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高岭之花首席盯上了》
1. 追逃(其一)
碧落山下,有一香玉酒肆。
酒肆外座,两位剑修跷着腿,嚼着花生米,酒意上头,开始八卦道:
蓝衣剑修:“喂,你听说了吗?”“那女魔头又从通天塔大狱逃走了……”
灰衣老头:“嘶——通天塔大狱?那里关押邪祟无数,凶险异常,竟然有修士能从那里出逃?”
蓝衣剑修鄙夷道:“不是吧,老兄,你这消息得有多落后啊?嘿,我还就告诉你吧,那女魔头不只逃了,还逃过三次呢!”
灰衣老头再次嘶气,“然后呢?”
蓝衣剑修道:“还能怎样,还没抓到呗,人还在逃着呢。”
两人正谈到兴头儿上,一壶酒被咣地一下撂到了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两人顺着视线望去,一少女身着烈烈红衣,腰间缠着暗褐色蛟皮长鞭,鞭梢还缀一银铃,她眼尾轻挑,朱唇勾着一抹戏谑的笑意,道:“两位前辈,一起喝杯酒啊?”
少女颜色不凡,气质却亲人,十分自来熟地给两位修士满上一大碗酒,说道:“恕晚辈冒昧,我坐隔壁听好久了,前辈所说的女魔头到底是谁啊?”
蓝衣剑修甚是倨傲:“现在的年轻人呐,一点都不关心界内大事,算了,我告诉你吧。”
“那个女魔头,名叫冉青禾,前段时间刚入的大狱,你猜是犯了什么事?那人炸了青霄宗的一支灵脉,那可是灵脉啊!”
红衣少女凑近插话道:“不就是灵脉而已,那么大个宗门,小气吧啦的。”
蓝衣剑修十分不雅地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是大白菜啊。”
冉青禾暗道,事实上,对青霄宗而言,灵脉还真像大白菜一样。青霄宗作为修真界内第一大宗门,坐落在无数灵脉汇集的青霄峰顶,一支灵脉对于青霄,怕说是九牛一毛都不为过。
但想是这么想,红衣少女还是举手佯作投降状:“好好好,你接着说。”
“然后就被捕入狱了,然后那女魔头就逃了……哎呀,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
此时,另一桌的人竟也接话道:“逃了,然后呢?”
“戒律堂当即就发布了通缉令,悬赏五万灵石!”
红衣少女十分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五万,这么便宜,看不起谁呢。
蓝衣剑修继续洋洋自得道:“你们都没见过这通缉令吧,这通缉令只发给筑基期以上修士,我给你们掌掌眼。”
“要犯冉青禾,年约十八,常身着红衣,惯使武器为一缀有银铃的长鞭,该案犯狡猾多端,望各宗弟子协力缉拿,若有捉拿归案者,赏灵石五万。”
同桌的灰衣老头,边听边觑着身旁的红衣少女,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才心虚接话道:“啊哈哈,我听着,怎么这么像这位小友呢。”说着,站起身来,隔了足有十步远,指向正端碗喝酒的少女。
少女不紧不慢地放下酒碗,眉眼弯弯:“老头,什么叫像,我就是呀。”话语间满是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啊!”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一柄长剑已贯穿长空,不偏不倚击碎酒桌正中间的酒坛子,酒坛裂片飞溅,红衣少女翻身躲过。
“冉青禾!还不束手就擒!”
酒肆众人反应过来,立即作鸟兽散,刚刚还喧闹不已的酒肆,只剩方才的红衣少女还停留在原地。
冉青禾道:“我说你们戒律堂的弟子有完没完,这坛酒可花了我二十灵石!就这么被你打碎了!赔钱!”
来人正是戒律堂门下弟子,楼宇楼琼,二人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出剑攻去,剑气泠冽,连酒肆的屋顶都被捅了个窟窿。
冉青禾飞身跃起,站定半空,腰间长鞭仍未卸下,只反手打出两张符咒。
楼宇冷笑:“区区定身符,雕虫小……”,只是这“技”字还未说出口,已被符咒所带出的毒粉撒了个满脸。
“呸,咳,咳,妖女,你竟然使毒。”
这毒粉是专门针对金丹修士所制,她先前屡次被迫进入毒瘴之地,也从那里薅来了不少宝物。
她轻哼,对付戒律堂的废物,足够了。
两人瞬间浑身无力,从半空跌落,连佩剑也被甩在一边,丁零当啷。
冉青禾笑眯眯地凑近,手脚麻利扯下一旁酒坛的麻绳,将二人绑得结结实实,又在两人身上,上上下下地摸索着。
两人皆已憋红了脸,楼宇羞愤道:“女魔头,你休想,我等必定誓死不从。”
冉青禾停手,摸出两个储物袋,一巴掌拍了上去,脸色又冷了下来,嘲讽道:“就凭你?想什么呢?你也配!”
冉青禾从储物袋中摸索半天,掏出二十灵石,又将剩下灵石,一分不剩全数倒在一直躲在酒缸后的小二手中,而后将储物袋砸到两人脸上:
“戒律堂堂规第四十八条,背我听听。”
“不背!”楼宇怒道。
冉青禾捡起二人佩剑,剑指咽喉,神色一冷,重复道:“不背?”
楼琼立刻冷静道:“我来背,第四十八条,执行任务中,若无必要,不得损害其他修士财物。”
冉青禾这才笑开,剑尖上移,拍了拍两人的脸,“这才乖,记住了没?下次记得不许打我酒坛子,好贵呢。”
说罢,转身离去,摇手一挥,声音伴着清风,渐行渐远:“那就接着跪上两个时辰,时辰一到……毒性可解。”
*
戒律堂内。
“叔父,听澜闭关三月,现如今境界突破,已是金丹后期。”堂中有一少年长身玉立,声音不疾不徐地禀报道。
堂主楼弈撩起袍身坐下,语重心长规劝道:“听澜,你一向修炼勤勉,这一点叔父知道,但是,修道一事,最忌讳的,便是急于求成,欲速则不达,你莫要走了你父亲的老路。”
楼听澜默声。
楼弈见状,转移话题接着道:“现下戒律堂任务众多,你可以从中挑选几个,历练精进,纸上谈兵不可取。”
楼听澜领命,“是。”
正巧,外头扑棱棱飞进来一只飞燕。戒律堂豢养众多飞燕,进入戒律堂的弟子,每人可以领一只随身飞燕。飞燕可以随时监测堂中子弟动向,既是预防堂中弟子遭遇险情,也有监督执法之用。
楼弈张开手掌施展灵力,透过飞燕双眼,重现飞燕记录下的事情。
“岂有此理!”还未待看完,楼弈一拍桌子,大怒道。
楼听澜问道:“叔父,可是有什么棘手的案子?”
楼弈叹气,将飞燕眼中之景投放至大殿中央,循环播放着:酒肆闹市中,两名戒律堂弟子正跪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是楼琼的执法记录,先前,通天塔大狱,冉青禾出逃,我命他和楼宇前去捉拿,结果,冉青禾没捉到,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先被下了毒,正跪在那酒肆中,任人取笑。”
他戒律堂,修真界最高执法堂,何时丢过这么大的脸!
楼弈又恍然:“对了,三月前你闭关,恐怕还不知道,你闭关之后,青霄的一支灵脉被人炸了,我派人捉拿许久,才将这冉青禾捉拿归案。”
“但仅仅三月功夫,那冉青禾已经越狱三次!当真是目无法纪!屡教不改!”
楼听澜重复道:炸灵脉?语气中似是不可置信。
楼弈道:“你既然出关,又正巧赶上,这个任务便交由你,捉拿冉青禾,顺便把那两个不争气的东西给我带回来。”
楼听澜领命:“是。”
酒肆之中,两名少年正试图捂着脸,躲避周围人窥探的目光。
楼听澜自身后,一挥手,解开了两人的束缚。
楼琼和楼宇察觉到身体能动了,起身回头,一见来人,几乎要热泪盈眶,便开始七嘴八舌地告状道:
“楼师兄,我们受那妖女的暗算,那妖女明着使符,却暗中在那符上掺了毒粉,我们这才不慎中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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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楼师兄,你闭关多日,肯定不知那妖女恶行。”
“楼师兄……”
楼听澜冷漠回道:“情况我已知晓,但你们张口闭口妖女,如此言行无状,堂规十遍。”
楼琼楼宇一时语塞,师兄闭关三月,他们竟差点忘记了楼师兄是这般不苟言笑,执律如山之人,两人自知理亏,正要告罪离开,却被楼听澜叫住:“那冉青禾往何处去了?”
两人一齐答道:“北边。”“西边。”
“那冉青禾是何样貌?”
两人再次一齐答道:“丑若蟾蜍。”“出尘脱俗。”
楼听澜:……加抄十遍。
楼琼楼宇哭丧着脸:是。
酒肆中灵气混杂,的确是个适合逃逸的好地方。只是,对楼听澜而言,却不起作用。他凝神静听,既然这冉青禾曾经和楼琼、楼宇在这酒肆中交过手,灵气痕迹必然杂乱无章。
一番探寻过后,楼听澜再次睁眼:找到了。
而冉青禾自酒肆向北行后不久,转了个弯儿便又调了个方向,往那青霄宗走去。上一次,只炸了一支灵脉便被抓了,真是亏死了!这回,她定要多炸上几条,以抵她通天塔三月所受之苦。
解决了两个小喽啰,想必这戒律堂也该羞于找她的麻烦了吧。
她哼着不成曲的调子,随意攀折着路边的花叶,一片一片地揪着、撒着。
只是,忽地,破空之声传来,她刚闪身躲过,身后一柄飞剑便穿过她的耳畔,牢牢钉在身后的一根榉树之上。
好凌厉的剑气。冉青禾回身抽出长鞭,鞭梢贴地扫过,银铃声响,激起一片尘土。
她出言嘲讽道:“你们戒律堂还真是一个路数,人还未到,剑却先来问候。”
尘土之中,楼听澜缓步走出。
冉青禾粗略扫了一眼,没想到却是一位容貌不俗的佳公子。他眼型上挑,眼尾却微垂,面容无波无澜,真真是一副松风水月的好颜色,眉心一点红痣,更是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楼听澜道:“戒律堂座下弟子楼听澜,奉命捉拿逃犯冉青禾。”
冉青禾一见是个姿色尚可的小郎君,不禁调笑道:“呀呀呀!原来仙君这般好看,早知如此,我便不躲了。”
“仙君,我跟你回去便是,你这剑,可把我吓坏了。”冉青禾歪着头,捂着胸口道。
说着,又握拳并着手臂,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待楼听澜拿着镣铐走近,她却忽地张开手掌,将毒粉尽数洒出。
楼听澜眉头微蹙,拈了个最低级的除尘术,将眼前毒粉尽数扫了个干净。
冉青禾:……
见毒被他轻松破解,冉青禾瞬间收敛笑意,拉开距离:“仙君,你这样,可就不好玩了。”
楼听澜抬手召回长剑:“静心,回!”
两人一齐出招,剑光鞭影霎时撕裂了林间的沉寂。冉青禾鞭法在速,楼听澜长剑屡屡荡开她的鞭梢,竟让她片刻都不得近身。
冉青禾暗道:恐怕此人境界在她之上,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她唇角轻翘,憋着坏水,回身借力,手中长鞭破空,却并未直逼要害,反而攻他下盘,逼得楼听澜不得不纵身后跃。
再趁此机会,冉青禾直接将长鞭脱手:“鞭,破。”
原本扫向下盘的长鞭竟如灵蛇一般昂首而起,鞭梢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反卷而上。
“刺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格外清晰。
楼听澜垂眸一看,胸前长衫自襟口到腰际,被鞭梢精准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布料向两侧分开,露出里面线条分明的紧实胸膛。清风拂过,被划过的衣袍更是不住晃动,欲遮还露。
冉青禾收回长鞭,手轻轻拍了下鞭首:“你怎么这样不听话,瞧瞧,仙君的衣服都破了。”
“哎呀呀,仙君,我可是正经女子,你还是先把衣服穿上吧。”
2. 魇林(其一)
饶是楼听澜这般清雅绝尘之人,也是面色薄红,来了三分火气。剑招由原本游刃有余的格挡,逐渐凌厉起来,几乎是步步杀招,越逼越近。
两人的状态在此刻完全颠倒过来,冉青禾心道:这么容易被激怒,原来是个绣花枕头,她还以为有多厉害呢。
她再次撩起长鞭,漫不经心地重复之前的路数。
鞭尾一甩,“啊呀,仙君,你袖子怎么也裂开了?”
鞭身一挑,“啊呀呀,仙君,我不是故意的,你这衣领,怎么自己就开了?”
楼听澜面含嗔怒,步步紧逼,冉青禾却飞身后撤,并不正面迎击,只时不时撩两下鞭子,几个回合下来,楼听澜一身白底金纹的弟子服已是破破烂烂,衣襟歪斜,露出大片锁骨,胸前几乎已经没有布料蔽体。
冉青禾逗弄得够了,打了个哈欠,也该是正面迎击的时候了。
只是为何,她的双手忽地动不了了,她用力一挣,双手却如上了镣铐一般,这是……
戒律堂的束缚阵!中招了!
她低头一看,脚下的阵法已不知在何时就绘制完成,难怪这楼听澜步步紧逼,原来为的是将她引到这束缚阵中。
戒律堂作为凌驾于五大宗门之上的执法机构,别的不谈,束缚之术堪称一绝。
若要是想从这束缚阵中逃脱,非得生生撕下一身的皮肉不可。
好家伙,从来都是她作弄别人的份儿,这次反倒在他手中栽了个跟斗。
楼听澜自半空落下,面色已恢复如常,他再次掏出镣铐,凑身过去,啪嗒一声落锁,将冉青禾的双腕扣上。
冉青禾自然不会乖乖听话,眼波流转间,已经生了主意:“仙君这般厉害,我心服口服,只是,这手镣我能不能不戴呀?”
她话露委屈,“仙君你看,我这手腕都磨红了。”
她将手腕凑到楼听澜的眼前,还未有一息功夫,便猛地从楼听澜脖颈处绕了一圈,用力绞动双臂,想要用双腕镣铐间连接的锁链,将他死死勒住。
却不料,楼听澜躲都没躲,连眼神也未分去半分,这镣铐竟像有了意识般,被控制着,强行分开了她的双臂。
冉青禾:……失算了,没想到这镣铐竟然也不是普通镣铐。
冉青禾不知,戒律堂的镣铐,都是由擅长锻造的玄水一宗所制,在制作时,便已被下了束缚咒,所以,哪怕这小小镣铐,也只能由戒律堂弟子控制开合。
一旁的树梢上,一只飞燕扑棱棱地飞走了。
冉青禾双手被镣铐扣着,被无形中带着往前走,几乎一步一趔趄。
终于,走了大半天,她忍无可忍,干脆道:“我走不动了,你就不能把镣铐松一松吗?你这样我怎么走路。”
楼听澜半晌才答了她一句话,道:“你若听话,不一步一停,也不会走的这么难受。”
只是,这楼听澜不回话还好,一回话,冉青禾便叽叽喳喳地开始闹道:“我这么一个弱女子,能走这么多路,便已是不易,怎么,还不允许我休息休息了,再者说,戒律堂堂规第十一条是什么?我问问你?”
