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成人类的日常生活》 001 小道士和精神病人 周末的麓山,游人像雨后蘑菇似的,漫山遍野长出来,密密麻麻拥挤在一块。 “我们云麓宫,是道教二十三洞真虚福地,前为关帝殿,中为玄武祖师殿,后为三清殿,也供奉吕祖。最后方有望湘亭,可供人凭栏远眺……” 陈安正在给新一批进入云麓宫参观的游客讲解: “云麓宫始建于明成化年间,由朱见浚就藩郡沙所建,在明末及清咸丰初年两度毁于兵燹,重修后成为文夕大火中郡沙少数幸存的文化根基,后又被日军炸毁,现在大家看到的是七十年代至今重修和扩建后的样子……” 听到这番介绍,游人们开始叽叽喳喳,议论纷纷,充满着愤慨和惋惜之情。 陈安等到大家都平静了一些,才接着说道:“除了宫中修士和工作人员生活和休息的地方,其他位置都可以随意参观……等大家参观完离开时,不妨再在前坪停留片刻。” 抬手指着前方朴素的麻石围栏,“那里铭刻着许许多多的名字,风雨侵蚀,有些已经看不清楚,他们是在郡沙会战中阵亡的部分将士。” 青山有幸埋忠骨。 除了这里纪念着牺牲者,麓山还是郡沙近代革命英烈的安葬地。 他们的名字也镌刻在历史的长河中,如黄兴、蔡锷、蒋翊武、陈天华、姚宏业、禹之谟、刘道一等等,都静静地长眠在山林深处,与后世的人们沉默作伴。 “啊——我来过好多次,都没有注意到。”一个中年男人说道。 “不知道多少年了,字迹都模糊了——”一个妇人感慨道,“以后大家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伟大者,寂寂无名,也没有照片流世。”一个白发苍苍学者模样的老人离得最近,伸手抚摸着麻石围栏。 喧嚣声消散,许多人流露出肃然起敬的神情,一一安静地遵照路线和陈安的指点游览起来。 人群散去,陈安看了看身旁小方桌上的《郡沙会战阵亡将士名录》,还有红漆、墨汁、纸张和几只毛笔,他准备等会儿将麻石围栏上的名字重新描红。 “小道士——” 陈安循声望去,还有游人没有离开。 招呼他的是一名穿着明制织锦襕裙和玉色袄的美丽少女,她提着裙摆走过来,头上的蝴蝶发簪随着她的步伐颤颤悠悠,仿佛展翅欲飞。 “我不是道士。”陈安纠正了她的说法,“按照相关法律法规,热爱祖国、拥护党的领导,拥护社会主义制度,遵纪守法且完成了义务教育阶段的成年人才能够申请道士证。我暑假才满十八岁,到时候就可以申请成为道士了——没有道士证,不能自称为道士,更不能进行相关活动。” 少女紧皱着眉头,似乎陈安说的话太长,让她觉得有些啰嗦。 她又踢着裙摆走近一点,仔仔细细打量着陈安,忽然“嘿嘿”一笑。 其他几个游人,似乎也被她那娇憨感十足的笑声感染,也跟着笑了起来,然后觉得自己笑得莫名其妙,略微有些尴尬,便一一散去。 只有那个学者模样的老人依然在低头抚摸着麻石围栏。 “这个不是重点。”少女看着陈安那张依稀还有些熟悉感的脸庞,质问道,“你刚刚介绍了云麓宫的历史,遭遇了几次兵……兵……” “兵燹,指的是因为战乱而遭受焚烧破坏的灾祸。词语出自宋·张存《重刊埤雅序》:历世既久,悉毁于兵燹;间有遗编,多为世俗秘而藏之。” 陈安解释道:“你若记不住,说战祸也是可以的。” 少女眼睛转了转,更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晦涩生僻的字句甚至让她略感困乏,连忙挥手,“这也不是重点——” “那什么是重点?”陈安耐心地问道。 眼前的少女衣饰华丽,气质不似普通人,好好招待她,也许她会出手大方,随意扫一扫陈安身旁的二维码,给云麓宫捐赠个十块八块的。 据统计,扫码捐赠数额最多的是一块,超过五块的只占百分之五,十块八块就很多了。 “你为什么不说云麓宫里还有一个封闭的偏殿,里面曾经有一座历史悠久的珍贵神像,在十七年前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少女轻哼了一声,目光灼灼地盯着陈安,仿佛要揭穿他隐藏着的什么天大的秘密。 陈安一边重新打量着眼前的美丽少女,一边按照公开的说辞解释:“既然是封闭的偏殿,自然是不开放给游客。没有必要提起,免得勾起大家的好奇心,非得去看看……既麻烦,也会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可看,而让人白白期待。” 少女提及的神像消失事件,确有其事。 2007年暑假的郡沙,还没有如今这样的旅游人气,麓山上只有零零碎碎的市民游客,还有一些外地学校组织学生来参加爱国主义教育活动。 云麓宫前七百年高龄的银杏树洒下一地树荫,略显阴晦气息的庙观中更是冷冷清清。 陪伴着云麓宫建立数百年,几经兵燹和抢盗,最终都用各种方法找回到云麓宫的一尊金身神像,忽然在神台上消失。 又丢了。 宫里马上报警。 那个年代的麓山上并没有安装多少监控摄像头,云麓宫修行之地更是如此,平常防盗都靠宫里的人别睡得太死,没有办法给破案提供太多线索。 最终成为了悬案。 最近这些年经济发展起来,国家对于重点文物的走私和盗窃案十分关注,投入了更多资金,密切关注海内外的失窃文物线索,但是云麓宫的这尊金身神像一直没有浮出水面,连只言片语的相关信息都没有。 少女摆了摆手,似乎早已经料到陈安的说辞,她微微昂起头,一脸骄傲却压低了声音, “这世界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事情,所有所谓的无缘无故的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理由和真相,例如——神像变成了小孩子,在十七年后成为了小道士——不,不,不,按照你的说法,是一个准备在年满十八岁后再申请道士证的家伙。” 啊? 陈安沉默着,微微张嘴,却又什么也没说。 最终他转过身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拿出手机一边回头瞄着少女,一边拨通了电话:“郡沙市精神病医院吗?我这里有一个病人……对,我们这里是麓山云麓宫……” 002 他的身后 陈安对精神病比较了解,甚至可以说有着非常丰富的观察经历。 在古代,把精神病人送到寺庙等地方做法事,也是一种常见的治疗方法。 至于疗效嘛,随缘。 少女眼见陈安真的在联系精神病医院,惊愕之余也生怕医院真的派来人把她抓进救护车里“威武威武”的送走。 她可是看过很多和精神病医院相关的恐怖电影、小说的,尤其是在各种惊悚网络小说里,那地方往往是SSS级难度的副本,就算是她这样好奇心爆棚的人,也不想去体验一下。 她连忙抢了陈安的手机,用力摁断了电话。 “你不喜欢郡沙市精神病院?它的别名是郡沙市第九医院,是专业治疗精神疾病的医院。不过,在精神医学专业的国家排名中,它确实落后于中南大学醜雅二医院。” 陈安知道有些人比较讲究仪式感和精致感,有更高的要求,“也可以去二医院啊,你坐六号线在窑岭醜雅二医院站下车就是。” “这是喜欢哪家精神病院的问题吗!”少女紧握着陈安的手机,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因为无法接受对方的谈话内容,马上就认定对方是精神病,然后直接拨打精神病院的电话。过激和反常的行为往往意味着情绪被极端挑动,你心虚了!” 陈安发现她并不接受自己的建议,只好像DEEPSEEK一样深度分析她的需求,“当然了,近些年来醜雅系医院臭名昭著,你不想去也是情有可原……我国第一家精神病院是1898年由美国医生贾约翰在广州创建的惠爱医院,但现在排名第一的精神学科是北京大学第六医院……” 说着,陈安顿了一顿,一边留意她的表情,小心地伸手拿回自己的手机,一边祝福: “此去路途遥远,祝善信一路平常,药到病除。” 少女气得直跳。 正待利用自己的机智和城府,再加上高明的技巧套话,她的手机响起来。 看了看名字,少女走到不远处的一辆劳斯莱斯幻影上接听电话。 只见这辆名贵的豪车上印着类似于马王堆汉墓出土的T形帛画上的图案,有女娲像、立鹤、鸿雁、金乌、等等。 这算墓葬风的痛车吗?陈安惊叹于她的品味,不愧是三两句话就能够让他确定应该去医院看看病的少女。 其实他有些疑惑她刚刚说的那些话,感觉她可能知道一些什么事情,但也没有太在意。 陈安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他把摆放着红漆、墨水、毛笔和纸张的小桌子移到麻石围栏旁边,准备给烈士们的姓名标注描红。 五千个名字要重新描红可是一件大工程。 这不是简单地抄写一遍,而是要把一些模糊的名字对照名录辨认出来,用凿子敲击凿出更清晰的笔画再描红。 这种事情,其实不是他的义务。 