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派摸金手记》 第1章吴霍无祸 我叫吴霍。 这名字是老两口用俩鸡蛋求村头老先生起的,就盼着我这辈子无灾无祸。 现在看来,这俩鸡蛋是真没白花。 我虽然才50多岁,但已经退休快十年了。 说是退休,其实就是金盆洗手,没活儿干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地方上跟一帮兄弟干的是地下买卖,专搞老坑里的明器。 后来风声紧,队里人也散得七七八八,我就回了老家这中原小城,靠着以前攒下的那点家底倒腾了家古玩店勉强糊口。 说是古玩店,其实也就是半死不活地吊着,真东西没几件,糊弄外行游客的玩意儿堆了半屋子。 这行当,早就不是我们那会儿的光景了。 这些年日子过得平淡,人也懒散了。 住的还是老房子,青砖灰瓦,雨季一来,屋里屋外都湿漉漉的,墙根能渗出水珠,我这把老骨头也跟着一起泛酸疼......都是年轻时落下的毛病。 今天下午,又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刚沏上一杯浓茶,想驱驱潮气,就看到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 “有锅,急,速来老地方支。” 我不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但“支锅”这词,是北派老辈人才用的黑话,意思是“有墓,缺人手,速来搭伙”。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年头,还懂这词的,不是老油子就是雷子(警察)。 我早他妈金盆洗手好几年了。 上次摸东西还是零几年在豫西搞了个战国的将军墓,洞刚打好,上面的丹江河水全倒灌进来,差点折在里面,出来后就发誓再不沾这晦气营生。 我的摸金故事就从那一天落下帷幕。 共计25年...... 我生于1962年,1979年入行那会刚好17岁。 老家位于中原腹地的一个穷沟沟,吴家屯。 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 前几天高考放榜,我名落孙山,彻底断了跳出农门的那点念想。 我爹吧嗒着旱烟,已经给我规划好了未来......接过他手里的锄头,攒钱,盖房,娶个屁股大能生养的媳妇,生娃,然后娃再接着种地。 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想想都让人喘不过气。 可我还能有啥辙? 这就是命。 我正盯着黑黢黢的房梁发呆,盘算着明天跟我爹下地锄玉米的事儿,就听见村口传来一阵突突突的响声,不是拖拉机动静,更清脆,更有劲儿。 这年头,村里除了支书家那台快散架的手扶拖拉机,就没别的机动玩意儿了。 这声儿真新鲜。 声响在我家不远处停了,接着是几声狗叫,还有压低的说话声。 我没太在意,翻个身准备继续睡。 没过多久,我家那扇破木门就被拍得山响。 “霍娃子!吴霍!开门!快开门!你看谁回来了!” 是邻居二蛋的声音,透着股兴奋劲儿。 我爹骂骂咧咧地起来点煤油灯:“催命呢?大半夜的!” 门一开,二蛋蹿进来,脸激动得通红: “叔!霍娃子!快去看!斌子!斌子开着小轿车回来了!还有泥鳅!好家伙,锃光瓦亮的小轿车,就停村口打谷场那儿!” 我爹一愣:“哪个斌子泥鳅?老刘家那弟兄俩?他俩不是前年跟他舅去南方倒腾电子表了吗?咋?发财了?” “可不是嘛!发财了!还带了台电视机回来!带大屁股的那种!说让大家伙都去看呢!” 整个村子都被搅醒了。 1979年,小轿车?电视机? 这对我们来说,跟天方夜谭差不多。 我胡乱套上件汗褂子,趿拉着破布鞋,跟着我爹和兴奋的村民们一起往打谷场涌去。 打谷场上已经围满了人,煤油灯、手电筒晃来晃去,跟过年似的。 人群中央,果然停着一辆小轿车,车身蒙着层土,但在灯光下依旧能看出是绿色的,方头方脑,像个铁盒子......后来我知道那叫212吉普,但在当时我眼里,就是顶时髦的小轿车。 车旁边站着两个人,穿着紧绷绷的“的确良”白衬衫,下身是裤线能削萝卜的“的卡”蓝裤子,脚上是擦得倍儿亮的黑皮鞋。 一个是高大壮实的斌子,咧着嘴笑,头发抹得油光水滑。 另一个是精瘦的泥鳅,小眼睛滴溜溜转,手里夹着根带过滤嘴的香烟,那做派,活脱脱城里干部的模样。 “斌子?真是你小子?!” 我爹挤过去,难以置信地摸着吉普车的引擎盖。 “叔!是我!”斌子嗓门洪亮,用力拍着我爹的肩膀,“回来了!看看咱村,一点没变样!” 泥鳅则更直接,他打开吉普车后座,小心翼翼地抱出一个大纸箱子,拆开泡沫,里面露出一台崭新的、屏幕像黑玻璃一样的机器。 “乡亲们!瞧好了啊!电视机!14寸大彩电!” 泥鳅喊着,虽然那电视分明是黑白的。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往前挤着想看得更清楚。 “真能出人影儿?” “听说里头能唱戏?” “得通电吧?咱村还没通电呢!” 斌子大手一挥:“白操心电!我带了电瓶,今晚就让老少爷们儿开开眼!” 他俩忙活着从车里搬出个大电瓶,接上电线,又竖起一根绑着易拉罐的天线杆子。 所有村民,包括我,都屏住呼吸,眼巴巴地看着那黑玻璃屏幕。 刺啦一声,屏幕亮了! 冒出密密麻麻的雪花点。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泥鳅慢慢转动天线杆,屏幕上的雪花跳跃着,忽然间,雪花凝聚成了模糊的人影,还有声音传出来: “......北京电视台......为您报道......” “出来了!真出来了!” 全场沸腾了! 老头老太太们凑到最前面,眼都不眨。 小孩子们兴奋地尖叫乱跑。 屏幕上放的啥内容根本没人在意,光是“里面有人”这个事实,就足够震撼我们一整年了。 我蹲在人群外围,看着那闪烁的屏幕,看着被众星捧月的斌子和泥鳅,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羡慕,嫉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 要是我能像他们一样就行了...... 电视看到大半夜,直到电瓶耗得差不多了,屏幕暗下去,村民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去,边走边热烈地议论着。 斌子和泥鳅家被围得水泄不通,都在打听外面世界的样子。 我默默往回走,心里空落落的。 刚到家门口,就被斌子和泥鳅堵住了。 “霍娃子,咋样?哥们儿这排面还行吧?” 斌子搂住我脖子,一股子烟味和头油味。 “牛逼。”我由衷地说,带着点酸味儿,“你俩这是真发了。” 泥鳅递给我一根带过滤嘴的“大前门”,我没接,不会抽。 他自己点上,吐个烟圈:“发财谈不上,就是比土里刨食强点。霍娃子,还想跟你爹一样,一辈子窝在这山沟沟里?” 我没吭声,低下头。 谁他妈想啊? 斌子压低了声音:“跟我们走吧,霍娃子。出去闯闯!城里钱好挣!你看我俩,才出去多久?” 我心猛地一跳:“出去?我能干啥?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 “有力气就行!有胆子就行!”斌子拍着胸脯,“哥们儿还能坑你?包你吃香的喝辣的!挣了钱,给你家盖个大瓦房,再给你娶个城里妞!那城里妞身上可香了,没一点汗味!” 泥鳅也凑过来,小眼睛里闪着精光: “就是!在这破地方有啥前途?种一年地,不够交公粮的。出去见见世面,机会多的是。” 我心跳得厉害。 穷怕了,也打心底里不想当农民。 他们的邀请,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在我眼前晃。 “我......我得跟我爹商量商量......”我犹豫着。 “商量个屁!”斌子一瞪眼,“你爹能让你去?老老实实种地才是正经。想改变命运,得靠自己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那晚,我躺在凉床上,翻来覆去一宿没睡。 窗外的知了还在叫,斌子和泥鳅的话在我脑子里反复响。 小轿车、电视机、的确良衬衫、过滤嘴香烟......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最终压倒了对我爹的恐惧和对未知的忐忑。 天蒙蒙亮,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把我娘偷偷攒给我娶媳妇的十几块钱揣进兜里。 我想了想,又抽出一大半放回去,只拿了几块钱,然后留了张歪歪扭扭的字条:“爹,娘,我出去闯闯,挣了钱就回来给你们盖房子。” 做完这些之后,我偷偷摸摸地溜出家门,像做贼一样跑到村口。 斌子和泥鳅已经等在吉普车旁了。 “这就对了!走!” 斌子大笑着一拍我后背,把我塞进吉普车后座。 车子发动,颠簸着驶离吴家屯。 我看着窗外熟悉的土路、庄稼地、破房子越来越远,心里既有逃离的兴奋,也有背井离乡的恐慌。 吉普车开了两天一夜,中途在路边的“大车店”睡了一晚,中午吃饭都是下馆子,我虽然晕车,但还是乐此不疲。 越往北走,地势越平坦,村庄越密集,柏油马路也出现了。 我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北京城。 那城墙,那么高! 那楼房,那么多! 街上的人都穿着时髦,自行车流望不到头。 各种声响、气味、色彩扑面而来,把我这个乡巴佬彻底淹没了。 我紧紧抓着车座,眼睛不够用,看什么都新鲜。 路过一栋大楼时,我甚至看到有个女人在窗户边晾衣服,吓得我赶紧低头......咋能不拉窗帘呢! 在村里子乱看,可是要被剜眼珠子的! 斌子和泥鳅看着我土包子进城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 车子最终拐进一条胡同,停在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四合院门前。 朱红大门,门口两个石墩子,看着就气派。 泥鳅上前敲敲门,有节奏地敲了几下。 门开了一条缝,里面露出半张脸,警惕地打量了一下,看到是斌子和泥鳅,才把门打开。 进去是个院子,方砖墁地,角落里种着棵石榴树,结着果。 正房厢房都关着门,静悄悄的。 一个干巴瘦的老头从正房走出来,穿着灰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盘着两个油光锃亮的核桃。 他眼睛不大,但看人的时候,像针一样,能扎进你肉里。 “黄爷,人带来了。”泥鳅恭敬地说。 斌子推了我一把:“叫黄爷!”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笨拙地学着电视里的样子鞠了个躬: “黄......黄爷好。” 黄爷没应声,上下打量我,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件东西的价值。 “底子干净?”他问,声音嘶哑。 “干净!绝对干净!”斌子赶紧说,“俺们一个村光屁股长大的,老实娃子,穷得叮当响,就想出来挣口饭吃。” 黄爷慢慢踱步到我面前,猛地出手,在我胳膊、胸口捏了几把。 