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夫君又行了》
1. 任务
“啊!——”
青台寺山脚下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
树上的栖鸟纷纷振翅高飞,迫不及待离开这是非之地。
苏悦好羡慕,她恨不得也生出一双翅膀马上飞走,偏偏旁边华冠玉带的少年还牢牢捉住她的手,非要她亲眼目睹这场荒唐闹剧。
不但要她看,还要听他得意洋洋地说。
“听说这个陈七郎一直缠着表姐,很是让人厌烦,不如我趁机帮你把他弄残吧,也省得他日后再闹什么幺蛾子!”
【叮——】
【给七皇子李舜贺一个教训,奖励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又来了。
苏悦两眼空洞地望向前方。
一年前她到隔壁灵心寺上香许愿,恰逢恶劣雨天,一道巨响的雷电劈塌了观音殿,她倒霉。被砸晕过去。昏迷了整整三日,醒后脑袋就不正常,多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自顾自地给她发布任务,任务有奖励,只是奖励送达的途径难以捉摸。
比如她随手给路边的小童送了根糖葫芦,对方把捡到的暖血玉当作雨花石送她。
又比如她走在路上被路过的马车别了一跤,对方赔礼道歉送上极品金创药。
还比如在千秋宴上,被皇帝当众点名抽查背诗,皇帝赏赐她金缠花钗一对。
奖励是到她手上了,只是怎么感觉不是那么一回事。
尤其在经历被马车别、被人撞、被钩坏裙子后,她意识到即便完成任务,奖励到手也需要付出代价。
这次的奖励是匕.首,听起来就很凶。
到时候该不会直接扎她身上吧?
苏悦越想越有可能。
她受够被脑袋里的“神仙”指挥得团团转了。
所以,她选择性摆烂,不做!
反正不拿奖励又不会缺胳膊少腿。
“七、七殿下误会啊!天大的误会!我、我怎敢冒犯苏二娘子,我、我就只是和人说了一句,夸赞的话……哎呦哎呦我的手!”
高大的禁军侍卫看主子的眼色,非但没有放手甚至还更加用力,骨松肉软的纨绔子哪经得起这般折腾,痛哭流涕连连叫痛,看样子离尿裤子不远了。
苏悦在心里长叹了口气,开口道:“殿下,贵妃娘娘还在等着我们,耽误了时间届时她问起来,又要说你了。”
少年瞅着她,非要问一句:“表姐这是担心我,还是要给他求情?”
“自然是担心你。”苏悦坦坦荡荡迎着他的视线,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少年马上高兴起来,一边挥了挥手让人把那碍眼的陈郎君拖下去,一边又握住苏悦的手,“表姐,我还当你因为娶妃的事不理我了呢,那都是母妃一厢情愿,你知道我的,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卫婉清,她天天拉着一张冷脸,瞧着就没有趣……”
苏悦心道:我也日日面无表情,怎么就不是冷脸了?
【他喜欢你。】
神仙除颁发任务外,偶尔也会插嘴几句。
虽然他声音很好听,但是苏悦一般也不爱听。
听听,他讲的是人话吗?
他喜欢自己?
怎么可能!
苏悦生母去得早,在宫里当贵妃的姑母就经常把她接进宫里照顾、教导,别的皇子公主姑母都不放心,只有她能够陪七皇子一起玩。
她是玩伴,更是玩具。
七皇子以她恐惧为乐,让她害怕为兴。
这哪算得上喜欢,顶多是一种古怪的占有欲。
神仙对此深恶痛绝。
【请尽快制止这种行为,保持姐弟纯洁关系!】
苏悦倒是想和李舜贺保持距离。
虽然她们是表姐弟,但现在拉拉扯扯的样子确实太不像话。
不说苏悦已到了成婚的年纪,李舜贺若是知礼懂矩就应该保持距离。
只是两人从小相依为伴,再加上除了贵妃圣人,无人敢对这个暴戾的七皇子提“规矩”二字,久而久之就变成这种情况。
等繁忙的贵妃得空关爱一下孩儿,想要扭转改变这种状况不易,她也懒得再费劲去掰正长歪的小树,就安慰苏悦一句。
“等你成亲后就好了。”
是啊,等她成亲后就好了。
可是苏悦也不想嫁给苏贵妃给她选的太子。
且不说太子人好不好,主要是因为太子已经有了心上人,正是刚刚李舜贺口里说的卫娘子。
这叫什么事!
她们表姐弟横插两脚,拆散一对有情人,然后再乱点鸳鸯谱?
“表姐,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吧?”
苏悦才回过神就听见这么一句,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就道:
“不会,我马上就会嫁人了!”
【叮——】
【任务完成,奖励发放中】
苏悦一惊。
不是?这次任务完成的是不是有点简单和草率了?
她不想要奖励哇!
更让她心惊的是李舜贺突然扭过来的脸,似笑非笑问她:“表姐为什么这么想嫁人了?表姐想要嫁给谁?宁玠吗?”
最后三个字,他用力握住苏悦的手腕,不高兴地撅起来嘴来,都快能挂油瓶了。
苏悦颦了下眉,无力道:“我与小王爷都不熟。”
“可全长安的小娘子都想嫁给宁玠,你是不是也想嫁给他?”
这叫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苏悦正要反驳。
“去岁你到灵心寺上香,恰好宁玠也在,哦,对了,佛殿坍塌你昏倒,还是他把你拖出来的,你和他是约在那见面吗?”李舜贺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挖掘出真相的蛛丝马迹。
苏悦是知道当时与她一起被困在观音殿的倒霉鬼是宁玠。
由此还埋怨过,是不是他在佛前大逆不道,又或者许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心愿才引来天雷降罪,连累了她。
却从来没听过是他把自己拖出来……
等等,拖?
“拖?”
“对,他扯着你的袖子把你拖出废墟。”
苏悦后知后觉,她就说为什么自己那件衣服的袖子烂了!
