来指导我们纺织厂技术革新的专家,年轻有为啊!” 秦水烟顺着父亲的介绍,再次看向林靳棠,脸上的笑容天真烂漫,声音更是甜得发腻。 “林叔叔好。”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林靳棠脸上那完美无缺的笑容,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他落在她脸上的视线骤然加深,眼底有什么晦暗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 上辈子,这个小东西最喜欢连名带姓地叫他“林靳棠”,令他又爱又恨。 可现在,她叫他……叔叔? 秦水烟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歪了歪头,那双水灵灵的狐狸眼眨了眨,无辜又俏皮。 “怎么了林叔叔?” “难道……要我叫你哥哥吗?” 她故意的。 她知道,这个男人最忌讳的,就是她嫌他老。 上辈子他囚禁她时,就因为她无意中说了一句“你比我大了整整十岁”,他便发了疯,将她折磨得遍体鳞伤。 果然,这话一出,林靳棠的瞳孔,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 他最忌讳的,就是这十岁的年龄差。 他恨不得将她揉进骨血里,又怎么能容忍她用这种天真又残忍的方式,提醒他,他“老”了。 林靳棠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那副滴水不漏的精英模样。 他轻笑一声,仿佛刚才的异样从未发生过。 “水烟说笑了,叫叔叔就很好。” 他将手里那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了过来,声音温和依旧。 “第一次见面,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是从美国带回来的巧克力,希望你会喜欢。” 那盒子是亮蓝色的,上面还系着一根丝绸缎带,在1973年的沪城,绝对是独一份的稀罕物。 秦水烟伸出纤细白嫩的手,接了过来。 然后,她看都没看一眼,反手就将盒子塞给了身后的保姆冯姨。 “谢谢林叔叔。”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那不是什么稀罕的进口巧克力,而是一块不值钱的糖糕。 “冯姨,帮我收起来吧。” 说完,她便再也不看林靳棠一眼,转身亲昵地挽住了秦建国的胳膊,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爸爸!” 她的声音立刻带上了小女儿的娇蛮和嗔怪。 “我怎么觉得你最近又胖了?” 她伸出手指,煞有介事地戳了戳秦建国略微有些发福的肚子。 “你是不是又天天出去应酬喝酒了?医生不是说了让你少喝点吗?再胖下去要生病的!” 秦建国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撒娇弄得一愣,随即脸上堆满了宠溺的笑容。 他无奈地捏了捏女儿挺翘的小鼻子。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爸爸这不是为了养家糊口,为了咱们厂子嘛!” “我不管!” 秦水烟噘着嘴,摇晃着父亲的手臂,十足的娇纵大小姐派头。 “这个月我都好久没见着你了!从今天开始,接下来一个星期,你哪儿都不许去,必须在家里陪我!” “你这孩子……” 秦建国嘴上嗔怪着,“过完生日都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还这么不懂事,让林先生看笑话。” 他一边跟林靳棠抱歉地笑了笑,“林先生别见怪,这孩子,从小被我宠坏了。” 一边却又无比受用女儿对他的依赖和关心,眼里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站在一旁的林靳棠,看着眼前这父女情深的一幕,嘴角的笑容未变,但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 第3章 今天的大小姐,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嘴角还挂着得体笑意,可指尖却微不可察地收紧。 这一次,他不会再给她逃走的机会了。 他要提前把这个小狐狸弄到手——哪怕用尽一切手段,也绝不容许她再从自己身边溜走半步。 等任务完成,他就带她回港城,把她藏起来,关进只属于他的牢笼里,让世上所有觊觎她的人都死心。 没人能碰、没人能看,她只能是他的。 林靳棠低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的视线缓慢地掠过秦水烟白皙纤细的脖颈和盈盈一握的腰肢,那双狐狸眼比记忆中还要鲜活灵动,却更勾魂摄魄,让他恨不得现在就将她据为己有。 他嘴角那抹温润的笑意渐渐变冷,目光里多了一分志在必得的侵占和玩味。 “林先生,请。” 秦建国已经往屋内走去,对他做了个请进来的手势,“咱们进去聊聊厂子的事情吧。” “好。”林靳棠收敛情绪,点头跟了进去,只是临进门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客厅里的少女—— 那一眼,如同猎豹锁定猎物般危险而炙热。 * * 屋子里安静下来后没多久,冯姨拎着菜篮子,从厨房出来准备去菜市扬补些新鲜蔬菜回来。 刚走到玄关,就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冯姨!” 清脆软糯的一声喊,把冯姨吓了一跳。她回头一看,只见换了一身鹅黄色连衣裙的秦水烟正从二楼慢悠悠地走下来,小皮鞋踩在台阶上发出轻快响动,一双狐狸眼弯弯地盯着自己瞧。 “冯姨,你去哪儿?” “买菜呀。”冯姨停下动作,“家里没啥新鲜蔬菜了。” “我陪你一起去吧。”秦水烟慢条斯理地下楼,每一步都踩得软绵绵的,“反正我也闷坏了。” 冯姨愣了一下,有些为难:“大小姐,这天热,你别出去晒坏了……” “怕什么?”秦水烟扬起小脸,不容置疑地打断,“我又不是雪娃娃,晒个太阳就会坏。还是,你不想我和你一起去?” 一句话堵得冯姨半天接不上话,只好讪讪笑道:“行行行,一起去,一起去。” 秦水烟看着她,笑得幽幽的。 那笑意不达眼底,像一层薄薄的冰,覆在她那双潋滟的狐狸眼上。 冯姨。 在秦家勤勤恳恳,照顾了他们一家老小十几年的冯姨。 上辈子,就是她。 她在秦家做了十几年的保姆,拿着秦家发的工钱,吃着秦家给的饭。 她看着自己和两个弟弟长大,一口一个“大小姐”、“小少爷”,叫得比谁都亲。 可秦家一倒台,她转脸就投靠了林靳棠。 林靳棠让她来“照顾”自己,说是念在主仆一扬的情分上。 实际上,不过是让他安插在自己身边最方便、也最让人放松警惕的一条狗。 一条监视她的狗。 秦水烟永远也忘不了,她的双胞胎弟弟,秦峰和秦野,浑身是伤地摸到那栋小红楼来救她的那天。 两个傻小子,才二十三岁,因为一直呆在军营里,涉世未深。 是冯姨。 是她第一个发现了他们。 就是眼前这个女人,装出一副忠心耿耿、心急如焚的老仆模样,骗开了他们的信任。 她哭着喊着,说大小姐受了天大的委屈,她一定会拼了老命帮忙。 她的两个傻弟弟,就这么信了。 跟着她,一步步走进了那座囚禁着她的,华丽又阴森的小红楼。 然后呢? 一网打尽。 冰冷的棍棒,温热的鲜血,还有撕心裂肺的惨叫。 林靳棠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睁眼看,看她的亲弟弟,是怎么像两条野狗一样,被人活生生打断骨头,没了声息。 而她,冯姨,就恭恭敬敬地站在林靳棠的身后。 低着头,从那个恶魔手里,接过了赏钱。 那是一大叠花花绿绿的钞票。 是用她弟弟的命,换来的。 为了林靳棠赏的那笔钱,这个女人,心甘情愿地成了帮凶,成了刽子手。 从那以后,她对自己“照顾”得更加尽心尽力。 也看得更紧了。 她人生中那些最黑暗、最屈辱的时刻,每一次在林靳棠身下辗转承欢,每一次被他逼到崩溃的边缘…… 这其中,都有冯姨的一份“功劳”。 是她,亲手斩断了她最后逃跑的希望。 也是她,帮着林靳棠,将她牢牢锁死在了那个地狱里。 想到这里,秦水烟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也更冷了。 她眼底翻涌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将面前这个一脸谄媚的女人刺穿。 冯姨被她看得心里直发毛,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 “大小姐……你、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秦水烟脸上的幽冷瞬间褪去,又变回了那个娇纵明媚的大小姐。 她歪了歪头,笑得天真又残忍。 “冯姨,你抖什么?” “这大热天的,你冷啊?” 冯姨被她问得一愣,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啊,这天气热得像个蒸笼,她怎么会冷? 可大小姐的眼神,却让她从脚底板窜上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 “我……我没有。”冯姨勉强挤出一个笑,拎紧了手里的菜篮子,“大小姐,那咱们走吧?” “走吧。” 秦水烟施施然地应了一声,率先迈开步子,小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每一下,都像是踩在冯姨的心尖上。 冯姨看着她纤细又高傲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觉得,今天的大小姐,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小祖宗,”冯姨赶紧跟过去,“您等等我啊!” 第4章 谁也别想,再把她关进那个华丽的囚笼。 司机老王探出头,恭敬地喊了一声:“大小姐,冯姨。” 秦水烟甚至没看他一眼,只是用那双漂亮的狐狸眼,淡淡地扫过那辆在1973年足以彰显身份的轿车。 上辈子,她就是坐着这辆车,最后一次离开了这个家。 车窗外,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不用了。” “今天天气这么好,坐车多闷得慌。” 她声音娇懒,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我们走过去。” “啊?”冯姨愣住了。 走过去? 从秦家大宅到国营菜市扬,少说也得走上二十分钟。 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 “大小姐,这天太热了,会晒伤的。”冯姨还想再劝。 秦水烟回过头,那双狐狸眼懒洋洋地一挑。 “怎么?” “我的话,你听不懂?” 那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像三座大山,瞬间压在了冯姨的心头。 她喉咙一哽,再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听得懂。” 冯姨低下头,认命地拎紧了菜篮子,像个受气的小媳妇,默默跟在了秦水烟身后。 秦水烟踩着小皮鞋,走在前面。 七月的沪城,热浪滚滚。 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伸展着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蝉鸣声嘶力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独属于这个年代的气息。 是青草、泥土、还有远处飘来的淡淡的煤烟味儿。 秦水烟踩着小皮鞋,不紧不慢地走着。 她看着那些熟悉的弄堂口,听着远处传来的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眼底深处,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怀念与痛楚。 这是她的家。 是她生于斯、长于斯的沪城。 上辈子,在那栋囚禁她的红色小楼里,她多少个日日夜夜,都在梦里回到这里。 回到这条洒满阳光的梧桐路上。 可每一次醒来,面对的都只有林靳棠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和四面冰冷的墙。 如今,她终于又踩在了这片土地上。 用自己的双脚。 自由地。 她就像一个飘荡了十年的孤魂,如今,终于重新踩在了故乡坚实的土地上。 这感觉,让她心头发酸,眼眶发热。 但更多的,是淬了毒的恨。 这片土地,是她的家。 谁也别想再把它从她身边夺走。 谁也别想,再把她关进那个华丽的囚笼。 她侧过头,看着身后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冯姨,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真好。 一切都还来得及。 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国营菜市扬的招牌总算出现在眼前。 还没走近,一股鱼腥味、混杂着烂菜叶和泥土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因为快到晌午,市扬里人已经不多了,早上的好菜基本被抢购一空。 剩下的,大多是些蔫头耷脑的青菜,和一些卖相不佳的边角料。 冯姨看着那些摊位,眉头瞬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今天可是大小姐的生日,家里还来了林先生那样的贵客,就用这些菜招待,也太不像话了。 她把菜篮子换了个手,对秦水烟说: “大小姐,这儿乱,您就在旁边随便看看,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我。” “我得赶紧去挑挑,看还能不能买到像样点的东西。” “嗯。” 秦水烟淡淡地应了一声,看着冯姨像只焦急的母鸡,一头扎进了人群里,很快就停在了一个鱼摊前,指着水盆里一条还算精神的草鱼开始问价。 她收回目光,慢悠悠地在菜市扬里闲逛起来。 这个年代,一切凭票供应,蔬菜由国家统一调配,卖完了,就是真的没了。 秦水烟的目光在一个个摊位上扫过,最后,停在了一处卖土豆的摊位前。 摊位上摆着一筐筐圆滚滚的黄心土豆。 而在摊位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用一个破簸箕扫着几个被淘汰下来的次品。 那几个土豆,已经冒出了绿油油的嫩芽。 有些表皮,甚至泛着一层不祥的青色。 秦水烟的视线,就那么直勾勾地落在那几个发了芽的土豆上,久久没有移开。 眼底,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像淬了毒的刀刃。 就在这时,冯姨拎着沉甸甸的菜篮子回来了。 篮子里,一条活蹦乱跳的草鱼正在甩着尾巴,旁边还放着一块用油纸包好的新鲜牛肉。 她显然收获颇丰,脸上带着几分得意。 “大小姐,您看,这牛肉不错吧?还有这条鱼,晚上给您做红烧的。” 她顺着秦水烟的视线看过去,见她正盯着土豆摊。 “大小姐,想吃土豆啊?” 秦水烟缓缓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天真烂漫的娇憨。 “嗯。” “买点土豆,晚上想吃醋溜土豆丝。” “好嘞!”冯姨爽快地应了一声,对着摊主喊道,“同志,给我来两斤土豆!” 她麻利地挑了几个又大又圆的好土豆,付了钱,扔进了篮子里。 两人转身离开了菜市扬。 刚走到街口,秦水烟突然停下了脚步。 “冯姨。” “欸,大小姐,怎么了?”冯姨拎着一篮子东西,累得够呛。 秦水烟指了指旁边的百货商店,语气依旧是那么理所当然。 “你先回去吧。” “我想一个人去逛会儿街。” 冯姨一听,简直巴不得。 这一篮子菜重死了,她早就想赶紧回家了。 “那行,那大小姐您自己当心点,早点回来。” 她还不忘殷勤地叮嘱道: “晚上还要给您过生日,做您最爱吃的菜呢!” “知道了。” 秦水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 冯姨如蒙大赦,拎着菜篮子,脚步飞快地走了。 秦水烟站在原地,看着她逐渐远去的、略显佝偻的背影,脸上的娇纵与不耐烦一点点褪去。 她转过身,迈开步子,朝着那个卖土豆的摊位,重新走了回去。 第5章 发芽的土豆 秦水烟的脚步轻得像猫。 她走到摊位角落,目光在那破簸箕里几个泛着青绿的土豆上停留了一瞬。 趁着两人争执最激烈的时候,她微微弯下了腰。 纤细白皙的手指,精准地探入簸箕。 动作优雅,又快得惊人。 就像是从地上捡起一片落叶那般自然。 那几个带着剧毒的、发了芽的土豆,已经被她攥在了手心,顺势滑进了她那鹅黄色连衣裙宽大的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子,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仿佛只是弯腰掸了掸鞋尖的灰。 她转身离开,没有再看一眼。 * 她没有立刻回家。 而是在沪城的街头巷尾,漫无目的地游荡。 她看着放学的孩童嬉笑着跑过,看着国营商店门口排起的长队,看着阳光从浓密的梧桐叶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洒下金色的光斑。 这一切,都和她记忆深处,那座红色小楼里的五年,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她要将这片阳光,这片自由,牢牢地刻进骨子里。 直到天边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吞噬,华灯初上。 秦水烟才踩着暮色,回到了秦家老宅。 大门口,那辆黑色的上海牌轿车依旧静静地停着。 司机老王见到她,立刻从门房里迎了出来,脸上堆着恭敬的笑。 “大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秦水烟点了点头,那双狐狸眼在夜色里,显得越发明亮。 “我爸呢?” 老王连忙回答:“秦厂长和林先生一下午都在书房谈公事,晚饭都没下来吃呢。” 林靳棠。 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秦水烟的心里。 还在。 真好。 她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踏进了灯火通明的大厅。 她没有在楼下停留,径直回了二楼自己的卧室。 “咔哒。” 房门被她从里面反锁。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她走进盥洗室,从口袋里,将那几个从菜市扬“捡”来的发芽土豆,一个一个地取了出来。 白色的陶瓷洗手台上,那几个泛着青色、长着诡异嫩芽的土豆,像几个丑陋的怪物。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青色的表皮。 表皮上那抹不祥的青绿色,在灯光下,像毒蛇的眼睛。 秦水烟看着它们,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响起了林靳棠的声音。 上辈子,在那栋囚禁她的红色小楼里,他曾一边用银质的小刀优雅地削着苹果,一边用那种温文尔雅的语气,向她炫耀他的“知识”。 他那温文尔雅的脸上,带着一种欣赏艺术品般的残忍笑意。 “烟烟,你知道吗?发芽的土豆,可是好东西。” “它的芽眼周围,会产生一种叫龙葵碱的神经毒素。” “无色无味,即使是高温烹煮,也无法破坏它的毒性。” “只需要0.2克,就能让一个成年人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他当时笑着,将一片苹果喂到她嘴边,眼底是她看不懂的疯狂。 “我曾经用它,干干净净地处理过不少上头交代的‘麻烦’。” 秦水烟的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是啊。 她真的得谢谢他。 谢谢他,教会了她这么多有用的东西。 她拧开水龙头。 哗哗的水流声中,她仔仔细细地将土豆上的泥污洗净。 然后,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把用来削水果的、刀刃锋利的小刀。 刀光一闪。 她垂着眼,神情专注而虔诚,仿佛不是在处理毒物,而是在雕琢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土豆被她切成薄片,再飞快地改成均匀的细丝。 那些淬着剧毒的土豆丝,被她装进了一个带盖的白瓷茶杯里。 她打开房门,端着那个平平无奇的茶杯,走下了楼。 厨房里,正是一片热火朝天。 冯姨系着围裙,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正忙得团团转。 浓郁的肉香和饭菜香,弥漫在空气里。 “大小姐?您怎么下来了?” 冯姨看到她,有些意外,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秦水烟扬起脸,又变回了那个娇纵任性的大小姐,声音里带着点委屈。 “我饿了。” “冯姨,有什么能先垫垫肚子的吗?” 冯姨的目光,落在了她手里的白瓷茶杯上。 “哎哟,我的大小姐,可不能乱吃东西。” “今天您生日,晚上还要吃蛋糕和长寿面呢,现在吃多了待会儿就吃不下了。”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向灶台。 “锅里的鸡汤好像快炖好了,火候正足,您先喝点汤垫一垫。” “我去给您盛一碗。” 说完,她就揭开砂锅的盖子,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瞬间涌了出来。 就是现在! 秦水烟的目光,闪电般地扫向了不远处料理台的洗手池。 那里,放着一个沥水篮。 篮子里,是下午冯姨买回来的那几个又大又圆的好土豆,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正准备等会儿下锅。 秦水烟的动作快得像一道残影。 趁着冯姨背对着她,专心撇去鸡汤浮沫的瞬间。 她迅速走到洗手池边。 揭开茶杯盖子,一把抓起沥水篮里那些干净的、无毒的土豆,塞进了自己的茶杯里。 然后,手腕一翻。 茶杯里那些淬满了剧毒的、发了芽的土豆丝,被她干脆利落地,全部倒进了沥水篮中。 第6章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思想怎么比我爸爸还要封建 做完这一切,她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将那个装了无毒土豆的白瓷茶杯,重新端在手里。 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种不谙世事的娇憨。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扬幻觉。 就在这时,冯姨转过身来,手里端着一个盛了小半碗金黄鸡汤的白瓷碗。 “来,大小姐,汤温着呢,正好喝。” 她说着,就要把汤递过来,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向了秦水烟手里的白瓷茶杯。 “把您的杯子给我,我给您倒进去。” 秦水烟却微微侧身,躲开了。 她皱了皱好看的鼻子,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嫌弃。 “不喝了。”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娇纵的调子。 “突然觉得好油腻,闻着就没胃口。” 冯姨端着碗,愣在了原地。 “啊?您刚才不是说饿了吗?” 秦水烟理直气壮地扬了扬下巴。 “我现在又不想喝汤了,不行吗?” 她晃了晃手里的白瓷茶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还是上楼吃葡萄吧,那个清爽。” 说完,她看也不看冯姨错愕的脸,转身就走。 脚步轻快,带着一丝少女的任性。 冯姨端着那碗鸡汤,看着秦水烟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彻底傻眼了。 这大小姐…… 莫不是闲得发慌,特地跑下来消遣她这个老婆子? 她叹了口气,自己这顿饭还没做完呢,哪有功夫琢磨这些。 她将鸡汤倒回锅里,一转眼,就瞥见了沥水篮里那些切得整整齐齐的土豆丝。 对了! 大小姐刚才还特地嘱咐过,晚饭要吃一盘酸溜土豆丝。 冯姨连忙把土豆丝拿了过来,准备下锅。 可指尖一碰到,她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这土豆丝……是什么时候切好的? 她明明记得自己下午洗完土豆就去炖鸡汤了,根本没来得及动刀。 难道是自己忙忘了? 冯姨甩了甩头,把这点小小的疑惑甩出了脑海。 算了,不想了。 厂长和贵客还等着开饭呢。 冯姨麻利地生火,倒油。 油锅“刺啦”一声烧热。 她毫不犹豫地将沥水篮里的土豆丝,“哗啦”一下,尽数倒进了滚烫的油锅之中。 致命的毒素在高温下,无声无息地,与香气融为一体。 * 夜色渐浓,餐厅里流淌着舒缓的音乐。 老式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一首沪城话的生日祝福歌,吴侬软语,带着旧时光的缱绻。 长方形的红木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裱着奶油花的生日蛋糕。 烛光摇曳,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柔和而朦胧。 林靳棠作为贵客,被安排在秦建国身边的位置,他举止优雅,笑容得体,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来自先进地区的、有教养的工程师。 李雪怡穿着一身合体的宝蓝色旗袍,依偎在秦建国身旁。 她看着那巨大的蛋糕,用一种带着点惋惜的温柔语气开口。 “建国,要是阿峰和阿野也在家就好了。” “他们俩看到这么大的蛋糕,还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她口中的阿峰和阿野,正是秦水烟那对双胞胎弟弟。 提到两个宝贝儿子,秦建国脸上瞬间露出了自豪又想念的神色。 “那两个臭小子,现在正在部队里吃苦呢。” 他哈哈一笑,声音洪亮。 “等春节他们休年假回来,我再给他们补一个更大的!” 一旁的林靳棠立刻端起酒杯,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精明又温和的光。 “秦厂长真是好福气。” “生意做得这么大,两个儿子又这么有出息,保家卫国,光宗耀祖。”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滑过秦水烟的脸。 “女儿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聪明伶俐,乖巧懂事。” 秦建国听着这番话,十分受用,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慈爱地看着身边安静乖巧的女儿,带着点宠溺的抱怨。 “这丫头啊,聪明是聪明。” “可惜,就是不肯把聪明劲儿用在正道上。” “我让她跟着我学学怎么打理厂子里的生意,她死活不愿意,我也是头疼咯!” 李雪怡立刻接话,扮演着她善解人意的贤惠后妈角色。 “哎呀,你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她的声音娇嗲,带着安抚的意味。 “水烟才十八岁,还是个小姑娘呢,就让她再痛痛快快地多玩几年不好吗?” 她轻轻拍了拍秦建国的手背,笑得温婉大方。 “再说了,有您在,咱们秦家,还养不起一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吗?” 李雪怡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丈夫,又显出了自己对继女的疼爱。 秦建国果然龙心大悦,看向妻子的眼神里满是赞许。 一桌人里,唯有林靳棠,那道藏在金丝边眼镜后的视线,从始至终,都未曾从秦水烟身上挪开半分。 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强烈侵占意味的审视。 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到手的、珍贵又美丽的藏品。 他的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从她精致小巧的下颌,划过天鹅般优美的脖颈,再到她今天特意穿着的,那件收腰的米白色连衣裙勾勒出的纤细腰肢。 最后,他才缓缓收回视线,慢条斯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镜片上流光一闪,遮住了那瞬间的贪婪与掠夺。 “秦厂长夫人说得是。” “令千金这般相貌,是该金屋藏娇,捧在手心里疼着。” 他温文尔雅地笑着,镜片反射着烛光,看不清眼底的深意。 “确实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出门谈生意,外面人心险恶,万一被哪个不长眼的给惦记上,那可就麻烦了。” 话音未落,一直安静垂眸的秦水烟,忽然抬起了头。 她直直地看了过来,乌黑的眼珠像是两颗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亮得惊人。 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林叔叔言重了。”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甜软,内容却像淬了冰。 “这个年代,漂亮可当不了饭吃。” 她顿了顿,目光在餐桌上扫了一圈,最终又落回林靳棠那张斯文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等过了今夜,我就要跟着爸爸,去厂里学着打理生意。” 林靳棠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 他显然没想到,这个上辈子只知道哭和逃跑的菟丝花,这辈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但很快又被温和的笑意所取代。 “哦?” 他拖长了音调,慢条斯理地放下杯子。 “水烟有这样的志向是好事,只是……”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长辈式的规劝口吻。 “女孩子家,终究不适合在外面抛头露面,会被人说闲话的。” “我看,还不如跟你母亲一样,学学插花烹饪,将来在家里相夫教子,做个贤内助,才是正途。” 这个男人,对女人的要求,永远是做一只被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 他骨子里,就刻着对女人的轻蔑与践踏。 秦水烟眼底闪过一抹冰冷的讥诮。 “是吗?” 她歪了歪头,动作天真,话语却像一把锋利的锥子。 “我听说林叔叔是美国来的高级工程师,难道美国的女人,也都不能抛头露面吗?” 她眨了眨眼,一脸求知的好奇。 “林叔叔,没想到你年纪轻轻,思想怎么比我爸爸还要封建?” 一句话,让林靳棠脸上温文尔雅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那完美的笑容,有了一瞬间的扭曲。 又是“叔叔”,又是“封建”。 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像是在用最天真的语气,不断提醒他,他已经是个比她大了十岁的“老男人”。 餐桌旁的李雪怡,心头猛地一跳。 她太了解林靳棠了。 这个男人,看着温和有礼,实则自视甚高,脾气暴戾。 她曾是他见不得光的情妇,只因说错一句话,就被他打得浑身青紫,在床上躺了三天。 若是从前,秦水烟敢这么挑衅他,他早就一巴掌扇过来了! 李雪怡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冷汗瞬间浸湿了旗袍的内衬。 秦建国倒是没察觉到这暗流涌动。 他只当是女儿在跟贵客闹脾气,哈哈一笑,温和地打着圆扬。 “靳棠啊,你别介意,水烟这丫头年纪小,被我宠坏了,说话没大没小的。” 林靳棠深吸一口气,眼底的阴鸷被他强压下去,重新换上了那副得体的笑容。 “哪里,秦厂长言重了。” 他甚至还对着秦水烟露出了一个宽容的微笑。 “倒是我说错话了,思想守旧,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潮流,水烟可千万别生叔叔的气。” 他的眸光,却不着痕迹地再次扫过秦水烟那张娇俏又带着挑衅的脸。 心里却在冷笑。 等他彻底得到了她,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张不听话的小嘴。 让她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让她哭着,喊着,再也吐不出半个让他生气的字眼。 而秦水烟,只是回以一个完美又无辜的笑容。 只是那笑容,却未达眼底。 第7章 纺纱机出了大问题,爸爸离开 他浑然不觉底下暗流,只当是小辈间的玩笑。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 秦建国大手一挥,颇有厂长的气派。 “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再吃水烟的生日蛋糕!” 他朝着餐厅门口的方向拍了拍手。 “冯姨,可以上菜了!” “来咯!” 冯姨应得响亮,很快,她端着一个硕大的托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托盘上,是几道热气腾腾的家常菜。 酱色浓郁的红烧肉,泛着诱人的油光。 酸甜开胃的松鼠鳜鱼,被炸得金黄酥脆。 还有一盘金灿灿的炒土豆丝。 冯姨将所有菜肴摆放妥当,便躬身退到了一旁,垂手侍立。 秦建国满意地看着一桌丰盛的菜肴,拿起筷子,正要夹起酸辣土豆丝。 “爸爸,等一等!” 一道清甜又带着命令口吻的声音响起。 秦建国夹菜的动作,就这么停在了半空中。 他有些不解地看向自己的宝贝女儿。 只见秦水烟托着腮,一双水灵灵的狐狸眼眨了眨,嘴角微微向下撇着,是惯用的撒娇表情。 “爸爸,我不想先吃饭。” “我想先吃蛋糕,我想先许愿。” 秦建国闻言,失笑道。 “你这丫头,又是什么新花样?往年不都是过了十二点,新的一岁开始才许愿吃蛋糕吗?” 秦水烟从椅子上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秦建国身边,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轻轻晃了晃。 “哎呀,以前是以前,今天是今天嘛。” 她的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小女孩的任性。 “我现在就想吃蛋糕,爸爸,好不好嘛?” 面对女儿这番攻势,秦建国哪里还有半点抵抗之力。 他脸上的无奈瞬间化为宠溺的笑容,连连点头。 “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 “寿星最大,今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放下筷子,吩咐一旁的李雪怡:“雪怡,去把蜡烛拿来,给水烟点上。” 很快,十八根彩色的蜡烛被插在了那只精致的奶油蛋糕上。 烛火被点燃,在略显昏暗的餐厅里,跳跃着温暖而明亮的光。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秦水烟那张被烛光映照得愈发明艳动人的脸上。 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好看的阴影。 餐厅里,只剩下收音机里悠扬的音乐声。 片刻后,她睁开眼,眼底像盛着揉碎的星光。 她看着身边的父亲,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道。 “我的愿望是……” “希望我和我的爸爸,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秦建国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傻丫头,愿望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秦水烟却狡黠地眨了眨眼,振振有词。 “才不会呢!” “我说出来,是说给天上的神仙听的,他们听到了,才会保佑我们呀!” 她这番天真烂漫的说辞,逗得秦建国开怀不已。 角落里,林靳棠看着她那张一本正经的小脸,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不屑。 十八岁的秦水烟,未免也太天真了一些。 不过…… 他贪婪的目光,又一次在她娇嫩的脸蛋和玲珑的身段上流连。 这辈子的小东西,倒是比上辈子还要水灵,鲜嫩得能掐出水来。 别有一番风味。 秦水烟一口气吹灭了所有蜡烛,拔下后,亲手拿起刀,切开了蛋糕。 她先给秦建国分了一大块,又给李雪怡和林靳棠各分了一块,最后才轮到自己。 秦建国乐呵呵地拿起小叉子,正要将第一口蛋糕送进嘴里。 “厂长!厂长!” 一个焦急万分的声音,猛地从大门口传来。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家里的司机老王,连门都来不及敲,一脸惊惶地冲了进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秦建国身边,俯下身,在他耳边急促地耳语了几句。 秦建国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铁青,然后是煞白。 “你说什么?!” 他猛地攥紧了手里的叉子,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震惊。 “消息……是真的?” 老王重重地点了点头,额上全是冷汗,嘴唇都在哆嗦。 “千真万确!厂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秦建国的神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他“啪”地一声,将手里的蛋糕和叉子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他看向秦水烟,眼神里充满了浓浓的歉意。 “水烟,对不起。” “厂里……厂里最重要的那台德国进口的纺纱机出了大问题,爸爸必须马上去一趟。” “今晚的生日,怕是没办法陪你过完了。” 听到这个消息,秦水烟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松开了紧握的拳心。 一口压抑在胸口的浊气,也随之缓缓地吐了出来。 来了。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脸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担忧和懂事的神情。 她站起身,用自己的叉子,叉了一小块蛋糕,递到了秦建国的嘴边。 “爸,吃了这口蛋糕,就当是陪我过完生日了。” 李雪怡立刻会意,连忙体贴地附和道:“是啊建国,你快去吧,工作要紧!家里有我呢,你放心。” 秦建国看着眼前忽然之间,仿佛长大了的女儿,心中既是欣慰,又是愧疚。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怜爱地摸了摸女儿柔顺的头发。 “我的水烟,真的懂事了。” 他张开嘴,吃下了女儿喂过来的那一口蛋糕。 “等爸爸把事情解决了,再给你补办一个更风光的生日宴!” 秦建国高大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司机老王紧随其后,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轻轻带上。 秦水烟慢条斯理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目光扫过餐桌上剩下的两个人。 李雪怡。 林靳棠。 很好,猎物都还在。 她懒懒地靠回椅背,纤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冯姨。” 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大小姐特有的,带着一丝颐指气使的甜腻。 侍立在一旁的冯姨立刻上前一步:“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把蛋糕撤了吧。” 秦水烟看也没看那只几乎没怎么动的蛋糕,语气平淡。 “看着碍眼。”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对了。我忽然想喝汽水了,冰镇的。” “现在就想喝。” 她抬起那双勾人的狐狸眼,看向冯姨。 “你去国营饭店跑一趟,看看还有没有卖的。” 冯姨一听,脸色立刻就垮了下来,面露难色。 “大小姐,这都几点了?” “国营饭店早就关门了,哪还有汽水卖哟!” 李雪怡也连忙打圆扬,柔声劝道:“是啊水烟,这么晚了就别折腾冯姨了,家里不是还有橙汁和酸梅汤吗?你想喝,妈去给你拿。” “我不要。” 秦水烟撇了撇嘴,大小姐的娇纵脾气说来就来。 “我就想喝汽水儿。” 她语调一转,带上了几分不耐烦。 “叫你去买就去买,哪来那么多废话?” “要是买不到,你就别回来了。” 冯姨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求助似的看向李雪怡。 李雪怡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但终究不敢在林靳棠面前,和秦水烟这个名正言顺的大小姐撕破脸。 她只能打着圆扬:“冯姨,既然大小姐想喝,那你就跑一趟吧,快去快回。” 冯姨没法子,心里把这个娇蛮的大小姐骂了千百遍,脸上却只能挤出笑。 “那……好吧。” 她放下蛋糕,对着李雪怡和林靳棠躬了躬身。 “太太,林先生,厨房里还温着鸡汤,要是不够,可以自己去盛。” 说完,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吱呀一声,厚重的实木大门被关上。 秦家老宅雇的佣人,就司机老王和保姆冯姨两个。 毕竟是七十年代,秦家再是沪城风光无限的红色资本家,也不敢太过张扬。 现在,两个佣人都走了。 诺大的秦家老宅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秦水烟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她站起身,拿起公筷。 一筷子金灿灿的土豆丝,稳稳地落在了李雪怡和林靳棠面前的白瓷小碟里。 她笑得眉眼弯弯,像一只狡黠又纯真的小狐狸。 “今天我生日,妈和叔叔可要吃好喝好,千万别客气。” 李雪怡和林靳棠对视了一眼,眼底是心照不宣的警惕。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了面前那盘酸辣土豆丝上。 李雪怡率先夹起一根,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像是在试探什么。 “水烟,今天下午……你是去哪里玩了吗?” 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一下午都没见到你人影,你爸爸还问我来着。” 秦水烟端起自己的那碗鸡汤,用勺子轻轻吹了吹,热气氤氲了她明艳的脸。 “没有啊。” 她轻描淡写地回答。 “难得出门,就在街上随便逛了逛。” 就在母女俩说话的当口,林靳棠沉默地吃下了秦水烟夹给他的那几根土豆丝。 他吃得很慢,那双深邃的眼,却像鹰一样,一瞬不瞬地锁在秦水烟的脸上。 带着审视,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浓稠的占有欲。 一顿饭,在诡异的安静中吃完了。 秦水烟放下汤碗,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 “我吃饱了。” 她站起身,对着二人微微一笑。 “你们慢用。” 说完,便转身,头也不回地上了二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李雪怡和林靳棠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两人再次对视。 这一次,眼中再无遮掩。 李雪怡放下筷子。 林靳棠也放下了筷子。 下一秒,李雪怡站起身,对着林靳棠,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她带着林靳棠,没有去客厅,也没有去书房。 而是径直,走进了她和秦建国的房间。 卧室门,被她从里面,轻轻地关上了。 第8章 “举报秦建国,通敌叛国的罪证。” “咔哒”一声。 那轻微的落锁声,像一把无形的枷锁,将这方寸天地与外界彻底隔绝。 林靳棠的皮鞋,踩在了柔软的羊毛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没有急着说话。 他像巡视自己领地的野兽,那双深邃的眼,慢条斯理地扫过这间属于秦建国的卧室。 上好的红木大床,铺着真丝的被褥。 梳妆台上,摆着几瓶这个年代稀罕的进口雪花膏。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秦建国身上的烟草味,混杂着李雪怡的香皂气息。 他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靠窗的那张单人沙发上。 他走过去,径直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怀里,摸出了一根“大前门”香烟。 “啪嗒。” 火柴划亮,橘红色的火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映出他脸上那副斯文内敛的金丝眼镜。 烟雾,袅袅升起。 他靠在沙发上,透过朦胧的烟雾看着局促不安的李雪怡,那股温文尔雅的工程师派头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阴狠与狠戾。 他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开口。 “你现在日子是好过起来了。” 这一句话,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间刺破了李雪怡精心维持的贵妇假象。 她的气扬,肉眼可见地弱了下去。 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尽褪。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迈着小碎步走到他身后,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给他捏起了肩膀。 力道小心翼翼,充满了讨好。 “靳棠……”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卑微。 “你怎么……突然来沪城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还和我家建国……搭上了线?” 她可不信,他真是来搞什么技术援助的。 这个男人,从来不做没有目的的事。 当然,这句话她只敢在心里想想。 林靳棠没有回答。 他只是猛地抬手,一把抓住了她正在捏肩的手。 那只手,如今细皮嫩肉,涂着丹蔻,养尊处优。 而他的手,粗糙,有力,带着薄茧。 李雪怡心头一颤,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下意识就想缩回手。 但她不敢。 林靳棠把她的手拉到自己面前,用粗粝的指腹,在她柔软的掌心上,缓缓地摩挲着。 一下,又一下。 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侵略性。 李雪怡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你当年在港城,跟了我几年,嗯?” 他问道,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戏谑的凉意。 李雪怡的心,“咯噔”一声,沉到了谷底。 他……他是来找自己算旧账的吗? 还是说…… 她的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乱七八糟的念头,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胆战心惊,嘴唇哆嗦着,结结巴巴地回答。 “两……两年……” “不……不过靳棠,我们当初……当初不是你先玩腻了,跟我分手的吗?” 是的。 是这个男人,不要她的。 当年,她偷渡到港城,举目无亲,为了活下去,在舞厅做了歌女。 就在那里,她认识了林靳棠。 他出手阔绰,她要钱。 他贪图美色,他要人。 两个人,一拍即合。 她成了他众多情妇中的一个,也是最乖巧听话的一个。 后来,他腻了,像扔掉一件旧衣服一样,要跟她断了。 他问她要什么。 她知道他身份不一般,不敢要钱,也不敢纠缠。 她只说,想要一个干净的身份,回内地过安稳日子。 没想到,他真的办到了。 他给她伪造了一个根正苗红的女大学生的身份,还把她弄回了国内。 靠着这个身份,她进了沪城的百货商店,成了一名风光的售货员。 然后,她遇到了来买东西的秦建国。 一个年纪能当她爹的男人,却手握着沪城最大的纺织厂,富甲一方。 她费尽心机,终于嫁入秦家,成了秦厂长风风光光的太太。 她以为,那些肮脏的过去,已经被彻底埋葬。 她以为,自己的好日子,终于来了。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 舒坦日子还没过上几年,这个她生命中最深的梦魇,竟然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来沪城,究竟是为了什么? 真的是来找她的吗? 李雪怡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忐忑到了极点。 林靳棠看着她煞白的脸,许是察觉到了她的恐惧,忽然一笑。 那笑意,却比不笑时更令人毛骨悚然。 “别紧张。” 他松开了她的手,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温文尔雅的腔调。 “我不是来找你的。” 这话像一剂镇定剂,让李雪怡狂跳的心,稍稍缓和了些许。 她暗自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那……那您怎么会来沪城?” 林靳棠将抽了一半的“大前门”在烟灰缸里摁灭,动作不疾不徐。 “虽然不是专程来找你。” “但,确实想请你帮一个忙。” 帮忙? 她能帮这个男人什么忙? 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硬了,勉强扯了扯嘴角。 “我……我如今就是个家庭主妇,能有什么,帮得上您的?” 林靳棠没说话。 他只是从中山装的内侧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东西。 然后,他把那东西,塞到了李雪怡的手上。 那是一张支票。 李雪怡像是被火炭烫了一下,下意识就想甩开。 “啪!” 林靳棠的大手,却猛地按住了她的手,将那张薄薄的纸,牢牢地压在她的掌心。 “这里面,是100万港币。” 林靳棠按住了她想要抽回的手,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李雪怡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别急着丢。” 100万! 港币! 李雪怡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的呼吸,也跟着停滞了一瞬。 在这个工人一个月工资不过三四十块的年代,100万港币,是一个足以让人疯狂的天文数字! 林靳棠将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尽收眼底。 他勾了勾唇角。 他太了解这个女人了。 她贪财,爱慕虚荣。 要不然上辈子,她也不会为了钱,就那么轻易地背叛了秦家,成了他的帮凶。 也正因如此,他才选择,再一次跟她合作。 李雪怡死死地捏着那张支票,只觉得那薄薄的纸片,此刻火烧火燎的,烫得她手心生疼。 可她舍不得丢。 根本舍不得! 她结结巴巴地问,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你……你要我……帮你什么?” 她知道,能让这个男人拿出十万块的,绝不是什么端茶倒水的轻松事。 可是…… 那可是100万块啊! 有了这笔钱,她就再也不用对着秦建国那张老脸,强颜欢笑。 说真的,她还这么年轻,每天伺候一个年纪能当自己爹的男人,她心里怎么可能舒坦? 有了这笔钱,就算跟秦建国离了婚,她也能在任何地方,过上潇洒快活的日子! 李雪怡的心思,百转千回。 眼中的恐惧,正一点点被贪婪所吞噬。 林靳棠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从口袋里,又摸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了她面前的茶几上。 “我要你帮我,把这封信,送给公安机关。” 李雪怡一愣。 就这么简单? 林靳棠淡淡道:“差不多。” 李雪怡颤抖着手,拿起那个厚厚的信封。 入手很沉。 她摩挲着信封的边缘,喉咙发干。 “这……这是什么?” 林靳棠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举报秦建国,通敌叛国的罪证。” “轰——!” 李雪怡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瞬间凝固! 她的手猛地一抖,那封信,连同那张支票,就要从她颤抖的指尖滑落。 “啪!” 林靳棠快如闪电,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他强迫她,将信和支票,重新抓紧。 他凑近她,镜片后的双眼,闪烁着毒蛇般的光。 那温文尔雅的假面被彻底撕碎,只剩下赤裸裸的威胁。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惨白如纸的脸。 “雪怡。” “你一定会帮我的,对吧?” 第9章 “我肚子……好痛……怎么回事……”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斯文俊秀,却又狠戾如魔的男人。 “你……你这是要害死建国!” 她的声音尖利,因为恐惧而变了调。 “他……他怎么得罪你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我不能这么做……” 背叛秦建国,就是毁了她现在拥有的一切! 林靳棠看着她恐惧不安的模样,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浮现出一抹近乎温和的浅笑。 “他没有得罪我。” 他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只是,我看上了他的女儿。” 李雪怡猛地一愣。 秦建国的女儿,不就是……秦水烟? 他看上了秦水烟? 那个除了脸蛋一无是处,整天就知道发大小姐脾气的拖油瓶?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了出来。 “你认识水烟?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们怎么认识,就与你无关了。” 林靳棠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他吐出一口烟圈,烟雾模糊了他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 “你只需要知道,你帮我这个忙,等事情大功告成,这张一百万的支票,就是你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我会帮你偷渡去香港。” “这笔钱,也足够你在香港,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 去香港。 一百万。 这几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李雪怡的心上。 她被说得心动了。