第2章盗墓 盗墓贼?!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挖人祖坟? 这是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啊! 我脸色瞬间白了,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一步。 “怕了?”黄爷眼睛眯起来。 “我......我......” 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没想到是干这个! 这可是要吃枪子儿的罪过! “现在知道怕也晚了。”黄三娘轻笑一声,语气却冷了下来,“这院门,进来了,就没那么容易出去。斌子,泥鳅,没跟他说清楚?” 斌子赶紧打圆场:“黄爷,三娘,霍娃子就是一时没转过弯。霍娃子,你想想,种地有啥前途?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挣几个子儿?跟咱们干,一个月就是成千上万,够你爹娘在家盖三间大瓦房!够你娶三个媳妇儿!” 泥鳅也凑过来低声道:“兄弟,到这步了,由不得你退啦。乖乖听话,有钱一起赚,有肉一起吃。” 我心脏狂跳,后背冷汗直冒。 我看着黄爷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看着黄三娘嘴角那抹玩味的笑,再看看斌子和泥鳅......他们脸上早已没了在村里的热情,只剩下一种混不吝的江湖气。 我明白,我这是上了贼船了,下不去了。 要么入伙,要么......可能真得横着出这个门。 不过黄爷倒是并没有拿我打趣,他抿了口茶,漫不经心地盯着我。 “我们这行不强求,打心底里不愿意,留着反而是定时炸弹。小娃子,如果敢的话就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如果不敢想回去继续种地......” 他把目光转移到三娘身上,“给这小子买张车票,送他回去。”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咋办。 实在是穷怕了。 也真不想回那个土坷垃里刨食了。 我咬着牙,脑子里闪过小轿车,电视机,大瓦房,城里妞......还有我爹娘佝偻的背影。 我猛地一跺脚,跪在地上,声音发颤,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黄爷!三娘!我......我干!” 黄爷听我咬着牙说出“我干”那俩字,脸上没啥表情,就是那对儿油光锃亮的核桃在手里转得快了些。 黄三娘倒是又笑了,这次笑得没那么戏谑,带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像是......满意? “行,算你小子有点胆色。” 黄爷终于开口,声音还是那么嘶哑。 “不过,这行当不是有胆就够。眼要毒,手要稳,心要狠,还得懂规矩。规矩比天大,犯了规矩,神仙也救不了你。” 我赶紧点头,喉咙发干,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泥鳅,斌子,”黄爷吩咐道,“先带他安顿下来,就住西厢那柴房,收拾个地方出来。明儿开始,跟着学规矩,认家伙。” “好嘞,黄爷!”斌子应得痛快,一把搂过我肩膀,“走吧,霍娃子,带你去瞧瞧窝儿!” 泥鳅冲黄爷和三娘点点头,也跟着出来。 西厢房边上有个低矮的小耳房,以前估计真是放柴火的,一股子霉味和尘土气。 里面堆着些杂七杂八的旧家伙什,靠墙搭着块木板,就算是床了。 斌子胡乱把上面的破麻袋挪开,激起一阵灰。 “咳......咳......就......就这儿?” 我有点傻眼。 这比我家那土炕还不如。 “咋?还想住正房啊?” 泥鳅嗤笑一声,扔过来一套油腻腻的铺盖。 “有个遮风的地儿就不错了。刚入行的棒槌都这待遇,老子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 斌子倒是实在点,帮我拍了拍木板上的灰: “凑合先住着,等立了功,黄爷自然有赏。走,先弄点吃的去,肚子早他妈咕咕叫了。” 厨房在院子东南角,很小,黑乎乎的。 泥鳅掀开锅盖,里面有几个冷窝头,还有半盆看不出是啥的菜糊糊。 他掰了半个窝头塞给我,自己拿起一个就啃。 我拿着那硬得能砸死狗的窝头,有点愣神。 这跟我想象的“吃香喝辣”差距有点大。 “瞅啥?不吃饱了哪有力气干活?”斌子嘟囔着,就着凉水啃窝头,“咱这行,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下了洞子,有时候几天吃不上一口热乎的。” 我默默啃着窝头,拉得嗓子眼疼,只能使劲往下咽。 那菜糊糊有股馊味,我没敢碰。 黄三娘端着个碗过来,碗里是白米饭,上面还有几片油汪汪的腊肉。 她瞥了一眼我们手里的窝头,没说话,把碗放在灶台上,对着那小丫头说:“豆豆,快吃。” 豆豆怯生生地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吃着米饭。 我看着她碗里的肉,偷偷咽了口口水。 黄三娘好像背后长了眼睛,忽然回头看我,嘴角一勾:“想吃?” 我赶紧摇头。 “想吃就好好学,出了活儿,有的是肉吃。” 她说完,扭着腰走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硬邦邦的木板上,盖着那股子汗油味的被子,翻来覆去睡不着。 院子外头是北京的夜空,不像我们村那么黑,透着点昏黄的光,听说那叫灯光污染。 屋里老鼠在墙角吱吱喳喳地跑,我心里乱糟糟的。 盗墓贼......挖坟掘墓......吃枪子儿......这些词在我脑子里打转。 可一想到我爹娘愁苦的脸,想到村里人羡慕地看着斌子他们的小轿车,想到黄三娘那白嫩嫩的手腕和油汪汪的腊肉,那点害怕就又被压下去了。 妈的,豁出去了! 穷死也是死,被枪毙也是死,还不如赌一把!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我就被斌子叫醒了。 “练活儿了!” 我迷迷瞪瞪跟着他来到院子当间。 黄爷已经在那了,穿着练功衫,在打一套慢悠悠的拳。 泥鳅也在,哈欠连天。 黄爷打完收功,瞥了我一眼: “身子太僵,欠练。先从根基来。扎马步,一个时辰。” “一......一个时辰?” 我腿肚子有点软。 俩钟头? “废什么话!”泥鳅踢了我小腿一脚,“黄爷的话就是圣旨!蹲好!” 我只好咬牙摆开架势蹲下去。 刚开始还行,没过一炷香,大腿就跟筛糠似的抖,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 黄爷也不看我,就在院子里溜达,时不时纠正一下斌子和泥鳅的动作。 他俩也蹲着,但明显稳当多了。 黄三娘端着个搪瓷缸子出来,靠在门框上看热闹,小口抿着水。 豆豆躲在她身后,好奇地看我。 “妈,那个哥哥为啥一直蹲着?”豆豆小声问。 “练功呢,下盘不稳,下了洞子站不住,就得让里面的东西拖了去。” 黄三娘声音不大,却让我后脊梁一阵发凉。 好不容易熬过一个时辰,我两条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直接瘫在地上。 “歇屁!起来!”黄爷喝道,“认家伙!” 斌子搬来个大木箱子,打开,里面琳琅满目都是些奇形怪状的工具。 有扁平带刃的,有带钩带刺的,有拧成麻花状的,全是铁器,看着就沉。 “瞅好了,这是撬棍,别石门闩子的;这是探铲,打洞认土用的;这是蜈蚣挂山梯,拆开来能接长,下深坑好用;这是黑折子,专破棺材钉的;这是洛阳铲,最重要的吃饭家伙,你得学会怎么使,怎么从带出来的土里分辨底下有没有货,是哪个朝代的坑......” 黄爷一件件拿起来,讲解名字、用途、用法。 我听得头晕眼花,感觉比上学那会儿背书还难。 “这是下金钱,检查机关的;这是墨斗线,辟邪划界;这是飞虎爪,攀高用的......” 他又指着一些非工具类的东西。 看着这些东西,我汗毛又立起来了。 讲完一遍,黄爷让我挨个儿摸,记住手感、重量。 “家伙事就是命,不熟悉,关键时刻就得抓瞎。” 下午是文化课,主要是泥鳅教我。 他拿出些破旧的线装书,还有一堆泛黄的图纸,上面画着各种奇奇怪怪的符号、星宿、地形。 “认穴看星,分金定穴,那是摸金校尉的高深本事,咱北派土夫子不全靠那个,但也得懂点皮毛。” 泥鳅指着图纸,“最基本的风水得要懂,啥地方藏风聚气,可能是好穴。历朝历代的墓葬规制、棺椁样式、明器特点,都得记。别他妈把唐宋的玩意当先秦的卖了,丢人现眼还赔钱。” 他还教我一些黑话切口。 “锅,就是墓;支锅,就是组队下墓;掌眼,是负责鉴定、定穴的;下苦力,就是干挖土撬石力气活的;卖米郎,是负责销赃出手的;炸锅,就是出事了,可能被雷子(警察)盯上了;起雾,就是墓里有毒气;尸变,也叫‘闹凶’;明器,就是墓里出的好东西;肉粽,是指保存完好的干尸......这些都得烂肚子里,跟外人半句不能提。” 我像块海绵一样拼命记,但东西太多太杂,脑子嗡嗡的。 实践永远是最好的老师,当时根本记不住,下了几次墓后,这些东西就刻在我脑子里了。 晚上吃饭前,黄爷会考校我。 答不上来,或者记错了,轻则没饭吃,重则就得挨那核桃敲脑袋,疼得钻心。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白天练功认家伙学规矩,晚上啃窝头睡柴房。 累是真累,苦是真苦,提心吊胆也是真。 但奇怪的是,我心里那点恐慌慢慢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和......隐隐的兴奋。 尤其是当我逐渐能认出不同朝代的墓土,能熟练使用洛阳铲打出规整的探洞,能说出那些黑话切口时,斌子和泥鳅偶尔会夸我一句“上手快”,连黄爷看我的眼神都没那么冷了。 黄三娘还是那样,时不时逗我两句,看我脸红就笑了。 有时练功晚了,她会偷偷塞给我半个白面馒头,或者几块冰糖。 我不敢要,又馋,最后还是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心里怦怦跳,也不知道是怕还是别的啥。 有一次我蹲马步又累又饿,眼前发黑,差点栽过去。 是她从后面扶了我一把,温软的身子贴了我一下,声音带着热气喷在我耳朵边:“小子,站稳喽,脚下不稳,怎么立得住?” 我浑身一激灵,像触了电一样,腿居然真的不抖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梦里全是黄三娘水汪汪的眼睛和那碎花裙下鼓鼓囊囊的胸脯,那种感觉欲仙欲死。 第二天醒过来,我红着脸,赶紧去冲了个凉水澡。 三娘比我大十岁,又是黄爷的闺女,我在梦里干的那些缺德事根本不敢说出口。 在院里待了快一个月,除了偶尔跟斌子出去采买点吃食,我几乎没出过那四合院大门。 黄爷管得严,说是生面孔,少在外面晃悠,免得惹眼。 直到有一天晚上,黄爷把我们都叫到正屋。 桌上摊着一张皱巴巴的地图,像是手工画的,上面标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 “来活儿了。” 黄爷指着地图上一个红点。 