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明月》 第一章 五月天山雪(上) 朔风如刀,卷起一阵阵碎雪,谢春晖坐在两匹瘦马拉的货车里,连哆嗦都打不出来。他的睫毛被雪黏住了,但他还是努力张开眼,前方车夫的背影变得模糊不清,他刚一张嘴,一阵风灌进嘴里,被呛得咳嗽了两声,缩缩脖子,把要出口的话憋了回去。 冷。谢春晖只觉得冷,冷到发麻。他已经失去知觉的双手牢牢地拢在袖口里,破棉衣外虽然也罩了一层毛褐,但已经被风冻得发硬,不由得低下头,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裹到风帽里。 ——十五天前,他身上穿的还是白狐裘、丝绵衣,骑得是大宛马,身边跟着的是体贴机灵的小厮…… 十天前,他新买的小厮偷他钱被他发现,于是跪地痛哭,说路过家乡,想到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枉为人子,想着给父母留下钱财才一时犯下大错祈求原谅。谢春晖脑袋一热,忘了买他时所说的“父母双亡”,十分感动地给了小厮一笔钱,连卖身契也还给他了。 八天前,他路遇南来的客商,推杯换盏,答应替商人去边城兑银票——他先把金子兑给商人,再拿着对方的银票去商行兑换——银票是假的,他被商行赶出来了。 五天前,他看见妙龄少女卖身葬父,得知其父本为客商,如今客死他乡,感动之下决意要帮助少女,但现钱已经不多,就把自己的狐裘和棉衣当了,作为盘缠送少女还乡。 三天前,他与好心的商队结伴同行,次日从客店醒来,马和商队都不见了。 一天前,好不容易赶到另一座小城,他不小心又看到了卖身的少女,他和少女四目相对,附近涌出几个大汉,谢春晖明悟,不欲惹事,于是在集市上搭了赶车这位徐大哥的货车。 想到这半个月的经历,谢春晖不免有些丧气,但他很快振起精神来,想道:边境之地,往来龙蛇混杂,百姓挣扎求生不易,多有算计也能宽恕,想必入了关就必定不一般了。想到此处,他会心一笑,扯到冻僵的嘴角,只觉得唇上有温热的东西流下,入口腥咸,才反应过来是血。 又行了有半个时辰,远望能看见戍军的坞堡,谢春晖几欲昏阙过去时,深一脚浅一脚的马蹄终于停下,他眯缝着眼,入眼一片荒凉甚于关外。 据老徐所说,此处尚未至关口,只是附近戍卒坞堡驻扎人流过往频繁偶有交易,久而久之竟也成集,后来竟有此镇,因在最近的烽火台北侧而得名北镇。 此时风大雪大,自然无人在外守卫,瞭望台上有人高声喊道:“什么人?是老徐吗?” 马夫扯脖子大喊:“是老徐!我是老徐!” 城门吱呀呀地开了一条缝,慢慢又张开些,老徐的车擦着门进来,城门在他们身后关上。谢春晖正要道谢,只听老徐对从门楼上下来的兵士道:“你快看,这是不是个奸细?” 谢春晖无语凝噎,那兵士瞄了一眼,摇头道:“看着不像。”又装模作样地看了谢春晖一样,厉声喝道:“你姓甚名谁?路引何在?” 好歹在外游荡了半个月,谢春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锭子,少说有二两重,他哆哆嗦嗦地在兵士火热的目光中递过去,兵士一把抓过来,在嘴上咬了一口,呸一声道:“姓名籍贯?” 谢春晖抖着嘴唇实话实说,“姓谢,谢春晖,十六,山西太平郡人。”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谢春晖编瞎话说和商队走散了,兵士又将他来来回回打量了一遍,给老徐使了个颜色,上楼去了。 老徐问:“有地方去吗?” 谢春晖迟缓地摇头。 老徐冲他笑了一笑,谢春晖福至心灵,“徐大哥,你帮我找个客栈吧,我还有点钱。” 温水,热菜,炭火。 谢春晖几乎感受到了天堂。 抛去价格不提,客栈的老板娘算得上温柔和煦。足足一整晚谢春晖才觉得自己暖和过来,穿上托老板娘买的崭新加厚的丝绵衣,再套一件半旧的轻裘,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付了房钱衣钱,他身上只剩下最后两锭银子,大的约莫四五两,小的不到二两。谢春晖拿在手里掂了掂,随手塞回去,倒也不十分在意,只是一觉睡醒已经有些饿,便下楼去觅食。 一出门,他长出一口气,今日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晴暖,一时间轻裘都有些穿不住了。街上也不似昨日一般萧瑟,当街的门面都支起门窗来做生意,路上也有一些客商打扮的行人。 谢春暗忖这些人怕是昨日也躲在客栈中,生出几分羡慕之情——外间风雪交加,房内火暖被软,想想便觉得是一乐事。 他倒不着急吃东西,只沿街信步走着,见一户闭门的客栈前大石头上半躺着一个人,他身着青色半旧夹袄,褪色的风帽盖在脸上,依稀看出原来似乎是蓝色。谢春晖没忍住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这人裸露在外面的手,顿时一个激灵。 这手极为纤瘦,但骨节并不小巧,摸上去又冷又硬,不像活人,倒像是冻毙在雪地里的死尸。谢春晖忍着不适,探身过去看,那手是青白色的,淡青色的血管几乎要浮上来,他正待掀开兜帽去探探呼吸,只听闷在风帽下面的声音说:“有何贵干?” 谢春晖吓得一个哆嗦,连着退后两步,何清旻闻声坐了起来,风帽滑落,露出一张苍白清秀的脸来。 谢春晖面色尴尬,嗫喏道:“抱……抱歉,在下以为兄台……”他话说到一半,怎么也不好意思把“以为你死了”说出口,哽住了。 何清旻打了个哈欠,道:“落魄于此,今日阳光正好,刚好补眠。” 谢春晖脱口道:“晚上怎么不睡?” 何清旻道:“夜间风大,怕睡着了醒不过来。” 谢春晖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怕是没有睡觉的地方,便开口相邀道:“我在西头客栈里住,如兄台不弃……” 何清旻打断他:“你叫什么名字?” 谢春晖直言姓名,何清旻微微愣了一愣,道:“你……你这孩子……你家人怎么放心你一个出来的?” 这话说得未免有些深了,谢春晖也不生气,他想想自己一路上的损失,不由得脸上一红,叹气道:“我已经十六,也不小了,独自出门是应当的,只还应历练才是。”转而问:“不知兄台大名?” 何清旻挥挥手:“文绉绉的,听着累,我叫贺朗。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不和你去了,你出门在外,要多加戒备。” 这话说得宛如师长,又听说这人也姓“何”,谢春晖眼眶一红,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都涌了上来,他把眼泪憋了回去,抱拳道:“在……我别无长物,这锭银子还请收下吧。”说着,将剩余的大块银两递了过来。 何清旻只想敲这孩子的头,真朽木不可雕,“不用顾忌我……只是你这未免太大了些,倒铺子里换成碎银铜钱更好,你往北走,右手边遇见的第一家票号信誉尚可,可以在那里换钱。”说着又叹气,“衣服也太扎眼了。”他这句话说得轻,谢春晖毕竟是习武之人,听得清清楚楚,未免有些赧然。 告辞了何清旻,谢春晖不觉得自己有多显眼,只道何兄日子太清贫。他却不知,他身上的这件轻裘已经是北镇能找到的最好的衣服,实在是他自己自幼锦衣玉食惯了,不识人间烟火。 何清旻有一句话倒是没有说错,谢春晖的家人的确不放心他一个人出门。 他是离家出走的。 此次远行是因着大伯的商队要出关贩盐巴丝绸等,谢春晖撒娇耍赖说要去见世面,他母亲经不住央求,答应下来,父亲无奈,也只得让他去了。但从一开始,他打的就是偷偷逃跑独自闯荡江湖的主意。 他从大伯的商队里乘人不备偷走了一匹马,揣上私房钱,为了不引人瞩目连佩剑都没有带,虽然和他想象中的仗剑江湖多有不同,但是…… 呼出一口气,谢春晖在何清旻说的地方换了钱,在客栈又留了一日,次日清晨,搭了商队的便车,东入玉门。 第二章 五月天山雪(下) 谢春晖再睁开眼的时候觉得冷。 轻裘已经不在他身上了,丝绵袍不知道何时也被人扒掉,换了一身粗布棉袍,他东张西望,欣喜地发现商队的主人竟然不是绑他的人,而是和他被绑在一起。 商队主人马大见他醒了,大吐苦水,原来这商人是河北人,与几个伙伴相约出来做买卖,出关前特意雇了几个镖师保护货物马匹,来回一倒,他们才把骆驼换了马匹,货物都换成了金银玉石,没想到入关前被他们雇来的镖师给用迷药迷晕了,绑在这破庙里。 谢春晖一边听他说一边看着这破庙的布局,忍不住道:“这是他们西域的寺庙吧?” 马大叹了口气,“唉,你倒是还有闲心想这个。” 谢春晖环顾四周,见马大商队的六七个兄弟和两三个雇工都在,只是都被结结实实地绑着,白菜一样堆了一地,个个垂头丧气不言不语,又听外面有说话声,过了不一会儿,一个虬髯环眼的大汉走了进来,商队镖师以此人为首,记得他仿佛是叫汪彪,谢春晖越想越觉得这名字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汪彪毫无敬意地拱了拱手道:“马大哥,对不住了。” 马大苦笑一声。 汪彪又道:“临行前不妨让马大哥死个明白,我便是‘岭南三雄’中的老三汪彪,你如今死得也不冤了吧。” 马老大乃是第一趟出来做买卖,更不曾混迹江湖,自然没听说过这名字,反倒是谢春晖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谢春晖虽然被药倒但仍旧不慌不忙,乃是因着他虽然不算顶尖高手,对付一般的镖师保镖还不在话下,但这“岭南三雄”的恶名他曾听家里叔叔伯伯们说过,这三人在岭南结为异性兄弟,落草为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绿林上都是人人喊打的货色。但三兄弟皆是高手,又结伴同行,平常打家劫舍但不与江湖人为难,因此虽臭名昭著,也止于此。 谢春晖思量着,只恨江湖上所谓“惩奸除恶”的名门世家们竟没人来除害,暗中提气,心中不由一喜,汪彪应该将他当作普通人,只是绑了手脚,并没有点住他的穴道。思量间,指尖用力,已经悄悄在身后将手上的麻绳扯断了。 汪彪见谢春晖面上神色变幻,心里留了意。这批人他们兄弟本是不准备杀的,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年,正好贩到西域卖作奴隶,他们在当中可以再赚一笔。又见谢春晖面嫩,看着像是娇生惯养的少爷,年龄又小,假作阉伶卖掉价格可以翻上四五倍。 转念间,汪彪九环刀向前一递,刀剑挑起谢春晖的领子却没有划破布料,谢春晖被迫半仰着头,只听汪彪问道:“小兄弟可是听过我们兄弟的名字?” 谢春晖暗暗叫苦,若是只有汪彪一个人,他拼了命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可刚刚他听着脚步声说话声,外面恐怕不下七八人,而且“岭南三雄”一向是不分开的……他越是想,面色就越变得厉害了,这下也不用他说什么,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汪彪答案。 汪彪冷笑一声,微微一抬手,九环刀由勾着的角度顺势平切过去,谢春晖猛地向后一撤,刀刃贴着颈子划过去。 汪彪试探已罢,当下改了主意,手腕一抖,九环刀宛若玩具一般轻飘飘的劈下去,谢春晖堪堪避开,只听噼里啪啦一阵阵金环击响,额角的碎发被九环刀带起的劲风切掉几根。谢春晖慌里慌张,顾不得还手,只来回闪避,他脚上的绳子仍未解开,一跳一跳,倒像是杂耍。 汪彪面上不显,也暗自吃惊,大喝一声,“站住!”谢春晖只见那刀锋就逼在眼前,心里更慌乱,一下子摔在地上,汪彪一刀落空,收刀回身的须臾间谢春晖一把扯断脚上的麻绳,连滚带爬地又躲了一刀,九环刀在地上切出一道裂痕,谢春晖心跳如鼓,翻身而起,脚下走起游龙步。 这游龙步法乃谢氏家传,虽并不适合一味闪躲,但汪彪乃是刚猛的外门功夫,招式大开大合,一时也无法拿他怎样。汪彪见他虽然动作熟练,但步伐间每每有停顿空挡,心念至此,飞身上前,竟用了寻常武馆都能学到的一式“分花拂柳”,这本是剑招,用刀使出来极为怪异,更何况是九环刀。 谢春晖不解其意,堪堪避过,流了一头冷汗,汪彪不依不饶,又是一招“牧童指路”,谢春晖猛地一闪,后背撞上墙壁才反应过来,原来汪彪并不是胡乱出招,只是因为要将他逼到尽头,无处可躲。 转念间,谢春晖上身不动,腿猛地一弯,正欲从旁夺路而出,却被汪彪封住,眼见刀刃就要逼在胸口上,谢春晖避无可避,心知已是死路,万念成灰,闭目待死,刚合上眼,只听身前铿然之声,忙睁眼去看,只见身前一个清癯背影。 谢春晖惊喜道:“何……何兄?” 何清旻向上一挑,登时那九环刀便飞了出去,不等汪彪反应过来,他手中的木棍连点汪彪脉门、曲池,停在汪彪咽喉上, 木棍是杨树削的,约三尺长,宽不过三寸,像是没烧过火的烧火棍,棍身上还有脏兮兮的手印。 汪彪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却不敢妄动。谢春晖盯着地上足足几十斤重的九环刀,亦是瞠目结舌。 何清旻问:“环是纯金的吗?” 汪彪面皮紫涨,咬牙切齿地道:“你待如何?” 何清旻手上稍微用力,圆润的棍头陷入汪彪喉间的肌肤,叹了口气道:“打劫。” 汪彪脸色一变,脚下使力,整个人倒飞出去,那棍子仿佛黏在他颈上一般,他正翻身到一半,倏地止住动作,人已经倒了下去。谢春晖快步上前,只见汪彪睁着眼,喉间“咯咯”作响,转瞬便没了气息。他见汪彪颈上没有伤痕,忍不住想查探一二。 “断了。”何清旻道:“血糊糊的不好收拾。” 这一手着实有些炫技了。谢春晖呆呆地回过身,面色苍白,何清旻心道怕是吓到他了,正想解释,却见谢春晖突然拜倒:“师父,请收我为徒。” 何清旻被他吓了一跳,哭笑不得:“你这是做什么?” 谢春晖正色道:“拜师。” 短短两个字,说得铿锵有力。 “……不至于此。” 谢春晖道:“今天如果不是何兄,我的性命就交代在这里了,何兄可谓我再生父母,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还请何兄收我为徒。” 何清旻伸手在他额上探了一下,看并没有发烧,虽然在说胡话,但也放下心来,绕过谢春晖去解马大身上的绳子,口中道:“别闲着。” 谢春晖跪在地上愣了半晌,他也知道自己是在胡言乱语,可不知为何从第一眼见到何清旻他就觉得亲近,提拜师更是连思考都没有,完全是凭借本能行动。听何清旻这样说,他红着脸站起身来,开始帮人解绳子。 谢春晖手段粗暴,直接用内劲将绳子震碎,何清旻却是一条一条解开的,见谢春晖不解,主动道:“这麻绳不错,一根能卖两文钱。” 马大接口:“不止,兄弟说的怕是中原的价。” 说话间已将众人全部解开,何清旻手里拎着五条麻绳,笑道:“那我倒是可以小赚一笔。”见马大依然眉头紧皱,又道:“你们回去是不是没什么大件货物?我看箱箧都还在,马有八匹都拴在外面。” 马大大喜,“那歹人?” 何清旻摇了摇头,马大瞄见汪彪的尸体,未免有些胆寒,但仍然是感激涕零、道谢不止,半天才叫人去清点财物。谢春晖跟着出去看了一眼,汪彪等人应该是把这破庙作为据点,荒山野庙没什么山门,除了大门就是空地,上面搭了锅灶,火上还在烧着水,咕嘟咕嘟地冒泡。地上横着六具尸体,想来是何清旻做的。一想到他杀这几名歹人竟然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谢春晖心下暗自叹服。又见马大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尸首整理,又转回到庙中,问:“师父,‘岭南三雄’三个都在?” 何清旻坐在地上把身子结成一捆,被他的称呼弄得哭笑不得,“别瞎叫。那两个都没在,但我估摸着一会是要回来。” 一时间有些无话可说,又枯坐了一会儿,谢春晖问:“我们是不是先把尸首清理一下。” 何清旻打了个哈欠,“这些人都是官府通缉的要犯,待会可以割了他们的脑袋去换赏钱。” 谢春晖欲言又止,何清旻看出他的嫌弃,故意道:“你既然要拜我为师,那就先把这些人首级取下来。” 谢春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同手同脚地往外走,何清旻把他叫住,“真去啊?” 谢春晖刚要说话,见马大从外面进来,便退后了两步,马大对着何清旻先是一揖,随后一撩袍子,跪在地上,拜道:“兄弟大恩,我马大没齿难忘。” 何清旻急忙去搀他,马大站定了,又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还请恩公收下。”他说着,从褡裢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四指厚的灰扑扑的盒子递过来,何清旻道:“马老大客气了,我不过是顺手,这孩子一路上也给你们添麻烦了。” 谢春晖早就猜到何清旻在这里不会是偶然,但听他亲口承认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喜。马大道:“唉,说来惭愧,我们此去……怕是不能带着小公子了。”他说着,将盖子打开。那盒子看着不起眼,上面竟然铺了一层薄薄的金叶子,马老大将上层取下来,下面是四个足足龙眼大的夜明珠。他合上盖子,躬下身来,双手将盒子举过头顶。 何清旻明白了马大的言下之意,接过盒子道:“我明白了,只是还有两个歹人不知去向,不如马老大稍等一下,我们一起入关。” 马大犹豫片刻,还是拒绝了,略带歉意地一笑,又向谢春晖点头致意,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就响起阵阵马蹄声。谢春晖不解其意,何清明颠了颠盒子,笑道:“破财免灾。”见谢春晖还是没明白,摇摇头道:“正经本分的生意人,不好跟江湖人扯上关系。” 何清旻原本的打算是借着救了马老大的机会让他直接将谢春晖送到家里,不过马老大的顾虑他也并非不能理解。谢春晖丧着脸,嘟囔道:“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何清旻失笑:“趋利避害,马老大为自己考虑何错之有?况且这酬金也不便宜……”他顿了一顿,又笑道:“这马老大还是做没本买卖的好材料。” “什么意思?” 何清旻道:“这些东西大约是汪彪他们的吧,马老大自己拿着也不好出手,干脆做人情送给我。” 谢春晖惊道:“那万一是赃物,被原主人认出来了,岂不是要找我们寻仇?” “那倒不至于。”何清旻道:“又不是古玩器皿之类,哪来的认出来?那明珠虽然价值不菲,却也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珍宝。” 谢春晖点头称是,不觉得有些挫败,只叹自己一路来除了何清旻竟然没有遇到一个好人,暗自伤神。不一会,他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闻声望过去,看见何清旻正拎着汪彪的九环刀翻来覆去地看,灵光一闪,“你是要用他的兵器去换悬赏?” 何清旻点点头,把汪彪的皮袍子撕了一大块下来将刀裹住,往腋下一夹,“平凉王喜好结交江湖人士,在各大城镇、关口都设有聚贤庄,交悬赏也好、没钱了去混饭也罢,只要不惹事,百无禁忌。” 谢春晖听他这么一说,才想起来往日也听家里人提过,称赞道:“平凉王真是个好人。” 何清旻笑道:“这样一来,平凉王省下了捕捉盗匪的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不说,也对自己辖内的江湖人的人数、水平有了大概的估量,里面都是个顶个的高手。” 谢春晖不禁咂舌,“好手段。” 何清旻夹着刀走在前面,这破庙在半山上,一面是山壁,另一面邻着悬崖,路陡地滑,谢春晖苦笑道:“马大哥还真是……连一匹马都没给我们留下。” 何清旻本来不想说,但转念一想,又道:“你这马大哥恐怕不是他自己说的河北来的商人。” 谢春晖“啊”了一声,瞪圆了眼睛。 何清旻摇摇头道:“我也只是猜测。他说是河北人,口音却不对;被绑了之后连带着手下竟然都能一声不吭,没有一个哭喊求饶的……见了这么多尸体,一个受到惊吓的都没有。这么陡这么滑的路,带着马匹货物这么快就走得看不见影子……” 谢春晖深吸一口气,蔫了下来。 两人一路下山,走了大半个时辰,视野总算开阔起来,枝桠上残雪如梅,竟别有一番幽静,一阵风来,卷碎雪如粉,谢春晖也顾不上赏景,咳嗽了一声。何清旻见状,虚虚地扶着他的背,运起真气替他暖身。 谢春晖见他又为自己消耗内力,未免有些羞赧,两忙道:“也没有那么冷……”何清旻摇摇头,用手指了一指,谢春晖看顺着望过去,远远看见一个房顶,奇道:“这地方还有房子?” “猎户、采药人上山天太晚了下不去,会在这里休息一夜,一般来说大家会轮流在这屋子里准备些食物。” 谢春晖赞叹,“好聪明的办法。” 何清旻笑道:“普通老百姓不懂武艺,但在生存一道上却胜过我们江湖人许多。” 两人说着,抱着能碰见人问路的想法,不由加快了脚步,可等走到十丈开外,却不免都迟疑了。 谢春晖抖着嗓子问:“师……师父……你看见了吗?” 何清旻自然是早就看见了,“别叫我师父。” “那……那不会是……” 谢春晖皱着眉,“八匹马,九个人,没错的……是马老大他们。” 谢春晖在害怕。 他不是没见过尸体,可他仍然在害怕。 他害怕的不是尸体。 他害怕的是,一个时辰前和自己笑着告别的人,一个时辰就后变成了尸体。 第三章 万树梨花开(上) “他们死得很快。” 谢春晖抿着嘴唇,挨个查验他们的尸首。 何清旻没有上前,也没有必要上前。 他们的死因并不需要仔细的查看。 何清旻并不想再看尸体,他选择抬头看天,天灰蒙蒙的,看起来仿佛要落雪。北地的五月是多变的五月,也许会在四月的乍暖后化冻,也许是变本加厉地苦寒。这是他在北地的第三年,除了第一年赶上温暖的五月外,都是这样的寒冷。 何清旻也不需要再看尸体,他已经看见了他们的表情和致命伤,表情依旧残留着惊异,致命伤就在喉间。 山间的雪已经冻实,除了死人的痕迹之外一无所有。零星的几滴血洒在地上,在雪地上浸出零星的孔洞。 没有留下脚印、一击致命。 这样杀人的人不多,也不少。 不多,是因为这只有高手才能做到;不少,是因为高手并不少。 比如说:“一剑封喉”原昶、“一点红”宋绮贞、“玉剑客”公孙瑾……这样数下去,何清旻能一口气数出二十剑客,再一口气数出虽然不是剑客、但能用剑做到的二十个,而且他保证,这四十个不是全部。 何清旻呼出一口气,看着空气中的白烟,他微微笑了一笑,然后他发现谢春晖在看着自己,这让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 马老大本来可以不用死的,他在对马老大的身份产生怀疑之后并没有强留马老大同行,如果自己强留,就算马老大真的有鬼,碍于人设也不会拒绝“武林高手”的强制要求。 何清旻叹了口气,主动向谢春晖道歉:“我应该留下他们的。” 谢春晖白着脸摇了摇头,“你留过的。” 何清旻微微一怔。 谢春晖道:“是他们要避开我们的,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 “但是你很难受。” 谢春晖点点头,“但是这和他们的选择无关。” 何清旻有些意外,神色不由得柔和了起来。 谢春晖突然道:“我们以前见过吗?” 何清旻立即否认:“当然没有。” 谢春晖道:“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小屋?” 何清旻不放心他去,让他在自己后面跟着。小屋只是普通的小屋,里面有一个破炉子炉子、柴和炭、床头的包袱里有几张干饼。 一无所获地出了小屋,谢春晖又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何清旻道:“有人来了。” “好几十人,好几十匹马。”何清旻喃喃道:“我总觉得有麻烦的事情要发生了。” 谢春晖对他十分信任,问道:“我们要避开吗?” “你们想避到哪里去?” 谢春晖吓了一跳,何清旻叹气:“我就说会有麻烦的。” 说话的人三两步蹿到两人十步远的地方,抖了抖身上的雪,“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来的?” 何清旻苦笑:“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但在他说‘要不要去小屋看看’的时候,我察觉到了你的气息。” 来人心下一惊,面上却丝毫不显,“那你的确很厉害,我听到你们说的第一句话恰巧也是他说的,他问你你们以前见过没有。” 何清旻微笑道:“‘踏雪无痕’路逍遥,名不虚传。” 路逍遥朗声笑道:“不敢当,不知尊驾高姓大名?” “无名小卒。”何清旻道:“我姓贺,加贝,单名一个朗,无字无号,这位是谢春晖。” 路逍遥笑道:“好名字。” 谢春晖愕然:“你不姓何?” 何清旻摇摇头,不理会看似有些失魂落魄的谢春晖,对路逍遥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踏雪无痕’做了平凉王的客卿?” 路逍遥道:“正是,所以在下正要问问尊驾……为何要杀这些人?” 谢春晖怒道:“你凭什么说人是我们杀的?” 路逍遥道:“难道不是吗?” 谢春晖道:“自然不是!” “说来也巧。”何清旻道:“我看你的同仁也快到了,一件事说上好几遍也着实有些累,不如我们下山去说吧。” 路逍遥奇道:“你不跑?” 何清旻道:“我本来就是要去找你们的,为什么要跑?等你们的人到了,不如派两个人到上面看看。” 他看起来是真的不想把一件事说第二遍,路逍遥也不生气,整好以暇地等着,不到一刻钟,十余骑蹿了上来,溅起一片雪泥。 路逍遥吩咐为首的道:“你们先把尸首运下去,留两匹马给这两位贵客。” 为首的骑士答应着,谢春晖直接问:“你这是相信我们的意思?” 何清旻失笑,路逍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信不信,总要听过再说。”说着,几个纵身就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真是亲力亲为。”谢春晖说着,被为首的骑士瞪了一眼。 聚贤庄是一个庄子。 庄子很大,占了整整一条街,虽不是侯门,但依旧深院重重。 作为路逍遥的客人,他们可以不用在外间登记等待,而是直接被迎进了路逍遥的小院。门口牌匾是“梨香园”三个字。左右分别写着“雨打梨花深闭门”、“晓看天色暮看云”。何清旻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进了门,院子不大,三进,仿江南园林,碧水绿柳、假山奇石。 绕过回廊,侍女将他们领到临水的亭子里,谢春晖虽然已经并不冷,但也有些想打哆嗦,口中道:“这种气候,柳树竟然发芽了。” 引路的侍女瞪了他一眼。 谢春晖并不生气,问道:“我说得有错吗?” 路逍遥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碧绡,不得无礼。” 碧绡低着头,退了下去,路逍遥从池塘另一头凌波而来,落在廊上,宛如飞仙。 何清旻漫声吟道:“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碧绡咬牙,一面替路逍遥穿上木屐,一面咕哝:“登徒子。” 路逍遥拱了拱手,“失礼了。” 何清旻不以为意,“是我轻浮了。” 路逍遥摆了摆手,碧绡退下去,她在两人对面坐了,“两位久等。” “不久。” 不消一刻钟,一队仆婢端的端捧的捧,先是给三人摆好杯箸,把酒烫在一边,又端上来来一口烧着热碳的铜锅,锅里的香气直往人肚子里钻,谢春晖没忍住吞了吞口水,何清旻笑道:“好品味。” 路逍遥有些得意:“这是顶嫩的小羊羔肉,不需要什么香料,只消那么一撮盐,就能让人吞掉舌头,你们有什么话待会再说,这肉老了就不好吃了。” 何清旻从善如流,“路姑娘性情中人,那我等就不客气了。” 谢春晖吃了一惊,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路逍遥,只见她锦衣玉冠,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并不见半分脂粉气。 何清旻给谢春晖夹了一筷子羊肉,“失礼了。” 路逍遥咽下一口肉,“别失礼来失礼去了,活像真的要去当官了一样。” 三人一阵风卷残云,将一锅肉吃得干干净净,有人来撤了锅、酒,又端上些点心热茶,谢春晖只见那点心花样精致,不像北方风物。 碧绡给三人斟上茶,退在路逍遥身后,何清旻将始末讲了一遍,路逍遥问:“你怎么那么巧救了他?” 何清旻道:“实不相瞒,这倒并不是巧合,我们曾在城中偶遇过一次,这位谢小兄弟面软心善,我只当日行一善暗中护送一程。” 路逍遥托着下巴,点点头,何清旻把包在破衣服里的九环刀递过去,路逍遥接了,打开一看,肃然道:“这的确是汪彪的刀,山上的也的确是汪彪的尸首。但奇的是他们三贼一向焦不离孟,为何此处只有汪彪一人?” 何清旻若有所思,“我本以为马老大他们是‘岭南三雄’中的两人所杀,但仔细想来,却想不通。” 路逍遥放下刀,“的确说不通,只怕那两人早已死了。” 何清旻略一思索,“如果是这样,那想必尸体是找不到了的。” 路逍遥轻轻呷了一口茶,“我倒是有一计,只不过二位中有一位要委屈一些。” “不妨说来听听?” 路逍遥笑道:“我们把一位下到牢里,另一位负责在聚贤庄闹事,说是被抓的这位有冤,并说亲眼见到‘岭南三雄’被杀……这样说不定能引出真凶来灭口。” 何清旻问:“几分把握?” “五分。” 谢春晖道:“我去牢里吧。” 何清旻失笑:“那就真的被灭口了。” 谢春晖面色一红。 路逍遥倒是有些没想到:“你们同意了?” 何清旻面色依旧淡淡的,只看了看谢春晖,谢春晖道:“无论马老大是什么人,总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何清旻倒是想过路逍遥假意哄骗他们上当,但转念一想,若真的如此也算是给谢春晖一个教训,便没有开口,含笑默认。 路逍遥站起身来,对二人一个长揖,正色道:“多谢二位高义。” 第四章 万树梨花开(中) 三人连夜商议,约定次日一早就将何清旻投入聚贤庄的私牢中,谢春晖负责在聚贤庄闹事,到时候由当日他们见过的几名骑士配合,在门口把事情闹大。商定之后,路逍遥和碧绡自去休息,何清旻与谢春晖在客房暂歇。 何清旻听谢春晖感慨路逍遥真是个好人,哭笑不得。路逍遥说的虽然是真话,但只说了一半,他们的嫌疑并没有洗清,这样一来,一方面何清旻做了诱饵,另一方面行动上也被限制住了,谢春晖在外面,路逍遥的手下对他既是保护又是监视,如果他真的要与谁私下联络,肯定避不过聚贤庄的耳目去。这样一来,如果他们说的是真话,等于成了聚贤庄的打手,如果不是真的,自然能抓住尾巴。但他不忍心打击谢春晖,附和道:“是,路小姐是个好人,想得好办法。” 此刻,夸路小姐的不止他们两个,还有碧绡。 “小姐真是想得好办法。” 路逍遥笑道:“少拍马屁。” “才不是拍马屁。”碧绡得意地道:“一石二鸟,那两个傻子肯定想不到。” 路逍遥想起白芸芸的话,含笑摇头,“那可不是两个傻子。” “那是什么?” 路逍遥沉吟片刻,“一个地主家的傻孩子,还有一个嘛……” 碧绡不以为意地撅了噘嘴,路逍遥刮了刮她的鼻子,“好啦,都三更了,我们也赶快回去休息。” 次日一早,谢春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身边已经不见何清旻的踪影,只听外间有人喊道:“谢公子起来了没有?” 声音又甜又脆,谢春晖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喊道:“稍……稍等。”他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外面传来的笑声,脸红成一片,匆匆地穿好衣裳出来,只见站在门口的正是碧绡,有三个小丫头在厅下站着,一个手中是一个攅心螺钿的食盒,另外两个手里捧着洗漱用具,见他出来,便服侍他洗漱。 碧绡将怀里抱着的包袱往桌上一放,等他洗完才道:“谢公子,说句不恭敬的话,你真的会闹吗?” 谢春晖没忍住摸了摸脖子,碧绡皱了皱鼻子,又道:“这包袱里呢,形状你也看得出来,是我家小姐给你准备的兵器……你是会用剑的吧。”见他点头,指了指包袱旁的酒壶,“有人喝酒误事,有人喝酒闹事,不知道谢公子是哪一种?” 谢春晖脸更红了,碧绡轻叹了一声,“算了,谢公子用过早饭就去门口……”她迟疑了片刻,和她对视的谢春晖十分羞愧地低下头。 碧绡无奈,用筷子蘸着米汤在手绢上草草画了图,谢春晖记在心里,正要再客气两句,碧绡早就走了。 聚贤庄依山而建,所谓“地牢”实则是“山牢”,在天然洞穴的基础上修建而成,入口处是一座两进的院落,看起来和聚贤庄的客房别无二致,进了院门,只见四五条大汉分坐各处,见路逍遥进来都一一见礼。 穿过厅堂,后院虽设有亭几,但一片草木荒芜,只见亭中一个劲装大汉同一个中年文士在对弈,有人进来,文士才欲起身,见是路逍遥,便又坐了回去。何清旻跟着她走到尽处,只见一片苔痕犹存的山壁,前立一座石碑,路逍遥背对着何清旻,不知对着石碑做了什么,只听轰然一声巨响,石壁竟向两旁分开,露出一条约成人臂展宽的通道来。 路逍遥点燃火折子,跳动的微光在一片漆黑中无比可怜,走了大约两丈远,眼前忽然明亮起来,暖融融的微光均匀地遍布洞中,洞壁也不是光秃秃的了,开凿有壁龛,雕着千姿百态的美人舞剑像,美人衣袂飘飘如仙,每一龛的美人姿态各异、舞姿随着他们的前行不断变换,或柔或刚,但真正令何清旻诧异的并不是这巧夺天工的美人像,而是每个美人脚下散着暖黄色光晕的烛台。 何清旻暗叹区区一个聚贤庄竟有如此手笔,故意问道:“敢问这是什么燃料?” 路逍遥反问道:“你猜呢?” 何清旻故作不知,叹道:“总不会是传说中的鲛人油吧。”虽名“鲛人油”,但其实是巨兽虺龙的油脂炼成,万金难求。 路逍遥的面孔在灯光下柔和了几分,显出几分俏丽,她笑道:“正是。”见何清旻面露惊诧,笑道:“不过这鲛人油的由来说来也巧,怕是都没人信?” 何清旻洗耳恭听,路逍遥道:“我也是拾人牙慧,据说是先王爷在时的事了,传说天池千年雪莲开花在即,有巨兽守宝,官家虽然早早封山且派大内高手准备,但这些手段拦不住真正有本事的人。” 何清旻不由有些唏嘘,路逍遥停下脚步,轻声道:“大内三十八个高手只有一人生还,但右手被虺龙咬断了。” “我也有所耳闻,被江湖人渔翁得利了。” 路逍遥道:“除了三十八高手外,没有正面冲突但能突破封锁进入天池的一共是二十九人,生还的有三人。一是峨眉餐霞师太、二是绿柳庄庄主贺思诚、三是化名闯荡江湖的先平凉王。吸引这么多高手的并不只是灵药至宝,更有传说中的前朝宝藏。” “餐霞师太闭关十年、贺思诚变卖家产从此消失……”路逍遥顿了一顿,突然问:“你道为何众人都以为宝藏在贺思诚手上?” 何清旻摇摇头,路逍遥道:“餐霞师太身受重伤、大内高手断了一臂,都无暇顾及其他,先平凉王将二人送到镇上再返回时,贺思诚已经不见了,他只拿走了雪莲,将虺龙尸首弃之不顾。” 何清旻感慨:“一具虺龙的尸首,顶得上一千个绿柳庄了。”有些事情深究不得,比如说先平凉王是怎么在官兵包围之下将虺龙尸体运出的,他话锋一转,“聚贤庄应该是天池斩龙之后建的吧。” 路逍遥点点头,笑道:“三十几年前的事,早已都是江湖传说了,真假谁知呢……”她说着,指了指前方,“委屈贺兄了。” 囚牢背靠山壁,其他三面由精铁铸成,每个囚笼不过三尺见方,大多数都空着,有人的两间也极为安静,何清旻随手指了一间,“这个吧。” 路逍遥忍不住道:“你就一点都不怀疑吗?” 何清旻笑道:“也许是我觉得无所谓。” 路逍遥扣上锁链,口中道:“这锁可是可是寒潭玄铁。” 第五章 万树梨花开(下) 何清旻还没说话,只听隔壁的人慢悠悠地道:“我作证是真的。” 路逍遥笑眯眯地道:“您老人家还喘气呢?”不待老人回答,向何清旻道:“这位黄老爷子想必贺兄也听说过,江湖人称‘吃人不吐骨头’的就是了。” “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名何清旻也听说过,此人武功不俗,来历不明,不求才不求色,专爱吃人,尤好青年男女。大约四五年前销声匿迹,有传言说是已经被人杀了,没料到却是在此处。 “放屁。”黄三桦啐了一口,“骨头是要磨成骨粉的,你们这些人懂什么?” 何清旻仔细地将黄三桦打量了一遍,黄三桦大大方方地让他看,说是老爷子,黄三桦看起来并不老,他面色红润,须发整齐。 “看完了?” 何清旻坦然道:“看完了。” 黄三桦笑呵呵地道:“可惜。” “可惜什么?” “太柴了。”黄三桦说着,连连摇头。 何清旻附和道:“确实。” 路逍遥忍俊不禁,又对何清旻的反应大为惊异:“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吧。” 何清旻微笑道:“实不相瞒,数年前我大病一场,足足瘦了三十斤……”说着,只听一阵锁链碰撞的声音,黄三桦整个人贴在栏杆上,眼里直冒光,恨恨道:“我怎么没有在你得病前认识你!唉!唉!”他连连长叹,捶胸顿足。 路逍遥对他的疯癫习以为常,对何清旻道:“每年五月初十平凉王会亲自来这见他一面,两人一决胜负,平凉王输了呢,就放他出去,他如果输了,就要老老实实的在这里再呆上一年。” 何清旻若有所思,“今天是?” “五月初十。” 路逍遥走后,黄三桦又发了半天疯才平稳下来,他盯着何清旻。“五月初十。” 何清旻干脆席地而坐,问道:“你和平凉王怎么会有这样的赌约?” 黄三桦的目光从何清旻的脸上一点点向下移,一边看一边摇头,“此翻等我出去了,必要将你养胖些,你资质不错,一定……一定……”他说着,忍不住开始咽口水。 何清旻失笑:“资质?你是说肉质吧。” 黄三桦笑容收了收:“不愧是能被关进这里的人,有胆识。” “这里?” “这里。”黄三桦打了个哈欠,“一代不如一代,这里人也越来越少。小子,你干什么了?” 何清旻漫不经心地到:“没干什么,杀了几个人而已。” “几个?” 何清旻数了数,“十几个?” 黄三桦奇道:“现在的世道已经太平成这样了?” “你呢?”何清旻问:“近些年黄老爷子在江湖上销声匿迹,难道就是因为被关在这里了?” 黄三桦冷笑道:“放屁,老子是愿赌服输。”他一挥袖子,站了一会没等到追问,自己说了下去,“那平凉王有一房小妾,端的是肌如脂、骨如玉,丰而不肥……” “失手了。” 黄三桦瞪了何清旻一眼,“那平凉王倒也是个汉子,他王府里人多势众,我自然不是对手。” 何清旻再次打断他,“所以你们一对一比试,你输了,输一次就在这里呆一年。” 黄三桦本来还想畅怀一下过去,被他打断得半点兴致也无,“哼”了一声。 何清旻闭目假寐,心想平凉王和黄三桦都病得不轻,只听黄三桦阴阳怪气道:“你小子怕不是被那丫头给骗了。”见何清旻没有反应,又道:“我可听见她大老远就给你讲故事,你不是被她抓来的吧。” 何清旻睁开眼看了看黄三桦,微微一笑,又闭上了。 黄三桦“嘿”了一声,“这鬼地方三天送一次饭,饭菜里都有迷津散……” 何清旻有些吃惊,感慨道:“不愧是王府,果然有钱,那迷津散是唐门独门配方,且不容易买到,一两不说千金,至少也要数百金,竟然舍得这样用。” 黄三桦一时无语,“怎么,你是那小妞情郎不成?” 何清旻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只听一声巨响,改口道:“原来开门的声音这么大吗?” 黄三桦一声不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入口处,何清旻换了个姿势,靠在石壁上看热闹。随着大门再次闭合,周遭再次安静下来,只余脚步声在山洞里回荡。这脚步不快不慢,逐渐清晰起来,何清旻默数,如果每个人都发出声音了,那应该是六个人。 脚步声在五步外停下,何清旻抬眼看去,只见两个小僮一个开锁、一个开门,黄三桦抖了抖袍子,另外两名小僮抬着浴桶上前,黄三桦大喜,迅速地脱了衣服向桶中一跃,却半点水花都没有溅出来。 剩下的两名小僮,一人用刷子替他刷背,另一人则提着一只篮子站在一旁。何清旻看着,想到了幼时在马厩刷马,不由得笑了起来。 提篮子的小僮道:“你笑什么?” 刷背的小僮满头大汗,“我没有笑。” 黄三桦一拍桶壁,飞身而出,落地时须发皆干,那刷背的小僮放下刷子去给他束发,先前抬桶的两名小僮从篮子里拿了干净衣物替他穿上。 黄三桦伸了伸胳膊,踢了踢腿,慢悠悠地走到何清旻面前,手指掰着栏杆,那玄铁栏杆仿佛泥捏的一样,不一会就被他拆出一个大口子来。 何清旻问道:“这是做什么?” 黄三桦笑容满面,“我仔细想了想,你虽然柴了一点,但也不是不能吃。” 何清旻不解,“你身后的几位不是年纪更小一些?” 提篮小僮怒目而视,何清旻不禁微微一笑,只听一人朗声道:“待你胜了再说也不迟。” 黄三桦毫不意外,“我还以为你惯当龟孙子,不打算出头。” 第六章 梅花何处落(上) 平凉王不但声音爽朗,人看起来也很是舒朗。 何清旻觉得自己的化名送给平凉王更合适一些,闻声看去,只见平凉王身量虽然不高,但却十分有度,不过而立之年,金冠玉带,富贵逼人。 黄三桦蚊子一样,嗡嗡嗡地叫了半晌,平凉王但笑不语,等他说完了,才比了个“请”的姿势。 何清旻没忍住,又笑出声来。 这次小僮们没敢抬头,平凉王却看了他一眼,何清旻略微一怔。 何清旻对平凉王了解不多,八年前老王爷病重因此没有在峨眉山露面,是以他们并没有见过。平凉王已据守西北三代,虽不知是否是为取信朝廷之故,历代平凉王皆不擅文治,与朝廷虽有摩擦但总体还算和睦,也因此朝廷对其结交江湖人等并无过问。现平凉王姓王名濬,不过而立之年,比其父低调不少,聚贤庄乃其父所设,当年聚贤庄初建之时悬赏江湖恶人,有一阵子闹得轰轰烈烈,如今悬赏榜虽然仍在,但已经不像当年连普通的绿林人物也包含其中,仅有一些大奸大恶的万恶之徒。 想到此处,何清旻回过神来,只见黄三桦和平凉王已经过了二三十招,黄三桦练得一手“铁爪六式”,每一式九个变化,手段凶狠。这“铁爪六式”传承不祥,据说是孤悬海外时与猛兽搏斗有感所创,但到黄三桦手中,只见他双眼发绿,面露狠色,招式凶狠,恨不得爪爪钩掉对手皮肉,虽明知他吃人并非生吃,也不禁令人有些胆寒。 何清旻眉头微微蹙起。 先平凉王曾远上东海求师,习得东海十八剑,他天资聪颖又勤学苦练,辅以自身心法,在东海十八剑的基础上不断改进,自称“平凉九剑”,因他擅用重剑,这“平凉九剑”颇有大巧不工之势……可眼下却并不如此。 何清旻叹了口气,他站得有些远,只来得及将跟了自己足足一年的木棍掷出去,向平凉王拱手道:“姑娘没事吧。” “平凉王”见状,拱了拱手道:“多谢。”声音清脆,宛如黄鹂出谷。 何清旻问:“敢问芳驾可是百花谷白仙子的传人?” “平凉王”道:“正是,不必如此客气……我叫白芸芸。” 黄三桦冷笑道:“小子,你这是干什么?” 何清旻已经想明白了六七分,叹气道:“老爷子,不如我们换个赌法。” “说说看?” 何清旻微笑道:“我们不分胜负,只论死活。” 黄三桦大笑了两声,“好狂妄的小辈。” 何清旻向白芸芸道:“在下的武器刚刚已经碎了,想借姑娘的剑一用。” 白芸芸反手将剑递了过去,“这是平凉王的‘无锋’……唉,我早说……”她没能说下去,但何清旻知道她的意思。 重剑无锋。 这并不是一个形容,平凉王的剑重八斤八两,剑头浑圆,有刃无锋。 何清旻接过来,轻轻掂了掂,“不愧重剑。” 黄三桦冷笑道:“我若是赢了……” “红烧吧。”何清旻打断他:“我不喜欢清蒸。” 白芸芸本就有些担心,听何清旻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心下更是焦躁。 何清旻并不着急动手,又问:“第三招你就能杀了她,何以却拖到一百九十四招。” 黄三桦心下一惊,面色却不变,“你看得倒是仔细……告诉你也无妨,这丫头的易容术确实不错,我一开始只当王濬受了伤,便出招试探……好歹也是个平凉王,我总不能让他输得太难堪,但是第一百三十招的时候,我闻到了女人的香气。” 白芸芸秀眉一竖,叱道:“胡说八道,姑奶奶为了化妆成平凉王,垫了肩缠了腰,熏香都和他用得一样。” 黄三桦眼光落在她身上,看得白芸芸寒毛直竖,才阴森森地道:“我说了是女人的香气……女、人、的……肉香。” 白芸芸胃部一阵抽搐,她强忍住想要后退的冲动,恶狠狠地瞪着黄三桦。 黄三桦又是一阵冷笑,对何清旻道:“你的遗言我记着了,红烧。”他话音未落,人已飞身而出,只一瞬间一双铁爪已经贴在何清旻的眼前,白芸芸惊呼出声,下意识闭上眼去,不忍再看,只听有什么落地发出一声轻响,随即便听到黄三桦拉风箱一样喘气声,睁开眼看去,不由得又是吓了一跳。 黄三桦的一双铁爪已经不在手腕上,在地上。 白芸芸的汗水流进眼睛里,她眨了眨有些刺痛的眼,黄三桦的断腕开始流血。 好快的剑。 虽没有亲眼见过平凉九剑,但何清旻却不敢相信眼前就是,虽然平凉王看似游刃有余,但在何清旻看来,却宛如拿了武器的小孩子,只凭花架子唬人罢了。 看出来的不仅仅是何清旻,黄三桦徒手架住平凉王一剑,笑嘻嘻地将脸凑过去,“我道是什么?王濬死了吗?” 平凉王冷喝一声,向黄三桦左肋刺去,反手一记直逼他左胸,黄三桦并不退避,反迎上去,右手架住重剑,左手竟要向平凉王脸上摸去,平凉王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这一退之下,空门大漏,黄三桦冷笑一声,左手并爪向平凉王胸口抓去,平凉王躲闪不急,只听“咔嚓”一声,黄三桦冷笑着扔了手里碎成粉末的棍子,向何清旻望去。 没有人看清何清旻是什么时候出手的。 也没有人看清何清旻是怎样出手的。 山洞里黄三桦断断续续的呻吟宛如鬼哭,何清旻拎起“无锋”看了看,确认没有沾上血,才反手将它递过去,白芸芸将剑收好,面上依旧有迷茫之色,何清旻赞叹道:“不愧是百花谷的传人,一点都看不出是面具。” 白芸芸扯了扯嘴角,只觉得心跳稍微没那么快了,刚要说话,何清旻却已经转过去,走到跌坐在地上的黄三桦面前,蹲下身去,“是您没能明白我的意思,鸡爪红烧比较好吃。” 黄三桦面色青白,一片颓唐之色,何清旻正要起身,黄三桦腰上使力,一脚向何清旻踢去,何清旻侧头避过,他一跃而起,双脚连环向何清旻胸口踢去。 “鸳鸯腿……我倒是不知道老爷子还有这个绝招,那这么说来传说是真的了。” 白芸芸不禁问道:“什么传说?” 何清旻并不还手,只一味躲闪,游刃有余的模样令黄三桦更添怒火,但他却丝毫不敢大意,更不愿放弃一线希望。 何清旻偏头又躲过一击,“据说黄老爷子本是振武镖局的弟子,后来叛出师门。”他把这一套鸳鸯连环腿看完,突然伸手向黄三桦咽喉捉去,黄三桦偏头躲过,却只觉一阵窒息,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躲过那慢悠悠的一抓,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何清旻懒得清洗,所以不喜欢见血,他松开手,把被捏断了颈骨的黄三桦扔在地上,向入口处道:“路姑娘,你这又是何必?” 第七章 梅花何处落(中) 路逍遥施施然走出来,她换了一身月白色儒生服,更衬得面如冠玉,笑道:“咱们出去说吧。” 依旧是梨香园,依旧是水榭。 白芸芸身材高挑,一袭素衣,未施粉黛,何清旻暗忖:荆钗素裙不掩国色,如是也。 白芸芸也在打量他。 路逍遥站起身,给他们各自斟了一杯酒,打断了两人的对视,“尝尝。” 白芸芸叹气,“大冷的天,在这地方喝什么酒?不说找个暖和的地方。” 路逍遥笑而不语,何清旻道:“我以前曾听闻过易容之术神妙异常,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白芸芸有些泄气,“可惜,怪不得我师父说易容术不可多用。” 平心而论,白芸芸刚一出现很能唬人,她较普通女子高上不少,再加上垫肩等,外形上可以说毫无破绽,神韵气度模仿得也八九不离十。但可惜她武功与平凉王差得太多,一动手全是破绽。 ——这也是易容术纵使精妙无双但却研习者有限的原因了。 道理自然无人不懂,但惆怅也是难免,白芸芸尚在叹气,路逍遥款款站起身来,对着何清旻一揖到底,口称“见谅”。 何清旻受了这一礼,拿起酒杯闻了闻,又放下,待路逍遥重新落座,笑道:“‘岭南三雄’中的那两个,是死在路姑娘手里的吧。” 路逍遥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并没有否认,“诛了此二贼,我们上山便是去杀汪彪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半山腰上的尸首,依我看来像是灭口。” 何清旻并不意外,这和他的猜测恰好对上,看路逍遥的意思对马老大的身份并不是一无所知,他懒得管闲事,也不多问,只道:“事已至此,路姑娘不妨把话说明白。” 路逍遥苦笑道:“第一件你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我们本想是一石二鸟,一边解决了‘岭南三雄’,另一面将那马老大背后之人探出一二来,却没想到马老大早早被灭口。” “至于这第二件……”路逍遥深吸了一口气,“平凉王,如今在平凉。” 平凉王自然应当在平凉。 平凉王治下聚贤庄一共三十二处,以此处与平凉当地两处为首,其他为辅。纵然再亲近江湖,平凉王毕竟皇亲贵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无事不出都府。 但平凉王此刻不应当在平凉。 何清旻见路逍遥面色,心下已明白了八成,“平凉王重伤?” 一阵风吹过,虽不刺骨,但亦寒凉。 路逍遥叹道:“虽然黄三桦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但聚贤庄人才济济,也不是平凉王失约就不能治住他。” 何清旻摩擦着酒杯,轻笑一声,“正话反话你都说完了。” 烫酒的水已经凉了,路逍遥饮了一杯温酒,又道:“今上对平凉王多有疑心,平凉王受伤已事不便外传。” “平凉王为什么要和黄三桦打这么奇怪的赌?” 路逍遥放下酒杯,“那就要问他了。” 何清旻还是有些奇怪,“为什么是我?如果没有我,你们打算怎么做?” 路逍遥道:“如果没有你,今天平凉王就不会出现,唐门的迷津散很值它的价钱,黄三桦会死得更干脆。” 何清旻微微一怔,白芸芸笑道:“我虽然扮过男人,但还没有扮过王爷,一见你,就觉得可以试试。” 何清旻奇道:“这是什么缘故?” 白芸芸眼带笑意,半掩着唇问:“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是什么?” 白芸芸忍着笑,“两位公子气度不凡。” 何清旻挑了挑眉,心下明了:“你认得我。” 白芸芸道:“真话总是不中听的。” 路逍遥接口道:“芸芸昨日见了你就有了这个计划,想来有你在旁黄三桦定然翻不出天去。至于谢公子,我们的确是想借着他这一闹,看能不能钓出来背后灭口的人。” 白芸芸有些得意地道:“我就是昨日打头瞪了谢春晖的人,你们都没看出来吧。” 何清旻看了白芸芸半晌,在记忆深处探索,忽然灵光一闪,“你是八年前在舍身崖上一直哭的女孩子?难得你能认出我。” 白芸芸没料到他主动提起舍身崖,一时竟有些不知说什么好,见他看似豁然,便道:“我自幼学习易容,看人自是和别人不同。人的长相会随着年龄、胖瘦有变化,但我们认人认的不是皮,而是骨。你虽然……我却还是认得的。” 何清旻抬手摸了摸脸,白芸芸见他腕骨凸出来,又看到他瘦得快脱形的脸,不由得有些心酸,有心想问他这些年在何处,但又觉交浅言深不妥,咽了下去。 何清旻看出白芸芸的黯然,转而问:“我们的谢公子现在怎么样了?” 谢公子现在不太好。 他鼓起勇气站在聚贤庄大门口,开了五次口都没能说出话来,门房看着他,他看着门房,门里门外对视了许久,门房打了个哈欠不理他了,谢春晖鼓起勇气,喊了一个“我”字,卡住了。 对上门房看傻子的眼神,他凭着一腔正义燃起的熊熊斗志还没用浇就灭了。 不过好在最终还是闹起来了。 谢春晖面皮薄说不出来话,绕着聚贤庄转了两圈,最后找了个麻袋装了一袋子被踩得又黑又瓷实的雪块,心里说了几声对不住,兜头倒了门房一身。 门房看着谢春晖。 谢春晖看着门房。 面面相觑,门房抖了抖肩,迷茫地问道:“公子这是?” 谢春晖憋红了脸,恨不得原地消失,面红耳赤地叫道:“你们……你们草菅人命!” 门房看着谢春晖。 谢春晖看着门房。 门房嘴唇动了动,把脑袋上的碎雪块也拍下去,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谢春晖已经不是很想活在这个世界上了,他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大喝道:“老子是来闹事的!” 他这一声,用的是“狮子吼”的法子,声音满含内息,他修习得不到位,顶多传出去三五丈,但也勉强够了。 门房恍然大悟,一溜烟进去通传,谢春晖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门口,冷风吹过,他有点想哭。 好在他没站多久,就来了人。 这人身材不算高,年龄不算大,但却很壮实,穿一身锦衣,留着短髭,头发也乱蓬蓬的,左右看了半天才把目光停在谢春晖身上,挠了挠头,“小兄弟,有个来闹事的人你见过没有?”说着,左顾右盼。 谢春晖欲哭无泪,垮着脸道:“我。” 锦衣汉子“啊”了一声,又挠了挠头,“你说什么?” 谢春晖闭着眼睛大喊:“你们聚贤庄草菅人命莫名其妙抓了我朋友我们和岭南三雄不是一起的我是来闹事的你们快点放人。”他一口气说完,只觉得嘴巴发干,嗓子发痒。 锦衣汉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个……你说太快了,我没太听清。” 第八章 梅花何处落(下) 谢春晖心如死灰,面上又泛起一层红色来,但那大汉的话却不似他本人般腼腆,说话间已然出手,“不过无所谓,只要你是来闹事的就好了。”他话音未落,右手已经袭到谢春晖身前,谢春晖悚然一惊,飞快地撤步后退,那大汉“咦”了一声,反手去拍谢春晖左肩,谢春晖满头冷汗,脑子里一片浆糊,只顺着口诀走步法,明明这人看起来不凶不狠,但他却觉得比和汪彪动手时还要难受,他糊里糊涂地走到游龙步的最后一步,迎面对上那汉子的右掌裹风挟力,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躲避,愣在原地。 那汉子在他面前三寸处停了手,掌风震得谢春晖一阵耳鸣,只听那汉子道:“你是谢家的人。” 谢春晖一身汗黏在身上,夹袍都湿透了,身上脸上都滚烫,心里却冰冰凉凉了,想要独身一人闯荡的壮志一下子就灭了,觉得自己是个只会给家里添麻烦的废物。他有心想否认,又知道那汉子一定是认出了“游龙步”,呆愣在原地。 何清旻叹了口气,从角落里走出来,拍了拍谢春晖的胳膊,“这位是此庄的主人,‘鸣凤掌’赵承谨,你能在他手下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赵承谨乃西北数一数二的高手,谢春晖也曾听过他的大名,却不曾想原来也已成为平凉王的客卿,有些灰了的心又稍稍有些复燃。 赵承谨心下大为惊异,与谢春晖动手他只留了五分心神,但却没有发现何清旻是什么时候来的,抱拳道:“不知这位是?” 何清旻笑着还礼,“在下是小少爷的保镖。” 谢春晖有心想反驳,但又觉得何清旻自然有道理,闭了嘴。 赵承谨本还在奇怪谢家的小公子怎么孤身一人,听他这样一说,在自己心里圆了故事,也不再追问何清旻的来历,“两位里边请。” 此时门房已经换了湿帽子,虽然恭恭敬敬,但不免还是多看谢春晖两眼,谢春晖被看得浑身发臊,低下头去。 