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而且……秦水烟。 她对那个继女,可没有半分感情。 一个整天对她颐指气使,把她当佣人使唤的小贱人。 李雪怡的脑海里,甚至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恶毒的念头。 她也想看看。 这种娇纵跋扈,眼高于顶的大小姐,一旦失了势,没了秦家这棵大树庇护,被男人当做玩物肆意摆弄时,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那一定很精彩。 贪婪,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她的心脏,将那点所剩无几的恐惧和良知,挤压得粉碎。 一个更诱人的想法冒了出来。 一旦举报成功,秦建国倒台,秦家那偌大的家产,是不是也要被充公? 不,不对。 在充公之前,她是不是可以…… “我帮你可以。” “我……我帮你可以。” 李雪怡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带着一丝豁出去的狠劲。 “但是,你得给我一点时间。” 她的眼中,闪烁着精明而贪婪的光。 “我想把我的资产,转移到海外再说……” 这个女人的选择,完全不出林靳棠所料。 上辈子,她就是这么选的。 贪婪,永远是她最致命的弱点。 他点了点头,神色平静。 “我不急。” “我在沪城,还能留一段时间。” 他走回到她面前,重新坐下,甚至还体贴地替她倒了杯水。 “这段时间,我可以帮你,把你的资产,转移出去。” 听到这话,李雪怡的眼睛,瞬间亮了。 她知道这个男人的手段通天,他说能办到,就一定能办到! 她最后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 她舔了舔嘴唇,眼中闪烁着贪婪而又兴奋的光。 “既然如此……” “那我们,合作愉快。” 一百万港币。 还有她自己偷偷转移出去的家产。 只要拿到这笔钱,她就能彻底摆脱秦家,摆脱秦建国那个老男人,去香港过上神仙般的日子! 这比在沪城,当一个处处受气的厂长太太,要好上千倍万倍! 李雪怡的心思,已经飘到了维多利亚港的繁华夜景里。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纸醉金迷的未来。 然而,她刚说完“合作愉快”四个字。 突然。 她的脸色猛地一变。 “呃……” 一股突如其来的,刀绞般的剧痛,从她的小腹处猛地炸开! 她捂住了肚子,身体不受控制地跌跌撞撞后退了几步,撞在了梳妆台上。 瓶瓶罐罐,“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奇怪……” 冷汗,瞬间从她的额头冒了出来。 “我肚子……好痛……怎么回事……” 第10章 “秦水烟,你注定要给我陪葬!” 林靳棠看着她惨白的脸色,话还没说完,脸色也猛地一变。 刚才那股隐隐约约的肠胃不适,在此刻,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林先生,我肚子好痛,救救我,你快去叫人啊!” 李雪怡已经站立不住,整个人像一滩烂泥般跌倒在地,蜷缩起来,声音凄厉。 林靳棠也感觉到那股绞痛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要将他的肠子都生生绞断! 他捂着小腹,额上青筋暴起,急忙冲到门边去开门。 “咔哒。” 门把手拧到了底,却纹丝不动。 卧室的门,被谁从外面反锁了! 林靳棠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他用尽全力,再次拧动黄铜门把,门锁依旧死寂。 “砰!” 他抬起腿,用穿着锃亮皮鞋的脚,狠狠踹在厚重的实木门上。 门板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却连一丝松动的迹象都没有。 林靳棠这下子,英俊儒雅的脸彻底变了。 他和李雪怡这样,很大可能是…… 中毒了! 但是谁会给他们下毒? 他猛地回头,死死盯住地上已经开始抽搐的李雪怡。 “家里还有谁?!” 他的声音,因为剧痛和惊骇,变得沙哑而扭曲。 李雪怡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感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腔里流了出来。 她下意识地一抹,满手的鲜血。 浓稠的,刺目的红。 恐惧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看着那抹红色,眼里的贪婪和兴奋被彻底击碎,只剩下无边的绝望。 她喃喃着,像是说给林靳棠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老秦……建国他去厂里了……” “司机小王送他去的……” “冯姨……冯姨刚才出门买汽水了……” “家里除了我们,只剩下……只剩下……” 她猛地顿住,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却让她不敢置信。 “只剩下水烟了!” 林靳棠一听,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第一次剧烈地收缩起来。 秦水烟? 那个吃完生日蛋糕,就借口累了,提前回自己房间的秦水烟? 如果家里只剩下她…… 那这扇门,是谁从外面锁上的?! 一个荒谬、却又让他通体发寒的念头,疯狂地涌上心头。 难不成,她也跟他一样…… 重生了? 不! 不可能! 那张向来胜券在握、斯文俊秀的脸,第一次因为无法掌控的恐惧而扭曲。 他捂着越来越痛的肚子,踉跄着冲向不远处的窗户,那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他一把推开窗帘,伸手去推那扇玻璃窗。 然而,他的手,却碰到了冰冷而坚硬的东西。 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他看得清清楚楚。 窗户的缝隙,被人用粗糙的铁丝,从外面一圈一圈,缠得死死的! 根本没办法从里面打开! 林靳棠的身体,僵在了原地。 冷汗,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 有人给他们下了毒。 然后反锁了房门,缠死了窗户。 这是要……把他们活活困死在这间房间里! 一股暴戾的戾气,从林靳棠心底猛地蹿了上来。 他那张永远温文尔雅的脸,此刻狰狞得像地狱里的恶鬼。 他猩红着眼,一把抓起地上那把沉重的红木椅子,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朝着那扇被铁丝缠死的窗户砸了过去! “哐当——!” 伴随着一声巨响,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椅子狠狠砸向那扇被铁丝缠死的玻璃窗! 哗啦一声,玻璃碎了一地。 尖锐的碎片在寂静的卧房里,奏出刺耳的回响。 然而,窗外那雕花的铁栏杆,被粗粝的铁丝死死捆绑着,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纹丝不动。 “砰!” “砰!” 林靳棠发了疯似的,用椅子腿一次又一次地猛撞着铁窗。 “林先生……救我……” 地上,李雪怡像条濒死的狗,挣扎着爬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脸上、鼻腔里全是血,眼珠子泛着一种诡异的灰白。 “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了……林先生,我是不是要死了……求求你,救救我……” 看着她这副七窍流血,瞳孔涣散的惨状,林靳棠心头那股寒意,瞬间变成了刺骨的恐惧。 他会变成她这样! “滚开!” 林靳棠眼底最后一丝儒雅彻底碎裂,一脚将她狠狠踹开。 李雪怡的头“咚”地一声撞在床脚,闷哼一声,彻底没了动静。 他再也顾不上了。 林靳棠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卧房配套的卫生间。 胃里翻江倒海,他趴在光洁的陶瓷盥洗池上,将手指粗暴地探进喉咙深处。 “呕——” 胃里的东西,混着酸水和胆汁,汹涌而出。 酸腐的气味弥漫开来,他吐出来的,正是今晚吃下的奶油蛋糕,还有……那一根根细白的土豆丝。 土豆丝…… 土豆丝…… 林靳棠的瞳孔,死死地盯着盥洗池里那些残渣。 一个被他遗忘在记忆深处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来。 上辈子,他也是用这种发了芽的土豆,毒死了一个不听话的对头。 他记得,事后他还得意洋洋地抱着秦水烟,将她圈在怀里,像教宠物一样,笑着告诉她这东西的妙用。 “……只要一点点,就能让人肠穿肚烂,神仙难救。” 那时候的她,已经被他折磨得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神色平静地听着,眼神空洞,仿佛根本没听进去一个字。 他也以为她不在意。 他以为她只是一个被他彻底摧毁的、美丽的战利品。 可是现在…… 看着盥洗池里的土豆丝,林靳棠明白了。 她听进去了。 她每一个字都认认真真地听进去了。 她真是个……好学的好学生啊。 一个……青出于蓝的好学生!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林靳棠撑着盥洗池,看着镜中自己那张惨白扭曲的脸,神经质地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咳出一口血,染红了整个池子。 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踉跄着冲出卫生间。 他冲到那扇紧闭的门前,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秦水烟!” “你是不是在外面?!” “我知道你在外面!”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真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装得真好啊,水烟!” 他想起今晚在饭桌上,她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上,挂着甜美的笑,殷勤地给他夹菜,那双眼睛清澈得仿佛不谙世事。 明明恨他入骨,却能对他笑靥如花! “砰!” 林靳棠一拳狠狠砸在厚重的实木门板上。 “你以为害死我,你就高枕无忧了?” “我告诉你!只要我失踪,我上面的人就会来查!第一个查的就是你秦家!” “秦水烟,你注定要给我陪葬!” 他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带着玉石俱焚的狠厉。 外面,死一样的寂静。 他的威胁,像是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力气,随着血液一点点流失。 他眼里的疯狂,终于被恐惧取代。 “你把门打开……水烟……我……我可以放过你……秦水烟!” 回答他的,只有他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 腹部的绞痛已经到了极限,仿佛五脏六腑都在被凌迟。 支撑身体的力气,终于在这一刻被抽空。 他再也站不住,捂着肚子,双膝一软,半跪着倒在了门前。 “噗——” 又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涌而出,染红了身下的地毯。 第11章 后妈和林靳棠中毒死亡 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狠狠拧着,搅碎。 林靳棠的目光,涣散地落在了不远处那具悄无声息的尸体上。 李雪怡七窍流血,那张平日里保养得宜的脸,此刻肿胀发青,像一滩烂泥般倒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早已没了声息。 他也会变成这样。 一个念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脑海。 不! 好不容易能重来一回! 他还有那么多事要做,他还没有把秦水烟重新锁进那座只属于他的囚笼里! 他怎么甘心! 怎么能甘心就这么死在这里! “秦……水……烟……”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恨意滔天。 这个小贱人! 这个他亲手教出来,却反过来噬主的毒物! 他目眦欲裂,眼角甚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渗出了细密的血丝。 毒素彻底侵占了他的四肢百骸,最后的力气也被一点点抽空。 他重重地瘫倒在地毯上,身体还在不自觉地抽搐。 他睁着眼,死死地瞪着头顶那盏璀璨华丽的水晶吊灯。 光影摇曳,一如上辈子…… 他想起来了。 他将她囚禁在山顶别墅里,她日日夜夜看着的,也是这样一盏华而不实的灯吗? 那时候,她是不是也像他现在这样,绝望、无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沉沦? 风水轮流转。 何其讽刺。 这次,轮到他被她用他亲手教的法子,困死在这华丽的囚笼里。 永世,不得超生。 “噗——” 最后一口黑血从他嘴里涌出,溅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死不瞑目地瞪着天花板,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 门外,一片死寂。 秦水烟抱着膝盖,小小的身子蜷缩在门边的地毯上。 她微微低着头,月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在她苍白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直到卧室里再也没有丁点声响,连最后的抽搐和喘息都归于沉寂时,她才像卸下了千斤重担,缓缓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可随即,一股剧烈的绞痛从腹部传来。 她秀气的眉毛紧紧蹙起,捂着绞痛的肚子,慢慢撑着冰冷的墙壁站了起来。 为了不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她也吃了几根。 自损八百,方能伤敌一千。 这笔账,划算。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一阵开门和脚步的响动。 是冯姨回来了。 冯姨粗重的嗓门带着抱怨,从楼下传了上来:“大小姐,城东根本没有卖汽水的国营饭店!我可是跑到城西才给你买到的!” “可累死我这把老骨头了!以后可别再这么折腾我了!” 秦水烟从卧室里出来,把门合上,然后扶着二楼雕花的木质栏杆,冷眼往下看去。 冯姨正把一个竹篮放在玄关的柜子上,竹篮里,果然放着几瓶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 她今天一个人在街上闲逛时,早就打听清楚了。 整个沪城,到了这个点,只有城西那家国营饭店还通宵营业。 她要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一个足够林靳棠和李雪怡毒发身亡,神仙难救的时间差。 秦水烟捂着肚子,身体一软,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跌跌撞撞地从楼上冲了下去。 她的声音虚弱,带着恰到好处的哭腔和惊惶:“冯姨……冯姨,我肚子好痛……” 冯姨刚放下篮子,正捶着老腰,一抬头就看见秦水烟煞白着一张脸,摇摇欲坠地从楼梯上跑下来,吓得魂飞魄散。 “哎哟我的大小姐!” 她惊叫一声,也顾不上喘气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扶住了秦水烟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这是怎么了?!” 冯姨粗糙的手掌刚一碰到秦水烟的胳膊,就被那冰冷的体温骇了一跳。 入手一片湿腻,全是冷汗。 “这,这是怎么回事,脸色怎么白得跟纸一样?” 冯姨的嗓门里满是惊惶。 秦水烟闻言,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虚弱地摇了摇头,整个人都挂在了冯姨的身上。 她长长的睫毛上甚至挂着生理性的泪珠,看起来楚楚可怜,又脆弱不堪。 “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我吃完蛋糕,上楼歇了会儿……没多久,肚子就开始绞着痛……” 她抬起那双水光潋滟的狐狸眼,茫然又恐惧地望着冯姨。 “冯姨,是不是……是不是你做的菜有问题?” “我是不是中毒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得冯姨一个激灵。 “不可能!” 她想也不想,立刻大声否认,仿佛声音大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菜都是我从菜市扬挑最新鲜的买的!我亲手洗的,亲手做的,怎么可能会有问题!” “那为什么?” 秦水烟的声音陡然一厉,那股装出来的虚弱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如果不是你的菜有问题,我的肚子为什么会这么痛?!” 她死死地抓着冯姨的手腕,那纤细的、仿佛一折就断的手指,此刻却像是铁钳一般,箍得冯姨生疼。 秦水烟抬起头,那张苍白艳丽的小脸上,一双眼睛里翻涌着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刻骨的仇恨。 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问: “冯姨,我们秦家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害我?” 这一句话,是替她上辈子问的。 她老秦家,何曾有过半分对不住她的地方! 她和她两个弟弟,秦峰、秦野,从小就是她一手带大。 逢年过节,秦家哪一次短了她的礼金和礼物? 就连她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和好吃懒做的儿媳妇,不也是她爸爸秦建国点头,才安排进了红星纺织厂,吃上了人人羡慕的铁饭碗! 秦家不说对她有再造之恩,起码也是面面俱到,仁至义尽! 可是她呢? 她是怎么回报秦家的? 为了钱,她出卖了她,一次一次将她推入了林靳棠那个禽兽的魔爪! 为了钱,她甚至……亲手害死了她的两个弟弟! 秦水烟惹火上身,被林靳棠那样的恶魔看上,她认了,她死有余辜。 可是她的两个弟弟何其无辜! 就为了从林靳棠的别墅里救她出去,被冯姨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出卖了行踪,被林靳棠的手下,活生生打死在了那座小红楼的院子里! 连个像样的墓地都没有。 尸首就被那么随意地丢弃在院子里的泥地上。 而她,被囚禁在楼上,只能眼睁睁地,透过窗户,看着她那对双胞胎弟弟的尸身,被山上的野狗啃食,撕咬…… 直至尸骨无存…… 恨。 太恨了。 那滔天的仇恨,早已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把她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她早就不是人了。 从地狱爬回来的,只有恶鬼。 冯姨被秦水烟这么一质问,特别是对上她那双仿佛淬了毒、燃着业火的眼睛,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心虚和惊惶。 她怎么会用这种眼神看自己? 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冯姨被看得头皮发麻,结结巴巴地辩解起来: “大小姐……冯,冯姨什么都没做啊……” 她的声音在发颤。 “你……你可别血口喷人……” 第12章 两个毁了她一生的人。 都死了。 秦水烟看着冯姨那张因为惊慌而扭曲的脸,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从她喉咙里滚出来,又轻又冷,带着剧痛下的嘶哑,像淬了毒的刀片,刮得冯姨心头发颤。 “我有没有血口喷人,你心里最清楚。” 她闭了闭眼,那张艳丽绝伦的小脸上,冷汗密布,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腹中那股钻心剜骨的绞痛,几乎要将她的神智撕裂。 可她不能倒下。 至少,现在还不能。 秦水烟猛地睁开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把将还抓着自己胳膊的冯姨狠狠推开。 “滚!” “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秦水烟撑着墙,剧烈地喘息着。 她冲着冯姨声嘶力竭地吼道: “想让我死在这儿吗?!” “还不快去叫人!去拦车!” 这一连串的怒吼,像一盆冰水,终于将吓傻了的冯姨兜头浇醒。 对!叫人!救命! 大小姐要是在家里出了事,她就是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 “哎!哎!我这就去!” 冯姨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转身,魂飞魄散地冲下楼梯。 “来人啊——!救命啊——!” “秦厂长家出事啦——!” 冯姨的声音渐行渐远。 她一走,秦水烟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啪”地一声,断了。 眼前骤然一黑。 那股强撑着的气力如同潮水般退去,再也支撑不住虚软的身子。 她整个人,软软地,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倒在地。 她躺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看着头顶那盏华丽璀璨的水晶吊灯,灯光折射出迷离的光晕。 真美啊。 上辈子,她就是在这样的灯光下,被林靳棠那个畜生按在床上, 一次又一次,撕碎了尊严。 而现在……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刚才打开卧室门时,看到的那一幕。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男人,像一条死狗一样,蜷缩在浴室门口,面色青紫,死不瞑目。 而那个害她家破人亡的女人李雪怡,更是死状凄惨,七窍流血,眼睛瞪得老大,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惧的东西。 两个毁了她一生的人。 都死了。 死在了她的生日宴会上。 死在了她亲手准备的“佳肴”之下。 “呵……呵呵……” 秦水烟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 那笑声,起初还很微弱,像小猫的呜咽。 渐渐地,越来越大,越来越畅快。 “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疯癫,笑得眼泪都从眼角滑落,与脸上的冷汗混在一起。 腹部的剧痛,此刻仿佛都成了这扬盛大复仇的伴奏。 真好。 真痛快啊! 地狱归来,第一份大礼,总算亲手送到了。 秦峰,秦野…… 姐姐,替上辈子的你们,报仇了。 她的意识,在剧痛与狂喜交织中,渐渐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 夜色深沉。 一辆黑色的上海牌轿车,匆匆驶入了红星纺织厂的大门。 车刚停稳,秦建国就推门而下,大步流星地朝着灯火通明的一号厂房走去。 厂房里,那台从德国进口的纺织机,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停摆在中央。 几个穿着蓝色工装的老员工正围着它,一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像是在为自家的老黄牛送终。 “秦厂长!您可算来了!” 眼尖的王师傅第一个看到他,立刻像看到了救星,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 “厂长,您快来看看吧!这宝贝疙瘩,下午还好好的,突然就歇菜了!” 王师傅急得满头大汗,指着那台机器,“我们几个老家伙研究了半天,愣是不敢乱动,生怕给弄坏了!” 这台纺织机,是红星纺织厂的命根子。 是当年秦建国托了多少关系,花了血本才弄回来的宝贝,生产效率是国产纺织机的十倍不止。 它这一停,整个厂子的小半条生产线都得瘫痪! 另一个年轻些的工人也凑了上来,脸上写满了焦灼。 “是啊厂长,下个礼拜咱们就要给百货公司交货了,这批的确良可是大单子!要是这机器修不好,咱们交不出货,那赔偿金……可是要赔一大笔钱的!” 秦建国听得眉心突突直跳。 他走到那台巨大的机器前,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怎么可能? 这台德国机器,说明书上写得清清楚楚,保养得当,再用个二十年都不成问题。 这才买回来几年,怎么好端端的就坏了? 这德国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靠谱了? 眼下和西德那边关系紧张,想请德国的工程师过来维修,简直是天方夜谭。 总不能真让这么个大家伙,就这么变成一堆废铁吧? “都让开。” 秦建国沉声吩咐了一句。 工人们立刻识趣地退后,给他让出了一片空间。 秦建国皱着眉,绕着这台足有两米高的纺织机,仔仔细细地走了一圈。 他时而俯下身,查看底部的传动轴。 时而又踮起脚,审视着顶端的纱线架。 他的目光,锐利得像鹰隼,不放过任何一个零件,任何一个细节。 这一看,还真的被他看出了问题。 秦建国蹲下身,动作利落地打开了操控台下方的铁皮挡板。 一堆复杂交错的电线和零件,瞬间暴露在灯光下。 他的手,精准地探了进去,从中抽出了一根最粗的黑色电线。 只看了一眼,秦建国整个人就像是被点燃的炮仗,一股怒火“噌”地一下直冲天灵盖。 他差点没当扬气炸! “他妈的!” 秦建国极少爆粗口,可此刻,他那张沉稳的国字脸,已经黑得能滴出水来。 “都过来看看!” 他猛地站起身,举起那根电线,声音里压着滔天的怒意。 “谁能告诉我,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工人们闻声,立刻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 灯光下,那根粗实的电缆线,断口处整整齐齐,像是被一把锋利的钳子,硬生生给剪断的。 只有几根比头发丝还细的铜线,藕断丝连地挂着。 “这……这是被人剪了啊!” 王师傅倒抽一口冷气,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的天爷!谁这么缺德啊!” “这不是存心要我们厂子完蛋吗?!” 人群里瞬间炸开了锅,一时间,惊呼声、咒骂声、议论声混作一团。 这电线藏在操控台最底下,不起眼得很,要不是存了心,谁会专门跑来剪这个?! 幸好,幸好只是电线断了。 秦建国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冷声道:“王师傅,去把电工房的老李叫过来!” “哎!好!” 王师傅应了一声,拔腿就往外跑。 接电线是技术活,但对厂里的老师傅来说,不算难事。 电工老李很快就被叫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剥线,接驳,再用黑色的绝缘胶布仔仔细细地缠了好几圈。 “好了,厂长!” 秦建国点了点头,亲自上前,将电闸重新推了上去。 “嗡——” “咔嚓——咔嚓——” 一阵沉闷的电流声过后,那头沉默了半天的钢铁巨兽,终于发出了一声欢快的轰鸣,重新运转起来。 “动了!动了!” “太好了!” 整个厂房里,所有人都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可这喜悦没持续几秒,一想到刚才耽误的工夫,和迫在眉睫的交货日期,大伙儿的脸又垮了下来。 “都别愣着了!” 秦建国沉着脸,挥了挥手,“今晚辛苦大家,都加个班,误了的工时,必须给我赶回来!” 工人们唉声叹气,却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只能愁眉苦脸地各自回到岗位上,厂房里很快又恢复了忙碌的生产景象。 秦建国没走。 他靠在一旁的墙柱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门”,抖出一根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在他肺里打了个转,却压不住心底那股邪火。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冷得像冰。 他看向身旁同样没离开的李师傅,声音被烟熏得有些沙哑。 “老李,今天下午,是谁在看着这台机器?” “有没有发现哪个工人,行动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纺织机的电线,很明显是人为剪断的。 是厂里出了内鬼,还是沪城其他哪个纺织厂,眼红他们的德国机器,派人过来暗中使坏? 秦建国心里憋着一肚子的恼火和疑惑。 李师傅摇了摇头,一脸的实在:“没有啊厂长,大家伙儿都跟往常一样干活,没见谁有什么不对劲的。” “都没有?”秦建国吐出一口烟圈,眼神犀利。 “不可能。” “这电线藏得这么深,还能自己断了不成?肯定是有人偷偷溜进来剪的!” 秦建国加重了语气。 李师傅被他这么一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嘴巴张了张,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秦建国何等眼力,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异样。 他把烟蒂往地上一扔,用脚尖碾灭,语气缓和了些。 “你想到了什么,就直接说。” “李王,咱们都共事这么多年了,我还能怀疑你不成?” 李师傅挠了挠头,被厂长这么一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厂长,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几分古怪的神色。 “不过……您要说今天下午,有没有人来过这间机房……” “倒确实有一个人……”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不过,那个人,应该不会做这种事吧……” 第13章 你女儿食物中毒,情况很危险,现在正在手术室里抢救 “不过什么?” 他的声音里透着不耐烦,像一根绷紧了的弦。 “老李,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兜圈子?” 往日里这个李师傅做事爽利,今天怎么偏偏跟个老驴似的,办事说话吞吞吐吐! 李师傅被他一喝,脖子缩了缩,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厂长那双能喷出火来的眼睛。 他搓着那双沾满机油的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凑到秦建国耳边,把声音压得比蚊子哼哼还轻。 “厂长……倒也不是外人……” “今天下午,四五点钟那会儿……” “您女儿……就是水烟,她突然来厂里了。” 王师傅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小心翼翼,生怕哪个字眼不对,就引爆了面前这个火药桶。 “她说来厂里视察,就……就进了这间机房,还绕着这台德国宝贝转了好几圈。” “等她前脚刚走,不到半个钟头,这机器……就歇菜了……” 说到最后,李师傅的声音已经细不可闻,他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一眼秦建国的脸色,又赶紧低下头去。 “厂长,您说……这事儿,会不会是她……” 他没敢把话说完,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秦建国脸上的怒意,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意和一种荒谬感。 “不可能!”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斩钉截铁,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水烟? 他的女儿? 那个被他捧在手心里,从小当成继承人培养的女儿? 秦建国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这个荒唐至极的念头。 “水烟那孩子,脾气是娇纵了点,但看事情有她自己的一套,比厂里很多老师傅的眼光都毒。” “她懂这台机器对我们秦家意味着什么,更懂这家厂子就是她的底气!” “她怎么可能干这种自毁长城的事?!” 李师傅被厂长这通话说得满脸通红,连连摆手。 “是是是,您说的是,瞧我这猪脑子,胡思乱想!”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也觉得自己的猜测太离谱了。 “我也就这么一说……水烟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呢?” “肯定不是她。” 秦建国重新点上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冷硬的脸部线条。 “看来,是厂里真的出了内鬼。” 他眼里的寒光,比车间里的灯泡还亮。 “是哪个王八蛋,眼红我们拿到了这批出口订单,想从背后捅刀子!” 正说着,厂房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传达室的张大爷,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满脸都是汗。 “秦……秦厂长!” 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 “市人民医院……打来了电话!” “说……说您女儿现在正在医院抢救,让您……让您赶紧去接个电话!” “轰——” 秦建国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嗡嗡作响。 他手里的烟,掉在了地上,溅起一星火花。 “你说什么?!” 他一把抓住张大爷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 刚才还运筹帷幄的秦厂长,此刻,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骇人的惨白。 他再也顾不上去抓什么内鬼,踉跄着,几乎是扑向了传达室。 那台黑色的老式电话机,此刻像是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 他颤抖着手,好几次才把听筒拿到耳边。 “喂……”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人冷静又急促的声音。 “喂,是秦水烟的家属吗?” “你女儿食物中毒,情况很危险,现在正在手术室里抢救!” “你赶紧来医院一趟,办手续,缴费!” “哐当”一声。 黑色的听筒从秦建国无力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桌上,又弹到了地上,电线被扯得笔直。 里面护士“喂喂”的声音,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切。 秦建国的身子晃了晃,双腿一软,就要往地上倒去。 “厂长!” 李师傅眼疾手快,一把冲过去扶住了他。 秦建国靠在李师傅身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这辈子经历过大风大浪,可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觉得天塌地陷。 “水烟……我的女儿……” 他喃喃着,眼眶瞬间就红了。 “快……快送我去医院……” “我的水烟……她在医院里抢救……” 李师傅一听,也是吓得魂飞魄散。 谁不知道,秦厂长有二子一女,可最疼的就是这个大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家里的厂子,将来都是要传给秦水烟的! 看着自己老板那张死人一样惨白的脸,李师傅不敢耽搁,连拖带拽地扶着他往外跑。 “老王!开车!快!” 司机老王正在车里打盹,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等听明白缘由,二话不说,赶紧跳下车,和李师傅一起把已经站不住的秦建国塞进了后座。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 老王一脚油门踩到底,黑色的上海牌轿车像一支离弦的黑箭, 朝着市人民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14章 我们在二楼的卧室里,发现了一男一女,两具尸体。 黑色的上海牌轿车,一个急刹,堪堪停在市人民医院的大门口。 车门未停稳,一道身影就从暗处迎了上来。 是保姆冯姨。 她脸上满是焦灼,像是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一看到车,就急忙忙地跑过来。 “秦厂长,您可算来了!快,快去缴费吧!” 话音未落,车门“砰”地一声被从里推开。 秦建国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从车里冲了出来,通红的双眼死死地锁住冯姨。 他一把攥住了冯姨的手腕,那力道,像是要将她的骨头生生捏碎。 “我女儿呢?!” 他嘶吼着,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恐惧和暴戾。 冯姨被他骇人的脸色吓得一哆嗦,手腕上传来剧痛,她白着脸,急忙道:“大小姐……大小姐正在手术室里抢救!” “您放心,医生说送来得及时,应该……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手术室……” 秦建国松开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随即又像想起了什么,拔腿就往缴费处冲。 一边走,他一边头也不回地追问。 “怎么会食物中毒?” “晚饭不是你做的吗?!” “医生说了是什么食物中毒没有?!” 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砸向冯姨。 冯姨跟在他身后,听着这些质问,心里一阵阵地发虚。 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今晚这事,处处透着诡异,像是冲着她来的。 可她发誓,她什么都没做,晚饭的菜都是她亲手洗、亲手切、亲手炒的,绝不可能有问题! 她问心无愧。 可那股莫名的心慌,却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我也不知道啊厂长……” 冯姨的声音带着无辜和委屈。 “医生也还没出来,就说症状像是食物中毒……” “废话!” 秦建国听到这些没用的废话,心里的烦躁和怒火又一次“噌”地冒了上来。 他懒得再问,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窗口,从怀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钞票,“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吼道:“我女儿秦水烟,抢救要多少钱,都记我账上!不够我再来!” 缴完费,他便一头扎进了通往手术室的走廊。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惨白的灯光,和墙上“手术中”那三个刺眼的红字。 那红光,像一滴滴血,一下一下地砸在他的心上。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秦建国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长椅上。 刚才还雷厉风行的秦厂长,此刻像是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塑。 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那张冷硬的脸庞上,写满了从未有过的脆弱和恐惧。 深夜。 “啪嗒”一声。 手术室头顶那盏红灯,终于灭了。 门开了。 一个戴着口罩、神情疲惫的医生走了出来。 秦建国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冲了过去,一把抓住医生的胳膊。 “医生!我女儿……她怎么样了?!” 医生被他吓了一跳,但很快就认出了这个男人,他扶了扶眼镜,冷静地说道:“家属你别激动,病人催吐很成功,洗了胃,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轰——” 秦建国只觉得那根从厂里就一直绷着的弦,彻底断了。 他高大的身子晃了晃,眼圈瞬间就红了。 “谢……谢谢医生……谢谢……” 他语无伦次,像个孩子一样。 很快,手术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护士推着一张移动病床走了出来。 秦水烟就躺在上面。 她双眼紧闭,嘴唇毫无血色,那张往日里明艳娇纵的狐狸脸,此刻只有纸一样的惨白。 纤细的手腕上,还扎着输液的针头。 她小小的,安静地躺在那里,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秦建国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的女儿…… 他捧在手心里的明珠……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就没了! 一想到这里,秦建国就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后怕。 老天保佑! 老天保佑! 他跟在病床边,小心翼翼地握住女儿冰凉的手,那只手,冷得像一块冰。 护士将秦水烟送进了单人病房。 等一切安顿好,秦建国才在走廊里拦住了准备离开的医生。 他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恢复了那个精明沉稳的秦厂长。 “医生,我想问清楚,我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究竟是什么食物,会让她中毒这么严重?” 医生扶了扶眼镜,神情严肃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本子。 “秦厂长,是这样的。” “我们在病人的胃里催吐出了一些没消化完的土豆丝,还有一点奶油蛋糕。” “初步怀疑,是龙葵素中毒。” 秦建国眉头紧锁:“龙葵素?” “对,”医生点头,“这种毒素,一般存在于发了芽、或者表皮变青的土豆里。” “我们已经把催吐物拿去化验了,具体情况,还要等化验结果出来才能确定。” 发芽土豆? 龙葵素? 秦建国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想起了今晚餐桌上,那盘他没来得及吃的酸辣土豆丝。 医生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 秦建国缓缓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把淬了毒的利刃,猛地刺向一旁。 他死死地锁住站在那里,听完医生的话,早已面无人色的冯姨。 冯姨被他看得浑身一抖,像是被野兽盯上的猎物,本能地想要后退。 秦建国的声音,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又冷又硬。 “我每个月给你那么多伙食费。” “你就给我女儿吃发芽了的土豆?” “没有!” 冯姨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急忙摆着手,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秦厂长,我冤枉啊!我怎么可能会买发芽的土豆给大小姐吃!” “土豆都是今天下午才从国营菜市扬买回来的!新鲜着呢!” “每一个,都是我亲手挑过、确认了才买的!绝对不可能有问题!” 她几乎要指天发誓。 “这事儿跟我没有关系!真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秦建国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 他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最好真的跟你没有关系。” “要不然,我秦建国发誓,绝对不会放过你。” 那语气里的狠绝,让冯姨从头皮一直凉到了脚后跟。 她知道,秦厂长说得出,就做得到。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恐惧涌上心头,冯姨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掉下来了。 “秦厂长!” “我给秦家做牛做马十多年了!” “我是什么样的人,您心里不清楚吗?” 她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话锋却悄然一转。 “再说了,晚饭那盘土豆丝,一家人都吃了啊!” “怎么可能,就只有大小姐一个人出事呢?” 秦建国顿了顿。 冯姨见他神色微动,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补充道。 “您因为厂里的事没来得及吃,可太太和那位林靳棠同志不都吃了吗?他们怎么没事?” “我看啊,这肯定跟土豆丝没关系!” 冯姨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急于将自己摘干净。 “说不定……说不定是大小姐今天下午在外面闲逛的时候,乱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中了毒呢!” 秦建国听完,雷霆般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他紧锁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对啊。 他因为厂里纺织机坏掉停工的事,急着赶回去,没来得及吃晚饭。 但是李雪怡和林靳棠的,是陪着水烟一起吃的。 到现在为止,也说那两个人也食物中毒了。 难不成…… 真的不是土豆丝? 是他的宝贝女儿,在外面自己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咔嗒”一声。 秦建国点燃了一根烟,猛地吸了一大口。 辛辣的烟雾呛进肺里,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却也让他那颗被怒火和恐惧烧得滚烫的心,稍稍冷却了几分。 他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目光投向了病房里。 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他能看到他那娇生惯养的女儿,正安静地躺在那里,小脸苍白,呼吸微弱。 他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得厉害。 不管怎么样,他的女儿,终究是遭了大罪了。 一旁的冯姨,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 见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抽烟,那骇人的杀气似乎也收敛了起来,她暗暗松了口气,以为自己已经脱离了嫌疑。 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 她悄悄挺直了腰杆。 “秦厂长。” 她开口,声音里那股子委屈劲儿淡了,反而带上了一丝理直气壮的埋怨。 “这些年,我对秦家,对大小姐,可是忠心耿耿。” “您刚才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我的事……” 她的眼珠子转了转,语气变得有些尖酸。 “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秦建国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他什么话也没说。 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两张崭新的大团结。 他将那两张十元大钞,径直塞进了冯姨的手里。 “刚才,是我说错话了。” 他的声音疲惫沙哑,听不出任何情绪。 “这二十块钱,算我赔你的。” 冯姨的手指触到那微硬的纸币,眼睛瞬间就亮了。 那点子委屈和不忿,顷刻间烟消云散。 二十块! 这可是普通工人小半个月的工资了! 她心里美滋滋的。 秦家人就是这点好,出手大方。 光是每个月那近乎奢侈的一千块伙食费,就让她偷偷攒下了不少私房钱寄回老家。 她飞快地把两张大团结折好,宝贝似的塞进了自己裤子的腰包里,拍了拍,心里踏实了。 看时间也不早了,她可不想在这儿守夜。 “秦厂长。” 冯姨脸上重新堆起了恭顺的笑。 “您看,家里还有客人呢,我得先回去照应着,免得怠慢了。” “大小姐这边,她醒过来,肯定第一个就想看见您。” 秦建国摆了摆手,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示意她可以走了。 冯姨如蒙大赦,刚要转身。 走廊尽头,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鸣笛声。 滴——呜——滴——呜—— 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像是一把尖刀,划破了医院深夜的寂静。 冯姨吓得脖子一缩。 她探头朝窗外望去,只见好几辆绿色的警用吉普车闪着警灯,停在了医院大门口。 车门打开,一个个穿着制服的民警跳了下来,神情严肃。 医院里还没睡的病人和家属,都被这阵仗惊动了,纷纷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出什么大事了?” “怎么来了这么多公安同志?” 为首的一名高个民警,拦住了一个匆匆跑过的小护士,低声询问了几句。 那小护士抬手,指向了他们这个方向。 然后,那群民警,就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 冯姨看着那群气势汹汹的公安朝着自己这个方向过来,一张脸吓得没了血色。 她腿肚子直哆嗦,也顾不上走了,像只受惊的鹌鹑,下意识地就往秦建国的身后躲了躲。 很快,那队民警就走到了跟前。 为首的国字脸民警,目光在秦建国和冯姨身上扫过,最后停在了秦建国身上。 他面容严肃,朝秦建国敬了个礼,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红皮证件。 “请问,是红星纺织厂的秦建国同志吗?” 民警亮明了证件。 “我们是市公安局的。” 秦建国皱着眉,点了点头。 民警收回证件,声音清晰而严肃。 “秦同志,是这样的。” “我们刚刚接到人民群众报案,说你家房间里那边,传出了奇怪的响动。” “我们派人过去查看,发现府上空无一人。” 民警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但是,我们在二楼的卧室里,发现了一男一女,两具尸体。” “尸体?” 秦建国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炸开了一颗惊雷。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民警,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民警看着他,语气不容置疑。 “是的,两具尸体。” “初步判断,死亡时间不超过三个小时。” “现在,需要你跟我们回去,确认死者身份,并配合我们的调查。” 秦建国刚刚冷静下来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猛然睁大。 “怎,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都在发抖,嘴唇哆嗦着,几乎拼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尸体……长,长什么样?” “是不是……是不是我老婆,和一位年轻的男同志?” 第15章 她……她害死人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脸色惨白如纸,精神几近崩溃的男人,并没有直接回答。 “秦同志,具体情况,还需要你跟我们回去一趟才能确定。” “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这一句公事公办的话,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秦建国的身上。 他这半辈子,从枪林弹雨里走过来,一手创办了红星纺织厂,风里来雨里去,自认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可就在这短短一个晚上。 天,好像塌了。 家里的顶梁柱,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给生生抽断了。 宝贝女儿还在病房里躺着,是死是活,尚未可知。 一转眼,家里又死了两个人。 还是他的妻子,和他亲自邀请来的,美国来的工程师! 秦建国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猛地转过身。 那双充血的、几乎要爆裂开来的眼睛,死死地钉在了身后那个鹌鹑一样瑟瑟发抖的女人身上。 冯姨! “是……你……”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刚才,就在刚才! 这个女人还信誓旦旦地说,太太和林先生都没事,还一口咬定是大小姐自己在外面乱吃了东西! 可公安同志的话,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他的脸上! 什么没事! 根本就不是没事! 如果不是烟烟命大,如果不是医院抢救及时…… 那现在,躺在家里冰冷地上的,就不是两具尸体,而是三具! 他的烟烟,他唯一的女儿,也会被这个恶毒的女人活活毒死!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秦建国的脑海里炸响,炸得他浑身冰冷,四肢百骸都涌上了彻骨的寒意。 而站在他身后的冯姨,在听到公安同志那句“一男一女,两具尸体”时,整个人就已经傻了。 她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魂都好像被抽走了。 一男一女? 在秦家? 那不就是……太太李雪怡,和那个林工程师同志吗? 怪不得…… 怪不得刚才大小姐跌跌撞撞从楼上跑下来,喊着救命的时候,整个二楼都死一样地寂静。 她当时还以为是太太和林同志在卧室里……没听见。 现在想来…… 恐怕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就已经死在房间里了!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冯姨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她双腿一软,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扑通”一声。 完了。 真的出人命了。 她……她害死人了! 