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诱捕高岭之花》 1、重逢 华东生命科学研究院。 “我们目前对于抗药性菌株的筛查方式,已经无法满足未来突变速率的挑战。” 多功能报告厅内,讲台上的青年没有任何寒暄,带着些冷感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显得有些失真。 身后的大屏幕上,ppt在最原始的动画效果下缓缓展开,莹莹的光照映在他冷白的侧脸。 全场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开场白微顿,各色目光齐齐投向台上唯一的那道身影,气氛有些滞凝。只有右边一排研究员似乎习以为常,而他们面前的名牌上写着:病原抗性突变预测实验室。 “这就是你那宝贝眼珠子?” 报告厅第一排,一位头发半白,精神矍铄的老人目光凝在ppt展示的数据图表上,侧着身子问身旁另一个看起来年轻些的中年男人。 病原微生物研究所所长杨远光没有正面回答是与不是,只是笑呵呵地接话道:“刚满26,博士刚毕业。” “目前我们已经完成两组模型构建,初步结果显示,筛查灵敏度提升了12.3%……”青年仍不紧不慢地说着,他声音清冷、语调平静,仿佛只是在开一场再寻常不过的组会。 然而现场时不时的骚乱和此起彼伏的讨论声都反复证明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设想。 “年轻人能力强,有几分傲气啊。”研究院副院长魏棋认真听着每一组数据、仔细比对每一个图谱,又将目光从ppt转移到那年轻人平静无波的面容上。 他虽说了这么一句不褒不贬的话,心里却暗暗赞叹这样的年纪就能做到如此沉稳有度、宠辱不惊,是能挑大梁的好苗子。 “这您可真是误会他了。”杨远光收起炫耀的神色,生怕自己这位得意门生的冰块脸先把魏副院长冻坏了,再把项目批复冻没了,连忙解释道,“这孩子就是看着冷,其实很踏实,心无杂念,是能沉下心搞研究的。” 魏棋倒是有些意外,很少听杨远光给谁这么高的评价。 杨远光看一眼四周,凑近压低声音道:“他是季衡知和褚清的遗孤。” 魏棋闻言一愣,再次看向讲台上人的眉眼,似乎想以此找到故人的影子。 逆光看不太真切,然而他的神情却不知不觉柔和下来,沉默好一会儿后才感慨道:“没想到他还会选择科研这条路。” 将近十年过去,他也早不记得葬礼上那个少年的样子,只隐约记得那身影很单薄、很孤独,所以此时发自内心地庆幸故人之子在看不到的地方悄然长成,还长成得这样卓越、耀眼。 “以上。我是病原微生物研究所,抗性突变预测实验室季微辞,谢谢。” 说完本该出现在汇报最开始的自我介绍,随着那道台上身影微微欠身鞠躬,报告厅里瞬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为了使ppt显示更清楚而被关掉的几盏灯陆续亮起,众人这才能看清发言人的身形面容。 他一身规整的深灰色衬衫,下摆塞进黑色西裤里,掐出细而韧的腰,原本未打领带显出几分休闲,然而他沉静从容的气质又中和了这一点随意,得体又赏心悦目。 挺拔修长的身姿被射灯在地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就连那影子都是亭立如松的。 那张脸实在太引人注目,几乎是见之难忘。他的气质太特别了,如高山之巅融化的雪水、广阔湖川漂浮的冰原,以至于如此精致清隽的五官给人的感觉依旧是冷淡的。 季微辞依旧站在台上,报告厅里的灯都被打开,四面八方的灯光将他的脸照得莹白,绝好的骨相便自动排列出合适的阴影。 各式各样的目光随之而来,比之汇报时更甚。 他似乎不太喜欢这样的“十目所视”,便再次拿起话筒请台下的老师前辈们提问,无论问题多么复杂尖锐,他的声音始终冷静从容。 - “季微辞不愧是pmi(pathogenicmicrobiologyinstitute/病原微生物研究所)最年轻的高级研究员,想法就是前沿。” “人家不仅想法前沿,还能落地呢,看那实验数据,多扎实。” “你们看到魏院看季微辞的眼神了吗?就那种宗门长老看门内天骄的眼神……” “也没有你们说得那么厉害吧,终究还是年轻了点,资历尚浅。” “这倒也是,缺少经验。” “而且他长得……年纪又那么小,说不定就只是做汇报当个花瓶,主要工作可能都不是他做的。” “没准……” “你们懂什么叫天才吗?”一个冷静的女声突然插进来,“他年纪这么小、资历这么浅,就能做出诸位多吃几年饭也做不出的东西,不是衬托得你们更加没用吗?” “哎呀楚姐,怎么不小心把实话说出来了!”另个一个男声不阴不阳地接话道,“这研究院可是天才扎堆的地方,天才是常态,为数不多的那些庸才也就只能靠资历和造谣来挤兑人了。” 病原抗性突变预测实验室的几位研究员和助手本来在一边高兴地听墙角,听别人夸季微辞他们也与有荣焉,谁知这几人没说几句就开始乱嚼舌根。 性格最直爽的博士后楚璇和年纪最小的助手吴枫最先沉不住气,开口反击。 那几个人循着声音看来,既有背后议人被抓包的心虚,又被那几句话刺得心生怒火,本想回敬一句“难道你们就能做出来吗”,然而目光落在那几人的名牌上又瞬间偃旗息鼓。 能说什么呢?人家和季微辞一个实验室的,还真就做得出来。 谁叫做科研就是各凭本事,即便再不想承认,在实打实的成果面前,什么资历、经验、地位……通通不值一提。 季微辞好不容易从各所所长和一众前辈老师的包围中逃脱出来,就撞上这有些尴尬的对峙。 吴枫立马机灵地打圆场:“好了好了,小季老师来了!小季老师今天大杀四方,不请客说不过去吧?走走走,食堂吃饭去。” 季微辞七窍玲珑心6.99窍都点歪在了智商上,情商几乎不使用,根本察觉不出气氛有哪里不对,更猜不出刚才发生过什么,闻言点头简洁道:“吃。” 一行人结伴到了食堂,吴枫本是为解围开个玩笑,没想真的让季微辞请客。 从项目开题到实验再到今天的汇报,季微辞都是绝对的领导者和贡献者,他们跟着学东西、蹭荣誉、也发挥所长,就算要请客也应该是他们请季微辞、感谢季微辞才对。 众人连忙推脱,季微辞则是忽略掉所有声音——他很擅长这个,买饭时沉默地站每个人身边,用自己的工作卡给他们支付。 都到这份上也没必要再客气,更何况今天的确值得庆祝。 大家边吃边聊,气氛融洽。季微辞很少说话,更不会参与他们的八卦闲谈,若是聊到专业领域才偶尔开口。 食堂的饭菜其实还不错,量大实惠、营养均衡。华东生命科学研究院位处北方,食堂请的厨子也大部分是北方厨子。而季微辞是南方人,对于食堂的饭菜说不上喜欢。 当然也说不上不喜欢。 他不重口腹之欲,对他来说吃饭是维持人体机能正常运作的必要手段,每天需要按照营养结构进行摄入,否则可能影响其他重要事件的运行。 所以他吃饭很认真,像在执行一个名为“进食”的程序。 大家吃完饭准备离开时,食堂大门突然卷进来一伙人,每个人都拎着个塑料袋,风风火火地占领了每张有人的桌子。 “各位老师打扰打扰,这是我们农科所改良的番茄,皮薄汁儿多,无污染无公害,绝对的绿色食品!生吃熟吃,怎么吃都好吃——” 强制给每个人手上都塞了两个番茄,这伙农科土匪又风风火火刮出门,大家看看手里的番茄,又看看彼此,食堂一时陷入沉默。 “又是种多了他们自己消化不完吧……”吴枫吐槽道。 楚璇已经习以为常地洗完番茄回来了,咬一口后仔细品了会儿,突然重重“嗯”一声。 “怎么样怎么样?”吴枫面露期待。 楚璇:“不能说和普通番茄很像,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吴枫:“……” - 结束了一个阶段的工作,难得可以准点下班回家。 正职研究员所里会分配宿舍,但季微辞觉得和太多认识的人住在一起很奇怪,他也不想花时间处理和同事的人际关系,所以自己住在距离研究院开车二十分钟左右的一栋高级公寓楼里。 季微辞走进电梯。 在电梯门即将合上时,有个身影小跑着靠近,一道男声自门外响起:“稍等。” 季微辞按下开门按钮。 电梯门缓缓打开。 “多谢。” 身着浅灰色西装三件套的男人走进电梯。他很高,靠近时会让人感觉有些压迫感。但那只是一瞬间,因为对方礼貌道谢后就走向了电梯的另一角。 季微辞难得愣了下神,总觉得这个男人有些眼熟。 他的余光扫过去,见对方两只手都拿着东西,似乎不太方便按电梯楼层,他的情商难得启用一次,犹豫半秒后还是开口问:“几楼?” 男人看向他,似乎是笑了一下。 “21楼,和你一样。” 季微辞便回头沉默地盯着电梯按键。 电梯里安静极了,只有电梯上升梯箱穿过电梯井时轻微的摩擦声和电机运作的嗡嗡声。 “沈予栖。”季微辞突然开口,话音落下才转过头去看电梯里的另一个人。 他没有用疑问的语气,也没有“是你吗?”或者“你是沈予栖吗?”这样带有询问的表达。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友好的笑、或是一点点尴尬,都没有。但目光落在对方的身上时是专注的,那眼神很纯粹。 上一秒将一个人忘得干干净净,下一秒又能笃定地喊出对方的名字。 沈予栖正抬头看电梯升到了几层,在数字变成5的那一刻听到自己的名字。 他似乎是怔住了,足足怔愣了有两三秒,而后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地笑一声,又像是叹了口气。 没有马上得到回应的季微辞也不尴尬,就这样看着他。 沈予栖微垂着眼,视线落在季微辞的脸上,又好像没有。 因为那是一道很轻的视线。 “是我。好久不见……季微辞。”他说。 “你住在这里?”季微辞看向沈予栖手上拿的东西,一手公文包,一手似乎是个快递。 “上个月刚搬过来。”沈予栖说,他顿住,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说接下来的话。 “上周我在楼下见过你一次,那时候……还以为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沈予栖垂下睫毛掩住眼底的情绪,他似乎是天生的微笑唇,唇角浅浅翘着,也不知是不是在笑,但声音有几分轻快,“这次你想我的名字只用了四层楼的时间。” “我那次应该是没看见你,不然会想起来的。”季微辞认真说。 他的记忆力非常好,见过的东西基本上不会忘,只是他的大脑需要处理的信息太多,许久不使用的记忆碎片会被暂时搁置,需要时则又被找出。 四层楼的时间里,季微辞对沈予栖的记忆从高一分科前总与自己的成绩紧挨在一起的同班同学,到分科后领奖台上作为文科年级第一与自己并肩站在一起时,余光扫过的侧脸。 最后定格在两年前应邀回母校演讲时,荣誉校友墙上的那张穿着西装英气逼人的照片、和介绍中毕业于某藤校,又在国外创立律所的个人信息上。 电梯突然停住,电梯门开了,门外空无一人。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12楼。 门又缓缓合上,电梯继续上升。 “是暂时回国吗?”季微辞顺着记忆问。他很少主动挑起话题,或许是因为电梯窄小封闭的环境让他久违地感到一丝局促,这感觉并不令人不适,很新奇。 “已经回来半年了,以后在国内发展。”沈予栖看着一层层上升的层数,心脏跳10下电梯会上升一层,可他又觉得太快,电梯和心跳都是。 他停止自我折磨,又看向季微辞:“你在研究院实验室工作,对不对?” 季微辞先点头,而后才流露出意外的神色:“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沈予栖说。 “这里,”他又说,抬起手,公文包就滑落在手肘处,他点了点自己耳后的位置,“有口罩留下的勒痕。” 小小的、红红的一道印记,因为季微辞皮肤白所以有些显眼。可这红痕那么小,又被耳边的碎发遮住一些,如果不是观察得非常仔细就很难发现。 季微辞对人的行为动机极其不敏感,以至于并未发现这个异常,但他却对信息逻辑很敏锐:“为什么不猜我在医院工作?也会沾上消毒水的味道,也会长时间戴口罩。” “好吧。”沈予栖笑起来,像是认输。 他坦白:“我看到过你的新闻。” “叮——” 21楼,电梯门开了。 两人并肩走下电梯。 季微辞这才意识到,这栋楼每层都是一梯两户。 也就是说—— 季微辞看向与自己同时停下脚步的沈予栖。 原来他们就住对门。 “好巧。”沈予栖先开口。 季微辞点头。 他甚至都没注意到对面什么时候住进了人,一方面是前段时间忙着项目和实验,家就是个落脚睡觉的地方;另一方面则是他的注意力过于集中,通常对身边无关事物的关注度很低。 沈予栖看着季微辞若有所思的样子,开口时声音有点轻: “季微辞,”他问,“要不要交换个联系方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邻居 “要不要交换个联系方式?”沈予栖问。 季微辞看过来,他的眼睛那么清透,似乎能将人一眼看到底;可又是那么纯粹,分明什么都不懂。 沈予栖撞上这样的目光,握着手机的指尖收紧,几乎有些泛白。 “最近接的案子有些生物和化学方面的问题,不打扰的前提下,偶尔可以请教你吗?”他又补充。 “好。”季微辞点点头,拿出手机。比起无缘无故的示好,他更喜欢有目的的交往,这让他有种明确感,很轻松。 他很少交朋友,人际关系简单到一双手就能盘算完,通常来说,他的任何行为都有明确的目的性,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更不会花费时间在不重要的人身上。 但沈予栖给他的感觉还不错,他不讨厌这种接触。 交换联系方式后,两人各自回家。 季微辞带上门,用玄关处摆放着的免洗洗手液和酒精喷雾消毒,这是他每天回家做惯了的动作,却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顿住。 他想到沈予栖说自己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 的确是会有的,只是从前很少有人和他聊这些闲话。 他收回思绪,将用过的物品准确地各归各处后才往里走。 整间屋子和交房时没什么两样,整洁得跟样板间似的,几乎没有任何非功能性的家具和装饰品。 一百多平的公寓对于独居来说本就有些大,敷衍的软装就更是显得房子有种冷冰冰的空旷。 他先去洗了澡,换身衣服才进书房处理工作。 实验室里有几个年纪小些的助手还是研究生或博士在读,偶尔季微辞会帮他们看看论文。 他的工作习惯多少有些老派,对于文字方面的东西不喜欢长时间盯着电脑看。 其他人也很了解这一点,所以请他帮忙指导论文的都会像在学校答辩一样,规规矩矩把文章打印下来、装订好,而季微辞则会直接用笔在上面做批注。 季微辞此时正用红笔在吴枫论文中某句话的下面画出长长一条线,而后在旁边的空白处端正写下两个字:瞎说。 他的字非常漂亮、棱角分明,与本人的清淡出尘相比倒是多上几分锋利。 但句号特别规整,很圆。 写完这两个字,门铃突然响起来。 季微辞明显意外一瞬,他在这里住了两年多,连外卖都不怎么叫,所以门铃的功能很少被启用。 疑惑之下,他一时忘了将手下的红笔放回桌面,直接拿着笔走出书房去开门。 - 门外,沈予栖手里拿着两个半透明的食盒,看向开门的人。 季微辞换了身衣服,似乎是洗过澡,发尾还有些湿,额前的头发微微卷曲着,乖顺地贴在眉心,眼睛像用水洗过一样,有种湿漉漉的雾气。 沈予栖目光落在他拿着笔的修长手指上,语气带上几分歉意:“刚才在工作吗?打扰到你了。” 季微辞摇头:“只是帮实验室里的同事改改论文。” 沈予栖很轻地笑一声,想起读书时的事。 那时班上有人想找季微辞讲题,可季微辞看起来很高冷,不像会搭理人的样子,以至于同学们都有些发怵。 直到有个胆大的女孩迈出第一步,大家才发现季微辞竟然意外的好说话,在他空闲的时间去找他问问题基本不会被拒绝,而且他讲题很有耐心,讲许多遍对方仍理解不到时也不会烦躁生气。 那时沈予栖就发现,季微辞看起来冷冰冰、不近人情,其实控制情绪的能力特别强,明明也才十几岁的年纪,却对万事万物有种古井无波式的平静。 他从短暂的回忆里抽回,扬了扬手上的食盒,说:“淞陵那边寄过来的糕点,用这个抵咨询费可以吗?” 季微辞看向食盒,依稀看到里面摆放着一块块糕点,绿色的。 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淞陵的食物了,对糕点的印象更是停留在小时候。 那时父母尚未进入有保密级别的项目,还是正常上下班的科研人员,妈妈下班回来时偶尔会带一盒糕点,记忆最深刻的是薄荷夹糕和苏氏绿豆糕。 后来他们工作越来越忙,渐渐不再回来了,每年回家时为数不多的几天,去哪儿都有人形影不离地跟着。 他接过食盒,想了想,说声“稍等”后转身去找出那两个被农科所强买强卖的改良番茄,递一个给沈予栖,认真道:“院里培育的改良种。” 一时又想到楚璇和吴枫在食堂里的对话,诚实地补充:“不一定好吃,但很安全。” 沈予栖接过那颗农科所出品的高科技改良番茄,很想笑,又怕季微辞以为他看轻这份礼物,于是忍住了,珍重地用两只手按在手心里。 “谢谢。” 门合上前,沈予栖看到季微辞似乎是打开食盒看了眼里面的糕点。一盒是薄荷夹糕,一盒是苏氏绿豆糕。 他也转身回了对门,进门后看着手上红艳艳的番茄,这才不压抑地笑出声。 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处理人际关系一板一眼,认真得可爱。 又还是那么迟钝,大脑只处理他认为有用的信息,其他异常通通忽略。偌大的城市,老同学怎么就正好搬到对门了呢? 那么好接近,又那么难靠近。 沈予栖盯着那只朴实无华的番茄看了很久,最终将它放在窗台上拍了张照,和旁边的小仙人球一起。 - 研究所,耐药筛查系统项目已经进入第二阶段测试。 病抗突实验室的各位出去透风或者打个水的功夫都能听到还有许多人在讨论昨天的项目报告会。 昨天的报告会全院各所都有参与,项目课题不少,但季微辞绝对是最惊艳的那个。 再看话题中心人物如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做实验、跑数据,那宠辱不惊、云淡风轻的样子…… “真不愧是科研世家出身,看人家这心理素质。”楚璇盯跑数据盯得眼睛快冒烟,边翻找眼药水边和旁边苦逼兮兮改论文的吴枫聊天。 吴枫今天休息,但他还是来了研究所,此时看着论文文稿上大片大片的标红,感觉几乎有三分之一的内容被季微辞直接删除了,哭都哭不出来。 然而为避免再被自己的导师骂个狗血淋头,只能认命大改,还记得接话:“小季老师家里人也搞科研,在哪个院研究什么的?” 楚璇终于从抽屉的角落里翻出只剩个瓶底的眼药水,一时被问住了,边想边道:“研究什么的……还真不知道。我也是听所长提过一次。” 吴枫也没有较真,又低头边抹并不存在的眼泪边改论文。 楚璇滴完眼药水,也接着把头埋进数据堆里。 一泡实验室又是一整天,季微辞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已经错过了食堂吃饭的时间。 他这才想起中途好几波同事来叫他吃饭,都被他略过去了。 他也不在意,换好衣服,收拾东西时才看到自己的工位上摆了个小纸箱,纸箱里整齐排列着四个桃子,旁边贴着张便签——隔壁又送温暖了,这次不是清库存,是好吃的!!!! 一连串感叹号,看起来真的很好吃。 他撕下便签扔进垃圾桶,抱着小纸箱回家。 季微辞不会做饭,大部分时候都在研究所食堂里吃一日三餐,但偶尔晚上忙忘了错过饭点,回家后能对付着给自己下碗面。 家里的冰箱干净到几乎没有什么使用痕迹,全年只放着唯二的两种食材,一包挂面,一盒鸡蛋。 现在多了两个规规整整的半透明食盒,一盒薄荷夹糕、一盒绿豆糕,现在都只剩下一半。 季微辞盯着那两个装糕点的盒子看了一会儿,拿出挂面和两个鸡蛋。 台面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沈予栖发来的消息: “在家吗?” 立即又一条: “煲汤煲多了,我一个人喝不完。如果热心邻居愿意帮忙解决的话……” 季微辞想了想,打字回复:“在家。” 一分钟后,季微辞拉开门。 沈予栖拎着一个大保温桶站在门外,而后一手托着保温桶底,一手拧开盖子,把汤展示给季微辞看,热气腾腾往上升,氤氲了他英朗温和的眉眼。 是鲃肺汤,经典的淞陵口味。香味扑鼻而来,是清爽的鱼鲜,汤底清澈,只几滴油漂浮,鱼肉沉在底下,肉眼可见的嫩滑。 沈予栖看着季微辞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脸,注意到他的鼻尖特别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季微辞接过保温桶,让沈予栖等等,又进屋去了。 回来时手上拿着两个桃子,都递过去:“农科所的桃子,听说很甜。” 沈予栖唇角又是那么个笑弧度,微挑下眉问: “两个都给我?” 季微辞点头。 “今天为什么比昨天多一个?”沈予栖把两个桃子并在一起用一只手拿着,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突出的关节和筋骨线条很有力量感。 “因为会做饭很厉害。”季微辞当然是有理有据的,“而且我有四个,你的汤分我一半,我的桃子分你一半,很公平。” - 保温桶很大,也不知沈予栖是做了多少才能分出这么多。 季微辞拿出碗和汤勺,分出一碗,保温桶里的汤只下降了大概五分之一。 他端起碗喝汤,又细细吃了滑嫩的鲃鱼,看着桌边的挂面和鸡蛋,本想用剩下的汤煮个面吃,现在又有些舍不得了。 犹豫之下还是把面和鸡蛋放进冰箱,回到桌前慢慢喝着汤,最后竟也喝得差不多,鱼也吃完了。 另一边,沈予栖揣着两个粉嘟嘟的桃子回家,又给桃子们拍了张照片,脑子里仍是刚才季微辞一脸认真地说“一人一半,很公平”的样子。 那双平淡到鲜少有波动的眼睛、总是挺直的削薄的背。 从学生时代起他就是这样。 剔透如冷玉、亭立如松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初见 沈予栖不知道如何去形容他与季微辞的初见. 但有些人,你目光落在他身上的第一秒,就知道不会甘心只做他生命里的陌生人。 沈予栖第一次见季微辞,是在高中开学的第一天。 那时的沈予栖还有几分年少轻狂和傲气,家里想送他去私立的国际学校,方便以后出国,可他偏不愿意,执意考公立的淞陵一中。 也没什么别的原因,单纯因为淞陵一中是淞陵最好的高中,无论公立私立。 因此开学第一天,他那日理万机奔波在签合同路上的董事长爸,和呕心沥血为学生的论文操碎了心的大学教授妈,没有一个愿意送他上学。 他也不在意,反正淞陵一中离他家也就走路十分钟的距离,便换好校服收拾好东西,一个人走路去报道。 于是他就在学校旁边的某条窄阴暗的巷子里,看到了被四五个小混混围住的季微辞。 那时的季微辞还没有开始抽条,又很瘦,规规矩矩穿着校服,连外套都拉好拉链,这会儿被几个看起来大不少的混混围在中间,更加显得无助和单薄。 沈予栖那时并没看清季微辞的脸,只隐约看到那学生似乎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校服,一边疑惑这是高中生吗怎么看着这么小,一边想着得过去帮一把,还没动身便听到一道清亮冷静的声音说: “我没带现金,扫码吧。” 这声音是那么清润,在混混们粗噶低哑的威胁声中就像一汩清泉,冲得人灵魂都有一瞬间产生了被净化的错觉。 然而那沉默只是一瞬,下一秒混混们便欣喜若狂地掏出手机,争先恐后地让那一脸平静的人扫码。 明明中间的那个少年才是被霸凌、勒索的那个,然而此时他看周围人时却有一种睥睨的感觉,仿佛他们不是人,只是一圈垃圾,而他要做的只是随手扔个垃圾,然后高贵地全身而退。 “要多少。”他平静地问。 领头的人眼珠转了转。 原本他也只是想要个几百,但面前这个人这么配合,给钱又那么干脆,而且看穿着气质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便又觉得几百不满足,于是决定试探一下,也赌一把,张口就叫:“一万!” 沈予栖蹙了蹙眉。 若是只要个几百上千也就算了,见义勇为也要看形势。 对面这么多人,硬碰硬不值当,而且看那学生单薄瘦削的样子,恐怕连一拳一脚都挨不了,如果能花点小钱解决倒也无所谓。 可那混混张口就是一万……就算家里条件不错,未成年学生也很少有能一下拿出一万块钱的。 他不再犹豫,挽起袖子正准备阻拦,却又听那少年淡定地说: “可以。” 沈予栖:“……”不是,哪来的散财童子啊。 连混混们都愣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少年干脆利落地用手机转了钱。 沈予栖准备上前帮忙的脚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混混们压抑着喜意检查完账户,发现钱竟然真的到账了,这才狂欢起来,嘴里说着“这回真的发财了!” 领头混混正打算说一句“算你识相”就拿钱跑路,只见面前突然竖起手机屏幕,上面是一条报警信息。 “我已经发信息报警了,这里距离最近的派出所直线距离800米左右,警察过来大概需要5分钟,现在是上学高峰期,交通拥挤的话,8分钟能到。”少年冷漠地说,“你们旁边的这堵墙,右上角有个监控,正好可以拍清你们每个人的脸。 混混们都慌了,再也不复刚才的嚣张互相推搡着说污言秽语。 “你敢报警?你耍我!”领头混混色厉内荏,就要挥拳。 少年没有丝毫害怕,看一眼手机,如同机器人一般毫无情绪的声音播报着:“已经过去两分钟了。” 而后又如同谈论今天午餐的菜谱一样陈述:“你们抢你们的钱,我报我的警,很公平。” 这几个混混本就年纪不大,只是想找好欺负的学生仔要点零花钱,没真想和警察打交道。他们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抢一百和抢一万的性质天差地别,被带进警察局就真的完了! 他们慌慌张张地在手机上点了退还,什么话都没说就落荒而逃。 少年不紧不慢地看了眼退还金额,这才看向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沈予栖。 他早看到了沈予栖,此时事情解决便对他对微点头算是感谢,就要离开。 这时沈予栖才真正看清对方的模样,不由得愣了一瞬,头一回体会到了惊心动魄的感觉。 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因为长相就对什么人另眼相待,但看到季微辞正脸的那一刻他还是由内而外震撼了几秒,算是领会到了什么叫“见之难忘”。 他忍不住叫住对方:“你……不用等警察过来吗?” 而后沈予栖就见那少年像想起什么似的,解锁手机亮屏幕给他看。 原来那条报警信息的收件人,只是一个备注为“110报警电话”的空号。 微风拂过,树影婆娑。九月清晨的淞陵还是温暖的,阳光斜射近阴暗的小巷里,地面、砖瓦墙上都被划出明暗分割线,指出一条明媚的光路,温和的风拂过,无数细小的烟尘在光路中飞舞。 沈予栖不知道那时的自己在想什么,只知道多年后无数次想起这个初见,那双冷静无波的眼睛依然清晰地刻在记忆里。 以及对方经过自己身边时,掠过鼻尖的洗衣液的味道。 甜的。 - 所以当沈予栖发现早上在巷子里遇见的那人竟然和自己是同班同学时,心里不受控制地炸开了一下,像一根仙女棒在心上烧。 在路上耽误了那么一会儿时间,他是踩点最后一个到的教室,又是恰巧的,教室里只剩那人斜后方的位置。 沈予栖看到他也认出自己,似乎很不明显地笑了一下,心里的仙女棒顿时变成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耳朵都炸红了。 斜前后桌真是一个微妙的位置,可以很好地扮演一名观察者的角色。 坐在这个位置,眼神微微移过去就能看到他的小半张侧脸,有时觉得他正专注盯着黑板,然而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只是眼睛看着老师,手却一直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似乎在演算着什么和课堂内容毫不相关的东西。 沈予栖视力很好,能看见草稿纸上写着一行行复杂的公式,他看不懂,却能分辨出那不是高中的知识。 原来他叫季微辞。 季微辞。沈予栖在唇齿间将这个名字无声滚了好多遍,像是某种预演。 原来他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因为以前跳过级。 他聪慧得实在突出,大家私底下叫他“小天才”,然而在本人面前又一个比一个老实,没办法,小天才看起来真的很高冷,简直随时随地凝水成冰。 原来他脖颈右侧有一颗痣,大部分时候被校服的领口挡住,然而当他垂下头专注做题时,这颗痣就会被放出一小会儿,又在抬头时被藏起。 自从沈予栖注意这一点后就有些控制不住去看,玩捉迷藏似的。 原来他皮肤很薄,脸颊很软,笔尾无意间轻轻一戳就陷下一个微微泛红的小坑,思考时手撑下巴撑久了也会留下一片红印,解完一道题的时间后又会消退。 原来他不是冷漠,是对处理人际关系有些迟钝,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同学来问题时他会停下手里的运算帮忙解答,但如果谁要来与他搭话闲聊,他就会流露出看似冷漠实则有些迷茫的表情。 沈予栖和季微辞坐了半年斜前后桌,说的话不算多。但这没什么,因为季微辞和谁说话都不多。 开学这么久,也没人知道他的联系方式。 偶尔季微辞会转过身来问沈予栖一些语文阅读理解的问题,面对知识,他难得表现出几分困惑。 那模样很稀奇,原来小天才也不是每门每科都擅长。 沈予栖一边给他分析着,一边分心用余光去看他脸上的神情,心里不断涌现出陌生的情绪。他不知道这情绪是什么,只是不讨厌这样的感觉,让人对无趣机械的校园生活生出几分期待。 季微辞很聪明,针对阅读题问了几次后就自己总结出一套模板和得分方法,聪明人永远会第一时间找到合适的方法论,应试教育不外如是。 于是他终于在几次考试阅读理解都稳定拿到满分后,转过身对沈予栖说:“原来阅读理解也可以不理解。” 这是个玩笑,是季微辞开的玩笑。沈予栖觉得珍稀极了,原来小冰山生动起来是这样的。 这是沈予栖第一次在季微辞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浅浅笑着的、有几分狡黠的,带着些孩子气。 很快,他又恢复到惯常平静如水的样子,冷淡的、理智的、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仿佛刚才的一次“出格”只是一个错觉。 虽然那是很短暂的一瞬间,沈予栖却觉得他从未把谁看得这样清楚过,是1080p、是蓝光、是4k的画面,清晰到甚至可以在记忆里反复播放。 下课时间,教室里人声嘈杂,走廊外时不时有人跑过,不知是哪个班的同学在玩幼稚的追逐游戏,引发一阵阵哄笑。 头顶的吊扇呼呼吹着,将两个人额前的头发都轻轻吹动,沈予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吹动了,怎么都不肯安稳地待在原处。 他想,他或许会记得这个瞬间很久。 只是他也没想到,这一记,就记了好多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回礼 季微辞觉得,沈予栖或许是第一次独居,所以做饭、煲汤、买点心时总是控制不好用量。 这些天,他已经收到了对方送来的一盒桂花糕、一盒赤豆糕、一大碗苏氏绿豆汤,和一袋冷冻分装好的生煎包。 “好不容易做一次,不小心做多了。”此时他那位热心邻居正站在门口,英朗的眉目中难得显出一些不好意思,“你放在冰箱的冷冻室里,吃几个就拿几个,直接用微波炉热都行,很方便。” 季微辞沉默地看着那袋粗略数起来有二三十个的生煎包,迟钝如他也有些疑惑人怎么能不小心成这样。 他正想着要怎么回礼,甚至想到下次农科所送蔬菜水果时是不是可以多要一些——不知是不是因为沈予栖会做饭,他似乎很喜欢这些改良农作物。 却听沈予栖突然开口道:“这样是不是有些打扰你?” 季微辞一愣。 “以前在国外时,有个非常爱吃中国菜的英国朋友喜欢找我蹭饭,所以我做饭时总下意识做双人份。”沈予栖说,“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不会打扰。”季微辞突然道。他很少打断别人说话,但不知为何,现在他就想这样做。 他只是没有花时间在人际交往上的习惯,并不是分辨不出他人的善意。 “但是我没有什么能回给你的了。”季微辞非常认真地说。 被这样纯粹的目光看着,沈予栖甚至有一瞬间为自己刚才刻意的装可怜感到抱歉。 然而不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季微辞就说出一句更让他意外的话。 “要进来坐坐吗?”季微辞侧了侧身说,“你上次好像说过有些专业问题想问我。我可以现在给你讲。” 沈予栖表面平静,其实垂在身侧的手紧张得手指向内蜷起来,耳边清晰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默然几秒,再开口时声音沉稳又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你吃饭了吗?没吃的话等我半个小时做饭,然后到我家吃,我们边吃边聊?” 季微辞想了想觉得也行,反正只是解答问题,在谁家都一样,便答应下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跨入彼此的私人空间。沈予栖带着季微辞走进家门,找出一双未开封的新拖鞋,本想拆开包装,却突然反应过来对方现在就穿着拖鞋。 他们现在是邻居,是对门儿,是串门连拖鞋都不用换的距离。 这个事实让沈予栖感到一种隐秘的愉悦。 “不用换鞋。”他声音带上些轻快,边说边走进厨房,“先坐,饿了可以吃茶几上的零食,我做饭很快。” 季微辞很有来别人家做客的自觉,没有乱走乱逛,只是听话地坐在沙发上,有些新奇地打量这间和自己家户型一样,可给人感觉却天差地别的房子。 如果说季微辞的房子规整冰冷得像房地产公司的样板间,那沈予栖的住处就像家具城里专门卖软装的门面,布置得整洁又温馨,处处充斥着生活气息。 整个沙发被暖黄的沙发套包裹,茶几下铺着米色短毛地毯,踩起来柔软轻盈,又不会太不好打理。电视旁的书架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装饰品,有书、也有工艺摆件,甚至有捏得歪歪扭扭的手工陶瓷。 客厅和餐厅之间有一小段博古架做截断,可见这两个功能区是长时间分开发挥作用的,不像季微辞自己的家里,同样的户型一眼望过去却是一大片空旷,像是个不怎么住人的大平层。 沈予栖做饭果然很快,半小时后,他将最后一盘菜端上桌。 蟹粉豆腐、清炒虾仁、樱桃肉,还有一碟煎得带整块儿脆底的生煎包,各个菜都色香味俱全。 季微辞又看着他从厨房端出来一个砂锅,掀开盖子,鸡汤的香味扑面而来。 沈予栖先拿碗盛了鸡汤,放在季微辞面前,说道:“先喝碗汤。” 虽然季微辞没有什么厨房常识,但基本的生活常识还是有的,他听话地喝口汤,而后指着那锅汤底清澈,味道却浓醇的鸡汤,真心疑惑道:“半个小时?” 沈予栖笑笑,耐心地说:“昨晚准备好食材,早上出门前定时,回来后调味就可以直接出锅了。” 季微辞心生敬畏,就像从前听对方讲那些玄而又玄的语文阅读理解题一样。他不理解为什么窗帘是蓝色的,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花一个晚上和一整天的时间去准备一锅汤。 “很厉害。”他由衷道。 “也很好吃。”又诚恳道。 沈予栖笑出声,他笑起来的时候唇角和眼角都弯弯的,真是一幅很适合笑的皮相。 “我说的那个案子。”他慢慢正色道,“是关于化工企业违规排放的问题。” “我的委托人是某家化工企业的设备维护工程师,她最近检修工厂的废水过滤装置时注意到一处废水处理系统长期没有正常运转,但设备记录却一直显示运行良好。” 沈予栖的语速不快不慢,叙述清晰,“她觉得有些可疑,就着意观察了一下那处工厂的生产情况,却发现厂区附近的工人生活区里,有多名工人出现头晕、呼吸不畅、免疫力下降的症状。” 注意到季微辞听得入神,已经不知不觉放下手中的筷子,沈予栖有些哭笑不得,这下明白吃饭时和对方聊专业问题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我想请教你,”沈予栖用公筷给季微辞夹了一个生煎包,“这家企业生产的主要是芳香胺染料,生产过程中有没有可能排放出对人体有害的污染物?” 季微辞垂眼看着那只小巧的生煎包,相当给面子地吃了,吃完才开口道:“芳香胺染料在生产过程中确实有可能释放苯胺类化合物、领硝基苯酚这类有毒挥发物。这类化合物对于中枢神经系统、肝肾功能都有潜在损伤。” 沈予栖又问:“如果存在污染,那工人出现的呼吸道症状、皮肤过敏、轻微神经性反应,和这些污染物接触的后果相符吗?” “确实有一定的对应关系。”季微辞说,“根据现在的废水排放标准,部分重金属和化学残留确实处于‘安全标准’内,但那不代表对所有人群安全。有些物质在特殊环境或与其他污染物协同作用下,毒性会增强。” 沈予栖若有所思道:“企业的说法是工人的感染是外部输入,不是内部污染引起的。” “不排除外部感染的可能性。”季微辞严谨道,“这个需要结合流行病学调查、样本对比和生产链的健康监测记录来判断。” 沈予栖点头,又用公筷夹一块樱桃肉到季微辞碗里,笑道:“我知道了,解答得很详细。快吃饭吧,季老师。” 季微辞吃了那块樱桃肉。 研究所里,因为他年纪小能力强,大家都习惯喊他“小季老师”,比他年龄更小的助手或实习生也会叫他“季老师”,然而此时听着沈予栖嘴里这声“老师”,心里却翻涌起莫名的异样。 大概是不习惯吧。 - 三菜一汤,生煎包算主食,两人竟也吃得不剩什么了,只鸡汤还有个锅底。 季微辞喜欢沈予栖做的饭。 他从前一直认为自己在饮食上没有什么喜好。 自从父母进入保密项目研发后,家里请了阿姨给他做饭。阿姨做什么他就吃什么,那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就会饿,所以很少挑食。 后来读大学、研究生,为图方便都是在学校食堂吃,博士在读时进了pmi,后面就在所里吃饭了。吃饭对于季微辞来说只是维持生命的必要手段,和喜好、情绪、欲望都没什么关系。 但现在,季微辞能确定,自己正在感受着一种很微妙的愉悦。 沈予栖也察觉到季微辞心情不错,他垂眼,无声地挑起一点唇角,就要起身收拾。 季微辞比他快一步站起来,说道:“做饭的人不洗碗。” 沈予栖讶异:“这你都知道?”说完又怕季微辞觉得被看轻,补充:“我的意思是……知道这句话,很有常识,很棒。” 这话又像哄孩子。连季微辞都听出来了,便抬眼看他,目光带着些责备的。 沈予栖被这一眼看得三魂飘走两魂、七魄丢掉六魄,立马投降,收手道:“你来你来。有洗碗机,放在洗碗机里就好。” 季微辞满意了。 他虽然对做饭一窍不通,但基础的家务还是做得很好的。 他用对待实验室器材的态度将碗筷小心翼翼地放进洗碗机,按下开关。 “谢谢。”做完这一切,季微辞看向倚在厨房门边的沈予栖,用汇报时罗列数据的郑重语气说,“沈予栖,你很厉害。” 沈予栖一时被对方叫自己名字这个事实冲得气血上涌,一时被这正经八百的语气弄得有些好笑,“生活技能而已,没什么特别的。” 季微辞不同意,盯着洗碗机里喷射出的水柱,有理有据道:“做一顿饭从买菜开始,就要考虑菜谱、营养搭配、食材质量、性价比,这至少需要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回家后又需要备菜、分配时间和正式做饭,饭后需要收拾餐厅、厨房还有洗碗,这都是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成本和精力的。” 又下结论:“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沈予栖失笑:“你还和以前一样,习惯把所有事情都量化。” “当人们对某件事抱有热情的时候,或许会忘掉或忽略流逝的时间成本。” 他看向季微辞,对方那张精致漂亮的脸被餐厅澄黄的灯光照映得暖融融的,他也不知不觉柔和了眉眼,缓慢地说:“我花时间和精力做这件事,不是因为它能给我换来什么价值,而是我想这么做。” 季微辞看着沈予栖,突然道:“以前有人跟我说过差不多的话。” 沈予栖心脏狠狠漏了一拍,随即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想说话,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清了清嗓子,再想开口时却又不敢说了,像是害怕听到不合心意的答案。 - 送季微辞出门时,沈予栖终于说出想了一个晚上的那句话,声音有些轻:“以后,晚上常来吃饭吧。” “你之前提到你们所里的厨子都是北方人,但你还是更喜欢吃淞陵菜,对不对?”他的手搭在门框上,垂着眼,没有看季微辞的眼睛,一点点增加筹码,“我还会做粤菜,那边的味道也比较清淡,下次可以试试,或许你会喜欢。” 刚毕业就创立律所,短短几年就在异国他乡打出名头的大律师,示弱、诱导,各种语言技巧使用得炉火纯青。 季微辞神色微动。 他就像一个正在开发感性认知程序的小机器人,最先被打开的接口是食欲。 季微辞意识到了这一点,沈予栖也是。 “其实我不太喜欢一个人吃饭。先前一直待在国外,刚回国,对国内的环境也不算熟悉。”沈予栖语气甚至带上几分可怜,“再遇见你,我觉得很幸运。” 季微辞原本是看着沈予栖的,此时突然转开眼睛,不敢与他对视。 他能察觉到对方身上涌动着某种浓烈的情绪,但他并不能分辨那是什么。 沈予栖对他很好,他能感受到,虽然他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或许沈予栖就是这样一个人,温柔、善良、情感充沛,印象里学生时代的他似乎也是如此。 与冷冰冰的自己不同,沈予栖总是笑着的,是温和、包容的。 “好。”他听到自己说,又开口,“我……” 沈予栖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别说要给我饭钱。” “每个月给我带一份回礼就好,就像改良番茄、桃子这样的,你能想到的东西。”沈予栖缓慢地说,声音有些沉,又似乎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你选的回礼,对我来说就很有价值。” “这是我的量化标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并肩 淞陵一中的文科班和理科班被分在东西两楼,中间由一道廊桥连接。 这道廊桥除了雨天积水让路过的学生滑倒之外,唯一的作用就是让分科前早恋的小情侣在课间十分钟时能短暂地在此地见一面。 人间版“鹊桥”,叛逆高中生版“牛郎织女”。 然而分科的时间越长,会来廊桥见面的情侣也就越少。 青春期以为的海誓山盟,在东西两楼不到100米的“异地”分隔中轻而易举地坍塌,只留下教导主任四处溜达着抓早恋留下的紧张余韵、以及被逮个正着时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尴尬回忆。 沈予栖偶尔会看向窗外发一小会儿呆,这个角度能看到西楼楼梯口,他的目光似乎想去追随些什么,又迟迟找不到准确的落点。 最近是梅雨季,上午刚下了雨。 廊下的香樟树过于枝繁叶茂,风一吹便沙沙作响,和吵嚷的蝉鸣声组合成一场强买强卖的天然交响乐,使得本就潮湿闷热的空气更令人心烦意乱。 “沈予栖,级长叫你现在去一趟办公室!”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喊话声,将他从窗外模糊的幻梦中拉了回来。 他反应半秒,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凳腿摩擦过地面,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 级长办公室在西楼。 而西楼,是理科楼。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领口,两颗扣子都规整的扣着,这才快步走出教室,奔向那道积水的廊桥。 其他人在下雨后经过时都小心翼翼的这道桥,在沈予栖脚下像普通的水泥地。 地上一滩滩水洼接力着倒映出少年的身影,那穿着校服的身影如此修长挺拔。 只是有些匆匆。 文理分科后的第一次大型考试,沈予栖是文科第一名。因此被级长叫到办公室,告知下周一他要在大会上分享学习经验。 “全级的大会,还是文科的?”一直不做声的沈予栖突然问道。 级长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当然是全级的。” 沈予栖心跳有些加速,他有个猜想,但又不敢想得太直接。 “哦,因为是全级的大会,所以还有理科的第一名也会上台分享。”级长说,又看一眼窗外,“他来了。” 沈予栖立刻看过去,只觉得目光凝成了一根如有实质的蜘蛛丝,黏上去就再也拔不下来。 季微辞走进办公室,先对级长道:“抱歉老师,上节课拖堂,来晚了。” 而后看向沈予栖,朝他点点头,算作打招呼。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沈予栖惊觉有太久没见过季微辞,他似乎长高了些。 他默默比了比,觉得可能到自己的鼻尖了——原来只差不多到嘴唇的位置。 级长交代了一些下周大会的注意事项,吩咐他们准备好演讲稿,又叮嘱几句有的没的,加上一段没营养的鸡汤,最后看一眼时间,发现临近上课,这才大发慈悲地放他们离开。 两人并肩走出办公室。 沈予栖先开口:“你还是那么厉害。老师提到理科的第一名,我就知道肯定是你。” 季微辞没觉得有什么厉害的,高中时期的理科,大部分题目对错分明、答案固定,他反倒觉得从莫名其妙的主观题成堆的文科考试中夺得头筹的沈予栖才厉害。 他们都不是话多的人,只是简单的聊着,很快就走到东西两楼的分岔口。 “下周见。”季微辞主动说。 沈予栖原本翘着的唇角很不易察觉地拉平了一些,微微抿着。 “下周见。”他也说。 沈予栖看着季微辞的背影消失在西楼楼梯口,心里空空的,又涌上一股莫名的烦躁。 穿堂风掠过整道长廊,轻柔地抚过他的脸,他盯着楼梯口看了好一会儿才被响起的预备铃叫醒神,匆匆往自己教室的方向走去。 - 周一,体育馆里人声鼎沸。 这场全级大会要给上次考试成绩优异的同学颁奖、还要请文理两科的头名分享学习经验,注定是一场时间很长的大会。 淞陵一中并不崇尚“吃苦论”,没有让学生在太阳底下暴晒一小时的打算,所以地点选在了学校体育馆。 各个班级陆续入场,大会尚未开始。 沈予栖从自己的班级中脱离出来,独自往主席台的方向走,一路上经过正在入场的班级,有意无意地听了许多讨论声。 “听说今天季微辞和沈予栖要上台发言。” “真的假的!你听谁说的?” “隔壁班班主任说的,因为他们俩分别是文理两科的第一名嘛。” “天啊你敢想这种级别的校园男神我们学校竟然有两个……和他们一个班的人好幸福。” “可是季微辞看起来很冷,经过他身边都怕感冒,做同学岂不是要被冻死。” “哈哈哈哈哈!” “……” 沈予栖将这些闲谈过耳朵,又将形容季微辞的那几句拉回来在心里默默审判。 “形容得一点都不贴切。”他想。 季微辞只是看着冷淡,并不是冷漠,因为不在意,所以对学习之外的事很迟钝,有时候甚至有点呆。很可爱。 但很少有人发现这一点。 毕竟季微辞看起来真的很难接近,小天才、长得又那么漂亮,妥妥的高岭之花,大多数人看了外表就给他盖棺定论。 于是他心里又涌上一丝微妙的愉悦。 沈予栖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他意识到这愉悦大概带着点优越感,又有一种类似“排他性”的感觉。 这很奇怪,怎么会这样想?他突然拎出自己性格中这有点恶劣的东西,难得陷入短时间的自我厌弃。 而季微辞这边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他到的早一些,此时正等在后台。 后台除他之外还有几位学生会负责统筹的工作人员和一些做后勤的志愿者,大概是因为沈予栖并不在场,所以他们讨论时也并没避讳什么。 “不觉得沈予栖长了一张渣男脸吗?就是那种看起来很温柔但其实内心无动于衷的感觉。” “没有吧!我有个朋友分科前和他一个班的,说他性格蛮好的,人缘也不错。” “那他现在变高冷了,他现在那个班的人说他话挺少的。” “我啊!我就现在和他一个班。我有发言权!” “有一次我看到沈予栖看着窗外,不知道是发呆还是在看谁,本来面无表情的样子,突然就笑了!天啊那个笑——我只能说见过他这样的表情才发现,他之前对其他人的笑容大概只是礼节性的……” “……” 季微辞真的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可后台就那么大,他们聊天的声音又不小,实在没办法忽略。 闭不上耳朵,只能在心里悄悄地不赞同。 印象里,沈予栖很爱笑,唇角好像永远是上翘的弧度。 他的确分辨不出什么是“礼节性的笑”、什么是“真心实意的笑”,他只觉得能对大多数人保持这么温和亲切的表情,本身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起码他就做不到。 沈予栖还很会做阅读题,总能透过那些在他眼里不知所云的文字,准确理解到作者的写作意图和思想感情,并且和参考答案高度吻合。 他是个情感充沛又善于交际的人。和自己是如此不同,仿佛身处两个平行的世界。 季微辞正想着,耳朵里的讨论声戛然而止。 他抬眼看过去,是沈予栖走了进来。 沈予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季微辞。 他也不在乎为什么众人突然噤声,然后气氛变得有些古怪,大概猜得出原因,却并不放在心上。 “早上好。”沈予栖朝他笑 季微辞刚才听了满耳朵的闲言碎语,此时不受控制地想,如果这样的表情是所谓“礼节性的笑”,那么自己可能要花一辈子的时间才能学会这样高难度的礼节。 “早。”他也说。 受那些话的影响,季微辞现在满脑子都是和“笑”有关的想法,于是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刚才他唇角牵起、眼睛下弯,漂亮的杏仁眼下卧蚕微微鼓起,是个笑模样。 虽然不明显,但真的在笑。 和之前那次攻克学习上的难题后的笑不同,今天这个笑——眼睛里是有人的,一瞬间如同春风化雨、好似冬雪初融。 沈予栖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中国人对于语言和文字的运用果然登峰造极。”他深深想着。 因为这一刻,他彻彻底底、由里到外地理解了一个成语的诞生——“心花怒放”。 - 大会的流程千篇一律,学习经验分享之前,是考试中成绩优异者的颁奖典礼。 虽是全级大会,但按照一般情况来说,文科和理科应该分开颁奖。 也不知是因为稍后沈予栖和季微辞要分别上台发言,还是因为校领导觉得这两位优秀学生站在一起格外有鼓舞人心、激人上进的效果,总之最后是将两人单独拉出来颁的奖。 在熙熙攘攘的体育馆中,在几千人的注视下,两人并肩站在领奖台上,俱是身姿挺拔、面容英隽,最好的年纪,站在一起不分伯仲,说不出的和谐。 他们站得很近。 沈予栖甚至能够感受到贴近季微辞的那一侧手臂传来依稀的、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下砸在耳膜。 他微微偏头,余光就能看到季微辞的侧脸,此时又很不合时宜地想到对方脖子上的那颗痣,可惜这个角度看不清楚。 台下的人在视线中幻化成为一个个模糊的光点,主任穿透话筒的激昂表彰声和观众议论、鼓掌的嘈杂声逐渐从耳边消散,仿佛被吸走一般越来越远,有一瞬间,沈予栖几乎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了。 万籁俱静中,他又闻到了季微辞身上洗衣液的味道。 初见时闻到过的,这次更加明显。 是淡淡的青苹果味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送饭 科研是一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路。 人类总是在提出和证明真理,又在推翻旧真理的过程中突破认知极限,然后在无数牺牲、失败和痛苦中探索出新的通往下一个真理的求索之道。 对于pmi的各位研究员来说,探索真理的路上只有一个接一个的项目、一场接一场的实验。 现在的病抗突实验室其实就是季微辞的小团队,队伍里年轻人居多。有比季微辞大几岁的高级研究员,有和季微辞同龄的初级、中级研究员,也有还在读研、读博的实习生和助手。 季微辞年纪小、资历尚浅,许多自诩身份的老研究员不屑于参加季微辞牵头的项目,而季微辞也不想要不一心的团队。 他处理不来复杂的人际关系,更不想要会被职称、荣誉这类他不在乎的琐事牵绊不休的实验室。 新一代的年轻研究员们其实都很服他,虽然偶尔也会感叹同人不同命,说几句无伤大雅的酸话,但一旦季微辞有什么研究上的新动向,他们又会马上聚拢在他身边,期待能有与他一同共事的机会。 于是季微辞现在的这支科研队伍,不知不觉就成为了pmi最年轻的一股血液。 大家一起泡实验室到晚上,眼看就要错过饭点,才急急忙忙地约着去食堂吃饭。 “小季老师,还不去吃饭吗?” 吴枫在吃饭这件事上是全实验室最积极的,按他的话来说——实验很重要,但是没有各位前辈老师也就没有人做实验,不吃饭就会死,死人没法做实验,所以不吃饭就做不成实验,结论:吃饭比实验重要。 季微辞看着仪器的数据面板,觉得自己暂时走不开,便摇摇头道:“你们去吧。” 吴枫当然不敢把自己那套“吃饭谬论”搬到季微辞面前,失望地“哦”一声。 一位三十多岁的男高级研究员笑着调侃道:“小季老师好久没晚上和我们一起吃过食堂了,都是下班就回家,难道现在家里有饭吃了?” 都知道季微辞是独居,所以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大概也有那么点调侃“是不是有对象了?”的意味。 大家笑得心照不宣,没人会把这样的玩笑当真,放眼整个pmi,没人不知道病抗突实验室的季研究员是个冷心冷情的ai,看异性的眼神还没有看仪表盘和培养皿的眼神热切。 然而令众人意外的是,季微辞听到“家里有饭”这句话后只是看过来一眼,并未说什么。 实验室的众人见季微辞一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说法,没有露出任何否认的神色,一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最后恍惚地飘走了。 季微辞不能体会众人心中的震撼,又埋头继续工作。 现在家里的确有饭。 这周沈予栖厨神上身,变着花样做吃的。 除了淞陵菜,季微辞还在沈予栖家里解锁了粤菜和闽菜,都很好吃,以至于他苦恼着要怎么回礼。 虽然他不太懂人情世故,但基本的价值代换还是明白的,这种情况如果还拿农科所的蔬菜水果做顺水人情……就实在是有些敷衍了。不能这么交朋友的。 因为会一起吃饭,所以相处的时间变多,季微辞才发现沈予栖其实也很忙,有时他做实验到很晚,发信息过去得知对方也在加班做案子。 一工作起来就容易忘记时间,季微辞再抬起头看实验室墙壁上的挂钟的时候,指针已经走到8了。他看着手头的工作,预估今天会结束得很晚,怕沈予栖一直等他,便到外层缓冲区去拿私人物品,想发信息说一声。 脱下防护服,找出手机,手机上果然有一条半小时前沈予栖发来的消息:“下班了吗?今天煲了五指毛桃鸡汤。” 季微辞打字,先回:“还在所里。” 又接着输入:“今天有点忙,可能会很晚,你先……” 没打完字,沈予栖的电话就进来了。 “一直忙到现在吗?”沈予栖的声音从听筒传出来,有些失真。听起来比往日更沉。 “嗯,在实验室,今天可能会很晚回去。”季微辞用手指揉了揉贴着手机的那边耳朵,“不要等我了。” 那边也不知是延迟还是沉默,几秒后才有声音响起:“研究院的地址如果方便告诉我的话,我去给你送饭。” 季微辞沉默了。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可能性。 院里没有高保密级别的项目,地址是对外公开的,没什么不能告诉,但送饭……这有点奇怪。 沈予栖没有得到回答,继续道:“今晚也没去食堂吃饭吧?你打算忙到几点就饿到几点吗?” 他已经知道了这人经常错过食堂饭点的事,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知道后,不可能让季微辞挨饿。 季微辞从几岁起就没被人这么管过了,之前是父母忙没人管,后来是父母不在,更没人管。 “那你过来吧。”他握着手机的手指不自觉反复拨弄着摄像头,微垂着眼。 听筒里传来一声低低的笑,贴着耳朵刮在耳膜上,季微辞揉揉耳朵,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他没和别人这么打过电话。 “你吃了吗?”季微辞又问。 “也没有,刚做完饭。”沈予栖说。 “那你都带来。”季微辞这回真心实意多了,接着说,“我们一起在车上吃。” 沈予栖不喜欢一个人吃饭,他记得的。 - 二十分钟的车程,沈予栖十几分钟就到了。 因为要在车里吃饭,他没有开平常的那辆轿车,而是开了辆宽敞些的suv。 季微辞站在研究院门口,看到车窗降下来,露出沈予栖带着笑意的脸,突然就想到读书时学校的女孩儿形容对方的那些话,“渣男脸”一类的。 他通常不会关注人的长相好看与否,只觉得如果要用什么词去形容沈予栖的话,一定不能是个贬义词。 “去后座吧。”沈予栖说着,升上车窗,自己也推门下车到了后座。 这辆车的前座是可以往前挪动的,沈予栖提前调好了前座的角度,在后座的中间架了一张折叠桌。 所以即便是在车里,也没有太逼仄的感觉。 季微辞以为沈予栖会用保温桶或保温盒一类的东西带饭,谁知竟见他从后备箱里拉出一个保温箱。 保温箱里,每道菜都用透明饭盒单独装着,还有个上次给自己送鲃肺汤时用的保温桶,里面是电话中提到的五指毛桃汤。 沈予栖这么做当然是有理由的。 他早发现季微辞吃饭没有挑选的习惯,都是给什么吃什么,并不在意自己的喜好——不然也不会吃食堂吃那么多年。 如果把所有菜都放在一个饭盒里带过来,季微辞会像完成任务一样把所有合胃口不合胃口的都吃完。 但如果像在家里吃饭一样,把每个菜分开装,他就会自然而然地多夹自己喜欢的菜。 沈予栖将饭菜都拿出来摆在折叠桌上,照例先盛汤,见季微辞有些呆呆地看着那个保温箱,主动开口解释:“是以前和朋友一起去露营的时候买的,一年到头也用不了几回。” “露营还算有趣。”他笑着说,像讲故事一样,带着点循循善诱的,“去空气好一点的地方,晚上能看见星星,带个天文望远镜,运气好的话,可以观察星座。能早起就看日出,如果起不来,看日落也不错。” 季微辞看着沈予栖,不再是从前那种古井无波的平淡,是带着波澜的,像是在看什么新奇物种。他很少关注别人的生活状态,所以在此之前,他从没见过这么具象化的、“会生活”的人。 “看我做什么。”沈予栖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季微辞这样的表情很生动、很珍贵,想用相机拍下来永久保存。 他将汤放在季微辞面前,说:“五指毛桃是一种药材,对身体好的,你太瘦了。” “你尝尝看喜不喜欢,吃不惯的话,以后我再试试别的。” 季微辞收回目光,听话地喝口汤,仔细感受了一下,给出用户体验报告:“有点新奇,但不讨厌。” 他们就这样在车里,围着一只小小的折叠桌吃饭。 “上次你提到的那个案子怎么样了?”季微辞问。 他以前在饭桌上很少主动挑起话题,但最近总和沈予栖一起吃饭,这样你来我往的聊天不知何时开始变得很自然。 “有进展。”沈予栖说,“我们调查了好几个工厂,发现有多条生产线的排放设备在运转时有刺鼻的气味,而且和最开始发现问题的那个工厂一样,附近的工人生活区和居民区都有出现集体性呼吸系统异常、皮肤病或不明感染症状。” 季微辞微微蹙眉,说:“那要尽快检测。如果是废水排放问题,时间越久,污染范围就越大。” 沈予栖:“奇怪的是这家企业每年的环境执法检查都是合格的,但以我们的调查结果来看,起码在废水废气的处理过滤设备上,工厂就存在很大的问题。” 季微辞:“你的意思是说……” 沈予栖“嗯”一声,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清楚。 “所以要找可靠的检测机构送检,不然很难打赢这场官司。”沈予栖原本想给季微辞夹菜,突然反应过来没准备公筷,也便作罢,转而用保温桶里的汤勺给他舀了两块鸡肉。 季微辞没注意到,咬着筷子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突然道:“其实研究所就能做检测。” 沈予栖微怔。 “可以的。”季微辞看向他,肯定地点点头,“我给你做。” 沈予栖深深看进对面人的眼睛里,半晌才摇头道:“不好。我不想你做违规的事。” “有能合规的办法。”季微辞刚才就是在琢磨这个,“所里有一个‘企业合作技术支持项目’,其实不只是企业,也会接收一些社会单位的送检样品。你不要以个人或者律所的名义寄送,找一个第三方的中立单位,ngo、媒体甚至大学环保社团,以‘技术咨询’的名义向研究所申请检测。” “来源合法,流程合规。”季微辞眼睛弯下一个极浅的弧度。 沈予栖被晃了眼睛,一时哑然。 车实在是一个太狭小的封闭空间,他怕自己的心跳声重到连季微辞都能听见。 季微辞低头看见自己的碗里多了两块鸡肉,什么都没说,默默吃完。抬眼看沈予栖还在发呆,他的情商又难得被启用一次,想了想,指着桌子上吃得七七八八的饭菜说:“饭很好吃,所以没关系。” 沈予栖是多玲珑剔透的一个人,立马道:“我不是因为这个。” “我知道。”季微辞说。 “你之前说,有些事不是因为能带来什么价值才去做,而是想做就做了。”他说着,语速有些慢,他不常说这些话,甚至可以说是从未说过。 他说完又顿住,歪了歪头,那双清亮的眼睛就这样看过来: “这个当这个月的回礼,可不可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律所 行止律师事务所,会客室。 窗帘半掩着,正好遮住正午的太阳,白日的自然光透过未被遮挡的玻璃窗,勉强将房间照个半亮。 沙发上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一手端着纸杯不紧不慢地喝着,然而放在腿边的另一只手却无意识地在沙发边缘摩挲,时不时抬起手腕看表,又看门口的方向。 “咔哒——”清脆的门锁响动声后,沙发上的人立马放下水杯起身,看向来人。 “刘经理,久等。”沈予栖一身浅棕色西装,走过来与面前的人握手,笑容得体、语气温和。 刘荣和脸上原本有些不耐的表情稍霁,在沈予栖的示意下坐回沙发,视线不由得落在对方手里拿的黑色文件夹上。 沈予栖却没有跟着坐下,而是走到窗边,将掩住半个窗户的窗帘一把拉开。阳光瞬间割开空气打进屋子里,直直落在沙发前的红木茶几上。 “贵公司和齐先生的案子,最近腾盛的法务部和我们律所的张荷律师在交涉,您今天亲自过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吗?”他这才坐到刘荣和对面,将手中的文件夹放到前面的桌子上,并未打开。 “张律师年纪小,入行不久,很多规矩都不懂。”刘荣和目光锁定住面前这个最近在律界颇有名气的年轻人,意有所指,“有些道理她不明白,沈律师如此年轻有为,难道还能不明白吗?” 沈予栖轻轻笑一声,那笑意却不达眼底,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文件夹封面上划了一下,淡声道:“那要看刘经理说的是什么道理了。” 刘荣和没有你来我往打哑谜的耐心,神色变得有些难看,但还是压着情绪说:“齐永昌摔伤的事我们也很遗憾,补偿当然是会有的,走到诉讼这一步就没必要了吧?” “齐先生在腾盛的工地从脚手架上摔下,右腿粉碎性骨折、轻微脑震荡,先前贵司拒绝为他的事故申报工伤和赔偿,现在却又提出‘补偿’……”沈予栖抬眼,缓缓道,“是因为你们工地上有大量‘口头协议’的工人,还是因为你们给工人使用的脚手架、安全帽都是偷工减料的劣质产品?” 刘荣和感到后背一阵阵发凉,目光又不受控制地滑向桌上那个可疑的文件夹,似乎已经穿透封皮,看到里面罗列着一份份足以让腾盛元气大伤的证据。 他稳定心神,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年轻人,明明对方还是那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样子,他却觉得仿佛被吃人的猛兽盯上,压迫感十足。 对方既已查到他们的大动脉,他便也不想再绕弯子,强作镇定,冷笑道:“沈律师怕是在国外待久了,还看不清楚形势。以卵击石的事我见多了,最后受伤的总不会是石头。” 沈予栖点点头,云淡风轻地挑破:“既然刘经理不怕法律,正巧我也不怕权力。那就只好法庭见了。” - 送走面色铁青的刘荣和,沈予栖回到办公区,就迎上一个满脸歉意的人。 “抱歉,沈律。”张荷语气沉郁,“我的案件,我却没有解决好该解决的问题,最后还要你来介入。” 沈予栖没有多说,只道:“他本来就是来找我的。你要解决的是问题,他们要解决的可不是。” 他将手上的文件夹随手放进旁边的某个置物架内。 如果刘荣和当时翻开这个文件夹看一眼,就会知道这里面并没有放着什么确凿的证据,只是一沓再普通不过的白纸而已。 “腾盛的工地上有很多长期工都没有签订劳务合同,腾盛也没有给工人购买保险,所以他们才拒绝给齐永昌认定工伤,但是转账记录、出勤记录都能证明工人们和腾盛的事实劳动关系。”张荷说。 “这几天多留心,那边可能有比较大的动作,是个好时机。”沈予栖提点。 “知道了。”张荷用力点头。 她看着沈予栖离开的背影,飘飘忽忽地回到自己的工位,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和身边的同事小声蛐蛐起来:“沈律真帅!要是他不是我老板的话我肯定喜欢他。” 同事李家豪是个不解风情的大直男,闻言疑惑道:“是老板就不能喜欢了吗?” 张荷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过去:“拜托,谁会想和自己老板谈恋爱啊,他是沈予栖也不行!” 李家豪:“……”好有道理。 “但沈律真的很厉害啊!” 另一边的同事们也开始加入讨论——谁能拒绝在上班的时间突然聚在一起聊一段老板的八卦呢? “藤校在读的时候就把m国排名前三的律所实习了个遍,毕业后直接创立pace&principle,三年打出名头,回国半年就让行止在行业内站稳脚跟。” “下辈子我也要活成这样……是谁!谁偷了我的爽文人生。” “pace&principle发展的那么好,你们说沈律为什么要回国啊?” “想回就回了吧,那边这几年也混乱。” “那p&p呢?就不要了吗?” “听说现在是沈律的合伙人在管,一个英国人。” “话说p&p从一开始专注的就是国际商法领域,打了很多跨国企业并购、贸易争端仲裁、海商法这些复杂的案件,但是他回国创立行止后最先完善的是公益服务部这样的法律援助部门。就、反正我挺佩服他的……” 八卦完老板的事业,紧接着当然是要八卦到私生活的,不聊家长里短、爱恨情仇的八卦叫什么八卦? “最近老板八点前必下班回家,有没有人懂……” “懂懂懂就这两周!以前沈律不到十点不会走,我以为他就是爱加班,毕竟我们有加班费老板又没有。” “最近我还看到过沈律笑着和人打电话。” “难道……” “嘘!”有眼尖的人看到话题中心正远远朝这边走过来,疯狂使眼色。 讨论声戛然而止,众人立即做鸟兽散。 沈予栖自然是看到了这一幕,但并未说什么,只是走过来轻敲两下空着的办公桌:“公益服务部现在到会议室开会,带昌启化工违规排放的资料。” 五分钟后,会议室内空调低鸣,公益服务部的律师和助手全员就位,资料夹铺开在长桌上,偶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又很快归于平静。 沈予栖推开会议室的门走进来,他西装外套搭在臂弯,径直走向主位。只着衬衫的他不似平常那么生人勿近,多了几分更符合他原本年龄的潇洒。 他没说任何无用的废话和开场白,只是简单示意众人开始逐个汇报案件进度。 案件的主要负责人常曦率先开口:“昌启化工目前依然拒绝全面更新排污设备的要求,并且放话让我们尽管找人去检测,看起来对检测结果十分胸有成竹。这很不合理,大部分化工企业都对每年的环保检查如临大敌,再谨慎的企业都无法保证一定不会出问题,除非他们对检测结果有绝对的把握。” “工人代表的医院诊断证明和部分化检报告显示,部分工人的确有呼吸道损伤甚至重金属中毒的症状。工人的证词和工友们在聊天群里的记录也可以证明这种现象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且不是个例。初步推断大概率是废水排放的问题。”张荷接着说。 “另外,昌启开除了最开始举报排污问题的工程师赵芳,还说要以‘损害商业信誉’和‘名誉侵权’为由起诉她。”旁边的李家豪补充道。 沈予栖轻轻嗤笑一声,淡淡道:“让赵芳直接提起劳动仲裁,其他的不用管。” 他翻着手边的卷宗,近期的案件进展和证据资料都在里面,而后先看向张荷:“不仅要收集工人的证词、就诊记录,还要注意证据之间的联系和因果关系,去明确工人患病的具体时间线,再和工厂的排污时间表作对比,最好能直接可视化到资料里。” 张荷立马意会:“明白。” 常曦也看向沈予栖,等待指示。 她提出的问题是这个案件目前最大的痛点,没有专业的第三方检测报告证明昌启排污确实存在问题、工人异常身体状况与排放物有直接关联,就无法真正给这个案件定性。 昌启的态度如此嚣张,到底要如何才能拿到真实的检测结果? 卷宗最后几页是近五年来昌启化工的环保检测结果,俱是合规合格。沈予栖一页页翻过去,翻到最后一页。 “常曦带人这几天多跑几个厂区取样。”沈予栖终于开口,似乎想到什么,唇角微微翘起,“寄送给……” “华东生命科学研究院,pmi。”他缓缓吐出这几个字。 话音落,会议室一时陷入短暂的沉默。 “啊?”张荷下意识,出声之后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傻,又赶紧接话,“这、和我们能找的不是一个系统吧。” “这种科研单位,不会介入涉诉案件吧。”常曦反应很快。 沈予栖扫过众人或惊诧或疑惑的脸,想到那天晚上在车里,季微辞咬着筷子安静思考的样子,认真看着他说“我给你做”的样子,目光不由得柔和下来。 “他们不参与诉讼、只负责分析样本数据。”沈予栖说,又将那晚季微辞想的办法叙述一遍,“找我们之前合作过的ngo,以民间环保组织的名义寄送,他们那边的实验室会接收的。” “不要着急,对方越是嚣张、越是权势滔天,我们就越要把证据做到不能推翻的程度。” 他垂眸合上卷宗,又抬起眼,看向会议室里的每个人,语气平静,却带着股坚定的力量。 “做公益案件,尤其是带有示范意义的案件,我们没有资格只凭同情心就站上法庭,输一次,输的不只是一个案子,而是普通人挑战权威的决心。” “所以不要轻易上场,一旦上场,就必须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事故 新型耐药筛查系统第二阶段的测试已经结束,病抗突实验室的研究员们没再泡实验室,这两天都待在办公楼核对数据和写报告。 内线电话响起来,吴枫离座机最近,起身小跑过去接电话,听了几句后有些懵地挂断,看向屋里其他人,迷茫道:“有个样本送检,说是给我们这边的。” “那是干啥的?是有什么新任务吗?”他问。 季微辞从电脑前不动声色地抬起头,平淡道:“社会单位的技术咨询吧。” “还能这样?送检测机构去不就行了,怎么还送研究所来了。”吴枫嘟嘟囔囔的,就要出门去拿。 季微辞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走到吴枫身边轻轻按住他的肩,说:“我去吧。” “啊?”吴枫更懵了,“这点小事……” 然而季微辞已走到门口,转眼就消失在视野里。 一楼,样本接受室。 正午的气温有些高,但恒温储存室始终维持在设定标准。 季微辞在缓冲区换好白大褂,做完消毒才走进去。 值班的工作人员听到动静抬头看,认出他后便直接示意他过来确认——几天前,季微辞提前打过招呼,这周如果有社会单位寄来的检测样本,直接通知病抗突实验室来接收。 季微辞走上前,在表格上签名接收。 快递盒由三层包装构成:最外层纸箱、内层泡沫保温箱、里层冷藏袋。工作人员将保温箱拆开,露出贴有标签的样本瓶和资料文件。 样本有三份水样、三份土壤样,细致地标注着采样时间和地点,保温状态也都很良好。 季微辞接过工作人员从旁边递来的检测项目说明书,看到委托方那一栏写着的是一个名叫“青源环境监测中心”的民间组织,眼睛很不明显地弯了一下。 所有的流程都细致而合规,可见沈予栖行事之谨慎。 “麻烦了,编号录入后就送到实验室吧,我来做初筛。”季微辞说。 “您亲自做吗?”工作人员快速安排着录入编号,有些讶异。 “嗯。”季微辞淡淡应一声,没有多说。 离开样本接收室,他直接往实验楼走去,刚走到楼下,便遇到了pmi所长杨远光。 “刚才去办公楼找你没找到,我一想你就在实验楼。”杨远光拍着季微辞的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第二轮测试的结果我都看了,比预想的效果还好啊!” “杨老师。”季微辞微微颔首,“您找我有事?” “你不知道,你们研究进行得顺利,微气突那边也打上鸡血了。”杨远光就喜欢季微辞这宠辱不惊的沉稳模样,笑呵呵地搂住他的肩膀,带着他往电梯的方向走,“正好有事要找你和方祁,一起过去吧。” 病抗突实验室在七楼左边,而右边是微气突实验室的地盘。 微气突的负责人是季微辞同校大五届的学长方祁,两个实验室又是对门儿,研究员年纪相差也不大,所以总有点明里暗里别苗头的意味。 季微辞向来不关注这些和研究无关的事,而学长则认为有点竞争心对两边都好,所以都没管过下面的事。 最近病抗突这边新项目结束二轮测试,微气突的研究员们就有些着急,所以这些天没日没夜地待在实验室里。 季微辞和杨远光坐上电梯到七楼。 门刚一打开,季微辞便闻到一股有些刺鼻的味道。 杨远光年纪大了,五感并没有那么灵敏,然而季微辞却对这气味很敏感——带着刺辣感的氨气味正在空气中弥散。 他皱起眉,往微气突实验室的方向看去。 就在这时,右侧实验室前的警报灯倏然红光大作,警报器也“滴滴”叫了起来。 杨远光被吓了一跳,脸色大变。 季微辞反应迅速,已经几步跑到了实验室门前,透过安全玻璃,清楚地看到里面有一人蜷倒在地,另一人正敲打着内侧门板,脸色和嘴唇苍白如纸。 “氨气泄漏!”他立刻按下走廊的紧急呼叫按钮,回头看到站在身后的杨远光,沉声道:“老师,联系安全组,您先离开七楼。” 话音未落,他已经回身冲进了前厅缓冲带,动作利落地穿上最基础的防护罩和外套,又去拉实验室的最后一道门。 门开的一瞬间,更刺鼻强烈的气味扑面而来。门后的是微气突的一名研究员,他早已脱力,半靠墙壁上咳嗽不停,眼睛被刺激得不受控制地流出眼泪。 倒地的是他的助手,此时已经昏厥,身体轻微抽搐,呼吸频率很低。 季微辞先打开实验室排风系统的应急开关,而后迅速将门后的研究员半拉半抱着送出实验室安放在门外,又回去蹲在倒地的助手身边,直接将人背了起来。 实验室外,医护人员和安全组都已赶到,正在带着面罩给研究员做急救。 季微辞在医护人员的协助下,将背上的人小心翼翼地放在担架上,这才后知后觉地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有些脱力地靠着墙,拉下面罩,额前的碎发被渗出的细汗浸湿了些,微卷着贴在眉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流畅的脸部线条紧绷着,目光直直地落在担架上,似乎是在看那名晕厥的助手,又似乎只是在放空,什么都没看。 看到警报灯亮起的那一瞬间,他脑子里想到很多东西。 想到那张冷冰冰的讣告,想到葬礼上的人来人往。 “请b5栋实验楼七层人员沿西侧通道有序撤离,佩戴口罩,请勿逗留——请b5栋实验楼七层……” 楼层内的广播突然响起,将季微辞从回忆中抽离。 “季研究员,先跟我们一起下去吧,这里不能久留。”旁边安全组的工作人员认出他,但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几人一起护送着他从安全通道下楼。 随着通风系统运作,刺激性气体的浓度被控制在了较低水平,为了稳妥起见,整层楼还是被紧急封锁。 下到一楼,杨远光焦急地站在大厅里,身边站着许多人,他一见到季微辞就迎上来,压抑着怒气:“你这孩子!你怎么能直接冲进去呢?” 季微辞微垂着眼睫,没说话,似乎依然是那副冷静的样子。 季微辞读博时就是他的学生,向来是最省心的那一个,这些年他还从未用这么重的语气和季微辞说过话,然而看到对方苍白的面色,他又不忍心多说了。 别人不知道内情,看不出季微辞眼睛里的怔然,杨远光却知道,也看得出。 医护人员也陆续撤离下来,两位伤员已经被送上救护车,准备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这回多亏你营救及时。”那名给助手做急救的医护经过季微辞身边时,忍不住说,“当时已经是中度暴露了,再晚一点离开实验室,可能就会留下不可逆的损伤。” 季微辞轻轻颔首。 听了这番话,杨远光剩下的数落就更说不出口,只是唉声叹气地拍了拍季微辞的肩:“你……不要想太多,今天先回去吧,给你放半天假,回去好好休息。” - 季微辞最终没放这半天假。 他去了一趟样本接受室,将送检测样品的时间改到两天后,嘱咐值班人员做好温度平衡。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到办公楼。 办公室里,众人也正在讨论刚才的事。 “小季老师你回来了!没事吧?”吴枫最先看到他,开口便问道。 他们看到了各个群发来的现场照片,在照片里看到了季微辞,正担心着。 季微辞摇摇头:“没事。” 他面色早已恢复正常,还是惯常平静如水的样子,好似自己当时只是恰好从楼下路过,什么都没发生。 大家便也以为他当时不在事故现场,只是正好在实验楼。 “听说是因为高压钢瓶接口松动了,一直在慢性泄漏,当时两个人都在外间,没注意到里面出问题,进去的时候里面氨气的浓度已经很高了。” “平时一直用,谁也没仔细去看过那个接口,可能有点老化了。” “天啊好危险……这一不小心真要为科学献身了。” “……” 讨论声中,季微辞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办公桌上多了个眼熟的纸盒,走过去一看,果然是农科所送来的改良农产品,这次是两只卖相很好、很漂亮的菠萝。 他将纸盒放到空桌子上,坐到电脑前,面色如常地继续没做完的工作。 桌上的小台灯亮着,冷白色的灯光笼罩住他面无表情的脸。他的睫毛很长,却没有什么上翘的弧度,而是自然地往下垂着,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电脑上是数据建模软件,渐变色的突变热图缓缓生成。 他手指放在鼠标上,偶尔点击数据框格,又在某次按下键盘上的指令后停顿几秒,目光微凝。 屏幕右下角忽而跳出一封邮件提示,是关于实验室事故的内部邮件。他只是轻轻扫一眼过去,没有点开。 一直到下班,他都没有再从座位上起身过一次。 下班时间,季微辞抱上那盒菠萝,难得准点地走出研究院,开车回家。 而后在车库电梯间遇到了沈予栖。 “今天下班这么早?”沈予栖按住电梯开门键,有些惊讶地问。 “嗯。”季微辞应一声,平淡一如往常,走进电梯。 沈予栖看着他的脸色,扬了扬手上的袋子,笑道:“今天吃螃蟹。” 季微辞把目光挪下去,看到那白色的塑料袋时不时动一动,似乎是活蟹在里面挣扎。 他也把自己手上的纸箱掀开给沈予栖看,接他前面的话:“还有菠萝。” 沈予栖便了然又是改良农产品,点头:“那做菠萝黑椒牛肉。”说完又看向季微辞,轻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顿了顿,还是说道:“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话音刚落,“叮——”电梯到21楼。 季微辞站在电梯里没动。 沈予栖先走出去,又回头看着电梯里没什么表情的人。电梯门要合上,他眼疾手快地按住。 然后他听到季微辞的声音从电梯里传出来:“嗯,心情不好。” 听他说出来,沈予栖反而松了口气,他微弯着腰按着开门键,在电梯间有些昏暗的灯光下笑了笑,语气有些像哄人的,很温柔,也很平和:“那先来我家?在国外跟朋友学了做菠萝派,很久没做了,帮我试试手生了没。” 季微辞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抱着纸箱从电梯里走出来,走到沈予栖身边,说:“走吧,手酸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往事 现在季微辞到沈予栖家已经有几分轻车熟路了。因为这回他是没回家直接过来的,所以季微辞还是在沈予栖家拥有了一双拖鞋。 螃蟹是沈予栖提前下班去海鲜市场挑的活蟹,没有扎绳,于是尤其生龙活虎,完全没有即将成为盘中餐的自觉,在袋子里张牙舞爪。 有一只甚至差点在沈予栖分心开门的时候越狱成功,被身后的季微辞眼疾手快地戳了回去。 沈予栖直奔厨房,必须先把不知死活的蟹大爷们给一勺烩了。 季微辞跟在后面,将装菠萝的纸盒搁在餐桌上,就听沈予栖在厨房里叫他。 “教你做菠萝派怎么样?”沈予栖处理着螃蟹,回头看厨房门边有些懵的人。 “我唯一做成功过的食物就是面。”季微辞扫视一圈干净整洁的厨房,真诚道。 “相信我吗?”沈予栖把处理好的螃蟹一只只放到台面上干净的盘子里,带着笑意说,“我的方法小孩子也能学会。” 什么叫小孩子也能学会? 季微辞看过去,眼神有些控诉的。 “开玩笑的。”沈予栖立刻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笑意未散的眼睛里带着询问。 季微辞虽然不太相信自己,但是这些天相处下来,他对沈予栖的生活能力有着几乎盲目的信任,于是默默去把菠萝搬过来,看向沈予栖,任凭吩咐的样子。 沈予栖走过去拎出一只菠萝看一眼,是叶片光滑、果眼浅的品种,这其实是大众认知中的凤梨,没有普通菠萝处理起来那么麻烦。 他放下心来,觉得可以给季微辞自己处理,便从刀架中抽出一把专门用来切水果的刀,示范给对方看。 “先头尾各一刀,”他手起刀落,利落地将凤梨头尾分离,只剩下中间的部分,“然后竖起来,从上往下把皮切下来,薄薄切一圈。” “这种品种是可以不用挖果眼的,果皮切下来就算处理好了。”沈予栖细致地解释着,说话时整个凤梨就被处理好,只剩下中间黄澄澄的果肉。 “这个留着做菠萝黑椒牛肉。”他将刀掉反过来,刀把朝外递给季微辞,示意他自己试着处理另一只。 季微辞面色严肃地接过刀,像是在交接什么军事武器,而后对着凤梨来回比划两下,如临大敌的样子。 前两刀,一头一尾,很容易完成。 “对,就是这样,做得很好。”沈予栖在旁边看着,情绪价值充足,这可真是小孩子都能切好的两刀,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鼓励的。 接着是有些难度的削皮。季微辞有模有样地把凤梨竖起来,小心翼翼切下去,像是在实验室对待培养皿。 “切厚一点也没关系,不要切到手了。”沈予栖又说,他看着季微辞那双干净漂亮的手在锋利的刀刃附近活动,虽然心里明白成年人哪有那么容易受伤,还是控制不住有几分心惊胆战。 好在季微辞完成得很好,果肉处理得完完整整、干干净净。 “好了,菠萝派最难的一步已经完成了,你已经成功了百分之八十。”沈予栖说着,甚至轻轻鼓了两下掌,好像他真的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季微辞算是听出沈予栖在哄他了,他握着刀,原本微抿着的唇角放松了些,终于扯出一点笑意。 接下来沈予栖回到水槽边,一边继续处理螃蟹,一边口头指导季微辞做菠萝派。 这个季节的螃蟹品质不错,沈予栖打算做一道香辣蟹,再分出几只来清蒸。 因为买回来的螃蟹没有扎绳,做清蒸时活蟹上锅容易断胳膊断腿,于是他用筷子从螃蟹腹部的小洞里戳进去,再张牙舞爪的蟹将军也只能偃旗息鼓。 那边季微辞已经在指导下将菠萝切块,加入白砂糖上锅熬煮。此时他拿着一只小木铲,站在锅前一丝不苟地翻搅着。 抽油烟机上的照明灯正好照映在他的面颊上,拢出一圈莹莹的白边,看起来暖融融的。 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厨房里,高山之巅再冷的冰雪似乎也会在这一隅的暖光中融化。 沈予栖一时觉得这样带着烟火气的季微辞生动得令他几乎要醉了,一时又认为这样将他拉入这琐碎无趣的凡俗中是残忍的、违和的。 看着季微辞将煮好的菠萝果酱乘出到碗里,沈予栖想说放在那我来吧,你出去等就好,然而季微辞却正好在这时回头看他,眼神询问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沈予栖又将话咽下去,面色如常地继续教他做下一步。 季微辞觉得沈予栖很智慧。 沈予栖其实工作也很忙,律师的工作状态并不比研究员健康多少,但他依然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保证一定的生活质量。 这可真是需要一些生活小窍门。 就比如现在用来做菠萝派的面饼,其实是手抓饼的饼皮。 他还会准备很多像生煎包一样可以冻起来保存的食物,会在前一天的晚上花半个小时提前备菜分装,以至于第二天哪怕加班到很晚也能保证自己在回家后一个小时内吃上饭。 季微辞将裹好面皮刷上蛋液的菠萝派送进烤箱,在沈予栖的指导下设置好温度、时间。 “恭喜。”沈予栖在旁边拍拍烤箱,笑着说:“现在你有唯二做成的食物了。” 季微辞抿唇看着烤箱亮起橙色的灯,菠萝派安静地躺在里面,黄润的表皮肉眼可见的烤出来会很香。他眨眨眼,心里有一瞬间如水波般轻动,他不知道这是成就感还是什么,总之是很陌生的体验。 “好了,我做饭了,去外面等吧。” 沈予栖自然地轻揽一下季微辞的肩,将他往门外带了带,一触即分的。 季微辞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推到厨房外,他很少与人肢体接触,大多是被杨远光这样的老师或前辈拍拍肩膀,是长辈对晚辈的鼓励与爱护。 这样和朋友之间的亲密接触——虽然只是转瞬即逝的。 这样带着些亲昵的熟稔,以前从没有过。肩膀处似乎停留着刚才那微弱的触感,那很新奇的、不属于自己的体温,并不令人讨厌。 - 饭桌上,季微辞主动提起今天实验室发生的事。 纵使他再不通人情世故也能看明白为什么沈予栖要让他先到家里来,又为什么要教他做菠萝派。 虽然季微辞不明白为什么沈予栖总能看穿自己的情绪,但他不想辜负这份担心与好意。 他简单叙述了事情的经过,最后道:“这两天实验室暂时封锁,可能会统一检修高压钢瓶,你们送来的样本检测要过几天才能做。” “那个不着急。”沈予栖立刻说。 他现在哪还管得了什么样本检测,在他听到“实验室事故”这样的字眼时心立刻沉到了谷底,几乎是马上就明白了季微辞为什么心情不好。 他目光落在对面人那看似冷静、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平静面容上,只觉得心尖抽了一下,不由得捏紧手中的筷子。 季微辞夹一块菠萝黑胶牛肉中的菠萝放进嘴里。这是他第一次吃这道菜,酸甜的汁水在口腔里爆开,还带着独属于牛肉的油香,很独特的味道。一时间有些出神。 他从小就被教育着要学会控制情绪、要对他人减少依赖、要习惯于控制欲望。可再遇见沈予栖,他才获得一些全新的人生体验。 沈予栖是他意料之外的意外。而这个意外现在正微垂着眼,认真注视着他,仿佛他能接受他的所有,无论是他的倾诉或是沉默。 “我父母就死于实验室事故。”季微辞突然开口道。 他的用词非常直白,并不避讳什么。 旁人提及时都要小心翼翼地说“去世”或是“走了”,就连讣告中的“牺牲”,在他看来何尝不是一种文字的巧言令色。 事实就是,他们死了。 季微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提起,他没有向别人倾诉心事的习惯,甚至都不知从何讲起。 可沈予栖出现的时机太好了,他的敏锐、他的平静、他润物细无声的包容和接纳,像是一个频率低但范围广的施救信号,当你察觉到时已不知不觉间靠近。 沈予栖看出季微辞这一瞬间的打开,心尖又软又疼,但他并不想以季微辞自揭伤疤的方式带来他梦寐以求的的交心与贴近,于是打断他的回忆,轻声道:“我知道的。” 季微辞微怔,这才想起那时新闻里发了讣告,后来不知是谁把死者是他父母的消息传进了学校里,于是一时间全校皆知。 所以沈予栖应当也是知道的。 “嗯。”季微辞心里轻松了些。如果让他讲,他也不知从何讲起。 是六岁后和父母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完,是因为保密项目他甚至没有得到任何父母留下的遗物,是父母离世后他最大的感觉不是痛苦而是习惯……是他被说是个冷血无情的怪物——他是赞同的。 可却又在多年后,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眼前时,表现出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软弱。 他不懂这种软弱,就像他不懂八年前自己的冷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讣告 高中生活像流水一样过去,转眼来到最后一年。 淞陵一中的校园规划比起高中其实更像大学,主要体现在学校里有一栋不小的图书馆,可以借阅各种书籍,甚至还规划了自习室。 比起其他的公立高中,一中的管理并不严格,住校和走读自由挑选,所以不少走读的学生会选择在图书馆自习室里消磨午休或是晚自习的时光。 沈予栖偶尔会去图书馆借阅一些外文原版书。 某天中午他挑完想借的书,办好手续准备离开时,无意间扫过窗边,目光一瞬间定格。 季微辞正坐在窗边的桌子前写着什么。 他似乎是在做题,桌面很干净,没有多余的文具,只有一本书、一张草稿纸、两只笔。 他的思考时间很短,手中的笔快速落下答案,落笔时挺直的脊背会微微弯一下,脖颈后的骨节突起一块。 沈予栖准备往外走的脚就这样拐了弯,在季微辞身后隔一段距离找个位置坐了下来。 看着他削薄的背影和专注的侧颜,沈予栖有一瞬间恍惚回到了两人坐前后桌的日子。 只是这距离有些远,看不到他思考时笔尾戳在脸颊上留下的小窝,更看不到那颗总是藏在领子下面的痣。 图书馆里人不多,极安静,只有空调运作的机械声和偶尔响起的书页翻动声,哪怕有人在书架间穿梭走动,动静也很小。 沈予栖翻阅着手上的书,在这样的环境中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注意力被迫集中,可那些原本读起来毫无障碍的单词好像突然变得陌生,从眼前排着队掠过,却没有被输入进大脑。 他逼自己用这样极低的效率阅读着,看了十几页,终于认输似的合上书,抬起头时微愣。 ——季微辞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等沈予栖回过神来时,他脚已经先于意识,走到了季微辞身边。 他半张脸埋在臂弯里,有些偏长的刘海温柔地垂在额前,似乎是睡得不舒服,眉心微微拢着。阳光渐渐从云层里逃脱,正好透过玻璃窗倾洒进来,落在他的脸上,白得几乎有些透明。 睡着的季微辞完全脱去了平日里的冷淡,安安静静的样子,有种好欺负似的乖巧。 好像在这种时候对他做什么都不会被推开,说什么都不会被拒绝。 沈予栖又发觉自己的恶劣,但他已经过了自我厌弃的阶段,意识到季微辞对他来说的确是不一样的。 各种阅读理解常年满分的文科学霸,怎么会读不懂自己的内心。 但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前坐前后桌时忍不住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还是并肩站在领奖台上时怎么都压制不住的心跳,甚至就是初见时的小巷子里,人群散去后看过去那一眼的惊心动魄。 沈予栖以前不相信一见钟情。 现在想来,一见钟情本质上是一种好奇心,好奇心会吸引着人靠近,而靠近后每一次的相遇、贴近,都在期待和失望交接的边缘徘徊。 这是一场赌博、亦或是某种预演。 而对季微辞的每一次靠近,期待都会变成惊喜。 不知是谁调整了空调的风力,桌面上的草稿纸倏然被突如其来的风吹起,轻轻扫过季微辞的脸颊,又飘飘荡荡地落在地上。 沈予栖下意识弯腰去捡,起身时直直对上一双眼睛。 或许是因为刚睡醒的缘故,季微辞的眼睛不似平常那么清亮,好像蒙上浅浅一层水雾,显得有些朦胧。 这是沈予栖第一次在季微辞脸上看到类似于“懵”的神情,忍不住轻笑出声,将捡起的草稿纸放到季微辞面前的桌子上。 季微辞轻声:“谢谢。” 他已经坐起身,埋在手臂里的那侧脸颊被压出一片浅浅的红痕,有几缕发丝翘起,配上那张清冷出尘的脸,违和得可爱。 沈予栖的心先是软成了一滩水,又开始翻涌着某种破坏欲,想说点什么或是做点什么来打破面前人的平静,想看看他脸上错愕的表情,想知道不再冷静的他会如何表露情绪。 他惊觉此刻的情绪太浓烈,怕一冲动做出什么冒犯的事,不敢久留,于是扬了扬手上拿着的书,指指门口。 季微辞点头,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就这一刻,沈予栖心里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散了。 - 青春期炽烈又潮湿的年少情热,像六月暴雨前闷热的天,沉沉酝酿着表面的平静,又随时随地紧绷着等待爆发。 高中时的沈予栖还未沉淀出八年后的克制从容。 青涩、暗涌、冲动、一触即燃,他拥有所有青春期初恋刻板印象中该有的样子。 那之后,沈予栖在午休、晚自习……一有时间就去图书馆,而季微辞大部分时候都在。 印象里季微辞是走读生,可他似乎对回家并不积极。 他总是一整个午间都待在图书馆里,偶尔会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晚上独自在角落看书或是做题,直到住宿生们结束晚自习,再逆着人流走出学校。 季微辞并未因沈予栖时不时的出现表现出什么异常的情绪,更不会去想他是否为谁而来,只是见面时会点头打个招呼,有时坐在一起,有时则是各干各的,像是一种无声的默契。 哪怕有再多的暗潮涌动和滚烫心绪,沈予栖也表现得很克制——他们目前只能说是“点头之交”,做过一段时间同学,联系方式都没有留下。 现在的距离还太远,他在等,等一个可以试着去追求的契机,等一个水到渠成。 时间还长,还来得及。 直到某个阴云密布的午后,沈予栖没等到季微辞来图书馆。 他望着窗外风雨欲来的天,心里莫名涌上些不安。 这场大雨终究还是轰轰烈烈的来了。 雨帘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把整个世界都冲刷得模糊不清,滂沱的雨声中,心不在焉望着窗外的沈予栖几乎是瞬间就捕捉到楼下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季微辞从西楼楼梯口走出来,撑开一把透明的雨伞,走进倾盆大雨中。 与这几乎有毁天灭地之势的大雨相比,他实在是太单薄了,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击倒,被满天雨幕无情吞没,就这么消失在天地之间,再也找不见。 这么大的雨,季微辞要去哪里? 上课时间出校,难道发生什么事了? 沈予栖一直盯着那模糊的影子消失在视野中,烦躁和不安如同阴云笼罩在心间。 他收回目光,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到课堂上,却只是机械地听着,所有声音都左耳进右耳出,握着笔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笔身上摩挲。 回过神来时,手已经被笔尖蹭上一道道凌乱的墨痕,像是他此时心绪的具象化。 沈予栖垂下眼,拿出一包湿巾,一点一点擦干净手指。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连季微辞的联系方式都没有,想要问一问发生了什么都做不到。 - 之后的两天,沈予栖依然没有见到季微辞。 校园里的风云人物,消息很好打听。沈予栖这才得知季微辞是请假了。 下大雨的那天下午,班主任找到季微辞说了些什么,季微辞就离开了学校,直到现在。 他心里的不安没有散去,反而愈演愈烈。 课间,旁边有一群人汇聚在一起,他们之中有偷偷带手机到教室来的,此时似乎是在聊什么刚发生的大新闻。 “你们看到那个新闻了吗?” “事故啊……没想到搞科研也那么危险。两条人命就这么没了,还是夫妻。” “没有写明事故原因,据说是因为他们研究的是保密项目。” “听说……我也是听说的啊,出事的科学家是理科班那个季微辞的父母。” “什么,季微辞吗?真的假的!” “感觉是真的,季微辞这两天都没来学校……” 凳腿擦过地面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聊天的几人循着声音看过去,视野里突然多了一道身影。 沈予栖紧绷着的脸面无表情,目光沉沉压过来:“新闻,让我看一眼。” “什、什么?”被问的那人一时发懵,又有些被吓到,他还从未在沈予栖的脸上看到过这么沉肃的表情,平常对方虽然话不多、不主动交际,但整体还是友善温和的。 沈予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闭了闭眼,声音和神色微微缓和:“你们刚才聊到的新闻,可以让我看看吗?” “哦哦!”那人赶紧从抽屉中翻出手机,解锁后找出新闻界面递给沈予栖。 沈予栖接过手机,新闻标题中的“讣告”二字就这样闯入眼睛里,带着他的心脏也跟着紧缩一瞬。 “讣告:本单位高级研究员褚清同志、特级工程师季衡知同志,于20**年*月*日,在执行专项科研任务中,不幸突发实验意外,英勇牺牲。二位同志长期坚守科研一线,始终以严谨求实的科学态度……” 文字下面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一男一女两人身穿白大褂并肩站着,严肃地望向镜头。 男人冷淡肃然的气质和季微辞如出一辙,而身边女人并未因年龄而减去半分风韵的眉眼,与季微辞更是相似。 沈予栖捏紧了手机,眼前浮现出那个人撑伞走进雨里的单薄身影,只觉得迟来的、自己也被那场瓢泼大雨浸湿了,胸腔沉得发闷。 一朝之间失去父母双亲。 季微辞…… 他想到那张刮过对方脸颊的草稿纸,想到不经意间对上目光时,那双难得懵懂带着水汽的眼睛。一想到这双眼睛会流露出悲伤或是脆弱,他的心就跟着抽疼起来。 他第一次恨自己的克制和犹豫,让他此刻连发去一句关心或是问候都做不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葬礼 “本单位高级研究员褚清同志、特级工程师季衡知同志,于20**年*月*日,在执行专项科研任务中,不幸突发实验意外,英勇牺牲。 二位同志长期坚守科研一线,始终以严谨求实的科学态度投身国家重点项目,兢兢业业、无私奉献,为相关领域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 因任务等级相关事项涉密,具体情况暂不便公开。敬请谅解。经上级批准举行内部追悼仪式,仪式不对外公开,相关亲属代表将出席。特此讣告。” 上次和父母见面是两年前、还是三年前?季微辞也有些记不清了,哪怕是他,对于许久不翻动的记忆也会因搁置而变得模糊。 直到班主任将他喊出教室,他才时隔多年得知父母的最新消息。 死讯。 班主任关切地看着他,语气温和:“外面会有人接你,已经请好了假,这两天安心处理家里的事。”季微辞沉默着,表情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班主任态度有几分小心翼翼,看他表现得平静,以为一时无法接受或是还没反应过来,似乎是怕刺激到他,也不敢过多的安慰,只干巴巴说了声“节哀”。 季微辞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回教室收拾东西。 班主任无声叹了口气,再天才也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一朝失去双亲,要怎么熬过去? 然而季微辞却并未如老师预想的一般表现出痛苦或是悲伤,他冷静地收拾完东西之后便下楼,在雨幕中走向来接他的车。 那是一辆通体黑色的商务车,低调又神秘,里面的人降下车窗,即便是在大雨中也一丝不苟地反复确认季微辞的身份,无误后才让他坐上车。 季微辞知道这是父母所在单位的车,前几年他们还会回来时也是坐着这样的车,车里守着人,走到哪就跟到哪。他不多问、不乱看,平静地配合着。 上车后,司机位上的人态度缓和了不少,温和地告诉他车上哪里有干毛巾、毯子和矿泉水。 季微辞礼貌道完谢,才用干毛巾慢慢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和顺着流到脖颈上的雨水。 司机从车内后视镜看向后座,看了一眼又一眼:“你没什么想问的吗?”他最终还是开口道。 季微辞沉默半晌,说:“如果能告诉我的话。” 司机闻言便知道这是个极聪明有分寸的孩子,冷静、理智、聪慧,和他的父母很像。他突然后悔起自己说出的话,因为这是个愚蠢的问题——的确什么都不能说。 作为孩子,连父母具体的死因都无法得知。 “你父母……他们是英雄。”他最后只是说。 “嗯。”季微辞垂下眼,仔细地将用过的毛巾展开整理好,又叠成块状,“我知道。” 在一路沉默中,车开到机场,最终的目的地在西北。 季微辞也是才知道,他们工作的地方原来那么远,远在地图的另一边,远在有时差的、几千公里外的地方。 - 告别厅内花香与沉香混杂。 这是一场内部的追悼仪式,人并不是很多,大多都是季衡知和褚清的同事或领导。 季微辞谁也不认识,唯二认识的两个——黑白照片正挂在大厅正中央。 来者的神情或肃穆或哀痛,每个人都在两张并列着的遗像前驻足,庄严地献上鲜花。 柔和的灯光映照在两张照片上,不似季微辞印象里的严肃刻板,那眼神是专注、沉静的,像是在对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季微辞站在前排,他穿一身黑色衬衫,每颗扣子都一丝不苟地扣着,领口挺直,袖管工整。 他没有哭,甚至没有表现出类似悲伤的神色,只是微垂着头,静静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送完一轮花,众人陆续落座,有位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者走上前,开始念悼词。 季微辞安静听着,听着那些他并不知晓的父母的生平,他们的成就、他们的荣耀、他们的坚持和贡献。 众人听得动情,频频拭泪。 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比季微辞更了解季衡知和褚清,似乎每个人表现出的遗憾、悲伤、痛苦,都比他更深刻。 他坐在在他们之间,甚至显得有些冷血,像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季微辞不是天生就这么冷血的。 他六岁那年,褚清和季衡知离开家,那之后的十年,他们投身于科研项目,通讯受限、行踪保密,每年只能见一两次面,每回见面亦是匆匆分别。 季微辞的生活起居都由保姆和阿姨照料,可她们只是拿钱上工,不会坐下来陪他吃一顿饭,也不会在他孤独害怕时哄他入睡。 而作为父母,季衡知和褚清不会拥抱他、牵他的手,他们鲜少同桌吃饭,更未曾一起过谁的生日,他们的相处方式像是一份冷静至极的实验记录,严肃、理智、有条理。 有人说,对于孤儿院里的孩子,不能总是拥抱他们,不能与他们过于亲昵。 因为无论是老师还是志愿者,终究都会离开,毫无保留的亲近会让孩子产生依赖,而一旦产生依赖和爱,离开和消失就会成为孩子一次又一次的痛苦来源。 或许季衡知和褚清就是如此,当他们站上那个位置便知道自己的离开会成为常态,他们不想让季微辞一次又一次承受获得又失去的痛苦。 于是他们这样冷眼旁观着孩子的成长。 季微辞会把与父母的每一次通话当做汇报,每一次短暂的相见视作例行检查,而这汇报与检查的内容通常是他是否独立,是否自律,是否足够理性。 在季衡知和褚清眼里,情绪是需要被管理的变量,依赖是必须排除的干扰项。 不得不说,他们的确把季微辞教得很好。 好到此刻他坐在人群中,就在父母的葬礼上,平静得像是一个局外人。 “孩子,节哀。”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季微辞闻声看过去,身后刚才那位念悼词的老人。 “你的母亲是我的学生。” 老人的面容看起来很严肃,岁月在他脸上留下深深的沟壑,却没有消融他的精气神,然而此刻他的语气却如此慈和,像是对待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小辈。 “衡知和小清,他们做了很多不得已的选择。” 季微辞静静看着面前的老人,这无疑是一个很了解他父母的人,起码比他更了解。 十七岁的少年面容上已经有了成年人的样子,可身形却是独属于少年人的生涩清瘦,那有些绷紧的脊背和眼睛里一瞬间的闪烁还是暴露了他的无措。 老人也静静回视着这双黑沉沉的眼睛。这双眼睛属于少年,却又盛满了不符合少年人年岁的东西。 “褚清曾经和我说过,在这个世界上,她对得起很多人——对得起衡知,对得起战友,对得起科研精神,对得起国家和人民。” 老人的声音沉沉的,有几分哑,像是老式留声机,缓慢而绵长,似乎在讲述什么很遥远的故事,“她说……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 “他们或许不是称职的父母。可如果没有他们……”老人顿了顿,苍老的声音竟有几分哽咽,“在场的很多人,都没有机会站在这里了。” 告别厅里人来人往,不断有人前来送花、悼念,也隐隐约约能听到些哭声。 只是那些哭声没有一道来自与死者有血缘关系的、最亲的人,若是他们在天有灵,会不会感到失望? 季微辞微垂下眼,颤动的眼睫再也遮掩不住心绪,轻轻划下一道水痕。 - 追悼仪式在褚清和季衡知工作的地方举行,骨灰还是要给季微辞带回淞陵安葬。生前因理想和责任远走他乡,死后终于能魂归故里。 落叶归根,这片土地上的人向来如此。 季微辞独自处理好一切,他也习惯了一个人去面对任何事,更何况如今只能独自面对。他选择了一处僻静的陵园,没有任何仪式,也没有亲朋好友。 没有合葬,两人的墓紧挨在一起。 褚清的碑上刻着“无碑可述其功,无人可续其路”。 季衡知的碑上刻着“无问知者,但留深流”。 无碑可述其功,无人可续其路。无问知者,但留深流。 这天天气很好。淞陵连下了几天雨,如今云开雾散,晴空万里,天地万物都被冲刷了一遍,干净得轻盈。 “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花。”季微辞站在碑前,双手垂落在侧,说话的声音有些轻,“不过你们应该不在意这种小事。” 给褚清的是铃兰,给季衡知的是白菊。 他的眼神清明平静,一如既往。 对于季微辞来说,“父母离去”这件事是他从小到大一直在修习的功课,而他的学习能力向来很强。 “我会像以前一样生活。”他轻声说,似乎并不是要说给谁听,只是自言自语。 他站在那里,像站在一块冰面上。 从此以后,那两个总是在他的记忆里远远站着的模糊身影,那两道永远理性疏离的声音,连“见一面”或“说句话”这样稀少的奢侈,也再也不会有了。 今日有风,静静吹动碑前的花束,那白菊有几片花瓣不那么坚强,终究被风带到了半空,像一片片羽毛,即将化作飞鸟,翱翔天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小狗 沈予栖再见到季微辞已经是一周后了。 依旧是午休时间,图书馆。 季微辞还坐在窗边那个位置,他没有做题,拿了一本书安静看着,似乎与那次离开前没有什么分别。 沈予栖无声走进来,也去书架取出自己要看的书,他这次没有远远坐着,而是动作极轻地拉开季微辞旁边的椅子。 季微辞没有抬头,目光仍凝在书页上。 正巧今日这层楼只有他们两人,一时间图书馆安静得落针可闻,只余二人交错的书页翻动声。 并排坐着的时候其实很难看清对方,沈予栖只时不时用一点点微弱的余光确认对方的存在,那颗高悬许久的心才重重落回肚子里。 季微辞当然是注意到了沈予栖的到来,但先前他们已有一段时间同在图书馆自习的默契,彼此对对方的出现早有预感,所以并不是每次都会特地打招呼。 他在回校的第一天就得知学校里已传遍他父母因事故去世的消息,因此收获许多问候。哪些安慰是真心,哪些询问带着目的,他不是没有分辨的能力。 所有的“听说”都被他挡在冷淡的眼神之外,他既无意去追究消息传播的始作俑者,又给不出看热闹的人想要的伤心欲绝或是痛哭流涕一类的反应,不喜欢被太多人关心和关注,更不需要他人用怜悯来填补他的沉默。 但在看到沈予栖靠近时,季微辞也有一秒闪过一些念头。 他会问吗?会怎么问?关于他的父母,关于事故,或是一些安慰的话语。 他们不算是很熟悉的人,但又好像存在某种难言的默契,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维持着一个容易被打破的平衡。 让他意外的是,沈予栖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和他错开半个节拍翻页,像从前的很多个午后。 不知为何,季微辞感到一阵轻松的畅然。 于是他收回思绪,继续看书。 中途季微辞起身去饮水机接过一次水,他不喜欢折书页或是倒扣书,所以一般会记住页码后将书合上再离开。 回来时,季微辞便看到桌上那原本被规整合起的书稍稍隆起了一点。 那本书是朱利安·格拉克的《边境》,只是他随手从书架上拿的一本。 他坐回位置上,轻轻将书从隆出空隙的那一页翻开。 一颗糖躺在书页之间,那是一颗水果糖,浅绿色的糖纸,似乎是青苹果味。 糖块停留的这一页,文字清晰地映入眼睛里—— “人终将在无声处跨过一条河,那河水不知名,也不容回头。” 季微辞怔住片刻,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也不知是在看糖还是在看文字,半晌才拿起糖握在手心里。 糖在掌心渐渐有了些温度,淡淡的青苹果香从指缝间弥散,落在鼻尖、胸口,薄而轻,却似乎有温热的暖流。 他拆开糖纸,将糖放进嘴里,甜味带着果香在唇齿间散开。 沈予栖还在看书,神色淡淡,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可这个空间里分明只有他们两个人。 像是这世上本来就该有人在你沉默的时候,为你留下一点什么,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开。 季微辞想起小时候,他在某天晚上发了高烧,凌晨三点,他独自从床上爬起,翻出急救箱,仔细查阅说明书后找出退烧药吃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烧退了,好像那场难受从未发生过。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人的一生就是如此,冷静、理智、任何事都要独自应对,无需依赖谁,也不能依赖谁。 可这颗糖太轻了,轻到似乎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却又刚好压在了他最柔软脆弱的一处。 他低头翻书,一向记忆超群的他却忘记了自己刚才记下的页码,此时不知该从何读起。 - 日子总是忙碌又匆忙地过着,再大的事也会被繁重的学业和流逝的时间冲散。 不知是有谁介入了,学校里对季微辞的讨论很快平息。 季微辞和沈予栖又回到原来的轨迹里,分别活动在西楼和东楼,偶尔在图书馆碰面。 有人私下讨论,季微辞似乎完全没受什么影响,正常学习、生活,和从前没有半分差别,每次考试照样高第二名几十分,竞赛也频频拿奖。 敬佩他的韧性或是惊叹他的淡定,也有不和谐的声音,但那不会是主流。 沈予栖却觉得,季微辞还是绷得有些紧。他会在做题时出神,哪怕是很短暂的;有时中午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又很快惊醒。 他比从前更习惯收敛情绪,更抗拒与人建立联系,更拒人于千里之外。 沈予栖按捺住叫嚣着想靠近的心,如果让自己的冲动与渴望得到满足的方式,是破坏季微辞好不容易构建起的堡垒,那他宁愿退回原地。 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去关注他,在意他的一举一动。 这些天,季微辞不再在图书馆待到晚自习结束,总是在天黑前离开。 沈予栖注意到这一点。鬼使神差的,某天傍晚,他在季微辞走出图书馆后也很快收好东西,悄然跟在季微辞的身后。 淞陵有“水城”的美称,全城有四成都是水域,哪怕在普通的居民区,水网也星罗棋布。 季微辞来到学校附近的一条堤坝旁,这是淞陵最常见的那种河堤,修建在人行道边,和某座古桥遥遥相望。 河岸边微风轻拂,草丛里水珠顺着微垂的叶片滚落。 季微辞顺着河堤往下走,坐在堤下的台阶上。他低头望着河水,目光没什么焦点,像在想些什么,又或是在发呆。 他脖颈微微低垂着,肩膀那么薄,几乎有些不堪一击,似乎稍用力就会被折断,可他又总是那样坚韧地撑,不肯歪斜半分。 河边的风似乎格外温柔,带着掠过活水独有的湿润感,轻轻拂在脸上,似有人轻而珍重地触摸过颊侧。 他在河边发了一会儿呆,什么都没想。 天色逐渐变化,今日的夕阳不那么热烈,落日坠在天边,像一颗硕大的咸蛋黄,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掉落在古桥上,浅浅的澄黄天幕一路晕染到水天相接处,说不出的缠眷。 身后忽而传来两声狗叫,季微辞循声看过去。 只见一只毛色纯净、眼睛清亮的边牧正大步朝这边奔来,尖耳被风吹成了飞机耳,又时不时灵敏地抖动两下,机灵极了。 季微辞眼看着它轻盈地绕开柳树,穿过灌木,跃下河堤,准确来到了自己面前。 他错愕地看着面前的小狗,一时有些懵。 小狗原本雪白的爪子在地上踩出一点泥泞,小家伙正伸着舌头仰头看他,尾巴欢快地摇着。 “你怎么在这里,找不到你的主人了吗?”季微辞摸摸小狗的头,语气温和。 小狗好似真听懂了,先是摇摇头,又不停点着下巴,试图让面前的人类注意到它的脖子。 它脖子上的项圈下绑着一个小布口袋。 这位名叫季微辞的人类很聪明,很快理解了它的意思,便抬起手捏了捏那口袋,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真的有东西。 “给我的吗?”季微辞耐心地问,“我可以拿出来吗?” 小狗“汪汪”两声,摇着尾巴表示赞同。 季微辞用手指摩挲了一阵,找到口袋的开口,拿出了里面的东西——一张折起来的纸条。 他将纸条拆开,里面写着一行字: “虾和蚌同时考了一百分,老师问虾,你抄谁的?虾说:我抄蚌的!” 字迹大气飘逸,内容却幼稚无比。 季微辞:“……” 他一时沉默,半晌后捏着那张纸条倏然笑出了声,像突然松开一根紧绷着的弦。 小狗见他笑了,在原地欢快转了两圈,又去咬他的袖子。 “还有什么?” 季微辞任由小狗在自己身上折腾,看出小家伙还有别的意图,敏锐地发现小狗穿着的胸背上也有两个口袋。 他心念一动,伸手去摸,果然又摸出一张纸条。 “愚公临死前对儿子说‘移山’‘移山’,儿子说‘亮晶晶’。” “……”即便已经懂了纸条主人的路数,看到这个冷笑话的季微辞还是沉默了半秒。 这次不用小狗卖力提醒,他已经自觉摸上了另一边的口袋。 果然是第三张纸条。 这次不是冷笑话了,而是简单的一句话—— “陌生人类,小狗不允许你今天不开心。” 季微辞发了会儿愣,将这薄薄的纸条从左到右看一遍,又将三张纸条都摊开在手心里,抬起头环顾四周。 会是谁? 是认识的人,还是陌生人? 然而整条河堤旁的人行道安安静静,连一个过路人都没有。 季微辞将三张纸条珍重地在手中展平,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小心翼翼夹进书里。 而后又想了想,从笔记本中撕下空白的一页,一边回忆着,一边慢慢折了只兔子。 兔子的折法是很小的时候跟妈妈学的,那时候父母工作虽忙,家里也会有一些亲子时间。也是在那时,季微辞学会了很多折纸的小技法,即便后来再没使用过。 记忆有些模糊,季微辞折错了几次才慢慢摸索出正确的折法,跌跌撞撞地折完了这一只兔子。 他又找出笔,在被裁下来的草稿纸边角料上认真写下一句话: “小兔子说:谢谢小狗,也谢谢你。” 写完仔细叠成一个小方块,和那只纸兔子一起放进小狗脖子前的口袋里。 河面与天际相接处,夕阳缓缓落下最后一抹余晖,那缕蜜色的暖光,好似全部掉进谁的眼睛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突变 清晨,季微辞醒来,他看一眼手机,发现比平常起床的时间早十几分钟,于是难得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这对他来说是难得的事。 或许是因为前一晚和沈予栖聊到父母的事,唤醒了一些那段时间的记忆。他想起一些高中时的事。 他没有放任自己太久,从床上坐起来,如往常一样洗漱、换好衣服,而后拿出手机,给沈予栖发去一条信息。 ——“出门了吗?” 那边消息几乎是秒回:“还没,准备吃早餐。” 季微辞便收拾好东西出门,他没有直接去按电梯,而是先敲响了对面沈予栖的门。 沈予栖拉开门,看见他神色有些意外:“怎么了?” 季微辞看着沈予栖,对方应该是刚起床没多久,身上还穿着家居服——简单的白t,灰色卫裤。头发蓬松着,额前头发垂在眉间,添几分学生气,不似平常穿着西装去工作时打理得那么一丝不苟。 和记忆里高中时的那个人好像重合了。 季微辞出神半秒,认真地说:“没什么,只是想跟你说一句早安。”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语气也淡淡的,没什么起伏,还带着他特有的冷感。 沈予栖却感觉这句话是撞在自己耳膜上的,让他结结实实愣了一下,一时间什么话都没说,脸上的表情有些空白,像是被这句话砸懵了。 季微辞自顾自地说完,就要离开,却被沈予栖不由分说地抓住了手腕。 “来都来了,吃个早餐再走。”沈予栖神色有些复杂,拉住他手腕的力道不大,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味道。 他顺着拉手腕的力道将季微辞拉到身前,又换成两只手轻握住对方单薄的肩,将人推进屋里。 季微辞一个不慎被人捉住,反应过来时身后的门都已经关上了。他难得有几分无奈,看着一尘不染的地板:“还没换鞋。” 沈予栖正念着这人的肩怎么会这么薄、这么瘦,得养多久才能养得健康些,闻言随意扫一眼玄关,那双昨晚才穿过的属于季微辞的拖鞋安静躺在地上。 他毫不在意:“不用管,地不就是用来踩的。” 季微辞被按在餐桌前,面前摆好餐具,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 事实证明“来都来了”确实是一句至理名言,哪怕是季微辞也会因此被绊住脚步。 “等着,我下点馄饨。”沈予栖回到厨房,把一人份的速冻馄饨增加到两人份。过会儿又端出一碟刚从蒸锅里出来的,还冒着热气的流沙包,问他:“喝咖啡还是牛奶?” 季微辞答了咖啡,人是坐在餐桌前,眼睛却一直跟着沈予栖转。 沈予栖觉得有些好笑,他觉得今早的季微辞反常得可爱,似乎是……有些黏人? 然而看着对方清澈到没有一丝杂念的眼睛,他又觉得是自作多情,便一边从柜子里拿出咖啡豆一边笑问:“怎么了?一直看着我。” 季微辞的目光还是停在他身上,说:“沈予栖,你很好。” 沈予栖操作咖啡机的手微微一顿。 几秒后,咖啡机研磨咖啡豆的声音响起来。 “为什么突然给我发好人卡?”沈予栖垂着眼,声音淡淡的,手上动作不停,细致地布粉、压粉、萃取。 季微辞没有完全理解到“好人卡”的含义,诚实地说:“我想起一些高中的事。以前在图书馆,你给过我一颗糖。” 沈予栖正好端咖啡过来,有些惊讶:“你还记得?” 季微辞点头,证明自己记得很清楚:“苹果味的糖。” 沈予栖也坐下来,夹一个流沙包给季微辞,声音中有些轻飘飘的笑意,是个玩笑的意味:“给过你一颗糖而已,就把我当成好人了,这么好骗?” 季微辞用筷子将流沙包分成两半,看着黄澄澄的流心缓缓流出来,散发出甜滋滋的香气,像是回答,又像是答非所问:“嗯,因为很甜。” - 实验室检修了两天,确认所有设备无危险后才重新投入使用。 季微辞到实验室第一件事就是做沈予栖那边的样本检测。 沈予栖倒是没催过他,但对于案件来说,证据肯定是越快收集越好,更何况如果那家企业真的有问题,越晚查出来就越多人接触到污染源。 灯光在实验台上投下规整的切面,季微辞手里握着刚离心完的样本瓶,透明液体在管中微微泛着光。 水样检测结果第二次出来,依旧显示无异常。 但他没有停止动作。 显微镜下,细胞分裂的进程在屏幕上静静展开,季微辞看着对照样本,目光冷静而专注。 细胞的染色体结构出现轻微错乱,这种微妙的裂变不是普通环境压力能引起的,也不像自然突变,更像是诱变因子的干预。 他翻出沈予栖发给他的关于工厂的一些资料,快速浏览,停在一个熟悉的名词上——px-13工业稳定剂。 这是一种用于提升反应炉效率的气相添加剂,常温下无毒无害,也从未列入过任何环境禁用名单。 但他记得,这种成分在特定高温高压下可能会发生结构裂解,释放出杂环类化合物。 他几乎立即确定,这就是那个隐藏在合规数据背后的污染源。 季微辞效率很高,确定方向后立刻开始反复验证,最终得出确定的结果。他整理好检测报告,打印好归档进文件夹,贴好标签。 为确保程序的正当性,这份报告要以pmi的名义寄回给送样的民间环保组织。 中午,大家一起从实验室出来,结伴去食堂吃饭。 吃饭中途,一个男人端着餐盘走到他们的桌子旁边,挺有礼貌地问:“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一张桌子八个座位,他们坐了五个,空出三个位置。 