他也可以不做,但是既然要做,就要保持着一种尊敬的心态。 认认真真地做好,不能敷衍,不能凑合了事。 毕竟这些战士,放在古代的文化氛围中,他们可都是飞升后能担任神兵神将的,而陈安连道士证都没有,只是一个修行文化爱好者。 他轻声地念着那些辨别出来,原本没有太大名声,却应该响彻每一个人心底的名字。 历史会凝固在石刻上,而纪念却是流动在日复一日的守护中。 “小朋友,平常都是你在维护这里吗?” 那个抚摸过麻石围栏的白发老者,参观完云麓宫后,重新回到了前坪。 “是的,如果我来宫里上早课,会为这里的烈士念诵《太上洞玄灵宝救苦妙经》或者《往生咒》。”陈安回头说道。 眼前的白发老者,精神矍铄,他脸上的神情,和一般只是随意走走看看的游客不同。 “太感谢你了。”白发老者感激地说道,“我的父亲就牺牲在这里。” 陈安连忙站起来,放下手中的工具,擦了擦双手和老人握手。 “以前我每隔一两年,就会来这里祭奠下他老人家。现在自己年纪也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上次来还是八年前……这一次后,大概没有机会再来了。” 白发老者目光中满是复杂的情绪和遗憾。 “我记得他的名字是刻在上面的,只是老眼昏花,找不到了……你能帮我找找吗?” 听着白发老者的话,陈安心生悲悯之情,连忙说道,“善信请讲。” 白发老者说了一个名字:秦家和。 秦家和? 陈安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年轻男子的许多画面。 那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战火遍布华夏,中国军队与侵华日军在以郡沙为中心的第九战区进行了激烈的攻防战。 秦家和当时驻守在麓山顶的云麓宫。 秦家和是四川人,参加部队前他刚刚和妻子新婚燕尔,前方战线吃紧,他毅然决然地参加了抗战行动。 他和妻子说:“江西已经是一片焦土,江西人都打光了……现在打到湖南,湖南人也打没了十之八九,我们四川人难道就怕了吗?” 妻子并没有阻挠他,为了让他安心上前线,甚至隐瞒了自己怀孕的消息。 秦家和驻守麓山,常常思念家人妻子,有一个夜晚在和战友闲聊时,听说云麓宫偏殿里的一尊金身神像十分灵验。 秦家和并不怎么相信这些……看看这焦土遍野的华夏,满天神佛有何用! 他没去过。 直到有一天晚上,日军的飞机在山头轰炸了一遍,大殿倒塌,秦家和检察周边情况,来到了金身神像所在的偏殿位置。 那一晚城市中依然战火轰鸣,山顶月光如水,残骸断壁中硝烟蔓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寂静和短暂的安宁感。 仿佛与世隔绝。 秦家和发现偏殿的位置受损最少,方方长长的院落中,生长着两株高大的白玉兰树,正绽放着美丽的花儿,透过菱格方窗,只见月色、花瓣、彩色玻璃,还有那默然无言的神像,散溢着一种静谧的神圣气息。 秦家和似乎有了某种玄妙的感召,他走进偏殿,注视着那尊金身神像。 “泥菩萨,你终日在神台高高在上,你从未离开过云麓宫吧?你知道这天下变成什么样子了吗?” 秦家和嗫喏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怨怪一尊神像,“如果有一天,你能够走出这里……希望到时候已经是天下太平,希望你能够替我们这些人看看那个新生的世界。” 神像无言,只是月光倾泻,越过天井,映照在秦家和的身上,他正在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神像。 …… …… 陈安很快就找到了秦家和的名字,指给白发老者看。 白发老者蹲下身体,伸出手指抚摸着那个名字。 他在思念着自己从未见过面的父亲。 他的眼睛中泛起了泪水,他在母亲的口中听闻父亲的一切,在短暂的人生中缺失了父亲,最终在这千里之遥的异乡,找寻到了父亲留下的一丝痕迹。 父亲——我站在你当年走过、战斗过的地方,我所到过的位置,我是否隔着时光和你留下的身影重叠过? 这也是一种父子隔空的拥抱吧。 “谢谢你。”白发老者对陈安说道,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错的他,似乎苍老了一些,“父亲参战时,并不知道母亲已经怀孕,我从未见过他……你能够现在把他的名字描红吗?我想看到描红以后再下山。” 这并非什么不合理或者麻烦的要求,眼前的白发老者,本来就是普通人最适合直接表达某种感激和恩情的对象。 “不客气,应该的。”秦家和的名字十分清晰,并不需要凿深笔画,陈安一边仔细描红,一边问道:“老先生……我记得之前我在介绍麻石围栏时,你似乎说了伟大者寂寂无名,连照片都没有留下,是因为令尊也没有照片吗?” “是啊。”只能够从母亲的描述中,还有他自己的五官中,模糊地想象着父亲的容颜。 “你稍等。” 白发老者讶异地看着陈安,难道云麓宫里保存着一些牺牲将士的照片,想要让他来辨认一下? 可那个年代的照片……更何况他也没有见过父亲,要依靠谁和他长得最像来猜测? 陈安闭目了一会儿,拿起了纸和笔,开始画像。 白发老者疑惑地看着陈安。 白色的纸,黑色的线条。 一笔一笔地描绘,从轮廓到细节,等到陈安开始仔细勾勒脸部细节的时候,白发老者的嘴唇嗫喏着,整个人都因为期待和激动而微微战栗。 即便是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在人生即将走到尽头时,对于父亲的思念和孺慕之情,依然让他无法平静。 陈安画出了秦家和的像,惟妙惟肖,这个英勇牺牲的烈士,穿越了八十余年的时光,让他的亲生儿子看到了容貌,看到了他的英姿。 画上的秦家和,五官和白发老者十分相似,一样的身材消瘦,但筋骨强健,他的装备简陋,却透着顽强的意志,他微微抬起头仰视前方,散发着一种决绝。 【我的身后便是祖国和家人,我无路可退,唯有死战】 白发老者无暇惊诧陈安的画功,他的灵魂中传来一种微妙的感应,似乎是父亲在和他说“孩子,这就是我啊”。 浑浊的眼泪在布满皱纹的眼眶边积攒,终究流淌成悲伤、遗憾和得偿所愿的泪痕。 “谢谢你……谢谢你……”白发老者嗫喏着,这下似乎了无牵挂了。 母亲在早几年去世了。 她也算高寿,活着的时候一直无病无灾,只是对儿子心怀歉意,遗憾于丈夫不知道儿子的存在,而儿子也未见过那个她挂念一生的人。 可他现在不是知道父亲的样子了吗? 待到黄泉路上,第一眼见到就能够认出父亲了。 003 欢乐多和思路广 白发老者拿着画像离开了云麓宫,陈安继续一笔一笔地描着红漆,眼前又出现了那条华丽的织金襕裙。 还是刚刚那个少女。 她接完电话后,就躲在了一旁的银杏树后面,伸出半个头探头探脑地观察着陈安和老者。 陈安早就发现了她,只是没有在意。 不管她怎么认为,甚至到处去说陈安就是云麓宫消失的金身神像,也没有人会信她。 被抓去精神病院的可能性倒是真的很大。 “刚刚的事情,我都看到了。” “哦,那说明你不是瞎子。”陈安替她高兴地说道,“其实我这里也有著名的眼科医院的电话。” 他曾经就很长时间处于黑暗蒙昧的状态,过了漫长的岁月才获得了“看见”的能力。 少女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明制汉服的一大缺点就是无法显露出少女骄傲的身材,反而是生气的时候会特别憋闷。 “你怎么知道那位老人的父亲长什么样子?”少女大声说道,显得很有底气:“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老人的父亲当年驻守云麓宫的时候,你亲眼见过!” “智障儿童欢乐多,精神病人思路广。” 少女不理会他的戏谑,接着笃定地说道,“可那是……那是……总之,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你如果真的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怎么会亲眼见过呢?” “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条件之后,唯一的可能哪怕再怎么荒诞,它也是真相!” 少女指了指陈安,又指了指以前供奉金身神像偏殿的方向:“唯一的可能——” 不言而喻——他就是云麓宫消失的金身神像! “不不不,麓山是洞天福地,灵气充沛,这里的花花草草和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开启灵智,学会变化的可能性也很大。” 陈安诚意十足地邀请,“你多来云麓宫烧香吧,我会介绍一些特别聪明的小动物给你认识,例如隔壁民宿养的那只边牧,它会做数学题,那个茶馆的鹩哥,会用八种语言骂人……” 少女连连跺脚,她只想给他邦邦两拳。 