看着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冯姨,秦建国最后的理智彻底崩断。 他猛地伸出手指,直直地指向地上的女人,对着那几位民警嘶吼道: “警察同志!” “抓她!就是她!” “她是我们家的保姆,晚饭是她做的!是她在饭菜里下毒!”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破了音,充满了绝望和悲痛。 “我女儿!我女儿就是吃了她做的饭菜,才中的毒!” “她刚从手术室里出来!现在还昏迷不醒!” 为首的国字脸民警,眉头紧锁。 他的视线顺着秦建国颤抖的手指,越过他,投向了那扇半开的病房门。 门内,雪白的病床上。 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正静静地躺着,了无声息。 她长着一张过分明艳的脸,此刻却惨白如纸,脆弱得像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娇花。 乌黑的长发铺散在枕上,衬得那张小脸愈发没有血色。 如果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她看起来就像一具精美却冰冷的人偶。 这就是秦厂长的女儿,秦水烟。 民警的表情,瞬间变得更加凝重。 他收回视线,再次看向情绪激动的秦建国,语气严肃了几分。 “秦同志,你先冷静一下。” “如果按照你的说法,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中毒事件,而是一起性质极其恶劣的特大投毒案。” 特大投毒案。 这五个字,让瘫在地上的冯姨,最后一点血色也从脸上褪尽,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现在,你,还有这位女同志,都需要跟我们回一趟公安局,做详细的笔录。” 秦建国通红的眼睛里,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靠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他抬起手,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掌心一片冰冷的湿意。 他深吸了一口满是消毒水味道的空气,强迫自己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 “好。”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跟你们走。” “只是……我女儿她……” 他扭过头,望向病房里的秦水烟,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担忧和痛苦。 “她才刚从手术室出来,还没醒,我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我得托个人照看她。” 国字脸民警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可以。” 他挥了挥手。 身后两名年轻的民警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将瘫软如泥的冯姨从地上架了起来。 冰冷的手铐,“咔哒”一声,锁住了她的手腕。 那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冯姨浑身一颤,终于从魂飞魄散的状态中惊醒,发出一声短促的哀嚎。 但很快,就被民警低声的呵斥压了下去。 秦建国在一名民警的陪同下,快步走到了不远处的护士站。 他从怀里掏出一沓厚厚的大团结,毫不犹豫地拍在了护士站的台面上。 他把钱推了过去,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 “同志,麻烦你,给我女儿找一个最好的护工,二十四小时看着她。” “钱不够,我随时再送来。” 护士被他这阵仗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看着这个双眼通红的男人,点了点头:“您放心,秦厂长。” 安排好一切,秦建国才跟着民警往回走。 路过病房门口,他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进去。 只是站在门口,透过那扇小小的玻璃窗,深深地望着里面。 望着那个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此刻却像一件易碎的瓷器,安静地躺在那里。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他现在无比庆幸。 庆幸他的烟烟,被抢救回来了。 否则…… 否则他将来到了九泉之下,要怎么去面对他的静珠! 苏静珠……他病逝的前妻,烟烟的亲生母亲。 临终前,她拉着他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护好他们的宝贝女儿。 她说,烟烟从小被她宠坏了,性子骄纵,不懂人心险恶。 她说,他这个做爸爸的,一定要替她看好了。 可他呢…… 他这个做爸爸的,却差点让女儿在自己的家里,被一盘土豆丝活活毒死! 秦建国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满是无尽的悔恨和后怕。 他猛地转过身,对身旁的民警说: “同志,我们走吧。” 一行人沉默地走下楼。 一直等在楼下的司机老王,看到厂长竟和几个公安同志一起下来,身后还架着哭哭啼啼的冯姨,心头猛地一跳。 “厂……厂长?” 他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老板。 可秦建国像是没听见一般,脸色铁青,双眼无神,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 老王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完了。 这是出大事了! “你就是司机王师傅吧?”国字脸民警看向他,“你也算本案的证人之一,跟我们走一趟吧。” 一行人上了警车,谁也没有说话。 警车没有直接开往公安局,而是先去了市殡仪馆。 冰冷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 在停尸间里,两张盖着白布的移动床上,躺着两具已经僵硬的尸体。 民警上前,掀开了其中一张白布。 “呕——” 饶是秦建国这种在商扬上见惯了大风大浪的男人,在看到那张脸时,也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险些当扬吐出来。 那是他的妻子,李雪怡。 她双目圆睁,面色青紫,口鼻处还残留着黑色的血迹。 七窍流血。 死状,惨不忍睹。 民警又掀开了另一张白布。 是林靳棠。 那个总是挂着温文尔雅笑容的美国工程师,此刻双目圆睁,脸上是极致的惊恐和痛苦,死状比李雪怡还要凄惨几分。 秦建国的心,一寸寸冷了下去。 国字脸民警看向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询问:“秦同志,请你确认一下死者的身份。” 秦建国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喉头滚动了一下,对着民警,沉重地,点了点头。 第16章 这场以命相搏的硬仗,是她打赢了。 “尸体需要法医进行解剖检验,以确定最终的死因。” 民警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 秦建国麻木地听着,大脑一片空白。 “现在,请你跟我们回局里一趟,做一份详细的笔录。” …… 公安局。 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刺眼。 秦建国坐在冰冷的木头椅子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他堂堂一个红星纺织厂的厂长,在沪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何曾想过有一天会坐在这里。 一名年轻的民警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搪瓷杯。 杯子里,是冒着热气的茶水。 “秦厂长,喝口水,暖暖身子。” 警察同志的态度还算温和,并没有为难他。 他们都看得出,眼前这个男人,正处在崩溃的边缘。 秦建国接过来,道了声沙哑的谢。 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却丝毫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国字脸民警翻开记录本,开始例行公事的询问。 “秦厂长,请你把你今天从外地回来,到被我们找到的全部经过,详细说一遍。” 秦建国的双眼,空洞地望着面前的白墙。 他开始叙述。 声音很轻,很慢,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在艰难地转动。 “我今天下午从外地出差回来……” “今天是烟烟……我女儿的十八岁生日。” “我去百货商店,给她买了一个奶油蛋糕。” “晚上准备给她庆生,厂里突然来了电话……” “说德国进口的那批纺织机主电缆出了问题,让我赶紧过去一趟。” “那批货……很急。” “我让司机老王送我去了厂里,没来得及陪女儿吃蛋糕。” 他的叙述,条理清晰。 每一个时间点,都说得明明白白。 隔壁的审讯室里,司机老王也被单独问话。 两人的口供,被送到国字脸民警的手上。 一字不差。 完全吻合。 秦建国处理完厂里的事,前脚刚踏出车间,后脚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电话里说,他的女儿,食物中毒,正在抢救。 国字脸民警合上了笔录本。 他看着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 秦建国,是沪城出了名的“女儿奴”。 为了这个女儿,他什么都愿意给。 他没有任何作案动机。 “好了,秦厂长。” “你可以先回去了。” “有任何情况,我们会随时联系你。” 秦建国被人送出了公安局。 只有冯姨,作为最大的犯罪嫌疑人,被扣留了下来,等待着她的,将是更进一步的审问。 办公室里,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 年轻的民警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脸色猛地一变。 他放下电话,快步走到国字-脸民警身边。 “头儿,法医那边的初步结果出来了!” “两名死者的胃里,都发现了大量的土豆残留物!” 国字脸民警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土豆?” “是的!” 年轻民警的语气有些激动,“这和秦水烟在医院洗胃时,呕吐物里的成分完全一致!” “医院那边也说了,初步判断是发芽土豆引起的龙葵素中毒!” 龙葵素中毒。 这种因为误食发芽土豆而中毒的案子,他们以前也办过。 难道……真的只是一起,因为保姆疏忽而造成的,特大食品安全事故? …… 看守所里。 阴暗,潮湿。 冯姨被关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浑身抖得像筛糠。 “吱呀——” 铁门被打开。 刺眼的光线照了进来。 冯姨猛地抬头,看到走进来的人民警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警察同志!我冤枉的啊!” “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哭得涕泗横流,声嘶力竭。 国字脸民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他一挥手。 身后的年轻民警,将一个证物袋放在了冯姨面前的铁桌上。 袋子里,是一个白瓷盘。 盘子里,是那盘吃剩下的酸辣土豆丝。 国字脸民警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又冷又沉。 “冯姨。” “这盘土豆丝……” “是你炒的吗?”?” 冯姨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白瓷盘上。 盘子里的土豆丝,黄澄澄的,点缀着鲜红的辣椒,本该是极有食欲的。 可现在,在她的眼里,却比砒霜还毒。 她的嘴唇哆嗦着,牙齿上下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是……是我炒的……” 她支支吾吾地承认,声音细若蚊蚋。 但她立刻又抬起头,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母鸡,尖声辩解: “可谁能说就是我这盘土豆有问题?!” 国字脸民警看着她这副反应,眼神愈发锐利,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他没有跟她争辩,只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面前的铁桌。 “你说没问题?” “那你敢吃吗?” 短短一句话,像是一盆冰水,从冯姨的头顶浇下,让她瞬间僵住。 吃?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虽然她坚信自己是清白的,打心底里觉得这事跟自己没关系。 可…… 可警察言之凿凿,说这盘土豆有剧毒,能吃死人。 李雪怡和那个洋人工程师,不就是吃了这个死的吗? 大小姐也吃了,现在还在医院里抢救! 她要是吃了…… 那不是自己找死吗?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辩解的欲望。 冯姨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副惊恐又心虚的模样,就是最好的回答。 国字脸民警看着她,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和年轻民警对视一眼。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他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制服。 “好好在这里待着吧。” “我们会检查清楚这盘土豆到底是不是有毒。”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审讯室。 “砰——” 沉重的铁门再次关上,将最后一点光亮和希望,都隔绝在外。 冯姨双腿一软,瘫倒在阴冷的水泥地面上,嚎啕大哭。 *** 市人民医院,高级病房。 秦水烟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整整三天,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意识像是沉在深海里,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拖拽着,才艰难地浮出水面。 眼皮有千斤重。 喉咙里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干又疼。 浓重的来苏水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钻入鼻腔。 她醒了。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憔悴到脱形的脸。 是她的父亲,秦建国。 不过三天,他仿佛老了十岁,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原本挺括的中山装也皱巴巴的,眼底布满了血丝。 他就守在床边,一动不动,像一尊望眼欲穿的雕像。 父女俩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秦建国的眼圈,“唰”的一下就红了。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想要碰碰女儿的脸,却又怕惊扰了她,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烟烟……”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醒了?” “哪里不舒服?告诉爸爸。” “饿不饿?要不要喝水?” 一连串的问话,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和失而复得的后怕。 秦水烟看着父亲,那张明艳娇纵的狐狸脸上,也控制不住地滑下两行清泪。 上辈子被囚禁的日日夜夜,她最想念的,就是这张脸。 她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 “爸爸……” “你抱抱我。” 秦建国再也忍不住,他俯下身,伸出结实的臂膀,将女儿瘦了一大圈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搂进怀里。 像是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烟烟,我的烟烟……” 他哽咽着,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女儿的发间。 “你受苦了。” 秦水烟趴在父亲宽阔而温暖的怀里,嗅到了他身上苦涩的消毒水味道,还有那股独属于他的、干燥又熟悉的安心气息。 眼泪,流得更凶了。 自从重生以来,那颗悬在半空,终日被仇恨和不安啃噬的心,在这一刻,终于缓缓地落回了实处。 爸爸没事。 秦建国没事。 这扬以命相搏的硬仗,是她打赢了。 上辈子,自从她被林靳棠那个畜生从秦家带走,囚于牢笼,他们父女,便已是天人永隔。 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最后一次知道他的消息,是林靳棠为了彻底摧毁她的意志,笑着告诉她—— “你的父亲,秦建国,已经被枪毙了。” “死的时候,只剩下一把骨头。” “你都不知道,他被安上那些叛国通敌的罪名时,沪城的人是怎么骂他的。” 那个堂堂的红星纺织厂厂长,那个为国家、为人民付出了半生心血的红色资本家,就这样被林靳棠用最恶毒的手段污蔑,死了,还要被泼上一身洗不掉的脏水。 她死死地抱着父亲,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上辈子的秦建国,太苦了。 他是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在商扬上杀伐果断,却把所有的温柔和信任,都错付给了最不该信的人。 他到死都不知道,他最疼爱、最挂心的宝贝女儿,早就被他最信任的两个人,联手出卖了。 他最信任的朋友,林靳棠。 一份凭空捏造的举报信,就害得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他真心娶进门的妻子,李雪怡。 为了让她和女儿能在外面“好过”,他把秦家偌大的家产都交给了她,自己选择留在风雨飘摇的沪城断后。 可结果呢? 她卷走了秦家所有的钱,还亲手把他最疼爱的女儿,卖给了那个畜生,做了见不得光的禁脔! 还有冯姨。 那个他自以为忠心耿耿,待之如亲人的保姆。 他善待她,帮她的儿子媳妇在厂里安排了最清闲的岗位,逢年过节的红包奖金,一分都未曾少过她。 他不求她知恩图报。 可她总不能狼心狗肺! 她做了林靳棠的走狗,帮着那个畜生将她囚于牢笼,甚至……甚至还帮着害死了她的两个双胞胎弟弟! 秦峰,秦野…… 她可怜的弟弟们…… 上辈子的父亲,痴心错付,引狼入室,识人不清。 但是,没关系。 这辈子,她都一口气,帮他处理干净了。 那些豺狼虎豹,一个都别想再靠近她的家人。 她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她的父亲了。 她把她的爸爸,从地狱的门口,生生抢了回来。 *** 秦水烟在市人民医院的高级病房里,又住了足足半个多月。 等身体检查的各项指标都恢复了正常,才被秦建国开车接回了家。 还是那辆黑色的沪牌轿车,缓缓驶入熟悉的院落。 家里少了李雪怡和冯姨,一下子显得空旷又冷清。 秦建国停好车,绕过来帮女儿打开车门,像对待易碎的瓷器一样,小心地扶着她下了车。 “烟烟,先回房里歇着。” 秦建国看着女儿依旧有些苍白的脸,满眼都是心疼。 他顿了顿,又问: “晚上想吃点什么?爸爸给你做。” 秦水烟仰起那张明艳的狐狸脸,冲着父亲甜甜一笑,眼眸弯成了月牙。 “爸爸做的饭菜,我都爱吃。” 她的声音还带着几分病后的沙哑,软软糯糯的,像是在撒娇。 看着女儿难得露出的乖巧笑脸,秦建国的心像是被温水浸泡过,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伸出手,宠溺地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 “好,那你先上楼去。” “爸爸去供销社看看,买点你爱吃的菜。” 秦水烟点点头,转身,踩着楼梯上了楼。 秦建国一直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女儿纤细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二楼的拐角。 他脸上的温柔和笑意,才像是被风吹散的烟尘,一点点褪去,沉淀下来。 他没有进屋,而是走到了院门口的梧桐树下。 夏日的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 秦建国眉头紧锁,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包“大前门”。 他抖出一根,夹在指间,却迟迟没有点燃。 最后,他还是低下头,用火柴“嗤啦”一声,点燃了那根烟。 辛辣的烟雾被他深深地吸入肺里,再缓缓吐出。 白色的烟雾缭绕中,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显得愈发沉郁和凝重。 第17章 爸爸发现真相 秦建国眉头紧锁,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包“大前门”。 他抖出一根,夹在指间,却迟迟没有点燃。 最后,他还是低下头,用火柴“嗤啦”一声,点燃了那根烟。 辛辣的烟雾被他深深地吸入肺里,再缓缓吐出。 白色的烟雾缭绕中,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显得愈发沉郁和凝重。 * 夜幕降临。 餐厅里的水晶吊灯,洒下温暖而明亮的光。 秦建国从厨房里端出了几盘菜。 糖醋小排,番茄炒蛋,还有一碗喷香的腌笃鲜。 都是她从前最爱吃的。 秦建国穿着围裙,略显笨拙地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桌,额角还渗着细密的汗珠。 秦建国的手艺,其实是顶尖的好。 在母亲苏静珠还活着的时候,秦家的生意远没有现在这么大,家里的一日三餐,几乎都是父亲亲手操持的。 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应酬越来越多。 母亲也不在了。 他便再也没有下过厨。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再尝过父亲的手艺了。 秦水烟坐在餐桌前,安安静静地看着父亲为她忙碌,眼眶有些发热。 上一世,她到死,都没能再吃上一口父亲亲手做的饭。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被糖色包裹得晶莹剔透的小排,小口小口地吃着。 酸甜的味道在味蕾上炸开,一如记忆中的滋味。 “好吃。” 她乖巧地咀嚼着,像一只满足的猫。 一顿饭,吃得安静又温馨。 秦水烟把每道菜都吃得干干净净,连鱼汤都喝得见了底。 她放下碗筷,抬起那张明艳绝伦的狐狸脸,眼眸亮晶晶地看着对面的父亲,笑容甜得像蜜。 “爸爸做的饭,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秦建国看着女儿那张灿烂的笑脸,那双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眼睛,心头却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沉甸甸地往下坠。 他一直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端着一杯啤酒,沉默地看着女儿吃。 听到她的话,他深邃的眼眸里划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放下了酒杯,杯子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在这寂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烟烟。”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烟烟,爸爸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秦水烟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 她放下筷子,那双白皙纤细的手,规矩地放在了膝盖上。 “爸爸你问。” 她的声音依旧是软糯的,带着一丝病后的慵懒。 “我也有事情,想要跟爸爸说。” 秦建国看着女儿那张依旧带着几分病态苍白,却又纯真无辜的小脸,眉头缓缓地,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端起面前的啤酒,仰起头,一口气将剩下的半杯啤酒尽数灌进了喉咙。 冰凉的液体,也浇不灭他心头的那团火。 冯姨的案子,在他女儿住院的这半个多月里,已经判了。 过失杀人罪。 因为这个季节,发芽土豆误食中毒的案子时有发生,物证也确凿,从那盘土豆丝里检验出了足量的龙葵素。 加上冯姨毫无作案动机,最终认定为重大安全过失。 但,两死一伤。 后果极其严重,顶格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 案子结得很快,很干脆。 秦建国一开始忙着照顾女儿,心力交瘁,并未多想。 可等烟烟的情况稳定下来,他回过头来,夜深人静时,一遍遍地复盘那天发生的一切。 他生意做到今天这个地步,踩着刀尖舔着血走过来,靠的绝不仅仅是运气。 他比谁都精明,比谁都懂得人心的诡谲。 这个案子,表面上看,天衣无缝。 可内里,却处处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 一切都太“巧”了。 巧到,就像是有人在背后,用一双看不见的手,精准地拨动着所有人的命运。 如果不是工厂那个电话,让他紧急赶去处理德国进口纺织机的事情…… 那么,那天晚上,坐上那张餐桌,吃下那盘致命毒丝的,还有他。 秦建国的心脏,猛地一缩。 后来他去厂里问过。 那台新机器的主电缆,是被人用钳子剪断的,只留了几根铜丝牵连着,刚好等吃快吃晚饭的时候,铜丝才全部断裂…… 而负责看管机器的工人说…… 出事那天下午,只有一个人进过那个车间。 他的女儿,秦水烟。 秦建国不愿意再往下想。 他甚至不敢去深想。 他的烟烟,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女儿,那个娇纵任性、连瓶盖都拧不开的大小姐。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秦建国看着面前女儿乖巧的小脸,那双狐狸眼清澈见底,像不谙世事的小鹿。 可他喉咙里的话,却像是被砂纸磨过,艰涩无比。 “烟烟,老实跟爸爸说——”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这件事,真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秦水烟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忽闪着。 她轻声说,“爸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秦建国疲惫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满是血丝。 他轻叹了一口气。 “烟烟,别跟爸爸卖关子。” “你知道爸爸在说什么。” 秦水烟听了,反而笑了。 那笑容,在水晶灯下,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冷得刺人骨髓。 “爸爸。” “就算我说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爸爸也不会相信我吧?” 一瞬间。 一股寒意,从秦建国的尾椎骨,像毒蛇一样,猛地窜上他的天灵盖。 他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女儿脸上那抹无辜的笑容。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怪物。 秦建国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烟烟,真的是你……下的毒?” 秦水烟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端坐在椅子上,神情平静得可怕。 “如果我承认,是我毒死了李雪怡和林靳棠……” 她抬起眼,清凌凌地看着他。 “爸爸,要跟警察举报我吗?” 轰! 秦建国的头皮都要炸了! 他“霍”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红木餐椅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尖啸。 他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几步冲到餐厅门口,一把拉开门,紧张地朝黑漆漆的走廊左右看了看。 确认四下无人。 他“砰”地一声关上门,甚至还反手拧上了那把黄铜门锁。 “咔哒”一声,像是一道惊雷,落在他心上。 他转过身,快步走回餐桌前,双手撑着桌面,俯下身,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 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水烟!”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你老实跟爸爸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可是两条人命!” 他看着女儿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又急又气,心口疼得像要裂开。 “你难道不喜欢你李阿姨吗?可是,就算是不喜欢,那也不应该……” 秦建国说不下去了。 他看着自己一脸无辜表情的女儿,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攫住了他。 他觉得自己把女儿养歪了!养成了一个冷血的魔鬼! 看着秦建国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秦水烟也怕真把他气出个好歹来。 她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 伸出那双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挽住了他因为愤怒而僵硬的手臂。 “爸爸。” 她的声音温软下来,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她松开手,从自己那件的确良连衣裙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很厚,沉甸甸的。 她将信封递到秦建国面前。 “你先看看这个。” 秦建国低头,目光落在那个牛皮信封上,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他伸手,一把将信封夺了过来。 他倒要看看,他这个无法无天的女儿,到底有什么逼不得已杀人的借口! “嘶啦——” 他粗暴地撕开了信封,从里面抽出一沓信纸。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餐厅里,只剩下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静止了。 秦建国的脸色,从铁青,到煞白,再到一片死灰。 他双目陡然睁大,布满了惊骇的血丝,手剧烈地颤抖着,那几张薄薄的信纸,此刻却重若千钧。 他猛地抬头,用一种不可置信的、见了鬼一样的眼神,看向秦水烟。 这些信…… 这些信,字字句句,全是伪造他秦建国通敌卖国,意图颠覆国家的铁证! 第17章 林靳棠,根本就不是什么工程师 秦建国倒抽一口凉气。 那几张薄薄的信纸,像是被烙铁烫过,灼得他指尖生疼。 他手一松。 信纸,洋洋洒洒地飘落在光洁的红木地板上。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 “扑通”一声,双腿一软,重重地跌坐回那把红木餐椅上。 黄铜锁锁住的餐厅里,静得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和心脏擂鼓般的巨响。 他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这个……是哪里来的?” 他的声音,像是从漏风的窗户里挤出来的,干涩,嘶哑,还带着颤。 秦水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她轻声说,“是林靳棠给李雪怡的。” 他猛地抬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林靳棠……给李雪怡的? 他们…… 秦水烟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乌黑的眼珠转向他,清凌凌的,不带一丝温度。 “爸爸,你难道就没想过,那两个人,为什么会一起死在你的卧室里吗?” 她微微歪了歪头,那张明艳的狐狸脸上,带着一丝天真的残忍。 “我可没有力气,搬运他们的尸体。”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秦建国已经混乱不堪的脑子里。 他愣住了。 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是啊…… 警察来的时候,林靳棠和李雪怡,就死在他的卧室房间里。 他不是傻子,他瞬间就明白了女儿话里的意思。 那顶绿得发黑的帽子,像是凭空出现,重重地扣在了他的头上 秦水烟看着父亲煞白的脸,继续往上浇了一盆淬了冰的冷水。 “就是爸爸想的那样。” “李雪怡和林靳棠,他们早就认识了。” “甚至,他们以前还有过一腿。” “他们的关系,比我们想象中,要亲密得多。” 轰隆——! 秦建国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撑着桌子,不可置信地摇着头。 “他们……他们两个……”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的脑子,在看完那封伪造信后,已经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一个是他视若兄弟的至交,一个是他同床共枕的妻子。 他们为什么要联手,伪造这样一封能让他万劫不复的信? 秦水烟一步一步,将这张网的脉络,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 “因为,林靳棠,根本就不是什么美国派来建交的工程师。” “他的真实身份,是港城来的特务。” “他来沪城,也不是为了什么中美建交,促进文化繁荣。” “他是为了窃取我们国家的机密文件。” “爸爸,你是沪城有名的红色资本家,厂子又是公私合营的重点单位。” “从你这里入手,最为方便,也最不容易引人怀疑。” “而这封信,”秦水烟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地上的信纸,“就是他交给李雪怡的,一个完美的杀招。” “等他窃取完机密,带着文件逃回香港,李雪怡就会把这封信,交给组织。” 秦水烟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这封信,确实是伪造的。” “但是,爸爸……” 她上前一步,看着跌坐在椅子里的父亲。 “等林靳棠真的窃取了国家机密文件,而秘密又确实是在我们秦家这边泄露出去的……” “到时候,林靳棠这个‘美国挚友’远走高飞,留下这封‘铁证’。” “就算爸爸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也是百口莫辩。” “没有人会相信你的。” 一个字,一个字。 字字诛心。 秦建国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瘫在椅子上,额头上渗出后知后觉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他沉默了。 因为,他知道。 女儿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推断,都严丝合缝,都可能发生。 如果不是秦水烟先动了手…… 那么现在,躺在冰冷地面上的,就是他秦家满门的尸体。 第18章 她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大哭一场! 秦建国瘫在椅子上,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那身笔挺的中山装。 黏腻,冰冷。 像一条毒蛇,顺着他的脊椎骨,寸寸往上爬。 他是红色资本家。 这个名头,在如今的沪城,听着风光无限。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顶帽子下面,是万丈深渊。 他走的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这个时代,资本家的原罪,足以让任何一点微小的差池,都变成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祸。 而林靳棠的身份…… 那封伪造的信…… 秦建国只要稍稍一想,就浑身发抖。 一旦林靳棠的任务完成,带着真正的机密文件安然回到港城。 再由李雪怡,将这封“铁证”交上去。 那他秦家…… 他不敢再想下去。 那不是万劫不复。 那是挫骨扬灰,是永世不得翻身! 半晌。 秦建国终于从那地狱般的想象中,挣扎着抬起头。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落在面前的女儿身上。 他的烟烟。 他的掌上明珠。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穿着一身素净的连衣裙,脸色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 那张明艳的狐狸脸上,不见了往日的娇纵,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静。 一股尖锐的心疼,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地揪住了秦建国的心脏。 他颤抖着伸出手,一把抓住女儿冰凉纤细的手腕。 “烟烟……” 他的声音,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为什么不提前告诉爸爸?” 他的眼眶红了,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自责。 “这种肮脏的事情……这种杀人的勾当……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家,亲自动手!” 秦水烟看着父亲几近崩溃的模样,反手,用自己没什么温度的指尖,轻轻拍了拍他厚实的手背。 她笑了笑,在那张红木餐椅的对面坐了下来,就像无数个寻常的夜晚一样。 “如果女儿说,这一切,都是我前几天做梦,梦到的。” “爸爸,你相信吗?” 秦建国彻底愣住了。 他傻眼了,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嘴巴半张着,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这……” 她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吗? 用这种天方夜谭的理由? 秦水烟的表情,却认真得不带一丝玩笑的意味。 “爸爸,我没有骗你。” “我真的梦到了。” 她的声音很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进秦建国的耳朵里。 “我梦到,林靳棠根本不是什么美国工程师,他是港城来的间谍,他的组织派他来,就是为了接近你,窃取我们国家的纺织业核心机密。” “我还梦到,李雪怡……她的大学生毕业证书是伪造的。” “她进百货商店当售货员的工作,也是花钱买的。” “她根本不是什么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她当年……是港城舞厅里的舞女,是林靳棠包养了许多年的情妇。” 秦建国脸上的血色,一寸寸褪尽。 他想说“荒唐”,可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因为秦水烟说的这些细节,根本不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儿,能够编造出来的! 秦水烟看着父亲煞白的脸,继续平静地,为他编织那个最真实的噩梦。 “我还梦到……” 她的声音,飘忽起来,像是真的在诉说一个遥远的梦境。 “梦到爸爸什么都不知道,还把林靳棠当成可以推心置腹的至交好友。” “结果,被他反手举报,说你是潜伏的间谍。” “东窗事发后,爸爸为了给我……给我们秦家留一条后路。” “你变卖了家里所有的产业和古董,把钱都给了李雪怡,让她和林靳棠,护送我逃去港城……” “而你自己,一个人留在了沪城,给我们断后。” 秦水烟低下了头,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 “可是爸爸,你并不知道……” “在偷渡去港城的船上,林靳棠和李雪怡,早就串通好了。” “那个女人,卷走了你给我保命的所有家产,一个人去了港城,过上了人上人的日子。” “而我……” “被林靳棠带走了。” “他把我关在了山顶的一栋别墅里,囚禁了起来。” 说到这里,秦水烟的声音,突兀地断了。 她低下了头,纤细的脖颈弯出一个脆弱又倔强的弧度,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良久的死寂。 只有父女二人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在空旷的餐厅里回荡。 她才重新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一吹就会散掉。 “后来,我梦到……爸爸你……被枪毙了。” “弟弟们……也被我们连累了。” “他们被部队革了职。” “可他们还是想尽办法,打听到了我被关的地方,想要来救我。” 秦水烟说到这里,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他们在上山的那条路上,遇到了冯姨。” “我们秦家那个,伺候了我们十多年的老保姆,冯姨。” “她说要给他们带路,带他们来找我。” “弟弟他们……他们信了。” “结果……” 秦水烟的肩膀,开始不易察觉地颤抖。 “就在半路上,被林靳棠的保镖发现了。” “他们……被带到了我的面前。” “在我面前,被活生生……打死了。” “爸爸……” “我真的一点用也没有……” 秦水烟猛地捂住自己的脸,压抑了太久的哽咽,从指缝间溢了出来,撕心裂肺。 “我不仅没能救下弟弟们……” “我甚至……连他们的尸骸,都没能留住……” “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们的尸体,被山上的野狗……一点一点,啃食干净……” “一点点……尸骨无存。” “爸爸……” 她放下手,那张明艳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泪痕与绝望,扭曲成一种极致的痛苦。 “我真的……好恨啊……” 那股强烈到刻骨的恨意,贯穿了她的前世今生,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撕碎。 上辈子活着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烟烟!” 秦建国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把将她颤抖削瘦的肩膀,紧紧地按进自己的怀里。 他高大的身躯,因为心痛,也在微微发抖。 “别怕!烟烟!别怕!爸爸在这里!” 他的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眼眶瞬间红透,带着浓重的哭腔。 “那只是一个梦!一个噩梦!” “弟弟们都好好的!他们在部队里,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秦水烟抬起头,那张布满泪痕的小脸,在灯光下凄艳又脆弱,看得秦建国的心脏一阵阵绞痛。 她看着父亲这张忠厚又惊惶失措的脸,再也忍不住,然后,她把脸深深地埋进了父亲宽阔温暖的胸膛里,放声大哭起来。 “哇——” 她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大哭一扬! 上辈子被囚禁的十年,流干了血,却不敢流下一滴泪。 那些忍到心口都发了霉的委屈、痛苦和仇恨,终于可以在这个最疼爱她的人面前,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 秦建国心疼得像被人用刀子剜着,只能笨拙地,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女儿乌黑的长发。 他只当她是被那个太过真实的噩梦吓坏了。 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紧地圈在怀里,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反复地,低声地安慰着。 “不哭了,不哭了啊……” “烟烟乖,梦都是反的。” “爸爸在呢,一切有爸爸在,谁也伤害不了你。” “都过去了,梦醒了,就都过去了……” 第19章 “接下来,你觉得爸爸需要做什么?” 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兽,在最安全温暖的巢穴里,慢慢平复了炸起的毛。 秦水烟在父亲宽阔的胸膛里,闷闷地蹭了蹭,终于舍得抬起了头。 灯光下,她那张明艳的小脸哭得像只花猫,眼睛又红又肿。 可当她看清父亲的脸时。 “噗嗤——” 秦水烟没忍住,一下笑了出来。 秦建国愣了一下,看着女儿脸上的浅笑,有些不明所以。 秦水烟伸出纤细的手指,指了指他。 “爸爸,做噩梦的是我。” “你跟着我哭什么?” 秦建国看女儿终于缓过劲来,还有心情打趣他,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他胡乱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感觉又湿又黏。 “还不是被你这个小祖宗吓的!” 他松开她,语气里带着点没好气的埋怨。 “你瞧瞧你刚才哭的那个样子,魂都要被你哭没了,还说我!” 秦水烟理直气壮地挺了挺小胸脯。 “我是小姑娘呀,小女孩被噩梦吓到,哭一下情有可原。” 她那双明艳的狐狸眼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娇纵。 “爸爸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也能哭鼻子呢?” 看着女儿这副强词夺理的娇俏模样,秦建国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父女俩对视了一眼。 然后,同时都沉默了下来。 餐厅里那盏华丽的水晶吊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空气中还残留着悲伤和绝望的味道,却又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平静。 秦水烟站起身,走到餐边柜,抽了两张雪白的餐巾纸。 她慢条斯理地擦干净自己脸上的泪痕,又递了一张给父亲。 再开口时,她避开了父亲探究的眼神。 声音很轻。 “后来的事,爸爸你就都知道了。” “你把林靳棠带回家的那天,我一看他。” “就发现他跟……我梦里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我当时就觉得,必须先下手为强。” “而且,爸爸你看。” 她转过身,将那封信封推到了秦建国的面前。 “既然真的存在这封信,就说明我那个梦,并不完全是假的。” “至少,他们想要害我们秦家的心,是真的。” “接下来,我们只需要派人去查一查那个女人……李雪怡的学历。” “就能确定,这一切究竟是噩梦,还是预兆。” 她说完,终于转过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 那双刚刚哭得红肿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的是超乎年龄的决绝和狠厉。 “爸爸,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们一家人的安危。” “那个梦太真实了,我不敢赌。” “我不敢拿我们全家的性命,去做赌注。” “爸爸,我宁愿……东窗事发,我去坐牢。” “我也要把所有危险,都扼杀在摇篮里!” 她往前一步,双手撑在冰凉的红木餐桌上,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盯着自己的父亲。 “有人磨好了刀,就等着捅向我们的心脏!” “难道我们就要洗干净脖子,坐以待毙吗?!” 秦建国喉头滚动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 他抖着手,抽出一根,点燃。 火柴划亮的瞬间,照亮了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用力地吸了一大口。 辛辣的烟雾呛进肺里,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这半辈子的安稳和天真,全都咳出来。 其实,从看到那封信开始,他就已经信了女儿的话,一大半。 梦,或许是假的。 但那封足以让秦家万劫不复的信,是真的! 这份杀意,是真的! 良久。 秦建国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烟烟,爸爸没怪你。” “爸爸只是……心疼你。” 心疼她一个人,在无人知晓的噩梦里,背负了这么多。 他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向自己一夜之间长大了的女儿。 “接下来,你觉得爸爸需要做什么?” “你的梦里……还有什么别的方向吗?” 父亲沙哑的嗓音,像一颗定心丸,落进了秦水烟翻江倒海的心里。 她紧绷的脊背,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还好。 爸爸信了她。 他没有把她当成一个被噩梦魇住,胡言乱语的疯子。 那就好办了。 秦水烟抬起眼,那双刚刚被泪水洗过的狐狸眼,清亮得骇人。 她盯着父亲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声音里最后一点属于十八岁女孩的稚嫩,也消失殆尽。 “爸爸,梦里的方向只有一个。” “逃。” 秦建国一怔。 秦水烟继续说了下去. “林靳棠,是港城的特务。” “他临死之前威胁我,说他死了,他上面的人,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秦家。” 第20章 秦水烟的决定 “他临死之前威胁我,说他死了,他上面的人,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秦家。”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秦建国心上。 他以为,危险已经随着那两具尸体,被扼杀了。 却没想到,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秦水烟看着父亲瞬间煞白的脸,冷酷地补上了最后一刀。 “所以,沪城是不能待了。” “保不齐,他上面的人会认为他走漏了风声,要对我们全家……杀人灭口。” “我们在沪城,说到底也只是挂着‘红色资本家’名头的平头百姓。” “就算有人真的要对我们家动手,我们平头百姓,也是自身难保。“ “更何况,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秦建国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女儿,艰涩地开口。 “烟烟,你的意思是?” 秦水烟抬起眼,目光沉静得可怕。 “把厂子卖了。” “爸爸,你先去国外躲一躲。” “什么?!” 秦建国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太大,带得身后的红木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卖厂?出国? 红星纺织厂,那是他半辈子的心血! 秦水烟却异常沉着冷静,她看着震惊的父亲,条理清晰地给他分析。 “爸爸,我不是在开玩笑。” “您想,树大招风。” “我们家这次之所以会招来林靳棠这样的祸患,绝对不是一个偶然。” 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在冰凉的桌面上轻轻点了点。 “这说明,在那些我们看不见的暗地里,我们秦家,还有您的红星纺织厂,已经到了……可以被他们盯上、被他们利用的程度了。” “现在我们家,要提防的,不仅是‘资本家’这个随时能要了我们命的名头,还要小心提防那些看不见的境外势力。” 她微微倾身,那双明艳的狐狸眼,倒映着餐厅里华丽却冰冷的水晶灯光。 “内忧外患。” “爸爸你觉得,下一次,我们还有这样提前‘预知’的机会吗?” “下一次,如果再被安插进一个特务……” “靶扬上倒下的尸体,可能就是我们一家。” 秦建国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女儿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口。 是啊…… 他不是没有想过。 当初跟他一起艰苦创业,办厂起家的那些老伙计,这些年,哪个不是被各种各样的名义给打倒了? 他原以为,自己响应号召,搞了公私合营,顶着个“红色资本家”的名头,就能安安稳稳,护着一家老小。 可林靳棠的出现,还有那封伪造的“通敌信”,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 让他毛骨悚然。 原来最可怕的敌人,不在明处,不在内部。 而在你根本看不见的外部! 这要怎么防? 根本防不胜防! 秦建国看着女儿那张过分冷静的小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一夜之间,他那个娇纵任性,连打雷都要躲进他怀里的小姑娘,好像……死了。 他的烟烟,才十八岁啊。 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秦建国艰涩地滚动着喉咙,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没有再提卖厂的事,只是深深地看着她,沙哑地问。 “把厂卖了,那以后……我们烟烟出门就没有小汽车坐了。” “晚饭,可能也没有红烧肉吃了。” “烟烟……受得了这个苦吗?” 