何清旻来的时候只看到赵承谨试探谢春晖武功,并不知道之前的事,用眼神询问,谢春晖被他一看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是摇头。 穿过大堂,赵承谨亲自将两人引到客厅,一进门暖风铺面,谢春晖嗅到一阵暖融融的香气,只见四角都摆有无烟炉,一个素衣高挑的女孩儿含笑起身,听得赵承谨道:“白丫头说是要制迷香,忙活了半个月,倒是鼓捣出不少熏香来,可这东西用寻常的点法味道散不出来,偏偏和银炭一起能激出香来。” 白芸芸笑道:“赵叔叔净能编排我。”向谢春晖道:“好久不见。” 谢春晖一怔,想到女孩姓“白”,顿时想起来五年前曾在自己家中小住过半月的女孩子,如今她身量高了不少,也不再是一团孩气,亭亭玉立,有些吃惊地道:“你是……白芸芸?几年不见,真是女大十八变。” 白芸芸一边看他一边摇头,“你却还是老样子。”她有心想问谢家是怎么跟何清旻扯到一块儿去的,又不方便当着何清旻的面说,咽了回去,“路姐姐就喜欢大冷天带人到水边去,赵叔叔这才是待客之道。” 几人寒暄了几句,白芸芸捡重点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谢春晖有些后怕道:“你们怎么能让我师父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赵承谨听他这样说,猜测这位“贺朗”是谢家专门为谢春晖请来的,白芸芸知晓何清旻身份,在心里补全了另一个故事,以为何清旻是真的收下了谢春晖为弟子,便打消了向谢春晖询问的念头,见何清旻冲她微微摇头,打定主意在赵承谨面前不透露出何清旻的姓名。 如此寒暄一番,一转眼便是晌午,赵承谨特地设宴款待二人,直到散席都没见到路逍遥,谢春晖向白芸芸询问,她眼珠转了转,揶揄道:“你问路姐姐做什么?她可不喜欢你这么小的。” 谢春晖莫名其妙,“我哪有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谢春晖百口莫辩,白芸芸和他闹了一会儿,见他实在招架不住,才笑道:“杀马老大灭口的幕后之人有了些动静,路姐姐得了线索,已经去追查了。” 何清旻听出言外之意,顺势道:“那我们也不久留了。” 白芸芸瞪圆了眼睛,“那也不急在一时嘛,好歹再歇息一晚……汪彪的赏金还在账房挂着没给你们呢。” 谢春晖这才记起来汪彪和那柄九环刀,明明是才发生的事情,却觉得恍如隔年。何清旻本来还想推拒,看见谢春晖面色苍白眼下青黑,心里暗叹了一声,便道:“那就再叨扰一晚。” 白芸芸喜笑颜开,自告奋勇地要带着他们去领赏金,何清旻有意让二人单独相处,却被他们双双拖住,只得一起去了账房。 路上白芸芸将聚贤庄仔仔细细地给二人介绍了一番,边说边不断瞟向何清旻,谢春晖拦在中间,“你做什么?想把我师父留下不成?” 何清旻想说“不要叫我师父”,但又怕这样说了被白芸芸叫出名字来,只好默认了。白芸芸停住脚步,扭着手道:“何……贺大哥如果能留在这里,我当然是愿意的。” 谢春晖心下有些奇怪,白芸芸对何清旻的态度并不似怀有情思,但却如此绵绵不舍,他有意问个究竟,何清旻看出一二,连忙打断。 何清旻这几年来身无分文,一路流浪,倒是有不少趣事,直引得两人入迷,用过晚饭,白芸芸不便久留,依依不舍地去了。 何清旻有心和谢春晖分道扬镳,又怕他再被人骗,主动道:“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谢春晖稍微有些犹豫,何清旻见他举棋不定,一时心软,“也罢了,我先陪你往南走一段。” 谢春晖大喜,“谢谢师父。” 何清旻有些头疼,“你再叫下去,我非让你父母生吃了不可。”谢家家学渊源,哪里就轮到拜外人为师了。 谢春晖赧颜,低声道:“你们都看出来了。” 何清旻微笑道:“你姓谢,又走那么一套精巧的步法,猜也猜到了。” 谢春晖声音低下去,垂头丧气,“我是不是太给家里丢人了?”他凭着一腔热情,总想着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地,谁料到这短短的几天就受了这么多挫折,已经有些灰心。 何清旻想摸他的头,手抬起一半觉得不妥,拍了拍他的肩膀,“同龄人中你应当也是佼佼者了,只是实战经验不足,再者也不知道是你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一上来就碰见汪彪甚至赵承谨这样的高手,说句不太恰当的话,赵承谨不说是西北第一也所差无几,纵然是你父亲在这里,也不一定能胜过他。” 谢春晖听他这样一说,心一下子就安了下来,灰了的心也有些复燃,放松下来一瞬间疲惫涌起,顿时困意如潮水一般袭来,竟然坐着就睡着了。何清旻哭笑不得,扶着他躺在床上,吹了灯才出去。此刻的何清旻万万想不到,次日等他再来的时候,谢春晖已经不见了。 第九章 春风欲送行(上) 不仅何清旻没有想到。 赵承谨也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他难得地露出整肃的表情,一双半睁的眼也凌厉了起来。 何清旻依旧保持着淡淡的微笑——这是他在最近几年才学会的,一个人脸上如果永远只是一个表情,效果就和戴上了易容的面具一般无二,甚至更省钱。 白芸芸笑不出来。 她秀眉紧蹙,手指在桌面下来回抚摸,肯定了何清旻的猜测:“是用钗子刻的,虽不工整,我也觉得是幽州……笔画太多,‘幽’、‘州’字都只有一半。” 赵承谨不解:“贺兄弟是怎么知道桌子下面有字的?” 何清旻指了指地上并不明显的碎木屑,轻声道:“如此看来,这人不止挟持了春晖一个,另一个八成是女子。” “也可能是计,一个人,带着一个被强迫的女子独闯聚贤庄。”赵承谨摸了摸胡子,眼神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既然赵承谨不提,何清旻故意忽略有内应的可能,道:“这人能带着累赘在聚贤庄内来去自如,没有惊动守卫、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如果他不主动出来,我们束手无策。眼下没有别的线索,沿着这条路说不定还能有些收获。” 白芸芸福至心灵,“下月初一是岑老爷子的生日。” 赵承谨略一思索,“正是!幽州‘七星剑’岑老爷子的七十大寿。” 何清旻自然听说过岑老爷子,不但听说过,也见过,“掳了谢春晖去做什么?给岑老爷子贺寿吗?”他说着,“是了,久闻谢庄主与岑老爷子有旧,掳了他去寻仇也说不定。” 白芸芸抿了抿唇,“我正要代表百花谷去幽州贺寿,不如……” 她话没说完,何清旻打断道:“不妥。” 白芸芸看向赵承谨,他也赞同何清旻的意思,“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去了反倒给贺兄弟添累赘。”说着,吩咐人去备马。 何清旻没有拒绝,他料想那贼人至少掳了两个人,一路上要限制他们的行动,想来走小路不便,走官道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辞别了赵承谨,直奔官道而去。 官道上人少马稀,一辆杂毛马拉着的车慢悠悠的掀着黄尘,车帘随风而动,隐约可以看见车中丽人的芳容。 这丽人,正是失踪的谢春晖。 谢春晖坐在马车上,口不能言,四肢瘫软,满面愁容。 这是一辆不算很很宽敞的马车,但坐两三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车里特意垫了厚厚的坐垫,虽然只是普通的粗布,但能看得出准备这些的人已经用心想让坐在马车里的人舒服一些。 谢春晖只能坐着。 他疑心唐门是不是已经走了下坡路,市价近千金的迷药已经可以打折购买了,如果不是这样,谢春晖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迷津散会像不要钱一样烂大街,好像人人手里都有不少一样。 他只能坐在马车上就是因为这散装批发的迷津散。 谢春晖不愿意、却不得不回忆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他在睡梦中闻到了又暖又甜的香气,随即意识向更深处坠去,等他再次醒来已经在一间客栈的床上,谢春晖下意识地就想从床上跃起,但气海丹田却使不上分毫力气,挟持了他中年人的人伸手来扶他,他下意识地挥掌,却还是软绵绵的,只听中年人用悲天悯人的口吻说:“要知道,人被点住穴道后经脉不畅,时间长了容易经脉淤堵,更甚者致残……你们这样的没人儿,我怎么舍得呢。” 谢春晖疑心这个人有病。 他虽然相貌俊秀,年纪也并不大,看上去并不是魁梧雄壮的男人,但无论如何也不会被误认为是女人。 直到那中年人递给他一面铜镜。 虽然铜镜并不算特别的清晰,但谢春晖几乎要惊叫出来。 镜中的已经不是谢春晖,分明是一个陌生的少女,虽着谢春晖情绪的变化,那少女的眼中也从惊讶变成了惊恐。 中年人很满意地欣赏着谢春晖的表情,口中吟道:“杏脸桃腮,粉面含春” 谢春晖呆呆地看着中年人,怒急攻心,忍不住破口大骂,然后他发现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徒劳地开合着嘴巴。 中年人笑吟吟地道:“你放心,这哑药只管半个月。” 谢春晖欲哭无泪,手脚都有些发麻,耳边只听一声冷哼,他猛地看过去,见桌旁坐了一个容貌清丽的少女,只当是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却听少女说:“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他也是‘礼物’不成?难道你说的老爷竟然还有这样的爱好?” 中年人抬起手,在谢春晖面颊旁隔空做出摩擦的动作,谢春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中年人绕到少女身后,将铜镜递给她,“做娈童年龄未免有些大了,更何况,谁敢让谢家的小少爷去做?” 少女吃了一惊,“谢家?是我听说过的那个谢家吗?” 中年人挑了挑眉,“你也听说过?” 少女眼波流转,分明带了三分媚态,却更显清纯,“如果是雁门关的谢家,我的确是听说过。河南夜伴扬州月,关内关外花开谢……说的不就是叶、岳、花、谢四家?” 中年人见谢春晖瞪着眼睛,笑道:“你是不是想问这姑娘是谁?”他虚虚地用手指在少女的唇边划过,少女抢先说道:“我是叶抱朴叶少爷的人。” 这四个家族之所以在江湖上声名大盛,除了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都是宗族。 有钱的宗族。 人活在世界上总是要吃饭的,江湖人也是一样。 所以大部分人,多多少少都会给这些世家子弟一些面子。 这个中年人显然不是大部分人。 少女浅笑道:“我可还真是吓了一跳,敢在扬州街头把我从叶抱朴叶三少身边抢走。” 谢春晖不禁手脚冰冷,连心也变得冰冷。 这个少女看起来并不像她的外表一样无邪,也不像他认为的那样是被迫。 中年人也笑了,“我倒是没有想到,你会愿意主动跟我走。” 少女轻叹了一声,“我若是不跟你走,你岂不是要杀了叶三少?我虽然是一个孤女,但总也有养大我的妈妈,如果叶三少因我而死,我们家又怎么办?” 中年人突然向谢春晖道:“如果你看见她在船头的样子,你也会想要占有她。” 少女娇嗔道:“但你却想把我送人。” 中年人坦然道:“宝剑赠英雄,美人自然也是。” 少女嫣然一笑。 第十章 春风欲送行(中) 中年人道:“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你救了叶三少,他以后会照顾你姐妹的生意,也会给你妈妈养老。” 谢春晖这才听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原来这少女竟是扬州妓女,所谓的“妈妈”和“家”是老鸨和妓院。他有些犯恶心,低下头去不看他们。 那少女道:“你要把我送给谁?是不是像叶三少一样英俊的青年侠客?” 中年人道:“他没有叶三少英俊,也没有叶三少年轻。” 少女有些失望。 中年人又道:“但是他很有钱。” 少女的眼睛亮了亮。 中年人道:“他不但有钱,也很有权利。” 少女问:“他经商吗?” 中年人摇了摇头,“但是经商的人都害怕他。” 少女垂眸深思,“难道他竟是个土匪?” 中年人反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少女咬了咬唇,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叶三少是在你遇见我的当天从妈妈手里买下我的。” “哦?” 少女羞红了脸。 中年人道:“这些等你见了他,亲口对他说吧。” 谢春晖有些想吐。 少女眼波流转,巧笑道:“可惜了,如果不是在这里认识谢家小少爷……” 谢春晖真的吐出来了。 他最后的记忆就是少女惊慌的表情和中年人满脸的嫌弃,等他再次恢复意识,就已经被带到了马车上,坐在少女的旁边,少女身上的幽香一阵阵传来,他别过头。 赶车的正是挟持他中年人,从他们在客栈里和别人的对话中,中年人自称年二。谢春晖心头微震,他知道这不是这人的真姓实名,却隐隐约约有些猜测,名字里有“年”且行“二”,不喜欢和人有肢体接触……莫不是四海门中四大护法的老二蘧润年? 少女见他发呆,掩唇道:“你是不是想问这是第几天了?” 谢春晖悚然。 年二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不喜欢话多的女人。” 少女挑了挑眉梢:“你喜不喜欢我不重要。”又对谢春晖道:“悄悄和你说,我叫若愚。” 年二听出了少女的言外之意,既觉得可笑,又觉得有趣。 若愚见谢春晖不吭声,才道:“你怎么吓成这样?好吧,我实话告诉你,今天已经是在路上的第五天啦。” 谢春晖只觉得恍惚,他以为自己是昨晚被掳走、今天才是第二天的。这么想来,他这几日难道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正想着,听见年二冷冷地道:“没有舌头的女人也很漂亮。” 若愚嘟了嘟嘴,不吭声了。 谢春晖心中大起大落,只盼着“贺朗”来救自己,下一刻又觉得自己一心依赖外人甚为可耻,转念又想到自己想要肚子出门时的抱负,深觉可笑。惭愧间,觉得自己落得如此下场纯属活该,不如早早死了,省得让家里操心,可念头一起,又觉得人生大好,并不愿意去死,又是急又是气又是恼又是苦又是恨……揉作一团。 若愚见他面上神色来回变换,本想说话,又担心真的激怒了年二,便也偏过头不去看他。 何清旻骑的是一匹良马。 手头有点钱就能在马场买到的,普通的良马。 赵承谨本想给他的是一匹大宛的宝马,但何清旻拒绝了。 他是去救人的,不是去惹事的。 那可是“七星剑”岑老爷子的大寿。 何清旻放马狂奔,他装作追凶的捕快,一路上遇到马车就拦下查看,从出发到现在,他已经足足拦过三十一辆马车,看到了五十七个陌生人。受过白眼也遭过刁难,最火爆的一位竟从马车里拽出夜壶要砸他…… 他在遇到第三十二辆马车的时候犹豫了。 这是两匹马拉的车,拉车的马潇洒神骏,被拉的车豪华宽大。赶车的是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一身劲装,腰上挂着一把朴刀。何清旻不远不近地跟着这辆车,根据车上的呼吸声,他觉得车里应该有三个人,两男一女。 前方的马车越走越慢,何清旻心中暗叹一声,打马追上马车,那驾车的少年已经站了起来,一手按在刀上。 何清旻正要开口道歉并解释身份,那少年却不给他机会,未出鞘的刀直直地冲着他削了过来,这少年出手又快又狠,直奔取人性命而来,何清旻拧腰躲过,那少年的第二刀已挟了过来,何清旻在马上,无处可躲,一手拉住缰绳,整个人从马上倒下去,才堪堪避过这一击。 少年面容紧绷,从马车上跳下来,朴刀已然出鞘,刀光一闪,竟然不是冲着何清旻,而是冲着马。何清旻挂在半空中,见势不妙,双手撑住马鞍,左脚斜踢过去,少年见何清旻竟用肢体去拦刀,面上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然而下一瞬,他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 他亲眼看着何清旻踢在了刀锋上。 但断的并不是何清旻的脚,而是刀。 这并不是普通的刀。 这是“百炼金刚”亲手用玄铁打造出来的刀。 少年的面色已经变了,先是发白,尔后发红,现在已经有些青紫了。 何清旻拾起断刀,又稳稳地落在马背上,将断刃递过去。 少年没有接,他在颤抖。 连带着他还握在手里的半截刀一起在颤抖。 马车里传来一声叹息,这是一声很好听的叹息,任谁听过了都不会再忘记。少年面色变了又变,何清旻微微一笑,歉然道:“扰了芳驾,着实是在下的过错,只是事出有因,还请芳驾与这位小友听在下辩解一二。” 马车里没有声音,何清旻便微笑着接了下去:“有一名歹人乔装打扮从此路逃走,我知道他是要往幽州去的,所以路上见到往来的车辆便总想上前询问一二,适才跟在芳驾之后,是觉得芳驾应当不会上歹人的当,但又怕万一错过,被芳驾认为是歹人也是应当的。这位小友护驾心切,但在下仅有这一匹代步的好马……还请小友见谅。” 马车里传来一阵悦耳的笑声,随即何清旻看见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 柔软、白皙、纤长,淡粉色的指甲修剪得极为圆润,饱满的手指肚在车帘上轻轻抚过,下一刻,半张极美的脸出现在了何清旻的视线里。 何清旻见过很多美人,但这些美人都在这半张脸的面前黯然失色。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必等她完全转过来,他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也就在这时,他明白谢春晖绝不会在这辆马车里。 车里的人是尹悼春,另外两个,多半是她的面首。 尹悼春。 “半面妆”尹悼春。 第十一章 春风欲送行(下) 尹悼春自然是姓尹的,但她原先的名姓并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她从在江湖上成名的时候就自称“悼春居士”,所以自然而然的,大家知道的就是“尹悼春”这个名字。 尹悼春的脸已经完全转了过来。 她的半边脸有多美,另外半边脸就有多丑,一半倾国倾城,一半……是另一种角度的倾国倾城。 江湖中关于她的传说有很多,有说她是练功走火入魔毁了半张脸的,也有说她生来貌丑,学了神功美了半张脸的。何清旻并不相信这世界上有这么神奇的武功,但此刻他宁愿相信真的有,这让他至少还抱有一丝希望——至少能让那半脸有变美的希望。 何清旻的目光太过于平静,尹悼春轻笑一声,道:“你知道我是谁。” 何清旻觉得这句话很耳熟,仿佛自己说过不少次,笑着抱拳道:“‘悼春居士’的大名,在下有所耳闻。” 尹悼春冷笑道:“你们背后叫我什么,我也是知道的。” 何清旻轻叹一声,“‘女赌王’果然名不虚传,居士是想和我赌点什么吗?” 尹悼春斜了他一眼,倏地笑了,“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外号……不过,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若是想赌,我倒是可以陪你。” 何清旻心知今天是逃不过去了,微笑道:“不知道居士想赌什么?” 尹悼春道:“赌我们今天谁有血光之灾。” 何清旻毫不意外。 他曾经听餐霞师太提起过,尹悼春幼时备受欺凌,长大后性格也有些偏激,喜怒无常。不喜欢别人夸她,更不允许别人骂她,好赌好酒好色……何清旻对上尹悼春的目光,轻叹一声道:“我毕竟是晚辈,不如让我先来?” 尹悼春面色一变,何清旻抢道:“我赌我有。”他说着,挽起袖子,将手中的半片断刀向小臂上一划,随即鲜血涌出,他就着卷起来的袖子擦了擦刀,面不改色地递给那少年。 “小聪明倒是不少。”尹悼春冷笑一声。 何清旻依旧保持着他练习得炉火纯青的微笑,平静地回望了过去,尹悼春心头微微一震,她在这对视里明白了何清旻的意思:他不愿意和她冲突,不愿意和她生死相搏,但如果她坚持,死的人绝对不会是他。 ——他不愿意杀人,所以退一步保全她的面子。 尹悼春一时间只觉得又羞又怒。羞的是她成名多年,竟然真的相信了这年轻人能做到;怒的是她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被人如此看轻。 何清旻翻身下马,驾车的少年下意识地配合着勒马,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不由得再次涨紫了脸面。何清旻深深一揖,他左臂上的血流在地上,滴滴答答的作响,抬起头来时依旧直视着尹悼春。 尹悼春看着他,倏然起兴,嫣然一笑:“我的马车很舒服。” 何清旻苦笑:“在下喜欢骑马。” 尹悼春侧过头,柔声道:“我可以让你只看见这半边的脸。” 何清旻笑得更苦了。 好在尹悼春不是一个喜欢强迫的人,她放下手,帘子重新遮了下来,驾车的少年一甩马鞭,两匹骏马飞快地跑了起来,卷起一阵阵灰土,将何清旻远远地抛在了后头。 年二栓好马,喊茶摊的老板送茶送饭,他本不欲让两人下车,但若愚已经掀开帘子,此刻再让她回去也是不妥,便没有吭声,直到谢春晖被扶着坐下,周围的人都投来或惋惜或羡慕的目光。 惋惜的是这两个各有千秋的美人竟然跟着这样一个男人坐着这样一辆简陋的车,嫉妒的是为什么自己不是这个男人。 年二大声道:“年纪轻轻就得了软骨病,这可怎么是好。” 周围投来的目光变成了怜悯。 谢春晖又急又气,脸都憋红了,少女贴着他的耳朵道:“你快别生气,一生气更好看了。” 谢春晖简直要流下泪来,硬生生忍住了。 不一会儿,一阵狂风卷来,靠路边的人纷纷掩袖咳嗽,两匹马拉的马车飞驰而过,转瞬路上只剩下滚滚烟尘。 “好快的马。”有人赞叹。 老板已经送了和摊子一样粗的茶和馒头过来,还有一小碟同样又黑又粗的咸菜。 年二抓了一个馒头叼在嘴里,在喉咙口嘀咕:“不男不女的死人妖。” 若愚听见了,但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依旧伏在谢春晖的肩头。 年二足足吃了五个馒头、半块咸菜、三碗茶。 若愚撕了一块馒头,嚼了嚼,吐出来,把手上剩下的馒头撕了喂谢春晖。 谢春晖浑身肌肉无力,喉咙也使不上力,咀嚼和吞咽都十分困难,但他依旧在艰难的吃馒头,他要有充足的体力,以便等待机会的到来。 一个馒头足足喂了两刻钟,若愚又喂了他大半碗茶,刚放下茶碗,谢春晖只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老板,一碗茶。” 谢春晖激动得几乎要渗出眼泪来,他本来拼命的想回头,但转念一想,又怕给他惹麻烦,自暴自弃的念头又涌了上来。说起来“贺朗”本来就和自己没有关系,一路上一直被自己拖累……不如自己自生自灭,两人就干脆这样分别算了。想着,又觉得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万一他不是为了救自而来呢? 他这边百转千念的纠结何清旻分毫感受不到,他栓了马,拎着和衣服一样灰扑扑的包袱往桌上一放,便坐下了,恰巧和谢春晖斜对着,谢春晖呆呆地看着他,忍不住担心,频频地张望起来。年二看着他,也不阻止,他看得太久,何清旻不得不正视这直白的目光,却被眼前佳人微肿的眼吓了一跳。 确认自己没有对这姑娘始乱终弃,何清旻十分不解,年二搭话道:“公子别见怪,这是我闺女,得了软骨病,看见健康的人就忍不住要流眼泪。” 何清旻微笑着安慰了两句,顿时起了疑心。一个衣衫破旧的中年人带着两个美貌异常的姑娘在官道上出现本就是一件奇事,更奇的是这据说得了软骨病的姑娘看自己的眼神和中年人刻意的解释。 欲盖弥彰。 何清旻不着痕迹地回望过去,只觉得这姑娘的眼睛莫名眼熟,便笑道:“大叔,我看我与你女儿有缘,不知能不能做你的女婿?” 年二把碗往桌子上一放,“我这女孩儿虽然身子骨不好,但托福像她妈妈,现在已许配给乡绅家。” 周围零零落落地散出一些笑声来,何清旻泰然自若,仿佛被取笑的不是自己一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算在下有高攀的心也不足为怪。” 年二鼻子里哼了一声,“可惜了,这两个女孩儿都有了主家,不然凭后生这句话,老汉高低也要许配一个给你。” 谢春晖侧过头去,看见少女露出一个含羞带怯的表情,又是一阵反胃。 旁边有好事人讽刺:“是给人家做妾吧。” 这人边上的汉子捅了他一下,让他闭嘴,好事人喝了几碗粗酒,不依不饶,“老丈,你怎么不好意思说了。” 年二也不至于是被叫“老丈”的年龄,谢春晖见他眼神不对,虽也恨这人多嘴,但却也罪不至死,不知该怎样阻拦才好,只听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女声:“你未免也管得太宽了。” 年二回头看去,将扣在手中的暗器收了回去,露出一个老实人的笑容。 若愚小声道:“这个姐姐好美。” 女子显然武功不俗,闻言微微一笑,翻身下了马,向老板道:“来壶热酒,要最好的。”她说着,将一小块碎银子抛在桌上,老板飞快地跑过来揣起银子,笑眯眯地答应着去了。 何清旻的目光在女子身上一扫而过,护腰、护腕、鹿皮手套……再加上二十出头的年龄和爽朗的性格,他猜测应当是唐门的唐知明,此地离蜀已是不远,在这里遇见也不足为奇,何清旻慢吞吞地喝完了茶,掏出一个铜板放在桌上,慢悠悠地去解拴马的绳子。 谢春晖见他袖子上有血迹渗出来,忍不住胡思乱想,紧盯着他不放。何清旻心中有了一个离谱的猜测,但又觉得太过于荒谬。 谢春晖既害怕被认出来,又期待被认出来,不敢再多看,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指。年二道:“吃饱了我们就走吧。”他说着,一把搀起谢春晖,和若愚一起将她扶到马车上。 何清旻依旧在慢吞吞的解绳子,仿佛那绳子解不开了一样,年二上了车,一鞭子甩过去,马儿放足狂奔,又激起一阵灰来,何清旻咳嗽了两声。 角落里有一人道:“什么女儿,我看八成是拐了别人的女儿。” 另一人道:“哪有在官道上嫁女儿的。”说着,哈哈大笑。 第十二章 杨柳含细烟(上) 夜半、月黑、风高。 目送载着美人的马车入城后,何清旻在郊外寻了一座废弃的破庙过夜。点了火,拍了拍灰尘,把几个破破烂烂的蒲团拼在一起,枕着包袱,盖着夹袍,在破破烂烂的香炉前大喇喇地躺下。 算算日子,今天已经是谢春晖被掳走的第六天,一路走来山川已经渐绿,夹袍也似乎是可以收起了。他倒是不怎么担心谢春晖的安危,能悄无声息地潜入聚贤庄且未取性命,那么一定是有其他的目的。换做是早几年,何清旻一定会纠结于这所谓的“目的”在何,但对于如今的他来说,生死以外无大事。如果主语换成他自己,那么生死其实也不是大事。 破破烂烂地庙门被敲了两下,一个年轻的声音高声道:“打扰了,在下路过此地,还请宝刹收留一夜。” 何清旻虽然早已察觉到附近有人,但没想到这人竟会如此高调,只好回道:“请进,大家都是路过,宝刹无主,想来为众生避避风雨也是应当的。” 透过包袱皮的缝隙,何清旻看见进来的是个儒生打扮的年轻人,打扮不知该说是华丽还是简朴——他穿着绸衫,背了只竹箱,腰间挂着一柄剑,剑柄上镶了三颗明珠。 年轻人见何清旻盖着头,也没有再说话,对着行了个礼。何清旻差点笑出来,这模样看着仿佛像是在对遗体作告别。那青年行过礼,在佛像背后找了块地方歇下。 晚间风有些大,吹得半扇破窗吱呀怪响,过了盏茶功夫,门被一脚踹开,一个穿“一口钟”的高大僧人走了进来,半扇破门在他身后晃了晃,不堪重负地倒下来。 何清旻还没想好是要装睡还是要起来,夹袍已经被人掀了起来,他只好坐起来,入眼是僧人左颊上的一道长疤,心中暗叹自己倒霉。他认出这人是近几年在江湖上出了名恶僧智一,据说出自少林,后叛出师门,在江湖上张牙舞爪。说起来这人也有些意思,平日里经常做一些欺善逞凶之事,但若遇见了大奸大恶之徒也会刀剑相向。 嚣张跋扈,不是什么好人,但却不是十分恶毒。 哪怕是自诩侠义的白道豪杰也不会特意去找这种人的麻烦。 至此可以见得,名门正派的眼睛和肚量都很大,足以装下不少东西。 杂七杂八地想着,何清旻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露出了微笑,“见过这位大师。” 智一本来已经预备好了找事,只等着对方发怒,没料到确实这么个没脾气的软蛋,一时间竟然愣住了。 何清旻已经卷了夹袍拎在手里,另一只手也捉了包袱,“这关帝庙看着有年头没香火了,这几个蒲团还算软和,大师请。” 智一劈手夺过夹袍,抖了抖,往蒲团上一扔,嚷道:“有吃的没有?”说着,已经把何清旻的包袱抓在手里了,何清旻悄悄地后退了两步,被智一一瞪,只好站住。 包袱里的厚衣服被智一丢在一边,空荡荡的包袱皮落下来,掀起一层薄灰。 何清旻腹诽智一用力过大,又觉得他似乎是在威慑自己,于是就低下头,假装鹌鹑。 智一平生最讨厌两种人,一种是唯唯诺诺的,一种是和他对着干的,见状飞起一脚朝何清旻腹部踹过去,何清旻即将被扫到的一瞬间猛地后退几步,往地上一跌,故作一副惊慌之色。 智一眉毛一横,正想踹一脚柱子出气,一人从关公像头顶跃了出来,一脚直踢智一肩膀,智一偏身躲过,那人也不追击,在他面前稳稳落地,抱拳道:“晚生韩彻,大师傅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 智一“哦”了一声,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你就是那个爱管闲事的韩彻?” 韩彻倒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爱管闲事”的外号,微笑道:“晚生并州韩彻。”说着,递过去一个香气扑鼻的油纸包。 智一是恶僧,并非蠢僧,韩彻是并州“拂云剑”传人,真实打实对上也占不到什么便宜,见韩彻也算识抬举,一手夺过来,冷哼一声,在何清旻的夹袍上坐了,打开一看,是一包卤肉,便抓着吃起来。 何清旻倚着柱子,见韩彻看过来才施礼道:“多谢。” 韩彻和他寒暄了几句,知道此时这人应当是性命无虞,便回去歇息了。何清旻也不计较,用包袱皮把头一包,也不嫌弃灰大,找了了空地就直接躺下了。 一夜不得好眠,天刚蒙蒙亮何清旻就被一束阳光晃在脸上,索性包袱皮还在,他掀起一条缝,头正对着窗棂的空隙,又把包袱皮盖了回去。智一的鼾声很是惊人,不一会儿佛像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想是韩彻也起来了。 何清旻正琢磨着要不要趁早先溜,智一的鼾声却戛然而止,何清旻升起预感,果断地坐了起来,把包袱皮往下一拉,顺势站起来。智一抬着的脚第二次落空,愤愤地放下,努了努下巴,“佛爷我要洗漱。” 韩彻道:“你这分明是在为难人。” 何清旻只好微笑:“后院仿佛有一口井,我去看看能不能用。” 智一鼻子里哼哼着,韩彻叹气,“我和你一起。” 两人走出去,韩彻不经意似的问:“你在这里住了有些日子了?” 何清旻不好说自己听见了水声,只道:“这关帝庙虽然已经破败了,但我看前面有过院墙,后面也有些断壁残垣,想来当初应该也曾经香火鼎盛,既然如此自然是应该有井的。” 韩彻点点头,何清旻试探道:“韩公子是往哪里去?” 韩彻俊脸一红,摸了摸下巴,“我本是要到幽州去的。”他说着,声音不免低了下来。 何清旻一时间无言以对。 何清旻沉默了片刻才道:“应当是反了。” 韩彻用剑鞘拨开杂草断枝给两人开路,有些羞赧:“我自小就不太认路,以往出门都是和人结伴而行。” 何清旻试探道:“说来也是有趣,这几日在路上碰见好多人都是要往幽州去的……实不相瞒,我是从凉州来,世袭贱业,追拿一个往幽州去的逃犯。韩公子也看见了,我这三脚猫的功夫本就不可靠,这一路上有碰到不少好汉,心里面有些着慌。” 韩彻听了,瞪大眼睛道:“那你追的逃犯可不是什么一般人吧,下月初岑老爷子大寿,有传言说老爷子要在大寿当天宣布冀州盟主更替一事,不少豪杰都往幽州去,江湖不比官场,只要行侠仗义,哪怕背了人命也好犯了律法也罢,都不重要。” 何清旻听出韩彻言下之意,没有接话,指着远处道:“韩公子,你眼力好,看看那里是不是有一片空地?” 第十三章 杨柳含细烟(中) 韩彻顺着他指的的方向定睛看去,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一眼就看见了轱辘,大喜:“的确是井。贺兄弟,不瞒你说,我昨日也是迷了路,错过了进城的时间。” 何清旻心下暗叹,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守规矩的江湖人了,韩彻又不似智一只知惹是生非。这种事何清旻少年时期也没少做过——关了城门翻墙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有宵禁避过兵士耳目亦不是什么难事。 想着,很快走到井边,这井看起来有几个月没人用过了,但并不是废井,想来总有路过的江湖人或行商艺人等路过借宿使用。打了好几桶才见有清水,两人痛痛快快地洗了脸,何清旻从已经倾圮的破茅屋里翻出一个裂口的瓦瓮,装了一瓮水准备带回去。 韩彻借着先前的话头,正色道:“贺兄弟如果不嫌弃,我们正好同路。” 何清旻就等着他说这句话,连忙道:“多谢韩公子。” 韩彻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不必谢,我也是怕再走错方向……也不要再叫什么韩公子了,我们年龄相当,江湖中人自是兄弟相称。” 何清旻忍住笑,嘴里答应着,两人说些有的没的,没多一会儿就回了庙里。见两人进来,智一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们跑了。” 韩彻冷笑:“我们又不是你抓的犯人,哪有什么跑不跑的?” 何清旻将瓦瓮递过去,看着地上满是灰尘油渍的两件衣服,叹着气叠好收了起来。智一并不问他们去向,却跟着一起上了路,一路上只把何清旻当小厮使唤,每每韩彻看不过去都要和智一你来我往说上几句,这么过了两三天,韩彻忍不住向何清旻道:“贺兄弟不必如此忍耐,不妨就与那恶僧撕破脸又如何,我总不会输给他。” 何清旻只是摇头,说不想惹冲突。韩彻恨铁不成钢,只恨何清旻软弱,独自生了一场闷气。 何清旻是真的不在乎。 很多时候他说的都是真话,只可惜没有人相信。比如说他真的不介意给黄三桦做成夜宵、不介意被路逍遥骗到牢里关起来……也真的不介意给智一使唤。如果说他唯一在意什么的话,那大概就是谢春晖的安危了。 谢春晖可能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对自己有那样天然的信赖,但何清旻明白为什么。 八年前,在峨眉山是何清旻救了谢春晖,乃至于他现在用的化名“春晖”,也是何清旻无意间取的……虽年前谢春晖只是一个八岁幼童,但在少年稚嫩的面孔出现在何清旻面前的那一瞬间,何清旻立刻就认出了他。 雁门关谢家的小少爷,谢煦。 八岁的谢煦缠着问何清旻为什么自己没有小名,何清旻随口说“煦乃春晖”,没想到却被这孩子记住了。如今他变化巨大不说,且当时谢煦年幼,认不出他但觉得亲切也是正常的。 摇摇头,何清旻从回忆中抽回心神,他其实有些怀疑那软骨病的少女便是被乔装打扮过的谢春晖,但是并不能十分确认,索性看起来正如同他猜测的那样性命无虞,所以并没有急着确认,只是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那辆旧马车后头,这两天和韩彻、智一一起行动的时候也是如此。 智一没钱不说,排场还大,吃顿饭的功夫都能搅起来三丈浑水。过了山西,市镇上江湖人物越来越多了起来,智一多少也有些收敛。 眼下他们途径障子镇,这小镇在省界上,客商侠客都往来频繁,十分热闹。障子镇得名于障子山,一说是因山呈掌状叫作掌子镇,久而久之被误传为障子镇;另一说则是这山为天然屏障,因此得名障子镇。 今日已是五月十七,再有一日脚程便入了河北。和载着两位美人的马车一样,智一和韩彻也不能免俗,都决定在此休整些时日,整好以暇方可入冀。 何清旻从聚贤庄走的时候把赏金都给了白芸芸,自己只带了一吊铜钱,早花尽了。对韩彻则是说追凶途中丢了一只包裹,内有盘缠等物,韩彻听了大为震惊,丝毫不怀疑,何清旻在外流浪多年,脸皮已胜过城墙,也不觉得脸红。借着韩彻的光住上了客栈不说,还得了一身新做的单衣。 刚换好新衣,一出门就看见韩彻在院中练剑,见何清旻出来,韩彻收剑赞道:“贺兄弟果然一表人才,只是太消瘦了些。” 何清旻连称“谬赞”,再三谢过了,智一不知去哪里惹事去了,两人乐得清静,韩彻道:“这恶僧该改叫牛皮糖才对,不知有没有人肯出手将他惩戒一番。” 何清旻笑道:“现下不比平日,此处卧虎藏龙,智一师傅想必自会收敛。”口中虽然玩笑着,他心下倒稍微有些猜测。疑心智一是假借使唤自己为名,实则是为了跟在韩彻身边,只是他究竟为何要跟着韩彻? 说着话,韩彻邀何清旻一起去镇上转转,何清旻欣然同往。许是近来往来的江湖人太多,镇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街市里叫卖一声盖过一声。 蔬菜水果、布匹粮油不提,街上还有不少新鲜玩意,两人边走边看,慢吞吞地走过半条街,只听锣鼓阵阵从人墙里传出,堵得水泄不通。何清旻停了步,“是表演杂耍的路岐人吧?” 韩彻点了点头,随即又笑道:“也说不定是来凑热闹的海老人。” 何清旻自然也想起来这么一号人物,故作不知,“难道也是江湖高人?” 韩彻用下巴点了点人群的方向,“听见猴子叫了吗?” 何清旻道:“自然……卖艺的路岐人带着猴儿狗儿的也并不少。” 韩彻笑道:“是有这么一位,姓名年龄都不祥,只人人称为‘海老人’,经常喜欢带着猴儿在街上卖艺,虽然也有人在南面见过他,但大多数时候这位都在冀北一带。” “那大伙儿是怎么区分这位与普通的刷后人?” 韩彻道:“没办法分辨,只是对耍猴儿的手艺人都尊重些,免得冲撞了。”他微微一顿,“尤其这位还是岑老爷子的好友,盟主不盟主且不论,寿宴定是要来的。” 何清旻思绪飘远,未免有些分神,只点点头,韩彻以为他是为了不能参加寿宴而黯然,连忙道:“贺兄弟要是有空……”他话没说完,不远处的人群“刷拉”一下散开来,尖叫怒骂此起彼伏,韩彻险些被人流撞倒,急忙护住何清旻,两人往角落里躲去。不消片刻,人群几乎散干净了,只剩下零零散散的七八个人站在原地,一个肩上站着一只小猴儿的老人被围在中间。 “看着像是寻仇的。”韩彻低声道。 离他们十步开外的一名大汉冷笑道:“这位朋友,自然知道兄弟是来寻仇的,就请自便吧。” 第十四章 杨柳含细烟(下) 何清旻循声望去,这汉子人高马大,乱须如健硕的杂草爬满腮颊,腰间挂着一柄剑,剑鞘极为清朴,剑柄毫无装饰,配上他的身形宛如玩具一般。 “冤冤相报何时了。”开口的是那被围在中间的老人,他声音温和却中气十足,看模样约摸花甲之年,中等身材,须发斑白却面色红润,双眸奕奕有神,那肩上的猴儿身形娇小,不似一般猴子,也不怕人,双手捧着在嘴边,歪着头看人,宛如幼童。 适才开口的大汉冷哼一声:“你去寻别人的仇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别人来寻你的仇就又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了,岂有此理!” 何清旻抱着胳膊,小声道:“别说,挺有道理的。” 韩彻挤了挤眼睛示意他闭嘴,在大汉不善的目光中拱手上前几步,“这位老爷子在江湖中一向颇有侠名,不知兄台是否有什么误会?” 大汉冷笑道:“关你屁事。”他说着,“屁”字刚一出口,剑便已经出鞘,等“事”字的尾音落下时,剑尖离韩彻的喉咙只有三寸。 韩彻急忙后撤,躲过这一剑,那大汉冷哼一声,“有点本事。” 韩彻不免有些后怕,额角渗出汗水来,面色也有些泛白。他自诩是“拂云剑”传人,在山西一带颇有侠名,算得上当今年轻人中的佼佼者,却差点栽在这其貌不扬的汉子随手一剑中,按捺住心绪,肃然道:“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何清旻在心里替大汉回答:原昶,“一剑封喉”原昶。同样的,他也知道原昶这一剑仅仅是警告泄愤,并没有真心想要韩彻命的意思。 原昶并不理会,何清旻暗叹,开口道:“韩兄没事吧,我只看到那么快的一下子。” 原昶自然是听到了,皱了皱眉,“姓韩?”他扫过韩彻腰间镶嵌着明珠的宝剑,嗤笑道:“并州老鬼教出的徒弟?” 韩彻听他言语间对师长并不尊重,忍不住怒目而视,原昶还想说些什么,只听海老人感慨道:“都说岁月荏苒,白驹过隙……还真是如此,一晃眼‘拂云剑’的后人都长这么大了。” 何清旻插嘴道:“敢问这位……两位是结了什么仇怨?冤家宜解不宜结,在下听两位都和韩兄家长辈有旧,若能说和可是再好不过了。” 海老人叹了口气,见原昶并无阻止的意思,娓娓道来:“三年前,我途径徐州时收过一个盲目的女弟子,她原本是跟着祖父唱‘三弦’的,后来她祖父去世了,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我就带着她一起,也祖孙相称,卖艺为生。” 原昶冷哼一声。 海老人继续道:“过了半年有余,我们辗转到了山东沙门附近,一日我见她偷偷抹眼泪,再三询问,才得知她是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据她所说,十五岁那年她被这男子强行玷污了,虽然看不见,却记得这人的声音。” 何清旻大概已经猜到了,轻轻摇了摇头。 韩彻紧张道:“然后呢?” 原昶依旧在冷笑。 那抹冷笑仿佛镶在嘴角上的一样,和他一起的数名大汉面上却仿佛焊了铁一般,纹丝不动。 海老人深深叹了口气,“后来,我们多盘桓了几日,认出了那个男人,我便替她去寻公道。那男子矢口否认,我气极,一怒之下打断了他的双腿……后来才知道,我这女弟子并不是盲人,也不是什么卖艺的孤女,是大名鼎鼎的‘血手观音’苏芸娘。” 韩彻不由得大惊。 “血手观音”在成名已二十余载,据说苏芸娘驻颜有术,始终是二十余岁的模样。虽然极少现身,但她手段非常,名声颇为响亮。 原昶道:“我那兄弟受贼人追杀时在庙里养伤,偶遇了经常来送豆腐的芸娘,两人互生情愫但并无逾矩之事,一日他偶然发现自己相恋的芸娘竟然‘血手观音’,心生惧意,留书一封后独自离开了。” 韩彻忍不住道:“既然是苏芸娘,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反倒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海老人道:“说来也巧,那时苏芸娘不敌仇家,隐姓养伤,直到遇见我时尚未完全恢复,不然我也不至于被骗至此。” 韩彻诚恳道:“这位前辈,虽然是老爷子出手误伤,但这起因还在苏芸娘身上。” 原昶冷睨他一眼,“苏芸娘我自然是已经杀了。” 韩彻愣在原地。 猴儿已经安静了许久,忍不住在海老人肩上叽叽喳喳地跳起来,何清旻盯着猴子,向原昶道:“不知贵友的腿恢复了没有?” 海老人道:“说来惭愧,只怕那年轻人两条腿的筋脉都已经断了。” 韩彻咂舌,顿了顿,道:“我听说唐门有一味‘华胥引’。” 海老人接口:“的确如此,此药堪称‘活死人,肉白骨’,续骨生肌,所用药材极为珍贵,即便和唐门有通家之好也不一定能求来。” 谢春晖在阁楼上。 说是阁楼,却并不狭窄,临街的窗开着,大半条街都尽收眼底。 他穴道被点,内力被封住,眼下一点功夫都使不出,虽然听不见,但大约也猜到是江湖人的冲突,从看到角落里的何清旻就不免有些担心。年二见他看得认真,道:“原昶要是真的想动手,绝不会拖延到现在,想必是要威胁海老人些什么。” 这两个名字谢春晖都听说过,眉毛蹙得更紧了。 若愚托着腮,一派天真:“这些是很厉害的人吗?” “原昶如果不能一剑杀了海老人,就会输……但海老人也不能保证自己躲过原昶的一剑。” 若愚起身,懒懒散散地倚着窗,抠着窗棂,“有这么快?” 年二道:“名字可以和人相差甚远,但外号不会。他的外号叫‘一剑封喉’,你猜为什么是‘一剑’,为什么是‘封喉’。” 海老人抚摸着猴子的脊背,听着它叽叽喳喳,伸手去摸,却被猴子躲开,又叹道:“老朽的薄面,恐怕换不来‘华胥引’。” 何清旻虽然满腹疑惑,面上却拱手道:“两位大侠,在下虽然对江湖并不了解,但二位并不是血海深仇,又都和韩兄的师长有旧,不如这样,先让老爷子试试能不能拿到药,如果拿不到,寿宴之后,两位再做打算如何?” 韩彻没想到自己一下子成了焦点,有些发懵,转念一想又觉得何清旻说得不错,正色道:“正是如此。” 海老人道:“如此,老朽也可以一试,不知原先生意下如何?” 原昶依旧冷冰冰地道:“看在‘拂云剑’的面子上。” 韩彻虽然心里有些发苦,这苦却敌不过能化解干戈的甜,笑道:“多谢二位。” 何清旻不由得摇头,暗忖如今的年轻人都太过天真,却忘记了自己当年也不比他们强到哪里去。 原昶既然已经放出话来,那几名汉子便退下来跟在他身后,他挥一挥手,也并不理会韩彻,径自领人走了。海老人逗着猴子,跟韩彻寒暄了些旧事,也翩然而去。面对着空荡荡的街道,韩彻左看右看,“我们出来干什么来着?” 第十五章 宵从海上来(上) 智一的消失和他的出现一样突兀。 何清旻和韩彻经此一事无心再闲逛,便回了客栈,可直到晚上智一都没有出现。 “走了也好。”韩彻说着,何清旻却看出他的担忧。这位韩公子不但急公好义,而且极重感情,也极容易动情。虽与智一百般龃龉,但如今他突然失踪,比起甩下包裹的轻松更多的是怕他出了意外。 何清旻想着,道:“智一师傅只是看似鲁莽,想必心中自有计较,韩兄不要太担心了。” 韩彻叹了口气,“正是如此。”话锋一转,“今天……那件事你怎么看?” 何清旻到了杯茶推过去,慢悠悠地一面给自己倒茶,一面说:“总觉得有些奇怪。” “奇怪?” “冲突来得奇怪,解决方式也来得奇怪,像是蹩脚的表演。” 韩彻握着茶杯,有些出神,“不瞒贺兄,我也觉得如此。但海老人和……那位高手,应该都不是会做这样表演的人。” “唐门。”何清旻小口啜着茶,“我不是江湖人,对门派、高手并不了解,但总感觉他们一言一语,推着你说出来。” 韩彻微微一怔。 何清旻又道:“说来惭愧,我对这些高手缺些敬畏,你们说话的时候难免有些走神,临街的窗户好几排都开着,是不是有人在楼上在看咱们呢?” 韩彻仔细回忆,果然临街两旁客栈的窗户几乎都是开着的,说是五月回春,可此处也不至于太热,应当不会恰巧有那么多客人都想要开窗通风。想到此处,他面上不禁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深深叹了口气。 何清旻劝道:“韩兄也知道,我既是捕快之流,自然出身贱籍。”见韩彻抬起头来看向自己,便微笑道:“所幸我还有些用处,蒙恩领了差遣,若非如此,我等身份怕早已坟头长了草。” 韩彻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 有利用价值的人,总比没有利用价值的人要强得多。 何清旻摇摇头,笑道:“今日韩兄可是又救了我一次,如果只是我一人在那里,怕是不会留下命在。” 韩彻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是把在破庙里的也算上一次“救命之恩”,苦笑道:“贺兄……” 何清旻突然起身,走到窗前一推,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韩彻来不及顾忌未竟之语,跟着站在窗前,也愣住了。 二人所居之处名唤“万家楼”,一、二层是酒楼,三层则是客房,大堂中间是挖空的,中间搭了舞台,二楼雅座的门和三楼客店的窗都对着舞台,方便表演时楼上观看,可此时的舞台上并没有舞女歌姬,也没有杂耍艺人,只站了一个白衣带着斗笠的人。从挺拔的身形上来看这应当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说是白衣,其实已经泛了浓浓的黄,背了一个粗布裹的物件,从露出来的半截剑柄上看,那应当是一柄长剑。 “他的出手一定很快。” 韩彻奇道:“何以见得?” 何清旻道:“剑那么长,又背在身后,如果出手不快,恐怕他来不及把剑拔出来就被结果了。” 韩彻笑道:“贺兄也不是一窍不通。” 何清旻也笑,“职责所在,也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提不上台面。” 两人说话间,楼下渐渐也嘈杂起来,眼见着仿佛茶博士一样的人上前去说了两句话,韩彻皱着眉,“听不太清,不过大概能理解,那店伙劝这人让开舞台,这人不肯。” 何清旻听得一清二楚,此时不便多说,微笑着点了点头,“可能是在等人吧。” “等人?”韩彻摸了摸脸,“也有可能。” “听说今晚是从西域过来的舞伎来跳舞,可惜了。” 韩彻道:“也说不准,障子镇如今卧虎藏龙。” “正是因为卧虎藏龙。”何清旻抚过窗棂,摸了一手薄灰,哭笑不得。 韩彻明白过来,颔首道:“确实如此。” “所以大家都在等。”何清旻有些漫不经心地笑了,略带嘲意,“等一个人先出手。” 韩彻轻轻叹了口气。 何清旻捻了捻指间的灰尘,“韩兄可看到认识的人?” 韩彻仔细地探头出去看了一遍,“二楼的看不见,一楼有几个能叫出名字的,但都不算什么绝顶高手……”他话音未落,突然顿住,何清旻顺着他的目光向门口看去,只见一个少年开路,身后走着一个极美的女子,她身后走着两名青年男子,这少年和青年三人长相各有千秋,皆是容颜出众,但和这女子比起来却宛如萤火与月光,女子微微抬眸,整个大厅都失了颜色。 韩彻看得呆了,喃喃:“世间竟有如此姝丽。” 何清旻默默地侧过身,将自己掩在窗框后,他在韩彻面前表演不通武艺是顺水推舟,无意为之,也没有料到日后会一起同行,更没料到尹悼春会落到他们后头,算算日子,应当是在蜀地尹悼春和他走的就不是同一条路了。 何清旻对尹悼春到蜀地有何事并不好奇,只怕被戳穿会伤了韩彻的心。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总在无法预料一下步时做出自以为正确的错误选择。 何清旻悄声道:“韩兄,这么美丽的女子能以主导者的样子出现,恐怕不是什么普通人。” 韩彻回过神来,点点头,见那女子并没有向上看,心里松了口气,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那美人侧过脸来,差点咬了舌头。 何清旻看韩彻目瞪口呆的模样,心底微微叹气,韩彻用口型道:“尹悼春。” 何清旻贴着窗缝看去,楼下的嘈杂声已经消失了,再没有见识的江湖人,也听过悼春居士的大名。 尹悼春径自向舞台中间走去,韩彻轻声道:“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醒醒。” 韩彻深吸一口气。 尹悼春款步拾阶而上,在白衣人三步开外站定了,柔声道:“我们不如打个赌吧。” 韩彻小声道:“这位是名满天下的‘悼春居士’,十分好赌,也有人叫她女赌王。” 此时白衣人与尹悼春都背对着两人的方向,白衣人不作声,尹悼春也不着恼,“我赌你等的人不会来。” 第十六章 宵从海上来(中) 白衣人微微动了一下,转过身来,韩彻睁大了眼睛像看他的模样,只看见他戴着幂篱,浑身上下竟然没有一点露在外面。 白衣人道:“那我只好赌他会来了。” 声音嘶哑,听者不免皱眉。 何清旻问:“江湖上……有没有声音特别难听的人?” 韩彻无言以对。 何清旻点点头,也对,他都没有听说过的人,韩彻更是无从知晓了。 认出尹悼春的人显然不少,一楼的客人有悄悄离场的,也有低着头看鼻子的,别说抬头去看尹悼春,连白衣人都没有人看了——看他必然会看到尹悼春。 何清旻觉得很有意思。 尹悼春虽然因好酒色、易怒而凶名在外,但实际上手中并没有多少人命,不知道哪里来的谣言,说是她喜欢逮住盯着自己看的男人抓回去做面首折磨。实际上,尹悼春找人还是很挑的,无论身手如何相貌一定要好,而且只要年轻人,虽然身边经常换人,但都是你情我愿,并没有强迫之说。不知如何大部分江湖中人认为只要自己是男人就很危险,就会被尹悼春抓取做入幕之宾,竟然人人自危起来,久而久之,尹悼春的名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引人忌惮,直到现在竟然已经成为不敢直视的大恶人了。 有心叫韩彻不必这么小心翼翼,但还是没有出口,何清旻只叹气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位老爷子的寿宴一定更热闹。” 大厅的门又开了。 穿短褐的老人慢吞吞地走了进来,肩膀上的猴子一蹦一蹦,拱手做辑。他就这样慢慢地走着,走了半天才走到舞台底下。 “海老人?”韩彻有些吃惊,但很快就想通了,恐怕是店家没有办法,托人求到海老人身上救场。想到这里,面上不由得露出喜色,嘴角也浮起笑来,可那笑还没完全浮出来的时候,海老人的喉间浮现出一丝血痕,随即便倒了下去。 毫无预兆的倾倒使得他肩上的猴子慌了起来,叽叽喳喳地乱跳,海老人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手指也松开了绳子,那猴子在海老人胸口跳了几跳,拖着绳索尖叫着跑掉了。 没有人关心猴子跑去哪里。 白衣人此时已经擦去剑伤的血痕,收剑归鞘。 韩彻的笑容凝固在唇角,何清旻道:“好快的剑。” 的确很快。 甚至比原昶的剑还要快。 何清旻忍不住想,如果是自己和白衣人来比,究竟是谁的剑会更快一些。 “他不是海老人。”何清旻说着,对上韩彻的目光,解释道:“早先我就有些好奇了,这猴子看起来和他不是那么熟稔。” 韩彻并未注意过这一点,还觉得猴子在他肩上站着不动很亲密。 “我总觉得猴子有些怕他。” 韩彻脑子里乱成一团,“那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何清旻微微笑了笑:“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又不是主角,暂且看戏罢了。 说来轻巧。 看戏是要戏票的。 戏票是要用钱去换的。 没有钱,那么就要付出一些相当的东西。 一场没有标价的戏,真的谁都敢看吗? 说不定这价格——是谁的命。 一楼的人瞬间已经散尽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舞台上两个站着的人和一具躺着的尸首。整个大堂静谧无声,但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二楼和三楼有无数双偷窥的眼睛。 尹悼春娇声笑道:“海外仙客——果然名不虚传。”她话音未落,白衣人的剑鞘已经点在她的喉间,她轻轻地向旁一侧,顺手抚了抚鬓间的花枝,那剑鞘一击未中,仿佛长了眼睛一样跟着她,横切下来直削肩膀。尹悼春双膝微屈,仿佛行万福一般,那剑鞘又只擦着她的肩膀过去了。 “涟漪。”韩彻失声道:“这步法莫不是……涟漪?”继而喃喃道:“如觳皱波纹、如蜻蜓点水、如仙女凌波……故名为涟漪。” 说话间,舞台上已过了整整七招。不似生死之搏,而仿佛弥补没有按时表演胡姬的歌舞一般,尹悼春从白衣人出手开始便未曾还击,只一味躲闪,每一步都如舞蹈蹁跹袅娜,时时步摇轻颤,只看她半边脸,真个美不胜收。 何清旻微微蹙起眉。 尹悼春看似游刃有余,他却看得出她在用步法躲避的时候根本无暇出手,也就是说,她并没有真正的融会贯通,如今看起来姿态漂亮不过只是一时,只要她有丝毫松懈,败落是理所当然的。 