那病秧子定是抱不起姑娘,所以只能勉强拖拽她。
画面想来极不美观,所以阿耶也就没有如实告知,不然她说不定会难过得睡不着觉。
宁玠。
苏悦心里哼了一声。
说起这镇国王府的小王爷宁玠,乃是长安最有钱有权的主。母亲是富甲天下的穆家,姑母是当今皇后,祖父统领八十万镇国军,免死金书供在祠堂,镇国金石立在府门,先帝赐下的斩天剑就挂在小王爷的车前,让他贵比皇亲,权压众臣。
若非如此,他顶着那张“招摇撞骗”的俊脸过街市的时候早被虎视眈眈的女郎们强取豪夺了去。
有钱有权还有脸,但好在他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人。
宁玠的身体非常弱,十二岁时神医诊他活不过十五,十八岁时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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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说他肯定活不过二十。
现在他二十一了,还在苟延残喘中。
据说从镇国王府后巷倒出来的药渣都可以吊活全大唐垂死病患。
所以李舜贺刚那一句全长安的娘子都想嫁他也不尽然,至少苏悦不想。
他自身难保,谁想嫁他?
“表姐一点也不知情?”
“我真不知,也与小王爷不熟,更不可能嫁他。”
李舜贺趁火打劫道:“你发誓。”
又在这佛门圣地,苏悦还被雷劈过,说没有一点心理阴影也是不可能,她不愿意轻易发誓,但李舜贺岂会轻易放过她,两只眼睛半睁半眯,盯着她默默施加压力。
“我……”苏悦一时琢磨不好如何发誓,既能打发李舜贺又不至于牵连自己。
“贺儿、悦娘还不上来?”
苏贵妃出现在石阶上,解救了苏悦。
李舜贺也受不了亲娘的唠叨,把脸一垮,上前匆匆行了礼就带着小宦官们先往前面赶去。
苏贵妃此番的重点也不在他,由着他去,只留苏悦在后头说话。
“太子选妃在即,蒙圣人信赖,特将此事交与我办,我思来想去,长安城里貌美娘子虽多,但是端庄稳重的却少,一国之母可不得选那些妖艳的……”
苏悦大气不敢喘。
长安城里谁人不知苏贵妃的妖艳之名。
陛下虽然宠爱苏贵妃,说是摘星星摘月亮都肯,唯有后位不可。
“香奴儿,你虽然容貌一般、才学一般,但胜在端庄稳重,太子或许不喜欢你,但无妨,圣人也不喜欢他的皇后但依然敬重她。你若是当了太子妃,我们苏家的位置才能更加稳固,你可明白?”
苏悦低下头。
打小姑母就告诉她,她相貌平平、天赋有限,若想不被人比下去,唯有另辟蹊径。
于是让她在那些严格的教习嬷嬷手底下,日复一日的学着如何端庄,如何贤淑。
成效是不错,至少苏悦端雅文静的美名在长安盛行。
但姑母不知,苏悦不是端庄的料。
她表面越乖巧,心里越放肆。
“当年我阿耶说,为了苏家必须有人做出牺牲,所以我才入了宫,现在苏家靠着我飞黄腾达,贵比皇亲,你作为苏家的嫡女,享了这些年的福,也该付出了。”
苏悦维持着表面的稳重,轻轻应了个“是”。
姑母总说她笨,其实她一点也不笨。
她脑子好得很!
姑母无非想着把她嫁给太子,苏家并无实权,太子少了助力多了牵制。
而卫婉清的阿耶却是实实在在着紫袍环玉带的卫中书。
贵妃可能不想当皇后,但是谁说她不想当太后呢?
不过无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
苏悦自个也有。
她,要为自己选个夫君!
那些白白细细的敷粉儿郎都非她心头好,少了男子阳刚气概,多半是变态。
所以她要物色一个身强体壮、精力旺盛的夫婿!
苏悦送别忙碌的贵妃,独自在旁边观赏林景,正兀自想入非非之际脑海里爆鸣一声:
【叮!——】
【不可以瑟瑟!!!——】
成亲后都要做的事怎么能算是瑟瑟?
这迂腐的神仙究竟是打哪来的?
不过很快苏悦就没空琢磨这个,她眼前一亮。
好几个俊美郎君出现在前方。
2. 相看
近来青台寺要迎佛骨的消息广为流传,达官贵人沐浴春日明媚的阳光,提前来这儿踩个点。
未婚的娘子郎君也可趁此良机,相看一番。
时下男女之防不如前朝,民风彪悍更甚外蛮,常有越过父母之命的爱侣私定终身。
毕竟圣人年过四旬方找到此生真爱,对这类的事更是暗暗鼓励,好像大家都管不住自己,也显得他这个皇帝平易近人。
上梁不正下梁歪便是如此。
不过对苏悦来说,也绝非坏事。
皇帝姑父曾在宴会上随口一提,只要她找到心上人就给她赐婚。
姑母再如何谋算也最多背后吹吹枕边风,不好当面打皇帝的脸。
只要她能够抢占先机!
“娘子,七殿下要你到前边的福缘殿找他。”贴身婢女夏荷趁着贵妃走开的空荡,赶紧蹿上来传话。
苏悦不急,抓住她的手问:“夏荷,之前让你打听过,快给我讲讲那边的郎君可有你认识的?”
苏家在贵妃的授意下对苏悦管教严格,所以苏悦只能派自己贴身婢女出去打听。
夏荷悚然:“啊!娘子您还真打算阳奉阴违啊!”
苏悦拍了一下她的手,正色道:“将在外王命尚有不从的,我这又算得了什么?快,帮我瞧瞧!”
夏荷害怕贵妃,但又不能违背娘子,不情不愿地抬起眼睛。
“那边着蓝色翻领袍子的是薛将军家的四郎,薛小将军。”未婚面薄的女郎何曾说过这些,霎时两颊飞红,声若蚊蚋:“据说他身体劲瘦,有八块腹肌呢!”
哇!
苏悦眼睛霎时亮了一圈。
将军好啊,将军每日要操练,身体壮壮,体能棒棒。
【叮!——】
【他五天不洗澡,还喜欢睡马厩,和娘子讲话就脸红,只听他母亲的话,他母亲喜欢忠国侯府的三娘子。】
“神仙”冷冰冰插话。
夏荷与此同时说道:“……没听说他和哪家娘子走得近,所以还没定亲呢。”
可是忠国侯府和薛将军府两家的夫人是手帕交啊。
苏悦扼腕痛惜。
不过不妨事,四个脚的□□满地跑,两条腿的男人也不少。
苏悦又打起精神,眨巴着眼巡视一圈,找到目标,问:“旁边那高个的呢?”