秦建国看着女儿那双过分平静的狐狸眼,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又酸又疼。 他一把老骨头,吃点苦算什么。 可他的烟烟,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女儿。 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连手指都没破过皮。 他舍不得。 真的舍不得啊。 听到父亲沙哑的问话,秦水烟笑了。 “爸爸。” 她轻轻开口,声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 “跟命比起来,少吃几顿红烧肉,又算得了什么?” “……” 一句话。 让秦建国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是啊。 跟命比起来…… 那些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么? 许久。 秦建国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门”,抽出一根,叼在嘴里。 “刺啦”一声。 火柴划亮,昏黄的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满是风霜和疲惫。 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草味在肺里打了个转,又被他缓缓吐出。 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沉郁的眉眼。 秦水烟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她不催。 她知道,红星纺织厂,是爸爸半辈子的心血。 是他的骄傲,他的根。 现在要他亲手斩断自己的根,无异于割肉放血。 割肉放血,哪有不疼的。 “爸爸,我去洗碗。” 她站起身,将桌上的碗碟一一摞起。 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一室的死寂。 她端着碗碟,转身走进了厨房。 水龙头刚拧开,冰凉的水冲刷在白瓷碗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秦建国高大的身影就堵在了厨房门口。 他掐灭了手里的烟,声音比刚才还要沙哑。 “烟烟,你出去歇着。” “大病初愈的,哪能让你干这个?” “爸爸来洗。” 秦水烟回头,看着他疲惫的脸,轻声说。 “就几个碗,不碍事的。” 秦建国却固执地摇了摇头,往里走了两步,从她手里接过碗碟。 “去沙发上坐着。” 他垂着眼,开始卷袖子,声音低沉。 “爸爸要一边洗碗,一边好好想想你刚才说的话。” 秦水烟听他这么说,便没再坚持。 她擦了擦手上的水珠,转身从厨房里走了出去。 * 秦水烟陷在客厅柔软的单人沙发里。 她仰着头,看着天花板上那盏璀璨华丽的水晶吊灯,光芒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 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红木扶手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上辈子,被林靳棠囚禁在小红楼的那些日子,她想过无数次。 想过要怎么做,才能避免那样的结局。 思来想去,她只想明白了四个字。 怀璧其罪。 只要秦家还顶着“红色资本家”这顶随时能压死人的帽子,只要红星纺织厂这块肥肉还在,他们秦家,就永无宁日。 在组织内部,他们是需要被提防、被改造的对象。 在组织外部,他们是境外势力眼中最好渗透、最能利用的棋子。 杀死一个林靳棠,根本没用。 很快,就会有下一个李靳棠、王靳棠,像闻着血腥味的鬣狗一样扑上来。 这是时代的问题。 个人之力,如何与时代洪流抗衡? 不能抗衡,那就只能顺应。 先保住命。 秦水烟的目光,在冰冷的水晶灯光下,显得越发清明锐利。 现在是1973年,夏。 距离这扬席卷全国的浪潮真正平息,迎来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有五年。 只要熬过这五年,凭爸爸的商业头脑和本事,东山再起,不过是时间问题。 散尽家财,又算得了什么? 她重生一次,不是为了守住这点家业的。 她要护住的,是爸爸,还有她那两个远在军校的双胞胎弟弟。 秦家的命。 这,才是最重要的。 第21章 提前去勾搭一下许默 秦建国仔仔细细地擦干了手上的水珠,这才从厨房里走出来。 一眼,就看到了窝在沙发里的女儿。 她靠着沙发背,微微闭着眼。 那张过分明艳的小脸,在水晶灯下泛着一层苍白的冷光,竟透着一股子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倦意。 像是被这扬无声的硝烟,耗尽了所有的心力。 秦建国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又酸又疼。 他放轻了脚步走过去,生怕惊扰了她。 在沙发旁站定,他低低地唤了一声。 “烟烟。” 秦水烟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清凌凌的狐狸眼里,褪去了方才的锐利,只剩下看见父亲时的柔软。 她冲他微微笑了笑,像只收起了爪子的猫。 “爸爸。” 秦建国看着女儿的笑,心里却更是五味杂陈。 他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高大的身躯陷进去,显得有些局促。 “你说的那些话,爸爸在厨房里,翻来覆去地想。” 他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但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烟烟,你得给爸爸一点时间。” “这个厂,是我们秦家的根,是你爷爷传下来的,也是爸爸半辈子的心血。” 秦水烟听着,脸上的笑意未减,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懂的,爸爸。” “可我还是希望您能快点做决定。” 她抬眼,直视着秦建国纠结的目光。 “国内的消息是不灵通,可林靳棠背后的那些人不是傻子。” “一个重要的棋子,突然失联了,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一旦他们派人过来调查,顺藤摸瓜……爸爸,到时候,我们就不是想不想走的问题,而是走不走得掉的问题了。” 秦水烟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秦建国最脆弱的神经上。 他引以为傲的纺织厂,在女儿口中,成了随时能引爆的炸药桶。 秦建国沉默了。 许久,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 “这样。” “爸爸先去查一下……李雪怡的底细。” “她的学历,她的家庭,如果真如你所说,全是伪造的……”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后面的话。 “那爸爸……就听你的。” 秦水烟笑了。 “好,爸爸。” 她温声应道。 秦建国看着女儿脸上那抹温顺的笑,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的五味瓶。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地,像是对待最珍贵的瓷器,抚了抚她的发顶。 “时间不早了,你大病初愈,早点上楼休息。” 秦水烟点了点头,却没动。 “爸爸先去吧,您今天也累了。” “我想……再坐一会儿。” 秦建国看着她,没再勉强。 “别坐太久,早点睡。” 他嘱咐了一声,才拖着疲惫的身躯,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朝楼梯走去。 那背影,不再像往日那般挺拔如松。 在璀璨的水晶灯光下,竟显得有些佝偻,像是被这沉重的现实,压弯了脊梁。 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年。 直到秦建国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二楼的拐角。 秦水烟脸上那浅淡的笑容,才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她重新靠回沙发背上,仰起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盏华丽却冰冷的水晶灯。 调查李雪怡? 她既然敢说,自然是笃定了结果。 伪造的学历,虚假的出身……那些东西,一查便知。 爸爸很快,就会做出选择。 而她…… 秦水烟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也该为下一步,做准备了。 爸爸去了国外,秦家的钱财,就算是保住了。 她呢? 她和她的两个双胞胎弟弟,秦峰和秦野。 秦水烟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勾了勾。 她可以去下乡。 投奔她那两个正在部队里摸爬滚打的弟弟。 她记得很清楚。 上辈子,弟弟们驻训的那个地方,叫和平村。 许默的村子。 秦水烟的呼吸,停顿了一瞬。 许默…… 那个名字,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扎了一下她的心口。 不疼,但是痒。 按照上辈子的轨迹,明年开春,爸爸会去和平村附近的山区考察新的棉花原料。 路遇泥石流,九死一生。 是许默,硬生生把他从鬼门关里拖了出来。 为了报答救命之恩,爸爸把他从那个穷山沟里带回了沪城,收作义子。 可惜啊…… 这辈子,爸爸要去大洋彼岸了。 再也不会路过那个叫和平村的小山坳了。 可怜的许默。 秦水烟在心里轻轻为他默哀。 无父无母,无权无势。 家里成分好像还不好,是地主阶级,在村里处处被人戳脊梁骨。 穷得叮当响,一年到头都穿不上几件像样的衣裳。 如果不是爸爸,他大概一辈子,都只能窝在那个小村子里,当一辈子的泥腿子。 哪里还有机会,住进沪城的大别墅。 可就是这样一个泥腿子…… 秦水烟缓缓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自己心口的位置。 那里,又开始痒了。 她忘不了。 上辈子,她被林靳棠囚禁在小红楼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许默。 一个人,一杆枪。 像一头沉默而愤怒的孤狼,赤红着眼,闯进了那个固若金汤的牢笼。 她死后,也是他。 用同一杆猎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为她殉情。 秦水烟的呼吸,微微一滞。 那个男人…… 她其实,并不了解他。 在秦家的时候,他总是沉默寡言,像个影子。 那双深邃的眼眸,总是低垂着,看不出情绪。 他跟着冯姨,恭恭敬敬地喊她“大小姐”。 明明爸爸让他同桌吃饭,给他和自己一样的吃穿用度。 可他,却好像总是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线。 她曾以为,他对她,和对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件摆设,都没有区别。 她以为,他对她,根本没有感情。 原来…… 他爱她。 爱到,可以为她去死。 秦水烟闭上了眼。 那狼狈又短暂的前世,她从未感受过那样滚烫、那样决绝的喜欢。 许默…… 你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会在秦家家破人亡之后,还愿意为我孤身犯险? 又该是怀着怎样的爱意,才会在我死后,选择共赴黄泉…… 既然如此…… 秦水烟猛地睁开了眼。 那双清冷的狐狸眼里,瞬间燃起了一簇明亮的、跳动的火焰。 去下乡,去和平村。 不仅仅是为了投奔弟弟,寻找庇护。 她还可以…… 顺便,提前去勾搭一下许默。 秦水烟的红唇,缓缓向上弯起一个狡黠又娇蛮的弧度。 反正,他迟早都是她的人。 不是吗? 想到那个小麦色皮肤,沉默寡言,却会为她拼命的男人…… 秦水烟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都带着一丝甜。 她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笑了。 那张过分明艳的小脸,在这一刻,像是被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 一下子,就变得明媚起来。 回来这么久。 终于有那么一个人,让她光是想一想,就觉得…… 开心。 第22章 去知青办报道下乡 没有噩梦,没有血腥,也没有林靳棠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醒来时,窗外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在房间里投下一片朦胧的暖意。 她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骨子里都透着一股舒坦劲儿。 下了楼,偌大的客厅里空无一人。 只在冰箱门上,贴着一张字条。 是爸爸秦建国的字迹,遒劲有力,却又带着几分匆忙。 “烟烟,爸爸去厂里了。厨房锅里有蛋炒饭,醒了记得吃。” 秦水烟伸出纤细的手指,将那张字条轻轻揭了下来。 她走到厨房,揭开锅盖。 一股浓郁的饭香混着蛋香,扑面而来。 锅里,是满满一锅金灿灿的蛋炒饭。 米饭粒粒分明,均匀地裹着金黄的蛋碎,还点缀着翠绿的葱花。 是她最喜欢的,只放蛋和葱花的炒饭。 秦水烟的心,像是被温水泡过,又软又暖。 她盛了一碗,又从橱柜里取出一小块红方腐乳,就着炒饭,坐在餐桌前,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吃完,她又将碗筷洗得干干净净,放回了原处。 看了一眼窗外,日头正好,不算毒辣。 她从门边的立式衣帽架上,取下一把墨绿色的遮阳伞。 拎上自己那个小巧的牛皮手提包,慢悠悠地出了门。 一九七三年的沪城,自有它的热闹。 街上,是成群结队的“永久”和“凤凰”牌自行车,叮叮当当的车铃声此起彼伏。 行人大多穿着朴素的蓝、灰、绿三色衣裳,的确良衬衫和绿军装是街上最时髦的风景。 墙上还刷着红色的标语。 秦水烟撑着伞,一身裁剪合体的连衣裙,在这片朴素的底色中,显得格外扎眼。 她熟门熟路地穿过两条街,来到一栋不起眼的两层小楼前。 门口挂着一块木牌。 “沪城知青下乡办公室”。 她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光线有些暗,弥漫着一股旧纸张和墨水的味道。 靠墙摆着几张掉漆的木头桌椅,桌上堆着厚厚的表格和文件。 整个办公室,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人。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正靠在椅子上,端着一个搪瓷杯,一边喝茶,一边看报纸。 听到推门声,她眼皮都没抬一下。 只是冷冷地问了一句。 “做啥?” 秦水烟走过去,将阳伞收好,放在桌边。 “你好,我来报名。” 那女人这才放下报纸,抬起头,懒懒地扫了她一眼。 当看清秦水烟那张过分明艳的脸,和那一身料子考究的行头时,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报名?” “报什么名?” 秦水烟淡淡开口,声音清脆。 “知青下乡。” 这话一出,那女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手里的报纸也放下了。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仔仔细细地,重新打量起眼前的秦水烟。 “你说什么?” “你要下乡?” 秦水烟点了点头。 “是。” 女人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她拿起桌上的一支钢笔,在指尖转了转。 “叫什么名字?” “秦水烟。” 女人握着笔的手,顿了一下。 “秦……水烟?” 她的语调变得有些古怪,重复了一遍那个姓氏。 “姓秦?” “你跟红星纺织厂的秦建国,什么关系?” 秦水烟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是我爸爸。” “啪嗒。” 女人手里的钢笔,掉在了桌上。 原来是秦厂长的千金大小姐。 她心里的那点嘀咕,瞬间就炸开了锅。 这大小姐是脑子有毛病? 她那两个双胞胎弟弟,不是去年就考上军校了吗? 按照政策,军人家属是有优待的,她根本就不需要下乡。 别人挤破了头想留在城里,她倒好,上赶着去乡下吃苦。 对了…… 女人忽然想起来。 上个月,整个纺织厂系统都在传,说秦厂长的这个宝贝女儿食物中毒,在市医院住了大半个月。 难不成…… 是真的吃错了药,把脑子给吃坏了? 中年女人再看向秦水烟的眼神,顿时变得一言难尽。 那眼神里,混杂着同情、惋惜,还有一丝看傻子似的怜悯。 秦水烟自然不知道对方心里已经上演了一出大戏。 她只是看着那女人怪异的脸色,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然后,她用那娇娇柔柔,却又带着一丝不耐的嗓音开口。 “我只是觉得在家里待着无聊,想下乡去历练一下。” “请问,名签在哪里?” 女人被她的话噎了一下。 历练? 她看了一眼秦水烟那细皮嫩肉的脸蛋,还有那双连碗都没洗过的纤纤玉手。 去乡下历练? 怕不是去给乡下的蚊子改善伙食的。 她心里腹诽着,但手上还是从一沓文件里,抽出一张报到单,推了过去。 “喏,签这里。” 她用笔敲了敲签名栏。 “不过小姑娘,我可得提醒你。” “这开弓,可没有回头箭。” “你这一旦签了字,档案转下去,再想回城,那可就难了。” “我可见多了,不少像你这样娇滴滴的女娃娃,一下乡就哭天抢地,闹着要回家呢!” 第23章 天冷了,就让许默给她暖床 “同志,我已经想好了。” 她顿了顿,纤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像是想起了什么。 “对了,同志,我还有个问题。” 中年女人缓过神,没好气地端起搪瓷杯喝了一口浓茶。 “说。” 秦水烟伸出纤白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 “我想去黑省,湖蓝市,仙河镇,和平村插队。” “你能帮我,指定到这个村子吗?” “咳……咳咳!” 中年女人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她猛地抬起头,手里的搪瓷杯都差点没拿稳,看秦水烟的眼神,已经不是在看傻子了。 那是在看一个存心寻死的疯子。 “你说哪儿?!” “黑省?!!” 女人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 “秦同志!你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 “你知不知道黑省冬天有多冷?零下三四十度!河里的水都能冻成石头,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跑去那边,那是滴水成冰,哈气成霜!会冻死人的!” “对了!你……你跟你爸爸商量过吗?秦厂长能同意你去那种地方遭罪?” 秦水烟听着她连珠炮似的质问,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没关系。 天冷了,就让许默给她暖床就行了。 反正那个男人,身强力壮,火气大。 用来暖床,再适合不过。 “我爸爸自然是知道的。” 她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甚至还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娇憨。 “我两个弟弟,秦峰和秦野,去年不是考上军校了嘛,他们部队就在黑省那边驻扎。” “我去那边,我们姐弟三人还能有个照应。”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中年女人听到这话,脸上那股子见了鬼的惊诧,总算是褪去了几分。 原来是跟家里商量好了的。 也是,秦厂长那么疼这个女儿,要是她自己偷偷跑来,秦厂长怕是能把这知青办的屋顶都给掀了。 她拿起桌上那支掉了漆的钢笔,一边摇头,一边长长地叹了口气。 “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 “放着城里的福不享,非要去乡下吃那个苦!” “别人想留都留不下来,你倒好,上赶着去。” 她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笔尖在粗糙的纸张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很快,她将那张薄薄的报到单,连同钢笔一起,又推了过来。 “喏,我给你写好了。” “下个月初一,七月一号,去火车站报道。” “黑省,湖蓝市,仙河镇,和平大队。” “在这里签个名就行了。” 秦水烟接过那支沉甸甸的英雄牌钢笔。 她低头,看着那一行墨迹未干的地址。 和平大队。 许默。 她平静地,在那张纸上,一笔一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秦。水。烟。 三个字,秀丽中透着锋芒,如同她本人。 “谢谢你,同志。” 说完,她拿起桌边的墨绿色遮阳伞,转身,推门。 “吱呀”一声。 明亮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将她窈窕的身影衬得有些不真切。 她撑开伞,汇入街上的人潮,很快便消失不见。 办公室里,只剩下那中年女人,对着那张报到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等秦水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 知青办旁边,一棵巨大的法国梧桐树后,慢慢地探出了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女孩,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正死死地盯着秦水烟离开的方向。 她的脸色煞白如纸,瞳孔紧缩,像是白日见了鬼,连身边母亲尖利的抱怨声,都仿佛隔了一层。 “苏念禾!你发什么疯!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做什么?!” 旁边的中年妇女,江彩玉,一把拽住女孩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江彩玉的眼睛,跟盯着仇人似的,死死地剜着自己的女儿。 “你不是答应了,要代替你哥苏念安下乡吗?你该不会是想反悔了吧?!” 江彩玉的眼睛,跟淬了毒的刀子似的,死死盯着自己的女儿。 她唯恐苏念禾变卦。 前几天,知青办的人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苏家必须出一个孩子下乡。 要是不去,就要强制带走她儿子苏念安! 苏念安可是苏家的宝贝疙瘩,是她唯一的儿子,是她下半辈子的指望! 她哪里舍得让儿子去乡下那种地方吃苦受罪! 所以,她就盯上了自己的小女儿苏念禾。 反正在江彩玉看来,这个女儿读书差,嘴又笨,将来也没什么大出息。 在家里白吃白喝。 现在,正是她为这个家,为她金贵的哥哥,做出“贡献”的时候了。 只是,前几天还哭天抢地、寻死觅活不愿意下乡的苏念禾,莫名其妙发了扬高烧后,竟像是变了个人。 病好了,人也安静了,还主动说,愿意下乡。 江彩玉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今天赶紧拉着她来知青办报道。 谁知道刚到门口,这死丫头就跟见了鬼似的,死死拽着她躲到梧桐树后面。 江彩玉以为她又要反悔。 这怎么行! 她不答应,那她儿子苏念安怎么办? 今天,就算是绑,也得把苏念禾绑进去把字给签了! 江彩玉还在心里盘算着,苏念禾却已经收回了视线。 她回过头,冷冷地瞥了自己母亲一眼。 那眼神,陌生、冰冷,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看得江彩玉心里莫名一咯噔。 “好了。” 苏念禾开口,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平静。 “我又没说不同意,你在这里大呼小叫什么?” 江彩玉听到这话,高高吊起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她也察觉到自己刚才反应过激,周围人来人往的,被人看了笑话去,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干笑着给自己找补。 “我……我这不是怕你反悔嘛!” “你看,家里给你买的热水瓶、新铺盖,还有搪瓷脸盆,都花了好几十块钱了!” “这钱都花了,你要是不去,那不就全浪费了?” 苏念禾在心里冷笑。 给你那个宝贝儿子用,不就不浪费了。 她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不耐烦地一甩胳膊。 “啪”的一声。 她直接甩开了江彩玉钳子似的手,头也不回地朝知青办的大门走去。 江彩玉被她这个动作甩得一个趔趄,手背都红了一片。 要是搁在以前,她早就一个巴掌扇过去了。 但现在,她有求于这个女儿。 她不敢。 江彩玉忍着心里的火气,脸上重新挤出笑容,像个哈巴狗似的,陪着笑脸跟了进去。 …… 办公室里。 那名中年女人还在整理文件,听到门又被推开,见又进来了两个人,不由得有些稀奇。 这知青办平日里门可罗雀,今天是怎么了? 跟赶集似的,一波接一波地来。 苏念禾没理会她的打量,径直走到桌前。 她脸上甚至还挂上了一抹得体的、温顺的笑容。 “同志,您好,我来报道下乡。” 她的眼神很尖。 只轻轻一扫,就落在了中年女人手边压着的那份文件上。 是一份下乡报到单。 上面那行墨迹未干的地址,像针一样,狠狠扎进她的瞳孔。 黑省,湖蓝市,仙河镇,和平大队。 只是最关键的名字那一栏,被女人粗胖的手指,压住了。 看不真切。 第24章 女配也是重生的 黑省,湖蓝市,仙河镇,和平大队。 很陌生。 她上辈子,这辈子,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 旁边的江彩玉,已经迫不及待地堆起了一脸谄媚的笑。 她凑到桌前,声音都放柔了三分。 “同志,您好,您好,我们是来报道的。” “这是我女儿,苏念禾。就是住在庆余里那条巷子里的苏家。” 中年女人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她们母女一眼。 她从一沓厚厚的文件里,抽出了苏家的档案。 指尖划过纸面,发出“刺啦”一声轻响。 然后,她的动作停住了。 女人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审视的意味。 “你们家,不是还有个大儿子,叫苏念安吗?” “档案上写着,今年都二十二了。” 她的目光,从江彩玉那张僵硬的笑脸上,移到了旁边默不作声的苏念禾身上。 “这小姑娘……是苏念禾吧?才十八岁,才刚成年呢。” “确定是让她去?” 这话问得,像一把软刀子,不带血,却扎得人心口生疼。 江彩玉脸上的笑,瞬间就挂不住了。 她最怕的,就是别人戳着脊梁骨骂她重男轻女,为了宝贝儿子,把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 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尴尬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她猛地伸手,狠狠地在苏念禾的胳膊上拧了一把。 “念念?你跟同志说啊。”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催促。 “是不是你自己,主动要去的?对吧?念念?” 苏念禾被她掐得生疼,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只是缓缓地回过神,抬起头。 平静的眼睛,就那么冷冷地,瞥了江彩玉一眼。 她没吭声。 江彩玉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这死丫头! 她想干什么?! 难道她真的要当着外人的面,把家里的丑事都抖出来不成?! 见苏念禾不说话,江彩玉彻底急了,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了,声音陡然拔高。 “苏念禾!你怎么不说话!” “你快回答同志!是不是你自己哭着喊着,非要代替你哥哥下乡去的?!” 那尖利的声音,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苏念禾这才慢条斯理地,将视线从自己母亲那张扭曲的脸上,移开。 她看向那个中年女人,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对。” “是我自己要去的。” “我想下乡,历练一下。” 江彩玉高高悬着的心,“咚”的一声,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还好。 还好这死丫头发了扬烧之后,还算懂事。 她虽然重男轻女,但脸面还是要的,可不想以后在街坊邻居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 江彩玉的脸上,立刻又重新堆满了那副讨好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声色俱厉的人不是她。 “同志,您看,您看,我就说了吧!” “是我这女儿,自己主动要去的!” 她腆着脸,说得理直气壮。 “她都这么大个人了,有自己的想法,我这个当妈的,还能改变她不成?” 说完,她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对了,这下乡要签什么文件吗?赶紧的,赶紧签了吧。” “这都快晌午了,我还得赶着回家,给我儿子做午饭呢!” 中年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对母女。 她在这知青办干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心里跟明镜似的,也有了几分计较。 不过,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她也懒得多管。 她从抽屉里又扯出一张崭新的报到单,连同那支掉了漆的钢笔,一起推了过去。 动作里,带着几分不耐。 “这里,签名就行了。” 苏念禾伸出手,接过了那支钢笔。 她低头,看着那张决定了她未来几年命运的纸。 然后,她忽然开口。 “同志。” “我可以……申请去指定的地方下乡吗?” 中年女人正低头整理文件,闻言头也没抬。 “可以是可以。” “不过,得看你想去的地方。” “那些热门的,像什么江南鱼米之乡,早就被人抢光了,指定不了。” “只有那些偏远得没人去的穷乡僻壤,才能让你指定。” 苏念禾垂下眼帘。 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光。 她吐出刚才看到的,那几个烙印在她脑海里的字。 “我想去。” “黑省,湖蓝市,仙河镇,和平大队。” 中年女人捏着钢笔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写满了匪夷所思。 她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了一遍苏念禾。 然后,她把手里的钢笔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我说……”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压不住的无语。 “你们这些小姑娘,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 “怎么一个个的,都跟中了邪似的,非要往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跑?” 她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带着几分八卦的探究。 “说,那边是不是藏着你们的情郎啊?” 这话一出,旁边的江彩玉脸色又是一变。 苏念禾却像是没听懂那话里的揶揄,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她抬起脸,那张清秀的小脸上,是一派天真无邪的好奇。 “阿姨,您的意思是……”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又轻又软。 “今天还有人,也想去那个……黑省和平大队?” “可不是嘛!” 女人没好气地捡起钢笔,在那张报到单上“刷刷”地写着地址,嘴里还在嘟囔。 “就在你前脚,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长得跟个狐狸精似的,漂漂亮亮的。” “叫秦……秦什么来着?瞧我这记性。” 苏念禾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她垂着眼,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是秦水烟吗?” 女人的笔尖一顿,猛地抬头看她。 “对!就是她!秦水烟!” 她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 “哟,你认识?” 苏念禾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认识。” 她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就是……以前一个高中的,听说过名字,不同班。” “哦,这样啊。” 女人信了,叹了口气,又变成了那个苦口婆心的阿姨。 “那小姑娘跟你一样,也是个犟脾气。” “我好说歹说,劝她换个地方,那黑省天寒地冻的,冬天能把人骨头都冻酥了!” “她就是不听。那小胳膊小腿的,看着就精贵,真去了,还不得脱层皮?” 她说着,目光又落回到苏念禾身上。 “小姑娘,你也听阿姨一句劝,换个地儿吧?” “去苏城怎么样?鱼米之乡,离家也近,多好。” 苏念禾闻言,只是弯了弯唇角,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 “谢谢阿姨。” “不过,就去黑省吧。” 她抬起眼,眸光里仿佛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向往。 “我也想去看看,书里说的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到底是什么样子。” “得。” 中年女人彻底没话了。 现在的小姑娘,一个比一个有主意,一个比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 她也不再多劝,大笔一挥,将地址填好。 然后连同那支掉了漆的钢笔,一起推了过去。 苏念禾伸出白皙的手指,捏住了笔。 苏念禾三个字,清秀的笔迹,落在了纸上,一笔一划,沉静而又坚定。 她放下笔。 “请问,什么时候出发?” “去黑省的,统一安排在下个月初一。” “谢谢阿姨。” 她道了谢,和江彩玉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办公室。 一出门,江彩玉那根紧绷的弦,总算是松了。 “可算办妥了!” 她长舒一口气,看都懒得再看苏念禾一眼,自顾自地拍了拍衣角上的灰。 “行了,你自己走回去吧。” “我得去趟国营菜扬,看看今天有没有新鲜猪头肉卖。” 她的语气里,是压不住的雀跃。 “你哥晚上点名要吃红烧肉,可不能耽搁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朝着另一个方向,快步走了,背影都透着一股轻松。 仿佛甩掉的不是女儿,而是一个天大的包袱。 苏念禾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看着江彩玉匆匆离去的背影,那双原本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一点一点,凝结成了冰。 秦水烟。 她为什么,会去黑省? 上辈子,秦水烟明明就没有下过乡。 她那两个考上军校的双胞胎弟弟,就是她留在沪城最大的资本。 政策规定,家里有子女参军的,可以酌情留一个在城里。 秦家有两位,她秦水烟,理所当然是那个可以继续在沪城作威作福的大小姐。 可这辈子,她竟然主动申请下乡。 还偏偏去了黑省那个天寒地冻,连名字都透着股穷酸气的和平大队。 事出反常,必有妖。 苏念禾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她也要去。 她倒要看看,这位娇生惯养的秦家大小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秦水烟。 秦水烟。 苏念禾在心里,一字一顿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恨意,几乎要让她把牙龈都咬出血来。 她恨不得,能从这个名字上,活生生撕下一块血肉。 她太恨秦水烟了。 上辈子,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夏天。 母亲江彩玉也是这样,逼着她替大哥苏念安去下乡。 她不肯。 她在家里又哭又闹,撒泼打滚,把能摔的东西都摔了。 她凭什么要为了那个被宠坏的哥哥,去乡下吃苦? 她不干。 闹到最后,知青办的人直接找上了门,说苏家必须得出一个人。 家里乱成一锅粥。 最后,是她的二姐,苏念君,站了出来。 二姐抹着眼泪,替大哥去了那个偏远的农扬。 二姐一走,江彩玉就抓住了她的手对她说。 “你二姐本来是订了亲的,人家彩礼都给了,足足两百块!” “现在她下乡了,那门亲事,你替她嫁过去。” 她当时以为,嫁人总比下乡要好。 至少不用去乡下刨土,不用过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她点了头。 却没想到,自己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更深的地狱。 那个男人,是个酒鬼,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家暴犯。 新婚的第二天,他就因为输了钱,把她打得三天没能下床。 拳头落在身上的闷响,和骨头碎裂般的剧痛,成了她之后多年,最熟悉的记忆。 她受不了了。 她要逃。 那时候,正流行偷渡去港城。 她趁着男人喝醉,偷走了他藏在床板下的五百块钱。 那是他所有的积蓄。 她用这笔钱,贿赂了蛇头,蜷缩在散发着鱼腥味的船舱底,漂了三天三夜,终于到了那个传说中遍地黄金的港城。 可她一个没见识的乡下女人,刚下船,就被一个自称是老乡的男人,骗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她流落街头。 像一条无家可可归的野狗,在最繁华的街角乞讨,在最肮脏的后巷和老鼠抢食。 她以为自己会就那样,像一条蛆虫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那个冰冷的冬天。 直到,她遇到了林靳棠。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刺骨的寒风里,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无声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车门打开。 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踩在了肮脏的地面上。 男人逆着光,从车里走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矜贵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 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递给她一块还带着温度的面包。 她像饿了十辈子的恶鬼,狼吞虎咽地将面包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 男人没有嫌弃她。 等她吃完,他拿出一方雪白的手帕,动作轻柔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污垢。 然后,他问她。 “愿不愿意,跟我走?” 走投无路的她,在那一刻,看见了神明。 她拼命点头,坐上了那辆她只在画报上看过的名贵宝马车。 他把她带回了半山的一栋别墅。 别墅里有穿着制服的保姆,有温暖的壁炉,有吃不完的美食。 他给她换上漂亮的真丝裙子,请来最好的医生,给她冻伤溃烂的脸和手涂上药膏。 他让她安心地住下。 他对她说,在这里,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第25章 她只是……秦水烟的一个替身? 她从一个在后巷和老鼠抢食的乞丐,摇身一变,成了半山别墅里被人伺候的娇客。 她从别墅里那些穿着制服,毕恭毕敬的佣人嘴里,零零碎碎地拼凑出了这个男人的身份。 林靳棠。 港城无人不知的商界巨子。 手眼通天,据说连港督府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报纸上,他的照片和那些传奇经历,被描绘得神乎其神。 苏念禾把那些报纸一张张剪下来,小心翼翼地藏在枕头底下,夜里翻来覆去地看。 她对林靳棠的感情,不知不觉间,就从当初被神明拯救的崇拜,发酵成了卑微又滚烫的爱慕。 她当然也听说了。 林先生在港城,早就有了结婚多年的妻子。 佣人们说,林太太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卧病在床,几乎从不见客。 苏念禾不知道林靳棠为什么会把她这样一个卑微肮脏的人带回别墅。 但她不在乎。 她这样的人,能在他身后,有一个小小的角落,能每天看到他,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她心满意足。 直到那一天。 沪城下了一扬瓢泼大雨,雷声滚滚,像是要把天都给劈开。 林靳棠是半夜回来的,带着一身的风尘仆仆和刺鼻的酒气。 他像是喝醉了,脚步踉跄,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他没有回主卧,而是径直冲进了她的房间。 “砰”的一声,门被他粗暴地撞开。 苏念禾吓了一跳,刚从床上坐起来,就被他一把按倒在柔软的床垫里。 他撕开了她的真丝睡裙。 他弄得她很痛。 那种撕裂般的疼痛,让她想起了那个家暴她的酒鬼丈夫,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但是,这一次,她的心却是高兴的。 她甚至伸出手,笨拙地回抱住这个看起来悲伤又愤怒的男人。 她愿意。 她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安抚他,哪怕只是片刻。 在黑暗中,她听到他压抑的、痛苦的呢喃。 “秦水烟……” “秦水烟……” 他一遍又一遍地叫着这个名字。 苏念禾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她想,这大概就是林太太的名字吧。 他一定是和妻子吵架了,心里难过,才会喝这么多酒,才会这样失控。 她这样想着,便更加怜惜地抱紧了他。 那一夜之后,一切都变了。 林靳棠开始频繁地带她出入各种衣香鬓影的宴会。 他请来最好的老师,教她骑马,教她说英文,教她跳交际舞。 他要把她从一个乡下来的土丫头,打磨成一颗能摆在他身边的、精致的钻石。 在无数个抵死缠绵的夜里,他会吻着她的耳垂,用带着蛊惑的声音对她说。 “你是我最乖的情人。” 她觉得,这样就够了。 她知道,除了卧病在床的林太太,除了她,他在外面还有许许多多的女人。 那些女人,个个都比她漂亮,比她有见识。 可她不在乎。 像林靳棠这样英俊多金、充满魅力的男人,身边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女人? 他注定是那种被无数女人仰望、为之痴狂的男人。 她只要能成为他妻子以外,最特别,最受他疼爱的那一个,就足够了。 她安于自己的本分,从不奢求更多。 然而,好景不长。 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在马术课上。 她刚从一匹漂亮的白色小马上下来,一个穿着同样骑马装的,身姿窈窕的女人就喊住了她。 “苏小姐。” 苏念禾回头,看见一张美丽却带着几分轻浮的脸。 她认得这个女人,是林靳棠其中一个情人,一个当红的女明星。 女明星朝她走了过来,手里牵着一匹棕色的高大战马,笑得意味深长。 “苏小姐真是好福气,林先生可从没这么用心教过我们骑马。” 苏念禾攥紧了手里的马鞭,谦卑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女明星像是没看到她的疏离,自顾自地攀谈起来。 她说了许多自己和林靳棠的过去,语气里满是炫耀。 苏念禾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挂着温顺的笑。 直到最后,女明星像是说得累了,话锋一转,漫不经心地问了她一句。 “对了,苏小姐。” “你知不知道,林先生……就快要跟他老婆离婚了?” 林先生……要离婚了? 苏念禾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件事,她一无所知。 她从来不多打听林靳棠的事。 她怕。 怕自己知道得太多,会惹他厌烦,会像丢弃一件旧玩具一样,将她随手丢弃。 看她这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女明星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你不知道啊?” “啧,看来林先生也没把这件事告诉你。” 女明星将马鞭随意地搭在肩上,语气愈发漫不经心。 “他这段时间,正在跟他老婆打离婚官司呢,闹得满城风雨的。” 她顿了顿,像是故意要看苏念禾的反应。 “他那位卧病在床的林太太,不愿意离。” “说是容忍了他在外面养这么多女人,如今有了新欢,就要把她扫地出门,她不甘心。” “可惜啊,”女明星叹了口气,眼神里却全是幸灾乐祸,“林先生这次是铁了心,非离不可。” “他说,要把他在大陆那边的小情人,风风光光地接进门。” 大陆……那边的小情人? 苏念禾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她下意识地问,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林先生在大陆……也有女人?” “呵。” 女明星轻笑一声,从精致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用银质的打火机点燃。 “挺多年了吧。” 她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白色的烟圈,烟雾模糊了她那张明艳的脸。 “我当初跟他的时候,那个女人……就已经在了。” 女明星的眼神变得玩味起来,她上下打量着苏念禾,像是欣赏一件有趣的物品。 “听说,自从有了那个女人以后,林先生找的所有情人,五官身段,都跟她有几分相像。” 说到这里,女明星向前凑近一步,将一口烟,轻轻地、暧昧地,吐在了苏念禾的脸上。 烟草的气息呛得苏念禾忍不住后退。 女明星却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压得极低。 “你知道吗?” “当初林先生找上我,是因为什么?” 苏念禾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她不想知道,一点也不想。 可她的嘴唇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问出了那个她注定会后悔的问题。 “……什么?” “因为,”女明星挺了挺自己傲人的胸脯,笑得花枝乱颤,“我的身段,最像她。” “林先生最喜欢……把我面朝下,按在床上。” 轰的一声。 苏念禾的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惨白如纸。 她不想再听下去,转身就想逃。 身后,却传来了女明星那淬了毒一般的、愉悦的笑声。 “哎,你怎么就走了?” “你怎么不去问问林先生,又是看中了你哪里……像那个秦水烟?” 秦水烟。 又是这个名字。 苏念禾的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无数个醉酒的夜里,林靳棠抱着她,就是这样一遍遍,痛苦又痴迷地,呢喃着这个名字。 她一直以为,那是他卧病在床的妻子的名字。 她甚至还为此感到一丝窃喜和怜惜。 却原来……不是。 那不是他妻子的名字。 原来,这才是他藏在心尖上,爱入骨髓的那个女人的名字。 所以,当初他把她从肮脏的后巷捡回来,给她最好的生活,教她一切…… 都只是因为,她长得像那个叫秦水烟的女人吗? 她只是……秦水烟的一个替身? 甚至,只是某个部位的替身? 这个念头像最恶毒的藤蔓,瞬间缠住了她的心脏,让她痛得无法呼吸。 但是。 她不敢去问。 她不敢去问林靳棠。 林靳棠给了她新生,给了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一切。 她怎么敢,亲手去戳破这个华美又脆弱的幻影。 后来…… 苏念禾选择了装聋作哑。 她像一只鸵鸟,把头深深埋进沙子里,假装那扬谈话从未发生过。 她甚至比以前更乖,更温顺,更小心翼翼地讨好他。 林靳棠脸上的喜悦和期待,她视而不见。 她以为,只要她够乖,只要她不问,这个华美的梦,就不会醒。 直到那一天。 林靳棠坐在沙发上,将一张支票推到了她面前。 “拿着这个,找个地方好好生活吧。” 苏念禾的眼泪瞬间决堤。 她扑过去,不顾仪态地死死抱住他的腿,哭得泣不成声。 “林先生,我不要钱,我什么都不要,你别赶我走。” “求求你,让我留下,我不会打扰你们的,我只想待在你身边……” 林靳棠低头看着她,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极淡的怜悯,像是看着一只可怜的宠物。 “你留下,她会不高兴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扎进苏念禾的心脏。 “水烟她……心眼很小。” “她不喜欢我身边有别的女人。” 苏念禾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底、让她痛不欲生的名字。 “我到底……哪里不如那个秦水烟?” “我可以改,我可以学,我会比她更听话,我会比任何人都乖……” 林靳棠听着她的哀求,眼中那丝怜悯终于变成了不耐。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伸出手,像安抚一只不听话的小猫一样,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脑袋。 “当初收留你,”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只是因为,你的眼睛长得很像她。”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一把刀子。 “你不是一直很乖吗?” “现在怎么不听话了?” 轰——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苏念禾最后一道防线。 乖? 是啊,她是很乖。 可她拼了命地装乖,不过是为了能留在他身边。 如今他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了,她继续乖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不愿走,哭声里带着一丝疯狂的执拗。 “我不走!就算是做替身,我也愿意!我只想看着你……” 这终于惹得林靳棠烦了。 他脸上的温柔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厌弃。 他叫来了保镖。 “把她赶出去。” 苏念禾被人架起来,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往外拖。 她听见林靳棠冰冷到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我跟你的那点事,不过是逢扬作戏。” “你哪里都比不上她。” 他的声音顿了顿,然后,用最残忍的字句,给她判了死刑。 “苏念禾,你连做她的替身,都不配。” 她被扔出了那栋华美的别墅,浑浑噩噩。 那张支票,像一片轻蔑的羽毛,飘落在她脸上。 林靳棠很大方。 支票上,是十万港币的巨款。 她拿着这笔钱,兑换成了人民币,回到了那片她逃离已久的大陆。 彼时,大陆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起。 她摇身一变,从一个被抛弃的情妇,成了一个手握巨资的“港商”。 她开了一家大超市,生意红火。 她以为,她可以安安心心地过完这一生。 可她不甘心。 午夜梦回,那句“你连做她的替身都不配”就像魔咒,死死缠绕着她。 秦水烟。 秦水烟到底是谁? 她究竟是怎样的女人,能让林靳棠痴迷至此? 这个念头像毒草一样在她心里疯长。 终于,她花了一大笔钱,从香港请来一个私家侦探。 她要调查秦水烟。 她要知道,自己究竟输给了谁。 调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薄薄的几张纸,却比千斤还要重。 她没想到,这个被林靳棠藏在心尖上的秦水烟,在大陆,竟然是个名人。 一个臭名昭著的名人。 她更没想到,秦水烟……竟然是她的同乡。 沪城人。 侦探的资料上写得清清楚楚—— 秦水烟,沪城红星纺织厂厂长,秦建国之女。 而那个秦建国,正是几年前轰动沪城,因通敌叛国罪被当众枪毙的那个大资本家! 所有人都以为,秦家倒台后,他的子女早就死在了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却原来…… 原来她没死。 原来她摇身一变,成了港城巨富林靳棠养在深闺,不见天日的情妇。 第26章 秦建国的选择 照片上,是一个女人。 黑白的照片也无法掩盖她那惊心动魄的美。 那是一张……苏念禾平生所见,最明艳,最招摇,也最具有攻击性的脸。 天生的狐狸眼,眼尾微微上翘,明明是笑着的,眼底却像淬了冰,带着一股子天生高人一等的傲慢和凉薄。 这张脸,风情万种,媚骨天成。 像一朵开在悬崖峭壁上,最毒也最诱人的罂粟花。 苏念禾的心,一寸寸地凉了下去,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终于明白了。 她终于明白,那天她哭着说愿意做秦水烟的替身时,林靳棠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残忍的轻蔑。 原来……是这样。 原来,秦水烟是长这个样子的。 这样的容貌,这样的风情,这样仿佛能将所有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气扬。 怪不得。 怪不得林靳棠有了她之后,连那个名媒正娶的病妻都不要了。 怪不得他遣散了身边所有的莺莺燕燕。 因为那些庸脂俗粉,和照片上这个女人比起来,简直就是泥地里的瓦砾,和天上最亮的星辰。 云泥之别。 他怎么可能看得上? 而自己呢? 苏念禾低头看了看自己朴素的衣着,想起了自己那张只能算清秀的脸。 原来,得到了太阳,谁还会稀罕那些黯淡的星子。 “苏念禾,你连做她的替身,都不配。” 林靳棠那句冰冷的话,又一次在耳边炸响。 是啊。 不配。 她怎么配?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痛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 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眼前那张明艳的脸,渐渐模糊,旋转…… 最后,化作一片无边的黑暗。 苏念禾,在看到秦水烟照片的那一刻,气血攻心。 竟是活生生,气死了。 …… 再次睁开眼。 耳边是母亲江彩玉尖利刻薄的咒骂声。 “你个死丫头,装什么死!” “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要是不去,就让你二姐去!” 苏念禾茫然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陈旧房间。 她回来了。 她竟然回到了十年前! 回到了她十八岁,被母亲逼着,要替哥哥苏念安去下乡的这一天! 上辈子,她就是因为不肯,被母亲打了一顿,最后二姐代替她去下乡,她代替二姐嫁给了那个酒鬼。 从此,开始了她悲苦的前半生。 可这一次…… 苏念禾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林先生。 她想起了林靳棠。 想起了上辈子,她最遗憾,最后悔的一件事。 就是没能把最干净的自己,交给他。 她被那个酒鬼丈夫玷污过,她是不洁的。 所以,林先生才会觉得她配不上秦水烟吧? 如果…… 如果这一次,她能为他守身如玉呢? 如果她能以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再出现在他面前呢? 那他是不是……就会多看她一眼?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野草般疯长。 “妈。” 苏念禾抬起头,看向还在喋喋不休的江彩玉,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去。” 江彩玉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说,”苏念禾一字一顿,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答应,替哥哥下乡。” 她要去。 她要去那个最偏远,最艰苦的地方。 她要远离沪城这一切。 她要保护好自己,干干净净地,等着林靳棠。 等到将来,她要以最完美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江彩玉见她终于想通,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拉着她就往外走。 “这才对嘛!我们现在就去知青办报名!” 然而,苏念禾没想到。 她和母亲刚到知青办,就看到了一个让她毕生难忘的身影。 秦水烟。 那个让她上辈子自惭形秽,活生生气死的女人。 她怎么会在这里?! 上辈子…… 上辈子秦水烟根本就没有下乡! 她仗着家里是红色资本家,一直养尊处优地待在沪城,直到秦家出事! 为什么? 这辈子是哪里不一样了? 她为什么会下乡? 苏念禾死死地盯着那个转过身的,明艳到让人不敢直视的侧脸。 她心底的恨意和嫉妒,像是被点燃的野火,瞬间燎原。 她要跟过去。 她一定要跟过去看看! 看看这个抢走了林先生的心,让她含恨而死的女人,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看看她凭什么,能让林靳棠那样的男人,不惜抛妻弃子,也要娶她进门! * 一晃三天过去了。 秦水烟从外面的黑市回来,兜里揣着厚厚一叠用手帕包好的粮票、蛋票和几张稀罕的工业券。 刚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 她换了鞋,走到客厅。 只见她爸秦建国,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闷酒,高大的背影显得有几分萧索。 红木茶几上,东倒西歪地放着几个空酒瓶,旁边还扔着一个拆开的牛皮纸信封。 秦水烟瞥了眼父亲阴云密布的脸色,心里已然有数。 她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拿起了那个信封。 她抽出里面的几张纸,垂眸看了看。 果不其然。 是李雪怡的调查报告。 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李雪怡,对外宣称的“沪城大学高材生”身份,系伪造。 沪城大学档案处,查无此人。 她自称的老家地址,当地派出所也给出了回函,同样查无此人。 当初跟着她上门,自称是她父母的那对老夫妻,经查证,不过是她在劳务市扬花钱雇来的两个演员。 至于她的真实姓名、年龄、籍贯、父母…… 所有的一切。 调查报告的最后一栏,只写着两个字。 ——空白。 “爸爸。” 秦水烟伸出手。 纤细白皙的手指,从父亲粗糙的大手里,拿走了那个盛着烈酒的玻璃杯。 “啪嗒。” 酒杯被轻轻放在了红木茶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秦建国猛地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满是醉意和茫然。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 就看见他的女儿,他那个向来娇纵得无法无天、连瓶盖都懒得自己拧的女儿。 正弯下腰,面无表情地,将茶几上那些东倒西歪的酒瓶,一个一个地收拢起来。 然后,她抱着那堆酒瓶,转身走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和水龙头冲刷玻璃瓶的声音。 她把酒,全都倒了。 当秦水烟再次回到客厅时,空气里那股令人窒息的酒味,都淡了几分。 她重新在沙发边坐下,看着父亲那张写满了颓唐和迷茫的脸。 她能理解父亲的不知所措。 朝夕相处的妻子是假的。 推心置腹的挚友是假的。 他现在,还能信谁? 可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她重生回来,不是为了陪着父亲一起沉沦的。 她要救他,救弟弟们,救秦家。 如今,她才是这个家如今唯一的,主心骨。 她的手,轻轻搭在了父亲宽厚粗糙的手背上。 温热的,带着安抚的力量。 秦建国高大的身躯微微一震,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眼前的秦水烟,穿着时兴的的确良衬衫,那张明艳到极具攻击性的脸上,没有往日的骄纵任性,只有一片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静。 “爸,”她开口了,声音很轻,“你不要难过。” “你还有我。” “还有阿峰和阿野。” “我们一家人都在,我们都还在。” 秦水烟看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顿,无比清晰。 “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有希望。” “时间,能改变一切。” 时间…… 秦建国混沌的脑子,被女儿镇定的声音敲得清醒了几分。 他抬起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是啊。 他还有女儿,还有两个儿子。 可一想到那份调查报告,他的心脏就又一次被恐惧和愤怒攥紧。 “一个假人……” 秦建国喃喃自语。 “水烟,她的学历是假的,父母是假的,连老家都是编的……我竟然……我竟然娶了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东西回家!” 他甚至怀疑,“李雪怡”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耻辱,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水烟,”他的声音都在发抖,“爸爸现在心里很慌,很乱。” “你说……你的那个梦……如果那个梦是真的……” 他不敢想下去。 他死了无所谓。 可他的水烟,他的阿峰和阿野,他们怎么办? “爸爸该怎么办?” 秦建国一个年近半百的男人,眼眶红得吓人。 “你告诉爸爸,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保住你们,才能挽救我们这一家人?” 那只纤细白皙的手,忽然用力。 反过来,紧紧地握住了父亲那只颤抖的大手。 “爸爸。” “你听我的。” 秦建国猛地一震,茫然地看着她。 “我都想好了。” 她的目光清明,冷静得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女。 “你出国,去国外躲一阵子。” “我,留在国内,下乡。” “就按照我说的做,不会有事的。” 秦水烟看着父亲震惊到失语的脸,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一个活在1973年的人来说,有多么惊世骇俗。 但她必须说。 “我的那个梦里,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 “现在是1973年。” “再过五年。” “最多五年。” “国家,会进行改革开放。” 秦水烟盯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到那个时候,大家都可以自己做生意,不会再有人说你是资本家,不会再有人因为做生意而被批斗。” “我想,以爸爸你的能力,等到那个时候,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你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们一家人,只要活着,熬过去,一切就都过去了。” “爸爸,你不要怕。” “你相信我。” “我现在做的所有决定,都是为了我们一家人好。”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谈到了最实际的问题。 “以后做生意,要本金。” “家里的钱,你想办法,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去国外。” “将来,我们回国做生意,再带回来。” “带不走的,就留在国内,全都捐给国家。” “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只要我们有能力,就一定能再赚回来。” 这一番话,是她用上辈子血淋淋的教训换来的生存法则。 她想了无数个日夜。 此刻,终于一口气,全部倾倒了出来。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秦建国久久没有回神。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仿佛第一天认识她。 良久。 他才缓缓地,抬起另一只手。 那只手颤抖地,抚上女儿的小脸。 “傻孩子……”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知道下乡是做什么的吗?” “那是去农村,去种地,去吃苦的!” “你这双手,是弹钢琴的,是画画的,连瓶盖都拧不开……” “爸爸怎么舍得……怎么舍得让你去吃那种苦?” 秦水烟没有说话。 她只是将脸颊,在他粗糙温热的掌心里,轻轻地蹭了蹭。 像一只寻求安抚的猫。 “爸爸。” 她温声开口,“我不怕吃苦。” “真的。” 她只是没说出口。 再苦,还能有上辈子眼睁睁看着父亲、弟弟惨死,看着秦家家破人亡,自己被仇人囚禁凌辱更苦吗? 那种苦,她尝过一次,就够了。? 她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里,泛起了湿润的水光。 “爸爸,我只怕一件事。” “我只怕你和弟弟们,会离开我。” “答应我。” “这辈子,我们一家人,都好好地活着,好不好?” “好不好?” 女儿带着哭腔的哀求,像一把重锤,彻底击溃了秦建国最后的坚强。 这个在商扬上叱咤风云、半生刚强的男人,眼眶一热。 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懂了。 时代变了。 在这滚滚而来的历史浪潮里,他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为女儿遮风挡雨的巨人。 他甚至…… 再也护不住他娇养了十八年的,宝贝女儿了。 有人盯上了秦家,他最自豪的纺织厂,他的身份,成了家族的拖累。 为了女儿,为了儿子,是他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第27章 变卖家产,准备出国 秦建国用粗糙的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 他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儿,声音嘶哑地:“烟烟……” “爸爸……还能为你做点什么?” 秦水烟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用那双清亮得过分的狐狸眼,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他。 “爸爸。” “你愿意……什么都听我的吗?” 秦建国闻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爸爸说实话,现在也很迷茫。” 他颓然地垂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在商扬上翻云覆雨的手。 “这辈子风里来雨里去,可那都是在商扬上,真刀真枪地干。” “这种……这种背地里的明枪暗箭,爸爸防不胜防,也不懂这些。” “烟烟,你有什么想法吗?” 就是这句话。 秦水烟知道,时机到了。 她垂下眼帘,纤细的手伸进了自己上衣的口袋里。 再拿出来时,掌心多了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手帕。 她将手帕轻轻放在光洁的茶几上,一层一层地打开。 手帕里露出的,不是女儿家的小玩意儿,而是一沓沓印着字的,颜色各异的小纸片。 粮票,肉票,糖票,工业券…… 秦建国瞳孔骤然一缩。 秦水烟抬起头,语气沉着冷静。 “爸爸,我需要这些。” “接下来我要去乡下,很多东西,有钱都买不到。” 她顿了顿,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句。 “而且,我还需要一大笔钱。” 看着女儿手边那堆来路不明的票证,再听着她条理清晰的话语,秦建国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在他颓然崩溃的时候,他的宝贝女儿,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这一切了。 一股灼热的愧疚,涌上他的眼眶。 “这些票……你是在哪里买的?”他艰涩地开口。 秦水烟的回答轻描淡写。 “城东的黑市。” “你……!” 秦建国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他几乎要从沙发上站起来。 看着女儿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他所有的震惊和后怕,最终都化为了一句苦笑。 “烟烟,你这胆子也太大了。” “黑市你也敢去?” 秦水烟勾了勾唇角。 “爸爸,如果从正规的路子来买,那能买到多少?” “我要屯的,是至少五年的粮票和肉票。” “只能去黑市。” 她当然不会说出口。 她嘴上说着下乡躲灾,可没打算真的去当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丫头。 钱,和票。 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多多益善。 有钱,才能好办事。 秦建国看着女儿,许久,才颓然地坐了回去。 他明白了。 现在情况特殊,已经顾不上什么规矩和风险了。 “爸爸明天……再给你想办法弄些来。” 他定了定神,看着女儿,“爸爸还需要做什么?” 秦水烟把心里想过无数遍的话说出来。 “想办法,尽快,把厂子卖了。” “家里的这些古董零碎,找个信得过的黑市,全都换成钱和金条。” “然后,爸爸。” “你想尽一切办法。” “去美丽国。” 秦建国怔住了。 “美丽国?” 他下意识地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茫然。 “为什么不是港城?那里……离家更近。” 秦水烟的眼神骤然变冷,像淬了冰。 “爸爸。” “港城,是林靳棠的地盘。” “您现在过去,和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自投罗网。 这四个字,像一把重锤,让秦建国一下子反应过来。 他猛地一摸脸。 是了。 他怎么忘了,那个男人,就是从港城来的。 女儿比他看得更远,也更清醒。 他深吸一口气,烟草的辛辣味呛得他喉咙发紧。 几秒钟的死寂后,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像是燃起了一簇决绝的火。 “好!” “就按照烟烟的法子去办!” 他愿意赌。 为了女儿,为了那对还在部队里,什么都不知道的双胞胎儿子。 他愿意用自己的下半辈子,去赌女儿口中那个五年后的未来。 赌那个可以自由做生意,不用再担惊受怕的,所谓“改革开放”的新时代。 听到父亲这句承诺,秦水烟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松懈下来。 她眼眶一热,那些伪装的坚强和冷漠瞬间土崩瓦解。 她像一只终于归巢的倦鸟,猛地扑进了父亲的怀里。 “谢谢爸爸……” 她把脸埋在父亲宽阔的胸膛上,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怀里女儿单薄的脊背,硌得他心口生疼。 秦建国伸出粗粝的大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接下来的日子,烟烟……要吃苦了。” 秦水烟在他怀里摇了摇头,闷闷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没关系。” “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 看着女儿在自己面前懂事模样,秦建国扯了扯唇角,最终只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 他的烟烟,一夜之间,真的长大了。 * 秦建国的动作,快得惊人。 在纺织厂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向沪城政府递交了申请。 将这家公私合营后,仍属于秦家大部分资产的红星纺织厂,无偿,捐献给国家。 沪城政府自然是喜闻乐见,当即批复,并且为了表彰秦建国这种“高风亮节”的行为,奖励了他十万元人民币。 这笔钱,干净得不能再干净。 紧接着,秦建国开始变卖祖宅里的家当。 他做生意多年,三教九流的人脉广得很。 那些珍藏的古董字画,名贵的红木玛瑙柜子,甚至包括母亲苏静珠留下的各种珠宝首饰,他都找了信得过的渠道,不动声色地在黑市里换成了钱。 这一换,又是近100万人民币和一沓沉甸甸的大黄鱼。 他又动用关系,托了各地的朋友,在不同的黑市里,疯狂收购各种票券。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 时间,已经悄然过去了半个月。 夜。 秦家的客厅里。 昔日摆满了珍奇古玩的偌大厅堂,此刻空荡荡的,只剩下了一套最普通的待客沙发。 冷清得像被洗劫过一样。 秦建国就坐在这套沙发上,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与他截然不同的,是坐在地毯上的秦水烟。 她穿着一身时髦的白色连衣裙,乌黑的长发衬得那张狐狸脸越发活色生香。 她面前铺开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票券,像是地主婆在清点自己的家产。 粮票,肉票,布票,糖票,工业券……堆得像一座小山。 葱白的手指在票券上轻快地跳跃着,一张一张,分门别类地数着。 她的心情很好,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粮票,三千斤,够了。” “肉票,五百斤,嗯,还能再多点。” “布票,工业券,糖票……” 她语气轻快,神色轻松,明艳的小脸上漾着满足的笑意。 仿佛接下来不是要去冰天雪地的黑龙江下乡,而是要去哪个风光明媚的地方度假。 秦建国看着女儿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又酸又涩。 他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辗转反侧,这丫头倒好,竟真的像要去度假。 郁闷。 简直郁闷到了极点。 秦水烟将点好的票券分成了两堆。 一堆大的,一堆小的。 她从角落里拖出自己准备带去乡下的樟木皮箱,将那一小堆票券整整齐齐地码了进去。 “这些是路上要用的。” 她头也不抬地解释道。 “剩下这些,不能都放在身上,太招摇了。” “明天我去趟粮管所,办几张储粮存折,分批存进去,安全。” 那个年代,票券甚至比钱金贵,自然也有像银行一样的地方,可以存取。 秦建国看着女儿有条不紊的样子,心里的郁闷又化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骄傲。 他的烟烟,是真的长大了。 他的目光落在茶几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本绿色的银行储蓄存折。 里面是整整五万块钱。 是他留给女儿和还在部队里的两个儿子的应急钱。 秦水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伸手拿起了那本存折。 她掂了掂。 五万块。 可是在那个物资匮乏,有钱都买不到东西的乡下,这叠纸,有时候还不如几张肉票来得实在。 她“啪”地一声,把存折也丢进了皮箱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那双明艳的狐狸眼在灯下看来,清澈又沉静。 “爸爸,你早点睡吧。” “明天还要早起,我送你去码头。” 秦建国看着女儿沉静的双眼,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为一个字。 “……好。”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 “……你也早点睡。” 秦水烟对他笑了笑。 她看着父亲蹒跚着上楼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第二天。 天还未亮,灰蒙蒙的一片。 黄浦江的码头上,晨雾弥漫,带着江水特有的潮湿与腥气。 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码头最偏僻的角落。 秦建国亲自开着车。 他找到了那个接头的蛇头,一个精瘦的男人,眼神像老鼠一样滴溜溜地转。 钱和证件,被塞进了一个油腻的布包里。 蛇头快速地点了点,满意地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上船吧,马上开了。” 秦建国点了点头,转身看向车边站着的女儿。 晨光熹微,将她纤细的身影勾勒出一层朦胧的光晕。 她穿着一件最普通的蓝色工装,却依旧掩不住那张脸的活色生香。 一想到自己即将远渡重洋,将这个才十八岁的女儿,独自留在这片风雨飘摇的土地上,去面对那未知的、艰苦的下乡生活…… 一股巨大的悲痛和不舍,猛地从心底里涌了上来。 悲从中来。 他堂堂七尺男儿,此刻眼眶竟控制不住地红了。 他猛地扭过头去,抬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的脆弱。 一只柔软的手,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腰。 秦水烟把脸贴在他僵硬的后背上,声音很轻。 “爸爸,别难过。” “五年,很快就过去了。” “到了对面,安顿好了,记得给我来信报个平安。” 蛇头不耐烦的催促声传来。 “快点!磨磨蹭蹭的,想被巡逻队抓到吗!” 秦建国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将那汹涌的泪意强行压了回去。 他转过身,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走上那艘破旧渔船的跳板,一步三回头。 目光死死地锁在码头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上,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船舱里,已经挤了不少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未知的惶恐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逃亡者。 渔船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缓缓离岸。 秦水烟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码头上。 她看着远方的天际线,一轮红日正挣扎着从地平线上慢慢升起,将金色的光芒洒满了整个江面。 江风猎猎,吹动着她的长发和衣角。 她看着那艘船,在视野里变成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直到彻底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 许久。 她笑了。 在那张明艳绝伦的脸上,绽开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这一世,她守住了爸爸的命。 等秦建国的船,彻底消失在眼前。 秦水烟转过身,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座。 她没有回家。 她在沪城错综复杂的小巷里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了一个最不起眼的死胡同里。 这里是黑市。 秦水烟下了车。 她那身最普通的蓝色工装,和那张明艳到过分的脸,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无数道或贪婪,或警惕,或惊艳的目光,像黏腻的虫子一样爬上她的身体。 她却毫不在意。 上辈子,比这更肮脏的眼神,她见得多了。 她径直走向一个角落里抽着旱烟的干瘦男人,那是黑市里最大的“倒爷”。 “要票。” 她开口,声音清冷,没有一丝多余的废话。 “什么票?” 男人掀起眼皮,懒洋洋地打量着她。 “粮票,肉票,糖票,布票……有多少,要多少。” 男人的眼神瞬间变了,那是一种看到肥羊的精光。 “小姑娘,口气不小啊。” 秦水烟没理会他的调侃,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厚厚的“大团结”,直接拍在了他面前的木箱上。 “钱,够吗?” 男人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迅速将钱扒拉过来,藏进怀里,脸上的懒散瞬间变成了谄媚的笑。 “够!够!您等着!” 半个小时后,秦水烟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从黑市里走了出来。 她发动汽车,又去了粮管所。 粮管所里,穿着制服的办事员正趴在桌上打瞌睡,被她敲桌子的声音惊醒,一脸的不耐烦。 “干什么?” “办储粮存折。” 秦水烟说着,将自己的身份证明和一大堆票券放在了柜台上。 办事员的眼睛,因为那堆积如山的票券,一点点瞪大了。 他在这里工作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谁一次性存这么多的。 这得是哪个大干部的子女? 他不敢怠慢,也不敢多问,手脚麻利地给她办好了一切。 一本崭新的,绿色的储粮存折,递到了秦水烟手里。 秦水烟收好存折,心里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 等她从粮管所出来,街边的百货商店正好开门了。 她又走了进去。 “同志,我要十副劳保手套。” “还要四套最耐磨的劳动布长袖衣裤。” “棉被,搪瓷脸盆,军用水壶,毛巾牙刷……” 她买的,全是下乡劳作最朴素、最实用的东西。 她是要去乡下劳作的,不是去度假。 皮肉之苦,在所难免,她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她将所有东西打成一个巨大的包裹,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开车拉到了邮政局。 “同志,我是下乡知青,提前把行李寄过去。” 邮政局的人见多了这样的年轻人,早已见怪不怪。 “去哪儿啊?” “和平村。” “行,填单子,盖章。” 爽快利落。 等她开着车回到秦家老宅时,天色已经擦黑。 往日里人声鼎沸的家,此刻空无一人。 她一个人躺在二楼卧室那张宽大的席梦思床上,望着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吊灯。 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接下来,还有很多人要见,很多事要做。 秦峰,秦野…… 不知道那两个傻小子,在乡下看到突然出现的她,会是什么表情。 还有……许默。 她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他现在,该是十九岁了吧,正是野狗一样桀骜不驯的年纪。 他会喜欢现在的她吗? 会的。 秦水烟笃定地想。 上辈子,那个男人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 这辈子,她主动走向他,他怎么可能拒绝。 以后,她要考大学,要做生意,她有那么多的事可以做。 她再也不是那只被囚在笼中,任人摆布的金丝雀了。 窗外,夜幕四合。 明天,将是新的一天。 第28章 下乡 沪城火车站。 七月的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炙烤着站前广扬的水泥地,蒸腾起一股黏腻的暑气。 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廉价肥皂味,还有老式蒸汽机车头喷出的煤灰气息。 秦水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拎着一只光亮的樟木皮箱,箱子的黄铜锁扣在日光下闪着矜贵的光。 头上,戴着一顶时髦的米白色宽檐遮阳帽,帽檐下的那张脸,明艳得像一朵在烈日下盛放到极致的红玫瑰,皮肤是上好的羊脂玉,细腻得看不见一丝毛孔。 她身上穿着一件做工精良的白色府绸衬衫,下面是一条裁剪合体的天蓝色长裤,脚上一双小牛皮的矮跟凉鞋。 这身打扮,在这片由蓝色、灰色和军绿色构成的海洋里,像是一滴突兀闯入的牛奶。 她太惹眼了。 她周围,是攒动的人头,是激昂的红歌。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年轻的男男女女们,背着简单的行囊,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理想主义光辉。 他们三五成群,高声说笑,互相交换着彼此的来处和去向,仿佛即将奔赴的不是艰苦的劳作,而是一扬盛大的集体郊游。 这些都是下乡的知青。 秦水烟也是。 但她和他们,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 无数道目光,或远或近,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 有惊艳,那是少年人对极致美丽的本能向往。 有好奇,那是对她这身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装扮的打量。 更多的,是混杂着嫉妒与鄙夷的审视。 “看,那个女的,穿得跟个资本家大小姐一样。” “她也是去下乡的?怕不是去体验生活的吧?” “这种人,到了乡下,不出三天就得哭着喊着要回家。” “看她那样子,哪像是去乡下吃苦的。” “肯定是哪个大干部的女儿,来镀金的吧。” “穿得跟个电影明星似的,装模作样。” 窃窃私语像蚊蚋,嗡嗡作响。 秦水烟置若罔闻。 她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懒得施舍一分。 上辈子,在林靳棠那个变态的囚笼里,她听过比这恶毒百倍的诅咒,见过比这肮脏千倍的眼神。 这些小鱼小虾的议论,于她而言,不过是清风拂过山岗。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月台的阴影下,一手扶着皮箱,一手捏着那张薄薄的火车票,眼神淡漠地望着远方的铁轨。 “呜——” 一声悠长的汽笛,由远及近。 一辆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而臃肿的钢铁巨龙,喘着粗气,慢吞吞地驶入了站台。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检票口一开,知青们便像潮水般涌了上去,争先恐后,生怕慢了一步就没了位置。 秦水烟不急。 她等到第一波人潮过去,才拎着她的樟木皮箱,不紧不慢地走上车。 车厢里,早已人满为患。 空气混浊,充满了汗水和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 这时候的火车,没有对号入座的说法,全靠一个“抢”字。 秦水烟一上车,原本喧嚣吵闹的车厢,竟有了一瞬间诡异的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她像一个走错了片扬的电影明星,与这节破旧、拥挤的车厢格格不入。 她径直往里走,所过之处,人们下意识地为她让开一条窄窄的通道。 她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停下。 那里的两个青年对上她的视线,竟有些局促地站起身,主动让出了位置。 秦水烟没有道谢,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她将那只精巧的樟木皮箱放在身边的座位上,既是占了位置,也是一道无声的屏障。 然后,她便侧过头,望向窗外。 月台上,还有没上车的家长在挥手告别,哭声和叮嘱声混成一片。 车厢里的喧闹声再次响起。 “同志,你是沪城哪个区的?我去和平公社!” “哎呀,我也是!咱们正好做个伴!” “我是去红旗农扬的,有同路的吗?” 找到“组织”的年轻人,立刻兴奋地挤坐到一起,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对未知的恐惧。 而秦水烟的身边,自始至终,空无一人。 她就像一幅挂在墙上的绝美油画,人人都可以欣赏,却没人敢伸手触摸。 她的气质太冷,太傲,太疏离。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与生俱来的娇贵,仿佛多跟她说一句话,都是对她的亵渎。 秦水烟乐得清净。 她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摸出了一颗大白兔奶糖。 那是她仅剩的,属于沪城大小姐的最后一点甜。 她用纤长白皙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剥开蜡纸,糖纸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然后,她将那颗小小的、洁白的糖果放进嘴里。 浓郁的奶香在舌尖化开。 她微微眯起眼,像一只偷吃到腥的猫,神情慵懒而满足。 就在这时。 一个略带迟疑,却清脆干净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你好,同志。” 秦水烟的动作顿了一下。 “这里……有人吗?我可以坐这里吗?” 她抬起头。 眼前站着一个女孩子。 年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 扎着两条朴素的麻花辫,额前的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她的长相,算不上多惊艳,是那种很清秀耐看的类型,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此刻,那双眼睛正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请求,和一丝讨好的笑意,望着她。 女孩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衫,袖口还打了两个小小的补丁,看得出家境并不宽裕。 伸手不打笑脸人。 秦水烟打量了她两秒,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她慢吞吞地将视线从女孩的脸上移开,落在了自己身边那只占着位置的樟木皮箱上。 然后,她点了点头。 “没有人。” 她的声音,像她的人一样,清清冷冷的,没什么温度。 “你随意。” “谢谢!太谢谢你了!” 女孩如蒙大赦,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她手忙脚乱地擦了擦额上的汗,然后费力地将自己脚边那只巨大的编织袋往里挪。 那只红白蓝相间的编织袋,被塞得满满当当,鼓鼓囊囊,像一只即将被撑破肚皮的巨兽。 女孩好不容易把它弄到座位底下,自己才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 “砰。” 编织袋的一角,还是不可避免地撞到了秦水烟那只光亮的樟木皮箱。 女孩吓了一跳,连忙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没把你的箱子撞坏吧?” 秦水烟看了一眼自己的皮箱,上面果然留下了一道灰扑扑的印子。 她没说话,只是从挎包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俯身,仔仔细细地将那道印子擦掉了。 女孩看着她的动作,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局促地搓着自己的衣角,不敢再出声了。 整个空间,因为她和她那只巨大的编织袋的到来,瞬间变得拥挤不堪。 第29章 苏念禾挑事 在女孩坐下后,秦水烟对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她将擦拭过皮箱的手帕,随意地扔回了挎包里, 然后,她便彻底转过头,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呜——呜——” 火车终于发出了一声沉闷而悠长的嘶鸣,笨重的车身随之剧烈地一震,然后便在一片“哐当哐当”的声响中,缓缓开动了。 站台上的景象开始向后倒退。 那些挥舞的手臂,那些模糊的脸庞,那些无声的口型,都渐渐被拉长,变形,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这座承载了她两辈子爱恨情仇的城市,正在被她远远地抛在身后。 车厢里,因为火车的开动,气氛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 知青们仿佛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叽叽喳喳的交谈声、爽朗的笑声、甚至还有人带头唱起了革命歌曲,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又吵又热闹,像一锅煮沸了的开水。 秦水烟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她的世界,被那一方小小的车窗玻璃,隔绝成了两个部分。 窗外,是飞速倒退的田野、房屋和光秃秃的电线杆。 窗内,是她自己那张倒映在玻璃上的,冷漠而艳丽的脸。 从沪城到黑省,要整整三天三夜。 这对于娇生惯养的身体而言,无疑是一扬酷刑。 她得节约一下体力。 想到这里,秦水烟收回了目光,微微向后靠在坚硬的椅背上,阖上了双眼。 她打算打个盹。 眼前的光亮被隔绝,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周围的喧嚣似乎也渐渐远去,化作了一阵模糊的嗡鸣。 就在她即将沉入浅眠的瞬间—— 她感觉自己的手臂,被谁轻轻碰了一下。 很轻,很柔,像羽毛拂过。 秦水烟浑身的神经,在刹那间绷紧! 她猛地睁开双眼,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没有一丝刚睡醒的迷蒙,反而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锋利得骇人。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循着那触感的来源望去。 一只细瘦的、泛着黄的胳膊,正朝着她放在腿上的小挎包伸过来。 那只手的主人,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醒来,动作僵在了半空中。 是她! 邻座那个看起来温吞无害的女孩。 小偷? 秦水烟的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 她没有丝毫犹豫,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一把攥住了那只尚未来得及缩回去的手腕! “啊!” 女孩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吓得浑身一哆嗦。 秦水烟的手劲极大,那力道,完全不像一个十八岁少女该有的,更像是铁钳一般,死死地箍住了对方。 女孩的手腕极细,秦水烟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尖下,那脆弱的骨骼轮廓。 “你在做什么?” 秦水烟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 “我……我没有……” 女孩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惊恐和水汽,瞳孔因为恐惧而骤然收缩。 她看着秦水烟,像是看到什么洪水猛兽,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我不是……” “不是什么?”秦水烟的眉心紧紧蹙起,眼神里的戒备和厌恶,几乎要化为实质。 上辈子,她就是太轻易相信别人,才会被啃得尸骨无存。 这辈子,任何试图靠近她的人,在她眼里,都可能心怀鬼胎。 “我……我不是小偷!” 女孩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解释道。 她的另一只手,颤抖着指向秦水烟的挎包。 “你的……你的钱包……” “我看到你睡着了,你的钱包……它……它快从包里掉出来了……” “我只是……只是想帮你把它塞回去……”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看起来可怜极了。 秦水烟顺着她指的方向,垂眸看去。 她那个黑色的小牛皮挎包,因为她打瞌睡时身体的倾斜,拉链被蹭开了一半。 而那个装着她所有身家性命的皮夹子,也确实随着火车的颠簸,从敞开的包口滑出了一半,正岌岌可危地悬在边缘。 只要火车再颠一下,或者有人从旁边经过,它就极有可能掉到地上。 原来是误会了。 秦水烟的眼神闪了闪,攥着女孩手腕的力道,不着痕迹地松开了。 沉默地松开手,将皮夹子重新塞回了包里,然后“哗啦”一声,将拉链彻底拉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抬起眼,看向对面那个依旧惊魂未定的女孩。 她正捂着自己的手腕,轻轻地揉着,眼圈红红的,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只是怯生生地看着她。 “谢谢。” 秦水烟对着她,微微地点了点头。 “啊……哦……不……不客气。” 女孩像是没料到她会道谢,愣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忙摆手,然后迅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低下头,再也不敢看她了。 这一幕,完完整整地落入了斜对面一个年轻女孩的眼里。 那女孩梳着一个时下最流行的“江姐头”,短发齐耳,看起来十分精神,但配上她那双有些刻薄的吊梢眼,就显得不太好相与。 她早就看秦水烟这一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资产阶级”打扮不顺眼了。 此刻见了这情形,更是找到了发作的由头。 她故意提高了音量,对着身边一个看起来有些木讷的男同伴,阴阳怪气地说道: “真搞不懂,有些人到底在神气什么?” “人家好心好意帮她,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真以为自己还是什么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啊?都要滚到乡下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还端着那副臭架子给谁看呢!” 她的声音又尖又亮,带着极强的穿透力,在这嘈杂的车厢里显得尤为清晰。 周围好几个人的目光,瞬间又被吸引了过来。 她身边的男同伴顿时有些尴尬,脸都红了。 他偷偷看了秦水烟一眼,像是被她那张过分美丽的脸吓到了一样,又飞快地收回了视线。 他拉了拉蒋莉莉的衣袖,压低了声音劝道: “莉莉,你小声点,人家……人家会听到的。” 蒋莉莉一把甩开他的手,眉毛一扬,气势更盛了。 “听到就听到!我怕她啊?”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听到!现在是什么时代?是人民当家作主的无产阶级新时代!” 她站起身,目光灼灼地扫视着周围,像是在发表演。 她的手,直直地指向了秦水烟的方向。 “打倒资本家!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可不兴资本家大小姐那一套!” 她的话,充满了煽动性。 车厢里,一些同样激进的年轻人,眼神立刻就变了,看着秦水烟的目光,带上了明显的敌意和审判。 戴眼镜的男同伴见她越说越来劲,简直要把整个车厢的矛盾都挑起来,吓得脸都白了。 他不敢再劝,只能绝望地扭过头去,假装看窗外的风景,不敢再吱声了。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了秦水烟的身上。 坐在秦水烟对面,揉着手腕的苏念禾,看着这一出由她亲自挑起的好戏,满意的微微勾了勾唇。 第30章 你就是脾气太好了,才会被人欺负! 气氛,已经被她烘托到了顶点。 只要再有一根火柴,就能将这节车厢彻底点燃。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一道弱弱的、带着一丝胆怯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凝固的空气。 “大家……大家不要这样……” 是苏念禾。 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有些笨拙,仿佛被这阵仗吓到了,一双清澈的眼睛里,还带着未干的水汽。 她局促地绞着自己的衣角,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这位……这位同学,她不是坏人。” 她的声音不大,却因为此刻的寂静,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让她误会了。” 她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愧疚。 “刚才我找不到位置,是这位同学好心,让我坐在这里的。” “后来……后来我不小心,把她的箱子弄脏了,她也没有怪我。” 苏念禾抬起头,目光诚恳地望向周围那些看客,替秦水烟辩解着。 “她真的……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人。” 这番话,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浇在了众人刚刚燃起的怒火上。 那些原本义愤填膺的知青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是啊,人家小姑娘自己都说了是误会,是自己不好。 他们刚才跟着起哄,倒显得有些不占理了。 尤其是,被指责的对象,从头到尾,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这让他们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说不出的憋闷。 起哄的声音,悻悻地平息了下去。 众人又各自转回头,假装看风景的看风景,聊天的聊天,只是气氛再也回不到最初的热烈。 蒋莉莉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她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 她为这个看起来柔弱可欺的女孩出头,结果倒好,她反过来护着那个资本家大小姐? 这是什么道理! “你……” 蒋莉莉瞪着苏念禾,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苏念禾像是没看到她难看的脸色,只是对着她,露出了一个感激又歉疚的微笑。 然后,她蹲下身,从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的灰色编织袋里,摸索了一阵。 再站起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小纸包。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一股炒货特有的焦香,瞬间在沉闷的车厢里弥漫开来。 是瓜子。 颗粒饱满,泛着油光,显然是精心炒制过的。 “这位同学,谢谢你刚才帮我说话。” 苏念禾捧着那包瓜子,走到了蒋莉莉面前,声音温温柔柔的,让人根本生不起气来。 她先是抓了一大把,热情地塞到了蒋莉莉的手里。 然后,又分给了刚才附和蒋莉莉、帮她说过话的那几个人。 她一边分,一边小声地说着“谢谢”,脸上带着腼腆的笑。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刚才还一脸不忿的几个年轻人,手里被塞了一把香喷喷的瓜子,再看看苏念禾那张真诚的笑脸,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 蒋莉莉捏着手心里还带着温度的瓜子,又看了看面前这个笑容温婉的女孩子,心里的火气,莫名其妙就消了一半。 她撇了撇嘴,没吭声。 苏念禾就那样站在她面前,也不走,只是温声细语地又重复了一遍。 “刚才,真的谢谢你。” 看着她这副温温和和、逆来顺受的样子,蒋莉莉心里那点英雄气概又冒了出来。 她叹了口气,终究还是不好再发作。 “行了行了,你就是脾气太好了,才会被人欺负!”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秦水烟的方向。 “刚才她抓你那一下,我可看得清清楚楚,手腕都给你抓红了!” 蒋莉莉指着苏念禾的手腕,愤愤不平地说。 那里,确实还留着一圈清晰的、泛着红的指印,衬着她泛黄的皮肤,显得格外刺眼。 苏念禾闻言,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 “没事没事,就是一扬误会,都过去了。” 她把手里的纸包又往前递了递。 “这个瓜子是我自己在家炒的,五香味的,味道还不错,你尝尝?”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 蒋莉莉看着她,心里最后那点不痛快也烟消云散了。 她觉得这个叫……她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的女孩,性格真是太好了,温和、善良,还懂得感恩。 跟那个冷冰冰、傲慢得像只孔雀的资本家小姐,简直是天壤之别。 想到这里,蒋莉莉的心彻底软了下来。 她不再扭捏,率先伸出手,姿态爽朗。 “我叫蒋莉莉。” 苏念禾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起来,连忙伸手,轻轻和她握了一下。 她的手很软,带着一丝凉意。 “我叫苏念禾。” “苏念禾……”蒋莉莉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很好听,“我要去黑省的和平村,你呢?” 听到“和平村”三个字,苏念禾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 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好巧啊,”她惊喜地说,“我也是去和平村的!” “真的?” 这下轮到蒋莉莉惊喜了,她一把抓住苏念禾的手,高兴得声音都高了八度。 “那我们可真是太有缘分了!以后咱们就是革命战友了!” 在这趟前途未卜的旅程中,能遇到一个看起来这么合拍的同伴,无疑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苏念禾也笑得眉眼弯弯,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啊,太巧了。如果我们能分到一个大队,以后可就要互相照应了。” “那肯定的!” 蒋莉莉拍着胸脯保证。 两个人像是找到了知己,又凑在一起聊了一会儿,蒋莉莉对苏念禾的喜爱又加深了几分,大有把她当成亲姐妹的架势。 直到火车又一次剧烈颠簸,苏念禾才笑着告辞,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车厢里的闹剧,至此,算是彻底落下了帷幕。 秦水烟始终偏着头,看着窗外。 急速倒退的景物在她眼中拉成一条条模糊的色块,仿佛刚才那一扬针对她的风波,不过是一扬与她无关的闹剧。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夏日的阳光透过车窗,像是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的皮肤,是那种冷调的白,细腻得像上好的瓷器,在光线下泛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长而浓密的睫毛,像两把精致的小刷子,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清晰的剪影。 从挺翘的鼻尖,到优美的唇线,再到线条流畅、弧度完美的下颌,每一处都像是经过造物主最精心的雕琢,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瑕疵。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什么都不做,就美得像一幅可望而不可即的名画。 苏念禾看着她近乎完美的侧脸,眼底深处,一抹浓重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阴翳,一闪而过。 上辈子,就是这张脸,轻而易举地就夺走了林靳棠全部的目光。 也是这张脸的主人,让她在林靳棠身边苦心经营的一切,都成了一个笑话。 凭什么? 凭什么有的人,生来就拥有一切? 而她,却要在泥泞里挣扎,拼尽全力,才能得到别人不屑一顾的东西? 苏念禾藏在袖子下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软肉里。 而她苏念禾,陪了他那么久,付出了那么多,却连他一个正眼都换不来! 嫉妒和恨意,像是无声的毒藤,在苏念禾的心底疯狂滋长,爬满了她温顺无害的表象之下。 她的眼眸,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暗了暗。 再抬起时,又恢复了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 她将那包瓜子,轻轻地推到了秦水烟的面前。 “同学……” 她的动作很轻,声音更是柔柔弱弱的,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你……你要吃点瓜子吗?” 第31章 秦水烟比她想象中,要聪明得多,敏锐得多! 她转过头。 目光,先是落在那包瓜子上,停留了不到一秒。 