考虑到金身神像的体质肯定特别坚固,两拳下去可能自己更疼,便没有下手,接着问道:“你听说过乌山县吗?” 并不知道这么一个地方。 “乌山县曾经也有一座弥陀大佛,一直传闻它是活的,而在2009年它也凭空消失了——那可是一尊巨大的佛像,由山体开辟而成,它的消失引起了更大的轰动。” 陈安的目光不由得往山下的世界望过去,他闻所未闻,当真还有这样的事情? 少女机敏地分析着陈安的反应,很显然正是因为他也是类似的情况,所以才会产生这种疑似“共鸣”的反应,否则一般人只会露出些好奇和怀疑的神色,然后不当回事。 她接着说道:“所以,像云麓宫的金身神像离奇消失的事件并不是孤立的。” “那你应该先去调查乌山县的事件。更大的轰动意味着更多的信息和线索,你找各种各样的打听,能够得到更多有趣的说法和故事。” 陈安指了指云麓宫,“我们这里的金身神像消失,可没有引起什么轰动,大家一致认为只是失窃而已。” “我和乌山县的弥陀大佛又不熟!”她不感兴趣地说道,又重点强调,“可我和云麓宫的金身神像是好朋友!” 陈安忍不住笑,无论是“不熟”还是“好朋友”,这是用来定义自己和这些东西关系的词吗? 可是,云麓宫的金身神像和她是好朋友? 陈安咋不知道? “你先别笑,我今天要先回去了。等我下次来,再和你讲乌山县弥陀大佛的事情。”少女的手机又响起来,她不得不要离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登上那辆墓葬风的劳斯莱斯幻影,好朋友?陈安若有所悟。 他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待到夕照麓山顶才歇息。 陈安送走最后一波游客,收拾好桌子,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道袍,然后来到以前供奉金身神像的偏殿。 秦家和见过的那两株玉兰,在战火中被摧毁,后来埋藏在地底的根茎又长出了枝叶。 如今已亭亭如盖。 陈安打开了偏殿的挂锁,菱格玻璃窗内蒙着轻纱,殿内光线阴暗,神台座上积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抬手轻抚尘埃,坐在了神台上。 陈安随即消失不见,一尊金身神像出现在神台上,它神情淡漠,却又透着那么一丝丝的悲悯,仿佛既在同情着人类遭受的种种苦难和生死离别,又早已习惯而视若平常,不做什么,不说什么,只是观察着,体会着。 …… …… 神像高居神台之上,光线通过窗户变得清冷,偏殿内光暗晦明变化,却好似时光凝滞。 地上的青砖因为时光镌刻而充满历史的厚重感,蒲团已有腐烂的迹象,只是多年未曾有人跪拜和挪动,和地面已经有些粘连。 云麓宫几经兵燹灾祸毁坏,但是这些用粘土烧制的青砖极其坚硬,总是能够较好地保存下来,在重建修复时又利用上了。 此处偏殿便在磁场和气韵上,依然保留着初建时的一些味道,充满历史的厚重感。 陈安恢复了血肉之躯,睁开眼睛看着蒲团的位置。 在悠远而清晰的记忆中,无数人是在这里跪拜神像,祈求神像,或者只是向神像诉说。 这些人有的虔诚崇敬,有的人诚惶诚恐,有的人挤眉弄眼,还有的人轻佻放肆,更有人斜眼睥睨。 大部分时间,神像都不在意他们,不会因为他们更好的态度而欢欣,也不会因为他们的不敬而气愤。 无论哪种,都已经司空见惯。 可是很少有人像秦家和那样,他走进偏殿,抬头看着神像,充满怜悯,感觉自己没有将来却又坚定地认为将来的世界一定会好起来。 这份信念坚定到似乎已经浮现在他脑海里,他虽然看不到,但是他强烈推荐别人能够去看看,去见证他的信念。 陈安想,这大概就是他见过的真正的中国人之一吧:我可以看不到,我可以为之付出生命,但只要我的后代们能够生活在更好的世界就够了。 因为每一个动乱的年代,总有这样的人,所以这个国家形成了祖先崇拜—— 缥缈的神佛,终究不如自己血脉相系的祖先可靠。 陈安有些羡慕,他也想要成为祖先,留存下后代,不知道搞不搞得出来。 也不知道要和谁去搞。 这么想着,他从神台上走了下来,走出偏殿,走向了山下灯火阑珊的城市。 004 以命换命的她 陈安慢慢走下麓山,一路欣赏着风景。 “小道士——” 陈安停住脚步,追上来的是一个挽着爱马仕包包的娭毑,她穿得十分厚实,披着毛绒绒的斗篷,似乎格外怕冷。 整个人像肥胖的企鹅,摇摇摆摆。 陈安认得她,郡沙餐饮业著名品牌“婿记”的老板何蓉。 何蓉早年在麓山大学城著名的“堕落街”一个菜市场档口杀鱼,老公死得早,一个人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相当不容易。 后来她用自己积攒的钱租了一个铺子,做起了水产生意,她头脑灵活,看到许多顾客都不擅长制作水产海鲜菜肴,便开始代加工,再后来发展成了顾客自选水产海鲜的酒楼。 现在规模已经十分庞大,整个餐饮集团在全国都排得上号。 “娭毑,有事吗?”陈安没有纠正她的称呼,在她走近的时候,抬手搀扶了她一下。 “你怎么好像在发光一样?”何蓉呵呵笑着,上下打量陈安,“我以前经常来云麓宫,你小时候我见过几次,有一段时间没来了,都长这么高了。” 发光? 陈安明白了,这是因为他刚刚恢复了金身神像的姿态,吸收到了秦家和执念实现后的愿力。 他把能够提升自己和维持能力的基础力量命名为“愿力”,而秦家和执念的实现则称呼为“秦家和的回响”。 愿力可以让他的状态变得更好,可能也是维持他各种能力的基础……可是具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原理是什么,陈安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没有人能够解释他的存在,也没有人能够教他,对于自己过去和现在种种状态,都要靠他自己摸索。 也许以后会有那么一个人——或者是同类,或者深谙背后故事的家伙,从从容容地走到他面前来解释这一切。 谁知道呢? 身上发光并不是十分异常的情况,很多人皮肤好,生机旺盛,在月光淡淡的晚上也常常会给人在发光的感觉。 陈安便没有多辩解什么,“那你眼力好,天黑了都还能认得我出来。” “我身体好着呢……”何蓉走近了以后,陈安身上那本就淡淡的光芒也变得若有若无,她也没有纠结这个事情,“我去年来过一次的,就没见着你。” “那你今天是来还愿的吗?” 说到还愿,何蓉那张养得白白胖胖的脸上,顿时流露出几丝遗憾来,“去年高考前,我来吕祖这里祈愿,希望他老人家保佑我孙女考上清华大学,结果没考上!” 陈安忍俊不禁,礼貌地“噗哧”笑出声了,以前也有很多人来祈愿,希望能够当上皇帝之类的。 “考上了国防科技大学。”小老太太骄傲地昂着头。 “那挺好的啊,虽然不好说比清华好,但是这样的学校根正苗红,像你这样的家庭出一个国防人才,在朋友圈里更有面子吧。更何况有些学校校风不那么正,各种歪门邪道渗透其中,万一中招了直接跑出国变成汉奸也不是不可能啊……” 陈安羡慕地帮着分析,“国防科技大学至少没有那么多心怀叵测的外部资助和合作机构,对你来说,孩子别学坏才是至关重要的吧!” 听陈安这么一分析,何蓉顿时半点遗憾都没有了,反而笑得合不拢嘴,决定要好好奖励大儿子一家,多分他们一部分股份或者几家酒楼什么的。 “不过说到底……还是你们云麓宫的吕祖,没有那么灵验……”说到这里,何蓉跟上陈安下山的脚步,压低了声音,似乎生怕吕祖听到。 陈安微微一笑,这种针对同事的小话,他也不好附和和回应——毕竟云麓宫的吕祖像会不会和他一回事,甚至有可能比他更厉害一些,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何蓉来了谈兴,扶了扶她的卡地亚18K金框眼镜,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你年纪小可能不知道,云麓宫西北方向的偏殿,以前供奉着一尊无名金身神像——” 说到这里,何蓉欲言又止,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小道士。 年纪不大,依然有着少年人的些许青涩,骨相中透着一股安静的沉稳,面容俊俏,眉毛疏朗修长,尾端微微没入鬓角,眼眸澄澈明净,竟然有一种洞悉世情的平和感。 何蓉不知为何,心头一凛,似乎似曾相识,她想起来年轻时见过的那尊神像,在他身上竟然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不对,不是熟悉感,只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何蓉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小道士长得十分好看,也没有纠结这些,接着说道,“那才是真的灵验咧!” “我知道的。”