第3章第一次下地 “南边大兴那头,老乡平地挖出点东西,像是‘窑口’,露了天。泥鳅去看过了,土色没错,像是汉代的‘灰坑’(平民墓),但规制又不全像,底下可能有点东西。不大,练练手正合适。” 他看向我:“霍娃子,这次你跟着下去,斌子带你。不用你动手,跟着看,跟着学,感受感受底下啥滋味。泥鳅在上面照应。” 我心脏猛地提了起来! 终于要来了! 斌子咧嘴一笑,摩拳擦掌: “放心吧黄爷,保准把霍娃子全须全尾带回来!” 黄三娘瞥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把豆豆往身边拉了拉。 第二天夜里,没有月亮,风挺大。 我们三个摸黑出了城,骑着两辆破自行车,车把上挂着煤油灯,车后座驮着工具包。 斌子骑一辆,驮着我。 泥鳅骑另一辆,驮着工具。 一路颠簸,到了地方。 那是一片荒凉的庄稼地,苞米都收完了,只剩下杆子立着,风一吹哗哗响。 在一个土坡后面,果然有个新挖开的痕迹,黑乎乎的洞口像一张嘴,往外冒着阴冷的气。 泥鳅四下张望,学了几声猫头鹰叫,确认没问题。 斌子把工具卸下来,拿出绳子、马灯、一小瓶烧酒。 “喝了,壮胆,驱寒。” 斌子把酒瓶递给我。 我灌了一口,辣得直咳嗽,一股热流从嗓子眼烧到胃里。 “我先下,你跟着,慢点,踩稳喽。” 斌子把绳子拴在旁边一棵老树上,另一头扔进洞里,嘴里叼着马灯,率先溜了下去。 越往下,温度越低,一股土腥味和霉味越来越浓。 上面泥鳅和马灯的光越来越远,很快,四周就只剩下黑暗,还有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终于踩到了实地。 斌子举着马灯照过来:“没事吧?” 我摇摇头,心脏跳得厉害,借着灯光打量四周。 这是一个不大的墓室,砖砌的,已经有些塌陷。 中间摆着一口腐烂得差不多的木头棺材,盖子歪在一边。 四周散落着一些陶罐瓦器,大多都破了。 “瞅瞅,就一穷坑。”斌子用撬棍拨拉着那些碎片,“没啥油水,估计就几件陶器,早让人摸过了。” 他走到棺材边上,往里照了照: “哟,还剩几根骨头架子。” 我凑过去,屏住呼吸。 棺材里躺着一具白骨,衣服早就烂光了,头骨歪在一边,两个黑窟窿对着我们。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看见死人骨头,胃里一阵翻腾,刚才喝的烧酒差点吐出来。 “怂样!”斌子笑话我,“这算好的了,还没烂透流汤的呢,那才叫一个恶心。” 他伸手进去,在白骨底下摸了摸,掏出个锈迹斑斑的小铜镜,还有几个同样长满绿锈的铜钱。 “就这点破铜烂铁,不值几个大子儿。”斌子掂量了一下,揣进兜里,“行了,也算没白来。走吧,上去。” 我松了口气,赶紧转身想抓住绳子爬上去。 就在我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好像瞥见那棺材里的头骨,那两个黑窟窿好像动了一下,正对着我。 我头皮一炸,猛地回头! 马灯光线下,那头骨好好的躺着,并没动静。 “咋了?”斌子问。 “没......没啥......” 我以为是眼花,心有余悸。 斌子把马灯凑近棺材,又仔细照了照,“咦”了一声。 “这底下......好像还有层砖?” 他用撬棍敲了敲棺材底部的墓砖,声音有点空。 “妈的,难道是夹层?”斌子来了兴致,“霍娃子,搭把手,把这烂棺材板子挪开!” 我心里发毛,但又不敢不听,只好忍着恶心,和他一起把那些腐朽的棺材板子推到一边。 底下果然露出一片略微松动的墓砖。 斌子用撬棍别住,用力一撬! 咔哒一声,几块砖松动了,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一股更难闻的、带着陈腐腥气的味道涌了上来! “操!真有货!” 斌子兴奋地低吼,把马灯凑过去照。 灯光往下,似乎照到了什么东西,反射出一点幽暗的光。 但就在同时,我好像听到一声极轻微、极缥缈的叹息声,从那洞里飘了出来。 我浑身汗毛瞬间立起,一把抓住斌子的胳膊: “斌哥!你......你听见没?” 斌子正兴奋着,不耐烦地甩开我: “听见个屁!别自己吓自己!底下好像有陶俑,看着品相不错!妈的,这趟值了!” 他说着,就要把身子探下去摸。 就在这时,我们头顶上突然传来泥鳅压得极低、却无比急促的呼哨声! 三长一短! 是警报! 炸锅了?! 上面起雾了?! 斌子动作猛地一僵,脸上的兴奋瞬间褪去,变得煞白。 我也吓傻了,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炸锅! 这是最要命的警报! 意味着上面出大事了,很可能是雷子摸过来了! “操!” 斌子低骂一声,反应极快,立刻把手从那个黑漆漆的夹层里缩回来,也顾不上什么陶俑了。 他猛地吹熄了手里的马灯,四周瞬间陷入绝对的黑暗,只剩下我们俩粗重的呼吸声和头顶泥鳅那急促的、还在重复的呼哨声。 黑暗中,那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似乎又响了一下,这次更清晰了点,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怨怼,就贴着我后脖颈子。 我头皮发麻,牙齿嘚嘚嘚地磕碰起来,死死抓住斌子的胳膊,抖得像个筛子。 “别他妈慌!”斌子反手掐了我胳膊一把,疼得我一激灵,“慌就死定了!听着,跟着我,别出声!” 他摸黑抓住垂下来的绳子,塞到我手里:“上!快!” 我手软脚软,几乎是凭着本能往上爬。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粗糙的绳子磨着手心,冰冷的洞壁蹭着身体。 上面的呼哨声停了,死一样的寂静压下来,更让人恐惧。 斌子在下面托着我屁股,低声催促:“快!快点!” 我拼命往上蹬,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逃命的念头。 好不容易看到洞口一点模糊的天光,一只手伸下来,猛地把我拽了上去! 是三娘! 三娘怎么来了?! 她脸色铁青,一把将我按倒在草丛里,力气大得吓人。 我躲在她身子底下,梨花膏的香味一个劲地往我鼻子里钻,我的脸瞬间红了,拼了命地咽口水。 斌子也紧跟着爬了上来,泥鳅立刻把掀开的伪装草皮盖回洞口,手脚麻利得不像话。 “咋回事?” 斌子压低声音,嘴唇都在抖。 第4章逃跑 “远处有手电光,往这边晃,像是巡夜的,妈的,不知道咋摸到这荒郊野地来了!”泥鳅语速极快,眼睛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田野,“没直接过来,可能还没确定,但不能赌。东西呢?” 斌子从怀里摸出那面铜镜和几个铜钱: “就这点破铜烂铁,底下还有个夹层,刚撬开,还没等摸,你就叫了。” 泥鳅接过看了一眼,揣进兜里:“够屁!撤!快!” 我们四个猫着腰,借着苞米杆子的掩护,玩命地往自行车停的方向跑。 我两腿发软,好几次差点摔倒,三娘死死拽着我的手拉着我跑。 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吹得苞米叶子哗啦啦响,听起来就像后面有无数人在追赶。 一直跑到自行车跟前,骑上去猛蹬出去老远,也没看见后面有人追来,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稍微落下一点点。 一路无话,死命蹬车。 回到四合院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除了三娘之外,我们三个都是一身冷汗,满身泥土,狼狈不堪。 黄爷居然还没睡,就坐在正屋堂前的太师椅上,手里盘着核桃,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咋样?” 黄爷声音嘶哑地问。 泥鳅把情况简单说了,掏出那点铜器放在桌上。 黄爷拿起那面锈迹斑斑的铜镜看了看,又扔回桌上,冷哼一声: “屁麻坑,就出这点水头?还差点炸锅?” 斌子低着头:“黄爷,底下真有个夹层,刚撬开,泥鳅就叫了,没来得及......” “夹层?”黄爷眼皮抬了抬,“啥样?” “黑乎乎的,味儿冲,好像有陶俑,看着品相不赖......”斌子描述着。 黄爷沉默了一下,手指敲着桌面: “行了,人回来就行。这点东西,明天让泥鳅去潘家园出了,换点粮食钱。以后眼睛放亮点,风声紧,别他妈阴沟里翻船。” 他挥挥手,让我们滚去睡觉。 我回到那间冰冷的柴房,躺在硬板床上,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一闭眼就是那黑黢黢的洞口,那棺材里的白骨,还有那声诡异的叹息。 身上被绳子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这就是倒斗? 第一次下坑,就差点被雷子摁住,吓丢了半条命,就摸回来几块破铜烂铁? 这跟我预想的发财差距也太大了。 第二天,我蔫头耷脑,练功都没精神。 扎马步时腿软得直打晃,被黄爷用核桃狠狠敲了下后脑勺。 “怂了?”黄爷眯着眼看我,“才见这点阵仗就尿裤子了?趁早滚回你老家种地去!” 我咬着牙,没吭声,心里憋着一股火和不甘心。 中午吃饭时,黄三娘破天荒地给我碗里夹了一筷子咸菜,瞥了我一眼: “咋?昨晚吓破胆了?” 我闷头啃窝头,不看她。 “哪个好手不是从吓破胆过来的?”她声音不高,带着点嘲弄,又有点别的意味,“底下那点动静,十有八九是自己吓自己。真遇上‘闹凶’的,你还能全须全尾回来?” 听到她的安慰,我点了点头,又问她:“你咋来了?” “我怕你们出事,所以一直跟在后面。” 说完这句话,她扭身走了,留下那筷子咸菜。 我盯着那咸菜,心里五味杂陈。 下午,泥鳅出去了,说是去潘家园出货。 斌子被黄爷叫去收拾工具。 我没事干,就在院里继续练扎马步,跟自己较劲。 豆豆那丫头蹲在石榴树下玩泥巴,时不时偷偷看我一眼。 过了好久,她小声问我:“哥哥,地下......好玩吗?” 我愣了一下,苦笑:“不好玩,吓人。” “哦。”她低下头,继续玩泥巴,“妈妈说,地下有吃小孩的妖怪。” 我心里一毛,没接话。 晚上泥鳅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他把几张毛票拍在桌上: “妈的,破铜烂铁,就卖了十几块钱。” 黄爷没说什么,让三娘把钱收了。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之前,练功、学规矩、啃窝头。 但经过那一晚,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斌子和泥鳅看我的眼神少了点之前的随意,多了点认同,好像我真算一起扛过事的人了。 黄爷偶尔也会多指点我两句认土辨器的诀窍。 我更拼命地学,更拼命地练。 我知道这行危险,但我也知道,我想活下去,想挣到钱,就不能一直当个棒槌。 那声诡异的叹息和差点被雷子抓住的恐惧,反而成了催我往前走的鞭子。 又过了些天,晚上吃完饭,黄爷没让我立刻回柴房,把我叫到跟前。 “霍娃子,你来也有些时日了。规矩学了点,家伙也摸了,坑也下过一次了。虽然是个屁麻坑,也算见了腥气。” 黄爷盘着核桃,慢悠悠地说,“咱这行,师徒名分不像别的行当那么讲究,但进了门,也得有个交代。