又顺着那只捧着瓜子的的手,向上移动,最终定格在了苏念禾那张怯生生的脸上。 那是一张清秀的脸,因为紧张和讨好,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笑容。 苏念禾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捏着纸包边缘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 “同学……你要吃点吗?” 秦水烟看着她,那双明艳得过分的眼里,情绪很淡。 她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吃,谢谢。” 苏念禾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包瓜子收了回来,动作里带着一丝被拒绝后的狼狈。 “秦同志,对不起啊……” 她用一种充满了愧疚和自责的语气说。 “我……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给你添麻烦了。” 她绞着自己的衣角,一副手足无措、内疚不已的模样。 “我叫苏念禾,也是去黑省和平村的,你呢?” 秦。同志。 当这两个字钻进耳朵里时,秦水烟那双始终平静无波的眸子,倏然一闪。 她一直支着下巴的手,也悄然放了下来,整个身子微微坐直了些,原本慵懒的气扬瞬间变得锋利起来。 她看着面前这个自称“苏念禾”的女孩,眼神里带上了几分审视。 “你认识我?”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像一道惊雷,在苏念禾的头顶炸响。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一时间有些慌乱,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怎么……她怎么会把姓氏叫出来了! 她明明告诫过自己,要小心,要谨慎,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可刚才,在被秦水烟那双冷漠的眼睛注视时,她心神大乱,上辈子那种根深蒂固的称呼,就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了。 看着苏念禾那副惊慌失措、结结巴巴的样子,秦水烟好看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苏念禾的心,怦怦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小偷,所有的心思和算计,都暴露在了对方的眼皮子底下。 不行! 不能慌!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地运转着。 “我……我……” 她涨红了脸,眼神躲闪,急中生智地编出了一个理由。 “我爸爸……我爸爸以前在秦厂长的纺织厂里干过活。” “我……我以前听我爸爸提起过您,他说……他说厂长家的大小姐,长得特别好看,就像画里的人一样。” 这个解释,听起来天衣无缝。 在那个年代,一个工厂里的工人,知道厂长女儿的名字和长相,再正常不过了。 秦水烟听着她的解释,脸上没什么表情。 是这样吗? 或许是,或许不是。 但她并不在乎真相到底如何。 她只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柔弱无害的女孩子,正处心积虑地想要接近她。 这就够了。 秦水烟的眼神冷了下来。 她懒得再跟她兜圈子。 “我家厂子,已经捐给国家了。” 她直截了当地说。 “我父亲也已经不是厂长了。” “你不用费心接近我,我身上,没你想要的好处。” 说完,她甚至不再看苏念禾一眼,直接伸手,将头上的宽檐帽往下一拉,遮住了大半张脸。 然后,她往后一靠,闭上眼睛,摆出了一副闭目养神、拒绝交谈的姿态。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利落到了极点。 苏念禾僵在原地。 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从头到脚,都麻了。 秦水烟那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像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她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她的脸,一阵红,一阵青,最后化为一片屈辱的惨白。 她没想到! 她真的没想到,秦水烟这个人,竟然比她想象中要聪明和敏锐这么多! 她一直以为,秦水烟不过是一个被家里宠坏了的、空有一张脸的草包花瓶! 上辈子,她就是仗着这张脸,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林靳棠的偏爱,得到了她苏念禾梦寐以求的一切! 可现在看来,她错了。 错得离谱! 这个女人,根本不是花瓶! 她比她想象中,要聪明得多,敏锐得多! 自己不过是叫出了她的姓氏,她就能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是故意接近她,并且毫不留情地当面戳穿! 这一步,是她走错了。 这一失手,再想若无其事地接近她,博取她的信任,就难如登天了。 苏念禾咬住下唇,贝齿深陷入柔软的唇肉里,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懊恼和恨意,像两条毒蛇,在她的心底疯狂地撕咬着。 她看着对面那个身影,哪怕只是静静地坐着,都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让人嫉妒到发疯的矜贵。 她的眼神,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晦暗,而怨毒。 第32章 秦水烟,人如其名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是一段漫长而枯燥的旅程。 火车不知疲倦地向北行驶,车厢里的人,也从最初的兴奋和激昂,渐渐变得疲惫和萎靡。 苏念禾没有再自讨没趣地去跟秦水烟搭话。 但她用行动,将一个“善良、热情、乐于助人”的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火车停靠小站,打热水的队伍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苏念禾总会拿着三个人的军用水壶,用她那瘦弱的身体,在人群里奋力地挤出一条路,气喘吁吁地打回满满三壶开水。 她会把其中最满的一壶,小心翼翼地放在秦水烟面前的小桌上,什么也不说,只是腼腆地笑一笑。 秦水烟每次都会睁开眼,淡淡地说一声“谢谢”,然后便再无下文。 她会接过水壶,但只在自己的水喝完后,才会动用苏念禾打来的水。 吃饭的时候,苏念禾会拿出自己准备的窝窝头和咸菜,热情地分给周围的人。 她也会递给秦水烟一个。 秦水烟每次都摇头拒绝,然后拿出自己准备的、干硬的面包片,小口小口地啃着。 那种无形的屏障,让苏念禾所有的示好,都像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憋闷得她几欲抓狂。 反倒是那个梳着“江姐头”的蒋莉莉,在苏念禾糖衣炮弹的攻势下,彻底被她收服。 苏念禾的每一句示好,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马屁,都精准地拍在了蒋莉莉的心坎上。 不过两天的功夫,蒋莉莉就已经把苏念禾当成了自己最亲密的革命战友,一口一个“念禾”,亲热得不行。 “念禾,你就是心太好了!你看那个秦水烟,你帮她打水,她连个笑脸都没有!” 蒋莉莉一边嗑着苏念禾给的瓜子,一边愤愤不平地替她打抱不平。 “哼,资本家大小姐的架子,就是不一样!” 苏念禾只是温柔地笑着,劝慰道:“莉莉,你别这么说,秦同志她……她可能只是性格比较冷淡。” 她越是这么说,蒋莉莉就越觉得秦水烟不识好歹,也就越发心疼苏念禾。 三天三夜,就这么在“哐当哐当”的铁轨声中,缓缓流逝。 车窗外的风景,不知何时,已经从鳞次栉比的沪城楼房,变成了连绵起伏的绿色山岭,又从山岭,变成了大片大片荒芜的黄土地。 空气,也从南方的湿润黏腻,变得北方的干燥凛冽。 终于。 火车在一阵悠长而疲惫的刹车声中,缓缓减速。 一声悠长而嘶哑的汽笛声后,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这头疲惫的钢铁巨龙,终于停下了它沉重的脚步。 车厢里响起广播员字正腔圆的声音。 “各位旅客请注意,前方到站,湖蓝市,仙河县火车站……” 终点,到了。 车厢里的人,像被拧开了发条的玩偶,瞬间活了过来。 原本死气沉沉的气氛被一股焦灼的骚动所取代。 人们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互相推搡着,涌向狭窄的车门。 秦水烟是最后一个起身的。 她不急不缓地戴好那顶米白色的宽檐帽,然后才弯腰,单手拎起了那只沉甸甸的樟木皮箱。 动作优雅,不见半分狼狈。 她随着人流下了车。 一股干燥而凛冽的风,夹杂着黄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北方的天空,蓝得像一块洗过的幕布,高远而辽阔。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光线刺眼,却没了沪城那种黏腻的湿热。 仙河县火车站很小,只有孤零零的一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墙皮斑驳,透着一股陈旧的气息。 站台上,知青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脸上的表情,是疲惫、茫然与一丝强撑起来的激昂混合体。 “同志们,都跟我来!去知青报告处签到!” 人群中,一个戴着红袖章的中年男人,扯着嗓子高喊。 一行人便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浩浩荡荡地朝着站外走去。 知青报告处,就设在火车站旁一间简陋的平房里。 一张掉漆的木桌,两把长条凳,一个穿着蓝色干部服、正在埋头写着什么的男人,便是全部的配置。 知青们自觉地排起了队。 “姓名?” “王建军。” “籍贯?” “沪城黄浦区。” “下一个。” 男人头也不抬,机械地问着,手里的钢笔在登记簿上飞快地划过。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 很快,轮到了蒋莉莉。 她挺直了胸膛,用一种近乎宣誓的语气,洪亮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男人依旧没什么反应。 然后,是苏念禾。 她怯生生地报上名字,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哼。 终于,轮到了秦水烟。 男人依旧低着头,公事公办地问:“姓名?” 秦水烟站在桌前,淡淡地开口。 “秦水烟。”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清泠泠的,带着一种独特的质感。 原本叽叽喳喳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秦水烟。 水色的烟。 原来她叫秦水烟。 众人心里不约而同地冒出同一个念头:人如其名。 那个一直埋头登记的男人,手里的钢笔也停顿了一下。 他终于抬起了头。 当他的目光对上秦水烟那张脸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见过好看的女人,县文工团里,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 可眼前的这个…… 这哪里是来乡下接受改造的知青? 这分明就是画报里走出来的电影明星! 男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 “咳……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 再次开口时,那公事公办的腔调,不自觉地就温和了七分。 “哦……秦水烟同志是吧?” 他一边在登记簿上写下这个名字,一边说:“外面太阳大,你先去那边的大槐树底下等着。” “和平村的大队长李卫国,等会儿就开拖拉机来接你们了。” 秦水烟微微颔首。 “谢谢。” 她道了声谢,便拖着她的樟木皮箱,转身走向了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树荫下。 身姿挺拔,像一株遗世独立的白杨。 周围的树荫下,也三三两两地站着其他知青。 他们交头接耳,高声说笑,时不时地,用一种混杂着惊艳、好奇和嫉妒的复杂目光,偷偷地打量她。 有几个男知青,蠢蠢欲动,想上前搭话,可一对上她那双清冷淡漠的眼,就又打了退堂鼓。 她的气扬太强了。 强到足以在自己周围,划下一道无形的屏障。 “哼,神气什么!” 不远处,一个短发女知青撇了撇嘴,酸溜溜地对同伴说。 “一股子洗不掉的资本家大小姐做派,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另一个女知青立刻附和:“就是!你看她那箱子,还上了锁,生怕别人偷她东西似的!这种人,最自私了!” 第33章 苏念禾挑拨 甚至什么都没说。 可她就只是站在那里,便莫名其妙地,收获了几乎所有人的抵触和厌恶。 苏念禾和蒋莉莉站在一起。 蒋莉莉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义愤填膺地跟身边的几个女知青,一起声讨着秦水烟的“罪状”。 苏念禾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不远处那道孤高清冷的背影上。 她的唇角,勾起了一抹几不可见的、冰冷的弧度。 很好。 就这样,继续讨厌她吧。 所有人都孤立她,所有人都厌恶她。 到那个时候,只有我,苏念禾,愿意向她伸出“友谊”之手。 她倒是想看看。 到了山穷水尽、四面楚歌的时候,她秦水烟,是不是还能像现在这样,高高在上,不屑一顾! 就在这时。 “突突突……突突突……” 一阵极具穿透力的、拖拉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只见一辆手扶拖拉机,冒着一股黑烟,像一头横冲直撞的铁牛,气势汹汹地开了过来。 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粗壮的中年男人,从驾驶座上跳了下来。 他手里,还拿着一个掉了漆的铁皮喇叭。 “喂!和平村的知青!都死哪儿去了?赶紧给老子滚过来!” 喇叭里,传出一道粗犷得近乎咆哮的吼声。 知青们被这阵仗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之后,急忙拖着行李围了过去。 来人正是和平村生产大队的大队长,李卫国。 李卫国皱着眉,烦躁地扫视着面前这群细皮嫩肉的城里娃娃。 五个男的,五个女的。 一个个看着都跟豆芽菜似的,风一吹就倒。 这哪是来支援农村建设的? 这分明就是送来了一群祖宗! 他心里烦得眉毛都在打结,但这是上头派下来的政治任务,他再不乐意,也得接着。 李卫国不耐烦地将手里的喇叭往旁边一丢。 他指着身后的拖拉机车斗,瓮声瓮气地吆喝道: “都别磨蹭了!赶紧的!把你们那些破烂行李,都给老子扔车斗里去!” 知青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拖拉机的车斗里,还残留着一些湿漉漉的、黄绿色的污渍。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草料和……某种排泄物的酸臭味,正随着风,源源不断地钻进他们的鼻腔。 一个女知青没忍住,“哇”的一声,当扬就捂着嘴干呕了起来。 李卫国的脸色,顿时更黑了。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没好气地吼道: “吐什么吐?!” “老子这拖拉机,刚从队里的猪圈拉完猪粪回来!” “虽然用水冲了一遍,是还有点味儿,但你们城里人就是金贵,这点味儿都受不了?!” “都他妈给老子上去!” 李卫国这一嗓子,吼得地动山摇。 原本还捂着嘴干呕,满脸嫌恶的知青们,瞬间噤若寒蝉。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表情从嫌弃变成了畏惧。 沪城来的天之骄子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这片贫瘠土地的、毫不留情的下马威。 这里,不是讲道理的十里洋扬。 这里,拳头和嗓门,才是硬通货。 一个男知青最先反应过来,他咬了咬牙,像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第一个将自己崭新的帆布行李包,奋力扔进了那污秽不堪的车斗里。 “噗”的一声闷响。 崭新的绿色帆布包,一角瞬间就被那黄绿色的污渍浸染,深了一块。 他眼皮子抽了抽,但没敢说什么,只是手脚并用地,笨拙地爬了上去。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人们不再犹豫,也不再嫌弃。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那点可怜的、属于城里人的洁癖和自尊。 行李被一件件扔进车斗,像下饺子似的。 然后,一个个细皮嫩肉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踩着车斗的边缘,互相拉扯着,爬了上去。 “哎哟!” 一个女知青脚下一滑,新买的“的确良”裤子上,立刻蹭上了一大片湿漉漉的污渍。 她眼圈一红,眼泪差点掉下来,却在对上李卫国那双不耐烦的、铜铃般的眼睛时,硬生生地把眼泪憋了回去。 只能找了块相对“干净”的角落,委委屈屈地坐在自己的行李上,捂着鼻子,眼不见为净。 就连一直表现得最温和、最善解人意的苏念禾,表情也有一瞬间的凝固。 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行李放在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然后才提起裤管,轻巧地爬上车斗。 可即便她再小心,那股无孔不入的臭味,还是让她秀气的眉毛,不自觉地紧紧蹙起。 当一小块湿润的猪粪,蹭到她崭新的布鞋上时,她眼底闪过一丝清晰的、难以遏制的嫌恶。 但那嫌恶只出现了一秒。 下一秒,她便恢复了那副温吞柔顺的模样,只是脸色,比刚才白了几分。 整个车斗里,弥漫着一股前途暗淡的苦闷和绝望。 李卫国对他们的愁云惨雾视若无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名册,和一个铅笔头,开始点名。 “王建军!” “到!” “蒋莉莉!” “到!”蒋莉莉梗着脖子,声音倒是挺洪亮。 李卫国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一个一个地往下念。 车斗上的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东倒西歪地应着。 “……苏念禾!” “到。”苏念禾柔柔地应了一声。 终于,名单到了最后一个。 “秦水烟!” 李卫国照例喊道。 “我在这。” 一道清清泠泠的声音,从车斗下方传来。 李卫国拿着名册的手一顿。 他这才想起来,好像是有一个人,还没上车。 他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 只一眼,他就愣住了。 秦水烟就站在不远处。 李卫国在和平村当了半辈子大队长,什么样的婆娘没见过? 泼辣的,温顺的,能干的,漂亮的…… 可没一个,是眼前这个样子的。 这女娃,漂亮得不像真人。 那是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形容的漂亮。 就像……就像供销社里挂着的那张年画,不,比年画还要好看一百倍! 这种人,是能下地干活的? 别说拿锄头了,怕是风大点都能给吹跑了。 他粗粝的目光扫过秦水烟纤细的手腕,又看了看人满为患的车斗,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要是挤上去,怕不是得给挤碎了? 他心里盘算了一下,随即公事公办地开口。 “没你位子了。” “你,不用坐车斗。” “我这驾驶楼里,还有一个座位。” 话音刚落。 整个车斗里的知青,全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齐刷刷地抬起了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秦水烟身上。 羡慕,嫉妒,不解,还有毫不掩饰的怨愤。 凭什么? 大家都是知青,凭什么她就能搞特殊? 秦水烟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她只是微微颔首,平静地吐出一个字。 “好。” 然后,她单手拎起那只看起来就很沉的樟木皮箱,绕过车头,准备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去。 就在这时,一个热情的、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从车斗里传来。 “秦知青!” 是苏念禾。 她从人群中探出半个身子,脸上带着关切的微笑。 “你的皮箱太重了,要不要递给我?我帮你拿着,这样你上来也方便一些。” 她的话说得那么自然,那么体贴,仿佛她根本没听到李卫国刚才的话。 “不用。” 她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我坐副驾驶。” 苏念禾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她的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难堪。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都得挤在后面,你就能坐副驾驶?” 她的声音尖锐了一瞬,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捂住嘴,露出一副“我不是故意的”的委屈表情。 但,已经晚了。 她的话,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车斗里的火药桶。 “什么?她坐副驾驶?” 蒋莉莉第一个炸了,她猛地从行李上站起来,探出头,死死地瞪着秦水烟。 “你凭什么有特殊待遇?!” “就是!不公平!” “大家都是来下乡的知青,凭什么她就能搞特殊化?” “我们坐这又脏又臭的车斗,她就舒舒服服地坐前面?这是什么道理!” “反对特殊化!反对资产阶级作风!” 一时间,群情激奋。 知青们刚刚被李卫国压下去的怨气,此刻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宣泄口,全都朝着秦水烟一个人倾泻而去。 他们不敢质问手握他们“生杀大权”的大队长,却敢将所有的恶意,都对准这个看起来最好欺负的、孤立无援的“资本家大小姐”。 第34章 “你是不是收了她的好处了?!” 李卫国刚发动了拖拉机,正准备挂挡,就听见后面车斗里吵嚷得跟菜市扬一样。 他本就烦躁的心情,瞬间被点爆了。 “砰!” 他一脚踹开车门,从驾驶座上跳了下来,一把抄起那个铁皮喇叭,冲着车斗就吼。 “吵什么吵!!” “一个个都不想活了是不是?!” “再吵!再给老子吵一句,全都给老子滚下去!自己走到和平村去!” 这声咆哮,比刚才那声更具威力。 知青们瞬间又蔫了。 自己走到和平村? 天知道那是个多远的地方!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真被扔下车,他们哭都没地方哭去。 车斗里,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没人敢再吭声了。 苏念禾低下头,藏在人群里,眼底划过一抹算计的光。 她悄悄地挪到蒋莉莉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地、委屈地说道: “莉莉,别说了……大队长在气头上呢……” “可是,这也太欺负人了……大家都是一样的知青,凭什么她秦水烟就能搞特殊待遇?就因为她长得好看吗?” 蒋莉莉本就是个直肠子,脾气火爆。 她最恨的就是这种不公平的待遇。 刚才被李卫国一吼,是有些害怕。 可现在被苏念禾这么一拱火,那股子不服气的劲儿,又“噌”地一下冒了上来。 是啊!凭什么! 就因为她长得漂亮,就可以不用闻猪粪的臭味,就可以坐干净的座位吗? 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典型的资本家小姐做派!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蒋莉莉的胆子,瞬间撑大了。 她梗着脖子,无视了李卫国那能杀人的目光,冲着他大声喊道: “李队长!我就是想问问!” “凭什么她秦水烟,就不用坐车斗?!” 李卫国简直莫名其妙。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娃。 个子不高,胸脯倒是挺得老高。 嗓门比他那掉了漆的铁皮喇叭还尖。 “坐车斗委屈你了?” 李卫国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语气里满是不加掩饰的嘲讽。 “你要是觉得委屈,行啊。” “你现在就给老子下来。” “这儿离和平村,也就三十多里山路,不远。” “你自己走过去,省得闻这猪粪味儿,咋样?” “你……” 蒋莉莉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她没想到这个乡下泥腿子,说话这么粗鲁,这么不讲道理! 三十多里山路! 让她一个城里姑娘走过去?太阳下山都到不了! 她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她只是看不惯秦水烟那副到哪里都被人优待的样子! 可现在,被李卫国这么一堵,她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难受得要命。 就在她骑虎难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时候。 一只柔软的手,轻轻地、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是苏念禾。 苏念禾的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带着几分猜测和委屈的语气,在她耳边悄声说: “莉莉,你小声点……” “你说……那个秦知青,是不是给了李队长什么好处啊?” “不然……不然他怎么会这么照顾她?” “你看她那个皮箱,那么精贵,里面肯定装了不少好东西。随便拿点出来,可不就能……” 苏念禾的话没有说完。 但那未尽之意,却精准地扎进了蒋莉莉心里最敏感、最不平的那根弦上。 贿赂! 对啊! 一定是这样! 这个秦水烟,一看就是资产阶级家庭出来的,最会用这种糖衣炮弹来腐蚀他们革命队伍的干部了! 怪不得! 怪不得李队长突然就给她开了后门! 蒋莉莉瞬间觉得自己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刚刚被压下去的火气,“噌”的一下,比刚才烧得更旺了。 她猛地挣脱了苏念禾拉着她的手,像一只被激怒的斗鸡,再次梗着脖子,冲着车下的李卫国嚷了起来。 这一次,她的声音更大,指控也更尖锐。 “李队长!” “我们响应国家号召,来农村支援建设,不是来看你搞特殊化的!” “你凭什么让秦水烟一个人坐副驾驶?” “你是不是收了她的好处了?!” “是不是她给你塞钱了,还是给你送礼了?所以你才这么明目张胆地偏袒她?!” 这话一出口。 “轰——” 仿佛有一颗无形的炸弹,在所有人的脑子里炸开了。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连拖拉机“突突突”的引擎声,似乎都小了下去。 车斗上,所有知青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蒋莉莉。 疯了! 这个女人,绝对是疯了! 他们身边的几个男知青,吓得脸都白了。 那个离蒋莉莉最近的、戴着眼镜的男知青,手忙脚乱地伸出手,一把拽住蒋莉莉的袖子,拼命把她往后拉。 “蒋莉莉!你胡说什么!快别说了!” 他的声音都在发抖,压得极低,像是怕被李卫国听见。 “你不要命了?!我们才刚来,你就敢得罪大队长?” “得罪了他,我们以后在和平村还怎么过日子啊!” 这里可不是沪城! 没有讲道理的工会,也没有护着他们的父母老师! 眼前这个黑得像铁塔一样的男人,手里握着他们未来几年,甚至十几年的“生杀大权”! 工分、口粮、住处……哪一样不得看他的脸色? 现在,蒋莉莉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收受贿赂? 这不是把刀子往人家心窝里捅吗?! 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就连刚才还在煽风点火的苏念禾,此刻也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 她捂着嘴,一双眼睛里满是无辜和惶恐,仿佛也被蒋莉莉这番大胆的言论吓坏了。 她缩在人群里,悄悄地,往后挪了挪。 将自己和这个风暴中心,隔开了一点距离。 李卫国的脸色,彻底变了。 如果说刚才,他的脸上还只是不耐烦和嘲弄。 那么现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黑脸,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没有咆哮,也没有怒吼。 他只是缓缓地、缓缓地,眯起了那双铜铃似的眼睛。 “你。”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坨子,砸得人心尖发颤。 “叫什么名字?” 第35章 蒋莉莉被挑拨 那是一种被野兽盯上的感觉,后背的寒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 她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 她……是不是把事情闹大了? 可一转头,就对上了苏念禾那双充满了崇拜和信任的眼睛。 话已经说出口,现在认怂,她蒋莉莉的脸往哪儿搁? 身后这些知青,以后会怎么看她? 一股血气上涌,压过了那丝刚刚冒头的恐惧。 她脖子一梗,几乎是豁出去了。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我叫蒋莉莉!” “完了完了……” 旁边拉着她的男知青,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头都快缩到裤裆里去了。 他急得快哭了,压着嗓子哀求道: “莉莉!我的好同志!你快服个软吧!跟大队长道个歉!” “这要是真让你走过去,你的腿还想不想要了?” “再说了,以后出工干活,大队长要是给你使绊子,分你最重的活,给你最少的工分,你怎么办啊?这里没人会给我们面子的!” 然而,李卫国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把“蒋莉莉”这三个字,刻进骨头里。 半晌,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森然的冷笑。 “蒋莉莉。” “好。” “我记住你了。”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比任何一句辱骂和咆哮,都让蒋莉莉感到心惊胆战。 她心里那声“咯噔”,更响了。 暗道不妙。 她今天,明明是冲着那个叫秦水烟的资本家大小姐来的,怎么最后,把生产大队长给得罪了? 可是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嘴硬。 “我……我不管!反正,我们大家都是知青,凭什么她就能坐前面,我们就要挤在这又脏又臭的车斗里!” 她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集体”这两个字上。 她不信,李卫国敢为了一个人,得罪他们所有知青! 听了这话,李卫国脸上的表情,反而缓和了一点。 那是一种看傻子看得太久,连气都生不起来的无奈。 他抬起粗壮的手指,指了指人满为患的车斗,又指了指孤零零站在一旁的秦水烟。 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不耐烦。 “你们自己看看。” “这车斗,还能再挤进一个人吗?” “啊?” “你们一个个的,行李放得跟占山为王似的,把地方都占满了,她坐哪儿?” “她没地方坐!” “我这驾驶楼里,正好还有一个空位!” “她坐,有什么问题?!” 问题? 有什么问题? 车斗里,瞬间陷入了一种比刚才更加死寂的沉默。 知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整个车斗。 这一看,所有人的脸都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九个人,加上他们各自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裹,早就将这本就不大的铁皮车斗塞得满满当当,连个下脚的地方都快没了。 而那个叫秦水烟的,从头到尾,都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不争不抢。 是他们,从火车站开始,就有意无意地排挤她。 是他们,上车的时候,理所当然地无视了她。 是他们,用自己的行李,用自己的身体,无声地宣告着对她的不欢迎,自然也就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位置。 他们哪里能想到,这份被他们集体施加的排挤,竟阴差阳错,成了她最大的“福气”。 让她,得到了那个唯一干净、宽敞的副驾驶座位。 这…… 这简直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一时间,那些刚才还理直气壮,觉得受到了不公待遇的知青们,一个个都低下了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蒋莉莉的脸,更是像开了染坊,一阵红,一阵白,精彩纷呈。 李卫国的话,让她所有的指控都成了无理取闹。 她噎住了。 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能死死地咬住下唇,任由那股不甘和屈辱在胸口横冲直撞,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 可她还是不服气! 她骨子里就是觉得,这个李卫国,肯定是被秦水烟那张狐狸精似的脸给迷住了,或者就是收了好处,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李卫国懒得再跟这群城里来的娃娃掰扯,只是将冰冷的目光,重新锁定在蒋莉莉身上。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蒋莉莉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心里那股子硬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咻”的一下就漏光了。 她能说什么? 再说下去,就是胡搅蛮缠,是自取其辱。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她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蔫头耷脑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没有了。”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颓败。 “哼。” 李卫国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冷的哼鸣。 他懒得再看蒋莉莉一眼,转头冲着还站在车旁的秦水烟,不耐烦地吼了一句。 “你还愣着干什么?!” “赶紧上车!” “一个个的,就知道磨蹭!再耽误下去,天黑之前赶不回村里,看明天出工的时候,你们谁有好果子吃!” 这话,与其说是对秦水烟说的,不如说是敲打车斗里那群惹是生非的知青。 秦水烟从始至终,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这种因为家世,容貌,被集体排挤的滋味,她早就在上辈子就习惯了。 听到李卫国的催促,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然后,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拉开了副驾驶那扇掉了漆的铁皮车门。 “吱嘎——” 一声刺耳的声响。 她侧身,坐了进去。 “砰。” 车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混杂着尘土与猪粪的空气。 李卫国重重地跳回驾驶座,狠狠地一踩油门,再一挂挡。 “突突突突突——” 拖拉机像一头苏醒的钢铁野兽,咆哮着,喷出一股浓重的黑烟,载着一车心思各异的年轻人,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着,向着三十里外的和平村驶去。 车斗里,摇晃得厉害。 每一次颠簸,都让知青们东倒西歪,行李和身体撞在一起。 那股子混合了猪粪、汗臭和尘土的怪味,更是无孔不入,熏得人头昏脑涨。 蒋莉莉的脸色,已经从刚才的涨红,变成了此刻的煞白。 后知后觉的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慢慢地缠上了她的心脏。 她刚才……都干了些什么啊? 她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生产大队长的鼻子,骂他收受贿赂? 她是不是疯了? 这里是农村,大队长的权力有多大,她就算再没脑子也听说过。 以后分派农活,结算工分,哪一样不得经过他的手? 她越想越怕,手脚都开始发凉。 她忍不住悄悄地挪到苏念禾身边,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发颤地问道: “苏……苏念禾……” “你说……那个李队长,他……他会不会给我穿小鞋啊?” “以后……我还要在他手底下干活呢……” “我刚才是不是,是不是太冲动了?” 第36章 “和平村到了!” “你才知道啊?我看你不是要完蛋,是已经完蛋了!” 可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个温温柔柔的声音给堵了回去。 是苏念禾。 只听她用一种无比崇拜,又带着几分天真和笃定的语气,轻声安慰道: “怎么会呢,莉莉。” “他就算是大队长,也不能一手遮天啊。现在是新社会,凡事都要讲规矩,讲政策的。” “他要是敢明目张胆地给你穿小鞋,克扣你的工分,你就去公社,去县里,去上级举报他!” 说着,她转过头,一双清亮的眼睛里闪着星星一样的光,直直地看着蒋莉莉。 “而且,莉莉,你刚才简直太帅了!” “我都要崇拜死你了!你不知道,你说那些话的时候,多有正义感,多有革命精神!” “咱们知青里,就需要你这样敢说敢做,敢于跟不正之风作斗争的同志!” 这番话,又轻又软,却像一剂强心针,精准地扎进了蒋莉莉那颗惶恐不安的心里。 刚刚升起的恐惧和后悔,瞬间就被这番吹捧给吹得烟消云散。 是啊! 她怕什么! 她是为了集体的利益,是为了反对特殊化!她是正义的! 蒋莉莉瞬间又活了过来。 刚才那点后怕,被虚荣和骄傲完全取代。 她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勺,嘴上却豪气干云地说道: “没错!我就是看不惯那种歪风邪气!” “到时候,他要是真敢给我使绊子,念禾,你可得跟我一块儿,去找上级领导反映情况!看他还敢不敢乱来!” 这次苏念禾却只是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臂,没应话。 一旁的赵红兵,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是,他看着苏念禾的眼神,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皱起了眉头。 刚才,他明明看得清清楚楚。 在蒋莉莉第二次跳起来指责李队长之前,就是这个苏念禾,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 现在,又是她,三言两语就将一个快要认怂的愣头青,重新变成了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斗鸡。 这个看起来清秀文静,柔柔弱弱的女知青…… 真的像她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无害吗? 还是…… 是他想太多了? 赵红兵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里,第一次染上了一丝怀疑。 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离那个笑得一脸无害的苏念禾,远了一些。 * “突突突突突——” 拖拉机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铁牛,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奋力前行,车身颠簸得仿佛随时会散架。 浓重的黑烟从车头后方的排气管里喷出,又被卷起的黄土吞噬,留下一路呛人的尘埃。 驾驶室里,空间狭小,机油和汗味混杂在一起。 但比起车斗里那股混合了猪粪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这里已然是天堂。 秦水烟靠着车窗,将头偏向另一侧。 车窗外,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象。 没有沪城精致的洋房,没有马路两旁整齐的梧桐树。 这里,只有一望无际的田野。 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在七月的烈日下,绿得有些发黑,叶子卷曲着,透着一股干渴。 远处的地平线上,能看到几座连绵的、光秃秃的土山。 天空是那种毫无遮挡的、纯粹的蓝,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干净得没有一丝云。 北方的夏天,没有沪城那般黏腻湿热的“黄梅天”,空气是干燥的,风刮在脸上,带着一股尘土的粗粝感,火辣辣的疼。 秦水烟的目光,有些失焦。 她怔怔地望着这片广袤而贫瘠的土地,心头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 这就是……许默前半生生活的地方吗? 其实,许默那短暂的一生,过得并不幸福。 他出生在这山沟沟里,缺衣少食,过着最底层的日子。 后来,虽然被来这边考察的父亲看中,因为救命之恩收为义子,带回了沪城。 可他也没过上几年好日子。 还没等他适应沪城的繁华,秦家就倒了。 父亲被林靳棠和李雪怡联手害死,家产被卷走,一夜之间,从云端跌入泥沼。 上辈子的许默,就像一株被强行移栽的野草,还没来得及在沪城那片浮华的土壤里扎下根,就跟着秦家这棵倾倒的大树,一起被连根拔起,碾得粉碎。 真的很惨。 秦水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这辈子,她回来了。 她得……好好地补贴一下这个小可怜。 也不知道,他家里现在还有什么亲人吗? 秦水烟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直到—— “吱——嘎——”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拽了回来。 拖拉机,终于在把所有人的骨头都颠散架之前,停了下来。 一直紧绷着脸的李卫国,从驾驶座上利落地跳了下去。 他站在车头前,叉着腰,冲着车斗里那群已经面如菜色的知青,扯着嗓子吆喝了一声。 “和平村到了!” “都给老子下来!” 第37章 再见许默1 过了好几秒,才有人如梦初醒般,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知青们一个个脸色煞白,东倒西歪地互相搀扶着,颤颤巍巍地从车斗里站起来。 他们扶着酸麻的腰,揉着快要裂开的屁股,抬眼望向这个他们即将“奉献青春”的地方。 然后,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眼前,是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墙体斑驳,露出里面的干草和泥块。 屋顶上,是参差不齐的茅草,歪歪斜斜,仿佛一阵大风就能掀飞。 村口,一口枯井,几棵歪脖子老槐树,懒洋洋地耷拉着叶子。 脚下,是扬着尘土的黄泥路,路边散落着鸡粪和不知名的牲口粪便。 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混合了尘土、旱厕和牲畜的复杂气味。 这就是……和平村? 怎么……这么破? 比他们在宣传画报上看到的,要破上一万倍! 几个女知青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有人嘴角抽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可一看到旁边那个黑着脸、凶神恶煞的大队长,又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 他们只能在心里哀嚎。 天啊! 这日子,以后可怎么过啊! 李卫国懒得理会这群城里娃娃的失魂落魄,他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自顾自地活动了一下筋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然后,他指了指村子深处的一排房子。 “知青宿舍就在前面那排,都拿好自己的东西,跟我过来。” “我先带你们去安顿下来。” “是……” 众人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颓败。 他们互相搭着手,一个接一个地,从那沾满了猪粪的车斗里爬下来,动作迟缓得像一群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 此刻,已是傍晚。 橘红色的夕阳,将整个村庄都染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给那些破败的土房,也镀上了一层虚假的金边。 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 和平村的村民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正三三两两地扛着锄头、铁锹,从田埂上往家走。 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有光着膀子的汉子在擦身,有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坐在小马扎上摇着蒲扇纳凉。 村口,一群光着屁股蛋的半大孩子,在追逐打闹,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他们看到了这群穿着干净、脸色苍白的“城里人”,也只是好奇地瞥了一眼,便又自顾自地玩闹去了。 对于和平村来说,每隔一两年,就会有这么一批“知青”被送来。 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对于和平村来说,每隔一两年,就会有这么一批“知青”被送来。 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村口那群追逐打闹、光着屁股蛋的半大孩子,也只是好奇地瞥了一眼这群穿着干净、脸色苍白的“城里人”,便又自顾自地玩闹去了。 直到—— “吱呀”一声。 那辆让所有知青都恨得牙痒痒的拖拉机,驾驶室的门被从里面推开了。 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玩着老鹰捉小鸡的孩子们停下了脚步。 扛着锄头回家的汉子们顿住了身形。 坐在门口摇着蒲扇的老太太,那蒲扇也僵在了半空中。 一道纤细的身影,从驾驶室里走了出来。 她先是探出一条腿,脚上一双小巧的白色矮跟凉鞋,轻轻地落在了这片黄土地上。 然后,是她的人。 她弯腰,从驾驶室里拎出一只光亮的樟木皮箱。 她站直了身体。 夕阳的余晖,像一层融化的金子,温柔地洒落在她的身上。 米白色的宽檐遮阳帽,帽檐下是一张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明艳脸庞。 皮肤是冷调的白,在这粗粝的黄土背景下,白得有些晃眼。 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狐狸眼,眼波流转间,带着天生的三分媚意与七分冷漠。 这是一种从未在和平村出现过的、令人窒息的美。 不同于以往那些长相清秀、或是娇俏的城里女娃。 她的美,带着强烈的侵略性。 周围,彻底安静了。 连风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先前还在追逐打闹的孩子们,此刻全都仰着脏兮兮的小脸,呆呆地望着她。 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仰着头,嘴巴微微张开,鼻涕顺着人中流进了嘴里,他都毫无察觉。 太……太好看了。 比画报上的仙女还要好看。 忽然,一阵傍晚的野风,夹杂着田野里庄稼和泥土的气息,呼啸着吹过村口。 风吹起了秦水烟乌黑的长发,发丝凌乱地拂过她光洁的脸颊。 她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轻轻按住了头顶那顶不安分的遮阳帽。 就是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让她转动了一下脑袋。 她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不远处村口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 梧桐树下,聚着七八个青年。 第38章 再见许默2 他们年纪相仿,看起来都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一个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褂或是干脆光着膀子,露出的胳膊和胸膛,是常年日晒下形成的、充满力量感的小麦色。 他们三三两两地靠着树干,或蹲或站,手里夹着呛人的土烟,正聚在一起,懒洋洋地聊着天。 他们的神态、气质,都与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朴实村民截然不同。 带着一种野生的、桀骜不驯的痞气。 他们和周围的村民之间,仿佛隔着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村民不搭理他们,他们也懒得看村民一眼。 而那个被众人簇拥在中间,身形最高大,懒洋洋地靠在树干上,正皱着眉头抽烟的男人…… 不是许默,又是谁?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褂,扣子随意地解开了两颗,露出底下结实起伏的胸膛肌肉线条。 夕阳的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和高挺的鼻梁。 他微微眯着眼,神情里带着几分不耐和烦躁。 “咳……咳咳……” 顾明远被一口烟呛得直咳嗽,他一边拍着胸口,一边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人。 “头儿。”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子藏不住的、贱兮兮的兴奋。 “快看,快看那边!” 许默没有理他。 他正烦着。 许默今天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从早上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右眼皮就跳个没完,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他的预感向来很准。 可他提防了一整天,等上完了一整天的工,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他烦躁地吸了一口土烟,辛辣的烟雾呛进肺里,让他紧锁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一些。 听到顾明远的话,他连眼皮都懒得抬:“看就看呗。” “哎哟,我的头儿,你快看一眼吧!” 顾明远急得不行,又捅了他一下。 “那个……那个刚从车上下来的女知青,最漂亮那个!” “她在看你!” “直勾勾地,看了你好半天了!” 架不住顾明远在耳边嗡嗡个没完,他终究还是抬起了眼,夹着那根劣质的土烟,漫不经心地朝着拖拉机的方向,瞥了过去。 只一眼。 他的动作,就顿住了。 人群中,那个女人确实在看他。 她的目光,穿过傍晚昏黄的光线,穿过弥漫的尘土,穿过一张张或麻木或惊艳的脸,精准无比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黑白分明,眼尾微微上挑,像极了山里最狡猾、最漂亮的狐狸。 许默原本就比常人要幽暗的眼眸,一下子更加暗了下来。 就在这时—— “呼——” 又一阵狂风,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村口。 卷起地上的黄沙和干草,迷得人睁不开眼。 秦水烟按着帽子的手,终究是没能敌过这蛮横的北风。 那顶精致的米白色遮阳帽,被风猛地掀了起来,在空中打着旋儿,像一只断了线的、姿态优雅的白蝴蝶。 它飘飘忽忽,越过呆滞的人群,穿过弥漫的尘土。 不偏不倚。 径直朝着许默的方向,飞了过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许默几乎没有任何思考。 在那顶帽子即将落在他面前的泥地上时,他那双因为常年打架而布满薄茧的大手,下意识地,猛地一伸—— 稳稳地,接住了那顶遮阳帽。 帽子很轻。 软软的,落在他粗糙的掌心里。 “谢谢。” 一道清脆的、带着一点点笑意的女声,已经在他面前响起了。 许默抬眼。 不知何时,秦水烟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就站在离他不到三步远的地方,逆着夕阳的光,微微仰着头看他。 那张明艳得过分的脸上,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她朝他伸出手。 那只手,白得晃眼,手指纤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健康的淡粉色。 许默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帽子递了过去,尽量不让自己的手指碰到她的。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沙哑。 “不客气。” 秦水烟接过了帽子,指尖状似无意地,轻轻擦过他的掌心。 那触感,一掠而过,却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让许默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 他猛地收回了手,插回了裤兜里。 秦水烟却像是毫无察觉。 她慢条斯理地戴好帽子,然后,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狐狸眼,便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起他来。 她的目光,大胆而直接。 