陈安微微一笑,“我出生时,那尊金身神像已经消失了,但我师祖、师父都跟我聊过啊,它毕竟代表着云麓宫的起源,和我们这一派的羁绊也是渊源流长。” 何蓉长叹了一口气,眉宇间皆是愤懑,“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偷走了,这菩萨你用偷的,它能满足你的心愿吗?绝对招来灾祸,天打五雷轰,祸及儿孙啊!” “干这种事情的,多半绝后……就算有后代,他也不在乎。”陈安点了点头,那种只要能让自己荣华富贵,赌上自己和全家性命的都多不胜数。 他见多了。 许多人前来祈愿,生怕供奉的香火不够,甚至会暗暗祈祷只要实现愿望,献上自己的寿元,献上妻女儿孙的,比比皆是。 何蓉也是如此。 陈安依然记得,何蓉第一次来云麓宫向他祈愿,是在九十年代初,一个礼崩乐坏,魑魅魍魉横行的年代。 那时候的何蓉,还是一个身上带着水锈和鱼腥味的杀鱼女。 她的儿子生病,到处寻医问药也不见好。 自己家庭条件一般,到处借钱也凑不齐去大医院的费用,在郡沙本地的医院治了一段时间,又被她丈夫把儿子接了回去。 他说,反正治不好,有这钱不如让他去赌两把。 她这个丈夫是个彻彻底底的“正宗郡沙本地人”。 一般那种喜欢说自己是“正宗郡沙本地人”的,往往就是整天打麻将不务正业,真本事没有只会翻嘴皮子,以会“策”别人为荣。 她丈夫不但不管儿子的死活,每天打牌喝酒,输光了就在家里搜钱,搜不到钱就打何蓉,甚至要打儿子,何蓉为了护住生病的儿子,总被他打得遍体鳞伤。 何蓉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听了一个算命先生的话,用床单把奄奄一息的儿子捆在背上,一步步地爬到了麓山顶,跪在了云麓宫西北偏殿的无名金身神像前。 本就瘦弱的妇人,全身汗水淋漓,双腿抖动得再也站不起来,粗重犹如风箱的呼吸声,精疲力竭的耗尽生机的样子,不比她儿子好多少。 她磕得头皮都破了,双手死死地抓着那泛着幽幽光芒的青色地砖,声音沙哑犹如泣血,“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的儿子……用我十年,二十年……不,用我的命换他的病好……” 夜风袭来,总是温柔。 陈安回过神,微微笑着看向已经是“人间富贵花”的老太太。 “娭毑,我走这边,去学校上晚自习。” “好孩子,去吧,也考上国防科技大学啊,我介绍我孙女给你认识。” 何蓉老太太看着陈安离开,满脸慈祥,当年自己的儿子病好了以后,也是这般少年模样,轻松惬意,健步如飞。 想到这里,何蓉眼睛湿润,满怀感激地重新看向云麓宫的方向。 她至今都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她在那尊金身神像面前泣血跪拜祈愿后,一个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用你丈夫的命,换你儿子的命,可否? 005 地动山摇 晚春的翠色驱散了寒冷季节残留的最后一抹寂寥枯槁,到处都显得生机盎然。 陈安和何蓉分别后,依然迈着慢慢悠悠的步伐,满眼都是他感觉十分新鲜的各种生命迹象,羁绊了他的双脚和手眼。 自然走不快。 他看了看时间,好像要迟到,便决定不去上晚自习了。 路过山脚的爱晚亭,绕过前方的麓山书院,来到牌楼路顶端的东方红广场,伟人雕像矗立在广场中央,远眺东方。 这里是全国为数不多没有校门也没有围墙的大学——湘南大学,也是陈安高考的目标大学。 倒不是这所大学多么的好。 作为末流985院校,即便在郡沙也还有中南大学和国防科技大学排名比它更高。 对于陈安来说,它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离云麓宫最近。 陈安没有办法离开云麓宫太远,他能够活动的范围,都是以云麓宫为中心的周边区域。 刚刚开始做人的时候,他是以婴儿的状态出现在云麓宫,被他的师祖和师父收养。 有时候他的师父常曦月会带他去其他地方玩,但只要离开云麓宫的距离稍远一些,他就会陷入昏迷中。 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时,常曦月只当是小朋友嗜睡,结果他怎么都唤不醒,吓得常曦月连忙把他带回去。 他就自然醒来了。 常曦月的师父叮嘱她,以后不要再带陈安去太远的地方,例如一山一江之隔的郡沙市中心,商业最繁盛的河东等地,就不能去。 这样的限制,给陈安的生活带来了不少麻烦。 例如学校的一些活动,班级的聚会,定的地方若是远了,他就只好请假不参加。 请假的次数多了,有时候也会被强迫参与,然后学校老师发现他不对劲,又不得不赶紧把他送回去——从此以后,老师或者活动组织者都不敢再勉强他了,反而会先认真地询问某个地点他能不能去。 这种情况一度让他十分苦恼。 曾经作为金身神像,端坐在神台上享受香火和崇拜,但是也被限制了自由。 自云麓宫建成以后,它绝大多数时间都在那儿,只有被抢盗带走的时候,见识过外界的种种。 陈安想,这大概也是秦家和在抬头仰望它时,他的目光中带着怜悯的原因——秦家和在为自己的同胞拼命争取活着的权利、过好日子的权利、在自己的国家自由活动而免受枪口指着的权利,他自然懂得,就像中国失去了它的体面,人民失去了生存权利,而这尊神像在貌似尊崇的同时,也丧失了许许多多。 陈安很感激秦家和这样的人,当他能够相对自由地活动时,看到的世界是那么的美好,而不是满目疮痍,断壁残垣。 随着年龄的增长,陈安发现自己能够活动的区域也变得稍微大一些,后来他更是领悟到了,身上凝聚更多愿力时,也能够让他活动的范围更大。 今天从“秦家和的回响”中吸收的愿力,不知道能扩大多少范围? 他准备试试,往东走,走过荣湾镇,走上橘洲大桥,走到魑魅魍魉齐聚,光怪陆离的市中心看看。 只是没有走几步,他便看到了那辆墓葬风的劳斯莱斯幻影停在路边。 呃—— 他想了想,隐约猜到了那名少女的身份。 她应该是自己做人以后青梅竹马的小伙伴。 她的名字叫王瀌瀌。 王瀌瀌四岁的时候,随着她的母亲从台岛来到郡沙,在云麓宫做法事除太岁。 负责做法事的云麓宫接待便是陈安的师父常曦月,师父总是把他带在身边,于是便认识了王瀌瀌。 “我们一起丸啊,我叫王鹿鹿,你呢?” “陈安。” “我还有一个名字叫王瀌瀌——就是我喝了很多水,晚上尿床的时候就是王瀌瀌了,如果我掉进水里,没有把身上吹干的时候,我也叫王瀌瀌!” 一会儿叫王鹿鹿,一会儿叫王瀌瀌的小朋友,就这样认识了陈安,并且和母亲在麓山的一处别墅住了下来。 这一住就是三年。 陈安也知道了,她的真名就叫王瀌瀌,“王鹿鹿”是她根据自己的干湿状态取的名字。 普通的小朋友记下“瀌”这个字都相当困难,王瀌瀌却已经能够理解字型结构,并且据此自行解释名字含义,可以说相当聪明了。 王瀌瀌认识陈安后,她几乎每天都要来找陈安玩耍。 陈安对这种像生机旺盛的小动物一样活蹦乱跳的小女孩也没有什么抵抗力,开心地带着她走遍了麓山的每一个角落。 爬这里的树,翻那里的土皮,因为意外窜出来的兔子狐狸欢喜雀跃,因为被洋辣子蛰得肿包大呼小叫,王瀌瀌更是害怕地嚎啕大哭,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随后又会忘记这件事儿,看到小虫子又充满好奇想要去触碰。 会因为任何一种没有见过的花草树木而叽叽喳喳讨论叫什么名字好,王瀌瀌热衷于给一切东西取名,甚至重新命名过爱晚亭——两个人给它取名为“鹿鹿和小安亭”。 也没有问过麓山管理委员会的意见——哈! 童年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总是在认为它将永远这样下去时结束,王瀌瀌七岁的时候,被她的母亲带回了台岛,到现在已经有十年未见。 曾经调皮淘气的小女孩,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美少女。 回忆让陈安忍不住笑。 知道她肯定还会来找自己,他便没有去打扰王瀌瀌,自顾自地往河东的方向走去,探索这个世界自己能够到达的边沿。 墓葬风劳斯莱斯里的王瀌瀌,却看到了陈安的背影。 “乌鹊,你看那个人是不是陈安?”王瀌瀌转头问母亲派来跟着自己的助理。 她不是很确定,她和金身神像是好朋友,但记忆中的陈安总是一个犹如动漫《凡人修仙传》里韩立元婴似的小男孩,眼前少年的背影潇洒帅气,却没有那么熟悉。 乌鹊往窗外看了一眼。 她今天一直跟着王瀌瀌,也去了云麓宫,也远远地打量了一番陈安,但也认不得他的背影。 