败落。 何清旻的目光落在那柄长剑上。 白衣人是用剑的高手,当然,用剑的高手不必都用剑锋杀人,但一般来说,一个人的习惯是不会改变的。 比如说白衣人杀人的时候剑要出鞘。 既然杀“海老人”的时候剑要出鞘,那么没有理由对尹悼春的时候不出鞘。 除非,他根本不想杀尹悼春。 何清旻余光瞄着韩彻,见他沉浸在高手过招中如痴如醉,重新将注意力移到舞台上,果然,又二十余招,他已经清晰的看出尹悼春有些力不从心了。只见尹悼春纤腰微转,又一次沉肩转身,竟迅速后撤了几步,轻飘飘地落在台下,剑鞘紧追不舍,尹悼春忽然从袖口里抖出一条丝带来,那丝带有灵性一般,顺着剑鞘缠绕而上。 何清旻暗暗赞许,在和白衣人距离那么短的舞台上想要这样做并不容易,但尹悼春借着下跳的这片刻给了自己缓冲的时机,不再用“涟漪”斡旋,看起来毫不生硬,完全看不出是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 “果然名不虚传。”韩彻深吸一口气,慨叹道:“虽然师父也经常会与我切磋一二,但多少都还是让着我,我在山西和各门派师兄弟、姐妹也都是点到为止的切磋,说来惭愧,竟然没有和人生死相搏过。” 何清旻想了一想,“我也曾听闻韩兄大名,据说……” 韩彻没有等他说完,摆手道:“唉,贺兄弟有所不知,那些不过是学得些皮毛的山贼草寇,怎能与江湖豪杰相比较?” 何清旻不免有些想学着老人一样感慨一声“现在的年轻人和我们不一样”,转念一想,觉得也是件好事,微笑道:“韩兄过谦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剑鞘被丝带扯下,泛着青光的长剑在烛火的映照下散着寒光,尹悼春脱口道:“青冥剑?” 何清旻微微一怔。 白衣人哂笑道:“我还道你是个明白人,原来也不过如此。” 尹悼春也不恼,只笑道:“我只听说过青冥剑‘如秋水泛波,青光闪闪’。” 白衣人道:“这样的剑可太多了,铁匠铺打出来的剑也能做到。” 三两句话下来,战意顿消,尹悼春将剑鞘从丝带里摘出来,从袖子里伸出柔夷,款款地递了过去,口中道:“不过我总没有说错,阁下是海外归客,此言不差吧?” 韩彻皱眉道:“胡说八道,青冥剑怎么能是铁匠铺打出来的?” 青冥剑的确是铁匠铺打出来的。 何清旻轻轻叹了口气,他还记得那所谓“青冥剑”的价格,算上精铁原料,总共花了三两银子。 第十七章 宵从海上来(下) 听他叹气,韩彻道:“贺兄也听说过青冥剑吗?”不待他回答,又道:“说起来,这青冥剑的主人已经消失有八年了,也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何清旻在心中回答道: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需要他活着的人了,所以他从此便像是死了一样活着。 韩彻又道:“如果还活着……唉,所以大家都猜他已经死了。” 何清旻微笑。 白衣人收剑入鞘,对尹悼春的问话不置可否,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等的人不会来。” “因为他已经死了。”尹悼春说。 白衣人依旧笔直地站着,站在这里的时间仿佛比大厅的梁柱还要早。 尹悼春仰头看着白衣人,“你亲手杀的。” 白衣人道:“他不是‘海老人’。” 尹悼春道:“他的确不是。” 白衣人道:“他不老。” 尹悼春颔首:“的确,他不老,他不是海老人,不过所幸他是一个人,也是一个男人。” 白衣人的幂篱遮住了眼睛,但却无法阻挡那双眼射出的寒光。 尹悼春轻轻叹了口气,像那少年使了个颜色,少年将地上尸首上的头套撕了下来,低声道:“不是人皮面具,是用了药水化妆的。” 尹悼春轻叹一声。 白衣人道:“你知道我是谁?” 尹悼春微笑。 白衣人又道:“你知道我等的人是谁。” 尹悼春微笑。 白衣人的手向背后探去,同时问:“你也知道我为什么等他?” 尹悼春理了理额角的鬓发,浅笑道:“知不知道呢?不过我却知道那时有人在场。”她话音未落,已朝着何清旻二人的窗口飞身而来,起落间她衣裙飘飘宛如仙子,可此刻韩彻却顾不得欣赏了,一咬牙,只待上前去,却被何清旻拦住。电光火石间韩彻无暇开口,转眼尹悼春已经到了眼前,何清旻扯着韩彻向后退了几步,尹悼春的丝带如游蛇一般绕进窗口,何清旻顺手抓了茶杯扔过去,一撞之下,竟截掉了丝带的前端。 韩彻大惊失色,不知道该先吃惊什么,尹悼春已然破窗而入,“你弄坏了我多少东西?” 何清旻拱手苦笑道:“上次也好这次也罢,在下都不是有意的。” 尹悼春手腕轻轻一抖,那丝带缠在何清旻手腕上,见他并不躲,尹悼春多少气他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但见他态度恭谨,火气又下了几分。正要说话,只听得有敲门声,用眼神示意韩彻。 韩彻只得开了门,毫不意外,是那白衣人。 白衣人微微点了点头,韩彻让开身子,白衣人也不见外,扯了凳子便坐下,他站得直,坐下也很直,仿佛身体里的不是脊椎,而是铁棍。 何清旻微笑道:“是小人不好,居士大人大量。” 韩彻意外地觉得这幅模样很眼熟,仔细想想何清旻这几日和智一相处也是如此,一时间竟然忘了生何清旻的气,只顾着鸣不平起来,他恨不得揪着何清旻的领子问:你既然能和尹悼春不分上下,又为什么要任由恶和尚欺侮?难道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不成? 何清旻觑着尹悼春的脸色,一只手悄悄地去摸丝带,尹悼春冷哼一声,松开手:“坏了的玩意,谁还要。”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忘了她真实的年龄,只觉得是一个撒娇的小姑娘,何清旻道:“可惜我赔不起你更好的。” “谁又稀罕你陪?” 白衣人突然道:“你是叫我来看调情的?” 韩彻闹了个大红脸,何清旻低头看鞋尖,尹悼春依在床头,笑道:“来,让我们捕快小哥说说。” “说什么?”何清旻苦笑:“在下要找的人一直没找到……总不见得在下要找的人就是你们要等的人。” “你要找的人是谁?” 何清旻看向白衣人,摇摇头:“我如果知道他是谁,就简单了。” 尹悼春道:“的确如此,我家三郎现在还拉着脸,心疼他的宝刀呢。” 何清旻再次起身作揖,“是在下的不是。” 尹悼春冷哼:“不怪你,怪三郎的刀太容易断,怪‘百炼金刚’手段不够。” 此言一出,韩彻不由得有些变了脸色,侧目相视。 何清旻深吸一口气,长揖后起身,向白衣人道:“从二位所言中,前辈要等的应该是真正的海老人?” 白衣人点了点头。 何清旻苦笑道:“不知二位是什么时候做的约定?” 白衣人沉默片刻,道:“三年前。” “怪不得。”何清旻轻叹:“海老人,去年辞世了。” 韩彻脱口道:“难不成这个假的海老人是代替海老人来赴约……”他话说一半,卡在喉咙里。 他说的大家都能想到。 替人赴约,却死在对方手里,多多少少有些可笑可叹。 白衣人无视众人各异的神色,淡淡道:“我们定的是生死约。” 何清旻道:“找人假扮自己,替自己赴死?” 白衣人反问:“你是怎么知道他已经死了的?” 何清旻微笑道:“这就是纯属巧合了。去年春天我在冀北一带,偶然遇见个班子,说是班子,其实是由各地路岐人组成的,恰好在一地就一同表演,演过这段日子到下个地界就散场。” “他们在村头表演,有狗钻火圈、也有说书的,还有唱小调的,我虽然囊中羞涩,中途也给了几个钱,就听见有人问:你们那个耍猴的老头今天怎么没来?” “戏班的人说,那老头病重了,没钱看大夫,躺着呢。”何清旻说着,停了一停,“散场了我就想去悄悄看看,说来惭愧,我年幼时学过一些医术,虽然不太精通,一些伤寒之类还是能看的,于是我悄悄摸到他们临时租用的地方,还没进门,那老人就发现我了。” 韩彻忍不住追问:“那他……” 何清旻轻轻摇了摇头,“唐门暗器,无人能救。” 韩彻皱眉,“又是唐门……”虽然看不见白衣人的眼睛,但他感觉到那灼热的目光,连忙将在街市上围观的情形说了。 事已至此,何清旻也不必隐瞒,便道:“那汉子是原昶。” “原昶?”韩彻大吃一惊,“‘一剑封喉’原昶?”叹了口气又道:“如果原昶说得是真的,那么海老人至少尝试过……” 何清旻看向破洞的窗户,“我还是觉得不对。” 韩彻问:“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 海老人、原昶、血手观音、“朋友”……以及唐门。 哪里都不对。 第十八章 晓向云间没(上) “风还是有点凉。” 尹悼春娇靥含笑,轻声道:“你是在放屁?” 韩彻顿时红了脸。 从何清旻说完“哪里都不对”之后,房间就陷入了沉寂,韩彻实在捺不住,甫一出口也觉得自己说的不对,先不说窗口面向大厅哪里来得冷风,在场诸人皆是武林高手,纵然真有冷风又能奈何。 何清旻略一思忖,向白衣人道:“前辈是否方便……” 白衣人侧目看向尹悼春:“夜深了,姑娘请回。” 尹悼春含笑:“已经许久没人叫我‘姑娘’了。”她顿了顿:“你就不好奇我怎么知道你的身份……和你要等的人是谁?” “你不是来参加寿宴的。” “当然不是。”尹悼春浅笑:“我是来凑热闹的。” 何清旻轻声道:“云间阁。” 云间阁不在云间,也不是“阁”。 它渗透在市井民生里,像老鼠洞和下水道一样遍布在人群密集的地方,云间阁最底层的消息传递者也如同老鼠一般,消息可以换一餐饭,情报可以换一夜安眠,无论真伪,不管大小。从它出现到现在不过十余年的时间,俨然已经是一个庞然大物了。 “丐帮百年,不如云水阁十年。”——这并不是一句空话。 就像丐帮一样——丐帮的底层构成也不仅只有乞丐。流浪的游侠、卖艺的路岐人、行脚的僧道……他们天然的构成了信息交织的网络,只不过现在这些网络更倾向于去服务能给他们旅途带来一些舒适缓解一些困窘的云间阁罢了。毕竟,村镇也好、市集也罢,只要看见酒旗招牌下的“月自云间”几个字,就可以用新鲜的消息换点什么。 尹悼春没有否认,白衣人问:“那是什么?” 何清旻略作解释,又叹道:“最开始是从秦川一带,后来慢慢扩散到青州,逐渐已经蔓延开来,有童谣说‘普天之下,月自云间’之后,云间阁收敛了许多。” “有关于云间阁的主人,江湖中可有很多猜测,其中有一个是……”尹悼春慢条斯理地说着,意味深长地停顿了片刻,才道:“何清旻。” 何清旻有点走神,差点答应,韩彻惊讶道:“不会吧。” 白衣人并不了解中原武林,因此并不吭声,尹悼春笑道:“最终宝藏也没有下落,现在何清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韩少侠,你不妨想想,云间阁要多少金银财宝才能做到如今的地步?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不过分吧。” 韩彻瞠目结舌,何清旻苦笑道:“那宝藏不是说本就是子虚乌有?况且何……他如果真的能弄出来云间阁,八年前又何必落得如此下场。” 韩彻补充道:“是了,云间阁八年前已经颇有声色。” 白衣人像是没有好奇心一样,对他们言语之间的秘闻财宝毫不关心,“既然如此,我便告辞了。” “海老人的死呢?”尹悼春问。 如此可见,制衡果然才是第一妙计。 谢春晖正胡思乱想着,若愚夹了一块豆腐,用碗接着递到他唇边,谢春晖无奈张口吃了,这时正有从万家楼看热闹回来的人,年二如今对两人很是放心,便去邻桌打听,若愚轻轻在谢春晖耳边道:“你听我说话,别做出多余的表情。我问你就眨眼,是的话眨一下,不是两下,听懂了没有?” 谢春晖狠狠地眨了一下眼睛。 若愚叹气,盛了半碗汤,“你动作小一点,我不瞎。那天掳你的时候,我在桌在下面刻了字,想必你的同伴应该会追来。” 谢春晖眨了一下眼。 若愚轻叹一声,“你前几日表情着实丰富,我实在没看出来你有没有遇见营救的人。” 谢春晖眨了一下眼。 若愚又问:“这个人在障子镇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若愚自语道:“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对手。”见谢春晖还在眨眼,她摇摇头,“你不必这么……唉,你记得还是要表现得讨厌我一点。” 谢春晖立刻横眉竖目,若愚苦笑:“你正常一点。” 谢春晖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又想起了自己在聚贤庄的丢人行径,开始庆幸眼下不能动的状态,于是闭起眼睛来装鹌鹑。 若愚看他这幅样子反倒正常一些,放下碗,低眉顺眼地坐在一旁望着门前人流穿梭,过了半晌,年二过来抱起谢春晖,她不言不语地跟在后面,一如既往的乖巧怜人。 这是他们在障子镇停留的第二个晚上。 白衣人道:“我与他意外相识,切磋武艺后引为知己,他年事已高,自知大限将至,平生多见老人死状凄惨,自己不愿如此,于是和我约定时间,如果他身体依旧康健就作罢,如果他自知时日无多,便由我结果了他。” 韩彻喃喃道:“这怎么下得了手?” 白衣人诧异道:“如何下不了手?难道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他病死老死?” 何清旻对白衣人的想法也有些哭笑不得,“也就是说,尹居士从云间阁买到了前辈与海老人约会的消息,前辈是来找海老人履约,但海老人已死,假扮之人知道有约定但是不知道具体的内容所以易容来赴约。” 尹悼春侧首含笑,白衣人也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何清旻一边想一边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海老人是被唐门的毒药毒死的,虽然不知道真假,血手观音、原昶和原昶的朋友之间还有一桩公案。” “不觉得很有趣吗?”尹悼春托着腮,笑眯眯地说:“江湖已经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的确是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想到虽然性命无虞但却不知遭受什么的谢小少爷,何清旻又叹了口气。 谢少爷已经逐渐有些麻木了。 年二领他们住在燕春楼,自然无缘这一场好戏,但这并不值得遗憾,因为谢春晖已经活成了一场好戏。 年二每日为他打扮梳妆,每到饭时特意将她抱下楼用餐,与万家楼不同,燕春楼主营客栈,餐伙是顺带的,只有一楼的大堂可以用餐。于是每天人们都可以看见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抱着一位娇美的少女,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娇美的少女一起用餐,短短两日,大家都知道了身患软骨病少女的悲惨故事,来来往往净是些或同情或不怀好意的目光。不过总是托了岑老爷子大寿的福,人人皆知障子镇卧虎藏龙,更不敢小巧任何一个,以至于到现在都没有人真的敢生出是非。 第十九章 晓向云间没(中) 如此可见,制衡果然才是第一妙计。 谢春晖正胡思乱想着,若愚夹了一块豆腐,用碗接着递到他唇边,谢春晖无奈张口吃了,这时正有从万家楼看热闹回来的人,年二如今对两人很是放心,便去邻桌打听,若愚轻轻在谢春晖耳边道:“你听我说话,别做出多余的表情。我问你就眨眼,是的话眨一下,不是两下,听懂了没有?” 谢春晖狠狠地眨了一下眼睛。 若愚叹气,盛了半碗汤,“你动作小一点,我不瞎。那天掳你的时候,我在桌在下面刻了字,想必你的同伴应该会追来。” 谢春晖眨了一下眼。 若愚轻叹一声,“你前几日表情着实丰富,我实在没看出来你有没有遇见营救的人。” 谢春晖眨了一下眼。 若愚又问:“这个人在障子镇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若愚自语道:“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对手。”见谢春晖还在眨眼,她摇摇头,“你不必这么……唉,你记得还是要表现得讨厌我一点。” 谢春晖立刻横眉竖目,若愚苦笑:“你正常一点。” 谢春晖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又想起了自己在聚贤庄的丢人行径,开始庆幸眼下不能动的状态,于是闭起眼睛来装鹌鹑。 若愚看他这幅样子反倒正常一些,放下碗,低眉顺眼地坐在一旁望着门前人流穿梭,过了半晌,年二过来抱起谢春晖,她不言不语地跟在后面,一如既往的乖巧怜人。 这是他们在障子镇停留的第二个晚上。 同样,这也是何清旻在障子镇停留的第二个晚上。 带着两个美人的中年男人并不难打听,何清旻每天只花费五个铜板,就能从店伙嘴里打听到他们在燕春楼的动静,去打听消息的店伙才刚回来,错过了楼下的好戏不说,敲开门,被破了的窗子吓了一跳,也不敢打听,用眼神试探何清旻自己是否该开口。 何清旻点点头,店伙道:“那位官人并两个小姐没有要连夜启程的意思。” 何清旻看了看窗子,“明日我们自去找掌柜赔偿。” 店伙喏喏地退出去,尹悼春重复,“我们?” 何清旻长叹一声,“尹居士,在下的钱袋子可是要比脸干净多了,这件衣服都是厚着脸皮从韩兄那里凑来的。” 尹悼春哂笑:“韩兄?你的确好厚的脸皮,你哪里比人家年龄小了?” 何清旻道:“聊表尊重。” 反倒是韩彻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不不……”他话没说完,白衣人起身便要走,何清旻急忙道:“前辈,赔钱。” 白衣人怔住,缓缓回过身来,何清旻道:“如果不是前辈,这窗子也不会坏。” 白衣人道:“我没有钱。” 韩彻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前辈,敢问你为何不留下来为海老人报仇?” 白衣人很是惊讶,“我为什么要帮他报仇?” 韩彻竟不知该说什么,讷讷道:“你们……你们不是至交好友吗?” 白衣人道:“至交好友又如何,他有他的人生,我有我的活法,与这些有什么想干?” 韩彻还想说什么,何清旻拦住他,微笑道:“不知前辈有何打算?” 白衣人道:“我没什么打算,你们要去哪里?” “幽州。” “既然如此,我就去相反的反向好了。”他说着,从窗口一跃而出,下落时白衣飘动,宛如白鹤。 尹悼春摇头道:“戏是看不成了,你那里似乎是有新的热闹?” 何清旻不答反问,“居士不参加寿宴是来做什么的?” 尹悼春嗤笑一声,“不是说了,看热闹。”她微微顿了一顿,看了何清旻片刻,“罢了,今日便放过你。” 何清旻长揖道:“多谢居士宽宏大量。” 尹悼春“哼”了一声,刚走出两步,又停下来,转头道:“虽然你不至于连蘧润年都对付不了,但还是送你一个小小的忠告,他的点穴可是看家本领,除了他本人,别人怕是没有办法。” 何清旻深深一叹,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如果不是怀疑那人是蘧润年,如果不是怀疑那个少女……” 尹悼春没有再回头,彩蝶一般从窗口飘了出去。 何清旻从地上捡起来半块碎木头,望向韩彻,“拼不上了吧。” 韩彻“啊”了一声,好像还没有缓过神来,何清旻干咳一声,脸部红心不跳地长揖道:“事出有因,还请韩兄见谅。” 韩彻赶紧去扶他,想好的质问一下子憋了回去,反倒手忙脚乱地安慰,“贺兄弟不必如此多礼,俗话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至于此。”说完了又有些后悔这样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但已是不方便再仔细询问。 何清旻微笑道:“天色晚了,韩兄不如早些休息?” 韩彻反应过来这里是何清旻的房间。 虽然是韩彻花的钱,但的确是何清旻的房间。 韩彻想说些有什么,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于是只好叹了口气,魂不守舍地点点头,朝着窗户走过去,一时间何清旻不知道是不是要拦他,好在走到窗口,他自己反应了过来,又闹一个大红脸,仓仓促促地从门出去了,关门又发出好大一声动静。 何清旻没忍住,笑出声来。 五月十九。 是个好天气。 障子镇上的豪杰来了走、走了来,何清旻一大早亲自去了一趟燕春楼,从门缝看见被若愚喂早餐的谢春晖后,趁着蘧润年没有发觉匆匆离开了。 蘧润年。 何清旻默念着这个名字。 他对蘧润年的了解其实并不多——无论是八年前的何清旻还是现在的何清旻,都可以说和蘧润年毫无交集,也与四海门毫无交集。 四海门的名声并不好,蘧润年的名声也并不好。 “并不好”是一个友善甚至称得上褒义的说法,毕竟更多人会顺口称其为“邪教”、“魔教”,换句话说,当你和人闲聊时,对方只要脱口而出“邪教”之类的称呼,那一定都是在说四海门。 第二十章 晓向云间没(下) 四海门百年前曾在中原鼎盛一时,后因天香夫人一事被群起攻之,被迫迁往关外。修生养息十数年后,极少出现在人前,蘧润年是四海门中经常路面的人之一,也是四海门的四大护法之一。如同众所周知的一样,四大护法往往有五个人,蘧润年就是垫底的第五个。他武功不俗,是江湖上一流好手,但却并没有惊才绝艳到绝顶高手的地步,至少比白衣人、尹悼春都要逊色不少,但蘧润年有两样拿手的本身,一是易容、二是点穴。 和人皮面具不同,蘧润年的易容颇有些类似百花谷的易容术,但不及百花谷的精巧。蘧润年可以将男子易容成女子,可以将老妇易容成少妇,但他却做不到将一个人易容成另外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正如百花谷所说,易容术靠得并不仅仅是化妆的技术,还有易容之人的模仿、表情语气的拿捏等等。 而点穴…… 蘧润年点穴的手法称之为“截穴”,一般来说人被点穴超过三个时辰就容易血脉不畅甚至会引发猝死,蘧润年的“截穴”却不同,比一般的点穴更为凶险,两个时辰必须解开一次。虽然每门每派都有自己的独门点穴手法,但蘧润年的截穴手法极为特殊,一旦解穴不当,甚至容易造成更大的伤害。 稳妥起见,要等到蘧润年主动解开谢春晖的穴道。何清旻想着,忍不住蹙起了眉。 寿宴、美人、谢春晖。 何清旻突然有一个荒唐的想法,蘧润年该不会是打算在寿宴上——把谢春晖当作寿礼送给岑老爷子,以折辱谢氏? 晃了晃头,把这不着边际的想法挥出脑海,何清旻刚汇入人群中,就听见客栈门口一阵喧哗声,只见一个红衣少女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奔驰而来,那马儿四踢高高抬起,宛如飞在空中一般,一跃后只听一阵阵惊呼声,虽未伤到人,但也着实给路人不少惊吓。 “四海镖局的大小姐。” “怪不得。” 四海镖局有一个和所有镖局都差不多的名字——福远,和四海没有关系,和四海门更没有任何关系。被称作“四海”,是因为镖局的生意贯通四海、牵连九州,最开始被称为“四海九州”,后来简称“四海”。 少女仿佛听到了人群中的议论一般,马鞭随手一挥,看似轻飘飘的,斜抽在酒楼门前的旗杆上,只听一声脆响,碗口粗的旗杆瞬间裂成两截,上半截向旁边倾,直直地朝门口坐着的老乞丐身上砸去。 时值早市,街上车水马龙,江湖人多,普通人更多,一时间乱作一团,旁边那多嘴的人知道这无妄之灾是因自己而起,急冲冲地飞身上去拦,可惜身法慢了一步,还没等他到跟前,那老乞丐抬了抬眼皮,伸出食指点了点,那旗杆歪歪斜斜地停在半空中,何清旻忖道:不愧是“一指乾坤”冯定远。 认出冯定远的人并不少。 稳住旗杆不算难,打飞旗杆更不难。 但用内劲隔空稳住旗杆并不是什么很容易的事情。 这家酒楼的旗杆虽粗,但也仅仅是普通木料制成,风吹日晒,木质已然松脆,出手不当控制不好力度,轻则弹飞旗杆,重则直接将旗杆震碎,电光火石间虚虚一指能平衡力道,不由得引人侧目。 但也总有认不出的人。 何清旻听见身后有人说:“这恐怕是丐帮的哪位长老?” 何清旻轻轻摇了摇头,冯定远此人行踪不定,衣着破旧,随身带着破碗,虽并不行乞,但不少人将他当作乞丐看待。他对于人群中的议论并不在意,慢吞吞地站起来,张了张手,那半截旗杆像是自己会飞一样主动投进了他的手中,他虚虚地握着旗杆,像地上随手一插,那旗杆入地三分,竟生生立在了石板当中。 “好功夫!” 不知是谁喝了一声彩,但却并没有人敢附和。 冯定远也不恼,慢悠悠地向何清旻指了一指,“小子,过来陪我喝酒。” 何清旻左看右看,身旁的人迅速散去,他指了指自己,冯定远“哼”了一声,笑道:“老丈,我可是身无分文。” 酒楼的掌柜也因喧闹在门前张望,见了上前两步,极有眼色地陪笑道:“巧了,家里正有新酿的‘玉壶春’,菜也好,二位不妨里面请,小老儿做东。” 冯定远也不客气,并不搭话,转身就朝门里走去,何清旻只得跟着他进门,堂倌把二人引到楼上的阁子去,一大早一楼还没有擦坐的歌女,多少有些冷清。 阁子的窗都临街,短暂的插曲过后又恢复了以往的热闹,不消片刻,堂倌捧了一壶酒并四个凉菜,恭敬道:“二位先用,热菜在厨下收拾着,暂且稍后。” 何清旻倒了酒递与冯定远,冯定远接了一饮而尽,咂摸咂摸嘴道:“味儿不错,就是淡了些。” 何清旻并不好酒,也不懂,之前胡天胡地醉了几年,也只是买醉罢了,闻言只是微笑着替冯定远倒酒。两人不言不语,一个倒一个喝,喝到第四坛时,冯定远道:“几年不见,你不爱喝酒了。” 何清旻神色微动,如死水微澜,“五年不见,多谢老丈的烧酒。” 冯定远道:“不必谢我,你那时比路边的死狗也强不到哪里去,不过十个铜钱的烧酒罢了。”他微微顿了一顿,抬手饮了一杯,晃晃空荡荡的酒杯,“我把你拖进庙里的时候和尚都不让进,说寺里不收尸体。” 何清旻撑着下巴,笑道:“是了,义庄在不远处,所以老丈就带我过去避雨了。” 冯定远再次沉默下来,何清旻拿不准他在想什么,便默默地也倒了一杯酒,刚要喝,被对方一把抢过去,“酒是给好酒之人喝的,既然你不喜欢,那就算了。” 何清旻微笑,从善如流地让出了酒杯。 日头逐渐高起来,早市已经散了,街上反倒人少了些,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从楼下传来女子嬉笑的声音,想必是擦坐卖艺的歌女已经开始招揽生意了。 第五坛酒喝完的时候,冯定远青白的面孔上已经泛起了红,他抬眼看着何清旻,一字一顿地道:“你听说过青冥剑吗?” 何清旻微笑不变,“最近刚刚听见有人提起。” “哦?” 何清旻道:“说是如果有青冥剑一样的神兵利器……这是神兵利器吗?” 冯定远大笑两声,“谁知道呢,也许是吧。” “难道有什么传说?” 冯定远定定地看着何清旻,“云间阁的小道消息,青冥剑……可能会在岑老爷子的寿宴上现身。” 何清旻眼睫低垂,笑容的弧度没有丝毫的变化,“青冥剑现身……还是青冥剑的主人现身?” 冯定远依旧直勾勾地看着他,嘴角抖动了一下,反问:“有区别吗?” 何清旻抬眼,撞上冯定远毫不掩饰的眼神,轻叹一声,“青冥剑的主人如果死了,大家都会替他惋惜;但如果没死,大家又都会担忧他为什么没有死。” 冯定远朗声大笑,足足笑了半晌才停下来。 何清旻摩擦着手中的银杯,站起身来徐徐走到窗前,伸手将窗子开大,楼下汤药的味道一下子就窜了上来,他嗅着这气息,轻轻地道:“这世上本没有青冥剑。”他感觉到冯定远已经站在了身后,毫不在意地继续道:“既然没有青冥剑,又何来青冥剑的主人?”说完,他依旧望着窗外,在明知冯定远在他身后已经抬起手的情况下,依旧毫不设防地望向窗外。 半晌,冯定远道:“岑老爷子有他的打算。” 何清旻微笑道:“原来两位竟是朋友。” 冯定远嗤笑一声,“欠下的债罢了,总是要还的。”话音未落,一指朝何清旻左肩点去。 何清旻仿佛背后生了眼睛一般,肩头微微一错,回身反手将手中的银杯掷了出去,冯定远冷笑一声,面上轻蔑,内里却加了十分小心,见躲不过,左手一缕指风依旧朝何清旻攻去,右手去接那银杯,别震得虎口发麻,心底暗暗吃惊。 这眨眼的功夫,何清旻已经闪身到了阁子门口,冯定远盯着他,面色复杂。 “长生诀。” 何清旻觉得有些累。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只想安安静静地不动,然后随便发生什么事情。 只有那么一瞬。 何清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总以为人都是擅于遗忘的。” 冯定远同意他的说法,但是补充道:“如果是为了利益,那么人类的记忆是最牢固的。”他说着,倏地笑了,脸上皱纹的沟壑更加分明,“你既然选择了消失,又为什么要出现?” 何清旻摇头,“一个叫作贺朗的捕快出现,应当不是什么大事。” 冯定远道:“但是何清旻出现就是大事了。” 何清旻叹气,“不会出现的……何清旻……不会出现。” 冯定远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恐怕由不得你做主。” 何清旻终于不笑了。 他笑的时候总是带着些温吞吞的暖意,不笑的时候只剩下一片淡漠,偏深色的眼珠和苍白的表情又给淡漠添了三分死气。 “你一定要拦我吗?” 冯定远闭了闭眼,“我本来是打算拦住你的,但是我已经发现我做不到。” 何清旻静静地看着他。 冯定远突然坐下去,拿起筷子,夹起桌上一口未动的菜肴大嚼起来,何清旻只是看着他,并不离开,也不入席。店伙的脚步声再次近了,又送上来两坛酒。 冯定远放下筷子。 店伙瞧着气氛不对,匆匆地告退出去了,因为慌张,关门发出不小的动静。听着店伙急促的脚步声渐远,冯定远道:“你走吧。” 何清旻问:“你不拦我?” 冯定远深吸了一口气,“老头子还想再活两年,就算欠了债,也不至于让我拿命来还。” 何清旻觉得此刻自己应该有一些表情或者情绪的波动,但是除了微笑和漠然之外他似乎无法调动肌肉做其他的任何表情,于是保持着死水一样的寂静,转身走了出去。 冯定远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听见了开门声和关门声,听见他一步一步下楼的声音。他闭着眼回忆自己鲜衣怒马的少年时代、回忆自己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回忆自己功成名就的中年……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自语道:“人老了,总是会怕死的。”说着,他开了第六坛酒,猛地饮了一大口,随后他觉得手指开始发麻。 冯定远颤抖地放下坛子,麻痹从脚尖蔓延到胸口,他挣扎着撑着桌子想要站起来,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原地,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一口血喷了出来,溅在桌上的残羹冷菜上,然后他的眼珠颤了两下,不再动了。 楼梯上没有脚步声,他的身后也没有,冯定远没有办法再转头,也没有办法再眨眼,更没有办法用他的手指……但他仅剩的一丝神智告诉他,有人来到了他的身后。他拼命地试图睁大眼睛、拼命地试图再呼吸一次……仿佛为了满足他的遗愿一般,一张意想不到的脸映入他的瞳孔,随即,他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店伙微笑着,将桌上剩下的一坛半酒抱起来,脚步声响起,他一步一步地开门、关门,一步一步地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下楼去了。 第二十一章 如何燕赵陲(上) 日头高高地升了起来。 一缕缕晨光翻过山头、越过溪流,照耀在僻静的山路上,乡间的野店展了酒旗,灶上的火也烧了起来,晨间的第一壶粗茶被浓浓地冲了起来,苦香顺着壶嘴慢悠悠地飘出去,不多时,远远地传来货郎叫卖的太平歌,叽叽喳喳的鸟声渐渐歇了。 天气渐暖,智一的僧衣外披了一件满是补丁的罩衫,缠了包头,胡子已经爬了一脸,只露出鼻子和眼睛,完全看不出一点僧人的模样了。 茶摊的主人见状喊道:“客人,今天的太阳毒,趁早喝完茶再走,免得中了暑气。”他这话说得毫无道理,眼下不过五月天,纵然太阳毒辣,山间草树浓密,走上几步就进了林子,可见全是为了招揽生意。 智一瞪了瞪眼,配上不见五官的面孔多少有些可怖,但摊主常年在这野店,每日里见的来往客商就、江湖豪侠不计其数,早就练出一副铁打的胆子,赔笑道:“小店除了野茶,苦丁也有。” 按智一的脾气,若是平时,听见摊主这样喋喋不休,少不得踢翻他两张桌子掀了茶炉不可,但他只是瞪了眼,冷哼一声抬脚便走,没等走出一步,一根钓竿像是凭空从他脚下生出一般,活生生将他绊了个跟头。 “爷爷,我看书上说,胖和尚是要抓来吃的。” 智一先是一愣,他自从三岁以后就没有再被什么东西绊倒过,趴在地上都没有反应过来;尔后是一惊,因为他已经知道这孩子说的是自己;随即心底一凉,他适才分明可以确定自己前后无人。心中千念不过瞬息之间,智一全神戒备,故作爬不起来的模样,只听一个老人的声音道:“早说少看点西游记的话本,不是哪个和尚都能煮来吃的。” 智一贴着带着些潮意的泥土,心道哪个和尚都不能吃,只听的小孩道:“爷爷,这和尚是摔死了吗?” 老人佯怒道:“胡说,这么大这么胖的和尚,怎么能轻轻一摔就摔死了呢?” 智一怒火中烧,却强行克制住,他身形算得上高大,但绝称不上是“胖”,听说话,这两人似乎并不是他要躲的人,一边想一边慢慢起身,钓竿、孩子……智一悚然一惊,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心道这老怪物怎么突然也来了这里?正想着,只听得远处一阵马蹄声,智一暗道不好,翻身起来就要跑,刚迈出一步猛地觉得天地倒悬,又狠狠地摔了一跤。 “爷爷,胖和尚要变成死和尚了。” 老人笑道:“不会不会,胖和尚肉多。” 智一已经顾不得被取笑了,翻身而起,他知道这祖孙二人并无取他性命之意,否则不会仅仅是绊倒取了了事,施礼道:“不知老丈有何事?” 小孩笑道:“爷爷,这胖和尚真老实,被绊倒都不生气。” 智一小心翼翼地瞄去,只见靠门的一张条桌上搭着钓竿,一个穿粗布单衣的老人坐在桌前,侧对着门,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跨坐在长登上模仿骑马的样子摇来晃去,摊主拿了一只补过的破瓷碗放在老人面前,又拎了壶来倒茶。热气袅袅,待摊主拎着壶走了,老人才道:“听说胖和尚脾气也不好,不知道怎么转了性,可能是看我们一老一幼。” 小孩拉长声音“哦”了一句,笑嘻嘻地道:“爷爷是说这胖和尚有礼貌,不是欺软怕硬?” 智一被这祖孙你一言我一语挤兑了半晌,硬生生地克制住了,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又过了一会儿,那孩子说腻了,跑出去路边摘刚开的黄花,老人抬眼瞟了瞟智一,吩咐道:“坐。” 智一从善如流。 他坐在下首的位置,微微低头,做出十足恭谨的模样。如若没有记错,这人便江湖上有名的“钓叟”。此人成名三十余年,年轻时在苏北武林堪称一霸,为人喜怒无常、性格乖张,上了年纪以后下手没有以前那么狠辣,鲜少随意杀人了。他两三年前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孩子,有传言说自从有了这个孩子以后,“钓叟”似乎脾气好多了,还要好事者悄悄给这孩子取外号叫“莲娃”…… 智一缓缓吐出一口气,不知这人怎么跑到北边来了。 好像还盯上了自己。 钓叟高声道:“老兄,再倒一碗茶来。” 摊主拎了碗和茶壶过来,滚开的茶水冲进碗里,门外的马蹄声更近了,只听一声娇呼,“呀,这有个孩子。” 那瘦马堪堪停住,孩子欢叫着跑开了,马车中掀开的帘子被松开,智一只看见两根纤细的手指隐了进去,不消片刻,一名极美的少女下了车,她虽然年少,但眉目间含情带怨,风情万种。 这少女正是若愚。 年二勒住马,拴在一旁,向摊主问草料,摊主一脸为难,道:“小店确实没有这个,不过再往前十二里有个客栈,不如客人先坐下喝杯茶,歇了脚再去。” 年二看了看若愚,递了一把铜钱过去,摊主喜滋滋地收了,年二和若愚一起扶着谢春晖下了马车,不仅智一,钓叟都多看了好几眼。 孩子叫道:“漂亮姐姐。” 钓叟摸了摸胡子,在年二脸上盯了一会儿,笑道:“原来如此。” 年二不理会,在里面捡了一张桌子坐了,摊主不仅上了茶,还端了一盘粗点心来。年二喝了一口茶,皱了皱眉,将点心掰开了,似乎觉得难以下口,并没有吃。 智一看出钓叟似乎认识这赶马车的中年人,又瞥了一眼两名少女,暗自摇头,这样的美人能见到一个都是不易,心知内里别有隐情,也不便问,只是见钓叟似乎不打算再说话,知道他是避讳那中年人。 想到此处,智一放下心来,终于稍微有些松懈。这些日子他东躲西藏,没吃过一天好饭、睡过一天好觉,虽不知钓叟找自己是做什么,却看得出来他并没有取自己性命的意思,如此以来反倒不怕有追兵了。 年二饶有兴味地看着钓叟和智一,心中的烦闷稍微散了一些。他带着若愚本就无法快速前行,更何况还有谢春晖,他倒是不想歇息这么频繁,但谢春晖的穴道不能一直点住,为了避免他成残废,时不时的还要让他走动一二,有时年二心烦便想不如杀了算了,但又一想到能让谢家出丑,按住烦躁的心情,照计划行事。 没想到这荒山野店却见到了钓叟和智一。 心知二人避讳自己,年二兴趣更浓了,甚至打算再多坐一会儿。 小半个时辰过去,孩子已经玩腻了,串了一串花环笑嘻嘻地要送给不会动的姐姐,年二点了点头,若愚接过来给谢春晖戴在头上,黄花乌发,衬着妆容精致的面孔,更显得清俊别致。 若愚赞道:“灿若春花。” 谢春晖从最初的羞耻到现在已经开始麻木了,他勉强能动的只有眼睛和嘴巴,于是都闭起来。 孩子仰头道:“这个姐姐不高兴吗?” 若愚柔声道:“这位姐姐先天残缺,走不了路,也不能说话,这样美的人却有这样的缺陷,怎么能不难过呢?” 孩子张口想说这姐姐明明是被人点了穴道,又记起爷爷说在外面不要随便说这种话,歪了歪头,看了半晌一蹦一跳地又出去了。 第二十二章 如何燕赵陲(中) 年二和钓叟仿佛在互相比谁更沉得住气一般,又过了有一刻钟,他们陆续听到马蹄声,不一会儿,两个风尘仆仆的青年到了近前,年二鼻子里哼了一声,智一移开目光,钓叟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胡子。何清旻微笑着向里头的年二招呼道:“没想到还能遇上,我们真是缘分不浅。” 韩彻不知道何清旻是跟着这三人的,听他这么说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在意,抬手摸了摸鼻子,朝摊主道:“两碗茶。” 茶摊只一个棚子,里面搭了五张桌子,门外摆了几张条凳。此时离门口最近的是智一和钓叟,他们隔了一张桌子的斜后方是年二三人,何清旻来回看了看,坐在了他们中间隔着的那张桌旁。 年二眉毛都没有抬,向若愚道:“走吧。”说完便起身。 年二擦着何清旻走过去,若愚扶着谢春晖紧随其后,即将一样擦肩而过时,何清旻忽然站起来,扶住了谢春晖的另一边,笑道:“相见既是缘分,我帮姑娘一起。” 若愚嫣然一笑:“这位公子,我妹妹真的许人了。” 年二已经走到茶棚外,冷冷地盯着,何清旻微笑道:“在下没有别的意思。” 若愚望了年二一眼,见他没有阻拦,便笑道:“那就麻烦公子了,我们的马车就在后面。” 谢春晖面上克制住,低垂眉眼,一边恨自己没用,一边又有些委屈,一边又有些庆幸……心下百般滋味涌出来,当真五味杂陈。 何清旻不动声色地借着扶胳膊的姿势探了探谢春晖的脉门,只觉得塞滞不堪,试探性地运气真气试图疏通,甫一入体便感觉到了阻碍,随即感觉到谢春晖的身体微微颤抖,当下不敢再试探。 茶棚里,韩彻干巴巴地道:“智一师傅。” 智一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地道:“韩公子。” 摊主在衣襟上擦了擦水,去收拾碗筷,见粗点心没有吃,眉开眼笑地收了回去,智一原本想骂,又见那摊主时不时拿眼来觑,知道是嫌落座时间太长,更是上火,但碍于钓叟在旁,只得低头看茶汤里的倒影。 马车慢悠悠地从茶摊门口经过,何清旻停住脚步目送马车,将若愚悄悄递过来的纸卷捏在手里,此时他并不着急看,收好了,仿佛才看见智一一样,“大师怎的在此?” 钓叟把孩子叫回来,忽然远处马蹄阵阵,听声音至少百余骑,低声道:“真是热闹。” 不过转眼间,骏马奔驰而过,最先的打了“白风寨”的旗,马上人皆带兵器,不过片刻,已将茶棚包围了起来。一个骑白马的劲装少年单手提着一把陌刀列在阵前。 韩彻悄声道:“早知道这一路不会太寂寞,没想到竟然这么热闹。” 何清旻近两年一直在边城,对冀州并不算太了解,便问:“这是本地的绿林吗?” 和世家、门派不同。 白风寨是一个山寨。 一个山寨如果能名满江湖天下皆知,那就离被剿灭不远了。 韩彻向他耳语道:“近十年在周边活动,官府出过两次兵,都没落得便宜,白风寨半只脚踏在江湖里,多少也有些收敛。”他顿了顿,又道:“对于行商来说,买路钱给谁都一样,白风寨算是讲道义的。” 那劲装少年武功不俗,将两人的一轮听得清清楚楚,拱手道:“这位朋友过奖了,白风寨此次确有要事,失礼之处,还请钓叟前辈、三位朋友海涵。” 钓叟被叫出了名号,掀了掀眼皮,摆摆手。 何清旻可以确定,茶棚中除了摊主以外现在只有他们几个人,不由得向摊主望了过去,大家都是如此想法,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添柴的摊主身上。 摊主后退一步,满脸堆起笑来,连连摆手:“诸位……诸位英雄,小老儿身无长物……”他话没说完,那少年已经一刀斩了过去,小老儿似乎被吓得掉了魂,竟然向火炉靠过去,眼见那陌刀就劈在头上,他脚下绊了了一绊,整个人倒下去,绊脚的柴火飞起来,正巧被陌刀劈成两半。 一击不中,少年反手横劈下去,那摊主嘴里呜哇乱叫着,向侧滚去,正巧又躲了过去。智一和韩彻同时回忆起了破庙里相遇时发生的事情,竟同时移开目光看向何清旻,何清旻依旧面带微笑,好像没有发现异样,直勾勾地盯着少年和摊主。少年人依旧在马上,摊主这一跌一滚,正好向茶摊里滚出去不少,少年顺势收了刀,冷笑一声。 “吴鹏起……你一阵以为你能躲得过去?” 摊主扶着条凳慢慢起身,捂脸哭道:“英雄,这是哪里的话。”话音未落,捂脸的手微微一动,少年猛地仰过身子,平贴在马上,避开了几点闪着幽蓝的断魂钉,摊主并不给他反应的机会,从袖口抖出暗器,一按机括,牛毛针如雨般射出去,那少年就着躺在马上的姿势,挥刀如幕,竟将牛毛针全数挡下。 吴鹏起…… 何清旻并不曾听过这个名字,看向韩彻,韩彻微微摇头。牛毛针是一次性的暗器,只用在出其不意,吴鹏起自然没有多备,此时他三面是茶棚,正面对着少年,避无可避。 少年翻身下马,一步一步朝前走去,他走得很慢,说得也很慢:“吴鹏起,我可以饶你一命,只要你把东西交出来。” 吴鹏起咬牙笑道:“什么东西?我怎么不知道?” 何清旻意兴阑珊。 钓叟喃喃道:“六十三年前引起风波的是天香夫人的百宝箱、五十年前是金环刀、三十年前是天池宝藏、八年前据说是天池宝藏的钥匙——青冥剑、五年前是玉玲珑。” 何清旻插嘴道:“时间越来越短,宝藏越来越不值钱了。” 少年并不想多生是非,因此对钓叟的冷嘲假装没有听见,同时也因为拿不准何清旻的来头,咬牙忍了下来,只对着吴鹏起重复道:“白风寨薛玉言出必信。” 吴鹏起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玉玲珑在我手里是什么道理?我吴鹏起不过无名小卒,被仇家追杀无奈改名换姓在这荒凉之地做些小本生意罢了。” 薛玉勃然变色。 吴鹏起的意图再明显不过,想要用宝物将在场的诸人都拉进一潭浑水里。 第二十三章 如何燕赵陲(下) 何清旻向韩彻道:“玉玲珑是什么?” 韩彻微微有些诧异,“贺兄没听说过吗?没想到玉玲珑竟然落在……”他微微摇了摇头。 何清旻本以为吴鹏起是借着钓叟的话随口胡扯,但看薛玉的表情不似作伪,仿佛要的竟真是那“玉玲珑”。 薛玉强压住怒火,扑上前,吴鹏起抄起手边的炉钩,卷着一串火星直朝薛玉门面而去,薛玉并不闪躲,陌刀劈开火星,噼里啪啦地落在草棚上,钓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闪身到棚外,智一也不迟疑,飞身而出。吴鹏起掀起张桌子被薛玉一刀皮劈碎,吴鹏起无计可施,一咬牙运起内劲向侧已拍,半边茶棚瞬间塌下来,草灰齐飞。 何清旻稍微有点后悔没早走,与韩彻一前一后避开,刚跑到棚外,整个茶棚轰然倒塌,不过瞬息,薛玉与吴鹏起先后破草而出,薛玉陌刀依旧泛着精光,吴鹏起的炉钩已经断了。 “到底在哪里?”薛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齿间蹦出来的一般。 吴鹏起环顾四周,见其余几人好像都对这宝物不感兴趣一样,呆了片刻后哈哈大笑,又倏然止住,“不在我这里。” 薛玉怒极反笑。 吴鹏起擦了擦额上流下来的血,“你来晚了。” 薛玉道:“吴鹏起,你是真的不见棺材不掉泪?我们既然能来找你,那就是已经都调查清楚了,你这两年去过什么地方,干过什么事情,什么时候来的这里……都清清楚楚。你现在说了,我还可以给你留一条命,如果你不说,杀了你再找也不是什么难事。” 吴鹏起反而平静了下来,露出了没被拆穿前的、摊主的笑容:“东西,我已经交给四海门了。” 薛玉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何清旻恍然大悟:“刚才那个人从点心里拿出来的东西……就是你们说的玉玲珑吗?” “四海门?”韩彻重复了一遍,忽然变色:“那这么说,那两个少女可能并不是那……那魔头的女儿?” 薛玉直勾勾地盯着吴鹏起,吴鹏起看了看薛玉,又环顾四周,百余骑依旧保持着来时的姿势,比官府训练有素的骑兵还要齐整,闭了闭眼,低声道:“你既然调查过我,那就应当知道……我……我以前娶过一个老婆。” 薛玉冷笑道:“你的老丈人无意间得到了玉玲珑,他并非江湖人士,也不认得这东西,只是当作寻常首饰送给了女儿,你认出玉玲珑后生怕被人发现,杀了你老丈人一家四十八口人,连你老婆都没有放过。” 吴鹏起道:“我有一个女儿……那个时候她已经做了四海门沈护法的小妾。” 何清旻插嘴道:“这么说来,薛公子是顺着他丈人的线索追查到他的?” 薛玉的笑容变得很奇怪,“不……没有人知道玉玲珑的下落,但是一家四十八口灭门并不是小事,不仅仅是江湖,甚至惊动了官府。” 何清旻听懂了。 韩彻愤怒异常,涨红了脸,智一道:“这么说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他不杀岳父一家,反而没人知道……况且,玉玲珑他拿了也没用吧。” “是啊。”薛玉嗤笑一声:“毕竟是大案,查着查着,就查到了。” 吴鹏起嘴唇颤动,似哭似笑。 何清旻重复问:“玉玲珑……到底是什么?” 回答他的人是蹲在路边的孩子。 “玉玲珑,玲珑玉,莫回头,黄泉去。” 稚嫩的童声唱起来,反而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钓叟道:“活死人肉白骨的玉玲珑……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 “那又是怎么被吴鹏起认出来的呢?” 没有人回答何清旻的疑问。 看着吴鹏起,何清旻又问了一遍,吴鹏起像是没听见一样,面无表情地看向远方。 何清旻忽然发自内心地笑了,“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玉玲珑……你们……” 薛玉打断道:“玉玲珑是真的。” 何清旻没有和他继续争辩,只是问:“青冥剑又是怎么一回事?” 孩子睁大了眼睛:“大叔,你是在哪个山头里修行的吗?” 韩彻道:“青冥剑说来话长了……只说结论的话,据说它可以开启宝藏。” 何清旻觉得自己已经笑不出来了,但是脸上依旧是微微的笑容。 这世界上从来没有过青冥剑。 ——但是没有人会相信。 就像所有人都相信玉玲珑的存在一样,他们也相信着青冥剑。 何清旻清清楚楚地知道所谓“青冥剑”只是自己随口说出来的一句瞎话,所以他不相信青冥剑,也不相信玉玲珑。 但是……他扫过在场的众人,他们或动心或不动心,但至少他们都相信。 青冥剑是不存在的——这句话如鲠在喉。 最终何清旻咽了下去。 “何清旻”的死是一个巨大的遗憾,以至于直到现在都还有人在峨眉山的舍身崖悼念。 “何清旻”如果活着……不,他不可能、也不应该活着。 “何清旻”最好的结局就是带着众人的惋惜和遗憾死去,在作为天才陨落的同时带着或真或假的秘密和或真或假的宝藏一起长眠,化作众人口中的叹息……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结局。 “何清旻”这个人不需要存在,只需要作为一个符号,充当碑亭里的石碑就够了。 何清旻深深地吸了口气,微微地笑起来,“抱歉,我实在是……孤陋寡闻。” 韩彻不明白他为什么抱歉。 有的人活着就是一种错。何清旻想着,微笑道:“你要杀他吗?” 薛玉明白过来他是问自己,摇摇头:“没有必要了。” 确实没有必要了。 吴鹏起在茶棚倒塌的那一瞬被陌刀砍中了后背,虽然不算是致命伤,但这半晌一直淅淅沥沥的流血,没有包扎还在不停的活动,在这无医无药的荒处,除了死别无他选。 薛玉带着骑兵向来时一样浩浩荡荡地走了,马蹄卷起的灰尘落定的时候,何清旻轻声赞道:“这位薛姑娘,果然女中豪杰。” 韩彻惊讶地道:“什么?薛姑娘?” 何清旻微微颔首:“是的,薛姑娘。” 韩彻还没缓过神来,何清旻听见身后细微的响声,知道是钓叟带着智一走了,虽然有些好奇,但并不重,也就不去理会,只对韩彻道:“我们也走吧。” 韩彻答应着,正要和人打招呼,一转身发现身后空无一人,见何清旻已经去解马,也跑过去,“贺兄等等。” 幽州,白鹤山庄。 白鹤山庄里不仅有白鹤,还有孔雀。 也有山。 庄也是货真价实的。 岑老爷子看起来并不老,也不像是个老爷子。 但他的确是岑老爷子。 他在江湖上成名的时间太长,“白鹤山庄”屹立在幽州的时间也太长,大厅上那块前朝大将军亲笔提的“幽州第一剑”的牌匾也挂的时间太长。 此时,面色红润、看起来像是一个中年人的岑老爷子正站在牌匾的下方,抬头看着这无比熟悉的五个字。 幽州第一剑。 岑老爷子十分满意,他后退了几步,满带着欣慰地将牌匾来来回回地又欣赏了几遍。他这样做的时间太长,以至于他自己都差点忘了,三十年前他刚得到这块牌匾时的不满意。他忘了自己的不满意,忘了当时在想为什么是“幽州”而不是天下。 说来奇怪,明明是同一个人,但年轻的时候和年老的时候对同一件事的看法完全判若两人,而本人对此却毫无所知,甚至以为自己一点都没有变。 通常,在岑老爷子欣赏牌匾的时候是没有人来打扰他的。 但是今天不一样。 在必须被打扰的时候,岑老爷子并不会生气。 今天就是,必须被打扰的时候。 于是稍微有些不悦的岑老爷子只好收起不悦,接受了这不在意料当中的打搅。 第二十四章 飒飒吹飞雨(上) 微风,冷雨。 智一躺在草丛里,又湿又冷。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的触感异常清晰,鼻端传来的除了泥土和草腥的味道,还有淡下去的血腥味。雨下了有一会儿,虫蛇悄无声息地隐匿起来,聒噪的鸟也早已归巢,天地之间仿佛丧失了一切活物一般,除了雨声,一无所有。 智一费力地抬起眼皮,一滴雨恰巧准确地落在瞳仁上,他被打得一疼,眼皮瞬间掉了下去,胸口的闷滞越来越重,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似乎又有血顺着口角流了下去。渐渐地他恍惚了起来,以至于他竟然觉得温暖。 温暖。 智一猛地睁开眼,长久以来的习惯让他迅速起身,随即他感到一阵阵像雨丝一般细细密密的刺痛,定睛看去,不远处烧着柴火,火上有一只破铜炉子,炉边坐着的人绸衫虽然已经灰扑扑的,但看得出价值不菲,此刻这人正满脸惊讶地看着自己。 “韩彻?” 韩彻露出喜悦的神色,“智一师傅,你可算是醒了,我们遇见你的时候以为你活不成了,这可是多亏了贺兄。” 智一深深地吸了口气。 不算内伤,他背后中了三下,活动不畅之际左臂被淬毒的铁蒺藜打了正着,动手的那群人没想过他能活过来,他自己也没想到。胸口中掌的位置还在隐隐作痛,伴随着每一次的呼吸,内脏仿佛被一只手来回搓弄一样,痛不欲生,但智一因这疼痛生起了一阵满足之感。 人要活着才能感觉到痛。 他闭上眼,运气内力,在经脉中运行一个大周天,只觉得无比顺畅,伤势也似乎控制住了。他并不傻,这显然是有高人替他梳理过经脉的缘故,睁开眼,韩彻还在絮叨:“……贺兄替你疗了内伤,不过他说他不通医术,只能帮你疏通被截断的血脉,咱们再进城还是要找大夫看一下……外伤我们也简单给你处理了……” 听他这么一说,智一觉得背也开始痛了起来,鼻端也隐隐闻到金疮药的香气,他先是感慨了一下韩彻的金疮药不愧是大手笔,转瞬意识到了被他忽视的重点:“贺兄?” 韩彻撇撇嘴,“虽然不知道贺兄他是出于什么考虑……抛去他是你救命恩人这一点不说,你最好也还是客气一点。” 智一默然不语,环视四周。 韩彻道:“我们和关帝庙还真是有缘。” 大殿破败不堪,漏雨的破窗和摇摇欲坠的大门,的确有恍如当日之感,智一道:“这是关帝庙?” 韩彻指了指智一身后只剩下半边身子的塑像,“他儿子。” 正说着,门口传来响动,何清旻进了门,把斗笠摘下来放在一边,将手里的包袱递给韩彻,韩彻接了打开,看见里面的饼子、咸菜、肉干等,大为惊诧。 何清旻道:“最近的村子大约二十里左右,进城要后天了。” 韩彻一时无言以对,他想说以你的脚程今晚就可以进城,想了想没说话,把下午削的木碗拿出来,将烧好的水倒进去。 何清旻向智一道:“村子里有个赤脚大夫,治不了内伤。” 智一有心发作,忍了回去,鼻子里“嗯”了声,何清旻不以为意,在火堆边坐了,看着跳动的火花陷入沉思。 晌午前钓叟和智一走后,何清旻也和韩彻一起启程,他们依旧沿着废弃的官道向幽州的方向去,一直和蘧润年的马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何清旻便随口说蘧润年就是他要追捕的人,韩彻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对于年轻的少侠来说,一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是某种奖励,他们看不见其中的危险,只能看到果实的甜蜜。 何清旻并不准备做打击年轻人信心的人,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为了让跟踪变得不那么明显,他刻意放慢了速度,选择绕路而行。 “从这里穿出去……路过一个小峡谷再绕回来。”韩彻的脑子明白了这条路线,眼睛和腿并不是很明白。 选择绕路之后,他们和蘧润年大约差出三个时辰的脚程来,初夏的溪谷不见天日,稍微有些阴冷,午后还下了一阵小雨,就在这小雨之后更加阴冷的溪谷边,他们发现了半个身子浸在水里的智一。 何清旻三言两语说清楚经过,智一却道:“原来如此。” 饼已经烤热了,何清旻十分自然地在韩彻奇异的目光中给智一送过去,智一接过饼大嚼起来,丝毫不像是一个重伤未愈的人。 何清旻尚且沉得住气,韩彻问道:“是谁把你伤成这个样子的?” 智一吃完了两张饼、一块巴掌大的肉干又足足喝了两碗水之后才道:“谁?呵。” 何清旻半块饼还没有吃完,有一搭没一搭的撕成条,闻言道:“看伤口不像是一个人。” 韩彻虽然忙前忙后也干了不少,但并没有仔细查看过智一的伤口,有些惊讶。 智一看了何清旻一眼。 何清旻依旧垂着眼睛撕饼,“掌法看着像是衡山派的,但也有可能不是;后背的伤口一处是判官笔、两处是刀伤——但不是同一柄;暗器么,像是湘派,但也说不准——毕竟不是什么独门招式。”