你算是个‘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今天给你‘亮亮堂子’,让你知道咱这脉的根脚。” 我赶紧挺直腰板听着。 黄爷指了指堂屋正墙上挂着的一幅泛黄的画像。 那画像平时用块布遮着,我从来没留意过。 此刻布掀开了,上面画着个穿着古代服饰的人,面目模糊,看着有些年头了。 “咱这北派,不像摸金校尉有符有咒,也不像搬山道人有术有技,更不像卸岭力士人多势众。咱靠的就是胆子大,家伙硬,手艺精。” 黄爷语气里带着点自傲,“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不多,就几条铁律:一,不对妇孺下手;二,不起暴尸敛财之念;三,留一线,不绝户;四,也是最重要的,嘴巴严,讲义气。犯了任何一条,三刀六洞,自个儿掂量。” 我听得心惊肉跳,连连点头。 “咱们这一支,传到我这儿,人也散得差不多了。” 黄爷叹了口气,“现在不比以前了,雷子盯得紧,好坑也越来越少。以后,就得靠你们这些后生了。” 他看向我:“霍娃子,你胆子虽小,但还算灵性,肯吃苦。以后跟着好好干,亏待不了你。” 我心里有点热乎,感觉像是终于被这个冰冷的圈子接纳了一点。 从那以后,我的日子稍微好过了点。 吃饭偶尔能见到点油花,三娘塞给我馒头冰糖的次数也多了点。 训练依旧辛苦,但我知道这是在保自己的命。 我开始跟着泥鳅学更深的认土本事。 不同朝代、不同等级的墓,封土、夯土、墓土都不一样。 汉墓多“白膏泥”和“青膏泥”,密封好;唐墓喜欢用“糯米石灰浆”,坚硬无比;宋墓土杂,但往往带瓷片;明墓夯土层最厚实,难打洞......还有“血淤土”、“雪花砂”、“朱砂土”这些特殊土质,往往意味着底下有硬货或者凶险。 斌子则教我怎么使力,怎么打洞又快又隐蔽,怎么别石门省力气,怎么在狭小空间里转身发力。 他力气大,但粗中有细,一些技巧都是拿命换来的经验。 我也渐渐熟悉了这个四合院里的每一个人。 黄爷的大名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叫“黄鼠狼”,我们都叫他黄爷,是定盘星,话不多,但句句是命令,眼神毒辣,经验老道。 泥鳅本名刘明,是鬼机灵,对外联络销路,打探消息,认物定价都是一把好手,但有点滑头。 斌子名叫刘斌,既是泥鳅的哥哥,又是队里的猛张飞,下苦力的一把好手,讲义气,但脾气暴,容易上头。 黄三娘......我看不透她。 她好像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但又什么都懂。 有时风情万种,有时又冷得像块冰。 唯一不变的,就是三娘始终很美,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我不知道豆豆是不是她的亲生闺女,如果是,不知道是哪个男人这么幸运。 她对我时好时坏、若即若离,让我心里老是七上八下。 豆豆还是那样,怯生生的,但跟我熟了,偶尔会对我笑一下。 时间就这么晃晃悠悠又过了两三个月,北京城入了秋,天气凉了下来。 院里那棵石榴树果子都红透了,裂开了口。 这天,黄爷又把我们叫到屋里,脸色比上次还凝重。 “来大锅了。” 他指着桌上又是一张手绘的地图,这次画得更精细,标注也更复杂。 “河北地界,一个老坑,让雨水冲塌了一块,露了相。去看过了,土色是战国的,‘黄肠题凑’的规制,错不了。” 黄肠题凑! 我心里一跳! 这可是王侯级别的大墓! 用的是柏木黄心堆叠成的墓室,规格极高! “这次锅子太硬,咱一家吃不下。”黄爷沉声道,“得请几个老伙计支锅。” “霍娃子。”他看向我:“这次,你不能再光看着了。得下苦力。怕不怕?” 我看着地图上那个标注的点,想起第一次下坑的惊恐,想起那声叹息,手心又开始冒汗。 但我也想起了斌子的小轿车,泥鳅的电视机,想起了黄爷说的“大锅”,想起了我爹娘佝偻的背影。 我咽了口唾沫,声音有点发颤,却异常清晰: “黄爷,您吩咐吧!我不怕!” 第5章学习 黄爷听我说“不怕”,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难得地睁大了些,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两盏小灯,在我脸上停了几秒。 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鼻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嗯”。 “斌子,”他转头吩咐,“明儿开始,带他练练气力,下大苦力不是耍嘴皮子,别到时候软了脚,拖累大伙儿折里头。” “放心吧黄爷!”斌子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包在我身上!” 从第二天起,我的苦日子才算真正开始。 天不亮就被斌子从柴房拖出来,不再是单纯的扎马步,而是真刀真枪地练力气。 院里不知道从哪弄来两个石锁,死沉死沉,让我天天举。 又扛着沙袋在院里折返跑,练得我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晚上躺硬板床上都觉得那床在晃。 斌子还弄来一根粗麻绳,一头拴在石榴树上,一头让我拽着,学驴拉磨一样原地转圈拔河,说是练下盘和憋气。 “底下干活,一口气憋不住,吸了尸气,神仙难救!” 他一边看着我龇牙咧嘴的样子,一边啃着烧饼说风凉话。 泥鳅也没闲着,除了继续教我认土辨器,还开始灌输更多实战的黑话和规矩。 “看到墓道里的积水,叫‘龙涎’,深浅不一,说不定藏着翻板陷坑;墓顶渗水,叫‘下雨’,得赶紧撤,容易塌;棺材板子叫‘盖天’,撬的时候得有讲究,不能蛮干;开棺前得‘下金钱’,既是问路,也是买路;摸到东西不能直接看,得先揣怀里,出了坑再说,这叫‘不见天’;万一碰上‘肉粽’‘起尸’,墨斗线捆尸,别回头,玩命跑......” 我听得头皮发麻,只能拼命往脑子里记。 晚上睡觉都在嘟囔“龙涎”、“下雨”、“盖天”...... 黄三娘有时会端个碗,靠在门框上看我累得像条死狗,嘴角噙着笑。 有一次我举石锁脱力,差点砸到脚,是她眼疾手快拉了我一把。 “谢......谢谢三娘。” 我喘着粗气,汗流进眼睛里,涩得疼。 她没松手,反而就着拉我的姿势,手指在我小臂上捏了捏,像是在掂量猪肉膘厚不厚。 “嗯,是结实了点。”她语气轻飘飘的,带着点调侃,“就是还嫩,欠火候。” 她手指碰到的地方,像过了电,我胳膊上的肌肉突突直跳,赶紧抽回手,脸臊得通红。 豆豆在一旁眨着大眼睛看,忽然小声说:“妈妈,哥哥脸红了。” 黄三娘噗嗤一笑,扭着腰走了:“豆豆,别瞎说。”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日子就在这累死累活又提心吊胆中一天天过去。 北京的秋天短,转眼就刮起了凉风,树叶子哗啦啦地掉。 院里那棵石榴树的红果子早就被摘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黄爷出门的频率高了,有时候一去就是一两天。 回来的时候,脸色要么更凝重,要么就带着点压抑的兴奋。 我知道,那“大锅”的事,正在紧锣密鼓地谋划。 终于,在一个阴沉的下午,黄爷把我们都叫到正屋。 屋里除了我们,还多了两个生面孔。 一个是个矮壮的老头,看着比黄爷年纪还大点,满脸褶子,头发花白,但一双眼睛精光四射,手指关节粗大,像是常年使力气的。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闷头抽着旱烟,烟雾呛人。 另一个稍微年轻些,四十上下,瘦高个,戴着副破眼镜,镜片厚得像酒瓶底,看着有点木讷,但眼神扫过屋里器物时,会闪过一种极专注的光。 “老柴,老范。”黄爷简单介绍了一下,“都是老伙计了,信得过。” 矮壮老头是老柴,据斌子后来偷偷告诉我,是南边过来的好手,尤其擅长打洞破土,外号“穿山甲”。 戴眼镜的是老范,是个“掌眼”先生,对明器鉴定、尤其是金石玉器极为在行,就是有点迂。 “锅子都清楚了。” 黄爷铺开那张详细的地图,“战国的坑,黄肠题凑,硬茬子。在河北那边,离官道不远,动静不能大。老柴负责打洞定位,斌子下苦力,泥鳅望风联络,老范掌眼定价。三娘留在这看家,统筹。”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身上:“霍娃子,你跟着斌子,听他招呼,递家伙,清土,学着点。” 我心里一紧,连忙点头。 “家伙都备齐了?” 老柴磕了磕烟袋锅,声音沙哑地问。 “齐了。”黄爷点头,“新打了探铲,加长了蜈蚣挂山梯,备足了黑折子、撬棍。药包子(防毒面具)也准备了几个。” 老范推了推眼镜,凑近地图仔细看:“看这地势,依山傍水,是块好穴。但战国墓,机关少不了,流沙、伏火、积石,都有可能。进去后,每一步都得踩稳了。” 接下来几天,院子里气氛明显紧张起来。 各种工具被搬出来反复检查、打磨、组装。 斌子带着我一遍遍练习打绳结、快速传递工具、用小铲子清理浮土。 老柴偶尔会指点我几句下铲的角度和听声辨位的技巧。 老范则捧着几本快散架的旧书,对照着一些残破的拓片,念念有词。 黄三娘忙着准备干粮、水、药品,还有厚实点的衣服。 她弄来一包味道冲鼻的草药,分给我们每人一小包,让贴身带着,说能辟邪防虫。 豆豆似乎也感觉到不寻常,比以前更安静了,常常抱着个破布娃娃,坐在门槛上看着我们忙活。 出发的前一晚,黄爷弄来一瓶白酒,切了一盘猪头肉,算是犒劳。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没人多说话。 老柴依旧闷头抽烟喝酒,老范小口抿着酒,眉头紧锁,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 斌子和泥鳅倒是吃得欢实,但眼神里也藏着紧张。 黄爷端起酒杯,扫了我们一眼:“明儿出发,规矩都别忘了。手稳,心细,嘴严。能出水最好,出不了水,人也得全须全尾地回来。干!” 我们都端起碗,碰了一下。 辣酒入喉,像一道火线烧下去,却驱不散心里的那点寒意。 吃完饭,我回到柴房,看着角落里已经打包好的工具包,心里怦怦直跳。 第一次下那种大墓,说不怕是假的。那声叹息,那个黑窟窿,总在我眼前晃。 正胡思乱想,门帘一挑,黄三娘走了进来。 她手里拿着个小布包,走到我面前。 “给。” 她把布包塞到我手里。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一个用红绳系着的铜钱,像是“五帝钱”,磨得锃亮。 “明天揣着,饿了吃。”她声音很轻,不像平时那样带着戏谑,“铜钱辟邪,压兜底,别弄丢了。” 我捏着那还有点温热的馒头和冰冷的铜钱,喉咙有点堵:“三娘......” 她没让我说下去,伸手替我理了理衣领,动作很轻。 她的手指有点凉,碰到我脖子上的皮肤,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我当时满脑子都是把三娘抱进怀里,可又根本没那个胆子。 “小子。”她看着我,眼睛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显得特别深,“机灵点,别傻乎乎地往前冲。看着点斌子,他有时候虎了吧唧的。