由于要帮王瀌瀌在郡沙挑选一所中学就读,乌鹊正在小红书上翻看郡沙各个中学师资力量,校风校纪的风评,其中也有一些离谱的校园怪谈和离谱的学生记录。 陈安就在其中。 小红书上说他是湘大附中的校草,但他最出名的事情却是和班上的另外一名女同学开坛斗法——以此竞争班长之位。 还有一件事情:学校因为学生翻墙屡禁不止而查看监控时,发现有一段时间,陈安晚上都会在学校厕所外面做法、诵经、烧纸钱香火,引发了学校厕所闹鬼的怪谈,导致很多人不敢再去厕所。 尤其是很多女生,憋到了失禁而嚎啕大哭,导致广大女性师生愤怒而抗议,最终还是依靠原来那位和陈安斗法竞争班长之位的女同学站出来,解除了大家的心理阴影。 至于这位女同学又是用了什么离谱的招儿,资料上倒是没说。 从此以后,陈安在学校树立了某种权威,他便趁机向高考生售卖“文昌帝君符”、“文曲星君符”、“魁星符”,甚至有女同学愿意以身相许换取神灵护佑,据说都得排队。 这是什么人啊? 乌鹊欲言又止地看着王瀌瀌,这青梅竹马是非认不可吗? …… …… 陈安回首,郁郁葱葱的树下,灯火照得影影绰绰,王瀌瀌的车子上那墓葬风格的图案,有些“都市怪谈”的感觉。 他笑了笑,穿过了前方的荣湾镇,来到了橘洲大桥。 湘江穿过郡沙,把整个城市分为河东和河西,正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那个河东河西。 郡沙的发展,也随着橘洲大桥的建成,沟通了城市东西——早三十年河东遥遥领先,现在河西却也璀璨生辉了。 可是陈安每次站在云麓宫后的望香亭,最广阔的美丽景致,依然是河东这一片的城市天际线,整个郡沙犹如一张画卷,陈列在前。 对于普通人来说,见其美丽,向往,再靠近就可以了。 陈安却只能心向往。 那近在咫尺的繁华,像柳永的《望海潮东南形胜》,像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喟叹那种繁华景致,却无法融入其中。 他回头看了一眼麓山。 绿树繁茂的山林遮掩了零零碎碎的灯火,它像安静蛰伏在城市中的母兽。 这里是洞天福地,是孕育陈安的地方,可它也像生怕孩子逃离自己怀抱的母亲,用警告的目光,用有力的双臂,死死地把他束缚在可以控制他的范围。 孩子长大了,终究会离开母亲,就像陈安不可能永远只在麓山脚打转。 陈安回过头来,不再犹豫,感受着身上新增的愿力,一步步地走向对岸。 他的脚底感受着大桥的轻微震动,那是车水马龙形成的城市脉搏。 同时,在他身后的麓山,也动了一下。 006 有人守株待兔,有人故意上当受骗 此时正是饭点,麓山周围的人们都感觉到了动静,反应快的马上就跑,慢半拍的抓住椅子扶手,屁股半沾,要起不起,打量着周围人的反应。 很快就确认了,自己感觉没错,刚才好像震了那么一下。 稳重或者迟钝的,兀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刚才地震了。” “不能吧,郡沙会地震咩?这可是我选择的最安全居住城市。” “愚蠢,这里是全国13个地震重点监视防御城市之一。” “咩?” “明朝那会儿,发生过九级地震,史称常德地震,那是因为常德被波及受损最严重,但是源头其实就是麓山这里……《明实录》有记载崇祯四年七月己丑湖广常德府郡沙府夜半地震有声,从西北起,其响如雷,须臾黑气冲天……” “九级地震,这么厉害的吗!看来我上次说八百级的台风也不算夸张!” 人们议论纷纷。 关于麓山突然震了一下的事情,很快就在社交媒体上传播开来,毕竟作为网红城市必打卡的景点之一,如果真的有地震,会影响很多人的安排。 只是大多数人都不以为然,人们总是只有直面危机的时候,才会真正产生畏惧,随着郡沙地震局“没有检测到地震波”的说明,陈安迈出的那一步而引起的麓山一震,便像任何一件网络热点事情一样最终消散。 陈安丝毫没有关注到这件事情,他兴高采烈地逛了好久。 他以前都只是听同学们嫌弃的说解放西、黄兴路、坡子街、潮宗街等等都是外地游客聚集的地方,本地人根本不去之类的。 这明显是典型的优越心态作祟,这些地方多的是操着郡沙土话的本地人。 他也有想过若是自己有机会来,要怎么游玩——像外地游客一样到处走走看看逛逛打卡! 当然,对于陈安来说还有游玩之外的意义。 他将逐渐远行,像任何一个想要探索地球的普通人一样,充满热情和好奇地行走在这个世界。 站在最热闹繁华的步行街口,陈安第一次见到有这么多人,就像一块甜糕掉在地上半个小时后爬满的蚂蚁。 他仰头看着几个占据整个大楼墙面的电子屏,却想起来了解放后的电影下乡活动。 那时候整个河西都被归类为“乡下”,更遑论分布着几个村落的麓山,这类活动也不会被漏掉。 他坐在偏殿里,听着云麓宫外的广场上放映的电影声音。 电影播放的时候,鸦雀无声。 到了精彩处,喝彩声和掌声无比热烈。 有时候也会哄堂大笑。 有时候也会愤懑唾骂,有人大喊革命和爱国口号,有人响应。 那是多么吸引人的氛围啊,那时候的他便充满了好奇……即便是年年岁岁端坐在神台上,他也能够感觉到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更是加剧了他想要脱离泥胎塑身的束缚,想要去体验生机勃勃的自然世界。 大概就是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终于让他得偿所愿?陈安至今也不明白自己的变化——或者说诞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随它去吧。 重要的不是当下吗? 金身神像在过去的数百年间,聆听了无数人的愿望,如今终于到他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看着喧闹的街道,面对着那许许多多诧异的、冷漠的、好奇的、兴奋的目光,陈安心中无比喜悦。 滋滋—— 他把自己的饮料喝光了,用力吸着吸管。 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来到了解放西路的酒吧街。 这里有许许多多郡沙早年间建成的高层公寓和住宅。 它们的维护和保养都比较一般,已经有些老旧了。 可这里是郡沙最繁华、人气最高、人流量最大的地方,这些建筑也没有到拆除的年限,大部分被出租出去了。 这些租户往往很年轻,有着各种异想天开或者自以为是的创业想法,个体户不叫个体户,非得叫自己主理人—— 硬造生词真的很尬——陈安饶有兴趣地看着街道两旁密密麻麻的招牌,然后注意到旁边有个穿着廉价西装搭配运动鞋的年轻男子,正在朝着路过的人频频伸手发名片。 名片有点脏,边沿卷起。 没有人接,即便有人无意识地接过来,等到年轻男子搭讪的时候,又连忙塞回去。 迫切不想沾手的样子,好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年轻男子并不气馁,似乎一点挫折感都没有,他满脸笑容,一口一个“大哥、美女”,礼貌地对待任何一个无视、冷漠地面对他的人。 “你怎么不发给我?” 陈安看了一会儿,终于无法忍受了——这个年轻男子独独无视陈安,他向路过的任何一个人伸手,却把陈安当空气。 “啊?”年轻男子打量着陈安,笑着说道,“我是做美容产品的——你是出家人啊,也有这方面的需求?” “修道也不一定要出家——更何况我只是穿着道袍,道袍是汉服的一种,现在那么多年轻人把道袍当睡衣或者家居服穿,十分日常。这人来人往的,你应该也见多了吧?”陈安依然感到不解。 他在几百年间,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心,正因为见得多了,所以反而越来越难以理解人类,他们的想法太多了,奇奇怪怪的。 眼前的这一只也是如此。 年轻男子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笑着解释,“你说的是——不过你的气质和一般人明显不一样。很多人穿你这种衣服,像唱戏的,不伦不类。你穿着贵气十足,走起路来雍容华贵,跟《西游记》里走四方步的神仙似的。” “哈哈——不敢,不敢——”《西游记》里走四方步的神仙,最低也是个太白金星,甚至有可能是五庄观里地仙之祖的镇元子,又或者是三清之一的太上老君。 陈安一个都惹不起——他其实也没有和这些神仙打过交道,更无法确认他们的存在,可是既然有他,那就也有可能有他们啊! 他不想攀附,更不想招惹,目前这种状况对于陈安来说是最好的,他只想好好做人,体验人生。 “那您这边请——我们最新推出了美容产品,目前正在推广期,可以免费试用,你帮我们看看效果,提提意见,我们免费服务,主要就是打广告,挣口碑……” 既然生意主动送上门,年轻男人脸上的笑容更多了几分卑微而不热情的笑容,出家人的钱也是钱啊。 