夏荷一边观察附近有没有小宦官出没,一边道:“那是羽林军的林千户,身高八尺,擅鞭,精骑射,父母双亡,只有幼弟在家。”
家庭简单,年轻有为,模样周正。
苏悦又细细打量林千户的身材,越看越满意。
【他是烟花地的常客,俸禄多半都变成了脂粉钱,喜新厌旧不说,对女郎下手粗鲁。】
苏悦目光呆滞。
夏荷问:“女郎可是觉得林千户比较好?”
苏悦连连摇头。
刚听了小道消息倒胃口。
夏荷大松了一口气,紧接着道:“其实太子挺好……”
正说着,太子一行人就从远处走来。
夏荷当即闭紧了嘴巴。
对方来得快,苏悦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苏贵妃和宁皇后在后宫各成一派,苏悦从前总被贵妃带在身边,没少见识后宫的明争暗斗,而贵妃与皇后的冲突多集中在皇子的利益干系上。
七皇子既得利,太子必有失。
现在贵妃又想把她塞进东宫,她怎能不尴尬。
她可是太子他娘的死对头的亲侄女啊!
“是宁小王爷。”旁边夏荷忽而惊喜低呼。
苏悦下意识抬起脸。
若说太子是一副正人君子的长相,像修竹松柏,温文尔雅。
那么宁玠则是一副墙边依花,幽香徐徐,加上眉心一点红泪滴,就如仙人垂世,淡漠无情。
如今世人跟随圣人崇信神佛,把无情也当成宝,认为宁玠病弱是因凡人之躯,难承神仙灵魄。
就是去年被雷劈的事,外边都传那是宁小王爷在渡劫。
没有成功,罪在苏悦。
苏悦磨着后牙槽。
狗屁不通!
一定是佛门圣地,岂容妖孽造次!
夏荷凑近,小声问:“娘子,宁小王爷是不是在看你呀?”
苏悦狐疑望去一眼。
【叮!——】
【美丽!病弱!不行!】
【这位宁郎君才是你该选的夫君啊!!!】
脑子里的神仙从来没有这么激动亢奋过。
苏悦脑子里还留有嗡嗡的回响。
不可能。
她不会选个病秧子做夫君。
而且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神仙继续鼓动她:【你信我,我的眼光不会有错的!】
我觉得你的眼光很有问题。
“兰殊,苏娘子是不是与你有私怨?怎的横眉冷对?”
宁玠捏着扇骨,搭在自己胳膊肘敲了敲,收回刚刚递出的那一眼,道:“我与她不熟。”
太子叹了口气。
“圣人对苏贵妃宠爱有加,对我百般挑剔,我与你走得越近,他越不待见我阿娘。”
“所以殿下不敢到圣人面前说想娶的人是卫娘子?”
太子没有明说,只委婉道:“卫家有中书令,恐怕阿耶要误以为我有私心。”
“他选姑母做皇后的时候,不是早该想到这一点?”
太子苦笑。
“那你要娶苏娘子吗?她虽然看着不聪明,但是……长得还行。”宁玠换了说辞。
若都是缺点,确实没有娶的必要。
看看旁边的郎君们,哪怕在聊着马球射猎的事,眼神无不偷偷往苏小娘子的方向瞄去。
远处的小女郎梳着双环望仙髻,插着宝石月形排梳,两鬓藏垂苏簪,首饰晃亮的光泽中,一双熠熠生辉的杏眼哪怕恼着也漂亮。
与苏贵妃盛装之下的艳光逼人不同,这位苏娘子娇俏美丽,就是不精心装扮,也是个十足的美人。
太子不想和苏家扯上关系,兴趣缺缺。
“别说我的婚事了,你的婚事也颇让人操心。”
宁玠咳了两声,轻声道:“我这个身子就莫要让姑母瞎操心了。”
太子认真望了他一眼,心中暗惊。
这一年宁玠的身体似乎更差了,总着宽松的衣袍也是怕让人看出他消瘦的身躯吧?
即便如此,他还是长安城里最难采撷的那一朵花,多少娘子的心头好。
“长安里爱慕你的娘子如过江之鲫,你没有一个心动的?”
宁玠道:“没有。”
“你是觉得得来不费功夫,了无趣味?”太子笑了声,似真似假道了句:“你啊,就该吃点苦头。”
正说着话,那边一名小宦官跑到苏娘子面前,躬身说了句话。
三人一起离开了。
宁玠趁机道:“殿下,我累了,想找个地方自己坐会。”
太子体谅他身体不好,从不为难他,点了点头,“你自己注意安全。”
宁玠缓缓走开,直到走出众人视线,才有一名侍卫出现在他身边。
“郎君,果真如您所料,他们打算在这里动手,我们要先下手吗?”
“我若不露面,他们不会出手。”
侍卫抱起拳头,明白他的决心,担忧道:“郎君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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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宁玠摆了摆手让人退下,独自一人往林子深处走去。
若放在从前,他虽然时常生病,但只要身子能动就一样跟着师父习武,亲自动手料理几人不成问题,但如今身边亲近之人都能看出他没有招架之力……
越是这种情形,他越不可露怯。
固然想再勉强支撑一会,但还没走一盏茶的时间,宁玠就觉气息不畅,不得不用手抚住胸口。
这具身体果如那妖女所言,越来越差了。
恐怕有一天他会连动都动不了,只能躺在床上任人宰割。
宁玠一手扶着树,一手捂住胸,眸色渐浓,幽幽盯着虚无之处。
难道真要如她所愿?
可那些肮脏下流的话他如何能对人说得出口?
宁玠又蹒跚往前几步,坐到一树桩上缓解不适。
太子适才的话又浮了上来,让宁玠重新思考了一番。
既然他不好随随便便对人说,若是娶回家呢?