也......看着点自己。” 她说完,没再停留,转身出去了。 我握着那个布包,在原地站了很久,心里乱糟糟的。 那点恐惧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下去了一些,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冒了出来。 第二天凌晨,天色墨黑,风刮得更猛。 我们一行六人,分乘两辆破旧的212吉普,悄无声息地驶出四合院,融入了北京尚未苏醒的街道。 车子朝着河北方向,一路颠簸。 我坐在后座,挨着工具包,怀里揣着黄三娘给的馒头和铜钱,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越来越荒凉的景色,手心一直在出汗。 斌子坐在我旁边,闭目养神,但紧握的拳头显示他并不平静。 开车的泥鳅嘴里叼着烟,神色严肃。 副驾上的黄爷沉默着,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 另一辆车上是老范、老柴,以及一部分工具。 没有人说话。 只有引擎的轰鸣和风声。 我知道,这次不再是练手,不再是屁麻坑。 真正的玩命,要开始了。 第6章出发 两辆破吉普像是两头老牛,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 天还没亮透,窗外是灰蒙蒙的华北平原,光秃秃的田地、低矮的村庄、远处起伏的土丘,都飞快地向后掠去。 风从车窗缝隙里灌进来,带着一股子干冷的土腥味。 车里没人说话,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斌子抱着胳膊假寐,眉头拧着个疙瘩。 开车的泥鳅嘴唇紧抿,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一小片路面。 副驾上的黄爷像尊石雕,一动不动,只有手里那俩核桃偶尔极轻微地转动一下,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 我缩在后座,紧挨着那几个散发着铁锈和机油味的工具包,感觉自己像个要被运去屠宰场的猪崽。 怀里那两个白面馒头和那枚冰冷的五帝钱,成了我唯一的慰藉和支撑。 三娘昨晚的眼神,还有那句“看着点自己”,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 车子开了得有三四个钟头,中途在一个荒僻的河滩边停了次车。 大家下来放水,啃点冷干粮。 老柴蹲在路边,抓了把土在手里捻了捻,又看了看远处的山势,低声跟黄爷说了几句什么。 黄爷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老范则从车里拿出他那本快散架的破书,对着四周比划,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核对方位。他那副厚眼镜片在灰白的天光下反着光,看着有点滑稽,又有点神秘。 继续上路后,路越来越难走,几乎不能叫路,就是在野地里压出来的车辙子。 吉普车颠得厉害,我感觉早饭那点干粮都快从嗓子眼晃出来了。 终于,在快到中午的时候,车子在一片看起来毫无特别的丘陵地带停了下来。 四周荒无人烟,只有枯黄的杂草和裸露的岩石。 “到了。” 黄爷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我们纷纷下车,活动着僵硬的手脚。 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 泥鳅和老柴动作麻利地从车上卸下工具,用早就准备好的麻袋和枯草做伪装,把吉普车巧妙地藏在了一片乱石堆后面。 老范则拿着个老旧的红漆罗盘,在附近来回踱步,时不时停下来掐指计算。 黄爷站在一个稍高的土坡上,眯着眼打量四周的地势。 斌子凑到我身边,低声说:“瞅见没,这叫‘青龙蜿蜒,白虎驯俯’,典型的抱阴负阳格局,底下绝对有大家伙。”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觉得是两道普通的土岭,看不出啥名堂,只好懵懂地点头。 定位花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老范和黄爷、老柴不时低声争论几句,最后在一个长满枯草的斜坡背面停了下来。 老柴用脚尖点了点地面:“就这儿了。土层是动过的,虽然是老土,但跟周边的原生土不一样,下面是空的。” “动手吧。”黄爷下令,“天黑前得打出气眼,摸清楚大概情况。” 老柴从工具包里拿出几节螺纹钢管的洛阳铲,接上长柄,开始下铲。 他动作不快,但极其稳健,每一铲下去,深度、角度都分毫不差。 斌子在旁边帮忙接铲杆,把带出来的土小心地接在一张油布上。 老范蹲在油布边,仔细检视每一铲带上来的土。 他时而捻搓,时而闻嗅,甚至偶尔还舔一下(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尝土里的矿物质判断年代),神情专注得像是在研究什么稀世珍宝。 “五花土......没错,是回填土......嗯?有木炭屑......还有朱砂点......”他喃喃自语。 泥鳅负责望风,爬到附近最高的一个石头上,拿着个破望远镜四下瞭望。 我则帮着清理铲头带上来的碎土,按照老范的指示,把不同颜色、质地的土分开放置。 打探洞是个慢工出细活的过程。 一直到日头偏西,探铲已经接下去十几米深了。 老柴的额头见了汗,斌子也喘起了粗气。 突然,老柴下铲的手一顿,感觉不一样了。 他慢慢抽出铲子,带上来一截土。 老范立刻凑过去,只看了一眼,呼吸就急促起来:“白膏泥!见到白膏泥了!还掺着木屑!是黄肠题凑的外椁!” 黄爷快步走过去,捏起那撮土看了看,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深浅?” “十四五米。”老柴抹了把汗。 “差不多了。”黄爷抬头看了看天色,“歇会儿,吃点东西。等天擦黑,下‘饺子’(小探洞)确认棺室位置。” 我们围坐在一起,啃着冰冷的窝头和咸菜。 没人说话,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和咀嚼声。 气氛反而比刚才更紧张了。 见到白膏泥,意味着大墓确凿无疑,也意味着真正的危险即将开始。 天很快黑了下来。 荒野的夜晚,没有灯光,只有惨淡的星光,风更冷了,吹得人透心凉。 老柴换上了更细的“针铲”,这是一种特制的、更加精巧的探铲,能打出更小的洞,带上来更具体的土层信息。 他凭借刚才探洞的方位和经验,在周围几个点又打了几个小探洞。 终于,在其中一个点,针铲带上来了一点暗红色的、黏糊糊的泥土,还夹杂着极细的白色砂粒。 老范用手电照着,声音都变了调:“血淤土!夹雪花砂!我的天爷!这......这底下的主儿不得了!非王即侯!尸体恐怕都还没烂!” 听到这话,我后脖颈子直冒凉气。 斌子也瞪大了眼睛,呼吸粗重起来。 黄爷眼神锐利,猛地一挥手: “就是这儿!准备下锅!” 真正的行动现在才开始。 斌子和老柴拿出旋风铲和短镐,开始扩大那个打出“血淤土”的探洞。 泥土不断被刨出来,我负责用麻袋装土,还没到散土的时候,只能把土运到远处后备箱里。 泥鳅加强了警戒,几乎伏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听动静。 老范则紧张地来回踱步,不时提醒: “慢点!轻点!别震塌了!” 黄爷站在扩开的洞口边,举着手电,死死盯着下面。 洞越挖越深,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朽木头和某种奇异香料的味道隐隐约约飘了上来。 其实就是“尸晕”(尸气)。 虽然极淡,但那股子阴冷陈腐的气息,让我瞬间想起了第一次下坑的经历,胃里一阵翻腾。 “见椁了!” 洞底下传来斌子压抑着兴奋的低吼。 手电光往下照,能看到下面露出了巨大的、深色的柏木方子,堆积得密密麻麻,这就是“黄肠题凑”的外椁。 “找椁门!”黄爷下令。 老柴和斌子在下面小心地清理木椁顶部的浮土。 这些柏木历经两千多年,居然还没有完全腐烂,只是颜色变得深黑。 终于,他们找到了一处木方排列略有不同的地方。 “这儿!像是门道!”老柴喊道,“撬开一道缝!下金钱!” 黄爷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紧张。 下面传来撬棍别进木头的嘎吱声,令人牙酸。 忙活了好一阵。 “撬开了!缝太小,下不了人,但能瞅见里面!” 斌子的声音带着回音传上来。 老范赶紧凑到洞口:“里面啥样?” “黑乎乎的......好像......好像有个大家伙!比寻常棺材大不少!”斌子喘着气,“看不真切,但感觉......感觉不太对劲!” “怎么不对劲?”黄爷追问。 “说不上来......就是觉得......瘆得慌......” 斌子的声音有点发虚。 就在这时,一直趴在地上听动静的泥鳅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压着嗓子急叫: “黄爷!远处有动静!像是......摩托车声!好几辆!正往这边来!” 第7章出师不利 泥鳅那声压得极低,却像炸雷一样瞬间把所有人的魂都吓飞了一半! 刚才还沉浸在发现血淤土雪花砂和黄肠题凑的兴奋与紧张中,这突如其来的警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连骨头缝都凉透了。 “操!” 洞底下的斌子惊骂一声,撬棍刮擦木头的声音戛然而止。 老柴反应最快,像只受惊的老狸猫,噌地就从洞里窜了上来,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个老头。 他脸色铁青,耳朵贴地,只听了半秒就低吼: “没错!是摩托!东北边来的,不止一辆!快!” 黄爷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骇人的厉色,但瞬间又压了下去,声音嘶哑却异常果断: “填洞!撤!” 没有一丝犹豫! 这就是老江湖的反应! 斌子也连滚带爬地从洞里出来,满头满脸都是黑泥和汗水。 我们几个疯了一样,抓起刚才挖出来的泥土,拼命往洞里回填。 也顾不上什么轻拿轻放了,用脚踹,用铲子推,只求最快速度把那个要命的洞口堵上。 老范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工具和油布。 泥鳅从望风石上滑下来,几乎是扑到我们藏车的地方,飞快地扯掉吉普车上的伪装枯草。 “来不及全填实了!”老柴一边疯狂填土,一边急促地说,“浮土盖住就行!赶紧走!” 摩托车的引擎声越来越清晰,已经能听出那种特有的、突突突的轰鸣,在寂静的荒野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和瘆人。 听动静,绝对不止一两辆! 我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铁锹,只知道机械地往里铲土。 