楼听澜反问:“你知道?”
他审视的视线再次投来,冉青禾心道,自然,这戒律堂的堂规她都抄了近百遍了,又岂能不知。
于是,她洋洋得意地答道:“第十一条,不可因私怨虐待犯禁修士。”
楼听澜脚步一顿,竟真的随着她的步子放慢了。
两人走的是青霄山底的一条大道,周围时有修士路过。冉青禾估摸着,按照两人脚程计算,再有半个时辰就该到了。
青霄宗虽位于峰顶,但若是上山,也可乘坐飞舟而上,快的话仅需一盏茶的功夫。
再加上,虽然戒律堂独立于五宗之外,但位置上和青霄宗几乎是比邻而立。若是二人行至山底,那她几乎是逃无可逃了。
冉青禾开始找借口道:“你看看我的鞋子,因为赶路都脏成什么样了。”楼听澜拈了个清洁术,鞋子上的尘土一扫而净。
冉青禾:“……你看这日头,晒得我脸皮通红。”楼听澜抬头看了看云彩半遮的日头。
冉青禾:“……这么久我都没喝水,渴都要渴死了。”楼听澜戳破道:“金丹修士,已然辟谷。”
见借口找遍了,这人仍是一副岿然不动的样子,冉青禾不由得咬牙切齿。
她又毫不避讳地大声喊道:“仙君对我如此冷漠,莫不是怪我刚刚撕了你的衣服?”
楼听澜眉头一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大道之旁,路过修士纷纷侧目,伸长了耳朵。
冉青禾垂着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又不是故意的,方才,我们在树林里,你那般急切,还捆住我的双手……现如今,得手了以后,便对我这样冷言冷语。”
路人的目光犹如实质,刀子般投来,好一个薄情的负心郎。
这负心郎的衣服也是铁证如山,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撕扯得太激烈,甚至只有几根欲盖弥彰的布条草草捆扎。
甚至有路过的两个女修,当即开始窃窃私语地谴责道:
“你看这男修,穿的好像是戒律堂的弟子服,没想到哇,戒律堂弟子竟也这般放浪?”
“哎呀,你小声些,别被人听到了。说不定呀,这弟子服只是人家小两口的情趣呢,嘻嘻。”
“呀!我懂了,是不是那话本上经常有的那什么……制服……”
“小声点,人家看来了,赶紧走赶紧走。”
楼听澜额角狠狠一跳,可偏偏他又无从反驳,因为冉青禾所说,句句属实。
“那你待如何?”
眼看楼听澜又要继续行路,冉青禾理所当然答道:“自然是要你换身衣服,你衣服破成这样,让旁人看见,你倒是没什么,我可……我可还没结契呢。”
“仙君不顾及自己的名声,也该顾及顾及我吧。”
楼听澜默声无法,身为戒律堂的弟子,如此回去,恐怕也是不妥,算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而已。
*
只是,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冉青禾却已然消失在原地。
楼听澜沉了脸色,循着戒律堂镣铐的灵力痕迹,再度追了上去。却不想,哪怕是楼听澜离开之前又在冉青禾的脚腕处系了镣铐,她依旧逃得飞快,不多时,天色已近薄暮。
痕迹终止在一片魇林。魇林,顾名思义,是梦魇之怪的盘踞之地,它是一方完全颠倒的密林。这里的树木扭曲异常,树枝一反常态,皆向下生长,犹如一只只黑色巨爪,虬结盘绕。地面上,厚厚一层腐败的落叶堆积,踩上去却并非松软,而是一种湿冷黏腻的触感,与其说是魇林,倒不如说是沼泽之林。
楼听澜今年已满百岁,按照凡人界的年岁来讲,已是弱冠之年。但自出生起,他便一直呆在戒律堂,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重复着修炼,闭关,再修炼,所以,他对修真界内具体的地形情况并不十分了解,更不知此地盘踞的又是什么精怪。
他闭眼探查一番,镣铐上的灵气气息,的确正在这密林中央。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拈了个火符,借着火符的微光径直走入了进去。
此刻,梦魇之怪也已悄悄开始了它的动作,可以说,整片森林,就是梦魇之怪延伸的躯体,叶子是它的眼睛,长枝是它的手臂,但凡有修士误入,魇怪便能立刻探查到,并铺设幻境。
冉青禾抱臂躲在树林上方看戏。
她早知此地有魇怪盘踞,逃跑之时,也是故意将楼听澜引来。她估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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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戒律堂的镣铐有定位之用,只在魇林入口处徘徊,肯定骗不过楼听澜。
故而她自半空入林,虽然因为冲破镣铐滞空限制遭受了些反噬,不过问题不大。魇怪枝条向下生长,对从半空入林的冉青禾毫无效用。等这楼听澜入了魇怪设下的幻境,不能自拔之时,她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再从他身上拿走钥匙,逃之夭夭。
只是,距离这楼听澜进入密林已经足足有半个时辰,魇怪为何迟迟不动,难不成,是个欺软怕硬的。
冉青禾稍稍靠近了密林些许距离,仔细一瞧,密林中央,大片的枝条已自树上掉落的干干净净,这魇怪显然是一副精力耗尽的模样。
魇怪依靠幻境来吸食修士灵力,修士被幻境迷惑时间愈长,灵力便耗损的愈严重。待到身上灵力被吞食了个干净,便会被魇怪毫不留情地丢出去。
魇怪没有意识,它只知道,它刚刚所设的所有幻境,皆被眼前这修士破了。它不信,会有如此无欲无求的修士。
美酒在杯,美人在怀?破了。
灵石珍宝,堆积如山?破了。
修为暴涨,得证大道?还是破了。
每一个幻境,皆需耗费大量灵力,现下,它已经拿这修士毫无办法,只能委屈地蜷缩着仅剩不多的枝叶,朝后退去。
它需要进食,需要灵力。
既然拿眼前的修士毫无办法,那便拽下空中的修士!几乎是一瞬间,虬结在地面的树枝撕扯拔出,活像是将皮与肉分离般,径直朝半空探去。
若是正常情况下,魇怪的攻击对她而言,不过尔尔,她灵鞭一扫,便可应付。
但如今,她的手脚全戴着镣铐,行动本身已是束手束脚,几番躲避后,竟是直直被这魇怪拖了下去。糟了,这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幻境,起。
红烛辉映,水汽潮湿。
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镣铐、皮鞭,彰显着房间主人的恶趣味。
房间最深处,有一雕花木床,床脚帷幔被掀开,冉青禾仍昏迷不醒。她,只是一个凡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昨日,她还做着进入官办绣坊当绣娘的美梦,今日,便被掳到了这恶心至极之地。
来人手持一皮质鞭子,狠狠一抽,她终于悠悠醒转。她攥着被角,朝着床帏更深处缩去。
幻境,承。
这谷地怎么如此贫瘠,冉青禾皱了皱眉头,灵气这样稀薄,叫她如何修炼。旁边,一白胡子老头,都这把年纪了,竟然还只是个筑基期,还大言不惭地要做她的师父,可笑!
她才不会待在这谷地一辈子,平白蹉跎岁月。
幻境,转。
冉青禾握紧手中长鞭,望着云雾缭绕的山巅。她果然天赋异禀,不过两年,便从灵气稀薄的谷底,进入了峰顶之上,修真界第一大宗门——青霄宗,只是。
“为何,要我代替师兄去那毒瘴之地。”
“你小小年纪,天资虽高,但尚需历练。”
骗子!分明是这历练,有去难回。
幻境,合。
“冉青禾!你炸毁青霄灵脉,还不认罪!”
“喔,一支灵脉而已,也值得你这样大张旗鼓。”
她飞身跃起,正要与来人一战,但远处,却是火光冲天之象。
奇怪,清修之地,哪里来的火?不,不对。她刚从通天塔大狱逃出,怎会再次回到入狱之前?她自袖间顺出一把短匕,往手臂上狠狠一划,血流如注,头脑终于清明了些许。
她长鞭一甩,竟生生将幻境的天撕破了个窟窿。
她再次睁开眼时,一旁的楼听澜正静立一旁,一手拈着火符,一手给那魇怪输送灵力。
难道,是楼听澜救了她?
3. 魇林(其二)
楼听澜见她起身,方才收手。只是这一收手,却是直愣愣地倒在原地。
他苍白着一张脸,显然是一副灵力即将耗尽的模样,即便如此,却还是强撑着坐起,在她身上施了个聊胜于无的禁锢咒。
冉青禾不由得觉得好笑,连带先前幻境中的沉郁也一扫而空。
这修真界内,竟然还有这样以德报怨的修士?
她沉溺幻境,灵力本该被那魇怪吞食殆尽,但楼听澜依着堂规,出手护了她这个犯人的安全,自己却灵力尽失。
眼前,美人发丝凌乱不堪,衣袍散乱,原本不染纤尘的容颜此刻也显得狼狈异常,冉青禾却丝毫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意思。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她没有一丝犹豫,直接上前,在他的胸口、腰带处摸摸索索。
楼听澜抬手,想要制住她的动作,但失了灵力,这样挠痒痒似的力道,却被她轻松拂开。
找到了!她熟练地将手镣和脚镣打开,连同钥匙丢在原地。而后又试着原地运转灵力,灵力虽不算充盈,但也还算够用。
楼听澜见她这般,却没有她想象中的嗔怒,脸色古井无波,似乎对她这番恩将仇报、见死不救的反应见怪不怪。
冉青禾信手拈了个滞空诀,没了镣铐的束缚,逃离魇林对她而言,轻而易举。
而下方的魇林中,魇怪吃饱了灵力,枝条张牙舞爪,四处挥动,活像个吃了颗糖,便活蹦乱跳的孩童。
枝条逐渐向中央楼听澜处汇集,似乎要榨干楼听澜身上仅剩的一点灵力。
楼听澜此番连运剑的灵力也没了,只能靠着身体本能,切菜一般斩断魇怪挥舞的枝条。
但吃饱喝足的魇怪,又岂是楼听澜可以抵挡得住,只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已是力竭到任怪鱼肉。
魇怪枝条再次卷起这个方才给它输送灵力的修士,但也只是将将卷起,枝条便被空中长鞭的灵气狠狠斩断。
她,竟又回来了。楼听澜诧异。
随着鞭梢银铃声响,长鞭几次三番凌空劈下,空气中接连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以楼听澜为中心,近处的所有魇怪枝条,已被鞭风狠狠削断。
她一挥长鞭,卷起楼听澜的腰,就这么连拖带拽地将人带离了魇林。
她还以为楼听澜留有灵力,自保应当是没问题的。却不料,她自半空往下看时,那人竟真的半分灵力也使不出来。
她好奇,好奇极了,冷着一张脸不解道:“为什么救我?”
方才,她陷入魇怪幻境不能自拔,若是放任下去,她的下场便是灵力耗竭,境界大跌。可这人,竟是直接给魇怪输送灵力,这魇怪境界不高,无法吞食大量灵力,所以,魇怪两相权衡之下,白给的灵力当然不能不要,于是便舍弃了从她身上摄取灵力,所设的幻境也出了纰漏,如此,她方才有了清醒的机会。
为了救她,而不惜灵力耗竭?
冉青禾觉得楼听澜这人着实奇怪。
她原本引他至魇林便是存了害他的心思,以他的心机,既然能悄无声息布下束缚阵将她擒住,没道理连这般把戏都看不出来。
就算此人对魇林一无所知,但看到魇怪将半空中看戏的她拉下也该意识到了。
原地休息了会儿,楼听澜恢复了些许气力,撑着手中的长剑站起了身。
回道:“职责所在。”
冉青禾又疑惑道:“职责?”
楼听澜答道:“戒律堂堂规,第十三条。”假若抓捕的犯人身陷险境,戒律堂弟子不可旁观,必须施以援手。
说着,竟又再次掏出手镣和脚镣,要给她戴上。
冉青禾都快被气笑了,一挥手,便将这镣铐轻易扫到一旁,而楼听澜也不恼,复又捡起,拿过来,再被冉青禾扫落。
如此反复三次,冉青禾几乎都要笑出声了,才道:
“楼听澜,你以为,凭你如今身上所剩无几的灵力,还能抓得住我吗?”
楼听澜认真道:“不论如何,也应当尽力一试。”
冉青禾:……
冉青禾抬步离开,而方向,正是那青霄山底。
冉青禾回头道:“楼听澜,我这个人呢,虽然说不上有多么光明磊落,但是,却从来不欠别人的人情。”
“你既然在那魇怪手下救了我,我便随你一道回去交差。”
“只是,这交差之后,无论我如何,都与你无关了。”
楼听澜面露意外,片刻又恢复如常,轻轻地应了声:“好。”
*
青霄山下,有一码头。不同于寻常码头,这码头停靠的乃是通往青霄宗门的仙舟,码头来往修士络绎不绝。
冉青禾打眼一瞧,登舟之处,也有一修士,身穿青霄的弟子服。白底青边,但并未绣上内门弟子特有的水波纹样,想来应当是外门弟子或杂役弟子。
两人站在长队后头,排队等待。
排到两人时,那青霄弟子一伸手:“拿来。”
冉青禾对这一流程早已轻车熟路,对着楼听澜问道:“通行令呢?”
楼听澜却是一怔,他甚少下山,最多只在戒律堂和青霄之间来往,所以从来没有用到过通行令。
他摇摇头道:“没有。”
青霄弟子见状,瞬间不耐烦起来:“没有通行令你们在这排什么,没有通行令不让进。”
说着,直接上手就要将两人推走。
冉青禾怀疑道,这人不会蒙她吧,连个去往青霄的通行令都没有,难道是为了五万灵石来抓她领赏的?
“你不是戒律堂的人?”戒律堂和青霄来往如此密切,怎么会没有通行令?
楼听澜道:“我是。”
说罢,掏出一块戒律堂的弟子令,自证道。
那青霄弟子一见,瞬间变了脸色,开始和颜悦色道:“仙长失敬,原来是戒律堂座下弟子,在下方才一时失言,还望两位仙长勿怪。”
他在心底捏了一把汗,实在是怪不到他,这人看上去病怏怏的,实在是不像戒律堂堂中弟子,况且,戒律堂弟子哪有和普通修士一起排队的。
他伸手指引道:“两位仙长请这边来,为戒律堂弟子执行任务之便,青霄特设一仙舟,供戒律堂弟子往返。”
冉、楼二人跟随他,来到了另一艘仙舟跟前。只这外观,便和其他仙舟大大不同。
船体通体由那千年桃木打造,整体呈青玉色,侧身,青霄的水波徽纹和戒律堂的飞燕草徽纹,交相辉映。甲板上矗立着飞檐斗拱的亭台楼阁,宛如一座移动的仙家府邸。
两人踏着阶梯上了船。船舱内,只有寥寥几人,或是闲坐饮茶,或是打坐静修。
楼听澜本想找个房间先行将灵力恢复一番,但冉青禾在侧,两人共处一室多有不便,所以,他只在大堂寻了处僻静角落,闭眼静修。
只是,不过片刻功夫,便有人前来搭讪道:“师妹可也是戒律堂弟子?不知是哪位长老门下,此前是否在哪见过,我观师妹,竟有一见如故之感。”
冉青禾故意不答身份,逗弄道:“哦,你见过我?”