吴枫本想说可以,却听楚璇头也不抬地冷冷开口道:“不可以。” 闻言吴枫立马闭嘴,一直安静吃饭的季微辞也抬头看了一眼。 那人似乎也没想到会被这么强硬的当场拒绝,一时哽住,最后还是有些落寞地离开了。 男人前脚刚走,桌上的人就八卦起来:“那是谁啊,怎么惹我们楚姐了?” 楚璇冷笑一声,旁边的女助手替她解释道:“别所的人,最近在追楚姐呢。” “啊?”吴枫又往刚才男人离开的方向看,“早知道刚才多看两眼了!给我们楚姐把把关。” 女助手笑嘻嘻地说:“其实人还可以啦,追人挺上心的。不过楚姐不喜欢他。” “姐是独身主义。”楚璇冷漠地说,相当有大姐大风范,“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众人相当捧场地鼓起掌来。 “每天送吃的、送礼物,加班还送宵夜,啧啧啧。”助手显然是憋了这个八卦很久了,见楚璇并不介意聊这个,才继续说,“我送外号‘深情哥’。” “拒绝八百遍了也没用。”楚璇表情颇为无语,显然也有些发愁。 季微辞在旁边听着,他对感情方面的事一窍不通,这会儿听得还有些新奇。只是说听“送吃的”和“加班送宵夜”时候,他莫名想到了沈予栖。 刚发现两人住对门那时,沈予栖总是来给他送吃的,送各种点心和汤,现在更是都不知道吃过沈予栖多少顿饭了。 虽然对方总说有回礼能抵,但他清楚终究是沈予栖照顾他的成分比较多。 沈予栖对他好,他是知道的。 可是为什么?就因为他们曾经是高中同学吗? 还是说他对谁都是这样,只是自己刚好现在离他近。 他以后也会和“深情哥”一样,用这种方式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人吗? 季微辞手中的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盘中一块鸡排。 婚恋八卦永远是最热门的话题,在看起来一个比一个正经严肃的研究员群体中也是如此。 这边大家还在讨论着恋爱话题。 “拒绝过还死缠烂打啊?”吴枫大惊小怪,“那不行。没分寸的男人要不得。” 季微辞又想,沈予栖对他的好都是极有分寸的,关照的虽是些衣食住行上的小事,却从不会让他感觉生活被打乱,还会特意给他留下你来我往的空间。 想完又一惊,怎么会把沈予栖和楚璇的追求者放在一起类比? 季微辞有些出神,他很少想这些。此时被话题影响着想到这儿,不知不觉想了这么多以前从未想过的事。 “小季老师你想啥呢?”吴枫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好稀奇,你居然会发呆!” 季微辞思维被拽回来,他眼睫轻轻颤了颤便垂下眼,看不出任何异常。 “在想实验上的事。”他轻轻将话题带过去。 吴枫的注意力果然很快被转移,敬畏地看一眼季微辞:“太敬业了小季老师,简直是科研人的榜样。” “像我们这种人,工作又忙又没生活,要是谈恋爱的话是不是只能找同行啊?”助手惆怅道。 研究院里的确有不少同行夫妻。对于做科研的人来说,没有谁会比同行更能理解自己。 然而一桌都是还未婚的年轻人,话题就这么一路从恋爱聊到择偶和理想型。 季微辞以前从不把这些话题入耳过心,今天也不知怎么听进去了一些,一不小心就听了满脑子的情情爱爱,结结实实涨了次见识。 但他也并未放在心上。 在他的经验里,“关系”二字由于有另一人的存在,注定意味着不稳定与不可控。从前的经历将规训深入骨髓,如同一张细密的网,将“亲密”过滤成无用的信息。 和某个人维持稳定的亲密关系,注定要建立很深的联系,意味着要在一定程度上同步彼此的情绪、时间、人生规划,容纳彼此的习惯、悲伤和脆弱。 这很难做到。 季微辞冷静地判断自己并不具备这个能力,也并不需要这种关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工厂 工厂的临时宿舍内,六七名工人聚集在一起,围坐在一张木板搭成的长桌旁。 天热,屋里浮着一层燥气。 工人们都是刚从车间下工,劣质的蓝色工作服湿透着,脸上的汗水干透形成盐渍,手上还抓着擦汗的毛巾。 有个工人突然咳嗽起来,本来只是轻轻咳两声,却不知怎么咳起来就收不住,咳得越来越重,整张脸憋得通红。 “老张你这咳嗽的毛病咋还没好?”旁边的人连忙给他将喝水的杯子拿过来。 “上次那个律师带我去医院查,查出来什么呼吸道感染,医生说没那么容易好。”老张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摆摆手,“我也快习惯了。” “我这也是,胸闷,喘不上来气!以前在车间干一整天都不累,现在干一两个小时就不行了,还头晕。”另一名工人也说。 老张沉默地喝了两口水,忽然开口道:“你们说那些律师说的是真的吗?我们身体坏了,没力气、咳嗽、身上起疹子,都是因为这工厂排了不干净的东西。” “那还能有假!我以前在别的厂子干了三年,身上从来没起过这种疹子。来这里不到半年,身体各种毛病就都出来了。” “但他们要告工厂,工厂上面是大公司,公司那么大,我从来没见过那么高的楼房……这能告赢吗?” “如果告输了,我们是不是也没法干了?”有人说。 他们都是近期出现明显身体不适的工人。 最开始得知工厂排污让他们生病的消息时,他们是愤怒的。 像他们这样的人,农村出来到大城市打工,没学历、没人脉,唯一能物尽其用的就是这副身体、这把力气。 身体要是不行了,他们以后的日子只会更苦。 那时所有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下定决心想要个说法。 然而此刻,他们的脸上却写满了紧张和忐忑。 最近,工厂明里暗里给他们施压,暗示这场官司不可能打赢。 主管放话说让律师尽管拿废水去检测,看能测出个什么来;回头又苦口婆心地劝慰他们不要被利用,干吃力不讨好的事。 和蜗居在这小小宿舍里的车间工人们相比,昌启化工实在是一个庞然大物。大到他们拼了命都无法看到高楼大厦的尽头,大到他们害怕因此在偌大的城市失去容身之所。 时间过得越久,他们越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讨回一个公道。 屋内一时间沉寂下来。 这时,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破了空气中弥散着的沉默。 老张起身去开门,门外的是先前带他们去医院做检查的律师常曦,他认得。只是她旁边还站了个身量挺拔、气质不凡的陌生男人。 沈予栖没穿西装,只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袖子挽起到手肘处,没打领带也没带手表,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佩饰。 “张先生您好。”常曦往前跨一小步,率先介绍身边的人,“这是我们行止律师事务所的创始人沈律,今天过来和大家聊一些案子的细节。” 今天工人们本就和行止的律师约好了见面,所以他们才在下工后聚在一间屋子里。 常曦是昌启排污案的负责人,也是工人们的代理律师,老张对她比较熟悉,听她说话才放开捏紧的衣角,神色轻松了些。 工人们将二人迎进去,宿舍本就十分窄小,此时更是拥挤,他们有人站着,有人坐着,都有几分局促。 沈予栖没有任何打量环境的行为,进来后便直切主题,让常曦给大家分发资料。 老张想让他们坐下,但屋里只有他们平常坐的那种矮小又不牢固的塑料板凳,也不好意思让客人坐。 沈予栖察觉到众人的紧张不安,顺着老张目光看向那几张空着的塑料凳子,十分自然地过去坐了下来。 这矮小的塑料凳子对沈予栖的身高来说确实有些勉强,一双长腿无奈曲着,有些无处安放。可他却浑然不在意,姿态松弛又放松。 “工厂排放物的检测结果出来了。”沈予栖见常曦已经发完资料才开口,他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昌启的排放物确实有问题。” 说完看一眼常曦,常曦立马会意,展示手上的检测报告给大家看,通俗易懂地解释起来:“问题出在工厂使用的一种添加剂上,这种添加剂本身是无毒的,但在高温高压的环境下会裂变成一种有毒的物质。” “你们大部分人都是操作反应釜,或者处理残渣废液的吧?”常曦说,“你们应该有在工作中闻到刺鼻的味道,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吸入的有害气体。” 老张咳嗽两声,嗓音有些沙哑:“我就是专门负责操作反应釜的。” “我之前问过主管,那个味道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主管说这是正常的。”旁边的工人吸了吸鼻子,他撸起袖子,露出胳膊,衣服下的皮肤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红疹,看起来触目惊心。 常曦有些不忍地别过眼,接着道:“你们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近距离吸入了大量有害气体,身上的皮疹,头痛、胸闷,掉头发和咳嗽,都是由它引起的。更可怕的是,它还可能会致癌。” 工人们闻言纷纷脸色大变.他们本以为只是短暂的身体上的不适,会小病但并不严重,却没想到还有致癌的风险,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他们的身体健康会彻底被摧毁。 “最开始被发现的是废水处理设备的问题,而他们对于废水检测有恃无恐。”沈予栖接着说,“因为他们知道问题不在水里,在空气里。” 他的声音不大,却有种令人信服的沉静。 他扫过每个人的脸,轻轻扬了扬手上的检测报告,“好在问题的关键,我们找到了。” 这份报告在一开始就发到了每个人的手里。即便工人们看不懂其中繁复的数据和冗长的专有名词,但拿着这样一份直接的证据在手里,他们能安心。 “我知道到这个阶段大家心中有顾虑,害怕输了官司以后日子更难过。”常曦说,语气又变得轻快,“我们刚打赢了另一起工地劳动纠纷案,对方和昌启一样,也是有权有势的大公司。这些人不是不可战胜的。” “所以请大家相信我们吧。” 常曦拥有许多女律师通有的优点,善共情、会沟通,适合做一名领导者。 “昌启化工用工人的健康换取利润,理应付出代价。”沈予栖没有在这个案件中喧宾夺主,只是在最后说,“我们会竭尽全力打赢这场官司。” 狭窄的宿舍里,头顶的吊扇怎么也吹不散屋里的闷热,空气中的焦灼逐渐散去,工人们的脸上才慢慢浮现出期望的神色。 - 回律所的路上,常曦仍在车上看卷宗,她反复翻看那几页检测报告,像是在看什么价值连城的传世宝典。 “真是多亏了这份报告。”她已经不知第多少次赞叹,“国家级的单位就是不一样,太靠谱了!要是普通的检测机构真不一定能测得这么细致。究竟是怎么搭上这个路子的?太有人脉了。” “是多亏了他。”沈予栖没正面回答。 “他”和“它”,中文口语里也听不出差别,常曦只以为对方指的是报告。 “能不能让清源那边弄个锦旗送过去?”常曦又说。 沈予栖免不了想象出季微辞收到锦旗的样子。此时正好等红灯,他手指轻轻敲在方向盘上,在心里无声地笑。 他的表情一如往常般沉稳,唇角却有一点可疑的上扬。 常曦大惊,领导这是被她的玩笑逗笑了?没忍住去瞄驾驶位,却只能从那张脸上看出个大写的“帅”字,别的看不出些什么。 “如果能请到做检测的人上庭作证就好了。”常曦说着又发愁,“但是人家这单位里的人请不来吧?” 绿灯亮了,沈予栖轻踩油门。 “如果真的去请季微辞,没准还真能请来。”他想。 因为季微辞就是这样的人,他对于不在乎的人和事不会多看一眼,可一旦许下什么承诺,就一定会做到最好。 然而他说出来的话却是:“证据链完整到这个份上,还打不赢,我们也别干了。” 他不舍得季微辞去干不得不抛头露面的事,他知道季微辞不喜欢。 回到律所,常曦和公益服务部的众人去做开庭准备。 沈予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看一眼时间,见是午间饭点,才给季微辞发去信息:“吃饭了吗?” 季微辞应该是正好在看手机,难得回消息很快,他发来一张照片,是研究院食堂的午饭。 沈予栖刚想打字说看起来还不错,那边又回过来一条消息。 ——“没你做得好吃。” 沈予栖微挑眉,禁不住笑了声,几乎能想到季微辞认真思考后说出这句话的样子,心软成了一滩水。不知是不是错觉,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更近了。 从那天早上的一句“早安”开始。 他拇指轻轻在季微辞的头像那处屏幕上擦了一下,犹豫几秒,还是试着打了个电话过去。 季微辞很快接了。 “今天去了一趟工厂,多亏你的检测报告。”为了证明这通电话的正当性,沈予栖先开口说正事。 季微辞没有应这声谢。说过是回礼的,谢来谢去没完了。于是顺着说起正事:“这周六我要去临川那边的研究院开会。” 临川就在华东周边,开车走高速两三个小时的路程,当天来回倒是可以,但肯定是赶不上一起吃饭了。 “临川?”沈予栖确认般重复一遍,忽而笑起来,“这可真是巧了,我周五去临川,周六在那边见客户。” 这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巧合。 “你们几点结束?”沈予栖又问,“我见完客户把你捎回来。” 季微辞也微愣,顿了顿如实答道:“晚上七点结束。” “那我七点到门口接你。”沈予栖立刻说。 “一个人开车两三个小时太无趣了,”他的声音拖长了些,语气带上几分可怜,生怕电话那边的人不答应似的,“和我做个伴吧好不好,小季老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雨夜 周六,季微辞到临川当地的研究院开研讨会。 这次pmi来的人不多,只有几个实验室的负责人。 与病抗突同一层的微气突实验室的负责人,季微辞同校的学长方祁这次也同行。 方祁对季微辞很热情,甚至还有几分亲近。两人既是同校同专业前后辈,又是品级相近的同事,按理来说关系应该不错。 但季微辞的人际关系网实在太简单,除自己实验室的人外,对所有同事一视同仁,一直与方祁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 季微辞这次带的依旧是曾经在华东生命科学研究所大杀四方的“突变敏感区段的多位点并行监测机制”项目,和上一次相比还多了一轮测试结果和大量的数据,含金量可想而知。 演讲结束后,有许多人举手提问,展开交流,季微辞一一作答,不卑不亢。 方祁也带了微气突最近的研究项目过来参会。其实微气突的研究进度也算不错,无论是选题还是数据都扎扎实实的,但在季微辞这有划时代意义的成果对比下,就显得有些平庸。 “师弟又给我们pmi长脸了。”台上还有其他研究员正分享项目,方祁坐在季微辞右边。或许是为了让对方听得更清楚,说话时他凑得很近。 季微辞不太习惯和人贴得太近,感受到耳边有对方的气息靠近,他轻轻拢一下眉心,微不可查地偏了偏脸颊,躲过那陌生的温度,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今天有很多不错的研究。”季微辞摇摇头,不偏不倚、宠辱不惊,他向来如此。 方祁比季微辞大五岁,虽比不上季微辞天才得一骑绝尘、横空出世,在高级研究员里也算是很年轻的一批了。 他性格温和,面容周正,待人接物松弛有度,因此在所里人缘不错。 唯独季微辞,对谁都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对他当然没什么特殊的。可偏偏又在礼节上不出错,让人想挑毛病都没得挑。 方祁察觉到季微辞因他的靠近而不适,便自觉退回去一些,拉开距离,掩住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 有项目讨论的时间长了些,研讨会快七点半才完全结束。 季微辞和方祁一起往场馆外走,时不时聊几句专业上的问题。 “对了,上次我们实验室事故的事,还没感谢你。”方祁说,“多谢你进去救人,我听安全组的人说了,要不是你及时把罗毅带出来,他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我看微气突实验室是留不住他了,哪天就跳槽到你那里。”方祁笑着说,语气倒没有什么不悦,坦坦荡荡地开玩笑。 “刚好碰上了,谁路过都会去救人的。”季微辞不在意感不感谢的事,也没接什么“跳槽”的话头, 他看一眼时间,正好七点半,沈予栖应该早就到了。 方祁注意到季微辞似乎是加快了些脚步,他也跟着走得快了些。 “不,你是不一样的。”他也不在意季微辞的冷淡,自顾自地说,“你是我们这些人中最纯粹的一个。” 方祁说完,深深地看着他。 季微辞觉得方祁的语气和眼神都有些奇怪,但他并不在意,不置可否。 两人走到场馆门口,发现外面竟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是短时间内不会停的下法。 这场雨躲过了天气预报,如此突如其来。好在主办方办事周全,提前给每位嘉宾准备了雨伞,此时几名工作人员正在门口发伞。 方祁拿了两把伞,转身时身边却已不见季微辞。他有些奇怪地扫视一圈,才找到那道身影。 季微辞已经走到了人群最外层,一辆黑色suv缓缓开过来,停在他面前。 车前灯闪了两下,一个高大的男人撑开一把黑伞从驾驶位上下来,径直走到季微辞面前。 他这个距离和角度大致能看清楚男人的脸,英气俊朗,和漂亮矜贵的季微辞站在一起,两人说不出的和谐。 他看到季微辞和那个男人说了句什么。男人摇摇头,似乎是在笑,而后他说着话,微抬手臂,攥了一下季微辞垂在身边的右手。 季微辞没躲开,也没露出任何厌恶或抗拒的神色,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让对方触碰。 季微辞……那个对他不冷不热,连他凑近说句话都要偏过头躲一下的季微辞,在此刻自然地被男人拉到伞下,打着同一把伞,肩挨着肩走在一起,看起来那么亲密。 - “抱歉,结束得有点晚,等很久了吗?”季微辞站得离出口近,有雨丝被风吹进来,打湿了他额前的头发,湿漉漉的,衬得那双眼睛更加清润。 “没有,下雨有点堵车,我也刚到。”沈予栖说,“下雨降温了,冷不冷?” 他用掌心轻轻贴了一下季微辞的手背,果然有些凉。 这动作很快,又有一种自然的亲昵,像一片羽毛拂过,带着并不令人讨厌的温热。 “还好,在室内没感觉。”季微辞被碰过的那只手手指蜷了蜷,又被沈予栖轻揽着带到伞下。 沈予栖虽是揽了一下季微辞的肩,却是虚虚将人圈着的,其实并没有太多的肢体接触。他还不确定现在能做到什么程度,他不想让季微辞不舒服,哪怕是一点点的疑惑或是不适。 两人就这样一起往车的方向走。 上了车,沈予栖打开暖风,让风吹干两个人微湿的头发和衣服,驱散雨天的寒气。 季微辞坐在副驾,系好安全带后靠在椅背上,是个挺放松的姿态。 沈予栖想到刚才在外面他握季微辞的手时,看向他们的那道有些奇怪的目光。他启动车,状似不经意地问:“研究所只有你一个人参加研讨会吗?” 或许是因为雨天的车内很有安全感,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季微辞头稍稍偏向窗户靠着,看起来有些懒怠。 他鲜少露出这样的姿态。 被暖风吹干的头发不那么听话,有几缕向外支棱着。这模样很可爱,像炸毛的小猫。 沈予栖看得心痒,觉得心窝被小猫挠了一爪,很想伸手过去帮他顺一顺,但克制住了。 “还有几个同所其他实验室的负责人。”季微辞说,没有单独提到谁。 沈予栖没有继续追问,余光看到季微辞因偏着头而被拉长的脖颈和流畅的下颌线,只觉得白得晃眼睛。他逼自己直视着前方,不敢在开车的时候分心。 两人聊了今天的见闻,这在他们之间已经是很自然的事,以前会发生在饭桌上,现在在车里。 沈予栖说客户养了一只拆家的猫,谈合作时也一刻不停地盯着宠物监控;季微辞说今天遇到了研究生时的导师,退休又被返聘回来,向他抱怨学生太难带。 他聊到这位许久不见的导师,说他曾经有一次在实验室待了三天三夜,几乎不眠不休,中途只出来吃饭喝水。 “就为了验证一个0.005%的数据差异。”季微辞说。 沈予栖笑起来:“听着像你会干的事,怪不得是你的老师。” 季微辞沉默了,他仔细思考半分钟,看向沈予栖,不赞同:“我哪有。” 这话季微辞说得其实挺认真,是真心不赞同,仿佛下一秒就要进入数据论证模式。 沈予栖却只觉得这三个字像撒娇,被小猫爪子挠过的地方又开始躁动,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收紧。 “嗯,下次中午不要做实验到错过饭点的话,就没有。”沈予栖语气轻快,像调侃,又有点纵容的意思。 季微辞:“……”的确是这样。 他现在对沈予栖开他玩笑这一类的话稍微有了点敏感度。 不太好反驳,又还是不想赞同,于是看过去一眼。 沈予栖立刻缴械投降。 季微辞收回目光,暗自惊讶刚才的一幕怎么会发生得如此自然,又察觉刚才自己的行为有些任性。这样的字眼之于他,以前没有过。 他从来没对谁这样过。 车已经开上高速,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重重砸在车玻璃上,砸出一个个硬币大小的水痕,这雨太大、雨点太密集,雨刷器都快在下雨天擦除火来,却还是刚刮过去就又被密密麻麻的落雨遮挡住视线。 “越下越大了。”沈予栖微微皱眉,密集的雨点会遮挡住视线,现在能见度太低,在高速上开车不太安全。 季微辞也直起身,拿出手机搜索前面的路况。 前面距离他们三公里的地方在地图上飘红一长条,竟是在高速上堵车了。 “应该是有车祸。”沈予栖说,他看一眼导航,距离下一个高速出口只有不到一公里。 他想了想,斟酌着说:“不知道雨会下到什么时候,前面也堵着车。我们先下高速,在这附近住一晚?等明天雨停了再回去。” 季微辞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点点头:“好。” 沈予栖开车下高速,季微辞在地图软件上看酒店。 下雨天路况不好,安全起见,有不少人和他们一样选择下高速在附近休息,所以许多酒店显示已满房。 季微辞刷了很久,终于挑中一家评分不错且还有房的酒店。 到了酒店,大堂人很多,有些是躲雨的、有些是来订房。不那么意外的,前台告知他们单人间已经满房,现在只剩下标间。 沈予栖看向季微辞。 季微辞直接把证件交过去:“我都可以。” 沈予栖便也将证件递给前台,收回手时,发现自己手掌上明显有一道细细的红印——是刚才握证件太紧压出来的,他甚至都没感觉到。 他轻轻握拳,掩住那道红痕,神色如常。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同住 突如其来的外宿,两人什么都没准备,便先一同去酒店附近的生活超市买了简单的必需品。 这是一家老牌四星级酒店,装修有些过时,但胜在干净整洁。 刷房卡开门,标准的双人间,两张床规规矩矩地并排放着。浴室是全遮掩的黑色推拉门,并没有什么半透明磨砂玻璃这种充满情趣的设计。 沈予栖简单扫视一圈,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他将手上的生活用品放在桌子上,转头对季微辞说:“先去洗澡吧,刚才上下车还是淋了点雨,身上湿了又干,容易生病。” 季微辞点点头,拿上东西先进了浴室。 他今天只穿着一件单衣,白天一直在场馆,没有太大的感觉,晚上下雨又降温,的确有些冷。 这样的大雨,即便打着伞,裤脚和肩头也不可避免被淋湿,贴在皮肤上透出潮气,不太舒服。 因为长年在近乎无菌的实验环境下工作,他不可避免地有些轻微的洁癖,所以他不常外宿,也很少和人同住一屋。 不过事急从权,他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很高,只是一个晚上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洗完澡,换上刚买来应急的白t,季微辞带着一身温暖的水汽从浴室走出来。 沐浴露和洗发水甜腻的香味被推拉门关在浴室里,季微辞后知后觉地闻到房间里似乎飘着一股他很熟悉的味道——淡淡的酒精味。 他看向沈予栖,发现对方正俯身用湿巾擦着床头柜,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瓶像喷雾一样的东西。 “你还买了酒精喷雾?”季微辞很快联想到了空气中那酒精味的来源。 他有些惊讶,酒店附近那家生活超市只是个小小的便民超市,东西没那么齐全,他刚才都没想到去找这些非必需品。 沈予栖回头看他。 季微辞刚从浴室出来,头发只擦了个半干,湿气让每根发丝都听话地垂着,看起来乖顺极了。 从炸毛小猫变成了顺毛小猫。 他被热气蒸腾过的皮肤微微泛红,身上只穿着一件款式最普通、什么图案都没有的白色短袖,却衬得那张脸干净得突出,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沈予栖心中警铃大作,“这样下去会出事”的预感格外强烈,于是他强行别开目光,欲盖弥彰地垂下眼,默默调整了一下呼吸才开口回答:“停车的时候从车上拿的,觉得可能用得上。” 季微辞闻着空气中弥散的酒精味,有些出神地想,沈予栖是为他考虑到这一步的吗?毕竟两人刚在电梯里遇见的那一次,对方就说过他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 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出门在外,做这些很正常。 但不论如何,这味道让他很有安全感,原本因陌生环境而有些紧绷的神经都跟着放松下来,调整到可以休息的状态。 他没再多想,走到沈予栖身边接过那瓶酒精喷雾,说:“我来,你去洗澡吧。” 沈予栖没有推拒,把酒精喷雾交出去,走向浴室的脚步不那么从容。 洗澡时,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一遍遍闪过季微辞带着水汽的眼睛和被蒸红的脸颊。 他面无表情地把水温调低。 真是疯了…… 沈予栖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就看到季微辞坐在靠里的那张床的床边,微微倚靠着床头,很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 他已经调整好了状态,心如止水地走过去,发现季微辞竟然正在用手机看文献,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这么小的字,你也不怕把眼睛看坏了。” 本来手机屏幕就没多大,文献的字更是又小又密,的确是对眼睛不太友好。 季微辞下意识眨眨眼,还真品出了些疲意,便听话地关上手机,才说道:“今天在研讨会上听了几个新研究,想看看。” 沈予栖无言以对。 房间里温度很舒适,此时空气里的酒精味已经散去,只余同款沐浴露的柚子味香气环绕在两个人之间,仿佛笼罩起一个有些私密的二人空间。 沈予栖注意到季微辞的领口周围、锁骨还有脖颈后面都有些泛红。 季微辞皮肤白,这点红印就显得特别突兀。 “脖子这里,怎么红了一片。”沈予栖本想凑近一些看看,俯身到一半又忽地停滞,克制地直起腰,转而抬手指着自己脖子那一块儿皮肤示意。 季微辞摸向同样的地方,没什么感觉,又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照了照,发现那里的皮肤果然红得有些不正常。 “是不是衣服材质不好,过敏了?”沈予栖微蹙着眉说。 季微辞将领口拉开一些,摸了摸接缝处的走线。他没对什么过敏,应该就是他皮肤太薄,这随便买的衣服面料又粗糙,磨的。 猝不及防的,脖颈和锁骨处一大片白皙的皮肤就这样撞进沈予栖眼睛里,他甚至还看到了季微辞脖子右侧边的那颗小痣,此时被那领口磨的,透着有些艳丽的、毫无防备的红。 沈予栖下意识别过脸,挪开目光。 季微辞没注意到沈予栖的异常,不在意道:“没事,就是磨的,一会儿就好了。” 沈予栖又觉得有些燥热,他觉得自己不是需要洗冷水澡,而是要用冷水冲冲过热的脑子。 他快步走向书桌上的房间内线电话,背对着季微辞,声音有些哑:“我……叫个客房服务,让他们把衣服拿去洗,洗完后直接烘干,就可以穿自己的衣服了。” 季微辞本想说不用,但见沈予栖电话已经拨通,便也没再说什么。 今晚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折腾了这么一通,两人都还没吃晚饭。 外面的雨没有丝毫变小的迹象,沈予栖在外卖软件上找了一家评价不错的私房菜,直接叫了外送。 半小时后,门被敲响,是外卖送到了,季微辞去开门。 大雨天送外卖不容易,门外的外卖员浑身湿透了,呼呼喘着气。 外卖拿进来,他放到桌子上,对沈予栖说:“给外卖员加点钱吧。” 沈予栖本来在看手机,闻言抬起头,发自内心地笑了笑,转过手机给季微辞看,屏幕上显示着刚给配送员发的20元红包。 季微辞也笑了声,很轻的。 无言的默契。 两人又坐在一起吃饭,像在家里一样。 吃完饭,收拾洗漱结束,客房服务也送来了洗干净烘干好的衣服。 沈予栖看着两个人的衣服被亲密无间地叠在一起,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股燥热又窜了上来。他看似面色如常,镇定地将季微辞的衣服递过去,催他去把身上那件换下来。 然而季微辞刚进浴室关上门,沈予栖脸上强自镇定出的稳重表情就散了,坐在床尾狠狠松了口气。 他看着那扇黑色的推拉门出神,一时觉得放任无意识的若即若离是种自我折磨,一时心里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甘之如饴。 - 季微辞换好衣服出来时,沈予栖在另一边床上靠着床头打电话。 “不用和那边沟通了。”沈予栖对电话那头说,声音有些冷,“直接告诉他们的法务部门,如果继续威胁恐吓我们的当事人,我不介意给他们再多打出一条罪名。” 注意到季微辞看过来,沈予栖冷硬的神色立马就散了,轮廓线都跟着柔和下来, 季微辞觉得有些稀奇,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沈予栖工作时的样子,也是第一次见对方展现出这样锋芒毕露的一面。 在他的印象里,沈予栖永远都是温和、包容的。 “还是那起排污案吗?”见沈予栖挂断电话,季微辞才开口问道。 “嗯,快开庭了。”沈予栖说。 季微辞想了想,说:“需要我上庭做证的话,我可以配合。” 沈予栖并不意外他的主动提出,但还是说:“不用,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已经足够了。” 季微辞点点头,感觉有睡意浮上来,眼睛酸酸的,头有些重。 沈予栖看出他的困意,便倾身过去关了大灯,看着季微辞窝进被子里,又问:“要不要留一盏床头灯?” 季微辞原本是平躺着的,他沉默几秒后说“不用”,又在房间彻底黑下来后翻身变成侧躺,在黑暗中看着沈予栖的方向。 “我小时候很怕黑,不敢一个人睡。”他突然开口,像是真的困了,声音有些哑,“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开着灯睡的。” 沈予栖也翻身面向他,黑暗中两个人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能依稀感受到目光的交汇。 他没有问他为什么那么小就一个人睡,也没有问他为什么怕黑,只是轻声开口接话:“后来呢,怎么又不怕了?” “这本质上是一个认知问题,注定会随着认知变化得到解决。”季微辞说,“后来长大了,自然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鬼,也知道小区的安保很好,不会有坏人突然破门而入,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他的语气淡淡的,不像是讲自己的感受,倒像是一个观察者,冷漠而理智地旁观着一个在黑暗中独自发抖的小孩克服恐惧的全过程,再详细记录下他的变化,整理成观察报告。 沈予栖静静听着,隐在黑暗中的眼睛深沉如墨,千般情绪萦绕心头,压得他呼吸都停了,心脏跟着一阵阵坠疼。 他开口,声音却平稳而温和:“我这里有不用改变认知就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季微辞小朋友,你要不要听?” 季微辞很困了,没力气再去纠正称呼的事,回应的声音有些轻。 “今天有我陪着你,不要怕,睡吧。” 沈予栖的声音低缓悦耳,像轻柔地羽毛拂过耳畔,又像温热的流水淌过心间。 季微辞就这样合上眼,睡意铺天盖地笼罩下来,意识缓慢地被一团柔软轻盈的棉花包裹住,身体也被拉入一个安全封闭的角落。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的那句“不要怕”,似乎也跨越时光,去到那个惶恐不安的小男孩身边,陪伴他在黑暗中安然入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高热 季微辞这一觉睡得很沉,甚至有些过头了,由一开始的安稳转为昏沉,像溺水,仿佛坠在黑暗的深渊里。 半梦半醒中,他感觉自己的额头、脖颈依次被谁的手贴了贴,而后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季微辞,你发烧了。” 被唤醒的季微辞迷迷糊糊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一盏床头灯被打开,昏黄的灯光下,沈予栖的脸显得格外沉肃。 他半跪在床边,又用手背碰了碰床上人烧得滚烫的脸颊。 他心绪不平,一直没睡着,闭目养神到半夜,却听季微辞的呼吸声越来越重,觉得有些不对,下床一看,对方果然在发烧,烧得直烫手。 季微辞撑着床坐起来一些,的确觉得有些晕,呼出来的气也是热的,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却没感觉出什么。 “低烧,睡一觉就好了。”他凭借着以往的经验说,只是喉咙被烧得发涩,声音有些哑。 外面的雨依然下着,雨滴拍打在窗户上,像是急切地催促着什么。 沈予栖正在找烧水壶烧热水,闻言拧起眉,摸着感觉能煎鸡蛋了还觉得是低烧,从前生病了就是这么糊弄自己的身体的吗? 他压着声音道:“至少有38度。” 接着拨通酒店前台的电话,询问是否有退烧药,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只能要求送上来一支体温计。 前台的耳温计送到,热水也烧好了。 季微辞半靠在床头,眼前有些雾蒙蒙的,眨眼时一阵阵发胀,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大概真的烧得有些高。 透过朦胧光影,他看着沈予栖站在桌前将开水和矿泉水混在杯子里兑出适宜的温度,又去浴室浸湿一条毛巾,最后拿着杯子、毛巾和耳温计回到床边。 “嘀——”耳边几乎同时响起耳温计的测量声和沈予栖带着些无奈的声音:“38.7,快39度了。” 这么高?季微辞有些惊讶,他看不清沈予栖的表情,下意识又抬手摸摸额头。 沈予栖将水杯塞进他手里,又将湿毛巾叠成小方块,往他滚烫的额头上一贴。 “这么烧着不行,我出去给你买退烧药。”他声音有些沉,带上几分不容置疑的味道。 季微辞抱着杯子喝口水,额头上的毛巾块滑下来,他下意识接住按回去,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不少,闻言看了看窗外,皱眉不赞同道:“还在下雨,明早再说吧。” 沈予栖已经搜出最近的24小时药店距离酒店10公里左右,他披上外套,走回季微辞床边,接过空杯子放在床头,按着他的肩,难得强硬地把人塞回被子里。 季微辞猝不及防躺回床上,被子直拉到下巴,整个人被裹得严严实实,像一只牛角包。 季微辞:“……” 沈予栖俯下身摸了摸他额前被沾湿的头发,重新叠好毛巾,撩开刘海放上去,才开口道:“乖一点。” 语气还是沉沉的。 季微辞想到沈予栖睡前打的那通工作电话,就是这样带着些锋芒的、不容置疑的语气。 难得一用的情商告诉他,这时候听话比较好。 于是不动了。 沈予栖看他脸颊烧得红红的,顶着个毛巾平躺着,难得脆弱又乖巧,和平常生人勿近的高岭之花模样判若两人,心又软了,语气柔和下来:“要是把我们小天才的脑子烧坏了怎么办?损失大了。” 季微辞多少年没听过这个高中时期的外号了,一时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困意裹挟着昏昏沉沉的大脑,半晌才开口,也不确定有没有发出声音:“开车小心。” 隐约听到一声笑,脖颈边的被子又被掖了掖,床边的小夜灯还开着,而后是开关门的声音。 季微辞又睡着了。 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的某个夜晚,凌晨他被高热扰醒,额头是他自己都能用手摸出来的滚烫。 那几天保姆刚好回家探亲,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从床上爬起来,凭借着记忆找出医药箱,翻出退烧药,粗略看过说明书后吃了药,又回床上睡了。 第二天醒来烧退了,他清醒过来,才想起昨晚吃的退烧药是成人的剂量。 头晕了几天,偶尔会吐,一周后恢复正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季微辞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变小了,变得只有十几岁,酒店的房间也变成那间空荡荡的、永远只有他一个人屋子。 原本不那么难受的高烧一瞬间变得极其难以忍受,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连睁眼都做不到,大脑格外混沌,怎么也想不起来药箱放在哪儿。 似乎有声音从远处飘渺而至,那声音已经有些陌生了,可语气里的严厉却像刻在骨子里一般清晰地将记忆唤醒。 那声音在教他学会独立,学习如何抵御风险、解决问题。 又告诉他每个人都生来孤独,不可以脆弱、更不能依赖。 他一一听了、一一学了。 学得很好,记得很牢。 于是高烧带来的昏沉与闷痛似乎又不算什么了,他习以为常地放任自己的身体和意识往下坠落。 半梦半醒间,季微辞又听到开关门的声音。 意识坠落着,坠落着……直到落入一个怀抱里。 那怀抱微凉,还带着几分湿意。 “微辞,吃了药再睡。” 他听到耳边的声音不那么平稳从容,甚至有些微喘。 季微辞顿时从梦魇中被拉了回来,睁开眼就看到沈予栖带着潮气的脸近在咫尺。 他有些怔愣,大脑还来不及恢复运转,手就下意识抬起来,指尖轻轻拂去沈予栖侧颊的一颗水珠。 沈予栖整个人僵住了,原本想去拢季微辞肩的手也顿住,不知如何是好,眼底翻涌着的情绪,深沉又克制。 季微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也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收回手,自己撑着想坐起来。 沈予栖这才回神,揽着对方肩的手力道放得很轻。 盯着季微辞吃了药,又喝了半杯水,他整个人才松懈下来。 “睡吧。”他轻声道,又隔着被子拍拍季微辞的腰,有些像哄孩子。 季微辞什么话都没说,乖得出奇,一个指令一个动作,躺下闭上眼,呼吸慢慢均匀平稳。 沈予栖一直在床边看着季微辞入睡,许久后才抬起手,手指慢慢掠过他昳丽的、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静的五官,最后停留在泛红的眼角和湿漉漉的睫毛上。 床上人似乎睡得不安稳,眉心微微拢着,或许是退烧药开始发挥作用,他的额角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手也不知何时从被子下滑出,虚虚攥着拳。 沈予栖用纸巾一点点擦掉他脸上的细汗,又轻轻握住那只手,想放回被子里。 季微辞的手腕太细了,看起来那么脆弱,让人感觉随时能被折断,可那腕骨又格外突出,冷硬得有些倔强似的。 沈予栖看着自己的手能轻松将季微辞的手腕圈住,甚至还长出一大截,心里一时满足一时酸涩。 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微微垂头,极轻地在他手背上映下一个吻。 这个吻过于小心翼翼,是那样的轻,甚至比羽毛拂过皮肤还要轻,一触即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 沉甸甸的黑暗逐渐变得轻盈,季微辞再次陷入梦境,却不再是那栋永远静谧的房子,也没有了沉闷痛苦的高热。 他回到了那条河堤边,微风拂过,吹乱他额前的头发。 面前的小狗兴奋地吐着舌头,时不时原地转一圈。 这已经不是季微辞第一次与小狗见面,于是他轻车熟路地在小狗脖子前的围兜里寻找,果然拿出一张折叠的纸条。 纸条上画着一只蹲坐在地的小狗。 那画工并不如何精湛,黑色记号笔生涩地勾勒出小狗的轮廓,不难判断绘画模特就是面前这只。 旁边气泡里的字比画工漂亮太多,刚劲又不失潇洒地写着:“今天有开心一点吗?” 季微辞看着,唇角少见的露出上翘的弧度。 如果小狗和纸条的主人在他面前,他大概会想要问对方一句:“怎么不写冷笑话了?” 这很稀奇,他鲜少有和谁主动展开语言交流的想法,但这一刻他却清楚明白自己的内心——想和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像朋友一样说两句话。 小狗“汪汪”叫了两声,咬着季微辞的校服袖子,似乎在示意着什么。 季微辞试探性地翻过纸条,发现纸条背面果然也写了东西,在角落小小一行,一不小心就会被忽略。 字迹较之前的有些潦草,或许是临时添上的一句。 纸条背面写着:“没有冷笑话了。把这么聪明的脑袋看傻了怎么办,损失大了。” 看清这句话,季微辞一时间有些发愣。 怎么会这么巧? 就好像那人好像真的站在自己面前,听到了自己的问题一般。 季微辞沉默半晌才笑一声,找出一包早已准备好的宠物零食,拆开喂给小狗,这才拿出笔和纸写回信。 “今天很开心。希望你和小狗也是。” 写完折好塞回小狗的围兜里,揉揉小狗的耳朵,温声道:“去吧。” 小狗完成了任务,又意外收到投喂,兴奋极了,扑上来用力蹭两下季微辞的脖子后才颠颠地跑开。 季微辞被蹭得有些懵,他没有被什么活物靠得那么近过,宠物也没有。 此时鼻尖还残留着并不令他讨厌的小狗味,抬眼看去时小狗已经越过河堤上的台阶,往远处的绿化带跑去。 也不知是什么心理驱使,季微辞下意识站起来,跨过几级台阶,目光一直追随着小狗的步伐,似乎想看看它会奔向哪里。 他从小对什么都淡淡的,好奇心更是极其匮乏。 有人用一只小狗向他传达善意,这件事本来就有些莫名其妙,换做其他人大概会好奇于对方的目的或是身份,既而刨根究底。 可季微辞不一样,面对“怪事”他从一开始就坦然又平静。 因为那时的他没有好奇心,更没有探索欲。 但此时,他少见的体会到了想要探知的感受。 河堤对面是公园,越过绿化带就是公园里的一小片人造树林,小狗窜到一棵粗壮的榕树后,很快就没了身影。 这距离虽有些远,却还在人目力可见的范围内,季微辞依稀看见那榕树后面露出一截衣角。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若有所思。 那截衣角……像是校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心跳 急病如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季微辞醒得早,给自己测了体温,见温度正常也松了口气。 生病倒是没什么,可沈予栖看起来很在意。 起码比自己在意。 他洗漱完走回床边,看着隔壁床上仍在熟睡的沈予栖,注意到对方眼下的小片青黑,心里泛起不知名的情绪。 像是困惑,又带着些无措。 沈予栖对他太好了,好到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好到在他往前二十多年度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存在。 他虽不擅长与人交往,却从未因此而困扰过。 一直以来,处理人际关系于他来说像是解数学题,长辈、工作伙伴、点头之交、陌生人……面对不同的条件套用不同的公式,解出差不多的结果——统一的礼貌,不同程度的疏离。 这样固然很难拥有长期稳定的关系,可他本就不是热络的人,也并不需要通过维系和谁的关系来达到某种目的,所以这套方法论对他来说很适用。 较为亲密的关系本就是双向选择的结果,他无心经营,旁人也无法忍受他的无趣和冰冷。 唯独沈予栖是个例外,从一开始就像对待朋友一样对待他,包容又知分寸,他是润物细无声的, 像是写进计算机里的初始程序,如此理所当然。 可是为什么呢? 他们只是曾在高中时期有过短暂的交集,也并不熟悉,甚至联系方式都未曾留下。 季微辞不会解这道题,于是久违地产生了探知欲。 他想着,没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觉对着沈予栖的脸愣神了许久。 久到床上的人再也装睡不下去了,忍不住翻了个身,从侧卧变为平躺。 季微辞回神,快速移开目光,自己也不知道这点心慌从何而来。 沈予栖又忍了几分钟才终于睁开眼,偏头看过来,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好点了吗?” 没想到对方醒来第一句话是这个,季微辞垂下眼,面色如常地点点头:“退烧了。” “那就好。”沈予栖整个人似乎都放松了下来,起身去洗漱,进浴室前又回头不放心道,“你嗓子听起来有点哑,袋子里有可以空腹吃的消炎药,先吃着,回去再到门诊看看,拿点对症的药。” 季微辞本想说不用,看着床头柜上凌晨沈予栖冒雨开车去买的一袋子药,又把话咽了回去。 清晨天已大晴,唯地面还残留着一滩滩水洼,倒映出婆娑树影,像一幅无边际的画。树梢上的水珠被风扫落,又将摇曳树影荡开一圈圈涟漪,静态画就变成了动态。 回程的路很顺利,一个多小时就开到了家。 季微辞这病说起来也懂事,今天正好是周日,还能歇上一天。 两人最终没有去医院,只中途去药店拿了点更对症的药。 “为了照顾病号,中午我送饭过来?” 上楼后,沈予栖开了门却没着急进去,有些懒散地靠在门边,脸上带着笑,看起来心情不错:“吃粥底火锅好不好?见客户吃了两天的大鱼大肉,我也吃点清淡的调理一下。” 季微辞用的指纹锁有些不灵敏,几次都识别错误,他耐心地再次把手指贴上去,终于识别成功。 他回头看着门边的人,点头道:“一起吃。” 沈予栖微怔,继而有些失笑,看来他为了博同情临时想出的“不喜欢独自吃饭”的理由,在季微辞心里留下的印象格外深。 他当然是求之不得,笑着应了:“好。” 粥底火锅对食材的新鲜程度要求高,沈予栖先把用来熬锅底的米泡上,才外卖软件上买了点新鲜的海鲜和牛肉,处理好后分装在盘子里。 准备好后看一眼手机,难得没什么工作消息,名副其实的休息日。 时间还早,沈予栖换了一身方便运动的衣服,走进平常健身的房间。 在国外读书时的英国室友是个健身狂人,他们租住的公寓里的公共区域就有健身房,各式各样的健身器材齐全,沈予栖耳濡目染,也跟着养成了健身的习惯。 回国后因为不喜欢健身房的环境和氛围,搬到这里后索性直接将客卧改成健身房,置办了简单的健身设备。 他也是和季微辞同住一晚后才察觉到自己最近大概有些精力过剩,无法,只能用流汗的方式排解。 消磨了一个小时,他洗过澡,看着时间差不多,便给季微辞发去消息。 回应他的是一阵敲门声。 “这么近还发消息。”季微辞拿着手机站在门外。 沈予栖笑了声:“怕你在睡觉。” 季微辞退回去,将自己家的门整个拉开顶住,方便进出。 “沈予栖,”他抓着门框,突然开口道,“你不用这么迁就我。” 他面上的依旧是那种对什么都淡淡的表情,可眼神落在人身上却是实实在在的,很认真。 沈予栖一愣,他没想到季微辞会这么说,一时无言。又有些心慌,忍不住反思自己是否无意间露出端倪,引得对方反感。 他心里一阵阵发紧,只觉得这时的季微辞离自己好远,似乎随时就会与他拉开界线,形同陌路。 沈予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有很多真心话在嘴边,可没一句能说出口。 “我是很奇怪的人,无趣、封闭、冷漠。”季微辞接着说,“我没交过什么朋友。” 这话太像推拒前的序言,沈予栖盯着季微辞搭在门框上的手,几乎想到了对方就这样关上门再不与自己往来的画面,反而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 没关系,他是律师,有丰富的用语言逆风翻盘的经验。 “但是我会学着做一个合格的朋友。”季微辞说,声音和语气都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带着他独特的冷感,然而说出来的话却是他往前二十六年从未说过的。 他清亮的眼睛定定看着面前的人,不像是表态,倒像是陈述什么既定的事实:“我的学习能力还算强。” 沈予栖哑然,只觉得自己被这双眼睛摄住了。 他明白这些话在季微辞这里占多大分量,代表着他彻底被季微辞接纳,被允许踏入他的世界,甚至就是他身边最特殊的那一个……朋友。 然而这已经足够惊喜了。 沈予栖掩去所有异样的情绪,回望进那双眼睛里,唇角牵起,笑得真心实意。 “我知道。”他笑着说。 季微辞眨眨眼,有些疑惑,似乎在问“知道什么?” “知道你学习能力强,你可是我们班的‘小天才’。”沈予栖说着,走到季微辞身前,揽住他的肩把他往屋里带,声音轻快,“来帮我端配菜。” 这个搂肩搂得相当实在,季微辞感觉自己整个肩膀被沈予栖的手臂箍住,后背也紧贴着对方的胸膛。 密不可分的,像被他从背后抱住。 其实沈予栖揽他的力道不算很大,但对方的肌肉意外的结实,触感有些硬,温度也比自己高,叫他有一种隔着两层布料也会被烫到的错觉。 季微辞再次意识到沈予栖对他来说的确是特别的。 与自己如此紧密的身体接触也不会使他产生不适感的人,季微辞想不出第二个。 - 季微辞虽然不怎么做饭,家里的基础厨具还是齐全的。有些是自己买的,有些是逢年过节研究院送的。 他从橱柜里翻出一个全新的电磁炉,印象里似乎是去年端午节研究院送的节礼,拿回来之后连包装都没拆过。 遭受冷待许久的电磁炉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好在并未罢工。季微辞研究了一会儿,才擦干净摆上桌。 浓稠的白粥锅底汩汩翻滚,热气氤氲而上,给季微辞这间向来冷冰冰的房子添上了几分烟火气。 这是沈予栖第一次真正踏入季微辞的家。 两人一同将配菜端过来,两扇大门都直接敞开着,只中间隔着一条走廊,恍惚像是两间房合二为一了。 季微辞头一回见这种吃法,“粥底火锅”怎么听怎么和“清粥小菜”是一个路数的,没想到主角却是海鲜和牛肉这样霸道的食材。 粥底能最大程度保留食材的原汁原味,海鲜鲜甜、肉类嫩滑,最后烫完几轮菜的锅底又融合了不同食材的味道,再烫上一小把枸杞叶,盛进碗里浓稠鲜醇、香味扑鼻。 季微辞原本带着些病气的苍白脸颊此时被热气蒸腾出几分红晕,看着健康了些。 沈予栖见他眉目舒展,原本还有些不宁的心绪瞬间就定了。 吃完饭,季微辞要去洗碗。 这是他们之间默认的规则。 季微辞在这件事上很坚持,他不懂什么普世的生活经验,只是单纯认为做饭的人不应该也包揽洗碗的工作; 而沈予栖则是能从合作分工中领会某种类似于岁月静好的微妙,似乎他们能这样理所应当地生活很久。 但今天沈予栖不打算让病号动手。 他态度强硬,将一包湿巾塞到季微辞手里,在他后腰上轻轻拍了拍,道:“擦桌子去。” 明明是为了不让他洗碗随便给他找了件事干,语气却带着些支使,听起来很亲昵。 季微辞拿着湿巾失笑,真实地感受到了沈予栖的“不迁就”。 沈予栖洗完碗从厨房出来时,就看到季微辞带着一副银丝半框眼镜抱着笔记本电脑看文献。 他走过去,无奈道:“就不能让小天才的大脑歇一天吗。” 走近才看清这人戴眼镜的样子,一时间停住了呼吸。 这是沈予栖第一次看季微辞戴眼镜,微微反光的镜片挡住他那双摄人的眼睛,却完全无法遮掩他的漂亮,反而消融了些冰冷的气质,带上几分斯文矜贵。 季微辞听到声音抬眼看向他,眼镜顺着鼻梁微微滑下来一些,这张清冷矜贵的脸在沈予栖眼里就滋生出了无限可爱。 沈予栖俯下身,趁着季微辞没反应过来,伸手摘掉了他的眼镜。 “没收。”他声音有些沉,将手背到身后藏起来。 季微辞猝不及防掉了装备,表情从怔愣转为无奈,意识到在门口的那番谈话后,沈予栖似乎真的变得有些不一样。 变幼稚了。 “一边50度一边平光,不戴也不影响。”季微辞说。 说完惊觉自己也变幼稚了,竟然下意识在和对方较劲。 沈予栖显然也察觉到了这点不同寻常,不由得笑起来,就连季微辞都能从这笑声中听出愉悦。 季微辞觉得自己被取笑了,看着沈予栖,眼睛里带着些控诉。 沈予栖收住笑,眼睛和嘴角还是弯弯的,而后忽然俯下身。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得极近。 季微辞下意识屏住呼吸,却不知怎的还是闻到了沈予栖身上的味道,很清新的柑橘调香味,不知是香水还是沐浴露。 忽而怀中一空,他回过神,才发现手中的笔记本电脑被沈予栖抽走了,而那柑橘味的罪魁祸首此时正笑得得意。 季微辞:“……” 变幼稚的沈予栖有点讨厌。 季微辞抿唇这么想着,却陌生地、后知后觉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响在耳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转调 周一,季微辞刚到研究所,就被杨远光叫到了办公室。 “罗毅上周找到我,说他其实一直想跟着你做研究,但之前没机会。现在他们微气突那边项目不多,你们这边新项目进入临床阶段又比较忙,他就想转到病抗突当当助手,学习学习。”杨远光从桌面上厚厚的文件堆里找出罗毅的履历,递给季微辞。 pmi做的都是病原微生物方面的研究,不同实验室细化到不同的研究方向,虽然尖端科研的细分方向较为固定,但研究助手在不同实验室之间转移算不上稀奇。 “这孩子是你和方祁的师弟,履历不错,态度也好。”杨远光显然对罗毅的印象不错,“但我还是想问问你的意见,你要是不想带,我就把他的申请打回去。” 季微辞看着罗毅履历上的那张照片,才想起他就是上次实验室事故时晕厥的那名助手。 杨远光也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之前救过他一次,他态度很殷切,好像不跟着你人生就要没希望了似的。” 季微辞没什么意见,简单看了看履历上的论文题目和项目经历,说:“让他今天过来跟一天试试,能适应就转。” 杨远光并不意外,自己这个学生向来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行,我跟他说。”他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接着说,“对了,最近全所的设备和仪器要做例行维护,你看看病抗突哪天做合适,提前告诉我一声。” 季微辞应下,告辞后离开办公室回实验楼。 没过多久,罗毅就过来报道了。 他研究生刚毕业,在读博一,还有几分学生气,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遮住他大半张脸,个子中等、身材极瘦,此时站在研究室门口没有贸然进去,只是抱着资料微低着头,偶尔抬头向实验室里张望。 季微辞看到他,在实验室里敲敲安全玻璃,示意对方直接进来。 罗毅在原地抖了一下,似乎被突然的敲玻璃声吓到了,手中的文件夹差点滑落,他手忙脚乱地接住后又怯怯地瞥一眼季微辞,才忙不迭推门进去。 他自觉在缓冲区换好衣服,进入实验区。 季微辞叫他过去,没有过多的寒暄,从资料架上抽出一叠材料,直截了当道:“试着做一下并行扩增体系的配比优化。这几组参数是之前跑过的,可以做参考。” 罗毅赶紧接过来,看了一眼那叠厚厚的数据,木讷的脸上显现出惊讶。 他没想到季微辞一上来就给他如此实在的工作。 在其他实验室,实验助手每天只是做整理数据、排版校对、样本管理这类dirtywork是常有的事。甚至有些助手工作一整年都接触不到实验室真正的核心研究。 季微辞看他呆呆的,似乎是不太理解的样子,微微蹙眉,确认道:“有过跑qpcr的经验吧?你的履历里写了。” 罗毅回神,抱紧了手中的资料,重重点头:“有的有的,我会!本科期间就开始做了。” 季微辞点头,又道:“这里不需要人打杂,有能力就做实打实的研究工作。” 他语气平淡,像是随口说。罗毅却明显一愣,手指收紧。 他想说一句谢谢老师,然而抬头时季微辞已经走开了。 实验室里的其他人看到新来了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却也没有人多问,众人很快全神贯注地投入工作,可见他们对季微辞是百分百服从和信任的。 罗毅重新垂下眼,在空位上坐下,开始翻看资料。 - “咳咳,各位大科学家——饭点到了!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饱怎么搞科研?请每个人停下手中的工作,和我一起出发!目的地:食堂。”吴枫的声音在12点整准时响起。 “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吃。数据跑完了吗?优化做完了吗?引物设计完了吗?”楚璇嗤笑一声,嫌弃道。 旁边的女助手没忍住笑了一声:“楚姐,说这话的时候你倒是别收拾东西啊。” 被拆台的楚璇:“……” “口是心非!不像我,是个诚实的饭桶。”吴枫回嘴。 然而他叫的欢实,屁股却很老实地粘在椅子上,眼巴巴地看着季微辞,似乎是在等一个指令。 季微辞看一眼墙上的挂钟,起身道:“走吧,去吃饭。” 众人便悉悉索索地动起来,陆续往外走。 角落里的罗毅默默看着这一幕,眼睛里的惊讶连厚厚的眼镜片都遮挡不住。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向来以“冷静”、“理性”著称的季微辞的实验室,竟然是这个画风的。 实验助手可以和高级研究员肆无忌惮地开玩笑,没有什么“职称”、“等级”之分,大家工作时严肃认真,下班后却完全像朋友一样相处。 “罗毅,一起吧。”季微辞清润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罗毅赶紧站起来,跟上众人的步伐。 “哟兄弟,你这是弃暗投明啦?”吴枫注意到罗毅的落单,相当自然地揽住对方的肩,一幅哥俩好的样子。 病抗突和微气突实验室在同一层,办公室也在隔壁,两边的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早就对双方的构成了如指掌。罗毅是微气突的实验助手,他们都有印象。 楚璇斜过来一眼:“咱们实验室的对外形象向来是跟着季老师走清冷高贵那一挂的,你别把我们整得跟土匪窝似的行么?” “既然来了就是自己人,还在乎什么对外形象!”吴枫晃晃罗毅的肩,笑嘻嘻地说,“对吧?” 罗毅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我还在考察期,要给各位老师添麻烦了。” 吴枫表面不着调,实则情商很高,对他人的情绪很敏感。 “都是这么过来的。”他注意到罗毅的局促,接着说:“我第一天来病抗突的时候,小季老师直接让我做多位点突变检测的前处理,还限定8小时内出数据。” “我连设备位置都没认全,硬着头皮上,还把样本编号记串了两次。”吴枫拍拍胸膛,似乎那时候的紧张情绪犹在,“结果小季老师一句都没骂我,只问我:‘你觉得数据有问题吗?’。” “你要是自己都觉得有问题,他就让你重来,不然就直接进分析流程。那时候我才明白,他不是要你做到完美,而是要你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罗毅安静听着。 “在这儿,只要你扛得住,他不会把你当‘助手’看待,你做的每一步,都是真刀真枪的科研实践。” 罗毅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起来,心跳有些快。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冷淡理性的季微辞带出来的团队会是现在的样子。 因为他真正做到了对平等对待每一个人,将“一视同仁”贯彻始终,所以每个人都能保持自己最原始的样子,无论地位和身份,只朝着同一个目标迈进。 - 吃完饭回实验室的路上,季微辞接到了沈予栖的电话。 “今天忙不忙?”沈予栖温和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季微辞耳朵贴着听筒:“还好,可以准时下班。” 沈予栖:“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季微辞认真道:“嗯,你说。” “排污案下周开庭,听说被告那边请了个专家上庭做证人,我们的律师怕应对时出问题,想临时抱佛脚,学点专业知识。”他接着说,“能不能请你来一趟律所,跟我们讲讲?” “可以。”季微辞答应得很快。 他是愿意直接上庭的,但沈予栖说不用,便也作罢。现在只是给律师们讲解一些专业知识而已,是小事。 沈予栖轻轻笑了一声,说:“今天是不是没开车出门?下班我来接你。” 轻缓的笑声从听筒里传过来,极近地响在耳边。 季微辞觉得耳朵有点痒,下意识微微偏头,有些疑惑沈予栖怎么知道自己没开车,又想到两人紧挨在一起的车位,才开口:“把地址发给我,我自己过去。” 沈予栖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立刻道:“那不行,季顾问是我们的秘密武器,必须全程护送、轻拿轻放。” 语气是调笑的,态度却强硬。 季微辞也没忍住轻轻笑了一下,妥协:“那你下班过来吧,我等你。” 沈予栖这才满意:“好,晚上见。” 季微辞也回:“晚上见。” 挂断电话,迎着众人或惊异或好奇的目光,季微辞面色如常地收起手机。 “乖乖,我一直觉得小季老师生活中也会和工作的时候一样冷酷。”吴枫摸着脸,有些恍惚地说,“没想到小季老师也会这么……这么……” 温和?乖巧?好像也不对……他想不出贴切的形容词,一时哽住。 楚璇倒是很感兴趣地问:“谁啊?还来接你下班。” 季微辞用指节蹭了蹭耳朵,有些疑惑,自己刚才表现的和平常很不一样吗? “朋友。”他没有多说,简单回答。 大家都是有分寸的成年人,不会对他人私生活刨根问底,话题很快转开。 回到实验室,罗毅拿上午做出来的数据给季微辞看。 “我试着设了八组配比,其中第三组在扩增效率上表现最好。”他将手中的实验报告递给季微辞,表情忐忑。 季微辞一页页翻着,目光快速扫过反应效率曲线、熔解曲线、梯度图。翻到一夜手绘的小图表时,他动作一顿。 罗毅见他停留在这一页,主动解释:“我用扩增效率计算了一下理论模板起始量,再按不同突变位点做了可视化,这样方便做横向对比。” 季微辞点点头,没有评价什么,只是用手指点了点第三组数据:“这组再复一次,单独跑三套,看看波动范围。” “好的。”罗毅赶紧应下。 “优化体系的这套思路,整理出详细的报告和流程图,这周的例会你来汇报。”季微辞接着说,语气平淡。 “啊?”罗毅怔了一下。 “你做的,当然由你来讲。”季微辞依然是那样的平静如水,理所当然。 罗毅垂着眼,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低声应下。 他知道这意味着自己的考察通过了,可以继续留在病抗突实验室。 他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拿着报告的手指用力到有些泛白。明明季微辞一句夸赞和鼓励都未曾出口,他却觉得自己怀里已经揣了一份沉甸甸的认可。 吴枫正好在旁边目睹这一切,早已对季微辞的行事风格无比熟悉的他,自然也看出他们严格的小季老师对罗毅的表现是满意的。 他有些奇怪地看向这位实验室的新成员,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奇怪——脸上分明是高兴的样子,身体却紧紧绷着,似乎十分紧张。 小季老师有这么吓人吗? 吴枫摇摇头,又把注意力转回仪器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朋友 说准点下班就是准点下班,季微辞先回了一趟办公室,往电梯间走时正好碰上了拎着包从隔壁办公室出来的方祁。 季微辞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方祁也走向电梯间,与他一同等电梯,笑着搭话:“难得见你下班这么准时。” “今天不忙。”季微辞言简意赅。 方祁早已习惯他的冷淡,主动挑起话题:“今天罗毅过去你们那边了吧?他表现怎么样?” 季微辞不像面对罗毅本人时那样什么都不说,客观评价:“细心,上手很快。” 电梯到了,方祁重新按住下行键,示意季微辞先进电梯。 季微辞没有推拒,走进电梯。 “那就好,”方祁也跟着走进来,笑了笑,“他还是咱俩的小学弟呢,又分别跟过我们的实验室,挺有缘分。” 季微辞觉得这话听着有些不舒服,又说不出具体的异样,只是轻轻拢一下眉心,没有接话。 两人都是往研究院正门走,便一路同行。 方祁的车停在正门附近的停车场,他拿出车钥匙,看向季微辞时心念一动,问:“今天没开车?我送你一程。” 季微辞正想拒绝时,手机响了。他看一眼来电显示,直接接起来。 “我在研究院正门。”手机里传来沈予栖的声音,随即是一声轻笑,而后传来开关车门的响声,“看到你了。” 季微辞拿着手机向门口看去,果然看到沈予栖那辆熟悉的suv停在路边,车旁还站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嗯。”他一边应着一边往外走,又想起什么似的,才偏头对方祁说了声“回见”。 方祁看着他的神色,又顺着目光看向路边,心里有些沉,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季微辞已经刷卡出了门。方祁站在电子闸机里,没有继续往前,但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外面。 这辆车和那个人,他记得。 是研讨会那天,在大雨中把季微辞从场馆接走的男人。 他是谁?和季微辞是什么关系? 方祁看着这个男人对季微辞露出笑容,说着什么,又极其自然地为对方拉开副驾的车门,等他坐进去才回过头,朝闸机里看了一眼。 方祁心里一紧,他很确定,这个男人就是在看自己。 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危险。 但当他再看回去时,那个男人已经收回目光,转身走向驾驶位,仿佛那一眼的锁定只是个错觉。 车在原地停了一会儿后扬长而去。 方祁的手掌因手指用力攥紧被车钥匙硌出明显的压痕,大片泛着红,他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一般,依然麻木地站着。 “小伙子,忘带卡了吗?”门卫室的窗户突然拉开一条缝,门卫大爷的声音将他的思绪猛然拉了回来。 他收回目光,下意识后退一步。 “你是哪个所的?登记一下我给你开门。”大爷从窗户里伸出手,手里拿着登记册左右挥舞。 “不用了,谢谢。”方祁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说。 话落转身离去,背影恍然。 门卫大爷“嘿”了一声收回登记册,拉上窗户,声音模糊传出来:“年轻人怎么了这是,失魂落魄的……” - 车里,沈予栖将副驾驶的空调出风口关上,收回手后拇指轻轻在木纹包边的方向盘上摩挲了一阵,语气似有些不经意的:“和你一起出来的是同事?” 季微辞反应过来指的是方祁,答道:“嗯,其他实验室的同事。” “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他。”沈予栖稳稳开着车,接着说。 季微辞想了想:“上次研讨会他也在。” 沈予栖的猜想被验证,点点头,没再多问。 律所离研究院有四十分钟车程,不算远也不算近。 季微辞看着车载导航的画面,两个地点被一条线联结在一起。 他和沈予栖来自同一个城市,多年后又在同一个城市落点。这感觉有些微妙。 下班高峰期有些堵车,四十分钟的车程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到律所时已经七点多了。 沈予栖带着季微辞走进一栋写字楼。 行止律师事务所地理位置极好,在市中心金融城核心的甲级写字楼里占据整整一层,装修很新,区块分明。 已经是下班时间,办公区只零星有几个加班的人,见沈予栖走进来纷纷抬起头打招呼,又在看到身边跟着的人时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一分钟后,律所无老板的水群里多出几条消息。 -速报!沈律带了个大美人来律所ps是男的 -什么什么,新客户吗?还是委托人?有多美让我看看 -我只能说惊为天人……站在沈律旁边不是黯然失色而是相得益彰,你们想象去吧 -我也看到了啊啊啊,我可以…… -我的图呢我的图呢?下班早的我急得团团转 -现在一起进会议室了 公益服务部的成员们已经提前聚集在会议室里等待,大家都是日常在水群活跃的人,一时间窃窃私语起来。 众人刚看到群里的新消息,还没来得及作反应,会议室的门就被推开。 沈予栖带着一个年轻男人走了进来。 会议室里霎时间鸦雀无声。 在一片诡异的静默中,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在同一处,脑子里不约而同地浮现出斗大的,标红加粗附加震颤动画的三个字—— 大美人! 真的是大美人! 又缓缓浮现出四个同样标红加粗,这次是发光动画的四个字—— 相得益彰! 真叫个相得益彰! 如果人的头上可以长触角的话,想必现在会议室里众人的触角已经缠绕成一团被猫咪摧残过的毛线球。 众人彼此交换眼神,均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情绪,遂满意微笑。 沈予栖如此敏锐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看不出众人的眉眼官司,冷酷地剪断一团乱麻的毛线球:“介绍一下,这位是病原微生物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季微辞博士。” 季微辞微微颔首,适时道:“各位晚上好。” “昌启排污案那份关键性的检测报告,就是季老师做的。”沈予栖接着说。 短暂地安静后,会议室里爆发了一阵掌声,还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抽气和惊叹。 常曦几乎想要冲上去和季微辞握握手,十分懊悔没有真的订做一面锦旗,不然今天就可以当场赠送,多么有仪式感和纪念意义。 “好了。”沈予栖用指节轻轻敲两下桌子,示意安静。 会议室立刻落针可闻。 “今天请季老师过来的目的大家也都清楚,等会儿好好听,好好学,有不懂的及时问。” 沈予栖将身后的白板拉出来,又拿出一份资料递过去,对季微辞说:“这是我们整理的,对被告方技术顾问可能提出的问题的猜测,你看看缺少什么,有哪些可以提前准备。” 季微辞接过资料,拿起记号笔在白板上书写,直切入主题:“我从检测样本开始讲起。” 沈予栖退到会议室的最后,目光一错不错地锁定白板前那道修长挺立的身影。 似乎连灯光都格外眷顾他,冷白的灯光斜切在他流畅的侧脸上,投射出的阴影更显得五官立体精致,像一尊精心雕琢的塑像。 生活中的季微辞是淡然的,仿佛游离在世间之外,再多的人事物与他而言也不过是不同的符号。他短暂地为谁停留,谁就会欣喜若狂、心花怒放。 但工作中的季微辞是鲜活的,他似乎天生就要做这个,聊起自己的专业领域时,他的眼睛会一直亮着。 恍惚间,沈予栖好像回到了高中时期。 那时候总是有人下课时拿着题目来问季微辞,有时会遇上难倒大多数人的题目。同一道题问的人多了,他便直接走上讲台,清晰而简洁地将整道题讲一遍。 这样原本有些“哗众取宠”的举动,放在季微辞身上却无比自然。 他开始得突然,结束得干脆。没有人会认为他“出风头”,因为每个人都能读懂他,读懂一个天才的纯粹。 沈予栖曾经分析过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季微辞,他擅长自我总结和深度剖析,就像他学生时代擅长阅读题。 爱是人类自语言和文字诞生之初就开始解读的命题,哲学、文学、心理学……世人写下千万种答案,却几千年都辩不出统一的那个。 有人说爱源于陪伴,有人说爱基于价值,有人说爱不过是一场来自荷尔蒙的错觉。他逐一推翻这些逻辑——从前的他和季微辞并不亲近,甚至在分班后连联系方式都未曾留下。 青春期的躁动和喧嚣里,他们是图书馆里偶尔相遇的点头之交,是东楼与西楼相连的走廊上远远望见的一道孤影。 未曾靠近、没有承诺、甚至不曾停留片刻。 可他就是喜欢上了他。 没有缘由地、深刻地、不讲道理的喜欢。 他只是看见了他,那道夜空中突然划过的流星,没有预警、不必解释,就能轻而易举地砸穿人心。 爱不是因为拥有或回报。 他爱着他,只是因为他是季微辞而已。 - 季微辞的课讲了将近一个小时,晦涩深奥的专业知识被他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出来,听得大多是文科出身的律师和助手们频频恍然大悟,紧接着奋笔疾书。 “有种在高三冲刺班上名师小课的感觉。”张荷手中的笔被写没了墨水,从笔筒中挑出一支新的,恍惚道。 沈予栖从后面走上来,递给季微辞一瓶矿泉水,笑着说:“请季博士上小课,你可真敢想。” 季微辞接过水,想拧瓶盖时却发现瓶盖已经被拧开了,他顿了顿才微微仰头喝一口水。 “先休息一会儿吧,大家整理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要问。” 沈予栖说着,极自然地拉过季微辞的手腕,将他带到后排的空位上休息。 众人应下,一边看着自己刚写的笔记一边讨论起来。 唯有常曦目光落在自家老板拉着季博士的那只手上,下意识维持着张嘴的动作。 “累不累?”沈予栖问。 季微辞摇摇头。 沈予栖见他眉头微微蹙着,正用一张纸巾擦着指尖沾上的记号笔墨水,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便起身找来一包湿巾,直接捧起他的手,一点一点,细致地帮他擦干净污渍。 季微辞有些怔愣地看着自己被沈予栖拢在掌心里的右手,一时间忘了做出反应。 那掌心很干燥,很温暖。他的手几乎完全被包裹着,莫名有种安全感。 他去看对方微垂着的眉眼,温和的、专注的,好像世界都安静了。 “季老师!这个催化物质的滞留效应能再讲讲吗?” 突如其来的询问声将两人双双拉回神,季微辞难得显得有些慌乱,他快速抽回自己的手,起身往前走。 沈予栖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手指轻轻摩挲几下,垂眼笑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戛然 这堂特殊的答疑课结束时,墙上挂钟的指针已经快走到了九。 “辛苦各位。”沈予栖一边走上前,一边说,“不早了,都回去吧。今晚打车费报销。” 一片欢呼声中,众人纷纷起身收拾东西。 “我现在觉得自己强得可怕。”常曦整理着笔记,感叹道。 “可不是么,”张荷附和,“高中我的理科老师要是季老师,我至于会考差点没合格吗?” 季微辞也将手上的资料整理好,叠放在会议桌上时下意识垂眼,目光落在自己的指尖。 他这次很小心,没有让墨水再沾上手。 可他的手好像还记得那不属于自己的触感和温度,仿佛依然被紧贴、包裹。 “走吧。”沈予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季微辞被烫到似的挪开目光,曲指蹭了蹭耳朵,没回头,迈腿往外走。 大家一起走出去,沈予栖走在最后,关上会议室的灯和门。 “沈律,你当时是怎么想到让研究所做检测的?研究所,听起来好神秘的。”常曦心血来潮问。 “是啊,沈律说把样本寄给华东生命科学研究院,我都吓到了。我们行止面子这么大的吗?”有人跟着说。 沈予栖看着前面的季微辞的步伐慢下来,似乎不那么仓皇了,才快走几步到他身边。 “因为季老师是我的人脉。”他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大概半臂的距离,笑着说。 “啊,”张荷说,“所以你们之前就认识!” “我们是高中同学。”沈予栖说。 大家一同往电梯间走,此起彼伏、声调各异的“啊”在楼道里带起一片回声。 “原来是这样……”常曦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 “同班同学吗?”又有人问。 “高一同班,文理分科之后就不同班了。”沈予栖说,又笑了声,“季老师是我们市那一年的理科状元。” 又是一片惊叹声在空旷的电梯间回响。 季微辞一直安静地站在沈予栖身边,没有加入话题,然而此时却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看了沈予栖一眼。 “怎么了?”沈予栖敏锐地察觉到了,微微低下头,轻声问。 季微辞摇摇头。 沈予栖感觉他有话要说,但周围人太多,没有立即追问。 电梯到一楼,没开车的一批人先下了电梯。 “女生打车记得把车牌号截图发在群里,”沈予栖叮嘱,又平地惊雷,“你们有水群的吧。” 话音刚落,电梯里电梯外的所有人又不约而同地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脑子里再次齐齐浮现黑体加粗描红边的大字—— 有内鬼,终止交易! 电梯门缓缓合上,电梯外传来尴尬的声音:“哈哈……好的,沈律再见,季老师再见……” 地下停车场,看着匆忙告别后落荒而逃的几个人,沈予栖哼笑一声:“口无遮拦。” 上了车,开出有些昏暗的停车场,到灯火璀璨的大路上,沈予栖才问道:“刚才想说什么?” 季微辞沉默了一会儿,眼睛透过玻璃去看前车的尾灯,说:“高三,你没有参加高考就出国了。” 他的声音轻缓平稳,指尖却无意识地抵着安全带:“出国前你问过我,要不要因为你喜欢的人留在国内。” 沈予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悄然收紧,连呼吸都停住了。 正好遇上红灯,车停下来。 季微辞转头,看着沈予栖:“那个人,你现在还喜欢吗?” 停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沈予栖一时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隐隐失望,他没敢回望过去,目视着前方,侧脸和脖颈紧绷的线条慢慢放松下来。 直到红灯变为绿灯,前面的车逐渐动起来,他才回望过去一眼,声音轻却笃定: “喜欢。” - 沈予栖父母的教育理念相当开放,对孩子几乎百分百尊重。他们既能为他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和资料,也会给他充分的自主选择的权力。 高中时他们想让沈予栖去读私立的国际高中,沈予栖不愿意,也便作罢,放任他去了淞陵一中。 所以即便高中毕业后送沈予栖出国在他们家是早已默认的结果,然而高三时,他们还是和沈予栖进行了一次谈话,确认他未来的规划。 出国的各种材料文书早已准备齐全,沈予栖从未因什么原因动摇过自己设定好的人生规划,然而这一次他犹豫了。 陆怀昭看出儿子的犹豫,有些意外。这孩子从小到大都很有主意,尤其面对大事时格外聪明果断,很少见他如此举棋不定。 再成熟有主见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孩子,能遇上的事情就那么些。知子莫若母,她也跟着沉默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沈予栖也不意外被看穿,坦然承认:“没谈恋爱,但是喜欢上了一个人。” 陆怀昭便了然,这是在暗恋呢。又觉得挺稀奇,自己的孩子自己了解,沈予栖修养好,看似温和、遇人三分笑,然而骨子里却心高气傲得很,心眼多、性子还倔。 没想到这小子一朝情窦初开,玩儿的却是暗恋。 “人生的路很长,你此刻的决定无论是什么,都并不一定会阻碍你得到想要的结果。”陆怀昭没有多说,也没有用所谓“过来人”的身份教育他,只是浅浅提点这么一句。 “那你再考虑考虑,国内的好学校也很多,不出去也没什么。”她说着,起身拉开书房门,又回头眨眨眼道,“不过妈妈支持你表白。看在你前十八年都没有早恋的份上。” 沈予栖:“……” 然而在沈予栖还没有下定决心表白的时候,他却先撞见了其他人给季微辞表白。 斑驳树影下,季微辞面前站着一个小个子扎马尾辫的女孩儿。 这是前往图书馆的必经之道,沈予栖从教学楼过来,恰好看见这一幕。 他脑子一下空了,下意识隐在不远处的立柱后,小心地往外看,撑着墙面的手心渗出冷汗。 女孩儿背对着他,看不清面容,说话的声音清脆,不大,却恰好能让他听得清清楚楚。 “季微辞,我喜欢你!”他听到这个女孩干脆又笃定地说。 季微辞沉默着,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令人不适的神情,只是平静地听。 “为什么会喜欢我?”他似乎是真心感到困惑,那双眼睛那么清澈,如此坦率。 “从高二开始我就喜欢你,你很好,优秀、耀眼,一看到你我就忍不住开心。”女孩说着说着笑起来,她的理由真挚而单纯,“我想这应该就是喜欢吧。我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成为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季微辞站在梧桐树下,头顶的枝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摇晃间洒下斑驳树影,点点光斑落在他的脸,静谧而温暖。 而他却像一块永远无法融化的坚冰,又像一池八风不动的死水,那么平静。 “我没那么好,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懂‘喜欢’是什么,也不会有任何‘亲密’的关系。”他说,“我不讨厌你,只是我没办法回应你的这份期待。不是对你,而是对所有人。” 季微辞声音轻缓平稳,像一台高智能的机器,冷静而合理地叙述设定好的语句。 沈予栖隐回立柱后面,没再往外看。他后背贴着冰冷的墙面,只感觉手臂和脖颈不知为何一阵一阵地发麻,胸口闷闷的疼。 那些话明明不是对他说的,他却也切实体会到了痛。 一句“不是对你,而是对所有人”,就让他所有的靠近、克制和期待戛然而止。 他结结实实地耳鸣了一阵才恢复听力。 许久没有声音传过来,沈予栖转身去看,树下已经空无一人。 - 沈予栖这两天的反常,陆怀昭自然能察觉到。 忍了几天后,她终于在某个周末截住了天还没亮就要出门晨跑的儿子。 “表白被拒绝了?”陆怀昭试探着问。 沈予栖沉默地摇摇头。 陆怀昭见他不想说,也不多问,推着他的背将人赶回卧室:“今天别出去了,上午你舅舅要过来,都好多年没见了。” 沈予栖一时间都没想起舅舅是谁,半晌才回忆起最后一次和对方见面似乎是小学的时候。 但他只是想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不是一定要出门,便顺从着回了屋。 等天亮后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舅舅,才得知对方原来这么多年一直在部队服役,因为是保密级别比较高的队伍,所以回家的机会少。 “你现在是彻底退下来了?”沈维砚刚从外地出差回来,正好拿着合作商送的茶叶来招待客人。 “是啊,年纪大了,牵挂也多了。”陆怀烨喝了口茶,感叹道,“这些年太亏待老婆孩子,现在退下来也能一起好好过日子。” 他的妻女都是从军生活在大院里的,但即便如此,一家三口也鲜少团聚。 “我女儿5岁生日的时候,我提前了大半年打申请回家。那天晚上她看到我拿着蛋糕出现,竟然问了我一句‘叔叔你是谁’。”陆怀烨脸上是笑着的,眼中却流动着悲伤的情绪。 过去多年,他似乎还对这一幕记忆犹新。 “我当时在门口站了很久,连‘我是爸爸’这句话都说不出口。她那么小,哪里懂什么军事机密、任务执行。”他说,“那天晚上我在她的床边站了很久,直到天亮,又回了连队。” 陆怀昭端着一碟切好的水果放在桌上,温声安慰:“都过去了。” “是啊,现在有的是时间弥补。”沈维砚也说。 “看你们把予栖教得这么好,我也羡慕啊。”陆怀烨不想把气氛搞得太沉重,便自然而然的拿小辈转话题,“上次见他才那么一点大,现在都比我高了。” 沈予栖陪坐在旁边,没怎么插话,但一直安静听着,见话题扯到自己才从容道:“咱家的基因好,有这么厉害的舅舅和无所不能的我妈,我也不能差么。” “啧,”沈维砚状似不满实则玩笑道,“合着我一个人是外人呗!” 几来几去,陆怀烨瞬间眉开眼笑,最后那点郁气也散得干干净净。 陆怀昭满意地分别拍了拍儿子和老公的手背。 “予栖现在读大学还是高中?”陆怀烨接着问。 “高三。”沈予栖答。 “那是关键时期啊。”陆怀烨说,想起什么似的,语气又沉了些,“前段时间牺牲了两个科学家,你们听说了吗?他们的孩子也是今年高三。” “这孩子……不容易。”他深深叹了口气。 沈予栖整个人瞬间绷紧了,目光锁定陆怀烨的方向,压抑着呼吸,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您说的……是季衡知和褚清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答案 “你看过新闻了吧?”陆怀烨并未发现他的异常,继续说着,“我们连队和他们研究院有合作的项目,我和他们夫妻俩共事过一段时间。具体的我也不能多说。”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措辞:“他们平常不太爱谈家事,偶尔提起一次,也是因为聊到了孩子的教育问题。他们坦诚地说,他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父母。” “褚清说,他们从一开始便有意识地切断孩子对他们的依赖感,阻止孩子对他们产生爱。”陆怀烨低声道,“不是狠心,而是觉得他们的工作特殊,‘离开’和‘消失’才是常态,如果孩子对他们的感情太深,那么每一次的离别都会变成刻骨的伤害。” 陆怀昭和沈维砚听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教育理念。 “那他们……怎么跟孩子相处呢?父母和孩子之间天然就有切不断的联结啊。”陆怀昭喃喃道。 陆怀烨本是随口一提,见姐姐姐夫和侄子似乎都对这件事感兴趣,便斟酌着尺度,继续说下去。 “他们不会主动表达亲昵,也很少夸奖,更没有陪伴。他们觉得这些温情是会让人上瘾的东西,既然给不了完整的,就干脆一刀切。”陆怀烨停顿片刻,似在回忆那些话,接着说,“对他们来说,爱不是给予,而是剥离,是为了让他更好地活下去。” “你们说有没有道理?我是个粗人,理解不了这些聪明人心里的弯弯绕绕。如果让我和我女儿像陌生人一样相处……我做不到。” “但是季工和褚工的人品和贡献那是真没得说。”他说到这里,声音变低,隐隐有些哽咽,“他们……是真正的英雄。” “这孩子也是可怜。”陆怀昭叹了口气,“现在父母也没了,往后的日子还那么长。” 沈予栖紧绷的身体已经有些麻木了,他的指尖收得很紧,像是要把某种悄无声息的疼拢在掌心。 有一瞬间,他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整个意识在听到季微辞那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残忍的经历后,便自动剥离了身体,只剩一句空壳,机械地运作,然而又在片刻后狠狠砸回躯体,连同着五脏六腑一起疼起来。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听懂季微辞拒绝告白者的话。 那不是回避,也不是冷漠,而是一种在长久的压抑中,缓慢形成的、近乎于本能的自我保护。 他是从未被允许靠近爱的孩子,是在沉默和理性中被一层层构建起来的“非情感体”。他的世界是一座接收不到任何讯息的孤岛,只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风险训练。 沈予栖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半晌说不出话。 他心疼,心疼得要命。这疼痛是一种将人连根抽空般的难受。 沈予栖想回到过去,随便哪一个夜晚,只要能够触碰他。他要把这个世界吝啬给予他的拥抱、所有他应得却未曾拥有的温暖,都一寸寸还给他。 可他不能。他做不到时光倒流。 他只好一动不动地坐着,被无形的悲伤钉在原地。 陆怀昭注意到了沈予栖的异常,凑过去低声问:“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沈予栖张了张嘴,想说句“没事”,却没能顺利发出声音。他只好垂下眼,掩住情绪,轻轻摇了摇头。 陆怀昭愈发觉得不对劲。 先前她看出沈予栖最近状态不好,只以为是感情受挫,然而以她对儿子心性的了解,她相信他完全具备自我调节的能力,所以她不多过问。 可看现在这幅样子怎么像是受了天大的打击? “待会儿跟妈妈聊聊?”陆怀昭轻声道。 沈予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 吃完午饭,一家三口送走了陆怀烨。 陆怀昭和沈予栖一起走进书房。 沈维砚下意识跟在后面,看书房门即将关上,连忙用手挡住:“你们俩有什么小秘密还要背着我谈?” “说你坏话。”陆怀昭微笑,毫不犹豫地拍上了门。 无视中年男性家庭成员无能狂怒的拍门声,陆怀昭率先开口,有些小心翼翼:“是因为感情上的事吗?” 沈予栖不再隐瞒,直接了当道:“我喜欢的人叫季微辞,是男生。”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柔和下来,接着说:“他是很好的人,聪明、纯粹,他在哪儿,光就在哪。” 陆怀昭看着他,不必多说,她此刻已然明白儿子有多喜欢这个叫季微辞的孩子。 原本还想打趣几句缓和气氛,然而沈予栖的下一句话却让她骤然失声。 “他就是舅舅说的,季衡知和褚清的儿子。” 沈予栖说完,又长久地沉默下去。 “原来是这样……”陆怀昭喃喃。 沈予栖偏头看着窗外的树影,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讲起几天前在学校碰见的那一幕。 “直到今天,我才真正读懂他那时候的拒绝。”他缓慢地说,“我控制不了想要靠近他的心,可是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时一样深刻地明白,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很少陷入这样无能为力的情绪旋涡,“我才刚成年,连要不要出国留学都没有决定好,我想不顾一切追逐他,却害怕带给他的不是温暖,而是又一次的不确定。” “我的喜欢是不合时宜的,对不对?”沈予栖看向母亲,少有的展现出属于孩子的无措。 陆怀昭静静听着,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温和地说:“好孩子,你很善良、很温柔、有同理心,妈妈为你感到骄傲。” 对于自己的孩子喜欢同性这件事,她从始至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她说,不像是母亲的教育,倒像是好友间的密谈,“感情没有什么‘不合时宜’。你现在会这样想,是因为你把这份感情看得很重。这没什么不好,说明你对待感情真挚、专注,不是一时兴起和玩玩而已。” “但人生的路那么长,谁不是一边试、一边错、一边慢慢走对的?你才十八岁,人生的路刚刚开始,未来的你会变得更强大、更笃定、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到那时候再去爱人、去守护,都不晚。” “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他。”陆怀昭的声音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那个叫季微辞的孩子,他有着那样的经历,却还是成长为了一个强大而优秀的人,你要相信他的坚韧。” “而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不必急于付出,更不必急于证明。” “你值得去喜欢,也值得被喜欢。”陆怀昭说。 沈予栖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 那天之后,沈予栖的心彻底静下来。 他开始重新整理校对申请出国的材料,简单冲刺复习过后,又考出一个更高的语言成绩。一边给学校递交申请,一边准备面试。 他重新忙碌起来,却不再频繁前往图书馆。 偶尔夜深人静时,沈予栖还是会想起在树影下平静地说出拒绝的季微辞。 然而他已经不再执着于“现在”。 他可以同样平静地告诉自己,他并不需要现在被回应,只需要坚定地走好自己的每一步,不迷失、不畏惧,或许未来的他会带来一个更温柔、更确定的答案。 久违的一个中午,沈予栖去图书馆借一本典藏的英文原版书,不算意外地遇见了季微辞。 有段时间未曾碰面,季微辞主动与他打招呼,两人自然而然地成为邻座。 图书馆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可以小声说话,不怕打扰到谁。 沈予栖一手搭在桌面,眼前被翻开的书页被阳光照射得微微泛黄。 季微辞坐在旁边,面前的书如同被尺子量过一般排列整齐。 “我要出国了。”沈予栖微微贴近,轻声道。 季微辞看过来,那眼睛很通透,他的声音也放得有些轻,也下意识将头往沈予栖的方向偏了偏,几乎是在耳语:“恭喜。” 沈予栖笑了笑,微垂下眼。 “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他斟酌着词句,缓缓道,“因为他,我有想过要留在国内。”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季微辞微不可察地拢了拢眉心,顿了顿才开口,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冷静:“喜欢本身并不是不理智的东西,但以此为前提去改变长期规划,有风险。” 沈予栖并不意外季微辞的回答,却还是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涉及未来的决定以当下的情绪作为依据,变量会很大。”季微辞的语言风格很鲜明,理智、严谨,像在解数学题。 “你并不确定对方是否愿意你因此留下,也不确定这份喜欢会留存多久。”他说着质疑的话,却没有任何怀疑的语气,反而像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理性推演。 沈予栖近乎自虐地听着。 “如果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先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季微辞接着回答前面的问题,突然很轻地笑了笑,“沈予栖,你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从不懂什么吹捧和客套,他这么说,是真的这么认为,简单的、笃定的。 沈予栖看着他认真、又带着几分浅淡笑意的眼睛,也笑起来。 这是八年前的某天,最平常的一个午后。 他们之间没有告别,却又有着最好的告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庆功 午休时间的办公室里,季微辞带着手套,用镊子夹着一片酒精棉片,慢慢擦拭着一个直径半臂左右的广口圆形玻璃缸,手边摆放着砂石、腐木、苔藓等材料。 消完毒静置一分钟,他先在玻璃缸底一层层铺上木炭、蛭石、火山石,和修剪过形状的纱布,用两块不规则的景观石压好,再一点点加入硅藻土,完成土层的铺设。 他的动作很慢,一边做一边观察,像是在做一个重要的实验。 罗毅和吴枫刚吃完饭回来,他们最近关系不错,总是同进同出。 路过季微辞身边,罗毅有些好奇地问:“季老师,你在做生态瓶吗?” 生态瓶,或者说微型生态系统,是在封闭的玻璃容器内部模拟自然环境,水、光、土壤、动植物无需外部干预就能在瓶中形成一套完整的生态链。它是一个被封存的,可以被掌心托起的自然角落。 季微辞没抬头,浅浅“嗯”一声,仔细地将一小块苔藓铺设在山石上。 “这么大的生态瓶很难养吧。”吴枫一边探头探脑一边啧啧称奇。 季微辞一层层铺完苔藓,又在土壤上种了几株小植物,放上两根腐木,最后用喷壶喷上水。 腐木犹如一颗倒塌的巨树,火山石被排列成天然的石子路,鲜绿的苔藓则像郁郁葱葱的草坪,这不仅是普通的生态瓶,俨然还是一幅生动的微缩景观。 “好漂亮!”罗毅和吴枫一同感叹。 他们本以为季微辞做这么大的生态瓶是要放在办公室里的,却见他盖好盖子,将玻璃缸小心地放进一个铺满泡沫纸的箱子里。 吴枫这才后知后觉,有些惊奇地问道:“是要送人吗?” “嗯。”季微辞承认了,将纸箱封好,搁在旁边的空桌上。 吴枫何等敏锐,对八卦的洞察力更是无人能及,几乎是一瞬间就闻到了那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小季老师要送人礼物! 这可是季微辞,那个创下一整年所有纪念日全加班纪录的季微辞!独来独往从没见和谁有过亲近的季微辞! 这么用心的一份礼物,还是亲手做的,是送给谁的? 吴枫好奇得抓耳挠腮,又不敢直接问,只能巴巴地看着季微辞。 季微辞当然不会懂他心里的小九九,这会儿已经收拾好桌子开始工作了。 吴枫只能压下那点八卦之心,拽了一把不知在想什么的罗毅,两人分别回到自己位置上,也开始加班加点处理工作。 明天实验室的仪器要进行一个全面的系统维护和升级,为了不耽误项目,这周整个病抗突都在赶进度。 吴枫对完一批数据,觉得眼前有点发花,抬头盯了一会儿天花板,而后郑重地拍拍身旁罗毅的肩,一脸严肃道:“兄弟,你这个转调太是时候了。” 话音未落,哗啦啦一连串文件夹和文件倒塌的声音响起。 连季微辞都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罗毅正在找文件,一下没拿稳,整摞文件都塌方,一连串摔下办公桌。 他尴尬得连连道歉,弯腰去捡散落一地的文件。 吴枫也一边蹲下身子帮忙收拾,一边笑着给他解围:“我眼花,你手抖,看看咱被工作折磨成啥样了!要是没多你这么一个人手,我们肯定比现在更忙。” 两人一同将文件整理好,排列整齐。罗毅这才扯着嘴角笑了笑,顿了好半晌,又道:“没帮上什么忙,都是我应该做的。” - 今天是排污案的开庭日,晚上,沈予栖打来电话,语气带笑:“今晚庆功宴,要不要过来一起吃个饭?” 听语气季微辞便知道案子一切顺利。 他正巧从研究所出来,走到车边,抬眼看一眼天,月亮高高挂在天上。他将装着生态瓶的纸箱放在副驾,保险起见,还给它系上了安全带。 “你们的庆功宴,我去不合适。”他想了想,说。 沈予栖说:“怎么不合适,这案子还是多亏了你。” 话音未落,电话那头就由远及近地传来此起彼伏的人声: “季老师来吧来吧,是我们求沈律来问你的!” “季老师你不知道,今天在庭上你的报告一拿出来,被告的团队都傻眼了。” “是啊,多亏你案子才能这么顺利,你不来庆功宴我们于心不安……” 一阵手机交接的摩擦声后,沈予栖的声音重新从手机里传出,依然是带笑的,这次笑意里有几分“你看吧”的无奈:“大家都想你过来。” 这种场合对于季微辞来说是不习惯的,但想到有沈予栖在,又觉得没什么。 他不再推辞,答应了,在问好地址后更改导航的目的地。 庆功宴的地点是一家挺有名的私房菜馆,季微辞在前台报上桌号,一路被带到包间。 刚推开门,迎面被一阵掌声和欢呼声包围。 季微辞没有任何准备就变成焦点,有些懵地站在原地,茫然却准确地看向人群中的沈予栖。 沈予栖忍俊不禁,上前将他带到自己旁边的座位,对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等包厢安静下来,他才开口道:“昌启化工违规排放长达三年,有大量工人和工厂附近的居民因为有毒废气出现各种各样的身体问题。但昌启每年的环境执法检测都是合格的,这场官司并不好打。” 他顿了顿,看向季微辞,语气不自觉软化一些:“在我们缺少最关键的证据的时候,多亏季老师伸出援手,案件才得以顺利推行下去。今天能在庭上打昌启化工一个措手不及,也是那份检测报告的功劳。” 沈予栖的眼睛被包厢明亮的灯光照映出两个清晰的光点,他声音低了些,微微低头靠近季微辞,说:“微辞,谢谢你。” 季微辞不常听沈予栖这么称呼自己,平日对方总是“小季老师”“季老师”这样叫着,偶尔也会调笑两句“季博士”或是“小天才”,说重要的话时则会认真选用“季微辞”三个字。 沈予栖这样的人,哪怕是叫谁的全名都不会令人不适或是生疏,反而让人觉得是郑重,又有几分珍视在里面。 然而此时的他,眼角眉梢都噙着笑,刚刚才说完一番官方的发言,又在低头的瞬间转换成这样亲昵又不失分寸的语气。 季微辞不由自主地去看着他的眼睛,又在清晰地看清那双眼睛里倒映的自己时忽地移开目光,只觉得从耳根开始有一股热气往外蔓延,让他有些心慌。 沈予栖笑了笑,装作没注意到季微辞那一瞬间的出神和闪躲,丝滑地切换状态:“当然,最重要的是大家齐心协力的付出和努力。” 众人附和地鼓起掌来。 “今天是庆功宴,不是应酬,大家只管吃喝就行。”他端起面前的杯子,意思性地喝了半杯。 大家也纷纷端起杯子,随便喝两口或是抿一下,显然只是为了庆祝得有仪式感,随意走个过场。 这就是老板年轻的好处了,饭局就是吃饭,没那么多酒桌文化的糟粕。 季微辞隐约闻到沈予栖身上的柑橘调香味中夹杂着一丝酒气,他看一眼对方刚拿起的酒杯,问:“是酒?” 沈予栖似是有些惊讶于他的敏锐,低声道:“只喝这半杯。” 季微辞先是下意识点头,又觉得有些不对。 沈予栖这样说好像是在对他解释一样,但他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想管这个。 他张了张嘴,又不知道怎么说,也便算了。 “这家店的蟹粉豆腐很出名。”沈予栖说着,已经给季微辞盛了一碗。 季微辞道了声谢,接过碗,就着勺子尝了一小口。蟹黄浓郁,没有一丝腥味,只有独属于螃蟹的鲜甜,豆腐口感嫩滑,一抿即化。 自从那次一起吃过螃蟹之后,沈予栖就发现了季微辞爱吃河鲜这件事。 季微辞甚至比沈予栖晚认知到这一点,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们俩的餐桌上早已经常驻河鲜菜了。 虽然在沈予栖这个非典型性老板的带领下,行止没什么应酬和酒桌文化,但年轻人聚起来一高兴,免不了要喝点。 那边常曦、张荷和几个公益服务部的同事已经喝了有一会儿了,常曦看着似乎有些不清醒,吵着要跟旁边的同事划拳。 张荷在旁边偷偷给她的酒杯里兑了点白水。 “季老师,我敬你一杯!”常曦突然从座位上弹起来,抓着酒杯举向季微辞的方向,声音听起来已经有些醉了,“因为这个案子我整天整天睡不着,生怕打输了,让委托人失望……谢谢你是我们沈律的人脉,谢谢你帮我们做检测。” 也不知是不是律师的职业病,脑子不清楚的前提下表达的内容倒是还有条理的。 季微辞忍俊不禁,他知道这个女孩就是昌启排污案的负责人,在律所讲课那天,她也是听得最认真,学得最好的一个。 他也觉得有些奇怪,明明是社交场合,他却没有任何要处理人际关系的压力,不知是不是因为有熟悉的人在身边,他的心情始终是轻松的。 既然有人正经给他敬酒了,他也不好不理睬,见手边还有一瓶只剩个瓶底的啤酒,便拿起来给自己倒了半杯。 沈予栖立刻压住他的手,沉声道:“不用管她。” 季微辞摇摇头,轻轻挣开沈予栖的手,凑过去一些,轻声道:“我也只喝这半杯。” 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耳边,带着季微辞身上似有若无的消毒水味。 沈予栖顿时半边身子都麻了,准备好要劝阻的话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这一愣怔的功夫,季微辞都喝完酒坐下了。 沈予栖只能去拿热水壶给他倒热水,低头倒水时错开了目光,以至于他没注意到季微辞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 最终沈予栖还是没能兑现“只喝半杯”的诺言。陆陆续续有人站起来给他敬酒,饭局快收尾,他也就顺势喝了。 秉持着“灌老板酒不算酒桌文化”的原则,大家也不客气,属实是好好给老板敬了圈酒。 季微辞喝的不到半口的那一个杯底早就代谢了,现在完全是没喝过酒的样子。 沈予栖则是身上带了些酒气,淡淡的酒精味,不难闻。 散场时,清醒的人自动分组,安排好人手分别送不清醒的人回家。 “沈律后面也喝了不少吧,怎么回?”张荷打的车已经到了,她一手拉着车门,一手搂着软倒在她身上的常曦,转头问。 沈予栖正用手机叫代驾,闻言抬起头,他看一眼季微辞,回答有些没头没尾:“我们住一起。” 季微辞本想说“我会送他”,这会儿听到沈予栖的话之后沉默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但他对于非科研工作的外物的敏感度也就到这儿了。事实确实如此,他们是邻居,住同一个公寓同一栋楼的同一层,说一句“住一起”不算什么。 于是他便也没有反驳,认下了这个说法。 张荷刚刚才费劲地将常曦塞进车后座,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有点傻眼。 而常曦则是“啪——”一声将自己的脸摔在了车窗上,扒着降下一半的车窗大声嚷嚷:“什么!你们同居了?!进展这么快!” 张荷:“……” 季微辞:“……” 这下就算是季微辞也明白那丝不对劲是来自于哪里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礼物 张荷立刻将意识不清的常曦拱回车里,自己也坐进车里,一边捂着这位祖宗语出惊人的嘴,一边心情复杂地朝车外的两个人招手,尴尬地笑着说再见。 沈予栖绕到后面去记下司机的车牌号,面色如常地挥挥手,沉稳道:“到家报平安。” 车开走了,路边一时只剩下沈予栖和季微辞。 短暂的沉默过后,沈予栖先发制人,往季微辞身上一靠,不复刚才的沉稳可靠,拖着声音说:“小季老师,我醉了。” 除了身上不可避免地沾上的那点酒气,他看起来正常极了,一点也不像喝了酒。 季微辞下意识伸手接住他,非常怀疑这句“醉了”的真实性,然而偏头去看,对方的耳朵和脸颊又确实泛着一些不同寻常的红晕。 沈予栖比他稍微高一些,此时微微弯腰贴近,气息就这样似有若无地拂过耳尖。 “还能走吗?”季微辞只能问,他感觉到沈予栖的手揽住了自己的腰,似乎是有些站不稳的样子。 沈予栖点点头,直起身,却没有立刻收回手。 此时代驾也到了,季微辞想跟过去一起把沈予栖送上车,却见身边人没动,而是拿出车钥匙,直接抛给了代驾。 而后理直气壮道:“我要坐你的车。” 季微辞:“……” 原来沈予栖喝醉是这样的,粘人,还会耍无赖。 代驾相当有经验,接过钥匙就去开车了,溜得飞快。 季微辞有点无奈,又觉得好笑,只能顺着醉鬼,带着他往自己停车的方向走。 到了车边,拉开副驾的车门,看到座位上的纸箱季微辞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件事。 “这是什么?”沈予栖没有伸手去动,回头问。 季微辞本来也没想卖什么关子,坦诚道:“这周的回礼,送给你的。” 沈予栖好像一下就清醒了,手指顺着纸箱封口的地方滑了几下,问:“现在可以看吗?” 季微辞点头,又怕喝醉的沈予栖拿不稳玻璃制品,便主动走过去,拨开纸箱的封口,将里面的东西抱了出来。 “生态瓶,我做的这个是密封的,不用养护,它会形成自己的生态系统。”季微辞认真解释。 沈予栖抓住关键点:“你亲手做的?” 见他的思维如此敏捷,不见一点迟滞,季微辞再次怀疑起这人究竟有没有喝醉。 “嗯。”他抱着生态瓶的手臂收紧了些,听到“亲手”两个字不知为何有些耳热,做的时候明明没觉得有什么的。 车停在路边,此时他们站在车边的人行道上,头顶正好有一盏路灯。昏黄的灯光足以将这小小一隅照得明亮。 沈予栖伸出手轻轻点在透亮的玻璃外壁上,看着里面精心排列的山石和苔藓,又抬眼看那个送礼物的人在暖光下柔和的面容,喃喃道:“很漂亮。” 季微辞弯了弯眼角,说:“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可能会长蘑菇,也可能会长满杂草。” “但或许未知本身就是值得期待的。”他接着说,认真而郑重地,“这是我从你这里学到的道理。” 沈予栖没有说话,只是这么定定地看着他。 季微辞后腰抵着车身,左手边是半开着的车门,又被面前沈予栖高大的身影笼罩,怀里还揣着一个易碎物品。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被困在了一个死角,动弹不得。 “……”季微辞万年不使用一次的直觉突然给他发出了危险警报,他想挣脱这个困境,一抬眼又被沈予栖专注而柔和的目光锁定在原地。 他只能不自在地偏过头,躲开这道让他感觉危险的目光。 “谢谢……我很喜欢。”沈予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什么原因,听起来有些哑,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季微辞微垂着眼,他能清楚地闻到沈予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红酒香带着对方的温度和气息传导过来,竟让他的意识也变得有些昏沉,好像也跟着一起醉了。 他的世界好像一瞬间变得狭窄又安静,脑子里空空的,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这感觉太不对劲了,怎么会这样? 刚才常曦喊出的那句“你们进展这么快”好像突然给他缺失情感模块的的程序后台加增了一块感知贴片,一下就拨开云雾,触及了源头。 季微辞将手抬高,玻璃缸就这么抵在两个人的胸口之间,隔开一个安全的距离。 沈予栖便也自觉退开,视线却还凝在面前人的身上。 季微辞从这个狭窄的束缚中得以喘息,转身将生态瓶放回纸箱里,又将纸箱整个抱起来,对沈予栖道:“上车吧。” 见沈予栖听话地坐上副驾,他才把纸箱塞进对方的怀里,自己从另一边上车。 季微辞有一点散光,所以晚上开车会戴眼镜,他从眼镜盒里拿出眼镜戴上,远处高楼大厦那朦胧的霓虹光影凝实成一个个光斑,他这才觉得大脑清醒了些。 车里一时间没人说话,车辆启动的引擎声和倒车时的指示灯闪动声在此刻显得尤为明显。 季微辞不是会把简单问题复杂化的性格,也不懂什么委婉和旁敲侧击,他任由沉默蔓延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 “你回国,是因为你喜欢的人吗?” 沈予栖本来还在低头看怀里的生态瓶,闻言明显愣一下,似乎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问题。 他没有马上回答,看向季微辞,目光从对方流畅的侧脸,滑到被镜片掩盖住一半的眼睛。 季微辞不是一个好靠近的人,这件事沈予栖八年前就知道。 但季微辞其实非常好懂。 他是简单的、纯粹的、不屑于伪装的,只要能透过他冷淡的外表看向真实的他,就能读懂他。 不知是不是因为镜片的遮挡,这一刻,沈予栖突然不懂了。 那点装出来的醉意被敛去,他坐直了些,双目是清明的。 但他又觉得酒精还是有些麻痹了自己的思维,因为这一刻他做不出任何理性的判断。 或许只是不想对季微辞撒谎而已,即便这一时的冲动不知会带来什么后果,即便可能是满盘皆输,他还是几乎是本能地坦诚道:“是。” “出国之后,我发现我还是忘不了他。”他看向季微辞,眼里的情绪深而沉,第一次丝毫不加掩饰。 季微辞没有立即接话,他专注地开着车,神色与平常一般无二,似乎刚才的问题只是心血来潮的随口一提,并不是真的在乎问题的答案。 前面有个红灯,他慢下车速,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方向盘的皮质纹路。 其实季微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那样一个问题,只是在那一瞬间很想知道答案。 他鲜少对旁人的私事产生好奇心,可这个人是沈予栖。沈予栖对他来说的确是特别的。 季微辞察觉到自己心中有一股情绪在翻涌,却不知那情绪是什么,来源何处。 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可以有这么多“不知道”和“不明白”,他像一个初次踏入无人区的旅人,每前进一步都是疑问和未知。 这种不知名的情绪在上次他问沈予栖是否还喜欢高中时那个人时也出现过,巧合的,那一幕也发生在车里,只是开车的和副驾的人对调了。 而这一次,这繁杂思绪更加强烈,更加找不到出口。 这感觉就像面对一道抽象感性的阅读题,他并不擅长这个,只能试图套用模板来答题,而这次无人帮他总结出合适的方法论。 “为什么会喜欢一个人那么久呢。”季微辞看向沈予栖,他将这种理不清的情绪暂时归结于求知欲,于是认真发问。 红灯开始十秒倒计时,季微辞转回头,反光的镜片再一次掩住他的眼睛,看不清是什么情绪。 “值得吗?”他又下意识接道,说完立刻就后悔了,狠狠拧一下眉心。 沈予栖喜欢谁是他自己的事,他有什么立场和动机过问?即便是朋友也有些过界了。 一句“抱歉”到了嘴边,却听沈予栖开口,斩钉截铁道:“值得。” 这话接得太快、太坚决,以至于季微辞一时愣住,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 “他太好了,所以值得。”沈予栖的手轻轻拂过怀里的纸箱,突然笑了,似乎只是提到这个人,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 季微辞没有再针对此事发表什么意见,只是认真道: “你也很好。” 沈予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开口道:“我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好。” 季微辞不太理解地看过去一眼。 沈予栖说:“我会骗人、耍心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为了接近他,用了一些见不得人的办法。” 他的说得如此轻松平缓,不像是在说自己,倒像是在评价一个有深仇大恨的陌生人。 他这才看向季微辞,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不敢让他看到这样的我,他知道了,或许会对我唯恐避之不及。” 车开到一条十字路口,又停下来等红灯。 季微辞拢起眉,这回眼镜片都掩不住他眼里的不赞同。 他不喜欢沈予栖这么说。 自己并不是一个善于表达和语言总结的人,这一点季微辞从小就知道。 他也不认为自己对沈予栖很了解,可他一直觉得,如果要用什么词去形容沈予栖,那一定不会是个贬义词。 这种认知追溯起来,或许从高中时期就存在。 可在感情方面迟钝如季微辞,也从这样几乎是自我贬低的剖白中,直白地感受到了沈予栖对那个人的爱。 如此珍视、如此热烈。 原来像沈予栖这样成熟克制的人,心里也有一块炽热之地是为某个人而留的。 季微辞不懂爱,也从未花时间去思考过爱是什么。 这是他平生头一回见识到爱违背人自私天性的那一面,也是头一回直面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无条件、不求回报的付出。 这本应只是不痛不痒的认知拓展,他本应是完全的旁观者。 向来如此,他本来就是一个被反复训练、塑造的完美旁观造物。 只是那个被观察的对象是沈予栖,他好像就变得不对了。 “别皱眉。”沈予栖突然说。 而后探过来一只手,轻轻在季微辞眉心点了一下。 季微辞抽回思绪,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有些走神了,这很危险,还好只是在等红灯。 于是接下来的路程他没有再胡思乱想。 车平稳地被开进地下停车场,季微辞的车位旁边,代驾刚到不久,正从驾驶位上下来,站在原地等待。 沈予栖先下车,去和代驾交接车钥匙,怀里还稳稳抱着放生态瓶的纸箱,似乎生怕它长脚跑了似的。 季微辞锁好车,没忍住笑了一下,心里那点不知来处的郁气也跟着散了。 “走吧。”他走到沈予栖身边,脸上还是个笑模样。 无论如何,他对现在的生活很珍惜。 他从未经营过什么长期的关系,但和沈予栖这段起于八年后的重逢,他想就这么好好的。 这是他自父母过世后,第一次产生想抓住些什么的想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距离 周一的午后,沈予栖接到一通跨国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操着一口东伦敦腔,含糊不清却饱含激情地送来问候:“嘿ethan,好久不见,你最近过得好吗?有没有与你的prettyboy修成正果?” 沈予栖将手机拿远了些,面无表情道:“别这么叫他,fraser。” 打来电话的是沈予栖的合伙人,也是他读jd时期的室友,一个性格大大咧咧的英国人。 沈予栖比他晚入学一年,两人却是同一年毕业。 “okok,我无意冒犯你的心上人。”fraser立刻滑跪,笑嘻嘻道,“这么久不联系,只是想关心一下你。” “说吧,找我什么事。”沈予栖太了解对方了,这人越是刻意表现出轻松,就越是有大事等在最后。 “ethan,你还是那么敏锐。”fraser笑了,终于说起正事。 “p&p最近接了一件棘手的跨国企业并购案,你什么时候有空,能不能开个视频会议帮大家梳理一下思路?”他一句正经话后面总要接一句油嘴滑舌,“虽然我支持你回国追爱,但你也不能真对p&p撒手不管吧。” 沈予栖其实并没有对p&p撒手不管,回国这半年,他每半个月就会远程处理一些p&p的事务。 但他并没有反驳fraser的贫嘴,扫一眼办公桌上的日程表,说:“按照你们那边的时间,周三早上9点开会。” fraser立刻应下,也松了口气。接着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p&p有关的事。 聊到最后,fraser话锋一转,又扯回话题道:“现在可以聊你的私事了吧?” 也不知道他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哪来那么重的八卦心,沈予栖轻轻笑了声,没有拒绝这个话题的延伸。 fraser得到默认,十分兴奋,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和你的宝贝进行到哪一步了?有没有……” 沈予栖打断:“……停。” fraser住嘴了,沉默半秒才难以置信道:“半年了,你们不会还在开宝宝巴士吧!如果是这样,我会对你很失望。” 沈予栖也是太久没这么和fraser聊天,显然高估了这人的底线。 然而他也早对这种程度的油腔滑调免疫,语气温和,说出来的话却不留情面,淡定反击:“听说你上个月又被甩了,这次需要几天走出失恋?” fraser:“……”是谁!哪个大喇叭出卖了他最近的情感状况。 他顿时有些恼羞成怒:“你懂什么,这是很正常的,你这种八年只喜欢一个人的才是异类,已经超出了我们欧洲人的理解范围!” 沈予栖好心提醒:“如果是你主动说分手的话会比较有说服力。” fraser:“……你回国之后变得好讨厌!” 沈予栖笑起来,忙音响起,那边fraser已经气急败坏地挂断了电话。 他收起笑闹的心思,坐回办公桌前,在填得满满当当的日程表上记录下跨国会议的时间。 p&p是他最初的理想试金石,是他的心血,他不可能不认真对待。 此时,电脑消息栏弹出,是fraser发来的案情资料。 沈予栖点开,看着全英的资料,思绪也不自主地滑到在国外的那段日子。 - 独自在国外的那几年,沈予栖几乎是毫无喘息地连轴转。 他用三年就修完了本科四年的课程,以荣誉毕业生的身份毕业,随后顺利申请到本校的法学院攻读jd,又在加速课程的配合下两年拿到毕业证,期间实习和项目从未间断,就连mpre和bar都是压着最早的时间线考下来的。 以至于本科毕业后gap两年才入学jd的fraser,对于沈予栖无上限内卷的行为非常震撼,敬畏地向每一个朋友介绍自己的室友是个“令人畏惧的东亚人”。 沈予栖对于这种说法不置可否,他并不鼓吹自己的努力,也不会假模假样地表演轻松。 他并非因为某个期限的设定才如此拼命。只是对于认定的目标,他每一步都拼尽全力,仅此而已。 毕业前一年的假期,fraser热情询问刚从top1律所实习回来的沈予栖:“嘿ethan,下周一起去澳洲旅行怎么样?” 他笑得春风得意,接着说:“带上我们各自的伴侣,你还没有见过我的女朋友吧?她是个像天使一样的女孩,我保证你见过她之后会感叹我的眼光是全世界最好的。” 沈予栖解开领带,松开衬衫最顶上的那颗扣子,走到岛台给自己倒了杯水。 “我没有伴侣。”他淡淡道。 “噢,那可真是太遗憾了。或许你近期可以物色一个。”fraser说,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你手机壁纸上的漂亮男孩难道不是你的男朋友?” 