冷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被冷风一吹,冰得直哆嗦。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要被抓住了!要吃枪子儿了! “快!上车!” 黄爷低吼一声。 洞口被我们胡乱用浮土和枯草掩盖了一下,虽然仔细看肯定能发现,但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们抓起工具包,玩命地奔向藏车的地方。 泥鳅已经发动了一辆吉普,引擎低吼着。 老柴跳上另一辆车的驾驶位,黄爷迅速拉开副驾门。 斌子、我、老范手忙脚乱地往后座爬。 就在这时,几道雪亮的光柱已经从东北边的土梁子后面扫了过来! 摩托车队出现了! “走!” 黄爷一声令下! 两辆吉普车像受惊的野马,猛地窜了出去,碾过乱石和枯草,疯狂颠簸着冲向与我们来时相反的西南方向。 后面立刻传来了吆喝声和更加急促的摩托车引擎声。 灯光紧紧咬在后面。 “妈的!是雷子!还是民兵?” 斌子喘着粗气,从后窗往外看,脸色惨白。 “别管是啥!被追上就完蛋了!” 老范抱着他的宝贝工具包,声音发颤。 老柴把吉普车开得几乎飞起来,在这根本算不上路的野地里左冲右突,利用地形规避着后面的灯光。 泥鳅的车紧紧跟在后面。 冷风像刀子一样从车窗缝隙灌进来,刮得人脸生疼。 我的心跳得厉害,几乎要撞破胸腔。 每一次车轮碾过大一点的石头,车身剧烈跳跃,都感觉像是要散架。 后面的摩托车灯光像鬼眼一样死死咬着,而且越来越近! 摩托车的灵活性在这种地方比吉普车要强的多! “甩不掉!” 泥鳅从前面车里打来灯语信号。 黄爷脸色阴沉得可怕,猛地对老柴说: “往河滩方向引!走Z字!给他们制造点麻烦!” 老柴会意,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冲向一片更加崎岖、布满了鹅卵石的干涸河滩。 吉普车在大小不一的石头上疯狂弹跳,颠得我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差点吐出来。 后面的摩托车果然受到了影响,速度慢了下来,灯光乱晃,显然在这种路况下也不敢开太快。 趁着这点空隙,两辆吉普车玩命狂奔,终于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 前面出现了一片小树林,虽然树木稀疏,但好歹是个掩护。 “进林子!” 黄爷下令。 车子一头扎进树林,树枝刮擦着车身,发出刺耳的噪音。 我们在树林里七拐八绕,后面的灯光和引擎声似乎被茂密的树木阻挡,变得断断续续,渐渐远了。 但没人敢放松。 老柴和泥鳅凭着感觉和微弱的星光,继续在黑暗中穿行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彻底听不到后面的任何动静,才慢慢降低了车速。 最后,两辆车在一片完全陌生的、黑漆漆的山坳里停了下来。 引擎熄火。 死一样的寂静瞬间包裹了我们,只剩下几个人粗重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 没人说话。 劫后余生的恐惧和虚脱感攫住了每一个人。 我瘫在后座上,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手脚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嘴里全是土腥味和恐惧的味道。 过了好半天,斌子才哑着嗓子骂了一句: “操他妈的!哪来的摩托?差点就折了!” “可能是巡夜的民兵,也可能是闻到味儿的同行。”泥鳅的声音也发干,他下车检查车身,“车漆刮花了,还好没爆胎。” 黄爷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手里的核桃又开始慢慢转动: “地方暴露了,这锅,暂时不能动了。” 老柴点起了旱烟,猛吸了两口,烟雾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可惜了......那血淤土雪花砂,底下绝对是大肉粽。” 老范瘫坐在座位上,抱着他的包,喃喃道: “万幸,万幸......人没事就好,东西没了还能再找......” 我心里也是一阵后怕和......莫名的失落。 那么大一个墓,眼看着就要摸到边了,却功亏一篑。 那种与巨大财富和秘密擦肩而过的感觉,挠心挠肺。 我们在山坳里躲了将近一个时辰,确认彻底安全后,才敢重新发动车子,绕了极大的一个圈子,在天快蒙蒙亮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北京城的那座四合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石榴树的枯枝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萧索。 听到动静,正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黄三娘披着衣服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倦意和担忧。 豆豆也揉着眼睛跟在她身后。 看到我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样子,黄三娘的脸色白了白,却没多问,只是侧身让我们进去。 胜败乃兵家常事,失败是成功之母。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回到熟悉的院子,我才真正感觉到一丝虚脱般的安心,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斌子一屁股瘫坐在台阶上,骂骂咧咧地脱掉沾满泥浆的鞋子。 泥鳅和老柴默默地把工具搬回西厢房。 老范抱着他的包,直接钻回了给他准备的客房。 黄爷站在院子当间,看着东边泛起的鱼肚白,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对我们说: “都累了,先去歇着。今天不出门,风声紧,都警醒着点。” 我回到那间冰冷的柴房,也顾不上脏了,直接把自己扔在硬板床上,感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恐惧、紧张、疲惫、还有那点不甘心,交织在一起,让我眼皮沉重,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那漆黑的洞口,那血淤土的味道,那越来越近的摩托车灯光...... 不知过了多久,门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 黄三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走了进来。 “喝了,驱驱寒,压压惊。”她把碗放在床边的小凳上,看着我,“没事吧?” 我挣扎着坐起来,摇摇头,接过碗。 姜汤很辣,带着红糖的甜味,滚烫地滑进胃里,带来一丝暖意。 “差点......差点就回不来了。” 我声音沙哑,带着后怕。 “干这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黄三娘在我床边坐下,叹了口气,“人没事就好。这次不成,还有下次。” 她看着我喝汤,忽然伸出手,把我粘在额头的一缕湿发拨开。 她的手指有点凉,动作却很轻。 “吓坏了吧?”她问。 声音里没了平时的戏谑,多了点别的东西。 我点点头,没敢看她。 “第一次都这样。” 她像是自言自语。 “见多了,就习惯了。习惯了,离死也就不远了。” 她的话让我心里一咯噔。 “三娘......你们以前......经常这样吗?” “哼。” 她轻笑一声,带着点自嘲和玩味。 “这还算好的。至少没真刀真枪干起来。早年的时候,碰上黑吃黑,或者被雷子围了,那才是真要命。” 她没再多说,看我喝完姜汤,拿起空碗: “睡会儿吧,今天没啥事。” 她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铜钱,揣好了吗?” 我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枚五帝钱还在,冰凉地贴着我犹在狂跳的心口。 “揣好了,谢谢三娘。” “嗯。” 她没再说什么,撩开门帘出去了。 我重新躺下,握着那枚铜钱,心里乱糟糟的。 三娘的话,像锤子一样敲在我心上。 “习惯了,离死也就不远了。” 这行当,光鲜刺激的背后,真的是刀头舔血,九死一生。 那天,四合院格外安静。 大家都待在屋里没出去,像是在舔舐伤口,也像是在躲避风头。 斌子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吃了点东西,又开始骂骂咧咧,心疼那个没到手的大墓。 第8章过年 黄爷那晚的话,像在我心里钉了根钉子。 怕,就得学,学好了才能活。 这理儿我懂。 打那天起,四合院里的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之前的节奏,但又有些不一样。 北京城彻底入了冬,西北风跟后娘的手似的,抽在脸上生疼。 院里那棵老石榴树彻底光了膀子,枯枝杈子支棱着,像个张牙舞爪的老鬼。 练功没停,甚至更狠。 斌子得了黄爷的令,操练起我来更下死手。 石锁的重量加了,沙袋里掺了铁砂,那根拔河的麻绳换成了更粗更糙的,一天下来,我手上全是血泡,破了又好,好了又破,多了一层厚茧。 但奇怪的是,不像刚开始那样疼得钻心了,反而有种麻木的踏实感。 气力是真见长,以前举那石锁跟要命似的,现在也能咬着牙举个十来下了。 泥鳅开始教我更精细的活儿。 他不知从哪弄来几个破陶罐、烂瓦当,还有几块带着铜绿的碎片,让我天天摸,天天看。 “记住这手感,这分量,这锈色。” 泥鳅眯着小眼睛。 “汉陶沉稳,唐釉流光,宋瓷清雅,元青花发色晕散......摸多了,闭着眼都能分出个大概。底下黑灯瞎火的,全凭一双手摸,摸错了,把尿壶当宝贝抱上来,丢人现眼是小事,折了买卖才是大事。” 我天天抱着那些破烂玩意儿,摸得手指头都快起茧子了,做梦都在分辨陶土的粗细和铜锈的层次。 老范偶尔心情好,也会把我叫进他屋。 他那屋堆满了书和拓片,一股子陈腐的墨味和灰尘味。 他戴着那副厚眼镜,指着书上的鬼画符和拓片上的纹饰,絮絮叨叨: “饕餮纹,商周的;云雷纹,春秋战国的;蟠螭纹,汉代的......器型,纹饰,铭文,都得对上。差一点,年份、价码就是天上地下。咱北派不如南边那些学院派理论多,但眼力劲儿不能差,这是吃饭的家伙......” 我听得云里雾里,只能拼命记。 他有时说得兴起,还拿出个放大镜,让我看铜器上的铸痕、玉器上的砣工,那些细微的痕迹在他嘴里,都成了断代定价的关键。 日子过得单调又充实。 院里吃得依旧简单,窝头咸菜是主旋律,但偶尔,三娘会弄点不一样的。 有时是一锅白菜炖粉条,里面居然能见到几片油汪汪的五花肉;有时是一盆热腾腾的棒子面粥,就着腌萝卜条,能喝得浑身冒汗。 