那人却不直面回答,反而说道:“师妹颜色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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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见之可亲,不知可否和在下互赠灵叶?”
灵叶,通俗来讲,是各个宗门弟子间用以传讯的工具,虽然不如传声入密便捷,但用的修士却多。传声入密为高阶法术,使用时需要耗费大量灵力,元婴以上的修士才可以畅通无阻地使用。
而若是两个人交换注入储存灵力的灵叶,即使不用灵力,也可以自由通讯。
冉青禾假作无奈,回道:“这,我有心却无力啊,我马上就要下那通天塔的大狱了,即使是想传消息也是没有办法,这……”
那人却以为冉青禾故意逗弄,只遗憾地留下了自己的灵叶,转身离去。
楼听澜调息完毕,身上灵力也恢复了些许,这才缓缓睁眼。
他抬手调转灵力,冉青禾却条件反射道:“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又要拿个镣铐出来?”
“都坐上仙舟了,我还能往哪逃?”
楼听澜一愣,回道:“不是。”双手间运转的灵力也一时没控制住,不小心将桌上留下的灵叶扫落,灵叶转了几个圈,掉到了不知是哪的角落。
*
“参见楼长老,弟子楼听澜已将要犯冉青禾捉拿归案。”戒律堂正殿中央,楼听澜鞠了一礼,禀报道。
楼弈端坐首位,皱眉关心道:“听澜,为何下山一趟,你这灵力竟然折损了大半?”
楼听澜只回道:“听澜误入魇林,灵力被林中魇怪吸取大半,但已经无碍,长老不必挂心。”
楼弈温声道:“既然如此,你先入座调息。”
说完,话锋一转,对着堂下站着的冉青禾厉声道:“要犯冉青禾,你可知罪?”
冉青禾无所谓地绕着胸前的几缕长发,回道:“楼长老这话说的严重,我不过是嫌那通天塔中太闷,出来走走,吸纳吸纳灵气,有什么错吗?”
楼弈一听这话,怒从心起:“还在狡辩,你炸毁青霄灵脉,判处通天塔七层监禁三年。不过三月时间,你就逃狱三次?还不认罪。”
他挥开双手,正要施法,控制足镣,使冉青禾跪下,却不想,法术竟然落了个空。
手镣呢?他再次施法。嗯?也没有?
楼弈视线投向下座的楼听澜,可楼听澜已经开始闭目调息。
罢了,楼弈挥手,示意堂中弟子再次将冉青禾带入通天塔大狱。
冉青禾却不以为意地挑衅道:“我既然能逃出塔狱三次,便能逃出塔狱第四次,长老何必与我互相为难,你费尽心力抓我,又被我逃了,你追我逃的多没意思,不如长老直接放了我,也省得再抓一遍了不是。”
这边,楼宇楼琼二人,听到冉青禾被抓,急急忙忙赶到审讯堂,刚巧听到了冉青禾最后一句话。
楼宇想到他先前下山抓捕反被戏弄一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拱手禀报道:“长老,依弟子看,不若直接将这妖……冉青禾直接下入塔狱第六层。”
通天塔塔狱共分九层,每层对应一个等阶,顶层关押炼气期犯禁修士,八层关押筑基期,以此类推,分别是七层金丹、六层元婴、五层化神、四层炼虚、三层合体、二层渡劫,按理说底层应该关押飞升期犯禁修士,但界内目前尚无一人飞升,更何况是关押了,所以底层便一直空置着。
先前,冉青禾一直被关押在七层,但却被她屡次逃脱,若是直接下到第六层,用关押元婴期的塔狱来关她一个小小金丹期修士,还不是手到擒来。
但若是冉青禾一招应对不慎,便是身死塔狱也未可知。
楼弈沉思片刻,偏头对着仍在闭目调息的楼听澜,问道:“听澜,你怎么看?”
4. 杀妻(其一)
楼听澜收息睁眼,起身施礼回道:“所有犯禁人员处罚,皆由楼长老和其他长老定夺,听澜等弟子只负责监管犯人。”
楼弈一听,听澜倒是提醒了他,即便是他想要将冉青禾关押至塔狱六层,也是违背堂规了。堂规第八十三条,所有犯禁修士的关押,皆需依照修士自身境界量刑,不可量刑过重。
若是他强行将这冉青禾下入六层塔狱,恐怕也会引起戒律堂其他长老的不满。
但若是还将她下到第七层,她突破塔门禁制已经是轻车熟路,难道这三年,他还能一个月就去抓她一次?
楼弈端坐堂上,一时也拿这冉青禾毫无办法。
寻常那些个犯禁修士,被关进塔狱,光是应对塔中邪祟便已经力不从心了,就算是有个别刺头,念及父母妻子,也不敢闹的太过,独独这冉青禾,她本是自凡人界悟道,进入这修真界,和修真界界内修士不同,无父无母,就算是把天捅破了,也只累及自身罢了。
这时,堂下的楼琼插话道:“长老,弟子有一提议。”
楼弈道:“说来听听。”
楼琼回道:“犯禁修士,有的情节较轻,一般都是将功补过,为戒律堂或者其他五宗处理一些棘手的宗门任务。”
“弟子想,与其让这冉青禾再次逃狱,不如让她将功折罪。”
楼宇在一旁怒道:“那怎么行?这妖……冉青禾犯下如此罪行,还数次逃狱,怎么能同那些普通的犯禁修士一样?”
楼琼却轻飘飘道:“弟子听闻,玄水宗所在的东极山下,有一处原本是用于宗门弟子历练的幽谷。但最近,那幽谷却滋生出了怨灵作祟,导致今年的宗门历练不得不延期。”
“玄水宗擅长炼器,但并不擅长斩杀怨灵。所以怨灵至今仍占据幽谷,玄水宗也曾下贴,发到我们戒律堂。所以弟子想,这个任务,不如就交由冉青禾,长老意下如何?”
楼宇一听,差点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能够盘踞一方幽谷的怨灵,必然是百年甚至千年的怨气才能养成,冉青禾不过一个金丹修士,去处理这幽谷怨灵,还不是白白送死,就算是不死,怕也是要折掉半条命,楼琼这小子,平时默不作声的,关键时候倒是给他憋了个大的。
楼弈也道:“这样处置也不失公允。”
冉青禾轻嗤一声,他们计划得倒是好,可前提得是她乖乖听话。
楼弈听到了这声嗤笑,不由得又皱眉暗道,冉青禾如此桀骜不驯、不服管教,派她执行任务,和那肉包子打狗有什么分别,岂不是相当于把逃跑的机会白白送到了她手中。
楼琼楼宇已是戒律堂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尚且奈何她不得,若是派堂内元婴期修士前往看管,又是大材小用,而且也未必有人愿意。
楼弈踟躇间,余光瞥见堂下立着的楼听澜,温和道:“楼琼这提议不错,但却是缺乏一个监督之人,听澜你是否方便前往?”
楼听澜道:“长老言重,既是长老有令,听澜无有不从。”
冉青禾:……怎么又是他?这人是专来克她的吧。
她皮笑肉不笑道:“楼道友上次下山时,灵力已经损失大半,幽谷怨灵难缠,楼道友前去,恐怕自身难保吧。”
楼听澜抬眼看她,意外她竟为自己担忧,颇有些钝感道:“无妨,乘坐仙舟前往玄水宗需要两日时间,这两日,足够我调养灵力,冉道友不必担心。”
冉青禾微笑:……
*
修真界内五宗,皆位于灵山之上,灵脉汇集之地。除中央青霄峰上的青霄宗外,还有东方的玄水宗,西方的佛手宗,南方的绯枫宗,北方白虚宗。
其中,青霄修剑,玄水炼器,佛手画符,绯枫御兽,白虚为医。五宗虽然坐落分离在五地,但是由于所擅长的领域不同,所以一直相互联结,互通有无。
凌驾于五宗之上的戒律堂,既插手五宗内执法相关事宜,同样也为五宗服务。所以,既然玄水下贴求助,戒律堂就理应派堂中弟子前往相助。
仙舟内,一位身穿黑金色道袍的修士等待已久,冉青禾观此人袍身绣有金线翠竹,想来应当是玄水宗的内门弟子。派个内门弟子驾驶仙舟前来接应,看来,玄水宗对幽谷怨灵一事,也是颇为重视。
玄水宗的仙舟不比之前戒律堂和青霄的仙舟,船舱大约只有一个房间大小,船舱内,两旁是连着舱体的长凳,中间有一个稍大一点的方桌,上面放着一套青瓷茶具,其余任何多的装饰也没有。
待楼听澜坐定,冉青禾才坐到他对面的长凳上,像是要恨不得离他八丈远。
冉青禾环顾了一圈随意看了看,那玄水宗的弟子却先抱歉地笑了笑:“委屈两位仙君了,我们掌门有令,除炼器之外,其他一应尽量从简,所以这仙舟就稍稍简陋了些。”
他又忽地想起来,三人还没有互通名姓,率先介绍道:“我是玄水宗掌门座下,我名叫元遥,两位仙君如何称呼?”
楼听澜点头回道:“戒律堂弟子,楼听澜。”
“原来是戒律堂首席弟子,失敬失敬。”元遥虽然从未见过楼听澜,但却对此人多有耳闻。
百岁内便能结丹之人,放眼整个修真界也找不到几个。元遥将钦佩的目光自楼听澜身上移开,看向冉青禾。
冉青禾却道:“不必喊我仙君,我不是什么仙君,我是……戒律堂犯人,冉青禾。”
元遥神色如常,也并未因冉青禾的回答对她露出什么鄙夷或是不屑,他对戒律堂派出犯人执行任务已经是见怪不怪。
他又从容地为两位道友倒了杯玄水宗特有的竹叶茶,回答道:“楼道友,冉道友,请用,这是我们宗门特制的竹叶茶。”
倒茶间隙,冉青禾细心留意了一下,这元遥,不论是脸上还是袍袖间的双手,都黝黑粗糙,但方才倒茶漏出的小臂,却很是白皙。
冉青禾呷了口茶,果真滋味独特,又同他搭话道,“我看元道友,手腕倒还算白皙,但是为何这脸、这手却是……嗯……略显黝黑?”
难道是玄水宗日头太大,晒得不成?
元遥脸色即便是黝黑,此刻也稍稍能看出红了些,他不好意思道:“我们宗门大多都是器修,天天都是围着灵火和炼丹炉,时间长了,就这样了。”
喔,原来是被熏黑的。
冉青禾又联想到,炼器所需资源,需要耗费大量灵石,这玄水宗把资源全投入炼器了,没钱做这仙舟倒也实属正常。
她又问道:“那这次任务,不知掌门有何吩咐,只诛杀怨灵便可以了吗?”
她语气说的轻松,似乎并不把那怨灵放在心上。
元遥正色道:“是这样的,那怨灵盘踞在东极山下的幽谷之中,那幽谷临海,名叫天海谷,原本灵气还算是充裕,所以,玄水宗新晋弟子历练都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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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踌躇着:“既然两位道友是为帮助玄水宗而来,那元遥也不多作隐瞒。半个月前,原定的弟子试炼已经开始,但试炼中途,不知为何,突然就怨气四溢,甚至还有两名弟子被那怨灵掳走,我等派人去寻,但数日无果,所以这才下贴求助戒律堂。”
冉青禾道:“那两名弟子是否同旁人结下了什么仇怨?”不然为何新晋弟子众多,怨灵却唯独掳走了那两人。
既然那天海谷中有怨灵,那便代表,那里曾经死过修士,而且还得是死不瞑目的修士,这样的修士,身体上残留的灵气便会转化成怨气,怨气冲天,才会生成怨灵。若是盘踞一谷的怨灵,怕是这怨气至少残留了百年以上。
而元遥似乎也很清楚这一点,回道:“那两名新晋弟子,年岁不过五十,是一对已经结契的道侣,玄水宗也曾调查过所有新晋弟子的背景,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所以,也谈不上有什么仇怨。”
既无仇怨,又为何会被这怨灵拖入谷中?
冉青禾抬头,对角上坐着的楼听澜似乎一点也不关心幽谷事宜,她见状,又忍不住招惹,解下长鞭一甩,蜻蜓点水般略过他的眼皮,狎弄过后,才正经问道:“楼道友对这幽谷怨灵有什么看法?”
楼听澜睁眼,神色不解,摇了摇头:“我此番陪同冉道友前往幽谷,是为履行监督职责,所以,至于幽谷怨灵如何,与我无关。”
冉青禾一时话头噎住。转瞬她又想到,这人莫不是在记恨,她在魇林中,蹲守半空看戏之事?
看着这人心思纯净,说不定内里就是个芝麻馅,心黑的很,冉青禾不无恶意地揣测道,也赌气似的,权当他是空气。
仙舟行了整整两天,楼听澜也整整打坐了两天,对冉青禾和元遥谈论的话题,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置一词。
元遥算得上是个话唠,仅仅两天时间,冉青禾便将玄水一宗摸了个大概。
譬如,玄水宗后山竹林豢养了多少只野猫野兔,譬如,玄水宗弟子为节省灵石,经常到东海取水炼器,掉到海中不知多少次,再譬如,玄水宗弟子缺灵石的时候,经常到山脚下表演胸口碎大石……以及很意外的一点,玄水宗掌门常念,是凡人界悟道之人。
冉青禾听到这里时,显然愣了一下。修真界中,虽说同是修士,但修士之间,也隐隐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宗门出身弟子,出生在宗门,修道在宗门,资源不缺,灵石不愁;而另一派,则是凡人界弟子,也就是从下界,或者说是凡人界悟道而来之人。
宗门出身弟子享受着得天独厚的资源,而且省略了悟道这一流程,可以直接修道,修为自然进步神速。
而凡人界弟子首先需要获得机缘悟道,才能进入修真界,进入修真界之后,修道比宗门弟子晚了一步不说,资源也是差的十万八千里。
而据元遥所说,玄水宗掌门常念,原本竟是凡人界弟子,而今,却坐上了一宗掌门的位置,其中艰辛,自然不言而明。
冉青禾也是凡人界弟子,她明白宗门出身弟子和凡人界弟子之间不可逾越的沟壑,正如她曾经在青霄时所经历的那般。
不多时,飞舟已然到达这东极山的天海谷。而巧合的是,冉青禾所乘坐的飞舟,与另一艘青霄宗的飞舟,竟是同时停泊在幽谷之前。而更巧的是,她又遇上了青霄的故人。
她正欲离开,却蓦然被叫住:
“青禾,好久不见。”
5. 杀妻(其二)
青霄飞舟之上,舷梯落下。来人踏着木梯缓缓而下,端着一副清风拂杨柳般的温柔面色,低声唤她。
冉青禾却像是完全没听到一般,从甲板飞身而下。那人也不恼,只跟在她的身后,再次试图找着话题说道:“青禾,你怎么没有再回宗门?宗门的师兄师姐,都很想你。”
我也是。但后半句,他没有说出口。
冉青禾依旧无视。
元遥觉出了空气中的尴尬气氛,笑了笑问候道:“两位仙君好,可也是前来解决这幽谷怨灵?不知两位仙君如何称呼?”