陈安那番解释,他并没有听进去。 跟着年轻男子等待电梯,上上下下总是挤满了,年轻男子埋怨着楼里的民宿太多,用户群体都是来旅游的年轻人。 他低声告诫陈安,千万不要住这种老高层里的公寓式小酒店,他们因为上下楼梯不方便,床单被套能不送洗就不送洗,随便检查一下没有明显污渍的就不会换,房间照片拍得好看,实际根本不是一回事之类的…… 人还挺好的,陈安微笑着点头,表示增长了见闻。 麓山也有很多民宿,能好一点吗?不好说。 来到二十三层,一出电梯就看到各种各样的店铺、工作室和酒店的指示牌,看来这里也是个体户——哦,不,主理人扎堆的地方。 年轻男子带着陈安来到一家叫“心蕊”的美容店。 店面不大,装修简单甚至有些简陋,所谓的产品也只摆放了几盒放在落锁的玻璃柜里,墙上还供奉着一只手拿关刀的瓷器猫。 上面有三根正在燃烧的线香,看旁边的积灰,这家店至少在供奉这只关刀瓷器猫上还是很认真而诚心的。 “有客人来了啊!”店主兼美容师是一个卷发女人,三十出头,干干瘦瘦,白大褂下面是吊带抹胸和短裤,妆容皮肤还算干净,一看就没有性病或者已经治好了。 “是的,道长的皮肤不错,但也要保养嘛。”年轻男人朝着卷发女人挤了挤眼睛,随后便走到门外面左右看了看,不经意地关上门然后坐在沙发上玩起了手机。 陈安朝着那关刀瓷器猫拱了拱手,念了两句经打招呼。 看他这表现,卷发女人忍不住笑,可惜她已经过了对俊俏少年心软的年纪,女人过了三十放知道只有钱才是真的,鲜美的少年会在你稍稍有些年老色衰时就毫不留情地离去。 她把陈安带到里间的美容床让他躺下,看到他高挑修长的身材,她还是忍不住脱掉了白大褂——长得好看的人,总是会得到多一点点善意,哪怕最终结果一样。 陈安左右看了看,只见这里有几张海报,上面写着一些“纳米科技”、“量子美容”之类的东西,仪器和工具简简单单放在美容床旁边。 卷发女人看着陈安那张白净俊俏,似乎没有丝毫瑕疵的脸,直接进入专业模式,张嘴就说,“哎呀——小哥你的皮肤看上去不错,但是有些隐患,皮肤表面不错,不代表底层没有积累毒素,最近是不是时常感觉皮肤有点湿润冰凉?” 这不废话吗?南方的三四月。 他还是点了点头。 “这就是毒素积累的反应……”卷发女人便在陈安的一边脸上涂抹了一些油膏:“这是我们检测皮肤质量的产品和仪器……你看哦……” 涂抹上油膏后,她拿着一个金属镜面的按摩仪在陈安脸上揉来揉去,刚刚把油膏化开,就迫不及待地拿着镜子要给陈安看,“你看你的皮肤里的毒素排出来了,好黑——嗯?” 她一眼看去,只见原本应该脏脏黑黑的情景并没有出现,便讪讪地收回了镜子。 卷发女人有些疑惑,只好继续按摩,继续涂抹油膏,结果不管她揉多久,愣是没有出现“毒素排出”的情景。 这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用的“排毒仪器”实际上的铝制按摩头,配合涂抹含有甘油、矿物油或特定电解质的膏体,当铝与膏体中的成分发生按摩和氧化反应时,会生成灰黑色的氢氧化铝或氧化铝沉淀物。 这些东西附着在皮肤表面,就是所谓的“毒素”。 在以往的操作中,百试不爽,毕竟那是客观世界的化学规律。 “毒素排出来了没有?”陈安看着她疑惑的表情,关心地问道,“我的脸皮都被你揉薄了一层——不过,关键是你手不酸吗?” 卷发女人并不在意他的温柔,愣神了一下,今天怎么回事?是这个油膏出了问题? “我没事——我已经帮你把毒素排出来了,现在你再体验一下我们的静电按摩仪吧!” 说着卷发女人就换了一个按摩棒,这个按摩棒能够释放轻微电流,刺激的皮肤泛红,这是物理方法。 陈安依然很配合。 过了一会儿,卷发女人看到陈安的皮肤依然没有变化,心道这都干下去几度电了吧,怎么一点事情都没有? 怎么物理规律和化学规律在他面前都失去了作用? 她想不明白,也失去了耐心。 做这一行的本来就只想赚快钱,轻松钱,哪有那心情一直装模作样下去,她丢下按摩棒,皮笑肉不笑,“治疗完成了,一共是1888,给你打个折,办一个三期理疗卡,一共5000就好了。微信还是现金?” “啊?不是免费的吗?”陈安大吃一惊,今天看到王瀌瀌,他都只敢期待别人扫码多来个十块八块的,现在别人一下子就找他要五千! 想了想,云麓宫也就吕祖的功德箱里,能够出现这个数额,而且要是五月六月的高考季,那时候来为考生祈福的人,出手可大方了。 其他神像没有这待遇。 更遑论那偏殿里的无名金身神像了——哦,那里现在连神像都没有了,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收到一点香火钱了。 现在别人找他一张口就是五千! 知道这对于贫穷且失去香火供奉的陈安来说,是多么庞大的一笔巨款吗? “是不是和你说了,免费体验产品,体验服务免费?”卷发女人好整以暇地说道,“可你也不能把我当日本人整啊,体验服务免费,你还想排毒治疗也免费?医院挂号几个钱,治疗又要多少钱——不是一个价!” 陈安去过医院,那地方充满着一种疯狂掠夺生机的气息,还有各种各样的怨气,他不喜欢。 瞧着陈安不打算老实配合,卷发女人打了个响指。 年轻男子拿着手机走了过来,双脚交叉倚靠着门口。 他脱掉了西装外套,露出满臂的文身,嘴里叼着一根烟,也不看陈安一眼,自顾自地打着王者,满嘴“嬲你妈妈别”地骂着不跟他一起冲塔的队友。 陈安啧啧感慨,果然很多人都和他一样,拥有两面性——一个温和热情,积极向上的年轻人,变成郡沙满哥只在一瞬间。 年轻男子身后,还有三个同样类型的男人,他们更加高大一些,大概是陈安在接受“治疗”的时候进来的。 面对这种阵仗,陈安只能服软,把微信里仅有的两千块钱转给了卷发女人。 看到陈安没有垂死挣扎,或者嚷嚷着报警什么的,省了很多麻烦,年轻男子的笑容又回来了,他关掉游戏也不管队友了,“道长,还有钱坐车吗?你会遁术吗?” “少说这些闲话。”卷发女人白了一眼她的队友,微微昂起下巴,“还剩下三千,留个电话、联系地址、还有其他联系人——家人,朋友的联系方式,再写个欠条。” 陈安惊讶地“啊”了一声,又学到了。 在神台上居高临下俯瞰人类,平静而冷漠地聆听他们的心声,见识到了种种肮脏到无下限的套路,叹为观止后逐渐习以为常,但自己亲身体验还是不一样。 果然,还是做人有意思一些。 “欠条我就不写了,我用别的来还债吧。”陈安好整以暇地从年轻男子身旁走过去,把他从门边挤开,在茶几上拆了一盒湿巾,仔细擦了擦脸和手。 年轻男子愣神了一下,刚刚一瞬间陈安身周似乎有一种气场,让他感觉自己被压制了似的,不自觉地就退了一步,甚至忘记展现出一点强势去威慑对方。 这些出家人果然还是有些门道。 他有点恼羞成怒的感觉,握着拳头嘎吱嘎吱响正准备逼陈安写借条,卷发女人却轻笑一声,顿时妩媚横生的样子,“肉偿吗?” 到手了两千,她的心情又转换了,开始想别的了。 谁不喜欢人财两收? 这样的小鲜肉,三千块钱玩一次……不,至少要玩他一个星期。 这种占便宜上当的蠢驴,白长了这么一张俏脸,自然要死命的玩他。 这叫苦难——不,这叫被榨干对得起他外面的面皮和脑壳里的认知。 “那不行——你又不是女菩萨——”陈安对这种肉体凡胎没有兴趣,“我可以帮你们做法事,你们这里闹鬼吧?” “闹鬼?”年轻男子哈哈大笑。 “做法事啊,你收多少钱啊?”卷发女子莞尔一笑,她想起了很多神棍,都是做法事做到床上去了,骗财骗色。 陈安伸出五根手指头。 “你也收五千?”有点好笑。 “五条人命。” 007 日常生活里保护自己的小细节 哈哈哈哈哈—— 店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年轻男子仿佛在游戏里打出了一次五连绝世,而卷发女子更像是回到了少女时代,听着那些围绕自己身边的非主流小伙不着调的言论。 他们也是这样不知所谓的狂妄桀骜,而她则在旁边眼眸闪闪发亮,就像她贴在头发和脸颊上的塑料饰品一样。 听到这样荒唐令人发笑的中二言论,勾起了心中淡淡的愁绪,都是回不过去的青春啊! 陈安也在笑。 当金身神像逐渐诞生清晰的神智,能够思考问题的时候,也想过自己要是真的能体验人生,准备学着做一个什么样人的问题。 他见过最卑劣的人,也见过最伟大的人。 有些人散发出的残忍和阴暗,让神台之上的金身神像都震惊不已,而有的人散发出的光辉,又似乎比金身神像更具有神明之姿。 要学习做哪一种人呢? 到如今,他都还没有搞明白,大部分时间也说不准自己是什么样的品行,但能够确定的一点是:给善良者以温柔,给作恶者以残忍,都是顺应对方心意的回响。 陈安很清楚,卷发女子和年轻男子做得轻车熟路,绝对不是第一次,受害者们不知道有多少。 这些人或者是贪小便宜,或者是涉世未深,或者有些愚蠢可笑,可这就是他们应该被害的理由吗? 这些人也是给道观等地贡献香火的主力啊! 陈安的基本盘属于是。 