沈予栖拿着杯子的手顿在半空。 他的手机壁纸是季微辞的照片,来源不太光彩。 高中时图书馆的某个午后,季微辞趴在桌上浅眠,头微微偏着枕在臂弯,露出小半张脸。 阳光透过玻璃,给他莹白的脸渡上一层暖色的光晕,浓黑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沈予栖想,认为季微辞的底色是“冷漠”的人,或许就是因为看过他这双无论何时都平静无波的眼睛。 然而此时闭上眼睛安静沉睡的季微辞是柔软的、温和的。 脸颊还被手臂压出小小的一点婴儿肥,可爱又沉静。 他一时冲动,偷偷拍了这张照片。 “难道他是你们国家的明星?”fraser没听到回答,接着猜,又有些不可置信道,“你这样的人竟然也会追星。” 沈予栖这才回神,放下杯子,没想隐瞒,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道:“不,他是我喜欢的人。” fraser这才露出了然的神情,又用不太理解的语气说:“你们亚洲人真含蓄,既然你喜欢他,为什么不把他变成你的男朋友?” 实际上正是因为喜欢,才不舍得贸然开启一段关系。 或许这确实是一种含蓄。 沈予栖没有回答,摆摆手就要回房。 fraser在身后叫住他,追问:“所以要一起去澳洲吗?” “不去。”沈予栖没回头,只是淡淡道,“我要回我的国家考司法考试。” “什么?!”fraser大为震撼,要知道这两个地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法系,他怎么也想不通沈予栖是用什么时间同时准备两种考试的。 实际上,沈予栖从本科阶段就开始准备国内的考试了,读jd时也有意选修有关成文法的课程。 “你毕业之后就要回国吗?”fraser难以置信地追问,“为了你喜欢的人?” 在他眼里,沈予栖有强大的能力和顶级的履历,如果留下来将是肉眼可见的前途光明。而回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意味着从头开始。 沈予栖摇头否认,他当然不会做这样冲动和欠考虑的事。 他还没有成长为足以独当一面的存在,即便要回国,也不是现在。 fraser这才放下心来,又觉得惊悚,有这样的精力和定性的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ethan,答应我,你以后做什么大事的时候一定要带上我。”他无比真挚地说道。 一年后,pace&principle成立。 fraser如愿做了沈予栖的合伙人。 沈予栖毕业时,当地top5的律所纷纷抛来橄榄枝,他都拒绝了。 陆怀昭和沈维砚无条件支持孩子的任何决定。 沈维砚尤其高兴,他一直觉得沈予栖胆大心细,沉稳又有魄力,很适合经商,奈何孩子有自己的追求,不愿意当他的接班人。 如今也算是创业,勉强圆了他半个遗憾。 一个亚洲人和一个欧洲人合伙在纽约办的律所,一开始没人看好。 他们的团队的其他几位主力,没有一个是当地律界的主流面孔。 有精通亚太市场法规、金融与法律双重硕士的新加坡华裔、有主攻欧盟法与技术标准,冷静理智如机器的德国人,还有擅长合同谈判与国际仲裁,在本地老牌律所工作多年却遭受排挤的黑人女律师。 他们每个人的履历和背景都极其漂亮,然而律界不会看好一个“非白男”领导的国际团队,认为他们不过是一些象牙塔精英。 直到沈予栖带着团队打赢了一场跨国恶意并购案。 一家小型中资高科技公司被美方某大型企业“恶意并购”,牵涉到敏感技术与商业机密泄漏问题。 中资公司几乎是怀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找到p&p。 以卵击石,没人认为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律所会打赢这场官司。 然而他们赢了,一战成名。 自此大量做跨境生意的客户找上他们,媒体称其为“跨境交易的防火墙”。 这之后,p&p奠定了主打国际商法、中美欧跨国纠纷、反垄断、技术转移的方向。 差异化的定位、专业严谨的态度和极高的实战效率,他们做出的漂亮案子越来越多。 pace&principle用四年的时间做出了别人十年的成绩。 有人曾嘲笑他们是“异乡人的梦”,然而四年后,那几个异乡人拿下了他们最骄傲的客户。 在无数个忙得分不清白天黑夜的日子里,沈予栖不常追忆往昔,只是偶尔会很想知道季微辞在做什么,想看一眼他现在的样子。 他们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沈予栖不太光彩地动用了一点科技手段。 季微辞太出众了,走到哪里都是焦点,他的消息不算难查。 高考后读了哪所学校、学什么专业、又参与了什么项目、获得什么荣誉……沈予栖总能从互联网上的各个角落获悉。 然而相隔几万公里,横跨一个大洋,他再神通广大,也只能看到季微辞展露在大众眼前的那一面。 隔靴搔痒,有时候痛苦大于满足。 沈予栖记得很清楚,某次在学校表白墙上看到有人向季微辞表白,配图是几张季微辞在学校图书馆自习的照片。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卫衣,脊背挺直、面容专注,安静地坐在角落的位置。 乍一眼看上去,五官和身量都和高中时没有什么差别。 沈予栖一时恍惚,好像回到了那时的许多个午后,季微辞在看书或是做竞赛题,而自己会坐在他身后,无数次注视着他的背影。 但仔细看,又觉得他还是变了一些。 面部的轮廓多了成年人的利落分明,每个五官都像是被精心雕琢过,比少年时漂亮得更加惊人,几乎让人不敢直视。 虽然坐着看不出身高有没有长,但整个人明显有种抽条过后的清瘦。 怎么会这么瘦……是没有好好吃饭吗?沈予栖感觉心尖被狠狠拧了一把,又生出一种无力感。 平时他会很克制自己的思维发散,可此时似乎就连痛苦和心疼都变成了一种精神慰藉。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他清楚知悉季微辞人生的每一个重要节点,毕业、读博、进研究院、做出一个个超越同期与前辈的项目…… 这些零零碎碎的蛛丝马迹也陪他渡过了自己人生许多重要时刻。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异国他乡,会在那样的情况下遇见季微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回国 那是纽约早春的一个夜晚,沈予栖和fraser刚见完客户,走在回律所的路上。 下午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是湿润的,地面上的水洼倒映出高楼大厦外的霓虹光影。街道上的行人裹着外套走得匆匆,深一脚浅一脚地将那片光影踩出朦胧的晕圈。 纽约的街头,向来繁华与混乱并存。 疾驰而过的车辆引得路边积水飞溅,fraser新买的裤子遭了殃,此时正一边低头看湿漉漉的裤脚一边对那辆车的车屁股竖中指,嘴里骂骂咧咧。 正巧绿灯亮起,周围的行人动起来,挤挤挨挨地过马路。 他们退到旁边的人行道里,沈予栖拿出纸巾递给fraser。连轴转了一整周,他难得生出几分倦怠,空荡荡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马路对面。 对面似乎是个会展中心,场馆里灯火通明,不知在举办什么活动。 然而就这一刻,马路对面,会展中心门口攒动的人头中,沈予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在看清的一瞬间,那点漫不经心和困倦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这是他后来无数次想到,无数次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一幕。 人流纷杂,四周吵嚷,灯影斑驳,目之所及皆如手持摄影机的监视器一般混乱、随意。 沈予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下就看到季微辞的,就像有某种指引,刻意为他按下了慢放镜头。 他脑子里的信息还未串成一片有效的,身体先于意识,脚步已经迈了出去。 身边的fraser刚整理好衣服抬起头,就见身边人好像看到了什么,突然往马路的方向走。 周围人多,摩肩接踵的,没法走得太快。 这是他第一次在沈予栖脸上看到这样不冷静的神色,震惊的、急切的,甚至还有几分惶恐。 他不明所以,只能赶紧跟在后面。 然而他们刚顺着人流踩上第一条斑马线,对面的红灯就亮了起来。 沈予栖的眼睛里除了那个人什么都看不到,还是fraser在身后拉了他一把,他才注意到已经是红灯了。 他稍微回了些神,只感受到自己的心脏狠狠往下坠着,心跳声撞得耳膜生疼,从耳根到脖颈,连带着一路都泛着酸。 不能闯红灯,他只好退后两步,退回到人行道上。 这一瞬的回神,让他突然想到早上出门前看到的一条新闻,某个国际学术研讨会今日开幕,地点似乎就在纽约。 他一直关注着季微辞的动态,知道对方现在在华东生命科学研究院工作。 是来参加学术研讨会的吗?还是说只是巧合? 沈予栖脑子里跑着许多想法,目光却一瞬不瞬地定格在那个人身上。 这马路不长,足够他将心心念念的人看清楚。 季微辞穿着一身驼色的长风衣,显得身材格外修长挺拔,领口利落地翻着,发梢被风微微吹起。 他已经彻底脱去少年时期的青涩,那张脸还是漂亮得摄人,比从前更甚,周身却似乎缠绕着一股凛冽的气场。 身边人似乎在对他说着什么,他并不看对方,只偶尔点头或是开口简单地回应。 沈予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方向,好像变成了一尊雕塑。 “怎么了?”fraser发现他的反常,忍不住担忧道。 沈予栖没有回答,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或许压根就没听见,仿佛已经关闭了除视觉外的所有感官,只有目光跟着季微辞的行进路线机械地移动。 fraser虽然看起来不靠谱,但实际上非常细心,对人的情绪感知也很敏锐。他意识到让ethan反常的症结似乎在马路对面,于是也他顺着沈予栖的目光看向对面。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确定了ethan是在看谁。 ——那个漂亮的东方男孩,ethan的手机壁纸,他喜欢了多年的人。 fraser从未真正见过季微辞,但他还是将对方一眼认出,没有什么别的原因,纯粹是因为那张脸太好记,看过一次就绝不会忘。 他一时心头震撼,为对面的人,也为沈予栖丢了魂似的反应。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站在沈予栖身旁,眼睛落在红灯的倒计时上,在心里努力给红绿灯加速。 20秒,15秒……快点绿灯吧,他兄弟看起来下一秒就要长翅膀飞走了…… 然而有时生活就是如此戏剧化,好运会毫无预兆地为你降临,可你迫切想得到的,却总是都得不到。 在红灯只剩下最后五秒时,季微辞和同伴拦下路边的一辆出租车,简单交涉过后就上了车。 出租车很快开走,瞬间消失在茫茫车流之中。 红灯这才慢半拍地悠悠转绿。 沈予栖眨了眨眼,像是从一场毫无预兆的梦境中醒来。 在这座几千万人口的城市里,在一个毫无特点的普通街头,在雨后、在夜晚,他短暂地遇见了季微辞。 不是从互联网的角落里找出的只言片语,不是表白墙上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不是在回忆中,也不是在梦里。 是出现在眼前的,活生生的季微辞。 沈予栖抬眼看着纽约乌沉沉的天,突然笑了。 他曾经想过,时间是不是能让人放下一切,哪怕过程漫长些、痛苦些,只要时间久,是不是就足够磨平所有的年少情热和刻骨铭心。 可现在他明白了,就像他初见季微辞时就知道自己不会甘心只做这个人生命中的过客一样,这一刻他无比确定,这是他终其一生也放不下的执念。 那又如何? 季微辞不懂爱,不懂亲密关系,那又如何? fraser也一直看着季微辞的方向,此时看对方都已经坐车走了,他跟着干着急,很想像动作电影里一样也拦一辆出租车跟上去。 正在他盘算着怎么将想法付诸实践的时候,转头一看,发现身边的沈予栖竟然是笑着的。 “ethan,你还好吗?”他突然觉得有些心慌,后背发寒,于是他难得正经,问得小心翼翼。 沈予栖像是一台被拔掉电源的机器突然恢复运转,在短暂的失神过后就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没事。”他收回仍定在远处的目光,平静地说。他声音有些哑,但神色如常,眉宇间甚至有几分轻松。 总感觉看着不像没事的样子,fraser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但莫名的,他心里翻涌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一个月后,这不详的预感果然灵验。 “你真的要回国?”fraser满脸不可置信,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绕着沈予栖转了好几圈,一遍又一遍地追问,“你就这么扔下我,扔下p&p?” 语气活像被抛弃的糟糠妻。 沈予栖觉得有些恶寒,无奈解释道:“又不是要拆伙,我不会不管p&p。” p&p的底子打得很好,现在已经进入了平稳发展期,既有名气又有成绩,客户群体稳定、团队架构完善,只要保持下去,未来几年势头不会差。 何况他即使回国也能参与到部分案件中,重大决策更不会缺席。所以对于现在的p&p来说,他的离开只意味着一个合伙人不再常驻纽约,并不会对律所发展产生太大的影响。 fraser捂住耳朵,一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的样子,拒绝接受现实。 半分钟后,他突然重重拍了一下旁边的桌子,颤抖的手指指向沈予栖。 “我知道了,果然还是因为你的心上人吧!”fraser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大声说,“那次遇见他之后你就开始准备工作交接了。上帝啊,ethan竟然也会被爱情冲昏头脑……” 现在的语气已经从痛苦变成了绝望。 沈予栖轻轻笑了声,任由他抱怨。 这确实是一个重要的契机,但也当然不止是因为这个。 p&p现在做的案子都很挣钱,但挣钱并不是他选择学法的初衷。 他是这条路上很幸运的那批人,有不错的起点、过得去的能力,稳定的家庭,不必承受生存的压力,因此他有足够的抗风险能力。 既然如此,总要凭借这股劲做些难做的事。 - “行止”的前身是沈予栖回国时收购的一家小律所,算是未雨绸缪。 实际上,沈予栖就算不是现在回国,他短期内也有在国内投资律所的计划。如今回国就能接手行止,算是阴差阳错,一切都刚刚好。 p&p在国内也很有名气,几乎是处理国际案件中教科书一般的存在。而沈予栖作为创始人之一,在国内律界年轻一代的法律人中同样具备一定的号召力。 回国之后,他只回淞陵陪父母待了一周就前往华东,用半年的时间将一个濒临倒闭的小律所进行全面的改革和重组,并重点完善了公益服务部。 短短几个月,在没有资源积累的前提下将事业完全稳定下来,这很不容易。 但沈予栖做到了。 除此之外,为了住得离季微辞近一点,沈予栖动用了一些小手段。 他找到凇陵一中的校领导,给学校捐助一大笔钱和一批精致的纪念品,只提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要求:以校庆的名义给他们那一届毕业生每人以邮寄的形式送出这份纪念品。 他因此得到季微辞的住址。 对门恰好没人住,算是意外之喜。 搬到公寓的第三天,沈予栖终于第一次碰见季微辞。 季微辞刚好从电梯里出来,行色有些匆匆,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顾往前走。 他经过沈予栖身边时快速抬头扫了一眼,才发现有人迎面过来,似乎是怕撞到人,他主动闪避让路。 两人就这么擦肩而过。 沈予栖不确定季微辞是没有看到他,还是干脆已经把他忘了。 没关系,慢慢来。他的心情还算平静。 不算纽约街头那次,他们有整整八年没有见过面了。 他早已做好重新和季微辞认识一次的准备。 那晚,沈予栖下班回家,停好车走向电梯时,隐约看到电梯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下意识小跑几步,压抑着有些混乱的心跳,声音尽量平稳,以保证听不出一丝异常。 “稍等。”他在电梯外说。 电梯内的人果然按下开门键,电梯门缓缓打开,季微辞正站在里面,看着他。 还是那样的眼神,平静的、纯粹的,和八年前没有半分差别。 沈予栖的心脏早就提到了嗓子眼,整个人都紧绷着,外表却是一丝一毫都看不出。他道谢后稳稳走进电梯,克制地站在离季微辞最远的一个角落。 而后他听到季微辞主动同自己说话,问去几楼。 “和你一样。”沈予栖看一眼电梯按键,笑着说,手心却悄悄渗出一层薄汗。 电梯里安静得可怕。 静到沈予栖觉得自己胸腔里的每一声心跳都清晰而沉重地响在耳边,像有人拿着锤子在耳朵里有规律地敲击耳膜,将耳膜都砸得生疼。 他想缓解这种紧张,于是便盯着电梯楼层上升的数字看。一边看,一边在心里默默数,调整呼吸。 这行为会让他清醒和理智一些。 在数字变幻成“5”的那一刻,他听到了季微辞的声音。 叫他名字的声音。 “沈予栖。”季微辞回头看他,说。 沈予栖怔住的那几秒,真的有一瞬间的鼻酸。他哽了哽,才轻轻笑一声,这笑有些像叹息,却不是悲伤失望的,带上几分如释重负。 而后他说出自己在无数个梦境中,无数个场景下,说过无数遍的一句话: “好久不见……季微辞。”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7、门锁 病抗突实验室这段时间加班加点,终于联合疾控和试点医院做完了“突变敏感区段的多位点并行监测机制”的交叉验证,进入软硬件开发阶段。 从一个项目、一个课题到真正完成研究成果的转化,这中间有很长的路要走。 全新的监测机制问世预示着旧机制的淘汰,然而新的机制和算法要真正运用起来,深入到生活中去,就必须离开实验室,开发成为完整的系统工具。 软件架构、数据接口、实时预警模块搭建……术业有专攻,他们接下来需要与其他团队合作开发。 会议室里,众人围坐在中央长桌前,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两份资料。 杨远光今天亲自来参与会议,他坐在主位上,将面前的两份资料都竖起来,展示给大家看。 “这是所里对接的两家有经验的团队,一个是工大的图像识别实验室,一个是做医疗数据平台的国资公司,都是背景、资历过关的团队,与我们的合作意向也很强烈,各位可以先看看两家的资料。”杨远光说。 季微辞坐在下首第一位,这两家团队也在他筛选的考察范围内,因此他并不陌生。 他简单翻看一遍,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偏好。 “他们会接触到核心算法吗?”吴枫问出一个大家都很关心的问题。 季微辞摇头道:“不会,我们交付接口调用方式,不提供完整逻辑,这部分最好由我们实验室保留。” 众人点头,这也是他们的想法。 季微辞便接着说:“我们这套并行监测算法是整个系统的核心,其中的病理逻辑必须严谨,这是只有我们才能做到的事。” 他对待研究向来如此,比起出成果的效率,他更在乎每一步走得是否踏实严谨。 “最重要的模型选择、阈值判断和异常标记这三个子模块最好还是由我们来完成初步嵌入,再交给外部团队进行系统外壳和功能的适配。” 大家继续点头,没人对此提出异议。 “有没有三方合作的可能性?”季微辞又看向杨远光,说:“工大擅长图像识别,数据流的可视化处理也成熟,医疗平台做项目的流程稳定、经验丰富,适合后续扩展。” 杨远光露出一个并不意外的表情,无奈扶额叹息:“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我试着去谈一下吧。”他看似为难,其实在心里赞叹季微辞对待科研的严谨态度。 宁缺毋滥、绝不将就。真是天生适合做科研。 季微辞弯了弯眼角,将一杯没喝过的水推到杨远光面前,“辛苦老师。” 杨远光顿时心头熨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自己这个学生好像没有从前那么冷淡了,多了些生动的人气。 送走所长,季微辞接着分配完工作才散会。 大家都领到了相应的任务,没有什么主次之分。 在病抗突做研究,无论你是什么资历、身份,不想拖团队后腿的就必须全力以赴,这一点每个人心里都清楚。 实验室还在做仪器维护,暂时不能使用,大家便陆陆续续走出会议室,回办公室做后续的工作准备。 吴枫见罗毅还坐在原位上出神,以为他是第一次接到这么艰巨的任务,心理压力大,于是主动凑过去安慰道:“别担心,楚姐很好,她会带你的。” 罗毅并没有因为是新人就被分配到边缘的工作,而是被分到和楚璇一组做算法嵌入模块,这无疑是非常核心的工作。 此时他正看着手上的资料发愣,听到吴枫的话才回过神,抬眼看到身边人关切的目光,他腼腆地笑笑,接受了这份安慰。 吴枫看着罗毅转过来的脸,这才发现他的眼下一片青黑,面色也有些蜡黄,看起来很疲惫。 他皱起眉,关切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身体不舒服吗?” 罗毅看不到自己的脸色,下意识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垂下眼道:“没事,只是最近没休息好。” 多聊这几句的时间,会议室里的人已经都走光了,两人这才起身往外走。 吴枫觉得罗毅可能是还不太适应病抗突的工作强度,于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尽心尽力地开导。 说着话就走到了办公室门口,吴枫压低声音,说悄悄话似的:“不要怕犯错,你就这么想,有小季老师在,就算你把天捅破了也不怕。” 罗毅哭笑不得地看着一脸煞有介事地吴枫,也放低声音:“知道了,谢谢。” “谢什么,”吴枫哈哈大笑,重重拍着罗毅的肩膀,“都是兄弟!” 季微辞刚好拿资料路过门口,看到勾肩搭背的两个人,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疑惑。 吴枫像踩到电门的小狗,瞬间抖了一抖,即刻立正站直,神色严肃,掷地有声道:“小季老师,我们正在交流工作!” 季微辞没有怀疑什么,点点头,转而看向罗毅,倒是多说了一句:“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楚博士,问我也可以。” 罗毅受宠若惊,忙不迭点头答应,目送季微辞转身离开。 - 这段时间季微辞和沈予栖都很忙,给对方发消息,彼此都得到很多句“在加班”的回复。 季微辞又开始在研究所吃晚饭,连续几天忙到10点多才出实验室。 短短一周多,沈予栖就觉得季微辞又瘦了一圈。 他知道季微辞在项目关键期,没有说什么——直到发现季微辞忙起来会不吃早餐。 沈予栖一时气季微辞不把身体当回事,又气自己没有早发现这一点。 于是他开始每天早上去敲对面的门,看着季微辞吃完早餐才人放去上班。 季微辞从错愕地开门,到会自觉留门,只用了两天,听话得让人心软。 沈予栖看着乖乖低头喝粥的季微辞,突然道:“下周我要去纽约出差。” 季微辞拿着勺子的手顿住,抬起头眨了眨眼,脱口而出:“去多久?” 沈予栖唇角弯了弯,温声说:“暂定五六天吧。那边接了个有点难办的案子,我过去看看。” 正是上次fraser打电话来求助的那件案子。 其实案子不算太难打,但客户不知为何非要指定他接手,态度坚决,其他人不知该怎么处理,只能如实汇报给沈予栖,让他来决断。 回国后沈予栖便没有管太多p&p的事,正好这次过去也能一并处理一些积压的事务,便答应接下。 “记得好好吃饭。”沈予栖微微俯身贴近,从下往上看季微辞的眼睛,声音有些沉,大概还有几分威胁的味道,“我会抽查。” 这话有些不切实际,怎么抽查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有没有好好吃饭? 没吃也能说吃了,又没人时时刻刻盯着。 然而对别人没用的办法,放在季微辞身上却很有用。 因为季微辞不会撒谎,只要问他吃没吃饭,如果回答“吃了”就是吃过了,如果沉默以对就是没吃。 季微辞抿唇与沈予栖对视了一会儿,先挪开目光,轻轻“嗯”一声。 - 又在实验室从早忙到晚,季微辞晚上回到家时已经11点多。 他走下电梯,用指纹开门,几次都识别失败。 最近总是这样,智能门锁的指纹识别不知为何变得有些不灵敏。 本来早就应该换掉的,可最近实在太忙,季微辞也忘记了这件事。 他冷静地换成密码开锁,却依然没能打开门——这下能确定不是指纹识别的问题,而是锁彻底坏了。 季微辞:“……” 他无声叹了口气,只能拿出手机找人来换锁。 突然,对面的门开了。 沈予栖出现在门后,他似乎是刚洗完澡,一身干净简单的白t,头发半湿着。 “锁坏了?”他问,又解释一句,“在里面能听到动静。” 这就是公寓的弊端了,隔音总归是不太好。 “嗯。”季微辞点头,往上抬了抬手机,那张清冷的脸上难得显现出几分无奈,“突然指纹和密码都打不开门了,我现在找人来开锁。” 沈予栖靠在门边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平静地提醒:“这个点还会有人过来吗?” 季微辞这才反应过来,看一眼时间,小小地“啊”了一声。 沈予栖笑起来,看得出来季微辞是真的有些累了,似乎连思维都迟滞了不少。此时呆呆地望着手机一脸空白的样子,只让他觉得可爱极了。 他不动声色地掩住所有情绪,轻声问:“今天很晚了,先住我这边?明天白天再找人来修锁。” 明天正好是周末,有时间处理这件事。 季微辞看看手机,又看看倚在门边的沈予栖,觉得的确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便轻轻点了下头。 沈予栖侧过身让他进去,侧过去朝向门的那边唇角微微弯着。 因为总是在这里一起吃饭,季微辞对沈予栖的家很熟悉,但留宿却是第一次。 应该说季微辞从未在任何人家里留宿过。 不过在临川突遇大雨那次他们就住过同一间房,所以他并没有太局促的感觉。 沈予栖找来一些一次性用品,其中也有贴身衣物和睡衣,非常自然地递给季微辞:“先去洗澡吧,先穿我的睡衣可以吗?”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买回来之后好像就穿过一次。” 这一系列动作和话语都太自然了,像提前演练过一般。 季微辞点点头,接过来,心里闪烁着的“会不会有些麻烦他”的想法就散了。 沈予栖是这样的人,关照的方式总是润物细无声。 季微辞洗完澡出来,站在浴室门口看向在客厅看书的沈予栖。 沈予栖听到声音也抬眼看过去,一时间呼吸停滞。 成年男人之间的衣码差距其实并不大,他的衣服穿在季微辞身上还算合适,只是在肩线处稍显不合身。 季微辞的肩膀很薄,动起来时能清晰看到将衣服顶出的蝴蝶骨的轮廓。他的腰很细,腰部宽松的布料会随着手臂的动作隐隐牵出里面柔韧的弧度。 沈予栖别开眼。 看心上人穿自己的衣服是一种冲击,他早该想到的。 季微辞走到客厅,一路走到沈予栖面前。头发顺从地贴在额前,显得很乖。 两套房的格局一模一样,都是三室两厅。所以除主卧和书房外本应还有一间客卧。可那间客客卧很早就被沈予栖改成了健身房,所以沈予栖家其实只有主卧能睡人。 在这件事上沈予栖和季微辞倒是很有默契。 季微辞的客卧被他充做了储物间,也不能住人。 沈予栖压下心里的躁意,起身贴近摸了摸季微辞的头发,问他:“吹头发了没有?” 季微辞点点头。 不知不觉间,他对于沈予栖的靠近早已习以为常。 他没有交过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也不曾和谁有过这种程度的熟悉和亲近,没有可参照的样本,以至于他很多时候都没有意识到,有些动作对于两个成年人来说其实很暧昧。 沈予栖将分寸拿捏得很好,每个过界的亲密动作都是一触即离。 他收回手,手指无意间擦过季微辞的耳后和侧颊。 他看着季微辞,语速放得缓慢:“客卧不能住人,今天跟我睡好不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8-30 第28章 亲吻似乎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季微辞觉得沈予栖说话的语气好柔软,温和又轻缓,认真打商量的样子,有些像哄孩子。 但和人同床这种事太陌生了,他想象不到。 他看一眼沈予栖身后的沙发,刚想开口就被沈予栖温和地打断。 “那我睡沙发。”沈予栖不容置疑地说。 季微辞:“……不好。” 两人陷入短暂的僵持。 季微辞沉默着想:沈予栖的家人应该从小就给了他非常精心的教养,才能将他养成这样高道德感、又极有风度的样子。以他的为人处事之道,应该不允许他做出让客人睡沙发这种事。 所以最后是季微辞先妥协。 在沈予栖面前,他的底线似乎总是很容易被打破。但也因此收获了许多新奇的体验。 其实季微辞想错了,沈予栖并没有他想得那么高尚。 沈予栖一直知道自己并非什么正人君子。 没有哪个真正的君子会处心积虑地靠近一个人,润物细无声地入侵对方的生活,理所当然地以朋友的身份做着过界的事。 他的确不舍得让季微辞睡沙发。可就连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楚,在提出让季微辞和他一起睡的时候,他心里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是被不光彩的那部分私心占据的。 然而面对季微辞,他的私心和强硬也就到这了。 只要季微辞再坚持一下,但凡表现出一丝抵触的情绪、或是更强硬地拒绝,他都会退让的。 他不想让季微辞有一丝一毫的委屈与不适,哪怕来源于他所谓的爱或是占有欲,也不行。 更何况……他现在对自己的定力没那么有信心。 可先退让的是季微辞。 先妥协的是季微辞。 沈予栖原本平静的眼底酿出风暴,又很快被他掩藏起来。 “好。”他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 他顿觉口干舌燥,去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喝完才觉得那股窜上脑子的邪火被压下去了些。 “很晚了,去睡觉吧。”他最后只说。 季微辞点点头,浑然未觉地跟在沈予栖身后。 沈予栖的卧室非常整洁。 和客厅整体偏暖色和温馨的风格不同,卧室里的衣柜、墙纸、床上用品都以黑白灰为主,冷静克制,这倒是和季微辞家的装修风格不谋而合。 季微辞想起高中时,他无意间曾听过几位同学聊有关沈予栖的闲话。 他们说沈予栖是典型的“外热内冷”的人。表面看上去对谁都礼貌温和,见人三分笑,实际上却非常难接近,更难触及他藏在温柔外表下的真心。 一个人表面如何、内在如何,总有人对于这样的挖掘乐此不疲,热络的人私下如何冷淡、亲切的人实则如何疏离,似乎只要证明这个人是“表里不一”的,就能将他拉下神坛,证明他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季微辞又无端想到那天庆功宴结束,沈予栖在车上说的那番近乎于自我贬低的剖白。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是会偏心的。 听到沈予栖说那样的话,他却并不觉得那些是很恶劣的事,只是为沈予栖给出的爱而感到震撼。 如果说沈予栖温和的外表下真的隐藏了什么……或许就是对某个人热烈而深重的爱护吧。 季微辞不懂“爱情”这回事,也没喜欢过谁。 亲密关系对他来说是一道从未有人传授过解法的命题。他熟悉善恶与规则,知道如何在理性和逻辑中行走,却他对爱一无所知。 他和沈予栖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紧接着,那种不陌生的、奇怪的郁气又涌上来。 “怎么了?”沈予栖抱来另一床被子,见季微辞站在床边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季微辞回神,莫名有些不敢与沈予栖对视,只是摇头,神色很快恢复如常。 沈予栖看出他的闪避,没有追问,将被子放在床上空出来的那边铺好。 同床听起来似乎很暧昧,感觉亲密无间,但其实两米一的床睡两个成年男人绰绰有余,宽敞到中间甚至能再躺下一个人。 沈予栖虽然的确有私心,但也是真的害怕自己因为定力不足而闹出什么尴尬的事,所以他一举一动都很小心。 季微辞则更是规矩,睡姿规整到盖上白布就能被当成尸体送走的程度。 沈予栖关掉主灯,只留下一盏床头灯,躺回床上就见季微辞将被子拉到下巴,只露出一个脑袋。 他从胸腔闷出一声笑,笑完才问:“明天正常休息吗?不会忙到周末也要加班吧。” 季微辞动动脑袋,向沈予栖的方向侧了点,答道:“明天休,后天要过去。” “怎么忙成这样?” 沈予栖看着身边人因为朝他的方向侧头而被压住的半边脸庞,因为倦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听他因为躺着说话而带着些鼻音,撒娇似的声音,只觉得世界末日就在下一刻来临的话也没关系。 “从研究阶段到开发阶段,要协调的事情太多了。”季微辞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些倦意。 “要这样忙多久?”沈予栖有点心疼,但没有立场多说什么。 “顺利的话,明天春天吧。”季微辞不能透露太多项目信息,只是说,“如果明年试点成功,可以帮疾控减少60%的重症病例高峰。”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淡淡的,可话里隐藏的信息却一点都不轻。 但沈予栖很熟悉他的各种表情神态,以至于能发现他比平常更亮的眼睛,更生动的神采。 其实在刚得知季微辞进了研究院工作时,沈予栖是很惊讶的。 他还记得高中时得知季微辞的父母死于实验室事故时的震撼,也还记得从舅舅口中拼凑出季微辞畸形的童年时的恻然。 基于这些事,沈予栖没想过季微辞还会选择和父母一样的路。 但仔细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季微辞是这样的人,纯粹、强大、意志坚定。 沈予栖没忍住笑了笑:“好厉害啊,季博士。” 季微辞从沈予栖明显欣赏的语气中听出了调侃,有点亲呢的,他现在已经非常熟悉沈予栖的调侃或是玩笑了。 也是从这个过程中,季微辞才发现原来人与人相处时,有一些瞬间会产生某种微妙的雀跃感。这些细小的感受会储存在记忆里,久而久之,当你看到那个人,就会不由自主想起这种情绪。 这很奇妙。 沈予栖看着季微辞舒展的眉眼,“睡吧。”他温声道。 又说:“晚安。” “晚安。”季微辞也说。 床头灯也被关上,屋里归于黑暗,一种令人心安的静谧在两人之中蔓延。 季微辞原本挺累的,眼皮又涩又重,然而闭上眼,却迟迟无法迎来睡意,他开始默默数自己的心跳声,这能帮助他入睡。 沈予栖也没有睡着,甚至思维还很活跃。 计划赶不上变化,这的确是有点超出他预想的节奏了,所以他难得有些不知所措。 但季微辞的反应又让他难以抑制地生出期待和喜悦。 情绪被理智压着,崩得很紧。 他感觉自己好像长出了千万只触角,身边人的温度、细微的动作、轻缓的呼吸,与对方有关的一切都借由一只只触角传导进他的大脑里,让他即便是闭着眼,脑子里仍不停浮现季微辞此刻的样子。 似乎过去了很久,沈予栖听着季微辞逐渐舒缓平稳的呼吸,才轻轻翻身,睁开眼,放任自己去看对方安静的睡颜。 季微辞睡觉很乖,从躺下开始就没变过睡姿,呼吸也很浅,浅到有种让人想探探他的鼻息确认的冲动。月光透过未完全拉实的窗帘投进来,恰好照在季微辞莹白的脸上,沈予栖因此能看清他的面容。 从舒展的眉眼,到鼻尖、嘴唇,藏进被子里一小截的下巴,目光一寸寸扫过、如有实质般描摹,最终化成一声极轻的叹息,消散在融融的月光中。 而后沈予栖就见季微辞眼皮动了动,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但并没有睁开眼,只是无意识用指节蹭了蹭脸颊,手就顺势落在了脸颊边的枕头上,没再缩回被子里。 沈予栖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有什么动作。 又过去几分钟,见季微辞没有苏醒的迹象,他才松了口气。 沈予栖看着季微辞露在外面的那只手,有心想帮他塞回被子里,却又怕将人惊醒。 他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手,虚虚对着季微辞的手比了比。这动作很幼稚,他却无声笑起来。 季微辞的手很好看,比他的小一圈,也不像他那么骨节分明,是手指修长、弧度流畅的类型,给人的感觉是精致漂亮的。 只是这样看着,心里就会源源不断地涌出满足感。可这满足感是短暂的,很快又会化为一种强烈的、难以压制的渴求。 他小心地靠过去一些,轻轻握住季微辞的手腕放回被子里。 两人之间的距离随着这一动作被拉近,近到沈予栖只要再稍稍往前一点,嘴唇就能碰到季微辞额前的头发。 浓黑的夜里,清冷的月光下,那点妄念变得格外难以压制。 这不是沈予栖第一次直视季微辞的睡颜,从高中时图书馆某个静谧的午后开始,在八年间的梦境里,他都曾一次次不加掩饰地用目光勾勒眉眼、嘴唇,偶尔的失控,他也会捕捉到对方的呼吸。 触手可及的温度,呼吸可闻的距离,再坚固的理智都会被蚕食,他极力克制着,闭了闭眼又睁开,最终伸出手轻轻拨开季微辞额前的碎发。 在他的眉心印下一个极轻的吻。 这个吻轻而珍视,一触即分,像是一个错觉。 黑暗中,季微辞一直平稳的呼吸骤然停止了几秒。 他原本的确是睡着了,只是睡得浅。 沈予栖握他手的动作很轻,但他还是醒了。 而后就是眉心一触即离的柔软——虽然短暂,却足够他分辨出那是一个吻。 他闻到沈予栖身上的味道,是和他身上一样的柑橘调沐浴露的味道。 这样有些暧昧的认知配合这个吻,像一阵风,瞬间吹散了他眼前的迷雾。 季微辞心头巨震,却不敢睁开眼,连眼皮都不敢动一下,只能慢慢压着呼吸的节奏,极力不表现出异常。 他一时混乱,又有奇怪而陌生的情绪涌上来,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从前的许多画面如同慢镜头回放一般从眼前闪过,高中时沈予栖出国前问他的那个问题、重逢后相处的种种细节、醉酒后在车上那近乎自我否定的剖白…… 似乎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沈予栖有一个喜欢了很久的人。 他是因为这个人才回国的。 他说他为了接近喜欢的人,用了许多见不得人的手段。 第29章 比赛“无论问什么,我都会如实回答。……  清晨,季微辞被从窗帘缝隙溜进来的一缕阳光叫醒。 后半夜杂乱的思绪和疲惫的精神一直在打架,到快天亮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他从床上坐起来,环视空荡荡的房间。 沈予栖不在。 昨晚的记忆立刻回到他原本还有些迷蒙的脑子里,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就在此时,房间门被推开一条缝隙,沈予栖动作很轻,先往里面看一眼,见季微辞坐在床上才推开门,温声道:“醒了?出来吃早餐。” 季微辞还没理清思绪,一时不敢看沈予栖的眼睛,垂着眼应了声。 沈予栖听季微辞声音有些不对,闷闷的,也有些没精神,于是走到床边,弯下腰找他的眼睛,自下而上地看,“怎么了?昨天没睡好?” 季微辞猝不及防被对上视线,避无可避,只能也看进他的眼睛里。 沈予栖的瞳色是很标准的棕色,给人一种极具包容性的柔和感,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从不会让人感到危险或是冒犯。 季微辞突然想到,其实他见过这双眼睛里盛满深沉而又复杂情绪的样子。那时他读不懂,只觉得他好像压抑着什么即将破土而出的情绪,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 如今回想,并不是没有破绽的。 季微辞压下所有心绪,摇摇头,没说什么。 沈予栖也不知有没有相信,但并未深究。 他看到季微辞脑后有一簇头发被睡得翘起,不听话地往外支棱着,下意识抬起手帮他压了压。 这是个很自然的动作,他们早已习惯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所以沈予栖也没有多想,就这么做了。手只是在头发上不轻不重的贴了贴就拿开,并没有什么黏腻的停留。 季微辞没有躲,却还是有不明显的错愕神色一晃而过。 可惜沈予栖太聪明,对于季微辞的情绪感知又太敏锐,旁人几乎感受不到的神色变化,他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到了异常。 他往后退一步,主动拉开距离,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依然笑着:“出去等你。” 而后再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转身出了门。 季微辞看着合上的房间门,浅浅抿了抿唇。 他在这方面没有那么敏锐。 只是在昨晚之后,他好像突然被调试出一种全新的感知,赋予他一些从前没有的直觉。 他不敢想沈予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也有些意外于自己的反应——面对这样的事,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逃避,是不想打破现在的某种平衡。 这太奇怪了。 洗漱完出来的时候,沈予栖已经准备好早餐,他端出两杯豆浆放在餐桌上,看向季微辞,面色如常:“今天别喝咖啡了,回去之后再补一觉。” 季微辞轻轻“嗯”一声,走到餐桌前坐下,有些出神。 他刚才洗漱时对着镜子看了自己的脸。虽然昨晚他的确没怎么睡好,但现在他的脸色并不差,眼下没有明显的黑眼圈,也看不出什么疲态。 可沈予栖还是能一眼看出来他没睡好。 又想到实验室事故那一次也是如此。他只是和沈予栖在电梯里打了一个照面,对方立即就察觉到他心情不佳。 为什么? 从前他不去深想这些问题,因为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可能性。 但如今,不曾被注意到的细节被串联到一起,答案就变得呼之欲出。 从前季微辞只是不在意,也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去处理感情问题,所以显得迟钝,并不是真的傻。 有些想法和猜测只要不开头,或许永远都想不到那个方向,可一旦打开口子,那些被掩盖的真相就如开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沈予栖还如往常一样,自然地与他聊天,仿佛对他的走神和反常浑然不觉。 但其实他已经在心里排查了一轮各种可能性……最后锁定在昨晚那个冲动的吻上。 他敛着眉眼,想到这里,心终于沉了下去。 除此之外,又似乎有种破罐子破摔般的释然。 饭后,季微辞打了维修电话,请人上门修锁,被告知大概一小时后到。 沈予栖也听到了电话里的内容,想了想,从电视下的抽屉中拿出两个游戏手柄,问:“要不要打游戏?” 季微辞看过去,对上沈予栖沉静的眼睛,他新装载的直觉又发挥作用,感觉对方不是单纯想打游戏。 他猜不出沈予栖想干什么,只能诚实地说:“我不会。” “我教你。”沈予栖笑着,将人拉到沙发前的地毯上坐下,手柄塞过去。 他把手柄连接到电视上,挑了一款好上手的双人对抗类游戏。 彩色的屏幕光映照在两个人的脸上,生动又自然。 好像只是最普通的一个假期,一场朋友之间打发时间的娱乐活动。 季微辞坐在地毯上,曲着腿,他不太习惯这种彻底放松的姿态,腰背依然直挺,指尖生涩地搭在按键上。 沈予栖坐在他身边,隔了一点距离,耐心地讲解手柄的用法、各个按键的功能,手指每次快要彼此触碰时,他便立马收回,很有分寸。 好像回到了一开始,他与沈予栖刚重逢的时候。 他们是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巧合地成为邻居,自然而然地彼此靠近。 沈予栖情商高、有分寸,所有的接触和偶尔的照料都恰到好处,以至于向来不太和人建立私人关系的季微辞都不知不觉习惯了对方的存在。 这也就是两个月前的事。 季微辞突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又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被他忽略了。 这款游戏并不难,很适合新手。 聪明人学什么都很快,无非就是熟练度和经验的问题,在沈予栖耐心的教学局之下也很快上手,慢慢能打得有来有回。 沈予栖见季微辞适应得不错,突然道:“来比赛怎么样?” 他看着季微辞,唇角翘着,眼睛里却似乎涌动着什么,深刻而专注。 他又说:“输一局,我回答你一个问题。” “无论问什么,我都会如实回答。”沈予栖轻声问,“玩吗?” 季微辞看进沈予栖的眼睛里,头一次有一种心惊的感觉。 这个人太聪明、太通透,也太敏锐了。 他别开眼,看向电视里的游戏画面,握着手柄的手指微微收紧,脸上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 “好。”季微辞说,顿了顿,又道,“不想回答的问题可以不回答。” 沈予栖依然笑着,挺轻松地说:“只要你问,我都会告诉你。” 季微辞感觉自己的心狠狠跳了一下,垂下眼,转而问:“你赢了呢?” “如果我赢了……”沈予栖缓缓道,“我想跟你换一个请求。” 季微辞不知道沈予栖想做什么。他对人的行为动机本来就不敏感,除开他的研究,他不懂很多人和事,只是那些人和事他并不在意,所以从未因此感到困扰。 但当他发现他读不懂沈予栖时,一种奇特的迷茫和不安会蔓延,迫切地想找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可以。”所以他同意了。 电视屏幕上,两个卡通小人前进跳跃、互相攻击,音效声此起彼伏。 季微辞很专注,这对他来说是完全新奇的体验,眼睛定在屏幕上,下颌微微绷着。倒不是有什么胜负欲,只是他向来如此,哪怕是玩游戏也会认真对待。 第一局,沈予栖输了。 他的操作游刃有余,却在最后一个回合无力抵抗,败下阵来。 季微辞抿唇看着屏幕上展示游戏胜负的画面,一时间没有开口。 他刚才看到过游戏里沈予栖从前的战绩,九成都是胜局,这个游戏他玩得很好。 却输给了第一次玩游戏的他。 这是早已安排好的一场落败。 季微辞知道沈予栖想做什么了。 他看向沈予栖,一时没有说话。 沈予栖就在旁边耐心等着,既没有主动挑起话头,也没有出声催促他发问,完全将主动权交到季微辞手中。 他只是坦荡地等待,像是等待一场审判。 突然,电视上的游戏画面闪了闪,回到初始界面。季微辞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紧握着手柄,不小心误触了某个按键。 他将手柄放在地毯上,看向沈予栖。 “你喜欢的人,”这几个字他说得有些别扭,顿了顿才接着问,声音有些低,“你喜欢了他多久?” 沈予栖平静地与他对视,没有丝毫回避。 “八年。”他答道。 他说完笑了笑,像是陷入某种遥远的回忆,眼角弯下来的弧度很温柔,接着说:“从高中的时候开始。” 季微辞被这个带着怀念与珍视的笑一下扰乱了心神,不知是因为沈予栖给出的答案,还是别的什么。 他被烫到似的收回视线,重新拿起手柄,看着屏幕说:“……下一局吧。” 沈予栖点头,听话地跟随他所有的节奏。 第二局,季微辞又赢了。 接下来想问的,其实是季微辞昨晚就在想的问题。 他想到沈予栖出国前和他说的话。 他也是才发现自己竟然把这件事记得这么清楚,沈予栖说的话、那时的表情、那天的天气,都记得一清二楚。 沈予栖说他有一个很喜欢的人,因此有想过要留在国内。 季微辞也记得自己给出的答案,但此时又忍不住想,沈予栖当时是想得到什么样的回答? 这次他没有犹豫太久,直接了当地发问:“出国前,你其实是希望他给你一个留下来的理由,对吗?” 这问题有些绕,沈予栖沉默了一会儿才摇摇头,回答:“我知道他会怎么说。我只是想听到他的答案。只有我自己需要为我的人生负责,和别人没关系。” 他又说:“但是那时的我不太成熟,也不够坚定,如果他给我一个可能性,或许最后真的不会走。” 这回答也有些绕。但足够让人听明白。 游戏继续,第三局、第四局,都是同样的结果。 季微辞提出第三个问题时明显有些迟疑,像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沈予栖依然是那样温和语气:“我说过,只要你问,我都会告诉你。” 季微辞下意识想避开这目光,最后却没有,他看进沈予栖似乎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声音有些轻:“你上次说,为了接近他,你用了一些……手段,你做了什么?” 沈予栖说:“我刻意接近他,再装作是不经意的重逢;我在他面前装可怜,骗取他的信任,其实是为了入侵他的生活,让他慢慢习惯我的存在;我蓄谋已久,想以朋友的身份占据他身边的位置,但和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心里都有妄念在盘旋。” 他说得那么从容、那么坦荡,明明语速是舒缓的、语气是平静的,季微辞却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有种血淋淋的错觉。 季微辞终于忍不住挪开视线,彻底不看沈予栖了。 他觉得自己承受不住那样一双眼睛的注视,更承接不住隐藏在其中的深沉而热烈的感情,似乎只是轻轻触碰,就会被灼烧、烫伤。 可无论如何,对这样一种感情刻意装作不知或是有意视而不见,这难道不是更加残忍的一件事吗? 季微辞抬眼,目光沉静,声音有些轻,却很清晰: “你喜欢的是我,对吗?” 第30章 喜欢喜欢是什么感觉?  “你喜欢的是我,对吗?” 季微辞的语气一如往常的平静,目光直直落在沈予栖眼睛里,专注而纯粹,没有任何一点厌恶或排斥的情绪,仿佛只是最普通、最平常的一次发问。 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手指是蜷在手心的,唇角浅浅抿着,眼瞳有细微的颤动。他在紧张。 “对,”沈予栖笑了,那笑容是柔和的,没有慌张或局促,反而带上几分如释重负,他说,“我喜欢你。” 这句话他说得流畅而郑重,像是提前演练过许多遍,每个字音、声调、语气都烂熟于心,无数次在唇齿间辗转,终于在此刻得以释放。 季微辞虽然已有猜想,却还是在听到沈予栖亲口说出那四个字时心脏紧缩,大脑一片空白。 他对“爱”和“喜欢”实在太不敏感,竟然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 他一直知道沈予栖对他好,可他没想过这是因为喜欢;他知道沈予栖有喜欢的人,却从没想过那个人就是自己, 甚至跨越了八年的春夏秋冬,走过了千山万水。 八年,人生能有几个八年? 季微辞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虽然没有任何感情经历,却不是第一次被人表白,因此对于这种情况的处理并不陌生。 可面对沈予栖,他无法用从前的任何一种方法来应对。他很少遇见解决不了的事和应对不来的情况,一时间僵住,没能及时做出反应。 沈予栖却面色如常地再次拿起了游戏手柄,仿佛刚才的表白只是一句平常的聊天,不需要什么结果和回应。 他只是问道:“最后一局,玩吗?” 季微辞想起沈予栖说的赢一局换一个请求,抿了抿唇,沉默地拿起手柄。 沈予栖无声笑起来,知道自己赌对了。 季微辞其实心很软。 这时候怎么能答应呢?怎么能答应给刚刚才表白的、明知道心存不轨的人一个请求呢? 季微辞终于输掉了一局。 游戏跳出结算画面,他看向沈予栖,没说话。 沈予栖读懂了季微辞的默认,轻轻笑了声,将手柄放在地上,突然往前倾身,一只手就撑在了他身后的沙发上,两人的距离骤然被拉近。 如果沈予栖顺势将另一只手臂也撑过去,就会完全将人困在手臂和沙发之间,但他没有。 只要季微辞想,他可以从另一边撤出去,拉开距离。 季微辞呼吸一滞。 这并不是两个人有过的最近的距离,但眼前的云雾被拨开,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沈予栖突然变得很有存在感。 他的气息、温度、味道,属于成年男人的气场,似乎都多了几分不容忽视的霸道与侵略。 “我的请求是……”沈予栖抬起手轻轻拨过季微辞额前一缕稍长的头发,指尖似有若无地扫过他的眼角和耳朵,又克制地收回。 “现在不要给我任何回答。”他轻声说,明明肢体动作是带着侵略性与掌控感的,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强硬,温和而耐心地确认,“可不可以?” 说完,他收回自己撑在季微辞腰边的手,拉开了一些距离,目光仍锁在面前人的脸上,安静地等一个答案。 季微辞其实有很多话可以说。就像他拒绝其他人一样,说不想和任何人建立恋爱关系,说给不了他同等的回应,说不懂爱或是不喜欢。 他看一眼沈予栖,又别开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周日下午,季微辞收到了沈予栖上飞机的消息。 他看完消息才将手机关机,放到缓冲区的储物柜里,换好白大褂进实验室。 往后几天,沈予栖偶尔会打来电话或是视频,内容都是监督他好好吃饭。 自从那天过后,沈予栖似乎变得更有分寸,联系时的尺度停留在普通朋友间的关心,没有再说过越界的话。 好像有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季微辞也松了口气。他并不明白感情上的事,本能地不想失去和沈予栖的这段关系,可又无法做到对现状视而不见。 这世界上存在那么多种亲密关系,可他没有可参照的范本,好像对哪种都不熟悉。 从父母在成长过程中的对他的每一次喜怒哀乐袖手旁观开始,他就变成了一台机器,一个训练的载体,一个被刻意打造的畸形造物。 但沈予栖的爱那么鲜活,不应该投入一潭死水中。 季微辞又开始投入高强度的工作,只是哪怕再忙也真正做到了按时吃饭——沈予栖说会抽查就真的会抽查。 他有些无奈对方的过分紧张,要知道两个地方可是有时差的。 “小季老师,吃饭去!”同事的声音从办公室外传来,季微辞应一声,出了门。 吴枫看季微辞出来,笑道:“最近叫小季老师吃饭变容易了。” 楚璇跟着点头:“以前工作没做完小季老师可是绝对不会出来的。” 季微辞以前不觉得,如今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才看清很多事。 他意识到沈予栖已经占据了他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那些潜移默化的影响就像温水煮青蛙,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很难彻底剥离开了。 沈予栖其实有点坏。季微辞冷静地想。 手机屏幕亮起,沈予栖发来消息,问:“有没有吃午饭?” 季微辞算了下时差,纽约现在凌晨一点,他微抿起唇,没有立马回复。 饭桌上,大家聊起追楚璇追到整个PMI都知道的那位“深情哥”。 楚璇如释重负道:“他谈恋爱了,总算是结束了这场闹剧。” 身边的助手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惊讶道:“这么快?我还以为他真的很深情呢!之前表现得非你不可,这不转头也换目标了吗!” 吴枫八卦道:“和谁谈的啊?他追过你的事感觉整个院里都知道了,还能衔接得这么快吗?” 楚璇想了想,说:“好像是他们组新来的实验助手,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女孩。” “啊?”吴枫无语,“他都三十多了吧。” 楚璇想起什么似的,接着说:“他和那个女孩在一起之后还找过我一次呢。说我三十岁还不结婚,以后没人要,嫁不出去。” 她嗤笑一声,耸耸肩:“我说谢谢,很好的祝福。” 助手震惊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气愤道:“什么人啊!追不到就贬低。亏我之前觉得他人还不错,差点就劝楚姐谈着试试了。” 楚璇满不在乎,反正对方说的那些都是她不在意的事,安抚地拍拍助手的肩。 “所以所谓的‘深情’也就那么回事。”助手坐下,感叹道,“装得一副‘大情种’的样子,说不定还觉得她追求你是你的荣幸,想娶你是对你最大的赞美呢。” 吴枫鼓掌道:“恭喜楚姐躲过一劫!” 在大家的笑闹中,季微辞一直沉默着。 他向来如此,大家讨论这类话题时他通常都是沉默的,有时候随便听一听,大部分时候不会听,只是在专心吃饭,或是想别的事。 其他人也知道他对恋爱话题不感兴趣,没有人会将话题扯到他的身上。 然而今天,季微辞破天荒地认真听了。 喜欢是怎么一回事? 沈予栖向他坦白心意后,他第一次萌生了想弄清楚这个概念的想法。 他自己没有可参照的范本,所以今天大家聊到,他竟然也听进去了。 从小到大,只要是知识层面的东西,还没有季微辞学不会的。 对于不懂的概念,他当然会虚心求教。 “喜欢是什么感觉?”一直没说话的季微辞突然开口道。 话音刚落,餐桌上先是沉默,而后突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是吴枫倒吸气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一时间咳得停不下来。他一边拍着胸脯咳嗽,一边还瞪大眼睛惊悚地看向季微辞,似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楚璇给吴枫递过去一瓶水,看向季微辞的眼神里也透着惊讶。 然而季微辞的表情非常认真,像是在对待一个重要的实验数据或是什么学术问题,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面对众人的沉默或是震惊,他也没有丝毫羞赧,只是平静地等待一个答案。 大家这才发现——是啊,有什么好震惊的?季微辞也是人,聊这种事不是很正常的吗?不能因为小季老师平常比较冷淡就剥夺他谈爱的权力吧? 众人如梦初醒,一下炸开了锅。 喜欢是一种什么感觉?在座的人都或多或少有过感情经历,恋爱中的、相恋多年失败收场的、结婚后感情依然稳定的……“喜欢”似乎是一种既可以被归纳总结,又十分私人的感受。 “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看到对方会开心吧。”一位已经结婚了的中级研究员说,“我老婆说,当初就是因为我会逗她笑,她才答应我的。” 女助手说:“看到对方就会心跳加速、不自觉追随,也会紧张不安、患得患失,情绪会被对方牵动。” 楚璇想了想,说:“是一种被吸引的感觉吧,我要喜欢上一个人,那个人身上一定有我非常欣赏的某种特质。” 或许是因为季微辞问得很认真,大家也就回答得很认真,一个接一个轮过去,像老师上课提问后要求学生开火车回答。 大家都是搞研究的,终日和理论、数据打交道,信奉逻辑与理性。如果给他们集体做一个MBTI,TJ的含量大概会很高。 但聊到感情,大家首先想到的还是感性的、抽象的东西。 每个回答都引得众人频频点头,“小火车”开到吴枫时,吴枫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么多双眼睛齐齐看着他。 他酝酿了一会儿,最终破罐破摔道:“好吧,我其实还没谈过恋爱!” 大家善意地笑成一片,厚脸皮如吴枫也有些不好意思,硬着头皮找补道:“我眼光比较高……” “你也没有喜欢过谁吗?”季微辞看向吴枫,似乎是觉得这个样本很有价值,于是很认真地向他求知。 吴枫:“……”作为一个从小学开始就会给班上的漂亮女孩写情书的直男来说,这样的问题真的很扎心——他的眼光高,是指总是喜欢自己配不上的人。 他蔫哒哒道:“喜欢过啊,人家不喜欢我而已。” 季微辞神色微动。 他轻轻抿了抿唇,沉默半晌才开口问道:“喜欢的人说不喜欢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吴枫感觉自己膝盖又中了一箭。 不过他是天生的乐天派,心态很好,也并不介意回答这样的问题。 “伤心、失望,还有自我否定吧。”他认真想了想,坦坦荡荡道,“就觉得自己确实是配不上人家。” 季微辞握着筷子的手悄悄收紧。 虽然大家顺畅接受了季微辞突然跟他们聊恋爱话题这件事,但是依然没有人往“小季老师可能遇到了恋爱问题”这方面去想,实在是冷情无爱的刻板印象过于根深蒂固,都以为他只是对这种事产生了好奇心,是求知的心态。 所以很快大家就顺着话题延展开,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聊。 季微辞回到了如往常一样沉默的状态。刚才的一番解答其实并没有让他明白“喜欢”或者“爱”是什么,反而让他意识到自己绝对不是一个好的接收爱的对象。 他就像一道错漏百出的数学题,题干里的条件就是不充足的,解题的人用再多的公式解法都无法通往正确的答案。 他意识到自己的确无法做到像其他人一样拥有那么多感性、温暖的认知。 可沈予栖不一样。他温柔、包容,会爱人。 这样的人不应该执着于融化一块坚冰,他应该去找另一团温暖的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失联“沈予栖,我可能给不了你想要的……  在沈予栖去纽约的第四天,季微辞想明白了这件事。 他没办法给沈予栖同样的回应,这对沈予栖来说是不公平的。 他想起沈予栖赢下游戏后的那个请求,他不知道沈予栖指的“现在”是多久,但他也知道这样消耗下去是没有意义的。 季微辞这几天来第一次主动给沈予栖打去电话。 他是早上九点左右打过去,这样沈予栖那边是晚上八九点。 电话响了很久,却迟迟没有人接听。 大概是在忙,季微辞没有再接着打。直到快中午才发去消息,问了一句“忙完了吗?”,却依然没有收到回复。 他莫名涌上一些不安,再次试着打了个电话过去,然而这次听筒里传来的是冰冷的关机提示音。 季微辞挂掉电话,看着空荡荡的对话框,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重。 沈予栖极少出现失联的情况,尤其是对季微辞的消息,几乎是秒回,也从来不会不接电话。 难道是出什么事了? 季微辞联想到当地的治安,握着手机的手忍不住紧了紧。 直到纽约当地时间第二天早上,沈予栖的手机都还是关机的状态,消息也没有回复。 季微辞很快冷静下来,开始思考其他能够联系上沈予栖的方式。 起码要先知道他是否平安。 季微辞也是这时才发现,原来他对沈予栖其实是不太了解的。他只知道沈予栖出国后读了很好的学校,毕业后就创立律所,成绩斐然。对方的经历,其他的社交关系、家庭状况,他都未曾真正了解过。 他们这段关系,本就是沈予栖在不断向他靠近,始终真挚的,永远不会疲倦一般。 季微辞垂下眼,目光落在通话列表里一串红色的未接电话上,心里一时慌乱,又细细密密的酸涩,难得涌上几分自我厌弃。 但常年高度运作的思维不会受到情绪的影响,他忽地想起,两年前受邀回淞陵一中演讲时曾经在荣誉校友的展板上看到过沈予栖的介绍。 ——Pace&Principle创始人。 互联网时代,想查些什么信息太容易,很快季微辞就找到了Pace&Principle的联系方式。 电话拨过去,对面接通后传来一个女声,季微辞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EthanShen今天没来律所,或许你可以试着联系一下Fraser。”女声很热情,并将Fraser的电话告知。 季微辞认真道谢,心中的不安感没有丝毫缓解,反而愈演愈烈。 压着那点浮躁,季微辞拨通了Fraser的电话。 那边过了一会儿才接起,季微辞才刚做完自我介绍,Fraser就重重“啊”一声。 “是你啊!”他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激动,似乎又很快意识到有些不合时宜,顿了顿,声音低下来,“Ethan中枪受伤,在医院还没醒。” “中枪?”季微辞只感觉心脏狠狠紧缩一瞬,原本还算冷静的语气顿时波动起来,呼吸都急促了。 季微辞怎么也没想到,沈予栖失联的原因竟是这个。 既得知父母死讯那天,他再次体会到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随后伴随着剧烈的耳鸣响在耳边。 “别担心,没有伤到要害,只是失血过多,现在还在昏迷,医生说他今天就会醒。”Fraser听出他状态不对,赶忙补充道。 季微辞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但声音还是有些微微颤抖:“发生什么了?” Fraser也不敢有什么隐瞒,操着那口东伦敦腔快速把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 行凶者是沈予栖曾经受理过的一个案件的被告人,他因这起知识产权侵权和商业欺诈案被判处巨额罚款,公司无力支撑最后破产清算,还坐了一年牢。 他刚从监狱出来,不知从哪得知沈予栖回了纽约,带上一个黑人打手伏击在律所附近想要教训沈予栖一顿。 谁知沈予栖一个亚洲人竟然在与两人的交手中不落下风,情急之下,那人掏出了枪。 沈予栖也没想到对方随身带枪,来不及反应,右肩便中了一枪。 这是季微辞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受,惶恐、后怕、焦心。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有那么大的情绪波动。 “没事的,不是很严重的伤。”Fraser说,又有些紧张,“你可别哭啊,Ethan要是知道我你被我弄哭了,醒来说不定会也给我一枪。” 然而季微辞似乎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 Fraser并没有如预想的那般在听筒里听到什么娇滴滴的哭声和心急如焚的问候,只听这个在他印象里有着天使般面容的东方男孩冷静地追问Ethan被送去医院的时间、受伤的具体位置、抢救时间、医生的医嘱等等,事无巨细。 Fraser恍惚间有点搞不明白他们两人谁才是律师,但电话那边漂亮男孩的冷静的声音中自带一股摄人的威压,驱动着他老老实实回答所有问题。 “知道了,谢谢。”季微辞最后道,语调与气息已经完全恢复成往常的样子,平静而冷淡,“等他醒了先让他好好休息,不用着急回电话。” Fraser唯唯应诺,一脸恍惚地挂断电话,看着手机喃喃:“Ethan喜欢的人可真是……特别。” 然而季微辞刚放下手机,就发现手机背面已经凝出一片水渍——是他手心渗出的冷汗。 他其实远远没有表现出的如此冷静。 他的身份不方便出国,无法亲眼看到沈予栖的现状的这个事实让他生出一种浓浓的无力感。 就像那个暴雨倾盆的下午,班主任找到他,告知他父母的死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动地接受一切。 无论如何,现在没事就是最好的结果- 当天晚上就沈予栖醒了。 “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一直守在旁边的Fraser赶紧殷勤地倒水、叫医生。 医生进来检查,确定已无大碍,简单交代几句就出了病房。 沈予栖除了伤口有点疼,身体没有其他不适,靠坐起来喝了半杯水。 “吓死我了!”Fraser往病床旁的椅子上一坐,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这次你太幸运了Ethan,只是伤到肩膀,再往下一点就是胸口了。” 沈予栖摸了摸自己缠着绷带的伤处,面不改色道:“他不敢杀人。” “没事就好。”Fraser说。 这种事也不能说什么反思和预防,毕竟谁能无预兆地揣测到行凶者的意图呢? “我现在理解你为什么要回国了……”Fraser心有余悸道。 “我的手机呢?”沈予栖突然问。 Fraser这才想起来似的,起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部手机,递过去:“好像没电关机了。” “哦,对了!你的宝贝联系不上你,给我打了电话。”Fraser一拍脑门,道。 沈予栖脸色瞬间变了,立刻用没受伤的那边手臂给手机插上电,皱眉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说?” Fraser:“……”我欠你的! 但想到做这位的合伙人得到的诸多好处,他还是好心提醒道:“他让你休息好再联系他。” 沈予栖盯着手机的开机页面,头也不抬道:“我不是下午就醒了么?” Fraser:“……行。” 视频电话拨出去前,沈予栖还是抬起头,问道:“他什么时候打的电话?大概几点?” Fraser想了想:“早上九点左右吧。” “你们怎么说的?”沈予栖又问。 Fraser:“问你为什么联系不上,我就把实情告诉他了。” 沈予栖又皱起眉:“他担心了吧?说什么了?” Fraser刚想回答,又想起早上和季微辞打电话时,对方也是这样一句接着一句冷静地发问,让他感觉自己好像游戏中发放信息NPC。 他一时无语,没好气道:“你自己问他去吧。” 你俩可真是天生一对! 这话没说出口,怕Ethan爽到。Fraser翻了个白眼,想到这位朋友一天没吃东西,又任劳任怨地出门买饭去了。 沈予栖重新点开手机,又喝了口热水润润嘴唇,让自己看起来有气色些,才拨通视频电话。 视频请求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季微辞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什么话都没说,就直直望着他。 沈予栖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他刚才打开手机就看到了满屏的未接电话和未回复的消息,其中季微辞的手机号长长一串列在未接来电的目录中,从飘红的字体和每通电话间隔的频率能看出对方的焦急。 他一时因为对方关心自己而心里发软,一时又因让对方担心而酸涨得难受。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互相注视了几秒,沈予栖本想说话,却听季微辞先开了口。 “让我看看你的伤。”他说。 沈予栖听话地将病号服的扣子解开一些,转换角度给季微辞看自己绑着绷带的右肩。 “只伤到了肩膀。”他温声道。 季微辞抿着唇,又问:“疼吗?” 沈予栖也没有撒谎,盯着屏幕里季微辞的眼睛,说:“嗯,有点。” 这么一开头,那点刚接通电话的不自然就散去了。 沈予栖主动重新将整件事仔细叙述了一遍,又完整地汇报医生的话,给他看了自己现在吃的药,证明的确没什么大事。 听着沈予栖几乎是事无巨细的说明,季微辞才稍稍松弛下来。 “抱歉,让你担心了。”沈予栖目光柔和,轻声道。 季微辞没说话,视线透过屏幕,不能确定是落在哪里,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受伤的是你,在医院的是你,为什么要跟我说抱歉?” 沈予栖笑了笑,眼睛弯下一个浅浅的弧度,语气轻柔,还带着几分循循善诱:“因为你在关心我,看到我受伤,你心疼我,对不对?” 季微辞没有否认。 沈予栖又说:“我舍不得让你心疼,舍不得你难过,哪怕心疼的对象是我。” 他说:“微辞,其实我很开心,你担心我,说明我在你心里不是完全没有位置。但是看到你哭,我连伤口也跟着一起疼了。” 季微辞这才看到屏幕里的自己,眼睛的确很红,尤其是眼尾,那一块儿的皮肤,明显的透着红。 确实很像哭过。 他别开目光,否认:“我没哭。” 沈予栖笑了,哄他:“嗯,没哭,我瞎说的。” 季微辞眼神落在屏幕外面,沉默半晌,才转回目光,突然没头没尾地说:“沈予栖,我可能给不了你想要的回应。” 沈予栖愣了愣,弯下眼角:“没关系,我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用因此有负担,也没有要回应我的义务。” 又一次听到沈予栖亲口说喜欢,季微辞依然会心头一紧。 他知道,解决这种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冷处理,快刀斩乱麻,既然知道没有好结果,为什么还要模棱两可地耽误对方。 可他低估了沈予栖对他的重要性。 沈予栖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意外,一个破坏既有程序的BUG,是他的特殊,是他的例外。 在沈予栖失联的那大半天,在他得知沈予栖中枪受伤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还是没有学好父母从小教导他的,“接受离别”的这一课。 他似乎再一次从旁观者变成了局中人。 第32章 故人纽约的空气有问题,让人性情大变……  挂断视频电话,沈予栖将手机放在床头,脸上柔和的笑意散了些,扫一眼空荡荡的病房,最后把目光锁定在门上。 他对着那个方向,淡淡道:“出来吧,还要听多久?” “吱呀”一声,病房门被推开,Fraser一手提着饭,一手拿着手机满脸尴尬地走进来。 沈予栖有些无语:“听得懂吗就偷听。” Fraser在八卦这件事上是认真的,对于听墙角这件事没有半分羞耻,只有一千万分的热情。 以至于这人竟然在门外拿着翻译器,一边实时翻译,一遍对着狗屁不通的译文偷听。 沈予栖看着对方手机屏幕上的翻译软件中前言不搭后语的译文,一时间沉默了,不知是该无语他的八卦还是佩服他的毅力。 虽然如此,倒也能看出个基本意思。 Fraser被抓包当场,只尴尬了一瞬就变得毫不在意,笑嘻嘻道:“你的甜心原来是个冰美人,怪不得你迟迟追不到。” 沈予栖不喜欢他谈论起季微辞时那种轻浮的语气,警告地看过去一眼。 Fraser立马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动作。 “但是他还是很关心你的。”Fraser噙着一丝微妙的笑意,意味深长道,“Nova跟我说,人家是先把电话打到P&P去的,她才给了他我的电话。” 沈予栖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是微不可察地牵了牵唇角。 季微辞关心他,这的确是个好的预兆。但季微辞因为担心而不安了大半天,甚至还想办法找到P&P的电话,辗转几轮才得到消息……一想到这个,沈予栖就心软又无奈。 季微辞是这样的人,不在意的东西怎么都看不进眼里,对于在乎的事又永远那么认真。他说过要学着做一个合格的朋友,就会做到最好。 从这天开始,沈予栖只能住院养伤,原本四五天的行程不得不被拉长。 季微辞还是很忙,但有时间就会和沈予栖视频通话。 两个国家有时差,所以他们通话的时间通常在早上,沈予栖那边则是晚上。 沈予栖因此可以远程监督季微辞吃早餐。 季微辞现在会给自己做早餐,有时是直接加工一些沈予栖走之前留在冰箱里的速冻食品,生煎包、馄炖一类的,有时也会给自己下个面、煮个粥或是做简单的三明治。 沈予栖相当捧场,笑着夸他出师了,小天才什么事都能做得好。 季微辞很有自知之明,并不把这种哄人的话放在心上。 一顿早饭的时间,沈予栖会给季微辞看自己换过药的伤口,给他看每天吃的药。 沈予栖变得和几天前有些不一样了。 刚表白时,他曾非常规矩地退回到朋友相处的界限上,不说过界的话,不再有太过亲密的肢体接触,似乎回到他们刚重逢那段日子的相处模式。 可自从那通受伤醒来的电话后,沈予栖就变得直白了许多。不再规避一些暧昧的话语,也不再隐藏自己的眼神、表情。 有好几次,季微辞都忍不住捂住手机摄像头,拒绝和沈予栖对视。 而后就会听到低低的笑声从手机扬声器中传来。 季微辞没有暴露在镜头中的耳朵微微泛着红。 沈予栖真的有点坏。他抿着唇想。 还有一次,季微辞因为一些数据纰漏在实验室通宵,第二天早上被沈予栖发现。那时沈予栖沉声说:“你要是再这样,等我回来会每天去研究院接你下班。” 季微辞:“……下次不会了。” 纽约的空气有问题,怎么让人性情大变- 这段时间,在病抗突实验室与开发团队的共同努力下,新的并行监测机制算法已经做完了初步的嵌入,软件和系统也完成了基础的搭建。 虽然现在的系统还比较简陋,但顺利迈出第一步就是成功的前兆。 对于尖端科研来说,能走上一条看得到未来的路是太不容易,也太幸运的事。 “最好的情况是,我们能在明年春季病毒高发期来临之前,把第一版成熟的监测系统铺设在试点城市。”季微辞站在操作台前说。 他低头看着刚打印出来的前一轮数据列表,手指无声地敲在纸张边缘。跑动的数据流映在瞳孔里,像流动的光华。 他眼神专注,眉心微微拢着,这是他仔细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电脑屏幕上,新系统的模拟测试界面运行着,数据不断刷新,后台的运算逻辑清晰而稳定。 这间实验室里,几乎每一份图纸、每一串参数、每一条测试路径,背后都有他亲自敲定的痕迹。 “小季老师,你坐会儿吧,这轮数据跑完还得二十多分钟。”吴枫很有眼力见儿,直接搬来一张凳子放在季微辞腿边。 季微辞没有推辞,道了声谢,坐下来。他这一坐,其他人也齐刷刷跟着坐下。 他这才发现,因为他刚才一直站着,所以大家也跟他一起站着,就连开发团队的人也是如此。 然而季微辞只是为了方便看仪器和电脑上的数据才站着的,没想让大家跟着一起罚站。看大家都伸腿捶腰的,他看一眼屏幕,干脆道:“先休息15分钟吧。”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松口气的声音,众人都纷纷懒散下来。 季微辞平常很好说话,但对于项目的要求几近苛刻,他是绝对的完美主义,一点点偏差都会被反复打回去重做。 这个项目进展到这里,大家受益匪浅的同时精神压力也都很大。 好在所有努力都是有结果的。 由于项目进行到开发阶段,有了一定保密级别,所有人的私人物品尤其是电子产品都不允许带进实验室。 以至于当季微辞从实验室出来时,他放在储物柜里的手机多了好几条未接电话。 电话是杨远光打来的。 季微辞回电话过去,得知是研究院副院长魏祺想要见他。 “需要带项目资料过去吗?”季微辞没有追问副院长突然要见他的缘由,只是简单地问。 “带上吧。”杨远光也不确定,魏院似乎也是突然决定要见季微辞,没有太确切的吩咐,便只能说,“但好像不是因为项目的事。” 季微辞应下,回办公室拿了详细的项目资料和目前系统的雏形才过去。 到达副院长办公室门口,季微辞轻叩两下门。 “进。”里面传来声音。 季微辞推门走进去,没有多看,先主动向办公桌后面的人问好,态度谦和有礼:“魏院。” 然而他抬起头却见一旁会客区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看起来七八十岁的老人,此时正专注地望着他,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涌动着的情绪。 季微辞有些发愣,他觉得老人有些眼熟,一时却没有立马想起在哪见过。 “小季来了。”魏祺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走到会客区,在老人旁边坐下,又朝他招手示意过去坐。 季微辞走过去,目光克制地从老人身上滑过,坐在了一边的单人沙发上,颔首问道:“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魏祺看了看身边的老人,微微一笑,“其实不是我要找你,这位是陈老,是……” 话音未落,老人就看向季微辞,接话道:“孩子,还记得我吗?” 季微辞感觉到老人慈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还有这语气,也让他感到有些熟悉。 突然,几帧因为过于久远而变得模糊的画面从眼前掠过。 葬礼上的人来人往、挽联与鲜花摆放得整齐。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上台致悼词,然后这位老者走到他面前,与他搭话…… 季微辞看向陈老,眼神平静而温和:“记得。” 这位母亲的老师,曾经在葬礼上与他搭话,说了许多。 陈老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但精神头还很好,此时看着季微辞,脸上带着笑。 “刚好来这边开学术交流会,听说你在这里工作,多年不见,想过来看看你。”他说得随意,眼底的情绪却是复杂的,像是欣慰,又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季微辞垂下眼,掩住眼底的情绪。 “没想到你还是走上了科研这条路。” 陈老不像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而是像最普通的家中长辈一般慈祥,感慨道:“你是个好孩子,小清和衡知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季微辞第一次听到有人称赞他时,不是因为漂亮的实验数据,不是因为某个前沿的项目,而只是因为他还站在这条路上,坚持往前走着。 无条件的夸赞和支持,像是一种类似于亲情的赋予,他以前没感受过,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接话,又因对方提到了父母,也不可避免地被拉入某种情绪中。 一旁的魏祺看季微辞是带着项目资料来的,便提点道:“把你最近在做的项目给陈老看看。” 提到项目,季微辞那种在情绪边缘将坠不坠的感觉就散了。 他将手上的文件递给陈老,像对待每一场汇报和说明一样,公事公办、条理清晰地介绍,没有任何谄媚的话语。 陈老一边听一边翻看着资料,神色专注。他是早已功成名就的人,但对待后辈的研究却没有丝毫轻视,听得认真,时不时提问几句。 季微辞一一回答,不卑不亢,引得陈老频频点头。 “你和你妈妈很像,心静、纯粹。”陈老看向季微辞,眼神欣慰,似乎又有几分微妙的悲伤,“在这条路上能坚持下来的人,除了头脑好,心还要够坚定、眼睛够亮。” “她那时候在院里每天埋头做研究,什么事都不在乎。后来认识了衡知,才有了点人味儿。” 陈老一边回忆,一边慢慢说着,轻咳两声,喝了口水,笑笑:“人一老,就喜欢回忆往事,你别见怪。” 这是季微辞第一次听到别人提起有关父母的事。 那些未曾被记录和诉说的时光,那藏在记忆深处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可避免地变得越来越模糊的两道身影,似乎也在这三言两语之间被悄悄补全缺失的那部分。 他摇摇头,认真道:“谢谢您跟我说这些。” 这些话语,好像跨越千山万水,穿过时间,渡过生死,带着亡魂的遗志,那些亏欠、愧疚、思念,都化为这字字句句,轻柔地点在心间。 第33章 拥抱“先让我抱一会儿,之后要打要骂……  自从那天季微辞在院长办公室给陈老看了病抗突目前在做的项目,魏院也开始高度关注病抗突的项目进程。 整个实验室所有人的精神更加紧绷,本就已经超高强度的工作效率又往上拔了一层,合作的两个开发团队也被连带着卷起来,整个项目组陷入一种犹如世界末日来临前一般的紧张。 短期之内这个工作强度还算能提高效率,然而过犹不及,一周后大家的失误率明显提高,有时一个环节或数据的错误就能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在季微辞第不知多少次指出一位工程师的低级错误时,他意识到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于是,当天下午,季微辞直接叫停了整个团队。 “最近大家辛苦了,明天放一天假,大家回去吧。”季微辞淡定地说,仿佛只是在说大家从现在开始休息十分钟。 实验室里,大家脸上的表情都很统一——统一的迷茫。 “啊?”吴枫最先反应过来,表情依然有些空白,“放假?是我想的那个放假吗?” 季微辞点头,耐心地重复道:“从现在开始放假,后天早上再过来。” “我还有几个数据没跑完。”一位工程师从电脑前抬起头,黑眼圈几乎快要掉到地上。 “我也是……” “我这边的搭建……” 季微辞点点头,也不是要强制放假的意思,简单道:“那就把自己手上最紧急的工作收尾之后再走。” 又几秒的沉默后,实验室爆发出一片欢呼声,原本一脸疲态的研究员和工程师们此时眼睛也不花了,腰也不疼了,纷纷开始收尾工作、收拾东西。 “真的放假吗?这是可以的吗?”楚璇神色恍惚,语气怀疑,然而身体却特别诚实地开始准备走人,似乎就算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也要先跑了再说。 季微辞淡淡道:“嗯,真的放假,这两天大家都太紧绷了,硬熬着也没意义,调整一下吧。” 有个盼头在前面,大家很快做完手头上的工作,陆续离开实验室。 吴枫和罗毅一起往外走,吴枫顺口问道:“你回家吗?” “我去医院。”罗毅摇头道。 “怎么,哪里不舒服吗?”吴枫关心道。 罗毅摘下眼镜,用衣角擦着镜片,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倦:“家人最近生病住院了。” 看罗毅摘下眼镜,吴枫这才发现他的黑眼圈非常重,眼睛里还爬满了红血丝,看起来几乎有些触目惊心。 “不是,兄弟,你看起来也马上要进医院了。” 吴枫皱起眉,家人生病是一件很磨人的事,再加上这段时间的高强度工作,也不知道罗毅是怎么撑下来的。 罗毅重新戴上眼镜,厚厚的镜片遮住他血丝密布的双眼,也遮住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情绪。 “没事,幸好季老师给我们放一天假。”他温和地笑笑。 吴枫眉头依然蹙着,提议道:“你要是私事走不开,可以跟小季老师提,你的工作分给我们做也不会影响太多,别把身体熬坏了。” 罗毅摇摇头,坚持道:“项目关键期,因为我一个人拖后腿就不好了。” 话是这么说,这种事吴枫也没法多劝,只好拍拍他的肩以表安慰。 “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说。” 季微辞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两人这才发现原来季微辞一直走在他们身后。 “如果你需要去医院照看家人,实验室这边可以排班。”季微辞从后面走上前说。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任何会让人感到不适的情绪。 “没有什么工作是重要到需要以自己或者家人的身体去做牺牲的。”季微辞平静道。 罗毅先是一愣,而后眼眶涌上热意,闷闷地“嗯”一声- 虽是给其他人放了假,季微辞却没有离开,他回实验室一个人做了一轮测试和数据整理,又跑了一趟疾控中心,回家时天已经黑了。 季微辞走下电梯,抬眼时微微愣了愣。 沈予栖家的门竟然是开着的。 心中一动,走到敞开的大门前往里看,果然见到大半个月没见的沈予栖站在客厅里。 他似乎是刚刚才回来,正在整理行李。 沈予栖听到动静,似有所觉,偏头看过来。 季微辞站在门口,表情有些空白。 “怎么就回来了?你的伤……” 话音未落,就见沈予栖放下手中的东西,大步走过来。 下一秒,整个人被拉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季微辞骤然被抱住,一时失声,身体僵硬地扎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沈予栖头埋在季微辞的颈窝处,深深吸了口气。他拥抱的动作并不很重,只是轻轻将人按在怀里,侧脸似有若无地蹭着对方的头发和耳朵。 季微辞不知所措,身体紧紧绷着,他从未和谁这样紧密地拥抱过,身体与身体没有一丝缝隙地接触,能完全接收到对方的体温,胸腔紧紧贴合,心跳声相互传导,乱成一片。 他感受到自己不断上升的体温和失序的心跳,有些慌乱,试着轻轻挣动一下。 这一动,就听沈予栖在他耳边小小地“嘶”了一声。 季微辞又是一僵,这才想起对方的身上的伤口,顿时不敢再动,只能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就这么被抱着。 “抱歉,”沈予栖终于开口,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先让我抱一会儿,之后要打要骂随你。” 这个拥抱太实在,季微辞甚至能感受到沈予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细细密密的,仿佛带着他的胸口也一阵一阵地发麻。 不知过了多久,沈予栖才终于放开季微辞,结束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沈予栖拉开距离,垂眼看着季微辞,笑着轻叹一声,感慨:“再中一枪也值了。” 季微辞本来有些晕乎乎的,呆愣愣地扎在原地,此时一听这话瞬间回神,掀起眼皮瞪过去一眼,轻斥:“瞎说什么。” 沈予栖勾了下唇角,拉住他的手腕将人带进屋,哄道:“开玩笑的。” 这一下,空气中浓度超标的暧昧感终于稍稍散去一些,慢慢能找回正常的心跳和呼吸。 或许是因为刚才那个拥抱实在太超过想象,拉手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反而习以为常了,季微辞像个小手办,乖乖被拉着走。 “伤还好吗?怎么上的飞机?” 进屋后,季微辞先开口问。 沈予栖走回去关上门,笑着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按时换药,半个月就能好全。” 见季微辞的眉心还是微微拢着,沈予栖伸手过去给他揉开,又轻轻拂过他的耳廓,温声道:“医生点头我才出的院,放心。” 季微辞的目光仍落在沈予栖受伤的那半边肩膀上,甚至都没注意到沈予栖刚才那一系列有些过界和暧昧的动作。 “前几天你看起来有点不安。”沈予栖说,“而且我很想你。” 在电话里听到沈予栖直白的表达和在现实中听到是完全不一样的,对方的声音切实地响在耳边,语气、动作、眼神,每一个元素都不加掩饰地落下。 季微辞思维终于恢复了正常运转,一时招架不住,突然意识到先前的风平浪静好像是一种错觉,沈予栖不再带来点到即止的试探和暧昧,他的话语、动作,都隐藏着似有若无的侵略感。 他隐约觉得这样好像不行,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待会儿再开我的庭好不好,伤口好像有点疼。”沈予栖看着他的表情,适时服软道。 季微辞顿时就什么都顾不上了,把人拉到沙发上坐下,问:“什么时候下的飞机,吃饭了吗?” 沈予栖掩住眼底的笑意,抬眼时又是那副有点可怜的样子,说:“刚到没多久,没有,在飞机上也没吃。” 季微辞想了想,问:“叫外卖还是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沈予栖毫不犹豫:“吃你做的。” 季微辞有些迟疑,他这段时间确实有自己做过饭,但是他自己吃还行,做给别人吃就没那么有信心了。 “我饿了,小季老师。”沈予栖放软声音道,“外卖还要等很久。” 季微辞:“……” 最后深深看沈予栖一眼,起身去了厨房。 他现在其实有点能摸到沈予栖说话的门道了——比如这种时候,他依稀能感觉到对方是在装可怜。 但不知为何,他每次都还是会下意识顺着对方的意,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季微辞的厨艺进步主要体现在以前能顺利下碗面,现在……能下一碗有青菜有鸡蛋的面。 沈予栖走了大半个月,冰箱早在出国前就清空了,季微辞要回自己家去拿食材。 从沈予栖家出来到对面时,季微辞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沈予栖刚才在家为什么要开着门? 似乎有人给他挖了个明显的陷阱,而他毫无所觉,就这么直挺挺地跳下去了。 “……”季微辞想通其中的门道,抿起唇,关上冰箱。 季微辞下了两碗面,他每一步都慢慢的,做得很仔细。作为他为数不多能独立完成的料理,面的卖相也很不错。 沈予栖坐下来,没吃就开始夸:“小季老师好厉害。” 季微辞拿着两双筷子,分一双横放在沈予栖面前的碗上,看过去一眼,“笑话我?” 沈予栖拿起筷子,笑道:“我哪敢。” 沈予栖正好伤在右肩,用右手时免不了会牵动伤口,所以他的动作很慢,有些生涩。 季微辞也配合着他的速度,慢慢吃着,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季微辞问到那天接电话时一口东伦敦腔的人。 “他叫Fraser,我读法硕时的室友,现在也是我的合伙人。”沈予栖说,“我回国后,那边的律所是他在管。” 季微辞了然,他想到沈予栖提过对方——那个爱吃中国菜的英国室友。 顺着话题,沈予栖讲了一些他在纽约的事,读书时的,办律所之后的。讲到他们最开始如何被白人不看好,又如何做好一件件案子,谈下最顶端的那批客户。 季微辞听着,好像也从这些叙述中窥见了沈予栖独在异国他乡闯荡的时有些孤独却又坚韧上进的模样。 话头一来一回,季微辞也想到自己读书的日子,却觉得乏善可陈,没什么可说的,无非就是上课、实验、做项目,三点一线的生活。 他再一次意识到,沈予栖和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 沈予栖是鲜活的、生动的,他所坚持和追求的都充满了生命力和人情味儿。 季微辞当然不会质疑自己的生活方式,只是觉得他们太不一样了。 他被培养成一把工具、一柄锋利的手术刀,安静、冷漠、机械。 而沈予栖像一团火、一阵风,明亮、滚烫、包容。 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可以当朋友,但别的呢? “朋友”是一个安全的词汇。它永远保持适度,允许疏离,尊重彼此的节奏。 但要达到更深一层的关系,需要靠近、共情、交付——这些都是他极度不擅长的东西。 第34章 换药碰到和沈予栖有关的事,他总会一……  吃完饭,季微辞也不许沈予栖收拾,将人打发到客厅里坐着,自己去厨房洗碗。 出来就见沈予栖很听话地在沙发上坐着,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 季微辞没忍住轻轻笑了声。 沈予栖看过来,用眼神表示询问。 季微辞轻轻摇头,走过去,两只手还沾着水,微微抬在胸前。 沈予栖从沙发上倾身,想帮季微辞抽张纸巾擦手,却被对方一声有些严肃的“别动”逼退了回去。 季微辞见沈予栖又乖乖坐好,才收回那道目光,自己弯腰抽纸巾擦干净手。 沈予栖没想到季微辞对自己的伤在意到这种程度,有些心热又有些哭笑不得。 “别担心,真的没事了。”沈予栖说,语气又带上几分调笑,“你要是不信,我脱衣服给你看看?” 沈予栖很少开这种带一点尺度的玩笑,此时说也是为了让季微辞不要一直想着这件事。 他本以为季微辞会躲避这句话,转移话题或当作没听见。谁知季微辞看过来一眼,竟然绷着脸点了点头。 这回轮到沈予栖愣住了,他怔了几秒,下意识确认:“真的?” 季微辞又一本正经地点头。 沈予栖这才反应过来:季微辞大概是理解的字面意思——看看伤口。并没有听出他话里有些暧昧的别的意味。 “……”沈予栖看着季微辞淡然的脸,一时语塞。 在法庭上“舌灿莲花”的沈大律师难得有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甚至对面那人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平静地点了两次头。 反而季微辞有些奇怪地问:“不行吗?” “……行。”沈予栖轻咳一声,抬手放在自己衬衫领口的扣子上,却没有立刻解开,而是又抬眼确认道,“我脱了?” 季微辞眼神始终定在他受伤的右肩上,再次斩钉截铁地点头:“嗯。” 沈予栖垂下眼,顺从地慢慢从上往下解开衬衫扣子。 左手解扣子有些不方便,沈予栖的动作很慢,有些生疏,季微辞的眼神便无意识地顺着沈予栖的手一路往下。 直到解到第四颗时,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停下了。 季微辞收回目光,有些疑惑地看一眼沈予栖,像是在问怎么不继续了。 然而看这一眼,季微辞就怔住了。 此时的沈予栖眼睛别开到一旁,耳根挺明显的染着些薄红。 “怎么……”季微辞下意识问,却在话出口的一瞬间福至心灵,猛然住了嘴。 没想明白的玩笑话和刚才自己的一系列动作在大脑中重新排列组合,浮现出另一层方才不曾察觉的微妙意味。 季微辞:“……” 季微辞烫到似的收回目光,脸颊和而后似乎也有热气在蒸腾,心里难得有些慌乱,表面却极力维持着镇定,“抱歉,我不是……” “嗯,看吧,我就说没事了。”沈予栖轻轻打断,又干脆利落地将衣服褪下一些,将裹着绷带的右肩展示给季微辞看。 他状态调整得很快,虽然耳朵还是有些未散去的红晕,面色却已恢复正常,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季微辞抿了抿唇,压下有些躁动的心跳,去看那被绷带裹住的伤处。 沈予栖半边肩膀乃至于胸膛都被绷带和纱布裹得严严实实,表面看不出些什么。 季微辞的注意力瞬间就被转移了,微微蹙着眉问:“每天怎么换药?需要去医院吗?” “拿了药,自己在家换就好。”沈予栖轻声道。 他感受到季微辞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自己的肩膀和胸膛,即便他非常清楚对方只是在看他的伤口,却还是紧张地放轻了声音和呼吸,似乎连胸膛大一点的起伏都会害怕产生什么惊扰。 季微辞盯着那什么都看不出来的绷带和纱布看了一会,突然道:“我帮你换药。” 沈予栖微愣。 “你用左手不方便。”季微辞依然是那副淡然至极的神情,语气也平平淡淡的,仿佛只是在谈论明天的天气。 然而沈予栖却敏锐地注意到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有些泛红的耳尖。 季微辞在害羞。 虽然害羞,但还是因为担心他而提出要帮忙换药。 即便他非常清楚面前的人对自己图谋不轨。 这个认知让沈予栖心里一瞬间炸开烟花。 向来最会隐藏心思、面对任何情况都不动声色,因此在谈判桌和法庭上总是占据上风的大律师,此时却没有掩饰自己的雀跃的心情。 他笑着,眉眼弯下来的弧度很温和,声音带几分轻巧:“好。” 季微辞起身去拿药,避开沈予栖投过来的这道不加一丝掩饰的眼神——无论是喜悦还是爱意,都明晃晃地写在那双总是沁着温柔的眼睛里。 从前季微辞读不懂的东西,现在似乎慢慢能读懂了。 可他还是不明白,这样浓烈而深刻的感情是从何而来,又为何会落到自己身上。 季微辞知道自己不该这样。 他并没有承诺沈予栖什么,因此任何让对方误会的事都不应该做。明明没有办法给予回应,却又若即若离。 这样很不好。 可是沈予栖对他太好了,好到天上地下独这么一份,好到回想时会感到震撼,好到他没有办法主观地去做任何会伤害到对方的事。 沈予栖刚才只是解开大半的衬衫扣子此时已经全部解开,露出大片的胸膛和分明的腹肌。 他平常大多数时候都是穿整套的西装,在家也是穿宽松的家居服,很少穿比较贴身的衣服。 所以季微辞不知道他的身材练得那么好,肌肉是恰到好处的,不过分夸张又带着力量感,此时右边肩膀和胸膛被纱布包裹着,有种别样的野性。 然而当季微辞小心翼翼地揭开绑在最外面的绷带,露出里面渗了血的纱布时,顿时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没了。 他眉心无意识地拧着,动作放得极轻缓,一层层地褪下纱布,露出里面的伤口。 弹孔已经差不多愈合结痂,的确是快好了的状态,但经历了跨越两国的长途跋涉,多少都会牵扯到伤口,所以那些已经快要愈合的地方还是渗出血来,挂在伤口周围,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季微辞无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去触碰那伤口,却又突然回神,停住动作。 “疼吗?”他问。 沈予栖笑着用空出来的左手轻轻撩一把季微辞额前的头发,顺便抚平他隆起的眉心,说:“早就不疼了。” 季微辞不说话,用镊子夹起棉球沾上碘伏,一点点擦去渗出来的血液和伤口周围有些外翻的死肉。 因为想把动作放得更轻,季微辞不自觉地靠近了一些,微微垂着头,下颌绷着,神色专注。他没注意到自己此时和沈予栖的距离有多近,近到他的鼻息几乎是吹拂在沈予栖脖颈上的。 沈予栖当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感受到季微辞的呼吸一下下打在皮肤上,觉得有些难捱。 他看着季微辞又慢慢隆起的眉心和手上愈发小心翼翼的动作,试图转移注意力,笑道:“这么心疼我?” 季微辞拿着镊子的手一顿,再下手时稍稍重了些。 沈予栖轻“嘶”一声,立刻认输:“好了好了,我错了。” 季微辞只是吓唬人,并没有真的放重力道,此时听到沈予栖的反应倒是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真的手重了,下意识抬眼看过去。 而后就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睛里。 “……”季微辞垂下眼,默然无声地放下镊子,找出干净的纱布和绷带,抿着唇再不说话了。 折腾这么久,时间也不早了,季微辞起身要回去。 走到门口,沈予栖上前一步拦在门框前,堵住了去路。 “季医生,明天还能找你帮我换药吗?” 刚刚才换完药,此时沈予栖只把衬衫虚虚披着,扣子也没扣,衣服里的白色纱布若隐若现,微倚着门框站在那,既有一种堵门不放人走的霸道,又有一丝“我都这样了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无赖。 季微辞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明明干的事情是强势的,表情却又有几分可怜兮兮。 他觉得自己这段时间也算是对沈予栖有了更深的了解,温柔稳重是真的,会装乖卖惨耍心机也是真的。 于是他现在听对方的每句话都像一个陷阱。 理智告诉他不应该这样,这算什么呢? 意识却先理智一步做出了决定,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碰到和沈予栖有关的事,他总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原则。 沈予栖心满意足地笑一声。 看着沈予栖弯起唇角,季微辞难得生出些羞恼,掀起眼皮轻飘飘看过去一眼。 沈予栖立刻后退几步,站到一边,还把敞开的衬衫扣子一颗颗系上,格外乖巧听话似的。 季微辞看到他僵硬的右肩和左手生涩的动作,一时间又气不起来了,只垂着眼经过他身边,去开自己家的门。 沈予栖对他那么好,帮过他那么多,无论如何……权当做回报了- 最近病抗突所有人忙得脚不沾地,原本和同楼微气突的人还能时常打个照面,如今却因为他们太忙,这样的情况很少发生了。 所以当方祁在办公室走廊上看到季微辞时,脸上明显流露出惊讶。 “今天怎么没去实验室?” 方祁主动停下脚步搭话,季微辞也只好停下来与他寒暄。 “来找些文件。”他指尖点了点手上的文件夹,简短道。 “今天下班后,一起吃个饭吧。”方祁看出他就要走,突然说。 季微辞转脸看过去,对他突如其来的邀约有些困惑。 本想拒绝,却听方祁又开口道:“我要辞职了。” 季微辞微愣,拒绝的话就一时没有出口。 “我知道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但我……有重要的事想对你说。”方祁的声音有些急切,甚至带上了请求的味道。 季微辞默了几秒,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季微辞不会因为晚上与人有约就提前结束工作,他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只中途给沈予栖发消息说和同事在外面吃饭。 他从实验室出来已经八点多了,推开门就看到方祁靠在实验室外的墙边等着,也不知等了多久。 季微辞轻轻拢一下眉心,说:“我说过会晚点结束。” 方祁温和地笑笑,轻松道:“没关系,我下班没事,正好来这边等你。” 一同出来的楚璇有些惊讶,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几圈,挺意外:“你们俩有约啊?” 方祁笑着“嗯”一声,看向季微辞,似乎很期待从他的口中也听到肯定的回答。 然而季微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回头跟楚璇说了“明天见”。 方祁带季微辞来到一家小有名气的西餐厅。 季微辞没想到方祁选了这样一个地方吃饭,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但看方祁面色从容、眉目沉静,又按下这点不安,只当是为了方便谈事情。 “有什么想吃的吗?”方祁似乎常来这里,熟练地召来侍应生,拿着菜单问。 季微辞对西餐没什么喜好之分,也没觉得今晚方祁特地约他出来是只是为了与他吃顿饭,便随手点了今日餐厅推荐的套餐。 他并不喜欢人际交往中的弯弯绕绕,应邀出来也只是对方祁口中的那件事有些在意。 他们是同门师兄弟,又在PMI共事多年,他能想到的方祁找他的理由,也只能是与研究相关的事。 而对于研究,季微辞向来会多几分耐心。 “我下个月就正式离职了。”方祁说。 季微辞点点头,他无意对他人的生活评头论足或是刨根问底,只祝福道:“一切顺利。” 餐厅里,轻缓悠扬的小提琴乐在空气中流动。 方祁垂下眼,轻轻抿一口开胃酒。 酒有些涩口,他的声音也带上几分涩意:“你对我的事就没有一点好奇?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辞职、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吗?” 季微辞皱眉,并不理解他这番话的意思。 第35章 选择“我就说,你是我们这些人中最纯……  季微辞觉得自己和方祁并不能算是很熟悉,在他的认知里,普通同事是没有必要相互过问私生活的,所以他没有追问对方离职的原因。 从校友到同事这些年,多少还是有些情谊在的,必要时刻他可以扮演一个倾听者。 只是方祁的语气和表情让他觉得奇怪。 但对方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就客气地顺势问下去。 但方祁却似乎突然没有了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转话头到最近的病抗突的项目上,聊着一些日常的、无关紧要的问题。 季微辞想不明白他的意图,礼貌和教养又让他做不出中途离开这样的事,只挑着能回答的问题回答着。 侍应生过来上菜,又将桌上的开胃酒收走,换成新的。 季微辞面前的没有喝,被原封不动地收走,换成新的一杯配餐酒。侍应生按照流程想要介绍一番,被方祁抬手制止。 “这家的配餐酒还不错,度数不会太高,可以试试。”方祁转而对季微辞说。 季微辞不喜欢一切会影响大脑思维正常运转的东西,过于兴奋或是混沌,都不喜欢,因此如非必要,他不会碰烟酒。 “我不喝酒。”季微辞摇摇头,简短道。 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他打破原则。 方祁也不强求,只是又端起酒杯抿一口酒,看向季微辞的目光深沉而复杂。 季微辞不喜欢被这样看,像是被什么人盯住窥探一般,有些冒犯。他不太舒服地拢拢眉心,礼貌起见,没有把不适感表现得太明显。 “你当初为什么选择进研究院?”方祁放下酒杯,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这个问题很奇怪,进研究院当然是为了做研究。季微辞虽然心里觉得疑惑,但回答依然是平静的:“做研究。” 听起来很像一句废话,方祁却像早料到了似的,一点也不意外这个回答。 “我记得你毕业前,有很多生物科技公司的科研团队和国外的实验室都向你抛出橄榄枝。”他接着说,“很多地方都可以做研究,最后为什么选择研究院呢?” 这个问题就正常多了。从季微辞读博时就选择加入华东生命科学研究院开始,不止一个人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相比于研究院,企业的科研团队和国外的研究室的确会有更好的待遇、相对宽松的环境,在他们的同门中,有不少人最后都选择了这两种去处。 “没什么原因,个人选择罢了。”季微辞淡淡道。 方祁看他半晌,突然笑了一声,笑完又说道:“我就说,你是我们这些人之中,最纯粹的一个。” 方祁不是第一次对季微辞说这句话。 他们一起去临川参加研讨会的那次,他也说过一次。 明明听起来只是一句普通至极的夸奖,却好像又有什么复杂的意味夹杂在当中,似乎这是一件十分稀奇的事,这种认知让季微辞觉得有些不舒服。 此时手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他看过去一眼,通知栏里躺着沈予栖的名字。 很奇妙的,这一刻,他心里的那点不舒服瞬间就散了。 点开消息,看到一张图片——是生态瓶的照片。 他认出背景似乎是沈予栖的办公室,才知道原来沈予栖把生态瓶带到律所去了,还摆在办公室书架上最醒目的位置。 下面接着一条文字消息- 它长了好多草。 季微辞倒回去看那张照片。生态瓶里的草确实长高了不少,苔藓的面积似乎也更大了,不似最开始那么精致漂亮,却显得更生动,有种独属于自然的野生感。 他下意识想回复,却又顿住。 这样日常的消息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本来是十分平常的一件事,却因为两个人关系细微的转变,而让他无法同以前一般自然地回应。 沈予栖似乎并不介意他不及时回消息这件事,接着发来讯息- 和同事吃上饭了吗? 这条消息比较好回复,普通的吃饭报备,季微辞早已习以为常,也不会产生什么他不知如何回应的暧昧对话,于是直接拍了一张餐桌的照片过去- 嗯,在吃。 “在和谁聊天吗?”方祁突然出声问道。 季微辞抬起头,对上一双有些黑沉的眼睛。 他又生出一丝被窥探的不适感。 方祁似乎也察觉了自己那一瞬间的失态,立刻敛去眼中的阴郁,温和地笑笑:“随便问问,很少见你看着手机笑。” 季微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微抿起唇角,反而觉得何必遮掩,便坦然承认:“嗯,在和朋友聊天。” “是上次来院里接你的那个朋友吗?”方祁见他回答,又问。 季微辞有些惊讶于方祁还记得沈予栖,点点头。 方祁凝目沉默几秒,突然往前微微倾身。 下一秒,他伸出手,覆盖住季微辞放在桌上的手,声音有几分压抑着的颤抖:“微辞,你难道就一点都看不出我对你的意思吗?” 季微辞瞳孔微缩,对方话语里巨大的信息量让他感到震惊。然而除此之外,他没有产生其他任何的情绪波动,只觉得手背上陌生的温度和奇怪的触感让他排斥至极。 他狠狠拧一下眉,下意识往回抽手,却又被对方反手紧紧抓住。 方祁的手很凉,力气也很大,像被一只冰冷的蛇紧紧缠住。 “松手。”季微辞冷冷道。他的神色瞬间沉下来,看向对面人的眼神连那一点同事之间的礼貌都散去了,冷沉得没有一丝温度。 方祁见不得他这样排斥又厌恶的眼神,只能松了手,又看着空落落的掌心,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是想冒犯你。”他声音低哑,眼神牢牢锁住对面的人,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目光竟有些偏执,“微辞,我喜欢你。我知道你除了你的研究什么都不在乎,但我希望……你能试着接受我。” “相信我,我会做一个很好的爱人。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季微辞如同死水一般寂静无波的目光落在方祁身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表情没有任何被打动的迹象。 “我不喜欢你。”他的声音比面色更加冰冷,是直截了当的,不加一丝修饰的、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拒绝。 说完,季微辞起身,什么都没说,算是留下最后一点礼貌和体面,转身便走。 然而方祁也连忙站起来,用了些力道抓住季微辞的手腕,不准他走。 对方毫不犹豫的拒绝就像一把审判之刃,利落地坠下断头台,顷刻间击碎了他的理智。 他一时间口不择言:“因为那个人是吗?你不抗拒他的肢体接触,甚至愿意让他握你的手,和他紧挨着撑同一把伞……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行?” 季微辞意识到方祁说的是临川雨夜那天发生的事,他吃惊于对方竟然从那时候开始就注意沈予栖了。 他不喜欢对方提到沈予栖时的语气,听得直皱眉。 方祁攥着季微辞手腕的手越收越紧,像一把铁钳,死死夹住目标后便再不放开。 他不管不顾,依然在说:“我才是最懂你的人,我懂你的研究,懂你的理想和坚持,你和我在一起才是最合适的……” “够了。” 季微辞眉心紧紧拧着,他是个很淡的人,情绪波动天生就浅,更是极少在脸色或是表情上表现出喜恶,这一次却没有收敛,冷淡地打断。 他用力挣开方祁的手,没有再看他,径直走向前台,结账离开。 方祁被季微辞挣开他手的力道带得踉跄了两步才站稳,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没有去追。 他站了许久,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他才收起脸上全部的情绪,坐回位置上,淡定地独自吃起饭来。 侍应生走过来,瞥一眼对面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食物,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先生,需要帮您收拾一下吗?” 这家餐厅为了保证客人谈话的隐私性,每张桌子间都相隔得很远,客人们几乎听不到周围的动静。但侍应生们为了方便服务,站得比较近,因此对于这边发生的动静也有所察觉。 然而这桌的客人似乎并不如刚才那般情绪激动,此时正不紧不慢地摇晃着手上的酒杯。 “收了吧。”方祁漫不经心道,又点了点桌角,“酒留下。” 这款白葡萄酒产自新西兰,名叫“长相思”。是他特地挑来想给季微辞尝尝的。 可惜那人并没有喝到。 真是遗憾- 季微辞从餐厅走出来到路边,微微拧着的眉宇都还没有舒展。他垂眼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一圈红痕——刚才方祁抓出来的。 他皮肤白而薄,非常容易留印子,平常就连腰带扎紧一点腰上都会红一整晚,更别提这种被大力攥过留下的痕迹。 然而让他感到微妙的是,此时他脑子里首先想到的竟是沈予栖。 他此刻想的是:回去要如何和敏锐至极的沈予栖解释这道痕迹的来历? 季微辞本就不擅长撒谎,可实话实说……他更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是觉得尴尬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应该隐瞒这件事。 好在最近天渐渐冷起来,露肤度不高。他今天穿浅蓝色衬衫搭白色外套,外套的长袖垂下来刚好能遮住手腕,只要不特意撸起袖子就不会发现那道红痕。 对于方祁突然表白这件事,季微辞的确很惊讶,也因为对方某些冒犯的话语和身体接触,在当下产生了一些负面的情绪波动。 但本质上,这个人、这件事在他这里都再小不过,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非要说,大概也有几分遗憾——他和方祁在研究上的确还算能聊上两句,同门师兄弟,当然不是全无情分。 只是这些细微的情绪变化都太微不足道,甚至不如“要如何瞒过沈予栖的眼睛”这件事更让他感到烦恼。 车停在研究院没开出来,季微辞想了想,记得这附近可以搭乘直通回家的公交车,于是动身往公交站走去。 走到公交站,站台前没什么人,他干脆坐到站牌前的长椅上等。 刚坐下,手机上沈予栖发来消息。 又是一张生态瓶的照片,这回是生态瓶里腐木的大特写。腐木右侧微微突出的一小块枝干上,竟然长出了一个白色的蘑菇- 长了个小蘑菇。 也不知沈予栖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蘑菇就蘑菇了,小蘑菇……季微辞觉得这话有装可爱的嫌疑,没忍住笑了声。 还没等他回复,对面紧接着又发来消息:- 有点像你。 季微辞:“……” 他最近对沈予栖从前不曾展露在他面前的那一面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此时看着消息栏上几个字,几乎立马就能想到对方站在自己面前说出这句话的样子。 大概会唇角噙着笑,目光专注,声音压低一些,语气中故意的调侃与温和的絮语间错交合,一时让人羞恼,却又不舍得真的记恨他。 季微辞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他今天正好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 “……”他抬起头,抿了抿唇,拒绝承认这件事,有些不满地在键盘上敲字——“哪里像……” 正输入文字消息,余光中一个人缓缓走过来,坐在了季微辞身边。 公交站的等候区设立的是长椅,一般每张椅子可以坐两三个人,可按照当代人之间的距离感,很少有人会紧挨着一个陌生人坐下。 季微辞不喜欢和陌生人挨得太近,察觉到身边有人后便想自己站起来,起身前下意识抬头看一眼,却在看清身边人的面容后猛地怔住,一时间表情空白。 身边,那张英俊的带着笑意的脸,不是沈予栖又是谁? 刚才还在自己脑子里的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面前,那模样似乎完全与想象中的重合了。 沈予栖笑着,语气特意凹出了点不那么正经的意味,眼神扫过季微辞身上穿的白色衣服,又回到对方仍有些懵懂的脸上,问道:“小蘑菇,怎么长在这儿了?” 第36章 手腕“手,怎么了?”  季微辞没有时间掩饰自己脸上的震撼,愣愣看着身边的人,一时没说出话来。 沈予栖一手撑在椅子的边沿,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见季微辞仍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便接着演:“我摘你了?” 说着,用曲起的指节轻轻从下往上刮了刮季微辞的脸颊。 这动作其实有点轻浮,很有一股耍流氓的意味。然而沈予栖做起来却自带一种温情的感觉,轻轻柔柔的,像羽毛划过心尖。 季微辞回神,只觉得被沈予栖触碰过的地方顿时烧起来,一阵阵的烫得惊人。 他心里没由来地一慌,微垂下眼掩饰那一瞬间的异样,又很快抬眼,看向脸上笑意未散的沈予栖,欲言又止。 “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在这儿?” 沈予栖任由他看,又替他开口提问。 “……”季微辞被一字不差地猜中心思,只能点点头。 沈予栖笑了笑,刚想说话,余光便看到回家的那趟公交车刚好来了。 “先上车。”他拉着季微辞起身。 这趟公交上人不多,两人在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上并肩落座。 沈予栖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小盒薄荷糖,直接拉过季微辞的手,倒两颗薄荷糖在他的手心里。 “预防晕车。”他低声说,自己也倒出两颗来。 这一系列动作太自然了,自然到季微辞的思维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下意识将糖送进嘴里,味蕾和鼻腔被清新微凉的薄荷味包围。 在封闭且空气注定不会太好闻的公交车车厢里,这薄荷味如同一剂猛药,让季微辞整个人瞬间舒服了很多。 季微辞坐在靠窗的位置,沈予栖坐在他的右边。 公交车慢悠悠地启动。 沈予栖微微倾身,贴近季微辞的耳朵,声音低而轻,继续刚才未尽的话题:“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淡淡的薄荷清香悄然在他们之间蔓延、交融,似乎隐隐形成了一隅小空间,仿佛这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酝酿着独属于他们的隐秘和暧昧。 沈予栖温热的呼吸和低沉的声音磨在耳畔,季微辞半边身子都有些麻,大脑还不忘处理刚接收到的信息。 他直觉沈予栖又有什么套路藏在话语里。 这个人心眼太多了,窗户纸捅破之后更是有些无法无天,如今还仗着伤员的身份偶尔得寸进尺。 一旦跟着对方的节奏走,就注定会落入陷阱之中。 然而不知是出于对答案的好奇还是单纯的纵容,季微辞还是点下头。 