说话这位青霄弟子,穿着一身淡蓝水波纹弟子服,气质温文尔雅,礼貌回道:“仙君唤我奚齐便可,我和师妹灵雨,曾接到玄水下帖,见情况紧急,所以未提前说一声便来了。”
身后,同样穿着水波纹弟子服的女子才懒懒散散地下舟,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元遥才道:“原来如此,实在是不好意思,刚巧戒律堂回了贴,我便前往戒律堂已经接了两位仙君相助。”
奚齐视线再次投向冉青禾道:“无妨,我和冉师妹也是熟识,天海谷怨灵诡谲难测,我们一起行动,也可互相照应。”
冉青禾却道:“元道友,看来青霄对玄水之事并不重视,随意塞了两个弟子应付来了。”
冉青禾回身,又对着抱剑站在一旁的楼听澜道:“楼道友,我来执行任务前,戒律堂可没说会有个麻烦跟着我。”
楼听澜竟也认真回道:“执行任务中,若是遇到棘手麻烦,可以在任务办结之后,向戒律堂申领补偿。”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楼听澜虽然只是在陈述戒律堂规定,但落在旁人耳朵里,倒像是在和冉青禾互相打配合,意有所指一般。
奚齐嘴角的笑意稍稍凝固了一些:“哦,这位道友,不知如何称呼?”
奚齐端看此人灵力波动,竟看不出他的境界,所以才发问,试探一番。
“戒律堂弟子,楼听澜。”
楼听澜这一名字,在同辈修士中,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毕竟,天才,从不缺人为他赋以美名。
而身后的灵雨心直口快地说道:“你便是楼听澜,那你为何同这冉青禾厮混在一起?”
与楼听澜不同,冉青禾虽也闻名,可大都不是什么好名声,什么自负根骨,恃才傲物,再譬如什么冥顽不灵,桀骜不驯。
灵雨虽入青霄宗较晚,却也听闻过这冉师姐的种种事迹,所以有此一问。
眼下,一个无恶不作的混世魔王和一个光风霁月的少年天才同路,叫她也起了几分看好戏的心情。
而她身边的奚师兄,似乎隐隐也对冉青禾有意,不然不会听闻冉青禾要前来执行任务,便乘坐青霄最快的一艇飞舟,巴巴地赶过来。
当然,现在是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楼听澜却没答话。
他的注意力,已被天海谷中再次弥漫而来的黑蒙蒙怨气所吸引。
元遥见四人的一番唇枪舌剑终于是消停了下来,抢先一步开口解释道:“自从怨灵作祟,这天海谷的怨气一直这样反复,有时灵气盖过了怨气,谷中便是一片清明,若是怨气盖过了灵气,便是像现在这样。”
天地有三气,上而清者为灵气,下而浑者为浊气,人不甘而死者为怨气。灵气浓厚,便能覆盖浊气和怨气。
但现在,谷中怨气四溢而灵气稀薄,对于修士灵力运转也是大大不利。
元遥提议道:“四位仙君,不妨随我先回舟内休息,等怨气稍散,再进入谷中。”
冉青禾解下手中长鞭,银铃在空谷中回响,声音甚是清亮:“放心,元道友,我既然应了这清除怨灵的任务,断然没有见到一些劳什子黑气便打道回府的道理。”
话音一落,冉青禾已自谷口的巨大裂隙踏入山谷,楼听澜紧随其后,始终保持与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既不会干扰她做任务,也方便自己在一旁监督。
另外三人见状,也前后一齐入了谷。
顺着天海谷入谷口,原本可以直通宗门历练秘境,但怨气干扰了灵气运转,影响方位辨别。冉青禾走在最前方,踏着弥漫着潮湿水意的青苔石板。
石板两侧,有穿谷幽风吹过,带动竹林竹叶沙沙作响。只是,竹叶喧哗,竹身却纹丝不动,冉青禾伸指丈量了一把,这竹身树龄应当不止百年。
甚至竹身还有经年累月所留下的痕迹,比如说,习剑时所留下的青黑淤痕。
冉青禾不由奇怪,玄水宗皆是器修,又怎么会留下这剑痕,并且依这剑痕推演,习剑人应是反反复复地在练习一套剑法,上劈、下砍、左撩、右刺。
这剑法当真似曾相识。
冉青禾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唇角一挑,回身撩起长鞭,直冲身后奚齐面门而来。奚齐下意识地格挡,却是不解冉青禾为何突然发难。
她鞭梢扬起,狠狠甩出,奚齐用剑劈开,她又旋转鞭身,朝他握剑之手卷去,奚齐再次擦着鞭身砍下,他一边艰难回招,一边问道:“青禾,你这是何意?”
元遥在一旁着急劝道:“冉道友,这是何意,切勿伤及同门呐。”
冉青禾却仍未停手,冷笑回道:“元道友怕不是误会了什么,我无门无宗,哪来的同门?”
眼见元遥就要不管不顾地上前制止,负手一旁的楼听澜终于出了声:“元道友不必担心,她并未有对奚道友下手的意图,只是在试探罢了。”
冉青禾意味不明地瞥了楼听澜一眼,她还以为,他要将哑巴形象贯彻到底。
的确,她在试探,打了好几个回合后,她终于落鞭。
这下,冉青禾确信,之前曾在这竹林习剑之人,习得剑式,和奚齐所使出的青霄宗的剑式几乎是如出一辙。
冉青禾问道:“元道友,玄水宗内,可有谁曾是剑修或者出身青霄?”
元遥惊喜道:“冉道友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我想想,我宗长老弟子都是器修出身,若说剑的话,我们每日也会在演武台上练剑,但真论起剑修,可以说是几乎没有。”
冉青禾道:“方才我与奚齐交手,一番对比之下,竟发现,这竹上的留下的剑痕,正是青霄剑法。”
元遥问道:“你怀疑怨灵出身青霄?”
灵雨见师门清白凭空被人污蔑,立刻抢白道:“只凭几道剑痕就能断定是我们宗门的剑法了吗?青霄剑谱不知凡几,你怎么就开始凭空捏造起来?”
冉青禾回击道:“凭空捏造是你们青霄宗所擅长的,很抱歉,我并不精于此道。”
“青霄剑谱的确多如牛毛,但这习剑之人所习的正是青霄的落雪九式,不信的话,你试一番,便知我所说是不是。”
灵雨却果真就去试验了一番,她所习的剑法,的确与这竹上的痕迹重合了,一时又想不到什么说辞来反驳,只能怏怏作罢。
一行人正要继续前行,走在中间的灵雨却突然叫了起来:“啊,刚刚有东西摸我的脸!”
她当即用剑四处乱劈乱捅了一通:“是不是怨灵找上我了?奚师兄,奚师兄,你快看。”
冉青禾回头,挑起长鞭,将她发间被风逸出的飘带斩断,而后又用长鞭一勾,将那缕发带攥入手中,递到灵雨手中,而后勾唇笑道:
“好了,现在怨灵逃走了。”
只是冉青禾语气中的嘲意似乎并没有传达出去,灵雨低着头,掩饰着双颊的发烫,从她手中接过发带,闷闷地应了一声谢谢。
冉青禾:?
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青霄弟子的脑子是一个两个的都出问题了?道的是哪门子的谢。
五人越行越深,直到再次站到一扇界门之前。元遥继续介绍道:“这里,就是我们玄水宗的试炼界门,进入界门的人,将会被随机传送到天海谷各地。”
“当然,与其他宗门不同,我们宗门的试炼并不需要斩杀妖兽之类的,天海谷的灵气,比起其他谷地的灵气要充裕得多,所以,灵草奇矿应有尽有,只要新晋子弟寻到资源,能用于炼器,便是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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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门试炼。”
“但由于怨灵作祟,上一批进入试炼界门的弟子,最终还有两人并未找到。”
元凌正要再行介绍,深谷之中,此刻却传来了一阵歌谣,隐隐约约能够听出来,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女:
“郎君呀,郎君呀,今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你却为何把剑送到我的心头。”
“郎君呀,郎君呀,我等你良久,等你再次归来与我共白头。”
声音回荡空谷之中,在一团黑气中,更显得阴森可怖。
冉青禾悠悠道:“你们可知,高阶怨灵能够附身修士,并且控制修士复现生前怨结。”
怨结,其实就是怨灵的死因,死去修士对死前之景耿耿于怀,郁结于心,才会化为没有实体的怨灵,不入轮回,作恶一方。
歌谣声伴着冉青禾这句话,更让人毛骨悚然了。灵雨握着剑柄,下意识地拽住了奚齐的衣袖。
随着歌谣落下最后一句,周遭的黑气瞬间凝聚成实体,横冲直撞地冲着他们攻来。而此刻,周围的灵气运转也再次滞涩起来。
冉青禾挥起长鞭,丝毫不受影响,轻描淡写地,一鞭打散一团黑气,但难缠的是,黑气被打散后,几息时间便又再次恢复原状,向他们攻来。
这样接连不断的攻击,对于金丹修士还尚能应付,金丹修士内丹储存灵力,尚且能凭灵力打个持久战。
几人之中,灵雨境界最低,不过是筑基后期,没有金丹之中储存的灵气,只一会儿便已力竭。
奚齐原本想护在冉青禾身前,但他的身旁,灵雨体内的灵力濒临耗尽,挥剑挥得快要累趴下去,他说道:“灵雨,先躲到我身后。”
怨灵的攻击毫无章法,横冲直撞,像是被激怒了一般,铺天盖地的黑气袭来,冉青禾有一瞬间的恍神。
她在青霄时,曾经也是这般,只不过那时,她独身一人,深入毒瘴之地,四下无援,挣扎扭曲,连个人形都不像。
然而,这刹那凝滞,却被黑气钻了空子。
“噗呲——”
黑气狠狠刺入她的左肩,阴寒的怨气瞬间炸开。
冉青禾闷哼一声,脸色白了一瞬,强忍住肩胛处蔓延的疼痛,她回身用鞭身带着灵力,将怨气用力抽散。
怨气逸散,她这才瞥见,楼听澜立在她身后,连静心剑甚至都尚未出鞘。
所以,他目睹了背后有怨气攻击她,却无动于衷。
她眸光倏地冷了下去,那一抹冷色中淬着一点极深的不耐。
她道:“为何不出手?”
楼听澜却一脸平静道:“这次任务,我的职责是监督。”
冉青禾偏头咳出一口黑血,血滴落在石板上,她随意抹去唇边血迹,目光扫过左肩仍渗着黑气的伤口,像是泄愤一般,一边抽散身边怨气,一边又不动声色地将这怨气用灵力送往楼听澜那边。
许是她出招过盛,怨灵一时招架不住,再次凝结的黑气却也不冲身旁的楼听澜攻去,而是换了个方向,转向他身旁的奚齐灵雨二人。
冉青禾这才意识到了什么,落地停下鞭来,而此刻,所有的黑气竟瞅准时机,全部涌向了奚齐灵雨二人,将他们团团围住,黑气浓重,几乎看不清一丝身形。
他们,就这样原地消失了。
而方才就躲在一旁的元遥,这才冲上前来,目睹了一切的他震惊问道:“为何,怨灵独独带走了他们二人?”
冉青禾玩笑道:“哦,大概是怨灵见不得青霄宗的人吧。”
“你早知怨灵攻击的目标是奚齐灵雨,那又为何见死不救?”这话,问的却是楼听澜了。
楼听澜神色依旧清冷平淡:“我应该救吗?”
他的任务是监督戒律堂犯人冉青禾,其余几人,与他无关。
冉青禾扯下腕间臂缚,草草缠住左肩伤口,疼痛驱使着她,不由地生出几分恶劣的心思。
趁着黑气还未散去,她拉着楼听澜的衣袖,柔声道,“夫君,我害怕,你不保护我吗?”
6. 杀妻(其三)
冉青禾这句话,像是一句咒语一般,方才平息的黑气竟再次席卷而来,将他们二人团团包围。
冉青禾却不做任何抵抗,唇角勾着,笑容毫无温度,放任黑气将他们带走。
徒留元遥在原地大喊:“楼道友,冉道友……”
只不过片刻之间,两人已被黑气传送到了一座竹林掩映下的斋舍。斋舍四周,竹林绿浪几乎要将屋檐吞没。
檐下,悬了两盏竹骨红绢灯,灯面上,用金线细细描出一对交颈儿鸳鸯。轻风拂过,灯身转动,柔光便透过薄绢流淌下来,映得门楣上贴着的喜字愈发鲜红。
竹门开着,帘子半卷,朝里望,能看见一道素屏风,屏风上也系上了一根轻软的红绸。屏风前的木案上,摆着一对鎏金合卺杯,旁边的白瓷盘里,还堆着红枣、花生、桂圆等物。
很明显,这竹舍的主人,应当是今日大婚。
所以……才将他们二人缚来喝喜酒。
两人背对背,双臂被黑气牢牢绑住,半分也动弹不得,就这么跌坐在竹舍前冰凉的地面上。
楼听澜不解,直接问道:“你方才……为何喊我夫君”。但话尾的两个字他却是说的极轻。
冉青禾漫不经心道:“我以为你发现了。”
楼听澜嗯了一声:“我的确发现,这怨灵可以操控玄水宗弟子历练的界门。”
“可这与你唤我……夫君,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
冉青禾一怔,因为,她的确没有观察到,怨灵悄无声息地操纵了界门,她还以为,这怨灵手段通天,仅靠操纵怨气便能将他们带走。
冉青禾皱眉道:“所以,你方才是故意任由怨灵将奚齐灵雨带走,然后想要顺藤摸瓜,找到怨灵老巢?”
楼听澜摇摇头:“我只履行戒律堂弟子职责。”
哦,所以是故意见死不救的了,是她把这人想的太高尚了,他先前救她是因为职责,现在见死不救,也是因为职责。
楼听澜又坚持问道:“所以你方才为何唤我……?”这是他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
但偏偏冉青禾一身反骨,他越想要知道什么,她就越不告诉他什么。
她的确也有所发现,因为据元遥所说,被怨灵掳走的玄水宗弟子是一对道侣,而方才打斗之中,奚齐越是将灵雨护在身后,怨气的攻击就越厉害,最后,甚至找到机会将两人一并带走,所以,她猜到,怨灵针对的,是道侣,或者说,是看似是道侣的人。
果然,她一唤楼听澜夫君,那怨气就像是能听懂话似的,立马将二人缠了过来。
但她显然没有什么好心,将问题的答案告诉楼听澜,而是暗讽道:“自然是情不自禁。”
“楼道友在魇林中不惜灵气耗竭也要救我,按照凡人界的规矩,我应当以身相许。”
冉青禾话中带笑,神色却是冷的,先不提他眼睁睁地看她被怨灵偷袭一事,就冲着楼听澜一路上万事不管,她也要恶心他一下。
而与冉青禾背对着的楼听澜,却看不到她的脸色,竟真的信以为真,思忖半天,语气十分严肃地答道:
“我不喜欢冉道友。”
“也没有同冉道友结契的打算。”
“所以还请冉道友不要将心思放在我身上。”
只是,这三连拒刚说出口,还未待冉青禾再次反讽回去,竹舍门口便立了一位身穿喜袍的女子。
她跌跌撞撞地跑向两人,跌坐在二人面前,急得几乎要落下眼泪:“二位道友,可曾在谷内见过我的夫君,我找不到他了。”
“我们今日是要拜堂成亲的,可现在已经过了拜天地的时辰,他却迟迟未归,我该怎么办呀。”
寻常人遇到这种情况,必定会先好好安抚一番这位女子,然后对她施以援手,说一些什么别哭了,我帮你去找你的夫君吧。
但现在,她遇上的却是冉青禾和楼听澜。
冉青禾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不予理会。
楼听澜却还在沉思,自己方才的拒绝是否太过不留情面。
因此,回答这位哭泣女子的只有一片沉默。
那女子见半天没人搭腔,竟是忽地收紧了绑缚二人的黑气,力道大的几乎要将两人的手腕绞断。
冉青禾疼得嘶地吸气,这才说道:“好了好了,你夫君为什么跑了你不知道吗?”