他微微顿了顿,“铁蒺藜淬毒也是常事,用的毒也是最常见的,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也不是独一无二的奇毒……‘百草丸’即可解。” 智一忽然笑道:“怎么,你们要替我报仇?” 何清旻着实有些吃不下,把饼丝扔进碗里,摇摇头:“并无此意。” 柴火里的火星“噼啪”地跳出来,韩彻慌忙躲开。 何清旻抽了柴,稍微压了压火,“不如说说钓叟找你有何贵干?” 智一倒在垫子上,“关你什么事?” 何清旻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点点头。 韩彻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无措。何清旻深深地看了一眼韩彻,却是向智一道:“你的私事我不便过问,但这些日子我受韩兄照顾颇多,你总要把你为什么要跟着韩兄这件事说清楚吧。” 第二十五章 飒飒吹飞雨(中) 韩彻瞠目结舌。 智一面色微变。 “贺兄……这……”韩彻瞪大了眼睛:“这……” 智一朝地上啐了一口,韩彻有些嫌恶地别开眼。 何清旻并没有追问的意思,熄了火,径自去睡了,韩彻依旧坐在原地,看看背过身去的智一,又看看用包袱皮蒙住头的何清旻,恍然回到了三人初遇的夜晚。 明明只是几天前的事,现在想来却觉得已经过去了很久。 一夜无话,韩彻醒来时,何清旻已经整好了行囊,三人分食了剩下的干粮,再次一同启程。智一伤势不轻,按理说不应该骑马,但在无从选择的情况下,至少比走路要强一些。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何清旻除了每天都会消失上两个时辰以外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三天后,他们终于抵达了离目的地相聚仅八十里的城镇——燕子集。 “上门做客的时间也是有讲究的。和主人关系亲密的,可以提前上十天半个月,表现诚意不说,也能给主人家帮忙;关系比较好的,提前个三五七天去;再次一些的,提前上一两天……”说话的中年人环视着四周,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剩下的人嘛,当天去捧场就对了。” 酒楼里人声鼎沸,何清旻三人占据了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听隔壁武生打扮的中年人侃侃而谈,不消说,议论的事参加寿宴的事。 岑老爷子名震武林,难得他办这一次寿宴,拿到请帖的不说,纵然没拿到请帖的,也有不少人来凑热闹——岑老爷子广开流水席,大宴宾客,来者不拒。 “他说得确实有道理,师父嘱咐我赶在廿六、廿七入府。” 何清旻道:“智一师父应当没有请帖吧。” 这话说出来有些扎心,但也是事实。智一虽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但叛门在先又无侠名,无论如何都不会在邀请名单上。 智一也不恼,“说得好像你有一样?” 何清旻笑而不语,韩彻正要说话,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我有不就行了。” “白姑娘。” 白芸芸飞快地在何清旻身边坐定了,才笑道:“贺大哥……打搅你啦。” 智一一口酒呛在喉咙里,咳个不停,韩彻也大吃一惊,“这……这位姑娘?” 何清旻侧头看去,见男装的路逍遥对他遥遥举杯,也举杯示意,“我就说他们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出门。” 白芸芸托起下巴,明白了他模糊的称呼“他们”的用意,点点头,问道:“这两位是?” 韩彻将自己和智一大概介绍了一下,白芸芸笑道:“我是百花谷的白芸芸。”转而向何清旻道:“我今天这张脸怎么样?” 何清旻心中叹气。 白芸芸用的是自己本来面目,她本就年少,眉眼间稚气未脱,比美貌更盛的是一副青春之态,附和道:“比上次的好看。” 白芸芸知道他说的事“平凉王”,有些腼腆地笑了。 何清旻不动声色地扫过韩彻和智一,微微叹气。 “百花谷”并不曾作恶,但江湖上却没有什么太好的名声,反而是有一些一听就是假的但却传得漫天乱飞的流言,这和百花谷的成名绝技“易容术”是分不开的。实际上正如白芸芸之前所说,“易容术”除了化妆之外,还要求对被易容对象的生活习惯、平日的姿态等十分了解,想要易容成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是非常难的。但对于不明真相的人而言,好像易容成一个人就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百花谷的弟子可以随时随地替换掉自己身边熟悉的人。 多年前曾有过类似的江湖传言,说某人被百花谷的弟子顶替,妻子和他生活了十几年都不知真相等等。还有说百花弟子易容成某位富商,抢夺了他的所有财产,将她的妻子儿女逐出门外等等……久而久之,百花谷弟子的地位就变得微妙了起来。 没有人愿意和他们搞好关系,也没有人愿意真正得罪他们。 ——至少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如此。 韩彻反应过来自己的态度有些失礼,连忙赔笑道:“久闻大名,在下是奉家师之命前来祝寿的。” 白芸芸不以为意,道:“巧了,我也是。” 一时无话。 何清旻朝韩彻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拉着白芸芸朝路逍遥走去。 白芸芸一坐下,就忍不住抱怨道:“什么表情啊当我想和他说话?” 路逍遥笑着摸了摸白芸芸的头,问:“拂云剑的传人?” 何清旻微微颔首,他本想打听一下关于马老大的事,但又觉得似乎有些多管闲事,便道:“路公子是替赵庄主来的吗?” 路逍遥点头道:“正是……本来他是打算亲自来参加岑老爷子的寿宴的,但是因为谢公子的事……那贼人武功了得,但我们的守卫也确实是有漏洞,不把这些事做好,他也难以安心来祝寿,干脆就托付给我了。” 何清旻将对蘧润年的猜测说了,路逍遥蹙眉道:“以你的身手大约是能制住他的,只是这‘截穴’之法,的确是个难题。” 何清旻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打算就这样跟着,看他今后到底有什么打算。” 路逍遥叹道:“也只能如此了。”她迟疑了片刻,问道:“有一件事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何清旻心知她说的事哪一件事,摇摇头,“什么事?” 白芸芸抢道:“什么事,青冥剑的事呗。” 路逍遥瞪了她一眼,白芸芸撅唇笑起来,“沸沸扬扬的,也不知道真假,有传说青冥剑会在岑老爷子的寿宴上现身。” “一柄剑,还现身。”何清旻哂笑了一声。 “云间阁的消息。”路逍遥道:“不然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怎么会有人当真?” 云间阁。 这个地方出现的频率未免有些太高了,何清旻思忖片刻,问道:“路公子可否知道智一的一些事?” 路逍遥抿了一口酒,“既然贺兄和他同行……我看他伤重未愈,是贺兄救下的?” 何清旻没有否认,路逍遥继续道:“那这么说来,贺兄是想知道是谁伤了他?”沉吟片刻,道:“智一此人独来独往,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对自己生命很是珍惜,不像是会挑起大事的人……依我猜测,怕不是寻仇之类。” 这些何清旻自然也是想到了的。况且钓叟似乎要从智一身上询问什么,他猜测应当是智一答应帮什么办事但没有办成,于是差点被灭口,至于钓叟,应当是像从智一身上问出托他办事之人的身份。 但这些只是猜测,他也不好对路逍遥说明,只道:“无妨,只是凑巧遇见,稍微有些好奇罢了。” 路逍遥并不信他的话,但也并不多问,三人又聊了片刻,白芸芸努嘴道:“贺大哥可是赶快回去吧,韩少侠眼睛都要抽筋了。” 何清旻无奈地笑了笑,韩彻的频频张望他也看在眼里,便告辞二人回到座位上,此时智一早已吃饱喝足,正闭目养神,韩彻刚要说话却被何清旻抢先了:“事不宜迟,我们给智一师傅找个大夫吧。” 大夫还是很好找的。 第二十六章 飒飒吹飞雨(下) 岑老爷子大寿在即,此处的酒楼房顶掉下来,砸死十个人,七个是江湖人,剩下的三个有两个是大夫。 何清旻看着靠窗独饮的中年人,“他随身带着药箱,应该是个大夫。” 韩彻本来没有注意那边的人,顺着看过去,愣了一下,点点头。 那的确是个大夫,他认识的大夫。 大夫的手段很是高明。 “内伤因为有人替他运气疗伤,基本上经脉是通常的,他只要自己用内力疗养即可。外伤处理得也比较及时,用的药也好,有的话就继续用,没有我开给你们……” 何清旻突然道:“小时候看话本,江湖人义薄云天刀剑相伴,经常穿白衣不说,还经常受伤。后来我才明白,想要每天穿白衣是要钱的,经常受伤是要看大夫的。” 韩彻面色古怪,大夫却笑起来:“正是这个道理!药不用开的话,诚惠两吊钱。” 何清旻大吃一惊:“这么贵?” 大夫把手拢到袖子里,“哼”了一声:“许久没有人跟老夫这么说话了。” 韩彻急忙去捂何清旻的嘴:“齐伯伯,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他一般计较。” 何清旻掰开韩彻的手,有气无力地道:“都怪你。” 韩彻一脸茫然。 何清旻叹气:“他本来只要两吊钱的,你把他的名字叫出来,不是要给三两了吗?” 韩彻恍然大悟,像刚生吞了一只苦瓜。 齐云天哈哈大笑。 齐云天姓齐,但原本不叫云天,家里有一间祖传的药铺,他二十岁上下的时候以治疗外伤闻名本地,后慕名求医的江湖人渐渐多了,自己也习得了一些武艺,所医治的病患也多以江湖人为主。为了避免牵累家人,齐云天四十岁上下改了名,将家中药铺托付给胞弟幼子,以不惑之龄彻底踏入江湖,因看病不管大小都收“三两”而被称为“齐三两”,后在晋北一带扎下跟来,也颇有些名气。 看韩彻垂头丧气的模样,齐云天笑道:“怎么,那老头子亏待你了?三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韩彻苦笑道:“不是能不能拿出来,而是本来花两吊钱的事因为我多嘴变成了三两银子。” 何清旻说风凉话:“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齐云天并不多问他们的事,只管韩彻要钱。 韩彻愁眉苦脸地付了钱,问,“齐伯伯为什么一开始要两吊钱?” 齐云天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嫌弃道:“看你落魄成这个样子,想给你省点钱,谁能料到啊……” 何清旻暼了一眼装睡的智一,开口道:“齐大夫,精通内伤的大夫您有认识的吗?” 齐云天想了想,道:“内伤无所谓精通不精通,你也知道,一般人如果内伤过重,比起看大夫,大部分都会去无双门的山门前求人。” 韩彻道:“是了,无双门的心法‘无为’,几乎能和任何一门心法融合,毫不冲突,治疗内伤最好的方法就是有人用内力相助疏通经脉淤堵……” 齐云天颔首:“江湖上广为人知的很少相克的心法,除了‘无为’还有少林寺的‘无相’……”他倏然顿住,慢慢地道:“还有传说中的长生诀。” 韩彻道:“长生诀……是传说中餐霞师太的长生诀吗?” 齐云天抚须笑道:“正是。据说餐霞师太并没有修炼,最终是将长生诀传授给了何……”他半道住口,摇了摇头,“其实哪有传说那么久,不过八年前的事。不过老夫平生不爱凑热闹,当年的事知之甚少。” “家师回来之后对此一直避而不谈。”韩彻有些为难地道:“总觉得家师自从回来之后,好像留下了一些不好的东西。” 何清旻回忆了一下,对“拂云剑”没什么印象,心道这竟然还是个难得的好人,明明没做什么,反倒愧疚起来。 齐云天劝慰道:“别想那么多了,你还是把自己好好捯饬捯饬,免得让岑老爷子以为你师父被你吃穷了。”语毕,在韩彻腼腆的笑容中拎着药箱走了。 何清旻踱到床前,盯着双目紧闭的智一,忽然开口:“云间阁?” 智一睁开双眼,四目相对,半晌都没有人移开目光。 许久,何清旻收回视线,微笑道:“果然如此。” 韩彻道:“什么果然如此?” “云间阁。”何清旻轻轻地道:“让你做什么?不仅仅是跟着韩兄吧,要对他做什么?”他慢悠悠地在桌前坐了,递给韩彻一个安抚的眼神,继续道:“你当然可以守口如瓶,但是……” “他们追杀你的前提是你没有完成任务,追杀你的原因无非是两个:第一,怀疑你把消息透漏给了别人;第二:不管你有没有透露消息,单纯的要灭口。你觉得是哪一种?” “我觉得是第二种。”何清旻的语气轻飘飘的,“所以你就算到现在都不说,难道他们会因为你保守秘密就放过你吗?” “我说了又能怎么样?”智一突然开口,韩彻吓了一跳。 何清旻微笑道:“我可以保护你。” 智一讽刺的话还没说出口,喉咙上已经抵了竹篾。 快。 太快了。 别说是智一,连韩彻都没有看清何清旻是什么时候动的。 智一的呼吸仿佛都卡住了,他瞪大了眼睛,额头上的汗水缓缓地滴下去,何清旻消瘦苍白的面孔近在咫尺,他眼珠微微转动,停留在捏着竹篾的手指上,嘴唇微微颤动。 何清旻收回了手,慢吞吞地拎着软下来的竹篾,朝韩彻歉意地一笑:“一会儿我给你编上去。” 韩彻才意识到那根竹箧是从自己的箱子上拆下来的。 智一一直是一个很是识时务的人。 “是云间阁……但是……” 但是很奇怪。 “反正我们有很多时间。”何清旻拿起茶壶向他们示意:“可以从头开始,慢慢说。” 智一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干燥的嘴唇,有些烦躁地道:“没什么从头开始……事情本身是很简单的。” 事情本身是很简单。 智一独身一人,但他喜欢享受,有很多享受可以白嫖,但也有些不可以,总而言之就是说,智一需要钱。 钱的来处有很多,其中一个就是给云间阁办事,只不过这次云间阁找上门来让他办的算是一件大事——跟踪韩彻,给他送给岑老爷子的寿礼中下毒。 “寿礼?” “下毒?”韩彻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何清旻把他按在座位上,递给他一杯茶,另一杯走过去递给智一。智一犹豫了片刻,接过茶一饮而尽,继续道:“但是奇怪的事很快就发生了。” 计划其实进行得很顺利,智一很快就找到了韩彻,他也趁着韩彻出门检查过他的行李,但是都没有找到类似寿礼的东西,尔后突然有一天——就是智一不告而别的前一天,云间阁突然找上了他,告诉他任务终止,这件事需要保密。 “所以你就走了?” “不然我跟着你干什么?”智一讽笑:“去蹭请帖参加寿宴吗?” 何清旻并不介意他话中的夹枪带棒,“寿礼韩兄应该是随身携带的吧?这些日子我和韩兄几乎形影不离,想必这就是让你放弃的原因。” 智一想要开口嘲讽,脑海里却猛地闪过刚刚自己被竹箧指住喉咙的画面。 何清旻毫无波澜地看着智一,智一只觉得寒毛直竖,半晌,何清旻依旧只是微微地笑了。 原来如此,何清旻想,云间阁……原来如此。 云间阁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 所以云间阁才放出传言——青冥剑会在岑老爷子的寿宴现身。 第二十七章 残月势如弓(上) 五月廿六。 燕子集的人不减反增。 智一的内伤已经调理得差不多了,但他的脸色看起来比重伤的时候还要差上几分。这两日韩彻已经将师父托付给他的寿礼来来回回确认好几遍,何清旻劝道:“智一师傅没有下手的机会,寿礼也没有离开过你半分,不必过度担忧。” 韩彻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但还是忍不住。” “你也该动身了吧。” 韩彻将锦盒贴身收好,吞吞吐吐地道:“贺兄不如和我一起?” 何清旻摇了摇头,“眼下还有一个麻烦在……说不准我也会给寿宴添麻烦,牵连到韩兄就不好了。”他见韩彻要开口,抢道:“我明白韩兄的意思……只是我……”他没有说下去,嘴角弧度稍微真诚了一些,“韩兄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段日子多受韩兄照顾,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韩彻瞬时伤感起来,他虽年少成名,但从未离开过并州,这既是人生第一次与人萍水相逢,也是第一次与人离别,当下便有些情不自禁,眼眶也不禁有些发红,早就忘记了一开始何清旻骗他的事情,强忍哽咽道:“后会有期。” 何清旻微微地笑了一笑。 智一依旧背对着他们躺在床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韩彻为自己的哽咽有些羞赧,干咳了两声,对着智一的背影施了一礼,整肃道:“智一师傅,相逢即是有缘,希望师傅以后能……多像个出家人一些,今日就此别过……后会……还是不要会了。”说完,冲何清旻点了点头,在对方的注视中大步离开了房间。 智一嗤笑一声。 何清旻没有理会他,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打开窗,窗下卖药汤的老汉正在和人兜售他的醒神汤,片刻后他看见韩彻出门的身影,不多时,见韩彻从马厩牵了马出来,转眼间汇入人流,消失不见。 智一疑心何清旻是为了在韩彻面前做样子才善待自己,如今见韩彻走了,打起了十分的精神来,却不想何清旻竟只是在窗前发呆,一时间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何清旻突然开口:“智一师傅,就像韩兄所说,无论缘起如何,我们这一路还算是有缘,我劝你还是离开此地暂避风头的好。” 智一眉头一紧,何清旻又道:“云间阁本来的目的也并不是杀你,既然你被韩兄所救,一路上又没有避人,那么云间阁的人一定会知道,他们想隐藏的事没有藏住,这种情况下灭口就不是最重要的了。”他说着,似笑非笑地道:“况且智一师傅你也不是那么好杀,他们也犯不上。” 他说的话智一半个字都不信,冷笑道:“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要杀一儆百……” “杀你儆谁?”何清旻轻声打断他,智一的话卡在喉咙里。 沉默片刻,何清旻淡淡地道:“云间阁不是什么门下的杀手,也不是什么门下的组织……无论目的是什么,云间阁的本质是商人,商人逐利。” “情报也好、要求你做的事也好……都是有利可图的。” 智一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何清旻靠在窗上,阳光斑驳在他身上,五官模糊不清,声音也好像要融化在阳光里一样,“云间阁是掮客,钓叟想要知道是真正的雇主……他知道主使者并不是云间阁……如果你知道真正的雇主是谁,钓叟也不会放任你被云间阁追杀。智一师傅,你不如想想,你甚至没有透漏给钓叟是谁让你做这件事的……但是钓叟……他觉得没有留下你一条命的价值。” 何清旻微微一哂,“他为什么觉得没有留下你命的价值?嗯?” 智一面色越发阴沉起来。因为何清旻说得没错,他虽然没有告诉钓叟主使是何人,但多少暗示自己在被主使者追杀,但钓叟听了之后反倒对他不闻不问,带着孩子离开了。 ——竟是真的如此。 何清旻看着智一面色变来变去,微笑道:“不过也无妨,智一师傅如果想把这热闹看到底……也无妨。” 智一道:“你说这么多,无非是要抛下我?”说完智一就有些后悔,也许是濒死的经历让他变得有些畏首畏尾起来,竟然说出如此软弱可欺的话来,暗自咬牙。 何清旻笑意微微:“这话说得在下对智一师傅始乱终弃一样。”他靠在桌子上,目光凝在墙角的蛛网上,“猎物已经入网的时候,蜘蛛是不会考虑边上还有没有别的小虫子的。” 智一闭目不言。 何清旻略一思忖,给智一留下了一片金叶子,这是从马老大手里拿的报酬,他本来不打算动用,但此时改了主意,用仅存的良心叮嘱道:“不过有句话说在前头,智一师傅,这金叶子来路不明,你最好找好换钱的地方。” 智一并不搭理他,何清旻把金叶子放在茶盏里,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凝视了金叶子片刻,也不再等智一回话,轻飘飘地径自出了门。 街上人声鼎沸,何清旻没有犹豫,朝着韩彻离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早已查探过,蘧润年自从到了燕子集,就一改一直以来朴素的习惯,反而住在镇上最好的酒楼——燕子楼。乍一得到消息的时候何清旻还有些奇怪,但略一思忖也马上明白过来,蘧润年还是留了一线余地,没有想要把谢春晖变成真正的废人。 ——有前人用生命验证出,全身大穴连续被点超过三十天,有九成的几率会真正的瘫痪。所以何清旻猜测,蘧润年突然换最好的酒店,住最好的房间,是为了用点穴以外的方法控制住谢春晖。 不过何清旻并没有着急,如今天色大亮,他甚至没有靠近燕子楼,而是走得远了一些,看了一场露天的鼓戏,天色渐昏,寻了一家面馆吃了一碗素面,弦月高挂之时,路上行人稀少,到了动身的好时候。 月下风吹花动,何清旻的身形一闪而过,宛如树影一般,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这便是传说中“长生诀”的身法篇——“太清步”。讲究的是融五行和阴阳,连环成扣,飘渺无形有仙人之态,故得此名。 转瞬间,何清旻已攀上房顶,小心翼翼地数着步子。 蘧润年包下了这座酒楼最豪华的房间,位置何清旻早已打探清楚,不仅如此,他还知道此刻蘧润年正在大厅喝酒,并不在房间。 好像是天赐良机,又好像是别有陷阱。 第二十八章 残月势如弓(中) 何清旻仗着艺高人胆大,决定直接上门查探。他翻进三楼,堂堂正正地推门进了蘧润年的房间。 不要说谢春晖,若愚都被吓了一跳。 不等他们开口,何清旻问:“穴道解开了吗?” 回答的是若愚:“今天没有。” 何清旻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暖玉’?” 若愚颔首。 “暖玉”是麻药,在门药铺的推荐使用中是最适合和“迷津散”搭配在一起使用的,一者散功、一者使四肢无力,可惜这两样都价值不菲不说,唐门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有货。何清旻不得不称一声大手笔,也明白了蘧润年的做法:持续给谢春晖服用迷津散,“截穴”和“暖玉”轮换使用。 若愚知道何清旻想问什么,“他不一定是换着,也许连续用两三天‘暖玉’,也许连着点穴……点穴的时候他会注意不会离开谢公子太远,会避免经脉阻断定时帮他解穴……但想必阁下也知道,我没办法提前知道他的想法。” 何清旻微微点点头,“辛苦……”看向谢春晖时,他轻叹一声:“一路上为难你了。” 谢春晖的委屈在这一瞬间涌上心头,竟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他心里又是羞恼又是气恨,却连擦眼泪的力气都没有,更是有些自艾自怜且自恨起来。 何清旻本想替他拭泪,但谢春晖眼下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位二八芳华的妙龄少女,他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若愚眼看着谢春晖的妆容都要花掉了,从袖袋里取了丝帕轻轻给他擦脸。 谢春晖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再哭了,但是眼泪像是开了闸的水渠一样,根本就收不住,甚至还抽噎起来,他穴道被点,这样一抽噎呼吸不畅,白皙的面孔憋得通红,若愚不停地帮他拍背,得空瞪了何清旻一眼。 何清旻刚要说话,听到细微的声响,倏然闭嘴,只来得及给谢春晖递一个眼神,立即从窗子跳了出去,片刻,蘧润年推门进来就见若愚站在窗边,口中喃喃有词,谢春晖哭得像个花猫一样,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虽心中生疑,蘧润年按捺住,不动声色地将窗外、房间一一检查过,虽然没有发现异样,还是道:“你在和谁说话?” 若愚嫣然一笑:“弦月如钩,对月当歌。” 蘧润年对女人不感兴趣,但他能欣赏月下美人,抬手抚过若愚白皙面庞,冷笑道:“省省吧。”说罢,向谢春晖走去,本打算短暂地将他的穴道解开,但是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这样做,于是只解开了两处穴道,笑道:“月色这么好,夜这么长,我们轮换着来,这一晚能保证谢公子不会血脉阻断……也不会全部穴道解开。” 说完,看着虽然已经止住眼泪,但彻底成了大花脸的谢春晖,微微一笑。 躲在隔壁房间的何清旻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叹了口气。 若愚眼波流转,笑道:“你是打算在岑老爷子的寿宴上让谢公子出丑吗?可惜谁能都看得出来他是受制于人才打扮成这个样子。” 年二定定地看了若愚半晌,缓步上前,指尖沿着她面部的轮廓轻轻划过,明明没有丝毫的肢体接触,但若愚还是寒毛直竖,眼神中不由得透露出几分惊恐,年二欣赏着她的表情,足足看了半晌,才淡淡地道:“这不关你的事。” 若愚听出了那声音里的冷意,垂眸敛目,闭口不言。 是了。何清旻想道,原不应该是这么简单的,蘧润年一定另有打算。 要谢春晖死很简单。 何清旻清晰地意识到,蘧润年要的是让谢春晖生不如死。 白鹤山庄占了一整条街。 常年不开的临街正门在五月廿七这一天大敞开来;西北的角门从五月廿八开始办起施粥,大寿前四天、大寿后三天,一直要办到六月初四;东南的角门是山庄日常出入之所在,比以前更为繁忙,出入往来川流不息。也正因如此,山庄里的管事忙着招一批临时工,于是何清旻买了一套短打,将身上的新衣拿去当了,找白芸芸在脸上贴了些麻子皱纹,混进了工人当中。 一混进来,何清旻就觉得有些失策了。 白鹤山庄的管理井井有条,虽然不拘好赖,四肢健全的人都招,但进了府又是另一回事了。每个人登记造册不说,还分队编号,某人专某事,晨昏汇报。不过好在他们这批临时招来的人手并不会被派以要事,大多是洒扫粗活。何清旻运气还不错,分在山庄“惜春园”做洒扫,他偷偷瞄过管事的册子,惜春园住的人是路逍遥、白芸芸;青城山灵虚道长、贺青衣;峨眉的两位师太及代师拜寿的韩彻。 何清旻深吸了一口气,心道新交旧识倒是齐了。 如今已是五月廿九,该来的人都已经来了,对付完一天的工作之后,何清旻连夜将山庄探查了一番,虽然以“四海门”的名声岑老爷子也不会招待蘧润年,但他易容术了得,何清旻不得不提前做一些准备。 还有三天就是岑老爷子的寿宴。 月已高升,宛如玉弓,何清旻靠在假山背后,小心躲避着巡逻的守卫,却不想那两个守卫竟放慢了脚步,瘦的一人说道:“那件事……” 另一个高个子急忙打断他,“别胡说。”一边说,一边还四周张望着。 先前开口的瘦子道:“唉,这附近没人……除非是野鸳鸯。” 打断他的高个子呵斥道:“嘴里有个把门。” 瘦子叹气道:“我也是心慌……” 高个子道:“升棺发财,是好事……快走吧。” 两个人的声音渐渐远去,何清旻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升官”还是“升棺”,只暗自记下来,一直跟在守卫身后,待两个守卫换班之后,再暗中跟着守卫中的瘦子回房,直到他独自出门小解时候,忽然从背后点住他穴道。 那守卫虽是习武之人,但武艺极为松散平常,也正因如此,白鹤山庄的武林高手才能容忍他们这些护院在身边晃来晃去。 “我说,你听,明白了就点点头。” 第二十九章 残月势如弓(下) 瘦子吓得几乎尿出来,也不敢回头,只狠狠地把脑袋点了一下。 何清旻并没有点他哑穴,见他如此识相,便道:“我问你答,如果你今天说一句假话,明天我照样可以取你性命。” 瘦子抖如筛糠,颤颤巍巍地点头。 “你说的升官发财是什么意思?” 瘦子哆哆嗦嗦地小声道:“不是我说的……是……” 何清旻“啧”了一声,他不敢说废话,连忙道:“几……几天前……” “几天前?” 瘦子本就慌乱,一时间脑子像浆糊一样,带着哭腔道:“英……英雄……小的实在记不得那么清楚……就……七……七八天前。” “您也知道,岑老爷子大寿在即,从五月廿二开始就陆陆续续有人送贺礼过来,来什么也不稀奇。有马车拉的、有牛车拉的……还有不止一辆马车拉的……那天是有一匹好健壮的高头大马拉了一个马车,不是常见的太平车什么的,就像是给人坐的车一样……那马车也是非常的豪华,马头上还扎了一朵大红花呢。那……那马车的车夫,看着也很俊俏,车夫说有人雇他送这马车上门,当时门房就叫人知会了管家,然后管家……管家出来……那车……车里……是是是……棺材。” “什么样的棺材?” “小的没有亲眼见过,只知道是……是……挺贵的木材,棺材里好像有……有……有人,再……再具体的就不知道了……。” “活人死人?” “应该是……死人。” 死人要比活人麻烦。何清旻思忖着,口中问:“岑老爷子去查看了吗?” “小的真的不知道……不过那么大的事,应该是……去了吧?” “府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吗?” “不……不是,那天小的正好当值,听见了一些……管事的让我们管好自己,不要说出去。” “府里有多少人知道?” “就我们两个当天当值帮忙卸货的,还有管家……老爷应该是知道的,再有谁知道小的真的不知道了。”只听那瘦子真的哭出来了,小声啜泣:“英……英雄,小的真的不知道别的了。” 何清旻沉吟片刻,“抬出来之后放到哪里了?” “老爷收到的寿礼都是在‘鹤鸣雅居’的西厢房放着,那天也是直接拉过去的,放在西厢房里以后就不知道了。” 何清旻改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也无意为难他,拍开他的穴道闪身离开,那瘦子原地站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能动,战战兢兢地回过头,看到身后空无一人,松了一口气,此时尿也吓回去了,提着裤子慌慌张张地往回跑去。 白鹤山庄的布局并不是什么秘密。 山庄太大,也矗立在这里太久,十数座院落、四五处花园、引河水入渠……桩桩件件,痕迹分明。偌大的白鹤山庄召显着存在,也暴漏着臃冗。 因为体系太过于庞大,灯下黑处比比皆是。 也因为体系太过于庞大,一举一动无从掩藏。 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百利一弊的好事,也没有什么百弊一利的恶事。 无非是看选择的视角罢了。 实际上来之前何清旻也一路打探过消息,最近半个月都没有听说过白鹤山庄有丧事或者横死,这么说来,被马车运来假装寿礼的棺材要么被秘密运出府邸,要么就是留在白鹤山庄内部。最近人来人往人多口杂不说,将棺材运出也有很多麻烦,能装得下棺材的马车必然不是寻常的马车,一进一出太容易被人注意到,他还是倾向于棺材留在山庄当中。 何清旻默默在心中回忆整个白鹤山庄的布局,因近来的宾客太多,几乎所有的院子都已经住了人,如果说现在山庄还有什么隐蔽的地方,那么就只有三个:第一,岑老爷子所居住的“鸣鹤雅居”;其次,靠着后山相对孤立的小花园“怡秋苑”;第三,地窖。 北方的房子不可能没有地窖。 依照白鹤山庄的体量,地窖绝对不可能只有一个。 如果让何清旻来处置突如其来的、可能还带着尸体的棺材的话,那么他一定会选择地窖——隐蔽处的地窖。无论如何绝对不可能将尸体放在厨房储备食材的地窖中……何清旻忽然顿住,也说不定就偏偏藏在这里了呢? 然而一切终究只是推测。 夜已三更。 街上更夫的唱更声在寂静的夜间格外清晰,隐隐虫声犬吠,廊下的烛火都已经熄了,整座山庄宛如沉睡的巨人。 何清旻没有迟疑,直奔厨房。 各院虽然都有小厨房能随时为客人备宵夜茶点,但大菜还是要靠白鹤山庄的大师傅来出马,大师傅平时最常呆的地方,就是大厨房。可惜此刻夜已经深了,大师傅已经休息,大厨房里只有两个值夜的伙计打着瞌睡,灶下的火苗轻轻地舔着铜炉,开水一直温着,发出细而绵的声响,何清旻在这声响中从伙计面前走过,直奔厨房后方走去。 何清旻年幼时也算是世家子弟,那时所居住的何园虽然大约只有白鹤山庄的一半大,也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门户了,他带着几分怀念地穿到厨房后方,却想不起来自家的宅院是否有地窖了。蜀中潮湿,应当是没有吧。他想着,又记起夏天家里有冬天囤下的冰块,无论有没有地窖,冰窖是一定有的……他瞬间从回忆里清醒起来,是了,白鹤山庄一定也有冰窖。 寻找冰窖并不难。 存冰之地要寻阴面,为了保温必然还需要厚砌砖墙…… 何清旻站在冰窖门口,几乎无声地拉开门栓,轻巧地推开门,一阵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晚春初夏,此时的幽州还并不需要用冰降温,如有使用无非也就是保鲜或做一些凉点之用,想必用量不会太多,那么自然,取冰酒不会走太深。 但如果要藏东西的话,那么一定要藏得很深。 冰窖深陷地下,墙壁很厚,何清旻沿着台阶一步一步向下走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到了底,冰窖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一些,长约三十丈,冰窖中伸手不见五指,但仰赖“长生诀”,除了有些暗并不影响视物。 他隐隐约约听见外间有声音,心下有不祥的预感,但还是决定先探一探深处。果不其然,在冰窖的尽头,他发现有一处被草席遮盖得严严实实,掀开草席,下面赫然是一具楠木棺。没有犹豫,他掀开盖子,一股异香溢出,棺中人红衣墨发,赫然是那日街上偶遇、打马而过的四海镖局大小姐。 细细看去,她眉目间隐隐结了一层冰霜,如果不是面色青白得太过于厉害,看起来就宛如在睡梦中一般,祥和安宁,甚至嘴角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她双手交叠在小腹处,两根拇指之间夹着一颗龙眼大的绿色珠子。 何清旻一眼就认出这是“橘山”的独门……他的思绪微微卡了一下,独门什么呢?香料……或者是驱虫药……再或者是防腐剂? “冷香丸”价值不菲,一粒至少要白银五十两,而且生产有限,但此物平时使用起来极为节省,按照“橘山”门人的说法,将冷香丸研墨成粉末,与荞麦一五混合,置入香囊、香球等中,不但可以做熏香,还有防虫驱蚊的功效。冷香丸风靡一时,直到有人发现它还有防腐的功效时,它的作用就慢慢变了……从第一个开始将冷香丸用于保存尸体的人开始,越来越多的人将它作为防腐来使用,平日里用冷香丸驱虫的人也忌讳自己身上和死人一样的味道,纵然市面上没有比冷香丸更好用的驱虫香料,但大家也逐渐不再使用,还是终于有一日橘山门人放出消息,冷香丸的香味正常使用时十分清淡,将掺和的荞麦换成普通香料即可掩盖住冷香丸的味道且不影响药效,冷香丸的销路这才恢复。 纵然只用一点点是清淡的香料,整颗的味道还是非常浓郁,近似于茉莉又仿佛透着寒气的香味氤氲在死去的少女身上,祥和的眉眼和失去生命的肉体再配上一袭红衣显得格外诡异,此时何清旻不仅仅听到外面有动静,他还听见了冰窖门被打开的声音。 第三十章 酒暖春茫茫(上) 来人并没有刻意轻手轻脚,相反,他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清晰,一步彻底落地了才走下一步,不紧不慢。 何清旻想起了小时候跟着师父在山中学艺,当时他的对手是野兔。师父说,成熟的猎人在捕猎的时候不慌不忙,提前要将陷阱布置好,只等猎物自投罗网。何清旻在心中轻叹一声,想道:时隔八年毫无长进。 他很难不想到八年前。 纵然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那一幕幕依然仿佛刻在他脑海里一般,越是想要忘记就越是鲜明,越是逃避就越是清晰。 不仅仅是声音,随着脚步一起到来的,还有一点灯火。 烛火点在琉璃灯里,避风无烟,随着来人的走动轻轻的晃动着,因为垂着头的缘故,何清旻看到一双靴子,靴子很新,像是刚刚擦过的,鞋底和地面的碰撞声清晰极了。 脚步在三尺开外的地方停下了,何清旻抬起头。 来人书生打扮,袍子和靴子一样新,看得出是为这次的寿宴准备的,脸被烛火映成暖黄色,面白微须,看上去很是文雅,腰间别了一对判官笔…… “耿先生。”何清旻微笑着拱了拱手。 耿云涛年近不惑,江湖人称“活无常”,兵器便是腰间的一对判官笔,师从不详,十几岁开始活跃于冀北一带,大约十几年前和岑老爷子成了忘年交,后寄居于白鹤山庄,是白鹤山庄名副其实的“二当家”。 耿云涛也报以微笑:“小友认得在下。” 说来奇怪,有的人自称“在下”的时候,虽然态度谦和,语气也和煦,但你总会觉得他说出口的不是“在下”而是“在上”。这种融在骨子里的高人一等,不仅仅是朝廷命官有,很多久居高位的江湖人身上也有。 何清旻侧站在棺前,微弱的烛光蔓延在他身前,少女青白的笑容在这温暖的光晕中美好而凄凉,他的手指还搭在棺侧,冰冷的寒气连带着香气一起沁入指尖。 “外面有不少人吧。” 耿云涛颔首笑道:“出了这样大的事,白鹤山庄义不容辞,各路豪杰有愿意相助的,我们自然也不推脱。” “大事?” “潜入白鹤山庄,藏棺入窖……这当然是一等一的大事。” 何清旻此刻心中已经毫无波澜,平静地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耿云涛道:“只可惜,没能查出贼人是为何要谋害此女,也不知其为何要隐匿在此处。” 何清旻附和着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既然已经找到了人,那为什么不知道原因呢?” 耿云涛遗憾道:“可惜这贼人拼死抵抗,没能留下活口。” 何清旻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就笑了。 耿云涛也笑。 何清旻动了动有些发麻的指尖,他手指刚一动,耿云涛也动了。他左手轻轻向上移抛,琉璃灯稳稳地挂在墙上的烛台上,与此同时,右手已经取了判官笔直朝何清旻门面而来,左手随即跟上,封住何清旻的退路。 何清旻不欲用“长生诀”的武功免得再生事端,手下用力,从棺材上掰下一块约两尺多长的木条来,竟是使出了一招江湖艺人都会的“分花拂柳”,判官笔与木条相接,耿云涛只觉得有一股大力从木条上传来,兵刃一触即分,他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只觉得右手微微发麻,心下不由得骇然。 何清旻突然道:“那个守卫呢?你杀了他吗?” 耿云涛心中惊涛骇浪,但面上丝毫不显,“不是你为了潜入白鹤山庄杀的吗?” 何清旻并不难过,只是突然间有一些茫然,见他神色木然,耿云涛借机运起内力,疏通右手的僵直之感,心下稍稍有些后悔。他本就因为棺木的事发愁,夜间辗转反侧干脆出来走走,正巧遇到那慌不择路的守卫连滚带爬的模样,当下就叫住他问了个清楚明白。在得知闯入者详细询问棺木的情况时,耿云涛就猜到对方可能要寻找藏尸之地,白鹤山庄人多眼杂且又不能让尸体腐烂,很容易就会猜测到藏在冰窖。想到这里,耿云涛立即做了准备。 首先将冰窖所在的院落派人围起来,使里不得出外不得入,自己一人进入冰窖解决闯入者,灭口之后再令亲信弄出动静让宾客惊醒,借机将棺木一事推到台面之上。虽然仓促且简陋,但这计谋并不能算是无用,而且耿云涛独自前来并不能说得上是自负轻敌,毕竟他成名二十余载,在幽州也排得上前五,只是万万没想到竟然拿碰到了这样的高手。 耿云涛心底的不安藏得很好,看上去依然是一派胜券在握之态,心想如果不能拿下此人,恐怕要将信命交代在这里,想到此处,竟徒生了几分悲壮豪情来,见何清旻似乎仍在发呆,他不屑偷袭,咬牙道:“请了。”话音落了,才又飞身上前。 何清旻既不躲闪也不抵挡,此刻木条在右手中拎着,他伸出左手向耿云涛手腕抓去,耿云涛左手判官笔直指他手腕曲池穴,判官笔本就是打穴的兵器,况且耿云涛的判官笔由精铁铸成堪称名器,却未料到何清旻依然不躲不闪,耿云涛刚浮现出喜意,只觉手腕意紧,竟被何清旻扣住了脉门。 ——这一切不过眨眼之间,耿云涛顺势右手判官笔直打何清旻肩井穴,右脚向他膝盖踢去,何清旻右手轻抬,木条正拍在耿云涛手腕上,看似轻飘飘的,一股内劲袭来,判官笔竟脱手而出,同时何清旻脚下太清步偏行一步,耿云涛手腕被制,脚下忽然落空,何清旻顺势脚尖点在他膝盖上,耿云涛整个人向前倾倒,不待他回身,何清旻一拉一拽再猛地撤身,竟一下子将他压在棺木上,耿云涛与棺中女尸面对着面,不过一尺的距离,心中未免有些发毛,只听身后何清旻轻声道:“承让了。” 耿云涛平定了一下心绪,道:“在下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小友不如先放开,我们好好谈谈。” 何清旻十分佩服这种受制于人却还一副局势尽在掌控之中的态度,虽然对方看不见,还是微笑道:“抱歉,这样的姿势我比较安心一些。” 耿云涛心中惊怒交加,想道:我成名二十余载,没想到竟然栽在了一个后进小子手里,如今先不说能不能保得性命,因为计划得太仓促都没来得及和大哥商量,一个人的生死是小,白鹤山庄和大哥是大,。如果让这小子走出去,最好的结果也是我们白鹤山庄名声扫地,连一个小辈都能在我们头上撒野;再坏一些,万一这小子胡说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谣言正是因为缥缈才更容易被相信…… 何清旻见他面色惨白神色不安,大抵也猜的出来他在想些什么,他本就不欲生事,思考片刻竟松了手,旋即退后两步。 耿云涛万万没想到,微微怔了片刻才回过身来,微弱的灯烛下青衣麻脸的瘦长年轻人像是夜半游走的幽魂一般。 第三十一章 酒暖春茫茫(中) 耿云涛并没有询问对方的姓名。从这幅明显是化过妆的尊容来看对方显然并不愿意暴露身份,正待开口,忽听外面一阵嘈杂之声,还夹杂着些许惨叫。何清旻和耿云涛对视一眼,耿云涛咬牙犹豫了一瞬,狠狠地望了何清旻一眼,跺脚向外冲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何清旻再次走到棺前,凝视着紧闭着双目的女尸,清楚地明白了自己作为“蝉”的地位……不,他不是入局者,只是突然闯入的不稳定因素。真正的“蝉”是棺中的少女。既然有人将棺木当作寿礼提前送入白鹤山庄,那么这个人就一定要想要将这件事栽赃给白鹤山庄,这样一来,肯定要在寿宴之前让尸体暴露出来。 何清旻并不着急走出去,他知道自己就算逃不出去也无所谓,幕后之人一定不会想让他这样中途凑热闹的人来背黑锅——哪怕真的证据都推到自己身上,对方也会想办法证明这是白鹤山庄的栽赃。 八年前的回忆和如今仿佛交错在了一起,这次背负着罪名的不是他,是白鹤山庄。 虽说并不着急出去,但何清旻至少还是有一些好奇心的,如果没有的话,他也不会在这里探查尸体了。他提着耿云涛留下的灯,慢悠悠地朝外走着,一步一步很是清晰,那脚步声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毫无武功的普通人一样,甚至在上台阶的时候还显出了几分吃力。 如他所料,外面的人已经无暇估计他。 事发匆忙,耿云涛叫的人并不多,一共二十五个人,躺在地上的有二十一个,还站着的有两个,剩下的两个以不同的姿势跌坐在地上,看起来凶多吉少。 站着的两个在和一个中等身材的黑衣蒙面人交手,蒙面人单手持钩,另一只手悠闲地背在身后,身法看似“游龙戏凤”,却更加精妙,显然是在逗弄这二人。和耿云涛交手的人也是穿着普通的黑色夜行衣,戴了一张傩戏面具,惨白的月光下乍一看宛如鬼神,使一柄弯刀,乍一看仿佛和耿云涛难舍难分。 此时耿云涛正躲过当胸一刀,判官笔直点面具人胸口大穴,面具人身走“百蝶穿花”,手腕一转斜劈耿云涛左肩,耿云涛耳听六路,一面招架一面听到了脚步声,忽然大喝道:“来得好迟!还不快动手宰了这两个贼人!” 何清旻正捏了一粒石子在手里准备救下被蒙面人戏耍的两人,听见耿云涛这样喊未免有些哭笑不得,耿云涛话音未落,何清旻的石子就已经出手,蒙面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手腕被石子打了正着,何清旻力度控制得刚好,他手腕一麻。长钩险些落地。 得了这一瞬的喘息,被蒙面人玩弄的两人迅速拉开距离,何清旻顶着一张麻脸微笑道:“这位大爷,得饶人处且饶人。” 说话间,面具人和耿云涛又过了十八招,蒙面人厉声道:“好样的!竟是我们孤陋寡闻,不知道白鹤山庄竟然从外面找来了这样的高手。”他语气颇为自负,竟好像不把幽州的高手放在眼里一般。 何清旻轻叹一声:“误会,只是这两位不过听命于人,还请大爷高抬贵手。至于耿先生和诸位的恩怨、白鹤山庄和诸位的恩怨,都与在下无关。”话虽如此说,但蒙面人如果真的不顾性命来相拼,他自然是会奉陪到底。 蒙面人见他没有动手的意思,冷哼一声,竟是也没有再动手。 耿云涛自然听得到旁边的动静,不由得心急了起来。冰窖所在之处的院落在白鹤山庄偏西,大厨房、仓房、库房、冰窖皆在此处,虽然无客人居住,但是四通八达,就算一时半会没人发现异样,但兵刃交接之声不断迟早会有人听见。 ——更何况如今白鹤山庄主留宿的都并非泛泛之辈。 心急就会有破绽。 耿云涛想到此处,手下攻势更加凶猛起来,右手判官笔朝面具人下腹要穴点去,左手直攻面具人颈侧,面具人并不躲闪,挥起弯刀,另一只手化掌直拍耿云涛胸口。情急之下,耿云涛只能抬手硬接下这一掌,判官笔和手掌相触,竟然没有碰到对方的掌心,面具人内力雄浑,耿云涛只觉得手掌仿佛被火烧一般,竟后退了两步,足足在地上留下四个深坑,呕出一口血来。 面具人冷笑一声:“‘活阎王’也不过如此。”他声音嘶哑,显然是经过某种伪装。 耿云涛平复内息,暗中咬牙。他内力稍逊于对方,所赖对方为了不暴露身法,用的都是些随处可见的功夫,可依眼下来看,落败是迟早之事,对方不用独门功夫下杀手多半是顾忌被麻脸青年看出来历。想到此处,耿云涛更是怒极反笑,一咬牙又攻了过去。 此时耿云涛和面具人交手已经整整三百二十七招,第三百四十一招时,耿云涛心急分神之下被弯刀擦伤腰侧,落地时未免有些不稳,面具人乘胜追击,眼见已经躲闪不急,忽然听得一声脆响,一粒小石子正打在刀尖上,那弯刀登时偏过三寸,正擦过耿云涛的颈侧,耿云涛借机后撤,瞬间和面具人拉开距离。 面具人刀尖被打偏,虽然只是轻轻的一弹,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拼尽全力才握住弯刀不至于脱手,麻木之感从指尖蔓延到上臂。他武功比蒙面人稍逊,但也所差不多,迅速明白了为何蒙面人竟然真的不再动手的原因。 “抱歉。”何清旻道:“在下总不能让耿先生死在面前,两位如不就此收手,在下恐怕要管一管闲事了。” “你不是白鹤山庄的客人。”面具人道。 何清旻微笑:“这话也不尽然,不速之客也是客,只是不被欢迎罢了。只可惜不被欢迎的话,恐怕就不能再作客了。” 面具人似乎是冷笑了一声,蒙面人看了看何清旻,又看了看耿云涛。 耿云涛厉声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何清旻淡淡道:“耿先生,你又何必有此一问?” 耿云涛语塞。 蒙面、面具、使用人尽皆知的武功……傻子也知道他们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 何清旻又道:“就像耿先生不必问在下一般。” 耿云涛深吸了一口气。 此时院外的动静渐渐大了,显然是有人出来查探,听声音似乎已经到了附近。蒙面人和面具人对视一眼,极其默契地迅速腾身而起,眨眼间依至院墙之上。耿云涛暗自咬牙,但是又别无他法,只能任两人遁逃,正生闷气时,只听蒙面人在院墙上高喊道:“你们白鹤山庄杀了大小姐还将遗体藏在冰窖,真以为做得神不知鬼觉?”说完,身形一闪,旋即消失在夜色里。 耿云涛从头凉到脚,心也是冰凉的,下意识地回头朝何清旻刚才站的地方看去,只看见一盏琉璃灯孤零零地立在石头上。余光扫到被救下的两名门客,都已经被点了睡穴,靠着树干歪在一起。 第三十二章 酒暖春茫茫(下) 何清旻并没有走远。 冰窖旁有一大块虎形石,上书“凌阴”两个大字,其后恰能容纳一个壮年男子蹲坐,何清旻躲在后头绰绰有余。如果是平时耿云涛应该不会忽略这个藏身之处,眼下他心慌意乱且遍地尸骸,并且按照正常人的猜想“麻脸青年”一定会趁机溜走,所以此处被忽略是理所应当的。 不出片刻,果然有人来查探究竟。这些人竟然都很有礼貌,没有一个人飞身入院墙,都是堂堂正正从院落的正门进来的。透过石缝,何清旻看见来人多是随成名豪杰而来的子侄辈,还有那么两三个在江湖上颇有名声的少侠——譬如韩彻。 何清旻忽然觉得无趣。 不仅无趣,还有些可笑。 有些热闹可以看,有些热闹不能看。看来白鹤山庄的客人都是一些明事理的人,尤其是在江湖上成名多年的各大门派长老、掌门,他们更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青城、峨眉、金刀门……甚至路逍遥也没有出现。白芸芸大抵是会来的,但不会用本来面目,不模仿其他人而是随便改变容貌的话她很快就可以做到……韩彻大概是真的想来帮忙。 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该来的人差不多也都已经来了,院外再次寂静起来,耿云涛长叹一声,深深一揖道:“在下技不如人,侥幸留下一条性命,以后无颜再在冀北露面了。” 何清旻微微一哂,听得一阵寒暄,甚觉无聊。 随即,他从耿云涛嘴里听到了他给自己讲的故事,只不过故事还有下文: 有贼人杀害了福远镖局的大小姐,将大小姐私藏在冰窖中时被白鹤山庄的门客听见动静,便通知了耿云涛。随即耿云涛带人前来,但这两名歹人武功高强,杀了二十三个门客不说,耿云涛也受了伤,幸好此时有客人听见动静前来查看,两个贼人担心双拳不敌四手,趁机逃跑了。 这漏洞百出的故事话音刚落,就听一名紫衣少年道:“原来如此!那贼人临走竟然还倒打一耙。” 另一名少年接口道:“贼人也是忒愚蠢了,这等谎言我们怎会相信?” 当下你一言我一语,竟不用耿云涛解释。 何清旻一面觉得理所应当,另一面又觉得匪夷所思。 他对自己觉得这理所应当而匪夷所思,又为自己的匪夷所思而感到理所应当。 然而,当这些对话告一段落,他只觉得可笑而荒谬。 人人都知道这其中问题。 但人人都故作不知。 韩彻打开房门就吓了一跳。 何清旻微笑道:“韩兄。” 韩彻听到熟悉的声音放下心来,在门外四处张望,确定别无他人之后才进屋关上门,摇头道:“贺兄……你这脸。” 经此一事,何清旻无意一直留在白鹤山庄内,但他需要一个能打探消息的人。他不想让白芸芸在这件事里牵扯太深,因此这时也只能选择必然不会置身事外的韩彻。 何清旻原原本本地将今天自己所见之事向韩彻说完,看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失笑道:“这是怎么了?” 韩彻晃了晃脑袋,“……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何清旻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你能相信我是最好不过了。” 韩彻诧异道:“我为什么不相信?贺兄骗我也没有什么好处。” 何清旻道:“耿先生的话漏洞百出,但是那蒙面人临走时候喊的那一句也有些令人怀疑。”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大小姐被杀到现在绝对不会超过十天,那天……我见过她。” 韩彻“啊”了一声:“我记得了,你说的是她骑马过街的那一天,我从客栈的窗口看见了。” “她应当是没有停留,直接过镇了。” 韩彻喟道:“可惜……竟这样香消玉殒了。还有贺兄提到的守卫……耿先生竟然杀了他。” “也有可能没杀。”何清旻放下茶杯,微笑道:“说不定只是诈我。” 韩彻微微摇了摇头,“贺兄……有何打算?” “我?”何清旻也跟着他摇头:“我什么打算都没有,只是打算看看热闹……如果有热闹可以看的话。” 他的表情并不像是想看热闹,因为麻子的缘故,比没有伪装时更难看出面色来,韩彻直觉他心情很糟糕,于是也不再多说,只是道:“贺兄……贺兄如果有什么心事,随时可以和我商量。” 何清旻微微地笑了。 惜春园。 更夫报过了四更。 韩彻的房间灯火熄了 另一间房的灯还亮着,衬着惨白的月和阴沉的夜。 房间里的人醒着,桌上有一壶温着的酒。 贺青衣坐在窗前。 窗上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也映出了两只酒杯的影子。 何清旻遥遥地望着窗影。 他知道自己假装洒扫仆从的时候贺青衣认出了自己,也知道贺青衣在等的人是自己。 他也很想念贺青衣,就像他知道贺青衣想念自己。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脸上已经露出的微笑——不是假面一样的微笑,也不是空洞的微笑,是真真正正可以称得上是笑容的微笑,是自己无法察觉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他和贺青衣已经认识很久了—— 他们自幼相识,是生死之交。 他们师出一派,有同门之谊。 不仅如此。 他们的父辈是通家之好,有兄弟之情。 但何清旻又不愿意看到贺青衣,甚至不愿意想起他。 作为“何清旻”的每一个瞬间,似乎都有贺青衣在相伴,虽然何清旻厌恶的是自己而不是贺青衣、虽然何清旻想要逃避的是自己而不是贺青衣、虽然何清旻想要抹去的是自己而不是贺青衣…… 但是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在依然无法接受“何清旻”的时候和贺青衣见面。 某种意义上来说,贺青衣是“何清旻”人生的一部分。当何清旻从醉生梦死中挣扎出来,开始尝试使用“贺朗”这个名字重新开始的时候,他不愿意提起“何清旻”。 哪怕不提起他也记得清清楚楚、哪怕不提起他也无法释怀……但他依然不愿意提起。 他不得不承认,不愿意找白芸芸的另一半理由——白芸芸知道他是谁。 被人知道自己是“何清旻”,就好像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扒光了一样——是羞耻吗?也许是,也许还有歉意。 虽然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虽然他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做错…… 但,他还是为何清旻依然活着而感到歉意。 何清旻就应该是出现在话本小说的开头,年少早夭的、成为开启故事情节钥匙的天才,在惋惜声中死去,留下宝藏和绝学…… 虽然没有宝藏。 月色渐渐淡了,东方升起微微的粉,渐渐地一片云被染成了橘色,那橘色静静地蔓延着,仿佛过了很久,也仿佛只是一瞬间,橘色变深了,月亮彻底掩去了踪影。