这还是宁玠第一次考虑起成亲的事。
但要找到一个不会被那些污糟之言吓倒的高门闺秀也是不易。
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那个平白无故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妖女,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簌簌——簌簌——
树丛传来动静。
宁玠悄然把手按在刀柄上,目光梭巡。
一片眼熟的碎花裙角飞快滑过,藏于树后。
不多会,树干后又探出一个脑袋。
仅仅凭一个侧脸,宁玠也能马上认出她是苏家二娘子,苏悦。
一年前,佛殿被雷劈塌前,他正好和苏悦在前后殿,小娘子不知道殿内还有其他人,对着佛祖诉说了好一阵。
这位在长安富有端庄之名的苏二娘子在佛祖面前,虔诚祈求一个身强体壮、高大威猛、识情有趣的夫婿。
那一番大胆的话,他记忆犹新。
翌日他在自己床榻上醒来,脑海里凭空多出个女子声音,她说自己是来颁发任务的,倘若不按照她的要求去做,他就得受到惩罚。
时至今日,她要他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他一概没理。
身体日渐不行,如今连马都无法长时间骑乘。
他起初也会想,自己为何会遇到这样的怪事,会不会与苏悦有关,可派人跟踪调查过一段时间,发现她除了表里不一外也没什么特别,脑子还不太好,是个笨蛋。
眼下这个笨蛋还不知死活地逗留在他的“陷阱”里,宁玠正要出声唤她走开,眨眼间却不见她的踪影,徒留一长串惊呼声。
宁玠下意识起身赶去。
原来这里有个斜坡,只是被灌木掩藏,苏悦没留意,踩空一步直接像个球般滚了下去。
“呜!痛死我了!”
苏悦头昏脑胀在坡底爬起来。
她当真倒霉透顶了。
本来想借更衣躲过李舜贺,结果走错了路,还摔了一大跤。
这下好了,头发弄乱了、衣裙也脏了,回去还不知道该怎么向姑母解释。
她气鼓鼓地拍拍裙摆上沾到的枯枝烂叶,忽听头顶上一声大吼。
“竖子!狗命拿来!——”
又“铮”得一声金属声震颤。
苏悦头皮发麻,猛地扬起脑袋。
嚯!天就黑了?
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道黑色巨影从天而降。
苏悦惊叫一声,以臀蹭地,只是她后撤的速度远不及那下坠之物,当即被卷了进去,稀里糊涂滚作一团。
好不容易动静止住,头晕眼花的苏悦撑开半只眼睛,然后又狠狠倒抽一口。
嘶——
救命!宁玠不会死她身上了吧?
3. 嫁我
比宁玠死在她身上更惊悚的是下一秒,他睁开了眼睛。
寒眸如点星,这么一闪,苏悦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
“你……”
大家私底下都叫小王爷病猫病猫,可苏悦却不敢在这个时候把宁玠当病猫,他的眼睛好凶,像是会吃人一样。
是大虫才对!
但苏悦又委屈极了。
她可什么都没有做,干嘛这样瞪她?
好像她是罪魁祸首一般……
纷杂凌乱的脚步声迭起,苏悦刚疑惑抬头,毫无防备之时就被宁玠猛地一把推开。
他扭身就用手里的刀架住对方刺来的剑。
兵刃摩擦的声音尤其刺耳。
苏悦牙齿都快酸倒了。
但她也没有空顾及牙了,因为此刻她发现,宁玠处境危险。
不对,是她们处境危险。
她又又又被宁玠连累了!
佛门圣地居然有人操持武器刺杀宁小王爷!
她之所以肯定刺客是冲着宁玠去的,是因为她一晃眼就看见刺在宁玠后腰的一柄匕.首。
匕.首?
不是吧……
苏悦想抱头大叫,又想把自己脑海里的“神仙”扯出来狠狠揍一顿。
奖励是这样送达的吗?
虽说她早有预料奖励会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出现,但它怎么能扎在宁小王爷身上啊!
在丁玲哐当的交手声中,身后无退路的苏悦把自己团吧团吧,团成一团,塞到无人注意到树洞里,屏息凝神,睁大眼睛。
一方面是盯着那些不长眼的刀剑,免得挥到自己身上,一方面她要盯住她的“奖励”。
宁玠不是个病秧子吗?
他居然还能和人交手。
那匕.首她要怎么才能拿到手,趁小王爷不注意拔.出来行吗?
“宁小王爷果然病得不轻,都不敢硬接我的剑了。”占领上风的蒙面刺客掐着嗓子忍不住嘲笑。
宁玠脸色苍白,唇色也淡,唯有眉眼漆黑,像是墙壁上已经褪尽色彩的神仙画像,徒留下顽固的碳墨。
按理说他的长相淡,应当不起眼才是,但偏偏无论身处何地,宁玠总是那个最招眼的存在。
即便现在被人打得狼狈,苏悦也不得不承认,他就是长得好看啊。
连脸上的挂彩都像是特意抹上去的胭脂。
刺客得意洋洋,居然没有乘胜追击,反而甩了下剑刃上的血珠子,立在那冷嘲热讽。
“不是说宁小王爷目中无人,视一众美人为粪土,每日唯有揽镜自怜,那边的娘子又是什么人?”
“莫非是你心上人?你们在这佛门跟前的小树林幽会?真的好情趣。”
苏悦一张脸涨得发红。
你们的恩怨能不能不要牵连外人啊!
我可与宁玠八杆子打不着。
而且我说,坏人多半死于话多,我建议你不要再说了!
苏悦满腔愤怒,但面对拿着凶器的蒙面刺客一声也不敢吱,只有把眼珠子转到眼角,偷瞄向身边拄刀低喘的男人。
这一看,她就呆了。
玉脸沾露,斜红染颊,锋利的下颌线连着凸起的喉结,随着急喘滚动的喉结,汗珠摇摇欲坠。
好一个破碎的美人。
好一个不能动弹的破碎美人。
苏悦咕咚一下,咽了咽口水。
【叮!——】
【快快收起你肮脏的想法!】
不用“神仙”说,苏悦有时也痛恨自己脑子活络,瞬间给她干到不可言说的地方去了。
自从脑子里多了一个“神仙”,苏悦很不自在,往常她表面维持端庄形象,背后随便怎么想也没有人知道,可现在只要她一动歪脑筋,“神仙”就腾得下冒出来,对她一番敲打。
满身戒条的古板神仙!
你不是说过脖子以上可以想吗?!