“自然是不想和你拜堂成亲。”
那女子凄惨着一张脸道:“你胡说,他不过是今日去练剑了,他每日都要去练剑的。”
“但今日,可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我却找不见他了,你帮我去找找他好不好?”
原来,只是个被心上人辜负的怨灵?如果仅仅是如此,又怎会有这几乎快要溢出山谷的怨气。
冉青禾心思一转,垂头道:“我不要,我夫君也不愿意理我了,除非你先帮我哄好我的夫君,他现在和我生气,都不承认是我夫君了。”
那女子一听这话,单单收紧了楼听澜双腕间的黑线,威胁道:“她是不是你的娘子?”
冉青禾坐在一旁看热闹,若是楼听澜拒绝,接下来来就有好戏看了。
她就不信,将这怨灵的注意力全拉到了楼听澜身上,这楼听澜还能无动于衷,如若置身事外。
岂料,楼听澜却回道:“是的。”
冉青禾:???
于是,竹舍内,新娘子挥着喜帕,再次叮嘱已经远去的二人道:“我夫君就在外面的竹林练剑,两位一定要把他找回来呀。”
冉青禾气极,微笑问道:“楼道友为什么说我是你娘子?”
楼听澜道:“如果我说不是,怨灵恐会迁怒于我,不利于冉道友进行任务,所以还请冉道友不要介怀。”
冉青禾在心底翻译了一下楼听澜的话,简单来说,就是这任务是你的,你想逼我出手是不可能的,我就要在旁边看好戏。
她憋着一股子气,想从腰间抽出长鞭,却忘记了,方才的那个怨灵已经将两人的手紧紧捆绑在了一起,两人现在宛如连体婴一般,更别提对他动手了。
冉青禾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多少次在这人身上吃瘪了。
本想借怨灵逼楼听澜出手,拉他下水,可她自己被怨灵绑住了也就罢了,这人还是一副岿然不动的样子,真是让人想狠狠咬下一口。
“所以我们现在真的要去找那什么新郎?”
楼听澜继续说道,“一切都任冉道友行动,我不干涉。”
冉青禾:……
罢了罢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她离了戒律堂,看她怎么给这人找茬。
依她的经验来看,诛杀怨灵只有一种方法,那便是解怨。看似简单,实则不然。解怨的方式有千万种。譬如,有饿死的怨灵,给它一顿饱饭便可以解决,有穷困潦倒而死的,给它一袋钱也行,而其中,最难缠的怨灵,是被亲近之人算计,不甘而死的怨灵。总而言之,死前怨气越大,怨灵越是强大。
冉青禾这边正思索着,既要解怨,那便得知道,怨灵的怨从何而来。
忽地,她怀中,一枚灵叶横冲直撞地掉了出来,她这才记起,先前在飞舟之上,她曾与元遥互换灵叶。
灵叶被山谷怨气干扰,传来的声音也是一停一顿,对面,元遥急急问道:“冉道友……楼道友,你们还好吗?”
“总算联系上你们了。你们那边情况如何?”
冉青禾长话短说回道:“我们被怨灵绑住威胁,要我们去竹林找到她的新郎。”
元遥竟短暂沉默了一瞬,回答道:“那位怨灵叫什么名字?”
冉青禾回想道:“阿念。”
对面,又突然出现一陌生男音,急切问道:“是我的阿念吗?我的阿念在哪里?”
元遥:“冉道友,说来话长,与你们分别后,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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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中迷失了方向,结果又绕回到了我们最初经过的那边竹林,正巧又遇到了我身旁的这位卜四道友,他说自己在这边练剑,可是这回,却在这山谷中迷了路,所以拜托我找到他的心上人念念。”
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新娘让他们找新郎,新郎又让元遥找新娘?这其中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她本以为,找新郎不过是怨灵的托词罢了,谁曾想,竟还真有个新郎,难道是怨灵变换出来的。
她曾在书中看过,境界强大的怨灵,能够从本体分化出分身,难道,这个新郎是怨灵变换出来的分身?这是演的哪一出?
多想无益,她再次传音道:“元道友,你带他直接穿过界门便可。”怨灵控制了界门,所以界门也丧失了原本的随机传送功能,不论是谁进入界门,都会被传送到这竹林小院。
元遥依冉青禾所言,踉踉跄跄地再次寻至界门,穿过界门,下一秒,便出现在了小院门前。
元遥整个人灰头土脸,像是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似的,而身旁的那位名叫卜四的人,却是一身白衣却纤尘不染。
卜四鞠了一礼,向众人道谢道:“多谢各位道友,在下感激不尽,不知可否邀诸位到寒舍喝杯茶?”
“说来惭愧,我每天都会去练剑,通往那竹林的路我走了不知多少回,可唯独今日却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多亏几位道友协助。”
冉青禾面无表情,想要拒绝,可身上缚着的黑气却无形之中将元遥也缠在一起,强行带了回去。
在竹舍门口翘首以盼的“阿念”,终于等来了她的新郎。
她嗔怪道:“今日是我们的大喜之日,你这呆子竟然还跑出去练剑,还不快换上喜袍,不然可要误了时辰了。”
卜四却震惊地回道:“我们的大喜之日?什么时候?怎么会……”
阿念娇羞一笑,“我与四哥哥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自然是该拜堂成亲的。”
卜四慌张回道:“可我们还未行过三书六礼,你父亲不会同意你嫁给我这么个一无是处的穷小子的。”
阿念疑惑道:“三书六礼是凡人界才守的礼节,四哥哥马上便可悟道,待进入青霄宗修道,也不用在乎这些繁文缛节了。”
卜四羞愧道:“我虽说已将仙人授我的青霄剑谱练熟,但悟道一事还尚未参透,阿念,你再等我些时日,好吗?届时,我一定正式登门拜访伯父,将你光明正大地迎娶进门。”
阿念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渗人:“四哥哥不用担心,我已经为四哥哥找好了悟道的法子了,你与我拜堂之后,我便将这法子教予四哥哥,可好?”
卜四犹豫片刻,竟半推半就地同意了。二人以天地为高堂,正式结为夫妇。
冉青禾无聊地掐着楼听澜的掌心,她实在不知,怨灵演这么一出戏,是想要做什么。
“不知道楼前辈可有何赐教?这二人情投意合,怨从何来呢?”
楼听澜摇了摇头。
冉青禾咬牙,罢了,这人就是个锯嘴葫芦,一问三不知。
她瞪眼过去,余光却瞥见,方才还琴瑟和鸣的夫妇,却忽然要死要活起来。
阿念一把拔出卜四的佩剑,递到了他手中,“四哥哥,那位仙人告诉我,悟道还有一最便捷的法子,便是杀妻悟道。”
“四哥哥,你苦修多年,还未得其果,念念帮你一把。”
说着,阿念猛地向前,将剑送到了自己的心口,利刃切过血肉筋骨,发出闷响。
旁观的三人嘴角微张,还未来得及咽下脸上的惊讶之色。
一眨眼的功夫,中剑的阿念和卜四便已原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门口立着的又一穿着喜袍的新娘。
她回首焦急问道:“三位道友,可曾在谷内见过我的夫君,我找不见他了。”
而这新娘的脸,却是同灵雨一模一样。
7. 杀妻(其四)
冉青禾还未从那你死我活的过家家戏码中回过神来,灵雨的脸却骤然在她的眼前放大。
她原本的弟子服已经不知何时换成了一身喜袍,一身同方才那个怨灵身上一模一样的喜袍。
冉青禾试探道:“灵雨?”
“灵雨”却疑惑道:“灵雨是谁,姑娘莫不是认错了人,我是阿念呀。”
元遥着急道:“灵雨道友,你不认得我们了吗?”
灵雨奇怪道:“我同夫君隐居在这天海谷中,未曾见到过外人,这位道友是不是认错人了?”
元遥正欲再争辩什么,冉青禾却忽地想通了什么关窍,熟门熟路道:
“你夫君在外面练剑找不到路了是吧,我们去帮你找。”
灵雨欣喜称赞道:“姑娘竟然如此神机妙算,我夫君的确是在谷中一处竹林练剑,还请姑娘帮我寻回。”
三人走得离竹舍远了些,冉青禾方道:“我有一个猜测,灵雨口中的夫君,可能是奚齐。”
“元道友,可曾见过之前玄水宗失踪的那对道侣?”
元遥摇头否认:“新晋宗门弟子试炼并未由我负责。”
所以,他们之中无人见过最初失踪的那两个弟子是何模样。冉青禾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继续推演道:“所以,我们第一次见到的阿念和卜四,很有可能便是玄水宗的失踪弟子。”
“怨灵无法化作人形,所以只能通过操控那二人的身体来活动。但这种类似于夺舍的举动,会被原本的身体主人身体所排斥,而玄水宗的两名新弟子,境界不过才是筑基,灵力低微,因此,那怨灵在我们面前上演了一番什么妻子为爱甘愿赴死的戏码之后,便支撑不住了。”
“它只能再次操纵灵雨和奚齐的身体,将好戏重演。”
元遥疑惑道:“可它为什么要演这样一出戏呢?”
“为了迷惑我们,它想要隐藏自己的怨结,让我们无从下手解怨。”
若是找不到怨结所在,那就别提什么诛杀怨灵了。而竹舍中,一出郎有情妾有意悲惨戏码,任谁也看不出怨从何来。
元遥恍悟:“的确,那冉道友的意思是?”
冉青禾皱眉继续分析:“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既然阿念是甘愿赴死,那为何又会生出怨气,化为怨灵作祟?”
元遥道:“所以,阿念很有可能是被卜四杀死,才化作怨灵。”
怨灵不是人,它的记忆有限,只能重复着死前的部分记忆,它所呈现的不过是原有的事实罢了,但若是它想混淆视听呢?
也许,他们三人所看到的,是事实没错,但极有可能是被怨灵调换了顺序之后的事实。
比如说,原有的顺序可能是,卜四希望悟道成功,顺利进入青霄,却一直不得其法。剑走偏锋,诱骗阿念与他成亲,从而杀妻悟道,阿念不甘而死,死后生怨,才化作怨灵作祟。
冉青禾再次将视线移到楼听澜身上:“楼道友可知,若是灵雨和奚齐这出戏演完,接下来可就轮到我们两个了。”
楼听澜从容道:“无论冉道友想做什么,我都会尽力配合。”
无论什么都可以吗?那她一定会尽力和他上演一出好戏的。
所以,接下来的重中之重,便是,从灵雨和奚齐再次上演的戏码中,找出纰漏,推断出怨灵生怨的正确顺序,从而找到怨结,诛杀怨灵。
果然,三人再次来到那方竹林时,奚齐正挥动灵剑舞着青霄剑法。见旁边三人已经站定看了好久,他才擦拭了一番额头上的细汗,拱手道:“三位道友这是……”
元遥抢先问道:“你没有什么事情想要拜托我们的吗”
奚齐不解:“我听不明白道友的话。”
元遥疯狂眨眼示意道:“你是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奚齐却是笑道:“道友真是说笑了,回家的路我早已走了不知千百遍,又怎会不知?”
元遥回头看向身后立着的两人,着急辩白道:“诶诶诶,第一次的时候,卜四不是这么对我说的。灵叶中的对话你们也听到了。”
冉青禾沉思,看来这一出好戏,从这一刻,便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
元遥不死心,继续道:“实话说,我们是受阿念姑娘之托,前来寻道友回去,道友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奚齐一拍脑门,这才恍悟道:“哎呀哎呀,糟了糟了,今天可是我和阿念的大喜之日,多亏道友提醒,我怎么这么糊涂,这么重要的日子,我竟然忘记了。”
说罢,他提剑便走。
竹舍口,灵雨和奚齐这一对有情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见上了面。他们二人抱在一起互诉衷肠,旁观的三人反倒像怨灵一般,紧紧站在身后旁观,生怕遗漏了一个细节。
奚齐道:“阿念,我们久居深谷,但我悟道之事却迟迟没有进展,我想,与其去寻找那缥缈虚无的修道之路,倒不如我们两个就此隐居在此,置酒烧枯叶,披书坐落花,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如此可好?”
灵雨却是猛地挣开奚齐的怀抱,恼怒道:“四哥哥,我不许你这么说,你的毕生追求便是悟道,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平白说这些丧气话?”
奚齐面色惨白,像是在极力掩饰什么一般,顾左右而言他道:“对了,阿念,我突然想起来,你绣的喜袍我还未曾见过,你前些日子一直神神秘秘的,说要绣好才给我穿……”
灵雨似乎真的被转移了注意力,欣喜地小跑进内室:“四哥哥你快过来换上看看,怎么样?我的手艺可还没有生疏吧,这上面的鸳鸯纹样我绣了快七日,是不是活灵活现的。”
奚齐温和道:“阿念做的,什么都是最好的。”
两人你侬我侬,边上三人却是比怨灵还怨气冲天。
元遥道:“冉道友,是不是我们推断有误,虽然一些细致末节发生了变化,但大体上的走向却是没变的。”
冉青禾:“那说明,前面所发生的情节,并不是怨结所在。”
怨结作为影响整个事件走向的一个节点,本质上还是怨灵的死因,所以,怨结应当存在于阿念拔剑自戕前后。
楼听澜继续不语。
三人被迫再次当了这婚仪上的宾客,面无表情地看着奚齐和灵雨扮演的卜四和阿念,再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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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些山盟海誓,拜堂成亲。
冉青禾百无聊赖地扒着喜桌上的桂圆,桂圆肉甜腻,吃的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元遥却在一旁震惊道:“冉道友,你不是被怨气绑了起来,不能动了吗?”
冉青禾轻佻道:“这世上的任何锁链,只能困得住我一时,知道了吗?
可就在这一瞬间,灵雨却突然发难,她一把抽出奚齐的灵剑,莫名其妙地便开始声泪俱下道:“四哥哥,我都听到了。”
奚齐着急喝止:“阿念,你这是做什么,先把剑放下来。”
灵雨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听到了,那位仙人同你的谈话,悟道一事对凡人甚是不易,他告诉了你一个法子,杀妻悟道,是吗?”
奚齐面色如灰:“阿念,你知道的,我心悦你,我不会放弃你的,我更情愿,我们就待在这方竹舍,一起生活,不好吗?”