沈予栖满意地笑了笑,坐直后才开口问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问题:“今天约你一起吃饭的是谁?” 想起今晚发生的事,季微辞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僵,下意识将手放在遮挡住手腕处红痕的袖管上。 沈予栖注意到季微辞的异常,微微眯起眼。 季微辞不知道自己这点莫名其妙的心慌是来源于哪里,他不会撒谎,也不想骗沈予栖,只诚实回答道:“隔壁实验室的同事,上次和我一起去参加研讨会的那位。” 沈予栖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两次都是远远看一眼,他不太记得这个人的脸,却牢牢记得他看季微辞的眼神。 他手指轻轻敲两下座椅的边沿,没有表现出什么特殊的反应,如约回答季微辞的疑问:“你发给我的照片,从桌子的样式和菜品能看出是哪家店。” 季微辞不知道该震惊对方如侦探般的观察力还是超高的执行力。 沈予栖没有告诉季微辞的是,他还看到了桌边的那瓶酒——那瓶叫“长相思”的白葡萄酒。 这当然可能只是一瓶没有任何含义的酒,但季微辞向来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清楚,很少在下班时间和同事单独相处,除非是对方用什么不好拒绝的理由主动邀请。 作为律师,他从不怀疑自己对于线索的分析能力。所以他来了。 “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沈予栖目光扫过季微辞搭在腿上的手,不动声色地问。 “出了点意外,没吃。”季微辞说,又道,“不喜欢那家餐厅。” 沈予栖喜欢听季微辞简单直接地表明喜好,听他这么说便笑了笑,没有追问。 “家附近新开了一家椰子鸡店,吃了再回去?” 季微辞当然没有意见,点点头。 公交车摇摇晃晃穿过城市街巷,夜班公交上为数不多的乘客也都很安静,夜晚的通勤路向来如此。窗外是光影纷乱的夜景,车内却有种凝固的静谧。 他们并肩坐着,肩膀偶尔会碰在一起。 往常在公共交通上,季微辞会做些什么来消磨时光,看书或是文献,通勤路对他来说是无意义的时间消耗,而他并不习惯生命中有太多无意义的瞬间。 可今天他什么都没做,甚至没有在思考,只是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倒退的夜景。 有什么不一样?似乎只有身边人不一样。 他意识到沈予栖在身边竟然是如此让他感到安心的一件事。 车驶过一个减速带,车子重重一震,季微辞不慎重心失衡,晃了一下。 沈予栖下意识伸手揽住他的肩,将人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季微辞左肩轻轻撞在沈予栖的胸膛上,他一惊,皱眉看过去:“你的伤。” “在另一边。”沈予栖温声宽慰。两人此时挨得极近,近到他说话时,气息就拂在季微辞的耳侧。 沈予栖指尖落在季微辞袖口上,像是不经意的触碰,又轻轻顺着那一小截布料滑落,恰好落在手腕附近。 指腹轻触之下,似乎有轻微的颤动传来。 季微辞本能地要收回手,却被沈予栖按住片刻,“刚才撞到手了?” “没有。”季微辞不看他,摇头否认。 沈予栖放开手,季微辞撑了一下椅背坐回去,抬手时袖子微微往上缩一节,又随着手放下而落下。 方祁抓他留下的那道红痕并不是很疼,但沈予栖刚才只是隔着衣服轻轻握一下,他就有种被烫到的错觉,直到现在那热度还留在皮肤上似的,经久不散。 下车后,两人到新开的那家椰子鸡店吃饭,吃完饭走路回家。 季微辞还惦记着在公交车上那一撞,不太放心,下电梯后拽了一下沈予栖的袖子,说:“给你换药。” 沈予栖微愣,随后弯下眼角:“好。” 换过几次药,季微辞的动作熟练多了,处理得轻而快。 刚回来的时候,沈予栖的伤口看着还是有些严重的,所以先前季微辞总是微微拧着眉有些紧张的样子,注意力被伤口转移。 这几天眼看着好了许多,季微辞也不那么紧绷了。 自然而然的,换药时从前注意不到的一些东西突然就变得明显了起来。比如对方裸露的皮肤,两个人过分近的距离,无意间的气息交融…… 季微辞把纱布打好结,直起身,想从沙发上起来,却被沈予栖拉住了手臂。 “等等。”只听对方突然开口道。 他疑惑地看过去。 沈予栖回看他,面不改色道:“换我了。” 季微辞一时没有听懂,眨眨眼。 沈予栖干脆点点下巴,直接挑破:“手,怎么了?” “……”季微辞别开眼。 沈予栖叹口气,先把自己的衣服拢上,肩上的伤已经不影响正常动作,他一手托住季微辞的手臂,一手轻轻挽起他的袖子,露出那道暗红色的痕迹。 “怎么弄的?”沈予栖拇指浅浅在红痕上擦了两下,声音有些沉。 季微辞不知道怎么回答。 两人相对沉默的时间并不长。 沈予栖见季微辞犹豫,笑了声,轻轻揉了揉他脑后的头发,转开话题:“我去找药油,你这个要揉开,不然明天就青了,会疼。” 说着起身去找药箱了。 季微辞看着沈予栖的背影出神。 这已经是沈予栖不知道第多少次在他面前退步了,每次只要他表现出一点犹豫或是躲避,沈予栖就会立刻给他空间,从来不会有任何逼迫。 这样一个把“克制”刻进骨子里人,会觉得累或是受伤吗? 沈予栖拿着药油回来时,就见季微辞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腕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走过去坐回季微辞身边,托着他的手,小心地将药油倒在手腕上,用指腹一点点揉开。 “疼不疼?” “今天……”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季微辞顿了顿,摇摇头,先回答:“不疼。” 不等沈予栖问,他又主动接着说未说完的话:“今天和我吃饭的同事突然说喜欢我,所以我才会那么早出来。” 先前的季微辞对于感情上的事既不敏感,也不在意,所以他从不会为这种事感到羞耻。 只是面对的人是沈予栖,他便多了些不自然。 沈予栖低头慢慢地给他揉着手腕,闻言只是稍稍顿了顿,又接着动作。 “我走的时候,他拽了我一下。”一旦开了头,接下来的话就变得很顺畅,季微辞说完,抿了抿唇,又道,“不是故意想瞒你,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为了把瘀血揉开,沈予栖稍稍用了些力道,但是动作很细致,双手捧着用两只手的拇指指腹慢慢揉。季微辞觉得被触碰的皮肤热热的,不疼,但有些涨,本来只红了一圈的手腕现在红了一大片。 “拽多重才能红成这样……”沈予栖低声喃喃,“这是什么喜欢,他不心疼我心疼,疼死了。” 他的声音很轻,自言自语似的,但季微辞还是听见了。 季微辞没想到沈予栖会说这么两句话,还是这种有些孩子气的小声抱怨,绷着脸不太高兴的样子。 在季微辞印象里,沈予栖很少展现出这样幼稚的一面。 挺意外,季微辞新奇地多看了他两眼,有些想笑,又有些疑问在心中,欲言又止。 “你没什么想问的吗?”他顿了顿,还是开口道。 沈予栖把药油的盖子盖上,起身去拿纸巾擦手,闻言回头看他,声音有些沉:“我可以问吗?” 药油的味道萦绕在鼻尖,不算好闻,闻久了有点晕乎乎的。季微辞涂满药油的手腕悬在半空,思维一时间被糊住,他微微仰头看着沈予栖,下意识接话:“为什么不能?” 沈予栖把擦完手的纸巾扔进垃圾桶里,走到季微辞面前,微微俯身,双手撑在他身侧,是个虚虚将人圈在怀里的姿势。 他笑了笑,声音有些轻。 “你说呢?” 第37章 暗涌“我可以亲你吗?”  被沈予栖不算强势但是很有存在感地圈住,季微辞迟钝的情感处理系统才终于反应过来沈予栖的意思。他垂下眼,避开沈予栖专注的眼神。 面对方祁莫名其妙的表白,他只有无感和冷漠。 而面对沈予栖,他却从来没有产生过排斥的情绪。 “沈予栖。”季微辞抬眼,自下而上地看面前人的眼睛,突然开口道,“有些事我还没想明白,但是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抬起手腕处还泛着红的右手,用掌心轻轻碰了碰沈予栖的一边脸颊。他第一次做这样的动作,有些生疏,轻声说:“给我一点时间。” 沈予栖下意识抬手,虚虚覆上季微辞捧着自己脸颊的手,不让他立刻收回去。 他的手大一圈,可以将季微辞的手完全包裹住,表情还有些怔愣,似乎没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是我的同门师兄,又要离职了,我才和他去吃饭的。”季微辞接着说,表情认真,语速有些慢。 他顿了顿又强调:“还想问什么,你可以问。” 沈予栖直勾勾地看着他,突然说:“我可以亲你吗?” 季微辞头皮发麻,心脏重重一跳,呼吸都停住了,声音难得不稳:“……不可以!” 他第一次意识到人的视线竟然是这么如有实质的东西,明明沈予栖什么都没做,他却有一种被触碰的感觉,整个人都紧绷了。 他别开眼,避开那道视线,脸也微微侧到一边,下意识就要抽回手。 但这个角度反而让沈予栖能更清晰地看到他烧红的耳朵。 沈予栖笑了声,偏头蹭了蹭季微辞的手心,一副温顺听话的样子,低声道:“按照你的节奏来,想怎么样都可以。” 季微辞便知道这人刚才又在逗自己,一时间有些气,泄愤似的用沾着药油的手腕在沈予栖脸上蹭了一下,鼓了鼓脸,起身走了。 身后传来沈予栖闷闷的笑声。 回到对面,季微辞靠在门边垂眼看自己的手心,又将手心贴在自己胸口上,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发了会儿呆,余光扫到门口玄关柜上的镜子,一时愣住,不自觉抬起手摸上自己上扬的唇角和微红的脸颊- 往后的几天,季微辞觉得自己很不对劲,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地出神,沈予栖垂眼问“可以亲你吗”的画面反复出现在脑海里,出现一次就会扰乱一次心神。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有这么多思维不是被逻辑支配而是被情绪主导的时刻,这样陌生的感觉让他有些不习惯,却又有一种探索世界般的新奇。 不是令人讨厌的感觉。 工作能稍微转移一些注意力。 最近的项目进程很顺利,新一轮的优化版系统顺利完成搭建,进入测试阶段。 这是众人通宵后的一个早上,实验室里鸦雀无声,众人挤在同一台主控屏前,紧张地盯着屏幕。每个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屏幕左侧跳动的是本轮样本数据的曲线图,右侧是预测模型的误差收敛进度条。 随着进度条缓缓拉到最后,一个绿色的“PASS”倏然跳出。 先是一秒的沉寂,随后爆发出几声此起彼伏的低喊:“成功了!” 仿佛是被点燃的导火线,高度紧张了十几个小时的实验室瞬间沸腾。 这代表测试数据全部通过,也代表着他们这一次的系统架构升级验证成功,核心模块的优化思路被验证是可行的,接下来的迭代将正式进入最终阶段。 对于做科研的人来说,项目每个阶段的推进都会带来无与伦比的成就感。 “季老师,接下来是不是就可以进入正式版的推演了?” 有人抬头问季微辞,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季微辞仍坐在原位上,面色不改,看起来很平静,但仔细看就能发现,此时的他眉目舒展,眼睛和唇角都弯着,这是他心情很好时才会出现的神态。 他目光扫过主控屏上的数据结果,又转向四周。 实验室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喜悦,却仍屏住呼吸凝住气,等待季微辞发话,下最终的判定。 “各位辛苦了。”季微辞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接下来我们会在这个版本的基础上做最后一轮数模型精调,准备进入最终测试阶段。” 他语调还是一贯的冷静,即便是这样激动人心的时刻,他也依然处变不惊。 实验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整齐的欢呼声,掌声紧接着响起。 “小季老师,你这么淡定,这样显得我们一惊一乍的,很不专业。”吴枫吐槽道。 众人轰然笑起来,季微辞也忍不住笑了笑。 “今天一定要好好吃顿饭,我都瘦了……”吴枫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喜极而泣,这段时间他吃不好睡不好,人都憔悴了。 杨远光为了给他们节省吃饭的时间,贴心地专门安排人每天送饭到实验楼。吴枫作为自封的PMI头号饭桶,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日子。 “不知道多少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每天早上起来看到枕头上掉一大把头发,我的心都在滴血。”楚璇撩了把头发,痛心疾首道。 极致的喜悦紧接着就是后知后觉的疲惫,大家都熬了十几个小时,如今肾上腺激素带来的刺激慢慢过去,疲态也就显现了出来。 “先各自休息一下吧,晚上请大家吃饭。”季微辞说。 大家纷纷应声,三三两两结伴回办公室补觉去了。 “哎,这么重要的时刻罗毅正好不在,太可惜了。”吴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楚璇揉揉干涩的眼睛,也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里的事,他最近状态一直不太好。” “都不容易。”吴枫感叹。 季微辞是最后离开的,他到办公室的时候里面已经睡倒一片,轻缓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他有单独的办公室,但最近为了方便交流都是在外间和大家坐在一起。 轻手轻脚地走到里间,这才拿出刚才被他按了静音的手机。 手机里,一串未接电话躺满通知栏,都是来自于杨远光。除此之外还有几条信息,让他看到回电话。 季微辞拨了电话过去,那边几乎是瞬间接通。 “微辞,你看一下我给你发的链接!”杨远光不等他说话就率先开口道,语气急切,声音也不稳,甚至还微微喘着气,“我在回院里的路上,马上就到,你看完之后到我办公室等我。” “好,我现在看。”季微辞意识到或许是出了什么大事,神色肃然起来。 挂掉电话,他点开杨远光发来的信息,那是一条新闻的链接。 在看清新闻标题和提要的那一刻,季微辞脸色立刻冷下来。 “NOMAXBiotech(诺迈生科)今日对外发布消息,其新一代生物信息算法架构平台将在明年推出第一期商业化版本。该平台将用于实现多位点基因突变并行监测,提升高风险病变的早筛效率。” “根据诺迈生科首席研发官介绍,他们将首次实现对高突变敏感区段的集群扫描、异常模型实时分析及路径预测建模,能够将某些类型病毒性病变的早筛时间提前8-12个月,预计将大幅改善部分肿瘤、感染类疾病的干预时机。” 新闻下面的评论不算多,这种专业性较强的新闻受众有限,讨论度比不上一般的日常民生,但为数不多的几条评论都十分正向- 太好了,这是造福民众的研究!- 为诺迈生科的科研团队点赞。新的技术突破需要付出很多努力,向科研人员们致敬!- 诺迈生科虽然是私企,却拿出了这么好的成果,我们愿意支持这样的创业者。 季微辞一行行快速阅读着文字,点在手机屏幕上的手指微顿,眉目越来越冷。 “多位点”“并行监测”“突变敏感区段”……每个词都精准得可怕。新闻中披露的部分算法信息中的推演路径、异常波动识别公式,连回归参数设置都和他曾无数次调试的版本一模一样。 他冷静地看完整条新闻,关上手机,从书架上找出几份文件后才出门。 门外的公共办公区很安静,大家还在补觉,有人趴在桌上、有人仰躺在椅子上,各自睡得东倒西歪。吴枫甚至还自带折叠床上班,此时正盖着毯子蜷成一团打着小呼噜。 季微辞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才放轻动作走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杨远光急匆匆地赶回来的时候,季微辞已经在所长办公室里了。 “老师。”季微辞立刻迎上去,颔首算作问好。 杨远光摆摆手,顺了顺气,才道:“那条新闻你看了吧?” 季微辞点头,表情还算冷静,但神色很严肃。 “不可能是巧合,他们公开的数据中有完全照搬我们的成分。”他笃定道。 杨远光面色凝重:“我去联系审计和纪委,这种情况需要启动调查程序。你去通知其他人,今天暂时都先不要离开研究院。” 说完,他又问季微辞:“开发团队的人,你觉得要留下吗?” 从一开始确定三方合作以来,开发团队就没有接触最核心的算法,最重要的模型选择、阈值判断和异常标记这三个子模块都是病抗突实验室的人来完成初步嵌入,再交给他们进行系统外壳和功能的适配。 季微辞想了想说:“今天先一起留下吧,之后调查的优先级不在他们。” 杨远光也是同样的想法,他用力摸了一把有些稀疏的头发,看向季微辞,有些欲言又止。 他犹豫了几秒,还是开口试探着问道:“你有没有……怀疑的人?” 季微辞微微拢眉,眼前闪过一张张熟悉的脸。 病抗突实验室的每位研究员和助手都是季微辞点头才能加入的,作为领头人,季微辞熟悉他们每个人的履历和科研成果,了解他们的研究习惯和擅长领域。 这段时间因为高强度工作,整个病抗突实验室一天几乎有十几个小时一起待在实验室里。 原本只是在工作时有所接触的同事,随着工作时间的拉长,大家不可避免地面对彼此更加生活化的一面。他先前不了解的许多人私下的样子,这些天的朝夕相处下来,或多或少都有所了解,比从前更熟悉、更生动。 季微辞轻轻摇摇头,没有提到任何人,理智而冷静地说:“没有,等调查结果吧。” 杨远光先点头,又重重叹了口气,凝重道:“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每个人都有嫌疑。”他看向季微辞,声音带着些疲惫的沙哑:“包括你。” 第38章 危机这个罪名,足够将季微辞彻底摧毁……  两小时后,所有人都被聚集到行政楼里一个封闭的大会议室里。 会议室大约四五十平,窗户和窗帘都关着,气氛压抑得过头,几乎要闷出水汽,随时都会从天花板上滴下来似的。 角落有一个七八平的里间,原本是当杂物间使用,此时已经被清空,摆上桌椅,门向外敞着。 在来的路上,大家或多或少地了解过事情的始末,因此每个人都面色凝重,上午优化思路成功的喜悦荡然无存,相互对视着,甚至不敢随意与他人交谈。 “小季老师,到底怎么回事?” 看到季微辞,吴枫立刻迎过去,其他人都一脸焦急或是严肃,只有他表情懵懵的,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季微辞先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队穿着制服的人就从门口走进来。 看见来人,整个会议室瞬间鸦雀无声,目光齐齐投向门口。 “各位,我们要进行一个一对一的问话,请大家上交所有电子设备,配合调查。” 最前面带队的人边走边说,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出头,五官如刀刻般分明,眉压眼的面相显得人气势更加威严,制服一丝不苟穿在身上,就连胸前挂着的工作证都不会随着走动晃动分毫。 “季博士你好,我是纪检监察委员会调查组组长陈威,麻烦您组织大家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陈威走到季微辞面前,目光牢牢锁定在他脸上,似有什么复杂的东西在涌动。 伸出手,两人双手快速交握又松开。 季微辞察觉到这道不寻常的目光,面上不显,只是微微颔首,冷静道:“应该的。” 陈威点点头,向身后的人一挥手,身后调查组的组员们迅速分成两波,一波开始在会议室里架起摄影机和录音设备,另一波和陈威一起进入会议室角落的那个里间。 最先被问话的是外部开发团队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大概率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因此他们神色还算轻松,比起紧张,更多的是担忧。 发生科研机密泄露这样的事件,轻则卷入产权纷争中,拖慢进度,重则项目直接流产,功亏一篑。 没人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会议室的四角都摆放着记录设备,随时监控每个人的状态。 众人沉默着,看着一个个人走进去又出来,凝重的气氛不曾因为人数的减少而缓解分毫。 吴枫和楚璇坐在一起,吴枫表情依然恍惚,他像刚反应过来似的,猛地转头看向楚璇,突然开口问:“楚姐,是我们的人对吗?” 他是整个实验室年纪最小的人,从来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一时间又是迷茫又是震惊。也是因为年纪小,他说话还没有什么顾忌,一时情绪上头,想到便说出来了。 吴枫的话语像落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留在这里的所有人心里都不约而同地“咯噔”一声,溅起一阵阵涟漪。 其实他们从得知消息,亲眼看到那条新闻的内容开始,心里也早就有类似的认知,但突然被这么明晃晃地提出,还是会产生深刻的心悸感。 楚璇看着他红透的眼睛,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他们公开的一部分测试数据,和我们的数据一模一样,就算核心算法的逻辑撞了,数据也不可能毫无差别,这不可能是巧合!”吴枫再也压抑不住紧绷的情绪,声音几乎有些哽咽。 楚璇虽然平常爱跟吴枫打打嘴炮、跑跑火车,但她终究更年长,经事更多,表面看起来冷静得多。她拍拍吴枫的肩,安慰道:“也不一定是有人主动泄露,可能是被黑客入侵盗取了。” 周围的人也顺势附和几句,既是彼此安慰,也是给自己宽心。 在一句句的宽慰下,气氛稍稍松快。 然而话虽这么说,他们都心知肚明,研究院系统的安全级别非常高,几乎没有被黑客入侵的可能性。现在除了对他们进行问话,实验室和办公室的设备也会全部进行查验,到时候便可知真相如何。 众人陆陆续续被叫进去问话,出来的人也没有离开,仍然整整齐齐地等在外面,都想等一个结果。 即便他们很清楚,一场普通的问询大概率不会有什么确切的结果。 或许只是因为此时待在一起才是最安心的。 “罗毅怎么办?他今天刚好不在。”吴枫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楚璇递给吴枫一张纸巾,听闻此言微微蹙眉,有些出神。 “杨所长好像已经联系他了,我们每个人都要配合调查的,不会漏掉谁。”旁边的研究员接话道。 吴枫吸吸鼻子,闷闷“哦”一声,又嘟囔道:“也不知道这小子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今天系统优化成功不在现场,出这么大事人也不在……” 外部开发团队的人全部问询完毕,接下来病抗突实验室的各位逐一进去。 季微辞是最后一个进入里间问话的,他走到门口,向出来的楚璇点点头,看到楚璇用口型无声说了句“没事”。 推门而入,里间的最中间摆放着一张长桌,调查组的三位调查员坐在左侧,除了纪检委的陈威,其他两位分别是科研伦理办公室和信息安全部的代表,角落摆放着记录设备,右侧留着一张空座椅。 “季博士,请坐,只是问几个简单的问题,不用紧张。”调查组的人对季微辞还算客气,请他进来后还递上一瓶水。 季微辞点头致谢,坐到右侧的椅子上,表情平静。 调查组先提出了一些关于项目专利的基础问题。 “我们原本的打算是系统测试稳定后,把软著、算法模型、数据库结构一次性打包申请专利。”季微辞说,他顿了顿,声音带上几分无奈,“我们在今天上午刚刚完成系统测试。” 陈威指尖轻敲桌面,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 “你是算法的主要设计人,你和实验室其他人对于核心算法的权限分级是什么样的?” “在此之前你有没有在你的权限路径中看到过被拷贝或者外发的痕迹?” “……” 一个个问题问得急促又紧凑,季微辞没有丝毫慌张,条理清晰地逐条回答,事实清晰,不卑不亢。 陈威看着面前从容不迫的人,神色稍稍缓和。 “叩叩——” 有些沉闷的敲门声突然响起,三位调查员不约而同地向门口看去。 陈威神色稍变,沉声道:“进。” 门外的人匆匆走进来,没穿制服,但胸前挂着工牌,看起来也是调查组的成员。那人径直走到陈威面前,将手上的文件递给他,又附耳说了几句话。 陈威眉头轻皱,一边听一边翻开文件,仅看了短短几行,他的面色就沉下来。 来人匆匆进入又匆匆离去,门重新关上,房间里归于寂静。 陈威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完一整份文件,又将文件夹递给旁边的两人。 小小的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强烈的压迫感从左侧越过长桌袭来,季微辞却依然面不改色,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冰雕。 陈威抬起头,如鹰一般的目光射在季微辞平静无波的脸上,眼神较刚才更凌厉慑人。 季微辞微微拢眉,心里涌上一些不好的预感。 “季微辞,除了你,还有谁能接触到整套监测算法的完整参数?”陈威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格外沉肃。 季微辞沉默几秒,平静道:“只有我。完整参数只有最高权限能获取,其他人只接触各自负责的部分。” “我们刚才确认,泄露出去的部分是最高权限才能导出的核心内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信息安全部的代表突然说道,“并且我们在实验室的主控台中,发现了数据拷贝的痕迹。” 话音落,空气骤然凝结,三道审视的目光如有实质地打在对面的人身上,带着一股几乎要将他身体射穿般的威压。 季微辞眉头微动,面色依然平静,不见一丝慌张。 “我不知情。”他只是淡淡道。 “那你是否知情,这家生物科技公司在今年五月份接受了外资注入,目前最大的控股方是一家注册在美国的资本集团?”陈威一拍桌子,厉声道,“这已经不是科研机密泄露的问题,还涉及技术出境与国家利益。” 如此,事件的性质完全改变了。 原本他们只以为是普通的科研机密泄露,严格来说整个病抗突实验室尤其是季微辞本人都是受害者,被剽窃科研成果还抢先公开并宣布即将上市,如果处理不好,整个实验室一年的努力将功亏一篑。 但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矛头一旦指向“主动泄露”,季微辞面临的就是涉嫌泄露国家机密、非法向境外组织提供核心科研数据的问题。 这个罪名,足够将季微辞彻底摧毁。 气氛彻底改变,原本带着程序性的问询,顷刻间变为审视与警惕。 季微辞瞳孔微缩,一直冷静到毫无波澜的面容也发生了变化,他微微皱起眉,对于刚才话语中的信息震惊又疑惑。 他整理思路,迅速冷静下来,语气是淡的,但语速有些快:“我可以给出这段时间全部的操作记录,包括我授权的数据划分和我个人的使用路径。若非走内部备份通道,我本人也无法在外部网络中复制导出核心算法。” “其次,如果我是泄露者,就没有理由还留在研究所推行版本迭代,这与动机不符。”季微辞的语气平静,却字字紧扣逻辑,“我会全力配合调查,但如果你们已经预设出结论,我需要看到完整的证据链。” 他的声音不大,却逻辑清晰、掷地有声。 陈威依然眉头紧蹙,却在听完这一番话后面色稍稍缓和,不似刚才那样锋利逼人。他抻抻制服,站起身。见他起身,两位调查员也跟着站起来。 “你的解释我们会记录在案,但还是要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接受更详细的问询。”陈威深深看着季微辞,那目光中仿佛有什么更加深远、更加复杂的东西。 季微辞觉得有些奇怪。 今天是他和陈威第一次见面,可陈威看他的眼神却好像早就认识他一般。 他读不懂这目光,却也没有躲避,纯粹、坦荡,他向来如此。 然而当季微辞也起身,经过陈威身边时,却听对方在他耳边说了从未想过的一句话。 “我希望不是你做的。否则你父母泉下有知,也会为你蒙羞。” 他听到陈威冷漠地说。 季微辞猛然停住脚步,看向陈威。 陈威无视他的目光,率先打开门,走出房间。 第39章 溯因“微辞出什么事了?”  季微辞从问询室走出来,门口不知何时来的两个警卫员顿时围过来,将他夹在中间,是个控制的意思。 会议室里的研究院们看见这一幕,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吴枫猛地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看向调查组的人,脱口而出:“你们干什么?” 在季微辞进去接受问询之前,其他人已经全部经历过一轮审问,没有任何一个人出来时有警卫员等待,因此这一现象表达的信息量令所有人头皮发麻。 “你们怀疑季老师吗?”吴枫年轻气盛,没那么沉得住气,脸都涨红了,接着说,“这是他自己的项目,从选题到落地他付出了多少心血你们知道吗?他难道会自己出卖自己吗?” 楚璇安抚地按住他的肩,示意他不要冲动。她的脸色也很不好,担忧地看向站在两个警卫员中间的季微辞。 其他人虽没有直接提出质疑,却在心里暗自赞同吴枫的说法,点头附和或是把审视地目光投向调查组。 季微辞为这个项目付出了多少,这里每个人都清楚。 前段时间做进入终版前最后的搭建优化,是整个团队最忙碌的时候,他们一个人或两个人为一组,只负责一个板块的工作,即便如此,每个人都还是在这段时间里被任务压得喘不过气来,几乎殚精竭虑。 而季微辞则需要把控整个项目的节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每个组的工作最后都需要他进行核查和汇总,这个工作量是难以想象的。 陈威看向众人,没有指责吴枫的无礼质问,也没有因为其他人质疑的目光而感到不快,只是公事公办地说:“季博士需要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今天的问询过后,我们也可能会传唤任何人,请大家配合我们的工作。” 他顿了顿,扫视会议室里的每个人,接着道:“刚刚收到消息,诺迈生科最大的控股方是一家外资企业,所以这次的事件已经不是单纯的科研机密泄露。” 所有人像被这个消息吓傻了,一时间鸦雀无声。 “事件的严重性不必再强调。调查结果出来前,请各位不要离开本地。”陈威的声音有些冷,他看一眼又红了眼眶的吴枫,最后看向季微辞,“我能代表调查组给出的承诺是——我们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季微辞从头至尾都无比平静,没有丝毫的惊慌或是无措,一身白衣的他静静站在身着黑色制服的警卫员中间,像一棵挺立的雪松。 他看向陈威,问道:“我跟同事说几句话,可以吗?” 陈威点头:“请便。”而后用眼神示意警卫员跟上。 警卫员立刻尽职尽责地跟上去,防止他们交谈时传递什么暗语。 季微辞看到了他们的小动作,却没说什么。他先走到眼泪将坠不坠的吴枫面前,轻轻拍了一下吴枫的肩,柔声宽慰道:“别担心,会没事的。” 他不常做什么有安慰意味的动作,也不擅长用温柔的语气说话,有些别扭。 吴枫呆愣愣地看着季微辞,蓄在眼眶里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脸都皱起来,看起来委屈极了。 那滴眼泪就像给洪水开了闸,他边哭边抽噎地说:“怎么会这样啊小季老师……明明上午还说今天晚上要吃庆功宴的,会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季微辞:“……” 在问询室里被逼问都面色不变的他此时竟有些无措,只能束手无策地看向旁边的楚璇。 楚璇哭笑不得,只能拍拍吴枫的背,传达安慰。她知道季微辞有话要交代,便看向他,等待听他要说的话。 季微辞没法说太多,先报出一串数字。 “打这个手机号,跟他说联系不上我不要担心就好。”他说。 楚璇重重点头。 季微辞说完顿了顿,才简单道,“罗毅。” 楚璇神色一凛。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季微辞便知道楚璇会明白自己的意思。 吴枫在旁边眼泪汪汪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看到季微辞身后的警卫员,又没有开口。 季微辞看向围过来一脸担心的同事们,笑了笑,平静道:“大家好好歇几天吧,正好当放假了。” “季博士,该走了。”不远处,陈威提醒道。 季微辞应一声,配合地走回去,心里明白能给他这样一段时间,已经是对方关照的结果了。 他有些在意出问询室之前陈威对他说的那句话。那说法不像只是听说过他父母的事迹,倒像是和他们认识一样。 可陈威是纪检委的人,为什么会和褚清季衡知有接触? 调查组在遣散众人之前简单交代几句便要带着季微辞离开。 季微辞平静地跟在后面,像是在配合一次再普通不过的例行报告。 等调查组的人离开,研究员们才炸开了锅。 有人失神地瘫坐在椅子上,有人痛苦地抱起头,还有人到现在都在状况外,难以相信他们这一整年的科研成果就这样被蒙上污点。 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根本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上午还在因为阶段性进展而欢呼雀跃,下午就卷进如此严重的事件中,不仅整个项目停摆,还面临种种附加问题,换谁都接受不了。 “难道季老师真的……”一个中级研究员犹犹豫豫地说。 “胡说什么!”另一位年长的高级研究员震惊地打断他,斥道,“别人不了解他,我们还不了解吗?季老师怎么可能做这样事?” “可是有些完整的数据和算法模型是只有最高权限才能获取的,除了季老师,我们谁有这个权限吗?”中级研究员本来是随口一说,结果当众被训斥,顿时有些下不来台,红着脸争辩道。 “够了!”楚璇沉着脸打断,冷声道,“特殊时期,说话都注意点。” 虽然病抗突没有什么组长副组长的职位之分,但其实除了季微辞是实验室负责人之外,楚璇所做的工作一直是类似于副组长的这个职位的,所以她在团队里的话语权向来仅次于季微辞,这是大家默认的。 “都回去吧,就像小季老师说的,当放假了。”见众人都安分下来,她又放缓了语气,说道。 大家陆陆续续离开,很快会议室里就只剩下了楚璇和吴枫。 吴枫憋了很久,终于等到没人,连忙把问题问出口:“楚姐,你和小季老师提到罗毅是为什么?” 楚璇看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出手机,摆摆手,“等等,我先办完季老师交代的事。” 她在拨号界面输入刚才季微辞报出的那串数字。看手机上显示是本地的号码,直接打过去。 电话响了一会儿才接通。 “您好。”对面是一个好听的年轻男声。 楚璇顿了顿,介绍自己是季微辞的同事。 正想接着说完季微辞交代的话,那边却直接接话道:“微辞出什么事了?” 刚才还礼貌温和的语气立即变得沉而严肃,似乎还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威压。 楚璇意外地“啊”了一声,一时间卡住。她还什么都没说,只是做了个自我介绍,对方好像已经猜到季微辞出事了。 电话那边的男人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有点凶,立刻和缓了声音:“楚小姐您好,我是微辞的朋友,方便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楚璇莫名有些紧张,但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是出事了?” “如果不是他自己不方便,他不会用这种方式联系我。”男人冷静地说。 楚璇默了默,她在权衡要如何应对现下的情况。 在那种情况下季微辞还能想到要向这个人报平安,说明这应该是一个对季微辞来说很重要的人。而对方只听了一句话就猜到季微辞现在不方便联系人,可能是出事了,说明这个人对季微辞是非常了解和关心的。 综合来看,楚璇下判断:可以适当透露真实情况。 “具体情况我不能说。”楚璇谨慎道,“这两天他在某个地方,无法和外界联系,找不到他不要担心。”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道重重的撞击声,紧接着是听筒摩擦的声音,半晌才又有人声传来:“我知道了,谢谢。” 男人的声音有些紧绷,说完再见后还绅士地等待楚璇这边先挂电话。 楚璇挂断电话,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恍惚地盯着通话界面。 另一边,沈予栖看着因为掉到地上而屏幕碎裂的手机屏幕,面无表情地将手机放到办公桌上。 他松了松脖颈处的领带,松完还是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干脆直接摘下来,放到手机旁边,这才觉得能呼吸了一些。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冷静了些,逼自己沉下心来分析情况。 根据刚才电话那边有些含糊其辞的说法判断,季微辞可能是牵扯到一件不方便公开谈论的事件中了。 季微辞的生活很简单,每天几乎是两点一线——家和研究院。最近唯一的事情就是忙研究,一天有十几个小时待在研究院。 如果他出什么事,最大可能是与工作相关。 联想到电话里对方说季微辞现在是无法和外界联系的状态……沈予栖的心更沉了几分。 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有一个大致的方向后立马开始搜索相关的信息。 资讯、新闻、文章……没有方向无异于大海捞针。他快速浏览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信息,心里的不安感越积越重。 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试图强行压下纷乱的思绪。 然而一闭眼,季微辞的面容就出现在眼前。 昨天早上,季微辞上班前突然过来敲门。 他拉开门,就看到季微辞一身米白色的短款棉服,像个蓬松的小蛋糕,站在门口看着他。 快要入冬,天气越来越冷,季微辞似乎格外怕冷,棉服的拉链拉到最上面,遮住下巴。本来脸就小,埋进衣服里更是只剩一点,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今天晚上可能留在实验室不回来了。”季微辞说,清亮的眼睛眨了眨,淡淡道,“报备一声。” 沈予栖记得自己被这句理所当然的“报备”扰乱了心神,一时间都忽略了留宿实验室的隐藏信息有通宵、不好好吃饭、高强度工作……等等禁区。 反应过来时,季微辞已经朝他挥挥手,像一片小云朵一样飘走了。 依稀能看到唇边还噙着一丝可疑的微笑。 果然是故意的…… 他倚在门框上摇头失笑,但想到每次对方提到自己的研究时那难得生动的神采,他就心软得不行,也说不出什么阻止的话了。 沈予栖试图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离,皱眉捏了捏眉心。突然,他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 是季微辞家门锁坏了的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季微辞眼睛里流动着格外生动的光华,对他说:“如果顺利的话,疾控中心的高危病例能减少60%……” 他倏然睁开眼,直起身,开始在电脑上搜索起来。 第40章 暗痕好像只要想到这个人,心就会不自……  最省时快速的方法就是全网检索关键词。 根据“疾控中心减少高危病例”这一预测的科研成果,他搜到了某条关于临川病原微生物方向的学术研讨会的新闻。 临川、学术研讨会……沈予栖几乎立刻就能确定这是季微辞先前去临川参加过的那个研讨会。 果然,在几条相关新闻中,他找到了季微辞在研讨会上进行分享的项目:突变敏感区段的多位点并行监测机制。 通过搜索项目关键词,他在大量无关讯息中筛选出一条关于某生物科技公司新发布的科研成果的新闻。 强烈的直觉促使他点开这条新闻。 虽然他看不懂算法模型和数据,也不认得各式各样的专有名词,但这家公司发布的科研进度中大量与季微辞研究的项目重合的关键词,足够他认定这件事的不同寻常。 “诺迈生科……” 沈予栖顺着这家公司一路查下去,当然也查到这家企业今年五月份的股权变动。他手上的鼠标突然停住,光标停留在当前最大控股方的名字上。 那是一家名叫AurelioPartnersLtd的境外战略投资方。 他觉得这个投资方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试着搜索了一下,也没搜出什么有效信息。 沈予栖想了想,拿起碎了屏的手机拨通Fraser的电话。 打过去好一会儿对面才接通,Fraser睡意朦胧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Ethan?出什么事了吗?” 沈予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忘记了时差这回事,Fraser那边这时候还是凌晨时分。 “抱歉,我忘记时差了。”沈予栖语含歉意,“你睡吧,白天再说。” 听着那边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紧接着是Fraser清醒许多的声音:“你说吧,有急事吧?如此不冷静,这不像你。” 对方都这么说了,沈予栖也不扭捏,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对AurelioPartnersLtd这家公司有印象吗?” 听筒里传来一阵布料摩擦声,Fraser似乎是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一边思考一边喃喃道:“是有点耳熟……” 半分钟后,Fraser猛地一拍脑门,语气里睡意似乎都快散光了:“想起来了!这家公司好像和我们之前办过的VCV案有点关系!” 沈予栖微微一愣,随后神色变得凛然。 他顿了顿,才对着手机郑重道:“我知道了,谢谢。” Fraser打了个哈欠,声音又重新带上睡意,漫不经心的:“这点小事谢什么。” 沈予栖只道:“不,这条信息对我来说很重要,多亏了你。” 又说:“年底分红给你多加5%。” “真的吗?上帝啊Ethan,这条消息可太值钱了,你还有别的需求吗?我随时为你效劳。”Fraser刚酝酿起来的睡意又散了个一干二净,失声惊叫。 沈予栖这才终于松开紧绷的面部轮廓,露出一点笑意。 挂掉电话,沈予栖垂眼看着手机屏幕上那道蛛网状的裂纹,沉默地反思。 还是太不冷静了。好在也得到了想要的信息。 Fraser提到的VCV案,是大概两三年前P&P做过的一起涉华企业股权操纵与技术剽窃案。 这家全名VeritasCapitalVenture,LLC的资本创投公司,表面上投资医疗技术、生物制药和人工智能,实际是利用投资手段获取机密科研成果,转卖境外利益方的惯犯。 曾因投资多家华人科研初创公司并迅速转手出售给境外军工企业而被起诉,可以说是劣迹斑斑。 当年的那起股权操控与技术剽窃案最终达成庭外和解,但沈予栖当时和团队一起将这家公司调查得很深入,也保存了大量证据。 而诺迈生科的新的投资方,似乎就是VCV的子公司。 或许曾经调查时看到过,所以他才觉得眼熟。 在查询比对了财务流向和注册信息后,沈予栖确定了这个猜想。 结合诺迈生科最新发布的科研成果与季微辞的研究项目高度重合这一现象…… 沈予栖的心重重一沉。 按照他当年调查VCV的行事作风来看,他们极度擅长用阴私手段,商业间谍、黑客攻击、抢先注册后倒打一耙……这都是他们为达到目的会使用的方法。 如果季微辞只是牵扯进科研机密泄露的案子中,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情况,除非还有什么对他来说更严重的指控。 沈予栖从电脑屏幕上收回目光,看向旁边的书架。 最显眼的位置上,季微辞送的生态瓶摆放在那里。 生态瓶一天一个样,草长出几节或者苔藓多出一片,腐木上附着的小蘑菇也会偶尔多几个同伴,它们大多无法存活,长出没多久又消失不见。 想起季微辞在昏黄的路灯下认真地说“或许未知本身就值得期待”的样子,他不由得弯了弯眼角,心里又酸又麻。 既然季微辞还能让同事帮忙带话,就说明他不是完全被动的状态,可能只是配合调查。他是项目负责人,牵涉更多,被更加谨慎地对待是应该的。 沈予栖只能暂且如此安慰自己。 他翻出通话记录,找到刚才给自己打电话的季微辞同事的号码,发去一条信息- 我有诺迈生科背后资方的一些资料,或许能帮上你们,请联系我。 紧接着又给Fraser发去消息- 到律所后帮我找一下当年查VCV案的全部资料,越全越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又看向生态瓶里那只唯一还顽强生存着的白色蘑菇。 生态瓶说到底是人类为了观赏价值制造出的产物,这一方小小的空间相对于真正的大自然来说无疑是逼仄、狭小的。可对于生态瓶里的生物来说,这就是它们的整个世界,是它们生存的依托,是无论如何也要挣扎着努力生长的地方。 像这只孤零零的小蘑菇一样,静默而倔强地活着- 季微辞被带到了调查专组临时租用的办公地,在郊区某个全封闭的基地里。 调查组的人对他还算礼貌,并没有以对待嫌疑人或是罪犯的态度对待他,客客气气地将他带进来,只说请他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配合调查。 调查组现在的态度还算和缓,是因为事件还有重重疑点,真相尚未明晰,然而对于涉嫌泄露国家机密的人,谁都明白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面对如此严重的指控,季微辞从头到尾都很平静,配合地上交手机、手表等一切电子设备和金属配件,除了在问询室里最后那几句质问之外,他没有再为自己说什么辩解的话,淡定的像是一个局外人。 调查组的人一边惊叹他的从容,一边也稍微打消了一些怀疑。 如果真的是季博士做的,他怎么会丝毫不心虚,如此波澜不惊?哪个心里有鬼的人进了这种地方不是脱层皮,除非真的坦坦荡荡、清者自清。 送季微辞过来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调查员,工牌上写着信息安全部的头衔。他将季微辞送到某个房间门口,公事公办地说了几句注意事项,眼神是柔和的,没有什么怀疑或是厌恶的神色。 季微辞礼貌道谢。 这里其实就是稍旧一些的旅店单人间,基础的生活设施都有,收拾得也还算干净,除通讯受限之外基本生活无碍。 季微辞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的情绪,坐下来开始梳理思路。 泄密事件的曝出,是因为诺迈生科突然对外公布了他们的“多位点并行监测机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甚至还附带一段算法模拟演示视频。 技术细节精准、模型框架完整,无论是参数设计还是数据处理方式,都与病抗突的项目中使用的核心结构高度重合。 这绝对不是模仿,而是直接复刻。 而这部分核心算法,是整个监测机制的中枢。 它的设计思路并不是在实验室内完全公开的,整个模型的部署只有他本人才能完整复现。 而他的实验室电脑和办公室电脑都有三重权限锁:身份识别、生物指纹和动态口令。研究所的内部监控系统也没有任何被远程破解或异常登入的记录。 理论上来说,根本不可能有人拿到那段完整的算法。 季微辞指尖轻敲桌沿,似乎每一条线索都对自己如此不利,可他没有任何焦躁不安,只是冷静地、像解剖一样一层层将每个可能逐条列出,再排除。 如果他是审查人员,面对现有的信息和技术匹配率,他也会将“嫌疑”二字毫不犹豫地贴在自己身上。 正因如此,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他需要的不是辩解,而是找出疑点和漏洞。 先前在会议室里,临走前他对楚璇提到罗毅,这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在问询室里想起曾被他忽略的一件事。 前段时间整个PMI有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系统维护。病抗突是在周中申请维护的,维护期间实验室暂时停用,那时罗毅刚来,做事特别谨慎,设计某个模型时为了找参考数据,曾经回过一趟实验室。 那时季微辞和楚璇和几位其他实验室的负责人约在实验楼开会,等电梯时正遇到罗毅从电梯里出来。 他听完罗毅解释回实验室的原因后并没有想太多,但直觉准确且对人表情很敏感的楚璇却注意到了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电梯门合上后,楚璇突然说。 所以研究进入开发阶段后,楚璇主动找上季微辞,提出由她来带罗毅。 但之后并未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两人也就逐渐放下了这件事。 现在看来,这确实是一个可以深究的漏洞。 昨晚为了最后一组测试数据,整个团队一起通宵,直到早上得到结果后的大家才陆续回去睡了一会儿,而季微辞还没来得及休息就接到杨远光的电话,后面一直折腾到现在,算下来有30多个小时没有休息了。 他觉得有些头疼,微微合上眼,能感受到太阳穴的抽动。 无论如何,他也不想没有确切的依据就去怀疑谁,便暂时按下所有的想法。 脑子里各种线索清空后,他便不受控制地想到沈予栖。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担心。 沈予栖…… 好像只要想到这个人,心就会不由自主地安定下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信任“我了解微辞。”  午后,街角一家不起眼的咖啡店。 楚璇和杨远光坐在角落,圆桌上却摆着三杯咖啡。然而三杯咖啡都没人去喝,杯里的冰融化成不规则的形状,在咖啡液里上下浮动,水珠从外壁上滑落,最终在桌子上聚成一滩。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人是自己查到的?” 杨远光眉间聚成一道很深的沟壑,他原本是个还算慈眉善目的小老头,这几天却因为总是皱眉和绷着脸,整个人气质都沉肃了几分。 楚璇点点头,终于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一口,现在提到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是季老师的朋友,我只是帮季老师报了个平安,他就全猜出来了。” “当天晚上,他就联系我,说他手里有诺迈生科背后资本的资料。”楚璇接着说道,“我发誓真的什么都没说,这种事我有分寸的。” 杨远光眉头拧得更深。 “我是觉得,起码他不会害季老师。”楚璇说,“现在太被动了,任何一点线索都很重要。” 杨远光紧锁的眉心微微舒展,半晌后才叹了口气,语带疲倦:“先见见他吧。” 除去要帮季微辞洗脱嫌疑,现在PMI也准备向诺迈生科发函问责,要求对方对其所用的技术来源进行说明,在这种情况下,知道诺迈生科的信息自然是越多越好。 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季微辞的这位“朋友”出现的时机的确非常关键。 厚重的实木门被推开,清脆的风铃声响起。 一个身着棕色长风衣的男人走进来。 “欢迎光……”店员原本漫不经心地擦着台面,抬头看到来人的面容时愣住,一时间停住了动作。 沈予栖朝店员点头,环视店内,目光一凝,向某个方向走去。 “临……”店员这才堪堪回神,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眼前已经只剩一个背影。 沈予栖走向角落里的一张圆桌,有一男一女两人分坐在两侧。 楚璇最先发现他的到来,看过来时也愣了愣,试探着开口道:“沈先生?” 沈予栖点头,得体地笑了笑,“楚博士你好,我们通过电话。” 楚璇回神,连忙起身,伸出手。 沈予栖极有分寸地轻轻握了握她的半掌,又看向坐在另一边的杨远光,礼貌颔首:“这位是……” “这位是我们病原微生物研究所的杨所长。”楚璇介绍道。 “杨所长,幸会。”沈予栖主动伸出手,两人双手短暂交握又分开。 “请坐。”杨远光神色有些严肃,不算太友好,简单示意。 沈予栖并不在意他的态度,拉开旁边的空椅子坐下,顺势拿出两张名片,放到圆桌上,“我是微辞的朋友,是一名律师,基本情况和楚博士联系时大致说过。” 那是两张不一样的名片,一张上面写着“行止律师事务所沈予栖/创始人”,另一张写着“Pace&PrincipleEthanShen/Partner”。 杨远光拿起其中一张,沉肃的面容显露几分意外:“你是Pace&Principle的合伙人?” P&P因为打赢过多起跨国知识产权纠纷案,还曾帮某小型中资科技公司从技术剽窃惯犯的美方大型企业手中拿到巨额赔偿,因此在国内的科研学术圈有些名气。 楚璇也听过P&P的名号,恍然大悟地合掌:“怪不得你手里会有诺迈生科背后资方的资料!” 沈予栖浅浅一点头,并不因为两人的惊讶而显露出自得或是其他情绪,他平静地拿出一个纸文件袋,说道:“投资诺迈生科的境外公司,其实是一家叫VeritasCapitalVenture的创投企业的子公司。” 杨远光接过文件袋,取出资料快速浏览。 “VCV表面投资,实际是利用投资手段获取机密科研成果,转卖境外利益方。这种事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沈予栖接着说,并没有因为面前两人正在阅读文件而停下,他知道对于这种级别的科研人员来说,一心多用是很简单的事。 “我在纽约时曾经做过一起企业股权操纵与技术剽窃案,在这个案件中,VCV买通了一家华资企业科研团队的成员,从内部套取了尚未公开的研究数据,之后通过技术中介转让给一家北欧生物工程公司。”沈予栖语气平稳,叙述清晰。 他顿了顿,沉声道:“那家公司最终申请了专利,并反过来起诉了原始研发方。” 楚璇放下手中的资料,却没有因为得到更多线索而感到高兴,脸色反而更凝重:“他们有这样的前科不是对季老师更不利了吗?” 她看向杨远光,低声询问:“所长,可以说吗?” 杨远光沉思片刻。 面前这个年轻人从与他们见面到现在,除了介绍自己时提到是季微辞的朋友,没有再特地提到季微辞,甚至没有询问对方的现状。 虽然事事不提季微辞,但又事事都为他。 他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是个极其聪明又有分寸的人。 杨远光最终点了头。 “微辞面临的就是关于技术泄露的指控。因为诺迈生科复制的那一部分算法,需要最高权限才能获取,而整个实验室只有微辞有这个权限。”杨远光说。 沈予栖似乎早有猜测,对于杨远光的话并不意外。他将桌上的资料拿起,翻到最后几页,重新摆回两人面前。 “这是另外几起案件的裁定摘要,”沈予栖说,“当年我们对VCV进行了非常深入的调查,他们的手段多变,非常擅长陷害和倒打一耙。”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点在其中黑体加粗的一行字,“这个案件,是我要重点和二位提到的。” 两人的目光迅速凝聚。 “这位在欧洲某研究所工作的亚裔研究员被指控泄露核心数据,虽然他坚持自己是清白的,最终还是被停职调查,声誉尽毁,彻底从主流学术圈中消失。”沈予栖轻动手指,将资料翻到下一页。 他顿了顿,接着道:“在他一朝之间跌下谷底,陷入黑暗的时候,北美某家生物实验机构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杨远光脸色一变。 大家都是聪明人,很多话不用解释太多就能明白。 沈予栖点头道:“当时这位研究员找到我们,希望我们能帮他翻案。但因为这家生物机构的邀请,他最终选择了撤诉。我也是昨天重新查到案件后续,才发现这家机构背后的最大投资方,竟然就是VCV在北美的分公司。” 楚璇也反应过来,拍了下桌子,手边的咖啡杯都被拍得震了震:“他们先毁了他,再伸出援手,让他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所用!” “你是想说,微辞的处境和这个亚裔研究员很像?”杨远光深深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 对方从头至尾表现出的冷静、理智和明确的目的性都十分让他惊讶。 如此多的资料和案件信息,就算是以前调查过的东西,在一天之内总结归纳,并挑选出最有用的部分,这绝非易事。 这样处变不惊的心性,强大的处理问题的能力,同龄人中,杨远光只在季微辞的身上看见过。 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他暗自感慨。 “我只是个外人,并不了解研究院的事,但我了解微辞。” 沈予栖轻轻摇头,提到季微辞,他始终得体却带着几分疏离的表情似乎融化几分,眉眼柔和下来,语气轻缓温和,不失笃定:“他绝不会做出背叛国家的事。” 楚璇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她微低下头,耳边垂落的长发遮挡住她的神色。 “我们当然也是相信季老师的。”她看着手中的咖啡杯,声音有些闷。 突然,视线中出现一张干净的纸巾,楚璇一时间怔愣。 抬眼就看到坐在对面的沈予栖收回手,微微笑着:“谢谢,你们的信任对他来说很重要。” 杨远光从座位上站起来,这次是他主动向沈予栖伸出手,面色依然严肃,却不再带着审视,而是充满郑重:“沈律师,非常感谢你为我们提供这些资料。” 沈予栖也起身,伸手与他交握。 “我想你们接下来会与诺迈生科进行谈判,如果后续贵院的法务部门需要什么信息或是资料,也可以联系我。” 他笑了笑,此时倒是有几分属于年轻人的意气风发:“不敢托大,但处理跨国知识产权相关的案件,P&P还没有怕过谁。”- 送走了沈予栖,楚璇和杨远光也回到研究院。 发生这样的事,整个病抗突实验室所有工作停摆,办公楼里属于病抗突的那半层安安静静的,透着股死气沉沉的味道,另外半边属于微气突的区域却人来人往,似乎很忙碌,两边对比格外明显。 杨远光是整个PMI的所长,自然对每个实验室都很上心,不曾厚此薄彼,想了想解释道:“微气突的新项目刚刚通过了国家重点研发项目立项。” 楚璇有些不是滋味,没忍住叹了口气。就在昨天上午,他们也曾在实验室里欢呼雀跃,张罗着晚上吃庆功宴的事。 走廊尽头,有一人向他们走来。直到走近了楚璇才认出是方祁。 “老师,楚博。”方祁手上抱着一个小纸箱,主动打招呼。 杨远光有些意外,方祁两天前就已经办好了所有离职手续,已经不属于研究院了。 “你今天怎么过来了?”他问道。 方祁看了眼手上的箱子,笑道:“这不,还有些东西落在所里了,回来取一趟。” 说着,他转向楚璇,目露忧色:“那件事我也听说了,你们还好吧?微辞怎么样了?” 楚璇虽然心里难受,在外人面前还是表现得相当沉得住气,客客气气地说:“谢谢方博关心,我们都在等调查结果。” 方祁点点头,又恳切道:“微辞不是那种人,你们要相信他。” 楚璇微微皱了皱眉,这话让她听得有些不舒服。他们当然会相信季微辞,不需要谁的提醒。 然而对面显然只是好意,她也不便说什么,只敷衍地点点头。 看着方祁道别后离开,楚璇小声问杨远光:“他跳槽去了哪个研究所啊?” 杨远光想了想,答道:“外企的科研团队吧。” 见楚璇一脸意外,杨远光倒是露出了然的神色。 方祁和季微辞一样,是他的直系学生。他了解自己的每个学生,也一直都知道方祁不是对科研那么纯粹的人。 “可以理解,都是个人的选择。”杨远光在这方面看得很开,个人有各命,他希望他们过得好,能做自己认为值得的事。 两人聊着,走到病抗突那一边,远远就看见病抗突紧闭的办公室门口蹲了个人。 “吴枫?”楚璇快步走过去,认出低着头蹲在地上的人,“你怎么在这儿?” 吴枫猛地抬起头,看清来人后瘪了瘪嘴,像是憋了很久,脱口而出:“楚姐,我想了一晚上你说的话,觉都没睡着,罗毅真的有问题吗?” 杨远光慢几步,此时才从后面走上来,闻言皱起眉,眉间聚拢起一道很深的沟壑,他了吴枫一眼,又看向楚璇,沉声问:“什么意思?” 第42章 疑云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无痕。  办公室里,只公共区域开了两盏顶灯,三人面对面坐着,一时没人说话,沉默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蔓延。 楚璇尴尬地轻咳一声,率先开口,将她和季微辞曾在实验室系统维护那天碰见罗毅从实验室出来的事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 “那时候我只是觉得他表情有点不对,可能就是女人的直觉吧。”楚璇说,“但是后来我们去查过系统,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痕迹。我还让季老师把他分给我亲自带,他也表现得很正常。” “这次事发,我和季老师才把这件事重新想起来。怎么会那么巧,就在系统维护,大家都不在的那一天去实验室?” 见杨远光绷着脸陷入沉思,楚璇撩了下头发,表情也严肃起来:“就和我相信小季老师一样,没证据的事,我不想随便怀疑谁,所以就没跟您说。” “小季老师应该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暂时没有对调查组透露这件事,不然现在草木皆兵的,罗毅早就被带走调查了。”楚璇又道。 杨远光沉沉“嗯”一声,“罗毅因为母亲在医院情况不太好,所以昨天请假没来院里。晚上调查组也去医院对他问话了,暂时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吴枫本来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此时突然开口:“小季老师自己都那样了,还在保护其他人……害他的人真该死!” 楚璇又看向杨远光,问道:“所长,既然提到了这件事……我想问您,当初罗毅为什么突然申请加入病抗突?不觉得他加入的时机很微妙吗?” 杨远光拧着眉,这件事他倒是记得很清楚:“不就是因为氨气泄漏那次微辞救了他……” 说到这里,他突然愣住,没再继续说下去。 其实细想起来,罗毅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他是因为季微辞救了他才申请加入病抗突的,可他不知为何脑子里就是有这个印象。 是因为他知道这件事,所以先入为主地想当然了吗? “什么?那次是小季老师救的罗毅?”吴枫瞪大眼,惊呼出声。 楚璇也第一次知道这件事,面露惊讶。 杨远光也一惊:“你们不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啊!”吴枫捂住头,“罗毅也不知道这件事,他还和我提过……他以为就是安全组的人和医护人员救了他……” 氨气泄漏这件事发生得突然,结束得迅速,大家都知道有两个研究员因此受伤,却不知道更多的细节。真正知道这件事的除了季微辞本人,就只有在现场的杨远光和医护人员。 楚璇用指节撑着下巴,秀丽的眉皱着,努力回忆着那天下午的事,“我想起来了!我们不是还在群里发的现场照片里看到小季老师了吗?但是那天他回到办公室就埋头工作了一下午,什么也没说。” 别人不清楚,杨远光却很明白那时季微辞的状态如何。 实验室事故对季微辞来说是个心结,因此不会主动提起,更何况他也不是那种把自己救了人这种事当作勋章到处宣扬的人。 所以其实没人知道这件事,包括罗毅本人。 杨远光不禁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转着圈踱步。 其实同一个研究所实验室互相之间人员变动是比较少见的,但因为罗毅只是个研究助手,影响不大,再加上氨气泄漏这件事让他下意识觉得罗毅是为了还人情,病抗突那段时间又确实很忙,需要人手。 多种因素结合,才促使他把这份申请批下来 既然罗毅并不知道季微辞曾救过自己,他突然申请加入病抗突这件事就变得很不自然。 “真的有问题……”杨远光又坐下来,喃喃道。 今年是杨远光接任PMI所长位置的第二年。 他一直知道自己不太适合这个位置。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季微辞其实是一类人,都是对待科研很纯粹,大部分时间都醉心研究,不擅外务的人。只是季微辞性格更冷,给人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而他性格稍稍热络,却因一路走来顺风顺水,虽年纪上来了,还保留着少年天才独有的清澈和天真。 然而前所长年纪大了,身体实在支撑不住,而他荣誉、资历都足够,便被理所当然地赶鸭子上架,强行推了上来。 “所长,现在怎么办?”楚璇觉得有些头疼,用力揉了揉太阳穴。 杨远光定了定神,到底是年龄和资历摆在那里,他很快做出判断:“先不要打草惊蛇,我会和调查组私下联系。” 楚璇和吴枫对视一眼,点头应是- 纪检监察处的问询室里,灯光有些晃眼,录音机发出沉闷的电流嗡鸣。 季微辞安静地坐着,隔着一张桌子的对面摆着两张空椅子,迟迟无人来坐下。这一现状已经持续了很久,但他始终平静地坐着,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焦躁或是不安。 轻微的“咔哒”一声,问询室的门被推开。 陈威带着一名身着制服的年轻记录员走进来,两人坐在了季微辞对面。 “季博士,下午好。” 陈威如鹰一般的目光投射在季微辞身上,他的长相和气质是浑然天成的威严,似乎任何谎言欺瞒都会在他这双眼睛下无所遁形。 季微辞的瞳色是很纯净的黑色,自带平静无波的冷意,专注看人时却是清亮的,给人一种透彻的坦率感。 “下午好。”他淡淡回复道。 旁边的记录员摊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尽职尽责地开始书写。 “今天PMI发函询问诺迈生科的技术来源,刚才收到回复。”陈威除了刚才那一句模式化的问候外没有任何寒暄,直接了当地开口。 他抽出一张纸,放到桌面上,往前轻轻一推,“这是他们的回件。” 问询室晃眼的白炽灯让季微辞的散光加重了些,他用有些苍白的手指拿起薄薄的白纸,垂眼阅读。 他略过前面长长的一段官腔,直接看核心部分。 “经过我司的初步排查,目前正在使用的模型是我司内部研发团队基于开源结构框架与公开文献独立建构而成。相关核心算法设计及参数配置,均依据已有国际研究基础进行二次开发,符合行业规范。我司未与贵所存在任何形式的合作或数据交互行为,亦未获取贵所任何保密性资料……” 看完这份文件,季微辞面临最严重的指控也波澜不惊的面容终于展露出明显的情绪。眉心拢起,目光冰冷,唇角拉平,一个典型厌恶的表情。 记录员久久没有听到回应,抬起头,正好看到了季微辞的神情,微微一愣,竟呆住了。 不得不说,这张漂亮到厌世的脸真的很适合做这样的表情,仿佛面前的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声明,而是是一堆臭不可闻的垃圾。 季微辞不习惯喜怒形于色,那深切的厌恶只停留了一小会儿,然而目光依然是冰冷的。他冷声道:“剽窃不配称作科研。” 看得出来,对方回应的内容触犯了他的底线。 从昨天到今天,这是陈威在季微辞脸上看到最大的情绪波动,莫名的,一时间他竟觉得有些稀奇,也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与此同时,这样真实的反应也打消了一些他的怀疑——如果是演出来的,那对方的演技未免也有些太好。 “我们已经查询了你三个月内在研究所的全部行动记录,包括访问日志、终端操作、授权设备——”他毫无预兆地开口,又突然顿住,眼睛牢牢锁住面前的人,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季微辞还未收住方才的冰冷目光,此时冷冷地回视,平添几分凌厉。 即便是经验丰富、阅人无数的陈威,也没有捕捉到任何类似于慌乱或是心虚的情绪。 “……确实没有发现明显的违规操作。”陈威停顿许久,才终于补全这句话。 说完,他话锋一转,接着道:“不过对于季博士这样的人才来说,‘不留痕迹’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吧。” 季微辞平静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无痕。” “主控系统的数据拷贝记录是怎么回事?”陈威转化话题,语速很快。 季微辞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主控系统什么时候留下过脚本拷贝记录。 主控系统中能够直接拷贝的都是非常表面的数据,实际并没有什么作用,有能力毫无痕迹地突破多重权限拿到核心算法的人,难道会留下一个毫无意义的拷贝记录吗? 季微辞不会因为自己是被查问的状态就对调查组有所隐瞒,他对此有疑惑,便说了出来。 事实上,这也是调查组在查证过程中觉得很奇怪的一件事。他们猜测这或许是一个障眼法,目的是为了掩盖真正的获取路径。 “你们可以试着查一下实验室系统的管理员账号。”季微辞突然道。 这是他昨晚就想到的,唯一可能存在的纰漏。 管理员账号是一个非常容易被忽视的东西,大家通常会默认它与系统共存,是完全可信任的,从而忽略了它也有被人利用的可能性。 比如系统维护的那几天,管理员账号会上线运行,如果有人通过某种手段阻止了管理员账号的自动下线呢? 面对管理员账号,再高权限的加密数据都将敞开大门,任由攫取。 陈威一愣,皱起眉:“你的意思是……”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紧接着门被直接推开,一位调查员面色紧张地探头进来,微喘着气道:“陈组长,有人找你。” 陈威眉头皱得更紧,他是非常注重规则的人,无论有多重要的事,多大牌的人,也没有问询被打断的道理。 正想发作,却见那位传话的调查员一脸惶恐,疯狂使着眼色。 见此情景,他也只好压下心中的不快,看了季微辞一眼,才起身走出问询室。 记录员左看看,右看看,一时间也不知道要不要走,为难地犹豫再三,还是站起来朝季微辞鞠了一躬,匆匆跟出去。 随着门锁落下的声音消散在密闭空间里,只剩下季微辞一个人的问询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录音设备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发出迟暮的哼鸣声。 季微辞盯着空白的墙面出神。 加入PMI以来,他做过的项目有很多。 有的只是选题,停留在理论阶段,但具备相当的研究意义;有的从开题到开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落地,切切实实改变了一部分人的生活方式。 他始终相信,科研不是摆在展示架上的奖杯,而是为了帮助人们更深刻地认识、理解世界,它不应该被人窃为私利,更不应该沦为名利场上的筹码或是工具。 季微辞闭了闭眼,将情绪压入理智的河床。 他可以接受失败,可以接受被质疑,可以接受数十年如一日的孤独探索,但唯独不能接受欺骗和窃取;他不怕被指控,也不怕被误会,但绝不会原谅任何一双让真理蒙尘的手。 纷乱思绪中,问询室的门再次被推开,陈威走进来,脸色有些古怪。 “季博士,你可以离开了。”他说。 第43章 依赖沈予栖是他下意识的、也是唯一的……  “季博士,你可以离开了。” 陈威的声音硬邦邦的,却格外清晰,没有任何含糊其辞的话语。 季微辞看过来,怔愣着,他一时间还坐在原位,没有动作。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回家了。”陈威重复道。 季微辞这才回神,站起身,漂亮的眉目显而易见地展露出疑惑,却很有分寸地没有直接问出口。 他独自往外走,经过陈威身边时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深深地停留在自己身上。 然而当他走出问询室,却在走廊上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陈老?”季微辞惊讶。 陈老被人搀扶着,站在走廊上。他的精神头比上次见面时差了不少,仿佛苍老了许多,脊背也有些佝偻,但皱纹密布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慈和笑容。 看见季微辞出来,陈老迈步想向他走来,却十分吃力似的,身边的人连忙扶住他,防止他摔倒。 季微辞快步迎上去,走到陈老的另一边扶住他的手。 “您怎么在这儿?”他想到某种可能性,有些艰涩地问。 陈老微微仰头看向他,轻轻咳嗽两声,拍了拍他的手,说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季微辞看着面前这个只见过两面的老人,眼眶突然有些发酸。 他才发现对方竟然比自己矮这么多。 明明在那段高中时期的记忆里,他是一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念悼词时腰杆挺得直直的,声音坚定有力。哪怕就是几个星期前,在院长办公室见面时,他也是悠然地喝着茶与他聊项目,很有神采。 “季博士,虽然你可以离开这里,但是还是要暂时停职,等待调查结果。”陈威公事公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季微辞回过头,还未接话,却听身旁的陈老语带不满,轻斥道:“耍什么威风,我跟你说的话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 陈威顿时哑火,低眉顺眼地走过来,示意那个搀扶着陈老的人退下,自己接过陈老的手臂,语气有些委屈:“爷爷,这都是该走的流程。” 爷爷?陈威竟然是陈老的孙子。 季微辞心里更加惊讶,面上却不显。 他已经想明白为何自己突然能离开——是陈老出面保下了他。陈老是功勋级别的科学家,说的话自然很有分量。 “我说了,小季不会干那样的事。” 陈老依旧不满,面对陈威,他没有了在季微辞面前的和蔼,反而充斥着对小辈的严厉。 陈威无奈,他无意和老人较真,只能沉默地受着。 季微辞心里一阵阵发酸。 他很少被人无条件信任,也从未被谁以长辈的身份爱护过,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实际上只见过两面的母亲的老师,竟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是爱屋及乌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已经不想去深究,只觉得心脏被冰封多年的某处正散发着柔和的热意,一点一点悄悄融化。 陈老身体似乎有些不适,不能在外面待太久,很快就被人搀扶着离开了。 陈威则带着季微辞找工作人员拿回手机和随身物品。 “你今天说的,我们会去调查。” 纪检监察处的大门口,陈威将季微辞送出来。 季微辞心里还有疑问,比如既然陈威是陈老的孙子,那么他是否也认识褚清和季衡知?是否知道更多有关他父母的事?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提问的好时机。 所以他只是点点头,道谢后便离开了。 陈威看着季微辞有些单薄的背影越走越远,先前爷爷和他说的话又浮现在脑海中。 “他是小清和衡知的孩子,不可能做那种事。”陈老语速有些慢,语气却很坚定。 陈威不理解,也有些着急,顶嘴道:“就是因为他是褚姐和季哥的孩子,才更要把他查清楚啊!” 陈老不容置疑道:“不用再说了,按我说的做。” 陈威:“爷爷!” “好了。”陈老重重叹了一口气,“当年他父母真正的死因……” 他没再说下去,像是不忍提及,深深地看着某个空无一人的方向,苍老的声音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悲伤。 “不可让烈士的后代寒心啊……”- 纪检监察处并不在研究院内,而是在一个季微辞从前没来过的,稍显偏远的城区。走出去好远,他才发现自己是在漫无目的地走,现在早已不知走到哪里了。 他有些迷茫地环顾四周,这似乎是个十分冷清的街区,连店面都没有几家,路边只有一家铁栅栏门支开半拉的小卖部,和一家门口立着旋转圆筒灯的老式理发店,马路上好几分钟才会有一辆车驶过。 距离事发其实只过了短短一天多,他却觉得好像过去了很久,发生了许多事。 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他的思维始终保持高度运转,思考现状、分析局势、应对指控……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冷静和理性竟然也有消耗一空的时候,他现在只觉得很累,什么都不愿想。 理智告诉他此刻他应该叫个车回家,然而身体动作却先于理智和意识,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电话几乎是刚拨出去就立马被接通,听筒里传来沈予栖压抑着情绪的声音:“……微辞?” 小心翼翼的,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嗯。”季微辞稍稍垂头,看着地面,手机紧贴着耳朵,闷闷地应声。 “我……不知道我在哪。”他也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沈予栖沉稳可靠的声音:“好,没关系。你现在把电话开成免提,然后发送定位给我。” 季微辞一步步照做,拿下手机,开启免提,发送定位。 “很棒,微辞,你做得很好。”沈予栖柔声道,“现在在原地……不,你在附近找一个吹不到风的地方等我,我很快就到。” 季微辞抬头看看附近,锁定那家小卖部。 “乖,等我20分钟。”沈予栖那边已经传来了导航的声音,提示大约30分钟到达目的地。 “嗯。”季微辞关掉免提,又把手机听筒紧贴着耳朵,乖乖应声,又严肃道,“你不要闯红灯,要遵守交通规则。” 沈予栖哭笑不得,原本遮掩不住紧张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些笑意:“知道了,兔子警官,我会遵守交通规则的。” 季微辞又道:“还要注意安全。” 沈予栖:“好。” 季微辞:“说你会注意安全。” 沈予栖低低笑着,配合:“我会注意安全。” “我等你。” 挂断电话前,季微辞轻声说。 二十五分钟后,沈予栖的车停在了那家半开着卷帘门的小卖部门口。 他走下车,却没看到季微辞。心脏突然紧缩,一股强烈的慌乱感席卷心头。看着空荡荡的街头,强压着心中不安,试探地喊一声:“季微辞?” 卷帘门下的黑暗中缓缓走来一双长腿,而后季微辞像只兔子一样从门里钻出来,手上还拿着一包绿色的像零食一样的东西。 实实在在地看到人,沈予栖高悬着的心才重重地落回胸腔,狠狠松了口气。 明明只是三天没有见面,他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好久,甚至有一种久别重逢般的颤栗。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季微辞先开口。 “沈予栖。”他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 紧接着,对方温热的身体就贴上来,拥住了他。 沈予栖僵在原地,双臂虚虚悬在空中,不知该不该落下。 季微辞全凭本能行事,抱上之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只是安静地将下巴搁在沈予栖的颈窝,脸颊贴着对方的脖颈。 他没有抱得很紧,只是贴着。人体的温度让他觉得很有安全感。 沈予栖感受到季微辞微凉的侧脸似有若无地蹭着自己的脖颈,像小动物撒娇。 脑子里牢牢绷着的那根名为克制的弦骤然断裂,他收拢双手,将怀中人紧紧扣住,像是要融进身体里,合二为一。 晚秋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席卷而来,刮过冷清的街道,刷下簌簌的落叶,紧紧相拥的两人彼此传导着身上的温度。 沈予栖怕季微辞觉得不舒服,稍稍松开一些力道,轻轻用手沿着季微辞的脊椎一点点往下顺,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 另一只手环在他腰间,比量着还没有自己的小臂宽的腰,心里一阵阵揪着疼。 他感受到季微辞散发出的异样情绪,不是悲伤不安或是别的什么,大概是一种空茫的疲惫。对于时刻冷静理智犹如精密仪器的季微辞来说,这已经是难得一见的脆弱了。 “我在。”他轻声说,嘴唇克制地碰了碰对方的耳尖。 季微辞在温热的体温和耐心的安抚下慢慢理智回笼,和理智一起归位的是后知后觉的羞耻感。 “……”还被深深拥住的他退开也不是,就这么继续下去也不是,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沈予栖感受着怀中人正在慢慢变得僵硬,他知道对方大概反应过来了,轻轻笑了笑,体贴地主动放开。 “先回去?”他温声问。 季微辞僵硬的身体又慢慢恢复正常,点点头。 车上暖气开得很足,暖风轻柔地从出风口飘出,打在微凉的脸上。 温暖封闭的环境让人觉得更加安全,季微辞系好安全带,彻底恢复成平常的状态。 沈予栖发动车,没有问任何有关这两天发生的事的问题,只是看一眼季微辞抓在手里的那包绿色的东西,笑问:“买的什么?” 季微辞还沉浸在刚才的一系列记忆中,从他莫名其妙打电话给沈予栖,再到电话中幼稚又任性的对话,最后是那个他主动的拥抱。 “……”他觉得自己刚才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做出许多他认为自己绝不会做的事。 同时他也真切地意识到,他对沈予栖的依赖竟然已经到如此地步,在他疲惫不愿思考的时候,在他短暂丧失理智的时刻,沈予栖竟是他下意识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沈予栖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把他从难以置信、羞耻和复杂的情绪中拉了出来。 他低头看一眼自己手上的东西——一包青苹果味的糖。 嗯,也是他不太清醒的时候买的。 舌尖后知后觉感知到甜味的余韵……嗯,买完还记得吃。 “糖。”他如实回答。 沈予栖平稳地开着车,抽空看他一眼,说:“我开车不方便。” “……”季微辞正是思维刚恢复运转还特别活跃的时候,平常不太能听明白潜台词的他今天却瞬间读懂了对方的暗示。 他垂眼拿出一颗,拆开包装袋,犹豫几秒,还是直接送到沈予栖唇边。 他的手指握着包装袋,糖果本体是被包装袋夹在中间的状态。 但对方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低头含住糖的时候嘴唇还是碰到了他的指尖。 他收回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很甜。”沈予栖笑道。 季微辞鼓了鼓靠窗那边的脸颊。 见季微辞完全恢复到平日里的样子,沈予栖也暗暗松了口气,他看着自动指向回家的路的导航,问:“回家还是去哪?” 季微辞也看向导航,一时间没有回答。 被停职了,研究院现在不能去。今天是工作日,沈予栖不可能一直耗在他身边,回家也是独自待着,好像也不那么想回家。 沈予栖一边稳稳开着车,一边用余光观察身边人的表情,见他没有立刻回答,便开口道:“不想回家的话,跟我回律所?去陪我上班。” 季微辞扭头看他。 沈予栖今天穿着很规整的浅灰色格纹西装四件套,一看就是上着班,扔下工作赶过来的。 就因为他一通突如其来又不知所云的电话。 “好。”季微辞点头道。 第44章 我们好像无论如何都还不清,也割舍不……  季微辞跟着沈予栖来到了律所。 第二次来到这里,心情和第一次截然不同,他和沈予栖的关系似乎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呀!季老师来了!” 拿着杯子准备去茶水间泡咖啡的常曦正好碰到从电梯间出来的沈予栖和季微辞,惊呼道。 季微辞点头打招呼:“常律师,下午好。” 沈予栖走在前半个身位,看到常曦手上的杯子,想起什么似的,极其自然地侧头问季微辞:“喝咖啡吗?最近好像新进了几批咖啡豆,我也没试过,听说不错。” 说完又自我否定道:“算了,这时候摄入什么咖啡因。” 季微辞说:“我都可以。” 常曦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几圈,敏锐地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 “沈律,季老师,我去茶水间啦!”她眨眨眼,很有很有眼力见儿地跑走了。 沈予栖也不在意是不是被看出来了些什么,轻轻揽了揽季微辞的肩,“走吧,去我办公室。” 作为创始人,沈予栖当然有一间面积够大的独立办公室。办公室整体的装修风格偏冷淡,和他家里温馨日常的风格截然不同。 浅灰色墙面与冷调的金属框架交错,有种理智的秩序感,全黑的大理石长条办公桌安静地立在落地窗前。办公桌旁是通顶书架,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法典、案卷分类清晰地摆放在整齐的格子中。 然而在书架最中间、最显眼的位置,生态瓶被摆放在那里,与周围的书籍摆件格格不入。 季微辞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他走到生态瓶前,微微弯腰观察着里面的景象。 和上次沈予栖给他发照片时相比,生态瓶的变化不太大,还是那些草和苔藓,石头也铺在原地,只是木头上那只白色蘑菇旁边似乎多了一个小小的棕色蘑菇。 “好像没什么变化。”季微辞随口道。 沈予栖也走过来,看一眼便道:“景观石左边新长了两颗草。” 一眼就能看出区别?季微辞回头看他,有些惊讶。 沈予栖看着季微辞的表情,笑了声,拿出手机,点开相册——他竟然专门为生态瓶创建了一个相册分组。 手机屏幕上,一张张照片被翻过,全都是生态瓶的照片。 从第一天收到这份礼物开始,沈予栖每天都会给它留下影像,因此里面产生了什么变化,通过这些照片能很直观地看出来。 季微辞拿着沈予栖的手机翻看照片,一张又一张,不同角度光线,记录得比研究生的实验观察报告还细致。 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予栖微倚在书架上,任由对方随意翻看自己的手机。 季微辞看完,想把手机还回去,却不小心按到了锁屏键,此时正好有一条消息进来,屏幕又自行亮起。 他无意窥探对方的隐私,想别开眼睛,却被锁屏壁纸牢牢锁住了目光。 “这是……”季微辞愣住。 沈予栖的锁屏壁纸还是高中时期偷拍的那张季微辞的照片,用了八年没换过。 他丝毫没有用偷拍照被当事人抓包的尴尬,反而勾着唇角笑,稍稍往前倾身,拉近距离,拇指擦过屏幕上人的脸颊,轻声道:“认识他吗?这是我的初恋。” 季微辞震惊了,为沈予栖用他的照片做壁纸这件事,也为对方此刻毫不避讳的话语。 “你怎么能……” 他轻轻咬了下唇,没继续说下去,漂亮的眼睛睁大,红润的唇微微张着,一向淡然的脸上此刻是难得一见的生动。 沈予栖的目光从那双受惊小猫似的眼睛往下滑到张开的嘴唇,依稀能看到里面一小截舌尖。 他呼吸一滞,突然抬起手,捂住了季微辞的眼睛。 办公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似乎心跳声都显得有些吵嚷,理智也跟着呼吸一起乱了。 距离一点点缓缓拉近,近到气息交融。 季微辞失去视觉,眼前传来对方手掌的温度,几乎有些发烫,而后有不属于自己的呼吸靠近。 “沈予栖……”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失控,一时心慌,下意识叫出对方的名字。 而沈予栖真的就停下了。 温热的气息止在原地,没有继续靠近。紧接着,覆在眼睛上的手也被拿开。 视觉恢复,季微辞看到沈予栖面色如常地看着自己,温和地笑着,仿佛刚才失控的靠近只是一场幻觉。 他觉得眼前似乎还停留着那份热意,滚烫灼人的,呼吸碰撞的感觉令他的心脏仍在颤栗。 这种感觉太奇怪,也太陌生了。 沈予栖若无其事地伸出双手,搭住季微辞的肩,将人推到休息区的沙发上坐下。 沙发旁也有一个小书架,上面摆放着一些小说和国内外名著。 “无聊就看看书,困了去里间睡觉,里面有床。”他果然没有让季微辞摄入咖啡因,倒了杯热水放在桌上,像带孩子来工作的家长一样絮絮交代着。 季微辞从方才如错觉一般的暧昧中抽离,沉默地看着忙前忙后的沈予栖,只道:“工作去吧。” 看这人回到办公桌前开始处理工作,他才在书架上随便找了一本书,压下翻涌着的陌生情绪,靠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 他很少有这样单纯休闲的时光——只是阅读一本闲书,而不是文献和报告;离开研究院后可以无意义消磨时光,而不是继续忙项目的其他琐事。 这对他来说是很难得的事。 虽是被迫落入这种境地……但这种感觉好像也不错。 沈予栖一直用余光关注着季微辞的状态,见他神色安然,姿态放松,也放下心来,接着工作。 然而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原本的工作安排中,下午有几位部门负责人需要过来汇报案件进度。从他回到律所后,这么长时间过去,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人进来。 他打开工作群,想发条信息提醒,却看到工作群的对话框里突然出现一条消息- 什么?常姐你说上次那个大美人在沈律办公室里?那我还是别进去了,万一…… 这条消息刚出现不到三秒,又立马被撤回。 很显然是发串群了。 沈予栖:“……” 他冷笑一声,给常曦私信一个问号过去。 常曦秒回了一连串磕头下跪痛哭流涕的表情包- 我错了沈律,我不该乱八卦。 常曦诚恳道歉。 沈予栖回复道:“八卦我可以,不要乱编排他。” 常曦:知道了/大哭,我错了 常曦:那个,所以你们有在谈恋爱吗? 沈予栖:…… 常曦:你说了可以八卦你的! 沈予栖:……没有。 常曦:啊?那你效率也太低了,你那张帅脸是白长的吗! 沈予栖:我的脸有没有白长不知道,但是我是不是太给你脸了? 常曦:[下跪][磕头][痛哭流涕] 常曦:但是沈律,适当的时候也可以逼一下嘛,太绅士了也不行的。 常曦:哎呀我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皇上您自便,微臣告退。 沈予栖:“……” 他面无表情地放下手机,去看安安稳稳翻着书、毫无所觉的那个人。 要是真舍得逼季微辞……刚才都要亲上了,他至于又退回来吗? 沙发上的季微辞似有所觉,突然抬头看过来,微微歪了歪头。 沈予栖被可爱到了,忍不住笑一声,也不收敛自己的目光,问道:“困不困?去睡一会儿。” “有点。”季微辞放下书,眨眨眼。 沈予栖便起身,过去打开里间休息室的门,朝他点点下巴。 季微辞确实有些困,几天都没有休息好,从身体到精神都很疲惫了,也没时间再去考虑踏入对方的私人空间这件事是不是暧昧的。 于是乖乖跟着走进房间。 沈予栖将人带进去,看着对方有些迷糊地躺上床,自己盖好被子。 他先去拉上窗帘,又回到床边,拍了拍被子,语气有些像哄孩子:“睡吧。” 季微辞轻轻合上眼,又睁开一些,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轻轻勾住了沈予栖的衣角。 “你怎么……什么都不问?” 因为困,他的声音有些小,听起来有点软。 沈予栖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看看那只勾着自己衣角的手,又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化成了一滩水。 “因为我什么都知道。” 看季微辞带着倦意的面容露出一些不解,他笑了笑,也不多解释。 “睡醒再说。”他用指节轻柔地蹭了蹭床上人莹白的脸颊,温声道,“好梦。”- 季微辞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晚上。 疲惫是最好的安眠药,他倒是没有做什么好梦,直接什么梦都没有做,实实在在睡了一觉。下床拉开窗帘,外面已经完全天黑了,这里是最繁华的中心地段,霓虹灯影璀璨。 看一眼时间,已经八点多了。 打开房间门,沈予栖果然还在办公桌前工作,听到动静抬头看过来,唇边就挂起笑意:“醒了?” “怎么不叫我?”季微辞关上门,走出来。 “正好还有工作没做完。”沈予栖说。 他站起身,拉过季微辞的手腕将人带到办公桌里,按着肩膀让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又从一旁的书架上抽出厚厚的几沓文件,递给季微辞,直截了当道:“先看看这个。” 季微辞不明所以,接过文件。看了几页,他原本刚睡醒还有些迷蒙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 沈予栖倚靠在办公桌边,静静等待他看完。 这些正是给杨远光和楚璇看过的,和诺迈生科有关的资料。 季微辞的阅读速度非常快,一目十行,很快就看了个大概。他抬起头,看向沈予栖,觉得有些魔幻:“你怎么会有这些?” 沈予栖便把自己如何推断出事件经过,以及与杨远光和楚璇见面的过程大致讲了一遍。 季微辞怎么也没想到,他只是让楚璇帮他给沈予栖报个平安,事情就会一路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原本没想把整件事告诉沈予栖,一是怕他担心,二是不确定能说到什么程度。 但现在……怪不得沈予栖从始至终什么都没问,因为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沈予栖,有没有人说过你很适合做侦探?”季微辞沉默地听完,突然说。 沈予栖说了许多话,刚喝口水,闻言差点呛住,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跟自己开玩笑,轻咳两声,没忍住笑。 不知道季微辞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他现在越来越有人情味儿了,会开玩笑,是好兆头。 “某种程度上来说,律师和侦探的工作挺相似的。”他认真接下了这个玩笑。 又轻轻拍了拍季微辞的额头,安慰道:“所以不用担心,我们手上有很多筹码,会把你的心血干干净净地拿回来。” 从小到大,季微辞习惯了自己解决所有的问题,这是他自记事以来就要学习的必修课。曾经他以为这就是成长本来的面貌,人生来就是一座孤岛,脆弱有罪,依赖亦然,所有人都一样。 后来长大了,真正开始认识世界,才意识到并非如此。 亲人、朋友,这些关系本身就是结构的一部分,人的行为、选择、情绪,都不可避免地与他人互相嵌套,这才是正常人应有的样子。 但他早已被训练出条件反射,丧失了对外沟通的能力。 他没想过有人会对他说“不用担心”,随之而来的,“我们”这个主语如此自然地出现。 “发什么呆?”沈予栖见季微辞有些愣愣地看着自己,觉得这样难得一见的呆愣瞬间很可爱,在他眼前晃了晃手,笑着问道。 季微辞却突然伸出双手,将沈予栖那只晃动的手握住了,又收拢十指,将对方骨节分明的手裹在自己的双手之间,紧紧贴合着,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他垂下眼,在手臂的掩盖下小声喃喃: “怎么办啊……” 好像无论如何都还不清,也割舍不掉了。 第45章 动机和沈予栖的这段关系,对他来说是……  病房里的顶光有些昏暗,床头的台灯扭曲着脖子,灯泡朝墙壁的方向,莹白的光亮打在墙上,像凝出一片白色的霜。 监护仪的跳动声规律如常,病床上的中年女人戴着呼吸机,沉睡时仍皱着眉,似乎睡梦中也在承受病痛的折磨。 罗毅推开病房门走进来,他的脚步和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手上拿着检查报告和被捏得有些弯折的CT片子。厚厚的镜片遮挡住他的血丝密布的眼睛,他似乎已经几天没有休息了,头发杂乱,衣服也皱巴巴的。 他走到病床前坐下,沉默地凝视母亲的面容,刚才医生说的话还在脑中不断回响。 “现在手术风险已经很高了,不能再拖下去,必须三个月内安排手术。” “病灶靠近延髓,有压迫迹象,我实话跟你说吧,如果有条件的话,我建议你尽快给你母亲安排转院。” “这款靶向药不在医保范围内,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 从小到大,罗毅都是个争气的孩子。 农村出身,父亲早亡,母亲靠种地和在镇上的裁缝店做工,省吃俭用地把他拉扯大。他心疼母亲,更用功地读书,从一路镇上的小学考进县里,从县里的初中到市里的重点高中,又考上了最好的大学。 刚本科毕业时,他本想早点工作赚钱,是母亲看出他喜欢做学术、搞科研,鼓励他接着读研、读博。好在他一直成绩优异,靠着兼职和奖学金也能自己供自己,不需要母亲太辛苦。 “我儿会读书,书读得越多越有出息!”她总这么跟人说。 他一路读到博士,在科研上也有建树,还没毕业就进入最有前景的研究所工作……罗毅看着病床上母亲苍白的脸,自嘲地笑了笑。 差点真的觉得自己有出息了。 这个最出息的孩子,却在母亲查出脊索瘤时,拿不出八十万的手术费和买靶向药的钱。 输液架上的透明液体安静地一滴滴下落,犹如时间的流逝无声无息。 他将手中的报告和片子夹在床头的病历本中,整个人像被抽走力气一般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发呆。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两声。 他像被吓到似的,狠狠抖了一下,而后深深吸一口气,才拿出手机查看。 某个没有备注的号码给他发来消息:- 他们找你了? 他点开信息界面,对话框里,这条消息的上面是他昨天发去的两条信息。 一条是“为什么?”,另一条是“你做了什么?”。 那时未及时得到回复,如今却又发来这样一条消息。 他把自动连接上的医院网络取消,换成一个隐蔽的□□,这才回复消息- 昨天来过了。 那边这次很快回过来消息- 你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罗毅握着手机的手悄悄收紧,指尖泛白,颤抖着打出一句话- 你到底是谁? 那边再次陷入了沉默。 昨天母亲病情突然恶化,他一整天都在医院里忙前忙后,是研究院临时调查专组的人来医院对他进行问询时,他才看到有关诺迈生科的那条新闻。 面对调查组的问询,他极力表现得很镇定,从容地回答每一个问题。整个过程不超过20分钟,一切都像是按部就班的常规操作。 然而当调查组的人关门离开,他脸上的平静倏然散去,翻出那条新闻反复查看,而后整个人肩膀沉下来,迟疑了许久,才点开那个许久没有联系的陌生号码,发送了那两条消息。 他从回忆中抽离,回神死死盯着一动不动的对话框,久久没有动静的手机自动熄屏,黑暗的面板仿佛一个黑洞,要将人吸进去一般。 快要入冬,窗外寒风呼啸,他的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珠。 手机又震动一下,屏幕亮起- 重要吗?- 重要的是,这一切都多亏了你- 实验楼七楼,病抗突实验室,白底红字的封条交叉贴在安全门上,边缘起着微小的翘角。 门前聚拢着一队衣着整齐的调查员,此时正秩序分明地做着准备。 “确认编号,拍照留档。”陈威说完,将工作证别回胸前的口袋,低头穿好鞋套和无尘帽。 身后的几位调查员和特调过来的技术人员也都已准备好,上前揭开封条。门禁被临时接入调查组的主控系统,由专员在后端授权开锁。 进入实验室,照明灯自动亮起,有些晃眼。 目之所及之处,几张工作台上还散落着各种资料,可见在实验室被查封之前,这里还被密集地使用着,但各种仪器的表盘都已归零,皆为关机或待机状态。 “查吧,注意管理员账号的登入登出是否正常。”陈威吩咐道。 其他组员纷纷应是,开始在技术人员的带领下进行搜证。 “陈组长,我们真的不查季微辞了吗?”一位调查员低声问陈威。 陈威正在查看最靠近里侧的一台主机,闻言看过去一眼,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变化:“老头子都发话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其实除了爷爷出面要求解除对季微辞的暂时控制,昨天,PMI所长杨远光以及病抗突实验室的另外几位研究员也找上他,提供了一些其他线索。 很巧合的,他们的想法和季微辞那天在问询室提出的如出一辙。 他们都怀疑后台管理员账号有问题,并特别提到了系统维护那段时间管理员账号曾长时间上线过。 调查员:“这……要是他真的有问题怎么办?” 技术员开始对接网络数据、访问日志以及USB接入记录进行调取与复制。 “陈组长,记录显示正常下线,没有异常指令。”技术员说。 陈威皱着眉,沉思半晌,“试着拆一下系统硬盘,做深层扫描,除了表层日志,还要查内存转储和隐藏进程轨迹。” 说完这些,他才回头看向那个提问的调查员,淡淡道:“他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 “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无痕。”- 调查组这边忙着分析取证时,互联网上,一条不知出处的爆料贴正在悄悄发酵。 公寓里,季微辞凭借着记忆从某个橱柜的深处找出一包没开封过的一次性纸杯,拆开包装后数出来五个。 他回到客厅,看到眼前景象还是觉得有些魔幻——杨远光、楚璇、吴枫坐在沙发上,沈予栖在旁边拿着一盒茶叶研究。 至于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这要从一通电话说起。 沈予栖把季微辞从纪检监察处接回来的那天晚上,两人对完已知信息后给杨远光打了个电话,报平安是一个目的,商量下来的打算是另一个目的。 杨远光在得知是陈老出面把他带出来这件事后也很震惊,震惊之余又觉得理所当然。 “正好,这几天我们也有新的发现。”杨远光说,“在电话里说不清楚,见一面说吧。” 季微辞现在是被停职的状态,不方便回研究院,约在外面又觉得不安全,考虑过后就约在了季微辞家里。 “我是和小季老师一起见过罗毅系统维护那天去实验楼的人。”楚璇解释自己跟过来的原因。 “我是和罗毅走得最近的人!”吴枫在旁边举起手,说到这里他又有些咬牙切齿,“这小子要是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我们的事,我、我……” 然而他“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最终只是忿忿地锤了下沙发。 而沈予栖……原本是友情开放的资料库,现在大概算是法律顾问吧。 不过此刻,他更像是没有任何待客经验的季博士的生活助手。 季微辞走过去,将杯子放在茶几上。 沈予栖终于确认那盒茶叶没有什么发霉受潮的痕迹,还是干燥又安全的好茶,于是用夹子往每个杯子里都放一点。 季微辞接着拿起一旁的水壶往每个杯子里倒热水。 他们的配合非常自然,是很熟悉对方的人才能有这样的默契。 吴枫今天是第一次见到沈予栖,有些好奇,眼睛一直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 小季老师的朋友,稀奇!又感叹:果然长得好看的人会在一起玩…… “纪检那边有为难你吗?”楚璇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问季微辞道。 季微辞摇摇头,“没什么为不为难,他们都是按规章制度办事。” 说回正事,楚璇将那天他们在办公室里的谈话复述了一遍。 “罗毅并不知道氨气泄漏那天是你救了他,那他突然坚定地要加入病抗突这件事不就变得很奇怪吗?”楚璇面色凝重地说。 季微辞微微蹙起眉。 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救了人这件事有多么值得人惦记和报答,但他的确也有这样一个印象——罗毅是为了答谢此事才追随他到了病抗突。 为什么他和杨远光会同时有这样的印象? 就因为他们是唯二的两个知情者? “如果我们在实验楼撞见他的那天,他趁着系统维护,在实验室里做了什么手脚呢?”楚璇终于将这个猜测摆在了明面上。 见季微辞并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杨远光和楚璇便知道他也早有此猜想。 “罗毅最近家里出了点事,他妈妈好像是因为脊索瘤住的院。”吴枫说,“手术费倒是还好,但我记得脊索瘤的靶向药挺花钱的。” “VCV的确有过用同样的手法策反研究人员的案例。”沈予栖补充道。 这样看来,罗毅的确很有与诺迈生科搭线的动机。 季微辞并没有直接下什么定论,只道:“我提醒了调查组去查系统维护那段时间后的管理员账号。” 其他人纷纷点头赞同。 涉及到研究所内部的事,沈予栖不便多说,只是一直在旁边关注着季微辞的状态,看他一直没有喝水,便将杯子拿起来直接塞进他手里,贴近低声道:“喝点水。” 季微辞其实并不渴,但他从不在这种生活中的小事上和沈予栖犟嘴,捧着杯子乖乖喝了。 吴枫无意间瞟到这一幕,震惊得呛了一下,然后急促地咳嗽起来。 刚才那一瞬间他竟然觉得小季老师好听话,很柔和的样子,和在研究院时简直两模两样。 季微辞浑然未觉,只转头问楚璇道:“你有发现过主控系统上多了一道脚本拷贝记录吗?” 楚璇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摇头:“主控系统又不能复制核心数据,拷贝啥了?” 毫无意义的行为为什么要做? 季微辞若有所思,这个痕迹留下的太刻意,像是故意等着人去发现一般。 “现在你们的立场不方便主动做什么,我也需要避嫌。先等陈威那边的查证结果吧。”杨远光最后说道。 突然,一道手机铃声响起来,众人齐齐往声源处看去。 沈予栖拿出手机,语含歉意:“抱歉。” 说完微微颔首,走到一边去接电话。 吴枫趁此机会往季微辞的方向挪了挪,凑近紧张兮兮地问道:“小季老师,沈律师有没有女朋友啊?” 季微辞呼吸紧缩了一瞬,毫无根据的,他感到有些心虚,面上却很镇定,摇头道:“没有。” 吴枫轻轻一拍掌,高兴道:“那他有谈恋爱的想法不?是这样的,我有个姐姐……咳,别看我这样,我姐优秀又大方,年龄也合适……” 季微辞看着吴枫,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吴枫突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季微辞心里的确有陌生的情绪涌上来,胸口有种堵塞感,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他轻轻抿了抿唇,生平第一次做帮人挡桃花这种事,声音轻轻的:“他……有喜欢的人了。” 他没想过这样的话会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 这和一次次从沈予栖口中听到那几个字的感觉又不同,他从来没有过这样几乎被羞耻吞没的感受,耳根烫得惊人。 吴枫长长“喔”一声退回去,也没有太失望,显然只是心血来潮随口一问,并不是真的要乱点鸳鸯谱。 然而这心血来潮和随口一问,却让季微辞突然认识到了一件事——和沈予栖的这段关系,对他来说是有排他性的。 旁边,杨远光、楚璇和吴枫还在聊诺迈生科的事,季微辞没有参与讨论,看起来是在倾听的状态,其实思绪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正出神,方才到门边去接电话的沈予栖匆匆走回来,面色有些凝重。 沈予栖手里还攥着手机,他先看了季微辞一眼,那目光格外严肃,又好像夹杂着担忧。 接着才把目光转向众人,开口道:“各位,有件事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的声音不复先前的温和,带上几分沉肃,有种压抑感——然而却远不如内容令人心沉:“有人把科研机密泄露的事曝给了媒体,现在的舆论情况不太好。” 第46章 三合一这章亲亲了  沈予栖接到的是常曦的电话。 电话那边,常曦的声音有些着急:“我看到是有关PMI的消息就点进去了,结果里面提到什么‘科研机密泄露’‘技术外泄境外’……” “还说有一位不到30岁的高级研究员被停职调查了,沈律,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感觉这新闻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季老师呢?” 沈予栖握着手机的手骤然收紧,指尖用力到泛白,但语气还是镇定的:“我知道了,帮我盯一下媒体的动向,看看后续还有没有带配图或者明确指向的通稿。” 挂断电话,他点开常曦发来的链接,大致浏览一遍正文和评论区,心有些沉。 这一屋子的人都没有看手机的契机,暂时没人知道这个消息。 所以当听到沈予栖的话时,大家都相当震惊。 “什么?”吴枫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手上杯子里水洒出来溅在衣服上也毫无所觉,赶紧拿出手机来查看。 杨远光深深皱起眉:“现在还在内部调查阶段,怎么会有消息传出去?” 楚璇已经看完了整条所谓的“爆料帖”,目瞪口呆,难以置信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以瞎说?” 爆料帖的标题十分抢眼,重点明确——华东生命研究院爆出内部泄露风波,涉事青年研究员疑被“停职调查”。 “近日,国家级重点科研单位疑似发生高等级科研资料泄露事件。该科研单位近期在病毒突变预警机制领域取得重大进展,但近期,业内某知名生物企业公布的最新研究成果与该研究所研究方向高度重合。” “有知情人士透露,该研究所内部某位年仅26岁的高级研究员已被‘停职调查’。据悉,该研究员是团队最年轻的核心成员,曾主持多个重要项目……” 帖子的指向性太明确,除了模棱两可地曝出科研机密泄露这件事之外,还反复强调被“停职调查”的研究员的年龄、资历,明显是有意着引导网友的关注点。 在这样的引导和指向之下,评论区果然充斥着大量有关的研究员讨论- 不到三十岁就成了高级研究员,怕不是走了什么捷径吧?- 呵呵,年纪轻轻就爬到这么高的位置,背后要么有关系,要么……懂得都懂。现在果然爆雷了吧-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孩能搞什么科研?建议严查有没有学术不端,别到时候查出来发现全是别人的成果- 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是剽窃的,现在暴露了才说是泄露! 这条消息已经在网上传播得很广了,还爬上某主流社交资讯软件的话题榜前排,讨论度很高,一时间鱼龙混杂,说什么的都有。 季微辞是直接在沈予栖的手机上看的。 而沈予栖因为不想让季微辞看到那些不堪入目的评论,刻意把手机握在自己手里,没有交出来,只让对方就着他的手看。 季微辞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贴着身边的人看完正文的内容,下意识伸出手轻轻划了一下。 沈予栖一时来不及阻止,评论区各种乱七八糟的言论就这样明晃晃出现在了手机屏幕上。 他第一反应是去捂季微辞的眼睛,但是看着对方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的眼神,又突然觉得没这个必要。 季微辞是强大的,坚定的,有独自面对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并不需要被当成玻璃花瓶来呵护。 “他们怎么能说那样的话……”吴枫也在看那些评论,一时间气血上涌,脸涨得通红,又担忧地看向季微辞,“小季老师别看了,影响心情。” 季微辞已经看完了整条帖子,不仅没有显露出任何愤怒或是伤心的神色,表情甚至都没什么变化,冷静地说:“这个帖子就是冲我来的。” 沈予栖将手机熄屏,看季微辞的确没有被影响到的样子,稍稍放下心,轻轻握了握他微凉的手。 季微辞所说的也是沈予栖的想法——这条突如其来的爆料贴像是一场刻意针对季微辞的舆论围剿。 他接触过大量的通稿、信函、公告,对文字非常敏感。 这条爆料贴的撰稿人目的明确,首先抛出“科研成果泄露”的事件引起大众关注,再用“停职调查”这样模棱两可的说法暗示观众季微辞可能有问题,最后通过吸引人眼球的“年轻研究员”“不到30岁”等字眼,将大众的讨论重点引导到对季微辞本人从科研能力乃至道德品行的质疑上。 “是啊,网友什么都不了解,被这个帖子带节奏了。”楚璇反反复复看着正文,也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杨远光则是很在意有人将这个消息泄露出去这件事。 爆料贴中除了对于这件事的讨论,甚至还有一些研究所内部才知道的信息,比如季微辞主持过的一部分科研项目并未刻意向外公开过,却也在这个帖子中出现了。说明有研究所的人在向外提供这些信息。 会是谁?是什么目的? “现在事情的走向越来越像那位亚裔研究员的遭遇了。”沈予栖突然说道。 杨远光和楚璇皆是神色一凛。 先将人推进舆论的漩涡,等对方身陷囹圄再装作好心地伸出援手,从那些资料上来看,这的确是VCV用烂了的手段。 季微辞昨天也在沈予栖给他的那堆资料中看过这件事,一时间微愣,总觉得有什么想法从脑子里一闪而过,却又没能一下抓住。 “抱歉,这原本是贵院内部的事,我作为外人不该插手。”沈予栖看向杨远光,语气依旧是温和有礼的,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味道,“但是现在涉及到微辞的声誉和安全问题,我想我还是要多问几句。针对这件事,研究院的法务或宣传部门要如何介入舆情调控?” “我现在联系他们。”杨远光原本也在想这件事,当机立断道。说完就去一边打电话了。 季微辞倒还是很淡定的样子,他本来就对除了研究之外的事不太在意,网上的一点舆论而已,没法影响他什么。 至于那些只因为年龄和资历就质疑他的科研成果和学术能力的乌合之众…… “让他们去查好了,我又不是经不起查。”季微辞淡淡道。 沈予栖喜欢他这样浑然天成的自信,这不是虚张声势,而是一种源于厚重底气的,由内而外的强大。 坐在季微辞旁边一直看着,没忍住抬手捏了下他的脸。 季微辞吓了一跳,刚才一桩桩离奇事件的发生都没让他表情变化多少,反倒这会儿眼睛都睁大了,第一反应是去看其他人。 杨远光走到阳台上,背着身在跟法务打电话;楚璇一直在刷手机,眉头皱得很紧;吴枫鼓着脸颊,手指用力戳着屏幕,大概在跟网友对骂。 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没人看到。”沈予栖轻声解释。 季微辞还是警告地看过去一眼,却没什么震慑人的作用,反而让身边那人挺满足地笑起来。 不过到底还是老实了,没再做出什么吓人一跳的动作。 “调查结果出来前,研究院不一定会发声明。”季微辞看着在阳台上打电话的杨远光,理智地说。 以研究院的名义公开发言,连走流程都需要层层审核批复,太麻烦了。 说到底,那只是一条模棱两可的爆料而已,既不是大媒体发的新闻报道,也不是有确切证据的群众举报,处不处理只在两可之间。 区别就在于季微辞在这之中会被如何讨论而已。 沈予栖似乎早想过这个问题,他看着季微辞平静的面容,郑重地问:“那我来当你的代理律师好不好?” “处理舆论,应对媒体,必要时提出法律追责,这些事都交给我来处理。”沈予栖缓慢地说,“我知道你不在乎那些东西,舆论或者别人的看法之类的。但是我没你那么坚强,我受不了这个。” 他表情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季微辞看着沈予栖郑重的神情,一时哑然。 沈予栖没有立马得到回答,也不着急,不知从哪摸出两张名片,塞进季微辞的的手里。 季微辞拿起来看,一张是沈予栖作为行止创始人的名片,一张是Pace&Principle合伙人的。 “季微辞先生,如果您考虑与我合作,我将代表您处理本事件相关的全部法律事务,并依法维护您的合法权益。”沈予栖正襟危坐,公事公办地说,好像真的在谈什么大客户。 说完,似乎自己也觉得挺夸张,又笑了笑,恢复成平常的样子,微微贴近一些问道:“小季老师,可不可以?我业务能力挺强的。” 季微辞收拢手指,将两张名片握进手心里。 他看着沈予栖的眼睛,问:“我要是说不可以呢?” 沈予栖也不恼,反而笑道:“那我就再磨一下你,谈客户嘛,哪有顺利的。” 他转头看了看四周,见大家都在各干各的,还是没人注意到这边,才轻轻捏了捏季微辞的耳垂,“但是我们小季老师的耳根挺软的,应该不会需要磨很久吧?” 季微辞只觉得耳朵被碰过的那一部分皮肤烫得惊人。 他别开眼,看着干净到反光的地板,半晌才开口:“那你要收我的委托费。” 沈予栖笑起来,声音带上几分轻快:“好。”- 杨远光从阳台上走进来,脸色不太好看。 见一屋子人都朝自己看过来,他更是有些不忍,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摇了摇头。 “为什么啊?”吴枫不太理解,“这种事不也和研究院的声誉挂钩吗?” 杨远光道:“宣传部的意思是,他们要等调查结果出来再做打算。” 此话一出,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的确如此,科研机密泄露一事的调查结果对事件的走向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万一研究院盲目做了澄清,最后查出来确实有问题,这对整个研究院的公信力都会是一种打击。 季微辞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明明是关乎于他自己的声誉乃至于未来的一件事,他却始终表现得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他点点头,淡淡道:“可以理解。” 杨远光眉头深深皱着,这些天他眉间几乎没有什么舒展的时刻,看起来比季微辞还像当事人。 他到底也是在所长位置上坐了两年的人,想得会更多。 “我担心这件事会给你的科研生涯蒙上一层污点,无论最后调查结果如何,这些标签都还是会牢牢绑定在你身上。” 沈予栖看一眼季微辞,刚想说话,却被季微辞轻轻按住了手。 “我已经委托了沈律师做我的代理律师。”季微辞主动说,“他会帮我处理舆论方面的问题。” 这是沈予栖第一次听季微辞叫他除本名以外的其他称呼,无数人这么公事公办地叫过他,可从季微辞嘴里说出来,就好像和其他人格外不一样,带着些与众不同的亲近感。 沈予栖很轻地弯了下唇角,反手将季微辞的手握住,拉到身后藏起来,才开口道:“还有诺迈生科有关的事后续需要微辞配合调查的话,也先联系我吧。” 他的语气并不强硬,也并没有意有所指的味道,温和地说:“以后就不能随便带走我的当事人了,都要走程序的。” 季微辞感觉自己的手被沈予栖的手牢牢包裹住。对方带着一层薄茧的手心温暖干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的手藏在身后,体温彼此传导。 吴枫用力拍了下手掌:“是哦,不一定要研究院出面的!” 杨远光沉吟几秒,而后舒展眉心:“也好,不说诺迈生科这个案子,总不能让那些攻击你科研能力的谣言在网上挂着。” 虽然他因为所长的身份注定要被置于更复杂的立场中,但季微辞是他的学生,他当然是要向着季微辞的。 经历了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舆论意外,到现在小会议总算散场。 季微辞把他们送出来,几人在门口告别。沈予栖站在季微辞身边,跟他一起送客。 吴枫随口问道:“沈律师,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沈予栖看了季微辞一眼,见他并没有什么想遮掩的意思,才指了指对面的门,轻描淡写:“我就住在对面。” “喔!”吴枫下意识跟着手指的方向去看对面的门,又转回来,睁大眼睛,“你们是邻居啊!这么巧?还是你们故意选在一个地方住的?” 原本很普通的一句话,却让季微辞突然愣了愣。 沈予栖对季微辞的情绪变化非常敏感,察觉到对方陷入沉思,心里也有些发紧。 季微辞这么聪明,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件事的不自然之处。