神仙不说话,又玩消失。
但宁玠开始说话了。
他说道:“苏娘子,听说你在物色未来夫婿。”
“啊?”苏悦往后缩一下,满脸戒备。
我们不熟,别想拉我垫背。
宁玠面如死灰,靠近她。
近到他脸上的血腥味都扑到了苏悦唇边,仿若她一伸舌头就能舔走那几个渗出来的血珠子。
宁玠的脸好像很滑的样子……
苏悦拼命揪自己的手背。
要命,这个时候你在想什么啊!
苏悦好不容易制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眼前的宁玠眉心微蹙,声音干涩,仿佛受着惨烈酷刑,重刑之下他不得不张嘴招供,于是干巴巴吐出一句话:“嫁我,花样多,包你满意。”
他的声音很轻,似是不想让第二个人听见,独独说给苏悦知。
但不管他如何僵硬,但是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娓娓动听,如一片洁白的羽毛在人心窝里扫了扫。
苏悦非常没用地酥了心肝,红了耳朵。
又回味了一番他的话才猛然明白他的意思。
她的身子猛地一震。
先不管“嫁我”两个字多么让人震惊,“花样多”是她脑子里想的那个花样多吗?
他有多花?
【叮!——】
【快快收起你肮脏的想法!】
神仙又复活了。
苏悦不服气,你怎么不管管宁玠!
苏悦瞪住宁玠,然下一瞬,宁玠突然暴起横刀,那话多看热闹的蒙面刺客没来得及反应,眨眼就被他的刀钉在了地上。
速度之快,只见雪芒一闪。
力道之狠,唯余刀柄在外。
苏悦收起不友好的目光,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
她弱小可怜又无助,别打她啊……
蒙面刺客咕噜吐了两口血,像垂死的鱼在地上弹跳,但是那柄刀把他和土地串在一起,他痛得没法脱困。
“郎君!”
迟来的侍卫一股脑冲下来,为首那个直接跪在宁玠面前。
“郎君,属下被人调虎离山了,请责罚!”
宁玠顾不上责罚他们几个,只看着自己的手,张开又握紧,感受那突然恢复又在逐渐溜走的力量。
“把那刺客带下山,严加审问……”话还没说完,宁玠重重闷哼一声。
苏悦突然被几双眼睛盯着,冷汗直流,眼珠子左转右转。
“我……”
又随着宁玠的视线下移,一同看着她手里血淋淋的匕.首。
铁证如山,无法辩驳。
苏悦心里苦啊,她只是脑子一抽,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好家伙,这匕.首一拔.出,血流如注,弄得好像她是凶手一样!
不然她还回去?
宁玠反手捂住后腰的伤口,眸光沉沉。
苏悦明白,这是不要她还的意思。
“那我先走了?”
几道目光仍牢牢抓住她。
苏悦突然灵光一现,把腰间的荷包拽下扔了过去,“我、我有金创药,那个你受伤了,上点药啊,好得快!”
火速扔下金创药,苏悦抱起累赘的裙摆,往山坡上加速跑,还怕被人偷袭,三步一回头。
一名侍卫捡起她装药瓶的荷包,其他侍卫则分散四周守卫,唯有宁玠还抬眸幽幽盯着她。
呜,好可怕。
他不会要杀人灭口了吧!
苏悦吭哧吭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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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力地往上爬,恨不得下一瞬就消失在宁玠的视线里。
“郎君,是真的药,还是解毒的金创药。”
云渊是宁玠的心腹之一,跟着久病之人,久而久之对药理有一定了解,这金创药的味道与郎君从前用过的一种是一样。
“这药唯有制毒圣手才能制作,存世不过数十,珍贵无比,千金难买,苏娘子就这么给郎君了?”
宁玠拿过药瓶,低头嗅了嗅,眸光低沉。
“她知道匕.首上有毒,又特意取走匕.首,是想替人遮掩?”
云渊又接过药瓶,开始为宁玠止血疗伤,边说:“可要将她抓起来审审?”
他说这话其实只是想表一个态,毕竟苏娘子是贵妃的侄女,轻易动不得。
果不其然,宁玠道:“暂且不动她……我只是有点奇怪。”
“奇怪?”
云渊立刻就问:“郎君可要派人盯住她?”
宁玠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别说话,兀自沉思。
苏悦与他不相熟是真,但他今日却总感觉苏悦有什么地方格外熟悉。
脸?眼睛?嘴?
宁玠记性很好,逐一排查又一一否认。
是了,声音!
苏悦的声音甜软腻人,就和他脑海里那妖女一样!
宁玠受妖女所苦许久,又被下了这么恶毒的“诅咒”,以至于身体日渐孱弱,今日更是前功尽弃亲口说出了那些污糟话……
如果妖女真和苏悦有关,那她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苏悦在佛堂前的许愿和妖女在他脑海里灌注的话交融在一起。
“我希望我的夫君身强体壮。”
“你要说,‘壮不壮,不如你亲自来摸摸?’’”
“最好不要太含蓄,时常表达对我的喜欢。”
“说‘我想亲亲你娇嫩的红唇’有多难啊?再不说你真的要死咯!”
妖女所说,皆是苏悦所愿。
竟像在满足她心愿一般。
“自然要,好好盯着她。”宁玠握紧手。
他一定会弄明白,这个苏悦究竟是何方妖孽。
山坡上苏悦的身影早不见,宁玠也不着急。
反正他们很快会再见。
/
苏悦嫌恶地看着手里的匕.首,再三确定后边没有追兵后,在草堆里用力擦了擦。
她算是看出来了,宁玠八字克她,遇上总没有好事!
神仙神仙,你也听见了,他不是个好人,他还要和我玩得花!
神仙神仙,你眼光有问题!
【叮——】
【我没问题,是你有问题。】
神仙忍无可忍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
苏悦差点平底摔一个大跟头,她忽然发现。
神仙的声音和宁玠的声音好像。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神仙还比较平静,那冷淡轻灵的嗓音让苏悦一度以为真遇到神仙了,对他毕恭毕敬,把他的话奉为圭臬。
只是吧,苏悦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懒。
任务一多她就开始乱来,神仙暴躁了,就失去了清冷感,与宁玠在说话的风格上有了区别。
但那音色底调还是完全一样嘛!
苏悦皱着眉,认真思索。
宁玠的声音在她的脑袋里极力推荐她选宁玠作夫君。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宁玠想要和她成亲啊!
他自己不也亲口说了,“嫁我,花样多”。
真没想到,世人眼里,清丽脱俗、孤傲疏离的高岭之花私底下居然是这样的人!