灵雨却反手将剑柄送到奚齐手中,一句废话都没有多说,借力直接捅进自己的心口,凄惨道:“四哥哥,我知道,悟道是你的毕生心愿,我亦心悦你,所以,我想要成全你。”
剑尖从她后背透出,灵雨踉跄了一下,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奚齐不顾一切地扑向她,抢在她倒地之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动作因为恐惧而显得有些粗暴,但在触及她身体的刹那,所有的力道又化为无法抑制的颤抖。
此刻,戏剧本该就此落下帷幕。
但变化陡生,周遭的灵气瞬间如有了意识般,疯狂地涌进奚齐的身体,挣扎着,撕扯着,像要将他原本的皮肉破开,从中长出新的血肉。
冉青禾放下手中的桂圆壳,神色冷了下来,眼前种种,皆是她曾经经历过的,她又怎会不明白。
凡人悟道,不只是一瞬间的心境转变,悟道的这一刻,灵力也会随之涌入身体,为悟道之人重塑身体与经脉,而后生出灵根,用以修道。
奚齐,不应该说是卜四,他竟然真的因为杀妻,便悟道成功了。
真是滑稽。
若是悟道这般容易,那凡人界中,但凡是想要悟道之人,随意找个人结亲,而后杀掉就好,何必还要费尽心力寻求机缘。
此刻,楼听澜却突然以传声入密的方式提醒道:“冉青禾,卜四所悟之道,并不是剑道,而是器道。”
冉青禾鄙夷地皱了皱鼻子,心中不屑,怎么,这是知道马上要轮到他自己了,这才开始大发慈悲地出言提醒?果然,刀子不扎到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
她又不是傻子,她自己悟的便是剑道,又怎会不知悟剑道与悟其他道的区别?
但这就奇了怪了,一个整日熟习青霄剑式之人,悟道又怎么会变成一个与剑道毫无关系的器道。
所以说,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悟道之人并不是卜四,而是阿念。
她茅塞顿开,这样一来,一切都能说通了。
但,转眼之间,灵雨和奚齐二人竟又双双消失,竹舍内,只剩冉青禾和元遥对视着。
冉青禾仍是身着一身眼熟得不能再眼熟的喜袍,立在竹舍门口,对着元遥,声色冷冷命令道:“你为何还不去找我夫君?”
8. 杀妻(其五)
元遥愣了一瞬,试探地唤了一声:“冉道友?”
冉青禾却是挥手,慢慢收紧绑缚在他双腕间的黑气,慢条斯理地威胁道:“不去?”
元遥大汗,他只是个器修,可经不住怨灵这一番搓磨,看来,如今怨灵应当是附在了冉道友身上。
已经第三次了,即使是独自一人,他也已经熟悉了流程。
他火速跑出了竹舍,接下来,应当是前往竹林寻找楼道友。
但没了冉青禾和楼听澜两人的指引,在这深谷中,他便如无头苍蝇一般,绕着这竹舍兜了好大的圈子,而后,再次站到了竹舍门口。
元遥:……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他硬着头皮再次走入竹舍之中,身穿喜服的冉青禾见他独自一人回来,往他身后瞧了瞧,皱眉问道:“我夫君呢?”
“为何不带他回来?”
见这人不听她命令,正要动手,元遥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阿念姑娘,可否告知我,你夫君练剑的那片竹林大约在哪个方向?说来话长,总之……呃……就是我又迷路了。”
冉青禾:……
冉青禾拽着他的衣领,粗暴地将他拖到了门口,指着东南方向:“看见那一株最高的赭色湘妃竹了吗?我夫君日日都在那里练剑,知道了吗?还不快去,要是误了时辰,看我叫我夫君往你脖子上也划一剑。”
怨灵附体,会放大修士身上最恶的一面,所以被怨灵附体的冉青禾此刻更是不好相与。
元遥猛猛点头,内心却悲愤道:“去竹林找夫君难道是什么固定剧情吗?为什么两人不能直接拜堂,非要折腾来折腾去?”
虽如此想着,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照着冉青禾指的方向去了。
然而,竹林之中,楼听澜持剑而立,竟已经将身边木桶般粗的竹身,削去大半。一棵巨竹精准无误地朝元遥砸来,他忙侧身躲过,巨竹落地,发出巨大轰响。他只能不管不顾地嘴里喊道:“四哥哥,啊不是,卜道友,阿念姑娘让我来找你回去。”
楼听澜继续砍着巨竹,恍若未闻,竟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眼见这片竹林几乎都要被夷为平地了。元遥灵光一闪,大声道:“卜道友,今日可是你与阿念姑娘拜堂成亲之日,你也该履行你身为夫君的职责,快随我回去吧。”
果然,楼听澜一听这话,先是低声重复了句,职责?而后又微微颔首,似乎在肯定什么,肯定过后,十分自然地收剑跟随在元遥后面。
元遥同他搭话,他却依旧表情淡漠,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两人终于在竹舍门口见上了面,元遥悄悄在心底抹了把汗。
冉青禾一见楼听澜,便怒道:“四哥哥难道不知,今日可是我们拜堂成亲之日,你为何还出去练剑,迟迟未归,难不成是不想与我成亲不成?”
楼听澜冷淡道:“想的。”
这语气,比那极北之巅白虚宗的落雪还要冷。
元遥在一边扶额,楼道友,你这反应,可不像是想成亲,倒像是被人拿剑架在脖子上逼婚的。
冉青禾继续不依不饶地讽刺道:“那还不去换上喜袍,穿的这一身白是做什么,奔丧来了?”
元遥一听,连忙替冉青禾将内室的喜袍拿来,递给楼听澜:“卜道友快些换上吧,大喜之日,可别误了时辰。”
见楼听澜去换了衣服,他才长舒一口气,试图活动着被绑住的双腕,只是,这心底却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楼听澜离开后,冉青禾对傻站在原地愣神的元遥道:“既然你帮我找到了四哥哥,我无以为报,不如,你就留下替我们二人主婚?”
元遥:……好。
他插在相对而立的两人中间,尴尬地快速念着:“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磐石无转移,蒲苇韧如丝,请新人行对拜之礼,一拜结连理,二拜永同心,三拜敬如宾,礼成。”
估摸着两位新人即将开始互诉衷肠戏码,他忙缩小自己的存在感,退到身后的喜桌旁,盯着桌上的桂圆壳,愣起神来。
冉青禾面色稍缓和了些,语气也不似先前那般呛人,她问道:“四哥哥没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
楼听澜摇摇头。
冉青禾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直言道:“可我却有许多话想与四哥哥说。”
“四哥哥为追求悟道,带我来这深谷修炼,已经三年有余,虽说剑法上,已经稍有进益,但道法方面,却尚未有任何寸进。”
“四哥哥心里是如何想的?”
“是要同我好好过日子,还是继续每天围绕着剑法和悟道打转?”
楼听澜蹙眉艰难道:“我……心悦你,想与你一同过寻常夫妻的生活。”
冉青禾神色似有动容:“可我不愿意。四哥哥,那日在竹林中,你与那位仙长的话,我全部都听到了。”
楼听澜神色一怔,冉青禾接着道:“既然四哥哥狠不下心来,那我便替四哥哥做决定。”
她飞速抽出那柄灵剑,在两人面上的惊色还未浮起之际,一剑没入——楼听澜的心口。
元遥:???
利刃穿透皮肉,竟将他制在原地,连半分也动弹不得。
冉青禾的嘴角这才扬起一抹恶劣的笑容:“我愿意为了四哥哥牺牲?”她话尾微勾,目光沉沉,盯着楼听澜琉璃般的眼睛,似乎是在透过这双眼睛,看向旁的什么东西:“你想听我说这句话,是吗?卜四道友?”
顷刻之间,楼听澜身上黑气大起,但也只是张牙舞爪般的虚张声势,这怨灵,被这长剑暂时定住,半分都动弹不得。
而就在同一时刻,铺天盖地的灵气涌入,压倒卜四身上的怨气,争先恐后地进入“阿念”的身体,荡涤她的丹田,竟然是“阿念”悟道了。
而这,也正是怨灵的怨结所在。
“怨灵本体,一直是你,对吗?卜四。”
冉青禾这话语气虽是疑问,却是不容质疑的口吻。
元遥倒吸一口凉气,怨灵不一直是阿念姑娘吗?为何会变成卜四?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而被卜四附身的楼听澜,却因为这刺入心口的一剑,猛地吐了一口血,血色浸入喜袍,衬得喜袍更为艳丽。
冉青禾见楼听澜清醒,不由得恍神,她在思考,她刺入楼听澜身体的这一剑,究竟有没有她左肩的伤口痛呢?
一想到这里,她又觉得左肩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了,毕竟,被怨气侵蚀的滋味,可不好受。
她笑得恶劣又得意,握着剑柄的手又再度用力,残忍地向下一压。
楼听澜能清醒地感觉到,冰冷的剑刃在自己的心头切割,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意识都有些模糊。
冉青禾却仍旧不放过,将剑身狠狠一转,在他的心口又是一番搅弄,血肉黏腻。
此时,附身于其身上的怨灵卜四,怨气已经大不如前。
它气若游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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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如何发现,怨灵本体在我,而不是阿念?”
冉青禾不解地讥讽道:“你似乎是把我当成了傻子,对吗?如果是阿念姑娘是怨灵,那么它为何要去掩藏怨结,她才是受害者,她应该想尽办法引导我们杀死你,去消除怨结,不是吗?”
“第一次,第二次,在你精心上演的把戏中,阿念仿佛是一个傻子一般,被你骗来这鸟不生蛋的山谷也就罢了,甚至还为你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你以为,将你的谋划变成对方的自我牺牲,就可以蒙蔽别人,也蒙蔽自己吗?”
她并不打算抽出灵剑,而是任由他的胸口顺着剑身流下鲜血,不紧不慢地推演着整个事件的真相。
“其一,你死后化作了怨灵,盘踞谷中已久,直到前段时间弟子试炼,突然发难,掳走一对道侣,你借着这对道侣的身份,化出一个分身,作为阿念存在,想要以此来误导我们,阿念才是怨灵,但是第一回,你却忽略了怨灵的怨结,招致怀疑。”
“因此,不得不又在附身灵雨与奚齐二人身上,试图告诉我们,你最终悟道成功,而阿念身死,生出怨结,变为怨灵,但你又忽略了一个点,剑修与器修悟道方式不同。剑修会在丹田内生出一把本命灵剑,而器修则是重塑丹田,以丹田作为容器,淬炼万物。”
“所以,哪怕情境复现,你也只能拙劣地模仿阿念曾经悟道的场景,想必这场景定是日日缠着你的心头,但凡一想到就嫉妒地不得安宁吧。”
“其二,阿念为何甘愿赴死?她为了什么,为了你这个懦弱无能、一无是处,只能整日在山谷中自我挣扎、自我欺骗的人吗?”
卜四突然破防大喊:“你闭嘴!你懂什么?仙人说我天生剑骨,生来就是修道的命,大道难成,牺牲一两个人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她能为我死,她应该感到荣幸!荣幸至极!”
冉青禾轻笑一声,不依不饶地继续刺激道:“可惜啊,你这个所谓的天生剑骨,却连悟道都没能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原本被你视为踏脚石的阿念悟道成功,然后日复一日地盘踞在这山谷的烂泥地里,仰望着早已修至大道的阿念,被她踩在脚下。”
“连报复都只能是拐来一对恩爱道侣,自导自演一出出拙劣的戏码,来安慰你那可怜的自尊心罢了。”
卜四捂住耳朵,用尽全身力气摇着脑袋,试图将她的诛心之言尽数甩个干净:“你闭嘴!你闭嘴!你闭嘴!你闭嘴!!!”
而这大力撕扯间,楼听澜的心口不住地往外汩汩流血,他脸色惨白,毫无血色,像是身体的血快要流干了一般。冉青禾搅动剑刃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心底涌起报复成功的快感。
随机,她猛地抽出灵剑!
鲜血喷溅而出,有几滴,甚至落在了她白皙的脸颊上,温热而刺目。
而那怨灵,也在此刻,结束了它的生命,怨结已解,怨气也彻彻底底地消散在了这方山谷之中。
冉青禾拿起巾帕,擦拭了一番灵剑上的血渍,又将巾帕扔给捂着胸口的楼听澜:“仔细着点。”
虽说金丹修士的生命靠金丹来维续,但若是心脉受损,怕也是会大伤元气,她还等着回去交任务恢复自由身呢,这人可别半路上倒了再给他添麻烦。
红帐轩窗之外,几枚竹叶缓缓飘落。
她转而抬眼笑道:
“阿念姑娘,你躲着看了这三出好戏了,也该出来了吧。”
“或者,我该尊称您一声,掌门大人?”
9. 杀妻(其六)
竹舍门口,忽地出现一人。面容冷淡,青隽身影卓然而立。但她穿的却不是喜袍,而是一身银白色的缎纱薄衫,周身笼着一层薄薄的清晖,青丝长及膝弯,仅用一根简朴的竹节长簪松松绾就,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便似一副氤氲着灵雾的水墨画。
元遥急急起身,却因为双腕没了怨气束缚,一时不适应,一个踉跄磕在了地上:“拜见掌门大人。”
一句话,便已坐实了她的身份。
此人,正是玄水宗掌门——常念。
她不动声色地拈诀扶起元遥,目光却是看向内室还未来得及将喜袍换下的冉青禾。出声问道:
“你察觉到了我的存在是吗?”
“你是怎么猜出我的身份的?”
她的声音轻轻泠泠,煞是好听,也并非是逼问的口吻,只是单纯地对冉青禾产生了好奇。
冉青禾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绕了一个弯子回道:“掌门大人若是想知道问题的答案,需得先替我解惑。”她素来是这样,遇到疑事,刨根究底,不肯罢休。
“虽然当年之事我弄清楚了个大概,但有几个疑问,我却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可否请掌门大人代为解答。”
常念很是意外,已经很久没有人,同她如朋友这般自在交谈了。
她温柔地笑着:“冉小友此番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冉青禾十分自然地坐到喜床上,摸出几颗桂圆丢给她,又给自己掏了两颗,一边剥一边问道:
“这第一点,卜四虽说不是修士,但也练过几年青霄剑法,阿念姑娘当时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在何种情境下,竟能从他的剑下全身而退?”
“第二,便是竹林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这怨灵演戏时,非要我们去竹林中走一遭不行?”
常念碾碎一颗桂圆,将果肉放入口中,很甜,甜气唤醒了她未悟道之前的记忆。
她微微一怔,面容焕出玉般淡淡的温泽,眉目舒展开来:“既然如此,我给冉小友讲个故事吧。”
*
那年,她刚及笄。帝京长街,上元灯会,她软磨硬泡了父亲好半天,父亲才同意她与家中婆母一起夜游灯会。
天子脚下的帝京,灯会自然也是不同寻常的。宝马香车,游人摩肩,长街三里,灯火吐纳着一派氤氲之气。而在这灯市的最盛处,有一灯楼,檐角缀满琉璃灯,华丽异常,而楼顶最高处,悬挂着今年灯会的彩头,一盏“九龙逐月灯”。灯身是湘妃竹制成,蒙上了一层月光纱,并用金线绣成龙身,灯内烛火一晃,九龙似要脱灯而出一般。
常念和婆母,也随着一圈一圈的人,围在灯楼最底下。
站在台上的酒楼掌柜高声宣传过自家酒楼之后,便喜笑颜开道:“为感谢各位这一年以来的捧场,我特地找工匠,花费足足三月才赶制了这九龙逐月灯,俗话说的好,这元宵灯会,乃是佳人才子相会佳期,我今日也作一回红娘,只要能够顺利答对每层灯楼的灯谜,便可以一路登至塔顶,取下今年这彩头。”
底下喝彩声阵阵,常念拽着婆母的手,眼见一对对佳人才子携手登楼,也只能留在原地,歆羡地叹了口气。
却不想,身后却有一带着兔脸面具的少年搭话:“姑娘为何叹气,是想要这花灯吗?”