晨曦照耀着芳草萋萋的院落,烛光渐渐被掩盖在日光之下,窗前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逐渐传来走动的声音,洒扫的仆从们已经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片刻后,贺青衣的房门打开了,贺青衣站在门前,遥望着远方,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道:“秋声。” 他的声音太轻了,轻到直接散在了风中。 何清旻听到久违的小名,似乎再次不自觉地微笑了,尔后静静地离开。 贺青衣若有所觉,久久伫立在门前。 第三十三章 少年唯好武(上) 谢春晖感到难言的舒畅。 像是被捆了十天十夜的人突然被松绑,像是一年没洗澡的人突然被搓了个干干净净,像是憋了一整天的小解突然释放…… 谢春晖可以想出一百零八个比喻。 虽然麻药的效果还在,但年二完全地解开了他的穴道是不争的事实。 顾不得年二还站在身旁,谢春晖喜形于色,被装扮成少女的面容增了三分艳色,更显得美貌不可方物。 比起谢春晖的轻松,若愚心下一紧,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含笑倚在窗边把玩着手中的团扇,状似不经意地睇着年二。 不对,有什么……不对! 若愚捏着团扇的手指微微收紧,心慌意乱。 韩彻打了个哈欠。 这几天他都没有太睡好——自从他得知了冰窖里有福远镖局大小姐的尸身之后。 距离那一夜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无论是知情还是不知情的人都好像没有这回事一样,甚至连闲言碎语中都似乎刻意避开了这一环一样。就在昨天,代表福远镖局来祝寿的分舵主席鸿远带着寿礼上门,不知道私下有没有人和其通气,至少明面上没有人提起大小姐之死。 韩彻只觉得荒谬。 更荒谬的是甚至他自己也没有去告知席鸿远那夜的所见所闻。 一面为自己感到羞耻,一面仿佛做了亏心事一样心虚,他夜夜都等着何清旻前来,可是夜夜都没有等到。 韩彻长叹一声,推门而出。 剑名“七星”。 用剑的人被称为“七星剑”。 俗话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绰号。以武器为绰号,足以见这武器对人的意义。 很少有人不知道“七星剑”岑老爷子。 也很少有人知道剑为什么要叫七星剑。 或许知道的人曾经很多,但每一个知道的人都曾经见过七星剑的出鞘,换句话说,见过七星剑出鞘的人,很难活着再向别人讲述。 擦剑的人除外。 有些人会将兵器的保养交给剑僮,但岑老爷子不会。 他习武六十三年,用过的每一柄剑都是由自己亲手保养,尤其是这一柄七星剑,从他弱冠之年成名之际一直到现在,已经陪伴他走过了近五十个春秋,这漫长的时间里,岑老爷子每天清晨都像是抚摸初恋面庞的少年一样轻轻捧起七星剑,细细地用柔软的布巾擦拭过每一寸剑身。 剑长三尺,宽四寸,剑身七个宛如磕碰过一般的痕迹——这是锻造的过程中留下的,也是七星剑得名的真正由来。 锻造七星剑的是一位无名匠人,但七星剑的材料缺是传说中在天潭淬炼过的精金,匠人几乎用尽了生平所学,才勉勉强强将原石锻成材料,剑成当日,匠人费尽心血,呕血而亡。 岑老爷子在擦剑。 他的手已经不像五十年前一样修长光滑,但有些褶皱的皮肤下依旧像当年一样强劲有力。他仔仔细细地清理过七星剑的每一处,慢慢地归入剑鞘,系在腰间。他刚刚做完这一步,婢女敲门进来,温声道:“老爷,卯时了。” 六月初一,天朗气清,艳阳高照。 何清旻换了一身装扮。 月白色的绸衫毫无褶皱,从背后看虽然有些过于单薄消瘦但还算得上是挺拔,他把麻子洗了,又找白芸芸将脸、手都涂成蜡黄色,两颊点了些雀斑。白芸芸不愧妙手,几笔将他眉眼又改变了形状,揽镜自照,何清旻自己都没认出来镜中一脸病容耷眉拉眼的竟然是自己。 白芸芸中肯地评价:像是活不到过年的痨病鬼。 何清旻替她补充完整:像是活不到过年的、纨绔痨病鬼。 白芸芸将他再次审视一番,目光重点落在他的玉冠、玉佩、玉剑、玉扳指上,默默地点了点头。 其实还是有些重的,无论是头上的玉冠还是腰间装饰的不过一尺来长的玉剑。 病重的纨绔子弟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蘧润年落脚的酒店里,目睹着蘧润年带着两名少女用过早餐后向白鹤山庄的方向走去,便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软骨病少女的病情似乎好了很多,虽然还需要一旁的女子搀扶,但看起来似乎穴道被解开了,精神比以前好很多,唇角微微还带了些笑影。但扶着她的女子看似轻松眉眼间却略微带着些许愁意,何清旻不仅也随即凝神。 白鹤山庄西北的角门在大寿当天不是施粥,而是流水席。 流水席就摆在门内小花园中,长条桌凳拼了长长的一溜子,能容纳近百人,园子里临时搭了厨房等,忙得热火朝天。 这处并不需要请柬,年二带着若愚和谢春晖进门无人阻挠,过了一会儿何清旻紧跟着进去了,此时这处近乎于满席,放眼望去密密麻麻都是人。 小花园并不大,一时间塞得满满登登,放眼望去并没有找到蘧润年的身影,何清旻的视线落在了月亮门旁的守卫身上。 小花园是白鹤山庄的一部分,内部自然是通的,只是此处暂且作为设流水席的所在被人为隔开罢了。何清旻想着,不着痕迹地朝月亮门晃去,走近了才发现守卫已经断气,只是被人摆成站立抬头的姿势。 何清旻见无人注意这边,闪身进了门,一面思量这两个守卫的死因。二人都死而不倒,面对面站着,看似就像平时站岗一模一样,显然这与蘧润年的独门手法是分不开的。 因为早就探过的原因,何清旻可谓轻车熟路,这几日内受到邀请前来的宾客就有百多位,山庄里的仆婢也不能将每个人都一一认得,再加上何清旻坦然的模样,不少仆从路过时还纷纷向何清旻施礼。 何清旻心知蘧润年要闹事一定要到筵席上去,便直奔前厅,他知道今日的寿宴是要在前厅的空场上露天举办,也知道甚至还搭了棚子供客人游乐。 果不其然,除了四周的彩棚外,正前方搭了近两丈高的台子,两边设了两面大皮鼓,看起来竟然似擂台一般。何清旻心中升起一个荒谬的想法——难道岑老爷子要用打擂台的方式来决选出幽州武林的下一位领袖吗? 宛如儿戏。 虽然心思不断,但何清旻并没有落下寻找,很快就在偏西的角落里看见了蘧润年和谢春晖,若愚却不知去了何处。 午时将至。 宾客陆续在指引下入席,何清旻看见不少熟悉的人——包括韩彻。 这几天他没有去找韩彻,因为没有丝毫收获,他相信身在局中的韩彻也不会有任何收获。想到这里,何清旻微微一哂,其实此时本来与他毫不相干,只是那红裙妙龄的少女令他想起一位甚至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的故人罢了。 午时已至。 岑老爷子在耿云涛等人的簇拥下登上高台。他走得很慢,一步走完才走下一步,姿态挺拔,不像是古稀的老人。 第三十四章 少年唯好武(中) 岑老爷子在台上站稳,台上只有他一个人,微笑着扫视过群雄,他抱拳道:“当此贱日,老朽足七十矣!承蒙诸公不弃,屈尊蓬荜野庄,先谢过大家赏脸。” 他声音洪亮清朗,宛如中年,在场群雄皆纷纷起身抱拳,道贺的称谢的,嗡嗡乱作一团,却格外生情。岑老爷子微微一笑,用手势示意,片刻诸人便安静下来,却没有一人落座。耿云涛从婢女手里接过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壶一杯,他退后了两步,用手拖着托盘,手臂一用力,那托盘便飞上擂台去,直冲着岑老爷子面门而去。 岑老爷子不慌不忙,依旧面带微笑,只将左手在胸前微微一伸,那手掌仿佛有吸力一般,班空着的托盘向他手掌的方向而来,那壶和杯仿佛粘在托盘上一般纹丝不动。只一瞬,那托盘已经稳稳落在岑老爷子手中,他用右手执壶,向杯里倒了酒,将壶放回去,左手从托盘下拿出来,双手举杯道:“今日老朽再次敬各位一杯。”说着,双手抱杯饮了酒,将空杯杯口朝下,此时那托盘明明是悬空,却仿佛有人托着一般,稳稳地悬在他身侧。 群雄无不叫好,纷纷举杯引尽了杯中酒,岑老爷子笑道:“诸位请坐,请坐。” 宾客纷纷落座,岑老爷子扫视过众人,拈须笑道:“幽州偏僻,无甚好玩乐的,好在年轻人多,今天就由我白鹤山庄的小子姑娘们给诸位献丑表演,有愿意屈尊上台和小儿女们一起玩耍的少侠也请不要客气。”他说完,轻轻地跃下擂台,那托盘仿佛长了腿一样,随着他一挥袖,和他一起下了擂台。 何清旻坐在最后的角落里,听见同桌武生打扮的少年冷笑道:“不就是从一苇渡江里演化出来骗人的招式,有什么了不起。” 何清旻正心忖此人好酸,同桌另一名带刀的少年也已经冷笑着回应:“好酸。” 武生少年涨红了脸,带刀少年道:“说是决选下一任领袖,无非以讹传讹。江湖又不是朝廷,哪来的那么多规规矩矩的你传我我传你?这么看来我师父所言极是,这是岑老爷子年龄大了,要给自己下头的年轻人长脸。” 何清旻心道果然如此,若不是这个原因,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代师代父来祝寿的少侠。 率先上台的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满脸青涩,但轻功极为俊俏,飘神上台宛若风中杨柳,不由得激起一阵叫好。 少年抱拳道:“小可贾子昂,见过诸位前辈、兄姐,今日逢此盛诞,先向诸位献丑,若是有仁兄让小弟请教一二则是更好不过了。” 武生嘟囔道:“哪根葱?” 带刀少年道:“比你高的葱。” 武生怒目而视,带刀少年饮了杯中酒,笑道:“这是岑老爷子最小的入室弟子,叫贾子昂,今年不过十八岁。”他微微停顿了片刻,“据说有何清旻之风。” 这桌在最角落,本就是备用席,一共也就坐了他们三个人,何清旻本来不欲搭话,听到这里实在没忍住,“这位朋友,在下虽然不才但多少年长一些,据说何清旻并不是这样张扬的性格。” 带刀少年笑道:“这位仁兄注意的竟然是这里?这话的意思并不是他性格像何清旻——长相自然更不是了,当年何清旻可是被称为冠绝天下……”顿了顿,他将话题重新拉回来,“意思是说,他习武的天赋颇似何清旻。” 何清旻摆出一副受教的表情,武生道:“他?” 带刀少年又给自己斟满酒,“你可不要瞧不起他。”正说着,果然有人上台应战,这人看年龄和贾子昂相仿,上台的轻功颇似“登云步”一类的功夫,上台之后只冲着贾子昂一抱拳,并未通报姓名。 武生道:“这是怕输了丢人吗?” 何清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带刀少年多看了他一眼。 无名氏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贾子昂含笑道:“兄台先请。” 武生嗤笑一声。 无名氏也不客气,他未用兵刃,抬手就是一掌,贾子昂举掌相抵,二人竟是直接拼起了内力。 带刀少年不禁也有些意兴阑珊,“……这什么?” 何清旻道:“在下觉得……这位怕是冲着杀人来的。” 武生瞪大了眼睛,带刀少年若有所思,台上两人对掌已罢,那无名氏竟足足退后了三步,在擂台上留下深深的足印。 贾子昂微笑道:“兄台承让……只是这一下没什么好看的,想必诸位都觉得无聊,小可舞剑给各位助兴把。”他说着,忽略了擂台角落面如金纸的无名氏,缓缓地抽出了腰间的剑。 他的剑格外细长,阳光下看起来宛如一道银光。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带刀少年轻轻念了一句,又饮了一杯。 何清旻赞同道:“姿态极美极柔,如花醉客;剑意极冷极狠,寒十四州。” 带刀少年举杯道:“英雄所见略同,在下雁北冲,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何清旻笑道:“贱名不足挂齿,姓加贝贺,单名一个朗字。” 雁北冲笑道:“阁下的本家里有一位青城派的贺青衣。” 何清旻微笑道:“久闻大名,据说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说不定我们还有这五百年的缘分在。”见武生面色不虞,笑问:“这位朋友尊姓?” 武生斜了两人一眼,“车良宇。” 此时剑舞告一段落,适才败落的无名氏也被白鹤山庄的人扶下台,贾子昂的第二个对手飞身上台,身姿飘逸。 “百蝶穿花。”雁北冲晃了晃已经空了的酒壶,附近伺候的小厮有眼色地及时送了酒上来。 车良宇道:“万变不离其宗,说到头轻功无非就是百蝶穿花、步天阶、八卦步这几种里延伸出来的,譬如谢氏的游龙步脱胎自百蝶穿花但更胜三分。” 何清旻本还在想他为何突然提到谢氏,定睛一看,那擂台上的少年公子面孔竟然多少有些面熟,雁北冲看了他一眼,道:“这位是谢氏出名的纨绔,据说是叫谢……谢昀?” 擂台上两人尚在寒暄,何清旻问:“两位怎么看?” 车良宇道:“别的不说,轻功倒是很俊,花里胡哨。” 雁北冲鼻子里笑了一声,“这位谢公子,我倒是听说过一二传闻,据说是极其讨厌习武的,这一身轻功都是为了躲人练的。” 何清旻心下赞同,虽然谢昀上台的身姿极为飘逸悦目,但能看得出脚步较为虚浮,是内力虚乏的样子——当然也有可能这是谢昀的伪装。 车良宇道:“你既然说得这么头头是道,怎么不上去比划两下。” 第三十五章 少年唯好武(下) 说话间,擂台上的二人已经开始动手,这一场的确更像是表演,谢昀并没有用谢氏的游龙步,反而用了最基础的百蝶穿花。百蝶穿花顾名思义,极为轻盈秀丽,配上贾子昂的锦袍银剑,宛如舞蹈。 “好看。”何清旻赞了一句。 雁北冲迟迟回道:“在下无名小卒,不去凑这大门户的热闹。” 何清旻拈了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这位谢公子打的主意……莫不是在这里陪贾少侠跳个舞,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车良宇冷哼一声。 三人默契地都不谈彼此的师承,况且何清旻明显年纪并不那么小,默不作声地吃了半晌,何清旻余光一直瞄着蘧润年。 雁北冲突然道:“贺兄是对那位姑娘有意?” 何清旻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贾子昂和谢昀的表演足足持续了将近一刻钟,以谢昀忽然飘然下台而结束,贾子昂吃了个哑巴亏,面上却丝毫显不出异样。 他整了整衣摆,正待开口,一人已飞身上台。这人身法极快,没有任何花俏,众宾客却不由得都是心中一紧,直道好手。 何清旻目瞪口呆。 他认得此人的身形,赫然是那一日冰窖外的面具人。只不过那一日在和耿云涛的打斗中他用的轻身功夫是百蝶穿花而并非今天的步天阶。 但最令何清旻惊异的还是他的年龄。 如果没有易容的话,这张面孔看起来最大也不过十六七岁。 雁北冲蹙眉,“没有易容的话……也未免太年轻了。” 像是要给贾子昂一个下马威一样,这少年在擂台上站定的时候足足压出了一对近三寸的脚印。 贾子昂抱拳道:“阁下来至,蓬荜生辉,不知高姓大名?” 少年哂笑道:“我家公子派我务必来会会,贱名不足挂齿,叫我阿大便是。”声音清朗,不似那日何清旻听到的那般沙哑。 雁北冲摸了摸下巴,陷入沉思。车良宇嘲道:“万事通也有不知道的人?” 贾子昂已经问了:“你家公子是何人?” 阿大道:“我家公子说如果有人问他姓名,只说是雪山无愁便是了。”此言一出,宾客间议论纷纷,不少人勃然变色。 何清旻瞬间解除了所有的怀疑,也不再思考这些人行动之间的逻辑。 雪山派。 雪山派的人行动之间没有任何逻辑可言,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不能用常理去推测。 车良宇道:“雪山派……那个臭名昭著的雪山派?” “臭名昭著?”雁北冲又饮了一杯,摇头道:“不,雪山派……比起臭名昭著,他们更像是一群疯子。” 车良宇似乎很是好奇,何清旻轻叹一声。雪山派地处辽金旧地更北,远在关外,轻易并不踏足中原,正是如此关于雪山派的事迹传说并不多,但又因为雪山派极为诡异的行事作风,其恶名竟更胜于四海门。 思忖片刻,何清旻道:“我听长辈讲过一个雪山派的传闻,据说雪山派的某一位门人在某地一个小门派借宿,那位掌门恰巧有个弟子与县父母派去的官兵一起上山剿匪,两日未归生死难料。” 车良宇听得津津有味,连雁北冲都端着杯子不动。 何清旻微微一笑,“这位雪山派的门人为了感谢掌门的收留之恩,答应他将徒弟带回来。” 雁北冲突然道:“我总觉得你要说出来很吓人的话。” 何清旻道:“也不算是吓人……只是,如果是两位的话,要怎么把人带回来呢?” 雁北冲问:“徒弟还活着?剿匪如何?“ “徒弟还活着,杀了匪首耽误了些时候。” 车良宇道:“上山查探情况,像贺兄所说那样的话,就和徒弟、剩余的官兵一起回来。” 雁北冲看向何清旻。 何清旻道:“这位雪山派门人到了山上,发现他们还要带缴获的俘虏和财物等一起下山,于是让徒弟先和自己走,徒弟拒绝后,这位门人杀了徒弟,带着他的尸身没用两个时辰就回到了门派里。” 车良宇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上,雁北冲也被酒呛了一口。 何清旻靠在椅子里,看了看两人的表情,摇头道:“雪山派的门人呢,还特别讲究知恩图报,只是……” “这是恩将仇报。”车良宇说着,抽空看了一眼擂台,一下子愣住了。 雁北冲道:“前面这六十三招都是为了试探贾子昂的深浅,试探出来以后……” 何清旻眼尖地发现蘧润年携着谢春晖起身离席,也站起身来跟了上去,车良宇的注意力完全在擂台上,雁北冲盯着何清旻的背影看了一会,犹豫了片刻,没有跟上去。 跟了半晌,何清旻心下微惊,果不其然,蘧润年的目的地是冰窖。 何清旻瞬间就想好了蘧润年的剧本,他应该是准备将谢春晖放在棺木附近,再召人前来,让谢春晖百口莫辩……可蘧润年是怎么知道棺材之事的?难道四海门真的派人装作宾客潜入其中? 想着,蘧润年脚步一错,竟然没有去冰窖,反而走向不远处假山。何清旻紧跟过去,假山背后躺着一名双眼紧闭的少女,赫然是岑老爷子的孙女岑玲珑。 岑老爷子只一个儿子,三十岁上得的,可惜这个儿子只活了二十三岁便病故,这一个独生子只留下一个女儿——即岑玲珑,说是掌上明珠也不为过。 谢春晖虽然并不认得岑玲珑,但见状又惊又怒,“你这是何意?” 蘧润年整好以暇,慢慢道:“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吧。”何清旻话音未落时,手已经搭上了蘧润年的肩膀,蘧润年反应并不慢,下意识就伸手去捉谢春晖,何清旻手下用力,蘧润年肩膀一阵酸麻,登时垂了下来,面色发白。 “这位前辈,有话好说。” “不用客气。”何清旻说着,抬手从背后点了蘧润年几处大穴,才绕到他前面去,“从头开始说,我又的是时间。”向谢春晖道:“迷津散和软、玉没什么解药可言,时候到了自然就会慢慢恢复。” 谢春晖顾不上这些,面上一派惊喜交加之色。 何清旻看向蘧润年,叹气道:“既然已经来了,耿先生不如就出来吧。” 耿云涛眉头紧皱。 蘧润年心下暗惊,难道耿云涛的武功竟然已经精进到可以避过自己耳目的地步。 何清旻道:“耿先生怎么在这里?” 耿云涛自然是心忧冰窖,但没想到竟正好撞上何清旻制住蘧润年这一幕。虽然何清旻的衣衫和化妆变了,但身材和声音并没有任何变化,一开口耿云涛就认出是他。 何清旻淡淡地道:“正好耿先生也在这里,蘧大侠,你不妨说说为什么要把他们俘虏到这里,准备做些什么?” 蘧润年冷哼一声,正打算反唇相讥,何清旻又补充道:“我并非什么正人君子,折磨人的手段也知道不少,你要是想试试也并无不可……习武之人,短暂的静脉逆行也死不了不是?”他说着,竟真的就扣住蘧润年的脉门,蘧润年只觉得一股冷飕飕的真气顺着经脉游走,似乎在查探自己内力运行的方向一般,急忙道:“有话好说。” 何清旻微笑:“你说。” 蘧润年暗自咬牙,只得忍气吞声道:“我本是想将百花谷的白芸芸带走,却不成想碰到了谢小公子,事关旧年恩怨,想必你们也没什么兴致听……总而言之,我确实是临时起意掳走谢公子的。” “你也知道是掳走。” 蘧润年心中已经将何清旻碎尸万段了,继续道:“虽然没想好干什么,但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样,我想让他身败名裂,永不翻身。” 第三十六章 劝君千万寿(上) 那之后的事情其实更简单。 一路上蘧润年总觉得心中不安但是又没有查探到何清旻的行踪,而他打算让谢春晖身败名裂的打算则是更简单不过。 古往今来,最毁人名声的无非就是男女之事。他打算杀了岑玲珑,制造出谢春晖逼奸不成怒击杀人的假象,甚至连剧本都给谢春晖写好了。比如女装是为了混入闺房,被发现后再假山隐蔽处欲行不轨,然后被人发现刺死——可惜晚了一步,岑玲珑岑小姐已经香消玉殒。 何清旻一时无言,这个计划简单粗糙,但如果真的让他完成了,不但是百口莫辩,更是死无对证。 “侠客是谁?不会是你自己?” 蘧润年冷笑一声。 侠客自然不会是蘧润年,但何清旻知道,从蘧润年被自己制住的这一刻,那个被安排好的角色就已经不会再登上舞台了。 毕竟是白鹤山庄的地盘上,何清旻自然不会喧宾夺主更不会多管闲事,叫上谢春晖就准备离开,却见耿云涛竟然解开了蘧润年的穴道。 蘧润年也微微诧异。 耿云涛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如今多事之秋,我不欲再多生事端。如果蘧护法愿意就此离开那是最好不过,如果还要在山庄逗留……双拳难敌四手,老夫纵然拼死也不会让蘧护法走出白鹤山庄的大门。” 蘧润年几乎要被他逗笑了,耿云涛他不放在眼里,但对于岑老爷子本人他还是略微有些忌惮的,况且上座宾客还有青城凌虚长老等,于是冷哼一声,见好就收。 他刚走出两步,何清旻在他身后道:“我建议你不要去找哪位若愚姑娘了。” 蘧润年脚步顿住。 就算他看不见,何清旻还是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那位并不是姑娘,不才在下确实认得他……只可惜他不认得在下。” 蘧润年转身哂笑。 何清旻低声道:“不信的话你大可以回去看看……那位若愚姑娘还在不在座位上。” 耿云涛定下心神,并不理会什么“姑娘”,正待舍下脸开口求助,只见一个弟子匆匆跑来,耿云涛瞥了何清旻一眼,将那弟子叫到一边去。 何清旻无意打听别人的闲事,“好一点了吗?”又低声道:“如今不方便,暂且揭过,报酬之事来日方长。” 耿云涛之装作没听见。 谢春晖悲喜交加,强整心神道:“没那么麻了,应该能走。” 何清旻忽然退开两步,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一遍,点点头道:“那就好,找个地方先把这身衣服换了吧。” 他不说倒好,一说之下谢春晖又羞又怒,也不好向他发作,憋得满脸通红。何清旻急忙拉着他走了,谢春晖问:“这位先生看起来有为难的事。” 何清旻“嗯”了一声。 谢春晖见他不说,也不再言语。何清旻在这里打过一日的短工,熟门熟路地将谢春晖带到浣洗房去,趁人不备东拿一件外衣西拿一条裤子,凑了一身还算素净的衣裳出来。谢春晖洗干净脸换上衣服,感慨道:“我还当再也见不到我这张脸了。” 何清旻从背后替他扯平了褶皱,笑道:“见识到江湖险恶了。” 谢春晖回头正色道:“虽然江湖险恶,不过还有师父和路姑娘、白姑娘那样的好人……若愚姑娘也待我不薄。” 何清旻附和着他点点头,但还是道:“若愚姑娘……真的不是姑娘。” 谢春晖瞪圆了那双本来就很圆的眼睛,诧异道:“这难道不是师父你哄那贼子的话?” 何清旻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忽略了什么,“不要叫我师父。” 谢春晖扁扁嘴。 何清旻叹气,“他……说起来你应该认识他弟弟,”对上谢春晖充满了好奇的大眼睛,他不由得微笑起来,“叶守拙。” “等等……叶家不是……” “叶家没有女儿命。”何清旻引着谢春晖避过仆从的耳目悄悄往外走,“你那位若愚姑娘,是叶守拙的兄长叶抱朴。” 谢春晖半天嘴都合不上,浑浑噩噩地被何清旻拉着走了出去。 “叶抱朴是叶家二房的独生子,他的母亲……”何清旻微微停了一下,“你也知道的吧,国色倾城牡丹来。” 谢春晖半天说不出来话。 何清旻道:“上一代的叶二和牡丹夫人可称得上是可歌可泣,江湖多少痴男怨女为他们的故事倾倒。”见谢春晖一脸茫然,又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确实是四处传颂……现在已经没人提起了吗?” 谢春晖被他勾起兴趣来,追问,“具体什么故事?” “这个嘛……有空再说。”何清旻忽然停住脚步,谢春晖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险些撞到他身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现二人已经来到前厅,宾客数百人却鸦雀无声。他跟着众人的焦点,看见一位妙龄的红衣少女正站在擂台中间,那少女的容颜如同她的红衣一样明艳,那张脸谢春晖算得上是熟悉,脱口道:“珍珠?” 何清旻深吸一口气,“福远镖局大小姐,余珍珠?” 谢春晖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是她,去年她随着家里人走镖的时候在我家小住过一阵子,不过我们性格合不来,也算不上很熟。” 何清旻心道:我见过她的尸体,和她也算不上很熟。 何清旻可以确定自己看到的是尸体,棺材里的是一具冰冷的、没有任何脉搏和呼吸的肉块,而且没有任何易容的痕迹。 要么是易容的手段高超到他分辨不出,要么眼前的大小姐就是假的。 那天晚上一闹,虽然没有几个人出现,但所有的宾客都知道了冰窖中藏有福远镖局大小姐尸体的事,当时大家都假装不知道。而现在,当死而复生的不知是真是假的大小姐出现在会场里的时候,依然没有人出声。 真是有趣。 何清旻冷眼看着,不自觉的有些想笑。他带着谢春晖回到了之前坐过的位置,意外地发现那一桌竟然又多了一位翩翩佳公子。 会场的桌子都是圆桌,一桌设八椅。 雁北冲显然又喝了一壶酒,车良宇依旧满脸不屑,那位刚来了不久的翩翩公子正举杯自斟,见到二人过来微微一笑,举杯示意。 谢春晖急忙回礼,何清旻道:“人家换衣服比你快多了。” 谢春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总觉得那公子的笑容微微僵硬了一下。 雁北冲招呼道:“贺兄去茅厕可有些久。” 何清旻微笑着坐下,谢春晖也跟着他入席,雁北冲问:“适才贺兄说什么?” 何清旻笑道:“胡言乱语罢了,没想到叶二少屈尊和我们在末席。” 车良宇大吃一惊,雁北冲瞥了一眼面色并不好看的叶守拙,笑道:“常年打雁,总会被雁戳瞎了眼。” 叶守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雁北冲道:“叶二的小名你们知道吗?” 何清旻看出雁北冲似乎和叶守拙很熟悉,笑道:“守拙若愚,也不难猜。” 第三十七章 劝君千万寿(中) 谢春晖一言难尽的表情让叶守拙的脸更绿了。 互通姓名,谢春晖忍不住问道:“雁公子的名字……” 叶守拙冷笑,“你不用试探,就是麻衣黑肥冲北风。” 既不黑也不肥的雁北冲笑道:“实不相瞒,小弟本来不叫这个名字的。” “不过,自从小弟知道了这句诗,就决定叫这个名字了。” 车良宇忽然道:“难道你就是……” 雁北冲伸出一根手指在嘴唇上微微比了一下,车良宇脸色忽青忽白,闭上了嘴。 何清旻笑道:“看来这里面有很多故事。” “说到故事。”雁北冲晃了晃脑袋,“据说福远镖局有意想把大小姐许配给那位假货。” 何清旻心道不知谁才是假货,“贾子昂?”他话音刚落,正好台上的大小姐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飘然收剑下台。此时,忽然有许多豪杰竟然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当他们彼此发现对方也站起来的时候,一时间场景显得格外有趣。 何清旻靠在椅子里,轻轻地道:“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 雁北冲大笑起来,“英雄所见略同!贺兄,你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何清旻和他对视一眼,笑道:“黑肥兄也很有意思。” 雁北冲笑得更厉害了。 最终群雄彼此讪讪相视,又尴尬地坐下,竟然没有一个人离席,这就显得刚才的起身更有意思了。雁北冲笑到几乎无法自抑,谢春晖满脸茫然,车良宇似乎还沉浸在刚刚的震撼中完全没有注意到眼前的一切,而何清旻还在不带丝毫笑意地微笑。 叶守拙看了看这一桌奇奇怪怪的人,自语道:“今天晚上会很热闹。” 车良宇忽然站起身来离席而去,雁北冲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的背影,叶守拙摇头道:“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雁北冲但笑不语。 今晚的确很热闹。 寿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顺利举行,在场的青年才俊们纷纷展示了自己的武艺人品,已经有不少师长打算给自己的弟子孩子择良偶佳婿,欢乐祥和得几乎前几天的风波都是幻觉一样。何清旻已经抽空将大小姐的事和谢春晖叙述清楚,夜半三更时带着依旧一脸不敢置信的小少爷一起加入夜探冰窖的队伍。 这个院子从落成就没有这么热闹过。 何清旻能感觉到每一棵树上都有人,甚至有的树上不止一个人。不要说是他那天藏身过的上书“凌阴”的虎形石,就连附近稍高一些的草丛后头都堆着穿夜行衣的蒙面人。 “大家都在等。”何清旻看出谢春晖的疑惑,解释道:“只要有一个人率先进去,后面的人就会蜂拥而至,但没有人愿意做第一个。” “为什么?” “因为第一个是闯入冰窖的贼人。” “那后面的呢?” “后面的就是维护白鹤山庄的客人。” 谢春晖难以理解,何清旻笑道:“我像你这个年纪也不明白这些,不过日后……” 谢春晖抿唇道:“这样不对。” “嗯,的确不对。”何清旻说:“但是没有办法。” “为什么?” “因为……历来都是如此的。” 谢春晖没有再吭声,沉默了片刻,他倏地从树上跳下去,何清旻没有阻拦他,见他稳稳地落地后随即飘身而下,轻得仿佛一片落叶,不但没有声音,甚至没有激起一点尘埃。 这无疑给了围观的人一些震慑。 谢春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径自走向冰窖,他拉开门栓的那一刹那,背后的何清旻轻轻地拂了拂衣袖,他面前一尺开外的地上忽然出现了一条三寸宽深沟。 无声无息。 谢春晖打开门,沿着台阶走了下去。 何清旻站在门口,院子里安静得像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于是环视了四周一圈,微笑着轻轻地道:“在下先谢过各位了。”说完,对着满院寂静的树影子微微颔首,也转身跟着谢春晖走下了台阶。 脚步声在空旷的冰窖里突兀地响起,沿阶而下入目一片漆黑。何清旻掏出火折子将墙壁上挂着的油灯点亮,微弱的光芒扩散开来。 何清旻点燃了三盏油灯之后,他们终于走到了冰窖的尽头。 何清旻看着光洁的棺木,双眉微微蹙起。 谢春晖回头看了他一眼,何清旻越过他,直接掀起棺盖。 棺中少女看起来就宛如在睡梦中一般,祥和安宁,甚至嘴角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她双手交叠在小腹处,两根拇指之间夹着一颗冷香丸。 似乎都和他那天看到的一模一样。 容颜也好、服饰也罢、幽幽香气都是一模一样。 但真的是一模一样吗? 那日顾忌到尸体的身份,何清旻只查看了裸露在外的双手和面部,他说了句“失礼”,随即探手过去捏了捏余珍珠的手。 不祥的预感成真,何清旻察觉到身后来人但并没有回头,轻声道:“这具尸体是我们今天看到的余珍珠。” 谢春晖大吃一惊,脱口道:“怎么会?” 何清旻回过头,十步开外站着一个面白微须的中年人,他身材壮硕,与长相颇为不符,腰间缠着一条钢鞭。 “过江龙”席鸣。 福远镖局幽州分舵舵主。 席鸣面色肃然,何清旻转过身来道:“之前我只道是连福远镖局幽州分舵都胆小怕事,现在看来应当是大小姐一直与席舵主在一起,所以席舵主虽然对流言蜚语有所耳闻,但并没有在意。” 席鸣缓步上前,在棺木前停下脚步,谢春晖自觉地让出地方来,席鸣凝视着棺中的少女,皱眉道:“并非没有在意,我们分舵上下都担忧大小姐的安全,也担忧既然有这样的传闻恐怕会真的有人对大小姐出手坐实谣言。所以近日一直对大小姐严加保护。” 谢春晖问道:“师……你怎么知道是我们今天看见的余珍珠?” 何清旻看了席鸣一眼,“尸体还没有冻硬。” 谢春晖恍然大悟,“你上次看到的已经硬了,这次的没有,所以上次和这次并不是一个人。” 席鸣豁然回身,抢上前来,一把拉住何清旻,“怎么回事?” 第三十八章 劝君千万寿(下) 何清旻正要简单说明前因后果,还没张口就听见脚步声嘈杂起来,三人一起回头看去,只见岑老爷子与耿云涛携着十余名弟子并几个名门大派的掌门、长老一齐下到了冰窖之中。何清旻扫过众人,青城山凌虚长老、蜀中唐门管事、雁门关谢琲……几个陌生的面孔想必是幽州本地门派的话事人。 倒是好生热闹。 何清旻想着,发现凌虚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叹了口气。 对于曾经太过于熟悉的人,仅仅几年年龄的增长和身材带来的变化并不足以让对方认不出自己。幸好凌虚似乎也认识到自己不应该这样表现出来,不一会儿就移开了目光。 所幸现在没有人有空去注意凌虚。 岑老爷子对席鸣施了一礼,席鸣连忙侧身避过。 岑老爷子道:“今夜时候太晚,诸事不便,请诸位先回房休息,此处由我白鹤山庄弟子贾子昂、拂云剑传人韩彻少侠、凌虚道长高足贺青衣少侠、聚贤庄路逍遥公子一并看守,待明日天亮请‘圣手仁心’薛先生、百花谷白姑娘以及齐先生一起查验,无论如何,白鹤山庄一定给福远镖局一个交代。” 席鸣拱手道:“这毕竟是我福远镖局的事,我们兄弟自然和诸位少侠一起守着。”他姿态有多么的恭敬,语气就有多么的强硬。 不过并没有人在这个时候挑剔这些。 德高望重的岑老爷子像是没察觉到一般,微笑颔首后目光扫过何清旻和谢春晖,他不记得福远镖局带来的人里面有这两个,正要开口,谢琲道:“老三,你在那里傻站着做什么,过来!别缠着席舵主。” 谢煦答应了一声,拉着何清旻就朝谢琲走去,边走边道:“我和师父许久未见,多说几句话,并没有缠着席舵主。” 席鸣并没有揭穿谢琲,只深深地看了何清旻一眼,何清旻微笑。 凌虚的目光在谢琲和何清旻身上游移了一瞬。 无声无息的水面下暗潮汹涌,众人鱼贯而出,在门口果不其然看到了刚才岑老爷子提到的几位后起之秀,树梢草丛的夜行人都已经散去,虫鸣鸟叫格外清晰响亮。 七月初二,应该依旧是一个爽朗的晴天。 这样的朗夜许多人无心睡眠。 比如谢琲和谢春晖叔侄。 再比如何清旻。 无意打扰叔侄叙旧,何清旻径自离去。虽然他有心一起守在冰窖门口,但为了避免和贺青衣相认还是离开了冰窖,出了院子,他抬头看向空中明月,一时间竟然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对于他来说早已经习以为常,因此也只是感慨了一下月色的绮丽,便在更夫的锣声中开始寻找可以过夜的地方。就在他决定再在杂役的通铺处凑合一晚的时候,忽然停下来,抬头看向不远处枝叶茂密的树干。 从冰窖开始就有这种感觉,似乎一直有视线落在身上,这视线若有若无,以至于何清旻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疑心。 但显然并不是疑心。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 何清旻感觉到那个人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叹了口气道:“不介意的话,一起喝一杯如何?” 仿佛一张纸落在了身后,何清旻猛地转过身,对上雁北冲的笑脸,只听他道:“喝酒的话,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这的确是个好地方。 鸣鹤雅居是岑老爷子的院子。 虽然只有三进,但鸣鹤雅居的前院和后园都布置得极为精细。院子里散养着十几只白鹤,假山修竹一应俱全,后院还有给白鹤戏水的池塘,另有一方莲池,已经绽出了几个花苞。 雁北冲侃侃而谈,“……这个酒窖是岑老爷子的私人酒窖,里面的酒都是他的自藏,并不用来招待宾客。要说珍贵也并不都是很珍贵,只不过都是岑老爷子自己喜欢的,比方说本地的‘玉堂春’,算不上什么绝世的好酒,但因为是每年新酿且只有一家酒坊出产,数量并不多,每年一半都会被岑老爷子买下。” 何清旻跟着他在鸣鹤雅居里像是在自家后花园一样乱逛,雁北冲又道:“说起来但凡江湖中人自己有几分本事的,晚上都几乎不会让人在自己住的院子里巡逻,也不知是自信还是太不自信。” 何清旻觉得这时自己应该问一句雁北冲为何对这里如此熟悉,但他实在是懒得开口。 “就在这。”雁北冲在后院一座假山前停下脚步,指着假山侧面的一块凸起道:“没有锁也没有机关,从这里进去就是我们岑老爷子的私人酒窖了。”说着,他抓住凸起向外轻轻一拉,果然打开了一道门。 何清旻看着他的动作,发现他只是状似轻松罢了。这山虽然是假山,但材料确是货真价实的,这块石门重至少五六百斤,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拉开的。 雁北冲回头对他微微一笑,径自下去了。 何清旻抬头看了看天边泛白的月光,跟着雁北冲进了地窖,反手拉上门的时候确认了自己对门的判断。 酒窖很深。 墙壁上每隔十步左右嵌了一枚龙眼大的明珠,微弱的冷光铺散开来。 何清旻闻到了血腥味。 雁北冲也闻到了。 何清旻苦笑了一声,他预感到即将会发生什么。 雁北冲不是傻子,相反还自觉得很聪明,所以他也意识到了即将会发生什么。 一群举着火把的人冲进来的时候,两人没有一个对此感到意外,甚至他们还抽空多看了两眼地上的尸体。 还没有过子时,岑老爷子没有活过古稀之年。 他死在了自己的七十大寿这一天,在他最钟爱的小院、最钟爱的酒窖中。 被带走的时候何清旻没有反抗,雁北冲也没有,他甚至抽空对何清旻微笑了一下。 并没有哪里着火。 虽然冲天的火光离远看像是走水了一样。 热热闹闹刚举办过寿宴的地方已经被清理成了空场,近百只火把齐齐点燃,灯火的照耀下每个人的脸看起来都古怪又扭曲,擂台已经撤了下去,换成了几张交椅。 宾客虽然多,有资格坐的人并不多。 代师代父来拜寿的少侠们是没有资格的。 浪荡江湖的游侠们也是没有资格的。 “圣手仁心”薛煜魁和“齐三两”齐云天提前按照岑老爷子的安排出现了,但他们看的并不是余珍珠的尸体,而是岑老爷子的。 两位神医在内室查看了岑老爷子的尸身,一齐走出来的时候,数百人鸦雀无声。 薛煜魁清了清嗓子,和齐云天对视一眼,开口道:“老朽和齐先生一致认为,岑老爷子离世不超过半个时辰。” 齐云天扫过众人,补充道:“岑老爷子的致命伤是在胸口,被一剑贯穿心脉。” 薛煜魁道:“岑老爷子手肘处有死前造成的淤青,应该是与歹徒搏斗时撞在墙壁上所致,衣物上的痕迹和酒窖墙壁上的损伤吻合。” 依旧是一片寂静。 贾子昂含泪上前,对座上人道:“各位前辈……”他开口便是哽咽,后面的话竟然难以出口,在众人面前长跪不起。 唐门向来不参与江湖事物,因此管事唐芙并没有落座,反而站在被制住的何清旻两人身旁,座上的分别是凌虚长老、谢琲、席鸣、崂山掌门阴紫翀……以及幽州府名捕刘向义。 刘向义是名捕,从身份就看得出是出身贱籍,但是名声大到一定地步之后,就没有人会在意他的出身了——至少当面不会。 刘向义今年四十有八,岑老爷子如果自称幽州第二,那么他就是第三。 岑老爷子是幽州第一剑。 虽然没有人会赠刘向义“幽州第二剑”的牌匾,但他如果称自己是第三,就绝对没有人敢说自己是第二。 刘向义道:“不才刚刚也随两位先生一起看过岑老爷子的遗体……”他面容冷肃地扫过众人,在何清旻和雁北冲的身上停留下来,“不才虽然不懂得医术,但至少看得出杀害岑老爷子的凶手和他动手绝对不会超过三十招。” 众人的目光几乎在同一时间集中了过来,对于三十招内杀死了岑老爷子这件事,他们无疑都太过于年轻。 只听人群中一人冷笑道:“刘先生怕是不知道你眼前的这个人是谁吧?他可是大名鼎鼎的……” 第三十九章 人生真可咍(上) 那一瞬间,何清旻笑了出来。 “江南大盗雁北冲!” 定睛看去,说话的人正是寿宴中偶遇的车良宇。 雁北冲“哦”了一声,对何清旻道:“我就说那时候他看我的眼神就不对,原来是认出我来了。” 何清旻深吸了一口气。 是了。 知道他活着的人并不多。 他目光掠过众人,只觉得每个人的五官都看得清楚,但又看不清楚。 雁北冲朗声笑道:“既然被认出来了,在下也不妨承认,今夜的确是来偷酒的。” 雁北冲这个名字听过的人不多。 但“江南大盗”却妇孺皆知。 叶守拙似笑非笑地道:“原来我的手帕是你偷的。” 雁北冲叹气:“我自诩窃玉偷香,却不想……唉。” 这两人说话可并不像是小偷和失主,何清旻猜测两人大概是偷手帕时相识……但这样一来,叶守拙轻易地落入蘧润年手中就很有趣了。 众人三言两语地说起来,直到一个人开口,周围才渐渐安静下来。 刘向义道:“江南大盗虽然名扬四海,但见过其真面目的人却寥寥无几。据我所知,江南大盗上一次作案是将徐州知州的私库盗走后公之于众,虽然朝廷借此机会铲除了一众贪官污吏,但江南大盗本人也受到了大内高手的追杀……”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所有人都以为江南大盗必死无疑,没想到竟然毫发无伤。” 雁北冲没有回应这段话,只是道:“江南大盗之所以叫江南大盗,是因为他只会在江南作案。”他说完,直视着谢琲道:“况且,我能这么快杀了岑老爷子,你们不觉得可笑吗?” 凌虚并不觉得可笑,他甚至认为如果是何清旻出手的话,可能用不了三十招,但他又觉得至少何清旻不会做这种事情。 何清旻轻声劝道:“暂且忍耐片刻,现在没有抓到凶手,你毕竟还没有洗脱杀人嫌疑。” 雁北冲若有所思,他说话的声音则大得多:“你们官府都是这样办案的?” 他倒是不知道自己的话在凌虚的心里掀起了多大的波澜,何清旻微笑,坦然地说着假话:“在下在官府为吏,虽武艺低微,但见过不少验尸的场景,斗胆问两位神医,凶手有没有可能不擅长用剑,只是偏偏选择了用剑杀人呢?” 回答他的是刘向义:“武学一道,万物贯通,单单从伤痕来看的话只能看出凶手的惯用手和是否流畅,并不能看出他所擅长的武器……不过小友考虑的也有道理,用剑杀人的,不一定是擅用剑的人,说不定和杀害了余小姐的是同一个人。”说完,他微微笑了笑,“这位朋友听得也有些久了吧,不妨出来谈一谈。”他话音未落,手里的铁蒺藜已经飞了出去,随着铁蒺藜落空,一个蒙面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顶上,嘴里抱怨道:“我还以为会是凌虚道长发现,你挺有两下子嘛。” 凌虚微微阖眼,“龟息功,你是无双门的人。” 蒙面人笑道:“不愧是凌虚道长,虽然我也无意隐瞒,但没想到你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谢琲蹙眉,肃然道:“无双门一向不问中原武林事,如今却深夜前来,是有什么要事?” 不待他回答,耿云涛怒吼一声,咬牙道:“就是你们!”随即三言两语阐明了前事,两三步跃上屋顶,拔出判官笔直点蒙面人胸口大穴。 那蒙面人不闪不避,直等那判官笔冲到眼前,身子微微一晃,不知怎么竟然一下子晃脱了出去,耿云涛攻击落空,正待变招,那蒙面人轻轻一闪,便出现在了耿云涛的身后。笑着回答道:“要事倒是没有要事,只是发现浑水摸鱼的人实在是太多,忍不住出来把话说清楚。” 短短两三招,在场的群雄不由得都生出了冷汗,耿云涛身手不俗,在幽州也是排得上号的高手,可在和这蒙面人过招时却像是被猫戏耍的老鼠一般。 何清旻可以确认这个蒙面人并不是上次和自己过招的人,此人的武艺明显更胜一筹,但从穿衣打扮,他们看起来又像是属于同一门派。 蒙面人戏耍耿云涛一样一味只是躲避,并不出手攻击,十五招过后,耿云涛逐渐冷静下来,出手也更加有条理,蒙面人“咦”了一声:“看来你还是有点本事的。”说着,侧身躲过了直击自己右肩的判官笔,又矮身躲过对方顺势的一脚,后退了两三步,笑道:“耿先生不要这么激动,我今天来是想来澄清一些事的。” 耿云涛的额角已经渗出了汗水,刘向义道:“澄清什么?” 蒙面人声音带笑,见避无可避,迎面硬接了耿云涛一招,他脚下踩碎了一块瓦,耿云涛却足足后退了三步,而这一切并没有耽误他说话:“我来澄清一下,棺木是我送来白鹤山庄的不错,只是同时我还有两个疑问。”他说着,竟然用胳膊架住了判官笔,慢条斯理地道:“第一,为什么会有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大小姐?第二……”他顿住,忽然出手如电,一脚将耿云涛从房顶上踢了下去,耿云涛被击中后无法快速稳定身形,只得顺势落地。 “什么意思?” 蒙面人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含笑道:“这就说来话长了。” 好在无论多长,在场的人都愿意听他说。 刘向义拉住耿云涛,用眼神示意他冷静。耿云涛咬牙切齿,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 蒙面人干脆坐在房檐上,居高临下地道:“我和余小姐、席镖头大概是在半个多月前偶遇的。” 席鸣脱口而出:“你是……赵公子?” 蒙面人笑道:“正是正是……当日我偶遇押镖路上的席镖头,大小姐凑巧救了我的性命,为了报答大小姐,我便跟着镖车一起走了一段日子。我和大小姐年龄相近,不知不觉便成了好友,一日我见大小姐独自叹气,就上前询问。原来大小姐要送寿礼给岑老爷子,但是一路上消息难免走漏,应付劫镖的人不胜其烦。” “本来是借着席镖头的镖车掩护暗中送寿礼的岑老爷子,没想到席镖头这一票生意很是麻烦,引来了不少打劫的,反而增添了危险。我就给大小姐出了一招,让大小姐服下我门的秘药,我将她放在棺木中送至白鹤山庄,那药的效力只有三天,我赶在第三天将人送到,当天下午她就能转醒过来,这样无疑是最安全的。” “荒唐!”谢琲喝出了在场众人的心声,谢春晖都忍不住道:“小孩子过家家吗?”他四下看去,见大家竟然都一本正经的,像是相信了蒙面人的话,更觉得不可思议。 第四十章 人生真可咍(中) 谢琲虽然口说“荒唐”,但眉目间似乎轻松了许多。何清旻见谢春晖的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笑叹了一声,想必谢氏的长辈并没有怎么提起过无双门,如果谢春晖知道无双门以往的一贯作风,就应当明白这的确是无双门能做出来的事,而他们也真心觉得这样做没有任何问题。 实际上,照何清旻想,如果是无双门的上一任门主……甚至能做出来了杀掉余珍珠,然后剖开尸体把寿礼放进去之后一起送上门的事——死人是绝对安全的。 这就是无双门的逻辑,无双门上上下下所有人的逻辑。 幸好无双门孤悬关外,平日里不屑、也不愿意多喝中原武林交流,不然不知要多酿出多少腥风血雨来。——无双门不禁逻辑无双,武学一道,也称得上是无双。 蒙面人摊了摊手:“可谁知道白鹤山庄的人竟然直接将棺木放在了冰窖,大小姐像个笑话一样被冻死了。” 席鸣已经从回忆里清醒过来,他双拳紧握,目眦欲裂,强忍着怒火,从牙缝里挤道:“你竟然……” 蒙面人打断道:“我竟然什么?不过说到这里我倒是想问问,是谁偷偷运走大小姐的尸身的?为什么要运走尸身?难道不是为了——寿礼吗?” 寿礼。 雁北冲看戏一样追问:“寿礼到底是什么?” “是啊,寿礼到底是什么呢?”蒙面人悠闲地换了个姿势,点名道:“耿先生,这是不是要问你?” 耿云涛的面色和刚才一样差,闻言冷笑道:“问我有什么用?” 蒙面人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你被人骗了啊。”说着,又点名:“那个小少爷的师父,你叫什么?” 何清旻脸皮还是不够厚,不愿意当着贺青衣的面说出自己的化名,堆笑道:“无名小卒不足挂齿,在下也并非是谢少爷的师父……” 蒙面人截了他的话头,“别这么啰嗦,那天在假山后面的是你吧。” 何清旻苦笑。 雁北冲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并不傻,于是笑道:“难道蒙面兄的意思是……耿先生勾结了外人……害死了岑老爷子?” 耿云涛气得浑身发抖,一把甩开刘向义的胳膊,指着蒙面人骂道:“尔等小贼!竟敢血口喷人!” 蒙面人掏了掏耳朵,凉凉地道:“哎呀,我们蛮夷之辈,听不懂这么文绉绉的话呢,哪位英雄翻译一下?” 何清旻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谢春晖已义愤填膺地道:“你不要凭空污蔑!照我看害死岑老爷子的一定是蘧润年!” 刘向义思忖片刻,道:“蘧润年的身手虽然不如岑老爷子,但如果是他的话恐怕不会光明正大的一对一,此人于易容、暗器、毒药都小有成绩,如果事先探听好再暗中下手……但这和岑老爷子的致命伤明显不符。” 谢春晖愣住了,谢琲环顾众人的神色,喝问道:“怎么突然提起蘧润年?” 大庭广众之下,谢春晖实在说不出口,憋红了脸,叶守拙横插一句道:“谢小公子不慎被那魔头捉住了,被这位……捕快相助才得以脱身。” 何清旻已经快要笑不出来了,但他还是微笑道:“不过运气罢了。” 耿云涛冷哼一声。 容貌可以改变,但声音、体形是极难变化的,这也是江湖中很少真正有人易容的原因。虽然没有了满脸的麻子也不再是那身青衣,但和他面对面交过手的耿云涛又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蒙面人突然拍了拍手。 见众人的目光再次被吸引过来,蒙面人站起身来,声音懒懒散散:“话也说得差不多了,那我就先走了。” 耿云涛气急攻心,大声喝道:“你还想跑!” 蒙面人奇道:“玉玲珑不是我偷的,岑老头不是我杀的……至于你们说今天的大小姐,她已经不在棺材里了。” 装着大小姐尸身的棺木在发现岑老爷子死后也被抬到了此处,只是尚未再次开馆罢了,蒙面人此言一出,耿云涛立即冲到棺木旁,也顾不得许多,只一把掀开棺盖。 棺材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颗冷香丸滴溜溜的打转。 蒙面人离着老远喊道:“啊,那是我的。” 耿云涛怒急攻心,拾起冷香丸就像房顶上掷去,那冷香丸裹挟了内力,宛如铁丸一般破空而去,蒙面人轻轻地勾了勾手,那冷香丸忽然像是柳絮一样轻飘飘起来,仿佛被线牵着一般,乖乖地落在了蒙面人的手里。 “这是怎么回事……”贾子昂肿着眼睛,呢喃道。 “怎么回事……”蒙面人看贾子昂的眼神称得上是慈祥,“好麻烦啊,不想给你们解释,但是不给你们解释清楚门主肯定要说我惹是生非,要罚我去扫雪……”他嘟囔了好一些有的没的,才道:“蘧润年和这位猫哭耗子的说好了打算了要弄死岑老头,但是蘧润年通过什么渠道——也许是云间阁,也许是什么其他地方——总之,他知道了大小姐给岑老爷子寿礼……” 蒙面人忽然停住,笑了两声:“不,不是大小姐的贺礼,是福远镖局的生意……真正的货物并不是席舵主的太平车上那些破烂,而是大小姐拿着的玉玲珑。” 瞬间一切都串了起来。 “原来如此……有人故意放出玉玲珑的假消息,吴鹏起因此杀妻弑父,引起一众追逐,这时候真正的玉玲珑已经在某人手中。尔后某人蛰伏起来,等到吴鹏起行踪暴露之时故意将消息泄露引发骚乱,又借着岑老爷子大寿的机会将玉玲珑以押镖的方式送来白鹤山庄。”何清旻说着,忽然笑了,“这么说来,在某人的设定中,大小姐是注定要死的,这位……”他顿了一顿,采用了雁北冲的叫法:“这位蒙面兄的顺水推舟让某人的行动更为顺畅了。”剩下的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某人在水面之下,按理说他可以自己不着痕迹地将冷香丸送出,不必再引出这么一场乱子,既然他这么做了,那就说明——他有着绝对不能露面的理由,并且由衷地想要引起一场混乱。 关于玉玲珑——江湖上的是是非非传得总是很快,何清旻并不需要解释,在场的大部分人都露出了然的神色,显然无论是吴鹏起还是薛玉,无论是五年前还是现在,都早已变成了他人茶前饭后的点心。 刘向义皱眉道:“但玉玲珑绝不是真正的寿礼。” 第四十一章 人生真可咍(下) 何清旻微笑:“自然不是,只是借着寿礼之名一石二鸟罢了。一方面可以搅浑水,另一方面可以杀了岑老爷子。”更何况,“玉玲珑”本就是传说,纵然真的有玉玲珑,大小姐带着的究竟是不是真的也是两说……但这些都没有必要再说出口。犹豫片刻,他的目光还是停在角落里的婢女身上,众人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阴影处竟然站着人。 那婢女瑟瑟发抖,跪下道:“奴婢……奴婢……”语无伦次,话不成音。 何清旻低头看着婢女的头顶,心下微微叹气,他本不愿意在此点明她的身份,但如果不说出来,岑老爷子之死无法了解,注定又是一场混乱……他思来想去,任命地道:“我这个人没什么特别的长处,但是见过的人总不会忘的。” 婢女依然在哭。 何清旻嘴角的微笑脸弧度都没有改变,“江湖中有一半人用的都不是本名,我记得你的名字是取自‘今我来思,杨柳依依’。”他说着话,忽然就探手向前,他手里捏着不知道什么揪下来的树枝,没有任何招式可言,慢吞吞地直冲着婢女颈上划去。 何清旻的动作慢而拙,如果一个不通武艺的婢女被结结实实地划伤一下,当场就会血溅三尺。 婢女保持着埋头哭泣的姿势一动不动,就在树枝离皮肤不到三寸的时候,她忽然就翻了出去。 几乎没有人看清她的身法。 柳依依。 几乎所有人都可以肯定,这就是柳依依。 只有柳依依才能有这样快的身法。 柳依依再抬头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了泪痕,甚至脸都换了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扔在地上,何清旻将面具捡起来,略带惋惜地道:“好好的一个女孩子。” 柳依依娇笑道:“一个粗苯丫头,能让我派上用场是她的福分。” 柳依依的人皮面具是真正的人皮面具,由人皮鞣制,但只能使用一次。人皮面具的制作方法和处理方法是她的独门绝技。 雁北冲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谢春晖旁边,看他眼睛圆瞪,介绍道:“看看,果然‘三绝’名不虚传。”话落,扬声向柳依依道:“你现在的脸恐怕也不是真正的脸吧?” 柳依依被困,但看起来依然神色自如,闻言笑道:“何以见得?” 雁北冲道:“柳依依的三绝,我恰好记得是轻功、易容和容貌。” 柳依依含笑,“你知道为什么容貌放在最后吗?” “为什么?” 柳依依笑道:“因为和我的轻功和易容术比起来,容貌实在是太无关紧要的一件事了。”她话音未落,人已经如蝴蝶般翩翩而起,刘向义和谢琲几乎同时飞身而出,另有几位少侠也分别从各个方位向柳依依扑去。 虽然很不是时候,但谢春晖忍不住自语道:“这才是真的百蝶穿花。” 何清旻注意到白芸芸的目光,别开目光,却正和谢春晖的眼神对上。他叹了口气,战局依然乱成一团,谢琲和刘向义的武功远在柳依依之上,但眼下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杀了柳依依,而是要在她口中得知真相,因此必然不能出重手,但这样以来就限制太多,尤其是有几位少侠也一起动手之后。 