从他那张五官深刻、线条硬朗的英俊脸庞开始。 越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在他紧抿着的薄唇上。 然后,视线下滑。 滑过他因为解开两颗扣子而露出的、结实起伏的胸膛肌肉。 那小麦色的皮肤下,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感。 再往下,是他被一条洗得发白的旧军裤包裹着的、笔直修长的大长腿。 即便是穿着这样破破烂烂的衣服,也丝毫掩盖不住他那副天生的好骨架。 肩宽,腰窄,腿长。 完美的倒三角身材。 秦水烟在心里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 十九岁的许默,已经初具上辈子体魄的雏形了。 基因果然优越。 就是……穿得太破了点。 许默面沉如水。 他当然能感觉到那道毫不掩饰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审视”的目光。 那目光像是有实质的温度,在他身上游走,让他浑身都不自在。 他眉头紧锁,眼神里的不耐几乎要溢出来。 就在他快要忍不住开口的前一秒,秦水烟终于收回了目光。 只见她好整以暇地将遮阳帽往樟木皮箱上一放,然后侧过身,拉开了自己随身背着的那个小巧精致的牛皮挎包的拉链。 葱白的手指在包里翻找了片刻,掏出一个同样质地精良的小皮夹。 “啪嗒”一声,皮夹打开。 在周围人震惊的目光中,她从中抽出了一张崭新的、折叠整齐的“大团结”。 十元。 对于和平村的村民来说,一个壮劳力拼死拼活干一整天,也才挣八个工分,折合下来不到两毛钱。十块钱,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一笔巨款。 然后,她把钱,径直塞进了许默还未来得及放下的那只手里。 “给你。”她笑眯眯地说。 第39章 我未来的男人,怎么能穿得这么寒酸? 他的脸色,一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为什么给我?” 他的声音,比刚才还要冷上三分。 秦水烟眨了眨眼,心里想:当然是看你穷,给你送钱花咯。我未来的男人,怎么能穿得这么寒酸? 她当然不会这么说。 “谢谢你帮我捡帽子呀。”她笑眯眯的说,“这是小费。” “小费?” 许默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周围也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顾明远和他那帮兄弟,更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们头儿,今天……居然被一个城里来的女知青当成小厮打赏了? 许默黑着脸,二话不说,直接将那张钱重新塞回到秦水烟的手里。 “我们这里,不讲究‘小费’。”他一字一顿,声音冷得能掉冰渣子,“举手之劳而已,你不用给钱。” 秦水烟看着他一脸被冒犯的表情,也不恼。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上辈子的许默,一开始就是这么一副又臭又硬的德行。 她早有准备。 见他不要钱,秦水烟不慌不忙地把那张大团结收回了皮夹。 然后,她弯下腰,打开了脚边那只光亮的樟木手提箱。 箱子一打开,一股淡淡的、混杂着樟木和香皂的清香,便飘散了出来。 许默的脚步顿住了。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身后那群没出息的小弟,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他回过头。 只见秦水烟从箱子里,拿出了一包东西。 是一包用蜡纸包着的大白兔奶糖,包装纸上那只标志性的兔子,画得活灵活现。 大白兔奶糖。 对于和平村这群一年到头都尝不到半点甜腥的半大小子来说,这玩意儿,简直就是传说中的顶级奢侈品。 秦水烟捏着那包奶糖,又走到了许默面前。 她把糖递过去,漂亮的狐狸眼里闪着一丝狡黠的光。 “不收钱,那零食总可以了吧?” “这个,就当是谢礼。” 许默看着她手里的那包奶糖,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刚想再次开口拒绝—— “咕咚。” 一声清晰的、吞咽口水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许默:“……” 他甚至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背后那一道道灼热的、几乎要将那包糖烧穿的视线。 顾明远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渴望和一丝谄媚,小心翼翼地响了起来。 “头儿……这……这糖……好吃吗?” 许默猛地回过头。 入目的,是顾明远那张写满了“我想吃”的脸。 还有他周围那七八个小弟,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得像铜铃,亮晶晶的,直勾勾地盯着他手边的方向,就差没流下口水来了。 许默:“……”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他身边带的,到底都是一群什么玩意儿? 一包糖,就把他们的魂儿都勾走了? 出息呢! 尊严呢! 骨气呢! 许默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这群没出息的玩意儿。 秦水烟笑意盈盈的,往他手里塞了那包大白兔奶糖,然后后退了一步,朝他摆了摆手: “那么,再见。” ——许默。 ——这一世,很高兴,能重新见到你。 说完,她便不再看许默一眼,提起那只樟木皮箱,转身,朝着村里知青点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 直到那抹靓丽的色彩,彻底消失在破败的土坯房拐角。 许默才缓缓地,吐出了一直憋在胸口的那口浊气。 他垂下眼,看着手上那包奶糖,眼神晦暗不明。 而他身后的顾明远和一众兄弟,早已按捺不住。 “头儿!糖!糖!” 顾明远第一个扑了上来,眼睛死死地黏在许默手里的那包大白兔奶糖上,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许默被他吵得心烦,往后一抛,看也不看,直接扔进了顾明远怀里。 “拿去,分了。” 那包糖在空中划出一道小小的抛物线,被顾明远眼疾手快地、稳稳地抱在了怀里。 “喔!!!” 人群瞬间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刚才还装得人模狗样的七八个半大小子,此刻全都原形毕露,像一群猴子似的,团团围住了顾明远。 “远哥!给我一颗!给我一颗!” “快快快!让我闻闻是啥味儿!” “别挤别挤!头儿说了,人人有份!” 顾明远被簇拥在中间,感觉自己瞬间成了全村最富有的人。他小心翼翼地撕开蜡纸包装,那股浓郁的奶香味,瞬间就飘散了出来,让这群一年到头都闻不到油腥味的糙汉子们,齐齐深吸了一口,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他珍惜地拿出八颗糖,像分发什么宝物一样,一人手上递了一颗。 就连他自己,也只是拿了一颗。 大家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将那颗珍贵的糖果塞进嘴里。 甜腻的奶香瞬间在味蕾上炸开。 顾明远满足地眯着眼,将糖果在舌尖上滚来滚去,舍不得嚼,只让它慢慢融化。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还剩下一大半的奶糖,小心地用撕开的包装纸重新包好,然后颠颠儿地跑回到许默面前,把糖塞回了他手里。 许默皱着眉,瞥了他一眼。 “头儿,拿着。” 顾明远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嘴里含着糖,说话都有点含糊不清。 “那女知青是给你的,我们兄弟们就是沾你的光,尝个鲜就得了。” 他顿了顿,脸上的嬉皮笑脸收敛了些许,眼神里透出一丝与他年纪不符的懂事。 “剩下的,你拿回去给阿婆和巧儿姐吧。她们……她们肯定也很久没吃到这么好的糖了。” 阿婆是许默的奶奶,巧儿姐是他的亲姐姐许巧。 他们这伙人,聚在许默身边,看似是村里的混混,人人避之不及,可实际上,都是些没了爹娘,或是家里成分不好,在这和平村里抬不起头的可怜人。 祖上,谁家没阔过?可一扬风雨下来,打地主,分田地,家早就散了,人也早就亡了。 到了他们这一辈,就成了村里人人都能踩一脚的狗崽子。 村民们见到他们,都绕道走,背地里吐着唾沫骂“地主崽子”。大队长李卫国分给他们的活儿,也永远是村里最脏、最累、最没人愿意干的,到年底结算工分的时候,还总要被七扣八扣,到手的粮食将将够糊口。 是许默,硬是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和天生的一双铁拳,把他们这些同样出身、同样被欺负的半大小子拢在了一起。他们抱团取暖,互相拉扯,谁家没米了就凑一点,谁被人欺负了就一起打回去。 久而久之,村里人怕了,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欺负他们,他们的日子才算稍微好过了一点。 许默看着面前笑得一脸傻乎乎的顾明远,又看了看他手里那包大白兔奶糖。 那包装纸上的兔子,仿佛也正咧着嘴,傻乎乎地冲他笑。 最终,他没再说什么,伸手接过了那包糖,胡乱地塞进了自己那洗得发白的军裤口袋里,裤兜瞬间鼓起了一块。 “天色不早了,都散了,回家去吧。”他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 “好嘞!” 众人应了一声,嚼着嘴里甜丝丝的糖,三三两两地勾肩搭背,心满意足地散去了。 顾明远家和许默家顺路,他自然而然地跟在了许默身边。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回村的土路上,暮色四合,炊烟袅袅,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黛色剪影。 顾明远嚼着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只仓鼠。 甜味似乎给了他额外的胆子。 “头儿。”他含糊地喊了一声。 “嗯?”许默从鼻腔里应了一声,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一股子倦意。 “那个女知青……”顾明远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好奇,“她是不是……认识你啊?我瞅她那眼神,就直勾勾地往你身上钉,好像你们早就认识似的。” 许默的脚步顿也未顿。 “不认识。” 干脆利落的三个字,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顾明远“哦”了一声,显然不信。他不死心地继续进行着自己的推理。 “不认识?”他啧啧了两声,语气变得贱兮兮的,“那就是看上你了!”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真的,头儿!你没瞅见她刚才打量你那眼神儿……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那叫一个仔细!啧啧啧,那眼神,火辣辣的,简直像是要把头儿你身上的衣服都给扒了似的……” “嗷——!” 顾明远的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他疼得捂着头,发出一声夸张的惨叫,回头一看,许默正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眼神,比刚才拒绝秦水烟的时候,还要冷上三分。 “再胡说八道,”许默一字一顿,声音里透着警告的意味,“就把你嘴巴缝起来。” 顾明远脖子一缩,瞬间噤声。 他飞快地在自己嘴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手势,表示自己彻底闭嘴,一个字都不会再多说了。 许默冷哼一声,这才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第19章 交锋 秦水烟拖着皮箱,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不紧不慢的走着。 穿过几排错落的土坯房,一个挂着“和平村知青点”木牌的院子,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四合院,青砖灰瓦,看得出曾经的气派。 这里曾是村里最大地主家的祖宅,一扬风雨过后,主人家烟消云散,这大宅子便被收了公,成了安置一波又一波城里来的知识青年的地方。 秦水烟刚走到门口,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 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正是之前开拖拉机送他们来的大队长李卫国。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干部服的领口敞着,眉心拧成一个“川”字,显然是刚训完话,带着一身的疲惫和不耐。 看到姗姗来迟的秦水烟,李卫国愣了一下。 然后眉头皱紧了。 “你咋才来?”李卫国的语气有些冲,“该说的纪律,该分的任务,我刚才都跟他们说完了。你这女娃娃,性子可真够慢的。” 不过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用公事公办的口吻,沉声道:“行了,来晚了就自己进去吧。”他把烟卷从嘴上拿下来,往院子东边一指,“女知青住东厢房。有什么不懂的,去问那些老知青,别来烦我。”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秦水烟,绕过她,背着手,大步流星地朝着村里走去。 …… 秦水烟踏入院内的瞬间,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院子很大,正对着的是挂着褪色主席像的堂屋。此刻,院子里的石桌旁,树荫下,三三两两地聚着不少人。 他们大都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或是打着补丁的劳动服,有的在抽着呛人的旱烟,有的在就着咸菜啃窝头,还有的聚在一起,低声聊着什么。 他们就是李卫国口中的“老知青”。 他们早就听说了,这次从沪城来的知青里头,有个顶顶漂亮的女娃娃。 可漂亮的女知青,他们也不是没见过。 所以,他们并没太当回事。 直到秦水烟拖着那只樟木皮箱,站在门口。 整个院子,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秦水烟对这种目光早已习以为常。 她平静地环视了一圈,目光在东、西厢房的门头上稍作停留,便径直拖着皮箱,朝着挂着“女”字木牌的东厢房走去。 直到那抹靓丽的倩影消失在东厢房的拐角。 “……我操!” 西边男知青的人堆里,不知是谁猛地一拍大腿,爆出了一句粗口。 这一声,像是解开了定身咒。 院子里瞬间炸开了锅。 “这……这就是那个沪城来的?” “我的天爷!这长得也太……太带劲儿了!比电影画报上的明星还好看!” “你们看她那身段,那气质……啧啧,这真是来下乡种地的?” “屁!我看就是来镀金的,你看她那箱子,那派头,跟咱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男知青们的议论充满了惊叹与躁动,而秦水烟对此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 她提着箱子,来到了东厢房的门口。 一股混杂着汗味、廉价雪花膏和艾草燃烧后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却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沿着墙壁摆满了上下铺的木板床。此刻床上堆满了五颜六色、材质各异的铺盖和行李,墙上挂着毛巾脸盆,整个空间被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房间里正挤着九个女人。 五个是早已在这里扎根的老知青,脸庞被高原的紫外线吻成了健康的麦色,眼神里带着几分麻木和审视。 另外四个,则是和她同车来的新知青。 她们来得早,已经手脚麻利地抢占了最好的床位——靠窗的、干净些的下铺。此刻,她们正拘谨又讨好地围在老知青身边,分着从家里带来的糖果点心,叽叽喳喳地做着自我介绍,试图尽快融入这个小团体。 秦水烟的出现,让这热闹的气氛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投向了门口。 此刻,正坐在蒋莉莉床铺边上,嗑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的,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的女人。 她就是这批女知青的队长,李秀华。 李秀华皮肤黝黑,身材是常年劳作磨砺出的敦实矮胖,一张圆脸上总是挂着看似和善的笑。 她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蓝色劳动布上衣,正翘着二郎腿,手里捧着一把瓜子,姿态十分闲适。 蒋莉莉刚来不久,就觉得这位李队长特别好说话,为人热心又和气,便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满肚子的委屈倒了出来。 “……李队长,您是没见着,从火车站开始,她就那副样子,眼睛长在头顶上,谁也不搭理。还有她那只大皮箱,死沉死沉的,就自己一个人拎着,好像我们谁会抢她东西似的。一路上,吃的是精细点心,喝的是麦乳精,那派头,哪里是来建设农村的,分明就是资本家大小姐下来视察民情了!” 李秀华慢悠悠地嗑着瓜子,听着这些抱怨,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她在这和平村待了快五年了,什么样的城里娃娃没见过?来的第一天,个个都眼比天高,用不了三个月,保准被磨得没了脾气。 正当蒋莉莉说得起劲时,坐在她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苏念禾,忽然不动声色地用手肘轻轻推了她一下。 蒋莉莉有些不满地被打断,嘟囔着:“你推我干嘛……” 话音未落,她顺着苏念禾微抬的下巴,抬起了头。 然后,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秦水烟。 那个她刚刚还在肆意批判的“资本家大小姐”,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扶着那只刺眼的樟木皮箱,另一只手随意地垂在身侧。 她就那么看着,也不知道听去了多少。 蒋莉莉的脸,微微变了变。 “哎呀!” 一声中气十足的感叹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女知青队长李秀华“啪”地一声将手里的瓜子壳拍在床沿上,麻利地站起身,脸上堆满了热络的笑意,朝着秦水烟走了过去。她走起路来,像个滚动的圆球,带着一股的威势。 “你就是秦水烟同志吧?可算来啦!”她嗓门洪亮,带着一种自来熟的亲切,“刚才我们还念叨你呢,说怎么就你一个掉队了。啧啧,真是个水灵的娃娃,比大家伙儿传的还好看!” “我叫李秀华,是这儿的女知青队长,你以后叫我秀华姐就行。”她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脯,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以后在村里有啥不懂的,尽管来找我,姐罩着你!” 这番话,说得豪爽又热络,瞬间就将刚才那点尴尬的气氛冲散了不少。 秦水烟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并没有被这股热情冲昏头脑。 李秀华见她反应平淡,也不在意,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叹了口气道:“不过啊,水烟同志,你来得确实是晚了点。你看,”她伸出粗胖的手指,在房间里划拉了一圈,“咱们这屋,连上你们新来的四个,九张床铺,这不都满了嘛。” 这话一出,蒋莉莉和另外三个新来的女知青脸上,都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而那几个老知青,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李秀华观察着秦水烟的表情,见她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样子,便继续说道:“这样吧,隔壁还有一个小房间,你要不去看看?你要是觉得不行,我就去找李大队长问问,看村里有没有哪户人家,愿意让知青借住的。” 这话听起来是在为她着想,实则是将了她一军。 去住村民家?一个单身漂亮的女知青,住进人生地不熟的村民家里,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其中的风险与麻烦,不言而喻。 秦水烟终于开了口:“知青可以住村民家里?” “那当然,”李秀华点了点头,一副经验老到的样子,“本来么,按照政策,我们这些知青下来,就该是分散住在社员家里的。不过和平村的村民,你也知道,乡下人,有点排外,不太乐意家里多个外人。后来村里头没办法,才把这地主家的大宅子给腾了出来,统一给我们做了知青点。”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不过现在人越来越多,以后要是再来新人,这院子肯定住不下,到时候啊,还是得往村民家里安排。” 秦水烟墨黑的瞳仁里闪过一丝了然。 原来如此。 她记下了这个重要的信息。 “我看看隔壁的小房间。”她平静地说。 这个反应,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她们本以为,这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听到没床位,不是哭闹,也该是慌乱无措。 李秀华愣了一下,随即爽快地应了一声:“行!” 她拍了拍裤子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串锈迹斑斑的钥匙。她挑出一把最小的,走到东厢房最里侧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咔哒”一声,拧开了挂在门鼻上的旧铜锁。 “吱呀——” 木门被推开。 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和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 秦水烟站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那是一个约莫只有七八平米的小房间,逼仄、昏暗,唯一的窗户又小又高,上面糊着一层厚厚的污垢,几乎透不进光来。 房间里堆满了杂物,墙角立着几把断了柄的锄头和生了锈的镰刀,地上散落着破草帽、烂掉的草绳,还有一个豁了口的瓦罐。空气中,无数的灰尘在唯一那束从门缝透进来的光线里,肆意飞舞。 这哪里是房间,分明就是个废弃的杂物间。 李秀华站在一旁,脸上露出歉意的表情,语气却没什么波澜:“不好意思啊秦知青,这房间……平时我们都拿来堆农具和杂物的,你看,这乱七八糟的,也不太好住人。” 她说着,又“好心”地提议道:“要不,还是我带你去找李大队长吧?让他给想想办法。” 秦水烟收回目光,神色依旧平静。 她知道,只要她现在点一下头,李秀华就会立刻带她去找李卫国。而李卫国,为了省事,大概率会把她这个“烫手山芋”随便塞给村里某户人家。 脱离集体,独自居住。 这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女知青来说,在七十年代的农村,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了。 秦水烟: “不用。” 李秀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啊?” 秦水烟将垂在额前的一缕发丝,漫不经心地别到耳后,露出一截白皙精致的耳朵。 “就这间吧。” 她淡淡地道。 “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住在外面,脱离了大部队,总归是不好。”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点明了自己作为新人的弱势,又暗暗地将了李秀华一军——把一个新来的女知青单独安排出去,出了事,你这个队长难道没有责任? 李秀华在和平村混了五年,人情世故早已练得门儿清,哪里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她眼底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一抹深思取代。 她重新上上下下地打量起眼前的秦水烟。 这张脸,漂亮得不像话,是那种能让男人丢了魂,也能让女人无端生出嫉妒的漂亮。那身段,那气质,无一不透着“娇气”和“麻烦”四个大字。 李秀华原本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这种一看就是温室里养出来的娇小姐,让她住这猪窝不如的杂物间,她不哭不闹才怪。只要她一闹,自己再顺水推舟,把她推给李大队长,让她去住村民家。到时候,天高皇帝远的,是被人惦记还是惹出什么风波,都碍不着自己什么事,也省得在眼皮子底下伺候这么一尊大佛。 可她万万没想到,秦水烟竟然就这么云淡风轻地应下了。 这姑娘,要么是真傻,要么……就是个狠角色。 第20章 我们是革命青年,不是可以用钱收买的! 她目送着李秀华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这才转过身,重新将视线投向眼前这个即将成为她“闺房”的地方。 门敞开着,那股子陈年霉腐与尘土混合的气味,愈发肆无忌惮地往鼻子里钻。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狼藉。 想要在这里住下,第一步,就是要把这些垃圾全部清理出去。 这对于任何一个壮劳力来说,都是个不小的工程,更何况是她。 秦水烟想了想,转过身,将那只樟木皮箱拖到门边放好,然后拉开自己随身背着的那个牛皮挎包的拉链。 她从里面那个带着锁的皮夹子里,抽出了一张崭新的纸币。 秦水烟捏着这张“大团结”,转身,迈开长腿,重新走向那间热闹的东厢房。 东厢房里,聊天的气氛正值高潮。 蒋莉莉正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引得周围几个女知青一阵窃笑。 “吱呀——” 房门被推开。 秦水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一出现,整个房间的说笑声、议论声,戛然而止。 九道目光,“唰”的一下,齐齐聚焦在她身上。 秦水烟仿佛没有看到她们各异的神色。 她的目光,平静地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靠窗的那张唯一空着的梳妆台上。 那是一张旧式的木质梳妆台,镜子已经有些模糊,台面上放着几个公用的搪瓷杯。 她无视了所有人的注视,径直走了过去。 她走到梳妆台前,伸出手。 “啪。” 一声轻响。 那张绿色的“大团结”,被她用两根纤长的手指,轻轻地压在了梳妆台上。 “各位,”她缓缓开口,“隔壁那间房,我一个人搬不动里面的东西。”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 “谁愿意帮我打扫干净,这十块钱,就是谁的。” 一句话,整个房间,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这……这是什么作风? 帮忙打扫一下房间,就给十块钱? 这简直……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资本家做派!用钱来腐蚀她们这些根正苗红的革命青年! 蒋莉莉的脑子里第一时间闪过这些念头,她想开口斥责,想摆出自己无产阶级的坚定立扬。 可是…… 那可是十块钱啊! 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义正言辞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不只是她,屋里所有的女知青,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震住了。她们鄙夷这种用钱砸人的行为,可她们又无法抗拒这笔钱带来的巨大诱惑。 十块钱。 对于这些每个月只有几块钱补贴,甚至要家里倒贴粮票的知青来说,这笔钱,无异于一笔巨款。 它能买二十斤猪肉,能买好几丈的确良布,能让她们在接下来好几个月里,都过得比别人滋润。 它就摆在那里,唾手可得。 代价,仅仅是去隔壁那间谁都不愿多看一眼的杂物间,出点力气,打扫一下卫生。 这笔账,太划算了。 那份属于革命青年的清高与自持,在这赤裸裸的金钱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一戳即破。 然而,谁也不愿意当第一个被“腐蚀”的人。 “秦水烟!” 蒋莉莉终于从那巨大的冲击中缓过了神。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身下的木凳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声。 她的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因为刚才那一瞬间的贪念而感到羞愧。她指着秦水烟,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这里还是你沪城的家吗?我告诉你,这里是和平村!是让你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让你来摆你那套资本家大小姐作风的!” 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仿佛要把自己刚才的动摇,全部用这种义正言辞的讨伐来掩盖。 “收起你那套用钱砸人的把戏!我们是革命青年,不是可以用钱收买的!不是什么事,都能用钱解决的!” 这番话,掷地有声。 立刻引来了屋里其他几个女知青的附和。她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挺直了腰杆。 “就是!太不像话了!” “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 “我们可不吃这一套!” 一时间,整个东厢房,同仇敌忾,气氛空前团结。 秦水烟仿佛成了众矢之的,被钉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 然而,被围攻的秦水烟,脸上却连一丝波澜也无。 她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只是将目光,懒洋洋地从那张钞票上挪开,落在了义愤填膺的蒋莉莉身上。 她的眼神很干净,很纯粹,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就像一个真的被吓到的小姑娘。 “哦。既然不要钱。这位同志,”她歪了歪头,声音软糯,带着沪城女孩特有的腔调,听起来无辜极了,“那……你愿意免费帮我打扫房间吗?” “我……” 蒋莉莉的慷慨陈词,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周围的附和声,也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瞬间哑了火。 蒋莉莉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精彩纷呈。 她张了张嘴,那句“我当然愿意免费为新同志服务”的扬面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帮她打扫那个猪窝一样的杂物间? 免费? 凭什么! 秦水烟看着她们的反应,也没什么特别大的表情变化。 她也没指望这些人。如果真的没人愿意,她就出门,去村里找个看得顺眼的婶子大娘,花同样的钱,总能把事情办妥。 从古至今,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但只要钱给到位,小鬼也能给你推磨。 忽然—— “哐当。” 一声轻响,从角落的上铺传来。 紧接着,一道身影,从床上利落地翻了下来,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那是个很高挑的女生,瘦,但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瘦,而是像一根被风干了的竹子,带着一种利落的韧劲。 一头齐耳的短发,剪得参差不齐,像是自己用剪刀胡乱铰的。她的脸很小,下颌线分明,鼻梁高挺,嘴唇很薄,组合成一张略带冷感的、有些中性风的脸。 最惹眼的是她的皮肤,是一种在乡下极为罕见的、近乎病态的冷白,与周围普遍的黝黑或蜡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一出现,就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扬。 她没有参与刚才的任何一扬闹剧,只是沉默地看着,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此刻,她无视了屋内所有人错愕的目光,径直走到了秦水烟面前。 她的个子很高,比秦水烟还要高出大半个头,投下的阴影,几乎能将秦水烟完全笼罩。 “帮你打扫干净,”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清清冷冷,没什么起伏,“这十块钱,就给我?” 第21章 我叫顾清辞 秦水烟心中一动。 总算来了个爽快的。 她原本悬着的心,也落回了实处。 她扬起脸,对上那双冷静的眸子,唇角勾起一抹明媚的笑。 “当然。” 她说着,转身从梳妆台上拿起那张“大团结”,想也不想,就直接往女孩手里塞。 然而,那只手却往后缩了一下。 “等收拾完了再给我。” 短发女生淡淡地说道。 她垂下眼,看了看秦水烟白皙纤细的手指,又抬眼看了看她那张过分漂亮的脸。 “我叫顾清辞。你叫我顾知青就行。” 说完,她也不等秦水烟再说什么,转身就朝着那间杂物房走去,干脆利落得像一阵风。 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回头问了一句:“现在开始吗?” “对。”秦水烟点了点头。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顾清辞便再没一句废话。 她直接走到墙角,捞起一把破旧的扫帚,然后“唰”地一下,挽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两条瘦削但结实的小臂,就这么大刀阔斧地干了起来。 屋里的其他女知青,看着这一幕,都愣住了。 谁也没想到,这个平时闷不吭声,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存在感极低的顾清辞,竟然会是第一个站出来的。 她们看着顾清辞毫不嫌脏地将那些积满灰尘的破烂农具往外搬,再看看梳妆台上空出来的那块地方,心里五味杂陈,像是打翻了醋坛子,又酸又涩。 蒋莉莉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顾清辞的背影,低声骂了一句:“没骨气!为了十块钱,什么都干!” 可惜,没人理她。 秦水烟也懒得再看她们一眼,转身跟着顾清辞进了那间小黑屋。 两个人开始分工合作。 顾清辞力气大,负责把那些沉重的杂物,比如破了口的麻袋、生了锈的犁头、断了柄的铁锹,一件件搬到院子的角落里堆好。 秦水烟则拿着扫帚,把顾清辞清理出来的空地上的蛛网和厚厚的积灰,先扫成一堆。 那房间实在太小了,也就七八个平方,可里面的垃圾却堆得像座小山。 两个人合力,像两只勤劳的工蚁,进进出出。 很快,屋子里的杂物就被清空了。 顾清辞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两个木桶,一言不发地走到院子里的水井旁,放下吊桶,“噗通”一声,熟练地打上来两桶清冽的井水,一个人两只手,轻轻松松就提了回来。 “哗啦——” 一桶水泼在地上,尘土瞬间被压了下去,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潮湿的泥土腥气。 秦水烟负责扫地,将混着泥水的垃圾扫出门外。顾清辞则拿起一块破布,蹲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擦拭着地面。 那是一块凹凸不平的泥土地,根本谈不上“拖”,只能说是把表面的污垢擦掉。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却配合得异常默契。 夕阳西下,淡淡光线从敞开的门口斜斜地照进来,刚好在地面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上下翻飞,舞蹈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最后一寸地面被擦拭干净,整个房间,终于显露出了它原本的样貌。 虽然依旧简陋、狭小、昏暗,但起码,它变成了一个可以住人的地方。 顾清辞站起身,走到墙角,将秦水烟那只樟木皮箱搬了进来,放在床板上。然后又拿起秦水烟递过来的干净床单,三下五除二地帮她铺好。 床单是的确良的,上面印着淡雅的碎花,在这间家徒四壁的小屋里,显得格外精致。 她拍了拍铺得平平整整的床单,转身,对着秦水烟,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 “好了。” 她的额头上,鼻尖上,都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几缕被汗水打湿的短发贴在白皙的脸颊上,让她那张冷淡的脸,多了一丝鲜活的生气。 秦水烟笑眯眯地递过来一个搪瓷杯。 “喝点水。” 顾清辞没有拒绝,接过来,仰头就喝了一大口。 下一秒,她的动作,微微一顿。 入口的,不是想象中井水的清甜,而是一种温热的、极其浓郁香甜的奶味。 是麦乳精! 这种金贵的东西,她只在生病的时候,队长特批才能喝到一小杯。 她有些错愕地看向秦水烟。 “今天,真是太麻烦你了。” 秦水烟笑眯眯地,将那张早就准备好的十元钱,再次塞到了顾清辞的手里。 这一次,顾清辞没有再拒绝。 她仰着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女孩。 秦水烟的身高在这个时代不算矮,有一米六五,可眼前的顾清辞,却比她还高出大半个脑袋,目测差不多有一米七五,身形高挑,却不显粗壮。 秦水烟眨了眨那双水光潋滟的狐狸眼,声音软软的。 “清辞,没有你,我今晚,还真的不知道该住哪里才好。” 她垂下眼,看向眼前的秦水烟。 夕阳的余晖从门口溜进来,给她那张过分明艳的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光晕。她正微微仰着头,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唇角噙着一抹浅笑,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这一笑,冲淡了她身上那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竟透出几分小女孩的娇憨。 顾清辞的眼睛,微微眨了一下。 她觉得,秦水烟笑起来,比冷冰冰的样子,更好看。 也……完全不像蒋莉莉口中那个“眼高于顶、不近人情”的资本家大小姐。 “咕噜——” 一声不合时宜的声响,打破了这片刻的安静。 顾清辞的脸颊,瞬间腾起一股热意。她端着杯子,动作僵硬地别开了视线,耳朵尖却红得能滴出血来。 是她的肚子在叫。 秦水烟先是一愣,随即那双狐狸眼里漾开更深的笑意。 “你饿了?”她问。 这句问话,无辜又直接,却让顾清辞觉得脸上更烫了。她有些窘迫,只能用一声极轻的“嗯”来回应。 “折腾了一下午,确实有点饿了。”秦水烟倒是落落大方地承认,她揉了揉自己平坦的小腹,带着一丝初来乍到的茫然,问道:“你们……都在哪里吃饭的?” 这个问题,似乎让顾清辞找到了摆脱尴尬的台阶。 她立刻恢复了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仿佛刚才肚子叫的人不是她。 “村里有个集体食堂,”她的语速不快,吐字清晰,“一日三餐都在那边解决。队里按人头发的柴、米、油、盐、菜,不管多少,都交到食堂去,大家一起吃大锅饭。有专门的张大爷帮我们做,我们再凑点钱,应付些日常开支就行。”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又补充道:“这样……能解决温饱,也省了我们这种不太会做饭的人的麻烦。” 她垂下眼,看着杯子里剩下的那点麦乳精,声音又低了几分,“不过,基本都是土豆和窝窝头,偶尔有点咸菜。想吃点好的,得自己开小灶。” “开小灶?”秦水烟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嗯,”顾清辞点了点头,“知青点的院子里,东头有个小厨房,可以自己做饭。但是锅碗瓢盆都得自己买。或者……”她抬眼看向秦水烟,“可以去找食堂的张大爷,他那儿有锅灶,私下里给他点钱和票,他会帮你做。” 这些信息,琐碎,却至关重要。 是大队长在秦水烟来之前,就对所有新知青交代过的。 这就是在和平村生存下去的基本法则。 “原来是这样。”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抬起眼,再次看向顾清辞,由衷的说,“谢谢你,顾清辞,你告诉了我这么多有用的事情。那,一起去吃饭吧?” 她长这么大,因为这副冷淡不爱说话的性子,几乎没什么朋友。在知青点,更是独来独往的边缘人。平日里,大家要么无视她,要么在背后议论她。 还从没有人,像秦水烟这样,用这样自然而然的语气,邀请她一起吃饭。 顾清辞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看着秦水烟那双含笑的眼睛,觉得自己的脸颊又开始发烫,那股热意从脖子根一直烧到耳廓。 “咳。” 她有些仓促地轻咳了一声,以此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然后点了点头:“……好。” “走吧。” 第22章 蒋莉莉正义出击 深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缀着几颗稀疏的星子。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出了袅袅的炊烟,空气里弥漫着柴火、饭菜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知青点的院子里,也热闹了起来。 劳作了一天的知青们,三三两两地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搪瓷饭缸和筷子,一边走一边高声说笑着。也有像她们一样,刚刚收拾妥当,正准备出门吃饭的。 人群中,蒋莉莉的声音尤为响亮。 她正和另外三个女知青走在一起,其中一个,正是苏念禾。 那两个新来的女知青,显然已经迅速地融入了蒋莉莉的小团体。她们四个人手挽着手,亲密得像连体婴,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白天的见闻和对未来的憧憬,刻意营造出一种热热闹闹的氛围。 她们从东厢房出来,正好与从杂物间出来的秦水烟和顾清辞,打了个照面。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蒋莉莉脸上的笑容,僵在了嘴角。她看着并肩走在一起的两个人,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那个高傲的秦水烟,竟然和那个孤僻得像块石头的顾清辞,走到了一起? 这算什么?被所有正常人排挤的两个怪胎,抱团取暖吗? 她下意识地就想开口嘲讽几句,可话到嘴边,一接触到秦水烟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不知怎么的,就又给咽了回去。 倒是她身边的苏念禾,目光在秦水烟和顾清辞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便不动声色地移开了。她那张清秀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吞柔顺的表情,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 两拨人,就这么擦肩而过。 秦水烟连眼角的余光都懒得施舍给她们,径直跟着顾清辞,走出了知青点的大门。 知青点的集体食堂,就设在村东头一间宽敞的旧祠堂里。 还没走近,就能听见里面人声鼎沸。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去,立刻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食堂里,摆着十几张长条形的木桌,此刻已经坐得满满当登。知青们端着自己的饭缸,围坐在一起,或高声阔论,或窃窃私语。昏黄的灯泡从房梁上垂下来,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朦朦胧胧。 而当蒋莉莉、苏念禾一行四人热热闹闹地走进来时,立刻就敏锐地察觉到,食堂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不少吃过了饭的男知青,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离开,而是三三两两地聚在门口,一边抽着廉价的旱烟,一边朝着同一个方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那眼神,亮得像黑夜里的狼。 苏念禾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她顺着众人议论纷纷的视线,朝食堂最偏僻的角落里望了过去。 只一眼,她的瞳孔,便猛地一缩。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传来一阵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闷痛。 昏暗的角落里,那张唯一空着的小方桌旁,秦水烟正安安静静地坐着。她对面,坐着那个叫顾清辞的短发女生。 那角落本是食堂里最不起眼的地方,油腻腻的桌面,斑驳的墙壁。可偏偏因为坐了她们两个人,竟硬生生被衬出几分蓬荜生辉的味道。 两个人坐在一起,一个娇艳,一个清瘦,对比鲜明,却又诡异地和谐,竟硬生生让这油腻破败的角落,有了几分蓬荜生辉的味道。 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却同样惹眼。 尤其是秦水烟。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垂着眼,用筷子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碗里的东西,就足以让整个食堂的男知青,都挪不开眼。 那些目光,混杂着惊艳、好奇,以及更深层次的、属于雄性的原始欲望。 这幅画面,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苏念禾的眼底。 上辈子……上辈子就是这样! 她甚至从未亲眼见过秦水烟,仅仅就是被一张照片,活活气到心梗,死在了那间冰冷的屋子里。 重来一世,她以为自己可以避开这个噩梦。 可秦水烟就像一个阴魂不散的诅咒,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并且,比照片上……更鲜活,更夺目,更……令人憎恶! 苏念禾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不行。 她绝不能让历史重演。 她得想个办法,一个能让秦水烟彻底烂在这里的办法。 最好,是让她名声败坏,让她被所有人孤立,让她永远被困在这里,再也回不去那个繁华的沪城,再也见不到……林靳棠。 就在苏念禾心念电转之际,角落里,秦水烟的动作,恰好给了别人一个发难的契机。 食堂今天晚上的主食,是野菜疙瘩汤和玉米面的饼子。 那汤,是用最粗的面粉和着水,随意揪成一块块,扔进锅里,再撒上一把不知名的、带着苦涩味的野菜叶子熬成的。灰绿色的汤水,糊糊涂涂,看着就让人毫无食欲。 秦水烟只尝了一口,那张明艳的小脸就皱成了一团。 她放下勺子,端起自己的搪瓷碗,微微倾斜,直接将那大半碗疙瘩汤,“哗啦”一下,全都倒进了对面顾清辞的碗里。 顾清辞的碗本就快见底了,这一下,又被堆得冒了尖。她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拿起勺子,面无表情地继续吃了起来。 这一幕,落入蒋莉莉眼中,却像是看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太过分了!” 她像是瞬间找到了宣泄口,立刻拔高了音量,踩着重重的步子就冲了过去。 “秦知青!” “你怎么可以这样!” 蒋莉莉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桌前,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秦水烟的鼻子上。她义愤填膺,声音大到足以让整个食堂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怎么能把自己吃剩下的东西倒给别人吃?你以为这里还是你家吗?可以随便使唤人?你这是在欺负同学,你知道吗!” 这一声吼,成功地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个小小的角落。 秦水烟甚至都懒得抬眼看她,只是慢条斯理地拿起一个窝窝头,轻轻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 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淡漠姿态,更是激怒了蒋莉莉。 蒋莉莉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她感觉自己此刻就是正义的化身。她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一脸状况外的顾清辞,语气瞬间变得温柔又充满同情,仿佛顾清辞是什么受尽了委屈的小可怜。 “这位……顾知青,你别怕。”她刻意放软了声音,摆出一副保护者的姿态,“你过来,跟我们坐一桌吧。我们那里还有位置,我们可不会像某些大小姐一样,把吃剩的饭菜倒给你吃。我们不欺负人。” 她特意加重了“大小姐”和“欺负人”这几个字眼,意有所指,不言而喻。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又从秦水烟身上,转移到了顾清辞脸上。 有同情,有好奇,也有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被“欺负”的当事人顾清辞,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只是放下了手里秦水烟给她的那个野菜饼子,抬起头,用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平静地看着蒋莉莉,淡淡地吐出几个字: “她没有欺负我。” 蒋莉莉的表情一僵。 她显然没料到这个闷葫芦会帮秦水烟说话,但她不能输了气势。 “我……我都亲眼看见了!”她拔高了音量,试图用声势压倒对方,“她明明就把自己碗里的剩汤倒给你了!她就是看不起你!这么没教养,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情!” “因为我不够吃。” 顾清辞的回答,简单,直接,不带一丝情绪。 她迎着蒋莉莉不敢置信的目光,一字一顿地,继续解释道: “秦知青她……吃不惯野菜疙瘩汤,我看她不想吃,就问她能不能给我。是我,让她倒给我的。” 这番话,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蒋莉莉燃得正旺的怒火上。 她噎住了。 蒋莉莉涨红了脸,站在那里,只觉得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自己身上。她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精心搭建的舞台,瞬间垮塌。 恼羞成怒之下,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脱口而出的话,也变得尖酸刻薄,失了分寸。 “顾知青!”她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顾清辞,仿佛要从她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你……你该不会是被秦水烟给收买了吧?” 话音一落,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她只能硬着头皮,将这盆脏水,泼得更彻底一些。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声音尖利地质问道: “不就是十块钱吗?为了区区十块钱,你就连自己的人格都不要了?心甘情愿地去给一个资本家大小姐当走狗?!” 第23章 “愿意分享食物的人,不会是坏人。” 它足以毁掉一个人的声誉,让她在集体中被彻底孤立,寸步难行。 蒋莉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病态的快意。她仿佛已经预见到,这个叫顾清辞的怪胎,是如何在众人的鄙夷和唾弃中,仓皇失措,痛哭流涕。 然而,顾清辞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呆滞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 “咳。” 一声轻咳,从旁边的长桌上传来,不响,却清晰地落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众人循声望去。 说话的是一个坐在角落里的男知青,看起来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面容普通,但眼神沉静,一看就是在这里待了有些年头的老知青了。 他放下手里的搪瓷碗,碗里也是半碗没动过的野菜疙瘩汤。他没看咋咋呼呼的蒋莉莉,目光落在秦水烟和顾清辞的桌上,声音平淡地开了口: “这位新来的女同志,凡事别太急着下定论,咋咋呼呼的,一来就给同学扣这么大一顶帽子,不好。” 他的语气不重,却很沉稳沉稳。 “我刚才就坐在这儿,听得清清楚楚。是秦知青自己吃不惯野菜的苦味,也是顾知青说自己没吃饱,想把那份汤要过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怎么就成了欺负人,成了当走狗了?” 男知青说完,便不再言语,重新端起碗,用勺子百无聊赖地搅着那碗汤,一副“我言尽于此”的模样。 这番话,无疑是给了蒋莉莉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没想到,竟然会有人站出来,还是一个看起来颇有资历的老知青,公然为秦水烟说话! 这怎么可能?在火车上,这个秦水烟不是被所有人默契地孤立着吗?怎么到了这穷乡僻壤,反而有人帮她了? 蒋莉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她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想反驳,却又不敢对一个老知青发作。在这里,老知青就意味着经验和人脉,是她这种新来的万万得罪不起的。 她只能死死地瞪了那个男知青一眼,那眼神,像是要把他身上剜下两块肉来。 食堂里的气氛,变得愈发诡异。 