常念下意识地闷声嗯了一下,却又羞涩找补道:“我也不是很想要,只是看着好看罢了。”
那人却笑说:“有人曾告诉我,姑娘家说不想要,那便是想要。”
说罢,他直接隔着巾帕,环着她的腰,带她从灯塔最外围一跃而上,竟比塔内登楼之人,还要快上几分。他专注解着琉璃灯上的谜面,朗声高喊道:“第一层,谜底是元宵。”
他带她再次跃上灯塔二楼,“第二层,谜底是青竹。”接着,一层又一层,常念的心也开始悬了起来,但那少年,却从容地将每道谜面拆解,说出答案。
最后,两人登上塔顶,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大声朝下喊道:“第七层,谜底是‘情’字。”
在掌柜敲下报喜钟声的那一刻,他摘下塔顶悬挂着的九龙逐月灯,递到她手里。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竟然盖过了楼下人群的起哄喧闹声和他的声音,她模糊地听到,他说自己叫不什么。
她抱着彩灯回家,恍恍惚惚地度过了好几天,每日只顾着盯着门口悬挂着的彩灯出神,一时后悔自己竟羞于问清他的名字。
直到有一天,她听丫鬟说,府上新来了一个门客,叫卜四。她一听到这熟悉的音节,连忙跑去客堂,从屏风背后偷看。
卜四穿了一身与那人一模一样的白底青竹纹的长袍,正和父亲坐而论道。她几次三番假作偶遇之后,和他也慢慢熟悉了起来。
再后来,当她问及那檐角挂着的九龙逐月灯时,卜四只是温润地笑着,眼神定定地看她,说道:“在下觉得,这灯虽美,但却不及常姑娘颜色的万分之一。”
她以为,他是在暗指元宵佳节赠灯一事,那夜那人将灯递给他,并说道:“明月照才子,华灯合该赠美人。”
所以,哪怕卜四家境清寒,父亲也是万般不允,但从小丧母的她,就这样,任由自己坠入了名为情的牢笼。
有一日,他突然找到她,说,他偶然间得到了一仙人所赠的青霄剑谱,知道了在这凡人界之上,原来还有修真界的存在,他说,他想要熟习青霄剑谱,悟道修仙,并和她说,待他悟道功成之日再来找她。
常念自然不愿,当下两人正是浓情蜜意之时,她心一横,留下一封书信与父亲辞别。
谁曾想,那位仙人竟然直接引卜四进了修真界。界内妖魅精怪,无处不在,危险重重,她和卜四依据仙人的指路,来到了这天海谷中,这里灵气充裕,正是适合修道的绝佳地方。
他们二人伐竹作屋,烹酒煮茶,也算是过上了一番神仙生活。但卜四每日沉迷那青霄剑法,对她却甚是冷落,期间,她无数次的想要放弃,但是,摸着怀里揣着的那枚水波纹佩,她又坚持了下去。
这玉佩,是那夜她挽留那人不及,从他腰间扯下的,她本想还给卜四,但是出于女儿家的羞涩,她只是默默收了起来。
玉佩的温度,总能让她想起,那夜他赠灯时的心湖微澜。
但后来,卜四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突然变得心事重重,有时,甚至在她轻声安慰之时突然暴起,掀桌离去。事后,却又对她细声安慰,百般呵护。
她内心痛苦不堪,有一日,鬼使神差般地跟随卜四,来到了那片竹林,她听到,那位仙人对卜四道:
“悟道难成,你不如早些回去凡人界吧,修真界并不适合你。这青霄剑法你练了足足三年,却始终未能窥得其中道法,不如及时止损。”
“你的妻子,倒是比你有些天资,或许你可以把这剑谱交予她修炼尝试一番。”
而卜四却尴尬地回道:“阿念娇弱,我不想她每日如此辛苦地习剑。不知仙长是否还有其他法子,能助我悟道。”
仙人道:“有是有,只怕你不肯,算了算了。”
卜四惊喜追问道:“仙长此言当真,那究竟是何办法?”
仙人叹了口气道:“悟道一事,源在于心境的变化,而心境波动最大之时,便是失去至亲之人,比如父母,比如妻子。”
阿念瞬间起了一身冷汗,她仿佛能感觉到,那个仙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似有若无。
卜四却义正严辞地拒绝道:“阿念虽并非我的妻子,但却是我心悦之人,我万万不会拿她的性命,来做我悟道路上的踏脚石。”
阿念舒了口气,悄无声息地回到竹舍,此后三月,卜四待她如常,她也渐渐放下了戒心。
直到有一日,卜四练剑兴冲冲地回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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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她,他在悟道一事上,已小有所成,问她愿不愿意同自己结亲。
她恍惚了一瞬,但还是应下了。不知为何,她想到了那枚被她珍重放着的水波纹佩。
新婚那天,她换上喜袍,将玉佩揣在怀中,准备将元宵之夜的心动,尽数告知,却不想,竟被卜四一剑刺中。
利刃划破了她的衣袍,她听见,卜四疯癫地大喊,老子终于要悟道了!老子终于要悟道了!
她面色惨白地掏出心口的玉佩,戏剧性地是,这一刻,天海谷的灵气却开始疯狂涌入她的身体,比起卜四,她竟然先悟道成功了。
而目睹这一幕的卜四,嫉妒之下,心脉逆流,头脑充血,开始疯疯癫癫地唱起来,我才是仙人!我才是仙人!
常念叹了口气,却又随之莞尔一笑:“冉小友,我的故事讲完了,不知可否解答了你心中的疑惑。”
冉青禾一语切中要害:“所以,你没有杀他,仅仅是因为他装疯卖傻吗?”
常念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不知为何,悟道的那一刻,卜四在我心中的重量突然变得轻如鸿毛,所以,于我而言,他生或死,都不重要了,我只是抛弃了困住我的这方竹舍罢了。”
冉青禾道:“可卜四还是死了。”死了便罢了,还固执不休地化作怨灵,搅得这天海谷不得安宁。
是谁最后将他杀死,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了。
元宵灯会上那个带着兔脸面具的少年和诱惑卜四习剑悟道的仙人,应当是同一人吧。
只是,或许他也知道,常念最后所悟之道,既是包容万物的器道,也是大道有情亦无情的无情道。
冉青禾愣神思索间,常念又道:“冉小友,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其一,你是如何察觉到我的存在?”
“其二,你又是如何猜中我的身份?”
冉青禾道:“这第一个问题呢?我不便直言,只能回答掌门四个字,灵力波动。”
常念面色一凝,无端慎重起来,原因无它,冉青禾告知她的,是一个秘密。能察觉到他人的灵力波动,对于修士来说算是家常便饭一般。但是自己已至炼虚境,她竟还能察觉到自己的灵力波动,这种情况,只能是天生灵体之人。
天生灵体,不需费尽心机修炼,身体便可自如吸纳灵气,为自己所用。
但同样,世间万物有利有弊,天生灵体若是吸纳不慎,也可能吸入浊气、怨气,浊气倒是罢了,但怨气就不一样了,它会影响修士神识,严重的甚至会走火入魔,比如,一百年前陨落的那个戒律堂前任堂主——楼云崖,便是如此。
常念凝重道:“多谢……冉小友的信任。”
冉青禾摆摆手,一副无甚所谓的样子,接着回答道:“这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呢,便是从元遥身上得来的。”
元遥正捂住耳朵,忍住不听掌门秘辛,却突然被叫到:“我???”
冉青禾道:“一个小小的幽谷怨灵,却让掌门座下弟子亲自请人前来诛杀,已是很奇怪了,偏偏这个座下弟子连宗门试炼的考官也算不上,那不是摆明了告诉别人这怨灵与掌门有关。”
再结合先前她从元遥处套出的信息,推算出这一切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吗?
常念面色仿佛冰山消融一般,兀自笑了起来:“呵呵,冉小友这么心思澄澈又聪明有趣的人,我甚少见到,这一次,算是我欠冉小友的一个人情,来日,冉小友若是有任何难事,可以托人将这枚竹叶令带给我,我必定全力相助。”
她递给冉青禾一枚温润小巧的玉牌,竹叶形状,上面刻着一个“常”字,待冉青禾接过,才告辞道:
“宗门事务繁杂,我已经耽搁太久,不宜久留,只是,临走前我还有一事好奇。”
“冉小友为何任由那人鲜血流尽,也不管不顾?他可是你的仇人?”
10. 杀妻(其七)
常念早已注意到角落的楼听澜。
他发丝垂落,遮住了他苍白的面容,而心口的那处剑伤,更是血肉淋漓,皮肉翻卷,连胸口止血的巾帕也已经被鲜血浸满,只是聊胜于无罢了。甚至,身上的灵力也在随着鲜血一同流逝。
“冉小友,可是十分厌恶他,不然为何这般,任由他灵力尽失而不管不顾。”
元遥自掌门来,便一直侍立一旁,直到此刻,得到掌门允准,他才顶着两人的目光,将楼听澜扶到了床上。
他心里暗暗叫苦,这可是戒律堂堂主楼弈座下首席弟子,若是任他这样回去复命,不知戒律堂要如何看待他们玄水宗了。
冉青禾神色未变道:“仇人虽然谈不上,但过节还是有的,我这个人,偏偏还特别睚眦必报。”
楼听澜之前救过她,她为还这人的人情,随他去了戒律堂交差,还领了个什么好处都没有的任务,已经是还清了。
但在竹林中,他作壁上观,任由她被怨灵偷袭,她自然也要以牙还牙。就是这楼听澜将身体中的血流干了,也和她没有半分关系。
是他自己没用,被怨灵本体附身,她为了诛杀怨灵,自然不能顾及到他。
常念却像是看出了什么门道,悠悠道:“冉小友,在我看来,恨比爱长久,卜四对于我的恨,竟支撑得他以一个凡人之身,化成怨灵,盘踞谷中千年也要报复我。”
“有时候,恨伤人,也伤己。”
她留下这句话,便径直回了宗门,只是,临走之前,又抬手击落了门外翠竹枝上停留的飞燕。
喜床上的楼听澜已经因失血过多,意识模糊,元遥见状,又斟酌地对冉青禾道:“冉道友,方才诛杀怨灵的那一剑,恐是伤及了楼道友的心脉,所以,他才会灵力溢散,自顾不暇。”
修士命脉虽在丹田,但若是心脉受损,也会导致灵力运转滞涩,更何况,这山谷中灵气本就稀薄,“阿念”悟道又吸收了大量灵力,所以竹舍周围,能够供楼听澜疗伤的灵力更是少之又少。
冉青禾面无表情道:“他会死吗?”
元遥摇了摇头。
那便好了。她凑身上去,对着昏昏沉沉的楼听澜道:“楼听澜,你们戒律堂的任务呢,我已经完成了,从此,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最好……再也不见。”
她起身欲走,却不料被楼听澜伸手死死拽住了手腕,拉扯间,楼听澜的半个身子已经掉落床外,才被微弱灵气勉强止住的伤口再次裂开,他竟用整个身子在拖住她。
而冉青禾被拉扯住的左臂,再次牵动了肩头被怨气击中的伤口。她嘶气,一把将楼听澜甩开:“你发什么疯?”
楼听澜跌在喜被上,却用右臂强行撑住了半个身子,勉强半坐着倚在床头,眼尾泛红,发丝凌乱,领口大敞,活像是新婚之夜被妻子糟蹋后便抛下的新郎。他用巾帕捂住嘴,一边呛声咳嗽,一边道:“戒律堂……堂规,咳……第四十六条,犯人递交任务……需由长……老审核后才可免罪,不可在任务中私自逃离。”
他有意加重了后四个字,似乎是在刻意强调冉青禾此刻的行为,私!自!逃!离!
冉青禾轻呵一声,“元道友,请问玄水宗交由戒律堂的任务我可是完成了?”
元遥小幅度点头道:“自然是完成了。”
她扫了楼听澜一眼,似乎在说:“你听到了吧。”
她袖子一扫,将楼听澜的手甩了回去,正欲再次离开,却不想,楼听澜竟不顾心脉受损,也要站起身来,将她留下。
他眸底含霜,一字一顿道:“冉青禾,你可想好了,若是离了我的视线,你便是戒律堂潜逃案犯,上天入地,我也会抓到你……死生不休!”
冉青禾气愤填膺,所以,这人是在威胁她?她解下腰间长鞭,但还未待她动手,楼听澜已然捂着心口半跪在了地上。
想要制住一个疯子,显然得比她更疯。
楼听澜做到了。
冉青禾轻哼一口气,反正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她没必要再给自己找麻烦,能够顺理成章地离开戒律堂,自然更好。
她倚着床柱,朝门口张望,元遥说去宗内寻医修过来,怎么一个时辰了,还不见消息,玄水宗的飞舟这么慢吗?
啧,真烦!早知道她少搅几下了,她不由得后悔,只是,这后悔倒不是为着楼听澜的伤势,而是为自己被他的伤势绊住了脚步的缘故。
她无聊地扒着喜桌上的桂圆,也不吃,就只为将壳扔到楼听澜身上,若是能硌着他的伤口,自然最好不过,她坏心眼地想着。
经由先前的几番折腾,楼听澜此刻已是紧闭双眼,昏迷不醒。
百无聊赖间,她目光扫过他苍白的唇,不禁起了坏心思。
她极有耐心地将方才剥好的桂圆果肉,一颗一颗塞进他的嘴里,试图让他吃下。
听人说,修真界宗门弟子和凡人界悟道弟子不同,凡人界悟道弟子尚且还贪一点口腹之欲,而宗门弟子自出生起,便已经辟谷,不食五谷,不饮清泉。
她倒要看看,若是他们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会不会也咽下这些凡俗之物。
受伤之人嘴唇是紧闭的,果肉落在他嘴上,又滑了下来。任凭冉青禾左戳右戳,楼听澜也没有反应。
冉青禾颇有些遗憾地收回手,却不料楼听澜却突然动作,探出些舌尖,想要借果肉的一丝丝甜味缓解心口的疼痛。
冉青禾见有戏,顿时又来了兴趣,将果肉再次塞到他的唇瓣上,反复碾磨,逼得他再次张口。
楼听澜果然再次张口咬下果肉,他咽下一个,冉青禾便再续上一个,他再度咽下,她再次续上,直到剥好的桂圆肉一个不剩的全都被楼听澜吃下。她拍了拍手,一个都没有浪费,真好!