并不像是打群架人越多越好,这种情况下谢琲和刘向义出手都有所保留以免误伤,柳依依轻功绝伦,其实他不必出手,只要熬到柳依依内力耗尽即可。 刚才不看还好,如今仔细一看,何清旻只觉得柳依依的神色未免太过于自如了,甚至带有一些得意,他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果然,片刻功夫柳依依突然如被网扑住的蝴蝶一般,在空中停滞了片刻,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刘向义疑心有诈,让众人不要上前,齐云天上前两步,远远地看了一眼,“她服毒了。” 刘向义和谢琲对视一眼,刘向义上前,见柳依依平躺在地上,双目看着天空,嘴唇翕动,凑近了一些,只听她说:“快死的时候,还是稍微有些后悔的。”她这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不断有血沫从口鼻涌出,两位神医同时摇头。 刘向义还不死心,听得她喉咙似乎还有声响。 “她说什么?”谢琲问。 刘向义站起身来,半天才道:“无食桑葚。” 何清旻看着手中的人皮面具,轻轻地叹了口气,“无与士耽。” 雁北冲道:“你不是说你没读过什么书?” 何清旻转身在树底下挖坑,边挖边道:“启蒙还是启蒙过的。” 雁北冲正要说什么,突然顿住,“蒙面兄呢?” 何清旻心情不佳,随口道:“刚围住柳依依的时候就走了。”说完,起身对上雁北冲的目光,顿时觉得不妙。 “贺兄竟然连这都注意到了,果然深藏不露。” 何清旻只能微笑。 雁北冲并没有过多纠缠,冷眼看着众人收拾了尸体,悄声道:“雁北冲和江南大盗本来是两个身份,为了避免麻烦,今日暂且别过。” 何清旻倒是没想到他还会特意跟自己告别,正要答话,雁北冲已经迅速地隐入暗中,消失不见。 “我还想问他到底是麻衣黑肥还是雁呢。”何清旻自顾地说了一句,笑叹了一声。 “有什么区别吗?”一直安安静静的叶守拙突然出声。 何清旻眨了眨眼。 叶守拙勾了勾嘴角,但是没形成一个笑容,“猎人和猎物之间,有的时候界限并不那么分明。” “这就是你狩猎失败的感悟?” “失败?”叶守拙摇了摇头,“算是吧。” 何清旻看着叶守拙的侧脸。 这无疑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容貌的确说得上是出众,但无论如何都很难和娇滴滴的少女若愚联系在一起。比起美,若愚更多的是媚,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眼神都在勾勒着鲜明的风情……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和现在看起来务必正常的少侠叶守拙完全判若两人。 叶守拙的一举一动,没有丝毫的脂粉气。 “完全就是一场闹剧。”叶守拙说着,凝视着何清旻,“你破坏了不少东西。” 何清旻微笑:“闹剧总比惨剧要好得多,不过比起这些,我更好奇蘧润年怎么样了。” 叶守拙也笑了,“蘧润年是一个很自信的人。” 何清旻赞同他的说法。 叶守拙又道:“我有一个好朋友,虽然我们相隔甚远,但是一直有书信往来,不仅如此,前段时间他还特意来扬州看过我,给我带了小礼物——他新研究出来的小东西。” 何清旻道:“我猜你的朋友是蜀中人。” 叶守拙的笑容扩大了一些。 毫无悬念,何清旻想着,说:“姓唐。” 叶守拙转而道:“这场闹剧落幕,你有什么打算?” 何清旻微微一怔。 “回……北镇吧。”何清旻说:“你可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实际上已经算是关外了……”他移开不经意和贺青衣对上的目光,垂眸笑道:“总之是……” “师父!”谢春晖一脸笑容地扑过来,开心道:“师父!我们去闯荡江湖吧!” 第四十二章 营营何所求(上) 何清旻至今都觉得稀里糊涂。 在那晚的闹剧中,谢春晖趁着谢琲没空理会自己,拉着何清旻就要偷跑,何清旻自然是不同意的…… 不同意的…… 不…… 何清旻抚额长叹。 何清旻看向东张西望的谢春晖,有点无奈地跟了上去。 总而言之—— 他明明是不同意的,但事情最终还是演变成了这样…… 他莫名其妙地陪着谢春晖在一片混乱中趁势溜走,然后马不停蹄地继续向北而去,如今眼见已经要入平州地界。 六月初四。 距离那天已经足足过了三天。 “我以前听大伯说过,虽然都是外族,但西域与北界却截然不同。”谢春晖说着,眼睛却一刻都没有停,“不过这里集市上看起来和幽州也没什么不同。” 被打断思绪的何清旻脱口道:“你在幽州还逛过集市?” 谢春晖脑海中瞬间重现了被迫女装的惨痛回忆,脸都要绿了,一下子消沉起来。何清旻见状连忙道:“这才到平州,向北过营州或东北到沈州才算是边境——”他倏然住口。 提起营州,随即就会令人想起岑老爷子。 “一世英雄,结果却无声无息的……”谢春晖晃了晃头,试图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结果究竟是谁杀了岑老爷子呢?那位柳依依虽然轻功卓绝,但绝对做不到如此地步……那位蒙面人的武功虽然也很高强……” “和叶守拙为什么改变主意有关吧。”何清旻说着,指着不远处的小客栈道:“天色也不早了,今晚我们就在城里歇息吧。” 谢春晖并无意见,不过…… “叶守拙?若愚?” 何清旻微微颔首,“你觉得贾子昂的武功怎么样?” 谢春晖回忆了一下,道:“他自然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而且看起来实战经验丰富。我自问如果只是自己演练不会输他太多,但如果是真正的交手……”他越说越觉得有些羞愧,“我只会把步法按一套走下来,剑法也是……随机应变临场应敌……我全都……”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头也越来越低。 何清旻有些想摸他的头,又觉得不合适,连忙转移话题道:“到了,我们应该就只住得起这里。” 如今他们俩囊中羞涩,谢春晖身无分文,何清旻身上只有当衣服得来了三两银子,一路上已经花了一小半,剩下定然要省吃俭用。 小客栈只管住宿,两人只要了一间窄房,客店里卖米面柴都有卖,调料免费。何清旻干脆就准备烙些干饼路上带着,正在厨下忙活,一个武生打扮的年轻人在厨房外徘徊,转了半天向身边人道:“连饭都要自己做?” 另一人冷声道:“要不是你丢了钱袋,我们何以沦落至此。” 武生有些讪讪地,何清旻假装不知,见那两人又悄悄地走了,也没有过多在意。 北地的夏季白日稍长,但太阳一开始落去便似乎立刻凉了下来,天色擦黑时客栈门口已经亮起了微弱的灯火,谢春晖也早早地点了油灯。 何清旻见他依旧一脸新奇的样子,问道:“你怎么想要往北走的?” 谢春晖的眸子在油灯的闪烁下显得格外亮晶晶的,“我想走得远一点。” “远一点?” 谢春晖双臂叠在桌上,下巴搁在胳膊上,目光越过油灯看向何清旻,“嗯,想走远一点,离家远一点,想……”想成为除了谢家小少爷以外的人。 谢春晖默默地把最后半句话咽回去,起身抖落了不期然的惆怅,振奋道:“师父你呢?师父你这么年轻又这么武艺高强,绝对不会只是一个捕快……”他一拍手,“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像话本里面说的大侠,救国救民但却不愿意被名声所累,在拯救了所有人以后悄然而退……” 何清旻看他越说越激动,实在有点不忍心打断他,但是也不忍心听他说那越来越离谱的胡诌,“你到底看了多少话本?” “《郤邑英雄传》、《幽州三雄》、《东周列国》、《隋唐……” “可以了。”何清旻打断他的报书名,“……称得上是阅览群书。” 谢春晖稍微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脸,干咳了一声。 何清旻不记得自己熟识的人里有喜欢看话本的,换句话说——他熟识的人可能也不超过三个,想到这里何清旻忍不住想为当年的自己叹气,他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不由自主的跟着谢春晖胡闹了——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当年救过他。 任谁看到干净的水晶,都会想要把它擦干净摆在博物架上的吧——总不会想要摔碎,或者扔进泥中。 谢春晖有点不自在,猛地站起来,刚要说话,就听见敲门声。 这种客栈的堂倌——如果能叫作堂倌的话——总不会敲门送热水。 何清旻示意谢春晖不要出声,起身去开门。这家客栈的房间集中在一个小院落里,院子里人来人往脚步声频频,他适才没有过多注意,只觉得听脚步声像是练家子,但常言道艺高人担当,何清旻自然不在乎敲门的人是谁。 甫一开门,面前站着的是一名穿着月白色绸衫的男子,何清旻认出他是在厨房外和武生说话的人,只见他面色稍微有些发红,跟何清旻对视了片刻之后才道:“深夜叨扰……” 何清旻越过男子看了看天色,月亮还没有升上来,只露出一角,天边微微泛着有些昏黄的白,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 深夜? 男子差点咬到舌头。 看起来不像是个擅于言辞的人。 何清旻挂上微笑,“相逢即是缘分,朋友不妨有话直说。” 男子在把脸憋成猴屁股之前终于把话说明白了,他姓宿名康,和那名武生打扮的胡贤学结伴出行,两人的盘缠都在胡贤学处保管,却不料中午被人摸了去,宿康当了手上的扇子两人才有钱住客栈,如今所剩不多,两人也不会做饭,因为看见何清旻在厨房做饼,想要买些面粉柴米请何清旻教教他们。 何清旻听了只想摇头,这两人一看就是出身教养不俗的世家子弟。普通江湖人盘缠被偷自然也能找到生路,混不吝的人则更不用说,偷到抢掠无所不有。 何清旻思忖时,宿康一副忐忑的模样,似乎生怕他不答应一般。 “无妨,你们先去买面,我稍后就过去。” 宿康大喜,连连道谢后便去了,谢春晖笑道:“上的了厅堂,下得了厨房。” 何清旻微笑:“不及姑娘貌美。” 第四十三章 营营何所求(中) 谢春晖顿时蔫了。 说是去教烙饼,谢春晖也跟着去凑热闹。客栈小小的厨房里一下子进了四个人,转身都有些转不开,不过好在烙饼这件事掌握了技巧并不难,动手的胡贤学很快就学会了,看着的宿康和谢春晖也觉得自己看懂了。 一来二去难免闲话几句。何清旻青衫布巾看不出什么,非要说有什么特殊之处就是清瘦到几乎看不清楚长相,如果不是衣装完整怕不是会被误认为哪里的饥民。谢春晖穿的是从白鹤山庄匆匆招来的短打,虽然衣裳材质普通,但他相貌生得好,粗布衣服硬生生穿出几分从容之气来。 面对宿康看似不经意的打探,何清旻道:“想必你们也看出来了,我们的经历和你们差不多,这是我家小少爷,我算是——家里的武师。” 宿康了然地点点头,他自己也不愿意说明,自然不会强迫别人,只听何清旻又问:“不知两位是不是从幽州来?” 胡贤学看了宿康一眼。 何清旻见状心下了然,主动道:“我家小少爷是代师去拜寿,说来惭愧,他年纪小,觉得寿宴没什么意思,看过大小姐舞剑之后我们就先行离开了,只是昨日听到一些传言,难以辨明真假。” 胡贤学松了口气,看了一眼宿康,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吧……那么多人都看到了。” 何清旻微笑。 赌对了。 那夜他和谢春晖虽然在最中央,但也是在最前头,胡贤学和宿康的功夫也好师承也罢,座次是排不到那么前的,灯火照耀下人脸又会失真,想必不会看清他们的长相。 胡贤学道:“你们真不应该提前走——热闹”他在宿康的目光中憋了回去,换了一个词,“大事可都发生在晚上。” 宿康摇头道:“不是我等能插手的事情。” 胡贤学给锅里的饼翻了一面,指着宿康道:“那天晚上他也是这样说的,然后就闷在房间里睡大觉,我一个人去看热……大事。” 宿康反唇相讥,“你看到什么了?” 胡贤学道:“我至少知道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宿康不屑一顾,“第二天大家就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何清旻适时道:“岑老爷子他果然是……” 胡贤学收起了有些轻浮的笑容,皱眉道:“确实是没有人想到,这次出手的人,是四海门的……”他压低了声音,“方贤。” 方贤。 四海门主,方贤。 方贤好酒、好色……好武。 四海门从恶名昭著到被遗忘在角落,全部都是因为四海门的继任者是方贤。毕竟,四海门的前任门主在江湖上乱杀无辜,任凭心情随机挑上一家即上门灭人满门,手上血腥无数,但其人武功高深莫测且行踪不定,是以江湖人人畏惧、人人唾弃却无人有还手之力。就在众人忍无可忍,几大门派召集群雄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攻入四海门之时,四海门突然销声匿迹了。 后来人们才知道,那是因为方贤完成了群雄都没有完成的事——他弑师上位,以铁血之力迅速镇压了前任掌门的残党,任用蘧润年、柳依依等,开启了自己的时代。 对于江湖来说这无疑是好事,毕竟,方贤对杀人没有兴趣,对江湖也没有兴趣。 他追求的只是最强。 并不是虚名的第一,而是最强。 说到方贤的名字后,气氛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何清旻垂眸看向灶台:“柴太多了,抽一根。” 胡贤学笨拙地抽柴,宿康轻叹了一声,“如果说江湖上有谁是他的对手——恐怕只有何清旻了。” 谢春晖微微一愣,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何清旻看胡贤学手忙脚乱,帮他抽了柴灭了火星,淡淡地道:“可惜他已经死了。” “谁知道呢。”宿康的目光停留在谢春晖脸上,“有传言说……他还活着。” 胡贤学想起了什么一样,“对啊,我记得之前云间阁有消息说青冥剑会现身岑老爷子的大寿。” 宿康看他蹭了一身灰,有些发笑,“你这身……不过云间阁的消息又不保真。” 谢春晖有些突兀地道:“我这个名字……还是他给我取的。” 宿康微微一愣,胡贤学也顾不得饼了,何清旻默默地接过胡贤学的工作,他不知道自己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干脆转过身去干活。 谢春晖低声道:“我那时候觉得,如果长大之后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宿康顿了一顿,“那时候……你应该不到十岁?” 谢春晖点了点头。 何清旻已经将饼盛了出来,交代道:“为了能保存烙得很干,晾凉了再装起来。” 宿康和胡贤学练练称谢,何清旻问:“所以方贤……就单纯的只是为了杀人而去的?” 宿康看了何清旻一眼,笑道:“谁知道呢?‘营营何所求’,不过如此罢了。” 胡贤学接口道:“反正我们所知道的不过是……四海门和耿云涛勾结,方贤杀了岑老爷子,柳依依和蘧润年夺了以贺礼为名的玉玲珑。”宿康斜了他一眼,他并没有注意到,自顾地沉浸在感慨里:“至于柳依依为什么不离开要留下送死,玉玲珑是真是假,耿云涛究竟为什么要……”宿康忍无可忍,终于狠狠地踩了他一脚打断,转脸对何清旻扬起笑容:“多谢兄台,天色晚了,我们不打扰了,再会。” 宿康急匆匆地把胡贤学拖出去,厨房的小门吱呀乱响。见谢春晖一脸茫然,何清旻微笑道:“谨慎些事好事,毕竟祸从口出,口舌是非……也是是非呀。” 夜半倏然下起雨来。 屋子稍微有一点漏水,好在避开了床铺的位置,漏下的水滴滴答答,和屋外的雨声节奏并不太相同。 次日又是一个晴天。 水痕早早地被初升的太阳蒸干了,完全看不出一丝下过雨的痕迹,走街串巷的小贩的唱叫声渐渐地多了,院子里声音也逐渐嘈杂了起来。 两人没什么可收拾的,依旧轻装简行地上路,沿途路过几家酒肆,谢春晖有些意外道:“这里江湖人格外多。” 何清旻道:“也是该到日子了。” “日子?” “营州黑山马场……”何清旻停顿了片刻,语气古怪地道:“一年一度招亲的日子。” 第四十四章 营营何所求(下) “一年一度……招亲?”谢春晖重复了一遍,仍然觉得这句话无法理解。 何清旻颔首,“是一年一度招亲没错,不过我也是听来的,并不保真。”大概两三年前,那时何清旻还过着每天醉生梦死的日子,不是在喝酒就是在挨打,从南到北从北到南来回辗转,有意无意间也听到不少传闻。 “营州的黑山马场你听说过吧。”见谢春晖点头,何清旻斟酌了一下用词,谨慎地道:“据说四年前,黑山马场主人侯济民的独生女侯玉蓉刚好满十六岁,侯济民借着自己五十大寿广邀天下英雄少年,打擂台比武招亲。” “说是比武招亲,但这种场合能来的都是收到请帖受邀前来的,也就是说女婿的候选侯场主心里都有数。但坏就坏在……” 见他停顿,谢春晖迫不及待地道:“有人横插一杠?没有接到请柬的人无意闯入擂台,此人虽然英雄少年但一无师承二无家世,场主打算悔婚,但小姐却要一诺千金非此人不嫁……” 谢春晖的声音在何清旻写满了无语的眼神里慢慢地低了下去,何清旻叹气:“少看话本,任何话本。” 谢春晖扁嘴。 何清旻继续道:“虽然确实有不速之客,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侯小姐文武双全,全场的少年英雄,竟然没有一个是侯小姐的对手。正经的未婚夫候选人都不手下留情,不速之客的下场可想而知。”末了,他补充,“好在据说没有闹出人命来。” 谢春晖默默合上不知何时张开的嘴,“侯小姐威武。” “侯小姐不服输,不肯让人胜过她,但是意中人还是有的,并且不是单相思,而是两情相悦。正因为如此,这位意中人也明白侯小姐的性格,于是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挑战一次。” 谢春晖咂舌,“侯场主的大寿想必是办不了了。” 何清旻笑道:“还办什么……虽然也是据说,据说侯场主并不满意这位意中人,才想出比武招亲的名头,至于这位侯小姐呢,虽然不至于在群雄面前驳了父亲的面子,但也不愿意屈从父亲的安排,所以才有了这么一个年年比武招亲的……”何清旻想了想,把“笑话”两个字憋了回去,觉得“美谈”也不合适,折中道:“爱情故事。” “江湖上闲人多,爱看热闹的人也多,黑山马场也要做生意……” 谢春晖了然,“原来如此,所以就干脆看开了,谁爱看就来看?” 何清旻微笑着摇了摇头,“黑山马场附近的住宿很贵的,尤其是每年六月。” 谢春晖敬服:“不愧是生意人。” 两人一路闲话,不觉已经出城几里地,官道上行人并不多,零星见了几个周边辗转的小贩和专门向乡村兜售的货郎。日已渐午,太阳逐渐毒辣起来,附近并没有茶寮驿站,好在路边还有大片林荫处可以乘凉。 此时路上空无一人,谢春晖席地而坐,嘟囔道:“没想到人这么少。” 何清旻若有所思:“听说最近营州不算太平。” 谢春晖奇道:“年初的时候不是才签订盟约,营州和北狄互市?” 何清旻摇摇头,“我只是猜测。” 正说着,只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不一会儿,一批枣红色的骏马就直直地冲了过来,那马儿极为神骏,跑起来飞快,只一眨眼的功夫就从二人眼前掠过,溅起一阵阵灰尘。 谢春晖颤巍巍地指着地上:“刚才是不是……掉下来一个人?” 的确是掉下来一个人——或者说被扔下来一个人。 烟尘散去,被扔下来的人的面着地,从姿势来看已经不像是活人了,何清旻上前查看,谢春晖也跟了上去。 “四肢是扭断的。”何清旻说着,看着此人口鼻处的血痕,“但的确是摔死的……不过摔死之前也没了半条命。” 谢春晖总觉得这人看着有些面熟,似乎看出他所思所想,何清旻道:“车良宇。” 谢春晖一下子记起来了,“叫破雁北冲身份的那个人。” 何清旻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但是马上的人不是雁北冲。” 谢春晖皱着眉:“我也觉得雁北冲不是能做这样事的人。”他说完才反应过来,“你看清马上的人了?” “侧脸。”何清旻缓缓地道:“很巧,我也觉得那张侧脸有些眼熟。” 谢春晖还在怔忡,何清旻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走吧。”谢春晖从善如流,运起内力疾驰起来,何清旻紧随其后,不一会儿两人就走出七八里地,见前方不远处竟像街市一样聚集了一群人,两人慢下步伐,走近了才发现人群中央围着的是一匹力竭而死的骏马。 谢春晖脱口道:“这不是……” 何清旻飞快地捂住他的嘴,谢春晖用眼神示意自己明白了,何清旻才松开手。 “我想起来那个人是谁了。”何清旻轻声说:“赵公子。” 谢春晖思忖片刻,猛地“啊”了一声:“蒙面人?” 何清旻点点头。 蒙面人虽然蒙面,但眼睛露在外面,凑巧的是,那位赵公子有一双长在女人身上会更好看的杏眼。 何清旻松了口气,“没事了。” “什么?” 何清旻道:“如果是那位赵公子的话,他杀车良宇可能并没有什么阴谋,也没有什么目的。” 谢春晖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只听何清旻道:“他可能单纯的就只是想杀就杀了。” “真失礼啊。” 谢春晖猛地回过头,看见路边坐着一个黄衫少年,年龄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长着一双好看的杏眼,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何清旻毫不意外,颔首示意后稍微上前两步,“我能问问你……” “嘘。”赵公子将手指竖在唇边,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笑容,转身绕过嘈杂的人群。他的步伐看似很慢,但实际很快,只慢慢地走了三四步,就已经掠出去将近三丈。 何清旻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一丈左右的位置,谢春晖不明所以地跟上去。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走了好一阵,最终还是谢春晖打破沉默,“我们为什么就和这个人一起走了?” 赵公子并不聋。 他停下脚步,但却并未回头。 何清旻又向前走了几步才停住,看着前方两三步处的黄衫,略加思考,道:“因为我们恰巧走的是同一条路。” 赵公子踢起一块石头,将树叶上趴得好好的蝉打了下来,然后从蝉上跳过去。 谢春晖小声道:“这种事我五岁以后就不干了。” 何清旻道:“他能听见。” 谢春晖鼻子里哼出一声,“可笑。” 何清旻叹气,“他能听见。” 谢春晖撇撇嘴,“我知道。” 赵公子突然转过身,他并未生气,反而像是没有听见谢春晖的话一样露出一个极为开朗的笑容,道:“说起来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赵无愁。” 谢春晖不知怎么就觉得看这个人十分不顺眼,忍不住继续出言不逊:“你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叫赵无忧。 赵无愁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怎么知道我妹妹叫赵无忧?” 何清旻有点头疼。 赵无愁得意洋洋地笑起来,话锋一转,道:“你刚才想问我什么?为什么杀了车……车什么?那原因就太简单了,他想强买这匹马,你们看,他配得上吗?” 谢春晖瞠目结舌,“……你武功比他好那么多,不卖给他不就完了?何必为了这么一点小事……” 赵无愁十分惊奇地打断他:“我又不是马的主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谢春晖完全无法理解,瞪大了茫然的眼睛。 赵无愁理所当然地道:“马的主人不愿意,但是马的主人也不怎么配得上这匹马,在我看来这马儿只有尽情奔跑才是自由的,所以我就满足了车……车什么的心愿,让他骑上了这匹马。” 谢春晖对他的逻辑目瞪口呆,好像听明白了又觉得哪里都不对:“你……抢了人家的马,然后打断车良宇的四肢强迫他骑在马上……” 赵无愁笑眯眯地点点头。 ……你有病吧。谢春晖想着,使劲晃了晃头。 何清旻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赵无愁稍微有了点兴致:“不是这个?” 何清旻微微地笑了笑:“你们无双门不是不掺和江湖事吗?那为什么要——帮助耿云涛呢?” 第四十五章 六月禾未秀(上) 赵无愁瞪大了眼睛,一脸的无辜:“你这是在说什么?” 何清旻缓缓地道:“你确实做了不错的伪装,我一开始也以为你和那天晚上出现的两个人是不同的三个人……你们出现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事情闹大吧?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和余珍珠的相遇从一开始就不是偶然,只不过你的确没想到岑老爷子会把棺材放在冰窖。” “是没想到,还是懒得去想?”何清旻微微停顿了一下,“或者是乐见其成?” 赵无愁笑而不语。 “现在想想你们那天的行动本来就很奇怪,就算顾忌有我在场,也不至于那么轻易的抽身而去,但如果真相是这样的话那就说得通了。” “还有……那天你戴面具的原因是因为眼睛吗?”何清旻的语气始终没有太大的波动,声音和表情一样平静,谢春晖完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展开,整个人都已经呆住了。 赵无愁依旧笑而不语。 “你的眼睛太好看太特殊,很引人注意。”何清旻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依旧毫无波澜。 赵无愁十分开心:“谢谢你这么夸我!不过席鸣可没认出我来,可见是你猜错了。” “那是夜里,本来就看不太清,席鸣离你又太远。他能成为舵主的主要原因并不是他武功高强,而是他本身出身于本地豪强,擅于打通关节……”何清旻说到一半就住了嘴,他觉得有点好笑,对于装傻的人说这些一点用处都没有,于是干脆道:“算了。” 赵无愁笑嘻嘻地点点头,却意外地没有顺势糊弄过去,反而干脆地道:“没什么不能说的,你听说过‘千金帖’吗?” 何清旻眨了眨眼,“有所耳闻。” 谢春晖好奇,“那是什么?” 赵无愁道:“家师年少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落魄非常,受过几个人的恩惠,因此留了亲笔的玉帖,唤作‘千金帖’是取其一诺千金之意,持帖者可以对家师提出一个他力所能及的要求。不过,最后一张千金帖发出的时间也已经是二十年前,大多数人都将信物留给了后人,据我所知只有一个本人持帖来找家师的。” 何清旻轻叹道:“江湖传说竟然都是真的……不过那是我年少时偶尔听说的,过去这么多年,你没有听说过也很正常。” 赵无愁笑眯眯地道:“正是如此,如今知道千金帖的人已经不多了,家师发出去的六张千金帖也已经收回来了四张,还剩下的两张里,有一张怕是收不回来了。” 谢春晖奇道:“为什么?” 赵无愁的酒窝更深了,但眼底却毫无笑意:“因为其中一张千金帖的主人曾经一度易主……它最后的主人——已经死了。” 谢春晖怀疑道:“不会是你们杀的吧?” 赵无愁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连连摆手,“我们怎么有那么大的本事……说起来传说中何清旻不是自杀的吗?” 何清旻苦笑。 谢春晖先是一惊——这就说明易主后的千金帖主人是何清旻——随即面露不悦之色,赵无愁见状笑道:“原来又是一个崇拜者。” 谢春晖不欲与他多说话,干脆走到另一边离他远一些,见没人说话,赵无愁闲不住一样,“你们就不好奇耿云涛和岑老头有什么过节?” 谢春晖当然是好奇的,但他不想和赵无愁说话。 何清旻是真的不好奇,“不是利益就是情仇,还能有别的什么?” 赵无愁意兴阑珊,“你真无趣。” 何清旻微笑:“这么无趣还真是对不住了。” 赵无愁哼笑一声,“不过也没有说错就是了——这天下的事,除了情仇和利益,还剩下什么呢?” 谢春晖忍不住道:“总还有别的。” 何清旻目光再赵无愁身上停留了一瞬,“既然你这么说,那看来就是我猜错了。” 赵无愁哈哈大笑。 “自尊。”赵无愁笑嘻嘻地:“很多男人——很多人都有的,无趣又无聊的自尊。” 何清旻听懂了,淡淡地道:“耿先生屈居人下太久了,想要推开头顶上压着的大石。” 赵无愁赞同道:“的确如此。想想姓耿的也不容易,年轻的时候认识岑老头,虽然说的确是被赏识了,但是一辈子当老二的滋味想来并不好受——尤其对于那种一心争强好胜的人。” 谢春晖有些惊讶,“他看上去还很谦和儒雅,竟然是争强好胜的人吗?” 何清旻想起那夜冰窖中耿云涛的口气,道:“他是那种喜欢被众人围起来称赞,然后再三谦让才会承认自己优秀的人,承认之后还要再补充上一句:是各位抬爱。” 赵无愁接口:“但他心里觉得自己是最优秀的,一切都是应该的。” 谢春晖瞠目结舌。 “说起来——”赵无愁状似漫不经心地道:“你们是要去哪里?” 何清旻掀了掀眼皮,直视着赵无愁,“你又是要去哪呢?” 赵无愁“啧”了一声:“这就没意思了,这个时候,往东北方向……”他脸上的笑意渗透到眼底,配上那张娃娃脸看起来十足的毫无威胁:“不都是去看热闹吗?”他说着,倏地把手里的什么东西向谢春晖一抛,谢春晖下意识地接过,赵无愁瞬间向后一闪,两三步跃上树,只听树冠里传来带笑的声音:“有缘营州见。”他的话音消失里林中,霎时只剩下风吹叶动的沙沙声。 谢春晖不知道第多少次目瞪口呆了。 何清旻微微蹙了蹙眉。 若要拦,他并非拦不住赵无愁,只是他觉得这并非是个合适的好旅伴。他向谢春晖微微示意,谢春晖摊开手,何清旻只觉得一阵头疼。 “这是什么?” 何清旻眼神复杂地停留在他手心上柳叶形状的金片上,轻叹道:“千金帖。” “什么?” 何清旻把目光从金片上刻的“六月禾未秀”上移开,“这就是第六片了。” 谢春晖将金片拈在两指之间,金片上雕刻的云纹在阳光下清晰起来,“原来如此,每一片上都有数字?”他本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犹豫了一下没有出口,只是将金片递了过去。 何清旻没有接。 “收着吧。”何清旻扫了一眼赵无愁离去的方向,“虽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第四十六章 六月禾未秀(中) 见谢春晖依旧懵懵懂懂,何清旻叹了口气,“这一张……就是在白鹤山庄闹出乱子的主谋用来请风逐月帮忙的,按理说赵无愁是要将其回收上交才对。” “但他却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把它留下来了。” 何清旻道:“那晚他是看见你和谢前辈站在一起的,与其我们乱猜,不如看他有什么打算。这段日子有我在你身边,等你回了家自然更不用担心。” 谢春晖笑容灿烂地收起了千金帖,“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何清旻想要叹气,但最终还是微微笑了一笑。 谢春晖随口道:“按他们那么神奇的想法,难得竟然有这么……”他想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词,何清旻笑道:“你是想说风逐月竟然会有那么正常的知恩图报的做法吗?” 谢春晖点点头。 何清旻道:“如果说无双门还有正常人的话——风逐月大概就是唯一正常的了。” 谢春晖微微一愣。 何清旻沉吟片刻,解释道:“这也只是相对来说……总之,无双门从各种意义上,都能算得上是无双。” 谢春晖似懂非懂。 一路上走走停停,到营州已经是十天后了。目之所及江湖人显然多了一些,但人烟却逐渐稀少,甚至途中他们还路过了一个荒村。 谢春晖感慨道:“越到边境越觉得众生皆苦。” 何清旻无意也无法劝解,只道:“若无战事还好,若有战事……这样的荒村会越来越多。” 谢春晖垂眸不语,多少有些伤感。 入城时守卫查验格外严格,好在何清旻在幽州时就已经做了准备,买了真的假路引。 “贺朗、谢春晖,并州人。”守卫一一看过,将路引递还,问道:“做什么来的?行李呢?” 何清旻道:“我们乃表兄弟,四年前姨夫谢襄来此地贩棉布一去不回,我们是来寻人的。说来见笑,我们盘缠不够,将行李都典当了。” 守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找人那你怕是找不到了。” 何清旻微微一怔,另一个嫌前一个人多事,挥挥手:“进去吧进去吧。” 何清旻识趣地不再多问。 入城之后又是另一番景象。 他们完全没有想象到的景象。 临街的店铺几乎都关着,街上只零零星星两三个人影,酒肆的酒旗还挂着,隐约也能看到里面有食客,但门却关着。 两人对视一眼,何清旻示意朝右边走,两人走到一家客栈前,门也是关着,何清旻试探地敲敲窗,喊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将窗子打开一条缝隙,仔仔细细地看了看两人,也不说话,看完了重新关上窗。 两人觉得莫名其妙,片刻客栈的门打开一条缝,适才从窗子看他们的人道:“两位客人,请进。” 他们进了门,掌柜做贼一样连忙关上门,见他们一副茫然的模样,解释道:“两位客人见怪,今日城中闭市检查,小的也是奉县父母的命。” 掌柜的说着,吩咐堂倌去泡茶,缓缓道:“两位是外来的,想必不太清楚,从四月起附近一直不太平,山匪屡发不说,死于非命的客商比以往都要多。县父母、镇抚使大人都觉得有狄人的手笔在里头,但如今两国修好,无证无据的事……”他说着长叹了一声,堂倌送茶过来,掌柜为两人倒了茶,又道:“前两天又出了一件大案,就在城中,所以这几日本城只进不出,闭市搜查。前日搜城北、昨日城西、今日城东,明日就是咱们城南了。” 何清旻道:“这么说来……如今进城的人只能住在城南?” 掌柜苦笑道:“正是如此,两位也算是幸运,从南门进城。” 正说着,只听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掌柜……好巧!竟然是你们!” 谢春晖抬起头,只见宿康正站在楼梯中间,何清旻回过身,像是感叹像是回答:“好巧。” 何清旻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抬起头,微微一惊,谢春晖已经叫了出来:“你……你这是?” 掌柜的喜笑颜开。 宿康干咳了一声,摸了一下头发,手刚一放下又觉得多余,实在没地方放只好搭在栏杆上,虽然还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但也只能这样了。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我们在这里住了两日,麻烦两位一起结账了。” 谢春晖苦着脸刚要答应,何清旻道:“结账不是不行——你总要说发生了什么?” 在掌柜的坚持下,谢春晖掏出钱袋忍痛付了三天的房钱——算上他们自己今天的。捏着干瘪的钱袋,谢春晖嘀咕道:“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 宿康假装没听见。 虽然只有短暂的一饭之缘,时隔数日在陌生的城镇相遇倒有那么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意思,在狭小的房内各自找地方坐下,宿康拿起桌上有明显修补痕迹的粗瓷茶壶倒了水,才道:“我们碰上了山贼。” “山贼?” 宿康点点头,和胡贤学对视一眼,“我们托大了,饶了路,特意从西门进城。” 边城。 顾名思义,边境上的城池。 以城为界,北门外越过驻军即是胡地,门内即是我朝。而西边……有山。 山形并不险要,算不得屏障,只多少有一些阻碍。 说起山贼,谢春晖下意识地就想起薛玉,连忙摇摇头把这形象从脑海里甩出去。宿康却以为他是对自己的做法摇头,惭愧道:“我们师兄弟没经过风浪,自视甚高,只觉得不过一波山匪罢了,没想到——” 他们是故意从西侧山路绕行的,毕竟来的路上从百姓的闲谈和城门口的告示上都不难看出边陲进来受山匪之灾。尤其在打听出山匪多挑落单的人下手,大批人马的商队反而平安无事的时候,宿康和胡贤学认定是几个不成气候的匪徒。 ——人在江湖,行侠仗义。他们信心满满地上路。 谢春晖忍不住打断,“所以你们到底为什么这么自信?” 宿康微微一愣,胡贤学有些尴尬,何清旻感受道了气氛的微妙,轻声道:“这两位是邙山学宫的弟子,江湖人称‘邙山七友’。” 谢春晖假装喝茶,宿康移开目光,继续讲述。 他们师兄弟在江湖上这两三年闯出不大不小的名声,不说顶尖,至少也能跻身一流,因此便自信满满地入了山。 在详细地描述了山势平坦,松林层翠,清泉石流之后,宿康长叹一声,胡贤学接过话头,“山间有一处溪流,并不大,也很浅……”他停顿住,和宿康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他说道:“有一位姑娘在……” 谢春晖下意识地道:“沐浴?” 第四十七章 六月禾未秀(下) 何清旻微微侧目,宿康闭上眼点点头。 谢春晖忍住笑,“虽然不能说是你们的错,但是被打了也不冤。” 胡贤学的声音里都透着苦涩,“都是习武之人,也不必走到近处才能看清,我们远远看到溪水里有人影就已经避开了,哪里真的偷看人家沐浴!是……是那女子又追上来打劫我们。” “打劫?” 宿康一副不堪回首的表情,抚额道:“正是。” 那女子追上来,从背后叫住他们,并不提溪水旁的事情,只声称打劫,让他们交出财物。两人盘缠丢失,本已近乎身无分文,如何肯将仅剩的铜钱拿出来,当即拒绝。 那女子指了指宿康,笑道:“你的扇子镶的是纯金。”又指了指胡贤学,“你的钢鞭是精钢打造,都能卖得上价钱。” 胡贤学愠道:“姑娘这是何出此言?如果却有什么难处,在下能帮得上忙自然不会推辞,何以出此狂言?” 宿康虽然一直没说话,但却在打量那女子,她身量高挑,穿着便于行动的胡裙,模样大概十七八岁,未施粉黛,一派清水芙蓉之态,虽然态度恶劣,但他仍未免心生好感。但他随即又注意到这少女轻轻松松地追上两人,心里不免加了三分警惕。 就在他打量间,那少女浅浅一笑,“我又没说把你们贩到北狄去做奴隶,算什么狂言?” 此言一出,宿康也生出了几分火气,胡贤学转身就走,宿康正要跟上,那少女忽然一抬手,破空之声就在耳边,胡贤学也顾不上姿势,当即就地一滚,刚躲过了两枚铁蒺藜,只觉小腿一麻,一动不动了。 宿康生出十二分警惕,那少女道:“不是什么厉害的毒,就是点麻药罢了。” 宿康深吸一口气,口中道:“那就请姑娘指教了。”他话音未落,人已经向前飞出去,也不顾得什么男女大防,手中折扇直点少女胸口。那少女腰身轻晃,轻轻巧巧地躲过了这一招,宿康一击不中,及时将折扇回转,点向少女左肩,少女怒道:“给脸不要脸。”话音未落,宿康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没看清?” 宿康满脸羞愧地低下头,“我只看见她手似乎动了一下。”他说着,眉头紧紧地攒在一起,“但是奇怪的是,我们醒来之后发现兵器并没有被拿走,只是钱袋里剩下的最后半吊钱被拿走了。” 谢春晖无言以对,只得安慰道:“说不定是无双门的人。” 宿康和胡贤学大吃一惊,异口同声道:“无双门?” 何清旻把脸靠在手心里,有点无奈。见谢春晖似乎要将他们遇见赵无愁的事说出来,抢先一步道:“白鹤山庄的事里无双门多少掺和了一下,他们在这里也不足为奇,但说到底也不过是猜测。” 胡贤学看了看宿康,叹气道:“说实话,我们也考虑过,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行事的确让人想起无双门,但是——” 沉默了片刻,何清旻把脸抬起来,给谢春晖把粗茶续上,“你们觉得在附近打劫落单行人的——就是她?” 宿康苦笑,“据我们之前了解的情况,所有被打劫过的人都是躺在山脚下,性命无虞财物尽失。” 谢春晖眼睛亮了亮,一拍手,“和你们一样。” 这句话大可不必说出来。 何清旻的目光停留在宿康脸上,“恕我直言,两位如此直言相告……究竟是何意?” 胡贤学看起来有些尴尬,宿康却笑道:“贺兄坦荡。”他收了笑容,正色道:“这要从……”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一阵嘈杂的喊声和脚步声,胡贤学两步抢到窗前开了一个缝隙,只见半边街道已经被火把照亮,一个穿着轻甲的人在指挥搜查。 “看来搜查提前了。”宿康说着,露出一个称得上是狡黠的笑意,“贺兄,我们要不要也参与进来?” 何清旻微微侧头,“比如说?” “比如说——”宿康拉长了声音,笑意里信心满满,“他们是在这里把人追丢的。” 何清旻看谢春晖一脸跃跃欲试,“那咱们也分头行动。” 胡贤学虽然一脸不赞同,但还是一声不吭地跟着宿康率先出了门。 “想什么呢?” 谢春晖回过神来,“咱们的客栈虽然在主路上,但这扇窗朝西,追兵自西向东,既然将客栈整个围起来,那就说明这些官兵认为——人只能在客栈当中。” 说话间何清旻看向已经打开门栓的房门,“如果被追的人真的进了客栈,一楼没有客房,柴房马厩容易藏人当然会被首先搜查,三楼不便于逃跑,二楼正合适。” 谢春晖赞同地点点头,“要找到好的藏身之地,首先要趁着追兵没有上来观察好环境,然后挑选合适的房间。” 门口传来一声轻叹,紧接着穿着夜行衣的纤瘦身影闪身进门,一脸郁闷地道:“别装了,我知道被你们发现了。” 何清旻毫无波澜地微笑道:“谬赞了。” 谢春晖一脸惊诧地看过去,来人毫不避讳地脱下夜行衣,哼了一声。 谢春晖左看看右看看,“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何清旻摸了摸下巴,“宿康说我坦荡的时候。” 谢春晖还想说点什么,来人抬了抬手,“比起这些,先把这个处理掉比较重要吧。” 何清旻淡淡扫了那一团衣物一眼,“把你交出去好像更方便一点。” 来人并不生气,附和道:“好主意。”说完把衣服往地上一丢,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床上,然后向后一躺,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谢春晖愣住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来人,喃喃道:“……这该不会是。” 何清旻微微颔首,“姑娘为何要占山打劫?” 来人秀眉微蹙,不张嘴的话看起来果然清丽非常,她闻言“呸”了一声,此时脚步声已经逐渐近了,谢春晖有些紧张,“一楼应该搜完了。” 何清旻把夜行衣拎起来,打开窗户跳了出去。还没等谢春晖惊讶完,他已经重新从窗户翻了回来,两手空空不说,还体贴地关上了窗子。 谢春晖很想问他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被发现、把衣服放在了哪里又怎么这么快回来的,但是急促的敲门声阻止了他的疑问出口。 何清旻整了整衣衫,示意谢春晖后退,自己去开门。 带队的正是他们之前看见的穿轻甲的人,他身后跟着的有官兵也有皂吏,何清旻对此微微有些惊讶,面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他熟练地递上真的假路引,轻甲人抬了抬下巴,身后的官兵一下子涌进来,把何清旻挤了个趔趄,见状谢春晖也识趣地站到墙边。 官兵将不大的房间完完整整地搜查了一遍,小房间一览无余,唯一的死角算得上是床下,何清旻看着他们连褥子都掀开搜查,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不速之客自然也被拎了起来。 不得不说,她泫然欲泣的模样让人很难对她生起什么怀疑。她含羞带怯地望向谢春晖,那轻甲人突然问:“哪家倡馆有这样的美人?” 何清旻清晰地看到不速之客的表情僵硬了那么一瞬。 随即,她从袖袋里掏出路引,官兵检查完后还给她,对轻甲人耳语两句,轻甲人攒着眉心点点头,转身走了。 屋里沉寂了好一会儿,等人走远了,谢春晖才迟疑地道:“……这位是指挥使的贵客,不知为何在此。” ——这正是官兵对轻甲人耳语的内容。 第四十八章 东走到营州(上) 何清旻忽然升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开口试探:“赵无愁没和你在一起?” 谢春晖“啊”了一声,颇为不礼貌地指了指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听了,连笑容都懒得露,斜了他们一眼,“哦。” 谢春晖无言,“哦是什么意思。” 何清旻笑而不语。 不速之客并不喜欢这个表情,皱眉道:“你们又是谁。” 何清旻报了假名,见不速之客果然一副“这是谁这又是谁”的样子,微微笑了。 “赵无忧。”不速之客说着,眯起眼睛看何清旻:“你认识我师兄?” 何清旻先是点点头,又补充道:“也可能是我单方面的认识。” 赵无忧忽然笑了:“你很有趣。”她说。 何清旻人生中第一次被人说有趣,连忙谦虚道:“不敢当。” 随即两人陷入了寂静当中,何清旻依旧是老姿势坐着,赵无忧东看看西看看。谢春晖憋了一肚子问题,见他们两个一个不问一个不说,半晌实在忍无可忍,连珠炮一般问道:“你们不是兄妹?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是镇抚使的客人他为什么又要追你?” 赵无忧掏了掏耳朵,在床上翻了个身。 谢春晖问出口之后就算是了解了心愿,也不强求答案,重新坐回到窗前,眼巴巴地看着何清旻问:“夜行衣……” 何清旻微微一笑,“房里没有点灯,外面亮里面黑,窗前还有两棵杨树遮挡,我把衣服扔到房顶上去了。” 赵无忧虽然状似毫不关心,但暗暗心惊,这样快的身法,不管是她自己还是师兄都无法做到。想到这里,她不仅蹙眉。在县衙得手以后,她往客栈里逃跑实际上并没有真的想逃跑的意思。她本意只是遛着他们玩,能无声无息地逃脱当然最好,就算不行,以她的身手,区区百十个官兵并不能将她如何。 ——就算带队的是镇抚使的长子、师从“断魂枪”的师晋沅也是一样。 但她没想到在这游戏中正巧听见了房内四人的对话,又因为觉得有趣主动站了出来……思量至此,赵无忧翻身坐起来,问道:“你还没回答我?” 何清旻靠窗站着,闻言笑道:“那不如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你从刚才他问你的问题里选一个回答。” 赵无忧爽快道:“没问题。” 何清旻笑容不变,“你先。” 赵无忧撇撇嘴,“我来这里作客——到你了。” 何清旻点点头,“认识。” 说了跟没说一样的问题交换戛然而止,宿康推门而入,和赵无忧对视了一眼之后瞬间后退了两步,踩了胡贤学一脚。 胡贤学面部扭曲,向前将他一推,看清面前的人时也傻住了。 何清旻有点头疼,“进来,关门。” 胡贤学下意识地照做了。 宿康看见房内的情况,基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如此。” 赵无忧的眼神再次黯淡下来,失望道:“你们啊。” 宿康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姑娘大恩,没齿难忘。” 赵无忧摆摆手,一副懒得搭理他们的样子。 谢春晖好奇道:“赵姑娘,你不是要卖了他们的兵器吗?怎么没有卖?” 胡贤学怒目而视。 赵无忧随口道:“那些东西不好出手又卖不上价,又麻烦,我就只是说说,谁知道他们真的穷成这个样子。” 何清旻和宿康对视一眼,分别移开目光。 此时宿康已经整理好心情,又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可惜现在房内已经没有多余的椅子,赵无忧又坐在床上,他只好站在墙边,“我可是听说了,县衙里丢了东西。” 谢春晖问道:“县衙里丢了东西能惊动镇抚使?” 赵无忧在袖袋里掏了掏,掏出一个荔枝大的东西,随手抛了抛,“也没什么意思。” 谢春晖“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赵无忧似笑非笑,只是抛着玩,何清旻摇摇头:“小心炸了。” 众人皆是一惊。 “难道这就是——”胡贤学猛地站起身,“霹雳丸?” “竟然是火器……怪不得他们紧张成那个样子。”宿康的眼睛盯着那不起眼的丸子,转而又看向何清旻。 谢春晖问得毫无顾忌,“赵姑娘偷这东西做什么?” 宿康和胡贤学的眼睛都紧紧地盯着赵无忧,何清旻毫无意外。邙山学宫是豫州数一数二的大门派,门下弟子数百人,因与朝廷过于接近而并不太受武林同道的喜欢。 赵无忧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以为是什么好玩的东西。” “一不小心骑虎难下。” 赵无忧瞥了何清旻一眼,后者报以微笑。 太简单了。 因为太简单,反而复杂了起来。 宿康笑了两声,用折扇指着赵无忧:“你觉得他们重兵把守一定有好玩的东西所以去偷,到手之后发现竟然是火器觉得无聊,但这时候又没有办法还回去……哈哈,真是,哈,笑话。” 胡贤学道:“为什么不能还回去?” 回答的人是何清旻:“没有人会相信这个理由的。” 胡贤学愣了一下,立刻道:“但她是无双门的人……” “时机太巧了。”赵无忧接过话头,有些无奈地撇撇嘴:“镇抚使与家师有旧,本来我这次来就是来帮忙的。” 宿康抓住关键:“帮忙?” 赵无忧烦躁地在床上滚了一圈,声音闷在褥子里:“最近边境不稳,北狄这次应该是不打算明着来,暗中在打一些我也不知道的什么主意,总之就是很复杂。”她说着,翻了个身坐起来,揉了揉本来就有些乱的头发,“啊啊啊好烦。” 众人无言以对。 半晌,宿康道:“这么巧的事,说给谁都不会相信的。” “既然没有完全的解法……”何清旻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那不如就简单粗暴的解决好了,至于镇抚使怎么想就和我们无关了。” 赵无忧抬头:“简单粗暴的解决?” 何清旻微微颔首。 谢春晖不解:“怎么简单粗暴?” 何清旻微笑:“炸了它就好了。” 炸……炸了? 第四十九章 东走到营州(中) 的确是炸了。 夜半人静,将近四更时搜查终于告一段落,他们五个人鬼鬼祟祟地绕过把守,一个接一个地翻出城门。 赵无忧如数家珍:“城外虽然人家稀落,但也有几十户人家,一直到山脚下都有人住,黑山头有一条半废弃的官道,总有胆子大的来往。” 宿康沉吟道:“半废弃的官道?” 谢春晖倒是知道,“一般只有边境附近才有这种,说是半废弃,实际上就是来往的劫匪山贼太多,朝廷顾不过来只能让商队旅客自生自灭,久而久之很多人宁愿绕路都不走。” 赵无忧多看了他一眼,“看你像个小少爷,竟然还知道这些?” 谢春晖道:“家里是做买卖的,多少知道一些。” 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话并没有耽误他们的脚程,赵无忧玩心又起,猛地加快了速度,见状何清旻只是无声无息地跟在她身后一步左右的位置,谢春晖正和赵无忧说自己离家的遭遇,根本没有注意到,但脚下已经自然而然地加快了速度。 宿康见没人吭声,他也并不言语,默默提气跟上,虽然有些吃力但总不至于被落下。轻功最差的胡贤学稍微有些吃力,落后宿康两步,离最前面的赵无忧足足差了五步远。 赵无忧心下暗暗吃惊,她认得宿康和胡贤学的兵器,对他们的身手心里大概有数,藏夜行衣时对何清旻的水平也有一定心理准备,唯独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天真烂漫的商户少年竟然能这样轻松地跟上自己。 念及此,多少觉得有些无趣,赵无忧稍稍放慢了些速度,领着众人在林子里乱钻,口中道:“比较平坦附近相对草木少一点的,我倒还真知道一个地方。” 这个地方宿康和胡贤学也知道。 他们相遇的小溪附近草木稀疏,又有水源,的确是很合适的地方。 谢春晖道:“这个霹雳丸要怎么用?直接扔出去吗?”他这话是对着何清旻说的,何清旻摇了摇头,他又看向赵无忧,赵无忧吃惊道:“我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怎么能炸。” 何清旻听了微微一怔,“你不知道这是什么?” “对啊。”赵无忧理直气壮地道:“知道我不就不拿了?你不是说是霹雳丸?” 何清旻哭笑不得:“我说你就信。” 宿康也才反应过来,不知为何何清旻说了他竟然就相信了,真是不该。 何清旻无言以对,“试试吧。” “怎么试?”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小溪附近,岸边一片砂石,何清旻指着小溪旁的石头道:“往那里扔一下试试?” “万一波及到我们怎么办?”胡贤学有些担忧地道。 赵无忧道:“好办,我们再退后一些。” 众人又齐齐退后,赵无忧跃跃欲试地道:“那我就扔了?” 何清旻年少时和唐门有过一些接触,道:“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机关?” 赵无忧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在底部找到一个拨片,她把拨片拔下来,感觉到手中的小球好似在发热,于是猛地将其甩了出去。她准头极好,那小球正中溪边的大石头,只听一声巨响,那石头炸成无数小片四散开来,众人连忙掏出兵器抵挡,何清旻掰了一根树枝挡住朝他们袭来的碎片,他手中的树枝仿佛长了眼睛一样,数十片碎片被一一击落,无一落空。 “火烧不起来。”赵无忧倒是干脆地躲在何清旻背后,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看着溪边微弱的火苗道。 谢春晖和赵无忧并肩站着,从何清旻另一侧肩后探头:“以防万一还是灭了火好。” 宿康瞥了一眼何清旻手中毫发无伤的树枝,心下大惊,一抬头又是一惊,“你们三个再不分开,过几天就会有山里有三头怪人的传说了。” 谢春晖“哦”了一声跑过去灭火,赵无忧干脆席地而坐,“威力也不是很大嘛。” 何清旻若有所思:“炸碎三五个人绰绰有余了。” 宿康收起扇子,肃然道:“如果能够批量生产,岂不是所向披靡?” 何清旻微微笑了笑:“看样子是不行,如果可以的话,也不会这么如珍如宝。” “回去吧。”宿康说:“天快亮了,而且这么大动静……” 众人都明白他的未竟之语,加快速度一路飞奔回客栈。赵无忧毫不客气地霸占了床铺,宿康和胡贤学只好铺着褥单在地上将就。 捡软柿子捏是个好习惯,赵无忧一直保持着这个好习惯。 软柿子——宿康和胡贤学一大早就被赵无忧叫起来,赶出去打听消息。 谢春晖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 何清旻并不在房间里。 他一早先是去了县衙,衙门口重重把守,强行突破并不难,但青天白日潜入就不好说了。风险太大,何清旻果断地放弃了最开始的想法,转而游街逛市。但因为最近一段时间的高压收缩政策,街市也颇为萧条,对于夜半的突然搜查,大部分生意人都缄口不言,一来一去过了大半天,何清旻回到客栈发现四个人竟然都集中在自己的房间里。 