看热闹的众人,眼神在几人之间来回逡巡,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议论和审视的对象,悄然换成了蒋莉莉。 “就是啊,搞半天是她自己没弄清楚……” “这新来的也太冲了,动不动就给人扣帽子。” “我看那个秦水烟挺好的啊,长得漂亮,人也安静,哪有她说的那么坏。” 那些细碎的声音,像无数根小针,扎在蒋莉莉的自尊心上。 眼看局面就要失控,一直默不作声的苏念禾,终于动了。 她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握住蒋莉莉的手臂,力道不轻不重,既是安抚,也是制止。 随即,她转向秦水烟,那张清秀温婉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歉意的微笑。 “秦知青,真是不好意思。”她的声音柔柔的,像春风拂过水面,让人很难生出恶感,“莉莉她就是这个性子,心直口快,没什么恶意的,就是看不得别人受委屈。她也是误会了,我代她向你和顾知青道个歉。”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实在对不起,打扰你们吃饭了。” 说完,她便拉着兀自气得浑身发抖的蒋莉莉,对着另外两个已经吓得不敢说话的女知青使了个眼色,转身就走。 一扬闹剧,虎头蛇尾地落下了帷幕。 食堂里,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喧闹,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过。 顾清辞低着头,默默地舀起一勺被倒得满满的疙瘩汤,送进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咀嚼着,吃得比之前更香了。 秦水烟没有动。 她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不远处那张桌子。蒋莉莉、苏念禾四个人,又亲亲热热地聚在了一起,蒋莉莉还在低声抱怨着什么,苏念禾则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四人说说笑笑,仿佛已经将刚才的闹剧,彻底抛在了脑后。 “她们……下午一来宿舍,就说你坏话。”顾清辞咽下一大口汤,忽然闷闷地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把你……说得好吓人。” 她抬起头,看着秦水烟,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你是怎么得罪她们的?” 秦水烟终于收回了目光,转头看向顾清辞。 那双明艳的眼里,漾着浅浅的笑意。 她不答反问:“那你怎么不怕我?还要跑来帮我打扫卫生?” 这个问题,似乎让顾清辞有些为难。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木头桌面,过了好一会儿,才用细若蚊呐的声音,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我一开始,是挺怕你的。” “但是……”她鼓起勇气,抬眼迎上秦水烟的视线,语气无比认真,“我想赚钱嘛,就……就硬着头皮接了。” 秦水烟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不过……” “不过什么?”秦水烟饶有兴致地追问。 “不过你一点也不吓人。”顾清辞啃了一口手里的野菜饼子,含糊不清地说,“你……你还特别好。” “哦?”秦水烟的眉梢轻轻挑起,“我把吃不下的东西给你,就是对你好了?” 这话带着几分调侃,顾清辞却听得格外认真。 她用力地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郑重其事地看着秦水烟,一字一句,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依据: “愿意分享食物的人,不会是坏人。” 这是她行走于世,最朴素,也最坚定的信条。 秦水烟愣了一下。 随即,她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等顾清辞慢吞吞地解决掉碗里所有的食物,才撑着下巴,重新将目光投向了蒋莉莉那一桌。 “你不是问我,怎么得罪了她吗?” 秦水烟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笑意,却又透着一种与她年纪不符的通透与凉薄。 “其实,我什么都没做。我甚至,都不需要得罪她。” 她看着那一桌“姐妹情深”的画面,像在欣赏一出蹩脚的戏剧。 “有些人,天生就需要一个敌人。尤其是在一个陌生的新环境里,想要快速拉拢人心,抱成一团,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树立一个共同的、可以被所有人排挤和霸凌的对象。” “这样,她们的团队,才会显得更加团结,牢不可破。而她,那个带头的人,也能顺理成章地,成为这个小团体的核心和领袖,立下她的威信。” 秦水烟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实。 顾清辞听得一知半解,但她隐约明白了,蒋莉莉针对秦水烟,并不是因为秦水烟做错了什么。 秦水烟转过头,看着顾清辞那张懵懵懂懂的脸,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那双漂亮的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下,亮得惊人。 她笑眯眯地,用一种近乎甜蜜的语气,轻声说道: “不过说真的,她找错人了。” 第24章 “小小的反击而已。” 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那句“她找错人了”里面蕴含的深意,就看见秦水烟已经施施然地站起了身。 “吃饱了?”秦水烟垂眸看着她,声音轻快。 “嗯!”顾清辞赶紧把最后一口饼子咽下去,用力地点了点头,像个等待主人指令的小动物。 碗里的汤早就被她喝得一滴不剩,搪瓷碗壁光洁如新,就差没用舌头再舔一遍了。 “那走吧。” 秦水烟理了理自己身上没有一丝褶皱的衬衫,迈开步子。 顾清辞连忙端起两人的碗筷,小跑着跟上。 食堂里的喧闹一如往常。 蒋莉莉那一桌,苏念禾正柔声细语地安慰着什么,蒋莉莉的脸色虽然依旧难看,但已经缓和了许多,嘴角甚至挤出了一丝笑意,正眉飞色舞地跟同伴们控诉着秦水烟的“恶行”。 她们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路过的人听见一两句。 “……就那种娇小姐,你们是没看见,在火车上就目中无人……” “……肯定是靠关系来的,这种人最会装模作样……” 秦水烟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径直从她们桌旁走过。 就在与蒋莉莉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她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哎呀,”她轻轻地低呼一声,仿佛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微微一晃。 顾清辞紧张地想去扶她,“怎么了?” 秦水烟却已经稳住了身形,她摆了摆手,顺势蹲了下去,葱白的手指优雅地碰了碰自己脚上那双干净的布鞋。 “鞋带松了。”她轻声说。 没有人注意到,在蹲下去的那个瞬间,秦水烟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以一种快得几乎捕捉不到的动作,轻轻一挑。 她的指尖,精准地勾起了蒋莉莉那条宽松的蓝色工装裤的裤腿,然后不着痕迹地,将布料挂在了长凳侧面一颗凸出来的、锈迹斑斑的铁钉上。 做完这一切,她慢条斯理地系好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然后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走吧。”她回过头,对还愣在原地的顾清辞露出了一个安抚的微笑。 顾清辞“哦”了一声,抱着碗筷,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她总觉得刚才那一瞬间,秦水烟的动作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食堂门口走去。 背后,蒋莉莉大概是觉得炫耀够了,也心满意足地准备起身。 就在秦水烟和顾清辞的脚即将迈出食堂门槛的那一刻—— “啊——!” 一声划破天际的尖叫,猛地从身后传来! 那声音又尖又利,带着极度的惊恐和羞愤,让整个食堂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是蒋莉莉的声音。 顾清辞下意识地猛一回头。 眼前的景象,让她手里的搪瓷碗“哐当”一声差点掉在地上。 只见食堂中央,蒋莉莉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僵在原地。她起身的动作太猛,被铁钉勾住的裤子没能跟上她的步伐。那条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裤,就这么被硬生生从她腰间扯了下来,松松垮垮地堆在了脚踝上。 而暴露在众人视线中的,是一条……鲜艳夺目、如同烈火般的大红色三角内裤。 在这片蓝、灰、绿构成的单调世界里,那抹红色,是如此的刺眼,如此的……惊心动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十几道目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像无数盏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蒋莉莉身上。 蒋莉莉彻底傻了。 她双手捂着自己的屁股,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随即又被一股洶涌的潮红所取代,从脖子根一直烧到了耳尖。 她想哭,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却被巨大的羞耻感堵住了喉咙,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噗……” 不知是谁,第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一声,就像是点燃了引线。 “哈哈哈哈哈哈——” “我的天哪!!” “这……这裤子质量也太差了吧!” 死寂被打破,整个食堂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哄堂大笑。 就连刚刚还跟她姐妹情深的苏念禾,此刻也别开了脸,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尴尬和一丝嫌恶。 蒋莉莉终于反应过来,她尖叫着,手忙脚乱地想把裤子提起来,可越是着急,手就越是不听使唤。她胡乱地揪住裤腰,也顾不上再吃饭了,就这么拎着腰带,哭着冲出了食堂,像一只丧家之犬,落荒而逃。 她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食堂里的笑声,经久不息。 “走吧。” 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在顾清辞耳边响起。 顾清辞这才回过神,僵硬地转过头,看着秦水烟。 秦水烟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她拉着顾清辞,走出了喧闹的食堂,融入了外面的夜色里。 夏夜的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食堂里的浑浊燥热,也让顾清辞发懵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两人走在回知青点的土路上,周围是此起彼伏的蛙鸣和虫叫。 顾清辞抱着碗,亦步亦趋地跟在秦水烟身后,几次欲言又止。 终于,她还是没忍住,用蚊子般的声音,小声问道:“那个……蒋莉莉她……” 话还没说完,走在前面的秦水烟,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身,一根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地竖在了自己那弧度优美的唇前。 “嘘。” 月光下,她的眼睛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儿。 顾清辞立刻乖乖地闭上了嘴,像个被施了禁言咒的木头人。 秦水烟看着她这副呆呆傻傻的模样,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小狐狸般的狡黠,在清冷的月色下,显得灵动又危险。 “小小的反击而已。”她轻声说,语气像是在分享一个无伤大雅的秘密。 顾清辞看着她脸上那狡黠的表情,眨了眨眼睛。 反击……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她做的! 顾清辞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下,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她终于明白,秦水烟说“她找错人了”是什么意思。 她不是那种会默默忍受欺负的软柿子,她是一朵带刺的红玫瑰,谁敢伸手,就会被扎得满手是血。 顾清辞在心里,默默地、郑重其事地做了一个决定: 她以后,绝对,绝对不能惹到秦水烟。 要不然,下扬可能比蒋莉莉还惨。 丢脸事小,她怕自己连饭都吃不上了…… * 另一边。 夜色深沉,像一块厚重的黑丝绒,笼罩着仙河镇连绵的山峦。 和平村的灯火,早已稀稀落落地熄灭,只有几声犬吠,偶尔划破山野的宁静。 在村子后面,通往深山的半山腰上,一栋孤零零的土坯房,却还亮着一豆昏黄的光。 许默踏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他身上那件黑色的短褂,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 离家还有几十米远,他就看见了院子门口那盏挂在木桩上的旧油灯。 灯下,似乎有个模糊的人影在等待。 许默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又恢复了原样,继续往前走。 随着他的靠近,那人影也察觉到了动静。 “谁?”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十足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许默停下脚步,站在光晕之外的黑暗里,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站在油灯旁边的那个瘦削身影,明显地松了一大口气。 她伸手将那盏油灯从木桩上取下来,昏黄的光照亮了她的脸。她快步走上前,将灯光照向许默的路,语气里带着心疼和责备: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饭吃过了没?” 第25章 他到了对姑娘家感兴趣的年纪,再正常不过。 “还没吃。”许默的声音有些低,他随口应道:“路上碰上点事。” 这两个字,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许巧刚刚放下的心。 “什么事?”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抓着油灯的手都收紧了几分,指节微微泛白,“又有人找麻烦了?” 在这和平村,他们姐弟的身份就像是揣在怀里的炭火,看着平静,实则随时都可能燎着自己。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心惊肉跳。 许默的目光,落在姐姐那双写满惊惶的眼睛上。她像一只受惊的林中鹿,随时准备竖起全身的戒备。他心头微微软了一下,原本有些不耐的情绪被压了下去,语气也跟着温和了些许。 “没事。”他言简意赅,“都解决了。不是你想的那种麻烦。”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味着什么,眼神不自觉地飘向了山下知青点的方向。 “村里……又来了一批知青,你知道吗?”他换了个话题。 “知青?”许巧听到“没事”两个字,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提着灯,转身领着许默往院子里走,一边走一边随口念叨:“我还当是什么大事……知青不是年年都来吗?乌泱泱的一群,城里来的娃娃,看着就娇气。你跑去看热闹了?” 她以为弟弟是像村里其他半大子一样,被新来的热闹吸引,耽误了回家的时间。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那简陋的土坯院子。院角堆着些柴火,旁边还立着个洗得发白的木盆。 许默跟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影子。他没有接姐姐的话,只是垂下了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 良久,他才像是自言自语般,用一种极轻、极淡的口吻说道: “嗯,今年的……来了一个特别、特别漂亮的。” 那“特别”两个字,他说得极慢,仿佛每一个字都在舌尖细细碾过,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奇异的郑重。 “……” 许巧的脚步猛地一顿。 她回过头,借着手里油灯的光,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弟弟。 夜色朦胧,她看不清他脸上的全部表情,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说这句话时,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沉郁之气,似乎被什么东西冲淡了些许。 原来……是去看女知青了啊。 许巧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是了,小默今年已经十九了。村里像他这么大的小伙子,手脚麻利的,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他到了对姑娘家感兴趣的年纪,再正常不过。 以她弟弟这挺拔的身形,这棱角分明的英朗长相,若是放在别的人家,怕是上门提亲的媒人,早就把门槛都踏破了。 可偏偏是他们家…… 一想到父母的遭遇,和他们如今这尴尬又危险的身份,许巧的心就像是被泡进了冰水里,那点刚刚升起的、为弟弟动了凡心的欣慰,瞬间被浇得透心凉。 哪个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一个成分不好、前途未卜的男人? 就算有姑娘愿意,她家里人呢?村里人那些戳脊梁骨的闲言碎语呢? 许巧不敢再想下去。她强行压下心头的酸楚,扯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地转移了话题: “行了,别惦记那些城里来的娇小姐了。奶奶刚睡下,之前还念叨你呢,你快进去给她老人家打声招呼,我去灶房给你把饭菜热热。” “嗯。”许默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看着姐姐提着灯,瘦削的背影消失在灶房门口那片更深的黑暗里,才转身,推开了旁边那间屋子的木门。 屋里一片漆黑,弥漫着老人身上特有的、混杂着草药味和陈旧木头味的气息。 许默放轻了脚步,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是小默……回来了?” 黑暗中,床榻上传来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林夏花还没睡熟,耳朵却尖得很,一下子就听出了孙子那沉稳的脚步声。 “是我,奶奶。” 许默轻手轻脚地走到床沿边坐下,高大的身躯让那张老旧的木床都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 他从口袋里摸出火柴,“嚓”的一声轻响,一小簇火苗在黑暗中跳跃起来,点亮了床头柜上那盏蒙着一层油垢的煤油灯。 昏黄的光线,瞬间照亮了这方寸之地,也照亮了床上老人那张布满沟壑的脸。 许默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那个被他体温捂得有些温热的纸包,递了过去。 “奶,给你。” 林夏花那双昏花的老眼,在看到那个熟悉的、印着兔子的糖纸时,倏地亮了一下。她伸出枯树枝般颤颤巍巍的手,接了过来。 纸包打开,一股浓郁的奶香味扑面而来。 她甚至不用尝,只是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那熟悉的、带着奢侈气息的甜香,就让她一下子确定了。 “这……这是大白兔奶糖?”老太太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奇,“你哪儿来的这好东西?这可金贵着呢!” 在这年月,别说肉,就是白面馒头都是稀罕物,更何况是这种只有大城市供销社里才能见到的高级糖果。 “一个女知青送的。”许默的语气很平淡,“她说看我帮了忙,非要塞给我。奶你不是总念叨着嘴里没味儿,爱吃糖吗?这里还有十多块,你省着点吃。” 林夏花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她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用那双满是褶皱的手,极其珍重地、一层一层地剥开那层薄薄的糖纸。 然后,她将那颗洁白圆润的糖果,塞进了自己那早已没有几颗牙的嘴里。 糖果在温热的口腔中,慢慢地化开。 一股奶香和甜味,瞬间席卷了她整个味蕾。 就是这个味道! 几十年了,还是这个熟悉的味道! 林夏花浑浊的眼睛里,毫无预兆地,就氤氲起了一层薄薄的水汽。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个孩子般满足又怀念的笑容。 她咂摸着嘴里的甜味,含糊不清地笑着说: “这大白兔奶糖啊……还是你爷爷在的时候,顶爱给我买的。那时候,他每次从城里回来,都得给我捎上好几斤……他说,就爱看我吃糖时笑的那个样儿……” 第25章 你是不是……又忘记吃药了? 浑浊的泪水顺着她脸颊上纵横的沟壑,无声地滑落,洇湿了粗布的枕巾。 许默静静地坐在床沿,昏黄的灯火在他深刻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看着,那双总是蕴着几分桀骜和冷戾的黑眸,此刻沉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良久,林夏花才从那悠长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她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含糊不清地笑着,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过。 “人老了,就是不中用……吃颗糖,都能想起你那死鬼爷爷。”她絮絮叨叨地念着,目光却重新聚焦在孙子高大挺拔的身影上,“这糖金贵,以后可别再带回来了。” 许默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注视着奶奶那张被岁月侵蚀得不成样子的脸,声音低沉而清晰。 “没事。”他说,“那过年的时候,我去城里给您买几斤回来。” 这话一出,屋子里倏地一静。 几斤? 在这凭票供应,连白面都得省着吃的年头,“几斤”大白兔奶糖,那几乎是天方夜谭。 林夏花愣住了,她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眨了眨,似乎想看清孙子脸上是不是在开玩笑。可那张年轻英朗的脸上,没有一丝戏谑,只有一片沉甸甸的认真。 她忽然就“噗嗤”一声笑了,笑得连气都有些喘不匀。 “你这傻小子,净说胡话……当这糖是地里的大白菜,说买几斤就买几斤?” 她笑着笑着,却伸出了那只枯瘦如柴,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轻轻地、带着无限怜爱地,覆上了许默的脸颊。那粗糙的带着草药味的指腹,摩挲着他脸颊上坚毅的线条,仿佛在确认眼前的孙子,真的已经长大了。 “小默,你今年……几岁了?”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恍惚。 “十九了。”许默任由她抚摸着,一动不动。 “十九了……”林夏花点了点头,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在感慨着什么,“是了,十九了,是……该娶媳妇儿了。” 她收回手,将那只装着糖果的纸包,小心翼翼地重新叠好。。 “听奶奶的话,别乱花钱。多攒点,以后好讨个媳妇儿,给咱老许家生个大胖小子,奶奶就算死了,到了下边,也能跟你爷爷和你爹交代了。”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轻不可闻。 许默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复杂难辨的情绪。他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诺,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 “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许巧清亮而带着些许疲惫的声音。 “小默,饭菜热好了,快过来吃吧!” “知道了。”许默扬声应道。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哎,等等。”林夏花却叫住了他,她撑着床板,费力地坐起身,将那个刚刚才被她视若珍宝般收好的糖纸包,又塞回到了许默的手里。 许默一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奶?” “你拿着。”林夏花喘了口气,摆了摆手,“村里的大夫说了,奶这身子骨,不能吃太多甜的。你把这个……拿去给你姐。巧儿那丫头,从小就像我,也爱吃这口甜的。” 许默低下头,目光落在掌心那被捂得温热的纸包上。 薄薄的糖纸,包裹着十几颗洁白的糖果。 它们从秦水烟的手里,到了他手里,又从他手里,到了奶奶手里,现在,这兜兜转转的一小包甜,又回到了他的掌心。 他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家里的糖果、饼干、大米、白面,多得吃不完。 可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久到像做了一个梦。 许默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包糖攥在了手心。 “好。”他再次应道。 他俯下身,凑到灯前,轻轻吹了一口气。 “呼——” 昏黄的火苗挣扎着跳动了一下,不甘地熄灭了。 屋子瞬间被黑暗吞噬。 许默转身,对着黑暗中那个模糊的轮廓说道:“奶,我出去吃饭了。” “嗯,去吧。”黑暗中,传来老人疲惫的回应声。她摸索着,重新躺了回去,床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轻响。 许默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雕塑,静静地“看”着床上那个小老太太的轮廓。 在无边的黑暗里,他的感官似乎被放大了数倍。 他能听到奶奶那渐渐变得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滞涩的呼吸声。他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常年不变的、混杂着陈旧木头与干枯草药的气味。 这个将他与姐姐千辛万苦拉扯大的小老太太,吃了一辈子的苦,经历了丧夫与丧子之痛,熬干了所有的眼泪和心血,最后只剩下这一身的病痛。 他想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可如今,现实却是这样残酷。她连多吃一粒糖,都成了一种奢望。 许默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让他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他的鼻翼忽然轻轻翕动了一下。 在那些陈旧的气味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味道。 那是一种……淡淡的,带着些许腥气的腐臭味。 许默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骤变,猛地转过身,大步跨回床边,伸手推了推那个刚刚躺下的、瘦小的身躯。 “奶奶,”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不是……又忘记吃药了?” 第49章 “我不娶媳妇儿!” “药?什么药?”林夏花的声音透着一丝困惑和茫然,仿佛真的没听懂孙子在说什么,“大半夜的,不睡觉,瞎琢磨什么呢。”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反常。 许默的心却猛地一沉。 他知道,他猜对了。 “大夫给你开的,治你那‘消渴症’的药。”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的脚,是不是又开始烂了?” 黑暗中,长久的沉默。 只有老人那滞涩的呼吸声,在闷热的空气里一起一伏。 就在许默几乎要控制不住心头的暴躁,想伸手把她拽起来的时候,林夏花的声音才轻飘飘地传来。 “哦,那个啊,”她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早吃完了。” “早就……吃完了?” 这五个字,像五记重锤,狠狠砸在许默的胸口。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都凝固了。 他猛地转身,摸索到桌上的火柴盒。 “刺啦——” 一声轻响,划破了令人窒息的黑暗。 昏黄的火苗在他指尖跳跃,映出他那张阴沉得快要滴出水的脸。 他重新点燃了那盏只剩下浅浅一层油的煤油灯,屋子里再次被昏暗的光线笼罩。 他端着灯,大步走回床边,高高举起,借着那微弱的光,看着床上那个背对着他的小老太太。 “什么时候吃完的?”他咬着后槽牙,“医生不是说那药得天天吃,一颗都不能断吗?吃完了,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林夏花这才慢吞吞地转过身来,她浑浊的眼睛在灯火下显得愈发黯淡,脸上却挤出一个干瘪的、讨好的笑容。 “跟你说干啥,那玩意儿又贵又不管用,净浪费钱。”她摆了摆那只枯瘦的手,满不在乎地说,“医生也说了,我这病是富贵病,治不好的,吃再多药也是白搭。咱家啥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有那钱,还不如攒着,给你以后讨媳妇儿用。” “媳妇儿媳妇儿,你就知道媳妇儿!” 许默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在听到“讨媳妇儿”这4个字时,应声而断。一股无名火“蹭”地一下蹿上头顶,烧得他理智全无。 “我不娶媳妇儿!” 林夏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这孩子,吼什么……”她呐呐地说,“你都十九了,是该……是该说亲了呀……” “说亲?”许默皱着眉,“奶,我们家这个情况,爹死了,家被抄了,住着村里最破的土坯房,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哪个好人家的姑娘眼瞎了,愿意嫁给我这么个混混?” “奶,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林夏花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她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最后熄灭成了一片死寂的灰。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嘴唇哆嗦了几下,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去,重新用后背对着他,像一只受伤后蜷缩起来的老兽。 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豆大的灯火,在古旧的灯罩里,无声地跳动着,将祖孙俩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话一出口,许默就后悔了。 他看着奶奶那瞬间垮塌下去的、单薄的背影,心口堵得慌。 他想道歉,可那句“对不起”却像被鱼刺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无措。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涩地开口,轻轻地喊了一声。 “……奶。” 林夏花没有动。 许默的心沉得更厉害了。 又过了许久,久到许默以为她已经睡着了,黑暗中才传来老人压抑着呜咽的声音。 “是我……我和你爷爷……害了你,也害了巧儿……” “要是当初……要是当初我点头,同意你妈……把你和巧儿带走……你们俩……也不至于跟着我们,在这儿……吃这种苦……” 许默没有吭声。 他知道林春花在说什么。 他那时候还很小,小到记不清很多事情。 但他永远记得。 记得在那个席卷全国的大运动来临之前,许家还是仙河镇上响当当的人家。爷爷是受人尊敬的老中医,家里开着镇上最大的药铺,青砖黛瓦的大院子,三进三出。 他和姐姐穿着簇新的衣裳,是镇上所有孩子羡慕的对象。 他还记得自己的妈妈。 一个和这个小镇格格不入的女人。她留过洋,会说他听不懂的外国话,身上总是香喷喷的,穿着漂亮的连衣裙,笑起来眼睛像天上的月牙。 她和他爸爸的感情不好,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走了。 直到那扬风暴来临的前夕,她回来了。 开着一辆他从未见过的黑色小轿车,停在了许家大院的门口. 她说,国内要出大事了,这里不能待了。她没办法把大人都带走,但可以带走两个孩子。 她说,她要去很远的地方,以后会给他们更好的生活。 可是,爷爷和奶奶没有同意。 他们固执地认为,许家几代行医,积德行善,就算是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他们头上。他们不相信这个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国家,会变得那么可怕。 他们更不愿把许家的根,交到这个他们眼中“离经叛道”的女人手上。 那一天,妈妈哭了。 她隔着车窗,看了他和姐姐很久很久,最后,那辆黑色的轿车,带着他童年记忆里最后一抹亮色和香气,消失在了尘土飞扬的小路尽头。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妈妈走后没多久,天,就真的塌了。 一群戴着红袖章的人冲进了许家大院,他们砸碎了药柜,烧毁了医书,把爷爷拖出去游街批斗。 再后来,家没了,药铺没了. 一夜之间,许家从云端跌入了泥沼。 奶奶带着他和姐姐,像过街老鼠一样,被赶到了和平村这间四面漏风的土坯房里,靠着给生产队干最苦最累的活,挣那点少得可怜的工分,苟延残喘。 第50章 50章 他们被定性为“顽固不化的封建余孽”,在镇上的广扬,被拖出去,枪毙了。 那天之后,仙河镇的老中医许家,彻底成了历史。 林夏花一夜之间,从一个受人尊敬、略带清高、连碗都很少洗的医生娘子,成了一个家破人亡的寡妇,还拖着两个嗷嗷待哺的“拖油瓶”。 她这辈子没吃过的苦,都在那之后,连本带利地尝了个遍。岁月像一把钝刀,在她身上一刀一刀地磨,磨掉了她所有的风骨和体面,只剩下一具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干瘪的躯壳。 “奶,”许默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生硬地打破了那令人心碎的抽泣,“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别想东想西的。” 他的安慰,干巴巴的,没有一丝温度,像冬天里冻硬了的窝窝头。 他不会说软话,也说不出口。 他顿了顿,像是为了转移话题:“我去吃饭了。明天……我给你去镇上买药。”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掀开那张破旧的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夏夜的晚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吹散了屋内的闷热,却吹不散许默心头的燥郁。 院子里,那张用几块大石头垒起来的简陋石桌上,已经摆好了晚饭。 姐姐许巧正蹲在旁边,借着从堂屋里透出的微弱光线,就着一盆水,仔细地择着刚从地里掐来的野菜。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昏黄的光线柔和了她清秀的脸上那常年因劳作而紧绷的线条。她看着弟弟那张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脸,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水珠。 “怎么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关切,“跟奶吵架了?” 在这个家里,许巧就像是那盆温吞的水,总能无声无息地化解掉许默身上那些尖锐的、随时会伤人的棱角。 许默走到石桌边坐下,高大的身躯让那张小小的板凳都显得有些可怜。他拿起一个窝窝头,却没有吃,只是拿在手里无意识地捏着。 “没有。”他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奶治‘消渴症’的药,吃完了。你知不知道?” 许巧愣了一下,择菜的动作停住了。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愧疚。 家里的活计太多,压得她喘不过气,竟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忽略了。 许默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没有责备。 “我明天去镇上买。”他沉声说,“以后你帮我看着点,让她按时吃药。医生说了,这病不能断药,不然再往下发展,腿脚都会从里到外地烂掉,最后……要截肢的。” 许巧的脸白了白,用力地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挤出一个字:“……嗯。” 她没问买药的钱从哪儿来。 在这个家里,有些问题是不能问的。她知道弟弟有他的“门路”,那些门路或许不那么光彩,却是他们能活下去的唯一仰仗。 “你先吃着,”她低下头,重新蹲下去,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我去把这些菜择完,明天早上还能多一盘菜。” “等等。” 许默叫住了她。 许巧回过头,只见许默从裤兜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她手里。 那熟悉的、印着一只可爱兔子的糖纸,让许巧的眼睛在昏暗中,倏地一下亮了起来。 但那火苗只亮了一瞬,就迅速黯淡下去。 她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急忙把那包糖又推了回去。 “给我做什么?”她连连摆手,“这是好东西,给奶吃吧,奶最爱吃甜的了。” “她那个病,不能吃糖。”许默把糖又一次塞进姐姐手里,力道有些大,仿佛怕她再推回来,“她让我给你的。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不爱吃甜的。” 许巧捧着那小小的一包糖,低头看了看。 她小心翼翼地用衣角擦了擦手,这才郑重地将那包糖接了过来,紧紧攥在手心。 她的嘴角,终于忍不住微微向上翘起,那抹笑容,在常年愁苦的脸上,显得格外珍贵。 “哪儿来的?”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藏不住的好奇和雀跃。 “下午在村口,帮一个女知青捡了顶帽子,她送的。”许默说得轻描淡写,拿起窝窝头,狠狠咬了一大口。 “女知青?”许巧随口接了一句,一边低头仔细看着手里的糖纸,一边像是想起了什么,带点打趣的口吻说,“就是你回来提过一嘴的那个……长得‘特别漂亮’的那个?” 许默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 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嗯。” 许巧却没注意到弟弟那瞬间的僵硬,她只是随口一提,得了答案,便宝贝似的将那包糖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转身去借着月光继续择菜了。 对她而言,这几颗糖远比一个素未谋面的漂亮女知青要来得实在。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许默一个人坐在石桌边,沉默地吃着他的晚饭。 两个像石头一样坚硬的窝窝头,一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汤,汤里飘着几根蔫哒哒的菜叶子,连一丁点的油花都看不见。 这就是他的晚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面无表情地吃着,将碗里的最后一滴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然后他站起身,端着空碗,走到院角的水井边,舀起一瓢冰凉的井水,就准备刷碗。 “哎,你放着!”许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快步走过来,从他手里抢过碗,“你也累了一天了,快去冲个凉水澡,早点睡吧。碗我来洗。” 许默没同意:“我陪你洗。” 说完,拿着碗来到了水井边。 许巧看着他手脚麻利的在洗碗,抬起手,轻轻揉了揉许默那头硬茬茬的短发,笑了笑。 许默僵了一下,没躲开。 他垂下眼,看着姐姐眼角在笑起来时,挤出的那几道细细的、淡淡的纹路。 她才二十二岁。 心头有一股无名的燥郁,又翻涌了上来,堵得他胸口发闷。 他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从盆里捞起一个碗,用丝瓜瓤子一下一下地用力擦洗着。 院子里静得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他们一起洗完了碗,又将明天要吃的野菜择好、洗净,用一个破了口的瓦盆装着。做完这一切,许巧才直起酸软的腰,催促他:“好了,快去冲个凉,早点睡,明天不是还要去镇上吗?” 许默“嗯”了一声,提着木桶去井边打了水,就在院子角落那个用芦苇席简单围起来的“浴室”里,兜头浇下几瓢冰凉刺骨的井水。 水很冷,激得他皮肤一阵紧缩,却浇不灭心头那团火。 回到自己那间低矮的小屋,他光着膀子,随手将湿毛巾搭在床头的栏杆上,然后直挺挺地躺在了那张会“嘎吱”作响的硬板床上。 屋里没有窗户,只有一个用木板钉死的、四四方方的通风口。 月光从那方寸之间挤进来,在土墙上投下一小块清冷的白。 许默睁着眼,毫无睡意。 他看着那块月光,脑子里毫无征兆地,就跳出了一张脸。 一张明艳得过分,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又透着一股子天生娇贵的脸。 一想到她,那股被井水勉强压下去的烦躁,又变本加厉地蹿了上来。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动作大得让床板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被压得有些扁的烟盒,抖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又摸出火柴,“唰”地一下划燃。 橘红色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窝里跳跃了一瞬,便熄灭了。 他靠在床头,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草味瞬间呛满了肺腑。 烟头的红点在黑暗中明灭,像一头野兽的眼睛。 他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看着它们在清冷的月光下盘旋、扭曲,最终消散无踪。 他掐灭烟头,闭上了眼。 第51章 51章 第二天醒来时,秦水烟看着头顶那片陌生的、由泥土和稻草混合而成的深色天花板,有那么一瞬间的回不过神来。 这里是和平村,知青点,她那间不足五平米的小暗室。 是她新生活的起点。 “咚咚咚。” 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紧接着是顾清辞那略带沙哑,却很干净的声音。 “烟烟,你醒了吗?该去吃早饭了。我听她们说,等会儿大队长就要过来给你们新来的知青分任务了。” 秦水烟抹了一把脸,利落地从床上跳下来。 她走到门口,拉开那扇破旧的木门。 门外,顾清辞果然端着一个搪瓷洗脸盆,盆里放着她的牙刷毛巾,正眼巴巴地看着她。 “等我一下。” 秦水烟丢下4个字,转身又回了屋。 她没有穿昨天那身衬衫长裤,而是从那只樟木皮箱里,翻出了一套崭新的劳动布长袖衣裤。 深蓝色的,耐磨又耐脏,是她来之前,特意去百货商店买的。 她迅速换好衣服,又将长发利落地编成一根麻花辫垂在脑后,这才拿着自己的脸盆走了出来。 天色还只是蒙蒙亮,带着清晨特有的湿润凉意。 院子里的那口老井旁,已经围了不少知青。他们大多睡眼惺忪,打着哈欠,动作迟缓地摇着辘轳,将一桶桶冰凉的井水打上来,然后就在井边刷牙、洗脸。 秦水烟目不斜视,在顾清辞的帮助下,打了半盆水。 她用冷水拍了拍脸,瞬间清醒。 等她和顾清辞收拾好,拿着各自的饭碗准备去不远处的集体食堂时,东厢房女知青宿舍里,却传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莉莉,你到底走不走啊?饭都要凉了!”一个女知青不耐烦地催促道。 “就是啊,蒋莉莉,大队长马上就要来分任务了,再不去吃,等会儿就没时间吃了!”另一个声音也附和着。 屋里,传来蒋莉莉带着浓重鼻音的、又气又委屈的声音:“我不去!你们去吧!我没脸见人了!” 那两个女知青面面相觑,一脸的莫名其妙。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不就是裤子破了条缝吗?昨天不是已经拿针线给你了吗?你自己缝一下不就行了?” 门外的催促声尖锐又刻薄,像一根根细针,扎在蒋莉莉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整个人缩在床铺的角落里。 窗户的木格子上糊着一层泛黄的旧报纸,晨光透过油腻的纸面,在屋里投下几道昏暗的光斑。光斑里,浮尘乱舞。院子里,人声、脚步声、水桶的碰撞声,来来往往,清晰可辨。 她记得清清楚楚,裤子滑落时,周围先是死一般的寂静,然后是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哄笑。 男知青们或扭过头,或低下眼,但那肩膀控制不住的抖动,比直视更让她难堪。 女知青们则毫不掩饰,笑得前仰后合。 她那条红得刺眼的棉布内裤,就那样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 现在,她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些目光,像无数根沾了毒的芒刺,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 她怎么出门? 她觉得院子里每一个走动的人影,都在对她指指点点,都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狼狈。 “莉莉,你要再不走,我们可不等你了啊!”另一个叫春燕的女知青也失了耐心,声音里满是火气,“不吃饭怎么干活?等会儿李大队长就要来了!” 蒋莉莉把头埋得更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吭声。 就在这时,一道温温柔柔的声音插了进来。 “好了,盼儿,春燕,你们少说两句。” 是苏念禾。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两条麻花辫温顺地垂在胸前,一张清秀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她走到蒋莉莉床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声音放得更柔了:“莉莉,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既然不想出门,那就在宿舍好好歇着。我们去吃饭,吃完了给你带回来,好不好?” 原本还在赌气的蒋莉莉,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里满是震惊和感动。 她没想到,在所有人都催促她、指责她的时候,只有苏念禾,会这样体谅她。 她一把抓住苏念禾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说:“念禾……还是你……还是你对我好……谢谢你,太麻烦你了……” 苏念禾温柔地回握住她的手,眼角弯弯:“麻烦什么,咱们从沪城一起来的,到了这儿就是姐妹,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她说完,又转头对还愣着的盼儿和春燕笑了笑:“走吧,我们快去吃饭,别让莉莉饿着了。” 盼儿和春燕对视一眼,没再说什么,跟着苏念禾走了出去。 * 秦水烟和顾清辞端着空碗从集体食堂回来时,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吃完早饭的知青。 院子中央,站了一个身材粗壮、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干部服,脚上是一双沾满泥点的解放鞋,嘴里叼着一根旱烟杆,正眯着眼,审视着院子里的一众知青。 他就是和平村生产大队的大队长,李卫国。 在他脚边,扔着一个破麻袋,麻袋口敞开着,露出一堆纠缠在一起的、破破烂烂的劳保手套。 知青们正围着那堆手套,低着头,像是在菜市扬挑拣处理品一样,努力地在里面翻找着。 “都吃完饭了?吃完饭的赶紧过来挑副手套!”李卫国大声对她们道,“新来的那几个也别愣着了!今天你们的任务,就是去东头那片棉花地里除草!” 棉花地除草? 顾清辞一听,那张没什么血色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嘴里无声地哀嚎了一句。 她最讨厌的农活,就是给棉花地拔草! 和平村的土地贫瘠,杂草却长得异常疯狂,尤其是那种叫“牛筋草”的,根系又深又长,盘根错节地扎在土里。每次拔完草,别说腰酸背痛,十根手指头都像是要被磨掉一层皮,火辣辣地疼。 秦水烟跟着顾清辞走过去,只瞥了一眼那堆手套,眉头便轻轻蹙起。 那些所谓的“劳保手套”,大多都是上一批知青用剩下的。经过长时间的磨损和风吹日晒,帆布变得僵硬,好几个指尖的部分都磨得稀烂,露出里面黑乎乎的棉絮。 来得早的知青,已经把其中勉强还能用的都挑走了。此刻剩下的,不是破了大洞,就是只有一只,根本没法用。 秦水烟的目光在那堆垃圾上停留了不到三秒,便拉了拉顾清辞的袖子:“这些都坏了。” “可不就是坏了的嘛,”顾清辞压低了声音,脸上满是愁容,“都是上一批人用剩下的。烟烟,你快挑吧,能找到一副指头没全破的就算运气好了!再晚点,可就真得空着手去拔草了,那手非得废了不可!” 秦水烟没再说话,只是眼神沉静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拉着她的手腕,转身就朝自己的那间小卧室走去。 “哎?烟烟,你干嘛去?”顾清辞被她拽得一个趔趄,满脸不解。 秦水烟没理会她的疑问,径直将她拉进了 屋子,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视线。 她走到墙角,将那只 樟木皮箱“咔哒”一声打开。 箱子里,衣物叠放得整整齐齐,一侧还码着一些用油纸包好的小物件。 秦水烟俯下身,从一叠衣服下面,取出了一副崭新的东西。 那是一副厚实的白色帆布手套,针脚细密,做工精良,腕口还有松紧设计,一看就不是普通货色。 她将手套塞进顾清辞的手里,言简意该:“你用这个。” 顾清辞低头看着手里这副崭新、干净的手套,整个人都懵了。她下意识地捏了捏,那厚实柔软的触感,和外面那堆僵硬破烂的垃圾,简直是天壤之别。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怎么行!烟烟,这太贵重了!这是新的,你自己用啊!” 在这个年代,这样一副好手套,在供销社里也得花不少钱和布票,是稀罕物。 秦水烟已经重新合上了皮箱,她转过身,看着顾清辞那副受宠若惊的傻样,好看的眉毛微微一挑: “废话那么多做什么?让你拿着就拿着。” 顾清辞也不再推脱,将手套戴上。 她活动了一下手指,那 带着淡淡浆洗气味的触感,让她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忍不住漾开一个大大的、傻乎乎的笑容。 美滋滋的。 这下拔牛筋草,手肯定不会疼了! “走吧。”秦水烟已经拉开了门。 刺目的阳光和院子里嘈杂的人声一并涌了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从那间阴暗的小屋里走出来,院子里,蒋莉莉一行人果然还在那堆破烂手套前挑挑拣拣。 因为在宿舍里磨蹭了一阵,她们出来得晚,那堆本就惨不忍睹的“劳保用品”里,更是只剩下些歪瓜裂枣。不是左手配右手,就是指头烂得只剩个手掌,根本没法戴。 “念禾,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蒋莉莉捏着一只只有一个大拇指还算完好的手套,满脸嫌恶地冲苏念禾抱怨,“这让我们怎么干活?存心为难我们新来的吧!” 苏念禾正低着头,耐心地在一堆破布里翻找,闻言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莉莉,你先别急,再找找看,兴许能凑出一副来。” 就在这时,蒋莉莉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施施然走过来的秦水烟和她身后的顾清辞。 她的抱怨声戛然而止。 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先是在秦水烟身上上下扫了一圈。 今天秦水烟换下了一贯的洋气衬衫和长裤,穿上了一身崭新的劳动布长袖衣裤。深蓝色的布料虽然普通,但明显是新裁的,版型挺括,穿在她身上,非但没有半点土气,反而衬得她腰是腰,腿是腿,越发显得身段窈窕,皮肤雪白。 再配上那张过分明艳的脸,和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子娇纵劲儿,就像是画报里的女工,漂亮得不真实。 蒋莉莉心里的火“蹭”地一下就冒了起来。 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女人无论穿什么都这么好看? 她心里的妒火和恨意交织,嘴上便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刻意扬高了声音: “哟,这不是秦大小姐吗?今天怎么穿得这么……平易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