她满意地正欲收回手,岂料,他却被那可以缓解疼痛的香甜引诱,竟是循着甜气含上了她的手指,冉青禾呼吸一滞,只一瞬的功夫,他的舌尖已围绕着她的手指开始打转,似乎要将她指尖的甜意全部吮了去。
黏腻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胳膊,她慌忙抽出,却被楼听澜咬住不肯松口,她被这简直称得上是下流的动作一时惊住,他却逮住机会继续又吸又舔,冉青禾颤抖着手挣开,气的面色飞红,当即就甩在了他的脸上。
楼听澜被扇的别过头去,苍白的脸颊逐渐浮现出五指印下的红痕,格外清晰。冉青禾愤愤地拈了个清洁术,但仍嫌不干净似的,又掏出一方巾帕,反反复复地擦着被楼听澜反复吮舔的指尖,方才把那巾帕扔在他身上。
恶心!恶心死了!
她掏出长鞭,犹豫几番,又强压下心口的怒气,算了,和一个死人计较什么?她可没有鞭尸的喜好。
她冲出门外,这元遥怎么还不回来,她愤怒地抽出长鞭,对着满院的竹林又是一通出气。
无耻!下流!
她一鞭一鞭地挥着,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她虽没使半分灵力,但这满院的翠竹竟都被她拦腰斩断,一根不剩。
她挥无可挥间,却见被砍倒的竹林间隙,齐齐躺了四个人。四人被她这竹子劈头盖脸砸下,也一起醒转了过来。
原来是奚齐、灵雨还有那对先前失踪的玄水宗道侣。怨灵竟将他们藏在这儿了,巧了,她这一番动作,也省去了之后再找的功夫。
见奚齐最先站起身,她回想起之前的恩怨,抬手就是一鞭,这鞭不带一丝灵气,单纯是泄愤。破空之声响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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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齐抬剑横挡道:“青禾,你是不是被那怨灵附体了,你可还认得我?”
冉青禾却嗤笑道:“我被哪门子的怨灵附体,怨灵已经被我诛杀,倒是你们,怎么?来这睡觉来了?”
奚齐一边迎招一边回道:“抱歉,青禾,我来的确是想帮你。”
没有奚齐灵雨,她的确没有那么快推理出怨灵的目标是道侣。
但即便如此,她依旧嘲讽道:“我早就说了,你是个拖累,一个一无是处的拖累。既然知道自己弱,就不要出来连累祸害别人。”
奚齐知道她的心结未解,解释道:“当时,在那毒瘴林中,我的确是想帮你挡住那鬼瘴的攻击,却不想自己反而身中瘴气。”
“我也未曾料到,师尊竟会让你替我引走瘴气,若是早知如此,我哪怕是身中瘴气灵气耗竭而死,也不愿你因此受伤。”
冉青禾轻呵:“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们青霄统统都是。”
她眯笑起来,说出的话句句诛心:“你既然这么想去死,那就去死好了。”
自她入门起,那个老头就注意到了她的天生灵体,他表面上假作欣赏她的天资,实际上,却暗地里将他最爱的弟子身上的瘴气全数转移到她的身体。
哪怕是这样,还嫌不够,他竟派她前往毒瘴之地,取那鬼瘴心脏,说是为锻炼她,,实际上却是将鬼瘴心脏用以入药。同鬼瘴的打斗中,她几乎被瘴气伤得遍体鳞伤,但马上就要成功之时,这人却横插一脚,虚伪地为她挡下一击,结果呢,还不是要她来救。
她越是回想,便越是难以压抑心底的黑暗。既然那老头这么想让她来救他的宝贝徒弟,那她就送他去死好了。
此刻,她的鞭身灵力充溢,论境界,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她的对手。
她再次甩鞭,招招攻击奚齐丹田。而玄水宗的那对道侣却以为冉青禾已被怨灵附体,神志不清,当即也祭出法器,配合奚齐。
三人一同出招,却被冉青禾招招化解。
法器、长鞭、长剑,缠着灵力,几乎招招杀招,步步紧逼。
而境界最低的灵雨,是最后清醒的,但看到这三打一的局面,下意识地直接抽剑冲到半空,冉青禾本想用鞭梢灵力将她甩开,却见她竟直接替她挥开了玄水宗那两名弟子的法器攻击,“你们在干什么,要比试就光明正大地一对一,三打一算什么本事?”
冉青禾颇有些意外,出手收回了打出的那道灵力。
那名玄水宗男弟子一边费力抵挡冉青禾攻来的灵刃,一边道:“她被怨灵附体……”
灵雨扫过冉青禾的额心,并无怨灵附身的黑气,出口解释道:“你们玄水宗竟然连最基础的识怨也不会吗?她灵台清明,哪来的怨气?”
那玄水宗的两位修士霎时明白了情况,极有默契地停下手躲开,齐齐看向奚齐,眼神似是声讨,像是在责怪他为什么不早说。
奚齐挽剑结阵,勉强抵挡住冉青禾挥来的灵刃,面色苍白解释道:“这是我……同师妹的私怨……”
那名玄水宗男修,见状不忍,再次冲着冉青禾劝道:“宗门之间禁止修士私斗,道友,你还是先停手吧。”
冉青禾嗤笑地掀了掀眼皮,果然,她这个曾经的师兄,无论什么情况下,永远有能让他人自愿卖命的本事。
她意兴阑珊地收回长鞭,有些人,也并不值得她浪费时间。
她抛弃了自己那副带着似有若无笑意的假面,兴味索然道:“以后,少像个臭虫一样黏在别人身后,不然,下次见面,麻烦你给自己提前备副灵棺。”
息战之后,五人无声对峙着,竹舍万籁俱寂,好一会儿,内室喜床上突兀地传来虚弱的自语:“冉……青禾……”
11. 杀妻(其八)
醒来的四人一齐进入内室查看情况,独有冉青禾一人慢悠悠地落在后头,最后漫不经心地斜倚在门口。
床上,楼听澜不知是否是自愈能力过强的缘故,胸口被搅翻的伤口已经被灵气止住。他泛着红意的双眼,越过面前的四人,精准无误地锁定了门口的冉青禾。
他庆幸地舒了口气,他还以为,她已经走了。
但旋即他又皱眉思考,她若是走了,他只管奉命将她再度捉拿回来便是,为何会有庆幸的心理,大概是因为一旦她逃走了,他还要再费心力去追捕,总之,他为自己心底一丝隐秘的喜悦而感到羞耻。
冉青禾回以冷冷地一瞥,只攥紧了那只刚刚被他含住的手,忍住了再给他另外半张脸也补上一巴掌的冲动。
但这一扫眼,却让她注意到了,楼听澜额心的红痣不知为何……消失了?
而一旁立着的奚齐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面含愠色却又关心道:“楼道友这伤口,有无大碍,不若我替道友续些灵力,我虽灵力低微,但也可尽绵薄之力。”
楼听澜道:“不必。”既然对方灵力低微,他又怎能借他的灵力?
奚齐道:“楼道友不必客气,我看你灵力尽失,甚至连额间的劫印似乎也是因此消失了,不若让我替你续些灵力?”他这一番话,表面上是相助,实际上却是试探。
楼听澜神色一骇,将床侧梳妆台的铜镜端来,镜中之人,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而额间原本那一抹艳色也明明白白地消失了。他飞速强行运转灵力,感受灵台内劫印的存在。
可灵力濒临竭尽的身体,却因为这一动作再次吐出了一滩血。
他抹掉嘴角溢出的血迹,还好,劫印还在,大概是像奚齐所说,灵力耗尽,所以未能显现出来罢了。
但蓦地,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脸色发灰,变得极度难看。
灵雨不解:“什么劫印,那又是什么?”
奚齐见楼听澜这反应,也放下心来,开始耐心解释道:“是道心劫印。界内修无情道者,会在灵台自行种下这劫印,用以摒除外物杂念。而楼道友灵力枯竭,所以这额间的道心劫印没有灵气支撑,也就暂时消失了。”
“修士在此刻极易心生杂念,严重者甚至会道心破碎,走火入魔。”
“但楼道友道心坚定,应该无事,只要稍后再将灵力调息回来,劫印也可恢复正常。”
“界内修无情道者甚少,所以你不知也属实正常。”
玄水宗男修与女修互相对视一眼,眼中燃烧着八卦之意,实在不怪他们多想。因为这道心劫印他们掌门也有,所以他们在入宗之前还特意多方查阅了一番。
道心劫印消失,还有另一种可能,那便是心有意动,繁杂欲念会将道心劫印短暂地覆盖掉,直到灵台清明,方能再次显现。
当然,若是道侣之间行双修之事,阴阳相合之下,灵台的道心劫印则会彻底消失。
而如今,榻上被褥凌乱,狼藉不堪,这位楼道友的劫印也巧合地“暂时”消失了,实在是教人不能不多想。
冉青禾冷眼旁观,她还以为是什么?自己心思不纯,只能靠这劫印来压制杂念,难怪修为小胜她,若是没有这劫印,他的修为说不定早已滞涩停滞,哪能与她相比?
冉青禾越想心情越好,连带着语气也愉悦了几分:“既然醒了,那便快点起来去戒律堂交差。”她也好早一日脱离那死气沉沉的戒律堂和无聊至极的通天塔大狱。
楼听澜避开她的视线:“……嗯。”
他动作缓慢地掀开被褥,边缘的一堆桂圆壳和果核零零碎碎地掉落在地,引得众人一阵诧异。
见楼听澜也愕然不知,她恶意戏弄道:“楼道友躲懒装病,原来是为吃这凡人界的零嘴吗?我怎么记得,楼道友之前说,金丹修士,已然辟谷?”
“既然你爱吃,又何必躲起来偷偷摸摸地吃?”
楼听澜想要反驳,但血腥弥漫的口腔中,竟真被他感受到了一丝桂圆果肉的香气和舌根的几分甜意。他拼命回想,却是没有丝毫印象。
因此,也只能绷着脸,但这种反应,落在众人眼中,竟像是在无声地认下了。
*
几人沿着竹舍小径返回,依旧是冉青禾遥遥走在前方,灵雨时不时地上前搭话,但她还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对于青霄的人事物,她只想敬而远之。
只是,她一向敏锐,她的身后,似乎有两道视线,若有似无地缠绕着她,一道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奚齐。而另一道,她骤然转身,视线末处的楼听澜拖着一副病体,正垂头慢慢走着。
难道是她的错觉?她转过头去,而方才盯着地面的视线却又抬了起来。
楼听澜再次将眸光聚焦到她的背影,她究竟做了什么,为何他的道心劫印会短暂消失。
他将静心抽出半截,借由剑身反光再次照向额头,红痣已然消失,额心空荡荡的,心底也是……
他死死握住静心剑柄,在为这把本命灵剑取名之时,他本来只是随意取了个稀松平常的名字,但如今,他却要靠着这个名字提醒自己,静心!
他明白,所谓的灵力耗竭只是借口罢了,他的心口既然在缓慢愈合,说明体内灵力并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而除此之外,另一种可能,便是情动。只单单地想到这个可能,他的呼吸都快了几分。
“冉道友!”元遥带着一名老者站在前方不远处,一看见他们,眼睛忽地亮了起来。
他脚下的竹子不知是被谁砍得乱七八糟,倒在地上,只剩下中央的一棵湘妃竹还挺立着。
见她身后的楼听澜强撑着走来,元遥不禁郝然,他也没想到,自己又迷路了……
他带着这医修在这深谷之中绕了半天,只记得这唯一一株赭色湘妃竹,围绕着它打转了半天。
他急急询问道:“楼道友,你如今身体状况如何,我请来了门内医修,不如我们先暂且在此地调息一番。”
楼听澜哑声道:“尚可。”
那名医修道:“但楼小公子面色却实在不像是尚可的样子,还是让老夫原地助你调息一番吧。”
两名玄水宗弟子暂且告辞回宗。天海谷怨灵事情已解决,奚齐和灵雨也没有了继续留下来的理由。走前,奚齐深深地看了冉青禾一眼,而灵雨,则趁冉青禾不备,强行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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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灵叶塞入她的怀中。
空谷竹地,只剩下冉青禾、楼听澜、元遥和那名医修四人。
冉青禾抱臂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元遥则是颇为新奇地凑上前,看这名医修拈丝搭脉。这老者并非是他们玄水宗宗门修士,而是自极寒北地白虚宗而来,白虚宗以医术闻名,宗门掌门也颇为仁善,为援助各宗,他会定期派遣宗门医修,前往各宗救治宗门弟子。
那老者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又摇摇头,一会儿又开始嘶气,元遥在一旁盯着,心里是七上八下。
他默默祈祷,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不然戒律堂的首席弟子,在他玄水宗的境内被伤成了这样,只怕会影响两派关系和谐。
老者收回探脉用的灵丝,抚了抚胡须道:“楼小公子心脉受损严重,再加上伤口处有怨灵的怨气残留,所以灵力耗竭,无法自愈。”
元遥的一颗心提了起来,“但好在有人及时相助,为楼小公子续灵,并且将残留的怨气引了去,所以,现如今,楼小公子的心脉正在缓慢恢复当中,辅以丹药,相信不日便可以痊愈。”
元遥大喜过望。楼听澜道谢后,讶异道:“有人为我续灵?”
续灵是极为耗损自身灵力的一种做法,若是双方的灵气不相合,续灵者需要耗费足足十成灵力才能勉强给对方续上一成。
更别提,这人除了续灵还为他引了怨气。
元遥看向一旁立着的冉青禾,喜不自胜道:“多谢冉道友出手相助。”冉道友虽然总是爱开一些玩笑,但关键时候却还是肯出手相助,这下,他也不用担心会被戒律堂问责了。
冉青禾冷声道:“与我何干。”她像是那么好心的人吗?以德报怨?她淡淡扫了楼听澜一眼。
可那名医修老者却奇怪道:“不对呀。我看楼小公子身上的残留的灵力,的确是和这位冉道友属于同源,老夫修行多年,虽说也没有到达多高的境界,但做到分辨不同修士身上的灵力还是可以的。”
那医修说的笃定,冉青禾脸一黑,思绪却闪回到了那张竹舍的喜床上。
她本是天生灵体,说白了,连头发丝儿上都缠着灵气。难怪当时楼听澜咬住她的手指不放,原来是在吸她的灵气。
这人真是……好不要脸。
她又探查了一番丹田,果然其内混入了一丝残留怨气。所以,这人不但吸她灵气,还将怨气传给了她。她将丹田内的怨气抽出捏散,脸色煞是难看。
而她的这番面色变化,落在楼听澜眼中,便是已经承认了的意思。他掩下眸色深处的暗流涌动,细细循着蛛丝马迹寻根究底,回想着先前两人之间的种种。
难怪,在竹舍中,他同她被绑在一起时,她同他开玩笑说着什么愿意以身相许的话,却未曾想那竟是玩笑下掩藏着真心。
难怪,即便他遵守堂规,选择旁观任她受伤,她竟还是为他续灵,为他引走怨气。
难怪,他起身时落下一地桂圆壳,他记得,竹舍之中,唯有她爱吃桂圆,所以,竟是她在他受伤之时陪护在侧。
他心中自是一番惊涛骇浪,他实在不知,她又是何时对他起了意,竟为他做到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