先前是因为窗户纸没捅破,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往那个方向去想,可现在…… 然而沈予栖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自然地把这个话题揭过去,将三人送进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两个人都没说话,走廊里一时陷入沉默。 沈予栖先开口,声音有些轻:“我现在解释好不好?” 他的语气有些小心,表情郑重又谨慎。 虽然他们已经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但是如此大费周章、处心积虑地接近,终究是不那么光彩。 和用偷拍的照片当手机壁纸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不一样,能精准地得知住址,这代表他对季微辞是有用某些手段进行调查的。 季微辞是非常注重边界感的人,即便他们现在的关系的确有些不同,但也很难判断他会不会介意这件事。 “抱歉,我……的确是知道你住在这里才搬过来的。”沈予栖说,“这种事不好,是我不对。” 他的语速很慢,像是仔细斟酌着字字句句,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引起微微的回响。 “一个城市太大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和你产生交集。” 季微辞的行动轨迹太单调,家和研究院几乎是两点一线,他们从生活到职业都没有什么交叉之处,想要自然而然地遇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从决定回国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这会是一场看不到终点的追逐,他很有耐心,可以等,但不能只是等。 “对不起,用这种方式接近你。”沈予栖微垂着眼看着季微辞,没有任何抖机灵或者故作暧昧的话语,一字一句,认真至极。 季微辞安静地听着,看不出什么表情的变化。 他看着沈予栖的眼睛,这双眼睛向来是温和的、深沉的,总是隐藏着他看不懂的情绪,但此刻,他却清晰地在这双眼睛里读出了小心翼翼和忐忑不安。 空荡荡的楼道再次陷入沉默,沈予栖只是静静地等着,像是等待一场审判。 “沈予栖。”季微辞打破沉默的声音很平静,“有一句话我好像忘记和你说了。” “我接受你做的一切。”他说,又补充道,“从你第一次跟我说那些话开始。” 他说得有些含糊,没有指明是什么话,但两个人都明白那是什么。 不过两个人想的时刻其实有些偏差。 沈予栖以为季微辞说的是游戏赌局后的坦白,但其实季微辞指的是庆功宴后在车里的那次,沈予栖第一次在他面前的自我剖白。 也是那一次,季微辞头一回触及到沈予栖不那么温和克制的模样,那时他并不知道对方口中的人是自己,只是为他深刻而浓烈的爱感到震撼。 但这细小的差别并不影响他们此刻的心意相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季微辞说,语气带上几分困惑,声音有些沉闷,“但我现在,就是不想看到你这样……” 这样什么呢?这样小心的神情、这样不安的眼神……还是别的什么,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他突然抬起头,像之前沈予栖在办公室里捂住他的眼睛一样,他也捂住了沈予栖的眼睛,感受着对方微颤的睫毛扫过手心,突然就想到了那时被中断的气息交融。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季微辞轻声道,“也不需要总是做对的事。” 沈予栖一直没有说话,他陷在一种极其紧绷的状态里,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极长,原本以为会落下的审判之剑突然变成了一缕温柔的风,脑子里预想过无数遍的判词也变成刚才季微辞认真说出的字字句句,轻柔却坚定地反复回响。 被捂住眼睛的他眼前黑着,有一瞬间,他突然怀疑起这会不会是一场梦,其实他此刻还在纽约,过着机械的、日复一日忙碌的生活。是那晚在街头重逢的惊鸿一眼,让他长久地深陷一场梦境中。 他遇见了一只蝴蝶,而蝴蝶扇动着翅膀,为他编织出这场幻梦。 沈予栖拿下季微辞盖在他眼睛上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像是怕面前的人消失一般,急切地寻求着肢体上的接触。 “季微辞。”他深深注视着眼前人,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微微的艰涩,“我现在有件错事想做。”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就让他永远不要醒来好了,为此他可以变得虚无或是陷入深渊。 沈予栖突然往前走了一步,身前,季微辞下意识往后退,然而只退了半步脊背就顶到了冰凉的墙壁上,退无可退了。 他伸出一只手抵在旁边的墙面上,将人并不那么牢固的困住,微微低头,贴上了季微辞温热柔软的唇。 呼吸太近了。 鼻腔被对方身上的味道强势地占据,气息交融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频率。 季微辞大脑一片空白,再多纷乱的想法都在一瞬间被清空,他觉得自己像一台被恢复出厂设置的机器,做不出任何应有的交互和反应。 沈予栖的吻非常克制,没有更亲近的试探,只是这样轻轻地贴了一下,又分开,却没有拉开距离,依然鼻尖贴着鼻尖,交换着呼吸。 见季微辞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是被吓到了还是没反应过来,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的神色,便又忍不住亲了一下那微微张开的嘴唇。 季微辞被这一下狠狠拉回了神,第一反应却不是直接推开沈予栖,而是用手捂住了对方近在咫尺的唇。 他别开脸,露出通红的耳尖,一向冷静的声音带上了些慌乱:“……不准亲了。” 沈予栖也不反抗,乖乖被捂住嘴,眼睛微垂着,一动不动地看着被半圈在怀里的人。 季微辞感觉自己的手心被对方的唇尖轻轻蹭着,似乎也被若有若无地亲了几下,便又烫到一般收回手,背到身后。 沈予栖倒是很规矩,被放开了也没有再亲过来,只是抬起手,拇指轻轻蹭了蹭季微辞红润的唇,低声问:“讨厌这样吗?” 季微辞不看他,也没说话。 但有时候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沈予栖很想亲一下季微辞泛着红的耳朵,但过犹不及,他并不想把季微辞逼得太紧,于是便往后退一步,主动拉开距离。 他没有再说什么暧昧的话语,只是笑着,带几分不确定,有些像自言自语:“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季微辞拢了拢眉,就像他不喜欢沈予栖眼中流露出不安或是小心的情绪一样,他也不喜欢沈予栖露出这样不确定的神色。 有时候他不确定对方是在装可怜还是真情流露,但还是会产生一种心脏被揪住的感觉,不太舒服。 他轻轻抿了抿唇,抬起眼,认真道:“沈予栖,我还没办法承诺你什么。” 关于亲密关系,他有太多的不确定。 他在绝对理性和极度压抑的环境中长大,早就习惯将七情六欲压缩,就连“亲密”这个词都要拆解为成分才能理解。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不健全的,在他往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里,爱情从来不在他的人生规划之中,所以从未因为缺少对爱的感知而困扰过。 沈予栖本身和展现出的爱人的能力都实在太好了,他没办法不谨慎对待。情感对他来说是需要反复验证、不断确认的变量,他需要时间去学习处理它的能力。 沈予栖是他绝对不想伤辜负的人,除了草率地给出一个结果,长时间的回避显然也是一种伤害。 这个尺度太难把握,对于没有丝毫经验和可参照样本的季微辞来说就更难。他看进沈予栖的眼睛里,声音有些轻,“但是我会一直在你能看到的地方,这样可以吗?” 沈予栖定定地看着那双清透的、认真至极的眼睛,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良久,他才轻轻笑了笑,又像是一声叹息。 “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回去后,季微辞失眠了。 他是对情绪把控非常强的人,或许也因为能让他产生大的情绪波动的事情不多,所以他很少出现这种无法控制心绪的时刻。 很新奇,又有些微妙。 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会浮现沈予栖将他抵在墙边,微微低头的样子。 嘴唇相贴、气息交融的感觉是陌生的,却并不令人讨厌。 沈予栖问他“讨厌吗”的时候他并没有回答。那时他只是有点慌,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但的确没有任何讨厌和排斥的感觉。 这个认知让他后知后觉地感到意外。 他知道自己对沈予栖的接受度很高,却没想过这种程度的亲密接触发生会怎么样。 事实证明,他对沈予栖好像是没有底线的。 如果告诉半年前的季微辞,他未来会毫不排斥另一人的靠近和肢体接触,甚至到了纵容的地步,那个季微辞绝不会相信。 牵手、拥抱,甚至是亲吻,这些和他人的亲密行为,原本他认为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也没有兴趣去做的事……竟然就这样自然的发生了。 然而他和沈予栖其实并没有确定什么稳定的关系。 季微辞隐约能感觉到这样好像不太正常。但他实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没有可参照的样本,而沈予栖的态度又太过于坦荡,以至于他被这样的理所当然感染,似乎发生什么都算正常。 他不懂什么是暧昧期,却或有意或无意地学会了一件事——逻辑和理智不能做出判断的,不妨交给本能和下意识。 季微辞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因为这种事而彻夜难眠的时候,为了控制思维无限制发散,最后他干脆起床去了书房。 实验室主控系统上出现一段拷贝记录这件事让他有些在意。 这任谁来看都是一个破绽百出的动作,幕后操纵者既然能无声无息地盗走核心数据,又怎么会留下这么大一个疏漏? 除非对方是故意留下的,又或者留下这个拷贝记录的和真正盗走核心数据的并非同一个人。 在纪检监察处时,调查组曾经给他看过那段拷贝记录,那是一个看起来没有任何意义的脚本文件。 他当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经过前一晚开小会时大家的讨论,他越发觉得这件事不自然,直觉告诉他一定有什么容易忽略的讯息隐藏在里面。 那脚本有着非常冗长密集的代码,在他的印象里还夹杂着大量的注释、空行和废代码,即便他记忆里再好,再怎么过目不忘,也没办法保证自己能一字不差地默写下来。 季微辞摇摇头,长按键盘上的删除键,将刚才凭借记忆敲出的大半页代码逐行删掉。白天还是得想办法联系调查组,再看一眼这个可疑的拷贝脚本。 一早,季微辞还没来得及联系调查组的人,就先接到了陈威的电话。 陈威的声音很严肃,但明显带着几分疑惑不解:“季博士,你们实验室的罗毅自首了,承认是他通过入侵管理员账号的方式偷盗了核心数据。” 季微辞赶到纪检监察处的时候,罗毅已经在问询室里了。 对方既已亲口承认作案,那他便不再是配合调查的身份,而是真正的嫌疑人,按照程序,调查组应该即刻将罗毅交送给公安或者国安的相关部门提审。 严格来说,调查组不具备执法功能,既没有司法审判权也不能代替公安侦查拘捕,只是由于研究员身份特殊,对于涉及职务违法的行为,他们可以对涉案人员进行谈话,封存部分证据和资料。 季微辞很快就想明白了陈威为什么要通知他这件事,因为在调查组传唤谈话这一阶段,他尚能作为技术审查方进行旁听,而一旦将罗毅交出去,很多事情他就无法第一时间得知了。 陈威在问询室亲自与罗毅进行谈话。 监控室里,调查组的人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见他进来还主动给他让出旁听的位置。 “你说你是入侵管理员账号破解的最高权限,你是怎么入侵的?”陈威态度不算差,但他的声音自带不怒自威的气场。 透过监视器的屏幕,季微辞并不能很清晰地看清罗毅的面容和表情,但透过有些失真的镜头,能看出他弯曲的脊背,像是完全丧失了精气神,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一般疲惫。 他的声音还算冷静,又像是带着股暮气沉沉的味道,“实验室系统维护那几天,我趁着实验室停用,潜入安装了一个伪装程序。” 问询室和监控室里皆无人说话,只有罗毅沙哑的声音回荡在两个封闭空间。 “这个伪装程序的作用是模拟管理员账号的‘安全下线’状态。表面上,系统记录显示管理员账号正常上线,正常退出,但实际上这个账号的权限通道依然保持着连接。”罗毅缓慢地说。 监控室里,不知是谁切换了机位,监视器上换成了罗毅的特写。此时能够清晰地看到他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痛苦神情,似乎每个字都吐出得极其艰难。 大家都纷纷露出不解的神色,这人脸上的痛苦与煎熬不似伪装,但既然如此痛苦,当初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人群中,只有季微辞始终没什么反应,如同一个旁观者,安静地看着监视器屏幕,凝神听着每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陈威紧紧盯着对面人的眼睛,接着问。 罗毅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吐出三个字:“为了钱。” 他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合十抵住额头,垂眼看着桌面,声音有些颤抖,但说出来的话却很流畅,像是排练过无数遍,“诺迈生科答应给我300万,买核心数据和算法。300万很多,以我的身份和资历,在研究院工作几年都赚不到这么多钱,这笔生意很值,我为什么不做?” 陈威旁边,年轻的记录员奋笔疾书的手微微一顿,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桌子对面的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记录员张了张嘴,是个要骂人的起势,却被陈威抬手制止,只能憋屈地闭嘴。 陈威眉头皱得很紧,目光牢牢锁定在罗毅身上,并未因为刚才那一番堪称无耻的话而变换表情。 监控室里一片哗然。 一位信息安全部出身的调查员重重拍了下桌子:“靠!他怎么还能是这样的态度?” “300万……300万就能让身边人那么长时间的努力付之东流吗?”另一人也忿忿道。 季微辞依然冷静地看着,眉心轻轻隆起,在一片不平声中,他平静而理智的声音响起:“抱歉,先前在实验室主控系统上查出来的脚本拷贝记录,可以再拿给我看一下吗?” 监控室里一时安静下来,众人神色各异。 有人惊叹他的冷静,毕竟罗毅的背叛不仅让他整年的努力被别人轻易窃取,还差点让他面临牢狱之灾,失去一切;有人疑惑于他突如其来的要求,罗毅都已经承认罪行了,这时候为什么还要纠结一道不知所云的记录? 同是纪检出身的副组长深深看了季微辞一眼,率先点头发话:“有拍照留存,去拿过来。” 另一边,问询还在继续。 “诺迈生科是怎么联系你的,还有其他人配合你吗?”陈威问。 说完刚才那一番话,罗毅已经彻底放开了包袱,整个人放松下来,面无表情地坐着,机械地回答问题:“我原本是微气突实验室的助手,诺迈生科的人联系我,希望我能通过PMI内部的人员调动加入病抗突。” “他们本来想直接对病抗突进行渗透,但他们调查后认为病抗突原本的成员太难策反,就退而求其次地找到了我。病抗突非常难加入,我觉得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提交了申请,没想到竟然通过了。” 季微辞定在资料图片上的目光微微一顿,抬头看了监视器里的罗毅一眼,手指轻轻在纸页上敲了两下。 罗毅似乎没有了任何想要隐瞒的心思,和盘托出:“得知我成功加入病抗突后,他们就给了我伪装程序,我只需要找一个管理员账号上线的机会植入程序就可以,剩下的他们会远程操作。” “那段时间,整个研究所正好要进行系统维护,病抗突也会因为系统维护停用实验室几天,我知道这是最好的时机。” 罗毅脸上似乎又流露出一些难耐和痛苦,像是压抑着什么,“停用实验室的第二天,我趁着实验室没人,潜进去安装了伪装程序。” 他顿了顿,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极其艰难地说:“出来的时候碰到了季老师和楚博士……我找了借口糊弄过去。” 陈威指节轻叩桌面。前几天杨远光所长专程打电话过来和他提过这件事,罗毅并没有说谎。 其实经过病抗突其他人提供的线索综合,调查组对罗毅早有怀疑,推断的作案手法也和罗毅今天叙述的大差不差。 可是…… 陈威面部轮廓依然紧绷着,目光落在罗毅绞在一起的手指上。 监控室里寂静无声,大家依然齐齐看着监视器,但时不时有人将好奇的目光投向对着脚本代码的图片凝思的季微辞。 从这份资料被拿过来开始,季微辞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变过,似乎这里面隐藏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必须现在立刻找出来——但这个不起眼也没有任何作用的拷贝的脚本里面到底有什么? 季微辞并没有意识到有人在看他,也并不在意,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几页密密麻麻的字符。 突然,他的目光倏然凝住,略过一层层复杂冗长的代码,牢牢锁定在其中一个字段上。 此时,监视器里传来陈威的声音。 “还有个问题没回答,”陈威提醒道,“有没有其他人和你打配合?” 罗毅沉默下来。 半晌才开口,他的声音冷沉,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第47章 发酵“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罗毅。”……  “既然走到这一步,”陈威紧紧盯着罗毅的眼睛,“隐瞒已经没有意义了。” 罗毅呼吸微顿,眼神有一瞬间的滞凝。 他沉默半晌,再次开口:“没有,诺迈生科从头到尾都只联系了我一个人。” 陈威敏锐地捕捉到他那一瞬间的眼神闪烁,本想追问,却突然话头一转,问道:“调查组第一次谈话时你表现得很正常,为什么现在突然承认?” 罗毅脊背一僵,本已经平静下来的脸上又浮现出几分痛苦,他十指交扣抵着额,头埋得低低的,脖子弯出一个不自然的弧度。 他的声音极其艰涩,“我没想到会牵扯到季老师,我没想过……” 陈威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奇怪。通过管理员账号破解的就是最高权限,拿走的是核心数据,一旦事发,最先怀疑的当然是唯一拥有最高权限的季微辞,他做那些事之前难道想不到这一层吗? 刚想开口,却被敲门声打断。 “请进。”陈威看了一眼门口,沉声道。 一位调查员走进来,看了看罗毅,也不避讳,对着陈威说:“季博士说他想跟罗毅聊两句。” 罗毅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过来,他似乎没想到季微辞竟然也在现场,并且这个认知一瞬间就让他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 调查员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从他决定偷窃病抗突的科研成果开始,他对季博士的伤害就已经达成了,不仅心血一朝付之东流,还面临几乎毁掉职业生涯的指控,这些结果都是完全可预见的,这时候表现得如此痛苦和自责又是为什么? 这个人怎么会如此矛盾? 调查组以外的人要介入谈话问询过程,这当然不符合规矩……但也不是没有可操作的空间。陈威思索片刻,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几分钟后,季微辞面色沉静、步伐平稳地走进来,手上拿着一个纯黑的文件夹。他代替陈威的位置,坐在了罗毅对面。 陈威也没有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就背着手,直接站在季微辞身后。 罗毅方才还算镇定的神情此刻已经完全破碎,眼神慌乱、坐立难安,深深低着头,甚至都不敢看面前人一眼。他放在桌下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像是做好了心理建设,终于抬头,颤抖着声音开口:“季老师,对不起,我……” 季微辞冷静地看着他,没有露出一丝多余的表情,打断他:“主控系统里的拷贝脚本是你留下的吗?” 罗毅身形狠狠一震,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瞳孔止不住地颤抖。 话音落,问询室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能听到罗毅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季微辞点点头,似乎已经从他的表情和反应中得到了答案。 罗毅这才回神,猛地摇头,慌张否认:“什么脚本,我不知道……我没动过主控系统……” “他在撒谎。”陈威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季微辞打开手中的黑色文件夹,翻转后利落地推到对面,修长的食指精准指向文件中资料的某处。 他用那双永远平静如死水的眼睛看着罗毅,眼中没有什么厌恶或是排斥的情绪,仿佛他没有听到刚才问询室里的任何一段对话。他的瞳仁是近乎纯黑的,清透纯粹到没有一丝杂质,似乎世间一切都会在这双眼睛的逼视下无所遁形。 紧接着,那道永远理智、冷静的声音响起: “如果我说,我已经发现他是谁了,你还要接着隐瞒下去吗?” 季微辞问出这句话后,或许是由于太过意外,罗毅有一个非常明显的惊诧神情一闪而过,被在场的人敏锐捕捉。 几乎一瞬间,所有人都能认定:这件事另有隐情。 陈威上前一步,单手撑住桌面,俯身紧盯着罗毅,语气冷硬而笃定:“你不是一个人做成这件事的,那个人是谁?” 罗毅很快镇定下来,死水一般的眼睛回看陈威,“没有,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个人。” “罗毅,你要想清楚。原本你是自首,主动配合可以争取从宽处理,可如果你执意要替那个人隐瞒,就是掩护,是包庇,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陈威说完直起身,看一眼身边的季微辞。 他不知道季微辞刚才的话是诈罗毅的还是真的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本能地打起配合,此时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心也稍稍安定下来,再次退到后面,把谈话的主动权交还给季微辞。 季微辞看着罗毅,语气和眼神同样平静,“既然诺迈生科答应给你30万作为拿到核心数据和算法的酬劳,为什么你的母亲一直没有做手术?” 话落,问询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罗毅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季微辞。 “吴枫告诉我的,他很关心你。”季微辞淡淡道。 有时候越平静的目光越会让内心有亏欠的人无所遁形。 罗毅再一次露出类似闪躲的神色,他紧紧锁着眉,低下头一言不发。 季微辞没有那么敏锐的洞察力,猜不出他内心在进行什么样的天人交战,手指再次点了点被推到他面前的拷贝脚本资料,“没有任何实际作用的记录,留下来总不会是用作纪念吧?” 罗毅目光落在面前的文件上,像是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些出神。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罗毅。” 季微辞的声音沉静平淡,不带任何激烈的情绪,却四两拨千斤,给人当头一棒的感觉。 听到季微辞说的这句话,罗毅痛苦万分地捂住头,眼眶一瞬间就红了,嘴里只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他抬头看着坐在自己面前始终不动声色的人,眼睛血丝密布,“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我早就后悔了,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都是我的错……是因为我……” 季微辞和陈威对视一眼,陈威拍拍坐在旁边的记录员的肩膀,示意他站起来,自己坐下来,亲自给季微辞当记录员。 两人默契地没有打断罗毅几乎是宣泄似的情绪释放。等罗毅稍稍平静下来,季微辞才将一杯温水和一叠纸巾推到他面前。 “现在还来得及。”季微辞没有说什么责怪的话,言简意赅道。 他始终是平静的,自带冷感的声音配上毫无波动的语调,有时候会觉得他冷漠,然而关键时刻却又格外能定心。 罗毅盯着纸巾的一角,开口的声音微哑:“的确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我从来没有和诺迈生科双向联系过,一开始甚至不知道受益方是境外的企业,我以为只是国内的研究所恶意竞争。”罗毅艰涩地说,“从一开始就是这个人从中牵线。他很有经验,给了我伪装程序和一段权限脚本。” 有些话一旦开了头,接下去就变得很容易。罗毅握住桌上的纸杯,水是温热的,杯壁成为热源,传导出的温度令他有了些安全感。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一直是匿名和我联系的,我试着追踪过他的手机号,但查到境外后就查不动了。”他接着说,“他要求我提交转到病抗突的申请,我说这很难,他却让我不用操心这个,结果真的通过了。我怀疑过是不是PMI内部的人,但又觉得谁都不像。” 陈威低头记录着,时不时微微侧过脸去看季微辞的神色,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判断他是不是真的已经猜出了那个人是谁。 ……好漂亮但毫无波澜的一张脸。真是什么都看不出什么来。 季微辞也没有要通气的意思,搭在桌面上的手指轻轻点了两下,敛眉思考着。 罗毅又垂下眼看着桌面,面上浮现出挣扎的神色。 他似乎下定了决心,才继续开口坦白:“系统维护那天,我进入实验室,安装伪装程序的时候,我……我后悔了。” “是真的,我不是想为自己开脱!”他又急急地补充,飞快看了季微辞一眼,又挪开目光盯着自己的手指,“加入病抗突之后,大家都对我很照顾,季老师没有因为我是新人就边缘化我,反而把许多重要的工作交给我,我真的……我……” 他的声音又哽咽了,摘下眼镜捂住脸,胡乱了擦把脸,继续说:“U盘插进去的那一瞬间我就后悔了,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我都不该做这种事。” “所以还没开始安装程序,我就把U盘拔出来了。”罗毅似乎想起什么很痛苦的事,声音有些颤抖,“我以为及时止损是没问题的……” 季微辞微微蹙起眉,像是在思考这番话的真实性。 “既然你没有安装伪装程序,为什么数据还是泄露了?”陈威追问道。 罗毅慢慢吐出一口气,“当天回去之后,我就联系那个人,跟他说我不做了。” “他只说‘好’,没有多说其他话,我们就断了联系。”他语速变慢,表情平静了些,“直到看到诺迈生科的消息,我才知道数据还是泄露了,而且还是泄露给了境外的企业,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当我再联系他时,他说……” 他手握成拳抵住额头,陷入回忆中。 在深夜的病房里,他看着手机上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只觉得那些文字犹如利剑从屏幕中穿出,刺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这一切都多亏了你- 有些事不是你想结束就能结束的。 “U盘只要插进去就会自动安装程序,根本不需要其他操作。”罗毅愣愣地摇着头,“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拔出来就没事了……” 季微辞凝目沉思,突然开口问道:“你在系统里留下拷贝脚本记录,是为了提醒我们,对吗?” 罗毅微怔,他不知道季微辞是怎么猜出来的,点点头,终于把所有隐情和盘托出:“既然有人盯上了病抗突,不一定只会从我身上下手。我不敢坦白自己做的事,只能在主控系统上留下这个脚本,想通过这种方式提醒大家要小心。” “这其中有一段代码是那个人给我的权限脚本中的节选。”他低头看着那段脚本中繁复的代码,自嘲地笑了笑,“可惜它什么都没能改变,这不过是我为了降低罪恶感的自我安慰罢了。” 虽然这段脚本最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但他当时确实是想要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才这么做的。 他自私短视、胆小懦弱,却也是真的后悔了,他想留在病抗突,想堂堂正正地和大家站在一起……然而一步错,步步错,他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再多的理由、挣扎,也无法掩盖那些真正的伤害。 季微辞沉默片刻,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这声笑在安静的问询室里显得有些突兀,罗毅呆呆地看着季微辞,陈威也惊悚地看过来,露出好像第一次见人笑的表情。 这笑容转瞬即逝,开始的突然,结束的干脆,季微辞依然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样子,他将桌面上的文件夹拿起来,白皙修长的手指滑过某处,淡淡道:“罗毅,你可能救了你自己。”- “沈律,声明已经拟好了,您过目。”助理站在办公桌旁说。 沈予栖点开发送过来的文件,从头到尾仔细浏览一遍,又指出了几处措辞不够严谨和态度不够鲜明的地方。 “辛苦,改完就发吧。”他说,又提醒,“联系我们熟悉的几家媒体同步发通稿,记得监察一下反馈。” 助理答应下来,领了任务就要离开,一开门,差点撞到风风火火跑进来的常曦。 常曦头也不回地喊了句“对不起”就蹿进了办公室,一副火烧屁股的样子,而后又像反应过来了似的,叫住准备离开的助理。 “等等!是要准备给季老师发声明了吗?”常曦问。 助理站住脚,回头看一眼办公室里的沈予栖,点头道:“是,准备发了。” “先别着急发!” 常曦拉着助理的手臂将人重新拉回来,一边往里走一边对沈予栖说:“沈律,舆论情况有变,你现在看一下网上的说法,好像有人扒出了和季老师父母有关的东西。” 沈予栖原本平静的面容在听到“父母”二字后瞬间沉下来,立刻拿出手机。 谁也没想到,在这一年快要入冬之际,季微辞迎来了属于他的多事之秋。各种事积压在一起发生,无法,只能一件一件去解决。 在爆料帖被推上热门榜单后,季微辞在互联网上的舆论情况一直很复杂。信息时代,几乎没有真正的隐私存在,短短一晚的时间,关于他的基本信息、履历等等都被网友扒了个底朝天。 然而网友们扒到最后都有些傻眼——无他,季微辞的履历实在太传奇。 高考状元,一路直博,没毕业就被华东生命科学研究院录用,病原微生物研究所最年轻的高级研究员,发过的尖端刊物、主持的前沿项目、参与的科研峰会更是数不胜数- 这是一个26岁的人的履历吗?编的吧,这绝对是编的吧……- 不觉得很不正常吗,就算再天才也不至于拿到那么多好项目吧,这后面没什么猫腻我不信!- 只有我发现他好像很帅吗……虽然照片都是远远拍的新闻图或者是合照,但是有些人就是看剪影都觉得好看- 我大学和他同校,只能说是男神中的男神……而且人家就是这么天才哈,在我们学校天才到人尽皆知的程度- 不是,这是要营销出道吗? 对于他履历的说法与臆测不断,关于那条爆料帖,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被牵着鼻子走- 没记错的话这人不是涉嫌科研机密泄露吗,再牛的履历也掩盖不了他品行有问题的事实- 已经下定论了吗?好像只是停职配合调查,他作为核心成员的话配合调查很正常吧- 只是一条不知出处的帖子你们就这么相信?这么大的事,有结果官方肯定会发正式通告的。 各种声音纷乱复杂,趁机浑水摸鱼的也不少。虽然表面看起来似乎讨论度过高,但季微辞和沈予栖都不算太担心。 季微辞是因为不在乎,再加上有底气,不怕扒也不怕查;沈予栖是因为有把握能控制好情况,况且说到底也都是网上的事,只要无法在现实生活中伤害到季微辞,他有千种万种方式可以解决麻烦。 但他们显然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互联网对某一个人的围剿不会只针对他本人,家庭情况、人际关系、感情状况……能想到的一切统统是网友审判的素材库- 我靠,我挖到一个特别震撼的东西!有没有和我年纪差不多的朋友,你们还记得八年前的一条新闻吗?有两位科学家因公殉职,当时挺轰动的。我发现这个季微辞好像是他们的儿子!-???真的吗?- 我好像记得这条新闻,当时是老师给我们讲的,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季衡知、褚清- 没想到我也成为人脉的一天,和季微辞是一个高中的,当时学校里确实流传过这个说法。 紧接着,当年完整的讣告被挖了出来。 季衡知和褚清两个名字的出现再次将季微辞推上风口浪尖- 所以他其实是因公殉职的科学家之子吗?天啊,他十几岁的时候就父母双亡了……- 家学渊源,怪不得他这么天才。但是他能这么年轻就成为高级研究员跟这件事肯定有关系吧,到哪都是人情社会- 如果他父母是季衡知和褚清的话,那他泄露科研机密不就更该死了……对得起死去的父母吗? 网络就是如此,大家会乐此不疲地挖掘那些为人知与不知的故事。 有时候陌生人的共情也带着某种窥伺的快感,而关于恶意的发散会带来更深的联想和揣测,犹如细针一般穿透屏幕,扎进皮肤。 沈予栖眉心紧紧拧着,强迫自己看着相关话题下的评论。那一条条毫无根据的猜测甚至于诋毁,他作为旁观者都觉得难以忍受。 他觉得有些呼吸困难,站起身,抬手将领带扯松了些,冷静地对身旁的助理说:“新声明我会亲自写,去联系媒体,让他们打好配合。” 助理领命,急急忙忙地走了。 常曦还站在办公桌前,面露忧色,“季老师到底怎么了?” “没事,很快就会解决的。”沈予栖不欲多言,淡淡道。 常曦只是关心,见沈予栖不想多说也不再问,积极分忧:“我继续关注舆论情况。” 沈予栖和缓面色,“辛苦了。” 等常曦离开办公室,沈予栖才将已经扯松的领带彻底解下来,绕在手掌上,走到落地窗前,看着阴沉沉的天色。 他突然想到有一次在回家的电梯里看到季微辞的样子。 季微辞是一个情绪波动非常小的人,会表现在脸上的就更少。 那时的他其实并没有露出什么异常的神色,只是出神地站在电梯里。 但沈予栖还是几乎一瞬间就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空茫。像有情绪,但找不到出口,随之外化成一种类似于迷茫的反应。 后来吃饭时季微辞告诉他,研究所突发一起实验室事故。 季微辞从来不说这些事,他似乎没有给自己的情绪设置出口,哪怕是高中时父母刚出事的那段时间,他都未曾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以至于那件事之后,有许多沉浸在自己通过想象编织的苦情故事中的人发现,他们并不能从季微辞身上获得同情他人的成就感和陶醉感,因此校园中曾经也出现过不少不和谐的声音,大多都是抨击一个未因丧亲之痛而悲伤涕零者的薄情与冷漠。 沈予栖厌恶这样的声音。 但他也是直到看到季微辞那一刻站在电梯里的空茫时才真正确定,父母之死的确是季微辞心中一道跨不过的心结。 季衡知和褚清数十年的刻意疏离和冷漠以对,并没有真的使季微辞变成一台毫无感情的机器。 第48章 身份既然算不清楚,那便算了。……  半小时后,行止律师事务所的官方账号全平台同步了一则声明。 “针对近日网络山有关季微辞先生的不实信息与恶意揣测,现严正声明如下:季微辞先生因科研项目相关情况,以配合调查人员工作的身份协助完成程序性问询,未被采取任何限制性措施……” 整份声明措辞严谨、态度强硬。 署名处,行止律师事务所的公章下,沈予栖的签名清晰地印在律师栏。 与此同时,几家和行止长期合作的媒体也发出通稿,转发声明的同时还带上了几张华东生命科学研究院的官网截图,图片中,季微辞参与或主持的科研项目简报整齐排列,每个都带有研究院的公章,没有一丝一毫造假的可能。 处理完这些事,沈予栖才看一眼时间,给季微辞打去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也无人接通,他等待自然挂断,看着对话框里对方早上发来的要去一趟纪检监察处,便也没有着急再打。 大约十几分钟后,季微辞回了电话。 “事情处理完了?”沈予栖问道。 季微辞轻轻“嗯”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怎么了?情绪不对。”沈予栖不确定他是否看到网上那些事,有些紧张,顿了顿,温声说。 季微辞不知道沈予栖是怎么从他一个“嗯”字就察觉出他情绪不对的,过了这么久,他还是会类似的事感到惊讶。 刚刚得知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却又不算那么意外的答案,他的心情的确说不上好。 “找到泄露数据的人了。”他简单回答道。 沈予栖意外的同时也松了口气,等最终的调查结果出来,他下手处理舆论方面的问题也会更加得心应手。 他是极有分寸的人,不该问的从不多问,只是温和地说:“那很好,事情很快就会解决了。” 季微辞听着沈予栖的沉稳的声音响在耳边,心里那点积攒的郁气也慢慢散去。 “嗯,就快结束了。”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又想起是沈予栖先给他打的电话,大约是有什么事,便问道,“怎么给我打电话?” 沈予栖站在书架前,指尖抵在生态瓶的玻璃外壳上,片刻后反应过来会留下指纹,又拿纸巾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生态瓶里最近的生态情况不太好,不知为何似乎有些干燥,新长出来的草蔫蔫的,没精打采地垂着头。 “声明已经发出去了,不用担心,后续的事我会处理好。”他说,又顿了顿,“但是有一件事,我想还是应该让你知道。” 听筒里安静着,季微辞没有接话,但沈予栖知道他一定在认真听。 “有人挖出了你和你父母的关系,”他缓慢地说着,字斟句酌,“针对这件事有一些……讨论的声音。” 季微辞是极聪明的人,几乎瞬间就想到了那些“讨论的声音”会是什么,结合先前那条指向性明确的爆料帖,网友不明实情,可想而知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 毁誉褒贬,他的价值不依舆论风评决定,所以他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他,又如何议论他。可他没想过会将褚清和季衡知卷进来…… 他突然想到陈威对他说的那句话。 “你父母泉下有知,也会为你蒙羞。” 电话那边迟迟没有传来动静,沈予栖有些后悔,这件事不应该打电话说的,见面或者视频通话什么都好,看不到季微辞的表情这件事让他心里很没底。 “本来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但我想就算我不说,也会有其他人和你提到。别想太多,这种事谁都无法预料到。”他只能接着说。 他并不觉得自己寥寥几句话就能安慰到季微辞,只是想让对方的情绪能有个出口,他想试着去接住这份总是压抑着的释放,哪怕只是一瞬间,一个语气词。 不过这次沈予栖想错了,如果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真正安慰到季微辞,那这个人不会是别人。 “嗯,有点不高兴。”季微辞终于开口,坦诚地说,默了默,又道,“不过你说得对。” 他笑了笑,带着些轻松:“沈予栖,谢谢你。” 沈予栖松了口气,也笑:“谢什么,我可是收了委托费的,服务甲方是我应该做的。” 季微辞拿着手机摇摇头,接着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到,“不只是因为这件事。” 那些润物细无声的关照,时时刻刻敏锐的洞察,随时随地站在他身边……一切的一切,就连细想都无法盘点得全面,更遑论算清楚。 “等这件事结束,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季微辞说,“我们去个什么地方吧,随便哪里,就我们两个人。”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你有假期的话。” 沈予栖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的车来车往,惊讶地挑起眉,他一时心头震动,一时又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该不该指出后面补充的那一句实在是有些破坏气氛。 “随时。”他立刻说。 “……也不用这么快答应。”季微辞后知后觉涌上些羞耻感,不自然地垂下眼。 沈予栖低低的笑声从听筒里传过来,“这不是给我的奖励吗?拿奖励当然要积极了。” 季微辞沉默几秒,认真道:“不是。” “是我想和你一起去。”他说,声音有些轻,却没有半分迟疑,“是我的奖励。”- 纪检监察处,陈威把季微辞送出去。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然而遇上一次相比,事件的现状和二人的心境都已经截然不同。 “接下来我们会和公安部门一起处理后续的事,”陈威说,“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很快你就能复职了。” 说完,他看了季微辞好几眼,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季微辞表情一直是淡淡的,停职这件事似乎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简单道:“谢谢。” 两人在停车场分别,季微辞拿出车钥匙,正准备开车门,却听陈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对不起。” 陈威语气有些硬,表情也不太自然,但说出来的话很顺畅,像是在心里排演了许多遍,“因为你今天提供的关键线索,也为我之前说的……那句话。” 他指的是第一次在研究院的会议室里,提到对方父母的那句话——哪怕背后有这样那样的原因,那句话也实在是太重、太伤人了。 他不确定季微辞是否还记得,但让他再复述一遍……他自己都说不出口。 季微辞回头看过去,没有说什么不在意之类的客套话,微微颔首,接受了这声道歉。 等回到家,他才有时间去关注一些网络上的消息。 或许因为沈予栖提前给他打过预防针,所以当他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言论时,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样不舒服。而比起互联网上的发言,其实身边人发来的信息才更让他感到无措。 他从未拿父母的身份和光环为自己的科研之路增光添彩,又因为季衡知和褚清的保密级别,所以哪怕是研究院里,知道他父母是谁的人也并不多。 杨远光曾经和褚清有过接触,在第一次见到季微辞时,他就从这个年纪最小,却冷静理智得不似真人的学生身上看到了故人之姿。几番纠结之下询问出口,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更喜欢这个天资过人的学生,因此他算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 他看出季微辞并不想公开这个身份,所以只和副院长魏祺提过一次,没有告诉过其他人。 研究所的其他人在看到网上的信息后纷纷发来消息。 科研人员们和不知情的网友不一样。季微辞是如何用一个个项目、课题、研究,稳扎稳打地走到今天的,他们每个人都有目共睹。 他们也比谁都清楚,季微辞从未拿父母的名声为自己争取过什么资源或是优待。 他所获得的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人性所致,他们有时也会嫉妒他过人的天资,却从来不会质疑他的能力和努力。 关心的、惊讶的、打探的……季微辞的社交关系本就淡薄,交换过联系方式的基本上是能说上话、关系还算不错的同事,大家很有分寸,并没有说什么会让人感到冒犯的话,更多还是表达惊叹和敬意。 奇妙的是,在各式各样的纷杂消息中,季微辞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和父母之间的确有割不断的联结。 这种联结不是源于亲人之间关于爱的表达,也不是源于某些血脉亲情觉醒的时刻,而是隔着多年的时光,跨过生与死的界限,在陌生人或善意或恶意的话语中产生。 他思考了许久,缓慢地回复消息。按顺序点开和吴枫的对话框,只看到一条:“天啊小季老师,你是我偶像,你父母也是我的偶像,你们是吴枫的偶像一家……” 季微辞:“……” 他一时语塞,实在想不到怎么回复。 正纠结时,通知栏中弹出两条消息,竟然是方祁发来的- 原来如此- 你的纯粹原来源自这里,我好像更能读懂你了。 季微辞拧眉,面色很冷,第一次对某个人的厌恶不加掩饰。他没有回复,直接删除了信息,仿佛让这个名字留在消息列表里都让他难以忍受。 对方似乎也知道自己不会收到回答,没再发来消息。 退出去,季微辞在那份律师声明的页面停留了许久。 他没有去看那一条条和自己的名誉息息相关的严正措辞,只是将目光落在最底端沈予栖的签名上,眼神下意识柔和下来。 “沈予栖……” 他指尖扫过屏幕,轻声喃喃。 既然算不清楚,那便算了。 第49章 对峙“不管你怎么想,现在能帮到他的……  “方博,数据偏差还是控制不住,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变量补偿机制。” 实验室内,一道道玻璃隔断将各个功能区切割开,冷白的顶光在干净到如同抛过光的地板上反射出一个个清晰的光点,每个功能区里摆放着的各式仪器堪称顶级,主控台配备最新一代的集成系统,将误差拉到最低。 方祁站在主控台前,神情专注,胸前的工牌上写着“赫恩生物高级项目研发官”几个字。 “稍等,我看看。”方祁带着浅蓝色的乳胶手套,在一块宽屏监测板前调试。 片刻后,他摘下手套,走向刚才那位向他提问的研究员,接过对方手中的数据报告查看。 “偏差的确太大了。”方祁皱起眉。 “老实说,我们需要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技术突破,不只是模型的修补,是真的需要重新建立框架逻辑。”研究员站在旁边,一脸愁容。 方祁原本专注地看着数据报告,闻言突然笑了笑,目光从报告上移开,声音变得轻松了些,又像是愉悦:“也许我们很快会迎来一个有能力解决这件事的加入者。” 其他研究员也围拢过来看数据,闻言,有人意外地发问:“又要来新人吗,谁啊?” 方祁却没有继续回答,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满含歉意道:“抱歉,我今天得早点下班,可能不能和大家一起留下了。” 其他研究员也顺着看一眼挂钟,挂钟上的指针刚好指到六点。 研究员们纷纷表示理解。这位新来的高级研发官虽然刚加入团队不久,但性格温和,处事得体,对待工作也上心,短短几天就融入他们,和大家相处得都不错。 “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吗”一位研究员随口问道。 方祁一边往外走一边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声音里带着笑意:“嗯,去见一个重要的人。” 等人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实验室的门也彻底关上,留在实验室的几人才窃窃私语起来。 虽然他们都觉得方祁人还不错,但这一行能让人服气的只有实打实的科研能力。 一位研究员拿起那份数据报告,“方博能力倒是不差,但是一来就是高级研发官,空降项目负责人……还是有点夸张了。” 另一人说道:“你们不知道吗?他以前是PMI的研究员。” “PMI确实挺厉害的,但他在PMI不算突出吧,最近网上很火的季微辞,人家那个履历才叫牛,还那么年轻。”有人接话。 “我倒是知道点内幕,但也是听别人说的……这个方祁是总部那边直接指派过来的,好像是因为在什么项目里立了大功。” “总部直派啊,那怪不得。” “……” 方祁走出实验室,换好衣服,从储物柜里拿出手机,第一时间点开的是和季微辞的消息栏。 对话框里只有他发过去的三条消息,最新的一条是今天上午发送的- 今天能见一面吗,我有很重要的事,和你的研究有关。 这次他的确有很重要的事要找季微辞。然而和前两条消息一样,这条消息也并没有得到回复。 方祁看着手机页面,只是笑了笑,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也毫不在意对方的冷淡态度。 本来他就没打算得到首肯再行动——他已经想办法弄到了季微辞的住址,见一面而已,有什么难的,只要能见上。 他不在意使用不光彩的手段会不会招致季微辞的反感,能达到想要的目的就足够了,有时候过程没那么重要。 他开着车,一路来到季微辞住的高级公寓园区入口。 方祁甚至知道季微辞的楼栋和门牌号,但他当然不是一味莽撞的人,像季微辞这样冷淡又注重分寸感的人,做自作聪明的事会适得其反。 这种高级公寓园区的门禁很严格,于是他选择将车停在路边,降下一半车窗,看着窗外。 他知道季微辞现在是被停职的状态,不能去研究院上班,所以其实他也不确定对方晚上会不会进出公寓。 但是没关系,他等得起。 时间一点点流逝,方祁很有耐心,心情始终平静。然而让没想到的是,在等到季微辞之前,先看到了一辆有些眼熟的车,远远朝公寓的方向开过来。 车由远及近,样子越来越清晰,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了这辆车为什么眼熟——那个在临川和研究院门口接季微辞的男人,就是开的这辆车。 看着那辆车顺利开进去,方祁原本漫不经心的脸色沉下来。 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季微辞住的地方?难道他们真的是那种关系,并且已经到同居的地步了? 类似的联想让他随意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不自觉攥紧,喉头发堵,心中的恶意盘旋不止。 他思索几秒,从副驾的手套箱里翻出一包烟,启动车,开向门禁处。 自动识别车牌号的系统识别出他不是业主,门卫室里的大爷打开窗,伸出头扯着嗓子问:“找哪一户的?要打电话确认才能进去。” 方祁降下车窗,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他报出楼栋和门牌号,“大哥,我同事住在这里,他落了一份重要资料在家里,他现在开着会走不开,找我帮他跑一趟。” 门卫大爷露出怀疑的神色,但又觉得这小伙子的话挺有理有据,于是尽职尽责道:“那我要打电话确认一下。” 他指的是通到户主家里的门禁对讲系统,户主如果在家,就可以通过分机呼叫。按照规矩,只有户主亲口同意,他们才能放行。 方祁神色中似乎透出几分焦急,但还是努力维持着笑容,“他家里没人,不然也不会拜托我过来拿了。我知道您工作不容易,只是我这边实在是有些着急,老板一直在催呢。” 他说着,手伸出车窗,将手中的烟抛给大爷,陪着笑:“大哥您通融通融,我也是没办法了。” 大爷接到烟,神色也缓和了些。他此时已经拨通对讲系统,通话铃声持续响着,确实无人接听。 对面一直没有人接听对讲电话,代表户主屋里确实没有人,方祁紧绷的脊背放松了些。 他刚才报的并不是季微辞家的门牌号,而是随便报了一个。 这样做的好处是,无论季微辞在不在家,都不会因此惊动他。若是有人接通,找借口说记错门牌号了就好。 赌了一回,好在他运气不错。 门卫大爷挂掉呼叫,伸脖子到窗外看,只见面前这人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看得出很着急却还是维持着基本的礼貌。 开的车也不错,不像什么坏人。 大爷看一眼手上的烟,摆摆手,“好了好了,你进去吧,快点出来啊。” 说着,门口的横杆缓缓升起。 方祁连连道谢,升起窗开车进去。 然而在车窗合上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焦急、笑容都一并散去,只是目光冰冷地盯着前路。 在门口耽误了些时间,那个男人的车已经消失不见,他加快了些车速,看着路边的指引,目的明确地朝季微辞家所在的方向开去。 果然,当他开过去时,那辆熟悉的车就停在季微辞所住的公寓楼下,一个身着黑色风衣的男人站在车旁,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他一时不知要不要开过去,谁知那人听到声音,往他的方向看一眼,竟然抬腿走了过来。 方祁本能的心里一紧,皱起眉,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冲自己而来,所以暂时没有动作。 半分钟后,他的车窗被敲了两下。 车窗降下,窗外是一张他只见过两次就牢牢记住的脸——季微辞就是对着这张脸露出笑容,甚至对对方的肢体接触也毫不抗拒。 “你好,先生。”沈予栖微弯着腰,脸上是带着笑的,眼神却没有什么温度,“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方祁摸不准对方的路数,表面上神情倒还镇定,笑了声,语气听不出情绪,“你好,我们认识吗?” “你是跟着我的车进来的。”沈予栖扫了车身一眼,目光又回到车中人的面容上,挑眉道,“这话应该我来问吧。” 方祁不动声色,冷静道:“你想多了,我朋友住在这里,我是来找他的。” 沈予栖点点头,无意与他争论这个,淡淡地说:“看来你的朋友并不知道你要来找他,不然也不会让你差点进不来。” 方祁握住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 他们只在研究院正门打过一次照面,那一眼的对视很短暂,他无法确认对方是否认出了自己,也无法确认这番话是否意有所指。 没有明确的信息差,他只能按兵不动,微微颔首,礼貌询问:“既然是误会,那么我能走了吗?” 沈予栖没再多说,后退一步让开驾驶的空间。 见对方退让,微不可闻的,方祁松了口气。他想,或许是他的跟车行为太明显才一时被对方察觉,他们只远远见过那一次,怎么可能一眼就认出来? 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他按住控制车窗的按键,车窗缓缓升起。 突然,只听一道冰冷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以后离季微辞远一点。” 方祁挂档的手猛然顿住,下意识看向窗外,然而这时车窗已经完全合上,车内归于寂静,引擎声与他急促的心跳声交错在耳边,黑夜中,只能看到窗外人模糊的轮廓。 他心头震动,迅速冷静下来,整理思路。 半分钟后,汽车的引擎声停下,方祁推门下车,面色沉郁地看着那个仍然站在原地的人。 “聊聊。”他主动说- 进入12月,冬夜晚风冷如刀刃。夜风中,两个男人无知无觉一般相对而立。 “沈予栖。”沈予栖似乎对于这一场面谈早有预料,很有风度地率先自报家门。 方祁生了一副天生温和的外表,大多数时候都是文质彬彬的,因此给人一种很好接近的感觉。他礼貌微笑,看不出任何恶意,“方祁。” 方祁也在昏黄的路灯下打量着沈予栖。 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人无论是身材长相还是谈吐气质都极突出,尤其和季微辞站在一起时,任谁看都会觉得是相得益彰的。 他从心底涌出浓浓的危机感,终于问出最在意的问题:“你和微辞是什么关系?” 沈予栖看一眼身后不远处的公寓楼,楼下还停着他的车,轻轻笑了声,云淡风轻地开口:“我可以自由进出这里,你说呢?” 没有一个字是谎言,这当然不是撒谎。用语言当作武器的人,双关和隐喻信手拈来。 方祁置于身侧的手收紧了些,沉声问:“你知道我是谁?”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沈予栖笑了声,这是个没有任何多余意味的笑,似乎真的觉得挺有意思,“长相思……你的品味不错,可惜微辞不喜欢酒。” 方祁的眼神已经从平静变为了警惕,没有从对方这里占到上风这件事反而让他冷静下来,他唇角勾一下,轻描淡写道:“不管你怎么想,现在能帮到微辞的只有我。” 沈予栖轻轻挑了挑眉,没有接话。 “如果你了解微辞,就应该知道他最在乎的是什么。”方祁见沈予栖不说话,以为他听进去了,接着说道,“而我能给他提供最好的科研资源,让他离开研究院也能继续做喜欢的事。” “你要是真的为他好,就不应该阻止我见他。”他表情真挚,语气诚恳,甚至有几分苦口婆心。 沈予栖静静听着,出于礼貌,也是出于对他还能说出什么话的好奇,没有出声打断。 只是对方口中的“离开研究院”这几个字让他微微眯了眯眼。 虽然研究院的人他只接触过杨远光、楚璇和吴枫,但是以他接收到的信息来看,PMI对于季微辞还是比较信任的,从没提到过任何关于季微辞离职的可能性。 不出意外,季微辞也没有离开的意愿。 为什么方祁开口就说季微辞会离开研究院?他的判断依据是什么? “微辞想见谁,我当然不会阻拦。”沈予栖心中留意,面上不显,只温和地说。 语言上的交锋,沈予栖还真的没有怕过谁,他这样的人,哪怕是骂人都极有修养,句句不带攻击性,却绵里藏针,字字都是一针见血。 “……”方祁果然被噎住。 沈予栖看一眼腕表,不太想继续与眼前这人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地戳穿:“你来找微辞,却没有直接进来,说明你是不请自来;进门时你并没有跟上我的车,却还是准确地来到了这栋楼,说明你知道他的具体住址。” 他目光落在方祁的脸上,追问:“你是怎么知道他的私人住址的?” “我不管你是什么目的,打的什么主意……要是做任何冒犯他的事,”沈予栖眼神冷下来,却是轻轻笑一声,淡淡道,“我的确给不了他最好的科研资源,但是我保证,所有伤害他的人都会付出应有的代价。” 冬夜寒风给他的声音也附上一层冷质,英挺的面容未被澄黄的灯光映衬得更柔和,反而加重了五官在脸上留下的阴影,显得人更加深沉难测。 方祁往常和善的文质彬彬模样在沈予栖一句句的逼问中逐渐消散不见。 他一直清楚地认知着自己的表里不一、笑里藏刀……他从来不会拒绝承认这份阴暗面,却也有自信他的伪装不会随便被外人看破。 可对方这样云淡风轻,好像事事都在掌握中的样子,让他感觉自己被完全看穿了。 方祁干脆不再演,眼神逐渐从温和变得如毒蛇一般阴鸷,半晌竟后笑出了声。 “看得出来,我们其实是一种人。”他的笑意带着股黏糊糊的潮湿感。 这是真话,或许是同类之间的直觉,他早就有一种感觉——他和沈予栖其实是很相似的人,只是对方比他更会伪装,将真实的、阴暗的那一面藏得更深。 方祁突然上前一步,靠近一些,压低声音问道:“你见过他穿白大褂的样子吗?” “我见过,”他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喑哑的笑,掺着气,“性感得要命。” 沈予栖神色骤冷,眉心一拧,抬起手掐住他的脖子,顺势将人狠狠顶在身后的车门上。 “再臆想他试试。”他的声音低沉,压抑着紧绷到极点。 方祁被掐住脖子,脸上竟然显露出几分快意,他似乎很享受这种让克制的人不再冷静、让理智的人表现出愤怒的过程。 即便这样他还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最……喜欢他的清高,因为只有……够高贵、够冷淡,被拉下神坛的时候才最痛快,被弄脏的时候才够漂亮……” 沈予栖深深皱着眉,面色如霜,被怒气占据的思维反而更加活跃,高速运转着,他心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离谱至极的猜测。 那样的可能性和面前人的疯言疯语刺激着他一向冷静理智的神经,他掐着方祁脖子的手不由得越收越紧。 方祁脸涨得通红,已经没办法说出话来,似乎下一秒就会咽过气去。 “沈予栖。” 突然,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瞬间将沈予栖的理智拉了回来。他立刻放开方祁,后退一步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方祁被突然放开,捂着脖子猛烈咳嗽起来,后背顺着车身往下滑一截,却连呼吸都忘了,愣愣的,也看向那个方向。 季微辞从被车身遮挡住的不远处走出来,黑暗中一双眼睛格外亮。 沈予栖没再看方祁一眼,大步迎上去,第一时间握住季微辞的手,沉声问:“怎么下来了,冷不冷?” 他哪还有刚才掐人脖子的凶狠,从声音到面部轮廓都柔和下来,所有即将沸腾的情绪都化成了水蒸气消散在风中无影无踪。 “不冷。”季微辞摇摇头,上下打量了沈予栖一番,才回答道,“半个小时前你就说快到了,我下楼看看。” 沈予栖最后那点不虞也消失得干干净净,笑起来,故意道:“担心我啊?” 季微辞垂下眼睫,淡淡“嗯”一声。 不远处,方祁出神地看着这一幕。 季微辞察觉到那道窥探的视线,这才看向靠在车边,呼吸还有些急促的方祁。然而只看了这一眼就立马挪开,似乎非常讨厌他,多看一眼就无法忍受似的。 沈予栖察觉到季微辞的视线投向身后的人,面不改色地稍稍挪动位置,用身体挡住方祁。 季微辞发现了这有些幼稚的小动作,忍不住笑了笑。 他收回目光,看着沈予栖的眼睛,这才问:“发生什么了?” 沈予栖心里微微紧了紧。听季微辞这么问,他便知道对方刚才多少有看到一些画面,起码看到了掐脖子的那一幕。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紧张。 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把那些污言秽语说出来脏季微辞的耳朵,只是垂着眼睛问:“我和他打架,你帮谁?” 季微辞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像是在说这个问题还需要问?这一瞬间的表情格外生动。 沈予栖捕捉到答案,心满意足地笑。 方祁缓过劲来,脸上的所有阴郁疯狂的神色都消散得干干净净。 他直起身,抬手整理了一下领口,往前走两步,看季微辞的眼神十分诚恳似的:“微辞,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帮你。” 沈予栖拢起眉,刚想说话,却被季微辞拉住了手腕。 他立刻会意,听话地沉默下来,感受到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变得有些凉,便顺势将对方的手握住,体温安静地传导过去。 “你能怎么帮我?”季微辞声音淡淡的。 没想到能得到回应,方祁微微一愣,随后唇角不自觉勾起。 他正色,声音和缓,微微皱起眉:“说实在的,我没想到他们会怀疑你” “对你来说做研究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研究院不是唯一的选择。”方祁接着说,“以你的能力和天赋,应该获得更好的待遇。” 季微辞目光终于肯短暂地落在方祁身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沈予栖算是听明白这人打的什么主意了,心里冷笑,但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季微辞身后,像一尊雕塑。 方祁心术不正,他不想季微辞和这个人有太多接触,但即便如此,他也不会试图干预季微辞的任何决定。这是最基本的信任和尊重。 “XQ006。”季微辞突然开口,“是你的授权编号吧。” 方祁微愣,不知道季微辞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 PMI的高级研究员每个人都有用于权限分发的私有签名段,签名段中含有个人的授权编号。这的确是他在PMI的授权编号。 突然的,他心里涌上很不好的预感。 像是为了印证这种预感,身后,一阵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 三人往声音的来处看去,只见一辆全黑的公务车停在他们面前,车门打开,走下几个身穿制服,满脸肃容的人。 领头身姿笔挺,面色沉肃,准确走到方祁面前,从胸前拿出证件,“国家安全部,方祁,你涉嫌参与国家重点科研项目数据泄露,非法交易技术源代码,并与境外利益方保持不当关系。请你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方祁脸上的震惊一闪而过,又很快恢复镇定,“抱歉,虽然我并不知道这些罪名从何而来,但我会配合调查。” 第50章 心脏跳动的每一声都是一句压抑着的情……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在场的人都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 沈予栖先前在心头一闪而过的念头突然又冒了出来,眼看着方祁被国安的人带走,心里也有几分惊异。 方祁上车前最后回头看了季微辞一眼,这一眼很复杂,深沉又怅然。 车门合上,平稳驶离。 季微辞无所谓方祁的反应或是眼神,扫过去一眼就不感兴趣地挪开,他似乎是在场唯一一个对国安的到来并不意外的人。 “回去吧。”季微辞下意识轻轻晃了晃手。 他们的手自刚才沈予栖主动握住就没有松开,此时仍然交握着,随着季微辞晃手的动作,沈予栖的手臂也被摇了两下。 两人一时都愣住。 这动作太亲昵,有些像撒娇,季微辞做完才反应过来,不太自然地垂下眼,想要放开手。 沈予栖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握紧了不让他抽走。 “走吧。”他笑着,也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 “……”季微辞抿唇,随他去了,乖乖被拉着走。 沈予栖喜欢季微辞这样纵容他的样子,明明会害羞、会下意识躲避,却又总是先妥协,由着他施为。 思维不受控制地延伸了一些,他赶紧打住泛滥得有些危险的想法,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温声道:“我先去停车,去电梯间等我吧。” 季微辞点点头,两人的手自然而然分开,唯留下若隐若现的余温。 为了堵方祁,沈予栖没有将车直接开进车库,因此车还停在楼下。 他上了车,透过车窗看向独自往电梯间走的季微辞。 他心里有许多疑问。 通过今天和方祁的对话,他隐约能感觉到这个人似乎跟最近季微辞身上发生的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原本不确定季微辞对此是否有所察觉,但今天国安的突然到来又好像印证了什么。 沈予栖停好车,走回电梯间。 季微辞正在电梯边打电话。 “嗯,他已经被带走了。”他淡淡道,又抬眼看走向他的人,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开口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温度,“或许吧,但他没成功。” “我没事,放心。” “嗯,辛苦。” 沈予栖站定脚步,半靠在墙上,眉眼柔和地看着眼前人,似乎只要不叫停,他就能一直这么看下去,看到天荒地老。 季微辞只被盯了一会儿就有些招架不住,打着电话不便说什么,掀起眼皮扫过去一眼,转身背对人了。 而后听到轻笑声从身后传来。 挂断电话,季微辞转回身,发现沈予栖还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他按下电梯按键,门打开后先走了进去,站在电梯里才回看。 沈予栖接收到眼神,直起身走进电梯,走到季微辞身边时抬手点了点他微红的耳根,笑道:“脸皮这么薄。” “沈予栖。”季微辞的语气带上些警告。 见季微辞看过来的眼神明显有些恼了,沈予栖见好就收,不再继续逗他,连忙正色,拉回话题,“方祁怎么会突然被国安带走?” 封闭空间里的暧昧气氛散去一些,季微辞这才想起要解释这件事,拿出手机,将屏幕上的内容亮给他看。 上面是他和某个人的聊天记录,发过去的内容言简意赅:“方祁在我这里。” 后面接着一个定位。 沈予栖:“……” 原来是被举报的。 既然如此,方祁和诺迈生科案必然有关系,且研究院已经掌握了一部分证据。 沈予栖突然笑了声,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他想起和季微辞的初见。 在那条狭窄的巷子里,清瘦挺拔的少年被几个人围在中间,明明看起来是弱势的一方,却超乎寻常淡定,冷静地拿起手机,云淡风轻地解决一切。 他那时看着,明明就是在眼前发生的一幕,却觉得这个人离自己很远。 人的气质真的是很奇怪的东西,他这是站在那里,却让人觉得他或许只短暂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似乎对什么事都不在乎,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世间万物只是过往云烟,到时间就会消散远去,无影无踪。 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是抓不住的。没有谁能成功抓住一缕云烟。 但擦肩而过、眼神交错的那一瞬间,看进眼里的就再也拔不出来了,一晃就是这么些年。 季微辞听到沈予栖的笑声,疑惑地看过去。 沈予栖神色格外柔和,“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拿出手机,给我看上面报警信息。” 他顿了顿,又补充:“虽然是假的。” 电梯缓慢上升着,轻微的机械运作声笼罩在这个封闭的小空间,提到初见,季微辞不知为何记忆先回到在电梯里重逢的那一晚,沈予栖从电梯门外走进来的样子。 他的记忆里非常好,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他的记忆里占据一席之地的。 正因为记忆力太好,需要处理的记忆信息太多,他会把大部分不常使用的记忆搁置,只留下有用的那一部分运作,而与“人”有关的信息就是他会选择性忽略的那一类。 可当时沈予栖走进电梯的那一瞬间,即便他并没有立刻想起对方的名字,却也能确定,这是一个他储存在记忆里的,绝不会忘记的人。 自然而然的,他也回忆起第一次与沈予栖见面时的场景。 高中开学的第一天,他被人围着,陷入在他看来不算危险但是有些麻烦的境地,有个穿着和他一样校服的少年经过那条窄巷,因里面的发生的一切而驻足。 那时的沈予栖已有成年人的身量,最普通款式的校服穿在身上也是挺拔帅气的,明明赶着去上学,却还是因为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一场可能发生的霸凌而停下脚步。 沈予栖见季微辞在出神,以为他已经不记得那时的短暂交集,笑着解围:“过去太久了。” 季微辞从回忆中抽离,闻言摇摇头,认真道:“我记得。” 不仅记得,甚至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他对沈予栖的第一印象就是有分寸。在最容易热血上头的年纪,他保持着绝对的理智和判断力,驻足后只是守在巷子口,没有贸然上前,站在远处观察着,似乎是在确认他是否真的需要帮助。 “和你有关的事,我好像都记得很清楚。”季微辞想了想,平淡道。 这是他最近的一个发现。从前没有回忆往事的契机,如今细想,在他平淡无趣的高中时代留下为数不多印记的,沈予栖绝对是其中深刻的一笔。 他此时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没有意识到这句话背后隐藏的含义,也没有预想过这样的话听在沈予栖耳朵里会是什么效果。 沈予栖把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而后结结实实愣住了,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叮——” 电梯门在此时打开。 季微辞没注意到沈予栖的异常,确认楼层后便抬腿往外走。 突然,手腕被拉住,整个人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度往后一拽,他一下失去平衡,又被一双手臂稳稳接住,不容反抗地抵在电梯侧边的墙壁上。 距离骤然拉近,季微辞感觉自己被沈予栖身上清新的柑橘味完全笼罩住,像被下了定身咒一般动弹不得,只能乖乖待在被限制住的狭小角落。 一阵轻微的运作声传来,是电梯门又合上了。 没有人按楼层,电梯定在原地不动,小空间重新变得封闭,电梯厢一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紧接着,季微辞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沈予栖一手圈住季微辞的腰,一手轻轻撑在电梯壁上,微垂着眼看他,声音有些沉:“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安静狭窄的空间会放大感知与情绪,季微辞整个人紧绷着,一向迟钝的他也近乎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危险。 太近了,近到似乎下一秒就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 他不得不伸出手抵在沈予栖的胸口上,阻止他继续靠近,偏过脸,声音带了些鼻音,“不说。” 沈予栖低低的笑声响在耳边,季微辞感觉到手心清晰地传来细细密密的微震,从掌心沿着手臂一路往上发麻。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带动的错觉,他觉得连掌心都涌上热意,又痒又麻,想收回手,却被沈予栖按住手背,动弹不得。 沈予栖按着季微辞的手,像透过胸腔按在了自己的心脏上,跳动的每一声都是一句压抑着的情话。 他微微俯身低下头,耳朵蹭了蹭怀中人发烫的侧脸,从满心的言语中挑出一句最想说也最能入耳的,自言自语似的喃喃:“宝宝,好喜欢你。” 沈予栖的声音不大,但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几乎是紧贴着,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导进耳朵里。 季微辞被这句话砸懵了,“你、你……” 怎么可以堂而皇之地说这种话,怎么可以叫他…… 他往前二十六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被置于这样的称呼之下,脸颊到耳根都红透了,处理再复杂的数据和公式都不曾混乱的大脑在这一刻一片空白,思维凝滞,一时间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感受到按在沈予栖胸口的手心传来有力而急促的心跳声,他有些被转移注意力,愣愣地看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 沈予栖看着季微辞比平常睁大一些的眼睛,沉声道:“感受到了吗?它在因为你跳动。” 电梯内的温度持续走高,暧昧气氛像一壶即将沸腾的水,季微辞别开眼,不接茬:“心脏是一种中空肌□□官,窦房结产生电信号,通过传导系统传递至心肌,触发钙离子释放,引起心肌细胞收缩。” 最后有些生硬地说:“不跳就死了。” 沈予栖先是微愣,而后放在季微辞腰间的手突然用了些力气,不轻不重地拥住,脸埋进他的颈窝处,闷闷地笑起来。 他是真的被逗笑了,一时间笑得身体发颤。 季微辞:“……” 他这时候也觉得刚才那样生硬的转折挺蠢的,有些恼:“……不准笑了。” 话音未落,电梯突然动起来,两个人都惊了一下。 季微辞意识到是有人在其他楼层按电梯,猛地回过神,放在沈予栖胸膛上的手用了些力气,语气难得带上几分慌,“有人要进来了。” 沈予栖终于止住了笑,从善如流地放开他。 距离拉开,两人重新变为并肩站着,中间留出一个安全的空间。季微辞悄悄松了口气,心脏在胸腔里极速跳动,分不清和刚才的沈予栖谁跳得更快。 电梯重新下到一楼,门缓缓开启,一男一女站在门外,他们见里面有人,礼貌地站在门外等里面的人先下去。 “我们也上去。”沈予栖主动开口道。 两人这才迈进电梯。 他们似乎是情侣或夫妻关系,先后踏进电梯时能看到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封闭安静的电梯厢里,他们近乎耳语的小声交谈也能被身后的两人听得很清楚。 “哎呀,我有东西忘在车上了。”女生压低声音说。 男生宽慰:“没关系宝宝,我待会儿再下来帮你拿。” 季微辞现在对那两个字有些应激,听到后身体明显一僵。 沈予栖自然注意到他的反应,无声挑唇,但仍规规矩矩地站在季微辞身边,保持着得体的安全距离。 到某一层,电梯门开,小情侣牵着手走出去,门又很快合上。 电梯再一次来到21楼,季微辞这次学乖了,不给沈予栖做任何事的时间,率先头也不回地走出电梯。 沈予栖规规矩矩地跟在他身后。 站在两户之间的过道,季微辞解锁家门,还是回过头,看向稍慢一些走在身后的沈予栖。 “晚安。”他轻声说。 沈予栖笑了,柔和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上回荡,“宝宝晚安。” 季微辞:“……” 紧接着“砰”一声轻响,门在沈予栖面前关上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暂休有时候季微辞觉得沈予栖对待他像……  当天晚上,季微辞接到陈威的电话。对方没有明说审讯过程和办案结果,只是简单提到事情进展顺利,和他们之前的猜测差不多。 “多亏你从罗毅口中问出了真话。”陈威说。 季微辞正在浏览诺迈生科的官网,他慢慢滑动鼠标滚轮,手机开着免提放在桌面上。他不擅长说什么客套话,淡淡“嗯”一声。 “没想到真的和那个方祁有关。”陈威语气有些感概。 诺迈生科官网今晚刚刚发布公告,针对最近互联网上传播的科研项目雷同及科研机密泄露的问题进行回应。大致内容与先前发给研究院的回信差不多,都是坚持己方不存在任何形式的科研剽窃或数据侵权行为。 季微辞将公告从头到尾浏览一遍,面色始终平静。 看来他们还没有得知方祁已经被带走的消息。 或许是已经能看到结局,他已经不再因为诺迈生科的无耻有任何情绪波动。 陈威又在电话那头说:“相信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复职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对之前出言伤人的事还有些愧疚,陈威自从罗毅自首后就有意无意地以暗示的方式将案件进程告知季微辞。 季微辞早就已经不介意当时的事,也呈他这份情。 “谢谢。”他认真说。 “咳……不、不用,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陈威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声音硬邦邦的。 季微辞没挑明,只管自己说完谢,也不在乎对方的反应。 挂断电话,他注意力重新放回网页上,点开诺迈生科官网里关于成果展示的那一部分,逐行浏览页面的内容。 诺迈生科注册不超过五年,却有近百项核心技术成果和商业化产品,从基因编辑工具到病毒溯源平台,再到工业用微生物库的筛选系统,跨度之大,专业门类之杂,几乎涵盖了整个生物科技领域。 这么高密度和稳定的成果输出在国家级的研究所都很难实现,就靠诺迈生科公开的科研团队阵容,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季微辞眼神冰冷。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主机运作的嗡嗡声响在耳边,他的记忆回到几天前,和杨远光的一次谈话。 “我这段时间总是在想,为什么当时我会那么坚定地认为罗毅因为实验室事故的事才想要加入病抗突?”杨远光说,“我总觉得有人在我面前强调过这一点,不是罗毅本人,那能是谁?” 季微辞被这句话点醒了,他想到去临川参加研讨会的那次,退场时方祁和他说了许多话,他当时惦记着沈予栖会不会在外面等太久,没有太注意对方说话的内容,如今回忆起来—— “我看微气突是留不住他了,哪天跳槽到你那里……” 电话里,杨远光还在继续说着:“这个人一定是和罗毅有关联的,或者是在实验室人员转调这件事中能说上话的。” 说到这里,他停住。季微辞也对答案有了定论。 两人顿了顿,异口同声:“方祁!” 从回忆里抽离,季微辞关掉诺迈生科的官网界面,试着搜索了一下方祁现在所在的外企科研团队的背景。 果不其然,这家名叫“赫恩”的生物科技公司背后有VCV的资本支持。 罗毅自首时提到的“神秘人”如果是方祁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其实季微辞在看到罗毅留在主控系统中的脚本代码时,他就已经对方祁有了怀疑——其中有一行眼熟的字段,那是研究院内部用于权限分发的私有签名段,而“XQ006”正是方祁的授权编号。 个人的授权编号并不是公开的,但去年PMI联合项目申报时,病抗突的系统平台作为主承载平台,供其他实验室模拟权限机制后统一申报,他在那时无意间看到过方祁的授权编号。 方祁给罗毅的权限脚本和伪装程序想要成功安装在研究院的终端上,就必须用有他自己权限的账号或设备生成,因此注定会留下带有个人授权编号的私有签名段。 罗毅特意留在主控系统的脚本中就有一段权限脚本的代码节选,也正是这段节选暴露了神秘人的真实身份。 这个细节太容易被忽略,所以哪怕是季微辞,第一次浏览繁复冗长的脚本代码时也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季微辞滑动鼠标,仔细浏览着网页上的信息,在科研团队那一栏中找到了方祁的介绍,头衔是“赫恩生物高级项目研发官”。 想到对方今晚说的话,他唇角弯起,很轻地嗤笑了一声。 方祁设置这个局时野心太大,以为自己能将人心和制度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却没想过会栽在一段编号上。 虽然还有几处逻辑不通的细节,但他既已被国安部带走,隐藏再深的阴谋也会无所遁形- 在PMI的这几年,季微辞几乎没有真正地放过假,极简的社交圈让他除工作外没有多余的娱乐活动,他没有什么需要走动的亲人,因此过年也没有回淞陵的必要。 停职的这段时间是他这些年来难得的空闲。 忙惯了的人,一闲下来就有些不知所措。 “别总是看书和论文。”沈予栖在电话那头说,“该休息就休息,不然和上班有什么区别?” 正在看书的季微辞:“……”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他一惯的休息方式。 接收到季微辞的沉默,沈予栖便知他被说中了,有些无奈,提议道:“去看电影、玩游戏,做点没营养的事,先试试,如果觉得没意思就算了。” 季微辞想了想,下意识点头,点完才反应过来是在打电话,又说:“可以试试。” 沈予栖笑着,“玩游戏的话可以去我家,用手柄连屏幕玩,今天你的任务是学会一个新游戏,怎么样?” 季微辞突然想起关于游戏的唯一一次记忆,握手机的手指紧了紧,稳住声音答应下来。 那一次的游戏经历全部心神都被另一件事占据,没来得及体会游戏的乐趣。 他向来没有用娱乐活动打发时间的习惯,许多兴趣爱好是年少时就应该形成或被培养而成的,而他缺少这样的机会。长大后则是没兴趣也没必要,倒不是什么抗拒的心理,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事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喜好之分。 季微辞来到对门,轻车熟路地输入密码,换上属于自己的拖鞋。 现在沈予栖家的玄关处也会放一整套消毒产品,他洗了手才走进去,仔细对着连接教程连上手柄和显示屏,又认真选择了一款看起来好上手赛车游戏,一脸严肃地玩了一下午。 以至于沈予栖晚上回来的时候,就在客厅里捕捉到已经刷新了这款游戏最高纪录的季微辞。 “这么厉害呢。”沈予栖看一眼电视屏幕,俯下身,从背后贴近坐在地上全神贯注操作的人。 感受到轻柔的热流拂过耳边,季微辞紧绷了一瞬,又在辨别出来人的声音后放松下来。 “没有。”他忍住了想揉揉耳朵的冲动,淡淡道,“你的记录都是几年前的了。” “来一局?”沈予栖坐到他身边,拿起另一个游戏手柄,偏头看身边的人,“验收一下我们小天才的学习成果。” 又听到这个高中时期的外号。 原本没什么的一个称呼,季微辞在知道沈予栖高中时就开始喜欢自己后,莫名也变得有些微妙。 “嗯。”他应一声,垂下眼盯着游戏手柄。 游戏切换到双人模式,屏幕从中间切成两半,分别显示两个人的游戏实况。 沈予栖的确有一段时间没玩这个游戏了,和认真研究一下午的季微辞相比稍显生疏,一开始就落后了一截,后面慢慢找到手感才追上来,战况逐渐变得激烈。 最后还是季微辞赢下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局。 季微辞那半边的屏幕上显示出“WIN”的字样,他转头看向沈予栖,他似乎真的从游戏中找到了乐趣,唇角翘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语气难得带上几分调笑:“我出师了吗?沈老师。” 沈予栖原本已经把夸人的话攒到了嘴边,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却被季微辞脸上的笑容摄住了心神,一时间愣住,到嘴边的话一时忘了出口。 季微辞见沈予栖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的脸,不解问:“怎么了?” 沈予栖回神,目光仍牢牢锁定在季微辞的脸上,笑一声,语气温和又耐心:“嗯,出师了,我们微辞好厉害。” “……”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当成小孩儿哄,季微辞转回脸去看屏幕,留给沈予栖一个清冷的侧脸。 看季微辞对这款游戏的熟练程度,不用问也知道他肯定像对待重要实验一样认认真真练习了一下午,沈予栖起身,轻轻撩了把季微辞额前的头发,说道:“好了,让眼睛休息会儿。” 他一边往厨房的方向走一边回头问:“今天吃火锅好不好?” “都好。”季微辞吃什么都没意见,也放下手柄起身,跟着去厨房帮忙打下手。 沈予栖也不意外,把简单的食材处理分给他做。他们对于这样的分工习以为常。 季微辞把土豆和山药削好皮,不动刀,直接用工具擦成薄片,又把冰箱里冻的各种丸子分装在小碟子里;沈予栖把牛肉和巴沙鱼片成片,处理好鲜虾和贝类,洗干净各式各样的蔬菜。 厨房很宽敞,两个人在里面也不显拥挤,走动时偶尔擦过肩膀、碰到手臂,好像这样一起生活了很久,早就已经习惯对方的存在。 炒锅底太麻烦,沈予栖用现成的底料包,选了包容性很强的鸳鸯锅,一边番茄一边辣。 火锅最大的好处是方便快捷,处理好所有食材,连着锅底端上桌不过也就用了不到半小时。 蒸腾起的氤氲雾气中,季微辞原本淡色的嘴唇此时不知是被烫的还是辣的,透出带着水色的殷红,难得血色充盈的面容甚至被衬出几分艳丽,漂亮得惊人。 他不太擅长吃辣,但吃火锅时也会觉得不吃辣似乎少了些什么。 如今对于不同食物口味的喜好和关于食欲中刺激感的兴趣,都是他和沈予栖熟悉后慢慢被喂养出来的。 有时候季微辞觉得沈予栖对待他像对待小孩子不是没有依据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沈予栖的确像在养孩子一样,很精心地养着季微辞。 季微辞感受到沈予栖的视线,从薄薄一层白汽中抬起头,看回去,眼中透出疑问。 沈予栖欲盖弥彰地挪开原本落在季微辞嘴唇上的目光,夹一筷子肉到他碗里,“多吃点,脸上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肉又没了。” 季微辞对自己的体重变化没什么概念,大概是因为前段时间太忙,瘦了点也正常,但他还是听话地点点头,将沈予栖夹过来的肉吃了。 吃着饭,季微辞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放下筷子,起身去接电话。 来电提示是一段座机号码,接起来,是国安部打来的电话,传唤他明天早上过去一趟,配合调查。 他并不意外,平静地应了。 走回餐桌前坐下,沈予栖投来询问的目光。 季微辞把手机放在手边,想了想道:“大概是……假期快结束了吧。” 第52章 真相天才和凡人之间的差距是一条无法……  一早,季微辞来到国安部,进去前在门口碰到了杨远光。 “老师。”他走过去打招呼。 几天不见,杨远光精神似乎恢复了些。只是他面色格外凝重,眉间隆起,挤压出一道很深的沟壑。 “突然传唤我们,不知道案件进展到哪一步了。”他严肃地说。 季微辞这才反应过来,陈威一直是和他单独联系,适当地告知一些案件进展。 而杨远光目前对于很多细节是并不知情的。比如他也察觉出方祁有问题,可能和这个案子有一定关联,却不知道对方已经被控制。 此时两人已经从大门处走进去,开始接受安检,现在这种情况也不方便聊太多,季微辞只能先压下到了嘴边的话。 安检完,有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将他们分别带到两个房间接受问询。 季微辞清楚案件大概率已经查清楚了,叫他们过来除了确认部分细节之外,也是让他们能大概知道最后的调查结果,这对研究所之后的工作展开以及如何起诉诺迈生科都至关重要。 所以他表现得始终很镇定,清晰冷静地回答每个问题。 相比已经有心理准备的季微辞,杨远光显得有几分凝重,但还是得体地应对着问询。 然而他从小房间出来时,脸上的凝重和紧张就变为了恍惚和麻木。 看到站在走廊上神色没有丝毫异常的季微辞,杨远光恍然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季微辞看着送他们出来的工作人员走远,才低声道:“我旁听了对罗毅的问询。” 杨远光刚才在接受问询的过程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他听到方祁是这一切的策划者,利用罗毅救母之心渗透病抗突,设计伪装程序盗取科研数据,还与境外势力有不清不楚的关系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祁和季微辞一样,也是他的学生,从读博一路到研究院,眼看着一点点成长起来的。方祁比季微辞年长,和他认识得更久,他对方祁给予的期望和付出的心血较之季微辞只多不少。 杨远光一直都知道这个学生不是对待科研那么纯粹的人,可追名逐利亦是人之常情,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错,也不曾因此限制于谁。 他怎么也没想到,方祁竟然会做出损害研究所利益,甚至背叛国家的事。 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还是他做老师的不够称职,没引导好,才让他走了弯路呢? 杨远光一时出神,没注意自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他是30岁,不是3岁,不需要谁引导。”季微辞有些无奈,“除了他自己,没人需要为他的人生负责。” 杨远光重重叹了口气,似乎一瞬间老了好几岁,“我只猜到他和这件事有牵扯,没想到……” “还是怪我,罗毅加入病抗突的申请是我批准的,如果我早点意识到有问题,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他的声音透着浓浓的疲倦感。 季微辞摇头道:“他想做这件事,就算不走这条路也会有无数种方法。” 其实他心里有个猜想,但目前还没有得到验证。 “季博士,留步!” 身后一道声音传来,季微辞和杨远光同时回过头。 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追上来,他看向季微辞,表情有些复杂,“方祁说想见你。” “他说有些话他见到你才会说。”他觉得这话说出来有点怪怪的,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他只能如实转述。 杨远光并不知道方祁对季微辞的那点心思,皱起眉,“他是什么意思?” 季微辞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淡定地微微颔首,“请带路吧。” 国安部的审讯室,没有人会想轻易踏足。沉重的铁门像一道秩序的枷锁,让所有黑暗和罪恶无从退步。 季微辞由一人陪同着,推开那道铁门,踏进审讯室。 方祁坐在审讯椅上,姿态轻松地靠着椅背,搭在腿上的手腕处,银白色的手铐格外引人注目,他表情很平静,甚至有几分放松,仿佛对这个场景早有预料。 “你来了。”看到季微辞走进来,他笑了笑,语气带着莫名的亲近感。 坐在对面负责审讯的执法人员皱起眉,斥道:“严肃一点!” “季博士,耽误您的时间了。”他又转头对季微辞点头示意,声音缓和不少。 “应该的。”季微辞颔首。 有人为他搬来椅子,他轻声道谢,坐下后才终于把目光转向面前的人。 他的眼神从始至终都十分平静,没有一丝波动,如同在看一个死物。 方祁没有从那双漂亮的眼睛中看出任何一点情绪,愤怒、失望、快意……或是别的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冷淡和理性。 他脸上轻松的神色消散了些,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季微辞毫不在意的目光,仿佛他和大街上的路人没什么不同,都是不重要的、随时可以被忘记的人。 “你说想见季博士,现在人来了,你可以说实话了吧。”审讯员声音沉肃,目光紧盯着对面的人。 这无疑是一个难搞的审讯对象,口蜜腹剑、表里不一,从头到尾态度都极好,表面配合,每个问题都认真回答,然而他说得越多,真正的信息就越少,每个问题都被他拐了个弯,最后落在空处。 虽然最关键的证据他们已经查得差不多了,但案件情况特殊,与证据链统一的口供同样重要。 方祁笑了笑,将手臂搭在审讯椅的扶手上,手铐被带动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 “我想申请和季博士单独聊两句,可以吗?”他温和地笑着,礼貌至极。 当然是不可以的,这不符合规定。 “不可以。”审讯员拒绝得干脆,指节敲敲桌子,提醒道,“方祁,你与境外交易的匿名通讯方式已经全部被查出,现在玩这些弯弯绕没有意义。” “好吧。”方祁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只是想试探一下,没有得到同意也无所谓。 “那请季博士来审我可以吗?”他露出一个有些暧昧的笑,还意味深长地特地加重了“审”字,又看向季微辞,轻缓地说,“微辞,只要你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屋里所有人都察觉出了方祁对季微辞的不同寻常的态度,纷纷皱起眉,唯有季微辞,始终面色不改地坐在那里,比任何人都像局外人。 季微辞无所谓方祁的暧昧的态度和话语,也不在乎对方要求见他为了故意恶心人还是别有所图,他今天选择来见方祁,也只是因为他心里还有疑问没有得到解答,而问本人是最快得到答案的方式。 “数据并不是罗毅泄露出去的,你骗了他,是吗?”季微辞冷静的声音在空旷封闭的审讯室里回响,带起轻微的回声。 方祁微微一愣,他没想到季微辞的问题不是问他这么做的动机,也不是对他的斥责或是质问,而是关于罗毅的,一个他认为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脸上的笑容淡去,放下搭在扶手上的手肘,又带起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的响声。 “是又怎么样?”他收敛起全部的笑容,发出一声轻嗤,“我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小,以为半途而废就不叫叛徒了吗?为了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我废了好大的功夫才重新把伪装程序装进去。” “但是懦弱也有懦弱的好处,我只是随便吓唬一下他,他就真以为都是因为他的错了。”方祁无所谓地耸耸肩,“为了他妈妈能顺利做手术,他答应会把所有罪名全都扛下来。” 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牢牢盯着季微辞,脸上再次挂起笑容。 “我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发现我的?我想了好多天也没想明白。” 季微辞没有回答,而是敛眉思考。 方祁给出的回答和他的猜测基本重合。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一插上U盘就自动安装的伪装程序,或许罗毅的突然退缩不在方祁的预料之内,但那并不重要,从始至终,他就没想过要让罗毅全身而退,这是一个早就被设定好了的结局,罗毅是注定的牺牲品。 方祁的计划的确很周密,甚至把东窗事发后的结果都设计进计划里,罗毅作为替罪羊为他承担下全部罪名,而他可以全身而退,不沾染一点脏污。 可他没想到的是,罗毅的悔过之心如同蝴蝶的翅膀,留在主控系统里的拷贝记录,那一行关键的个人授权编号,一环环形成连锁反应,将真相带到了世人面前。 如果不是那段拷贝记录,季微辞不会发现其中另有隐情,也不会通过授权编号猜出方祁是幕后主使。而救母心切的罗毅会再一次被恶魔蛊惑,独自扛下所有罪名,让真正的犯人逍遥法外。 罗毅因为愧疚之心留下的记录并没能阻止科研机密被泄露出去,却在关键时刻保护了他自己。 得到想要的答案,季微辞也无意再与方祁纠缠,直接扭头问身边的审讯员:“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不扭捏的一类人,本来在感情方面就少根筋,才不会在意方祁那些故作暧昧的话语,既然对方说了知无不言,那就利用这份知无不言好了。 审讯员神色一凛,低声提醒道:“动机。” 季微辞看向方祁,公事公办地重复:“你的动机是什么?” 方祁有些难以置信。 他不敢相信如此重大的一件事,季微辞竟然对他这个始作俑者没有一丝一毫的探究和好奇,甚至愤怒都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分毫。 为什么他能如此冷静,为什么他总是表现得像一个局外人? 究竟怎么才能打碎他这副冷淡清高的面具? “我说是因为你,你信吗?” 方祁笑一声,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他再也不复往常的温和亲切,脱去了所有伪装的他眼神是阴鸷的,笑容是讥讽的,和季微辞印象里的他几乎是两个人。 季微辞没有搭话。 方祁也不在乎有没有得到回应,似乎陷入了回忆中,“你知道对于普通人来说,‘天才’的存在有多么刺眼吗?” “你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别人需要花费多两倍、三倍的努力才能达到,有时候我在想,你的清高和纯粹,是因为你是天才,还是因为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方祁清晰地记得和季微辞初见的场景。 那一年他还在杨远光的手下读博,杨远光也还不是PMI的所长,还在高校挂职教授。 杨远光将季微辞带到实验室里,红光满面地和他介绍:“这孩子是你的师弟,今年本科毕业后直博到我手下,才21岁,以后你们俩多多交流!” 方祁是对于语言非常敏感的人,他注意到杨远光的用词。 通常来说,导师介绍师兄弟认识时都会让做师哥的照顾或是教导师弟,但是杨远光说的是“多多交流”,这说明他认为他们是可以平等交流的关系,也意味着这个小师弟的能力和天赋已经完全得到了杨远光的认可。 直博上来的,才21岁,而他已经26了。 那一刻,他清晰地捕捉到了自己心里一闪而过的嫉妒。 “你好啊,小师弟。”他笑容亲切又温柔,俨然是一个对后辈关怀备至的好师兄形象,“我叫方祁,很高兴认识你。” 只见那小师弟淡淡地点头,声音比表情更加清冷:“季微辞。” 方祁没想到对方态度这么冷淡,有些惊讶。 在主流学术及科研圈里,同门之间的关系其实是非常重要的,早入学意味着掌握着更多资源和信息差,所以后辈对待同门的师兄师姐,哪怕不是殷勤讨好,也绝不会冷淡以对。 本以为这小孩儿或许又几分恃才傲物,可当他看进季微辞的眼睛里时,却意外地发现他的眼睛干净得令人心惊。 不像他预想的有任何高傲或是不屑一顾的情绪,更没有惶恐和讨好,只是平淡的、冷静的,像一面安静的湖水。 那时候他不懂为什么季微辞会有如此干净纯粹的眼神,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人际、名利,资源……一切的一切都没能将他污染。 直到他见识了季微辞的令人畏惧的天赋。 没人会解的人模型他五分钟就能重构,冗杂的数据在他手里像被理清的线,别人花几天时间查的文献,他简单扫一眼目录就能判断出重点……最令人震撼的不是他懂得多,学得快,而是他总是对的,他是真正的天才。 他什么都不用做,不用汲汲营营、追名逐利,所有他需要的会自动排着队来到他身边。 差距太大了,天才和凡人之间的差距是一条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人总会嫉妒比自己能力强的人、会嫉妒比自己运气好的人,甚至也会嫉妒比自己更加用功努力的人,却很难用肤浅的嫉妒之心去对待一个天才。 可他一面对季微辞的天资感到畏惧,一面又控制不住被他吸引。 季微辞大概不知道自己有多吸引人,不止是因为那张漂亮的脸,他就连理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和清高都是讨人喜欢的。他站在那里就像一个永恒的发光体,会源源不断地吸走所有人的目光。 可他好像天生缺少情感系统,读不懂任何人的追求与示好,和每个人都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让人想接近也找不到办法。 博士毕业后,方祁按照计划加入了PMI,他能走到这一步自然不是缺少天资之人,在研究所也算如鱼得水。 不算意外的,季微辞还没毕业就被PMI录取为正式研究员,横空出世一般,很快整个研究院都知道PMI有个不到二十五岁的天才。 再到如今,虽然方祁和季微辞是同级,各自的实验室也是同等级的,但方祁终究是更年长、资历更深的那个,然而大家提到两人时都会默契地忽视年龄上的差距,就和杨远光当初介绍他们认识时一样。 有时候方祁自己也会分不清他对季微辞究竟是恨多一些,还是爱多一些,爱恨交叠成一种复杂的情感,滋生出畸形的占有欲和破坏欲。 “我想看看天才从高处摔下来的样子,我想知道你摔近泥里之后,还能一直保持干净和纯粹吗?” 从回忆里抽离的方祁彻底抛去了所有伪装,笑容甚至有几分扭曲,毒蛇一般的目光紧盯着季微辞,“在你被误会、被指控、被挂在网上审判的时候,你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突然接道:“微辞,我是爱你的。” 气氛紧绷的审讯室里,这句突如其来的告白让所有人心头震撼,陪同季微辞进来的年轻人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又觉得不妥,默默闭上了,眼神紧张地左右瞟动。 只有季微辞始终面不改色,仿佛那被剽窃、被陷害、被畸形的“爱”带来无妄之灾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老实说,我想原本想等你面临指控百口莫辩的时候,当你跌下神坛孤立无助的时候,再伸出援手……其实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和你站在一起而已。” 方祁越说神色反而越放松,他似乎全然不在意了,坦率地将所有真实的想法和盘托出,甚至沉浸在了自己编织出的爱的幻梦里,自顾自地陶醉其中。 在场所有人都完全听明白了方祁扭曲的心路历程,神色各异。 方祁想要把季微辞拉下神坛,想看他在泥泞中挣扎的样子,再如救世主一般降临,施以援手,以此满足他的人无处安放的、扭曲的所谓“爱意”。 但就因为这个,他就能干出勾结境外组织盗取科研机密这样触犯底线的事吗? 然而面对审讯员的质问,方祁无所谓道:“只是他们刚好找上我了而已。” 一直没说话的季微辞在此刻突然开口:“你之前问,为什么我能发现你。” “罗毅在系统中留下了一段脚本记录,想要提醒我有人盯上了病抗突,其中有你的权限编号。”他语调没有什么变化,咬字清晰而精准。 “你利用罗毅的救母心切引他入局,又利用信息差暗示我和老师,混淆罗毅加入病抗突的原因,甚至设计好了事发后全身而退的办法,方祁,你以为你能掌控人心。” 方祁的确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他的计划环环相扣,算准了每一环中每个人的心理和判断,以此藏匿在背后,试图做一个操控者。 季微辞终于流露出自进入这间审讯室以来最明显的情绪,他很轻地嗤笑一声,“你说罗毅懦弱,其实你才是最懦弱的那一个。” “说了这么多,你不过是想用‘爱’来包装和掩盖你的利欲熏心罢了。别侮辱‘爱’了,你的自卑和虚伪来源于你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你觉得我刺眼,不是因为我是天才,而是因为你是连嫉妒都不敢承认的伪君子。” “爱”这种东西对于现在的季微辞来说已经不算陌生了。 由于成长环境、经历和性格,他原本对爱一窍不通,是一张白纸,可现在白纸被涂上了色彩,每一种颜色背后都储存着不同的记忆。 他不能对爱给出释义,也不敢说自己读懂了爱,但他已经见过“爱”的样子。 因为有人给了他很多很多。 方祁还是第一次听季微辞单独对他说这么多除工作以及研究之外的话,也是第一次发现季微辞并不是不懂人心,这个出了名不通人情世故的人竟然能把自己看得这么准,毫不留情地剥去了他最后一层伪装的外衣。 然而更令他惊讶的是,季微辞提到“爱”这个字眼时是那么笃定,好像心里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季微辞说完话,也不在乎方祁的反应,偏头问身边的审讯员:“还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吗?” 审讯员有些麻木地摇摇头,看着季微辞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这是何等的强大的一个人,极其稳定的情绪、宠辱不惊的心态、喜怒不形于色的心理素质…… 方祁见季微辞要走,下意识想站起来,身体稍微一动手铐就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在封闭的审讯室里格外刺耳。 季微辞听到声音,停住脚步,回头看了方祁最后一眼。 “老师和我提到过,他一直想培养你做他的接班人。他觉得我和他一样,只会做科研,不通人情世故,不适合身居高位,但你不一样,你或许会做得很好。” “说这些只是为了告诉你,你对不起的人有很多。”季微辞收回目光,冷淡地说。 “方祁,用你的余生去赎罪吧。” 第53章 亲近“这个就是心动,懂了吗?”……  从审讯室出来,季微辞发现杨远光还等在外面。 他有些惊讶,赶紧迎上去,“您还没走?” 杨远光站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番,才松了口气,“没事,就是有点担心。” 季微辞一怔,随后有些哭笑不得。这是什么地方,在这里他还能出事不成? 杨远光并不知道方祁对季微辞扭曲的感情。 在他的视角里,方祁精心设计了如此恶毒的计策,剽窃、陷害、打压……什么肮脏的手段都用尽了,必定是对季微辞恨之入骨的。 而他作为两人共同的老师,试图从记忆中找出这样极端情绪的起源,可他想破了脑袋,也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季微辞不打算告诉杨远光过多的细节。少一个人徒增不必要的自责也好。 两人一起走出去,在安检处领回自己的随身物品,在门口分别。 “估计下周就复职了。”杨远光也终于展颜几分,“正好趁这个机会,最后几天好好休息吧,你这些年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季微辞点点头。 “起诉诺迈生科的事你不用担心,研究院的法务部门会处理好这件事。”杨远光说到这,想起什么似的,感叹道,“也是多亏了你那位朋友提供的资料,不然还有的忙。” “嗯。”季微辞应一声,垂下眼,掩住眼里的情绪。 今天是冬日少有的艳阳天。哪怕是正午阳光也并不刺眼,在微风下显得暖洋洋的,洒在脸上很舒服。 送走杨远光,季微辞才回头往自己停车的方向走,看到手机上沈予栖发来的信息,一一回过去。 在日光的笼罩下,慢慢的,他才感觉从压抑封闭的审讯室里带出来的寒气散去了些。 消息回复没多久,沈予栖就打了电话过来。 季微辞接起电话,手机听筒紧贴着耳朵,听到沈予栖温和的声音响在耳边:“结束了?” “嗯,结束了。”季微辞说,抬头看了看天,问道,“吃饭了吗?” 现在是午休下班时间,正值饭点。 “没呢。”沈予栖说,“还在办公室。” 季微辞拿出车钥匙,解锁车,耳朵紧贴着手机,“那一起吃饭吧,在律所附近。” 那边有几秒的停顿,才传来轻轻的笑声。 “好啊。”沈予栖似乎心情很好,向来沉稳自持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雀跃,“我等你。” 季微辞被沈予栖不加掩饰的情绪外露扰乱了心神。 似乎自从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之后,沈予栖就很少隐藏真实的心绪了。 季微辞也不是一开始就能这么敏锐地察觉到沈予栖的情绪变化,相处时的无数个微小的瞬间形成一种训练,让他能慢慢感知到这些人与人之间的磁场、牵引、碰撞。 因为一点点主动和回应就惊喜雀跃,因为他不爱惜身体而生气却又舍不得教训……好像他的一言一行都会牵动沈予栖的情绪,只是主动提出一起吃饭这样的小事都会表露出显而易见的喜悦。 在这段关系中,他们是不对等的,沈予栖总是在承担付出者的角色。 这样是不对的。 不能因为他是先被喜欢的那个就默认这份不对等。 挂断电话,季微辞盯着后视镜发了会儿呆,随后拿起手机,在通讯软件的联系人里翻找了一阵,最后点开了吴枫的对话框。 他删删改改,发送一行文字:如果要送人礼物的话,送什么比较好? 对面几乎是秒回,对话框瞬间弹出一条语音。 点开,吴枫咋咋呼呼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啊啊啊谁啊谁啊谁啊?小季老师你要送谁礼物呀!” 季微辞:“……” 他继续打字,输入栏出现“朋友”两个字,却又在发送前一一删掉。 如果现在还用“朋友”来形容和沈予栖的关系的话就有点太不合适了,迟钝如季微辞也知道现在他们的关系绝不止“朋友”那么简单,可朋友之上…… 季微辞手指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输入新的内容。 然而吴枫不等季微辞回答,就又发送一条语音过来,这次这条语音有些长: “送礼物的话,关系亲近程度很重要!如果是普通朋友其实就不太适合送太贵重的礼物,或许对对方来说是负担;但如果是亲近的人就另说了!送价值高的、珍贵的、适合对方的、对方喜欢的……” 听完语音,季微辞微微抿唇,悬在屏幕上方的手指终于落下,认真打下几个字: ——是很亲近的人。 吴枫:“关系近就好说啦!主要是看对方的喜好,也会有一些万能礼物,男生的话比如衣服和鞋,首饰,腕表、袖扣……” 后面他举例了一些送女生的礼物,季微辞没仔细听,陷入沉思。 印象中,沈予栖很少带首饰一类的东西,袖扣倒是会用,但似乎对款式和价值也没什么特别的追求。 腕表……季微辞记得沈予栖是会带表的,虽然他对腕表没什么深入的了解,但有名的品牌和款式也知道,他在沈予栖手腕上见过好几款不同的。 季微辞给吴枫发了“谢谢”两个字过去,导航最近的大型商场,这才启动车- 沈予栖从律所下到写字楼的一楼,远远就透过玻璃门,看见站在外面的季微辞。 连阳光都格外眷顾他,洒在他身上,莹白的脸连带着头发丝都发着光,整个人看起来暖融融的。他安静站着,背挺得很直,漂亮的人哪怕看不清面容也能知道是漂亮的。 周围人来人往,可沈予栖的眼里只看得到那一个人。 他加快脚步往外走,走了几步,视线终点的那人就似有所觉,抬起头看过来。 视线猝不及防相撞,沈予栖看到季微辞被阳光笼罩着,眼角弯了弯,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有一瞬间,沈予栖真的感受到了时间暂停。 周围所有纷乱的声音、混乱的人流,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整个世界变成了一条窄窄的通路,而路的尽头站着季微辞。 是他的终点。 沈予栖对于自己是怎么走到季微辞身边的毫无记忆,直到听到季微辞的声音。 “附近好像有家不错的粤菜,要去试试吗?”季微辞说。 沈予栖回过神,身边的人活生生的,不是什么幻梦。他笑着点头:“好。” 饭店离律所所在的写字楼不远,步行就能到达。他们走路过去,进店后在角落安静的位置坐下。 这是家私房菜馆,说是粤菜,其实更偏向改良菜,因此有很多新奇的菜品。季微辞缺少对美食的鉴赏经验,辨别不出这些“改良”是锦上添花还是画蛇添足,于是把菜单递给沈予栖。 面对自己不擅长的事物,他才会流露出这样有些懵懂和可爱的一面。 沈予栖看够了季微辞对着菜单敛眉沉思的样子,这才轻笑一声接过来,按照经验和两人的喜好点了几道菜。 吃饭时,季微辞大概跟沈予栖讲了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具体的细节他不能透露太多,也不太想让对方知道其中一些说出来都觉得脏人耳朵的东西,只说幕后主使已经找到,证据口供齐全,这件事很快就要结束了。 沈予栖是何等聪明的人,自从那天晚上方祁被国安带走,他就在心里将前因后果推断出了个大概。 看出季微辞对方祁的厌恶,他也不想多提这个人,便只是笑道:“是好事啊。” 季微辞点点头,一场堪称惊心动魄的风波尘埃落定后,所有人和事都会回到应有的位置上。 “那我也有好消息要告诉你。”沈予栖说着,拿出手机,打开最热门的话题资讯软件,找出词条来给季微辞看。 “这几天网上有很多人站出来为你说话,你从前的校友、在各种学术论坛和研讨会见过你的同行……他们都肯定了你的科研能力和品行,再加上诺迈生科主动删除了那条研究成果相关的报道,现在舆论风向已经完全转变了。” 季微辞有些惊讶,他还不知道诺迈生科删除了那条报道的消息,此时倒也不算意外,看来他们察觉到了方祁失联,事情大概率已经败露。 “放心,和你父母有关的消息也已经全都被处理干净了。”沈予栖接着道。 季微辞拿着沈予栖的手机慢慢翻看着词条里的帖子,果然就连那些讨论得最热烈的动态中都没有什么关于褚清和季衡知的信息。 他心下了然,是上面有人出手了。 除此之外,与前段时间的混乱截然不同,如今话题中几乎看不到什么负面的内容,其中甚至还夹杂着几个营销号和网络大V的道歉声明。 虽然沈予栖说得很轻松,只提到了那些在互联网上站出来为他说话的人,但季微辞明白处理舆论危机并不容易,发声明、收集证据、给恶意造谣的账号发律师函……这些事情处理起来是极其繁琐的。 沈予栖会在小事上对他卖乖,却从不在真正重要的大事上讨巧。 世界上怎么会有沈予栖这样好的人?季微辞第无数次产生疑问。 然而如今的季微辞已经不必去追问一个准确的答案,因为答案就在面前——因为他是沈予栖,只因为他是他。 哪怕沈予栖不是对他百般照顾、极尽温和,哪怕那最炽热真挚的感情不是面对他,哪怕他们从未重逢、天各一方,这样的沈予栖也是好的,他值得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这是一个好时机,季微辞也不懂送礼物前要铺垫点什么或是设计小惊喜,直截了当地开口:“我有东西要给你。” 沈予栖根本没往礼物那方面想,下意识点头。 “在车里,吃完饭去拿。”季微辞又说。 以至于当季微辞从车里拿出那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时,沈予栖着实愣住了。 这是个地上露天停车场,初冬的风还是有些刺骨,两人干脆坐进了后座。 “我不太懂手表,”季微辞坦诚道,“就是觉得这款很适合你。” 冰蓝色的表盘很特别,像雪后的海面,低饱和的冷感与蓝色的温柔完美兼容,外圈一圈碎钻,与铂金表壳的金属光泽交相辉映,经典内敛,不张扬得刻意,又有种压抑着锋芒的贵气。 季微辞说不懂表,他的品味却很好,这款是品牌的热门款,漂亮又保值。 沈予栖看着手上这块价值不菲的表,一时间有些恍惚。 然而还在愣神之际,季微辞就又拿出两个小一些的盒子。 “这是为了配货搭的基础款,”他说着,放一个到沈予栖怀里,另一个留在自己手里,一本正经道,“一人一个。” 沈予栖:“……” 这个牌子的表哪怕是基础款,价格也不会低,他却像分农科所的桃子一样分配着。 沈予栖神色复杂,车内没开灯,有些昏暗,他看着季微辞,不明白这样贵重的一份礼物,怎么会送出这种有点令人哭笑不得的效果。 短暂的荒谬感过去后,随之而来的是加快的心跳和难以抑制的愉悦。 沈予栖微微欺身过去,拉过季微辞的手,将表放在他手心,低声道:“谢谢,我很喜欢。” 他没有问季微辞突然送他礼物的原因,只说:“帮我带上?” 车内的空间本就不宽敞,此时季微辞更是被沈予栖堵在角落里,逃脱不开。受制于人,他大概也没什么反抗之心,于是垂下眼,拿起表,就要为对方戴上。 沈予栖今天戴了表,是同品牌的另一大热款。 季微辞先解下他原本戴着的表,小心地放在旁边,这才重新拿起自己亲手挑选的那块。 金属扣合上的轻微“咔哒”声响起后,季微辞想收回手,却被沈予栖眼疾手快地抓住,不准他收回去。 沈予栖把季微辞的手抓在手心里,力道不重,刚好是一个往前伸手臂的动作,又能很好地展示腕表。 “很好看。”他看着自己的手腕,笑一声,才说,“我们微辞眼光真好。” 季微辞任由沈予栖抓着手,也不挣扎,乖得人心软。 沈予栖内心微动,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什么悄悄改变了。 然而他见好就收,不会随意得寸进尺,于是放开季微辞的手,去看那个分桃子一样分来的基础款手表。 虽然说是为了配货拿的基础款,实际上也是不会过时的经典款式,什么场合都能戴,算是很实用的一块表了。 他看着,随口道:“看看你的。” 季微辞闻言,眼神有一瞬间的闪躲。 沈予栖没有错过这点异常,本是随口一问,此时轻轻挑了挑眉,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怎么了?”他看着季微辞的眼睛。 季微辞不会撒谎,只能微抿着唇,没有说话。 看出他确实有些不自在,沈予栖不想逼他,笑了笑,准备转开话题。 季微辞却在此时突然开口:“可以看。” 