最重要的是,这些受害者肯定有人报过警,可为什么他们还能继续下去呢? 依然如此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不愧是号称“白天像在拉斯维加斯上班,晚上像在小缅甸干园区”的郡沙。 陈安礼貌地等他们的笑意停歇,这才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先用非常残忍和不人道的方法杀了你们,你们自然会变成厉鬼,就需要办法事除掉——所以需要五条人命,明白了吗?” 四个男的都有些愣神,只有卷发女子笑笑之后感觉有点不对劲。 女人总是敏感些,她们擅于依附,擅于利用男人,自然也擅于观察哪些男人可以被她操控利用,哪些男人比较危险,最好离他远点。 “那也就是说,现在我们这里根本没有闹鬼?”年轻男子明白了。 “你们死了,就会闹了,还是要办法事的。” “小兄弟——” 年轻男子也懒得和他胡扯了,他觉得卷发女子看小道士的眼神有点不对劲,一直就心里不舒服,敲了敲桌子,催促道: “你赶紧的,把借条写了。不给钱不算嫖,就算强激安。我们这里是正规美容店,提供服务不给钱,那就是犯法,小心我报警——到时候闹上你们道观,吊销你的道士证!” 年轻男子也不知道有没有道士证——可现在干啥不要证明许可什么的?他们店里都有正规的工商执照呢。 这种年轻人最害怕恐吓和闹上门、让长辈和家里知道,否则这行当为什么最喜欢找高中生和大学生呢?倒也不只是因为他们清澈。 陈安见他们迫不及待,便走到门口。 他正准备拉上门帘办事,却看到过道对面的酒店房间里走出来一个女孩子。 她也看到了陈安。 她先是有点心虚的窘迫,随即有些狐疑而警惕地走了两步,然后慢慢地昂起下巴,双手叉腰,愤怒地凝视着陈安! 怎么会在这里遇到她? 陈安的同班同学,班长王鸯姳。 这个点晚自习已经结束了,她在这里……陈安先把种种偏阴暗的可能性想了一遍,然后再往积极的方向考虑:班长大人热爱学习,晚自习下课后来酒店开房,准备挑灯夜读。 陈安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依然拉上门帘,把推拉门从里面挂上锁。 “你干什么?”年轻男子站在旁边,一直在防备陈安伺机逃跑。 陈安的计划要改变了,有点郁闷,回头就给了年轻男子一拳。 他连叫都叫不出来,闷哼一声,身体倒飞出去撞到墙壁上,年轻男子惊愕地发现,这小道士的力气大得邪门,刚刚那一拳不像是人能够发出的力量,倒像是被大象踹了一脚! 陈安把另外三个男子依样画葫芦闷声处理,那卷发女人似乎现在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张嘴就准备尖叫,结果陈安也是一拳。 卷发女人几乎要昏厥过去,她发现自己挨得这一拳,竟然比男人们挨得更重! 难道是因为她分钱最多吗?可她是女人啊,分钱多理所当然,但为什么要挨最毒的打啊!不懂,不解风情的臭男人。 陈安抓着她的头发,把她和其他人一起丢进了刚刚做“排毒”的里间。 关上门。 小点声。 “大哥,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年轻男人后悔不已,原来在楼下揽客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小道士——这位功力高深的道长,他就不想招惹这些行当。 他看的武侠小说就告诫过,行走江湖不要招惹道士、和尚、老人和小孩这一类。 现在他当然明白了,他不想招惹没有用,人家根本就是故意找上来的。 “我嬲你娘,你为什么……呸……”卷发女人就想弄明白她为什么挨打最严重,结果一张嘴吐出了一口血和两粒牙齿。 随后在陈安温和的劝说下,卷发女子把收了他的两千块钱转回了他。 “对,转账要写备注:服务费退款。” “嗯,还有一份邀请云麓宫主持常曦月道长做法事的商业合同……你们签一下……” 陈安还没有合法的资质。 “这个费用是三千元,转账的时候也要备注:法事预付款。免得等会儿你报警说我是暴力胁迫什么的,说不清楚……”陈安看着鼻青脸肿口吐鲜血的五人,提醒他们不要诬告。 他们明显没有什么文化和学历,肯定不是诬告大学的,那诬告什么啊? 法事还是要做的,只是发生了点小意外,今天已经不适合做了。 陈安做完这一切,从他们身上踩过去,走出了这家美容店。 果然,班长王鸯姳依然站在她原来的位置,目光炯炯地看着这边。 好像她发现了陈安正在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正在准备当场抓获。 陈安迅速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王鸯姳站在酒店房间外的照片。 008 攻守之势异也 身着靛(ding)青色素面直领对襟道袍的少年,和穿着黑色羊绒外套,内里白色衬衫,下身百褶短裙的少女,站在狭窄的楼道里对峙着。 王鸯姳看着自己的同班同学,从营业服务内容暧昧不明的地方走出来,她本来拥有发难的绝对主动权。 在她看到陈安在美容店里,再到他走出来的这段时间里,她站在这里没动,就是在蹲守的同时思考措辞。 既要抓住事实批评得当,又要语言犀利充满嘲讽让他无地自容,同时还要彰显自己的格局、充满正义的制裁感。 哪里想到他竟然先下手为强,这拍照明显是为了倒打一耙——照片不会说话,但是会利用画面产生误导的信息,制造出看似“有图有真相”的谣言。 “陈安,你怎么在这里?”王鸯姳依然露出愤怒的表情来,她确实觉得自己和全班同学、老师都被陈安耍了,“你不是说你离开麓山周围,就水土不服吗!” 陈安是王鸯姳见过最离谱的人。 从河西到河东,同一方山水,他居然能水土不服,这只是他诸多离谱之一。 可一直以来,大家都深信不疑,因为他确确实实随着班级活动的大巴车离开河西,刚刚到橘洲大桥过半的位置,他就陷入了昏迷不醒,导致大家不得不中止活动把他送回去。 现在呢?现在王鸯姳在解放西路酒吧街看见了他,出入不明场所。 陈安知道很多女生都缺乏常识,即便成绩优秀也不能学以致用,科普道:“很多人小时候经常生病或者过敏,长大了就好了,其实就是身体机能成长,免疫系统更加完善。水土不服,本质上就是免疫系统适应不了外地空气和水文环境中的细菌病毒——” 王鸯姳感觉他纯属胡扯,打断他的话,“你的意思是,你现在长大了,所以也没有水土不服了,还可以去那种大人才去的地方?” 她指着那家门帘放下,现在显得光线阴暗暧昧的美容店。 王鸯姳每次来这里的酒店,都会路过这家美容店,有一定的印象,装修得像是那种私人护肤店,里面总是坐着一个骚骚的女人,一个小白脸似的西装男带着男男女女进进出出。 明显不是正经地方。 女人是造黄谣的主力,陈安可不想让在学校里,尤其是在女生当中拥有强大影响力的王鸯姳误会什么。 他指了指美容店,解释道:“就是街边那种发卡片,然后让人免费领礼品的店子……我在路上遇到了,就来体验一下。” 王鸯姳又被气到了。 这个陈安不但离谱而且愚蠢——为什么高中三年,他在和自己作对的时候,就显得那么机智,不,那么诡计多端,阴险狡猾呢? 一定是因为自己太善良了,所以才让他可以放肆地为所欲为,但是一脱离安逸的校园环境,来到险恶的社会,他就失去了兴风作浪的环境,变得清澈了。 王鸯姳长吐了一口气,抬手指着美容店,怒其不争地指着他,“就在刚开学,防诈宣传进校园的活动中,学校和警方不厌其烦地宣传,其中就有这种店的套路介绍,老师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过,你一点也没听吗!” “听了啊,所以来体验下。” 王鸯姳只想掐死他。 作为高三的班长,平常也不用做什么事了,但是防诈宣传还是积极参与了的。 结果她班上就有人中了这种套路,传出去岂不是要说她的宣传工作没有做好? 简直是她完美高中生活,以及完美女高中生形象上,不可磨灭的污点! “被诈了多少?”王鸯姳压低声音问道。 “我只是体验一下,没有被骗到。” 陈安就是看见了她,才放弃了做法事的行动——王鸯姳一直有点针对他,而且嗅觉灵敏,跟狗似的。 她还喜欢多管闲事,常常以班长的名义妨碍陈安的活动,还被陈安发现了隐藏的暴力趋向。 他刚刚要是在那里做法事,日后关于美容店传出些什么谣言怪谈之类的,她百分之一百会联想到他,然后来找他麻烦。 陈安自从当年听到“恰同学少年”这句诗以后,就对同学这种社交关系充满向往,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同学,他一般不会给同学做法事以消除麻烦什么的。 所以,他才决定暂缓法事。 王鸯姳依然怀疑地看着他,目光在他和美容店之间瞟来瞟去。 