苏悦忍不住打了几个哆嗦。
她才不要嫁给宁玠,最好再也不要和他见面了。
4. 阴魂
揣着重重心事,苏悦在贵妃身边魂不守舍。
苏贵妃才不管她是不是吓着了,只说:“幸好没人看见,不然你的端庄之名早给你摔到九霄云外了!你已经不是五岁小孩了,好好走路还能摔。”
苏悦敛眸低眉,任凭教训。
因着她老实乖巧不顶嘴,贵妃也训不了几句话就去忙了。
李舜贺趁贵妃走开,凑到旁边挑眼问:“表姐,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他对于苏悦的说辞一点也信。
这么巧,那边宁小王爷病发下山,这边她摔得头发乱了衣服脏了。
苏悦面对贵妃不敢吭声,但听见李舜贺的声音就气不打一处来。
那把黄金匕.首刚从宁玠身上取下来时,她没来得及细看,等夏荷为她重新梳洗后,她顺手拿来研究。
这一看,就发现这匕.首她见过。
皇子之中有竞争力的只有太子和七皇子,七皇子争强好胜,凡太子喜欢的,他都要抢,这把黄金宝石花的匕.首也是他从太子那抢来的。
他拿过来炫耀时,苏悦并不感兴趣,只随便应付看了两眼。
七皇子的匕.首扎在了宁玠的身上。
这意味着什么?
刺客是李舜贺派去的?!
想到这里,苏悦真恨不得贵妃不在场,她要打死这个倒霉催的孩子。
干什么去惹他啊!
不知道他有先帝的斩天剑,连他皇帝老子都能砍。
最重要的是,她们苏家和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万一宁玠动不了他,先拿苏家开刀怎么办?
但冷静后她仔细一想。
现在证物在自己手上,只要宁玠没有在那名刺客身上问出什么名堂来,他顺不了藤,摸不到李舜贺这个瓜。
虽然好好把自己安慰了一番。
但苏悦还是没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因为她真的很生气。
“你生什么气啊,我还没生气呢!”李舜贺沉下脸道:“你还说你不想要嫁给宁玠,你是不是趁他病弱,对他乘虚而入了!”
苏悦像是鱼鳔被鱼刺扎破了,又像猫尾巴被火撩着了,差点跳起来。
“殿下慎言。”她勉强镇定道:“我如何敢冒犯小王爷。”
我都想着怎么帮你掩饰,你还给我泼污水……
不过话又说回来,宁玠那副红着眼睛流着汗珠的模样还真是叫人垂涎三……
但这个想法只在苏悦的脑袋瓜里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马上被他用刀狠狠把刺客钉在地上的可怕画面替代。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为什么脸红为什么咬唇?”李舜贺抓住她的表情变化不放。
苏悦道:“殿下再胡言乱语,我可要向姑母告状了。”
气归气,苏悦还是担心李舜贺事情败露。
她尝试问了一句:“你手底下的人嘴巴严吗?”
李舜贺搓了搓胳膊,狐疑地盯着她。
因为苏悦从前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就连他珍藏的那些漂亮武器她都不看第二眼,现在居然关心他手底下的人。
“哼,他们不敢乱说话的,不过你是想要他们帮你做什么不能见光的事?”
李舜贺很会由己度人,苏悦没好气道:“没有,我没有什么不能被人知晓的事!”
话是这么说,苏悦还是不敢把黄金匕.首拿给李舜贺,要不然她和宁玠在一起的事就会暴露。
真烫手的山芋!
坐上回府的马车,夏荷察觉娘子情绪低落,小心翼翼发问:
“娘子为何一直在研究这个匕.首?”
夏荷还没问过这是从哪捡来的,但直觉告诉她不简单,因为她从未见过苏悦用这么沉重而复杂神情打量一个物件。
好像它寄托了女郎多愁善感的情丝。
娘子该不会去会了某个情郎,这是定情之物吧?
夏荷一边震惊一边吃惊。
是谁啊,连她这个娘子心腹都不知道,娘子可瞒得紧!
“你不懂。”
过了一会苏悦又道:“我也不懂。”
夏荷给弄糊涂了。
她不懂就罢了,怎么娘子自己也不懂了?
哎,好烦啊!
苏悦没能把匕.首研究出名堂,遂往脚边一丢,挑起帘子看窗外街景。
市井的热闹烟火气很快就驱散了苏悦的愁绪,她重新恢复了精神,拍了拍车壁,命令车夫。
“绕一条街,我要买糕。”
难得出门一趟,不带点东西回家就是亏了。
苏悦往常就很喜欢朱家甜糕铺的手艺,指示夏荷下车狠狠采买一番,还特意嘱咐去隔壁酥点铺再买一盒核桃酥,她要派人送进宫给李舜贺。
虽然李舜贺老欺负她。
但她作为姐姐,是不会总和他计较的,有好吃的也会念着他一份。
想起核桃酥,苏悦心也软了一点。
姑母不爱吃这些零嘴,也不许宫里的御厨给李舜贺做,他五岁都没吃过一颗糖,还是苏悦偷偷带进宫给他的。
“娘子,他抢了最后一盒核桃酥。“
车外夏荷委屈控诉,“是我先来的!”
“小娘子此言差矣,你看,我这只脚,是不是在你的前头?”
苏悦推开车窗,探出脑袋。
一穿蓝色翻领胡服,头戴兽纹金属抹额的小郎君伸出一只脚,不多不少就踩在夏荷的脚尖前。
“可是……”
唇红齿白生的小郎君天生一副机灵相,没有直接和夏荷争论,而是嚷着周围的人来评理道:“这先来后到的规矩可不分男女对吧?”
夏荷腿没人家长,更加上她那会在掏钱袋子,这才迟了一步。她之所以委屈是因为从前别的人都瞧她是个小娘子会大度谦让。
“算了夏荷,小郎君先到自然是他的。”
一盒核桃酥而已,不至于要和人争抢。
多不端庄,多不优雅,和她的名声多不般配。
苏悦这厢想要息事宁人,声音才落不远处的马车窗被人推开,繁复雕花的车窗后,是一张苍白俊美的脸,眉心一点红,不是宁玠又是谁?