他主动打开了盒子,露出里面的手表。 看清盒子里手表的样子,沈予栖一怔,这块表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 和季微辞刚才给他的一模一样。 通常来说,门店就算是配货也很少会选配两块同款式的表,大多是差不多价位的不同款,除非顾客自己要求。 沈予栖何其敏锐的人,瞬间想明白了一切,随后发自内心地笑了,眉眼格外柔和。 他再次靠近一些,两人几乎是贴着了。 鼻尖抵着鼻尖,气息交融在一起,能明显感觉到季微辞的呼吸乱了节拍。 这次真的不能怪他得寸进尺,实在是对手太……可爱了。 沈予栖明知故问:“你知道这个叫做情侣款吗?宝宝,你是想和我戴情侣款吗?” 季微辞心跳得厉害,能清晰地感受到脸颊升温的过程。原本还算坦然的他此刻也有些招架不住,下意识想躲。 沈予栖却不给季微辞这个机会,一手扣住他的腰,一手抬起,拇指轻轻按在柔软的唇瓣上,一按就凹陷下去。他眼神暗了几分,开口的声音又低又沉。 “可以亲你吗?”他问。 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这一次,季微辞没有说不可以。 紧接着,气息被侵略,呼吸被攫取,整个世界都被属于沈予栖的味道笼罩。他被彻底吻住了。 沈予栖的吻和他这个人一样,是温柔的、克制的、细水长流的,起初只是浅尝辄止的试探,没有察觉到抗拒,这才逐渐深入,一点点加深这个吻。 舌尖被勾缠住的时候,季微辞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轻哼。 身前人气息骤然重了几分,轻柔温存的吻带上几分强势,每磨过一个地方就带起一片战栗。 沈予栖觉得季微辞哪里都好软,嘴唇软,舌尖也软,就连无意识发出的声音都那么软。他用光了所有理智才结束这个吻,拉开一些距离看着怀中的人。 季微辞眼睛里带上了些雾气,被吻到充血微肿的嘴唇更加红润,呼吸节奏完全是乱的,轻轻喘息着。 他又吻了吻季微辞的鼻尖,低声道:“对不起,不该欺负你。” 季微辞感觉心脏在胸腔跳动得又快又急,几乎有一种即将破出的错觉,他下意识抬起手,抵在胸口的位置。 沈予栖看到他的小动作,笑了笑,也抬起手,有些烫的掌心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共同感受那昭示着主人是如何心绪不平的心跳声,开口的声音轻缓。 “这个就是心动,懂了吗?” 第54章 医院这是一份关于当年那场事故的情况……  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沈予栖说话的声音低低的,很轻,带着些循循善诱。 季微辞有些发愣,一时没有回答。 心脏跳得又重又急,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每一次撞击胸腔的声音,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狭小,他只能感知到眼前的人。 所有经历和性格所带来的顾虑也好、犹豫也好、被刻意炼化的理智也好,似乎都在这一刻清空了,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身体本能在诚实地运作。 他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对爱就更加陌生。 所以先前他不敢给沈予栖承诺,对于感情与亲密关系的陌生让他连确定自己的心意都不得章法。 可现在沈予栖一点一点教给他了。 急促的心跳、上升的体温、气息交融时不自觉的抓紧对方衣角的手…… 现在沈予栖告诉他,这是心动。 即便他再不明白感情上的事,也懂得一些朴素的规律和道理。 喜欢才会心动。 沈予栖久久没听到回答,哪怕他对季微辞的现在的开窍程度有一定把握,也并没有感知到什么排斥或者厌恶的情绪,此时还是不禁有些忐忑。 他看着季微辞的表情,刚想说话,却突然被季微辞反握住了手。 季微辞原本被吻得带几分水雾的眼睛清明了些,他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人,似乎想说些什么。 “沈予栖,我……”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来。两人一时都往声源处看去 季微辞想说的话被打断,轻抿起唇,难得将不高兴表现在脸上。他从外衣口袋中拿出手机,本想挂断,却在看到来电人后微愣。 是陈威的电话。 陈威找他只会是和案件有关的事,难道又出了什么变故? 他犹豫了,一时没有接通也没有挂断,手机铃声持续响着,像是在催促些什么。 沈予栖看到手机屏幕上来电人写着“调查组陈威”的字样,心中了然,主动道:“先接电话吧。” 季微辞点点头,没有放开自己握住沈予栖的手,另一只手单手划开接听键,接通了电话。 沈予栖乖乖被握着一只手,季微辞的手比他小一圈,皮肤也比他白一些,视觉上有种对比感,他看着,心里满满涨涨地发热。 陈威这通电话却不是因为案件的事。 “季博士,我爷爷他……不太好。” 第一句话就让季微辞的心骤然揪了起来。 他想到前段时间见到陈老时,老人的状态的确有些不好,人瘦了许多,走路都要人搀扶着。 感受到季微辞突然紧张起来的情绪,沈予栖面色严肃几分,视线凝实,落在季微辞明显带着凝重和担忧的面容上。 他轻轻将季微辞和他握着的那只手变为十指相扣。 这是个毫无缝隙的牵手方法,两人的手指紧密地交缠在一起,手掌也贴合着,无声地传递力量。 “他想见你一面,你现在能来一趟医院吗?” 陈威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与他在问询室里威严锐利的状态判若两人。 “我马上到。”季微辞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说。 他余光看到沈予栖的小动作,感知到无形的安慰,焦躁和不安似乎真的被消解了些。 挂断电话,季微辞看向沈予栖。 还未说什么,沈予栖便率先体贴地说:“去吧,先处理急事,我也要回去上班了。” 有些话好像需要一股气才能说出口,突然的打断让这股聚起来的气散掉了,一时间季微辞也不知道要怎么再开口。 更何况现在急急忙忙的,也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季微辞面色还残留着通电话时的严肃和凝重,他不知道说什么,于是抬起两人相扣着的手,轻轻在自己脸颊上贴了贴- 季微辞按照陈威发给他的地址赶到医院,陈威等在住院部门口。 远远看到他,陈威就迎上来,脸上的疲惫掩盖不住。 “辛苦你跑一趟。”陈威拉平紧绷的唇角努力往上扯了扯。 季微辞摇头,眉心也拢着,只问,“陈老怎么样?” 陈威带着季微辞往病房的方向走,边走边说:“胰腺癌,今年上半年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晚期了。” 今年上半年……季微辞心沉了沉,也就是说,先前陈老到研究院来看他的时候已经确诊了。可那时老人的精神还很好,完全看不出来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医生怎么说?”他与陈威并排走着,声音有些沉。 从电话里陈威的说法来推断大概率不太好,但他还是想听听具体的情况。 “肿瘤的位置和大小已经不适合手术切除了,化疗和放疗对胰腺癌的作用也有限,现在以减轻痛苦为主。”陈威没有说得太明白,但足够季微辞听懂。 面对生老病死,人太渺小、也太无力了。 医院的走廊总是忙碌的。医生拿着病例进出、护士推着治疗车穿梭在各个病房之间,家属拎着饭盒匆匆走过,或是推着轮椅一脸麻木。 季微辞很少来医院,除了每年的体检,他生小病都是自己吃药,吃药没用才会来门诊,住院部更是从未踏足过。 独属于医院的消毒水味儿弥漫在空气里,凝滞着流动不开。 他长期在无菌实验室里工作,对于这种味道本应很熟悉,可医院的味道又不一样。 医院的消毒水味是带着情绪的,庆幸、希望或是痛苦、遗憾,甚至轻松、解脱,众生百态融进空气里,加重着人的感知。 两人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陈老的病房前,门虚掩着,看不到病房里的情况。 陈威轻轻敲了敲门,才握住把手,往里推开。 单人病房里,病床被摇起一半,陈老靠坐在床上,似乎一直等待着,听到动静微微偏过头,有些浑浊的双眼朝他们看过来。 日光透过窗帘洒在他苍老的脸上,给他暗淡的双眼也添上几分亮光。 “来了。”陈老脸上的病容很明显,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慈祥。 看到病床上几乎是形容枯槁的老人,季微辞心里涌起很陌生的情绪,闷闷的,有些呼吸困难,喉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想说话却没发出声音。 他和陈老只见过三次,却每一次都让他印象深刻。 杨远光当然也对他很好,但或许是有褚清作为连结,陈老带给的是如他亲人一般无条件的支持和关怀。 对他来说,这是太珍贵的事。 季微辞快步走到床边,突然觉得眼眶有些热。他弯下腰,握住老人放在床边的手,轻声道:“我来晚了,应该早点来看您的。” 陈老虽不太有精神,但没有丝毫卧病在床的暮气,面色很平静。 季微辞甚至有一种感觉,他知道自己会在那一天离去。 “不晚,来了就好。”陈老笑了笑,他比上次见面还要消瘦几分,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加深刻。 他轻咳两声,看季微辞的眼神像在看家族里最骄傲的小辈,先问道:“上次的事情解决了吧?” 没想到陈老还惦记着这件事,季微辞心中酸涩,点头道:“解决了,泄密的人已经找到,前因后果也调查清楚了,您放心。” “查清楚就好,那是你的心血,不能白费了。” 陈老说着,又咳嗽几声。 季微辞拿起床头的水杯,先用手背试了试杯壁的温度,发现还是温热的,这才扶住吸管,慢慢喂老人喝了点水。 陈老看季微辞的眼神更加慈和,平静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语气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我的时间不多了。” 季微辞一惊,眉头皱起,想开口让老人别说这种丧气话,却被拍了拍手背。 “有些事,我怕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陈老接着道。 季微辞微怔,心里涌上某种预感。 果然,陈老下一句话就印证了他的猜想。 “是关于你父母真正的死因。” 季微辞下意识扫视了一圈病房,这才发现陈威送他进来后就出去了,病房的门关着,只有他和陈老相对而坐。空调暖风开着,发出轻微的嗡鸣声。 他开口时的声音依旧平稳,细听却又有些哑,“您说。” “床头第二个抽屉,里面有一份档案。”陈老一直从容的神色也显现出几分不平静,似乎触及到了什么尤为深刻的记忆。 季微辞拉开抽屉,里面果然放着一个档案袋。 这档案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深棕色的牛皮纸袋风化泛白,边缘有细微的磨损,档案袋的封口处,发黄的白色封条紧贴在上面,“绝密”这两个红色的大字也已经不那么醒目。 季微辞小心地将档案袋取出,手指落在封条上,却犹豫了。 八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下午,有人将他从学校接走。 那人在车上问他:“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他只说:“如果能告诉我的话。” 果然没有得到答案。 十七岁的季微辞就清楚掌握着分寸,他应该知道什么,不应该知道什么,所有和父母有关的事都被划定了清晰的界限。 所以从那时起,他就有意规避去想这件事,这些年来已经形成了惯性,以至于当答案就摆在面前的时候,他似乎也没有去揭开的勇气了。 但终究是要面对的。逃避何尝不是一种辜负。 可能因为时间过去得太久,封条已经没什么黏性了,季微辞用手指轻轻一挑就划开,露出折叠着的封口处。 他从档案袋里将资料全部抽出来,里面的纸还保存得很好,字迹也很清晰。 这是一份关于当年褚清和季衡知经历的那场事故的情况说明。 季微辞拿着纸张的手收紧了些。 陈老没有出声打扰,安静地等待他看完。 病房里的灯并不是很亮,但日光从没拉好窗帘的窗户缝中照进来,刚好落在洁白的纸页上,季微辞视线首先锁定在“事件陈述”这四个字上。 “事件陈述”这四个字后面清晰地印着一段话: 反应堆舱突发高剂量放射性泄漏,当值科研组核心工程师季衡知、褚清为保护舱外控制区10余名技术员,主动放弃撤离,关闭所有备用通道,并在随后的7小时内持续留守监测反应堆状态,直至失去生命体征。 第55章 亲人一切的一切,都在今天找到了答案……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空调运作的细微声响和季微辞慢慢翻动纸页的声音。 档案里的资料很齐全,有经调查还原的事故发生原因、详细经过、目击者口述……甚至还有善后处理的方案存档。 「实验进行至42小时,反应堆冷却回路二级热交换器发生微裂纹,高温冷却剂泄漏并引发蒸汽爆炸,爆炸导致舱内辐射剂量急剧上升,封闭舱唯一的出口因结构损坏和防扩散系统自动锁死。」 季微辞眼神停在目击者口述记录的部分。 “当时我们有13个技术员在舱外控制区,如果开启应急通道,辐射会立刻扩散至外部,一定会有更大规模的人员伤亡。” “褚工和季工本来有时间逃出来的,如果及时出来说不定还能保住命,但他们通过内部通讯和控制台联系,说……放弃撤离,要求彻底封死所有备用通道。” “在那之后的七八个小时,他们还在坚持监测舱内状态,陆续通过通讯台传递消息,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翻动纸页的手指停住,季微辞垂着眼,敛着眉,沉默地看着这一行文字,目光久久没有移开。 他突然想起葬礼上,陈老曾对他说过的话。 “如果不是他们,这里很多人都不会站在这里了……” 季微辞其实并不了解褚清和季衡知是什么样的人,儿时依稀的记忆里,他们是两道声音,两个背影,两种永远与记忆错开的形象。 在年纪还小时他偶尔也会想,不知道他们作为父母,能否从偶尔的通话与短暂的会面中了解自己的孩子。 父母毫无征兆的常年失信、每次回家后又匆匆离开的形色,小时候的他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他们背负了什么。 长大后虽明白,也并不怨恨,但从未像此刻一样深切地感受到,对他们来说,这是愿意为之献祭生命的东西。 在生命和信仰面前,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 八年前的葬礼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为褚清和季衡知的离去而落泪,为什么每个人提到那场事故都缄口不言,只是悲痛地说他们是真正的英雄,一切的一切,都在今天找到了答案。 季微辞慢慢将整份文件看完,最后几张纸是拟定的保密协议,所有知悉事件全部经过的人都签署了保密协议,因此这么多年过去,从没有传出来任何关于褚清和季衡知真正死因的消息。 他们这场以生命做代价的保护,也一并被封存在磨损发白的档案袋里,或许等待一个时机重见天日、又或许永远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 陈老靠坐在床上,温柔慈和的目光始终看着床边沉默翻阅文件的人。 他不仅是褚清的老师,更是真心将褚清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的。科研辛苦,保密严格,没有亲人在身边的他们就像亲父女一样彼此照看,所以他看季微辞确实有几分看自己家孙子的心态。 这是个很好的孩子,他能够健康长大,还成长得这么优秀出众,是因为他足够坚强、努力,或许还有一些运气,但这都无法磨灭褚清和季衡知没有尽到父母应尽的义务这一事实。 不管他们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而忽略自己的孩子,不管他们成就的是多么伟大的事业,有多少人因他们而受益,然而对于季微辞来说,他们始终是亏欠的。 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脆弱、需求、感情,都不应该被当作牺牲品献祭。 “你是个好孩子,即便没有父母在身边,你也自己长成了。”陈老眉眼柔和,“保密的意义在于保护,我选择告诉你,是因为有时候知道真相也是一种保护。” 他并不想季微辞一直活在对父母死因的懵懂里。 季微辞有资格得知一切,那是他的亲人。 季微辞坐在床边,手上拿着那份血淋淋,却又意义非凡的资料,安静地听着,如同聆听家中最亲近长辈的教导。 他看完了全部资料,将纸页重新放回档案袋里,又将字迹暗淡的封条重新贴回去,这份档案就恢复了原状,好像从未被打开过。 季微辞抬眼,问了一个陈老从没想过他会提到的问题。 “您把这个给我看,没问题吗?”他说。 他指的是资料中最后提到的有关保密协议的事。 保密协议里清晰地写着,要求所有目击者和知情人员在保密级别被降下之前,不得将事故原因、细节等透露给其他人。 陈老微愣,随后带着病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他摇头,平淡道:“我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顾虑什么。” 季微辞点点头,将档案袋放回原本放它的抽屉里,才站起来,郑重地对着病床上的老人鞠了一躬。 “谢谢您。”他表情严肃、眼神清明,很久都没有直起腰来。 不止因为这件事,还有曾在父母葬礼上对他说的那些话、得知他被调查组带走后第一时间赶到,以及那些他从未体会过的源自于亲人的关爱。 “快起来,是要让我这个老头子下床扶你吗?我可是手都要抬不起来了……咳……” 陈老咳嗽几声,声音有些沙哑,支撑着说同季微辞说了这么久的话,他的身体也已经到极限了。 季微辞听到咳嗽声,有些懊恼于自己没有早发现老人身体不适,赶紧直起身,想要喂他喝点水,却发现杯中的水早已经凉透。他轻轻皱眉,扫视病房,找寻是否有饮水机。 “不用,你去把陈威叫回来吧。”陈老看出他的意图,摆摆手。 季微辞只能放下水杯,出去找陈威。 拉开病房门,才发现陈威就坐在对面病房门口的椅子上,身边放了一个半米见方的小纸箱,他正看着地板,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动静,他回过神,看向季微辞。 “聊完了?”他说着,站起身,双手托起身边的纸箱。 季微辞见他朝自己走过来,不知为何有种预感,或许陈威对他们在病房里聊的内容心知肚明。 “嗯。”他简单应道。 陈威抱着纸箱,跟在季微辞后面进了病房。两人一起走到床边。 陈老的精神与刚开始相比差了不少,脸色也有些灰败,但眼神依旧平和清明。 他看一眼陈威,目光扫过他手中的箱子,轻轻朝陈威点了点头。 陈威接收到爷爷传来的指令,转向季微辞,将手中的纸箱递了出去。 季微辞一怔,下意识看向陈老。 不等他开口询问,陈老就说:“这是你父母的一些遗物。” “这里面有你父母的私人物品,也有事故现场去污后整理出来的东西,原本是跟档案一起封存的,这次我做主,也一并拿出来了。” 季微辞愣愣地接过纸箱,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陈威第一次见季微辞露出这么懵懂的表情,他看见的季微辞永远是冷静到有些冷漠、理智得不近人情的形象,禁不住稀奇地看了好几眼。 然而季微辞的失神是短暂的,他很快调整过来,手臂收紧,牢牢将纸箱抱在怀里。 “谢谢。”他再次郑重地说。 陈老每天能清醒的时间不长,取决于身体状态,今天应该是趁着清醒就立刻叫季微辞过来,才能说上这么一会儿话。 陈威将支撑起的病床摇下去,按了床头的呼叫铃。 护士推车进来,给陈老打了一针。 “镇痛的。”陈威在季微辞身边低声道。 季微辞眼睛发酸,在老人病床前弯下腰,轻轻将他露在外面的手放进被子里,说:“我会再来看您的。” 见他直起身准备往外走,陈威立即说:“我送你。” 季微辞没有推辞,与陈威一起走出病房。 “你早就知道,是吗?” 走廊上,季微辞突然问道。 这问题有些没头没尾,陈威却听明白了。 “是,”他没有否认,“我以前一直跟着爷爷住。” 两人并肩往电梯间走,穿过来时那条长长的走廊。 “我小的时候,褚姐偶尔会到家里来吃饭,那时候她才不到三十岁,刚结婚,还没有你呢。”陈威说到这,突然笑了一声,“她和现在的你很像,淡淡的,对谁都爱搭不理的样子,但对爷爷很尊敬。” “后来我也没怎么见过了,很多年后才知道是进了保密组,工作很忙。再后来……”他一时顿住。 再后来,就是得知死讯的时候了。 由于当年的事实在震撼又惨烈,传播速度很快,签署保密协议是调查程序走完之后的事,在此之前,许多关系近的内部人员已经得知了事情始末,后来由于保密命令下达,大家都是知道分寸的人,守着这个秘密,这么多年也不曾外传。 走进电梯,季微辞双手抱着纸箱,不方便按楼层键,便退到后面,露出一个有些了然的表情,“所以你那时候才会说,如果我父母……” 陈威按下一楼,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慌慌张张地打断,压着声音一脸窘迫,“我都道歉了。” 褚清和季衡知为了保护舱外的技术员和整栋楼的人,主动关闭应急通道,放弃逃生机会,因此陈威在刚刚得知季微辞被卷入科研机密泄露事件,甚至有“背叛者”的嫌疑时,他才会一时口不择言,说出那种话。 季微辞很平和地笑了笑,没有任何一点介意或是责怪的意思。 陈威一时有些发愣。 电梯在某一层停下,走上来几个人,两人没再说话。 走到住院部门口,陈威才犹犹豫豫地重新开口,“那个……我爷爷一直把褚姐当女儿的,所以……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也是我弟弟。” 一个三十好几牛高马大的男人,此时涨红了脸,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说完还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脖子。 季微辞从他扭扭捏捏的话语和有些混乱的称呼中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们也是你的亲人。”陈威最后说。 冬天天黑得早,才不到六点天色就已经暗下来,落日带出浅浅一圈暖光与灰蓝的天空相接。 暮色中,季微辞的眼睛格外亮,又是格外宁静平和。 他轻轻弯下眼睛,脸上浮起浅淡的笑意,声音融在微风中。 “嗯,”他说,“我知道。” 第56章 遗物生同裘,死同穴。  与陈威在医院门口分别,季微辞回到车里,先打开后备箱,准备将手中的纸箱放进去,手一动却又停下,有些犹豫。纸箱是封住的,看不出里面放了什么,不知道是否有易碎物品。 他想了想,还是将纸箱放到副驾,扣上安全带。 坐上驾驶座才看一眼手机,沈予栖半小时前发来消息- 事情解决了吗?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他看一眼纸箱,打字回消息- 嗯,晚上回来说。 开车回家的路上,季微辞收到了关于下周一复职的正式通知,他停好车才看到,并不意外。 今天实在发生了很多事,即便他是精力很高的人,此时也不免有些累了。 回到家后,季微辞坐在空荡荡的客厅对着纸箱发了很久的呆,一直没有打开。 他不是一个会逃避问题的人,可面对与父母有关的事,总会缺少几分勇气。也不知道是在害怕什么,又要如何处理这些情绪,他不懂得这些。 直到一阵敲门声将他拉回了神。 沈予栖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一个纸袋,看见季微辞就将纸袋举起来,笑道:“路过买了点心,还有糖粥。” 季微辞看着眼前纸袋上的LOGO,觉得有些眼熟,而后才想起这是市中心的一家苏式点心店,在互联网上火过一阵子,现在是挺有名气的网红店。 他依稀记得实验室里有人提到过,买一次要排很久的队。 这家店并不在沈予栖的回家路上,季微辞侧身让他进来,没有问他为什么特地去买这个。 “下次直接输密码进来就好。”他只说。 沈予栖是知道他家门密码的,他也知道沈予栖的,但沈予栖在这种事上分寸保持得很好,他在家时都会敲门,不会直接闯进来。 沈予栖正在洗手,闻言微愣,而后眼睛弯了弯,答应下来:“好。” 走进来,季微辞接过沈予栖手上的纸袋放在餐桌上,随口道:“我下周一复职。” “这么快?那假期要结束了。”沈予栖也走过来,将纸袋里的点心一份份拿出来。 这家店不愧是网红店,味道不论,看得出在包装上下了大功夫。 不同品类的点心用不同颜色的油纸打包,薄荷松糕是清新的薄荷绿,绿豆糕是纯正的豆绿,枣泥拉糕则是鲜艳的枣红色,封口处还用红色小篆印章贴纸在油纸上做区分,很有仪式感。 “听律所的同事说这家店还不错,试试。” 沈予栖先展开红色的油纸,露出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枣泥拉糕,拿起一块,先递给季微辞。 季微辞用手去接,却见沈予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往旁边避了避,又往前伸一些,糕点就轻轻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 季微辞一愣,意识到沈予栖是要喂他,他当下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真的下意识张开嘴咬了一口。 这下沈予栖也有些意外,本来只是看季微辞有些沉闷的样子,想调节调节气氛,这么幼稚的行为,他以为季微辞不会依着他的。 “还行。”季微辞平淡地说,用手接过咬了一口的枣泥拉糕,别开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仔细看却能发现他薄薄的耳廓在灯光下透着红。 沈予栖轻轻笑了声,目光从他的耳朵扫到唇角,又落在微颤的睫毛上,最后克制地收回。 他想用纸巾擦擦手,但餐桌上没有,便走到客厅去拿,路过茶几时余光看到放在上面的纸箱,以为是快递,随口问道:“买的什么?” 季微辞目光跟着落在茶几上,也没避讳,“是我父母的遗物。” 沈予栖重重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今天……” 季微辞去厨房洗了手,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眼睛锁定在那个久久没有下定决心打开的箱子上,接话:“今天去见了我妈妈的老师,他跟我说了一些事情。”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异常。 “关于我父母的死因。” 不知为何,刚才萦绕不散的对那股未知的恐惧感突然就散去许多,逃避心也逐渐消减,滋生出了一些勇气。 是因为沈予栖在身边吗? 就像他本来就没想隐瞒沈予栖这件事一样,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从未展现于人前的,最深处压抑着的东西,他的内心已经默认是可以与对方进行分享的了。 对于季微辞来说,这比所有的承诺都要能证明他对沈予栖的接纳,是什么感情,喜欢或爱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只是他,只有他。 沈予栖坐到他身边,脸上的表情有些小心,下意识屏住呼吸,没敢开口问。 季微辞感受到身边人的谨慎,垂下眼笑了笑,终于倾身过去拿起纸箱,抱在怀里,指腹轻轻擦过封口处的纸胶带。 “原来他们坚持的事业、守护的东西,比很多事情都重要,甚至比生命更重要。”他说,“这么多年,我其实也在抗拒去了解真实的他们,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做出那种选择,我很少去想。” 如果说褚清和季衡知不是称职的父母,那季微辞觉得自己也不是称职的孩子。 他们明明是世界上最亲的人,有着天然的、割不断的连结,却又因为种种原因漠视着彼此。 沈予栖并不知道季微辞突然的感慨来源于哪里,但是他理解能力很好,哪怕没有足够的前置信息也能明白对方话语里大致的意思。 他并没有贸然评价什么,季微辞敞开心扉的时刻十分难得,他不想打破这种氛围,于是只是当一个耐心的倾听者,轻轻握了握对方有些冰凉的手。 季微辞感受到沈予栖比自己高一些的体温,还有些忐忑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他将封口处的纸胶带一点点撕开,两边的纸板往上翘起来,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看不真切。 掀开最上层的纸板,才看清里面的东西。 里面放的东西并不多,半米深的箱子只装了三分之二,大部分都是零零碎碎的物品。 最显眼的是一个黑色封皮、有些老旧的笔记本。 既然陈老能把这些东西交给他,说明里面的应该没有什么涉嫌保密的内容。 这是一个工作记录本,里面写满了各式各样的实验数据和公式,内页并没有写名字,季微辞也并不熟悉褚清和季衡知的字迹,因此判断不出是谁的。 字迹锋利潇洒,非常漂亮,实验记录条理清晰、逻辑分明。从这些要素判断,字迹的主人大概是一个严谨理性、性格有几分强硬的人。 季微辞看得很仔细,缓慢地一张张翻动纸页。沈予栖安静地陪在旁边。 接连翻过几页实验笔记后,突然出现大片空白的一页,只有角落用黑色的笔写着几段对话。 先是一个陌生的、稍显圆润的字迹写道:“今天一起出去吃饭吧,不想吃食堂。” 笔记本主人的字迹出现在下面:“不要,出去一趟太麻烦了。” “好吧,那下次去。” “开会别开小差。” “哦……” 毫无营养的一段对话。 季微辞看了一会儿,手指点了点那个更加锋利潇洒的字迹,“这个应该是我妈妈。” 又点了点另外的,“这是我爸。” 沈予栖问:“怎么看出来的?” 季微辞从久远又依稀的记忆里挖掘出判断标准,“我爸应该不敢拒绝我妈的吃饭邀请。” 沈予栖笑了声,“叔叔阿姨感情挺好的。” 季微辞点点头,指尖擦过微微褪色的墨迹。 原来褚清和季衡知这样的人也会嫌弃食堂不好吃,也会在开会的时候偷偷用笔记本聊闲话,似乎和平常的上班族,普通的小夫妻没什么区别。 那两道冷淡而遥远的背影好像一点点丰满,有了色彩。 这个笔记本应该是褚清的随身记事本,除了一部分实验记录和数据公式演算过程之外,还零零碎碎记载着一些创新思路。 领域不同,季微辞不能完全看明白这些东西,但他竟在其中看到了几条该领域前些年刚刚落地的科研成果。 这些思路,褚清十多年前就想到了。 可知她是多么优秀的一位科学家,是在科研上敢于创新、且十分具有前瞻性的人。 季微辞将笔记本翻看完,放在旁边,又从纸箱里拿出一个黑色长条型的小盒子。盒子里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钢笔。 盒盖上贴着一张便签,上面写着一句话,是季衡知的字:乙亥立秋,阿清得赠。 底下还藏着一行小字:我舍不得用,先供着,百年之后陪我俩一起下葬吧。 他们没等到属于他们的百年,却于同一日归于尘土,就连命运也没能将他们分开。 季微辞盯着便签上的两行字看了许久。 沈予栖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思虑再三后还是开口道:“‘生同裘,死同穴’,他们有彼此在身边,也是一种慰藉。” “嗯。”季微辞明白沈予栖的意思,轻轻应声。和这个人在一起待久了,对于很多事,他好像偶尔也会有不那么理智冷静的、浪漫的解读。 如果结果无法改变,不如将过程看为一场特殊的约会,生死都没能将他们阻隔。 纸箱里还有许多其他小物件,大多是生活用品,老式怀表、压花书签、两人的旧工牌、一些信件和明信片……零零碎碎。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遗物是过往记忆的碎片,是与旧时的生活重逢,季微辞缺少温热的往昔,只能伴随着这些老物件,与父母在旧时光里初见。 其中几样东西让季微辞有些在意。 首先是一本薄薄的相册。 相册是老式的翻页插袋式相册,相片插在透明袋页里。相册的封皮被磨损得有些发白,然而里面的照片保存得却很好,十几年过去也没有发黄褪色,依旧鲜亮清晰如初。 相册的第一页就是一张全家福。 小小的季微辞被季衡知抱着,褚清站在旁边,三个人看着镜头,笑得温馨。 季微辞从来没见过这张照片,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季衡知手臂上那个小孩是自己,先是一愣,又后知后觉地感到窘迫。 正想翻过去时,却被旁边伸出来的一只手按住了。 “我想看。”沈予栖求他。 温热的气息拂在脸侧,季微辞半边身子发麻,耳根也跟着一起软了。 第57章 录音可谁又会去排演自己的遗言呢?……  沈予栖见他果然不翻页了,还将相册往自己这边送了送,心满意足地笑一声,凑近一些去看。 这张照片应该是季微辞两三岁时拍的。 一般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很少在照片里是规规矩矩的静态,可小季微辞就这么乖乖被抱着,一看从小就是那种最讨人喜欢的安静宝宝。 一张小脸白白净净,眼睛又大又亮,有点像小女孩儿。 沈予栖看了又看,迟迟挪不开眼,心软成了一滩水。 季微辞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可身边这人好像入定了,大有一直看下去的架势。 “看够没有……”他忍不住小声说。 “没有。”沈予栖坦诚地说,他也刻意放低声音,像在说悄悄话,“太可爱了,看不够。” 季微辞:“……那也不准看了。” 沈予栖轻轻笑着,特别听话地退回去一些,不看了。 接下来几页都是褚清和季衡知年轻时的照片,有单人的,也有合照。 “你长得像妈妈。”沈予栖说,似乎在很普通的夜晚,话着很普通的家常,“但气质不一样。” 褚清是个标准的明艳美人,老式照相馆拍的旧照片也没能掩盖住她的精致与风韵。 季微辞的眉眼和她格外像,单看昳丽得惊人,但清冷出尘的气质又把这种攻击性往下压了压。 季微辞努力回忆了一下,非要说的话他的气质大概比较随季衡知。 ……虽然这位先生在会议上开小差,还在笔记本上对老婆撒娇,但在很久远的记忆里,爸爸的确是个严谨持重的读书人形象。 好像杨远光和陈老也说过类似的话。像妈妈一类的。 那大概是像的吧。 血缘相连,当然是会很像的。 存放有关父母记忆的区域也是季微辞不常触及的。 小时候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处理,没人教过他这些,本能的依赖不会得到回应,那场事故后更是成为了禁区,所有相关的记忆就如他们的死因一样被牢牢封存,直至今日。 如今尘封已久的记忆被填补上新的模块,而且变得更丰富、更生动、更鲜活了。 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 季微辞慢慢看完所有照片,翻到最后时,心里涌起说不上的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被充满了,又好像有些空落落的。 放下相册,他的目光落在一个平平无奇的铁盒上。这铁盒并没有什么引人好奇之处,季微辞却把它留到了最后。 因为盒盖上贴了一张标签纸,上面用黑色水笔写着:已去污处理。 ——这是事故现场清理出来的东西。也是所有遗物中唯一一件来源于事故现场的物品。 打开它太需要勇气了。 它像潘多拉的魔盒,象征着灾难与祸患的同时,又给人留下不灭的希望之火。 先前看到的所有东西,笔记本、钢笔、相册……那些慢慢建构的越来越生动的形象和越来越鲜活的记忆,好像都在这一刻积蓄成为了一种力量,积蓄成为打开魔盒的勇气。 沈予栖也看到了铁盒上的字眼,他并不知道关于那场事故的完整经过,但看那几个字也能猜到这个铁盒的特殊之处。 他无法帮到什么,只是轻轻揉了揉季微辞脑后的头发,温声道:“不用逼自己。” 季微辞看向沈予栖,对方的眼神是温和专注的,眉心微蹙,似是有些担忧。 他垂下眼,看着铁盒上晕开的墨渍,内心出奇的平静。 “没事。”他说,“这是我应该面对的。” 是八年前就应该去面对的,即便来得有些迟了。 被封存太久,铁盒有些生锈,季微辞用了些力气,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音,盒盖终于被打开。 盒子里面只放了两样东西:一支录音笔,和一只纸折的兔子。 季微辞目光先落在那只纸折的兔子上,他拿起来,仔细看了看折法和构造,才愣愣地说:“这是我妈的折法。” 沈予栖也一怔,想到什么似的,低声喃喃:“原来你是跟你妈妈学的……” 季微辞没听清,“什么?” 沈予栖回过神,摇摇头,面色不变,“没事。” 录音笔是老式带按键的,八年过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坏。季微辞拿起来,试着长按了一下开机键。 小小的条形屏幕很快亮起来。 他移动到菜单,发现里面只储存了唯一一条音频,日期就是事故当天。 然而他不知道这种录音笔没有播放确认,音频从点开列表的那一刻开始自动播放。 毫无准备的,一道冷静的女声从录音笔里传出:“今天是20**年5月28日,我是褚清。” 紧接着是一道低沉的男声:“我是季衡知。” 听到录音内容,季微辞原本还算安定的心突然乱起来。 他意识到这条音频是什么了。 ——这是褚清和季衡知留下的遗言。 一时纷乱的思绪让他忘记去按就在指腹之下的暂停键,录音依然播放着。 “关于这次事件的相关情况以及我们研究的后续事项,刚才已经通过通讯器向外传达。”褚清的声音顿了顿。 “我们的前辈也曾用生命和鲜血铺就出如今踏在脚下的这条道路,我不后悔今日做出的选择,这是光荣的必经之路,因此,不必为我们的离去而感到痛苦。对于科学理想与信念、对于我们所守护的国家与人民的安全、对于无数与我们并肩作战的同事们,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唯一的遗憾,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季衡知接着说,二人的配合极其默契,像提前排演过许多次。 可谁又会去排演自己的遗言呢? “这条录音……留给我们的孩子,季微辞。” 一阵混乱的摩擦声,似乎是在处理着什么意外情况,暂时没有话语信息。 沈予栖稍稍回神,心头巨震,他有些担心,小心地看向季微辞,却见对方已经回神,表情还算平静,目光落在空处,专注地听着录音的内容。 他便略微放下心来,试探着握住季微辞放在腿上的手。 没想到季微辞竟然立刻主动回握住他,甚至犹豫一下,又变成十指相扣,紧密贴合着。 又一阵摩擦听筒的噪音过后,季衡知的声音从录音笔中传出:“抱歉,微辞,我必须要向你道歉,让你承受了太多你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东西。” 褚清又说:“对不起,微辞,成为我们的孩子,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通过一支老旧的录音笔,一段迟来的对话附着于失真的音质,穿过时间的长河,缓缓流淌起来。 作为父母,我们的表现并不合格。 在你的成长过程中,我们缺席了许多本来应该参与的部分。 我们刻意与你保持距离,是出于对风险的评估。我们的工作不允许失误,也不允许你过度依赖我们。一旦意外发生,这种依赖会让伤害变得更深。 或许是长年的封闭工作滋养了我们的自以为是和刚愎自用,我们固执地认为,提前让你学会独立,是最稳妥的教育方式。 但我们低估了这种方式所带来的伤害和代价。 独立与孤立的差别,我们直到很晚才看清。你的冷静、独立、自持,是你自己长出的盔甲,而不是我们提供的庇护。对此,我们感到惭愧。 如果有更多的时间,也许能找到更为平衡的方式。我们并非没有感到过后悔,只是当一条路被责任和信念推着走下去时,回头往往已经不再现实,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把本该亲自给予你的种种,交给了时间和环境来完成。 这个过程必定是痛苦的,而那痛苦的源头是我们。 微辞,不管你是否相信,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曾无数次默念:希望所有的痛苦都离你而去,所有的幸福都奔你而来。 对不起,没有做到曾经许诺的。 ……我甚至希望你不要原谅我们。 这似乎是我们和你第一次推心置腹地交谈,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我们是失败的父母、也是失败的教育者,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只希望你不要把我们传达的错误方式当成唯一的答案。 爱的确会让人变得脆弱,但也会让人获得勇气和力量。 我们没有用正确的方式去爱你,以后也没有机会再去弥补缺失的爱了。 这是我们毕生的遗憾。虽然不曾对你说过,但你一直是我们的骄傲,微辞,是你的到来拯救了我们。如果我们给你…… 褚清和季衡知一直是交替着说话的,到这里,褚清的声音逐渐变小,而后戛然而止。 季微辞看一眼录音笔的显示屏,音频还在播放中,可只有细微的电流声传出来,似乎因为什么原因突然陷入了沉默。 这沉默酝酿成一种难以描述的悲伤,从电流中顺着扬声器蔓延出来。 季微辞看起来很冷静,只是看着录音笔的小屏幕,身体绷得有些紧,好像出了神,又好像还是很专注地等待着。 沈予栖却感觉季微辞的手心越来越凉,他握了很久,很紧地相贴着,最后也没能捂热。 许久,季衡知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来,这回竟有几分哽咽。 他接上褚清的话:“如果我们给你带来的是痛苦,那就忘掉我们吧,当作一种解脱。” “但愿无望的等待和孤独都离你而去,幸福与快乐长伴于身。” 季衡知说完最后一句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掐断了音频。 而褚清的声音从停止的那一刻起,再也没有响起过。 第58章 确认“沈予栖,我想确认一件事。”……  录音结束后,一时没人说话。 季微辞有很长一段时间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像被吸到了另一个世界单独放置,所有感官都被关闭,他察觉不到身体和思维的存在,只是无措地飘浮在空气中。 他盯着录音笔的屏幕看了很久,直到自动熄灭,才将它放回铁盒子里。 有些生锈的铁盒中,那只纸折的小兔子还静静躺在里面。 沈予栖也没有说话,他有很多安慰的话可以说,但能想到的每一句都冠冕又无力。 浮于表面的悲伤与心疼太容易被认定为旁观者自以为是的共情,然而这些不过当事人所承受的万分之一。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第一次听说季微辞童年经历时的感受。 他无法想象季微辞从那么小开始就独自生活。不只是身边无人陪伴与照料的孤独这么简单,很多时候,情感上的孤立会造成更大的伤害。 而这种孤立持续了十几年。 父母迟来的解释和道歉原本应该成为最有效的解药,可偏偏是在临终遗言里,是在如此壮烈的生死之下。 不知过了多久,季微辞终于一点点恢复过来,思维慢慢回到身体里,五感也逐渐苏醒。 最先恢复的就是触觉,因为他感受到沈予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的手心很烫,又握得很紧,像有些害怕抓不住似的。 这一瞬间,季微辞那种无措的仿佛飘浮在空气中找不到落点的感觉突然就减轻了,似乎有一只手伸进了虚无的空境里,紧紧将他拽住,一点点拉回现实。 “我没事。”他轻声说。 随着这句话出口,他原本有些紧绷的身体也不自觉放松了下来,可以正常思考、顺畅表达了。 “我一直以为他们没有那么在意我。”他缓慢地说,“但好像不是这样。” 沈予栖听着身边人沉静的面容和平淡的语调,心里一阵阵跟着疼,终于不再克制,做出他想了整晚的一件事。 他揽过季微辞的肩,轻轻将人拥进怀里,开口的声音很温和:“他们很爱你,只是爱的方式不对。” 季微辞没有任何抗拒的反应,就这么乖乖被抱着,下巴搁在对方的颈窝,柔软的发丝蹭在脸侧,完全放松和依赖的姿势。 闭上眼,任由本能牵引着自己的意识,他轻轻回抱住沈予栖,像溺水的人抱住一根浮木,然后感觉被更深地拥住,更用力地按进怀里。 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季微辞都觉得自己对于褚清和季衡知来说是负担,是一个需要被安置和照看的附属品,所以才会被疏远、被厌弃。 比起他,他们追寻的事业、追逐的信念,那些更宏伟更远大的目标……太多东西都更加重要,每一个都足够排在他的前面。 季微辞完全理解。 所以他没恨过他们,只是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也正是因为理解,他才抗拒建立亲密关系,他害怕自己会做出同样的事,再伤害无辜的人。 爱会让人变得脆弱,也会让人变得勇敢。 这是褚清和季衡知教给他的最后一个道理。 沈予栖突然感觉到脖颈处有点湿意,心里一紧,手臂松了松,下意识要撤开,想看看季微辞的脸。 但季微辞反而抱他抱得更紧。 于是他便不动了。 语言在这种时刻是最无力的东西,沈予栖什么都没说,手掌放在季微辞的后颈上,捏了捏,又捏了捏,手指穿过发丝,在他耳后的那块骨头上轻轻摩挲,用这种方式传达安慰。 季微辞哭得很安静,一声泣音都没有发出,只是沉默地掉泪。 他从来没有这样用眼泪宣泄过情绪,好像泪腺系统突然找到了关闭多年的开关,于是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潮湿而混乱的思绪中,他难得出格一回——任性地把眼泪蹭在了沈予栖肩膀处的衣服上。 沈予栖被蹭得有些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季微辞因此突然从放任理智抽离的状态中回神,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耳朵瞬间就红了。 “我……”他想说什么,却被沈予栖再次按进怀里。 “没关系。”沈予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沉稳柔和,“擦吧,接过你眼泪的衣服,我会珍藏一辈子的。” 季微辞:“……” 他下巴抵着沈予栖的颈窝,止住了眼泪。 “沈予栖。”季微辞的声音恢复平静,只是还带着些鼻音。 沈予栖耐心地应:“嗯?” “你怎么又什么都不问?”他说。 关于父母以及他童年经历的事,季微辞没跟沈予栖提过。 但沈予栖全程没有露出任何一点意外的神色,他有一种预感,于是接着说:“你又什么都知道。” “……”说来话长,沈予栖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想了想,拍拍季微辞的后腰,打商量的语气格外耐心:“去洗把脸,然后我们再慢慢聊,好不好?” 季微辞尖尖的下巴抵着沈予栖的侧颈,点头点头。 无端端被戳了好几下,沈予栖又觉得有些痒,没忍住笑了,聚散在心里的紧张感散去不少,他放开季微辞,指腹轻轻擦过对方泛红的眼角。 “去吧小花猫。”他故意说。 “……” 季微辞不想理他,别开脸,起身去洗手间了。 刚才还埋在人家肩头掉眼泪,现在只给他留下一个清冷的背影,沈予栖抬手轻触颈侧那片被触碰过的皮肤,垂下眼笑起来。 季微辞整理好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沈予栖正在把今晚带回来的糖粥分装在两个瓷碗里。还没走到餐桌前,就闻到一股甜滋滋的桂花味儿。 淞陵人讲究“不时不食”,夏天喝清凉的薄荷绿豆汤,冬天就得喝温暖的赤豆糖粥。 “试试喜不喜欢,听说有点太甜了。”沈予栖将一碗摆在季微辞面前,说。 甜食有种奇怪的魔力,似乎只是闻到就会让人心情轻松起来。 季微辞接过沈予栖递来的瓷勺,坐下来慢慢搅动着黏稠的糖粥,桂花、红豆和粥混合在一起,香味互相激发。 他尝了一口,温暖甜润的感觉令人很舒服,味道的确有点甜,但今天吃又觉得刚刚好。 沈予栖看着他眉头舒展,这才笑了笑,也坐下来,瓷勺和碗底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 “我的确很早就知道一些事情。”他喝一口粥润了润喉咙,才开口道。 不算临时应对,他原本就想要坦白的,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沈予栖将高中时无意从舅舅口中得知褚清与季衡知的消息这件事大致讲了一遍。他不能确定季微辞是否介意被当作谈资,虽然远不到那个地步,但总归是妄议别人家的私事。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季微辞的表情,见对方没有什么不高兴才稍稍放下心来,接着说:“或许他知道其他有关你父母的事,那时候我没多问,如果你愿意,下次回淞陵可以去见见他。” 季微辞不在意是否被议论这种细枝末节,他被一个很震惊的点吸引了注意力,确认道:“……高中?” 沈予栖点头。 季微辞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怎么说。 他虽然从未避讳过自己在情感方面不太健全的事,但也不知道沈予栖原来早就对他的情况了解得那么清楚。 季微辞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冷漠、无趣、刻板,有着畸形的成长环境,是很奇怪的人。 沈予栖既然那么早就知道这些事,为什么还会喜欢他? 他最终没有将那句未出口的话说出来,因为他突然反应过来,如果这个时候还问出“为什么还会喜欢我”这种问题,其实是很伤人心的。 他不能总因为自己的懵懂伤害沈予栖。 或者说……他真的还要这样懵懂下去吗? 季微辞放下勺子,看向沈予栖。 沈予栖喝完一口粥,觉得的确过于甜,喝多了有些腻,一抬头,就撞进季微辞专注的目光里。 他问:“怎么了?” 季微辞沉默地看着他,表情非常认真。 沈予栖被这么看着,心里莫名生出些紧张感,面色也严肃几分。 “沈予栖,我想确认一件事。”季微辞好像终于看够了,突然说。 沈予栖点点头,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得到同意,季微辞没有再犹豫,倾身过去,轻轻贴上沈予栖的唇。 沈予栖原本拿在手上的勺子突然从半空中落下。 好在是落在了碗里,敲在黏稠的糖粥表面发出小小的一声闷响,而后像溺水的人一样慢慢沉底,只剩下半截勺柄留在外面。 季微辞的吻很轻,柔柔地贴着,这是个毫无杂念的、很纯粹的吻,沈予栖觉得自己也像溺进了糖粥里,一瞬间呼吸都停了。 他不敢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像是怕惊扰了对方,一动不动地扎在原地,任由施为。 清新的桂花香和红豆甜腻腻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萦绕在交融着的呼吸间。 季微辞原本想碰一下就撤身,他从来没有主动对谁做过这种事,整个人都紧绷着,心跳声撞击耳膜,精神在高度紧张后变得有些晕乎乎的。 他觉得自己喝糖粥喝得有些醉了,没有如计划般拉开距离,反而试探着蹭了蹭沈予栖微微张开的唇。 沈予栖头皮发麻。 他觉得自己再修炼十年也未必能修炼出在这个场景中所需要的定力,终于忍无可忍地按住了季微辞的后颈,不让他退开,而后向前倾身,不算轻地攫住那张懵懵懂懂撩拨的嘴唇。 主客瞬间颠倒,轻柔的浅吻变成了更深入紧密的交缠。 季微辞毫无准备,有些被吓到,手无措地抓住沈予栖胸前的衣服,下意识小幅度地往后撤了一下……没撤成,距离被对方牢牢掌握在手里,退无可退。 这次沈予栖没有像往常一样感觉到季微辞的躲闪后立刻退开,而是用温热的手指磨过他的耳边的皮肤,轻柔地安抚着。 季微辞也逐渐平静下来,抓着沈予栖衣服的手慢慢放松,放任自己沉溺进对方的节奏里。 过了不知多久,沈予栖才退开一些,看着季微辞红润的唇和洇湿的睫毛,眼神又深又沉。 四周就连空气的温度似乎都在升高,他抵着季微辞的额头,鼻尖时不时相碰,声音有些哑:“亲我,想确认什么?” “哪里想不明白,我教你。” 第59章 表白八年前的戛然而止和无疾而终,终……  季微辞呼吸的节奏有些乱,他还不会在接吻的时候换气,沈予栖总会在察觉到他快要窒息时稍微放开一些,让他找回呼吸,而后又再次被拉进混乱的沉沦里。 此时被抵着额头,心跳依旧剧烈。 具体想要确认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 确认他是否喜欢沈予栖吗?又或者是爱。 可一个二十多年没学过爱是什么的人,能轻易明白爱的释义吗? 他发现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误区。 为什么要先明白喜欢或爱的定义,才能确定是否喜欢或爱一个人呢? 他能清楚地认知到沈予栖在他这里是唯一的,是绝对特殊的,是任何人都不可替代的,这还不够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吗? 无论喜欢、爱,或是别的什么,无非都是眼前这个人。 只要确认这一点就好。 季微辞往后撤一些,拉开距离,透着红的面容格外认真。 “沈予栖,我有话想说。” 听着他严肃正经到犹如项目汇报一般的语气,沈予栖收回不自觉落在对方带着水色的嘴唇上的目光,也正襟危坐,“嗯,你说。” “我这个人无趣、呆板,很难相处。从小到大连朋友都没有几个,因为我不懂如何与人维持稳定的关系,孤僻、冷漠、没有同理心。”季微辞平静的,用完全旁观的语气评价着自己。 “我的工作特殊,大部分时候都很忙,忙起来顾及不到身边的人,也没什么私人时间。”他一字一句,清晰认真,“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会很辛苦。” 沈予栖听到季微辞几乎是带着些贬低的话语,拉平唇角,拢起眉。 但他没有出声打断,安静又耐心地听着。 季微辞抿了抿唇,刚刚才退去红晕的耳尖此时又在灯光下透着薄红,他停顿片刻,才说出接下来的话。 “在你之前,我没有喜欢过谁。”他说完,又想了想,谨慎地纠正自己的措辞,“在你之前,我没想过会喜欢上谁。” 其实这两句话与表白无异。 沈予栖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听会不明白? 可他很在意季微辞前面说的那些话。 在这个可以说是得偿所愿时刻,沈予栖面色十分严肃,目光牢牢锁定在季微辞眼睛里,开口的声音也有些沉:“季微辞。” 季微辞很久没听沈予栖叫过他的全名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看着对方的神情,心里有些紧张。 然而只听对面那人接着说: “不许你贬低我喜欢的人。” 季微辞一怔,刚涌上心头的忐忑戛然而止。 “我喜欢的人不是你说的那样。” 沈予栖认真地说,好像真的在为这么一个不存在的“第三人”争辩。 “他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但是从来不会不尊重人,有点迟钝,但很可爱,看着冷淡,其实心比谁都软。” “他对待工作很认真,是我见过最努力的小天才,他或许自己都不知道,在擅长的领域闪闪发光的他有多吸引人。” “你认识他,但不了解他。”沈予栖顿了顿,接着说。 “……”被指出自己不了解自己的季微辞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然而这一刻他好像突然开窍了,他听得出此刻沈予栖不是在说情话撩拨他,而是极严肃、极认真地在说这些话。 “而且有时候你会对他不好。”沈予栖的语速有些慢,柔和又深沉的目光落下来。 “以后换我来对他好,可以吗?” 弯弯绕绕,兜兜转转,要给出最终答案的那个人还是变成了季微辞。 季微辞愣愣地看着沈予栖,刚才对方说的的每一个字、每个标点符号都在他的意料之外。他从来不知道夸人的漂亮话还能这么说,心里酸酸涨涨的,似乎有许多小幼苗正在破土而出。 沈予栖朝他走了九十九步,这最后一步,他其实是想自己主动走过去的。 可他只是刚动了动,沈予栖就又毫不犹豫地朝他迈出一大步。 季微辞垂下眼笑了声,暖黄的灯光下,甜腻腻的桂花香里,他向来冷淡的声音也像裹上了一层蜜糖,温柔又珍重地响起:“他说‘可以’。” 季微辞眼角弯弯的,眼瞳被映成温暖的蜜色,他还是想走完自己的这一步。 “沈予栖,我没有谈过恋爱。”他说,“你教我吧,我会好好学的。” 沈予栖看着季微辞弯起的唇角,在灯光下亮晶晶的眼睛,心脏有一瞬间的停跳。 突然想起季微辞也曾这样认真地跟他说,会好好学着做一个合格的朋友,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情。 八年前的戛然而止和无疾而终,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归宿。 沈予栖拉过季微辞垂在身侧的右手,置于唇边吻了吻,又用双手格外珍重地裹进掌心,贴在胸口。 “那要先说好,这位同学。”他沉沉地笑一声,“我可是很严格的。” 季微辞:“……” 不知为何突然有一种打退堂鼓的冲动。 他垂眼去看被对方温暖干燥的掌心包裹着的右手,一种很危险的预感在内心滋生。 沈予栖的七窍玲珑心上还有八百个心眼,加起来八百零七个心眼子。按照从前的套路,这人大概率又在憋什么坏,或许前面正有一个陷阱等着他往下跳。 “嗯。” 即便如此,季微辞还是轻轻点了下头。 他也不知道这在恋爱中是纵容还是顺从,总之沈予栖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他都愿意给,只要他能、只要他有。 好乖。 沈予栖心里、眼里、手里都被季微辞充满了,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就算下一刻整个城市崩塌、世界末日来临,狂风暴雨、山呼海啸,都没关系,这样他们就可以这样紧密相连地死在一起。 偶尔会有这种极端的想法冒出头来,但他不会让季微辞知道。 沈予栖腾出一只手摸摸季微辞的脸,温和道:“先把粥喝完,要放凉了。” 季微辞眨眨眼,他以为沈予栖还会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的,但他只是懵了一瞬,就点点头,乖乖坐回去喝粥。 糖粥还未完全变凉,碗摸着还是温温的,温度降下来后也没那么甜了,很好入口。 两人坐在一起慢慢喝粥、吃点心,关系突然转变带来的有些生涩的暧昧气氛融在淡淡的甜香里,最终变成一种岁月静好的安宁。 好像有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吃完,沈予栖去洗碗,季微辞跟过去,倚在厨房门边看他。 沈予栖觉得有点好笑,将碗冲洗干净放回碗架上,回头看到季微辞在发呆,沾水的手轻轻对着季微辞的脸弹了一下。 “想什么呢?” 季微辞回神,想了想,说:“就是觉得好像什么都没变,还和以前一样。” 他想表达的意思是这样很好,突然从“朋友”变成“恋人”,他原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不习惯的。 沈予栖闻言微微挑眉,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没说什么,只是拉过他的手,两人一起走回客厅。 回看桌面上摆放着的各种属于褚清和季衡知的物件,季微辞此时的心境格外平静,似乎解开了萦绕心间多年的一个谜团,跨过了拦截在前方许久的一道坎儿。 刚才看得比较囫囵,这些物品被封存的太久,不可避免地积累了许多灰尘附着。 沈予栖陪在季微辞身边,两人一起用纸巾擦去每一样物件上的浮尘,又将除铁盒里的录音笔和折纸兔子以外的其他物品一件件放回纸箱。 当季微辞拿起那本老相册时,他的手顿住,想了想,没有放进箱子里,而是搁在了茶几上。 沈予栖看到他这一动作,目光落在相册有些老旧的封皮上,心中微动。 收拾完,重新合上纸箱,季微辞才轻轻吐出一口气,从心底蔓延出一种难言的轻松感。 他脑子里响起录音里季衡知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如果我们给你带来的是痛苦,那就忘掉我们吧,当作一种解脱。” 忘掉。解脱。 “还是太不了解我了。”季微辞想。 用遗忘消解痛苦,这不是他的处世之道。 他会好好记住的,所有的事情都会记住。 谁都可以忘记他们,但他不能,褚清和季衡知的孩子一定不能。 季微辞将纸箱放到储物间里安置好,走出来时心情格外轻盈。 他看到沈予栖正坐在沙发上看向他的方向,目光像被钩子钩住似的,跟着他的移动路线一路往回收。 季微辞被看得莫名有些紧张,回看的眼神透着几分问询。 沈予栖什么都没说,微微抬头望着他,伸出一只手。 季微辞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配合地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手被握住的下一秒,从手臂开始整个人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往前拽了一下,季微辞毫无准备,一时失去重心。 沈予栖稳稳地圈紧他的腰,将人捞进怀里。 季微辞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沈予栖腿上了。 他一时找不到支点,手只能撑住对方的肩,膝盖顶在柔软的沙发上,表情很懵,低头,目光就撞进沈予栖含笑的眼睛里。 沈予栖手掌托着季微辞的腿根,轻轻松松地将人托起,又收紧手臂,让他的重心完全落在自己的腿上,微仰着头贴了贴怀中人因为惊讶张开一些的嘴唇,才笑着问:“现在还觉得什么都没变吗?” 季微辞:“……” 两人的肢体紧密贴合着,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这个姿势让他无法借力,所有的支点都在对方身上。 谈恋爱就要……这样吗?那确实还是会有一些不习惯的。 “会不喜欢这样吗?”沈予栖看着季微辞的表情,抬手摸摸他的耳朵,低声问。 季微辞摇摇头,又动了动,膝盖终于在沙发上找到合适的角度,小声抱怨:“太突然了。” 但也只是有些突然和不太习惯,仅此而已。 他喜欢和沈予栖肢体接触,对方身上的味道和总是比自己高半度的体温会令他感到安心,而牵手和拥抱这一类亲密行为甚至在确定关系之前就已经如吃饭喝水一般习以为常。 现在关系转变,当然会有更加亲密的接触。 更何况他说过会好好学习怎么谈恋爱的。 腿根处贴合着,一点点的动静都会相互作用,沈予栖眼神微暗,圈着季微辞脊背的那只手移到他腰与胯连接的凹陷处,轻轻按住,不让他继续乱动。 谁知这动作让季微辞整个人都颤了一下,唇齿间下意识溢出一声轻哼,腰一软,两个人就贴得更近,放在对方肩上的手也不自觉收紧。 他从腰一路麻到尾椎,侧头震惊地看着沈予栖。 沈予栖:“……”天地良心,这回他真不是故意的。 然而他的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落在季微辞衣服下若隐若现的腰线上……怎么会这么敏感的。 强行压下突然涌上的那股燥热,沈予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在法庭上舌灿莲花的他此时也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只是手规规矩矩地垂在腿边,不敢再乱碰了。 作乱的手拿开,腰附近那有些痒又有些麻的奇怪感觉也逐渐散去。 季微辞直起身,想到先前沈予栖向他伸出手时的眼神,总觉得对方是有什么话想说,于是垂眼看进那双似乎比平常更深沉的眼睛里,目光透着几分询问。 沈予栖按下所有不合时宜的遐想和即将破土而出的某种渴望,强制自己恢复冷静。 他天生克制,对欲望的掌控能力极强,这并不算什么难事。 别急。 沈予栖反复告诫自己,一定要循序渐进,不能吓到季微辞,更不能让对方有任何被冒犯和不舒服的感觉。这是原则。 思维回到正轨,沈予栖严格遵从循序渐进的法则,他看着季微辞笑得温和,抬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嘴唇,轻声说: “再亲我一下。” 季微辞眨眨眼,没明白。 沈予栖语速缓慢地提醒:“恋爱第一天学会接吻,这个速度不算快吧。” 果然,陷阱在这呢。季微辞反应过来了。 沈予栖手臂虚虚圈住怀中人的腰,特意避开了格外敏感的腰眼,说话的声音如同耳语:“我说过,我会很严格的。”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第60章 妥协他果然又妥协了。  季微辞的吻依然很青涩。 像图书馆午后的阳光,像青苹果味的糖,像桃子、像消毒水,像生态瓶里偶尔附着在玻璃上的薄雾,是暖的、甜的、涩的、朦胧的。 由于姿势,他此时处于更高的地势,手臂无意识地环上沈予栖的脖颈,微微低下头,气息轻轻的,带上几分潮湿的旖旎。 他没有闭眼,清亮的眼中仿佛有水波流动,神情格外认真,就这么一下一下地轻蹭沈予栖的嘴唇。 沈予栖向后靠着,微仰着头配合,很放松,没有做任何带有引导意味的动作,将主动权完全交付出去。 季微辞就这么毫无章法地贴了一会儿,气息交融拢出的方寸之间,温度升高到焦灼粘稠的程度,两个人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但他迟迟没有得到沈予栖的回应。 他抿了抿唇,停止小动物似的挨挨蹭蹭,微微直起身去看沈予栖的表情。 虽然不知道对方口中的“严格”是什么标准,但这样大概是不行的。 果然,眼前这人笑意盈盈的,显而易见的纵容与鼓励中还夹杂着几分好整以暇。 季微辞:“……” 他生性冷淡,打小就没尝过与人较劲的滋味,向来是同龄小孩中的一股清流。 在青春期的男孩胜负心最重、自尊心最强,路边捡根木棍儿都要攀比一下谁的更长更直的年纪,季微辞只觉得他们无聊且幼稚。 然而此刻,早已成年的他尘封已久的胜负心突然就有了冒头的趋势。 从小到大,无论是知识还是技能,他就没有学三次还学不会的。 季微辞垂下眼,按住沈予栖的肩,再次贴近。 两人的气息又很快纠缠在一起,潮湿、温热,从平稳到混乱。 沈予栖一动不动,在原地乖乖等季微辞亲过来,像一个听话的人体模特,任由他对自己做出任何动作。 季微辞再次将嘴唇贴上去,短暂的厮磨后,他试探着伸出舌尖,轻而浅地扫过沈予栖的唇缝。 湿漉漉的痒意瞬间直冲绷住一根弦的大脑,沈予栖呼吸猛地滞住,原本虚虚托住季微辞腿根的手下意识收紧。 感受到他的紧绷,季微辞微不可察地牵了牵唇角。 双手也从沈予栖的肩膀转移到下颌,捧住脸,柔软的舌尖顺着对方微张的唇间,一点一点试着深入。 他没有什么技巧,但格外认真温柔、细致入微,青涩又无知无觉地扫过很多致命的地方,磨得人心浮气躁。 好乖。好甜。 好可爱。 沈予栖突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要全神贯注才能压抑住将人紧扣在怀里拆吃入腹的冲动,手又不自觉挪到了季微辞的腰眼上。 这个地方就像季微辞的一个隐藏开关,被按住后立刻抖了抖,他也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轻轻咬了一口罪魁祸首的嘴唇。 带着气声的笑从相接的唇齿间溢出来,沈予栖终于不再刻意压抑,抬手插进季微辞后脑柔软的发丝里,更深更紧密地按向自己,毫不客气地勾缠住对方像小鱼一样到处闯祸的舌尖。控制住。 季微辞只呼吸节奏被打乱一瞬,很快镇定下来,慢慢学着如何在对方的节奏里回应,并成功掌握了在接吻的时候换气的要领。 “学得好快。”沈予栖摸着他耳边的头发,声音里带着笑意。 混杂在一起的心跳声逐渐同频,季微辞耳朵、眼下、嘴唇都红红的,在冷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显,有几分可怜,像被谁欺负了似的。 沈予栖眼神微暗,拇指擦去残留在他唇上的水痕。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不能再继续了。 他想将人放下去,却突然感觉到坐在他腿上的季微辞动了动,似有若无地蹭过。 “……”他倒吸一口凉气。 季微辞毫无所觉,他只是觉得沈予栖腿部的肌肉好像变得更紧绷了,坐着有点不舒服,于是懵懵懂懂地调整了一下。 听到抽气声,他怀疑是不是保持这个姿势太久,沈予栖觉得重,于是下意识看过去,就撞进了一个有些陌生的眼神里。 季微辞第一次见沈予栖这样的眼神,格外深不见底,好像暗藏着风暴,又压抑着什么似的。 他莫名有些不敢直视,别开眼睛,刚想说什么,却突然被箍住腰,整个人往前栽了一些,又被沈予栖紧紧抱住了。 沈予栖将脸贴在季微辞脖颈与锁骨交界的地方,声音低低的,有些哑,“别动。” 季微辞觉得沈予栖的脸好烫,他觉得对方有些反常,想开口问问怎么了,却在感受到什么后倏然住了嘴。 “……” 季微辞彻底不动了。 一时没人说话,沈予栖静静抱着季微辞。 好一段时间没进实验室,季微辞身上原本总是散不去的消毒水味儿也淡了,现在只余清新的青苹果洗衣液的味道,甜甜的,很好闻。 安抚人的效果也很好。 季微辞感觉自己被当成猫吸了,有些僵硬,但是安安分分的,一动不动。 他沉默一会儿,突然将微凉的指尖放在沈予栖的侧颈上,那片皮肤下的动脉正有力地跳动。 接着,他平静地说:“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的。” 他的语气和声音都很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沈予栖收紧手臂,呼吸重了一些,过了好几秒才开口:“……谁教你的?” 季微辞诚实地回答:“生理卫生课。” 沈予栖:“……” 直到沈予栖觉得身体里的躁意平复了些,这才抬头去看那个没有任何恋爱经验,连接吻都青涩,却在和他恋爱的第一天说“可以”的人。 季微辞正垂眼看着他,脸颊有点红,表情却格外认真,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股邪火又窜了上来,沈予栖轻轻拍了一下季微辞的后腰,声音很沉:“这道是超纲题,以后再说。” 说完又忍不住抬手,不轻不重地捏一下他的耳垂,冷着声音告诫:“耳根别这么软,什么都答应,考验我定力呢?” 这就有点倒打一耙的意思了。 好不讲道理。 季微辞撇过头,不理他。 沈予栖笑,轻轻将他的脸扳回来,没什么杂念地亲了亲他的唇角,才终于将人放了下去。 其实以他原本的打算,是想哄季微辞答应一件事——他想给那张全家福里的宝宝时期的季微辞单独拍张照。 原以为季微辞脸皮薄,理论经验和实践经验同样匮乏,会很容易被他借机发难,而后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提出那个要求。 然而沈予栖没想到的是,开窍后的季微辞对他几乎到了予取予求的地步,让做什么都认真做,乖得不行。 ……还乱答应一些有的没的。 也不知道是懂还是不懂。 沈予栖赶紧打住思绪,阻止自己想下去,回神才发现季微辞还一脸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他心里一跳,生怕这人又说出什么干扰他定力的话,转移话题道:“复职后是接着做原来的项目吗?” 季微辞终于收回目光,顿了顿后接话:“赶赶进度的话,明年春天,新系统还能按照原计划上线。” 闻言,沈予栖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没了,敏锐捕捉到关键词,皱眉问道:“不会比之前更忙吧?” 他觉得前段时间季微辞的工作强度已经很反人类了,一天中连续完整的休息时间也不过五六个小时,而且还是高强度的脑力工作,更加耗费精力。 从季微辞傲人的履历上来看,他毕业后加入PMI的这几年,几乎是隔一两个月就过一段这样高强度的生活。 就前一个月的忙碌都让季微辞视觉上瘦了一圈,再这么下去还养得回来么? 这种事也没法隐瞒,季微辞看着沈予栖拢起的眉心,只能点头。 他虽然不懂什么普世的恋爱规则,但是按照常识来说,刚确定关系就忽略伴侣……这大概是不太负责任的行为。 于是他坐近了一些,主动伸出手指去勾沈予栖的手,商量道:“不会一直忙到开春,最多再一个月吧,等终版测试走上正轨就好了,那时候就能有更多空闲时间。” 他还记得自己承诺过,等一切尘埃落定后,要两个人一起出去旅行的。 沈予栖意识到季微辞误解了他的意思,一时觉得好笑,一时又心底发热,最后一点顾虑也散去了。 他的确是心存顾虑的。 即便是沈予栖这样的人也会有患得患失的时刻——他害怕季微辞是因为妥协才走出的最后一步。 季微辞对他们这段关系的珍视是毋庸置疑的。对于他来说,能够成为他生命里的“特殊选项”已经实属不易。 可这份特殊来源于爱情的有多少? 沈予栖觉得自己还算了解季微辞,但却依然无法始终对自己的判断保持笃定。 在表明心意后没有确认关系的那段时间里,他刻意做了许多过界的行为,一些正常朋友关系绝对不会做的事。 这不只是在慢慢教季微辞认识自己的心意,更是在提醒对方,他是心怀觊觎的人,不要一直把他当作普通朋友来对待。 他害怕季微辞会完全习惯他们的朋友关系,永远停留在原地。 可如今真的得偿所愿,跨过朋友关系走向下一个进程,他仍然不免有一瞬间的怀疑。 真的能留住这个人吗? 但就在刚才,这种不确定感全然消失了。 季微辞是认真对待这段关系的。 他学着主动去做亲密的事,学着沟通,学着经营一段稳定的关系……这对于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他来说并不是简单的事。 沈予栖笑了笑,将他伸过来的手裹进手心里,说:“你工作是应该的,不用因为这个哄我。” 季微辞眨眨眼,不由在心里感叹沈予栖的善解人意。 紧接着,却听这位善解人意的先生脸上带笑,温和地说:“忙可以,不许瘦。” “以后我会每天带体重称过来给你称体重,瘦一斤记一次,惩罚……还没想好,先记着吧。” 季微辞有些震惊地看着他,第一反应是指出不合理之处:“人的体重每天有正常浮动是很正常的事。” 沈予栖很好说话,虚心接受:“那就算正常浮动范围之外的。” 季微辞:“……” 他想说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瘦一点而已,又不影响什么,或者直接控诉这人的专制。 然而沈予栖却像知道他要说什么,先发制人地摆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以前没有立场说什么,现在是男朋友也不行吗?” “……” 季微辞沉默了,心里很清楚这人是在为达目的故意装可怜,但是就是说不出来拒绝的话。 “……行。” 于是他妥协了。 他果然又妥协了。 在沈予栖得偿所愿的笑意里,季微辞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反思:是不是真的耳根太软了? 可全世界只有一个沈予栖。 所以怎样都没关系,怎样都可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真理要有敬畏之心,只要心怀敬畏就好……  周一,季微辞站在研究院门口,有种久违了的感觉。 除了年假,自从他正式入职PMI以来,还没有这么久不上班过。 由于还有复职程序要走,他先去了一趟行政部门办理手续。 上个周末,数据泄露的真凶被找到的消息上周就快速传遍了整个PMI。但出于立案后的保密工作,大家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整个案件从调查组移交国安后,作为所长的杨远光和作为负责人,同时也是重要证人的季微辞参与了后续的侦查工作。 以至于他们是唯一知道详细实情的两个人。 楚璇和吴枫算是半个知情人,只大概知道调查组的排查方向,并不知道罗毅自首的事,更不知道移交国安后发生的一系列变故和方祁在里面扮演的角色。 吴枫给罗毅发去了许多条消息,都没有得到回复,电话也打不通,只能猜测他的确有问题。 “我是真心把他当兄弟的。” 办公室里,吴枫跨坐在椅子上,下巴搁在椅背,蔫头耷脑的样子,小声跟身边的楚璇说:“而且他也跟项目了这么长时间,花费的精力和心血都不是假的,他为什么啊……” 楚璇投来一个安慰的眼神,拍拍他的肩。 两人本来小声交谈着案件的事,此时她抬高音量转移话题道:“有好消息!小季老师今天复职,估计现在正在办手续呢。” 季微辞不在的这段时间,病抗突的大事小情都是楚璇和杨远光对接,成了实打实的副组长。 “太好了!!”吴枫立刻精神了,从椅背上蹦起来,恨不能原地打一套拳。 办公室里也一阵躁动。 季微辞停职调查的这段时间,其他人是正常到岗的,但实验室一直没有解封,案件结果明晰之前项目也很难推进,于是大家只能待在办公室里写材料或是自己的论文。 少了领头人,事发后本就压抑的氛围更是雪上加霜。 原来总念着为什么有做不完的实验、跑不完的数据、写不完的报告,可如今却觉得能做这些事就是幸运的,代表风平浪静,每个人都好好的。 “我再也不抱怨做科研辛苦了。”吴枫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等小季老师回来,我要一天12个小时待在实验室里,呜呜呜……” 在吴枫刻意哀切的哭声里,一道清润的声音响起:“是吗,我给你记下来了。” 哭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门口汇聚而去,而后在看清站在门口的人后顿时炸开了锅。 季微辞反而被大家的热情吓了一跳,每个人都或激动或了然地说着话,混杂在一起,一句也没听清。从前最喜静和精简人际关系他,此刻却从久违的吵嚷中收获了一种难言的安心感。 他忍不住笑了笑。 这样也很好。 他没有进自己的独立办公室,而是将随身物品放在一张空办公桌上,这才转身看向其他人,面容严肃。 “科研机密泄露案已经调查清楚了。”他平静的声音响起。 这句话犹如平地起惊雷,整个办公室顿时鸦雀无声。 按道理来说,在官方发布公告之前,病抗突的研究员们即便身为受害者,也无法及时得知事件的全部经过。 但无论如何,如今事情告一段落,季微辞觉得为项目付出了将近一年努力的他们有资格知道真相。 在众人各式各样的目光中,季微辞简洁而平静地将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其中略过了方祁在审讯室里说出的部分疯言疯语。 他从未接受过对方这块别扭的遮羞布。 季微辞言简意赅,三言两语就将整件事讲得清楚明白,他没有刻意去营造什么层层揭露真相的悬疑气氛,众人却还是听得心惊肉跳。 几次陷害、数回转折、阴差阳错,最终尘埃落定。 “竟然是方祁,没想到是他……”吴枫像是丢了魂,眼神空洞,一个劲地喃喃,“罗毅这个蠢货……竟然被人利用到这个份上……” 身边一位中级研究员也一脸恍惚:“方祁跟小季老师是多大仇多大怨啊?要这么费尽心机地针对。” 众人纷纷附和,寂静的办公室里再次热闹起来。 一时间,成果被剽窃的愤怒、项目被迫停摆的无奈、差点被同伴背叛的后怕和失望……自从事发以来就积攒着的怨气终于伴随着真相大白而发泄出来。 只有楚璇看着季微辞冷静的面容,若有所思。 她想到方祁辞职前的某个晚上,他专程到病抗突的实验室门口等季微辞下班,愉悦地说他们今日有约;又想到事发后在办公楼偶遇回来拿东西的方祁时,对方一脸真诚地让他们要信任季微辞。 强烈的直觉告诉她,关于方祁这个人以及他作案的动机,或许还有什么不方便公之于众的隐情。 但季微辞既然没有主动提及,她也不会挑明了问。 季微辞说完,安静地站在一边,没有再发表任何意见,任由大家随意发泄情绪。 “诺迈生科背后的资本显然已经是惯犯了,不知道有多少科研工作者的研究成果被这样轻而易举地窃取。”一位年轻的研究助手义愤填膺地说,“剽窃者可以轻而易举名利双收,真正付出日日夜夜努力的人却要承受不白之冤……我们这样的坚持还有意义吗?” 这当然是有些极端的想法,因此无人附和。 这世界上的阴暗数不胜数,难道要因为阴暗面的存在就放弃追寻光明吗? 但这件事终究还是在众人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或许在未来某个疲倦和挫折的瞬间,这根刺就会冒出来动摇人心。 季微辞目光轻轻扫过每个人的脸,等众人渐渐平复下来,他才开口说话。 “该承担后果的人当然会付出应有的代价,不必因为他们的选择质疑我们所坚守的东西。” 他的声音不大、语调不高,却带着一股令人振聋发聩的力量。 “在探索科学和追寻真理的道路上有无数人前赴后继,不只是因为它能带来利益和回报,它们本身是纯粹的、诚实的,它们没有善恶之分,你付出什么,它们就会回馈什么,成就、名利、或者折射欲望的魔鬼。” “我不觉得这条路上只能充斥着‘牺牲’、‘奉献’、‘燃烧’的口号,可以为了生计、名利、虚荣心……随便为了什么坚持下去。 “但要有敬畏之心。”季微辞说。 “对科学,对真正做到‘牺牲’和‘燃烧’的前辈们,心怀敬畏就好。” 他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褚清和季衡知在笔记本上的闲聊。 一字一句,生动鲜活。 光明实在耀眼,令人目眩神迷,再多的黑暗也无法掩盖- 下午,季微辞收到杨远光发来的消息,让他今天下班后来一趟所长办公室。 虽然一段时间没有正常工作,但他没有所谓的“假期综合症”,安安稳稳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复职第一天只是处理了各种积压的琐事,没什么需要加班进行的工作,于是他准点下班,前往所长办公室。 杨远光精神看起来比前段时间好了一些,但脸上还是有掩饰不住的疲态。 方祁是整个案件幕后策划人这件事给他的打击很大,毕竟是一手栽培起来的学生,付出的感情、心血不是寥寥几语能够概括的。 季微辞看杨远光的面色,忍不住劝了一句:“人各有命,不是他人能够左右的。” 他突然想起陈老,前一次见面时还是精神矍铄的样子,没过多久就躺在床上一脸病容了,于是顿了顿又补充道:“没什么比您自己的身体更重要。” 杨远光有些惊讶地看了季微辞一眼,记忆中对方很少说这样感性的话。他一时心中熨贴,压抑了几天的情绪也松快了些。 “好了,就别操心我了。”他拍拍季微辞的肩,“开发团队的人三天两头就来找我打听你什么时候复职重启项目,病抗突就更不用说了,每天都问一遍,大家都是很信任你的。” 季微辞点头,想到在会议室门口疯狂掉眼泪的吴枫、操心又靠谱的楚璇,还有今天办公室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没忍住笑了笑。 “我想着你也没几天能歇了,就没拿案件后续来烦你。”杨远光接着说,他顿了顿,才道,“罗毅已经知道事情的全部经过,也知道了当初是你把他从实验室里救出来的事。” 他看了季微辞一眼,面色再次变得复杂,“当时到医院去处理事故后续的就是方祁。” “他支走了在现场见过你救人的医护人员,刻意向罗毅隐瞒这件事。或许从那时候起,他就想好要布这盘大棋了。” 杨远光在配合案件后续调查的过程中已经知道了方祁交代的动机和心路历程。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亲眼看见,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古板,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方祁做这件事的动机如此诡异和离奇,以至于他往后几天每每想到这件事都心生古怪,总不自觉拐到那扭曲又病态的爱意上去。 但如今看到如此安然平静、丝毫不把那样的事放在心上的季微辞,他又觉得没什么了。 或许就像季微辞在审讯室里说的,方祁本质上就是一个是利欲熏心的人,但他耻于承认自己是追名逐利的庸碌之辈,于是给欲望套上“爱”的外壳,以此隐藏真正肮脏又烂俗的内心。 “事情的真相对罗毅的打击很大。他犯的事不算严重,未遂又是自首,且有明显的悔改之意,留下的拷贝记录客观上推进了案件进展,不一定会判刑。” 杨远光说完,叹了口气。 “但他拒绝了请律师和减刑。” 季微辞一愣,不太理解地拢了拢眉。 杨远光摸了摸头顶,他能理解罗毅的想法,但不赞同,“他觉得很对不起你,可能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赎罪吧。” “他最对不起的是他自己。”季微辞淡淡道。 人生的路还很长,没必要深陷一时的行差踏错中。 罗毅是个好苗子,虽然肯定没法继续留在PMI,但这件事未必会真的毁掉他的前程,只看他有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 说完罗毅的事,杨远光顿了顿,喝一口保温杯里的水,表情轻松了些。 “还有关于起诉诺迈生科的事,”他接着说,“由于案件比较复杂,还涉及跨国企业,院里最后决定委托专业律所处理。” 他露出一个神秘中带着窃喜的表情,故意卖关子道:“你猜猜选了哪家律所?” 季微辞本来完全没往那方面想,但看对方这个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杨远光也不等他接话,主动揭晓答案:“选了Pace&Principle,这两天法务的同事应该就会去谈合作了。” Pace&Principle?季微辞倒是怔了怔,他以为会是行止,却没想到是P&P。 可P&P不是国外的律所吗? 杨远光没注意到季微辞的怔愣,自顾自地说:“也是巧了,P&P最近刚在国内成立分部,正好可以承接这个案子,他们经验丰富,对VCV也足够了解。” 后面的话季微辞没太听进去,有些出神。 他在想,P&P在国内成立分部不是小事,沈予栖应该忙这件事很长一段时间了,而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明明这段时间他和沈予栖经常待在一起,他却连对方在忙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季微辞为了保持人与人之间交往的边界,运用多年的处事准则,对方不主动说的从不多问,在一段关系中习惯保持倾听和被动,不知不觉间,这种准则竟然也出现在了他和沈予栖之间。 他或许是习惯了,一时间没能改掉。 可沈予栖对他的事情总是如数家珍。 就连被调查组带走的那短短一天半,沈予栖都能通过只言片语透露出的寥寥几段信息推断出事情的经过,并且竭尽所能给予帮助。 到如今,季微辞已经不再会为沈予栖对他的好或是浓烈的爱意而感到惊讶了,可依然令人感到震撼的是,沈予栖爱人的方式是把关心和在意渗透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展现在具体的小事里。 在习惯把爱当作口号的时代,这是太难的一件事。 他又想到今天早上出门前,沈予栖果真拎着一把体重称出现,一丝不苟地记录下他的体重数据,又嘱咐他中午要按时吃饭,不要错过饭点,念叨完才放他来上班,好像这是天大的事一样。 那时候他只觉得这样煞有介事又一脸认真的沈予栖很可爱,虽然有些哭笑不得,但如果这样就能让对方安心的话,他当然可以配合。 季微辞突然意识到,沈予栖在他们的这段关系中付出得太多了,即便那八年的暗恋他并不知情,不能算是亏欠,可现在关系转变后,他们依然是不对等的。 他独来独往惯了,很少与谁维持稳定交往,更别提是恋爱这种亲密关系。 所以他的确要学习怎么恋爱,怎么做一个合格的恋人,然而真正要学会的却不是怎么拥抱亲吻,而是怎样用行动去爱一个人。 第62章 自学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在国内成立Pace&Principle分部的事,沈予栖回国三四个月后就开始准备了。 这原本就是他对P&P未来发展的规划,不算心血来潮。 如今时机足够成熟,该做的准备也都已做好,他在总部选了一位性格沉稳、行事严谨的国人律师做国内分部的负责人,对方这几天就会从纽约过来,这件事才算真正落地。 傍晚,临近下班,沈予栖站在落地窗前,手机里传来Fraser带着几分激动的声音。 “我也要去!你回国后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纽约了,你知道这一年我是怎么过的吗?”他的语气充满控诉,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沈予栖看穿这人只是想借机休假的本质,不接茬:“你也想常驻分部?可以,不过这对你来说是降级。” Fraser:“……”好恶毒的一张嘴。 见控诉行不通,他灵活地转变策略,“我过来可以顺便帮你追到你的心上人,你效率太低了,这样是不行的。我追人的经验很丰富,有我的帮忙保证你能得偿所愿!” 他觉得这一点特别具有说服力,于是格外胸有成竹。 然而他没得到肯定的回复,只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愉悦的笑。 Fraser:“?” 他敏锐察觉到不对劲之处,立刻反应过来,追问:“……是我想的那样吗?” “嗯。”沈予栖云淡风轻。 英语中表达感叹的语气词就那么一些,Fraser把文明的不文明的倒腾来倒腾去了好几遍,才说出囫囵话:“竟然……你怎么闷不吭声就追到人了呢?” “那我更得来了!除了去年那次偶遇,我还没正式见过你的宝贝呢。”他大声嚷嚷着。 “分部不是要办VCV子公司的案子吗?当年查VCV我全程参与了,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们的底细,我可以过来帮忙。”对待八卦他是认真的,于是摆出最有利的筹码,无赖道,“反对也无效,等着迎接我吧!” 沈予栖听着手机里机关枪一样疯狂输出的声音,看着由明转暗的天和街边逐渐亮起的霓虹灯,心情很好地开口:“来就来吧,又没说不让你来。” 正准备接着输出的Fraser“啊”一声,想说的话戛然而止,直到挂断电话才反应过来。 ……好像又中这人的圈套了。 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沈予栖打完电话,走回办公桌前,处理最后一点工作。 这阵子的确有些忙,除了P&P国内分部的事,临近年底,行止的各项事务也很繁复,加班又变成了家常便饭。 忙起来一时没顾得上看手机,以至于他处理完所有工作的时候,距离手机上季微辞发来消息已经过去快半个小时了。 简单的一个问句:“下班了吗?” 沈予栖直接打视频过去。 季微辞那边过了一会儿才接通。 “在加班,刚才没看手机。”沈予栖语带歉意地开口。 季微辞很淡地笑了下,说:“嗯,我想也是。” 沈予栖将手机靠着桌面上的摆件立在桌角,一边等电脑关机一边整理桌面,“已经结束了,半小时到家,今天想吃什么?” 没有听到回应,他看向手机,网络似乎有些卡顿,给屏幕里的季微辞带上几分失真感,鼻尖红红的,依稀能看到额前的发丝微晃着,像是被风吹动的。 沈予栖心中一动,问:“你在哪?” 额前一缕稍长的头发被风吹得戳进眼睛里,季微辞眨眨眼,用手指拨开,向来平静冷质的声音带上几分不自然的犹豫。 “……在律所楼下。” 即便有所猜想,沈予栖还是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就这么定定地看了屏幕中的人几秒,而后起身拿上手机就往外走,再开口的语速都变快了不少:“等我三分钟。” 季微辞点点头,想说不要着急,他在这又不会走,然而视频通话已经因为对方信号不佳而自动挂断。 应该是进电梯了。看一眼时间,上面的数字一动不动,才过去不到一分钟。 他垂着头,出神地盯着手机,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沈予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才将他拉回神。 “等多久了?”沈予栖最后几步是跑来的,声音不那么稳。 他今天上午外出见客户,所以即便快要进入深冬还是穿了西装。深灰色法兰绒四件套,黑色长风衣套在最外面,丝毫不显得臃肿,反而格外修长挺拔。 季微辞摇摇头,“没有很久。” 灯光下,沈予栖看到他被风吹得有些泛红的耳朵和鼻尖,想摸摸他的脸或者手看看冷不冷,却在抬手前下意识环视四周。 过了下班高峰期,准点下班的早就离开了,加班的又没这么快走,所以此时写字楼下冷冷清清的,其实没什么人。 他当然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但要保护好季微辞,谨慎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 季微辞不知道沈予栖的心理活动,目光落在对方因为跑动而歪了一些的领带上,一时“强迫症”发作,没忍住上前一步,抬手为他整理。 这是一个明显短于普通社交距离的距离,虽然也不算太亲密,但发生在两个成年男人之间,还是有些引人注目的。 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是很显眼的存在。 季微辞也不知是不在意还是无所觉,总之就这么做了。 沈予栖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身前人柔顺的发顶上,任由施为,一时没说话。 整理完,季微辞退开半步,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看向沈予栖,而后就撞进对方有些复杂的眼神里。 “怎么了?”他毫无所觉地问。 写字楼里亮白的灯光透过玻璃照射到外面时变得柔和了不少,映照在季微辞的白皙的脸上,干干净净的,眼睛格外清亮。 沈予栖看着他,突然轻笑一声,摇摇头,将他垂在身侧的手拉过来拢在掌心里。 手果然是冰凉的。 “我没回消息,也不知道打电话。”他敛去笑意,沉着声音,带几分亲近的数落,又说,“怎么突然过来了?” 沈予栖的手干燥温暖,被包裹住的感觉格外令人心安,季微辞任由他暖完一只手后又去暖另一只。 “怕你在开会或者有什么重要工作。”他诚实地说。 沈予栖皱了皱眉,想纠正这个错误认知,却听季微辞接着回答了下一个问题: “没什么,就是想快点见到你。” “……” 一番话卡在嘴边又顿时哑火,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二人最终决定今天在外面吃饭,顺便在市区逛逛,看看夜景。 开两辆车不那么方便,沈予栖将自己的车留在了律所。 坐在季微辞车的副驾上,拉起安全带,沈予栖突然笑了笑,看上驾驶位上的人,问道:“这算是约会吗?” 季微辞正在导航,闻言没有抬头,顿了顿,平淡地应一声:“嗯。” 沈予栖微微挑眉,突然放开还没扣住的安全带,安全带弹回去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封闭安静的车里,这声响动格外明显。 季微辞喉结动了动,他感受到了沈予栖的靠近,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今天有点反常。” 沈予栖稍稍探身过去,也没做什么,只是轻轻捏了捏季微辞尖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过来面向自己,轻声问:“怎么了?” 季微辞也没把脸转回去,静静地看着他。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季微辞才终于开口:“你不喜欢这样吗?” 沈予栖一惊,立刻否认:“当然不是,怎么会这么想?” “你来接我下班,主动提出约会,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喜欢。”他生怕季微辞当真,解释道,“只是有些意外……” 季微辞当然知道沈予栖不是不喜欢。他突然抬起手,手臂虚虚环住沈予栖的脖子。 而后轻轻在他的嘴唇上啄了一下,一触即离,打断他的解释。 “我知道。”季微辞笑一声。 他故意那么问,其实有点使坏的意思,毕竟平常很难骗到沈予栖,而今天成功了。 有点幼稚的成就感,又有点难言的复杂心绪——沈予栖太在乎他了,对他的一言一行、情绪变化都敏感到了极致。 季微辞弯下眼睛,神情认真:“我只是突然觉得,不能总等着你来教我,我也得自学吧。” “今天做得还不错,对不对?”他学着平常沈予栖对他的那样,也摸了摸对方的耳朵。 “我会学得更快一点的,老师。”季微辞轻声说,小天才的许诺也像陈述,说服力十足,“不会让你等太久。” 沈予栖微垂着眼,看着季微辞一张一合的嘴唇,明明每个字都听进去了,却有种什么都没听懂的错觉。 季微辞看沈予栖愣愣的样子,觉得很稀奇,有些想笑,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说道:“坐回去,我要开车了。” 说着便收回手,调整了一下姿势,还给自己系上了安全带。 突然,准备挂挡的手被按住,眼前被笼罩,属于沈予栖的气息强势地袭来。 原本只是稍稍探身的沈予栖此时几乎整个人倾身过去,他身高腿长,哪怕中间隔着中控台和扶手箱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 “作为老师,是不是能指出学生做得不好的地方?”沈予栖蹭了蹭季微辞的鼻尖,低声说。 季微辞下意识点头,他从小就是善学善思好学生,当然非常愿意接受意见。 沈予栖贴近,也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嘴唇,才说:“刚才的接吻不合格,再亲一个合格的。” 季微辞:“……” 他脑子里立刻想到什么是“合格”的亲吻。 这显然就是借机发难了。 然而此时的季微辞被安全带和沈予栖一起控制在座位上,动弹不得,好像只能就范。 他有些无奈地轻笑一声,顺从地仰头吻上去。 第63章 人间有些时间好像就是要和特定的人一……  车平稳地行驶在路上,车里的温度有些高,却不是因为开得很足的暖气。 驾驶位上的人看似冷静地开着车,然而血色充盈的嘴唇和泛着红的脸颊又昭示着他不如表面那么平静。 而副驾上的那位笑盈盈的,连发丝都洋溢着喜气,然而他用舌尖顶了顶下唇靠近唇角的位置,尝到一点淡淡的血腥味。 刚才季微辞主动做完一份合格的作业,想要退开时又被沈予栖压了回去,强行延长补习时间。 原本他还乖乖配合,任由主客颠倒,谁知随着时间推移,对方越来越得寸进尺,深入到他有一种即将要溺死的错觉。 ……想推开还一时没能推开,于是忿忿地咬了那人一口。 此时季微辞目视前方,似乎十分专注地开着车,心里却有点后悔。 刚才不应该咬人的……疼不疼啊? 然而被担心是不是咬疼了的那位正垂着眼,意识还陷在刚才缠眷悠长的吻里,鼻间似乎还残留着季微辞的味道,和不太浓烈的铁锈味混合在一起。 原来逼急了还会咬人,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 车就这么在两人各异的心思中安全驶到了目的地。 他们来到的地方是市中心最繁华的商圈。 宽敞的街道人来车往,路边的建筑霓虹璀璨,季微辞从大学到工作都是在这座城市,七八年的时间,来这附近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他从前的生活实在过于单调,学生时代就是教室、宿舍、实验室三点一线,工作后则是家、研究院两点一线。 偶尔有一些必须现身的社交场合会来到类似的地方,大多也是走过场,吃个饭,见见领导,像这样只是为了吃顿饭或逛一逛而来的情况几乎没有。 冬天的衣服有些厚重,两人并排走在一起时不时会互相蹭到,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拉开距离,就这么走着,布料摩擦发出很轻微的声响,像在说什么悄悄话,有种隐秘的默契。 错过了饭点,原本总是大排长龙的餐厅此时也能直接入座,他们随便进了一家装修看起来不错的店,平平淡淡地吃完了一顿饭。 季微辞没有谈过恋爱,从前对于这件事也丝毫不感兴趣,但他不是真空人,当然见过身边人恋爱的样子。 尤其是学生时代,刚成年的大学生,平常谈论的话题除了学习和对未来的迷茫,剩下的怎么也逃不开那点情情爱爱。 那时候他不理解,为什么两个人一起做一些很平常的事情就叫做恋爱,比如吃饭、散步、看电影……为什么把原本可以独自高效度过的时间与另一人分享,就会收获满足和喜悦。 这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有些时间好像就是要和特定的人一起消磨的。 “这条街走到头就是江边了。”沈予栖指着某个方向说。 他回国才大半年,对这座城市俨然已经比季微辞要熟悉了。 “可以沿着这条街走到江边看看,但是江边有点风大。”他看着季微辞的穿着,评估一了下,觉得还算保暖,确认道,“现在冷不冷?” 季微辞摇摇头。 还没开口,身后传来一道带着些试探的声音:“戴条围巾就不冷啦。” 两人循声看过去,原来身后是一个卖手工编织围巾的小摊子。 摊主是一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老婆婆,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手里拿着棉线和勾针,腿上放着一条织了一半的围巾。她只说了那一句便没再推销,看他们的表情有些怯。 这条路是允许摆摊的,所以一路上有不少小摊,卖花的、卖小摆件的、卖饰品的……应有尽有,大多数摊位前都有人光顾,只有老婆婆这里有些冷清。 12月的室外,她的脸和手都被冻红了。 季微辞把到了嘴边的“不冷”咽回去,走到摊位前,弯下腰就着桌角的小灯看台面上各式各样的围巾。 每一条都针脚细腻均匀,一看就是花费很长时间精心织就的,只是织法比较老旧,不是在现在的年轻人中时兴的颜色和款式,所以生意不太好。 “喜欢什么颜色?”季微辞偏头问跟过来的沈予栖。 沈予栖眼神在灯光下格外柔和,“都好。” 季微辞仔细看了一会儿,挑了一条灰色和一条米白色的。 看到小桌板上贴着收款码,他拿出手机想扫码付款时,却被旁边的沈予栖按住了手。 他看过去,只见沈予栖找出钱包,拿了现金给老人。 老人接过钱,感激地看了他们一眼,将两条围巾包好递给他们,嘴里连连道谢。 两人接过围巾离开,走出去一段距离,沈予栖才低声解释:“我看收款码上的头像不像是老婆婆本人,可能是她儿子的,钱到了她儿子手里,她自己能拿到多少就不一定了。” 季微辞没注意到这一点,闻言才明白,点点头,看着身边人稳重温和的侧脸,突然勾住了他的手。 沈予栖脚步顿住,看过来的目光有些惊讶。 他们已经从慢慢走出商圈中最繁华的地带,往江边的方向走去,地段的人流量摆在这里,四周的人依然很多。 季微辞面色如常,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勾着沈予栖的手轻轻摇了摇,平静地说:“走吧。” 沈予栖弯下眼睛,握紧了那只微凉的手。 江边的风的确有些大,身上倒还好,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吹得有些刺痛。 刚买的围巾果真能派上用场,两人站定在河堤边,一人系上了一条围巾。 手工编织的围巾细腻厚实,既柔软,保暖效果又很好,系上后顿时将寒风抵御在外。 沈予栖看着被围巾裹住下半张脸,只露出眉眼的季微辞,觉得很可爱,忍不住笑了。 而后十指相扣的手传来些微痛感,是指节被对方不满地夹了一下。 江对岸是一排写字楼,玻璃窗将大楼分割成一个个小格子,有大多数都灯火通明,远远看着像一张黑白不协调的二维码。 而江这边则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冬日的寒风也没能阻挡大家来夜晚的江边消磨时间的热情,堤坝边来来往往了许多对散步的小情侣,还有穿着单薄,带着耳机夜跑的年轻人,左岸是一个小广场,有老人成群结队地跳广场舞。 季微辞从前很少注意到这些烟火气十足的场景。 很热闹,即便这些热闹似乎各不相通,却又有一种奇妙的和谐。 两人牵着的手藏在宽大的外衣袖子之间,慢慢走过形色各异的人。 季微辞问沈予栖P&P成立分部以及接下诺迈生科案子的事。 “很早就开始准备了,最近才走上正轨。”沈予栖说。 “以华东生命科学研究院的等级,分部打好这个案子或许就能在国内打出口碑,研究院也是看重P&P总部打知识产权案的经验和对VCV的了解才选择了我们,这是双赢的局面。” 季微辞点点头,这件事能和沈予栖实现利益共赢当然是最好的,他不想沈予栖因为他而退步或者是做吃亏的选择。 两人沿着江边一路走,走累了就在路灯下的长椅上坐一会儿。 季微辞今晚的话比从前多了许多,他问沈予栖回国后创立行止的事,聊遇到的难缠的客户、办得漂亮的案子。 沈予栖一开始有些惊讶,又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轻声笑着,将季微辞的手拢在手心里,慢慢讲了许多从前没提过的事。 直到对岸的一排写字楼里亮灯的格子越来越少,温度也比刚来时更低了,两人才准备回去。 沈予栖刚起身,一只不明生物就以人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窜了过来,从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的季微辞脚边蹭过,钻进长椅下躲起来,不动了。 不远处传来一个年轻女孩儿有些着急的声音:“奥利奥别乱跑!” 季微辞看了看脚边,那身手敏捷的不明生物原来是一只狗。 黑白相间的,好像是边牧。 女孩手上拿着一根脱落的狗绳,快步跑过来,弯腰去看躲在长椅下,借由季微辞的腿遮挡身体的边牧,语气严厉:“绳子都挣脱了,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季微辞起身让出空间,不欲参与别人的家庭纷争。 沈予栖看一眼女孩手中拿着的垂落在地上的狗绳,先将季微辞拉到自己身后,又弯腰,很有技巧地握住边牧身上穿着的胸背带,一只手就将狗拎了出来。 女孩眼疾手快地将绳子重新扣在胸背带上,这才松了口气。 “不好意思啊,没吓到你们吧。”她满脸歉意,“奥利奥今天不知道怎么了,特别兴奋,拉都拉不住,还好没出什么事。” 挨了主人训斥的奥利奥也不撒欢了,蔫蔫地趴在地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刚才给过他短暂庇佑的季微辞。 季微辞蹲下来,看着它油光发亮的皮毛和一动一动的耳朵,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出神。 沈予栖用手摸了摸胸背带和牵引绳连接处的环扣,对女孩说:“这种开口朝外的环扣太容易被挣脱了,尽快换一个吧。边牧虽然智商高,但精力旺盛,拉不住也是很危险的。” 女孩又点头道谢,拉着绳子站起来,问沈予栖道:“你应该也养狗吧?” 季微辞终于回神,看向沈予栖,这也是他想问的。 毕竟刚才对方的一系列反应看起来都很熟练,对于宠物用品也很了解。 沈予栖没否认,直起腰就看到季微辞蹲在小狗旁边,抬眼看着他,目光带着些思索和探究。 他一时还真没想到从前的事,挑挑眉问:“怎么了?” 季微辞收回目光,站起身,摇摇头没说什么。 女孩确认了几遍牵引绳有没有扣牢,又点着小狗的脑袋嘱咐了几句,这才拉着狗准备离开。 “奥利奥和哥哥们说再见。”女孩最后笑着说。 奥利奥配合地叫几声,又原地转了个圈,尾巴摇得欢快。 季微辞朝小狗挥了挥手,目光一直等一人一狗走远了才收回。 沈予栖看他这样,有些惊讶,问:“喜欢狗?” 季微辞想了想,没否认。 “想养一只吗?”沈予栖很少见他对什么东西感兴趣,于是接着问,“喜欢什么品种?改天我陪你去看看,领养或者买一只都可以。” 季微辞想到记忆中那只机灵的、奔跑时耳朵会竖起的小狗。 他看向沈予栖,回答道:“就边牧吧。” 第64章 恋爱“真想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和季微……  在诺迈生科案事发大半个月后,华东生命科学研究院终于发布官方通告。 公告分为三部分,否认关于前段时间网络上流传的“科研机密泄露”“不正当学术行为”相关的言论,告知公众研究院已向诺迈生科正式启动诉讼程序,最后则是关于季微辞相关舆论的澄清。 “季微辞博士进入我院的所有流程均严格遵循公开遴选与学术评审程序。季博士自入院以来,主持与参与多项国家重点科研项目,其研究在病原微生物监测与突变机制建模方面屡次填补国内空白,科研贡献有充分证据与数据支撑。” “经全面调查取证,季博士无任何违规或不当行为,相反,他在数据追踪、漏洞修复及异常源头排查中作出了关键贡献。” 有沈予栖发布的声明和律师函在前,网络中的舆论情况其实早已趋于平稳。但这次的官方通告还是在网上掀起了一片讨论之声。 震惊事件迎来反转的、讨伐诺迈生科的、支持研究院追责到底的……然而最多的讨论还是围绕着季微辞。 他身上的标签太多也太耀眼了,实在令人无法忽视- 所以之前跟风骂过季博士的能出来道歉吗?- 不理解看到人家年纪小就质疑科研成果的,有天才科研工作者出现难道不是好事?支持年轻科研人员!- 之前跟着导师去研讨会时见过一次季博士,我们俩差不多的年纪我在台下他在台上,全场没有人因为年纪小而看轻他的,你们真以为这是靠邪门歪道就能站稳脚跟的地方吗?- 还有之前用父母来攻击人的,你们真的很恶毒,他是和他父母一样优秀的研究员。 不过互联网上再多的讨论之声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退,并逐渐被人们淡忘,大家的注意力也很快会被新的热点占据。 离开互联网上的纷纷绕绕,现实才是真正的生活。 随着深冬的到来,这个多事之秋终于彻底过去了。 所有的人和事都逐渐回到应有的轨道上,临近年关本来就忙,前段时间掉下的项目进度更是让整个病抗突雪上加霜。 “谁能告诉我这是人间还是数据地狱。”吴枫愣愣地盯着屏幕,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忙得昏天黑地,一时间没人搭理他。 季微辞正好从身后路过,看了一眼他电脑上的数据列表,手指点了点其中一行,说道:“再看看。” 吴枫一个激灵,涣散的意识立即集中,连忙核对,发现果然弄错了一个变量。他重新改正验算,后知后觉地感到震撼。 这是怎么扫一眼就看出来的? 他心生敬畏,又受到一丝鼓舞,打起精神,再次埋进无边无际的工作中。 中午到了饭点,连自称最强饭桶的吴枫都还没动,季微辞就先站起来,清淡的声音响在安静的实验室里。 “到下班时间了,手上工作能离人的都先去吃饭吧。”他说。 在众人或懵逼或震撼的目光里,季微辞面色不改,率先往外走。 其他人这才如梦初醒,陆陆续续有人起身,三三两两结伴去吃饭。 “小季老师最近在意起身体健康了。”去食堂的路上,某位研究员说,“以前中午很少见你准时吃饭,晚上也经常在实验室通宵,我们怎么劝都没用,现在也知道注意了。” “到底还是年轻,经得起折腾。”另一位中年研究员说,“到了我这个年纪,那就不是知道注意,是力不从心,不得不注意了!” 季微辞没有接话,脑子里想起沈予栖昨晚按着他上体重称的场景。 昨天上称又掉了一斤多,沈予栖要给他记下来,被他用“正常体重浮动”作为理由驳回了。 想到那人不太情愿又无法反驳,难得生闷气的样子,季微辞忍不住笑了笑。 他有一种直觉,在这件事上是不能退步的,比如沈予栖说还没想到的那个“惩罚”,总觉得前面又有什么圈套或是陷阱等着他往下跳。 楚璇走在季微辞身边,无意间瞥到他的表情,不由得怔愣一下,又若有所思地看了好几眼。 某种直觉驱使着她观察起了季微辞,而后便发现他们向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季老师竟然把桌上的饭菜拍照发给了某个人,还在收到回复后轻轻笑了。 楚璇震惊得掉了筷子,没忍住掐了身边吴枫的手臂一把,引得一声无辜的惊呼。 这样的状态再联想到最近他不外宿、会报备……这是有情况啊??? 季微辞并不知道一个简单的拍照举动就暴露了自己在恋爱的事实——虽然他也并没有遮掩的意思。 他现在会在吃饭时拍照发给沈予栖倒不是出于什么“恋爱报备”的心理,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工作留痕”,证明自己有在好好吃饭,就算真的有体重降低出正常浮动范围的那一天,他也能把责任推到不可抗力因素上。 季微辞发完照片收起手机,又不由得在心里谴责这种想法和行为的幼稚。 和沈予栖在一起总会有这种无聊又幼稚的较劲时刻,在快三十岁的时候突然回到了十几岁的心智水平,也不知道是谁的原因。 “楚姐,疼……”吴枫声如蚊蚋。 楚璇如梦初醒,才反应过来还掐着吴枫的手臂,倒了声歉,一脸尴尬地放开。 她心里燃烧着八卦之火,好奇得抓心挠肝,却不敢开口,又苦于无人倾诉,看一眼旁边委委屈屈捂着手臂的吴枫。 “……”算了,不是可共商此事之辈。 :“真想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和小季老师谈恋爱啊……”楚璇咬着筷子想。 她当然没什么别的心思,就是纯属好奇。 谁都知道季微辞除了科研几乎什么都不在乎,私人关系干净得可怕,就连他们这些朝夕相处的人都不能得知太多他私下里的样子。 这样的人也会谈恋爱?太稀奇了。 其实季微辞刚进研究院的时候很犯过一段时间桃花,男女都有,他太出众了,即便难接近也总有人源源不断地向他示好。 但这位是真高岭之花,对所有追求者一视同仁——礼貌、漠视。 于是久而久之也消停下来,都知道PMI的季微辞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也有不太好听的流言传出,说他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一类的。 楚璇想,这样的话对季微辞来说攻击性太弱,也许这位都听不出是恶评,如果当面对他说这个,没准儿他会认真点点头,云淡风轻地认下这份评价。 所以,能真正走进季微辞生命里,并且占据这么重要位置的…… 应该是他非常非常喜欢的人吧。 必然也是很好很优秀的人。 楚璇悄悄用余光偷瞄安静吃饭的季微辞,在心里划下标准。 长相、气质、能力……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了那位只见过两面的沈律师。 虽然只见过对方两次,但每一次都印象深刻。 ……这种男人竟然有两个,还是朋友。 楚璇最后感慨地想- 临近下班的时候,季微辞被杨远光从实验室叫了出来,让他去研究院门口接人。 “接谁?”季微辞有些不明所以,问道。 杨远光反而惊讶地看他一眼,“律所的人,今天要面谈起诉诺迈生科的事,忘了?” 还真忘了。本来就是不爱操心琐事的人,项目重启后便更顾不上这些。 季微辞点头应下,一边穿外套一边往外走。 他一时间没想那么多,比如沈予栖会不会过来之类的,毕竟中午对方还发消息问他晚上加不加班。 以至于他在研究院门口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时属实愣了愣。 沈予栖站在电子闸门外对他笑,“季博士,辛苦你跑一趟。” 声音温和有礼,说话的内容是公事公办的,故意拖长一些的尾音又带着几分打破距离感的亲近。 “……”季微辞无奈地看他一眼。 “嘿,你还记得我吗?” 旁边传来一句活泼的英语,一个棕发绿眼睛的高大男人窜到沈予栖旁边,强行挤进季微辞的视线范围内。 季微辞这才发现沈予栖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同行的除了这名外国男子外还有一位高挑干练的女士。 沈予栖无语身边这人的自来熟,“……没见过哪来的记不记得。” 又转而对季微辞介绍道:“他是Fraser,P&P的合伙人,对VCV比较了解,所以也一起过来了;这位是分部的总负责人,周昭周律师,以后她会正式接手起诉诺迈生科的案子。” 周昭齐肩短发干净利落,没化妆,气色很好,淡色的唇勾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礼貌朝季微辞点头。 “费心了。”季微辞也点头回应。 “我们虽然没见过,但是通过电话啊!” Fraser在旁边不满地插嘴,又看向季微辞,用力眨了眨眼,“对吧~” 季微辞当然记得,除了上次因为沈予栖受伤而通的那次电话,他还知道对方是沈予栖读的JD时期的室友,一个喜欢健身、爱吃中国菜的英国人。 “很高兴见到你。”他很浅地笑了笑。 “啊、啊。” Fraser看呆了,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愣愣地应了两声,下意识把手放在了自己胸口上。 沈予栖:“……” 结束寒暄,季微辞先带三人到接待室登记。 沈予栖借着接待室铁门的遮挡,在后面轻轻拉他的手。 季微辞放慢脚步,以为对方有话要说,只侧了侧头,发出一个在听的单音,“嗯?” 然而没听到任何话,手又被拉了一下。 他这才完全回过头去看沈予栖,就看到对方微抿着唇,直勾勾地看着他,表情有点……委屈? 季微辞:“……?”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想开口问,就听桌边正在填写访客记录的周昭的声音响起来:“季博士,备注栏怎么写?” 季微辞只好不轻不重地攥了攥沈予栖的手,走过去处理。 登记完,四人一起往法务办公处的方向走。 沈予栖自然地与季微辞并排而行。 Fraser想跟上去,却被一边的周昭叫住了。 周昭落在后面,和前面两人隔开一段距离,对着Fraser感慨道:“你真的是个棒槌啊。” 她的声音和语气都淡淡的,听起来特别嘲讽。 Fraser虽然不懂“棒槌”是什么意思,但也听得出不是什么好话,不满道:“我怎么了?” “他们俩关系可能不一般,你没看出他们有话要说吗?”周昭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Fraser瞪大眼睛,慌乱地四处瞟几下,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周昭:“……” 这还是个不打自招的知情者。 周昭难得耐心一回,为这位英国棒槌解答,“你读中学的时候身边有没有那种偷偷早恋的情侣?他们总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其实老师一眼就能看出来谁和谁有问题。” “恋爱中的人眼神和肢体都会不自觉向对方靠近,那种下意识的感觉是藏不住的。” “哦……”Fraser似懂非懂,“呃,但是早恋是什么?英国没有这个词。” 周昭:“……” 第65章 隐秘“嗯,这是我的男朋友。”  季微辞和沈予栖走在前面两三米的位置,季微辞想到刚才在接待室里沈予栖的反常,低声问身边人:“想说什么?” 沈予栖看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回前方。 紧接着,他用格外冷静的语气陈述:“我吃醋了。” “……?” 季微辞没明白醋从何来,表情有些懵。 沈予栖也没想当谜语人,继续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说:“你对他笑,你今天看到我都没笑。” 季微辞:“……” 他是谁,Fraser吗? “那是因为他是你的朋友。”季微辞有些无奈,又有些想笑,但还是耐心地解释。 他想到上午产生的关于心智退化究竟是谁的原因的联想,现在能确定,还是沈予栖的问题比较大,于是声音里也带上些揶揄的笑意:“沈予栖,幼不幼稚啊。” 他很少展现出这么活泼的情绪,有种特殊的生动。 沈予栖眼角忍不住弯下来,脸上故作严肃的表情也松动了,他确实有故意找茬的成分在里面,但格外理直气壮,“不。” 结束无聊又幼稚的你来我往,沈予栖恢复正常,微微侧头,低声说:“周律看出我们的关系了。” 季微辞一愣,细想一遍刚才见面时的种种,没觉得他们有什么表现得很明显的地方。 他压低声音,有点像在说悄悄话,“为什么这么说?” “Fraser现在能安安静静地落在后面,肯定是周律拉住他了。”沈予栖说,又看身边人一眼,神色认真几分。 他问:“你会介意吗?” 问完又觉得表达得不清楚,补充一句:“被别人知道我们的事。” 不出意料,季微辞理所当然地摇摇头。 看着他格外清亮的眼睛,沈予栖心里又热又痒,很想亲亲他,但场合不对,只能压下去。 “你不想吗?”季微辞似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反问。 沈予栖终于意识到季微辞为什么这么坦荡,不介意旁人得知他们的关系,也会在写字楼下或是商圈中心这种公共场合也毫不避讳地与他牵手。 因为季微辞从头至尾都没想过要遮掩什么,他根本不在乎谁的目光或是看法。 他一直是这样的人,坦荡至极、也纯粹至极。 沈予栖一时失笑,立刻否认:“怎么会。” 怎么会不想,他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 今天研究院发布官方通报后,互联网上又掀起新的一轮对季微辞的讨论。 现在这个时代根本没什么隐私可言,季微辞又实在显眼,神通广大的网友们很快就扒出了他各个时期的高清正脸照片和视频。 大学时期参加比赛时项目路演的、在各种各样的学术研讨会上发言的、甚至还有那张表白墙上的图书馆偷拍图。 这图都不知道是几手流传了,右下角叠加的水印厚得糊成一团。 可想而知会引发怎样的讨论。 那之后还有几条季微辞单人相关的词条短暂地爬上过热榜,沈予栖点进词条里去看,看完出来差点被酸水淹没。 