互相交换线索后,一直没出门的赵无忧盘腿坐在床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胡贤学有点泄气,“毫无收获。” 谢春晖和宿康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互相谦让。 谢春晖道:“虽然没有收获,也不能说没有收获……吧。” 比其他犹犹豫豫的语气,宿康则坚定得多:“没有收获就是最大的收获。” 赵无忧擦了擦眼角因为哈欠渗出的泪花,对此表示赞同,“这说明丢了东西这件事是秘密,甚至很多参与搜查的兵卒也不知道真正突击搜查的原因。我们再山里搞出那么大的动静城里没有反应,只能是一大早我们的县父母就给出了合理的理由,附近的村民不过问,城里终究还是太远,消息一时没有传到也很正常。” 见没人吭声,谢春晖总结:“坏消息是这事真的很重要,好消息是有可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因为太过于隐秘所以没办法明着搜查——多少有些反讽。 何清旻忽然道:“还有一种选择,赵姑娘找镇抚使说明缘由。” 胡贤学连连摆手:“行不通的吧,谁会……” 谢春晖打断他,认真道:“赵姑娘是无双门的人。” 环顾众人竟然都是一脸认同的神色,赵无忧感觉自己好像被骂了,但她没有证据。 “不过也不好说。”何清旻想了想,“既然是误会,为什么不干脆说清楚,反而躲过搜查,制造爆炸……” 赵无忧一时无言,“……不是你说炸了的吗?” 何清旻轻叹一声,“你师兄怎么放你一个人出来的?” 恍惚之间谢春晖仿佛回到了和何清旻的初遇,何清旻现在看赵无忧的眼神和当年看自己的眼神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宿康道:“就这么不管也好,不管镇抚使和地方官怎么瞎折腾,我们只要离开这里,这件事就会慢慢谣传成别的样子。”他停顿了一下,“至于他们紧张起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最近东北不太安稳。” 谢春晖忽然想起什么一样,“赵姑娘不是镇抚使的客人?” 赵无忧还沉浸在口头吃亏的挫败感里,蔫蔫地道:“哦,做过客了,辞行之后才去县衙偷的宝贝。” 谢春晖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发展,他有些吃惊,瞪大了本来就很大的眼睛。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何清旻道:“很多事情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复杂,也有很多事情是没有结果的。” 诸人神色各异,赵无忧嗤笑一声。 半晌。 “那么接下来——”宿康像读书人一样露出一个充满学识的笑容:“我们在此分道扬镳,有缘再会吧。” 第五十章 东走到营州(下) 宿康二人走后,谢春晖吞吞吐吐地道:“那我们?” 何清旻微微一笑:“我们没有盘缠了。” 赵无忧注意到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捂住口袋,警惕道:“你要干什么?” 何清旻依旧微笑,声音温和:“赵姑娘想必也是要去马场吧,我们蹭个饭,想必姑娘不会介意?” 赵无忧一脸狐疑。 何清旻补充道:“赵姑娘让我们打劫这一次,我们就给赵姑娘保守秘密。” 赵无忧面无表情,“你说了是吧……你说了打劫是吧?” 谢春晖目瞪口呆。 何清旻好心解释:“想法异于常人也好,做事超脱逻辑也罢,但总有一个框架在的,所谓‘随心所有不逾矩’,我猜无双门的规矩,大概就是不牵涉国家朝堂?” 赵无忧已经收起了那副嬉笑怒骂的姿态。她生得端庄清丽,眉眼间隐隐有威严之态,板起脸来颇能唬人。 谢春晖看她这幅样子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真正的师父,背后有些发毛。 何清旻轻叹一声:“别这样,赵姑娘。我们的价格很便宜的。” 谢春晖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不止。 赵无忧又盯了他半晌,叹气道:“妈的,栽了。” 谢春晖艰难地道:“赵姑娘,不要骂人。” 重新变得吊儿郎当的赵姑娘往后一仰,瘫在床上:“王八蛋。” 谢春晖看向何清旻,何清旻报以和煦的微笑。 “赵姑娘,该用餐了。” 赵无忧翻身而起,“吃吃吃就知道吃。” 就知道的吃的人终于如愿吃上了迟来的午饭。 客栈大堂里零零散散的食客加一起不到十个人,一半都没有坐满,堂倌掌柜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比早上看起来还要压抑。 赵无忧叫住堂倌问道:“出什么事了?” 堂倌先是叹气,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左瞄瞄右瞥瞥,小声道:“说是又出事了,有一队客商被抢劫后杀了。” 赵无忧不解,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山贼掠货杀人在这里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此处不似西北,很少有劫掠人口的,大多是直接谋财害命。 果然,那堂倌又说:“小人的亲戚在县衙做仵作的,说是下手不像是普通的山贼,像是北狄的军人。”说完,匆匆地小步快走了。 赵无忧笑眯眯地道:“有意思了。” 谢春晖心知自己的问题有些幼稚,但还是问道:“怎么能看出来是狄人不是山贼呢?” 赵无忧面露嘲讽,何清旻解释道:“刻意伪装过不太能一眼看出。但狄人的兵器和山贼的兵器差距很大,所以如果没有特意更换兵器的话,通过伤口就能分辨出是被何种兵刃所伤。还有就是兵卒和山贼动手的方式一般不太一样。” 赵无忧就着何清旻的话吃完最后一口菜,一口饮尽茶水:“我们去看看吧。” 谢春晖没转过弯来:“什么?” 何清旻不像是反对的样子,微笑着替她回答:“义庄。” 夜半三更。 更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铜锣的尾音散在深夜的雾气中,被云遮了一半的残月露出惨白的半张脸,夜风呼啸,带来不属于夏季的凉意。 虫鸣鸟叫声都已经停了,连蛙声也一点不闻。路边的义庄矗在黑洞洞的土地上,两扇窗宛如笑眼,黑洞洞的门看不出是开是关,像请君入瓮的嘴。 “那……” 谢春晖一哆嗦,只觉得脖子连带着整个后背的汗毛都已经炸开了,他以为自己尖叫了,但实际上并没有发出声音。 赵无忧停了一停,翻了个白眼,把话说完:“那边走。” “为……为什么……”谢春晖梗着脖子假装不害怕,默念没有鬼没有鬼没有鬼。 何清旻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可爱,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引起了新一轮的哆嗦后默默地收回手,回答道:“天黑以后,义庄的正门是不开的,我们尊重一下习俗。” 谢春晖僵硬地转头看向何清旻。 习……习俗…… 何清旻比他们初遇的时候稍稍胖了一点,但和正常人比起来还是太过于清癯,这幅样子倒是和眼前深夜的义庄融为一体,如今惨白的脸上浮现起面具一样的微笑,如果不是绝对的信任他,恐怕这会已经尖叫出来了。 赵无忧的感想和谢春晖差不多,“半夜普通人在这突然看到你会被吓死。” 何清旻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摸了一把脸,转移话题道:“左边走。” 左右其实并无所谓,赵无忧嘿嘿一笑,跟了上去。 周围杂草丛生,三人无声无息地穿过草丛,后门稍微小一些,漆黑的门板融入夜色当中,透过窗可以看见义庄里零星的灯火。 赵无忧小声说:“据说这种地方的灯不能灭,是不是真的?” 何清旻惭愧道:“我读书不多,不太清楚。” 赵无忧撇嘴,“说不能进正门的也是你。” 何清旻道:“知道什么说什么——” 谢春晖鼓起胆子,发出迟到的反驳:“这和读书多不多有关系吗?” “有很多民俗——”赵无忧话没说完,何清旻已经推开门。 赵无忧脱口道:“门没锁……不对……” 断成两截的门栓两边依旧插得好好的,看着平整的断口,赵无忧赞叹,“好功夫。” 何清旻客气,“谬赞。” 随着开门,一股无法言喻的腐臭味散了出来,谢春晖虽然听得到他们在说话,但是已经完全不过脑子了。 何清旻拉着谢春晖的袖子,安慰道:“没事,都死了。” 谢春晖欲哭无泪,正是因为死了才可怕。 赵无忧意外地没有出言讽刺,反而道:“害怕同类的尸体是很正常的事情。” 满地残尸的何园在何清旻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那些画面了。谢春晖打断了他的回忆:“好多人。” 赵无忧道:“不能算是‘人’了吧。” 无论算不算人,的确不少。 不同于赵无忧玩笑一般的打劫,这里八成的尸首都是死于真正的山贼。 何清旻道:“之前一直没有机会问……赵姑娘,你在山上‘打劫’的目的……难道是?” 赵无忧难得正色,颔首道:“是,虽然匪患频发,但山上却没有山寨。” 谢春晖甚至忘了害怕,吃惊道:“没有山寨?”他只是单纯,并不是傻,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过来,“原来如此。” 赵无忧停顿了一下,有点扭捏地道:“家师和指挥使有旧,听闻这里匪患,我是想来出一份力的,但是没有找到山寨不说,反而感觉指挥使藏藏掖掖,干脆就辞行了。临走之前偷听到了县衙里有重宝,我实在好奇,但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干脆就拿走了。” 何清旻道:“这就说通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呢?” 腐臭随着呼吸进入体内,何清旻微笑:“只能问问这些商人了。” 谢春晖刚开始转的脑子又转不动了,他颤颤巍巍地道:“两边门都是从里面拴上的……栓门的人……是谁?” 赵无忧已经将烛台端在手中,闻言回头微微一笑,烛火中她面色发青,白森森的牙齿开合,“说不定不是人呢。” 第五十一章 人怜花似旧(上) 何清旻一把夺过赵无忧手里的烛台,直接递给谢春晖,“你快别吓唬人了。” 赵无忧撇嘴,“无趣。” 何清旻见谢春晖还是魂不守舍的样子,有些不忍心:“咱们走的是后门。” 谢春晖的脑子终于转了。 锁在前门。 原来如此。 他刚刚松了一口气,嗅觉也重新回来了,腐败的臭气带着奇怪的腥味,浓郁得似乎通过鼻腔一直进入到内部,将他从内而外的包裹了起来。 只听一声轻响,谢春晖见赵无忧撕下半截袖子,破开袖筒蒙住了口鼻,何清旻轻声道:“赵姑娘,另一只袖子能借用吗?” 赵无忧斜了他们一眼,倒是没有拒绝,何清旻接过来替谢春晖围好,何清旻边系边道:“粗麻吸味,赵姑娘的衣服料子好一些。”说话间赵无忧已经率先朝深处走去,义庄里拢共就只有三盏灯,见状谢春晖连忙跟上去。 “从一个方向开始吧。”赵无忧边走边说:“比我想象中的要多。” 何清旻有同感。 夏季义庄的尸体最多只停放五天,这里粗粗看去竟然就有三十多具。 一些显而易见的病死他们就快速掠过,还发现两具从高处坠落几乎全身骨头都摔断的,赵无忧的脚步慢下来,将手举得高一些,昏黄的灯火下已经开始腐败的尸体里涌动着虫卵,“刀伤。” 何清旻凑过去看,“胳膊,胸口——”光看显然是不够的,他动手将尸体检验过,才接着道:“有骨折,我推测是迎面左臂挨了一刀,然后从马上滚落下去才把这里摔骨折,他一时疼得很难起身或者翻身,就保持着摔倒的姿势被人自上而下的穿透了。” 谢春晖不敢开口说话,怕一张嘴就吐出来,眼泪都快被憋出来了。 赵无忧退后两步,道:“随身物品呢?” “没有。”何清旻仔仔细细地又摸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东西留下,“不过他穿的衣服可不便宜。” 被血沤烂的绸衫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脚上沾满尘土的马靴也是好货。 “有编号。”何清旻是在撸起尸体袖子的时候才发现的,他将尸体的手抬起来,手心里有碳粉写的“叁”。 “仵作?”赵无忧说着,蓦然回头去看刚刚被他们轻易略过的那两具尸体。 何清旻微微点了点头,回转过去翻看过后道:“这两个摔碎了的是‘壹’和‘贰’。” 谢春晖瓮声瓮气地问:“可他们不是从高处摔下的吗?” 赵无忧嗤笑一声:“把人举起来摔碎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吗?” 的确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谢春晖后知后觉地理解出赵无忧的意思,对于武林中人来说,将一个普通人举起来摔碎就像普通人在悬崖上把人推下去摔碎一样简单,甚至他们比悬崖还要好用,可以在摔下去之前可以做出要把人摔出几分碎的决定。 “这么一说的确……”谢春晖的头从两人之间探出来,看着何清旻的动作,“这骨头未免碎得太彻底了一些,而且很均匀。” “悬崖上掉下去的尸体倒是有可能比这还要小,但不会这么均匀。”赵无忧肯定了谢春晖的看法,“你还捏什么?” “我好像没听说过什么高手为北狄效命。”何清旻说得很慢,“北狄多为游牧部族,到现在连内部都四分五裂,人心未聚何谈霸业?习武之人报效朝廷也是一片爱国之心……国之未立,又何谈报效?” 这番话太过于意有所指,赵无忧却并没有生气,只是冷笑道:“继续。” 何清旻指了指尸首的脖颈,“致命伤是这里,他是死了之后被摔碎的。” 谢春晖定睛望去,肉眼上看不出什么——这人已经死了两天以上,又有多出外伤,浑身上下包括面部都是青青紫紫,再加上尸斑,更是斑驳一片。随后他几乎立刻想到,这种杀人方式他似乎见过—— 谢春晖下意识地看向何清旻,赵无忧笑道:“原来你喜欢这种方法。” 谢春晖立即意识到时自己的问题,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何清旻并不介意,“我是省的血溅出来不好收拾——但这应该不是。” “或者说。”赵无忧将油灯又靠近了一些:“他是下意识地干净利落的杀了人,然后有又觉得杀人的人不应该有这样干净利落的手法。” “连续两个?”何清旻蹙眉,走到标着“壹”的尸体跟前,仔细查看之后道:“这是第二具,那个才是第一具。” 赵无忧了然:“那具是被摔死的?” 何清旻“嗯”了一声,“他意识到了疏漏,所以第二次不会出错了。” 谢春晖强忍着细看,虽然面容多有斑驳不堪,但也看得出来是两个壮年男性,身量都不低,“这不是普通商队吧?” 赵无忧笑道:“普通商队怎么敢往这边走?” 何清旻此时已经将尸体翻过去,露出右侧肩胛骨上的纹身,“扬威镖局。”似乎看出谢春晖的疑问,又道:“不是押镖,是被雇佣做保镖。扬威镖局七成的生意都是做保镖,他们的总镖头以前做过武官,后因不得志加之得罪人太多而被免职,虽然被免职,但总比一般的江湖人有门路,开了镖局之后主要在东部地区活动,口碑不错。” 第三具——也就是他们确认是商队成员的第一具尸体是一个真正的商人。 不再耽误时间,他们继续向下看,第五和第六也是商人,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衣服的料子和略显粗糙的手掌证明他们并不是富家公子,而更像是学徒。 第七具是女尸。 她的面部像是被在地上磨过一样,五官已经谈不上是否清晰,而是是否还存在的问题了。从为数不多的完好的皮肤来看,她年龄也不会太大。她的衣衫和尸体比起来算得上是完整,应该没有受到过侵犯。何清旻检查了一下腰带衣扣,确实是没有被打开的样子。 “自己穿衣服和别人穿是不一样的。”何清旻说:“看起来我们也不用做多余的检查了。” “她是什么人?商队主人的小妾?” 赵无忧的猜测很有道理,长期在外家底丰厚的行商大多数都会在沿途上短暂地买下或者租赁一两个倡女,作为沿途的陪伴,这种关系通常短暂且薄情。 “也有可能是女儿。”谢春晖说。 何清旻没有反驳,赵无忧嗤笑一声。 见谢春晖依旧懵懵懂懂,何清旻解释道:“女儿不会穿这种衣服的。” 未经人事的少年自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瞪大了眼睛,这时候也并不适合做什么成人普及,何清旻转换了话题,“头上的钗子被拔掉了。” 发髻处的空缺导致鬓发格外的散乱,她的耳垂处也是空的。 第八是厨师。 “他身上的油烟味尸臭都盖不住。”赵无忧说着,表情微妙。 谢春晖叹道:“他绝对想不到会这样结束自己的一生,” 赵无忧道:“这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想不到自己会怎么结束自己的一生。” 第五十二章 人怜花似旧(中) 谢春晖先是愕然,随即明白她说的是事实。 无论是岑老爷子,还是这个厨子,都没有想到过自己的一生会是这样结束。 赵无忧的声音在夜里格外的清晰,“有选择的话,你会怎么选?” 谢春晖带着些茫然地摇摇头,诚实地回答:“我没有想过。” 没有想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实际上也不会有几个人会想到。赵无忧并没有感觉到失望,只是道:“我想过。” 何清旻看了她一眼。 “恕我直言,这种环境不适合推心置腹。” 赵无忧哼笑一声,“我还以为你要说不适合交浅言深。” 何清旻没有反驳她,继续查看第九具尸体。赵无忧和谢春晖跟在他后面,一个不愿意、一个不敢伸手。 谢春晖忽然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就是没有……详细的想过。” 赵无忧感兴趣地道:“一闪而过的念头?” 谢春晖道:“我有一位……很憧憬的人,听闻他的死讯后我觉得十分的不可思议,我不能想象这个人就这样死了。” 赵无忧失去兴趣。 “后来有一天我想起了我第一次差点死掉的时候,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被救起,可能也就那样死了,然后我就觉得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 赵无忧语气平和,说出话的却好像是在嘲讽:“突然感受到了道法自然?那不是应该顺势出家才对?” 谢春晖似乎并没有听出来,讷讷道:“倒也没有一下子感受到道法自然……就只是……” “……在你们探讨生死的时候打断真是不好意思。”何清旻回过头,“不过我好像发现商队真正的主人了。” 两人同时凑过来。 男尸,年逾半百,双手保养得当,看起来朴素的外衫下柔软的中衣昭示着它不凡的品质和价格。 “常年戴的扳指……应该是翡翠之类的吧。”何清旻把尸体的手拿起来,示意他们注意拇指上的印子。 “确实是常年佩戴才能留下的痕迹。”赵无忧点点头,“所以呢?” 何清旻叹气,“没有所以。” 后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最终他们确定属于商队的尸体一共是十六具。其中四名保镖、一名厨子、两个伙计兼车夫、一个主人、一个管事、四个伙计、两个学徒……以及一名游倡。 何清旻看向赵无忧,她起先不解其意,很快明白过来,“我知道一点,不多,他们没怎么谈论过公事。” “我一共只呆了两天,你们也知道喽,那种很客气的招待晚辈……就算真的有重要的事也不会当着我的面说。” 谢春晖道:“我不信你没有偷听。” 赵无忧“啧”了一声:“讨厌的小鬼。” 何清旻叹气:“说正事。” “卢氏。”赵无忧晃了晃手里的油灯,火苗乱闪,“卢氏一行被劫杀。”她说着,摊了摊手,“没了。” “我看到城门口有悬赏,说是路过客商频繁被劫掠,征集山匪的线索。”何清旻若有所思,“可没提到过有人死了。” 赵无忧问:“卢氏,听说过吗?” 谢春晖率先道:“没听说过。” 何清旻道:“那就说明不是遍布全国的大商号,有可能是某一地的富商。” 谢春晖迟疑了一下,“不会是再普通一点的?” “请得起四个保镖?”赵无忧摇头:“扬威镖局可不便宜。” “看来下一步我们要搞清楚的就是他们贩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了。”谢春晖说着,猛地握拳,下定决心要还这些人一个公道。 赵无忧和何清旻对视一眼。 赵无忧刚要开口就被何清旻制止,赵无忧嘲道:“好我不说话,我不打击你的小朋友。” 谢春晖微微有些迷茫。 何清旻道:“北狄不比西域。” 谢春晖懵懂地点点头。 “北狄各部之间并不稳定,他们没有完整的货币体系,部落之间大多还是以物易物,包裹和我们的交易也是如此。” “带大宗货物,雇高价的保镖来参加以物易物的交易——有些不太可能。” 赵无忧哂道:“真委婉。” 何清旻话锋一转,“不过也不一定,我们现在不知道他们被抢的货物是什么。” “县衙一定会有卷宗。”赵无忧道:“仵作对现场的痕迹会有调查记录,就算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根据现场的残骸以及车辙、脚印至少能判断出有多少车有多少马……以及多重的货物。” 简单地讨论了片刻,赵无忧突然停顿,“……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去说?” 她不说还好,这样一提醒,谢春晖再次觉得胃里翻滚起来。 他们在这里耽搁了不少时间,四更已过,似乎在避讳一般,更夫并不曾靠近此处,谢春晖后知后觉:“门怎么办?” 何清旻微微一笑:“夜黑风高,适合闹鬼。” 赵无忧大笑:“正合我意。” 将义庄的后门从身后关上,谢春晖总算长出一口气,却总觉得鼻端有挥之不去的腐臭味。何清旻解下他脸上的袖子,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响动声。 “赵姑娘这么急是去做什么?” 何清旻沉默了片刻,“祛味。” 谢春晖后退了一步,顿时感觉空气都清新了起来。 已经被腌入味的何清旻长叹一声。 夜探义庄带来的后遗症是谢春晖足足一整天没能吃下饭,就算已经足足吸了七八次澡,没有了味道,但他还是感觉似乎有若有若无的腐味萦绕在四周,那味道不是用鼻子嗅到的,是用心灵感受的。 客栈简陋的房间的简陋的桌子上满是水渍,那时赵无忧以树枝代笔、以粗茶代墨画出的县衙地图。 她总结:“没什么特别的。” 确实没什么特别的。 照壁后两侧是事务房,前面是大堂,后面是办公的府衙,监牢在南,再往后面是内院——即县父母的住处。花园一共有三处…… 何止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太普通了。 “把守呢?” “非常普通。”赵无忧用手点了点快要干涸的水痕,“这里本来就人手不足,晚上巡夜是两人一组,一晚上大概是三组,没有多余的人。至于你所说的把守——前门和后门有人,监所现在空着——能扔进大牢的都扔进去了,所以空着。内院前门两个人,后门两个人,别的没了。” 不要说是他们,这种程度的守卫,谢春晖都可以轻易潜入。 “不要大意。”何清旻掀起眼帘,定定地看着赵无忧:“就像你说的,岑老爷子也没有料到会是这么结束。” 赵无忧冷哼:“担心你的小少爷吧,一点实际经验都没有,空有一身好功夫有什么用?” 谢春晖面色微红。 就在他们准备夜探县衙的时候,宿康和胡贤学在被追杀。 第五十三章 人怜花似旧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和何清旻等人分别之后,他们没有立刻启程离开,北地昼短夜长,两人也不想露宿野外,在这种时候直言分开只是不愿意再掺和麻烦事罢了。 两人在大车店凑合了一晚,次日清晨启程,出城门不久就看见了刚被何清旻等探过的义庄,此时的义庄在阳光的照耀下金灿灿的,如果不是那股无法阻挡的腐臭味,看上去还十分别致。 两人无心惹事,更不想凑热闹,干脆也没有停留,一路向西而去。一日里一切正常,黄昏将至时只听见身后马蹄声阵阵,两人也并未在意,只是又往路边让了让,不一会儿数匹骏马从他们身旁经过,身后的马蹄声停了,超到他们前面去的骑士也都勒马止步,纷纷调转马头。 宿康心头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胡贤学也意识到时冲他们来的,提气戒备。 不一会儿,一个稍显眼熟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赫然是前日搜查中领头的轻甲骑士。他今日并未着甲,一袭劲装,在两人面前三步之处勒马,冷冷道:“二位留步。” “师晋沅。”赵无忧说:“他叫师晋沅,断魂枪的关门弟子,也是能承袭‘断魂枪’这个名号的人。” 何清旻道:“断魂枪常年在东北一带,很少离开,中原武林对其所知甚少,只知道当年武痴四处挑战的时候曾经在他这里折戟。” 赵无忧微微颔首:“我有把握在师晋沅手中全身而退,也仅仅是全身而退。”她嘴角挑起若有若无的笑容,“小少爷如果有和师晋沅一样的经验可以与之一战,但……” 何清旻闻言,心中有数,淡淡道:“那就无妨。” 赵无忧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何清旻,直言道:“我没听说过江湖上有你这号人物。” 何清旻微笑不语。 赵无忧道:“奉劝你一句,江湖上从来不存在隐姓埋名这个说法。” 何清旻微笑:“我知道。” 谢春晖小声道:“我们在这里这么大声说话没问题吗?” 赵无忧道:“无妨,师晋沅不在……他本来也不应该在这里。” “所以我们为什么不去镇抚使那边找线索?” 赵无忧无言,斜眼看何清旻。 何清旻回看过去:“镇抚使那边适合夜深人静,我一个人去查探。” 赵无忧别有深意地道:“毕竟,那里不仅有师晋沅,还有他的三位师兄和——真正的断魂枪。” 真正的断魂枪。 “不过确实奇怪。”赵无忧看着眼前安静的府邸,“正因为有他们在,所以最近一段时间师晋沅一直是在县衙的……” 夕阳照在翠绿的杂草上,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 宿康握紧了手中的折扇,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微笑:“不知军爷是何意?” 夕阳微微有些晃眼,师晋沅眯了眯眼,缓缓地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你们甚至不打算否认认识我。” 宿康莫名其妙,皱眉道:“前日搜查时我们见过……如果这也算认识的话。”说出口,宿康就暗道不好,那日他们的确是见过师晋沅,但搜查的时候他们恰巧也去找所谓“贼人”,阴差阳错竟然躲过了官兵的搜查,是以并没有和此人正面相对过。现在宿康只能寄希望于此人不善辨认。 师晋沅对他毫无印象。 也的确如他所想,师晋沅很少会记住人的长相。 师晋沅的目光像他的表情一样空洞,他不记得这两个人,但不代表他不知道他们是谁,“赵姑娘没和你们一起?” 宿康没想到他调查得如此清晰,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想否认,但胡贤学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于是硬着头皮道:“我们昨日就已经分开。” 师晋沅用毫无起伏的语气表达惊讶:“你们竟然不否认?” 宿康从里面听出了一点遗憾。 师晋沅继续道:“难得我还想对你们……严刑逼供。”他话音刚落,手中的鞭子猛地挥出,极有灵性地直奔宿康的面门而来,宿康的折扇并不适合正面应对又长又软的皮鞭,他原地腾身而起,那鞭子紧随而上,眼见要缠到他的脚腕,他猛地在空中折过身来,折扇在碰到鞭稍的那一瞬间“刷”的一声展开,两相交汇竟然发出了金戈之声。 胡贤学并没有闲着,就在这一刻,他猛地从腰间掣出钢鞭,在皮鞭和扇面交错之后瞬间接上去,将鞭稍绕在钢鞭上,用力向后一扯。 纹丝不动。 胡贤学心下大骇,那皮鞭倏地收了回去,仿佛从一开始就不是受他所制而是自愿一般,只听马上人道:“不过如此。” 胡贤学大怒,提鞭就要再上,却感觉到右臂一阵酸麻,回头看去,宿康脸色发白地站在原地,想来和他一样,是兵刃相接时被对方的内劲伤到了经脉。 “我现在留二位还有用。”师晋沅抚摸着马鬃,毫无光彩的双目扫过二人,“不如束手就擒如何?” 宿康惨白着脸,“敢问高姓大名?” 师晋沅“咦”了一声,“赵姑娘没有告诉你们吗?”他歪了歪头,“师晋沅。” 师晋沅! 宿康瞳孔收缩,心中一片混乱。见胡贤学望向自己,他微微点了点头,二人顺从地任兵士捆了扔在马上。 被像货物一样丢在马背上并不好受,宿康只觉得胃部一阵阵被挤压,胡贤学也是要吐的样子,脸太低,时不时还被马尾抽打两下。 “和师晋沅讲道理是说不通的。”宿康强忍着灌风和马粪味,断断续续地道:“这个人除了习武别的一窍不通,好在他还愿意听我们解释——” “……等见到动脑子的人,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说完,宿康实在没忍住,吐了。 被人像扔两个麻袋一样扔到柴房的时候,宿康还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胡贤学看起来比他能稍微好一点,至少他没有被呕吐物糊了一身一脸,又干在身上。想到这里,宿康又有点想吐了。 胡贤学的目光也不敢落在他身上,欲言又止时听见传来脚步声,宿康干脆闭上眼,假装昏倒。 下一刻,他就猛地睁大了眼睛。 第五十四章 故人成异物(上) 一盆冷水兜头而下。 急、冷。 剧烈的冲击下宿康几乎闭过气去,虽然时属盛夏,但北地不比中原,也没有那么炎热,这一桶水足以让他从头凉到脚。 苦中作乐地想,至少冲掉了一些呕吐物。 泼水的人的道:“脏死了。”口吻中除了满满的嫌弃,还带着几分厌烦。 宿康忍着想甩头的冲动,费了半天劲终于睁开眼,眯着眼睛抬头看去,只见面前站着的是一个穿短打的少女,她梳着男子的发髻,算不上十分美丽,但却蓬勃得像是六月的黄花。 宿康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刚试图用温文尔雅的微笑来换取一些好感,就在少女的眼中看到了明晃晃的嫌弃。 宿康的笑已经维持不下去了。 尤其是看到少女手中的刷子之后。 宿康后半辈子都不想回忆这一天发生了什么。 ——他被一个年方二八的少女拎起来,像刷猪一样被刷了一遍。 他并不担心胡贤学会把这件事泄露出去,因为胡贤学也没能逃得过,他从胡贤学的脸上照镜子一样看见了自己——他相信自己的表情绝不会比胡贤学好很多。 甚至他还比胡贤学好一点,至少他没有试图用荤话打断少女的动作,胡贤学……宿康闭目不忍直视。 最后,少女像是擀面一样用粗布给他们擦干身体并且套上了同样粗糙的衣物之后,重新把他们扔在原地,沾灰的那一瞬间,宿康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折磨,随即他对上胡贤学幽怨的目光。 宿康寒毛直竖,他竟然从胡贤学脸上看出了幽怨。 同样,他也很明白那幽怨的含义:都怪你吐了。 柴房里灰土扬尘,胡贤学干咳了两声,努力给自己翻了个身。所幸宿康是坐着的,他看着低矮的房顶,绝望地再次运功试图冲开穴道,果不其然没有成功。 谢春晖成功了。 第一次做这种只在话本小说上看过的事还是很有成就感的,谢春晖按捺不住的有一些开心和兴奋,但这些都被他很好地掩藏在了蒙面之下,只有闪亮亮的眼神透露出了他的期待和喜悦。 赵无忧看了他们一眼,对比之下,戴上蒙面的何清旻比上死鱼也就差一口气了。 “顺利得让我觉得里面有埋伏。”赵无忧咕哝一声。 何清旻仔细感受了一下,确认整个府邸并没有什么异常,摇摇头。 “文书一般会放在哪里?”谢春晖用气音问。 何清旻道:“一般来说会在刑房之类的地方,也说不准。” 赵无忧道:“分头行动。” 何清旻稍微有些迟疑,看见谢春晖的跃跃欲试,便答应了,赵无忧指了指左手边,随即一溜烟地不见人了,何清旻道:“你去右边,我先去大堂探一探,之后去内院看看。” 谢春晖点头。 何清旻又嘱咐:“觉得不对马上就跑,不用等我们,如果没有意外一会儿还在这里汇合。” 谢春晖继续点头。 何清旻还想再叮嘱什么,开口之前觉得自己实在太像老妈子,于是闭上嘴,冲谢春晖点了点头。 谢春晖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也飞身去了。 何清旻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两步闪身进了大堂。 大堂没什么可看的。 两边的耳房里零散着一些文书,何清旻一一翻看过,没什么相关的东西,倒是在一封写到一半的信里提到粮饷,至于是粮饷不足还是充足,正巧断在这里,后文不得而知。 看完后顺手回归原位,何清旻与夜色融为一体,向内院探去。 内院的布局十分简单,何清旻没费什么力气就整个转了一圈。县父母和他的一妻三妾都很安稳,守夜备水的侍女打着瞌睡绣荷包,何清旻要离开前,听见县父母喊人要茶。看着侍女揉着眼睛去看壶,何清旻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退了出去。 回去的时候两人已经都在了,三人目光相遇,分别都摇了摇头。 踩着三更的尾巴做贼一样从窗户翻进客栈的房间,三人把衣服扔在铜盆里点火烧了,望着摇曳的火光,谢春晖忍不住再次确认:“真的什么都没有?” 赵无忧半躺着,眯着眼道:“这可就真的有意思了。” “尸体上会不会还有别的线索?” 何清旻微微摇头:“第一,我看得很仔细;第二,门栓的事他们会有对策。” “对策?”赵无忧睁开眼。 何清旻用树枝拨了一下铜盆里的衣物,“我猜,他们应该已经把尸体处理掉了。” 谢春晖沉默了一会儿,问:“难道和霹雳丸有关?” 何清旻摇头:“我觉得是两件事,不如说说其他的发现了什么。” 赵无忧坐了起来,“我发现了另外一个有意思的东西,是我们县父母向上头汇报的草稿,里面提到要提防细作。” 谢春晖恍然大悟,“所以说这组客商实际上是细作?” 何清旻看了他一眼,“也不一定,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只知道他们是被武林高手屠杀——” 赵无忧打断他:“屠杀?” 何清旻明白她的意思,每个人都自以为公允,实际上在开口之前就已经预设好了自己的立场,“是我失言。” 赵无忧看了他一眼,蹙眉:“只是,依我对‘断魂枪’杨前辈的了解,他不是——” “不一定是他。”何清旻打断道:“现在我们一点证据都没有,无论他们是客商还是细作,都只是——猜测。” 赵无忧沉吟不语。 何清旻将自己的发现了也说了出来,道:“有用的只有这些。” 谢春晖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道:“我这边看到了不少账簿,我虽然略懂一二,但没时间看完,只看了两三页……”他深吸一口气,“账目有问题。” 两人的反应都很平静。 何清旻道:“账目没有问题才是怪事。” 赵无忧也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谢春晖还是觉得有些失落。 何清旻总是一面觉得谢春晖太天真缺乏现实的教训,又在他受到现实的教训后觉得失落。他本想开口安慰,谢春晖已经自己重整精神:“没关系,总有好官的。” 赵无忧撇撇嘴,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无功而返。” “无功而返就是最大的线索。”何清旻忽然道:“下雨了。” 宿康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第五十五章 故人成异物(中) 门板的缝隙斑驳进来的阳光正好打在他的脸上,他四肢微微抽动了一下,但眼睛还是睁不开,用上全身的力气也没能抬起眼皮,反倒发出了一声呻吟。 胡贤学萎靡的声音传进耳中:“过一会儿就好了,不知道他们下的什么药。” 宿康停止挣扎,续上了记忆,半晌,苦笑道:“这是不想一直封住我们的穴道把我们弄成废人,又怕我们半夜逃走。” “说得对。”随着“吱呀”一声,柴房的门大开,刺眼的阳光和熟悉的女声一起到达脸上耳中,宿康吃力地睁开眼,少女的身影在眼前一个晃成三个。 “师哥要见你们。”她说。 被像牲口一样用绳子拽着出了门,宿康踉踉跄跄地眯起眼睛,他发现只有少女一个人的时候,就开始有些放肆地东看西看了。这似乎是一个别院,但花园没怎么修整过,看起来也很是老旧。 少女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东张西望,一声不吭地牵着他们穿过一道月亮门,进了一间客厅,把手一撒,毫无准备的宿康二人差点摔倒在地。 少女大喊:“师哥,牵过来啦!” 宿康现在已经心如止水。 胡贤学看起来比他还麻木。 宿康抽空想,看来人的适应能力还是很强的。 片刻,虽然毫无脚步声响起,但宿康眼睁睁地看见师晋沅走了过来。 师晋沅道:“对客人抬不礼貌了。”他嘴里这样说,实际上自己更加不礼貌,有些嫌弃地从两人身边路过之后补充:“身上这么脏就不要坐椅子了。” 迷药的药效还没完全过去,现在宿康看人还有点重影,内力更是聚不起来,闻言皮笑肉不笑道:“凡是讲一个事出有因——这却是为了什么?” 师晋沅冷淡的声音里带了一点玩味:“你们倒是不怕我杀人灭口?” 宿康心道你如果真的要杀人灭口也等不到现在,扯了扯嘴角。 师晋沅无意在这种小事上纠缠,挑了挑眉,回答了他的问题:“有什么你们不知道?你们不是也承认了和赵姑娘在一起?是不是,小春。” 拖他们过来的少女听见自己的名字抬了一下头,点点头,“我叫杨小春。”说完,又歪过头去打瞌睡。 宿康已经做不到心如止水了,有小火苗在水下燃烧。他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深吸一口气:“我们、赵姑娘、还有另外两位仁兄的确是因为偶遇结伴了一日,但很快就分开了,你们既然有事找赵姑娘,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她?” 师晋沅的笑容消失了。 杨小春一下子不困了,问:“还有两个人?”她疑惑地看向师晋沅:“你不是说和赵姑娘在一起的有两个人?” 宿康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师晋沅似乎想要逃避,杨小春一字一顿地叫道:“师、哥?” 宿康见状,见缝插针地讲明了几人相遇的经过——自然是隐去赵无忧是贼人一事,又道:“我们偶遇赵姑娘后立刻就分别了,现在和赵姑娘在一起的应该是贺兄和谢小兄弟。” 杨小春看了宿康半晌,眼睛依旧盯着他,嘴里却是向师晋沅道:“师哥……我记得你说过,就是这两个人没错吧。” 师晋沅面无表情地盯着两人,胡贤学先是移开目光,后来又觉得心虚的不应该是自己,重新瞪了回去。 杨小春起身拍了拍手,“好,这是我的错,我明知道师哥对人的长相记不清楚还让师哥去抓人,是我的错。” 宿康心道你们说这些的时候好歹应该避讳一下人,下一刻又觉得是否真的要被灭口了,念及此又想既然是“断魂枪”的弟子,应该不止于此……短短须臾脑子里过了无数念头,只听杨小春又问:“你们是邙山学宫的弟子?” 宿康微微一愣,承认了有些给师门抹黑,不承认…… 杨小春不等他回答就已经道:“我听说过你,你的扇子有点名气,本来我还在想怎么邙山学宫的人会和无双门的奇葩混到一起去……” “小春,慎言。” 杨小春似乎回忆起了和无双门混到一起的奇葩就有自己亲生父亲的一份,撇了撇嘴,继续道:“按你们所说的,和赵姑娘在一起的人是另外两个。”她停住,和宿康对视到宿康觉得眼睛都开始酸了的时候才说:“门锁不是你的扇子弄坏的?” 宿康疑惑:“门锁?什么门锁?” 杨小春改口:“门栓。” 胡贤学更加莫名其妙:“什么门锁门栓?我们又不会开锁。” 他们的模样不像是假装,杨小春站起来走到宿康面前,掐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瞪圆了眼睛的模样像极了猛兽:“义庄的门栓,不是你弄坏的?” 宿康被她掐得难受极了,蹙着眉反问:“什么?” 杨小春看了他半晌,一松手,宿康只觉得下巴都快碎了。杨小春道:“不像是说谎,不过也……”她没有说下去,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暂且就当你们说的是真的吧,既然是真的,就是我们的客人了。”她拍了拍手,涌进来四个长随模样的人和两个侍女,杨小春道:“伺候客人洗漱更衣,让客人先到客房休息吧。” 宿康心下微微一沉,知道一时半会不能脱身,心里知是期望那三个人被抓到好还是不被抓到好。 万一这两个人知道了是他们也参与了销毁霹雳丸——宿康不愿再想下去。 从阶下囚变成客人还是值得的。 至少他们有了可以自己单独洗澡的浴桶、侍候洗澡的是麻利的小厮、洗完澡后是柔软的布巾和舒适的内衣。 哑巴一样的小厮在把水桶抬出房间之后,胡贤学开口道:“义庄?他们去义庄干什么?” 宿康先是眉头一紧,想暗示胡贤学附近可能会有人偷听,但随即将计就计,道:“我怎么会知道他们想什么?” 赵无忧回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两只烧饼,看了眼还在床上补觉的谢春晖,奇道:“你不困?” 何清旻微微摇了摇头,接过烧饼放在桌子上,“你看起来很开心?” 赵无忧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从桌上捡起一只烧饼扔到谢春晖胸口,谢春晖“啊”的一声坐起来,低头就看到怀里的油纸包。 “我正巧打听到了昨天县衙之所以那么安静的原因。”她卖着关子,笑嘻嘻地道:“据说——师晋沅抓了两个人回去——是回杨府,不是回县衙。” 何清旻和谢春晖同时想到了那两个人。 第五十六章 故人成异物(下) 赵无忧扯过椅子坐下,像说书先生一样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两个人是怎样狼狈不堪地被带到杨府的,末了补充,“我就知道这和师晋沅绝对脱不了关系。” “杨府……那就不一定是和师晋沅脱不了关系,也许是‘断魂枪’。” 赵无忧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你那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啦,现在‘断魂枪’每天就是喝茶下棋,说是坐镇边关,实际上一直跟着指挥使的是师晋沅,而杨府——杨府真正的主人已经换人了。” 谢春晖有些按捺不住,打断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对他们见死不救,而且也要查清楚真相。” 赵无忧看了一眼何清旻:“喂,无名氏,你有本事带着我们全身而退吗?” 何清旻对她不相信自己的化名并不意外,微笑:“赵姑娘如果能照顾好自己,在下也未尝不可以试。” 赵无忧一拍手:“那就这么决定了。” 谢春晖眼神清澈:“什么?” “送上门去。” 直到站在杨府的门口,谢春晖才有了那么一丁点的实感。 朱红色的大门颜色微微有些黯淡,大门的正匾上“杨宅”两个大字遒劲飞扬。 “这字是‘断魂枪’样前辈亲自写的。” 何清旻看了她一眼。 赵无忧瞪回去:“什么意思?” 何清旻微笑:“只是想到你师兄一口一个岑老头岑老头的……” 赵无忧嗤之以鼻,“这边。”她说着就走,两人跟着她沿着院墙走过了小半条街,见东边开了一个门,比寻常百姓家的门看起来要气派一些,不用想就是杨府的角门了。 赵无忧拍了几下门,很快就有人来应,门房吃了一惊,“赵姑娘。” 赵无忧露出一个难得的、和“赵姑娘”相符的微笑,“小春妹妹在吗?” 门房连连道:“赵姑娘大驾光临,先在碧芳楼稍待片刻,小的这就派人去通传。”说话间已经有机灵的小厮小跑去里头叫人,没一会儿功夫,两个穿绸衫锦裙的姑娘就迎了出来,行礼问安后引着三人向内走。 落在后面的谢春晖给何清旻做口型:“好大的派头。” 何清旻笑而不语。 碧芳楼的确是一栋小楼。 何清旻回忆着在围墙外看到的布局,猜测他们是在整个宅邸的东侧,应该就是“断魂枪”独生女所居住的院落当中。 “是不是和你想的不太一样?” 说话间侍女已经奉上茶点,何清旻看着荒芜的院落,笑道:“杂草漫天,倒也自由自在。不过话说回来,对于我们来说杂草有碍观瞻,但对于杂草来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喜欢这个说法。” 何清旻回过身,对上一双极大极亮的眼睛。 大眼睛的主人布衣短打,爽朗的笑道:“这样就没人说我偷懒了。” 赵无忧道:“又不用你自己打理。“ 杨小春像是没听见一样,开开心心地道:“这不是无忧姐姐?你不是说有急事要走吗?急事办完了?” 赵无忧皮笑肉不笑:“办完了,这不是太思念小春妹妹了。” 两个人杂七杂八说了半晌,就好像没有旁边的两个人一样,直到一壶茶喝完了,先沉不住气的赵无忧意有所指:“我听说师公子在找我?” 杨小春“嗯?”了一声,“没有吧,无忧姐姐是不是搞错了,难道是想要找机会和我师哥再见一面?” 赵无忧收了笑容,起身就走,何清旻刚刚跟上一步,面前就被一柄弯刀挡住了,他抬头看去,杨小春笑道:“无忧姐姐慢走不送,这两位客人就多留一会儿吧。” 何清旻有些惊讶,“你用刀?” 杨小春被问多了也不觉得烦,耐心解释道:“我个子太矮,用长枪并不能完整的发挥出优势来。” 谢春晖道:“不觉得有些可惜吗?” 杨小春笑道:“不一定越高明的武功越适合自己,至少在我看来,合适更重要。” 谢春晖一脸叹服。 何清旻觉得她的起手式有几分眼熟,“风逐月——你学的是风逐月的刀。” 就像江湖上只有一部分人听说过无双门一样,也只有一小部分人才知道无双门的掌门风逐月是半路入门,他的武功路数不同于无双门一脉,他的弟子学的是无双门的武功,并不是他的。 赵无忧抱臂靠在柱子上,朝谢春晖招招手,谢春晖见何清旻颔首,便小跑绕过去了。 杨小春看着他们的小动作,失笑:“这是做什么?” 何清旻道:“‘刀寒如水,弧如新月。’,这柄刀是照着新月刀打的吧?” 杨小春挑了挑眉:“你见过新月刀?” 何清旻否认,“没见过出鞘的。” 杨小春终于有一些变了脸色,何清旻淡淡道:“新月刀从不会轻易出鞘。”他话音未落,杨小春手腕一翻,弯刀迎面而来,明明是既薄又轻的弯刀,却似乎挟万钧之力一般,如泰山压顶。 何清旻轻轻侧身闪过。 楼上场地狭小,杨小春和何清旻中间本来隔了一张桌子,见一刀不中,杨小春腾身而起,一脚将小方桌踢出去,那方桌摇晃几下,恰巧停在了赵无忧面前,赵无忧见茶没有洒,拿起来啜了一口,顺手给谢春晖也递了一块点心。 何清旻看着他们的样子,没忍住微笑出来,杨小春见他分神,心下却更加警惕,一式“缺月疏桐”攻何清旻面门,刀风凌厉异常,何清旻心下暗暗称赞,果然如水如月。他不欲显露青城武学,脚踩长生诀步法篇中的“太清步”,若即若离,擦着刀锋避过。杨小春见他只守不攻,手下攻势更加猛烈起来,步步紧逼,何清旻退无可退,太清步玄妙非常,一闪身便绕到柱后,弯刀在石柱上劈出一个三寸深的口子。 杨小春却并没有因此耽误半分,像从豆腐里抽出来一样,她手腕轻轻一抖那弯刀便从柱中抽出,何清旻刚绕到内侧,杨小春顺势反手斜劈过来,紧接着一式“晓风残月”,将何清旻退路封锁,何清旻避无可避,又不欲伤人,竟徒手去接。 不仅杨小春大吃一惊,旁观的两人也没想到,此时杨小春已经收招不及,却万万没想到何清旻竟然捏住了刀尖,杨小春吃惊之余竟然忘记了继续攻击,她猛地将刀往回一撤,何清旻无疑为难她,松了手。 见杨小春面色忽青忽白,何清旻安慰道:“你这一招‘晓风残月’虽然用得好,但和上一招的节奏没有衔接上,否则我是不敢这样接刀的。” 杨小春长叹一口气,收刀回鞘:“多谢指点。” 何清旻想了想,“不客气。” 杨小春虽然心服口服,但难免还有些咬牙切齿。赵无忧“咦”了一声,指了指楼下,杨小春看过去,竟然是父亲杨天冶,不知他在楼下看了多久。 何清旻也望了过去。 杨天冶凝望了他许久,终于道:“故人相会,何不痛饮一杯?” 第五十七章 河清不可俟(上) 何清旻在回答之前做了至少两三个无意义的小动作。 他自然是认得面前这位堪称慈眉善目的老人的,但—— 他深吸了一口气,“见过前辈。” 杨天冶笑道:“不必多礼,人老了就应该接受这个事实,江湖也好,朝堂也罢,究竟是年轻人的。” 如果是八年前的何清旻,大约会直接说出“这酒不喝也罢”,尔后拂袖而去。如今他只是露出轻轻浅浅的微笑:“喝酒伤身,不如以茶代酒。” 杨天冶将含笑着将目光移向杨小春,似叹息似释然一般道:“还是算了,如今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不容老家伙置喙了。” 杨小春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在这个时候突然以这种方式打断,她了解自己的父亲,就像父亲了解自己,他们都清楚的知道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而父亲强硬的姿态似乎在表明,她不应该与眼前的人为敌。 而让杨小春整整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是,父亲用这样体贴的、不伤颜面的方式告诉她:你还差得远。 对于杨小春来说,这种体贴无异于是一种否认。 杨天冶的离开和到来一样突然,甚至何清旻都不明白他出现来说一句话的意义到底在哪里,说是“故人”,也不过只是萍水相逢…… 杨小春突然道:“你们的朋友在府中作客,你们想必是来找他们的?” 赵无忧抢先道:“什么朋友?我只是带着新认识的朋友来看看小春妹妹。” 杨小春笑容不变,“原来如此。” 赵无忧来的时候有多么的志气高昂,走的时候就有多么垂头丧气——虽然她是出了杨府的门之后才开始垂头丧气的。 何清旻突然道:“我有一个想法。” 赵无忧是在午时二刻出城的。 在出城之前,她买了一匹好马,流露出刻意背掩饰过但却没能完全掩盖的焦躁。 消息传到杨宅的时候,她才刚刚出城,等她快马赶了二里路,县衙和指挥使也相继收到了消息。 师晋沅在练枪。 杨小春在喝茶。 师晋沅将枪搭在架子上开始穿外衫的时候,杨小春刚好喝完了最后一口茶。她抬眼看了一眼已经衣着整齐的师晋沅,“你要出门?” 师晋沅皱眉看着她。 杨小春失笑:“赵无忧出城与我何干?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师晋沅不解其意,杨小春道:“‘断魂枪’是指挥使的朋友,仅此而已,我只是朋友的女儿,仅此而已——”她拉长了声调,“至于你……” 师晋沅木着脸:“说简单一点。” 杨小春无意为难只是长了一张聪明脸的师兄,虽然很想把他脑袋撬开看看里面是不是榆木疙瘩混浆糊,但还是忍住了,“意思是,你是我的师哥,不是指挥使的下属。” 师晋沅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把刚穿整齐的外袍又脱了下来,搭在架子上,重新拿起枪。 杨小春喃喃道:“常言道:勤能补拙,但本身就有天赋的人再这么努力,这可让别人怎么办是好?” 演武场中的人自然是将她的自语当作耳边风,埋头武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指挥使的朋友很多。 除了“断魂枪”,还有别人。 客栈里十分安静。 谢春晖强忍着兴奋,在假装害怕。何清旻看着他近乎于扭曲的表情,叹气道:“你还是不要装了。” 谢春晖有些失望。 何清旻忍不住问:“真的那么开心?” 谢春晖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也不能说是开心,难以形容。” 何清旻倒是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上了年纪,为什么年轻人说的话一点都听不懂了。他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围住客栈乌泱泱的官兵,一不小心和掌柜的对上眼神,只见那掌柜马上低头后退,心中不由得有些好笑。 谢春晖的声音都带着兴奋:“我们竟然被包围了。” “所以说——”何清旻十分不解:“这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谢春晖仔细想了想,“像话本小说一样。” 何清旻竟然对这个答案一点都不意外,甚至还能附和一句,“作为话本小说的主人公,考验你的时候就要到了。” 谢春晖握拳,回忆起他们商量好的:“我要冲出包围——” 何清旻点头道:“对,你要冲出包围,保证不被任何人抓到。而我现在要做的是——束手就擒。”他说完,打开窗将上半身探出去,大喊道:“我投降。” 包围客栈的官兵大部分都是普通兵丁,只有带头的几人在投奔指挥使之前在江湖上叫得上名号,听他这样一喊,也并不觉得意外。 “开山掌”傅捷挂着胸有成竹的表情,大笑道:“算你小子识相。” “山魈”石芳冷笑道:“投降?你跳下来,老子放你一条生路。” 何清旻闻言多看了石芳一眼,客栈二楼的窗子离地不到三丈,普通人跳下去自是不消说,武功平常一些的人也难免会摔伤,这个高度算得上一个分水岭,没想到这人相貌丑陋阴森,但试探竟然试探得如此直白。 何清旻深吸一口气,作出一副害怕的样子,闭上眼猛地往下一跳,与此同时,谢春晖已行云流水一般脚踩“游龙步”,从客栈的另一个方向突围而出。 石芳对骚动无动于衷,“便宜何老四了。”他说着,走到佯装落地不稳的何清旻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伸出手直点两肩大穴。 何清旻装作躲闪不急的样子,傅捷撇撇嘴,并不是每个人都像石芳那样好斗,照他看来自己二人才是占便宜的,不费吹灰之力完成任务。不过他无意与其争辩,只道:“走吧,杜大人想必已经久等了。” 何清旻已经做好了被挂在马上或者被拴住拖行的种种准备,却万万没想到被塞进了马车里。马车既破又旧,别说软垫,连座位都没有,他像是一件行李被扔进货车一样扔进去后,马上就有人开始赶车,随即他进一步觉得自己的状态更像是被摇来摇去的骰子。 第五十八章 河清不可俟(中) 何清旻干脆放空任自己在车厢里滚来滚去,这样留一些瘀伤也显得更真诚一些,晃了小半个时辰,马车慢慢停下了,不过片刻功夫车门就被人一把拉开,随后他也被一把抓出了马车。 傅捷人如其号,生得高大敦厚,一双肉掌的力气就算不能真的开山,劈几块石头也是绰绰有余的,他把何清旻从马车中拽出来就松了手,何清旻顺势跌倒,石芳道:“我怎么不记得你打断了他的腿。” 他这话虽然是对傅捷说的,但眼睛却一直看着何清旻。 何清旻苦笑:“腿麻。” 石芳点了点头:“我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你的腿不麻,甚至可以让人抬你进去。” 何清旻手撑着地借力站了起来,微笑:“还是不麻烦了。” 傅捷已经习惯石芳说话的方式,因此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给车夫打了个手势,那车夫很快就赶着瘦马破车去了西边。 “还在等什么?用轿子请你?” 何清旻假笑,踉踉跄跄地跟上石芳。他当然也知道戏不能太过的道理,牢牢记住自己用腿麻当理由,走着走着让走姿逐渐变得正常起来。 