“既然是苏娘子要的,岂可相争,云渐。”
小郎君刚刚还精神抖擞,这一声唤马上就跟霜打的黄花菜,“哦,小娘子,让你了,我们郎君心善。”
夏荷可不敢接,回头看苏悦脸色。
但苏悦早关上了窗,只有一道声音从窗缝递出:“先来后到岂可分男女,夏荷回府吧。”
她可不想在大街上看见和宁玠有什么干系。
刚刚路边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个个眼睛炯炯有神,耳朵竖得比兔子还长。
长安小报业发达,不但达官贵人爱看,夫人小姐爱看,就连稍有些富庶的平头百姓也爱买来看。
所谓小报,大部分是些捕风捉影、挂牛头卖狗肉的事。
猎奇的、刺激的、禁忌的……
谁家公公和媳妇扒灰,谁家三房和二房扯分红,谁的儿子少个蛋等等。有时候甚至人家床上说了句“林郎实不如周郎长久”都给写了下来。
苏悦觉得有点扯,哪怕长安人人都带着一双眼睛两只耳朵,那些房里事总不是趴别人床底下听来的吧?
不过管它真的假的绿的黄的,苏悦私底下也很爱看,但是她很双标的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上头。
偏偏天不遂人愿,车外朗朗一声:
“苏娘子请留步,我家郎君想借一步说话。”
留在路边给人看热闹还是在茶馆安安静静,苏悦自然选了后者。
但苏悦心里还是忐忑。
宁玠出现得这么巧,还特意阻她回家,是不是专程跟踪她,要来解决她了?
心思都传到了指头尖,杯子里的茶水晃啊晃,涟漪不断。
不能露怯,露怯就输定了!
苏悦果断把杯子放下,用袖子遮过手,先发制人抬头问:“小王爷的伤……不要紧吗?”
带着伤还不回家躺着,是不是嫌命太长!
“苏娘子的药效果绝佳,一敷上就止了血,现在连痛都察觉不到了。”
一说起这个,苏悦心疼了。
原来是这么好的金疮药,给他真是浪费了。
苏悦心痛万分,勉强笑着道:“对小王爷有用就好,有用就好。”
“说起我的伤,苏小姐拿走的那把匕.首是有什么用处?”
苏悦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我紧张。”
宁玠道:“苏娘子有何紧张,莫非你与刺客有关系?”
“不是……”苏悦眼睛睁得大大,脑子疯狂运转,突然灵感来了,张口就道:“我是说,我有一个小毛病,一紧张就喜欢抓着东西,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人被捅得那么惨呢。”
宁玠听苏悦描述,就想到自己无力反抗的场景,手指蜷缩了下。
“刀剑锋利,苏娘子也喜欢抓?”
苏悦硬着头皮道:“刀柄圆长适手,最是好抓……”
桌面上,一柄扇子被宁玠用两根长指按着推过来。
苏悦看看扇子,又看看宁玠。
非亲非故送她扇子?
见她不动,宁玠眼神幽幽瞟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桌面的扇子,又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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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笑睇着她的脸。
苏悦忙探出左手。
好险,刚编的谎话差点就露馅了呢。
宁玠轻笑了一声。
苏悦还从未见过宁玠笑,应该说她和宁玠就很少打交道,一来宁玠经常在外寻医问药,二来她不是在深宫就是在苏家很少出门。
她虽然不会喜欢宁玠,但也不会昧着良心不去夸他长得美,一个清冷的美人已经足够惊世,一个温柔浅笑的美人更是倾城。
苏悦一下睁大了眼睛,很稀罕地盯着他微微翘起的唇,温柔弯起的眼,以及眉心那一点殷红的血痣。
倾城惊世的美人唇瓣轻启,嗓音娓娓,“可现在已无刺客,苏娘子是因何事紧张?是藏了什么秘密?”
握着扇子正为自己的反应沾沾自喜的苏悦脸色再次大变。
她呆愣愣望着宁玠,随后后牙槽死死一咬。
好漂亮一张脸,好狡猾一颗心!
苏悦忍不住用上三分力。
扇骨不堪重负,“咔嚓咔嚓”响,当了主人的替罪羊。
“宁小王爷究竟找我有什么事?时候不早了,我也很忙,还请长话短说吧!”
她把扇子推了回去。
她才不紧张,她又没做亏心事!
宁玠没接扇子,反用杯子把滑过来的扇子拨到一边,才道:“苏娘子从在下腰上拔走的匕.首恐怕是重要的物证,还请还与在下。”
苏悦怀疑过他是冲匕.首来,早打好腹稿,脸不红心不跳道:“那血淋淋的凶器我丢了,小王爷早说要嘛。”
宁玠道:“敢问苏娘子丢在何处,在下派人一寸一寸找过,皆没找着。”
苏悦噎了下,“这……我也记不清了……”
宁玠提醒她:“苏娘子回去时走的左边,沿途经过小茶园,僧人刚翻了地,想必苏娘子不会去玩泥巴,前边园清池乃信徒许愿的清净地,带血的匕.首也不可能丢下,回到香客院子,皆是青砖平地,苏娘子再想想,匕.首丢在哪了?”
苏悦没想到宁玠居然对她的路线一清二楚,怕不是她在屋子里换衣服,人就在外面偷听?
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咬着牙说:“宁小王爷莫非在跟踪我?”
什么高岭之花,还不是变态!
苏悦的反应令宁玠分了下神。
如果说妖女就是苏悦,她逼迫自己说下那些可耻的话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可以得偿所愿,那么他理解为苏悦对他别有所图也算不上自作多情。
他跟踪岂不是正中她下怀,又岂会是眼前这一副高傲不可侵.犯的模样。
装样子?
苏悦表里不一,所以当着他的面反而不敢放肆也在情理之中。
宁玠道:“并非跟踪,只是问过寺庙里的僧人。”
苏悦半信半疑。
“苏娘子回去好好找找,兴许被你不小心带出来也不一定,明日我会派人上贵府取。”
苏悦脱口而出:“不行。”
宁玠冷脸淡漠,漆黑的眉眼簇着眉心那赤红一点,哪里像仙,分明像妖孽。
苏悦心里一个咯噔,嗓音软了几分,“你、你不能上府来取。”
“为何?”