原本今天他没打算过来研究院,虽然P&P分部接手了这个案子,而且最开始他就提供了资料,也参与了一部分前期的调查取证,但他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和季微辞有太多直接的牵涉。 就像周昭能一眼看出他们俩的关系一样,他们在同一空间出现的次数越多,就越容易传出来流言蜚语。 季微辞不在乎旁人的看法是一回事,但研究院这样的单位具备一定的特殊性,出于对季微辞职业发展的考虑,还是谨慎些好。 但他最后还是来了。 沈予栖从小守礼克制,一部分是天性使然,一部分是家庭教育打下的底子,过早的成熟使得他在同龄人中甚至显得有些另类,因此他很少做出格的事。 喜欢季微辞这么多年已经算是最疯狂的一件。 原本觉得只是远远看着这个人就好,只要知道他健康、平安,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要知道这些就好。 可纽约街头的一次偶遇又激发了心里更深的渴望,想要来到他身边,想要更近地看到他,想要成为他生命中有名有姓的人。 然而人的欲望似乎永远无法得到满足,当他真的成为季微辞那个唯一特殊的选项后,又有更隐秘的念头不断在脑中盘旋。 想要更深地占有,想要砍掉所有觊觎的目光,想要在他身上打上属于自己的烙印。 其实方祁有句话说得没错,他和他本质上是一种人。 只是他更会伪装,把恶劣的部分藏得更隐蔽。 起码现在这个阶段,他还没有勇气完全让季微辞看到他的这一面。 走到行政楼楼下,落在后面的两人也赶了上来,季微辞带他们走到刷工作证才能进的电梯间。 周昭一直是一副淡淡的样子,周身散发着职业女性靠谱的气息。 Fraser用含混不清的英腔与季微辞搭着些没营养的话,季微辞礼貌回应,但没有笑,表情甚至有些严肃。 沈予栖微愣,随后反应过来为什么,在心里无声地笑起来,垂下眼掩住眼里的情绪。 季微辞太好了。 如果那些更激烈、更极端的想法有一丁点的可能会伤害到他,那永远就藏起来吧- 法务办事处的会客室里已经坐了几个人,除了法务处的几位负责人之外,还有PMI所长杨远光和副院长魏棋。 季微辞带三人走进去,看到魏院也在,有些惊讶。 杨远光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提醒道:“院里很重视这件事。” 季微辞点点头,抬眼看沈予栖已经开始游刃有余地与研究院这边的人交谈,也放下心。 P&P这边准备的很充分,周昭做事也相当利落,没有说多余的废话,拿出随身带的文件分发给每个人,就目前的情况条分缕析,讲得清楚明白。 Fraser时不时用英语补充两句,好在在场的人都不需要翻译。 沈予栖没怎么说话,既然将案子交给了周昭就不会喧宾夺主。 他安静地坐在旁边,很偶尔会克制地看看季微辞。 整个谈话过程顺畅又和谐,结束时双方脸上都浮现出满意的神色。 法务处的负责人执意要和季微辞一起将三人送出去。 一路送到研究院门口,碍于有其他人在场,沈予栖只是悄悄晃了晃手上的手机。 季微辞轻轻点头,而后公事公办地与几人告别,转身走了。 没过多久,季微辞就收到沈予栖发来的消息- 在外面等你下班- 好。 研究院大门前,Fraser突然勾住沈予栖的肩,发出一声感叹:“那可真是个冰美人啊……” 沈予栖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 Fraser立刻做了一个举双手投降的手势,“我没别的意思啊,我可是直男……好吧我承认他笑的那一秒我是有怀疑过我是不是真正的直男……” 眼见着旁边那位气场更沉,他又连忙找补道:“呃,你看他后面就再也没对我笑过了对吧。” 沈予栖听到这句突然就缓和了面色,看向身后战局之外的周昭,“可能要麻烦周律把他捎回律所。” 周昭严肃冷淡的脸上也露出几分调侃的神色,“等季博士下班?” 沈予栖大大方方承认:“嗯。” 周昭点点头,“很般配。” 她是见识过前几年沈予栖在纽约过的是什么日子的,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拼得吓人,有时候真像个工作机器,也没听说有什么感情生活。 不像现在,能被外人也感受到的幸福,本人会幸福许多许多倍。 “谢谢。”沈予栖发自内心地笑。 交代完,沈予栖又看向Fraser,语气淡淡的:“因为我跟他说他对你笑我会吃醋。” Fraser:“?” Fraser:“……” 救命啊有恋爱脑! “我早该想到的……呵呵,能暗恋八年的人谈恋爱之后怎么可能是正常人。”Fraser无语地嘟囔,跟着周昭上了车。 本来就是临近下班时间过来的,谈完话时间也差不多了,沈予栖没等多久就收到季微辞的消息- 现在出来- 别着急,做完工作再出来,不然今晚回去又惦记- ……那再等我十分钟- 好,多久都等,别急。 十五分钟后,季微辞出来了。 他的脸被风吹得白生生的,头发有些乱,看到站在门口的沈予栖,先是笑。 刷卡出门,又微微拢起眉,说:“怎么不在车里等。” 沈予栖抬手为他一点点理顺头发,语气格外温和,“要不然怎么显出我的诚意呢,风越大不是显得我越心诚吗?” “……”季微辞无言以对。 挺心机,但这种把心机说出来给人听的……大概是更深一层的心机吧。 季微辞把沈予栖为自己整理头发的手拿下来,双手拢在掌心里,低头轻轻哈一口气,又揉了揉。 沈予栖愣了愣,久违地有种耳根发烫的感觉,心也像被什么暖呼呼的东西包裹住。 两人一时都没注意到电子闸机开门的声音,有几个人随之走了出来。 “我靠……”一声惊呼打断了这温馨的一幕。 好巧不巧,来人是吴枫和楚璇,还有几位病抗突的研究员。 沈予栖回过神,下意识要收回手。 如果这里是律所,那谁看到都无所谓,但是这里是研究院,谁也不能确定季微辞这种身份究竟能自由到什么样的程度,他即便再想将他们的关系昭告天下,也不能影响季微辞如此珍视的事业。 然而他抽手的动作却没有成功,季微辞牢牢反握住了他。 “你、你们……” 看到季微辞的动作,吴枫露出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 楚璇捂住嘴,许多种想法在脑中飞驰。 两人紧紧交握的手自然地垂落身侧,季微辞转向虽然神色各异但看得出中心思想都是“震撼”的同事们。 他看一眼似乎在状况外,但表情有些凝重和担忧的沈予栖,笑得浅淡又温和,开口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嗯,这是我的男朋友。” 第66章 后座“乖,交给我。”  突然一阵风吹过,吹散了空气中诡异的滞凝。 手被身边人紧紧握着,沈予栖心头巨震,然而他只怔愣了一瞬就回过神来,压下所有的情绪,温和自然地笑着,与面前一众目瞪口呆的人打招呼:“你们好。” 两人实在太坦荡,坦荡到连表露出震惊都显得突兀。 众人不约而同地收敛表情,不知该做何反应。 在场见过沈予栖的只有楚璇和吴枫,因此其他人是对于“小季老师谈恋爱了,还是和一个男人”感到魔幻,只有他们俩是对于“这两个人在谈恋爱?!”的震撼。 吴枫还僵硬地戳在原地,堪堪收回即将掉出来的眼珠子。 楚璇电光火石之间想明白了很多事,果然单看沈予栖对季微辞的事情的上心程度,普通朋友做不到这样吧! 但她还是问出一个最想问的问题—— “你们俩不是朋友吗?” 季微辞想了想,诚实地说:“那时候的确是。” “啊。”楚璇算算日子,也就是从诺迈生科案事发到现在,这俩人在处理这个棘手案子的时候还顺便确定关系谈了个恋爱? 这……只能说不愧是他们。 她想到今天上午发现季微辞可能谈恋爱的时候的一系列心理活动,又觉得这个结果不那么令人意外。 “我靠……”吴枫控制不住自己的嘴。 楚璇已经想通了一切,这人还在上一个版本卡着。 这边季微辞云淡风轻地出了个柜,完全没当回事,对于众人的反应也无动于衷,似乎并不觉得这是多么令人惊讶的一件事。 “我们先走了,明天见。” 他也没什么多余的话好说,一句简单的结束语就结束了这场诡异的会面,朝众人点头后拉着沈予栖离开。 看着两人牵着手并肩离去的背影,吴枫如梦初醒,反射弧绕地球两圈后终于回来。 他猛地抓住楚璇的手臂,想大喊大叫但是立刻反应过来不合适,于是小声嚷嚷:“小季老师和沈律师在谈恋爱!!” “……”楚璇胳膊一痛,心说真是一报还一报,无语地看他一眼,“你这反应也太慢了。” 其他人没有见过沈予栖,看出楚璇和吴枫似乎知道点内幕,按耐八卦的心许久,此时终于能问出口:“那是谁啊?” 楚璇想了想,季微辞既然大大方方承认了,没有任何遮掩的意思,透露一些已知信息应该问题不大。 “小季老师被调查组带走的那段时间,有个律师为我们提供了一些和诺迈生科有关的资料,帮我们和调查组锁定了案件性质。”楚璇说,“那个律师就是他,他是Pace&Principle的合伙人之一。” 前因后果把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没想到小季老师这样的人也会谈恋爱……”某位从季微辞刚加入PMI就与他一起共事的中级研究员喃喃道。 那可是季微辞啊。 一名年轻的研究员关注的重点是:“小季老师竟然喜欢男人,怪不得他对追求他的女孩都无动于衷。” 这话听得楚璇有些不舒服,轻轻带过去,“也有男人对小季老师示好过啊,该回绝还是一样回绝,人不对罢了。” 的确如此,以前他们都觉得季微辞或许只是单纯不喜欢人类。 “他们这样……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啊?” 吴枫从嚷了那一嗓子之后就没怎么说话,突然犹犹豫豫地插了一句。 这句话让八卦得热火朝天的气氛稍稍往下降了降温,虽然吴枫没有说得太明白,但大家都能想到那种最坏的结果。 现在的环境说自由也没有那么自由,他们的职业还具备一定的特殊性,这样的事不传播出去还好,一旦有太多流言蜚语传出……对季微辞终究是会有影响的。 楚璇面色严肃几分,说道:“小季老师不对我们隐瞒也是信任我们的表现,大家还是谨慎一些,当个秘密守住吧。” 众人纷纷点头,大家都是一个实验室的同事,虽然和季微辞的关系有远有近,但他们想保护季微辞的心是一致的- 另一边,季微辞和沈予栖走到车前。 季微辞习惯性要走去副驾,却被突然沈予栖轻攥了下手,又听对方说:“去后座。” 他只以为是副驾放了什么东西不方便坐人,点了点头,去拉后座的门。 然而他刚坐进去,另一边的门也被拉开,沈予栖从另一边也上了后座。 季微辞眨眨眼,“怎么……” 话音未落,沈予栖便倾身过来,一只手伸到季微辞身后将还没关好的门拉上,而后轻轻掌住他的后脑,吻过去。 所有的话都被堵在这个有些急切的吻里。 沈予栖这回亲得有点凶,季微辞一开始有些招架不住,好不容易学会的换气方法又不管用了,气息混乱,胸膛起伏剧烈,眼睛都有些湿了。 但他没有躲也没有抗拒,一只手插进对方的发丝之间,另一只手放在下颌处,拇指轻轻摩挲那里的皮肤,带着些安抚的意味。 沈予栖在比平常都更激烈的交缠中平复下来,短暂退开一些,眼神却不像动作那么强势,反而温柔得似乎要融化成水。 “宝宝。”他没有再吻上去,轻轻拥住季微辞,再一次叫了这个称呼。 他嘴唇磨着怀中人泛红的耳朵,低声说着:“我好高兴。” 一阵阵酥麻从耳朵沿着脖子传导过来,季微辞感觉心脏猛烈撞击着胸腔,一下一下的,将他的思维都撞得破碎无比。 他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沈予栖为什么突然这样,听了这话脑子才终于拐到正确答案上。 是因为在同事面前承认了他们的关系?可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只是因为这个就可以这么高兴吗? 季微辞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回抱住沈予栖,抱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平静轻缓,又有一种令人心安的笃定: “虽然那八年我没有办法补偿给你,但是以后,我不想你在我这里再受委屈。” 话音落,车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季微辞听到沈予栖响在自己耳边的呼吸声停了一瞬,而后他被更紧密地拥抱住,如相嵌般紧紧贴合着,像是要被融进对方的血肉里。 沈予栖吻了吻季微辞的侧颈,然后是耳朵,眉心、眼皮、鼻尖,一路吻过去,轻柔地,像是怕碰碎了他,最后才攫住了那双还未散去艳色的唇。 季微辞被沈予栖深深吻着,对方的手嵌在腰间,没有避开那个最敏感的地方,他觉得自己有些奇怪,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起热来,脸颊烫得厉害,脑子也晕乎乎的,什么都思考不了。 突然,他整个人僵住,第一反应是推了推沈予栖的肩膀,圈在对方背上的手也局促地收紧。 沈予栖先是微愣,以为是季微辞感觉不舒服了,于是放轻动作,但怀中人的身体却紧绷得更加厉害。 他撤开一些,想看看季微辞的表情,却见对方别开脸,露出来的耳朵红透了,一直红到脸颊。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红。 沈予栖想问怎么了,却在开口前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 他有些惊讶,又莫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季微辞不是真正的性冷淡,这真是一件幸运的事。 看着眼前无措得几乎快要自燃的人,他真是觉得可爱极了,心里的渴望满胀得发疼,但又被理智拼命压回去。 沈予栖再次贴近,轻轻将季微辞的下巴扳回来,额头抵上他的额头,声音轻柔低缓,带几分循循善诱,“我帮你好不好?” 季微辞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手足无措又无地自容。 他是个生理健康的成年男人,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一个从前对爱都无感的人对欲望就更陌生,除了自然产生的生理反应,很少很少有这种突如其来的时刻。 他不懂沈予栖口中的“帮”是什么意思,抵着对方的额头不说话,交融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直到一只微凉的手顺着身体滑下去。 季微辞有些慌了,“沈予栖……” 沈予栖安抚地吻了吻他不安颤动的眼皮,而后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帮他沉陷进黑暗中。 “乖,交给我。” 急促混乱的呼吸声和唇舌交缠间偶尔溢出来的喘息在安静的车里越发令人脸红心跳。 片刻后,动静慢慢平复。 沈予栖抱着季微辞,感觉贴在自己脖颈上的脸颊烫得惊人,他轻轻笑着,难得流露出几分恶劣的样子,低声说:“像猫叫。” 接着颈窝处一痛,是季微辞咬了他一口。 沈予栖偏过头任他咬,喉间溢出几声笑,去抽湿巾擦手。 季微辞听到抽纸巾的声音,羞耻感涌又上来,脸埋在沈予栖肩膀上不动了。 装了一会儿鸵鸟,季微辞抬起头,没忍住扫一眼沈予栖。 其实刚才他就发现了,沈予栖的反应也很大。 这显然已经进入新一个单元的学习,他合理运用新知识,抿了抿唇,压下本能的羞耻,细长的食指从沈予栖喉结开始往下轻轻划了一道。 脸颊红着,眼角甚至还有些湿,但语气格外认真:“我也可以帮你。” “……”沈予栖感受到那指尖轻柔地扫过许多致命之处,一时头皮发麻,理智摇摇欲坠,赶紧捉住季微辞作乱的手。 有时候他真的震撼于季微辞无师自通的能力,就这样天然又懵懂地干出许多要人命的事情。 “不用。”沈予栖声音又低又哑。 季微辞动作被制住,有些不满:“为什么?” 沈予栖深吸一口气,不敢再看他,只是伸手将人捞过来抱住,手在肉最多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他的语气难得带上几分躁意:“听话一点。” 季微辞又不动了。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有些闷:“……我讨厌你。” 沈予栖笑着吻了吻他的耳朵,“我喜欢你。” 第67章 平安平平安安  整个团队连续一周的疯狂工作终于将落下的进度赶了个七七八八,期间季微辞终究没能逃过在体重称上被记一次过的命运。 沈予栖还是没说要怎么罚,只说先记上。 “哪有这样的,不讲道理。”季微辞有不祥的预感在心里滋生,先抗议,做风险预案。 然而沈予栖一句“家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让他瞬间哑火。 不知道多少年没听过“家”这样的用法了。 好吧。 复职后的第二周就是圣诞和跨年周,季微辞也是一直忙到平安夜当天才意识到这件事。 农科所送了许多红艳艳的苹果到病抗突的办公室,还贴心地附送了一打漂亮的纸折礼盒,吃不完也能打包起来送人。 下班后,一群人围在空桌前分苹果,互道平安夜和圣诞节快乐。 虽然院里不提倡过洋节,但有这个“平安果”的本土化谐音梗,大家也可以心安理得地沾点节日的喜气,管它洋节不洋节,寓意好的就是好节。 “小季老师今晚要和沈律师过节吗?”吴枫神秘兮兮地挤到季微辞身边,好奇地问,“还是明天过圣诞节啊?” 季微辞拿着苹果的手微顿,他没想过这件事。 印象里似乎情侣之间是会一起过平安夜或是圣诞节的,这不是太高深的知识点。 但他向来没有过节的习惯,也不会记日子,于是今年也和过去很多年一样忽略了这个特殊的时节。 吴枫见季微辞没说话,摆摆手,又特别理解地说:“也是,你们都那么忙,这种热闹不凑也罢。” 季微辞想了想,沈予栖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说不定就有过圣诞节的习惯,于是他看向吴枫,十分认真地虚心求教:“这种节日一般怎么过?” 吴枫突然觉得这样的对话有些似曾相识。 他猛然想到先前季微辞问他关于送人礼物的事,从前没想通的一下就想通了,那时候要送礼物的对象大概率就是沈律。 原来真相那么早就摆在他面前,而他却没有抓住! 从乱七八糟的思绪中回过神,吴枫深觉自己也为季微辞的恋爱历程添砖加瓦过,使命感十足。 一段成功的恋爱都没谈过的他凭借着对身边人的观察和文艺作品中的桥段,如数家珍:“其实也没什么,平安夜送苹果,圣诞节交换圣诞礼物,然后出去约会吧?” 而后又挑着说了一些逛街送花看圣诞树等等大众流行的活动,说着说着觉得没什么参考价值,也想象不出季微辞去做这些事的样子,然而当他看向季微辞时,却发现对方听得很认真。 季微辞像是对待组会时的汇报一样安静听完,对吴枫道了声谢。 “啊、啊,没什么……”吴枫有些呆地摸了摸侧颈。 没想到小季老师谈起恋爱来竟然是这种画风。 季微辞仔细折了两个礼盒,将苹果放进去,封好开口,扎好丝带。 吴枫一直在旁边偷瞄,瞄了一眼又一眼,觉得稀罕极了。 与同事告别,季微辞刷卡下班,走出研究院,先给沈予栖发去消息- 今天加班吗?来接你。 过了一会儿才收到回复- 好,上来到律所等吧,晚点有个会。 到写字楼楼下,沈予栖的助理在门口等,看到他便迎上来。 “季先生,沈律让我接您上去。” 季微辞颔首:“麻烦了。” 沈予栖在开会,提前交代助理将季微辞送到他的办公室。 助理将人带到,又去倒了热茶送进来,这才离开。 沈予栖的办公室和之前没什么区别,生态瓶还是放书架的正中间,季微辞走过去看,发现里面的草已经长得有些无法无天了,郁郁葱葱的,几乎快要把景观石都遮盖住。 不太好看,但格外有生命力。 他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突然办公室门被推开,一道声音传进来,“Ethan,文件签完我先走……” 发现办公桌前没人,Fraser环视办公室,看到站在书架前回头的季微辞,眼睛顿时一亮:“你来啦!” 季微辞从书架前走到待客区,看清来人,点头与他打了声招呼。 P&P国内分部租用的办公室在这片园区的另一栋写字楼里,他今天帮周昭跑腿,过来行止找沈予栖签文件。 他一个外国人在复杂的园区里摸索了好一阵才找对地方。 本以为是带薪休假,没想到真的做起了苦力。但想想年底的分红……于是尽职尽责地跑腿来了。 然而此时看到季微辞,Fraser突然就想起了这趟旅途的初衷。 他做贼似的看了眼门外,窜进来关上办公室门,把手里的文件随便往桌子上一放,目光灼灼地看向季微辞- 沈予栖开完会出来,看一眼时间,估算着季微辞可能已经等了快半个小时,于是加快走向办公室的脚步。 推开门,他看到Fraser和季微辞一起坐在待客区的沙发上,Fraser那颗棕色的脑袋正挤在季微辞的肩膀旁边,拿着手机正在看什么东西。 沈予栖:“?” “你怎么还不走?”他走过去,用手轻推了一把Fraser快要碰到季微辞身上的脑袋,面无表情地说。 Fraser被突然来这么一下也不恼,将手机熄屏,站起身,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笑嘻嘻地说:“这就走,反正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可以私下再聊。” 他看一眼季微辞,又故意道:“我们聊得很开心,对吧?” 季微辞笑了笑,没接话,也算默认了。 沈予栖无视Fraser的挑衅,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 等Fraser拿上文件出了门,办公室里只剩他们两个人,沈予栖坐到季微辞身边,这才低声问:“聊什么这么开心?还交换联系方式。” 季微辞觉得有些好笑,“又吃醋了?” “没有。”这回沈予栖不肯承认。 “在聊你。”季微辞坦白,他看着沈予栖的眼睛,突然问道,“你在国外的时候,会查我的消息,对吧?”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瞬。 沈予栖心里紧了紧,即便他有再多的理由苦衷,非常手段就是非常手段,不光彩的事也不只做了这一件,做了就是做了,没什么好找借口的。 “嗯。”他承认了。 又坐直一些,回看那双清亮的眼睛,想道歉,手却被拉住了,未出口的话也被打断。 “可是我都不知道太多你那时候的事。”季微辞认真说,“这样是不是不太公平?” 除了沈予栖自己跟他讲的那些,他无从得知更多。 沈予栖失笑,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的关注点是在这个上面。 一时心里又涩得发胀。季微辞对他的纵容已经到了一种连他自己也觉得很夸张的地步,甚至有些瞬间他会怀疑身处世界的真实性。 他抬手摸摸季微辞的脸,温热的。 季微辞任由沈予栖摸,很乖,平和的目光落在对面人的脸上,也有些探究似的。 刚才Fraser给他看的是沈予栖读书时的一些照片和视频。 “还好没删,当时有人正狂热追求Ethan,求我帮忙拍了好多。”Fraser嘴比脑子快,惊觉说错话,连忙找补,“当然Ethan都没有搭理!后来我知道他早有喜欢的人,也没再帮那些人牵线。” 季微辞不会在意这些过去的事,只是仔细看着那些珍贵的影像,看着那些他没见过的沈予栖的样子。 视频里,二十出头年纪的沈予栖在课堂上用英语和母语者同学辩论,逼得对方连连败退,锋芒毕露,意气风发。 还有在模拟法庭上发言的照片,上台领奖的照片……在一众西方面孔中,他身上总有一种独特的、内敛的攻击性,很吸引人。 Fraser见季微辞看得入神,主动道:“我回去都传给你。” 于是他们就这么交换了联系方式。 季微辞突然凑近,在沈予栖脸上轻轻啄了一下,眼睛弯下来,“所以别吃醋了,让我也有偷偷了解你的机会吧。” 他身上的淡香随着靠近袭来,柔软的唇一触即离,像一片羽毛拂过,或是蝴蝶轻轻扇动翅膀。 “……”沈予栖僵了僵。 他把呼吸速度放得又慢又轻,阻止自己闻到太多季微辞身上的味道,做出什么无法控制的事情。 嗓子眼紧到发疼,他用力压着燥意,低声说:“知道了。” 季微辞点点头,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从旁边的手提袋中拿出一个用纸折礼盒包装好的苹果,递给沈予栖。 “平平安安。”他说。 沈予栖没想到季微辞也会记得这种节日,有些惊讶地接过来,问:“你自己的呢?” 季微辞便拿出另一个。 两个人针对平安节的苹果究竟应不应该吃展开了一场小小的讨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吃,吃的东西唯一的归宿就是被吃。 再精致的礼盒也逃不了被拆的命运,农科所这一批苹果不知是不是改良了外观,特别漂亮,长得很标准,像画出来的一样。 沈予栖洗完苹果,找出水果刀,将果皮削成长长一条。 他总是会点这样的小技能。 季微辞新奇地看着长长坠下来的果皮,眼神有点像盯着毛线团垂落毛线的猫。 沈予栖心痒得厉害,还是没忍住捉住他索要了一个吻。 浅浅的苹果清香萦绕在气息交融之间,还没吃已经感受到了甜。 “教你。”沈予栖把水果刀调转方向,刀刃朝着自己,递到季微辞手里,下巴点了点另一只完好无损的苹果。 这可真是一项无聊的技能。 季微辞这么想着,手还是诚实地接过来水果刀。 “刀刃和果皮平行,用拇指慢慢沿着弧度推。”沈予栖耐心讲解。 季微辞满脸严肃,他学得很快,只开头断了一次,又重新开始,就能慢慢削出一整条了。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是季微辞的手机。 手机在外衣口袋里,他不方便拿。 沈予栖帮他拿出来,看一眼来电提示,是陈威的电话。 “开免提吧。”季微辞手上,已经挺长的一段果皮从刀刃边垂下来。 沈予栖划下接通,开了免提。 电话接通,没有任何寒暄的话语,陈威沙哑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 “爷爷走了。” 季微辞手一抖,长长的果皮从刀刃处被突然截断,“啪”一声掉在地上。 第68章 遗憾痛、分别,爱、依赖,它们是相伴……  在这个众人祈愿平安的夜晚,一盏生命之火悄然熄灭。 电话挂断,季微辞还愣着,久久没有作出反应。 沈予栖将落在地上的苹果皮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又轻轻覆盖住季微辞冰凉的手,将他手上的刀拿下来,以免他不小心伤到自己。 最后抽两张湿巾,一点一点给他擦干净手。 季微辞感受到沈予栖靠近时身上传来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温度,稍稍回神。 “我过去一趟。”他抬起头,声音有些涩。 沈予栖摸摸他额前的头发,轻声道:“我送你。” 季微辞想说不用,沈予栖却像早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温和却不容置疑:“你现在开车我不放心,听话。” 削到一半的苹果被搁置在茶台上,已经慢慢氧化,斑斑点点的暗色显现出来。 季微辞不再推辞,点点头,站起身时没由来的有些头晕。 沈予栖眼疾手快地从后面托住他,皱了皱眉,眼中带着忧色,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可靠:“别急,开车过去也就二十分钟,来得及。” 他有力的手臂环在季微辞腰间,握住他冰凉的手,无形地传递温度和力量,接着说:“去里间换身衣服,先穿我的。” 季微辞今天穿一身亮眼的白,直接这么过去当然不合适,他刚才有点懵了,一时想不到这些细节,随着沈予栖温和又沉稳的声音响在耳边,他的理智也慢慢回笼。 “嗯。”他回握住沈予栖的手,声音恢复往日的冷静。 前半年工作太忙时沈予栖偶尔会在律所过夜,因此这里留有换洗衣物。 沈予栖找出一件款式简单的黑色衬衫和一件双翻领黑色羊绒衫,他这里没有冬天的外套,但他今天正好穿的是黑色大衣,于是直接和季微辞交换。 “出去等你。”他最后说,将衣服放在床上,走过来摸了摸季微辞的耳朵才出门。 季微辞抱着沈予栖的外套,上面还残留着沈予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柑橘香,很好闻,是令人不自觉心安的味道。 门外,沈予栖已经拿好车钥匙,随时可以出发。 他看到休息室的门打开,季微辞全身都穿着他的衣服,一时也有些发愣,又很快甩去所有杂念。 季微辞换了一身黑,给他本就冷淡的气场添几分凛冽的肃杀,黑色高领衬得他脖子和脸颊的皮肤更加苍白,人也更单薄了似的。 沈予栖想起那个暴雨倾盆的下午,孤身走进雨里的少年。 那次他只能远远看着,而现在终于可以陪在他身边。 二十多分钟的车程,沈予栖不到二十分钟就开到了。 他也跟着下车,走过去用力抱了一下季微辞,嘴唇贴在他耳边,声音低缓:“我就在这。” 季微辞侧脸贴着他温热的脖颈,点头时轻轻蹭动。 自从那次得知陈老生病住院后,季微辞隔几天就会来医院看看他。 但陈老清醒的时间很短,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中,每个人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去面对最坏的结果,可人面对生死总会心存几分侥幸。 病房里已经站满了人,隐隐有抽泣声传出。 陈威站在陈老床边,看到季微辞走进来,弯下腰在老人耳边说:“爷爷,微辞来了。” 老人安静地躺在床上,面容平和安宁,像是睡着了。 季微辞眼眶发涩,在心里默念了两句悼词,又轻声对陈威说:“节哀。” 而后沉默地退到旁边,隐在人群中。 不断有新的人进来与陈老道别,很快病房里就站不下了,有一部分先来的人退到走廊上。 季微辞辈分小,想主动退出去,却被陈威阻止,将他拉到身边站着。 房间里没见过季微辞的便都知道,这个年轻人是陈老认定的关系亲近的小辈,可以和亲孙子并肩。 结束最后的道别,推车轮子沉闷的滚动声在一片凝滞得化不开的沉默中响起,季微辞跟着陈威去和医院及殡葬机构办遗体交接的手续。 “爷爷走的时候没什么遗憾。” 陈威突然看向季微辞,说:“他这辈子为数不多耿耿于怀的事,就是褚姐和季哥的意外,这个心结在他见到你后也解开了。” 季微辞一直觉得是陈老为他揭开尘封多年的真相,解开与父母死因有关的心结,殊不知对于陈老来说,能看到褚清和季衡知的孩子健康平安长大,甚至继承父母的遗志,这也是莫大的安慰。 除了亲属,来见陈老最后一面的人陆陆续续也都离开了,季微辞陪陈威办交接,也留到了最后。 时间不早,陈威让季微辞先回去休息,一路将他送到电梯前。 “有什么事随时找我。”季微辞说。 陈威努力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微笑,点头应好。 季微辞看着关上的电梯门,心里闷闷的,不太舒服,他在这一刻特别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变了。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他好像变得脆弱了,变得情绪更容易被牵动,变得会被感性占据思维的上风。 痛、分别,爱、依赖,它们是相伴相生的关系。 这是好的转变吗? 他不知道。 电梯门开,季微辞走出来,慢慢往医院外走。 而后他看到了站在路灯下的沈予栖。 昏黄的路灯将沈予栖全身拢上一层薄薄的光晕,在冬日的夜色里显得暖融融的。 沈予栖向他张开手,声音温柔得仿佛能化进夜色:“抱抱。” 季微辞走向他,想:幼稚,对小孩子才这么说话。 下一秒整个人卸力,撞进了沈予栖怀里。 沈予栖稳稳接住,收紧手臂,结结实实地拥抱住他。 被熟悉的味道和温度笼罩,季微辞飘忽不定的心终于重新落入胸腔。 无论如何,有人会接住他。 他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病房窗边,陈威看着楼下紧紧相拥的两个人,心头巨震。 他安排好所有事,独自一人回到空荡荡的病房收拾东西,拉开窗帘时下意识往外看,就看到了这一幕。 即便只是远远看着,也不难分辨出与季微辞亲密拥抱的是个男人。 门外传来声音,似乎是有人要进来,陈威下意识拉紧了窗帘,牢牢掩盖住他看到的一切- 回家后,沈予栖不放心季微辞,没回对面。 他们不是第一次同床,但如今关系不一样,总会有些别的意味。 然而沈予栖只是规规矩矩地从背后抱着他,什么都没做。 季微辞安静地侧躺着,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然而片刻后,他突然动了动,翻身面向沈予栖。 沈予栖摸摸他的脸,低声问:“睡不着?” “嗯。”季微辞声音轻轻的。 陈老并不是突然离世,明明早就有心理准备的,就连陈老自己也知道大限将至,比任何人都平和地面对死亡的来临。 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才发现再多的预设和准备都是无用的。 在生死面前人力是那么渺小,能做的唯有珍惜当下,不留遗憾。 季微辞与陈老的最后一次对话发生在三天前,老人靠在床边,问他现在身边有没有人相陪。 不知是不是因为季微辞和褚清的性格实在是很像,又有那样的童年经历,老人害怕他始终独身一人,担心他孤独。 “有,他是很好的人。”季微辞坐在床边,对着老人露出一个浅淡又平和的笑,声音轻缓,“您放心。” 陈老被病痛折磨得毫无血色的面容似乎舒展了些,嘴里一个劲儿地说着:“好、好。” 季微辞靠近了一些,额头轻抵着沈予栖的胸口。 “沈予栖。” “嗯?” 季微辞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我们不要留下什么遗憾。” 命运无常,能这样在一起是很不容易的事。 他很少说这样绝对感性的话,这种跟随情绪去表达的方式对他来说很陌生。 这种感觉并不差,好像封闭许久的开关被打通一个开口,有什么东西正缓缓流淌出来。 沈予栖搂紧季微辞,低头亲吻他的发顶,低声回答,或者说是承诺:“好。” 等怀中人呼吸平缓,确认睡着了,沈予栖才稍稍放开他一些,在黑暗中凝视他安静的睡颜。 窗帘拉得严实,一点光也没能透进来,其实看不太真切。 但他哪怕是闭着眼,也能完完整整地勾勒出季微辞的面容。 其实今晚把季微辞送到医院后,沈予栖收到了Fraser发来的信息。 Fraser:你这家伙命真好啊! Fraser:我问季,你是怎么追到他的,你知道他怎么回答的吗? 沈予栖看完消息,直接给Fraser打了电话过去。 Fraser秒接电话,似乎对于他的急切来电一点都不意外。 他得意地哼哼几声,“感谢我吧Ethan,为了你我也真是够操碎了心。” “他说,比起‘追’,是你教会了他什么是爱,除了你,他没有喜欢过任何人,对他来说,这种感受完完全全独属于你。” 听着手机里Fraser复述出的话语,沈予栖心里汹涌地泛着热,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感受,先是嗓子眼被堵住一般的酸涩,而后整颗心都被带着甜意的暖流包裹。 他几乎能想象出季微辞说出这些话的样子,一定是平静但认真的,眼睛格外清亮,纯粹又坦荡。 黑暗中,他伸出指尖,准确地描过季微辞的眉眼、鼻梁、嘴唇。 寂静的房间里,一声轻轻的叹息响起。 他久违地在如何去爱季微辞这件事上感受到一丝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对这个人真是不知道怎么爱才好,似乎怎么爱都不够。 第69章 现实怎么能和男人在一起呢?  清晨,季微辞醒来,睁眼便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沈予栖圈住,额头抵在对方的胸膛上,胸前的扣子都被他蹭开了两颗。 ……这是怎么做到的,他记得自己睡觉还算老实。 昨晚被感性和情绪占据上风的大脑现在恢复到常用设定,想起是自己睡前主动钻到沈予栖怀里的,他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朵,一时间没动。 屋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他们都穿着单薄的睡衣,身体贴在一起的部分能很清晰地传导出对方身上的体温。 季微辞又有些贪恋这种温度,难得放任自己一回,重新闭上眼。 放空意识没多久,他便感受到身边人微微动了动,似乎是醒了。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没有睁眼,呼吸压得平缓,像仍在熟睡的样子。 醒了的沈予栖没有立刻起床,小心翼翼地做了很多小动作。 季微辞感觉到他的指尖轻扫过自己的睫毛,又拂过嘴唇,在下唇上按了按,接着还不肯安分,又用指腹戳他的脸,一戳就凹陷下一个小坑,好像要给他戳出个酒窝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沈予栖的玩偶或者手办一类的东西被任由摆弄,装睡不下去了。 正想睁眼,却感觉对方的手突然落在他的腰间。 季微辞一下紧张起来,眼睛下意识闭得更紧。 一时间所有的感官都聚集在腰附近的位置,他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的手指从一侧腰的边缘点到中间脊椎处的凹陷,又往前点到另一侧边缘。 沈予栖在用食指和拇指丈量他的腰。 拇指跟食指,只跟了一次,勉勉强强凑个两匝。 而后一声叹息从头顶传来。 “……”季微辞彻底装不下去了,睁开眼。 沈予栖停止所有的小动作,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收回手,温声道:“早。” “……早。”季微辞镇定地从沈予栖怀中退出来。 清晨的时间太短暂,两人收拾好简单吃过早餐后就要各自去上班。 玄关处,沈予栖为季微辞围上围巾,问:“今天下班后要不要去逛逛?圣诞节,外面会很热闹。” 季微辞差点忘了这回事,他本就有这个打算,点点头。 沈予栖便接着说:“那我今天送你去研究院,晚上再去接你,省得开两辆车麻烦。” 季微辞微愣,“现在?” 他看一眼时间,现在这个点要是先送他,沈予栖自己上班肯定就迟到了。 “嗯。”沈予栖穿好外衣,知道他在想什么,揽着他的肩膀将人带出门,笑着说,“当老板行使一次特权还是可以的,走吧。” 然而到了中午,“话不能说得太满”这个道理就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突然要出个特权也推不掉的差。”沈予栖视频里叹口气,唇角绷着,不太高兴地说,“今晚走,要去一周。” 季微辞想起Fraser跟他说的沈予栖在纽约时的状态,什么“彻头彻尾的工作狂”、“令人畏惧的东亚神秘力量”……这样一个人,此时在电话里对他抱怨不想出差。 他有些想笑,安慰道:“一周很快就过去了。” 都是二十岁后半程的人了,也不会还像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样连一周都不想分开,沈予栖透过屏幕盯着季微辞的眼睛,仔细嘱咐:“记得好好吃饭,不要不吃早餐。” 季微辞点头答应下来。 然而当天晚上,季微辞就因为一个数据偏差在实验室待到了晚上九点。 他从实验室出来,看着沈予栖一个小时前发来起飞了的信息,有些心虚。 即便知道对方现在不一定能看到,他还是回消息过去:- 起落平安。 楚璇见他一出来就看手机,一边解下绑成丸子的长发,一边打趣他:“怎么我们这些单身的在今天加班,你这个有对象的也加班啊?” 季微辞收起手机,淡淡道:“他出差了。” 锁好实验室的门,两人一起并肩往外走,楚璇了然地点点头,感叹道:“成年人连恋爱都要碎片着谈,不像学生时代,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琐事,什么感情都纯粹。” 季微辞愣了愣,“学生时代”这个关键词让他不自觉陷入回忆中。 他和沈予栖有过一段共同的学生时代。 同班时他们还坐过前后桌,分科后每次考完试后总会有一次固定的见面……在领奖台上,还有许多次在图书馆的偶遇……现在想来也不一定是偶遇。 这是他的视角,沈予栖的呢? 这一回忆,倒是让季微辞想起一些细节。 高三沈予栖出国之前,有一段时间他们是没怎么见过面的。 再后来就是图书馆那次见面,沈予栖告诉他即将出国的消息。 这之中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掌握的已知信息太少,无法推断。 楚璇已经把话题扯到了别的事情上面,季微辞有些心不在焉。 好在他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淡淡的样子,楚璇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回到家,他随便弄了点东西吃,又自己称了称体重。 还好,没什么变化。 顿时就不心虚了。 沈予栖刚落地就看到季微辞的消息,一张体重称的照片,什么配文都没有。 他有些意外——他没要求过季微辞报备这个。他的控制欲还没强到那种地步,只是想人在身边时自己盯着点。 真是乖得叫人心软。 他没忍住笑了笑,回消息过去- 这么乖呢。 季微辞打了电话过来。 “落地了?” “嗯,刚到。”沈予栖听着季微辞的声音,觉得长途飞行的疲惫都消散了。 季微辞又问:“那边冷吗?” “还好,这边温度没那么低,但很潮湿,和淞陵有点像。”沈予栖声音轻缓柔和,带着笑意。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像是随口问:“今年过年要不要一起回淞陵?” 听筒里默了默,片刻后才重新传来声音。 “好。”季微辞说,“一起回去吧。” 挂断电话,沈予栖感受到有一道灼灼的目光从身边投射过来。 来自这回一同出差的常曦。 常曦睁大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回忆起刚才沈予栖打电话时的神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沈予栖抬起一只手竖在脸侧,挡住那道探照灯一样的视线,举手时袖子正好滑下来,露出手腕上的表。 常曦一时被那只表晃了眼,注意力稍稍转移,“咦沈律,这只表没见你带过呢,新买的吗?” 沈予栖轻轻摩挲一下表带,云淡风轻道:“男朋友送的。” 常曦:“?” “男男男朋友?”常曦大声重复,在空旷的航站楼里引得过路人纷纷侧目。 她赶紧捂住嘴,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小声问:“你追到季老师啦?” 沈予栖想到季微辞和Fraser说的话,垂下眼笑了笑,“嗯。” 常曦觉得意外但又在意料之中,作为很早就看出沈予栖心思的人,很有资格感叹一句:“得偿所愿,不容易啊。” 沈予栖没有接这句话。 不容易吗? 他不喜欢大众认知中关于暗恋痛苦的解读,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说到底是自己情愿的,强加在对方身上也不过是拙劣的自我感动。 即便知道季微辞心很软,真的会因为那些事而心疼,会许给他更多的好,甚至会更爱他。 他也从不用这个在季微辞面前卖乖。 爱不是关于付出的等价代换- 季微辞这几天除了忙工作,就是和陪陈威处理陈老的后事。 陈老是上一代功成名就的科学家,不同于一个普通老人的离世,后续要处理的事情有很多,来拜访的大多也都是科研体制中的人。 陈威的父母皆从事普通工作,对这方面不太了解,所以大部分责任都落到陈威身上。 季微辞的帮忙给陈威减轻了相当一部分负担。 科研体制是相通的,即便领域不同,也还是有许多人知道季微辞,却没多少人清楚他与陈老的关系。 部分知道内情的,稍微一想也能想明白。 “是我弟弟。”陈威面对问询统一这么说。 季微辞第一次听到时微微怔愣片刻,默认了这个说法。 “这些天多亏你。” 饭桌上,陈威诚恳地说。 季微辞摇摇头,没承这份谢,只说:“应该的。” 陈老把褚清当亲女儿,把他当亲孙子,就连陈威都把他当作家人看待,他做这些事是当然应该的。 陈威看着对面人一如既往平静淡然的面容,突然就想起那天在病房里,透过窗户看到的那一幕。 原来季微辞这样的人,也会允许某个人如此热烈、紧密地拥抱自己。 其实这些天,他时不时就会想起这件事。只是要忙的事情太多,暂时没时间深想。 他早在心里认定了季微辞是他弟弟,所以心态也不免往家长的位置上靠。 陈威还记得某天季微辞看完爷爷后,爷爷高兴地同他分享季微辞身边有人了的事。 他有些哭笑不得,他觉得季微辞哪怕是永远一个人也不会过得不好,但老人嘛,总是希望小辈身边有人陪,盼着他们成家。 但总归是好事。虽然他想象不出季微辞会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个男人。 怎么能和男人在一起呢? 同性恋这条路多苦啊,那么多宽敞的大路可以走,为什么非得走更艰难的这条? 陈威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季微辞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放下筷子,眼神有些疑惑。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陈威思索再三,还是问出了口。 季微辞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只是平静地点点头:“嗯。” 陈威:“……怎么这么突然,对方是什么人?” 季微辞扫他一眼,淡定地说:“男人。” 陈威:“……” 即便早已了解季微辞的性格,还是会被他的坦荡和直接吓一跳。 “你早就知道了吧。”季微辞抽出一张湿巾来擦手,条理清晰地说,“不然不用连提问都犹豫。”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威也不再绕弯子,压着声音说:“胡闹!不要小看世俗的眼光对人的影响,如果这件事被人知道,你现在获得的成就,你最看重的项目和研究,都会被蒙上一层阴影,这就是现实。” 第70章 跨年“我爱你。”  季微辞将擦完手的湿巾顺手叠成一个小方块,放在手边,冷静地反问:“世俗是什么?” 这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名词解释问答。 陈威默了默,沉着声音说:“是能杀人的东西。” 季微辞没有反驳,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那就试试好了。” “……”陈威一时被噎住。 季微辞就是那种吵架的时候最不想遇到的人。 吵架主要讲究一个你来我往、见招拆招,当你抛出一个问题或者争议点,对方反驳,就能理所应当地展开争论。 而季微辞是全盘接受,不反驳、不争论,当然也根本不放在心上。 “你太天真了。”陈威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干巴巴说出这么一句话。 他的确是有些古板和传统的人,但也没到认为“同性恋不正常、是病,需要纠正或治疗”的地步。 今天提起这件事,本意是想告诉季微辞这条路不好走,趁着还没造成什么后果,最好回到正轨上来。 然而他也明白对方是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不可能轻易被谁改变想法,但哪怕是提醒他更小心谨慎地藏好这个秘密,不要给人留下把柄呢? 所以这个恶人他是一定要当的。 他本以为以季微辞的性格,起码会有理有据地说明他的研究成果、现有的地位和成就,都是强大到无法撼动的,会论述自己价值的不可替代性,以此证明所谓“世俗的眼光”并不能将他摧毁。 不得不说,他具备这样的底气……但他没有。 没有什么“够强大就能无视世俗”的强者宣言,而是秉持着一种根本不把世俗放在价值衡量体系里的冷静我行我素。 于是他明白,自己是不可能说服季微辞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季微辞看着陈威的眼睛。 会真心为一份不确定的未来担忧,陈威的确像他自己说的,早就把他划进亲人的范畴里了。 “我以前从来不觉得人生是体验,也缺少对意义的感知,现在我对世界的好奇心和探索欲,许多都是他带给我的。如果不是他,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喜欢上谁。这和性别无关,和人有关。”季微辞说,表情和语气都是难得的柔和。 陈威还是第一次听到季微辞说这么一大段温情的话,比起什么出柜的风险,现在他更在乎的是……季微辞看起来真的很喜欢那个男人。 不知为何他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微妙的不舒服,突然就共情了电视剧中那些对女婿百般为难甚至想棒打鸳鸯的爹。 男狐狸精手段了得……陈威有些咬牙切齿地想。 这顿饭吃的陈威节节败退,最后无法,只能暂时按下这件事。把季微辞送上车前,他忍了又忍,才有些艰难地说:“下次有机会,带我见见……他。” 季微辞有些意外地看他,很浅地笑一声,点了头- 被称作男狐狸精的那位此时正在出差地努力赶进度。 “沈律,研讨会明天上午九点开始,十二点结束,下午一点见客户,机票改签到六点,大概晚上九点落地,这样安排就能提前一天回去。” 常曦一边查看日程表一边说,露出一个担忧的表情,“是不是有点太赶了?” “可以,就这样安排吧。”沈予栖没有犹豫,利落应下。 之所以这么着急,是因为今天已经30号了,而他想最好能在跨年前结束出差赶回去。 毕竟是在一起之后的第一个跨年,他不想错过。 睡前,沈予栖给季微辞打视频,接通后看他带着眼镜,镜片上反射出电脑屏幕的亮光,皱了皱眉问:“这么晚还在工作?” 季微辞将手机架在桌子上固定住,说:“临时填个申请表,有点着急。” 紧接着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响起,很悦耳,像白噪音。 沈予栖没打扰他的正事,在均匀的键盘敲击声中静静地看着屏幕里的人,好像能一直看下去,很久很久。 看着季微辞清晰流畅的下颌线和带着眼镜显得格外疏离清冷的面容,他觉得心痒痒的,一股强烈的思念毫无预兆地涌上来。 明明也就是五天没见。 “想你了。” 想了当然就要说出来,沈予栖突然出声道。 敲击键盘的声音戛然而止,季微辞藏在镜片偏光下的眼睛迅速地和屏幕里的沈予栖对视了一瞬间,又移开。 键盘声再次响起,速度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我也……想的。”他轻声说。 脸上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露出来的半边耳朵却有点红。 沈予栖弯着眼睛笑,继续安安静静地盯着季微辞工作。 一直到屏幕里的人镜片上的反光消失,接着眼镜也被摘下,露出漂亮的眉眼,他才接开口说话: “今年跨年不能一起过怎么办。”声音微沉,有些低落似的。 季微辞对这种特定仪式感没有太大的感觉,但他知道沈予栖看重这个,于是安慰道:“一年而已,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沈予栖看着季微辞平静的面容,一时没有接话。 他是一个不太会患得患失的人,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都会自己去争取。 对于季微辞,他最开始想要的只是一个能更好地看着对方的位置,后来欲望扩大,想要一个成为这个人生命里特殊选项的机会,而终于得偿所愿后的现在……当然是想要关于两个人的更长远的未来。 这个未来是什么样的,会走到哪里,能走多远,这是他要去考虑和经营的事情。 能不能留住季微辞,拿什么留住,能留多久,那也要看他的本事。 没有确定关系那段时间,他想哪怕季微辞只是几十年没尝过情爱的滋味,觉得新鲜,又或者只是习惯了他的存在,暂时不想舍弃这段关系……什么都好,他都接受。 出现在卷面上的任何题型都有解法,只是要找到正确的那一个。 可季微辞一直在给他确定的答案。 从始至终,每一个回答。 “季微辞。”沈予栖突然开口。 许久没有被这么叫过大名,季微辞愣了片刻,心里没由来的紧张。 “嗯。”他看着沈予栖似乎突然变得有些肃然的脸,应声。 沈予栖说:“我爱你。” “……”季微辞毫无准备地听到这三个字,一时懵了,愣愣地看着他。 “我以前没说过这个,对不对?” “在视频里说好像不太郑重,”沈予栖垂眼笑了笑,“但现在就是很想说。” “我爱你,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开始。” 季微辞仍是有些愣怔的样子,像是不知道怎么回应。 沈予栖也没想得到什么回应,只是觉得他这样的表情很可爱,没忍住截了张图。 “咔嚓——” 突然响起的截图音效将季微辞拉回神。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沈予栖的声音打断了。 “很晚了,睡吧。”沈予栖温声说,用拇指蹭蹭季微辞的脸,好像真的在触碰他,“晚安。” 小小的手机屏幕里,季微辞抿了抿唇,微垂下眼,声音轻轻的,“嗯,晚安。”- 研究院的元旦假从31号开始放,30号下班开始就有外地的研究员陆陆续续回家,正好能赶上和家人跨年、过元旦。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假期安排的。 比如孤身一人在外地读书工作、又没抢到回家的高铁票的吴枫,此时正在实验室的聊天群里诚邀跨年搭子。 吴枫:不会只有我一个孤家寡人吧/可怜 吴枫:没回家又没对象的朋友在哪里/发怒 楚璇:今晚肯定哪里都人满为患……出门人挤人不如在家待着 吴枫:啊啊啊我不允许!生活仪式感很重要/发怒,听说中心广场今晚有倒计时和烟花,很热闹的/可怜/可怜 楚璇:…… 楚璇:行吧,舍命陪君子。 吴枫:呜呜呜全世界最好的楚姐[小狗打滚.jpg] 吴枫:还有人吗还有人吗? 实验室里还是已经成家的研究员比较多,除了回家的外地人,本地人也大多和家人在一块儿过节,于是纷纷在群里表示下次再聚。 季微辞:我去吧。 吴枫:? 吴枫:小季老师你不和那谁一起跨年吗 楚璇:那位出差还没回来呀 季微辞看着群里两个人不约而同使用代称指代沈予栖,好像什么地下组织的对话,心里明白他们是怕被人截图,觉得有点好笑,回复了肯定的答案过去。 而他想出门也算是心血来潮。 他本就不喜欢人多和混乱的地方,对于节日也没有什么仪式感,前几年的跨年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家度过的,今年原本也这样打算。 然而沈予栖出差那么忙,还记得抽空给他分享了许多日常,路边的小流浪狗、南方冬日的晚霞、酒店大堂外的假发财树……他却没有什么可分享的。 季微辞过惯了乏善可陈、千篇一律的生活,好不容易长起来的那一点趣味,也随着沈予栖短暂的离开而散去了。 所以看到吴枫说今天有倒计时和烟花,很热闹,他就想,既然没有办法一起跨年,那分享同一份热闹也是好的。 于是怀着这样的目的出了门。 而同一时间,沈予栖正收到航空公司发来的航班延误通知。 他在心里无声叹口气,又不由得庆幸没有告诉季微辞他要提前回去的消息,不然或许就要食言了。 “没准只迟一两个小时呢,再等等。”常曦在旁边安慰他。 沈予栖点头,看起来依旧沉着。 只要在八点前起飞就还能赶上。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季微辞给他发来消息。 点开看到一张实拍的照片,是他们一起去逛过的那片商圈里的中心广场。 沈予栖这才知道季微辞出门和同事过节了,有些惊讶于他竟然愿意凑这个热闹。 他打字回复消息:- 玩得开心。 如此也好,就算他真的没法在12点前赶到,倒数的时候季微辞身边也有人陪- 广场上人潮涌动,都是出来过跨年夜的人,此时天已经黑了,街边的霓虹灯都亮起来,光影纷杂,又在穿行行被拥挤的人群时遮时放,混乱得晃眼。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楚璇满脸震撼,她不是爱出门的人,也很少见这么大的阵仗。 季微辞虽然不喜欢太嘈杂的地方,但也没到不可忍受的地步,挺新奇的感受。 吴枫是什么热闹都要凑一下的人,早就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现在还早呢,等快倒数的时候人会更多。” 时间还早,他们先去吃饭,吴枫很有先见之明地提前订了餐厅。 作为攒局的人,他提前做了规划,吃完饭后带两位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科研狂”逛了许多有意思的地方。 季微辞发了一些照片给沈予栖,但没有收到回复,他没多想,只以为是在忙。 吴枫带他们到游戏厅打算随便抓抓娃娃什么的,主要是体验个氛围。没想到季微辞一去就把某个图像配对游戏几乎快打通关了。 这个游戏的规则很简单,屏幕上会随机翻转两张图片,玩家的任务是找出其中成对的图片,考验的是玩家的图像记忆能力和反应力。关卡难度会慢慢增加,3×3、6×6、9×9……越玩到后面图片数量增加得越多,那是非常恐怖的记忆量。 对普通人来说难度很高的挑战,在季微辞这里却如探囊取物一样简单,他一直玩到18×18,也没明白这个游戏难在哪里。 吴枫、楚璇:“……” 周围慢慢聚集了一些围观的人,屏息凝神地看着季微辞精准地选出一个个正确配对,又在他每次成功通关后发出欢呼。 最后游戏厅老板现身叫停了这场游戏。 结果就是季微辞手上拿着一大串游戏奖励票,被工作人员领到前台去换小礼物。 “先生,展示架上的东西您可以随便挑。”工作人员对季微辞说。 季微辞看着玲琅满目的货架,不乏一些价值不菲的电子产品,然而他的目光却锁定在其中很不起眼的一排。 那里摆放着毛绒吊坠还是包挂一类的东西,其中有几只水果形状的。 “拿那个橘子的吊坠吧。”季微辞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 “那个包挂吗?”工作人员有些惊讶,确认道,“您可以选一些价值更高的东西。” 季微辞摇摇头,“不用,就它吧。” “那您再挑一个吧。”工作人员又说。 季微辞重新看向展示架,挑了橘子旁边青苹果的那个。 看时间差不多,三人一起从商场走出去。 越来越多的人往中心广场上聚集,整个广场最大的LED屏上已经开始显示倒计时。 季微辞抬头看了一眼,距离零点还有十五分钟左右。 “偶尔热闹一回也不错。” 顺着人流慢慢走,楚璇有些感概地说。 吴枫笑嘻嘻的,“是吧是吧!我最期待烟花,每年都禁放,没想到今年有大场面能看。” 季微辞有些心不在焉。 沈予栖还是没有回复消息,季微辞有些担心,想到上一次对方失联发生的事……他皱了皱眉,拿出手机,还是决定打个电话过去。 谁知刚拿出手机,沈予栖的电话就先打了进来。 季微辞立刻接起。 “在哪?”沈予栖的声音响在耳边,嘈杂的人流中,有些听不真切。 没出什么事就好。 季微辞松了口气,回答:“在中心广场,这里零点有倒计时。” “具体位置呢?”沈予栖又问。 季微辞将手机在耳朵上贴得更紧,这才听出沈予栖的声音似乎有些喘。 “在大屏这边……”他突然顿住,心里一动,问,“你在哪?” “我可能会赶不上零点。”沈予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了笑,说,“但是不会差太多。” “这附近太堵车了,不然是可以赶到的。”他叹了口气。 沈予栖十点多落地,之后直接打车过来,本以为能够赶上,但他显然还是低估了跨年夜的人流量——几乎是进入市区就开始堵车,很艰难地才开进了这片商圈的区域。 最后一段路他就干脆下车了。 “在中间约一个地方见。”季微辞已经想明白了所有事,当机立断。 这附近人实在太多,已经跑不起来了。 沈予栖快步走在拥挤的人潮中,闻言微愣,笑一声,说道:“好。你还记得上次买围巾的那条街吗?那旁边有一个十字路口。” 季微辞已经不再顺着人流往广场中间走,慢慢逆着人流退出来,“记得。” 他估算了一下距离和人流密度,接着说:“十分钟到。” 沈予栖顿了顿,说:“我也差不多。” 他们没有挂断电话,就这么各自穿行在人群中,从不同的方向往同一个目的地靠近。 周围的人群仿佛都变成了虚幻的、被投射出的影像,耳朵只能听见手机听筒中传来的呼吸声,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 时间一点点流逝,距离十字路口越来越近,他们都没有刻意去确认时间,可脑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表在倒计时,十分钟、五分钟、三分钟…… “我到了。”沈予栖的声音先响起。 同一时间,季微辞也站在了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前。 他已经看到了沈予栖。 在马路对面。 “看到你了。”他说。 “在对面?”沈予栖立刻反应过来,目光投向马路对面。 或许是因为大家都往中心广场的方向去围观倒计时了,这附近人并不多,他一眼就锁定了季微辞的身影,松了口气。 正想过马路时,好巧不巧,红灯亮了。 沈予栖:“……” “红灯。”沈予的声音先是有些无奈,而后很快又带上笑意,“等我过来。” “不,”季微辞突然开口,“别动。” “我过来。”他说,又重复强调一遍,语气格外认真,“沈予栖,不要动。”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人群齐声倒计时的声音,恍惚间,红灯的倒计时似乎和零点的倒计时重合了。 夜色中,风吹起两人的发梢。 十、九、八、七…… 沈予栖还因为季微辞刚才说话的而愣着,他看着夜色中距离自己不到二十米的人,突然又有一种在梦里的错觉。 突然有一种恐惧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他想,这会不会是一个长久的梦境,从纽约的那次偶遇开始,一切就都是假的,现在只是回到了起点。他一错不错地看着视线终点的那个人,连眼睛都不敢眨,他害怕等红灯的倒计时停止,季微辞也会和从前一样消失,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生命里。 五、四、三、二…… 倒计时归零的那一刻,远处传来欢呼声,“新年快乐”夹杂在尖叫和喝彩声里。 沈予栖看到季微辞从马路对面穿过人流,朝他而来。 用跑的。 他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正急促跳动着,一声一声敲击着耳膜。 “砰——” 烟花在季微辞身后的天空中炸开。 “砰——” 又一朵烟花腾空升起,细碎的流光缓缓坠落。 季微辞踩着烟花升空的鼓点,来到了沈予栖面前。 下一秒,紧紧抱住了他。 “我也爱你。”季微辞气息有些不稳。 他被风吹得微凉的脸颊贴着沈予栖温热的脖颈,轻声说:“虽然没有你那么早,但是一定比你想得要多很多很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忍耐“沈予栖,为什么总是要忍?”……  沈予栖抱着季微辞,甚至没敢收紧手臂,轻轻的,像是抱着一个梦境。 天幕中绽放的烟花再次点燃远处的热闹,久久不曾停歇。 “新年快乐。”季微辞又说。 沈予栖飘浮的心慢慢落回胸腔,他偏头,说话时克制地亲吻怀中人的耳廓,声音轻缓,“新年快乐。” 他想做的当然不只这些,但场合不对,周围已经有人向他们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沈予栖放开季微辞,抬手摸了摸他冰凉的脸颊,问:“在外面逛一会儿还是回去?” “逛逛吧。”季微辞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天,依稀记得吴枫提到过今晚的烟花有两轮。 ……等等,他好像忘记了什么。 拿出手机,果然看到一连串吴枫和楚璇的消息和未接电话。 季微辞:“……” 沈予栖看他愣住,问:“怎么了?” “走的时候忘记和同事说了。”季微辞难得感到尴尬。 沈予栖拉着他的手往前走,胸腔闷出几声笑,“这事怪我,我帮你解释。” 倒数结束,人流慢慢从中心广场往这边分散,周围的人多起来,两个人很默契地没有松开对方的手。 季微辞任由沈予栖把他的手揣进大衣口袋里,另一手拿着手机给吴枫回电话。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吴枫鬼哭狼嚎的声音从扬声器里冲出来:“小季老师对不起呜呜呜我们把你弄丢了……” 本想道歉的季微辞:“……” “不是,是我自己走的。”季微辞说,“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吴枫的哭声戛然而止,没听太明白,“啊……?那你现在在哪啊?” 沈予栖突然凑到手机边,开口说道:“你们小季老师被我偷走了。” 吴枫、楚璇:“……” 季微辞轻轻笑了笑,接着对电话那头陷入沉默的两人说:“你们玩得开心,节后见。” 挂断电话,两人随便商量了一个方向,一路逛过去。 跨年这样的特殊日子,哪怕是过了零点街上也仍有许多店铺开着,人流从中心广场被分散到各个街巷,不似先前那么拥挤嘈杂,有种生机勃勃的热闹。 “不是明天的机票吗?”季微辞这才想起问。 两人交握着的手藏在大衣口袋里,沈予栖用拇指沿着季微辞手指的骨节一个个按过去,像在玩什么很有趣味的玩具。 “改签了,我们的第一个跨年,不想错过。”沈予栖说,“本来九点就应该落地的,延误了一个多小时,差点以为回不来了。” 季微辞知道沈予栖今天早上有一个研讨会要参加,明天还要见客户,如果提前一天回来,那么原定明天见的客户就必须改到今天见面,并且见完客户后需要立刻赶往机场,才有可能在今晚回来。 他当然觉得不用这么折腾,一个跨年夜而已,以后还会有很多个,不急于一时。但听到沈予栖说不想错过与他的第一个跨年,顿时心里就只剩触动和心疼了。 沈予栖察觉到身边人的眼神,笑一声,“还好赶上了。” 他顿了顿,凑近一些,在季微辞耳边轻声接话:“不然怎么能听到你说那三个字?” 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耳边,季微辞说的那番话的时候不觉得,此时被指出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羞耻。 他侧了侧头,露出微红的耳朵,反过来控诉:“你自己说完就要挂电话。” “你就是不觉得我会回应你。”季微辞下判词,又认真指出,“沈予栖,你这样是不对的。” 沈予栖微愣,没想到季微辞会这么说。 他那时确实是怕季微辞骤然听到这样的话会不知如何回应,他不想让季微辞感到为难,哪怕是一点点的可能性。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说明潜意识里的确认为季微辞不会回应他。 季微辞比他想象得更了解他,看得很准。 “是我不对,不该这样想。”沈予栖诚恳道歉。 如果说今晚之前他还会对此有所怀疑,今晚之后真的再也不会了。 “老师教不了你什么了。”他煞有介事地叹口气,“你晋级了。” 季微辞看他,“现在是什么级别?” 沈予栖将两人交握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置于唇边轻轻吻了吻,声音里带着笑意:“是我的小爱神。” 两人沿街一路走,不知不觉便又走到了江边。时间已经不早,零点的倒数结束后许多人都回家了,此时江边人并不多。 今晚的气温不算太低,江风吹在脸上微凉却不刺骨。 沈予栖提起季微辞分享给他的那些照片,“那时候还在飞机上,落地才看到。玩得还算开心?” 季微辞这才想起那两个游戏厅的奖品。 他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两个毛绒包挂,将橘子的那个递给沈予栖,“游戏厅赢的奖品。” 又苹果留在自己手里,拎起来晃了晃,“一人一个。” 沈予栖接过来,弯下眼睛笑。 他也拎起小橘子,贴在季微辞的青苹果旁边,轻轻巧巧地碰了一下。 突然,烟花升空的声音响起,“砰——”一声炸开在江对岸的天空。 两人同时看向对岸。 一团金色的光簇点亮深蓝的天幕,无数细碎的流金撒向江面,形成朦胧的光点。紧接着,一簇簇烟花争相升空绽放,在黑夜里形成一片的绚烂烟火雨。 沈予栖并没有认真看烟花,忍不住将目光落回身边人的脸上,去看季微辞被烟火映照得晶亮的眼睛。 季微辞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偏头,两道目光便撞在一起。 接吻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沈予栖指尖磨过季微辞发烫的耳后,吻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轻柔。 季微辞闭着眼,睫毛微微颤动,生涩而专注地回应。 江边微风轻拂,天际烟火绚烂,旧一年的余韵推开新一年的序章,从此所有凝望的尽头都不再是错过。 今夜天边无月,月亮落进了他怀里- 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两道门之间的走廊上,季微辞低头正准备输入密码,却突然被沈予栖从背后抱住了。 对方的下巴搁在自己的肩窝处,轻轻蹭了蹭。 “怎么了?”他轻声问。 沈予栖奔波一整天,却一点也不觉得累,大脑反而格外活跃。 “新年快乐。”他低声重复着零点时早已说过一遍的祝福语。 季微辞抬起肩膀,顶顶他的下巴,语气带上些无奈,“新年快乐……你累了一天,快回去休息。” 听出一丝敷衍的意味,沈予栖不满,反而变本加厉地蹭怀中人的颈窝和肩膀,痒得季微辞忍不住缩起身子,轻轻地笑。 “不想分开,”沈予栖的声音依旧很低,像是某种乐器的低音区,带得心脏也跟着微微震颤,他缓慢地说,“微辞,这是我二十八年最幸福的一天。” 甚至过完昨天,二十七年才变成的二十八年。 季微辞分心输入完门锁密码,门被打开,他抬手摸了摸沈予栖的脸,语气平淡,问:“嗯,那要进来吗?” 沈予栖心脏狠狠跳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身体深处产生的不陌生的燥意。 他用手撑了撑门框,强迫自己和季微辞拉开一点距离,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但我是这个意思。”季微辞转身面向他,眼神格外平静。 沈予栖:“……” 他微微侧过身,不去看季微辞的眼睛,嗓子突然有点痛,声音也变哑了,艰难地说:“别招我。” “早点睡,晚安。”他不敢停留,说完就要回对门。 然而转身的那一瞬间,手臂被一股不轻的力道拉住,他也没有防备,被往回扯了一步。 季微辞拉着他的手,倾身在他唇上贴了一下,又分开,目光牢牢锁定在对方眼睛里,轻声问:“沈予栖,为什么总是要忍?” 对方身上的味道铺天盖地地笼罩过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浓烈。沈予栖看着季微辞清亮到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都是精力旺盛的成年男人,怎么可能不想? 但他总是觉得季微辞应该再想得更清楚一点,他知道只要自己提出来,季微辞就会答应。 他不想季微辞因为对他的纵容和心软就轻易迈出这一步。 “是因为你之前不相信我。”季微辞一只手环上沈予栖的脖颈,语气笃定,“你不相信我和你爱我一样爱你。” 他又问:“现在呢,相信了吗?” 沈予栖听着季微辞清冷中又带着几分柔和的声音,喉咙紧到发疼,甚至觉得自己口腔中泛出了血腥味,脑子里始终紧绷着的弦突然就断了。 他拉住季微辞的手走进一直半开着的门,“砰——”实木门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第一次没有收敛,将人抵在门上,重重吻了上去。 混乱的气息交融在一起,呼吸节奏完全被打乱,唇舌交缠间,沈予栖磨着季微辞柔软的嘴唇,声音低哑:“我信。但是不可以,什么都没准备,宝宝。” 季微辞后背抵在门板上,突出的肩胛骨被磨得有些疼,但这疼痛竟然让他陷入一种诡异的兴奋。 不令人讨厌。对于向来对什么都淡淡的,情绪波动也很小的他来说,这是反而很新奇的感受。 “用手。”季微辞的声音很冷静,气息却不那么平稳,有种割裂的性感,“公平一点,这次不许拒绝我。” 沈予栖一愣,而后低低地笑,笑了好一阵,又压着他会命令人的嘴唇亲,直到那淡色的唇被染成无限接近鲜血的颜色,才开口:“真记仇。” 第72章 热恋原来这就是热恋期。  “抱紧一点。”沈予栖啄吻季微辞的耳朵。 季微辞听话地环紧手臂。 下一秒突然双脚离地,他被沈予栖抱了起来。 沈予栖一手揽腰一手托腿根,轻轻松松就将季微辞托抱起来,接着教他:“腿夹住我的腰。” 季微辞吓一跳,听闻此言又从惊吓变为羞耻,但是此时整个人挂在对方身上,除了手臂之外没有任何支点,有些无所适从。 他把脸埋进沈予栖颈窝,还是照做了。 “好乖。” 沈予栖轻笑着,稳稳抱住季微辞往里走。 客厅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地暖和两人交融在一起的灼热呼吸带着整个空间不断升温。 季微辞像上次一样跨坐在沈予栖腿上,这次却怎么也坐不稳,但腰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紧紧锁着,想逃也逃不掉。 他身上只剩一件白色丝质衬衫,有些潮湿地贴在身上,被灯光照得几近透明。领口处的几颗扣子不知何时挣开了,半遮半掩地敞着,冷白的皮肤泛着淡淡的粉。 …… “你知道这里有颗痣吗?” 沈予栖说着,偏头亲吻季微辞脖子右侧的那颗小痣,直磨得那块皮肤都红彤彤的,痣也变成了艳红的血色。 季微辞没注意过这颗痣,也不知道沈予栖为什么这么热衷折磨它。 他只觉得耳后到脖颈一整片都星星点点泛着麻,把脸微微别到一边,耳尖红得像要滴血,抿着唇,什么声音都不肯发出来。 沈予栖看他这样,胸腔里闷出几声沉沉的笑,心里明白对方是在记仇他上次说他的声音像小猫。 他凑上去吻季微辞轻抿着的唇,耐心地一点点将紧闭的唇缝吻开,又把所有的喘/息和轻/吟都堵住、吃下去。 沈予栖说到做到,这次没阻止季微辞。 季微辞一开始有点被吓到,被烫到似的缩一下。 他没怎么做过这样的事,刚才大概也没心思偷师,所以格外生涩,跌跌撞撞、懵懵懂懂地点火,又怎么都到达不了燃点。 “折磨我呢,”沈予栖滚烫的气息拂在季微辞耳侧,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带着些磨砂纸般的颗粒感,压抑到发哑,“好过分……宝宝。” 要不是知道季微辞真的不懂这些,沈予栖几乎真的要以为他是故意的了。 然而季微辞的生涩虽然不能在生理上带来最好的体验,在心理上的冲击却是极致的,那是一种几乎令灵魂颤/栗的感受。 这是他从学生时代开始,远远凝望了八年的人。 这个人此时正低垂着眼望他,或许是看出他的难熬,抿了抿唇,问:“要不要……试试别的方法?” 沈予栖额角狠狠跳了一下。 他根本不敢往下深想,抬手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掐住季微辞的脸颊,虎口卡在尖尖的下巴上,难得有点凶:“从哪学的?” 季微辞就这么乖乖被掐着,也不反抗,微红的眼角还残留着尚未褪去的余韵,没回答。 沈予栖眼里早已深黑如墨,仿佛压抑着什么及其危险的东西。 真是要命……怎么会有季微辞这样的人?每一句话、每个神态动作,轻而易举就能让人失魂夺魄、为之沉沦。 沈予栖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压下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深吸了口气,滚烫的手掌包裹覆盖住季微辞的手。 “别乱想。”他警告,又说,“我教你。” …… 等收拾好躺上床,季微辞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沈予栖看着他安静的睡颜,无声笑了笑。 明明在别人面前是那样冷淡理智的一个人,在他面前却乖得让人心软,几乎是予取予求。 然而再乖的小猫,惹急了也会是咬人的。 刚才他半诱半哄着季微辞和他一起……当然连最后也要一起。 小猫在反复被截停后终于忍不住咬了他的肩膀一口。 这回是真咬,还留下一个不浅的牙印。 月光顺着窗帘的缝隙偷溜进来,温柔地投在季微辞的脸侧。 沈予栖用手指拨开他有些长的额发,指腹轻柔地抚平微皱的眉心,如水一般的目光流淌出来,只是专注地看,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昨晚和今天发生的一切,每一件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本以为提前回来能给季微辞一个惊喜,却没想到从他打过去的那通电话开始,往后便是接连不断的、季微辞带给他的惊喜。 在楼道里,季微辞笃定地为他下判词:“你不相信我像你爱我一样爱你。” 或许连沈予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而季微辞让他站在原地,成为被奔赴的那一个,对他说我爱你,比你想象得多很多很多,问他为什么总是要忍耐……季微辞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给他安全感。 黑暗中,一声轻笑响起。 沈予栖小心地将人揽进怀里。 季微辞似乎是有些被惊动了,但身体接触带来熟悉的味道和温度又让他很快安定下来,再次舒展眉心- 节后上班第一天,每个人都蔫蔫儿的。 季微辞走进办公室,差点被那股弥漫在空气中无形的怨气淹没。 很奇妙的,他竟然也会有觉得同感的时候。 对于从前的季微辞来说,放假与不放假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 放假的大部分时间还是投入到工作中,因此一直不太理解放假前后为什么大家的状态会有那么大的变化。 直到这一次,在沈予栖严格的监督下,他终于完完整整地度过了一个元旦假期,期间什么工作都没碰,只是在家漫无目的地厮磨了两天。 沈予栖比从前更黏人了。 甚至是物理意义上的黏人,他就像对肢体接触上瘾一样,永远在与他距离小过一米的的地方,并且抓住每一个间隙拥抱亲吻。 刚开始季微辞还会配合,要什么都给,后面实在是觉得有些过了,于是……也没怎么样,该给还是会给。 没办法,他面对沈予栖就是很容易没有原则。 “热恋期就是这样的。”沈予栖有理有据地辩解。 ……原来这就是热恋期。 奇怪的恋爱知识又增加了。 人堕落的速度是很快的,季微辞今早在沈予栖怀里醒来的时候,真的有一瞬间不想上班。 他被这种想法吓了一跳,吃早餐时自省三分钟,成功调理好。 沈予栖按着他称完体重才放他出门。 此时看到无精打采的众人,季微辞挺理解,想了想说道:“今天就不开组会了,各自做一下今年的研究规划吧。” 最忙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过去,大家都不需要再绷得那么紧了。 这个消息让大家小小地精神一振。 吴枫从桌子上把额头拔起来,手举过头顶没精打采地鼓了几下掌,而后“咚——”一声,脑袋又磕在了桌面上,“前天晚上我还在中心广场看烟花,今天我怎么就坐在这里了呢……求时光回溯的方法。” 一位家在外地、元旦早早就回了家的实验助手好奇问道:“那天是不是很热闹啊!烟花漂亮吗?倒数好玩儿吗?” 吴枫提到这个精神了些,又抬起头,“好看!好玩!可热闹了……就是人有点太多了,我们几个差点走散。” 说完他愣了愣,突然想起什么,鬼鬼祟祟看季微辞一眼。 哎,好想问问小季老师后来和沈律去哪过二人世界了,倒数上了吗?看到烟花了吗?好奇得抓心挠肝,也不敢问。 “小季老师觉得呢?”有人问,“很少见你去这么吵闹的地方。” 季微辞微愣,他一时脑子里想到的是十字路口前红色的倒计时灯,沈予栖站在马路对面,愣愣地望着他。 他第一次跑着去见谁,风声呼啸在耳边,心跳的速度很快。 以及无人的江边,橘子和青苹果吊坠碰在一起,烟花在对岸的天幕中炸开、绽放,细碎的流光洒在江面上,然后他们在阑珊时接吻。 “嗯,很有趣。”他说,眼角弯下一个很小的弧度。 到了工作时间,众人默契地结束短暂的闲聊。 季微辞回了自己在内间的办公室,拿出那个游戏厅兑换的橘子吊坠挂在电脑边的小书架上——最终他和沈予栖交换了一下,青苹果的在对方手里。 毛绒绒的橙色小橘子中间有一双黑豆眼,嘴巴是弯弯的微笑弧度,一副无害又温和的表情。 没由来的,他想起了刚认识沈予栖时那人的样子。 总是温温柔柔的,很爱笑,让人不会给出任何负面的评价的样子。 沈予栖出差后第三天,他从Fraser口中得知了沈予栖曾在纽约街头偶遇他的这件事。 “你知道吗,那简直像电影场景一样。”Fraser激动地说,“你在马路那边,我们在这边,红灯结束的前几秒,你上车走了,就这么错过。” “我以为Ethan会像你们的香港电影里演的一样,打一辆车追上去。但他没有,我以为他是伤心过度,但他反而还笑了。” “没过多久,他就跟我说要回国。” 季微辞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已经非常了解沈予栖,或许知道他当时为什么没有追上来——那短短十几秒的时间里,沈予栖已经做好了回国的决定。 他不是没有追过来。 他追了,追了几万公里、一个大洋。 那是好远、好长的一段路。 所以他在马路对面看到沈予栖的那一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再也不要让这个人走这么远的路去追逐谁了。 哪怕追逐的是他也不行,哪怕只有一段马路的距离也不行。 他要急切地跑向他,他要热烈地拥抱他。 然后说—— 我爱你。 第73章 幼稚季微辞发现沈予栖有时候挺爱演的……  过完元旦到春节前这段日子的心态基本可以用一个“熬”字概括,偏偏年终又是每年最忙碌的时候。 病抗突终于赶在年前一周完成了所有优化和测试,只等年后定点投放。 除了项目收尾落地的成就感,整个实验室更是陷入了一种提前放假的喜悦中。 季微辞和楚璇同杨远光开了个会,汇报年前进度以及确认年后的部分事项,结束一起从行政楼走出来。 “今年还是不回家吗?”楚璇问。 印象里前几年季微辞都是在本地过的年。先前大家还疑惑,季微辞明明是外地人,却没见他回过家,不用和家里人团聚吗? 直到得知他的父母是褚清和季衡知。 听到楚璇的话,季微辞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今年回。”那点不自然被很快隐藏,他平淡地回答。 季微辞以前对于快要过年这件事没有任何实感。 对于无亲无故的人来说,春节不过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小长假,没有那么多人为赋予的意义。 哪怕是答应今年和沈予栖一起回淞陵,他的心态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对的人在身边,去哪里、做什么都好。 直到某天,沈予栖在一个平常的早晨突然说:“今年回去的时候,要不要和我爸妈见一面?” 季微辞一怔,正在泡咖啡的手顿住,咖啡粉稀稀拉拉地落进杯子里,在水里结成一块儿。 “是不是有点太快了?”见眼前人像是呆了,沈予栖又赶快补充台阶,“那不见了。” “……”季微辞本来是觉得有些突然,但看到沈予栖因为只是自己的一个犹豫就立马否决这个提议的样子,又觉得哭笑不得。 “没有不想见。既然回去了,不见也不合适。”他先解释,又问,“你什么时候和你父母说的?” 沈予栖既然提出这件事,说明他一定已经做好了所有前期准备工作。 他只是有些惊讶于沈予栖父母的开明程度。 惊讶,却也不那么意外 很久以前开始,大概可以回溯到刚认识沈予栖的时候,季微辞就觉得这样一个人一定是在氛围很好的家庭里,被精心教养长大的。 单从沈予栖温柔平和、克制有礼的品性,就可以窥见他父母的样子。 沈予栖听到问题,又平静地扔出一颗惊雷:“我妈九年前就知道我喜欢你了。” 季微辞:“……” 他震惊地看向沈予栖,重复确认:“高中的时候?” 沈予栖看季微辞眼睛都睁圆了,没忍住凑过去吻了吻他薄薄的眼皮,才回答:“嗯。” “……等一下。”季微辞伸手推他,表情是难得的生动,难以置信地问,“高中……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我那时候才刚十八岁,对感情上的事有困惑,也只能求助家里的长辈了。”沈予栖坦诚地说,又笑道,“我早恋又不影响学习。” 这是早恋影响学习的事吗?季微辞无语地看他一眼。 沈予栖笑着,从背后环住季微辞的腰,将人圈在怀里。季微辞的骨架比他小,又瘦,再加上身高差,他能把人圈得很严实。 他感受到季微辞对于见家长这件事还是有些紧张,便说:“不要勉强自己,这不是必须做的事,哪怕永远不见也没关系。” “哪能这样。” 季微辞被他这番“大逆不道”的发言惊到,拍一下沈予栖圈在自己腰间的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打完又觉得下手太重,在同一个地方轻轻摸了摸。 “我是独立的个体,过什么样的生活,与谁共度一生,全部由我自己决定,他们知道我幸福就好。”沈予栖用脸蹭季微辞的耳朵,把他的手包进手心里握住,缓慢地说。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的确想带季微辞回家,那是因为他知道陆怀昭和沈维砚一定会对季微辞好,会像爱他一样去爱他的爱人。 “那也不行,太不礼貌了。”季微辞虽然不懂什么复杂的人情事故,但明白基本的处事之道。 虽然他和沈予栖没办法结婚,但那是要在一起很久的人,拜访对方的父母当然是很有必要的事。 季微辞从沈予栖怀里挣出来,转过身面向他,眼神格外认真,“我会去的。” 沈予栖微怔,而后笑起来,“好。”- 跨年夜过后,沈予栖会时常在季微辞家留宿,算是半同居的状态。 名存实亡的两扇门终于结束了它们的窗户纸使命。从前那些隐秘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情感也不再需要任何遮挡,可以堂堂正正地说予对方听。 季微辞本以为自己会有些不适应,毕竟他没有任何与另一个人长时间待在同一个空间生活的经验,也早已习惯独处的感觉。 然而并没有。 他们就像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自然而然地就完成了生活状态的改变。 他仔细想了想,觉得和沈予栖前几个月为了接近他所做的那些事功不可没。不知不觉间,他早已习惯有沈予栖在身边的感觉。 家里多了许多成双成对的生活用品。 原本连基本家具都不那么齐全的屋子,现在也加入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小家具和小电器,与从前相比添了太多人味和生活气。 其实从舒适度的角度上来说,当然是沈予栖家更适合共同生活,但沈予栖从来没想过因为恋爱就让季微辞离开习惯了的生活空间。 “以后要是我做了什么事惹你生气,你就可以把我赶出家门。”他挺认真地对季微辞说。 季微辞:“……” 出了门就能回对面自己家,有什么好赶的? 季微辞发现沈予栖有时候挺爱演的,明明是那么沉稳可靠的一个人,在他面前却会展现出幼稚的一面。 有趣又珍贵。 一周眨眼就过去。 这年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季微辞做主让大家提前下班,众人欢欣雀跃地在实验室门口互道“明年见”和“新年快乐”。 已经确定新的监测系统年后就能开始定点投放,带着这个好消息回家,对于病抗突的研究员们来说,今年春节一定是个既轻松又开心的好年。 历经重重阻碍与波折,最后总算是苦尽甘来。 季微辞刚收到沈予栖发来的消息,说要临时接待一个客户,会迟一点结束。 他们是今晚的机票回淞陵,季微辞算了算时间,打算直接去律所等沈予栖。 “沈律在会客室里呢。” 助理下来接他,还特地带他到会客室外面看了一眼。 透过玻璃,季微辞看到正在与客户交谈的沈予栖。 写字楼里暖气开得很足,他只穿了一件黑色衬衫,没系领带,袖口挽到手肘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仿佛在任何情境中都能游刃有余。 季微辞突然想到Fraser给他看的那个视频,在课堂上侃侃而谈、锋芒毕露的沈予栖,和现在的样子好像有一些重合,又微妙地错开。 不知是察觉了他的视线还是某种奇妙的感应,沈予栖突然往玻璃外看了一眼。 目光短暂地相触,沈予栖微愣。 季微辞抬起手挥了挥,弯下眼睛。 等沈予栖从会客室出来回到办公室,就见季微辞正站在书架前拿着一本书发愣,不知在想什么。 他走过去,从后面将人拥住,吻了吻他的耳朵,低声问:“发什么呆?” 季微辞这才回神,又低头看一眼手中的书,细长的手指在书页旁边空白处手写的批注上划了一道,问:“这是你写的吗?” 沈予栖往书页上看一眼,虽然已经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看的这本书了,但那的确是他的字,于是点头答道:“嗯,怎么了?” “没事。”季微辞稍稍垂下眼。 他合上书,重新放回书架,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刚到下班的时间点,办公室外隐隐传来一阵阵骚动,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天班,多待一秒都是对自己假期的不尊重。 诸多事务早已提前安排好,沈予栖穿上外套,见季微辞似乎有些走神,便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走吧。” 季微辞低头看他们交握的手,不解地眨了眨眼。 沈予栖表情特别理所当然,又将两人的手变为十指相扣,拉着他就这么走出去。 公共办公区,大家都收拾好了东西准备下班。 看到沈予栖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纷纷出声招呼,“沈律明年见。” 张荷经过他们身边,正接话:“新年快……我靠。” 她紧盯着沈予栖和季微辞牵着的手,一句不那么文明的感叹脱口而出。 有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你朝我挤挤眼,我用手肘怼咕怼咕你,一场无声的眼神大战在办公室里展开。 沈予栖倒是有些意外,他以为常曦早就把这件事当个惊天巨瓜分享出去了,现在看来竟然没有。 常曦要是知道沈予栖的想法一定会大呼冤枉,她虽然八卦心是重了点,但还是有分寸的,不会什么事都往外广播。 不过这次她显然是揣摩错了圣意。 原本预想的低调秀恩爱变成了高调出柜……百战百胜的沈大律师也难得失策一回。 然而他面不改色,淡定地朝众人点点头:“提前和大家说一句新年快乐,明年见。” 说完,牵着季微辞潇潇洒洒地走了,留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季微辞全程配合,直到离开律所才突然笑出了声。 沈予栖:“……” “你有时候真的挺幼稚的。” 车里,季微辞眼睛弯下来,声音里也带着笑意。 沈予栖欺身过去捏他的脸,在那被捏得微微嘟起的嘴唇上亲了一下,强行打断。 然后又不知怎么开始的,莫名其妙地亲了好一会儿,直到季微辞推沈予栖的肩膀,含含糊糊地说要赶不上飞机了,两人这才分开。 沈予栖拇指轻轻擦了擦季微辞带着水色的唇,这才坐回驾驶位。 季微辞望着窗外倒退的街景平复心跳。 上一次回淞陵还是三年前。 这次有人陪在身边,好像什么都变得不一样了。 又转回头去看沈予栖专注开车的侧脸。 他想,或许这就是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感觉。 第74章 发觉他的确有事情要确认。  从华东到淞陵飞了两个多小时,从机场出来时是晚上10点左右。 沈予栖其实是想直接带季微辞回家的,但季微辞说太仓促,这样不好,应该正式拜访。 “我过去陪你。”沈予栖拉着季微辞的手不放。 他不想季微辞独自回到那个从少年时期就总是空荡荡的房子里。 季微辞当然不同意,攥了攥他的手,耐心讲道理:“不可以,人都回来了不回家算什么?叔叔阿姨会不高兴的。” 两人站在航站楼前僵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沈予栖妥协,退一步,“那我先送你回去。” 季微辞看一眼时间,垂眼笑了笑,也退一小步,“好。” 他知道沈予栖为什么对他独自回家这件事这么紧张。 但其实还好,他没有那么脆弱,更何况不是真的孤身一人,这不是有人还耍赖拉着他的手不让走吗?没什么可担心的。 有司机来接,两人一起坐在后排。 沈予栖给陆怀昭打去电话,刚一接通,他还没说什么,陆怀昭就在电话那边问:“你和微辞什么时候到家呀?我给你们煲了汤,回来就能喝上。” 车里很安静,手机里的声音透过听筒传出来也能听得很清楚。 季微辞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坐直了,有点紧张,又因为对方那极其自然的语气有些发愣。 “我先送微辞回家,晚点到。”沈予栖回答。 陆怀昭“哎呀”一声,嗔怪道:“你这孩子,现在都多晚了?直接把微辞带回来呀,怎么这么不会体贴人?” 沈予栖:“……” 他转头看向季微辞,眼里写着“冤枉”两个字。 季微辞无声笑笑,小心地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动作特别轻。 柔软温热的触感短暂停留,一触即离,沈予栖瞬间溃不成军,轻咳一声,对着电话那头的陆怀昭解释:“他很久没回来了,总得先回自己家看看收拾一下吧?” “好吧。”陆怀昭说,“那你要微辞明天过来呀。” 沈予栖看过去,就见季微辞在旁边很乖地点头,他忍不住伸手过去,捏他尖尖的下巴和比从前稍稍丰盈一些的脸颊。 精心养了半个冬天,变着花样地哄人多吃一点,才总算是养起来一些肉。 虽然依然清瘦,腰细得几乎一只手就能掐住,但比之前还是好多了。 挺有成就感。 车驶到目的地,季微辞带着沈予栖踏入自己长大的地方。 虽然这些年他没怎么回来,但哪怕时间短暂,这也是和父母共同生活过的房子,定期会有人过来打扫,对某些家具摆件进行保养,所以屋里很干净,也看不出什么岁月的痕迹。 这是一个小二层、目测将近两百平的空间,一家三口居住大概很舒适,但让一个孩子常年独居在这里,就实在有些过于空旷了。 人如果在二楼,一楼什么时候进来人或许都没法察觉。 沈予栖记得季微辞曾经提到过他小时候有一段时间会开灯睡觉,他想象不出年少的季微辞是怎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独自生活在这里的,或许也不是想象不出,而是不敢去想。 季微辞放好东西,去逐一检查家里的水电,确定可以正常使用,这才放了心。 刚想转身让沈予栖快回家,却突然被对方从身后抱住了。 沈予栖总是喜欢这样抱他。 完全被圈在怀里的姿势,薄薄的后背紧密地贴着对方的胸腔,甚至能感受到心脏正有力地跳动,慢慢与自己的心跳声重叠,有一种连生命都连接在一起的感觉。 季微辞身体放松地靠在沈予栖怀里,感受到一些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不那么好的情绪。 “怎么了?”他抬手摸了摸身后人的耳朵。 “我今晚不走了行不行?”沈予栖没回答,只是低声问。 季微辞一愣,“刚才说好的……” 他察觉到异常,沈予栖不是会轻易对已经答应的事反悔的人。 “后悔了。”沈予栖说。 季微辞感觉到沈予栖环在他腰间的手正在收紧,生怕被推开似的,他没动,隐隐约约能感受到对方为什么突然这样。 他心里发软,沉默半晌,似乎有要松口的意思,然而开口却还是很有原则的拒绝:“不行。” “很晚了,快回去吧。”季微辞转过身,抬手环住沈予栖的脖颈,仰头亲了亲他,“明天中午来接我?” 沈予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垂眼看着他,不说话。 季微辞便又踮起脚,蹭了蹭对方的鼻尖,声音轻柔地哄他:“好不好?” 平常总是淡淡的、连声音都自带冷感的人,此时柔声细语地哄人……被哄的那位自然是招架不住的。 沈予栖叹口气,低头吻了这双固执又甜蜜的唇。 “我明天过来。”吻毕,他沉声说。 季微辞点点头。被亲得有些重,他的嘴唇红红的,反而给他添上几分气色。 一直看着沈予栖坐车离开,季微辞才进屋,松了口气。 其实沈予栖不是不可以留下来,或许他父母并不介意自己的儿子回来第一天不回家这件事,一个晚上而已,能怎么样? 他没有必须赶走沈予栖的理由,最后只能服软撒娇,因为知道沈予栖还是会顺着他。 他的确有需要沈予栖不在身边才能确认的事。 今天不做,往后几天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季微辞上了二楼,走进自己的房间。 房间和记忆里没有什么分别,定期有人打扫整理的缘故,甚至床品、书桌上的摆设,书架的陈列……一切都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他没有去看其他东西,走向书架的方向。 自从十七岁离开家去读大学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往这里添置过什么东西了。 书架上放的都是他十几岁时读过或使用过的书,有竞赛习题册、科研论文的汇编和翻译本、还有一些对于那时的同龄人来说过于深奥的科学读物。 他略过一众排列整齐的书籍,锁定了角落里一本不起眼的科幻小说。 细长的手指划过书脊,上面不可避免还是附着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季微辞恍若未觉,直接将书拿出来,翻开。 书页里果然夹着东西。 是三张纸条。 每张纸条都夹在不同的书页里,因为当时夹得仔细,所以保存得很好,被压得平平整整,上面的字迹还清晰可见。 “愚公临死前对儿子说‘移山’‘移山’,儿子说‘亮晶晶’。” “虾和蚌同时考了一百分,老师问虾,你抄谁的,虾说:我抄蚌的!” “人类:小狗不允许你今天不开心。” 看着纸条上的内容,季微辞的记忆几乎立刻就回到了从前,某个傍晚在河堤边,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狗穿过灌木、跃下河堤,来到自己面前。 时隔将近九年再看到这两条冷笑话,他居然还是笑出了声。 “……”他对自己的笑点这么多年没有变化这件事有些无语。 季微辞小心地将纸条拿出来,放在书桌上摊平、排列好,指尖轻拂过黑色的字迹。 他按开书桌旁的台灯,在灯光下仔细观察了一阵,又拿出手机、打开相册——他给沈予栖的批注拍了照片。 接着将纸条和照片放在一起对比。 有一点像,但又不是那么像。 纸条上的字更锋利飘逸,而沈予栖批注的字更大气端正,但又让人觉得某些笔画的运笔习惯有几分相像。 多年过去,字迹有变化也是很正常的。 但只凭这个也并不能确认什么。 台灯暖黄的护眼灯斜斜照射在书桌上,映亮了季微辞微凝的侧脸。他的目光落在纸条上,好像仍然沉在回忆中,又好像思考着什么- 沈予栖坐在回家的车上,微微拢眉,陷入沉思。 季微辞今天晚上有点反常。 只是一个晚上的去留,并不是很大的事,不值得坚持到那个份上。 为什么?好像是故意支走他一样。 他想了一圈可能性,到最后也没有想出一个确定的结果,索性不再纠结,只暗自留个心眼。 车开到家,沈予栖远远就看到陆怀昭站在院门口。 “天这么冷就别在外面等了。”他下车,无奈地说。 陆怀昭往他身后看几眼,有些失望似的:“真的没来啊?” 她又叹口气,“父母都不在了,也没有别的亲人,一个人孤零零的……” 沈予栖笑了笑,揽住陆怀昭的肩,带着她一起往里走,“您就放心吧,他是很坚强的人,没什么的。” 季微辞是成熟且心智坚定的人,他会心疼他、想多陪陪他是一回事,却不会因此而弱化或者矮化他。 这也是他没有坚持留下的原因。 走进院子,沈予栖看一眼院子边空荡荡的狗窝,随口问:“六月呢?” “被你舅舅接走了,”陆怀昭答道,“自从你舅舅带它去了一次宠物乐园,它在那交了新朋友,每天都闹着要去玩,我和你爸都没时间带它去,就交给他了。” “九岁了,不能让他运动太多,对关节不好,还是得注意点。”沈予栖说。 陆怀昭说:“放心吧,舅舅心里有数,他说他以前还训练过军犬呢!” 沈予栖:“……”听起来并没有很令人放心。 提起六月,他突然想起季微辞喜欢狗,还说过想养一只边牧,等回华东,可以带季微辞去宠物店或者领养中心看看狗。 他们俩虽然忙,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时间照顾宠物,这件事可以提上日程。 不知为何,他心里涌起某种预警,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第75章 年味恋爱真是奇妙的东西。  一早,沈予栖就敲响了季微辞家的门。 开门的季微辞还有点懵,“怎么这么早?” 沈予栖走进去,先环视一圈,才抬起手将手中的餐盒提起来给他看,说道:“因为算到了你不会自觉吃早餐。” “……”季微辞没接话,有些心虚。沈予栖不在身边,他根本没想起这件事。 他带上门,跟进去,乖乖在餐桌前坐下。 餐盒有上下两层,一层是煎到黄金脆底的生煎包,一层是带汤的小馄炖,盒盖掀开还往上冒着热气。 热气蒸腾而上,氤氲了视线,季微辞很轻地抽了抽鼻尖,眉心不自觉舒展开。 沈予栖看到,无声笑了笑,看他起身去厨房拿来两份餐具,摇摇头,只说:“我在家吃过了。” 季微辞点点头,先夹起一个生煎包,低头咬一小口。 他已经吃得很小心了,却还是被里面溢出的汤汁烫到,下意识小小往外吐了吐舌头。 “小心烫。”沈予栖抽张纸巾递给他,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红润的嘴唇和伸出的一小截舌尖看。 季微辞接过纸巾,察觉到一道尤其如有实质的视线,抬眼看到沈予栖盯着自己的嘴,好像很馋一样。 于是他将餐盒往对方面前推了推。 沈予栖想吃的东西当然不是这个,他眼睛都没挪一下,摇头,“不吃。” 季微辞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接着吃饭了。 “刚才在干什么?”沈予栖转移注意力,问道。他见一楼有个房间的门向外敞开着,季微辞开门前似乎是在里面。 季微辞小口小口喝着馄炖汤,热汤顺着喉管流进胃里,暖呼呼的,很舒服,脸色都红润了些。 “在整理我父母的一些东西。”他说,“我想把我妈送给我爸的钢笔放进墓里,不知道可不可行。” 就是陈老帮他拿出来的那些遗物里,那只季衡知说舍不得用,要百年之后陪他们下葬的钢笔。这也算是一桩未完成的遗愿,虽然迟了许多年。 季微辞不知道还能为他们做什么,只能尽力试一试。 沈予栖也对那只钢笔印象深刻,目光柔和下来,温声道:“应该没问题,改天去公墓管理处问问。” 季微辞点头,想了想说:“年初一那天陪我去一趟吧。” 读懂这句话里的隐藏含义,沈予栖微怔,随后弯下眼睛笑了,“好。” 吃完早餐,季微辞走进那间敞开门的房间,接着收拾里面的东西。 沈予栖跟在他身后进来,坐在旁边陪着他。 这是褚清和季衡知的书房,从前季微辞没怎么进来过这里,这在小时候的他看来是大人的空间,需要得到允许才能进入。 十七岁离开家之后回来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所以一直未曾好好整理过。 书房里有不少褚清和季衡知进保密组之前的研究笔记和资料,他觉得有意思,沈予栖来之前,他坐在窗台前看了许久。 他将所有的手写文稿和资料这些比较珍贵的东西都单独收拾到一个纸箱里,书架上的其他的书就分门别类摆放好。 整理完,他们从书房出来,沈予栖问:“要不要出门逛逛,来的路上看到街上还是挺热闹的。” 季微辞自然没意见,点头说好。 沈予栖又说外面冷,强行把自己的围巾摘给季微辞,上手一圈圈将人的脖子裹住,在肩膀处打了个很有技巧的漂亮结,仔细整理了好半天。 季微辞觉得自己仿佛被当成什么换装娃娃在装扮,系好围巾后带着些抱怨地看了沈予栖一眼。 沈予栖看他大半张脸都被裹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忍不住笑了笑,用手为他拨到下巴下面,露出红润的唇。 原来季微辞的唇色总是偏淡,显得人更加冷淡,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但实际上就是贫血和气血不足的表现。 如今在沈予栖的精心喂养下,他的嘴唇也开始有了血色,整个人看起来也健康多了。 沈予栖最后还是如愿以偿地吃到了他想吃的东西,在玄关捧着季微辞的脸亲了好一会儿。 季微辞还在因为昨天赶人走的事心虚和愧疚,所以予取予求,乖得要命,任人折腾够了才出门。 “你身上有花香味。”季微辞突然说。 沈予栖愣了愣,抬起手臂闻自己,“是吗?” 他笑笑,随口道:“可能是在院子里蹭上的。” 沈予栖今天开的家里的车,有点张扬,也不太好开到闹市区,于是两人决定去坐公交车。 这是他们第二次一起坐公交车。 没带薄荷糖,公交车上的味道终究不是那么好闻,季微辞把围巾又拉上来挡住鼻子,那上面有沈予栖身上的味道,能很好地缓解不舒服。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与上次肢体接触都要心跳加速的隐隐的暧昧不同,这次沈予栖可以光明正大地拉着季微辞的手,他们并排坐着,车辆颠簸,肩膀时不时挨挨蹭蹭。 临近过年,大街小巷都张灯结彩,从住宅区出来走到街巷里,能看到一排排整齐的红灯笼和各式各样卖年货的小摊贩。 都说现在年味儿没有以前那么浓了,季微辞却没有太大的感觉。 他对于过年的记忆还停留在很小的时候,那时候父母还在身边,他们就是像许许多多普通的家庭一样,贴春联、置办年货、吃年夜饭、守岁。 再后来……大部分都是自己一个人度过了。 负责照顾他的阿姨以前是会在的,但自从某一年季微辞无意间听到阿姨给自己的孩子打电话,承诺晚点就回家,那之后季微辞每年都会早早给她们放假,让她们回家。 离开家去了华东之后他才真正再次体会到了年味儿。 读书时,杨远光总会叫他到家里吃饭,师母会给他包红包,送各种各样的吃食。工作后,研究院逢年过节会送各种各样的节礼,就算自己没有过年的心,也总会从这些东西中品出一丝过年的趣味。 虽然那几天他大部分时候都还是和工作相伴。 但今年不一样。 心态、地点、身边的人……他好像从一个绝缘体中被拉回了人间,所有的喜怒哀乐与人间烟火都归位,带回他原本冷漠无趣的世界里,随着一个人的到来,万事万物都有了色彩。 沈予栖和季微辞没有去更繁华的市中心,只停留在一片路边有各式各样的小摊小店的街巷附近。 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条街,看到有老爷爷推着驮着一看就很重的烤炉卖烤红薯,他们停下来买了两个,坐在路边吃。 刚出炉的烤红薯有些烫,沈予栖不让季微辞动手,用纸巾垫着手,隔着塑料袋掰开,红薯心煨成了金黄色的蜜缓缓流出,热气腾腾地往上升,甜腻腻的味道就顺着白气萦绕在两人之间。 沈予栖剥好皮,举起来喂给季微辞,仔细嘱咐,“吹吹,小心烫。” 季微辞听话地吹了吹,才咬下去。 “甜吗?”沈予栖笑着问。 季微辞点点头,想了想,给出一个很高的评价:“是我十年内吃过最甜的烤红薯。” 主要是十年之前的味道也记不太清了。很严谨。 沈予栖忍俊不禁,收回手,顺着季微辞刚才咬过的地方也咬一口。 两人就这么坐在路边慢慢分食烤红薯。 季微辞心想,明明可以一人一个,但你一口我一口这么吃却会让人感到幸福。 恋爱真是奇妙的东西。 “你在国外那几年过年会回来吗?”季微辞问。 沈予栖想了想,回答道:“回来过一两次吧,那边假期和国内对不上,那几年我也太忙了,没时间回。” 季微辞有些好奇,“在那边怎么过的年?” “华人会聚集在一起过节,也会有各种聚会,一起吃年夜饭、守岁和看春晚,但我没怎么参加过,好几年都是和Fraser一起在律所加班。”他回忆到这,也觉得有点离谱。 那几年实在是有点太拼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后追着他,逼着他一直往前跑。 那时候其实并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回国,甚至不确定是否要回来,只是本能地这么做,如今想来…… 他看了看身边人,觉得或许是某种指引也说不定。 吃完烤红薯,他们接着往前走,时间越临近中午外面就越热闹,慢慢有年轻人也出门活动了,街巷里人也多起来。 他们一直拉着手,虽然在冬天着装的掩盖下并不明显,但还是偶尔有人发觉,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他们在工作地都不在乎,在这里就更不会在乎。 中途沈予栖接到一个陆怀昭打来的电话,让他买两幅春联带回来。 “要什么样的?”沈予栖问。 季微辞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就有一个手写春联的小摊,晃了晃沈予栖的手,往那个方向指了指。 两人就一起往小摊的方向走。 “你看着买吧,寓意好点就行。”陆怀昭在电话那头说,又问,“你中午是直接把微辞带回来吧?你不要让他自己过来呀。” 沈予栖看一眼又紧张起来的季微辞,笑着说:“我能不知道这个吗?您放心吧。” 面对见家长这件事,他每每想到还是有点紧张。他人生中大部分在意的事都能靠自己的能力解决,所以很少因为什么感到焦虑。这种感受算是很难得了。 而此刻,季微辞能感觉到,沈予栖的父母是真心期待他的到来。 他垂眼笑了笑,那点为数不多的心理负担也卸下。 挂断电话,走到手写春联的小摊前,他们才发现摊主竟然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小女孩。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年纪小,而在大众认知中书法功力深厚或许和年龄成正相关,所以她的摊位前面有些冷清。 女孩儿见她们过来,停下正在书写的手,抬起被冻得红彤彤的小脸,惊喜地看着他们,“哥哥们看看吧,我什么都能写的!” 桌子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手写春联,意外的,女孩儿的字真的写得很好,飘逸俊秀、力透纸背,能看出来功力很深。 春联本就讲究一个吉祥寓意,也不是一定需要书法大家的墨宝,更何况女孩的字已经不输许多自称书法家的成年人。 “你写得很好。”沈予栖真心称赞,“要两幅吧。” “谢谢哥哥!” 女孩笑得很开心,拿出两张新的长红纸,选定想要的句子,不用草稿,沾着掺了金粉的提笔就往红纸上写,一气呵成,很快就写完了两幅春联。 女孩性格很好,嘴甜、话也多,直到他们付完款离开还清脆地喊了一句“哥哥再见”,把两人都逗笑了。 沈予栖看一眼时间,觉得差不多得往回走,便对季微辞说:“回去开车,然后去我家?” 季微辞转头看向他,清亮的眼睛眨了眨,唇角微微弯着,他说:“好啊,哥哥。” 季微辞清清淡淡却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沈予栖呼吸一滞,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在冬日的寒风里,他特别清晰地感受到了气血往上涌的一整条通路,一下子耳朵就红了。 季微辞也就是随口叫叫,没想那么多,此时看着沈予栖的反应也有些意外,于是又试探地叫了一声:“哥哥?” 沈予栖:“……” 这就多少有点不知死活了。 第76章 爱人“这是微辞,我的爱人。”……  沈予栖环顾四周,这是在某个市场周围,人流量不小,来来往往的还有很多出来买菜的大爷大妈和结伴玩耍的小朋友。 他警告地看了季微辞一眼,低声说:“别乱叫。” “哦。”季微辞抿唇笑了笑,觉得这局较量没输。 回去的一路上沈予栖都表现得特别正常,好像这个小插曲就这么平平稳稳地过去。 季微辞都把这茬给忘了,他要上楼去拿给沈予栖父母买的礼物,沈予栖就沉默地跟在后面。 然而一进屋,关上门,季微辞就感觉腰上一紧,下一秒就被沈予栖按着腰抵在了玄关处的柜子边。 他微微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突然发难的人,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危险。 沈予栖笑一声,手指轻轻扣住他的下巴,不让他偏过脸去躲避眼神对视,开口的声音也沉沉的,“叫我什么?” 连个前后文也没有,他知道季微辞会明白。 季微辞直到被控制住,才发现原来这人一路都在忍,只是碍于场合按兵不动,此时到安全环境便开始算账了。 大意了。 他表情特别乖,任人宰割的样子,但实际上大脑正飞速运转着分析局势。现在的情况不得不说有些进退两难,感觉叫与不叫都会发生点什么。 他现在有点和沈予栖的心眼和挖坑能力斗智斗勇的经验了,于是先转移矛盾:“你让我别乱叫的。” 沈予栖轻笑一声,“这么听话?” “……”季微辞没有接话,稍稍别开一点眼睛,敏锐地察觉到这个走向似乎又是通往一个陷阱。 果然,沈予栖拇指按了按他的嘴唇,接着说:“乖,再叫一次。” 季微辞嘴唇软,耳根子更软,知道是陷阱也跳的情况又不是第一次。 一个称呼而已,叫了又能怎么样? 于是他转回目光,坦荡地看进沈予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从善如流地开口:“哥哥。” 他的声音一向是冷淡的,但此时或许因为被人圈在怀里,气氛烘托到这儿,他的语气也不自觉软化了,尾音没那么快收回,听在沈予栖耳朵里和撒娇无异。 沈予栖如愿听到了想听的话,却不知为何没有反应,按在季微辞腰间的手却很紧,就这么一错不错地、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柜子转折处的棱角有点膈人,季微辞觉得不太舒服,现在人被禁锢着,只能轻轻挪了一下角度。 然而这一动,却让两个人身体贴得更近。 身体相贴得更紧密,随之而来的,什么变化都感受得更清楚。 季微辞:“……” ……没这么夸张吧,只是叫了一声哥哥而已。 他震惊地看一眼,又快速挪开目光。 紧接着试探着动了一下,刚产生一点想跑的念头,身前的人就像会读心一样,扣紧了他的腰,而后犹觉不足似的,手一用力竟然将他托起来坐在了柜子上。 “跑什么?”沈予栖的声音很平静,配合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和浓黑如墨的眼睛,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季微辞坐在柜子上,这个姿势他比沈予栖要高一些,只能低头,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身后是墙壁,身体两侧是对方张开撑住的手,他被困在这个空间里,完全逃无可逃。 “没有。”他心理素质还是很强大的,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几点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沈予栖微微仰着头看他,闻言笑一声,贴近在他耳垂上亲了一下,低声说:“来得及。” 亲密接触过的人,一点暗示就能听懂。 “……不行!”季微辞脱口而出,声音难得不那么冷静,薄薄的眼皮都撑开了,像受惊的猫。 他垂在柜子边缘的脚轻轻踢了沈予栖,轻斥:“放我下去。” “好凶。”沈予栖的笑声闷在胸腔里,往后撤一步,正色道,“不闹了,去拿礼物,我们走吧。” 季微辞审视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抿了抿唇,从柜子上跳下来。 沈予栖手背在身后,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副听话又正经样子。 然而当季微辞经过他身边时,他才稍稍倾身过去,在对方耳边轻声说:“我喜欢那个称呼……等以后再叫好不好?” 这话说的……好多层意思。 季微辞无视他,进屋去了。 中午温度没有早上那么低,季微辞换了身衣服。 沈予栖站在门口,看到换完衣服出来的人,愣了半晌才开口:“穿这么乖。” 季微辞上身是灰色卫衣搭白色短款羽绒服,下身是浅蓝色直筒牛仔裤,有种活泼的青春气,配上那张白嫩精致的脸,看着就是个大学生的样子,还是刚成年不久、刚上大学的那种。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也有些不确定,问沈予栖:“是不是太不成熟了?” 虽然他平常不太在乎外界对自己的看法,但客观的评价他还是心知肚明的,他不想给长辈留下太冷淡、不好相处的印象,所以昨天专门发信息问了楚璇见家长怎么穿合适。 楚璇在用各式各样的震惊表情包刷屏聊天框之后,很靠谱地给出了意见。 楚璇:其实按照你平常的样子就很好啊。 楚璇:你可是季微辞哎! 楚璇:如果非要给什么建议的话,那就穿浅色系?显得乖一点吧,长辈可能会喜欢。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场景。 沈予栖失笑,“不会,很好看。” 就是看着太小了,显得他比较禽兽。 沈予栖多玲珑剔透的人,几乎立刻就想明白了为什么季微辞要特地换衣服,心里却不是因为对方重视自己的家人而感动,反而有些沉甸甸的。 他走上前,拉过季微辞的手,神色格外认真,还是说出了之前没说出口的话:“我想带你回家,是因为我知道我的父母一定会喜欢你,我想更多人爱你、关心你,没想过让你特意去迎合谁。” 季微辞安静地听完,他也抬眼看着沈予栖,平静地说:“沈予栖,你把我的位置放得太高了。” 沈予栖微愣,一时没有接话。 “我是个普通人,会因为要见家长而紧张焦虑,也会思考要怎么才能给他们留下更好的印象。别人怎么想的,我不在乎,但他们是你的家人,所以很重要。” 季微辞顿了顿,接着说:“我……没有什么亲人在身边,我过得好不好,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但你不一样,我想让关心你的人觉得你是幸福的,即将和值得的人共度一生。” 他很少说这样长段陈情的话,语速有些慢,但很流畅,像是自己也思考了许久,终于找到机会表达。 沈予栖把每个字、每个停顿都听进耳朵里,深深地看着眼前人,好像将他重新认识了一遍。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恋爱之后,对于他们这段亲密关系正向的构建,很多时候都是季微辞在给他引导。 之前季微辞不懂爱,是因为他没有接受正确的关于爱的教育,他在最需要建立关于亲密关系的认知的时候被人为切断,他出于自我保护的心理,将未来所有产生类似关系的可能性一并排除在外,因此他缺少对爱的感知,也不会经营稳固长久的关系。 但从季微辞接受他的靠近开始,甚至可以归溯于季微辞第一次说“会学着怎么做一个合格的朋友”,他真的在慢慢学习爱,学习如何去爱。 从朋友到恋人,他一直学得很快、做得很好。 沈予栖或许是因为暗恋的时间长了,偶尔还会停留在一个“追逐者”或是“守护者”的角色,反而不如季微辞会经营一段平等的恋爱关系。 此时的他看着神色认真的季微辞,再一次产生了那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究竟要怎么爱他才好? 暗恋的那八年,他以为他已经对自己的感情很了解了,有多喜欢这个人,如果有机会要如何对他好……在很多个午夜梦回他都曾想过无数遍。 可当这个人真真切切地站在他面前,他才知道爱这种东西是没有上限、永远都想象不完的,每在这个人身边多一天,心中的爱意就往外满溢一寸。 沈予栖很少见地在一场语言交流中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于是用行动代替语言,伸出手,将季微辞拉进怀里,深深地拥抱住。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季微辞乖乖被抱着,他什么都没问,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能感受到沈予栖身上流动着某种情绪,深沉的、复杂的,于是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沈予栖把他揽得很紧,像是要把人一寸寸融进血肉里。 “我爱你。”他说。 这是一句突如其来的情话。 “我也爱你。”季微辞也什么都没问,只是回应他- 给沈予栖父母买的礼物是两个人一起挑的,既符合长辈喜好,价值不低,又不至于太过贵重而让人为难回礼。 “我单独准备了两样东西。”季微辞说。 沈予栖给陆怀昭回完消息,启动车,意外地挑眉,“是什么?” 季微辞卖关子,“不告诉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沈予栖特地嘱咐了陆怀昭和沈维砚不要站在门口等,让他们就在屋里待着,老两口这回挺听话,在屋里翘首以盼,时不时就从窗户往外看一下院子里有没有车。 终于盼到开门声,两人起身走向门口迎接,就看到沈予栖拉着季微辞的手走进来。 季微辞先开口问好:“叔叔阿姨好。” 他还是寻常那样浅淡的笑,唇角和眼睛微微弯着,平淡又温和的样子。他的确想给沈予栖的父母留下好印象,但他也不想扮演一个虚假的自己,这样就很好。 沈予栖接话:“爸、妈,这是微辞,我的爱人。” 季微辞有些愣,第一次听沈予栖这样介绍他。 他垂眼,将这个称谓在唇齿间咀嚼了几遍。 我的爱人。 老派又郑重的叫法。 又似乎有一种唯一性包含在里面——对象、恋人,似乎都只是一种身份,身份之下的人可以变更、可以替换,而“爱人”……好像就是一个具体的人,是始终如一、不可替代的。 我的爱人。 第77章 家人“就当接受我们成为你的家人,好……  “好孩子,阿姨早就想见见你了。”陆怀昭是很典型的江南美人,气质温婉大气,笑容温和令人如沐春风,又不会过分热情。 沈维砚跟在陆怀昭后面,看到季微辞时愣了愣,又有些古怪地看一眼沈予栖,才露出一个和善的笑,说道:“快进来吧,正好吃饭。” 陆怀昭拉着季微辞嘘寒问暖,季微辞很认真地一一回答。 