赶上泥鳅去潘家园回来,出货顺了,还能拎回一副猪下水或是一挂冻得硬邦邦的鱼,那就是院里打牙祭的大日子。 三娘做饭的手艺其实一般,但在这院子里,就是无上的美味(直到后来我们发达了一顿饭吃出去好几万,也始终感觉跟三娘做的没法比)。 每到吃饭点儿,大家都捧着碗蹲在屋檐下或厨房门口,稀里呼噜吃得香甜。 斌子饭量最大,往往第一个吃完,眼巴巴瞅着锅里还剩没剩。 老柴吃饭沉默,速度快,吃完就吧嗒他的旱烟。 老范吃得慢,细嚼慢咽,有时还端着碗对着某个器物碎片发呆。 泥鳅则边吃边吹嘘今天在摊上又见了啥稀奇玩意儿,或是听了啥小道消息。 我通常缩在角落里,埋头猛吃。 三娘有时候会多看我一眼,偶尔,在我去添第二碗粥的时候,会“不小心”多给我捞点干货。 豆豆那丫头还是怕生,但跟我熟了,偶尔会在我练功累成死狗的时候,偷偷跑过来,递给我一颗捂得热乎乎的水果糖。 糖纸都磨花了,也不知道她藏了多久。 我不吃,她就眨着大眼睛看着你,直到你剥开糖纸塞进嘴里,那甜味能一直腻到心里头去,她才抿嘴一笑,跑开去找她妈妈。 黄爷依旧是院里的定海神针。 他话不多,但眼睛毒。 谁练功偷懒了,谁心思浮动了,都瞒不过他。 他有时会突然考校我,问我某种土质的特点,或是某个黑话切口的意思。 答不上来,后脑勺就得挨一下那对宝贝核桃,疼得人眼冒金星。 答上来了,他也不会夸,顶多就是鼻子里“嗯”一声。 但我能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比以前少了些审视,多了点......算是认可吧。 院里的水缸结了冰,每天得用铁锤砸开才能取水。 洗漱成了最痛苦的事,冰冷刺骨的水泼在脸上,能让人瞬间清醒。 斌子笑话我细皮嫩肉,说他当年在东北老林子里,都是用雪搓澡。 我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较劲,也学着他的样子,用冰冷的毛巾使劲擦身,冻得浑身发紫,牙齿打颤,却也有种自虐般的痛快。 每到这时候,三娘都会说我“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快过年关的时候,北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雪花不大,稀稀拉拉,落在院里,很快就化了,弄得地上一片泥泞。 泥鳅从外面回来,带回来一个消息,脸色不太好看。 “黄爷,听说前几天摸咱锅底的那帮摩托,不是雷子,像是另一伙地老鼠,河北那边的,也闻着味了。他们有枪,妈的,差点黑吃黑。”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黄爷盘核桃的手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 “确定?” “八九不离十。”泥鳅压低声音,“道上有人在传,说马驹桥那边有人折了,就是让摩托撞的,伤得不轻。”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不是雷子,是同行? 那意味着更凶险,更没有规矩。 “知道了。”黄爷沉默半晌,才缓缓道,“年关近了,都消停点。泥鳅,打听清楚是哪路人马。咱们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气氛一下子又紧绷起来。 原本因为年关将近而略有松懈的心态,立刻又提了起来。 这行当,果然是没有一刻安生。 三娘开始张罗着过年的事。 她弄来几张红纸,剪了几个歪歪扭扭的窗花,贴在正屋窗户上,给这灰扑扑的四合院增添了一点微弱的喜气。 她还买了点花生瓜子,甚至有一小包水果糖,说是年夜饭的时候吃。 年夜饭那天,三娘难得地做了几个硬菜。 一碗红烧肉,油光锃亮;一条烧鱼,虽然不大;还有一只烧鸡,闻着就香。 主食是白面饺子,猪肉白菜馅儿的。 那天是我烧的火,试咸淡的时候三娘用她的筷子给我喂了几道菜,我感觉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甜。 晚上,大家都围坐在正屋的八仙桌旁,连老范和老柴也来了。 桌上点了盏煤油灯,头顶的电灯泡也在亮着,光线昏黄,却显得格外温暖。 黄爷倒了杯酒,也没说什么场面话,就一句: “过去了,盼来年,都活着。” 很简单,却重重砸在每个人心里。 我们也都端起酒杯,碰了一下。 那顿饭吃得格外安静,却也格外踏实。 红烧肉炖得烂糊,入口即化;饺子馅大皮薄,咬一口满嘴流油。 我吃得差点把舌头都吞下去,在农村咋可能吃上这种好东西? 吃完饭,斌子和泥鳅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着明天去庙会逛逛。 老范早早回屋看书去了。 老柴蹲在门口抽烟,望着飘雪的天空出神。 三娘在收拾碗筷,豆豆帮她拿着抹布。 我走过去想帮忙。 三娘没让,递给我一小把花生瓜子: “去吧,歇着去。” 我攥着那把零嘴,回到冰冷的柴房。 躺在硬板床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鞭炮声,那时北京已经不让放炮了,只有零星的几户还在偷偷摸摸放。 我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想家,想爹娘,但又不是那么撕心裂肺。 这个冰冷的、危险的、充斥着谎言和罪恶的四合院,竟然也给了我一丝诡异的“家”的错觉。 夜里十二点的时候,黄爷把我们所有人都叫到了祠堂。 敬爷上香是家家户户都不可或缺的步骤。 黄爷、老柴、老范他们这一辈人跪在最前面,我、三娘、斌子、泥鳅跪在第二排,豆豆一个人跪在最后面。 我们先拜了灶王爷和财神爷,随后又拜了关二爷,每个人都磕了好几个响头。 之前在农村的时候,我也听村里的老一辈讲过摸金校尉的故事,还知道曹操是盗墓这行当的祖师爷,我当时就疑惑为什么我们拜的是关二爷而不是曹操。 后来还是三娘跟我说关二爷是武圣,一身正气,就连妖魔鬼怪也不敢招惹。 我们这一行就是刀口舔血,死人堆里打滚,拜关二爷能保个平安。 年后,训练照旧。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手上的茧更厚,眼神更稳,认土辨器也更准。 我能感觉到斌子和泥鳅对我更随意了些,有时开玩笑也会捎上我。 甚至有一次,老柴抽烟的时候,也递给了我一根他的旱烟袋锅子,虽然把我呛得眼泪直流,他却咧开嘴难得地笑了笑。 春天快来了,墙角的积雪化成了泥水。 但我知道,地下那些沉睡的财富和危险,从不分季节。 下一次“支锅”的指令,或许就在某个看似平常的日子里,突然到来。 而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刚从吴家屯出来的、只会害怕发抖的霍娃子了。 第9章三个铜钱 开春了,北京城的风少了点刀子似的凌厉,多了点黏糊劲儿,吹在脸上,还带着点没化净的寒气儿。 院里那棵老石榴树憋出了点嫩芽,灰突突的枝杈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看着竟有了些活气。 日子像是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练功、学艺、啃窝头。 但经过年前那场差点“炸锅”的惊吓,还有年夜里黄爷那句“都活着”,院子里的人心气儿好像拧得更紧了些,也更深沉了些。 我也开始学起了新的东西。 斌子不知从哪弄来一截老榆木疙瘩,让我天天用短柄斧劈,不要求劈多快,只要求落点准,力道匀。 “底下碰上碍事的烂棺材板子或者塌方的碎砖石,没时间让你抡圆了膀子干,就得靠这手腕子劲儿和准头!” 斌子一边啃着烧饼一边指点。 我劈得虎口发麻,满院子都是咚咚的闷响。 泥鳅开始带我“认路”和“听风”。 “认路”不是认地上的路,是认地下的“路”。 他弄来几张泛黄的、墨迹都晕开了的老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歪歪扭扭画着些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 “瞅见没,这蓝线是老下水道,这红叉可能是过去的大户人家的地窖子,这弯弯绕的是防空洞......” 泥鳅的小眼睛在地图和现实街巷之间来回瞟,像只成了精的老鼠。 “咱这四九城,地上换了一茬又一茬,地底下却藏着好几辈子的老底儿。摸清了这些,万一碰上雷子撵,也好有个躲闪腾挪的地儿,别就知道傻跑让人堵死胡同里!” 我跟着他在北京的胡同巷子里乱钻,记那些早就废弃的井盖、隐蔽的通风口、不起眼的暗门。 这比认土辨器还难,但我学得格外用心,这可是保命的学问。 “听风”不是听真正的风,是听地下的动静。 他弄来个破听诊器,把头子去了,就留那根胶皮管子和耳塞,让我把管子一头贴着院墙根、石板地,甚至那棵老石榴树,屏住呼吸听。 “地下有空腔,有塌陷,或者有暗河,传上来的动静都不一样。” 泥鳅眯着眼,说得玄乎。 “老手耳朵贴地,能听出几十米下是砖是土是石头,是实心还是空心。这本事练好了,能救命!” 我天天趴地上听,起初除了自个儿的心跳屁也听不见,后来慢慢似乎真能分辨出点不一样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老范依旧沉浸在他的故纸堆里,但偶尔会把我叫去,让我看他清理一些新淘换来的碎瓷片或者铜锈疙瘩。 他拿着小毛刷、竹签子,蘸着特制的药水,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剔除上面的污垢和锈迹,像个给老古董接生的大夫。 “慢工出细活。” 他推推酒瓶底眼镜,“这底下出来的东西,埋了千百年,娇气得很,手重一点,就可能伤了皮壳(包浆),那就一文不值了。” 我看着那些原本不起眼的碎片在他手里渐渐露出原本的釉色或纹饰,心里也挺稀奇。 三娘似乎也更忙了。 她出门的次数多了些,有时回来会带些时令的蔬菜,比如早春顶花带刺的黄瓜,或者一小捆嫩韭菜。 饭桌上的花样渐渐多了起来,虽然肉还是稀罕物,但偶尔能见到炒鸡蛋,或者用猪油渣熬的白菜汤,油花浮在上面,喷香。 豆豆好像也长高了一点,没那么怕生了。 有时我劈木头劈得满头大汗,她会偷偷端一碗凉白开过来,放在旁边的石墩子上,也不说话,放下就跑。 黄爷还是那样,像口深井,看不出深浅。 但他盘核桃的时间似乎长了点,有时会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棵发芽的石榴树,一站就是好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 一天下午,泥鳅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径直找到黄爷,两人在正屋里嘀咕了老半天。 出来时,黄爷把我们都叫了过去。 “有个小锅,不远。” 黄爷言简意赅,“南城改造,挖地基,掀了个顶,是个明清的平民坑,估计让水泡过,没啥大油水。但工程队看得紧,白天没法动。主家找到泥鳅,想趁夜摸进去,有啥捞点啥,苍蝇腿也是肉。” 他目光扫过我们:“工程队晚上有人值班,但不多。手脚麻利点,问题不大。谁去?” 这种小打小闹,显然黄爷自己是不去的,老柴和老范也没动静。 斌子咧嘴一笑:“我去!