虽说是军营重地,但并非战时,屯田的士兵看起来与普通百姓似乎也无十分不同,何清旻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思乱想,前方的人已经停住了脚步。他们此时已经走出营地有些距离,何清旻注意到不远处值守的斥候,只假装没看见,移开目光。 背对着他们坐在大石头上的背影称得上是挺拔,他头发乌黑,如果不是何清旻事先知道指挥使的年龄,一定以为这是一个年轻人。 杜承远转过身。 他的脸没什么特别。说不上好看,也不难看,和实际的年龄相比,既说不上显年轻,也不显老,甚至他的胡须也非常一般,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一般的,那就是和头发一样乌黑的胡须了。 杜承远今年五十有三,从他到此任职以来,已经足足十九年。他少年时也曾意气风发,弱冠之龄也曾闯荡江湖,好友作伴、红袖添香……最终在而立之年选择参加武举,投效朝廷,从此一文不名。 杜承远久违地想起了一些往事,在“杜大人”的呼唤声中露出了一个称得上是亲切的笑容。 “年轻人。”他慢慢地说:“年轻是好事。” 何清旻也笑:“大人也不老。” 石芳虽然不耐烦,但也只是皱着眉双手抱胸站在一边,傅捷反倒像是亲卫一样,站得不远不近。 “义庄是你们和无忧一起去的。” “是。” “门栓是无忧打开的?” “另外一位小友也出了些力。” 杜承远笑得别有深意:“那你呢?” “文不成武不就,但这世上总没有全然无用的东西。”何清旻微笑道:“不才在西域北镇做过两年仵作。” 静默了好一会儿,杜承远才问道:“你说的小友……叫什么名字?” 何清旻道:“他说他姓谢。” “他说?”杜承远重复一遍,又停顿了片刻,“很讨巧的说法。” 何清旻道:“江湖浪子,姓名本就只是一个称谓。” “说到这里。”杜承远凝视着他,“你又叫什么名字呢?” 何清旻地报上化名。 杜承远道:“这也是你自称的?” 何清旻熟练地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 就在何清旻的笑容已经要完全僵在脸上的时候,杜承远开口道:“你们发现了什么?” 何清旻如实道:“15个人,除了商队主人和管事,4个是保镖、1个厨子、2个伙计兼车夫、4伙计、2个学徒。” 杜承远抚掌:“好眼力。” 何清旻自谦道:“北镇也是边城,什么稀奇古怪的尸体和商队都见过一些。” 石芳终于舍得看了他一眼,又皱着眉头移开目光。 何清旻只作不觉。 “还少了一个。”杜承远起身,遥望天际:“还有一个他们在路上买的歌姬。” 何清旻抬起头看着杜承远的侧脸,这句话像是在表明:我知道商队究竟是什么身份,我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甚至知道他们沿途买下的美女是歌姬…… 很静。 虽然足足有四个人在这里,但却好像空无一人一样安静。 风吹树响的声音、偶然传来的两三声鸟啼、草丛里隐隐的虫声……但是很安静。 没有人一样的安静。 呼吸也好像直接散在了风中一样,无声无息。 打破这寂静的人是石芳。 “杜大人。”他只说了三个字。 这三个字却比三十个字还要有用。 何清旻不笑的时候显得疏离冷淡,杜承远不笑的时候却更像是雨前的乌云压顶。当他们两个人都没有丝毫笑意对视的时候,会让人觉得是清秋冷雨到来的前兆。 何清旻在猜测。 杜承远直到现在为止还如此客气的理由无非是因为赵无忧。 风逐月、杨天冶、杜承远……这三个看似不相干的人却似乎有着肝胆相照的友谊,以至于掌控一方军队的杜承远都要因为赵无忧的存在而顾忌再三。 有意思的是顾忌。 如果真的是山贼劫杀商队,又为什么要顾忌? 抓自己来是干什么?试探和赵无忧的关系,然后考虑是灭口还是…… 何清旻的思考被打断了。 杜承远笑起来的时候要比何清旻笑起来亲切得多。 然后他用比笑容还要亲切的声音道:“年轻人……我也年轻过。”他像是回忆着什么一样再次看向远方的天际,这次何清旻跟着他望过去:天低得仿佛随时要盖下来,湛蓝的天幕像是能挤出颜料一般,成片、成团的白云松软得像是新弹的棉花。 “我像你……”杜承远微微顿住,“我像无忧那么大的时候,曾经在家里闹出一个笑话。那是一个秋天,天气很好,我晨练之后忍不住大喊了一声‘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难得的是我父亲并没有生气。” “这也是正常的,因为那几天我总觉得他有些魂不守舍,总感觉父母有什么再瞒着我,于是我下定决心自己寻找线索。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在柴房附近发现了一两滴干透的血——看起来是被清理过的,只剩下那么一两滴,实际上看得不是特别清楚,但偏偏我就一眼注意到了。” “那天半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来去院子里散心。下人们都睡了,我也没叫醒谁,一个人披了件外套就出了门,不知怎么走着,我发现中门竟然没有关。” “中门没有关——我心里当然极为诧异,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我决定去我父母的院子里看一看。那时候我武艺小有所成,而且觉得轻功极为潇洒,是下了苦工的,因此也才能在不被二老发现的情况下潜入他们的院落。” “已经快三更了,但是父亲书房的灯火还没有熄,我看见里面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我大吃一惊,不小心露了行迹。只听我父亲喝道:‘是谁!’,我当然不敢吭声,连忙逃跑了。” 何清旻已经不想听他说下去了,但还是做出耐心倾听的模样,不知是不是杜承远看穿了他的不耐,竟然意外的收尾了。 第五十九章 河清不可俟(下) “一个疑神疑鬼的小故事,我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我父亲已经知道是我,于是第二天把我叫到书房里去,问我为什么半夜在自己家里做贼。”他说到这里,开怀大笑。 石芳和傅捷也微微的笑了。 何清旻静静地听着。 杜承远笑罢,又道:“我将来龙去脉向我父亲一说,他先是笑了两声,又骂了我两声‘混账’,尔后道:‘柴房就挨着厨房,杀鸡宰羊流血是常事,虽说君子远庖厨,你也不必连这些都不知道’,又说那晚书房里的人是我伯父,他那时得罪了河北出名的绿林恶贼,正在躲避追杀。” 何清旻自认为读不懂庄子,也不喜欢听寓言故事。只是问道:“后来呢?” 杜承远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何清旻补充道:“追杀杜大人伯父的恶贼,后来怎么样了。” “哦。”杜承远抚须微笑:“岑老爷子惩恶扬善,不愧为幽州第一豪杰。” 何清旻默然不语。 似乎没料到何清旻没有按照剧本走下去,杜承远停了片刻,才道:“你们就像当年的我一样,自以为发现了什么阴谋诡计,实际上——”他笑得越发慈祥,“只要问问大人就清楚了。” 何清旻倒是没想到自己也会被一起放在“小孩子”的位置上,“既然如此,杜大人可愿意为我等解惑?” 杜承远道:“自然,只是无忧走得着急,你们两个像是把我们当成了十恶不赦的恶人一样,料想你们不会听我们好好说话,因此才出此下策。”他像是才注意到何清旻的狼狈一样,目光从他破破烂烂满是灰尘的衣衫和带着淤青的额角掠过。 “我已经给无忧的师长快马送信过去,你不必担忧。”杜承远说着,踱了两步,“这件事我们一开始是打算一瞒到底的,但是——”他叹了口气,“这所谓的卢氏商队,实际上是细作。” 细作。 何清旻一句“并无战事也未有扰边”差点脱口而出。 杜承远没有再详细解说的意思,说了半天的话,他仿佛有些累了一样,婉拒了傅捷的搀扶,重新坐在石头上。 石芳接口道:“我们接到密报之后在途中拦截了这支所谓的商队,那四个保镖本来是不用死的,但是他们太死心眼,接到任务就一定要完成,不得已才连他们也一起杀了。” 杜承远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可惜了,也是四条好汉……不过好在我们将他们传递的信息截获下来,也是万幸。” 何清旻默然,半晌道:“既然如此,在下要出城,想必杜大人不会阻拦吧?” 杜承远和蔼地笑了:“不但不会阻拦,时候已经不早了,今晚你暂且歇下,明日老夫亲自派人护送你出城,如何?” 何清旻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先谢过杜大人。” 和何清旻在马车里体验骰子的感觉不同,谢春晖在真真切切地体验逃亡。 客栈四面都被包围起来,他们在二楼东侧的房间,临一条稍宽一些的街,另一头是他们房间的门,冲出去后要打破对面房间的门,从对面房间的窗子里跳到一条窄巷中。选择被抓的人理论上会更加安全,从小巷逃跑中间的步骤复杂,不可控的因素太多。 但谢春晖是这样说服何清旻的:现在计划的前提和基础都是对方不想在没有摸透我们的底之前直接灭口,既然如此,未尝不可以试。 谢春晖回忆起当时何清旻看他的眼神,忽然有点想家。 家里的长辈们一直都是用这样的目光在看他的吗?他有些恍惚,好像有一些从来没有被注意过的事情,直等到很久以后才发现那些平淡的的珍贵。 他虽然满脑子胡思乱想,但身手却很快。他猛地踹倒门板,听门口一片“哎呀”之声,踩着门板并未落地,直接踹翻了对面的门板,趁门口的官兵没有反应过来,瞬间将屋中的破桌子向门口甩去,人已经从窗口飞身而下。 巷中不出意料有埋伏,除了四散的兵丁外,谢春晖一眼就看出了几个习武之人,其中为首的那个大夏天还穿着夹袍,面色比何清旻还要苍白,一副久病不愈的模样。与此同时,谢春晖还注意到两边的弓箭手,心里不仅微微一紧,但随即又想到何清旻做出、赵无忧的赞同的猜测——对方并不想在没摸清他们的底细之前直接下杀手。 想到这里,谢春晖提起一口气,直接越过小巷,朝对面的屋顶上跳去,正在瞄准的弓手毫无准备,被他连踢带拽全都丢下去,那穿夹袍的人已仿佛踩着台阶一般,在空中虚踩几下,稳稳地落在了他面前。 武学万总同源,万变不离其宗。谢春晖自然看出这人是“登云梯”一类的轻功,速度捕快,但能“步虚空如散步”。 夹袍人淡淡道:“我姓何,叫我何老四就罢了。” 谢春晖道:“我姓谢,你叫我小谢就好。” 何开祥并不追问,就像他不喜欢别人追问自己一样,他也从来不追问别人。他缓缓地从从袖筒中伸出手来,那时一双极美的手:肌骨匀亭、浓淡得当,说玉手未免冷硬、说素手未免太薄……真个增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 谢春晖已经知道了这个人是谁。 他就是九年前突然从江湖上销声匿迹的“豫州四杰”中仅剩的一个——“拈花笑佛”何开祥。 谢春晖依稀记得父亲和大伯曾经感叹过,“豫州四杰”行侠仗义,每年中秋节会在洛阳相聚,聚会上他们会分别历数自己一整年剿灭多少匪徒,为百姓做了多少好事,最后胜者独享一坛好酒——败者也一样。 胜者当歌,败者自勉。 他们浪迹江湖,足迹不拘泥于一州一县,因气味相投及籍贯均为豫州而被称为“豫州四杰”,提起他们无人不道一声英雄好汉。可惜他们一路惩恶,结仇甚多。先是老大惨死于并州,本人的四肢头颅是被徒手扯下的,其妻儿被亦分尸;不出两年老三在杭州被挂在弘福寺的塔林中,浑身上下伤口如鱼鳞,据目击者说像是被活剐而死,死状极其凄惨;老二是他们中唯一的女人,被废掉武功后打断手脚卖到码头上的廉价堂子里,受尽折辱而死,死后尸体上被人挂了写名字的牌子扔到官道上。 何开祥自然看出了谢春晖眼神的变化。 但他现在已经不在意——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不在意了。 他依旧是淡淡的、半死不活的模样。自从九年前他侥幸逃生但心脉受损武功大打折扣的时候开始,他就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他会走完。 第六十章 往事只堪哀(上) 谢春晖看着何开祥。 何开祥也看着谢春晖。 一双眼死气沉沉,一双眼朝气蓬勃。 谢春晖一瞬间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初遇那天的何清旻。 那天他以为对方被冻死,试探性触摸的那一瞬间,何清旻睁开眼看他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两人都没有先动。 谢春晖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深吸一口气,右手握住剑柄——剑是赵无忧的,要还——他摆足了架势,在何开祥凝神准备应付的时候猛地转身,脚下“游龙步”恰似游龙旋腾,眨眼间就冲出去七八尺。 何开祥是真的没有想到。 他着实一愣,面色上看不出变化,半晌低笑了一声,“……竟然是谢家的孩子。这招数可不是他教的吧。”自言自语地说完,他也并不去追,只轻轻一跃落在地上,轻飘飘的没有溅起半点灰尘。 身旁指挥使的亲随有些不满,但又不便直说,委婉道:“何先生……这怕是……” 何开祥把双手拢进袖筒里,淡淡地道:“杜大人的吩咐是摸清楚他们的底细,这个孩子的我已经知道了。” 身侧的人低下头去,低声应“是”。 对于谢春来说,甩开追兵比想象中的更容易。 因为根本就没有追兵。 没有追兵,何谈甩开? 谢春晖的脚步慢下来,但心情却丝毫没有放松,如此看来何清旻的猜测是正确的,但他完全感受不到喜悦。 何清旻的猜测是正确的,就代表着所谓“商队”的死另有原因。 义庄里的十六具尸体,是十六个人变成的。 活生生的十六个人!十六条性命! 谢春晖想到此处,情绪低沉下去,猛地甩甩头,他强打着精神思考着下一步。 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目前的任务是:甩脱追兵,次日从西门出城,在城门口的茶寮见面,见机行事。 捋清思路,谢春晖在路口停留片刻,向东侧走去。 六月十九。 旭日初升、天气晴好。 天低、云淡、无风。 从茶寮开始烧第一壶水开始,谢春晖就坐在门口的位置上不动声色地来回张望。他反其道而行之,买了一匹浑身雪白不带杂毛的白马不说,还另买一身月白色的缎衣,在头上戴了一顶绸锥帽。直到日头高高升起,也只有稀稀拉拉的旅人三三两两的路过。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谢春晖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一抬眼看见刚出城的三个人,嘴巴差点没闭上。 何清旻。 穿了新衣的何清旻。 谢春晖心想,果然人靠衣装,换了身衣服感觉就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但仔细看去,又不仅仅是新衣服的功劳。虽然近日他们囊中羞涩,但何清旻似乎还是比他们初遇时稍稍长了一点肉,看上去虽然依旧清癯消瘦,但总归不是形销骨立的模样了,如今他穿了一袭青衫,看上去竟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翩翩佳公子之态。 然后他把目光移到了何清旻身后不远处的一高一矮两人身上,从距离和姿态上来看,不像是押送,念及此,他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何清旻似乎没看见他一样,目光毫无感情地从他身上扫过,径自向前走。那两人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等落在最后的高个刚从谢春晖身边路过时,何清旻忽然停下脚步,回头道:“两位送到这里就请回吧。” 石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傅捷憨厚一笑:“我们也是奉了杜大人的命。”顿了顿,“你和另一位……” “不过萍水相逢,谁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何清旻闻言瞪大了眼睛,语气夸张:“他自负年纪小武艺高强,本来就处处看我不顺眼,一直是看在赵姑娘的面子上才和我一起的。如今又了独自逃跑的机会,怎么会等我这个累赘?” 虽然知道是说给对方听的,但谢春晖听得已经深深垂下头去,尴尬得无以复加。 “既然如此,就更要送上小友一程了。”傅捷说着,体贴地上前一步,走到石芳前面,轻声道:“西山的确有山匪出没,小友是赵姑娘的朋友,自然就是杜大人的朋友,杜大人的朋友,那就是我们的朋友。” 何清旻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既然如此,那就麻烦二位了。” “不麻烦。” 说话间何清旻已经开始向前走,谢春晖心知这就是所谓的“见机行事”。他抬头向西山看去,官道只有一条,何清旻应该不会往小路上拐,那三人是步行,何清旻又假装武功平常,那么按照脚程自己应当晚上一些出发才好。道理虽然明白但心里却觉得乱糟糟的静不下来。虽然和何清旻相识不久,但谢春晖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这么大的表情,虽然明白以他的身手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但难免还有些担心。 明明有了时限,但谢春晖反倒比清早更加焦灼起来,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已经按捺不住,匆匆结了茶钱,打马而去。 茶寮的伙计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借着续水,向一旁独轮车边坐着的短打青年提醒道:“愣着干什么?回去禀报:他们走了小半个时辰谢小少爷才走。” 青年站起身,大声说:“不用倒了。”悄声道:“确定是谢小少爷?那大人问的‘解决了没有’我怎么汇报?” 伙计暗暗怀念之前接头的探子,心道怎么派这个愣货来做事,咬牙接过碗道:“长相我确认过跟何四爷说的一样,至于解决了没有——那不是我们能判断的,你如实禀报就是了。” 青年摸了半天,将一文钱递过去,伙计接了,道了声:“慢走。” 何清旻加快脚程,傅捷始终在他右后方一拳左右的距离跟着,时不时和他说两句闲话,石芳则是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不但不说话,连脚步声也近乎消失。 边城附近本就荒凉萧索,西门外村落零零散散,人烟更是稀少,眼下走出十几里地,两边松桦林立,绿荫遮挡几乎不见天日,暗忖应该到时候动手了,想到这里,便放慢脚步,向傅捷道:“稍微歇一歇吧。” 傅捷口中道了一声“好”,左掌已经推出,向何清旻后腰斜斜地拍过去,何清旻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轻轻一动,侧身躲过。 “杜大人派两个人来——还真是劳师动众。” 第六十一章 往事只堪哀(中) “我出手很贵的。”石芳说着,双手抱胸冷眼看着何清旻,口中道:“快点结束,我中午还……”他话没说完,只觉喉头一凉,不禁伸手摸去,随即面上显出骇然的神色,但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血沫混合着口水从嘴角微微渗出一丝,随即扑到在地。 他还活着。 ……现在,还活着。 看着同僚轻微抽动的身体,一股凉意顺着脚尖延伸到头顶,傅捷心中大骇,竟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半只脚踏进林子里。 虽然他完全看没有看到何清旻是什么时候、怎样出手的,但他看清了割断石芳喉咙的东西——在它已经插在石芳喉咙上以后。 桦树叶。 一片桦树叶。 微风轻拂,桦树枝叶轻轻颤抖,林间绿浪起伏,凉爽宜人。 石芳的血顺流而下,宛如汩汩溪流,渗入泥土。 傅捷的汗并没有被吹干,只是变冷了。 他的手也在变冷。 石芳的呼吸声彻底停了。 何清旻淡淡道:“石芳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熟。” 傅捷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道:“福广一代赫赫有名的大盗,耳熟也不奇怪。” 何清旻点了点头,“有道理,不过我听说他五年前太岁头上动土,得罪了船王,以至于销声匿迹。” 傅捷看着他,垂在身体两侧半握的拳头微微一紧。 何清旻仿佛没看见他的动作一样,继续道:“当时有人传说他已经死了,但没几个人相信,毕竟依照船王的脾气,如果他真的死了至少要被挂在船桅上晒几天。” 傅捷深吸一口气,双手在身体两侧虚虚地握住,又松开,下定决心以后,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贺朗是假名吧?不妨让我做个明白鬼,报上名号如何?” 何清旻微微一怔,微笑道:“我没有名号,我叫……”他微微顿了一顿,许久没有说出口的名字似乎有些烫嘴,他在对方近乎于了然的目光中轻轻道:“何清旻。何,是人可何,清是清澈的清,旻是秋日晴空的旻。” 傅捷没有去过峨眉山,没有见过何清旻。 但他听说过何清旻。 每一个江湖人都听说过何清旻。 他甚至记得昔日好友提起何清旻时说过的话——他没有名号,也不需要名号,何清旻这三个字已经够了。 傅捷的喉咙微微动了一动。 何清旻松了一口气。 一个想要将现在和过去彻底割裂的人承认自己原本的名字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原本他以为试图抛弃的过往在他说出“何清旻”这三个字的时候就会重新回来,但说出口之后他才发现,这些东西就算不被他承认,也从未离他远去。 他以为自己甩脱了,可无非只是装作看不见、装作不存在罢了。 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过的,就算假装不存在也是既定的事实;他是何清旻,就算改了名字也还是何清旻。 这世上不存在没有过去的人——除了婴儿。 这一瞬间何清旻不知自己是喜是悲。 他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看向傅捷……或者谁都没有看。 没有八年前的痛苦绝望、没有六年前的麻木不仁、也没有一年前的心如死灰。 他像审视着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样审视自己,尔后在心底发出嘲讽的冷笑。 也许是对虚假的人生,也许是对荒谬的过往。 他叹息一般地道:“既然要活下去,总要……” 总要什么呢? 何清旻顿住,看向傅捷,似乎在等待着他回答,也似乎在等待他出手。 傅捷明白这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 如果换一个时间场合,傅捷相信自己会对这些非常感兴趣。 但他现在毫不关心。 他不关心八年前何清旻为什么突然消失,不关心所谓的宝藏真假、不关心何清旻的去向、也不关心为什么他死了的传言传遍整个江湖…… 他只关心他自己。 他从未如此关心过自己。 何清旻并不着急。 微风拂过额角稍微有些凌乱的发丝,他想了想,道:“‘开山掌’傅捷,我听说过的。据说你原来是哪个山头的二当家,和寨主的美妾暗生情愫,设计杀害了寨主,但后来事情暴露,被当地黑白两道追杀,后来销声匿迹。” “那时四年前的事。”傅捷重整心神,沉声道:“你一直……” 何清旻忽然道:“你逃跑的时候是自己逃的吗?” 傅捷面部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他不明白何清旻为什么不动手,他也知道也许拼死一搏是唯一的方法,但面前站着的人是何清旻,他根本没有出手的勇气。 见他不回答,何清旻道:“带走了吧?我昨天听见石芳说‘嫂子在家等你’之类……或者说,你另娶了?” 傅捷的全身都在戒备,他已经无暇说话,所有的精力都留给了即将开始的殊死之斗。 何清旻似乎真的是在和他拉家常闲聊一样,听不到回答也不着急也不气恼。他眼珠比常人颜色要深一些,脸色又苍白,不笑的时候本就带了些漠然,一动不动盯着人的时候更添了几分死气沉沉的恐怖。 倏然,何清旻眨了眨眼,微笑了一下,添了些活人的气息。他看了看来时的方向,转而对傅捷道:“来了。” 来了? 他蓦然想起节度使在出发前交代过的话: “另一个人的身份已经基本查明,何先生说用的是谢家的功夫,恐怕就是传说中离家出走闯荡江湖的小少爷。如果他们一路同行,你们先下迷药,杀了贺朗之后假作被山匪袭击;如果出城后小少爷不来找他汇合,你们就直接动手。” 傅捷缓缓地转过头,看向来路。 没多久,他听见了马蹄声。 马跑得很快,他似乎能感受到骑士的急躁,不一会儿,一匹溅了不少灰土的白马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谢春晖猛地勒住马,马蹄堪堪在踩到石芳的尸首前停下,骏马昂头嘶鸣,谢春晖安抚似的拍了拍它的头,下马还不忘将绳子拴在树上。 谢春晖两三步跑到何清旻面前,何清旻拍了拍他的肩,向傅捷道:“所谓‘卢氏商队’的来龙去脉,傅……”他没想好要用什么称呼,停顿了一下,“傅兄愿意如实相告吗?” 傅捷僵硬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何清旻的眼神漠然地在石芳的尸体上扫过,目光重新落在傅捷脸上的时候,轻声道:“人可以死得很快,也可以很慢。” “威胁?” “算是吧。”何清旻坦然承认,“你大可放心,这些事我虽然不能说技艺纯熟,但也不是毫无经验。”他话锋一转,“但我总是觉得你似乎没有必要隐瞒。” 傅捷深吸一口气:“因为我是被黑白两道不齿的弑主败类,就算投靠朝廷也不配为官只能寄身?” “可以换一个说法。”何清旻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谢春晖,道:“你在杜大人这里不过是拿钱办事,没有比这再多的承诺,也没有除此以外的忠诚。” 傅捷忽然笑了。 他似嘲似讽地道:“告诉你们也无妨……” 第六十二章 往事只堪哀(下) “北境这十年很安稳。”傅捷说着,轻嗤一声,“但安稳的边境就意味着不需要补贴吗?练兵、粮饷……什么不都要钱?” “朝廷削减了?” “一部分。剩下的经层层盘剥,到手的就更少了。” 何清旻毫无意外,“所以这就是明明有杜大人和你们坐镇,依然会有‘山匪’的原因?” 谢春晖听懂了,这话如晴天霹雳,将他劈得头晕转向。 傅捷并不答,只道:“这里不如西域繁华,往来客商相对也少一些,我们为了避免生事,通常都是挑一些怀有重金但没有背景的人下手,图财而已,并不害命。” 何清旻忽然问:“杨天冶知道吗?” “他老了。”傅捷说:“你知道老了是什么意思吗?” 何清旻没有回答。 “杨小春……她大概猜到了,一直反对师晋沅和杜大人走得太近。但师晋沅和杜小姐毕竟有婚约在身,迟早都是杜家的女婿……哼。不过以师晋沅的榆木脑袋,应该理解不了这些。” 原来如此。 谢春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卢氏呢?卢氏……是怎么回事?” “细作是真的。”傅捷说话已经自然多了,他坦然道:“不过并不是两国之间,也不是‘卢氏’一行人。卢氏不过是秦川一带一个小马场主,近年来年年入不敷出,变卖家产来营州碰运气的。” 谢春晖吃惊道:“你们是怎么知道……”他倏然住口:“内应。” 傅捷面无表情地道:“你想多了。” 何清旻淡淡道:“有钱惜命的人是生死关头是什么都肯说的。” 傅捷疑心他是嘲讽,“是,他还许诺了一些没来得及变卖的田庄地产,只要绕他一命。” 谢春晖气得满脸通红,恨声道:“你们既然已经拿了钱财……” “扬威镖局的保镖。”傅捷猛地提高了声音,微微一顿后又落下去,“扬威镖局的保镖在场,我们一个活口都不能放回去。” 是了,他们是不会放任有任何相关的东西流传到江湖上的。谢春晖感到一阵无力,他想说至少你们可以放卢氏……但既然卢氏能和扬威镖局搭上关系,自然也可以将事情说出去。 傅捷一脸嘲讽地看着谢春晖。 何清旻道:“尸体你们已经处理掉了吧。” 傅捷冷笑:“如果不是杜大人一定要停尸三日慰藉亡灵,又怎么会被你们发现?” 何清旻轻轻摇了摇头,“这和我们可没关系,杜大人不处理尸体的真正理由是赵姑娘来访,如果烧了尸体,才是真的引人注目。只是恐怕他没想到赵姑娘的行事如此跳脱,竟然真的像是传说中‘无双门’的人。” 傅捷一怔。 何清旻继续道:“我猜,风逐月其实是一个很正常的人,所以你们算无遗策的杜大人百密一疏,以为他的弟子也是一个正常人?看来你们这里消息确实不太灵通,岑老爷子寿宴上的事没有传过来?” 傅捷面色颓唐,一语不发。 何清旻问:“一开始你们以为和赵姑娘去义庄的人是宿康和胡贤学,如果杨小春没有让师晋沅抓走他们……你们是不是要杀他们灭口?” 傅捷冷笑,算是默认。 何清旻点了点头,“我要问的就这么多,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谢春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他向来对每个人都报以好意,却没有想到过世界上对无冤无仇的魔神人竟然能抱有如此狠毒的恶意。 “指挥使……不是应该保一方平安的吗?” “县官……不都是叫作县父母的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只有微风拂动树叶轻轻浅浅的沙沙声。 “‘断魂枪’前辈……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老了。”回答他的人是何清旻,“很多时候,‘老了’的意思是会对很多不应该妥协的事妥协,不应该视而不见的事视而不见,他们默认一些所谓的‘规则’,不加否认地随波逐流。” 何清旻微微停了一下,又道:“也有人说这是成熟了。” 谢春晖忽然道:“我们返回去杀了杜大人……” “然后呢?” “然后。”谢春晖有一瞬间的茫然。 何清旻道:“是,然后呢?以你的身份,杀害了朝廷命官,谢家真的还能再雁门关安稳下去吗?” 谢春晖面色煞白,僵着脸道:“他们不知……” 何清旻看着傅捷,“昨天和你对上的人……真的追你了吗?” 谢春晖没有发出声音。 傅捷在何清旻毫无情感的注视中感觉心脏都在收紧,咬牙道:“指挥使……早就知道了。” 何清旻有些担心何清旻,暗暗叹了口气,向傅捷道:“我不杀你,你转告杜大人,我和杨前辈是旧识,如果我知道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会亲自上门拜会。” 傅捷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何清旻微微一笑:“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傅捷的嘴唇微微抖动了一下。 “这匹马就送给你了。”何清旻看了看地上的石芳,“把你同僚的尸体原原本本的带回去,原原本本的告诉杜大人我是怎么杀了他的。” 并不需要告诉。 深陷在喉咙中,只露出边缘的桦树叶已经被血染透,但依然能看出那是一片桦树叶。 何清旻说完便不再理会他,径自向前走去,谢春愣了一息才追上去跟在他身后,走着, 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傅捷依旧呆立在原地。 “失望吗?” 谢春晖没有回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很久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在前方的何清旻是看不到的,但何清旻再也没有问,他也没有再回答。 六月廿一,山阳镇。 谢春晖熟练地将最后一块碎银子换了一吊半钱,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心道不知道见面要拿什么来还赵无忧,但一想到酒店里何清旻还等着他付钱,一溜小跑地赶了回去。 酒店门脸不小,是本地最大的酒家,大门口的酒旗迎风招摇,他刚踏进门,就发现何清旻的对面已经坐了个人,看背影很眼熟,他有些惊喜有些心虚地叫道:“赵姑娘。” 赵无忧已经听何清旻讲完了来龙去脉,招手道:“小少爷,快来。” 谢春晖甫一坐定,赵无忧就要给他倒酒,何清旻拦了一下,赵无忧无趣地撇嘴,摔开手,何清旻拿过茶壶给谢春晖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人齐了,说吧。” 赵无忧斜他一眼,“你脸上的是人皮面具吗?” 何清旻假装没听懂讽刺,“是人皮,没有面具。” 赵无忧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点,道:“我一路上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一趟,他们倒是没说假话,确实快马加鞭派人上门送书信给家师,说、明、误、会。” 何清旻微微一哂。 谢春晖忍不住问:“令师和指挥使关系很好?” 赵无忧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将近二十年前……他们有过一段交情。”她兀自呆了一呆,又道:“就那种很老套的,话本里每一本都有的,少年侠客闯荡江湖,遇到气味相投的同龄人,把酒当歌因为知己共同行侠仗义这些……” 她刻意的取笑并不能掩盖这段话真正的意味,没有人接话,赵无忧也沉默了。何清旻不疾不徐地续上茶,问:赵姑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赵无忧似乎又恢复成了一贯的模样,她狡黠地一笑:“江湖这么大,总要到处走走。”她说完,像痛饮美酒一般仰头喝尽了杯中茶,放下茶盏,她微微愣了一下,呸呸呸地吐了口茶叶沫子,抹抹嘴道:“今日一别,不知是否有再见之日,两位多加保重。” 她突如其来的道别太过于郑重,谢春晖竟生出了几分不舍,讷讷地竟站了起来,等反应过来,自己闹了个红脸。 何清旻也微微笑了一下,“不过还请赵姑娘留步,在下有一件事想麻烦姑娘。”他从怀里掏出一封腊封的信,道:“麻烦姑娘替我跑一趟。” 赵无忧奇道:“你怎么指使起人来脸不红气不喘的?本姑娘凭什么……”她低头看见信封背面的蝇头小楷,忽然住口。 谢春晖被挡住,看不到信封,心中十分好奇。 赵无忧叹了口气:“好吧,记得你欠我的。” 何清旻微笑。 谢春晖想问又不好意思,探头探脑的。赵无忧没有给他解惑的意思,将信揣在怀里笑了他一会儿,起身便走,谢春晖失落之余想起自己身上的剑,叫道:“赵姑娘留步……”话没说完,赵无忧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大声道:“送你了,也不值钱。” 酒店内的客人不免都侧目过来,赵无忧毫不在意,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第六十三章 他乡遇故知(上) 叫黑山头的地方,如果让谢春晖来说,他大约知道四五个;赵无忧多一些,十几个总是有的;何清旻至少能数出二十三个。 就像每个州府都有那么一两条状元巷。 营州的黑山头之所以在临近小有名声,是因为黑山马场。 黑山马场不是本朝最大的马场,也只比东北最大的马场——那些自然是官营的。 黑山马场是东北最大的私营马场。——从进了七道岭,不,是从入了营州开始,就能听见有人议论黑山马场。 沿途携带兵刃明显江湖人打扮的并不多,商人却渐渐多了起来,谢春晖无不叹息地道:“都指挥室绝不敢在这里做那样丧心病狂的事。” 何清旻道:“他所镇守之处濒临沙漠,即使是游牧的北狄也鲜少会靠近,钱粮不足,他在朝中根基不深。” 谢春晖闷闷不乐,“你说得好像他很有道理一样。” “不。”何清旻道:“这些并不是他劫杀商人的理由,纵然钱粮不足,所不足的也并不是能自给自足的屯田兵士……这是他给自己找的理由。” “就好像他给自己找了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他做的一切事都是有理可循,别有苦衷了一样。” “他也说服了……杨前辈吗?” 何清旻微微摇了摇头:“谁知道呢?昔年断魂枪……”他没有再说下去,谢春晖也没有再问。 赶在夜幕降临之前,他们到了口子集。 口子集是个集市。 一年到头、从早到晚都开放的集市。 口子集两条街道交叉成十字形,从这十字形里又延伸出十几条巷子。主路临街的铺面最显眼的几家都是酒店、客栈,零零散散有成衣店、土产店、果子店,医馆和药铺都只有一家,水粉店也只有一家。最大最豪华的客栈对面的瓦肆占了一条街的四分之一,天色刚刚擦黑,丝竹之声已早早的飘了出来。此处并不宵禁,夜色虽将至,但来往行人却毫不见少,各人口音东西南北无处不有。 谢春晖看得很是新奇,何清旻有心逗他,带他朝瓦肆走去,谢春晖有些慌,脱口道:“我们没那么多钱。” 何清旻挑眉:“我们又不做什么,一壶酒贵也有限……还是你……” 谢春晖慌乱之下伸手就要去捂他的嘴,何清旻许久没有这样大笑过,十分不习惯。正要说两句安抚的话,只听不远处有人道:“我没认错人吧。” 何清旻听这声音耳熟,和谢春晖同时侧头望去,只见瓦肆大门口左侧的灯笼下站了一个俊秀挺拔的青年,他一袭锦衣,手里拿了把檀木扇子,明明是有些油滑的姿势,他做起来却显得自成风流。 何清旻怔怔地望着他,半晌道:“好久不见。” 锦衣公子收了折扇,在另一只手掌上拍了一下,朗声道:“故人相逢,自当浮一大白。” 在瓦肆二楼的格子里落座,听着锦衣人熟练地点了一桌酒菜,看着堂倌笑眯眯地拿着赏钱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之后,何清旻轻叹一声,再次感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向谢春晖道:“这个自命不凡自以为风流倜傥实际上只知道招蜂引蝶流连花丛的人……你叫他冯三就好了。” 谢春晖第一次看到这么生动、这么有活人气息的何清旻。一时间既有些欣喜,又有些难过,还因为自己做不到令他如此而稍微有些失落。何清旻见他呆呆的,失笑道:“这是谢春晖,年纪还小,前途无量。” 谢春晖不太高兴被说年纪小,冯三“哦?”了一声:“有十五了吗?” 谢春晖无力:“十六了。” 何清旻在一旁微笑。 冯三给他们斟酒,何清旻自然地坐着接了,谢春晖倒是很讲礼节,冯三先夸了他两句,放下酒壶后寒暄起来。 冯三说话夸张而不显吹嘘,喜欢玩笑但又有些分寸,不一会儿谢春晖就被他带到节奏里,差点连身世都交代了出来。冯三听谢春晖将前几日的经历讲了之后也是大为震惊,安抚道:“好在如此一遭,那位杜大人应该是不敢了。” 谢春晖耷拉着头,道:“只可惜不能为之前枉死的商人鸣冤报仇。” 冯三看了一眼何清旻,“我怎么不信你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何清旻微笑:“我说我现在成熟圆滑了,你相信吗?” 冯三但笑不语。 何清旻也笑了,多年的离别并没有影响到当年的默契,“杜大人入了朝堂,就不能按江湖人的规矩的解决了。”他看向谢春晖:“你还记得我给赵姑娘的那封信吗?” 谢春晖绝对在何清旻的眼睛里看到了促狭,有点不服气,何清旻这次倒是没有卖关子,“我有一位故人……在京中为官。” 冯三忽然大笑,毫不客气地用折扇指着何清旻道:“我相信了!” 何清旻苦笑。 冯三对谢春晖道:“如果是我认识的……如果是那个时候,他绝对直接砍了那位杜大人。” 何清旻有些怅然地笑了一笑。 冯三见状叹了口气,仔细地将他端详了一遍,再次叹道:“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何清旻抬手摸了一下脸,微笑道:“能认出我的人已经不多。” 冯三指着何清旻,对谢春晖道:“你知不知道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 何清旻毫不介意,笑道:“你还不如问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 冯三从善如流:“什么样子?” 谢春晖在“像死人”和“像乞丐”中犹豫了片刻,吞吞吐吐地道:“像是没有家的人。” 冯三笑道:“把‘像’去了。” 何清旻叹气。 冯三又道:“你看,实话总是让人不太舒服,不过我却知道,他说得已经很委婉了。” 何清旻拿起酒杯微微摇晃了一下,并没有喝,淡淡地道:“我没有不舒服,我从很早以前就没有家,也并不怕人知道。” 冯三哂笑:“那你叹什么气?” “人总是会荒唐的。” “这种荒唐通常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冯三接口,向谢春晖道:“我知道他为什么叹气了,你知道吗?” 谢春晖并不算傻,笑道:“你要把师父的荒唐事告诉我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称呼过何清旻了,何清旻微微愣了一下,扶额叹息:“第一,你不要叫我师父了,第二,你不要说话了。” 谢春晖似乎被气氛感染了,答应了一声,俏皮道:“好的师父。” 冯三拈了扇边,回忆道:“我上次见他是在五年前,不过并不是这里,而是江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强调地方吗?” 谢春晖摇头。 冯三笑道:“如果是在这里,我决计再也看不见他了,北地的风雪足够冻死一个人。” 何清旻又叹了口气,并没有阻止他,想伸手拿酒壶给自己倒酒,想到冯三即将要说的话,顿住了,最终挪向了一旁的茶壶。冯三看着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一层。 第六十四章 他乡遇故知(中) 他和何清旻上一次见面时在五年前。 彼时江南春暖,美人如玉,二十四桥明月映着江心画舫、江边行人,花月相照,美景无边,不似人间。 冯三正坐在临江的茶楼,揽月照佳人,他手里拿着一副空白的折扇。扇骨是千金难求的羊脂白玉,香而不艳;扇面是勾了金丝的蜀锦,淡而不素。他正欲挥毫,偏偏桥上不知怎么滚上来一个醉鬼,毁了这幅绝世画卷。 那醉鬼穿着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怀里还抱着个坑坑洼洼的铁扁壶,两个伙计模样的人正围着醉鬼又踢又打,那醉鬼连头脸也不顾,只抱着壶。 冯三微微皱眉,燕燕捂着嘴笑道:“公子可是有些看不过眼?” 冯三并没有看不过眼,他只是嫌这酒鬼毁了眼中的美景,但佳人在侧,他无意解释,笑道:“燕燕姑娘此语别有深意。” 燕燕放下手,靠着冯三坐下,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个酒鬼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有人可怜他给几个钱,他就去喝酒,钱花完呢,就赊,还的上的就算了,还不上呢,免不了被打一顿。一开始还有人去打抱不平,后来你猜他说什么?” 燕燕吐气如兰,冯三心中一荡,捉住她的手在手里摩擦,笑道:“什么?” 燕燕斜他一眼,娇笑道:“这人说‘我喝人家的酒,没有钱给被打一顿也是应该的,你管什么闲事’?”说着,燕燕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往冯三身上又靠得近了些。 冯三做了一件极为荒唐的事。 这样的时候,他竟然松开了燕燕的手,但这不是最荒唐的。 最荒唐的是他要去找那个醉鬼。 放开怀中的温香软玉,去找一个恶臭的酒鬼! 醉鬼不但醉,而且脏。 酒馆的伙计已经发泄完了怒火,只剩下醉鬼仍然抱着铁扁壶躺在桥上。他面朝里,头发散了一半,衣服破破烂烂,沾满了泥巴,裸露出来的手臂上一片青紫,衬着苍白的皮肤宛如死尸。冯三自认为没有什么洁癖,但却没有碰他的勇气,只用脚在这醉鬼的腿上轻轻踢了一下。 死尸一样的醉鬼动了一下,露出半边脸,睁开一只眼睛,又闭上了。 冯三强忍着,蹲下身捏住这醉鬼的下巴,把他的脸转了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 “收钱的。”冯三手里的下巴开合了两下。 “多少钱?” 冯三没等到答案,醉鬼已经睡着了。 冯三叹着气,把醉鬼带回了临春阁,在燕燕惊恐的表情里叫龟公打水来,因为他额外花了三两银子的缘故,龟公十分欢喜地帮他把醉鬼清理干净了。 醉鬼醒来的时候已经不醉了,因为换上了柔软的白衣,看起来也不那么像鬼了,洗干净的头发也变得柔软光滑。 冯三忍不住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醉鬼眨了眨眼睛,“你知道我是谁?” 冯三道:“我不敢相信。” 醉鬼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和表情一样的平静。 冯三猛地站起来,在他身前不断地绕着圈子,醉鬼问:“这看起来不像是客栈。” 冯三忍无可忍,“你到底为什么……” 醉鬼打断了他,“你怎么认出我的?” 冯三愣了一下。 醉鬼轻轻地叹了口气,伸出嶙峋的手摸了摸自己脸:“我好像瘦了很多,连长相也变了,现在对着镜子我自己都很难认出这是我的脸。” 冯三沉默了一会儿,“你确实变了很多。” “但是你认出我了。”何清旻微笑:“谢谢。” 冯三奇道:“有什么可谢的?” 何清旻摇摇头。 “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何清旻想了想,道:“想试试长醉不醒的滋味。” 冯三有很多话想说,但都没有说出来,只是道:“如果只是长醉不醒,何必这么作践自己。” 何清旻笑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这话不是这么用的。” “你说得对。”何清旻点点头,他本来也是胡说的,酒和疼痛能暂时地麻痹神经。 “你在逃避。”冯三毫不客气地说:“为什么呢?你已经少年扬名……” 何清旻打断了他,“那不是属于我的。” 冯三的嘴张开,又闭上。 何清旻道:“也许我是想寻找来路,也许我是想寻找归途,但这中间唯独没有一个现在。” 冯三笑了:“没有来路,何谈现在和归途?” 何清旻颔首:“正是,没有来路,何谈现在?” 谢春晖意犹未尽,追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冯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笑着觑向何清旻,“然后他在燕燕的床上美美的睡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就离开了。” “你呢?” “我和燕燕在另一间房里。” 谢春晖明白了过来,有些不平:“美人比朋友重要吗?” 冯三道:“美人和长得好看的朋友比起来,当然是朋友重要,反之则是美人重要。”他说着叹气:“可惜,你没见过他当年的样子……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不要说是燕燕,怕是公孙瑾都不如。” “公孙瑾……人称‘羞煞潘安’的‘玉剑客’公孙瑾?” “正是。” “那个人称‘卫玠在世’的公孙瑾?” “正是。” 何清旻哭笑不得:“我为何要先后和名妓、少侠比美?” 冯三看着他的脸,怅然若失:“不过好歹你现在看起来比上次要好太多了。” 谢春晖惊道:“可是我见他的时候就已经像个披着皮的骷髅了……现在只不过比那时稍微好了那么一点。” 冯三慢悠悠地啜了一口酒,笑道:“比贴皮的骷髅要好得多。” 何清旻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们:“你们要不要考虑在我不在场的时候议论这些?” 冯三悠悠地道:“君子坦荡荡,本公子一向只在人前评价。” 谢春晖弯了弯嘴角,随即好奇心却越来越强。事到如今,他当然不会相信何清旻真的是北镇的捕快贺朗,他心底隐隐有一些猜测,但却并不敢相信,生怕希望落空,但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的猜测似乎好似唯一的答案。 但他不忍心出口的询问。 他知道如果自己询问,对方很可能坦诚真相。但是谢春晖再不谙世事也明白,对于一个抛弃自己过去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残忍。 想到这里,谢春晖静下心来。 他可以等待。 等到……对方愿意主动说出来的那一天。 酒过三巡,似乎是受气氛的影响,就连只喝了一杯酒的何清旻也觉得有些醉了。冯三爷大手一挥,在这销金窟里给二人要了房间,自己则搂着花魁月月共度春宵去了。 半夜里下起了雨。 雨水淅淅沥沥,北方的小雨似乎也比南方要冷硬一些,细密的雨点既不柔和也不缠绵,生硬地一粒一粒向下砸,何清旻半靠在窗前向下看,往来的行人步履匆匆。 第六十五章 他乡遇故知(下) 半夜里下起了雨。 雨水淅淅沥沥,北方的小雨似乎也比南方要冷硬一些,细密的雨点既不柔和也不缠绵,生硬地一粒一粒向下砸,何清旻半靠在窗前向下看,往来的行人步履匆匆。 许久没有在这样舒服的房间里休息过,谢春晖睡得很好、很沉,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坐起身就看见何清旻靠在窗前。 谢春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就好像他们住的不是富丽堂皇的青楼客房,而是五文钱一晚上的小客栈。 ——何清旻靠在窗前的姿势都和那时一模一样。 听到身后的动静,何清旻回过头,微微一笑。 午后细雨初歇,冯三带着一身水汽邀请他们去听说书。 不仅谢春晖摸不着头脑,何清旻也不知道冯三在卖什么药。 冯三别有深意地一笑,“听了就知道了。” 瓦肆很大,分割成不同的区域,每一间有各自的表演。说书的、跳舞的、唱戏的、杂耍的……不一而足。 冯三像是熟练的堂倌一样带着他们穿过一个小花园,一眼看见一个间厅,门里站了不少人。穿过人群挤进去,有堂倌迎上来,显然是认得冯三的,不用多说将他们引到前排的座位上去。不一会儿上了香茶果点。 谢春晖环顾四周:“这么多人站着。” 说书自然不是白听的,但站着听书只需要给上前,坐下听可就不止这些了。 冯三轻轻摇了摇了扇子,“丰俭由人。” 何清旻听懂了谢春晖的问题,道:“他是奇怪这么多人没钱也要来听。” 冯三笑道:“人活着总要有点乐趣,要不然怎么活得下去?尤其是没钱的人。” 谢春晖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只听一阵骚乱,一个拄着拐的花甲老人一步一步地朝里走,但凡他走过的地方,人群自然地分开两边,他一直走到最前面,上了台,稳稳地坐定了。 台上只有一桌、一椅、一人。 桌上有一个茶盏,不一会儿,堂倌送上去一只茶壶。 老夫抚了抚花白的须,目光环视四周,缓缓开口:“有道是:江湖风起云涌,英雄代出……那名山大川人杰地灵,尤其蜀中更是自古……” 何清旻微微蹙眉,看了冯三一眼,冯三但笑不语,此时老人已经说过了开场,故事正式开始。 “话说那青城山中有一位凌尘道长……” 何清旻站起身来,转身就往外走,站着的看客们正抻着脖子听得起劲,发出阵阵抱怨声,他两三下挤出去,站在门口檐下看着雨幕出神。 他依然听得到里面在讲什么。 冯三的声音在身后缓缓响起:“这故事讲的是青城山凌尘道长的关门弟子何清旻,自幼家逢大变,被凌尘道长救下后在青城山习武学艺,后来因缘际会习得长生诀,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的故事。” 何清旻冷笑了一下。 跟出来的谢春晖大为不解,“不是这么回事吧。” 冯三笑得意味深长,“这位老先生最擅长讲的是三侠五义,讲江湖传说的人不是没有,但他至少之前没有讲过。” 谢春晖惊讶道:“你是说有人授意给他让他专门讲这个?” 冯三“唰”的一声展开折扇,也不知下雨天在扇什么,“最有趣的是,他是从五天前开始讲这个新故事的,每天下午讲一个时辰,三天讲完。”他做出凝神倾听的表情,半晌后才道:“你们也听见了,这个所谓‘何清旻’的故事,不过是流行的话本小说。除了名字以外,跟凌尘、何清旻没有一点关系。” 何清旻没吭声。 谢春晖皱眉道:“这又是为什么?已经……已经过去了八年。” 冯三收了扇子,笑道:“因为……据说何清旻八年前并没有死。” 谢春晖福至心灵,“是了,之前岑老爷子大寿也有传说——云间阁的消息。” 冯三笑眯眯地看着何清旻:“是啊,之前就有消息了。但你的确是问到了点子上,为什么时隔八年突然有了这样的消息?” 何清旻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岑老爷子大寿你没有去?” 冯三用扇子虚点了一下,“你难道不知道我?这种应酬我是最厌烦的。” 何清旻本想说你父亲竟然不押着你一定要去,忽然反应过来冯三的父亲已经在两年前去世了。他闭上嘴,叹了口气。 雨渐渐又下大了,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何清旻低头看着水洼,冯三又道:“昨天见到你之前,我刚刚收到一个消息。” 何清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睁开眼,又重新闭上。 “七月廿三,峨眉舍身崖。” 何清旻猛地转过身,谢春晖从没见过他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冯三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空着的手捂住脸,笑声不断溢出,融进雨声中。半晌,他放下手,收了笑容,“收到消息的不仅仅是我。” 谢春晖没有反应过来,有些怔地问:“什么意思?难道说是……” “我也想知道。”冯三看着何清旻,“我当然知道……但是……” 他模模糊糊的话语让谢春晖更加迷茫了起来,何清旻轻轻闭上眼,雨打在房檐上的声音和房内的说书声吵得他心烦不已,冯三又道:“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这又是要怎么样呢?收到消息的人至少一大半惶惶不安……为什么呢?”他冷笑,“何清旻死了?何清旻没死?何清旻如果没死,回来是要复仇吗?” 谢春晖瞳孔一缩。 复仇。 他捏紧了拳头,咬牙道:“他就算是想复仇也没什么不对吧。”看冯三依旧是那副轻浮的样子,谢春晖深感无力,这一瞬间似乎像是想要寻求安慰一样,他看向何清旻。 冯三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意有所指,“跳崖是他自己跳的。” 谢春晖听不得这种话,大声反驳,“那还不是因为——”他的话被何清旻轻飘飘的一句话打断了。 何清旻说:“的确是我自己跳的。” 谢春晖的心跳停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