沈予栖想跟上去,却被沈维砚一把拉住了,只听他压低声音,满脸严肃地问:“你怎么没说这孩子这么小?你这……你……” 他支吾了半天,把各种各样的词往自己儿子身上套了一遍,半天也没找出一个合适的。 沈予栖:“……”果然误会了。 他有些无奈,也放低声音解释:“他过完年26,只比我小一岁多。” “哦,还好还好。”沈维砚这才稍稍放下心,“年纪小我怕人家是被你强迫的。” 沈予栖:……这可真是亲爹。 “我是那样的人吗?”他无语地说。 沈维砚“呵呵”一声,自己儿子自己清楚,面热心黑的小子,听说他暗恋了那孩子很多年,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追到手的。 沈予栖不知道自己被亲爹腹诽面热心黑,他跟上已经被陆怀昭拉到餐桌前的季微辞,小声抱怨:“我爸以为我诱拐未成年呢。” 季微辞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不免又有点怀疑……也没有未成年那么夸张吧。 “不只是衣服,主要是脸嫩。”沈予栖顿了顿,又低声补充,“你要是穿这身衣服叫我‘哥哥’,今天这顿饭就吃不成了。” “嗯?”季微辞一开始没听明白,转头对上沈予栖似笑非笑的眼睛,这才懂了。他呼吸都被吓停一瞬,抬手捂住予栖的嘴,有些紧张地环顾四周。 还好陆怀昭在厨房看菜,沈维砚去酒柜拿酒,没人注意他们。 “……瞎说什么,也不看看场合。”季微辞脸有点红了,凶人的样子很生动。 沈予栖被捂嘴也不挣扎,只是眨了眨还带着笑意的眼睛,用眼神传达“我错了”这个信息。 季微辞还他一个警告的眼神,才将人放开。 “你们俩怎么还站着,坐下呀。”陆怀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感受到季微辞又变得有些紧绷,沈予栖安抚地拉住他的手,带他到座位上坐下。 陆怀昭看儿子还是挺会体贴人,满意点头,又笑盈盈地对季微辞说:“也不知道饭菜合不合你口味,喜欢吃什么下次阿姨再准备。” 季微辞看他为数不多爱吃的几道菜几乎都出现在了餐桌上,就知道他们肯定提前问了沈予栖自己的喜好,心里好像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流淌,这种被人在意的感受很微妙。 “谢谢阿姨。”他弯下眼睛笑了笑,真心实意地说。 餐桌上,他们随意地聊着天,季微辞没有刻意说许多话,表现得很自然,每个问题都回答的简洁得体,老两口对季微辞也是越看越喜欢,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然而令季微辞有些意外的是,陆怀昭和沈维砚并没有追问他的一些基本情况。 或许是沈予栖提前知会过,他们已经对他有基本的了解,以至于工作、家庭情况、未来规划……这些见家长时必然要聊到的信息,他们通通没有刻意提及。 只是像家中与孩子们关系最亲近的长辈一样,关心他忙不忙、累不累、吃得好不好,就这样聊着最普通的家常话。 好像无论你是否事业有成、家庭美满,性格是活泼开朗还是内敛寡言,都不影响什么,一切都无比平和自然。因此季微辞有很强的被接纳感,这种接纳感没有特意通过什么语言表现,而是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原来沈予栖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成长起来的。 季微辞想,他的温柔、包容,稳定的情绪,原来是来源于这里。 沈予栖一直关注着季微辞的状态,见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将刚刚剥好的虾夹进他碗里,偏头问:“想什么呢?想入定了。” 感受到熟悉的味道靠近,耳边轻轻拂过热流,季微辞回神,看着碗里那只剥得干干净净的虾,又看一眼沈予栖手边骨碟里的虾壳,垂眼笑了笑。 他缓慢地说:“我在想,叔叔阿姨都是很好的人,所以才会养出你这么好的孩子。” 沈予栖轻轻挑眉,“这是夸我爸妈还是夸我呢?” 季微辞夹起那只虾,吃完才开口,语气淡淡的,“夸我自己眼光好。” 沈予栖听他这样说,止不住地笑,又碍于家长在场,不敢太放肆,只能将笑声闷胸腔里。 他真是爱死季微辞偶尔流露出的这样一面了。 这是很难用语言去形容的一种感觉。 随着季微辞身上的人情味越来越浓,他偶尔会展现出不同于平常的生动的一面,比如现在这样,平静地说出一些很可爱的话,又比如早上出门前,一时生气踢了他一脚。 这是只会在他眼前展现的一面,是只有他能看到的样子。 面对他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聊到工作相关的话题还是不可避免的。 陆怀昭和沈维砚只知道季微辞的工作是科研相关,具体的情况也不太了解,听说他这个年纪博士都读完了,十分惊讶。 “我现在在华东生命科学研究院工作,”季微辞耐心地介绍,“做病原微生物方面的研究。” “这么厉害呀。”陆怀昭感叹。 “研究病原微生物啊,”沈维砚这样的男人正是爱谈论国事民生的年纪,接话道,“这方面好像有个叫‘PMI’还是什么的研究所很厉害,我有几个搞生物医疗的朋友都说过想和他们合作。” 沈予栖笑着摊平手掌指着季微辞,微微欠身,说:“这位就是PMI最年轻的高级研究员。” 季微辞在桌子下轻轻踢了一下他的脚。 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运气好”之类敷衍的客套话,很实在地说:“哪位叔叔的公司如果有好的项目,我可以引荐。” 沈维砚哈哈大笑,他当然也不是真的要拿这个人情,但能有这句话足以见心意。 吃完饭,季微辞终于拿出了他单独准备的礼物,将两个黑色锦盒分别递给陆怀昭和沈维砚。 “连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沈予栖在旁边说,“问还不肯告诉我。” 季微辞笑了笑,“不是很名贵的东西,但是每颗珠子都是我亲手挑的。” “哎呀,真漂亮!”陆怀昭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来,她将盒子里的东西拿在手上,对着光仔细欣赏。 季微辞准备的礼物是手串。 给陆怀昭的是紫罗兰翡翠搭配绿松石,一共45颗珠子,既可以戴在手上,也能当作颈饰,紫罗兰色泽淡雅清透,点缀的绿松石呈现出柔和的冷暖对比,温婉低调不失贵气。 给沈维砚的是奇楠沉香搭配小叶紫檀,108颗,沉香珠色深沉,散出淡淡的木香,与深红色的小叶紫檀交替串联,简洁沉稳,整体厚重内敛,质感温润,低调古雅又饱含韵味。 沈维砚虽然不算对文玩、手串这一类东西有研究,但合作伙伴中有爱这个的,也接触了不少,一眼就看出这两串珠料子极好,光是色泽和种水这么好的紫罗兰翡翠就已经非常稀有了,更别提奇楠沉香和小叶紫檀都是文玩中上等的材料。 “这可不是不算名贵。”沈维砚感叹,珍重地将珠串拿在手里,当场就缠绕在了手上,喜好表现得十分明显。 “你这孩子真是的,”陆怀昭拉住季微辞的手,“第一次过来,应该是我们先送你礼物才对。” 她给沈维砚使了个眼色,沈维砚立刻会意,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了的红木匣子。 陆怀昭接过来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透如玻璃的观音玉佩,“我们想着,你的职业带镯子、手串可能都不合适,也不方便,所以准备了这个,可以贴身戴着,保佑你平安。” 季微辞只准备好了送礼物,没准备好收礼物,一时有些愣,又很快回过神来,看向陆怀昭,摇摇头,认真地说:“阿姨,我不能收,这个太贵重了。” 他最近为了准备那两条手串才对这些东西有所了解,这么清透的玻璃种翡翠是非常非常罕见的,品质好的价格接近七位数,确确实实是太贵重了。 沈予栖走过来揽住他的肩,安抚地捏了捏他的肩膀,低声说:“没关系,收下吧。” 季微辞还是觉得不能收,有些为难。 “予栖从小就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做好的决定就要一条路走到黑,所以他人生的重大决策我们很少插手。”陆怀昭一边说,一边将观音玉佩编织绳的绳结拉开,“他一个人走得太远,我们追不上了。但现在有你陪在他身边,我们也能安心一些。” “你是个坚强善良的好孩子,也吃了很多苦。”陆怀昭说到这,顿了顿。 季微辞看着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年少时记忆中的那个褚清,即便她们可以说是性格完全相反的两种人。 紧接着,陆怀昭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收下它,就当作接受我们成为你的家人,好吗?” 季微辞一下眼眶就热了。 看陆怀昭拿着玉佩的手抬起,季微辞弯下腰,顺势垂下眼,掩住眼中的水色,任由对方将玉佩戴在他脖子上。 沈予栖注意到他的神色,站在身边,轻轻握住他微凉的手。 第78章 惊喜你儿子谈恋爱以后就这样。……  下午的天气不错,沈予栖带季微辞到前院的花园逛逛。 季微辞乖乖被沈予栖拉着,另一只手摸着脖子上的玉佩,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手串,我怎么一点都没发现?”沈予栖捏捏他的手指节,问道。季微辞说每颗珠子都是他亲自挑的,说明他起码从选料开始就参与了手串的制作,这些都需要时间盯人去做。 季微辞闻言终于回神,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沈予栖也跟着停下来。 “上周,年前的工作收尾了,正好有时间。”季微辞先回答问题,说完才看向沈予栖,“没告诉你是因为……” 他毫无预兆地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串新的手串,摊在手心里,接着说:“我给你也准备了。” 单圈的小叶紫檀,中间配一颗绿松石,经典低调又不会太显得老气,小直径的珠子也比较好搭配衣服,适合戴出门。 季微辞拉过沈予栖的手腕,挽起袖子小心地为他戴上,坦诚地说:“其实是送叔叔阿姨那两串的边角料凑出来的。” 沈予栖被拉着手,本来还有些发怔,闻言忍不住笑了。哪有送人东西还这样说的? 别人送礼物都是千夸万奖,只有这个人会坦坦荡荡地说出这种话。 他刚想开口调侃两句,却听季微辞紧接着说:“但是每颗珠子都是我手工磨的。” 沈予栖这下是真的愣住了,重复道:“你亲手磨的?” 季微辞点点头,伸出指尖,轻轻滑过手腕上的几颗珠子,停留在其中的某一颗上,说:“仔细看,其实有几颗没那么精细。” 这几条手串是他找本科时某位家里做这方面生意的同学订做的,到工作室选料时,对方问他想不想上手体验一下,他也就试了试。 送给长辈的东西当然是越精致越郑重越好,给陆怀昭和沈维砚那两条都是专业人士精心制作,剩下来一些边角料,他试着给沈予栖磨了一条。 切料、磨型、抛光……这是非常需要时间和耐心的工作,当然更需要的是经验和技巧,季微辞初次尝试,自然没法做到尽善尽美。 整体看没什么问题,但如果看仔细一些,就会发现有的珠子没那么圆,有的抛光不够亮。 可在沈予栖眼里,这比任何礼物都要珍贵。 他拉过季微辞的两只手,握在手心里,一根一根地去揉他的指腹。 虽然知道磨一串珠子不至于让手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但他还是觉得对方细腻柔软的指尖好像受伤了一样,连带着他的心也长出小裂口。 “谢谢。”他说,而后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季微辞右手的指尖。 看着沈予栖可以说堪称虔诚地亲吻他的手,季微辞的脸一下就红了,这样蜻蜓点水的触碰不知为何比深入的吻更让人心跳加速。 他往回抽了抽手……没抽出来,于是小声说:“沈予栖,可以了……” 沈予栖轻笑一声,将他的手包在掌心里,拉着他走到院子里的一道旋转楼梯前。 这道楼梯可以直接从外面通向天台,沈予栖带着季微辞一路上了三楼,站在一道绿色的铁门前。 他松开季微辞的手,眼睛里带着笑意,点了点下巴示意他推门。 季微辞不知道对方在卖什么关子,但还是听话地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推了推那道门。 铁门发出“吱呀——”的响,缓缓往里敞开。 门后的景象清晰地展现在季微辞眼前,他一时愣了。 里面是……满屋的鲜花。 这是一个玻璃温室,除了连接着铁门的这一道墙和联通着某个房间的那一面,剩下两面墙都是整块整块的透明玻璃拼接而成。 温室里空气有些潮湿,薄雾拢在玻璃窗内侧,阳光透过,斑驳地落在花叶上。 立式层架上摆满花盆,不同品种的花叶高低错落,色彩纷杂地交织在一起,不显得喧闹,反而有一种勃勃的生机。 季微辞走进去,沈予栖跟在他身后带上门。 配合着眼前梦幻的景象,连铁门缓缓合上发出的响声都像一段音乐旋律,虽然似乎有些走调了。 靠近入口处的大花盆里种着整棵的红色山茶,油亮的深绿色叶片衬得层层叠叠盛开的山茶花红得艳丽摄人,仿若燃烧,背阴的架子上是几盆品相极好的蝴蝶兰,修长的花梗微微垂着,白中带紫的花瓣清新淡雅,与鲜艳的山茶形成一片明暗对比,有种别样的和谐。 风信子、水仙、三角梅……它们枝叶交叠、花色斑斓,每一株植物都极有生命力地舒展着,阳光在枝叶间游走,形成这幅花团锦簇的梦幻景象。 “你送的礼物太珍贵,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礼,只好拿人造的春色来‘借花献佛’了。”沈予栖从身后抱住季微辞,声音有些轻。 季微辞稍稍回神,想起早上在沈予栖身上闻到的花香味,就知道是他亲手折腾的这些,耳朵蹭蹭他的脸颊,问:“什么时候准备的?” 沈予栖抱着他转了个方向,面向一棵爬满藤架的三角梅,“这棵三角梅是我妈的心头肉,这么大的花房就养它。” “其他的花是我昨天晚上订,今天早上送来布置的。”他笑着说,“还算可以吧?” “很漂亮。”季微辞由衷地说。 原来在不知道的时候,他们都在为对方准备惊喜。 温暖的花房中,冬日难得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光线在空气中破出一条直直的通路,最后投射成影影绰绰的光斑。 爬满三角梅的藤架下,季微辞后背抵着玻璃墙面,闭着眼,微微仰起头接受沈予栖的亲吻,花香交融在呼吸间,有种清清浅浅的甜。 温室里很暖和,两人的外套都是进来后就脱下了,沈予栖隔着一层不算厚的卫衣揽着季微辞的腰,能感受到掌心下皮肤的温度和微微紧绷的肌肉,柔韧的弧度就落在他手中,叫人忍不住手痒、心也痒。 季微辞睫毛颤了颤,一声轻哼堵在喉咙里,忍不住抓住了沈予栖胸前的衣服,他突然想起今天早上,怕又一不小心擦出什么火,脑子清醒了些,觉得不能这么一直亲下去,于是试图往后撤一点。 沈予栖怕他撞到头,眼疾手快地用手掌在他脑后垫了一下。 季微辞后仰的脑袋果然撞进沈予栖的掌心,自投罗网似的,然后被捉住轻轻往前一拢,嘴唇被浅浅吮一下,终于结束了这个漫长的吻。 他脑子又有点糊了,然后感受到沈予栖的拇指轻柔地碾过他的唇,低哑的声音响在耳边,“放心,家里有人,我不会。” 胸膛的起伏稍稍有些急促,接吻这种事情,不是学会换气就能每次都平稳结束的。他抬眼看着沈予栖有些隐忍,却克制而温和的眼睛,轻轻地“嗯”一声。 花房在三楼,透过玻璃往下能看到整个院子,季微辞站在三角梅的藤架边,看到院子角落里有个木头搭成的小房子,有些好奇,问沈予栖:“那是什么?” 沈予栖看一眼,回答:“狗屋。” 他真是没想到那件事,类似于一个记忆盲区,当然不至于全然忘记,但是不特别提及就一时想不起来,以至于他回答得特别坦荡,笑着说:“你喜欢边牧对吧?正好我们家养的就是边牧。” 虽然早有猜想,季微辞心中还是狠狠动了一下。 连品种都一样,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要不要直接问出口呢? 可是该怎么问?如果当年那只小狗的主人就是沈予栖,那他匿名做这件事,是不是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是他做的? 真的要戳穿这件事吗? 他心里不仅有疑虑,还有诸多顾虑。无论如何,现在似乎都不是提起这件事的最好时机。 沈予栖见季微辞还盯着狗屋看,以为他是在找狗,解释道:“它最近被我舅舅接走了,不在家。年后应该就送回来了。” 季微辞收回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晚上吃完饭,陆怀昭带季微辞到三楼的某个房间,细心地叮嘱,“什么东西都准备好了,缺什么就跟予栖说,让他去给你找。” 季微辞乖巧点头。 “予栖的房间就是旁边这个。”陆怀昭又说。 他顺着看过去,才发现原来玻璃花房联通着的就是沈予栖的房间,他们的房间相邻着,很方便。 紧接着,他听见陆怀昭轻咳一声,拿出一把钥匙塞到他手里,挺认真地说:“这个是你房间的钥匙,只有这一把,有必要的时候可以锁门。” 说完温柔地摸了摸季微辞的头,飘一样下楼去了。 嗯? 季微辞站在房间门前,迷茫地眨眨眼。 什么叫有必要的时候…… 哦。 “……”刚想明白的季微辞抓着手上的钥匙,陷入沉默。 沈予栖不知道他的亲妈正在教他的男朋友怎么防着他,此时正拿着那两幅从市场买来的春联在门口比划。 明天就是除夕夜,沈予栖一家都是很有仪式感的人,春联、福字、红灯笼……几件套一件都不能少,别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唯独两幅春联刚买来,还来得及没贴上。 沈维砚给沈予栖下达任务,院门贴一对儿、大门贴一对儿。 季微辞从楼上下来后得知,就到门口去帮他一起贴。 “对齐了吗?”沈予栖个儿高,就这么抬起手举着下联比到差不多的位置,回头问季微辞。 季微辞站在正中央仔细看了好一会儿,严谨确认好对齐度,认真地点下头,“嗯,贴吧。” 沈予栖这才贴下去。 贴完上下联还有横批,横批就稍微有些高了,不是抬起手就能够到的高度。 “我进去搬张凳子。”季微辞说。 “不用,”沈予栖将那张横批拿在手里,对着季微辞笑了一下,说,“过来。” 季微辞有些疑惑,但还是乖乖走过去。 “你来贴。”只见沈予栖说着,笑意盈盈地将已经贴好背胶的横批塞到他手里。 他更加疑惑,沈予栖都够不到他当然更加够不到,怎么贴……下一秒整个人突然晃了晃,双脚离地——是沈予栖抄起他的腿,把他就这么直挺挺地抱了起来。 季微辞:“……” “贴吧。”沈予栖说。 还好季微辞胆子没那么小,平衡感也还不错,他只惊吓了一瞬间,撑了撑对方的肩膀稳住身子,有些无奈,低头看那个罪魁祸首,“你多不多余?” 沈予栖仰头看他,只是笑。 季微辞叹口气,杵在半空中认认真真贴好横批,然而完成了任务却没有立刻被放下来,他低头轻飘飘地给了身后人的肩膀一拳,小声斥他:“贴完了,放我下去。” “好。”沈予栖看似听话地应声,抱着季微辞大腿的手微微一松。 季微辞骤然失去重心,小小惊呼了一声。 然而对方又在他往下滑时重新箍住了他的腰稳稳将人接住,面对面地抱着,在原地转了一圈才落到地上,最后在他因为刚才一系列动作而微微张开的唇上亲了一下。 好丝滑的一套小连招,季微辞真是有些懵了,脚落到地上才重新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你!” 总感觉这后面应该接一句骂人的话。 但他不会骂人,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气的,脸都红了,忍不住在沈予栖胸口上实打实地砸了一拳。这回是真用力了,这人胸前的肌肉是硬的,他自己的拳头都有些痛。 沈予栖见他皱眉,知道他手打痛了,赶紧拉过来给他揉,一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打疼了没有?我不该这样玩,你打我别的地方。” “……”季微辞看他被打了还关心自己手痛不痛,一时语塞,气也散了,唯余一丝莫名其妙的好笑。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想笑。 最后意思意思地在他手臂上招呼了一下,被哄着进屋了。 不远处,刚从花房的旋转楼梯上下来的陆怀昭和沈维砚目睹了全程。 陆怀昭有点没眼看:“你儿子谈恋爱以后就这样。” 沈维砚不评价,总感觉会误伤年轻的自己,只感叹:“微辞脾气真好。” 第79章 原则“放心,房间的隔音很好。”……  睡前,季微辞被陆怀昭按在餐桌前喝虫草乌鸡汤。 “看你瘦的,胳膊就那么细一点。”陆怀昭一边心疼地说着,一边铁面无私地盯着季微辞乖乖吃完肉,喝完一整碗汤。 有一种瘦叫家长觉得你瘦,季微辞觉得自己醉汤了,喝得有些晕乎乎的。 在这件事上沈予栖与陆怀昭绝对统一战线,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看好戏。 等陆怀昭满意地睡觉去了,他才过去揽住季微辞,轻轻揉揉他的平坦的腹部,温声问:“撑到了?” “没有。”季微辞摇摇头,但对方温热的掌心贴在肚子上,很舒服,他没有拒绝。 他觉得自己似乎总是在被人关心饮食,他的健康其实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体质容易掉秤,而且有点不好涨回来罢了。 但这种被人关心和惦念的感觉很好,他很珍惜。 沈予栖看着他靠在自己身上微微眯起眼,似乎可以任人捏扁搓圆的样子,觉得很像一只翻着肚皮让人摸的小猫。 太乖了,一点戒备心都没有。 有点牙根发痒的无奈,又很稀罕这样的他,舍不得破坏这种安宁。 对于陆怀昭给季微辞单独安排一间房这件事,沈予栖没什么意见,只是在分开前将季微辞按在他的房间门口亲了一会儿。 季微辞被吻到微红的嘴唇带着晶莹的水色,呼吸也是湿漉漉的,灼热感久久不退,抬眼看人时眼睛里也像蒙了一层雾气似的。 沈予栖垂眼看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挪开目光,又转回来,亲了亲他的眉心和鼻尖,将人调了个方向面对着门,低声说:“去睡吧,晚安。” 季微辞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回头看一眼,声音轻轻的,“晚安。” 进房间后,季微辞关上门,脑子里浮现出沈予栖刚才的表情,又想到早上和下午……他突然想起陆怀昭给他的那把钥匙和说的话。 “……”他摇摇头试图将奇怪的想法甩掉,进浴室洗漱去了。 另一边,沈予栖在季微辞紧闭的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做,只是站着,直到空气中隐隐残留着的季微辞身上的味道全部散去了,他才终于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进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浴室,在大冬天把水温开得很低,面无表情地冲水。 早已形成惯性的克制和被压抑着的劣根性在脑子里打架,他有一万种方法可以把季微辞哄过来,或者他找借口过去,无所谓。 但是不行。 而且下午他也承诺了不会。 沈予栖脑子清醒了些,却又把水温调低了点。 这个冷水澡洗了很久,直到他彻底冷静下来,自认为心如止水地站在镜子前吹头发。连吹风机都用的是冷风。 在沉闷的风声中,他似乎隐约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关掉吹风机仔细听,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正当他以为自己听错的了时候,又一声门把手被压下,锁扣打开的声音响起。 沈予栖心里一动,走出浴室,就看到季微辞站在房间门口,也没进来,只是看着他。 他呼吸停滞,脑子猛然炸开了一下,一时间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什么。 视线终点的那个人穿一身月白色的睡衣,翻折下来的领口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线条分明的锁骨,黑发柔顺地贴在额前,衬得一张脸更加白皙莹润。 “我可以进来吗?”他听到站在门口的人问道。 不是幻觉。 沈予栖还站在浴室门口,无声深吸一口气,刚冷静下来的脑子又有复燃的趋势,他不敢迎上去,开口的声音尽量平稳,不动声色地说:“可以。怎么突然过来了?” 季微辞得到允许才走进来,没回答,轻轻带上门。 锁扣合上又发出“咔嗒”一声,沈予栖的心脏也跟着跳了一下,整个人都紧绷起来,站在原地看着视线中的那个人一步步朝自己靠近。 季微辞走到沈予栖身边,闻到了沐浴露的味道,对方的发梢也还是湿的,看起来刚洗完澡。 但很奇怪,旁边的浴室里却是冷冰冰的,和温暖的房间相比甚至还有一股寒气。他好像有点明白了,伸出手摸摸沈予栖的侧颈,压了压眉心,问他:“洗冷水澡了?” 沈予栖心想,白洗了。 他抓住季微辞触碰自己的手控制住,防止他再做出什么撩火的动作,脑子里理智的弦绷得很紧,感觉随时都会断掉,于是认输似的“嗯”一声,承认了。 “所以快回去,别折磨我了。”他叹口气,将季微辞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季微辞抬眼看着他,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干净又坦荡,让人觉得亵渎他是一件罪恶的事。 他看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平和而轻缓:“阿姨给了我房间钥匙,让我有必要的时候要锁门。” “……”沈予栖不需要反应时间,立刻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一时无语又好笑。 第一反应是至于吗,然而想想现在的情况又觉得挺至于的。 于是他冷静地说:“我妈说得对,你回去记得锁……” 话音未落,季微辞温热柔韧的身体就贴了上来,打断了他的话。对方平常总是低半度的体温现在比洗完冷水澡的他高一些,手臂环着他的脖颈,触感像一块温润光滑的玉。 沈予栖下意识搂住他的腰,闻到对方身上的香味,整个人瞬间绷紧,闭了闭眼,嗓子眼干到发疼,哑着声音警告:“季微辞。” 说完又觉得有点凶,和缓了语气:“听话。” 顿了顿,最后很可怜似的,说:“求你了……” “沈予栖,有时候不用那么有原则的。”季微辞贴着沈予栖的耳朵,突然开口。 “上午说不可以,是因为马上要出门,下午在花房,是因为地方不对,而且是白天……”他接着说,脸有些红,但语气很认真,“如果我说现在可以,你还要赶我走吗?” 沈予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脑中那根弦崩断的声音,虚虚环在季微辞腰间的手臂陡然收紧,稍一用力就将人揽着腰抱起来,带进了浴室里。 “砰——”浴室门关上发出不小的一声响。 季微辞被放在了洗手台上,他没被沈予栖这突如其来的一系列动作吓到,倒是被关门声吓了一跳,提醒:“动静小点。” 沈予栖笼罩住他,掐着他的下巴笑了一声,声音莫名有些发冷,“招我的时候就不怕动静大了?” 季微辞眼神闪躲一瞬。 他不喜欢沈予栖总是忍耐欲望是真的,但也确实觉得招惹沈予栖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所以他今晚才会过来。 “放心,房间的隔音很好。” 沈予栖抵着他的额头,神态再也不复刚才的隐忍和可怜,眼瞳深不见底,还能记得用最后的理智划一条底线,“明天除夕事情很多,今天不做到最后。” 季微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小声说:“做到最后也没事……唔。” 沈予栖忍无可忍地堵住了这张口出狂言的嘴。 以前怎么没发现季微辞有爱找刺激的这一面,还是谈了恋爱之后才被开发出来的? 做到最后……如果真的做到最后,他觉得以季微辞的身体素质,做完就可以直接迎接明年了。 季微辞觉得沈予栖有点凶。 他坐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面上,身体却热得可怕,所有的感官都不受自己控制了,撑着台面的手不自觉用力,指尖都有些发白,微微扬起的脖颈拉出修长柔韧的弧度。 沈予栖的手指从季微辞的耳后滑到颈侧的那颗小痣上,一路量过白皙的脖颈,感受到指尖下的皮肤在微微颤栗。 “好漂亮。”他的声音低低的,在封闭的浴室里带起微弱的混响。 季微辞耳朵烫得厉害,裸露的皮肤都泛着红。 然而说沈予栖凶,他又很克制很有分寸的样子。 季微辞从锁骨往上的皮肤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往下就没那么幸运了。 “嗯、別咬……”季微辞似乎还是没那么信任房间的隔音,声音很轻还带着气,听着有些可怜。 但这样显然只会被变本加厉地对待。 在迷朦和潮湿中,他突然感受到一种从没体验过的温热将他包裹住,他一下就清醒了,震惊地按住了沈予栖俯下去的肩膀,“沈予栖,你不用……” 双手被对方拢在一起单手制住,剩下的话和意识一起破碎在混沌中,越飘越远。 直到沈予栖咽下去,漱了口过来亲他,季微辞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他剩下的话说不出口,轻轻咬着唇,睫毛是湿的,身体哪里都泛着粉,一看就是被人欺负过。 “我怎么?”沈予栖沉沉地笑,故意重复。 季微辞说不出来。 沈予栖也不逼他,揽着他的腿和腰将他从洗手台上抱了下来,双脚着地背对自己站着。 面前就是镜子,季微辞抬起头看到,忍不住别开了脸。 身后的人手臂环着他的腰,一只手就能游刃有余地完全环住,紧接着腿间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季微辞再次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往下看一眼,又快速挪开目光。 “夹住,宝宝。”他听到沈予栖微哑的声音,滚烫的呼吸喷洒在耳侧。 …… 最后当然还是又一起洗了个澡。 季微辞身体和意识没有一个还在线,迷迷糊糊地被洗干净,收拾好穿上衣服,塞进被窝里。 然后感受到有轻柔的吻印在自己的额角,他已经没力气做出任何反应了,闭着眼睛任由自己被睡意包裹。 第80章 房间季微辞撒谎了。  清晨,沈予栖先醒过来。 睁开眼就看到季微辞乖巧地蜷在自己怀里,和睡前的姿势一样,一晚上都没有改变。 他想到昨晚季微辞伏在他耳边说“不用那么有原则”的样子,懵懵懂懂地说“做到最后也没关系”的样子,在极致的刺激中沉浮、无措地喊他名字的样子…… 不能细想,尤其是早上。 然而怀中的这个人就是有特殊的魔力,他既能让人神魂颠倒、丧失理智,又能叫人清醒自持、倍加珍视。 沈予栖认输似的无声笑笑,轻轻拨开季微辞的额发,端详他熟睡的脸。 还在睡梦中的人眉心微微拢着,看起来睡得不太安稳。 昨晚睡前检查了他的大腿内侧,就是被磨得有些红,没破皮也没肿,不算太严重。 难道还有哪里不舒服?沈予栖有心想再看一眼,又怕动作太大将人吵醒,只能暂时作罢。 估算着时间还早,他重新揽住季微辞依然有些单薄的脊背,闭上眼,安静地享受这段难得的时光。 怀中人呼吸清浅,身体是温热的,抱在怀里很有实感。 原来季微辞身体不太好,伴随着体温也偏低,手脚通常都是凉的,现在身体被养好了不少,虽然体重和视觉上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人看着比从前有气色多了,四肢也不再总是冰凉,透出一种令人安心的生机。 日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温柔地洒在相拥着的两个人身上。 一起睡了一整晚,他们身上的味道都融合在一起,温度、脉搏、呼吸都不知不觉同频,亲密无间。 沈予栖只觉得此时此刻全世界都在自己怀里。 哪怕下一秒山崩海啸、世界毁灭也没关系。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来。 感受到怀中人不安地动了动,沈予栖用手轻轻捂住他的耳朵,等声音停下才松开,手掌慢慢沿着他的脊椎顺下来安抚。 等季微辞呼吸重新平稳下来,他才小心翼翼地退开一些,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 拉开门,陆怀昭站在门口。 不等她开口,沈予栖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陆怀昭挑挑眉,往房间里看,果然看到床上的被子里鼓起一小包。 “……”她收回目光,看向自己儿子,眼神里写满了谴责。 哎呀,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她压低声音说:“你别仗着他脾气好就欺负他。” 沈予栖:“……” 冤枉,这回真不是他先欺负人的。 但是有点冤,又不是那么冤。 虽然昨晚最开始是季微辞先主动过来撩拨,但最后他确实也欺负得有点过火,于是沈予栖沉默地接受了这份来自亲妈的谴责。 “我和你爸出趟门,顺便去舅舅那儿把六月接回来,等微辞醒了记得给他弄早餐吃。”陆怀昭说回正事,叮嘱道。 沈予栖点头应下:“知道了。” 关上门,沈予栖走回床边,看着缩在被子里露出一个脑袋、有几缕头发被睡得乱翘的季微辞,只觉得怎么会有人连头发丝都那么可爱。 他心里被溢到发胀的满足感充斥,弯下腰小心地掖了掖被角才去洗漱。 生物钟使然,即便昨晚再疲惫,到了该醒的时间季微辞还是准时醒了。 他睁开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在哪。 翻了个身变为平躺,他盯着天花板陌生的顶灯看了一会儿,昨晚的记忆终于慢慢被唤醒,像放电影一样涌入脑海。 “……”季微辞彻底清醒了。 虽然说昨晚是他主动过来的,但是他也没想到沈予栖会…… 哪怕是真的做到最后,好像都没有昨天那样羞耻。他强行止住脑中不断涌现的记忆片段,最后拉起被子盖住了脸。 所以等沈予栖洗漱完出来,就看到床上的那颗脑袋不见了,再仔细一看,被子被拉到了枕头上。 他弯唇笑了,走过去,轻轻将被子掀开一角。 季微辞半张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黑发微微有些凌乱,露出来的半张脸泛着红,一路红到耳尖。 耳尖是最红的,像是被人掐了一把,快滴出血来。察觉到被子被掀开,他很快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枕头,只给人留下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沈予栖哭笑不得地把他挖出来,为他理顺有些凌乱的头发,“你要憋死自己吗?” 季微辞被暴露在空气中无处可躲,很快强行恢复镇定。 他也不看那个罪魁祸首,装作没听到,表情看起来还是淡淡的,就这么一脸平静地坐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当他打算下床时,腿一动就轻轻“嘶”了一声,打破了这份平静。 沈予栖脸色一变,也不管什么逗弄人的心思了,赶紧坐到床边揽着他问,“哪里不舒服?我看看。” 季微辞感觉到腿根处有轻微的刺痛感,不是很明显,但是摩擦到就会有点痛。他直觉最好不要给这个人看,反正也没有大碍,不影响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拍开沈予栖的手,拍完又觉得有点凶,顿了顿,小声说一句“没有”,才下床去洗漱。 沈予栖见他有些闪躲,也没追问,仔细品了品季微辞刚才的反应,觉得应该是不好意思大于生气,悬着的心稍稍落地。 而季微辞走进浴室才反应过来,他不是应该回自己房间去洗漱吗? 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在洗手台上……他昨晚坐过这里。 等等、等等……他打住不受控制的思绪,这才注意到他的洗漱用品完整摆放在上面,应该是沈予栖早上去拿过来的。 盯着台面看了一会儿,季微辞一直绷着的下颌线突然就松融下来,弯下眼睛,很轻地笑了一声。 洗漱完下楼的时候,就看到沈予栖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了早餐。 “叔叔阿姨呢?”季微辞拉开椅子,坐下时特别轻微地拢了拢眉。 走路时其实不太会碰到那里,但动作大一点就会。 沈予栖盛出一碗海鲜粥放到季微辞面前,回答道:“出门接六月了。” 说完又补充:“就是我们家那只狗。” 季微辞拿瓷勺的手微微一顿,心跳有些快。 但沈予栖对于和狗相关的事都太坦荡了,如果沈予栖真的是那个写纸条的人,会在他面前表现得这么坦荡吗? 他慢吞吞地喝了口粥,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不经意地顺着关于狗的话题聊下去:“为什么取名叫六月?” “因为它是六月六日生日,我妈想叫它六六,被我和我爸联名否决,”沈予栖说着,“后面就决定取一半,叫六月好了。” “都快十岁了,还跟几岁的小狗一样有精力。” 季微辞安静地听着。 他在河堤边收到纸条是高二那年的五月份,如果六月现在快十岁,它是六月出生,那么那一年它刚好一岁左右。 时间线和记忆中小狗的状态也能对上。 “想什么呢?粥要凉了。”沈予栖见季微辞似乎在发呆,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季微辞回过神,他低下头喝粥,掩住自己目光中不自觉流露出的复杂和探究。 粥的确有些凉了,粥面上糊了薄薄一层皮,用勺子轻轻一戳就破开,重新融进粥里,搅动几下,整体就又变成温热的了。 季微辞现在也有点摸不准自己的想法,他到底希望当年送纸条的人是沈予栖,还是希望不是?为什么? 也许他潜意识里最希望的是沈予栖能主动为他解开这个谜团,也许只要问出来就好了,无论是不是都会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可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 沈予栖对季微辞的情绪变化非常敏锐,他能察觉到对方似乎有心事,但一时想不到是因为什么。 自从确认关系后,他们之间很少有对彼此隐瞒的事,所以如果这件事季微辞不想说,那一定有他不说的理由。 正当他在犹豫要不要问出口时,门口突然传来了几声响亮的狗叫。 两个人的注意力都瞬间被转移,齐齐看向声音的来处。 一道虚影窜进视线里,在人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的时候,沈予栖和季微辞脚边已经多了一只黑白相间的不明生物。 沈予栖哭笑不得地看着六月,蹲下摸了摸它的脊背,问:“你怎么这么兴奋?” 六月任由沈予栖摸,眼睛却一直定在季微辞身上,动动耳朵又摇摇尾巴。 季微辞看着小狗黑亮的眼睛,心脏狠狠一跳。 他不确定六月是不是当年那只狗,实在过去太长时间了,更何况同品种的狗样貌上的区别对于不算非常熟悉宠物特征的人,也不那么容易分辨。 “太久不见你了,还不准人家兴奋一下。”陆怀昭边走过来边说。 沈予栖见只有陆怀昭一人回来,有些奇怪,“爸呢?” 陆怀昭冷笑一声,“他啊,在外面碰到个老朋友,聊两句给他聊进去了,现在可能已经开始谈合作项目了吧。” “对了,”陆怀昭这才想起来,“他让你去书房桌子下面的第二个抽屉里找一个蓝色的U盘,现在开车给他送过去,他说他急着用。” 沈予栖:“……行吧。” 他看一眼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季微辞,还没说什么,就又听陆怀昭开口道:“你自己折腾一趟得了,快去快回,微辞就留在家里。” 沈予栖没想季微辞跟他一起折腾,他只是还惦记着早上起床的时候对方有点不舒服的事,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一个绿色的小罐子,背着陆怀昭,偷偷往季微辞手里一塞。 “腿还疼不疼?”他低声道,“擦这个应该会舒服点。” “对不起,昨晚是我没分寸。本来想吃完早餐给你上药的,现在自己涂可不可以?” 季微辞耳朵有点烧,然而现在家长在场,他表情淡淡的,仿佛刚才他们在交谈的是一件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事,平静地点了点头。 沈予栖看他冷淡的脸,又看他发红的耳尖,低笑一声,才转身去书房给他亲爹找东西。 六月一直蹲在沈予栖脚边,现在沈予栖走了,它才地往季微辞的方向挪动一下,摇摇尾巴,又挪动一下。 “它喜欢你,想跟你玩呢。”陆怀昭笑道。 季微辞便蹲下,试探地伸出一只手。 六月立刻将爪子放了上去。 他笑一声,摸了摸它的爪子,没头没脑地轻声问:“是你吗?” 问完又觉得有点傻,难道小狗还能开口说话不成? 然而六月好像听懂了,突然站起来往某个方向跑,跑两步,回头见季微辞没有马上跟过来,又停下来等他。 季微辞心中一动,立刻会意,站起身跟上去。 小狗把他带到了一个房间前。 这个房间的门很特别,中间还开了个六七十米左右的小门,看着六月熟练地从小门里钻进去,他意识到这道小门是专门给宠物进出的。 所以这是一个专门为狗准备的房间? 季微辞将手放在门把手上,轻轻按下去- 沈予栖送完东西回来,没在一楼看到季微辞,又上楼找了一圈,还是没见着人。 他觉得有些奇怪,问陆怀昭:“妈,微辞呢?” 陆怀昭闻言看他一眼,有些意外:“你们没见上?他说有点东西要买,正好和你在外面逛逛,出去找你了。” 沈予栖心里“咯噔”一声。 他们并没有约定什么,在他去给沈维砚送东西的这段时间里甚至没有互相发消息。 季微辞撒谎了。 虽然是无关痛痒的一件事,但足够反映出季微辞今天的异常。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沈予栖没有在陆怀昭面前表现出什么,只说:“我以为他还没出门,错开了。” 回到没人的一楼,他才拿出手机给季微辞打电话。 手机铃声在不远处响起。 季微辞的手机放在餐桌上,他出门的时候忘记拿手机了。 沈予栖皱起眉,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重,那种仿佛忽略了什么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到底忽略了什么? 和今天季微辞的心事有关吗? “汪!” 一声狗叫拉回了他的思绪。 “六月?”他看向声源处,没看到狗的身影,却看到了一扇半开着的房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86 第81章 河堤上一次看到沈予栖这样小心的神色……  又一声响亮的狗叫声传来,紧接着一道黑白的身影突然从小门里窜出,竖着耳朵跑到沈予栖身边。 沈予栖看着那扇半开着的房间门,又看看脚边的六月,脑子一炸,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快步走到那房间门前,推开半掩着的门,走进去。 这的确是一个专门为宠物准备的房间。 淞陵的天气反复无常,夏天极热和冬天极冷的时候并不少见,所以六月在屋子里也有自己的房间,不会一直睡在院子里。 而房间里还有各式各样的宠物用品,狗粮、零食、胸背带……家里打扫卫生的阿姨非常细心,会把不同种类的东西分门别类收纳好,摆放得整整齐齐,一目了然。 正对着门的收纳架上,就用挂钩挂着一排六月的围兜。 六月是一只恋旧的小狗,它不喜欢自己用过的东西被换掉,哪怕是用了很多年,已经很陈旧甚至快要坏掉的东西,它都会坚持用,就算不用也不允许人扔掉。 所以大部分它使用过的宠物用品家里人都会留着,就怕它哪天要找却找不着。 沈予栖走过去,准确地在一排围兜中锁定了那个蓝底黄色爱心的。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忽略了什么。 高二,河堤边,让六月送去的几张纸条。 那是季微辞父母发生事故没多久的时候,他在某个傍晚悄悄跟踪季微辞,才发现他那段时间放学后就会去那个河堤边待着,不知是发呆还是散心,总之会一个人待很久很久。 也是在那时候,他第一次知道季微辞并不是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冷淡、更不是对父母的离去毫无波动,他也有情绪得不到排遣的时候,而这种时候他总是选择自己独自消化。 于是他就想出了让六月帮他送纸条安慰季微辞的办法。 将近九年过去,时间太久,又没有让他回忆起这件事的契机,所以他完全忽略了。 最重要的是,他没想到季微辞竟然还记得这件事,并且把其中的细节记得那么清楚。 他以为这是一件在对方的生命里无足轻重的小事,根本没想过在九年后的今天还能被回旋镖一刀扎中。 在办公室里,季微辞拿着一本书问上面的批注是不是他写的,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对方就有所察觉。 但过去多年,他的字迹当然有所变化,所以季微辞无法下定论。 直到亲眼见到六月,走进这个房间,发现当年绑在六月身上的那个围兜。 沈予栖想明白一切,深深吸了口气,脑子和脸都有些发麻。 他突然觉得有点荒谬,上天连同滞涩的记忆跟他开了个玩笑,不然他怎么会忽略这么重要的事?明明先前就有那么多预兆。 又忍不住想,季微辞突然离开,是因为接受不了这个结果吗? 他虽然知道这段暗恋从高中就开始,也接受了这件事,但他不知道这是一场会偷偷跟踪、制造无数偶遇、默默注视他一言一行的暗恋。 这些事情虽不是罪大恶极,但也绝对称不上光明磊落,所以他从未和季微辞提及过。 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一直有个人窥伺着你,这种事任谁都接受不了。 六月从小门里钻进来,似乎察觉到了主人情绪有些不对,它安静地蹲在沈予栖脚边,不叫不闹,全然不知造成这个局面的就是把季微辞带到这个房间的自己。 在一起这么久,季微辞还没真的跟他生过气,他们也没吵过一次架,连争执都没有。 所以其实他不知道如果季微辞真的生气了应该怎么办。 沈予栖看着脚边的小家伙,蹲下来摸了摸他油亮的皮毛,自言自语:“咱们得想个办法……”- 河堤边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远处的古桥上偶尔有行人路过,但大多形色匆匆,很快就消失在视野里。 或许是因为今日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每个人都与家人团聚,包饺子或准备年夜饭,没人会跑来这种地方吹冷风。 季微辞坐在台阶上,看着河面发呆。 他得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可他的心情却不是得到确切答案之后的轻松,而是一种他无法描述的复杂感受。 明明早有猜想,而且这也只是一件陈年往事,在得到答案之前他只是想要一个结果而已,并没有那么在意这件事,为什么他现在会突然产生如此强烈的想要逃避的心理? 季微辞想不明白,于是遵从本心做了一回不那么理智的事。他需要自己弄清楚这份情绪的来源,才能回去面对沈予栖。 为此他撒了个谎,他很少撒谎,心里有点负罪感,对着河面忏悔了三分钟。 风带着一点水腥气吹拂到他的脸上,有点凉,但没到冷的地步。 他加了件衣服才出的门。 因为知道有人会担心,所以现在对自己的身体很爱护,不会像以前一样我行我素。 面对着平静的水面,季微辞的脑子清醒了不少,记忆被不停往回调,翻出压在深处的那部分,很多细节涌上心头。 比如他频繁在学校图书馆偶遇沈予栖,而他那段时间都会提早离开,或许沈予栖注意到了这一点。 比如第二次收到小狗送来的纸条,他曾追着小狗的行动路线,看到了榕树后面的一片类似校服的衣角。 但他那时候一点都没有多想。 ……好迟钝。 又一种莫名的郁气泛上来,让季微辞有些心烦。 如果能早点发现呢? 如果他有多一点的好奇心,当时就追上去,会不会有很多事情都变得不一样? “汪!” 突然一声狗叫从身后传来,季微辞一愣,转头往后看。 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狗从不远处跑来,越过光秃秃的柳树和修建整齐的灌木,跨下楼梯,耳朵在奔跑时竖起,被风吹得一颠一颠。 和记忆中那只迎风奔跑的小狗渐渐重合了。 是六月。 看到目标明确地跑到自己面前的小狗,季微辞一眼就注意到了它脖子上带的围兜,蓝底黄色爱心,和当年那个一模一样。 他便知道沈予栖想起来了。 出来的路上,他冷静地分析了为什么沈予栖在他面前表现得那么坦荡。最大的可能还是他把这件事忘了,或者一时记忆盲区,没想起来,毕竟过去了那么久,这很正常。 季微辞一直以为沈予栖高中时期对他的喜欢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心事,毕竟那时候他们都还小。 可今天他突然认识到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或许沈予栖曾经比他想的要更深切地注视过自己许多次,以至于这件事对沈予栖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件。 那其他的呢?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沈予栖还做过多少这种事……是不是也期待着他能回头看一眼? 六月见季微辞查看了它的围兜后就没有其他反应了,有些着急,围着他团团转,又凑过来用鼻子拱他的腿。 季微辞回过神,心念一动,又伸手过去捏了捏它脖子前的围兜。 ——口袋里面果然有东西。 这一幕实在太似曾相识,他心跳不自觉加快,拨开口袋,从里面拿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条。 展开,纸条上的字端正有力,和九年前不那么相同,又似乎隐隐透出几分锋利,和九年前又有些重合。 “有一天,鸭鸭陪男朋友去逛街,街上很拥挤,鸭鸭慌乱中握住了一只手,结果不是它男朋友,于是它不好意思地说:‘握错了鸭握错了鸭’。” 季微辞:“……” 他努力压了压无意识翘起的唇角,有点无语。 九年过去了,他也和沈予栖的冷笑话一样没什么长进。 这回不用小狗提醒,他主动去翻他身上的胸背带,找出另外两张纸条。 “从前一只有强迫症的小马在排队,它想和前面的小动物对齐,可是怎么样都对不齐,于是它嘀嘀咕咕地说:‘对不齐对不齐对不齐’。” 最后一张纸条终于不是冷笑话,上面用简笔画画了一只小狗,旁边是一个气泡框,里面写着:“消气了没有呀?没有我再去咬他!” 季微辞很轻地笑了一声,将三张纸条叠在一起,按在手心里。 而后似有所感,站起身回头,看到了站在河堤上的沈予栖。 沈予栖见季微辞看过来,也没有上前,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目光一错不错地锁定他,手背在身后,肃容着,又好像有点小心翼翼。 两人站的位置有一点高度差,季微辞微微抬头看他,一时也没有说话。 他在想,上一次看到沈予栖这样小心的神色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那次在公寓,沈予栖坦白他的确是刻意搬到对面住的时候。 即便那时候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接受沈予栖,他就已经很清楚地认知到,他不想这样小心翼翼的、带着不确定的神色出现在沈予栖的脸上。 周围很安静,只远处的大路上偶尔传来汽车的鸣笛声。 脚边的六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剧情没有按它预想的发展,忍不住叫了几声,着急地在原地跑酷。 空气中的滞凝被打破,重新流动起来,沈予栖觉得当然要自己先开口,无论如何先道歉,然而两道声音却刚好撞在了一起。 “对不起。” “我没生气。” 在季微辞平静的声音中,沈予栖愣了愣。 “为什么要道歉?”季微辞看着他问。 沈予栖不知道怎么回答。 只是多年前的一次匿名信而已,做的还是安慰人这种好事,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值得道歉的地方。 但没人比沈予栖自己更明白,这件事背后隐藏着的是无数次未曾坦白过的、不那么光彩的窥视。 “因为我……” 沈予栖刚开口,还没说什么,突然毫无征兆地起了阵风,拂过水面带起一阵水波,他看到季微辞不太明显地缩了缩脖子。 他顿时什么都顾不上了,三两步跨下台阶到季微辞面前,站到能挡住风的方向,皱着眉问他:“冷吗?” 季微辞摇摇头,眼睛看着台阶上随着沈予栖的经过而散落下来的几片花瓣。 沈予栖摸了摸耳朵,难得有几分窘迫,那只一直藏在身后的手终于拿了出来。 是一束花。 “想拿来哄你开心的。”他说。 季微辞看着那束花,觉得里面的品类都有点眼熟,山茶、风信子、蝴蝶兰……甚至还有两枝三角梅。 “除夕没有花店还开着门,我就去花房剪了几朵。”沈予栖坦诚地说。 季微辞手指拨弄了一下那几枝玫红色的三角梅,意外道:“阿姨同意你剪她的三角梅?” 沈予栖轻咳一声,“偷偷剪几枝她发现不了。” 只要在场的两位目击者,一人一狗,不举报他就行。 季微辞接过花,唇角弯了弯,笑了。 他重新坐在台阶上,仰头看向有些发愣的沈予栖,平静地说:“聊聊。” “好。”沈予栖立刻答应,坐到他身边。 六月很自觉地在旁边找好了自己的位置,乖巧蹲好,也参与这场家庭会谈。 季微辞看着随着风的消失又慢慢归于无波的水面,缓慢地说:“如果那时候我跟着六月追过去,发现它的主人是你。” 他顿了顿,看向沈予栖。 沈予栖听着这番话,对上季微辞如水面般平静无波的眼睛,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想,会怎么样呢? 会发现竟然有人一直暗中窥视着自己,会提早发现这份不为人知的暗恋。 而那时候的他们还并不熟悉,只是点头之交,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因此他没有被宽容的理由。 他没有接话,或者说不敢接话,安静地等待下文,像是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等待法官的法槌落下,宣判最后的结果。 却听身边的人沉默半晌后再次开口,轻声说: “也许我们不会错过这么多年。” 季微辞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思绪。 那种得到答案后反而涌上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由于当时的自己没有去探查真相而产生的自厌……这一切负面情绪的来源,是他意识到这是一种错过。 而他在后悔这份错过。 第82章 新年“我看到的你,就像你看到的我一……  “也许我们不会错过那么多年。”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敲在了沈予栖心上,留下的却不是撞击般的实感,反而有一种轻飘飘的不真实。 这和他预想的完全是相反的反应,他没想过季微辞会这么说,每个字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沈予栖是对语言很敏感的人,更何况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不需要任何理解时间。 但他身体的反应跟不上大脑,愣愣的,一时间没有说出任何话、也没有做出什么动作,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人。 新鲜花束散发出的淡淡馨香萦绕在两人之间,好像笼罩出一个独属于他们的隐秘空间。 而季微辞说完这句话,突然觉得轻松了些。 这份突如其来的郁气好像找到了应有的出口,短暂的感性不会影响他的逻辑思维,后悔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事。 同时沈予栖的出现也让他意识到,此时此刻,当年那个错过的人就在身边。这个事实给了他安心感,于是遗憾和后悔的情绪就被冲淡了。 爱的确是会让人变得软弱的东西,就连他也会陷入多思多虑中,偶尔被被情绪支配。 但爱也能让人更好地认识自己,能与这个世界和身边的人碰撞。 如果不是沈予栖,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感受。人性是很复杂的东西,每一种感受的存在都有意义,让人变得真实而鲜活。 “我探查你的行踪,在身后窥视你……”沈予栖有些艰涩地开口,说到这顿了顿,选了个宽泛一些的形容词,“你不觉得这些事……很奇怪吗?” “难道我这样的人就不奇怪吗?”季微辞平淡地反问。 “沈予栖,你既然高中的时候就喜欢我,为什么那个时候不告诉我?” 因为不敢。 因为目睹了你拒绝别人的样子,因为亲耳听到你说这辈子都不会有任何亲密关系。 因为知道没有可能。 “你知道我这个人不懂爱,和那个时候的我说爱无异于对牛弹琴。” 季微辞的声音始终平静,不像是在评价自己,所有的用词都客观且冰冷,“所有人都说我是冷冰冰的怪物,连父母的死都无动于衷,我这么奇怪,你为什么还会喜欢我?” 因为你不是冷冰冰的怪物。 因为我知道你很好。 因为你是季微辞。 “我看到的你,就像你看到的我一样。” 季微辞说完垂下眼,手指拨动了一下手上的花束。 他的声音并不多么温和轻柔,依旧是冷的、淡的、平静的,却胜过世间的一切甜言蜜语、温柔情话。 沈予栖明白了季微辞想表达的意思,哑口无言。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季微辞也有这么能言善辩的一面。 而且季微辞太聪明了,随着他逐渐学会与人交往、学会了解爱、学会经营亲密关系,他在这些方面的敏锐度也直线提升。 他们其实并没有详细聊过高中时候的事,但季微辞还是精准地猜中了沈予栖那时的心理。 在所有人都习惯拿自己的喜欢和付出待价而沽、讨要回报的时代,沈予栖偏偏在反其道而行之。 九年前到现在,一如既往。 在有些滞凝的气氛中,季微辞最后总结陈词:“沈予栖,不许你贬低我喜欢的人。” 身边人的声音随着微风被带进耳朵里,沈予栖心脏狠狠震了一下。 这是他们确定关系那天他说过的话。 现在季微辞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对不起,我……” 沈予栖想说他不该多想。 然而刚起了个话头,季微辞竖起的食指就抵在了他的唇上。 “别说。”季微辞说。 那三张纸条还捏在手心里,连哄人的冷笑话都是道歉有关的,沈予栖今天找到他的第一句话也是“对不起”。 他都数不清沈予栖对他说过多少次道歉的话。 “抱歉,我的确是知道你住在这里才搬过来的,这种事不好,是我不对。” “对不起,用这种方式接近你。” “对不起……” “……” 季微辞看向沈予栖,冷静地说:“也许真正应该道歉的人是我。” “抱歉,让你等了那么久。” “对不起,没有早点回头看到你。” 在今天之前,他知道沈予栖暗恋的那八年,但这八年的时光对他来说更像一个陌生的前情提要,比起他自己作为当事人,更像是一个别人的故事。 他会因此震撼、心疼,却在得知纸条的主人是的那一刻才深切地意识到——他是这个故事中的主要角色。 季微辞说过不想让沈予栖在他这里再受委屈,可现在他连那八年的时间都想补偿给他。 世界上没有反方向的钟,没有人能让时光倒流。 沈予栖猛然把他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声音沉沉的,“没有人有义务对一段不知情的感情负责。” “我从来没有觉得喜欢你是一件辛苦的事,那八年我也并没有那么痛苦,喜欢你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幸福的。”他的语速有些快,“不要道歉。” 季微辞太好了,太好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所以你看,为什么要一直为一件连当事人都不觉得有错的事道歉呢?”季微辞轻声说,“我们以后都不要轻易道歉了。” 沈予栖收紧了手臂,说:“好。” 季微辞乖乖被抱着,他怕花被压坏了,将花放到旁边的台阶上,才回抱住沈予栖。 一直安安静静蹲在旁边的六月完全被忽略,此时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它用嘴和鼻子小心地把花拱到自己面前,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护花使者”,让两个人类能够安心温存。 “我们还有很长时间,还有很多个八年。”沈予栖吻了吻怀中人的耳朵,低声说。 人总会美化自己没走过的路。 能再遇见已经很不容易了,也许这就是最好的安排。 今天的天气一般,云层很厚,天也阴阴的。 也许现在很适合出现一束阳光,但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事情不会总是向预想的方向发展。 一阵略带凉意的风吹过,他们相拥着,体温彼此传导,依然是暖的。 季微辞主动吻了沈予栖,吻得轻而珍重。 跨越九年的时光,曾经那个躲在榕树后面穿着校服的少年终于走到了他面前,而他也不再犹豫是否要往前迈一步,是否要追上去看看他是谁。 他们就在彼此的身边,这就是最好的事- 回到家,沈予栖要带着季微辞从花房的楼梯先上三楼——因为不能让花束里的三角梅被陆怀昭看见。 “那么多花不够你剪,就非得折腾它?”季微辞觉得有些好笑,顺从地被推向旋转楼梯。 沈予栖给六月把胸背带和牵引绳解开,放它自己去院子里撒欢,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说:“三角梅的花语是‘没有真爱是一种悲伤’,很符合我当时的心境。” “有一瞬间真的以为你不要我了。”他语气有几分幽怨,“我会像三角梅一样枯萎的。” 季微辞看他一眼,知道这人又开始演了,不接他的戏。 花房联通着沈予栖的房间,可以直接进去,刚一进房间,季微辞就被沈予栖拽住按坐在床上。 “?”季微辞疑惑地抬眼。 沈予栖问:“是不是没来得及上药?” “……”季微辞别开眼睛。 沈予栖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药呢?我来。” “不用。”季微辞拒绝,“已经好了。” “我检查一下。”沈予栖又说。 “不要。”季微辞再次拒绝。 好没营养的一段对话。 沈予栖看他越来越红的耳尖,笑一声,俯身抵住他的额头,蹭蹭他的鼻尖,“不好意思了?” 季微辞不接话。 沈予栖便又接着说:“哪里没见过,还害羞。” 立刻有一段不合时宜的记忆挤入的大脑,季微辞抬手捂住了他的嘴,眼中带上一点恼意。 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很恶劣。 沈予栖见季微辞真的有些恼了,知道不能再逗下去,拉着他捂嘴的手在唇边亲了两下,好声好气地哄:“不看不看,但是还有不舒服要跟我说,行吗?” 季微辞抽回手背在身后,这才点点头。 折腾了一会儿,他们才从三楼下去。 陆怀昭和沈维砚正在餐桌边,看那架势似乎是要包饺子,见他们竟然从楼上下来,面露疑惑。 陆怀昭:“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先上楼去放东西了,买了点特产年后带回华东。”沈予栖面不改色地瞎扯,还顺便帮季微辞圆了个谎。 “那正好,一起来包饺子。”沈维砚招呼他们俩过去。 沈予栖知道季微辞没包过,笑着说:“我教你。” 一家人坐在一起包饺子,包完立刻下锅,吃年夜饭,有说有笑地等待新年的到来,这在季微辞记忆里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情了,而现在、此刻,正发生着。 爱的确会让坚强变得脆弱,但爱也会让残缺变得完整。 爱会带来抽象的痛苦,爱也会带来具象的幸福。 人类自文明起源之初就在不断记录和追寻的东西不外如是。 陆怀昭和沈维砚都不是会做饭的人,家里的阿姨也放假回家过年了,现在全家最会做饭的大概就是沈予栖。 但他们都不想让沈予栖在厨房里折腾,所以年夜饭是提前预定好送过来的。 按照陆怀昭的说法:“仪式感是为人服务的,一家人能在一起最重要。” 吃完年夜饭,陆怀昭和沈维砚还有看春晚的习惯,一起坐在客厅看电视。 沈予栖用围巾把季微辞裹好,神神秘秘地将人拉到院子里来。 电视里喜庆热闹的节目声从屋内一直传到院子里。 他解锁车后备箱,里面竟然装着各式各样的烟花。 “不是禁放吗?”季微辞惊讶道。 “不放那种上天的,”沈予栖拿出一把长长的仙女棒晃了晃,“放点这样的还是没问题的。” 快奔三的人了,过年还要玩烟花。 六月不知何时跟着溜出来,绕着两个人的腿打转,沈予栖怕它看到烟花贪玩烧到毛,把它哄进院子里的狗屋里,让它趴在门前看。 仙女棒绚烂的火花映照着两人的脸,季微辞怕沈予栖手上的烟花燎到自己的围巾,往旁边躲了躲。 沈予栖为他把垂下来的两截围巾打上结,挪到后面去。 他手里拿着烟花,目光却落在对面人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的眼睛,心痒得厉害。 等手上仙女棒都放完,沈予栖说:“换一个动静大点的玩。” 季微辞眨眨眼,没什么概念。 不上天的烟花,动静能有多大? 沈予栖拿出三个雪糕筒形状的烟花,间隔着放了一排,用打火机依次点燃后跑到季微辞身边,牵住了他的手。 引线燃尽,三个雪糕筒霎时间爆发出冲天的火花,形成扇形的烟火。 细碎的流光四散开来,几乎将整个院子照亮,绚烂无比。 “微辞。”沈予栖突然开口。 “嗯?”季微辞眼睛里跳跃着明亮的烟火,惊喜未散的眼睛里带着笑意,转头看他时眼角还是弯下来的,漂亮极了。 沈予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转头的一瞬间伸出手,轻柔地拢住他的侧脸,倾身过去吻住了他。 屋里隐隐传出来电视的声音,在电视中齐齐祝贺的新年快乐中,在烟花绽放燃烧时的噼啪声里,他们的手机都响个不停,但无人去理会,直到烟花彻底燃尽才结束这个吻。 “新年快乐。”季微辞稳住呼吸,先开口。 沈予栖蹭蹭他的鼻尖,声音柔和得可以融进夜色里,问:“开心吗?” 两个人额前的头发纠缠在一起,丝丝缕缕、勾勾缠缠。 季微辞点头,轻声说:“最开心的一个新年。” “那我就快乐,”沈予栖笑道,“新年快乐。” 院子另一边的窗户突然开了,陆怀昭喊他们俩进去。 沈予栖应一声,两人一起将放完的烟花残骸收拾了一下才进屋。 进门,一个红包就被塞到了季微辞手里。 季微辞也没想到自己在二十岁后半程还能收到长辈给的新年红包,一时有些懵。 “我们家的孩子红包都是给到18岁,要收18年的。”陆怀昭不给他推拒的机会,笑着说,“这才第一年呢。” 话中的含义太多,季微辞心里酸酸涨涨的,拿在手里的红包似乎都发着热,连带着他的心和眼眶都一起热了。 第83章 墓园“我会尽己所能,把缺失的爱都补……  年初一的一大早,沈予栖在敞开的衣柜门前纠结了半个小时。 季微辞坐在床上看着他,有些无奈地说:“不用这么兴师动众。” 沈予栖面色严肃地回头:“那怎么行?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家长,我紧张。” “……”行吧。 季微辞无言以对。 在几番纠结之下,最后精心搭配了一身深色系成熟又不失庄重的。 好巧不巧,季微辞也是差不多的穿着,同色系的两个人站在一起,十分相得益彰。 “好像情侣装。”沈予栖拉着季微辞站在镜子前,忍不住笑了笑,“这样不用介绍,叔叔阿姨也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一看到镜子,还是两个人一起出现在镜子里,季微辞脑子不受控制地有不合时宜的记忆涌现出来。 他闭了闭眼,有点无语自己的联想能力,敷衍地“嗯”一声就要走,却被沈予栖拉住不让离开。 “在想什么?”他听见沈予栖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季微辞别开脸,拒绝回答。 沈予栖用手轻轻把他的脸扳回来,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感叹道:“都怪我,把那么矜贵正经的小季老师带坏了。” 可是听这语气分明毫无愧意。 季微辞拍开他的手,抿着唇头也不回地走了。于是沈予栖又跟上去哄人。 新的一年就这么开始了。 陆怀昭和沈维砚一大早就出门探亲,知道他们俩今天要去看望季微辞的父母,所以早上根本没叫他们一起。 两人下到一楼,看见客厅的茶台上放了两束花。季微辞走过去,发现竟然是两束新鲜的三角梅。 这两束三角梅一看就是从花房里刚剪下来的,应该剪了得有□□枝,扎成不小的两束。而且都是挑选的花朵密集枝干笔直的,扎在一起很漂亮,玫红色的花朵和绿叶相配,有种很原始的生命力。 花束下压着一张纸条,是陆怀昭的字——原来这是陆怀昭和沈维砚想送给季微辞父母的花。 季微辞觉得陆怀昭和沈予栖不愧是亲母子,脑回路真的很相似,又想到沈予栖只是剪了两枝都要藏着掖着怕被发现,可见陆怀昭有多珍惜那些三角梅。 可现在却剪了这么多,足见她的郑重。 季微辞小心地将两束花抱在怀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沈予栖见他眼尾有些红,抬起手用指节蹭蹭他的脸,哄他:“我妈也是第一次有亲家,重视是应该的,理解一下。” ……什么叫亲家。 季微辞听得耳热,心里那点酸涩就散了,抿了抿唇对沈予栖说:“走吧。” 墓园建在半山腰,车一路开上山。 大年初一是走亲访友的日子,来祭拜的人并不多,山路上车和人都没见着多少,有些冷清的肃然。 沈予栖去停车,季微辞便先到墓园管理室去问关于往墓里加遗物的事。 管理处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值班,见今天有人过来也十分惊讶,撇去一脸的昏昏欲睡迎上来。 季微辞直接说明来意,问:“之前下葬的时候有遗物没有放进去,现在还能放进墓里吗?” “可以的,需要提供购墓合同、逝者的死亡证明还有经办人和逝者的亲属关系证明。再缴纳一个开穴封穴的工本费就好了。”工作人员说,又补充,“但是遗物的尺寸和材质要符合规定才可以。” 季微辞点点头,将手上已经用密封袋装好的两样东西递过去给工作人员查验。 除了想放到季衡知墓里的那只钢笔,他还带来了褚清的笔记本,这次也想一并放进去。 “没问题,可以放,您再提供一下证件就好。”工作人员查验过后说,“但是可能得过几天才能开穴,这几天我们的工人都不上班。” “没关系。”季微辞说,又将早已准备好的证件和材料递出去。 工作人员:“那您在那边稍等一下,我需要核对证件和办理手续。” 季微辞颔首,问了个有些奇怪的问题:“请问有白纸吗?” 工作人员微愣,“A4纸可以吗?” “可以。” 接过那张空白的A4纸,季微辞才走向旁边的等候区坐下。 这是今年的第一份工作,值班的工作人员打起精神,拿着证件回到电脑前。 他翻开材料,先看到亲属关系证明中写着父子、母子的那一栏,不由得心中了然——怪不得这个年轻人大年初一就来祭拜,原来是父母双亲都不在了。 又看到购墓合同上的日期,发现竟然是将近十年前。 十年前……对方才十几岁吧,可能还没成年。 他偷偷看一眼坐在等候区,脊背挺直、气质脱俗的年轻人,在心里叹口气。在墓园工作的他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人情冷暖,人活一世各有各的的苦难,人生如此。 生者与死者哪个更幸运、哪个更不幸,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沈予栖停完车,抱着两束花走进来,就看到季微辞坐在休息区正低着头,手上不知捣鼓着什么东西。 他走过去,将花放到旁边的空位上,伸出手捏捏季微辞的脖颈,手指在对方低头时突出来的那块颈椎骨上轻轻揉了两下,引得他缩了缩脖子,抬头轻飘飘地往上瞪一眼。 沈予栖笑笑,在他身边坐下,才看清楚原来他是在折纸。 季微辞似乎是在某一步卡住了,试了几次都觉得不对,但他很有耐心,又全部拆开,重新开始。 “这里折完之后要拉开,往反面翻折。”沈予栖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 季微辞指尖微顿,盯着手上在下一步卡了很久的半成品折纸兔子,眨了眨眼,按照沈予栖说的做,果真和记忆中有些断线的步骤对上了。 接下来的记忆还算清晰,他接着往下折,偶尔有忘记的地方,沈予栖都能立刻提醒,仿佛对于每个步骤都烂熟于心。 最终一只栩栩如生的折纸兔子诞生于他的指尖。 季微辞将折纸兔子放在手心,抬起头,看沈予栖的目光带上些惊讶。 这个纸兔子的折法是很小的时候褚清教他的,不是流传最广的头和身体合在一起,看起来圆滚滚的那种折法,而是头是头,身子是身子,有前腿后腿和尾巴的折法,更生动逼真。 实在是过去太多年,他也有些忘了,所以折得磕磕绊绊。 可是这个折法沈予栖是怎么知道的? 沈予栖看出他的惊讶,也没想隐瞒前因后果,说:“以前你送过我一只这种折法的兔子。” 见季微辞还是没想起来,他又提醒道:“你放到六月的围兜里给我的,忘了?” 记忆回溯,季微辞这才想起,九年前在河堤边,他的确折了一只兔子回给送他纸条的人。 原来是那时候的事。 “想起来了。”季微辞说着,垂眼看了看手上的兔子。 可那是个成品。 这种纸兔子的折法不知道是不是褚清改良过,很复杂,网上也查不到教程。 沈予栖是怎么只凭借一个成品就学会折法的? 不等他提问,沈予栖就主动为他解答,“我把它拆开,再试着还原,就学会了。” 听起来好像很轻松,但季微辞知道这绝不是容易的事,从后往前倒推步骤,一步一步试着还原,需要很多耐心慢慢去试错,可能许多无数次才能得到一个正确的步骤。 见季微辞那双清透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沈予栖也忍不住有点耳根发烫,觉得公共场合不能被这么看下去,容易出事,于是伸手过去想捂住他的眼睛。 然而手刚伸出去,就被季微辞截住了。 季微辞拉过沈予栖的手,低头轻轻吻了吻他的指尖。 晨光从旁边的窗户中倾泻进来,刚好照映在他静谧又专注的面容上,微微垂着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片扇形的阴影。 沈予栖看见那一小片温柔的阴影动了动,紧接着就对上季微辞带着清浅笑意的眼睛。 这一刻,他只觉得读过的所有诗词歌赋、经史子集,无数传达幸福和喜悦的形容词都不足以表达此刻的心情。 全世界除了眼前人都失去颜色,只剩满腔的温热在胸口翻涌。 “先生,登记完了,请取回您的证件。” 工作人员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 季微辞应一声,将手中的折纸兔子藏在其中一束三角梅里,又拿出另一半纸,递给沈予栖,嘱咐道:“再折一只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沈予栖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深深地看季微辞一眼,才接过纸张,听话地开始折兔子。 工作人员将证件和资料交还给季微辞,又去取了两个防潮盒,当着季微辞的面仔仔细细地装起来,封好口,放进对应的储物柜里, 他做完这一切才客气地说道:“等年后开工,我们会第一时间帮您把东西放进去。请您放心,我们有非常严格和完善的流程,一定会妥善对待。” 季微辞轻轻颔首,“谢谢。” 沈予栖已经在这段时间里折好了兔子,学着季微辞刚才那样,将兔子放进另一束三角梅中。 两只白色的折纸兔子藏在嫣红的花束里,看着有些童趣。季微辞走回来,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了笑,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接着一人抱着一束花往墓园里面走。 墓园的管理与服务不错,定期会有人清理打扫。 褚清和季衡知的墓紧挨着,上面的篆刻的碑文过了多年也依然清晰可辨。 墓碑很干净,没有积攒什么灰尘。但季微辞还是用带来的干布浸了水,仔细地将两块碑擦了一遍。 沈予栖安静地陪在旁边,为他拿东西和递水。 等做完这一切,两人才把手上的两束三角梅分别放在褚清和季衡知的墓前。 玫红色的花朵在青灰色石碑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艳丽。 他们为事业隐匿低调了大半生,可他们的贡献与牺牲,本就应该用最艳丽、最有生命力的花来祭奠。 季微辞不是擅言辞的人,这种时候通常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你们留下的那些话我听到了。” 他顿住,声音低了些,“虽然迟了很多年。” 一阵风拂过,碑前的花瓣被风吹得颤抖不止。 三角梅是一种很容易从花枝上脱落的花,但很奇怪的,这阵风没有带走任何一朵花瓣。 温柔的,像是为了表明有谁轻轻来过。 发梢也被吹动,季微辞握住了身边人的手。 这种时候或许适合说很多话。 “我很好。”但他最终只是平静地说。 季微辞的手有些凉,沈予栖反将他的手包裹住,他本想对褚清和季衡知做一些“会好好照顾他”诸如此类的承诺,可现在却觉得什么都不用说了。 他只在心里说:“我会尽己所能,把所有缺失爱都补给他。” 从墓园离开后,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下山,到市区才热闹起来,在快到家时接到了陆怀昭的电话。 “你爸的合作商新开了家温泉山庄,要不要带微辞过去玩?”陆怀昭在电话里问,“你们工作都那么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放松一下。” 手机在车里开着公放,沈予栖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季微辞。 季微辞当然听从安排,点点头。 沈予栖便答应下来。 “我和你爸之前去过,这次就不去了。你们俩去玩吧,待会儿把位置发给你。”陆怀昭又说。 沈予栖顿了顿,才开口:“好。” 第84章 山庄沈予栖实在太爱亲人了。  他们都是行动力很强的人,在家简单收拾了点行李,安顿好六月,下午就开车去温泉山庄。 上车沈予栖查了一下导航,过去那边大概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到的时候临近晚饭点。 “可以睡会儿,到了我叫你。”沈予栖说。 季微辞昨晚的确有些没睡好。 本来就守岁到了零点之后,这回他是在自己房间睡的,一个人反而有些失眠,直到后半夜才睡着。墓园在郊区,他们今天也是早早起床过去,睡眠时间满打满算可能才三四个小时。 他轻轻“嗯”一声,原本也不是很有困意,但沈予栖开车太稳,车里的温度湿度太舒适,不知不觉真的有睡意涌上来,眼皮也逐渐变得沉重起来。 沈予栖中途在等红灯时偏头看一眼,就看到季微辞微微将头偏向车窗的方向,浓黑的睫毛垂下来,呼吸很平稳。 他眼神不自觉柔和下来,将上车后自动打开的音乐关掉,又把副驾的座椅靠背往下调了一些。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季微辞就自己醒了,看一眼窗外,转头问:“快到了吗?” 他的右脸上被压出一道浅浅的红印,一向清冷的眉眼此时因为刚睡醒,有几分还未散去的懵懂。 沈予栖看过去,被这毫无防备的样子可爱到,没忍住笑了笑,“嗯,到了。” 因为提前知会过,到了温泉山庄门口后有专门的管家接待,沈予栖把车钥匙交给山庄的侍应生去泊车,两人一起坐着摆渡车穿过郁郁葱葱的竹林,进到山庄深处。 这个温泉山庄的定位是有疗养性质的度假地,规划做得不错,明明还在城市里却有一种隐匿山林、无限贴近自然的感觉。 这个整个园区分为酒店区和别墅区,他们要去的别墅区都带有温泉私汤,隐私性很好。 “还困吗?要不要先补个觉?”沈予栖伸出手轻轻扳过季微辞的脸,蹭了蹭他脸上那一小片还未散去的红印,柔声问。 “不用。”季微辞摇摇头,虽然昨天晚上的确没怎么睡好,但是也不到要补觉的地步。 他的脸颊被沈予栖干燥温暖的手掌贴着,摇头时好像主动在蹭对方的手心。 沈予栖眼神暗了几分,手心发痒,心里更是痒得厉害,他不好做什么,只能用手指力道不算轻地按揉了一下他的嘴唇,揉出几分红红的艳色,又很快消散了。 季微辞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抿起唇带着点谴责看着他。 沈予栖笑了,这才收回手。 前面的管家并没有对于他们的亲密行为有任何特殊反应,仿佛早已见怪不怪,一边稳稳当当地开着摆渡车,一边为他们介绍了一些山庄里专门放松疗愈的体验项目。 季微辞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听着关于“冥想”“颂钵”“音疗”一类疗愈项目的介绍,觉得很新鲜,像学习新知识一样听得入神。 为他们预留的别墅在整个园区最里面,藏在青翠欲滴的竹林之间。 温泉就在后院,半露天的空间坚固观赏性和隐私性,三面青瓦围墙,顶部没有封闭和遮盖,让人在泡温泉时可以看到松竹环绕映衬着天空的样子,很是漂亮。 旁边则是一整面落地窗连接着一楼的主卧。 管家尽职尽责地介绍一圈,留下联系方式后就很有眼力见地脚底抹油,离开了。 沈予栖看着半露天的温泉和那面大落地窗,有些失笑。 季微辞浑然未觉,走到落地窗前,看温泉往上蒸腾的热气,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靠近,转过身时猝不及防地被抵在了玻璃上。 他后背抵着落地窗,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刚想开口问怎么了,就听沈予栖的声音先响起,问他:“这里怎么样?” 环境优美、服务到位,季微辞如实回答:“挺好的。” “嗯。”沈予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接着说出憋了一路的话,“想亲你。” 季微辞:“……”亲就亲,专门说出来是为了显得有礼貌一些吗? 然而事实证明这个人也并不是多有礼貌,知会了这么一声后吻就落了下来。 季微辞配合地微微张开唇,任由这个吻由浅入深、攻城略地,直到呼吸变得不再均匀、眼睛也有些潮湿了才终于被放开。 他的嘴唇和舌尖都麻了,刚才只是被手指揉红的地方现在艳红色久久无法消散。 “不亲了。”季微辞别开脸,手抵着沈予栖的肩膀不让他再次亲过来,同时不由得反思在接吻这件事上是不是不能太纵容对方。 ……沈予栖实在太爱亲人了。有时候还亲得很过分,甚至会让他产生一种马上就要被这个人吃掉的错觉。 好在沈予栖很听话,说停就停,被制止后果然没有再亲过去,只是用鼻尖蹭蹭他的脸侧和脖颈,问道:“先去吃饭?” 季微辞感觉脸上的热度散去了一些,点点头。 餐厅也是要坐车到达的,接到联系的管家不到五分钟就赶到了,始终波澜不惊的脸上显露出意外的神色,似在惊讶他们到这里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去吃饭,还是说这么快就…… 沈予栖读懂了他惊讶的东西,有点无语,又庆幸季微辞还没进化到能想明白这种程度的人情世故,不然他脸皮那么薄,不知道会害羞成什么样。 用餐的区域是酒店区和别墅区合在一起的,年初一来温泉山庄的顾客意外的不少,许多都是整个家庭来度假,男女老少聚在一起,还挺热闹。 两人避开人群,选了一个比较偏僻的安静位置坐下。 正吃着饭,季微辞突然感觉脚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低头看,发现是一个绿色的弹力球滚到了自己的脚边。 “哥哥,可以帮我捡一下球吗?” 清脆的童声响起,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看起来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桌边,神情有些紧张,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季微辞弯腰捡起弹力球,起身走过去想还给小女孩,又听一道成年男声从不远处传来: “小缘别乱跑,爸爸是不是教过你不要打扰别人?” “没有打扰。”他下意识帮小女孩解释一句,却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抬起头与来人对上眼,一时两个人都愣了愣。 “季微辞?”那人先开口,语调虽是带着疑问的上扬,表情却已经是笃定又有几分惊喜。 季微辞轻轻颔首,“吴老师。” “没想到在这碰见你!上次见还是三年前你校庆回学校演讲的时候吧。”吴老师笑着说,又问,“你来这里度假?和家人?” 他说完脸色一变,顿觉失言,当年季微辞家里发生的事全校几乎人尽皆知,怎么就一时嘴快…… 正懊恼时,一道温和的声音为他解了围。 “吴老师,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沈予栖站起来,走到季微辞身边,微笑着说。 吴老师看向他,神色更加惊喜,几乎没有任何回忆的时间就叫出了名字:“沈予栖?” “当然记得,老师忘记谁都不会忘记你们俩!”吴老师脸上的褶子都笑了出来。 这可是他任教生涯中最令人骄傲的两个学生,文理分科前班上的前两名,分科后还分别霸榜两科年级第一,这事儿现在他还时不时跟学生们吹嘘两句,能把两位当事人忘了吗? 他这才反应过来,讶异的目光在两人中间逡巡几圈,问道:“你们一块儿来的?” 季微辞看一眼沈予栖,点点头。 吴老师觉得有些奇怪,他印象里这两个人学生时代并不是关系这么好的朋友,于是真心实意地感叹道:“真没想到你们俩毕业后还有联系。” “但我记得予栖后来不是出国了吗?”他又问。 “去年回国的,我们现在一个城市工作,就重新联系上了。”沈予栖简单回答。 “原来是这样。”吴老师并未较真其中的细节,了然地点点头,而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们什么时候离开淞陵?” 他们回程的机票是初七,沈予栖如实回答了。 吴老师闻言拍了下掌,“今年高三初六提前返校,你们有时间的话能不能回学校一趟?在动员大会上讲两句,给孩子们分享一下经验。” 沈予栖和季微辞对视一眼,时间是有的,但是去不去还得再看,沈予栖留了个余地,说:“我们看看安排,再联系您吧。” “好、好。”吴老师笑得见牙不见眼,看一眼身边的女儿,最后说道,“那我回去吃饭了,你们好好玩儿。” 两人点头应下,沈予栖又和老师客套寒暄了几句。 季微辞把弹力球还给一直在旁边好奇地看着他们的小女孩,弯下眼睛浅浅地对她笑了一下。 女孩接过弹力球,也露出一个笑容,脱口而出:“谢谢漂亮哥哥!” 声音脆生生的,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身后传来沈予栖从喉间漏出的一声轻笑。 季微辞:“……” 吴老师忍俊不禁,纠正女儿道:“一般‘漂亮’是用来形容女孩子的,男孩子要夸‘帅气’,记住了吗?” 小女孩很有自己的想法:“为什么男孩子就不能漂亮呢?我觉得那个哥哥就是很漂亮呀!” 吴老师:……这么说倒也对。 他哭笑不得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怕季微辞介意这个,想替女儿道个歉,却意外看到他的两个学生已经回到了餐桌前,沈予栖正把刚剥完的虾放进季微辞碗里,季微辞很自然地夹起来吃掉。 他愣了愣,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一边慢慢往另一边走回自己的座位上,一边又忍不住频频往他们那边看。 在快要看不清动作时,他看到季微辞喝了一口手边的饮品,而后不知沈予栖对他说了什么,那个学生时代就以冷漠孤僻著称的季微辞,稍稍倾身过去,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对面人的嘴唇。 吴老师睁大了眼睛,难掩心中的震撼。 他们竟然是这种关系。 是啊,哪有普通朋友会大年初一一起来这种地方度假的? 难以置信的同时又不知为何有一种理所应当的感觉。回到座位上,他的心情已慢慢恢复平静。 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只是短暂地当过他们的老师,也没有什么立场管他们。 第85章 温泉“可以吗宝宝,告诉我。”……  季微辞喝的是鲜榨的芭乐汁,很新奇的味道,他让沈予栖也尝尝。 “我对芭乐过敏。”沈予栖说。 “真的?”季微辞有些愧疚,“我都不知道。” 沈予栖失笑:“我没说过你上哪知道。” “但是我想尝尝。”他话锋一转,又说。 “不可以。”季微辞铁面无私,“过敏严重甚至能要人命的。” 沈予栖挺喜欢听他冷声冷气地说话,放缓声音说:“一点点。” “不行。”季微辞不为所动。 沈予栖笑着点了点自己的唇。 季微辞反应了一下才明白。 哦,这么个一点点。 于是刚才还觉得在这方面对沈予栖太纵容的季微辞,在对方有些可怜又好像带着诱导的眼神下吻过去。 ……好没原则,但也不是第一次了,随便吧。 吃完饭,想起刚才一路上管家介绍的疗愈项目,来都来了,体验一下,于是选了看着很新奇的颂钵。 他们没叫摆渡车来接,沿着园区里的竹林步道走过去。 “想回学校看看吗?”聊起吃饭时发生的的事,沈予栖问。 “我三年前回过一次。”季微辞说。 那次是校庆,校长亲自打电话邀请,他也就同意了。那时候的他没有什么追忆青春似水年华的感知力,没有好好逛过校园。 他反问身边人,“你呢,想去看看吗?” 沈予栖笑笑,“和你一起的话就想。” 季微辞说:“那去。”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做疗愈的房间里点着檀香,安神化郁,颂钵师坐在一排大小不一的钵前轻轻敲击,时轻时重、时高时低,空灵的声音环绕在耳周,给人一种大脑皮层都展开了的错觉。 这真是一项清心寡欲的活动,任谁进入这样的空间都会变得平心静气,沈予栖悄悄睁眼去看身边人。 季微辞穿着刚换的青色浴衣,薄薄的肩膀把肩线处顶出骨骼的轮廓,稍低的领口完全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此时端端正正地盘腿坐着,头很轻微地点了一下,似乎有些昏昏欲睡。 沈予栖勾了勾唇,难得脑子里什么杂念都没有。 做完一整套疗愈,等颂钵师离开房间,沈予栖才问:“感觉怎么样?” 季微辞睁开眼,环顾一圈,确定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才开口小声说:“好困。” 他的大脑不习惯这种完全放空什么都不想的状态,所以很难进入真正的冥想,但颂钵的声音又太催眠,他只觉得困。 沈予栖轻轻笑一声,等换回衣服,他拉住困得有些迷迷糊糊的季微辞,走到他身前微微弯下腰,说: “上来,我背你。” 季微辞没有被人背过,双脚离地的一瞬间搂紧了沈予栖的脖子,小声在他耳边问:“重吗?” 沈予栖手臂勾着季微辞的膝弯,背得很轻松,只觉得这段时间每天喂那么多怎么也没能养重点,失笑:“很轻。” 成年男人的身高和骨架摆在那儿,怎么都不会轻到哪里去,季微辞不太信,想说背一会儿就放下来吧,却听对方说:“睡吧,我走慢点。” 说着就这么背着他走了出去。 季微辞觉得今天沈予栖有点奇怪,动不动就让他睡觉,是因为他今天看起来真的太困,太没精神了吗?他暂时没想通,又知道对方有时候在某些事情上很坚持,于是不动了,背就背吧。 侧脸贴着沈予栖的脖颈,熟悉的温度安静地传导过来,他安心地闭上眼。 天已经黑了,月光依稀透过郁郁葱葱竹叶倾洒下来,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路灯下浅淡的影子在地上交叠成一体,随着脚步慢慢挪动。 偶尔有山庄内的摆渡车路过他们身边,司机总会停下来询问要不要载他们一程,都被沈予栖轻轻“嘘”一声,回绝了。 不知道是不是颂钵的余韵还在脑子里发挥作用,季微辞竟然真的在沈予栖背上睡了一路。 而沈予栖也真的把他背了回来,季微辞看一眼时间,走了起码得有半个多小时。 季微辞坐在沙发上捏沈予栖硬邦邦的肩膀和手臂,冷声冷气地数落他:“也不嫌累。” “不累。”沈予栖凑过去蹭蹭他紧绷的侧脸,笑了笑才低声说,“我倒希望你长在我身上,这样我去哪都能带着你。” “……”季微辞不知道这人怎么总是能对这样的话信手拈来,一时语塞,又被蹭得有些痒,想往旁边躲却被圈住腰,拉了回去。 “还困吗?”他听到沈予栖问。 “不困了。”季微辞诚实地说。 在车上睡了一个多小时,颂钵时虽然没有完全睡着但也是闭目养神的状态,又在被沈予栖背回来时睡了半个小时,这下是真的不困了。 沈予栖轻笑一声,放开他,“嗯,晚上泡温泉?” 来温泉山庄当然是要泡温泉的,季微辞点头,脑子里浮现出透过主卧落地窗看到的后院,心里又有奇怪的感觉涌上来,但说不上来是什么。 管家送了水果和饮品过来,用木质托盘搁在温泉边。 温泉水很热,坐下来可以没到胸膛,淡淡的硫磺味萦绕在鼻尖,似乎还有某种草药的味道混杂在里面,不算难闻,但闻久了让人有些头晕目眩,从内到外都有种暖而昏沉的迷蒙感。 他一直不喜欢大脑昏沉、思考迟滞的感觉,所以他从不沾烟酒,此时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身边很安全,所以就放任了。 季微辞稍稍抬起头,透过往上氤氲的水汽,隐隐约约能看到天上的几颗星星。 沈予栖看着身边人因为仰头而拉长的脖颈上,有几滴水珠顺着那道修长白皙的弧度往下滑落,掠过那颗在他眼里存在感十足的痣,最后落在分明的锁骨里,凝成小小一滩水洼。 季微辞似乎是觉得有点热,稍稍坐起来了一些,一大片莹白的皮肤露出水面,在昏黄的灯下甚至亮得有些晃眼。 沈予栖下意识别开眼,呼吸紧了紧,只觉得疗愈让人清心寡欲的功效维持的时间是不是有些太短暂了。 有时候他觉得季微辞什么都懂,总是踩着理智的底线撩拨,叫人为之目眩神迷,有时候又觉得他什么都不懂,不然怎么可以没有防备心到这种地步? 他看着季微辞脸颊上的红晕,从托盘中拿了一杯鲜榨橙汁,喂到季微辞唇边,声音有些沉,“喝点。” 季微辞很乖,就着他的手喝,被热气蒸到格外红润的唇抵着杯口,小巧的喉结上下滚动,垂下的睫毛也是湿漉漉的。 他喝了半杯就不喝了,抬起带着雾气的、水色潋滟的眼睛看向沈予栖,挺认真地点评道:“有点酸。” 沈予栖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本来就压不太住理智的冲动立刻占了上风,他的眼神更深更沉,将杯子放到远一些的地方,终于忍无可忍地倾身吻过去。 季微辞感觉嘴唇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鼻间忍不住溢出轻哼,下意识张开唇,这下刚好给了对方的舌尖闯进来的机会,唇舌交缠发出的声响格外令人耳热,他泛着粉的手臂有些无力的搭上对方的肩,又产生了自己要被吃掉的错觉。 沈予栖细细尝过橙汁的味道,很久才舍得分开,磨着季微辞的嘴唇,用气声说:“甜的。” 季微辞已经分不清脸上蒸腾起的热意是因为温泉还是别的什么,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了,他只觉得沈予栖放在他后颈上的手掌好烫,舌尖发麻,后背抵在温泉的石壁上,蹭得有点疼。 沈予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他稍稍用力,将人从水中托起来一点,转了半圈。 位置颠倒,季微辞一时失去重心,跌在沈予栖身上又稳稳被接住,水花四溅。他伸手想撑一下,手却没有按到石壁,反而按到了什么不该按到的东西。 而后听沈予栖轻轻“嘶”了一声。 季微辞猛地缩回手,抬眼就撞进对方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沈予栖在水下圈紧了他的腰,很轻地吻了吻他的下巴,声音低沉,有些,“可不可以?” 季微辞感受到比刚才更明显的热意窜上脖颈,蔓延到耳朵和脸颊,他放任自己的重量压在沈予栖身上,身体和身体直接接触的感觉让人头皮发麻。 他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沈予栖这么敏锐的人怎么会不明白,但他偏偏不依不饶,非要听人说出来,从喉结往下吻到锁骨,又抬头追问:“可以吗宝宝,告诉我。” 季微辞感受到一个个吻如羽毛一般落在他的身体上,掠过就带起一片麻痒和颤栗。他突然感觉温泉的温度没有之前那么高了,随后意识到是自己的身体在变烫。 他垂下眼,抿唇看着面前耐心等待他答复的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此刻似乎有欲望在燃烧,但还是包裹在早已习惯的耐心与克制之下。 半晌,他启唇,声音轻轻的:“可以。” 话音刚落,比先前任何一次都更炽热的吻落下,他们的身体在水下贴合得更紧,纠缠时溅起的水花泼洒在温泉旁的青石地板上,形成或大或小的一片片水渍,慢慢蒸发消散,又再次被打湿。 这回沈予栖没有收敛,于是一些衣服遮挡不住的地方也被肆无忌惮地留下许多痕迹。 再往下,季微辞很轻地吸着气,小声抗议:“别咬那里。” 沈予栖短暂地停止,抬眼看他,故意问:“为什么?” “好奇怪……”他形容不出这种感受,太陌生了,好像感官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沈予栖低低地笑了两声,倾身在他耳边说了句很直白的荤话,说得第一次听他说这种话的季微辞愣住了,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红,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抗议失败,被反复碾磨的地方变成带着水色的艳红,身体在暖黄的灯光下晶莹闪着光,美得惊心动魄。 沈予栖又开始吻他,吻得很深很重,像掠夺一样扫过口腔中的每个角落,攫取住最柔软的那部分反复吸吮。 季微辞全身发麻,意识顺着氤氲水汽飘散进空气里,只是手臂勾缠住对方的脖颈,条件反射地回吻。 温泉的水面摇晃不止,四溢到周围的地面上,季微辞被托着腿根抱了起来,紧接着一条干燥的浴巾盖在了他身上。 沈予栖吻了吻他的耳朵,沉声说:“自己披好,小心着凉。” 接触到新鲜空气,季微辞大脑稍稍恢复清醒,他听话地拉好浴巾,又有点想笑,很难想象在这种情况下沈予栖还会关注到这些细枝末节。 季微辞被沈予栖直接抱进了主卧。 本来在温泉里泡了许久,身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力,他被动地挂在对方身上任由摆布,直到被放在床上,陷入柔软的床垫里。 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这个布局的用意。 突然想起今天刚到的时候,沈予栖问他觉得这里怎么样,听到他的回答后却只是意味深长地笑。 ……好像又跳进一个陷阱里了。 沈予栖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两样东西,俯身吻了吻季微辞的眉心,柔声道:“不舒服要跟我说。” 季微辞回神,扫过去一眼,看清那两样东西,又快速收回目光,很轻地点了下头。 沈予栖是真的怕弄疼季微辞,所以准备了很久、很细致。 季微辞看着他隐忍得辛苦又格外耐心的样子,主动伸手环住对方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耳朵,贴着说:“可以了哥哥,来吧。” “……”沈予栖呼吸都停了,深深地看一眼箭在弦上还不知死活地撩火的人,如他所愿地抵上去。 第86章 假期谈恋爱之前他不知道恋爱是这么谈……  接下来的事情便再也不受控制。 因为准备做得很充分,季微辞没有太多不舒服的感觉,很快就适应了,而后便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极致沉沦。 这种感觉太过于极端,中途他甚至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感。 一切都太失控了,他从来没有感觉理智和冷静离自己这么远过,脚踩不到实处,像掉入泥潭之中,越挣扎就陷得越深。 沈予栖察觉到他的异常,立刻放慢了频率,很多个安抚的亲吻落下来,抱紧怀中人有些颤抖的身体,柔声细语地哄:“宝宝哪里不舒服?疼吗?告诉我。” 季微辞慢慢从极致的感官刺激中抽离出一些,惊觉自己的眼前是涣散的,聚焦视线才看清沈予栖脸上的自责和担忧。 “不疼。”他开口后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向冷冰冰的嗓音此刻像是被糖水浸润过,陌生极了。 沈予栖这才稍微放下心,回忆着刚才季微辞的反应,突然笑了,湿漉漉的吻再次落在他脸侧,低声问:“那就是太舒服了?” 季微辞偏过脸,抿着唇不说话。 “是不是?”沈予栖毫无预兆地重新开始动作,比刚才更深更重。 开始得太突然,季微辞一时没控制好自己的声音,似乎代替话语给出了回答。 …… 后面的记忆都是破碎的。 季微辞只记得沈予栖说了好多令人耳热的话,夸他乖、漂亮,还哄他叫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称呼,不知折腾了多久,反正最后他被抱着去清理的时候已经没什么意识了。 迷迷糊糊之中,季微辞想起今天白天沈予栖一直让他多睡一会儿这件事。 ……不会是从那时候开始就没打算今晚让他睡觉吧。 他来不及深想就被困意包裹,彻底失去了意识。 季微辞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将近中午,雷打不动的生物钟都没能把他叫醒。 他睁开眼发现身边没人,就知道自己应该是睡了很久。 昨天沈予栖给他很仔细地清理过,身上很清爽,也没有受伤,他动了动想坐起来,才感觉到有一些轻微的不适。 一楼那个主卧实在是被折腾得不能睡人,所以他们结束后是在二楼卧室睡的。门外传来上楼的脚步声,随后沈予栖端着一杯水走进来,见季微辞醒了,快步走到床边,摸了摸俯身他的额头,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季微辞靠在床头,开口的声音有些哑:“没有。” 沈予栖赶紧把手上的温水送到他唇边,看着人慢慢喝完一整杯水,他才松了口气,“看你一直不醒,差点就要叫医生过来了。” 季微辞微抿着唇,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 心眼很多且向来最稳得住的沈律师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认错态度良好:“是我没轻没重,我错了。” 说着还抓着季微辞的手往自己脸上打了一下。 季微辞一惊,先去摸他被打到的地方。 沈予栖蹭蹭他的手心,弯着眼睛笑。 虽然活动时牵扯到还是会有些不适感,但是并不影响日常生活,沈予栖显然把他当作伤员对待,恨不得什么事都帮他做了,连穿衣服、洗漱都想代劳。 季微辞忍无可忍地将人关在了洗手间门外。 看着镜子里从脖颈到锁骨斑驳的红痕,他不由得伸出手拢了拢领口,试图遮住,然后失败了。 ……随便吧,反正也不见人。 然而他一下楼就看到了正推着餐车进来的管家。 管家面容严肃、目不斜视,恭恭敬敬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季微辞却觉得他的表情不知为何有些欣慰似的。 午餐是沈予栖提前联系安排好的,准备的都是清淡易消化的食物,季微辞走到餐桌前,表情很平静,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耳朵有点红。 沈予栖谴走了管家,又为他拿垫子、摆好餐具、盛汤,就差没直接把饭喂到他嘴里了。 季微辞有些无奈,拽住沈予栖的袖子,说:“好了,我没事。” 又不是玻璃人,至于吗? 而且虽然昨晚的沈予栖是有点过分,几次说要停又不停……但他也没拒绝,所以严格来说他们的责任一半一半吧。 沈予栖这才消停了,两人坐在一起吃饭。 “在这儿再待一两天?”沈予栖将一块挑好刺的鱼肉放到季微辞碟子里,说道。 季微辞当然没什么意见,他也没有什么家人亲戚要去探访,在哪里都一样。 这种地方总不会缺了消磨时间的方法。一楼有个影音室,吃完饭他们一起看了部电影,是在推荐里随便找的悬疑片。 电影氛围倒是烘托得很足,但剧情差了点,开篇半个小时就能猜到谁是真正的凶手。 亲密接触好像会上瘾,一部电影看得断断续续。 季微辞整个人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微微仰着头回吻,中途睁眼分心看了看已经演到结尾的电影,发现最后揭露的凶手果然是预想中的那个人。 还好这电影剧情简单,不然按照他们这样看,看一下午也看不明白。 说实话,谈恋爱之前他不知道恋爱是这么谈的。在此之前他绝对想象不出两个成年人类怎么能黏糊到这个份上。 季微辞不禁想,是所有恋爱中的人都这样,还是只有他们这样?他感受到沈予栖的手指在轻轻摩挲他脖子上的那些印记。 谁能想到人前沉稳可靠的沈律师谈恋爱的时候那么喜欢亲人。 ……他自己也是。 沈予栖发现了季微辞的不专心,惩罚似的按了下他的腰眼,引得人颤了一下。嘴唇贴着笑了两声,他才终于舍得放开一些,低声问:“凶手是谁?” 季微辞本来想告诉他的,突然就不想说了,推了下他的肩膀,冷着声音说:“自己看。” 他们在温泉山庄待到初三。 季微辞几乎没有以这样完全放松状态对待过长假,以前就算是放假也总有时间在工作,习惯了所以也闲不下来。 每当他忍不住想找点什么正事做的时候,沈予栖就会想办法打散他的注意力,铁了心要让他好好享受这个假期。 回家前,沈予栖接到一个陆怀昭的电话,挂断后问季微辞道:“我舅舅来了,你想见他吗?” 其实是陆怀烨听说沈予栖带季微辞回家,很想见见故人之子。 但沈予栖在乎的只有季微辞的意愿,所以先这么问了,其他的再说。 季微辞微愣,随后想起沈予栖之前跟他提到过的,这位舅舅当年和褚清季衡知一起工作过,所以知道他们家的一些事。 他点头道:“可以见。” 季微辞说了愿意,沈予栖才给陆怀昭回消息过去。 听说陆怀烨是退伍军人,季微辞先入为主地以为对方是个端正严肃的人,然而真正见到了,才发现对方比他还紧张,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沈予栖相互介绍完,看向陆怀烨,发现这个声称自己曾经断腿差点截肢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的男人竟然眼眶红了。 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抱歉,失态了。”陆怀烨深深地看着季微辞,说,“你可能不清楚当年的事,你父母救了很多人的命,包括我。” 季微辞温和地接话:“我知道的。” 陆怀烨微愣,随后才反应过来,从季微辞坚定的神色中又确认了自己的猜想,有些惊讶。要知道当年经历这件事的人都是签过保密协议的,但他很有分寸,并没有追问季微辞是从谁口中得知。 “那天是我带队在那栋楼执勤。”陆怀烨说。 不必说得太清楚,季微辞便已经明白了。褚清和季衡知封锁所有应急通道,不仅救了在外面的十几位工程师和研究员,也救了整栋楼的人。 陆怀烨他们队伍的任务就是保护这一批科研人员的安全,就算是他们牺牲也不能让这些科学家出事。然而但当他们赶上来的时候,应急通道已经彻底关闭,一切都来不及了。 这是陆怀烨整个从军生涯中唯一一次任务失败。 季微辞不太擅长应对这种场景,好在有沈予栖和陆怀昭在,三言两语就让气氛重新松快起来。 陆怀烨也很快整理好心情,低声对季微辞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予栖要是惹你生气,可以来找舅舅告状。” 季微辞有点想笑,点点头。 在温泉山庄的三天几乎是和外界断联的状态,季微辞的手机里积攒了很多问候和新年祝福,这时候才慢慢回过去。 好在他平常本就是不怎么回消息和电话的类型,没人会怀疑他是不是和某个人昏天黑地过了好几天。 他给楚璇、吴枫等PMI的同事回了新年祝福的消息,又和杨远光、陈威通了电话。 陈威知道他回淞陵了,在电话那头问他怎么过的年。 “见了个家长。”季微辞平静地说。 陈威:“……”这男狐狸精不仅手段了得,动作还很快。 他有些咬牙切齿,压着声音说:“等你回华东,也带他来让我见见。” 季微辞笑一声,算同意了。 沈予栖也在处理各种信息,顺便给吴老师回了个电话。 “老师,我和微辞初六可以回学校。” “好!太好了!”吴老师欣喜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简单上台讲两句就行,不耽误你们太多时间。” “哪里的话,不会耽误。”沈予栖说,“我也好多年没回一中了,正好回去看看。” 两人差不多时间挂断电话,沈予栖走过去,从背后圈住季微辞,下巴蹭蹭他的颈窝,“和吴老师说好了,初六回学校。” “嗯。”季微辞放松身体靠在他身上,也说,“回华东带你见个人。” “好,”沈予栖先答应,才问,“见谁?” “我妈妈老师的孙子。” “陈威?”季微辞还没把名字说出来,沈予栖就接话道。 季微辞稍怔,“对。”沈予栖总是对他的事、他身边的人都了解得很清楚。 “那我这也算见家长了吧?”沈予栖笑着问。 季微辞想了想,“算是吧。” 严格来说他和陈威其实是平辈,陈威把他当弟弟,但是陈威叫褚清又是叫姐……综合下来勉强算是个长辈吧。 他又想到陈威的性格和对他谈恋爱这件事的态度,提醒道:“他可能会为难你。” 沈予栖从胸腔里闷出几声笑,吻了吻怀中人的耳朵,沉声说:“放心,我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被为难。”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87章【终章】 第87章 回旋从此以后  淞陵一中高三的动员大会是在晨会的时间,沈予栖和季微辞一大早就出了门。 今天是难得的冬日暖阳,早上的气温都不算低,到了中午或许会更暖和,两人都穿得很清爽,好像不约而同地都更贴合学校这个环境了。 吴老师到校门口接人,一见他们就愣了愣,开玩笑道:“乍一看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大学生呢。” 沈予栖笑道:“我们倒是想装成高中生,可惜实在是有点远了,大学生还勉强吧。” 吴老师哈哈大笑,没有对他们是一起过来的这件事表示疑问,带着他们往学校礼堂的方向走,一路介绍着学校这些年的变化。 沈予栖显出一些若有所思,但也没说什么。 学校很多地方都新建或重修了,但礼堂还是从前那个礼堂,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晨会准备开始,学生正以班级为单位陆陆续续入场,开学第一天总是最兴奋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说笑打闹,聊着过年期间的见闻。 也有学生注意到有两个陌生人被带进来,投来好奇的目光。 吴老师也是高三某个班的班主任,得回班级看看,把他们带进后台就先离开了。 看到熟悉的校服、熟悉的环境,很多被搁置的记忆都重新从大脑深处涌出来,季微辞看着后台角落里一排叠起来的椅子和堆放在旁边的杂物,总觉得九年前似乎就是这样。 因为在学校里,外面还有许多学生,也不知会不会有人突然进来,所以他们没有表现得太亲密,只是并肩站着,袖子贴在一起,时不时互相摩擦。 “我们以前好像总在这里见面。”季微辞说。 “嗯,”沈予栖笑了笑,说,“所以我那时候最期待考试。” 因为每次大考过后都会有表彰大会,领奖时总能见到季微辞。 听他这么说,季微辞心里有点涩,垂下的手悄悄勾了勾身边人的,很快被拉到身后握住了。 “偷偷的。”沈予栖把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在旁边小声说。 好像真的回到了高中校园里偷偷早恋。 “好。”季微辞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想到有一回在这个后台听到别人议论沈予栖,那时候他对沈予栖并不了解,可就是本能地觉得他们说得不对。 那时沈予栖对他来说只是一个不算熟悉的同学,可现在回想和对方有关的记忆,那些画面都还是清晰的、鲜亮的,历历在目。 也许他那时候就把沈予栖看进眼睛里了,只是学生时代的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又是为什么,所以忽略了。 主持动员大会的是教他们那时的教导主任,现在似乎已经是副校长了,他的声音格外慷慨激昂,说着和九年前差不多的话。 “不逼自己一把,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潜力!” “现在的你多刷一道题,未来的你就多一条路!” “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不拼命就只能被挤下桥……” “……” “怎么快十年过去了还是这些话,感觉每句都听过。”沈予栖低声吐槽。 季微辞只觉得教导主任的嗓门还是一如既往的大,话筒被他用出了一种大声公的效果,炸得他耳朵有点疼。 打了不知道多久鸡血,教导主任才终于收了神通,收尾:“今天,学校请来了两位校友给你们分享备考经验。” 他接着介绍了一下季微辞和沈予栖的背景和成就,引得台下的学生们发出阵阵惊呼,“所以打起精神好好听,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啊!” 先被请上台的是季微辞。 沈予栖在放开他的手之前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才说:“去吧。” 教导主任从台上走下来,和季微辞打了个照面,满面春风地拍拍他的肩,把话筒交出去,又走下来和沈予栖寒暄。 沈予栖很擅长应对这种场面,游刃有余地交谈着,还能分心用余光去看季微辞。 于是他注意到季微辞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张纸巾,借着幕布的遮掩擦了擦话筒表面。他收回目光,忍着笑继续和主任聊天。 台下的学生在季微辞上台后爆发出了比刚才更热烈的惊呼和议论声。 然而他一开口说话,台下的嘈杂就慢慢平息了。清冷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浸进去,他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季微辞讲完,台下的掌声响了很久才停,刚安静没一会儿,等沈予栖上台后又续上了。 高三学生在校园里实在是没什么乐趣,这回好不容易看到两个年轻帅气的学长,可算是把一腔热情都献了出去。 至于分享的备考经验学习到多少就不知道了。 直到动员大会结束,学生们都还沉浸在对两人的讨论中。 刚才坐在台下的校领导和从前教过他们的老师都纷纷过来与季微辞和沈予栖交谈。 这是当年不知为学校争了多少光的孩子,老师们总会多几分偏爱,也印象格外深刻。 季微辞和分科后的班主任多聊了几句。 她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女老师,当年与他父母有关的事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时,就是她跟学校提出要进行干预控制的。 “你变了很多。”她说,“比以前爱笑了。” 季微辞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毕业的时候,老师其实最担心你。”她又说。 都说天才是孤独的,这么优秀的一个孩子,又有那样坎坷的经历,她是真的担心慧极必伤。 但现在看来,似乎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从季微辞的状态能看出,他现在过得很好。 结束社交,告别了领导和老师,两人才有时间在学校里逛逛。 提前返校,只有高三的学生在学校里,现在又是上课时间,路上空无一人。他们并肩走在两边种满香樟树的校道上,冬日的阳光洒在人身上没有知觉,只映出摇曳不停的斑驳树影。 “现在文科和理科不分楼了。”沈予栖说。 季微辞点头,“因为高考改革吧。” 不能粗暴地用文理科做划分,学校干脆建了一栋新的教学楼专门给高三的学生使用,这是刚才吴老师带他们进来时提到的。 “要是那时候我们也在一栋楼就好了。”沈予栖说,“如果你在楼上,我在楼下,放学的时候我就走慢一点;如果你在楼下我在楼上,我会每天第一个出教室,这样就能和你偶遇。” 沈予栖总是能说出很多这样的话,听着像哄人的情话,他却又每次都说得那么真心。 季微辞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头问:“在学校早恋的情侣会去哪里偷偷接吻?” 他很认真地说:“我想亲你。” 季微辞后背轻轻抵着香樟树的树干,后脑被一只手小心地护着。 这是个不起眼的角落,香樟树和围墙形成的小小夹角,他在和沈予栖接吻。 不知是不是因为环境,沈予栖这次吻得很轻、很小心,甚至带上了几分青涩。 是不是在与初恋相遇的地方接吻,这个吻就会像初吻一样? 季微辞主动去勾他的舌尖,细腻又缠绵。 “不知道这个地方有没有监控。”沈予栖的笑带着气音,听着有点耳热。 季微辞不由得发散思维,如果有人后来看监控发现了有人躲在这里接吻,然而老师们在校内又怎么都找不到早恋的人是谁,最后发现是两个早已毕业但不知检点的校友…… “……”算了,还是收敛一点吧。 两人又接着往前走,很自然地就走到了图书馆的方向。 图书馆的门开着,里面和九年前大不一样,布局完全改变,找不出和记忆重合的地方。 “你以前总是坐在那边,落地窗前面。”沈予栖说。 季微辞顺着看过去,这才终于找到和记忆相似之处,那扇落地窗没变,只是原来是一排桌椅,现在已经变成书架了,所以他刚才没认出来。 “你以前喜欢坐在我后面,”季微辞也记得沈予栖的习惯,“偶尔会坐到我旁边。” 沈予栖回忆了一下,他应该是有事做的时候才会坐到季微辞旁边,要是专门来偶遇的就会坐在后面,因为这样偷看不会被发现。 ……这个还是不要跟季微辞坦白了,显得他总是无所事事的,满脑子只有情情爱爱。 这里其实有很多两个人的回忆,虽然不是共同的记忆,但也很珍贵。 逛得差不多,他们离开图书馆,往校门的方向走。 走到一棵梧桐树前,季微辞突然停住脚步,拉住了沈予栖的的手。 沈予栖也站定,看向他问:“怎么了?” 季微辞的眼睛在自然光下很清亮,头顶的树叶被风吹动,带动光影变幻,显得他眼睛里也似有水波流动。 “沈予栖,我有话要说。”他突兀地开口。 “嗯。”沈予栖本能地应一声,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 “我不懂喜欢是什么,也不懂如何应对亲密关系,”季微辞紧接着说,“但那是遇见你之前的事。” 他的声音和缓,每个字都冷静而清晰,直直地传进沈予栖的耳朵里。 “‘喜欢’到底是什么,我现在也给不出准确的答案,但是我知道,”他看着面前仍有些发愣的人,说,“只有你。” 九年前,斑驳树影下,他在立柱后无意间撞破的表白现场,穿着校服的少年说出最果断的拒绝,他的态度并不如何恶劣,甚至是温和有礼的,可是拒绝的话却比任何言语都干脆。 虽然拒绝的对象不是他,但字字句句都像是说给他,就这样斩断了所有期待和靠近的可能性。 现在,那个少年从时光里走出来,长成了比他曾想象过的还要坚韧漂亮许多倍的样子,对他说—— 只有你。 沈予栖沉默地听着,开口的声音有些干涩:“……你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他撞见了那场表白,怎么知道就是这件事让这段适于学生时代的暗恋戛然而止,横亘出一个八年? “我就是知道。”季微辞没有正面回答,唇角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难得带上几分狡黠,很生动。 沈予栖看着眼前的人,心中万般思绪在流转,他已经不会像以前一样总是怀疑眼前发生的事是幻觉了,因为季微辞给过他太多次答案,每一个都无比笃定。 今天又多了一次。 他定了定神,突然从外套口袋中拿出一个丝绒质地的小盒子,他没有再犹豫,直接打开盒盖。 里面放着两枚戒指。 这回轮到季微辞愣住了。 “其实准备很久了,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送出去合适,所以每天都带在身上。”沈予栖难得不好意思,露出个有些青涩的笑。 “虽然我不认为婚姻是爱情的终点,也不认为戒指真的能永久地锁住一段关系。”他郑重地说,“我不想你在这段关系中有任何的不确定感,等待、猜想、犹疑……一切的一切。” “我们没法结婚,但是,戒指是我能想到的,关于忠诚最具象的体现。” “所以你愿意……”事发突然,他没来得及打好腹稿,说到这里突然卡壳了,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两个男人,嫁娶当然都不合适,那应该怎么问? 不等他想到合适的措辞,季微辞就突然开口说:“我愿意。” 沈予栖一怔,垂下眼,将戒指从盒子里拿出来,带着些无奈又动容笑,“我还没说完呢。” 季微辞伸出手,平淡地说:“没关系,我都愿意。” 从此以后,所有的爱意都有回应,所有祈愿都有回响,所有的执念、期待、萦怀,都在这一刻回旋。 他们再也不会错过。 正文完-2025.9.20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