正好手痒痒了!带霍娃子去见见世面,这次让他下苦力。” 我心里一紧,又要下坑? 但这次好像没那么怕了,反而有点跃跃欲试。 黄爷看向我:“敢不敢?” 我挺直腰板:“敢!” “行。斌子带着,泥鳅望风联络。就你们仨。机灵点,别贪,摸到啥是啥,天亮前必须撤。”黄爷吩咐道,“三娘,给他们准备家伙什。” 夜里,还是那辆破吉普,拉着我们仨和工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北京的夜色。 这次没走远,就在南城一片正在拆迁的胡同区。 周围大多是拆了一半的破房子,断壁残垣,在黑夜里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泥鳅把车藏在一条死胡同里,我们拎着工具,猫着腰,借着瓦砾堆的掩护,摸到了工地边缘。 一个大深坑就在眼前,应该是准备打地基的,坑底一侧,果然露出一截塌陷的砖拱,黑乎乎的,像野兽的喉咙。 坑边上有个临时搭的窝棚,亮着灯,里面似乎有人影晃动,估计是值班的。 泥鳅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留在上面盯着窝棚。 我和斌子顺着坑壁,小心翼翼地下到坑底。 坑底满是泥泞和建筑垃圾。 走到那砖拱前,一股浓烈的潮湿霉味扑面而来,还夹杂着地下水的腥气。 “就这儿了。” 斌子压低声音,拿出旋风铲和短镐。 “妈的,塌得挺厉害,省得咱们打洞了。我清理入口,你把风。” 他开始快速而无声地清理塌陷处的碎砖和浮土。 我则紧张地盯着坑上那个窝棚,耳朵竖得老高,听着里面的动静,好像有收音机的声音。 没多久,斌子就清理出一个能容人钻进去的洞口。 “通了。我先进,你跟着。” 他率先钻了进去。 我深吸一口气,也弯下腰,跟着钻了进去。 里面空间不大,一股子淤泥和木头腐烂的浓烈气味,呛得人头晕。 手电光一扫,是个低矮的砖室,积水没过脚踝,冰凉刺骨。 四周散落着一些烂得不成样子的木器残骸,像是桌椅板凳之类。 中央摆着一口薄皮棺材,早就被水泡得发黑变形,棺材盖都歪在了一边。 “操,真是个水坑,穷得叮当响。” 斌子骂了一句,走到棺材边,用手电往里照。 我也凑过去。 棺材里积着半棺黑乎乎的泥水,隐约能看到一副白骨泡在里面,一些破烂的织物黏在骨头上。 “摸吧,看看垫背底下(尸体身下)有没有压着铜钱啥的。” 斌子吩咐道,自己则开始在水里摸索那些散落的木器残骸,看有没有镶嵌什么金属饰件。 我看着那泡在泥水里的白骨,心里还是有点发毛,但比第一次强多了。 咬咬牙,伸手进那冰冷黏腻的泥水里,在白骨底下摸索。 水冰凉,骨头硌手。 摸了几下,除了摸到几块碎砖头,啥也没有。 倒是搅得污水翻腾,那味道更冲了。 斌子那边也没什么收获,骂骂咧咧的: “妈的,白跑一趟,净是烂木头。” 我不死心,又往下摸了摸,手指忽然碰到一个硬物,圆溜溜的。 我心里一动,小心地抠出来,在水里涮了涮。 是一枚铜钱,上面沾满淤泥,看不清字迹。 “斌哥,有个钱。” 我递过去。 斌子接过来,用手抹掉泥,就着手电光看了看:“啧,乾隆通宝,普品,值不了几个大子儿。再摸摸,看还有没。” 我又摸索了一阵,果然又摸到两枚,都是普通的清钱。 “行了,就这吧。撤!” 斌子把三枚铜钱揣兜里,显然看不上这点收获。 我们俩从洞里退出来,浑身都是泥水,冰冷刺骨。 泥鳅在上面接应,看到我们出来,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悄无声息地爬上坑,躲到瓦砾堆后面。 泥鳅低声问:“咋样?” “屁!就三个铜大子儿!” 斌子没好气地说。 “聊胜于无。”泥鳅倒看得开,“赶紧走,那边好像有动静。” 我们仨顺着原路,猫着腰溜回死胡同,发动车子,迅速撤离。 回到四合院,天还没亮。 我们仨像泥猴似的,蹲在院子里用冷水冲洗身上的泥垢。 黄爷和三娘听到动静出来了。 “咋样?”黄爷问。 斌子掏出那三枚铜钱,悻悻地扔在石桌上: “就这,还不够油钱。” 黄爷拿起铜钱看了看,没说什么。 三娘却皱了皱眉:“你俩赶紧把湿衣服换了,冻病了可是自己受罪。”说着去厨房烧热水。 虽然这趟几乎算是白跑,但我心里却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这次,我不是在旁边看着,而是真的下去摸了东西。 虽然只是三枚不值钱的铜钱,虽然那冰凉的泥水和白骨依旧让人不舒服,但我做到了。 而且,全程没有惊慌失措,该干嘛干嘛。 斌子冲完澡,看我还在那搓洗泥裤腿,踹了我一脚: “行啊,霍娃子,这次没怂,像点样子了。” 就这一句话,让我觉得这一晚上的冻没白挨。 那三枚乾隆通宝,最后也没卖,泥鳅说懒得跑一趟。 斌子随手扔给了我:“留着玩吧。” 我把这三枚沾着泥腥味的铜钱,和三娘给我的那枚五帝钱串在了一起,贴身揣着。 我左看右看,觉得四枚铜钱这个“四”实在是不讨喜,不吉利,于是取下来两枚放进抽屉里,将剩下两枚串在一起,继续揣进怀里。 我满意极了,还给它起了个名叫“成双成对钱”。 这是我的第一次“出水”,虽然寒碜,但是个开始。 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院里的石榴树叶也舒展开来。 训练依旧刻苦,但我不再觉得那么难以忍受。 我知道,身上这点力气,手上这点本事,都是将来保命的本钱。 偶尔,夜里躺在床上,摸着那两枚铜钱,我会想起那个水坑,想起那冰冷的泥水和白骨。 没有鬼怪,没有惊悚,只有真实的腐朽和冰冷的触感。 这,就是倒斗。 第10章宋墓 平静底下,暗流没停。 泥鳅隔三差五往外跑,回来就跟黄爷在屋里嘀咕。 有时是打听风声,有时是联系卖米的路子,偶尔也会带回来一些零碎的小消息,比如哪个工地又挖出点东西,被文物局的人圈起来了;或者哪伙人折了,让雷子端了老窝。 每次听到这些,院里气氛就会凝重几分。 这天,泥鳅回来得晚,脸上带着点兴奋,又有点谨慎。 “黄爷,摸到个信儿。” 他凑近了低声说,“西郊那边,有个老村子整体搬迁,推土机平地的时候,掀了个‘窑口’,露了天,看着像个宋代的砖室墓,不大。那边现在乱得很,没人管,咱们趁夜摸过去,说不定能捞点干货。” 黄爷闭着眼,手指敲着太师椅扶手: “确定没人盯?” “暂时没有。”泥鳅道,“那地方偏,都忙着拆房子搬家,没人留意那土坑子,估计都以为是哪家的红薯窖。我去看过了,洞口不大,但能下人。” “规模?” “单室,砖券顶,看着不像大户,但宋墓,再差也有点油水吧?总比明清水坑强。” 黄爷睁开眼,目光扫过我和斌子: “斌子,带上霍娃子,再去练练手。泥鳅望风。老规矩,手脚干净,快进快出。” 又是我们仨。 我心里有点打鼓,但更多是憋着股劲,上次那水坑太寒碜,这次得争口气。 夜里,还是那套流程。 吉普车悄无声息地驶出城区,直奔西郊。 那村子果然拆得七七八八了,断壁残垣,一片狼藉。 泥鳅把车藏好,指着远处一个黑乎乎的洼地:“就那儿!” 我们摸过去。 那是个不大的土坑,像是推土机无意中刨开的,坑底一侧,露出砖砌的墓顶,塌了一块,露出黑黢黢的洞口,一股子干土和霉味混合的气味飘出来。 “我打头。” 斌子这次更谨慎,没直接下,先拿了根长棍子,绑上手电,伸进洞里来回照了照。 “没啥异常,就是积了层浮土。” 他率先溜了下去。 我紧跟其后。 洞口不大,下去后是个狭窄的斜坡墓道,只能容一人弯腰通过。 墓道壁上砖砌得还算整齐,但蒙着厚厚的灰尘。 走了几步,前面出现一道简陋的砖封门,已经塌了半边。 “省事儿了。” 斌子嘀咕一句,侧身钻了进去。 里面是个不大的方形墓室,也就一间房大小。 砖券顶,保存还算完整。 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踩上去软绵绵的。 墓室中央放着一口柏木棺材,看着比上次那薄皮棺材厚实不少,但也腐朽得厉害,棺盖裂开了好几道大口子。 四周靠墙放着一些陶器,大多是罐、瓶之类,灰扑扑的,落满了灰。 墙角还有些烂没了的有机质痕迹,估计是粮食或者织物。 “瞅瞅,比上次那个强点。”斌子用手电扫了一圈,“先摸棺!” 这次我没那么发怵了。 和斌子一起,小心地撬开那裂开的棺盖。 棺盖很沉,发出令人牙酸的木头断裂声。 里面是一具完整的白骨,身上穿着早已烂成碎片的丝绸衣服,还能看到一些黑色的残留物。 尸骨周围散落着一些铜钱,还有几件小小的银饰,比如发钗、手镯之类,都氧化得发黑了。 “嘿!有货!” 斌子眼睛一亮,小心地把那些银饰和铜钱捡出来,揣进随身带的布袋里。 我也帮着捡,手指碰到那冰凉的白骨,还是有点膈应,但能忍住。 “看看垫背!” 斌子示意我翻动尸骨。 我吸了口气,小心地把尸骨稍微抬起一点,摸索下面。 摸到一个硬物,掏出来是个巴掌大的铜镜,锈得厉害,但背面似乎有花纹。 还有一个扁平的玉牌,沁色很重,温润润的。 “还行!”斌子接过看了看,“宋墓出这,不算白来。” 摸完棺材,我们又去检查那些陶器。 大部分都是普通的明器,不值钱。 但斌子在一个不起眼的陶罐里,摸出了一串锈在一起的铜钱,掂量着分量不轻。 “差不多了。” 斌子掂量了一下手里的袋子。 “撤!” 我们迅速退出墓室,沿着墓道往回爬。 快到洞口时,我下意识回头用手电最后扫了一眼墓室。 光线掠过那口打开的棺材和散落的白骨,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但这点念头很快就被即将收获的兴奋压下去了。 爬出洞口,泥鳅正在上面焦急地张望: “咋这么慢?没事吧?” “没事,捞了点干货。” 斌子把袋子递给他看。 泥鳅接过掂量了一下,脸上露出笑模样: “可以啊!没白跑!赶紧走!” 回到四合院,天都快亮了。 这次我们没弄得太狼狈,只是沾了一身灰。 把东西倒在正屋桌上。 一枚银发钗,一个银镯子,几十枚各种年号的铜钱,那面铜镜,还有那块玉牌。 黄爷拿起玉牌对着灯看了看: “宋代的,和田青玉,沁色不错,能值点钱。” 又看了看铜镜,“海兽葡萄镜,可惜锈蚀太重,价码打折扣。银器氧化了,得处理。铜钱都是普品。” 他放下东西,看向我和斌子: “这次还行,没出岔子。” 就这一句,让我觉得这一晚上值了。 泥鳅负责后续的清理和出货。 那玉牌最后卖了个不错的价钱,铜镜和银器也换了些钱。 黄爷按照规矩分了,我居然也拿到了一份,足足有100块钱! 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 那个年代还没有100面额的人民币,我攥着那几张大团结,手心都在发烫。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靠这行当赚到钱。 我把钱仔细收好,缝在内裤里,想着哪天托人捎回家里去,这些钱够我爹娘用上好几年了! 经过这次,我感觉自己真正算是入了门。 斌子和泥鳅对我更随意了,有时出去采买也会叫上我。 老柴有次看我练石锁,居然破天荒地指点了我一句发力技巧。 连三娘看我的眼神,似乎都多了点别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北京的春天很短,眼瞅着天就热了起来。 院里的石榴树开了花,红艳艳的,像一团火。 我知道,手里的本事长了,能分的钱多了,意味着下次“支锅”,要担的担子也更重了。 这刀头舔血的营生,才刚向我露出它真正狰狞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