陈安知道她生性多疑,反守为攻:“那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目光也充满了怀疑,也在她和酒店招牌上瞟来瞟去。 她才是更加可疑的人。 陈安有理由怀疑,她就是被他看到了,所以利用美容店的事情先发制人。 “你刚刚出现在这里,应该是晚自习结束,就迫不及待地马上赶到这里,还在房间里换下了校服。”陈安露出揶揄的笑容,“这么迫切,是见网友吗?还是小别胜新婚的约会?” “你别给我造黄谣!”王鸯姳怒视着陈安,这家伙就是狗嘴里吐不出一句人话,整个湘大附中也就他敢这么和她说话,“今天晚自习结束后,我感觉有些意犹未尽,怕回家受到打扰失去了这种学习状态,就在这里开房准备继续学习……刚刚我是准备下楼,买点烧烤吃吃。” “来电竞酒店开房学习?” 旁边几个人勾肩搭背,提着小吃和可乐也走了进来,陈安的目光在这几个明显是通宵打游戏的人身上掠过,落在王鸯姳身上。 “电竞酒店有电脑,方便查资料。” 陈安朝她拱了拱手以示钦佩,不愧是在高一的时候和他竞选班长,竟然敢接下陈安“斗法”要求的奇女子。 陈安知道她不会说实话,也懒得在她身上浪费功夫,他今天是游客身份,当然要赶着继续到处去打卡。 “走了。” 他背对着王鸯姳,挥了挥手走进了电梯。 王鸯姳看着陈安离去,一边担心他和别的同学,例如他的狐朋狗友沈泽平什么的胡说八道,一边又怀疑美容店真的诈了他的钱。 还是先去打游戏吧! 王鸯姳也忘记了要去买烧烤的事情,高高兴兴地回房间去了。 009 陈安第一次网红城市旅游小作文 电梯里总是挤满了提着行李箱的年轻女孩子,都是来郡沙游玩的,她们往往穿着光鲜亮丽,身上挂着名牌包包,用着新款的iphone手机,却住在均价不超过两百块,十五平米左右的公寓改装酒店中。 似乎所有的资本都挂在外面给人看见了呢——陈安紧挨着电梯厢壁,以免挨到她们。 师父常曦月说过,男孩子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 这可不是针对“女性弱势”这一刻板印象的反直觉调侃,而是现实啊! 尤其是在郡沙。 这可是郡沙。 陈安这么想着,非常满意。 他满意的当然不是这种风气和社会现状,而是他没有用超自然存在居高临下的视角批判和不屑,懂得用普通男性的状况来思考问题、面对现实,油然而生一些忧虑和警惕的应对。 完全融入到了自然生物的世界中,没有一点瑕疵和不协调。 真好。 电梯里倒是有女孩子不动声色地偷拍他。 陈安嘴角翘得像耐克标,配合她露出了一个张翰咧嘴的帅气笑容,在那女孩子心跳如小鹿乱撞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拍了拍电梯内壁。 滋滋—— 电梯里的灯光扑闪扑闪,伴随着电流声,控制板上的按钮忽亮忽灭。 众人不由得吃惊,更有敏感的直接叫出了声。 好在电梯很快就到达,开门后,那群女孩子一窝蜂地挤了出去,倒是男性们落在后面,并没有多慌乱。 那偷拍陈安的女孩子拍了拍胸口,连忙对同伴说道:“好吓人啊——我刚刚拍到了那个帅气的汉服同袍,他笑得好宠溺的样子……好像还有点无奈,不喜欢但是纵容……” 说着她打开相册给同伴看,却见那张照片上根本没有陈安,他刚刚所在的那个位置空无一人。 “啊——怎么回事?” 两人同时惊叫起来,因为一个在偷拍,另外一个虽然没有偷拍,但是也挨挨蹭蹭地换到了他身旁,都十分确定他就站在那个位置。 更何况还给了她无奈、不喜欢但是纵容的宠溺笑容呢—— 联想到那时候电梯的异常反应,两个人同时浮现出同一个念头:见鬼了! 那女孩子惊叫着,着急忙慌地把刚刚那张不干净的照片删除掉,两个人拖着行李箱就往附近的坡子街派出所跑。 倒是没有忘记遇到危险找叔叔。 陈安看到这一幕,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他这么做也很符合身份,这个年纪的普通男孩子,都喜欢对女孩子做恶作剧。 他就是这么普通的男孩子。 十一点的郡沙市中心,车水马龙,酒吧街前穿着性感暴露的年轻女人,各种品牌的豪车,新疆羊肉串口音的揽客声和羊肉的膻味,还有各种全国各地一模一样的小吃,构成了所谓的“夜生活”。 陈安没有去过其他地方,所以全国各地一模一样的小吃,在他看来也没有什么可嫌弃的地方。 沿街走到河边,有杜甫江阁。 郡沙绝大多数古建筑、历史文化遗迹,都在丧心病狂的“文夕大火”中付之一炬,现在大部分古代风格建筑都是重造的。 可重点是传承,倔强地彰显这片土地上的生生不息,不管被怎么样践踏和摧毁,都能够从那废墟中生出萌芽来,一颗颗小树苗再次成长为参天大树,庇佑这片土地,一片片繁华再次绽放,在世界无法理解的目光中,坚定地认为自己一定会走上巅峰,也只是重返巅峰。 陈安在麓山顶看过来时,杜甫江阁便是非常明显的地标建筑,现在终于站在它的身旁。 迎着江风,陈安的目光继续往前,便是郡沙近些年最为火热的标志——伟人青年雕像。 它也正看着这边呢! 迎着它那感情复杂而深沉的目光,陈安微微抬头,便看到了蛰伏在对岸的麓山。 “嗨——我会回去的。”陈安忽然心头微动,朝着那对于他来说无比亲切的麓山挥了挥手。 麓山无言,只是永远都在那里。 莫名的,陈安又想起了秦家和,当年他也站在麓山顶上俯瞰着这边吧……只是他看到的是一片破败的废墟和炮火连天的战场,他心中所想的大概就是陈安所在的繁华。 现在的生活,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好……除了秦家和,曾经还有一群穿着朴素到破烂的战士,也驻扎在麓山顶。 那时候云麓宫已经被轰炸过,大部分建筑毁坏,他们聚集在相对完好的西北偏殿里遮风挡雨。 他们和秦家和一样,根本不信鬼神,但是却保持着纪律和尊重,还对金身神像说了一些打扰了之类的话。 夜里,他们烧起了篝火,一群人围着只有几片菜叶和不知道什么东西混杂煮成的一锅糊糊,眼馋的流口水。 好像那是什么美味佳肴。 金身神像自然对这些食物不感兴趣,它只是想起了在这里驻扎过的一批又一批战士,眼前这群人有些相似,又有些不一样。 他们缺少武器,却似乎武装了思想,纷纷议论着接下来的战役,然后聊到了胜利—— “我们的老百姓再也不用被人用枪口指着了!” “没有地主,没有帝国主义列强,没有军阀在我们的土地上,肆虐我们的人民!” “每个人都有衣服鞋子穿,衣服肯定不会超过三个补丁就被嫌弃,哈哈,那也太浪费了吧!” “这算什么,家家户户都有大米白面,一天吃三顿,也不要等到逢年过节才有肉吃吧!” “哈哈,你说得我都流口水了……我们的后代啊,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就好了啊!” 金身神像默默聆听,它发现自己心中生出了一种渴望,它想加入他们,或者说,加入他们畅谈的未来世界。 …… …… 无论是那位雕像矗立在橘洲的伟人,还是没有留下过一张照片的秦家和,又或者在偏殿中过夜的战士们,他们看到现在的世界,应该会满意吧。 陈安刚刚遇到的那些人,那种事,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们会想到有这种情况出现吗? 会的,他们怎么会想不到? 他们要改变的只是世界。 人性,从来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所改变,历来如此——只是有些人性散发着黑暗污秽,有些人性光辉灼目,犹如神性! …… …… 这便是陈安第一游玩网红城市的小作文。 回去了,明天还要考试呢,要是有相关的作文题目,倒是有了不错的素材。 今天的增程式旅行,很让人满意啊,果然世界很大,一定要多走多看。 陈安想到这里,正好又走到了刚刚下来的那栋楼,觉得明天考试还来这里的电竞酒店开房的王鸯姳,比今天迟到就干脆不去晚自习的陈安,还要离谱的多。 不过她一直挺离谱的。 咦? 王鸯姳也是姓王的,据说家里也挺有背景的,王瀌瀌在郡沙这边好像有亲戚——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这两人该不会就是亲戚吧? 明天上学后可以问问,就是以前很少在学校里主动找王鸯姳说话啊,可能会有点尴尬。 会不会让她误认为她抓住了他的什么把柄,他不得不主动套近乎? 她真有可能这么想,陈安摇了摇头,决定不问了。 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此时此刻。 陈安在江边打算走路回家,王鸯姳在电竞酒店打游戏,王瀌瀌回家后念了念《阴符经》,然后就被乌鹊喊去见客。 客人竟然是陈安的师父,小时候也经常给王鸯姳讲故事的云麓宫主持——常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