苏悦捏着指尖,理所应当道:“别人会说闲话的,我还要嫁人,不能和宁小王爷扯到一块。”
话里话外的意思,宁玠听明白了。
和他扯在一块对她嫁人不利。
她若瞧不上他的病弱之躯,又为何要弄出个妖物扰乱他的心境。
若只为了戏耍他……
那便更不可饶恕。
宁玠放下杯子,声音极轻:“你以为,知道了我那么多事,你还能随随便便嫁人?”
杯盏磕在桌上“咚”得一声,苏悦的心也紧跟着“咚”得一下。
她知道什么了?
他杀刺客的事?
可那件事该害怕的人又不是他……
苏悦苦思冥想,就快被对面宁玠的眼神盯哭了。
在这危机关头,她聪明的小脑瓜又顿悟了。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宁玠想娶她,还说出那么让人羞涩的话,但苏悦不是那种喜欢养一池子鱼的花心女人。
她直起身,一脸正经。
“谢宁小王爷厚爱,我虽然不能嫁你,但关于你表面高岭之花,背后玩得花一事绝不会让第二个……”
余光有东西出没,茶博士拎着壶弓着腰愣在原地,他后边宁家的侍卫张着大嘴,就好像下巴脱了节。
苏悦也很吃惊,百转千回的思绪凝在嘴边,她妥善地修改了自己的说辞:
“嗯……第四个人……知道。”
5. 不散
云渐默默用手托起自个下巴。
他都听见了什么?
郎君背后玩得花!
原本他还对临时换班一事不满,现在又格外庆幸,要不是云渊出事,他哪能听见这么令人振奋的消息。
这话别人说了不算,但是从小娘子口里说出来就分外真实。
作为宁家侍卫,云渐早锻炼出来铁石般坚定不屈的精神,虽然听到如此惊人的消息但也很快就恢复了表面上的镇定,可茶博士就差远了。
他一边激动,一边害怕,身体抖如筛糠。
手里的茶盖子不断撞着壶口,叮叮当当响,怕没人知道他还在,“敲锣打鼓”在提醒人。
宁玠两唇轻抿,什么也没说。
但正他因为一声不吭,无形的威压让人忐忑,不由揣摩其深意。
苏悦越揣摩越心慌,自觉捅了个大窟窿,忙不迭补救道:“说错,是我花,我玩得花,我最喜欢花布料,越花越好。”
她简直是个圆话的小天才!
一句话说罢,她扭头盯着侍卫和茶博士。
小脸紧绷,目光炯炯。
不想死就识相点配合我!
茶博士十岁起就给人端茶倒水,干的人都是服侍达官贵人的活,看眼色那是基本功,马上领会到女郎的好意,点头哈腰夸赞道:“娘子裙子的花色真好看,小的都没见过几个娘子穿过,是最最时兴的花色吧!”
不得不说这茶博士还真识货,苏悦身上这衣料是外邦进贡,皇帝赏给贵妃,贵妃又交给尚功局为她制作的这件新衣。
不管是布料、花色还是款型都是外面难得一见的。
宁玠也因着这一番话,重新把苏悦打量一遍。
她上身一件鹅黄方领半臂短袖,内搭蔷薇粉素银蝉长袖衫,细腰上束着一对银鸟衔枝银带,垂着两根长丝带在红曳地裙上,半袖和裙身的花纹似是狮虎斗兽在戏球,这样的花色自然是很少在娘子的衣裙上出现,难怪新鲜。
跳脱的花色衬得小女郎都活泼了几分。
本来她年纪不大,作那老气横秋的装扮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宁玠敲了敲桌面,缓声道:“你们都出去,关上门。”
云渐反应快,拎起茶博士的后衣领就把人提溜出去。
苏悦反对:“不成,不能关门……”
门还是无情地合上。
苏悦只来得及从门缝里和夏荷巴巴对看上一眼。
很快,门外的动静都消失了,雅间里只剩下她和宁玠隔桌而坐。
苏悦正襟危坐,脸露不悦。
明天她要是上小报,她一定会恨死宁玠。
宁玠啜了口茶,平静道:“你记得倒是清楚。”
苏悦欲哭无泪。
瞧他说的,这才发生不过半日的事,她焉能忘记,她又不是过目就瞎,过耳就聋的笨蛋。
“我不会告诉别人……”
其实这话又不是她非要听,而是宁玠非要说给她听,现在又来怪她,好没道理。
“嗯,如果我听见外面有半点消息,那么苏娘子向佛祖祈愿嫁得一个健硕貌美、能情得趣、会玩能演的好夫君一事恐怕也会不胫而走。”
苏悦慢慢睁大眼睛。
她的眼珠子本就大,黑亮明润,像是两颗墨玉宝石,在主人的努力下,上下浓睫大张,就好像快承不住那溜圆的珠子,要掉了下来。
宁玠居然荒唐地生出要伸手去托的冲动,但他向来自制力惊人,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苏娘子别是心里在骂在下,是你非要在观音面前畅所欲言,在下亦是不得不听。”
这话忒耳熟了,苏悦心中恼意更盛,忍不住怒眼瞪去。
去岁母亲忌辰,她照常上山点灯祈福。因着年岁将近,周围人家的娘子们开始相看许亲,她也存了一点心思,不好意思找姻缘殿就寻了一个什么事都管的观音殿,哪知不凑巧天气剧变,大雨倾盆。
她给天上的闷雷吵得心绪不宁,又恐观音听不见她的心声,这才仗着殿内无人大胆了一番。
当她醒来得知宁玠与自己曾同困观音殿,却不敢去细想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
以常理来说,寻常人在听见她说出第一句话时就应该出声提醒,这可是女儿家的心事!
苏悦最擅长就是安慰自己。
她很小就没了母亲,身边要不是凡事严苛的姑母,要不是颇有分寸的继母,原本还有个乳娘,也因犯了事早早被驱逐出府,而祖母心思单纯总是乐观,苏悦身边缺少一个能给她排忧解难的长辈。
所以她就学会了自个安慰自个。
姑母说她长得不好,那她就培养心地美。
夫子说她书背得不行,但她字写得好也行啊。
……
对于宁玠一事,她那会也安慰了自己。
宁小王爷品行端正,肯定不屑干那些鸡鸣狗盗之事。
没曾想,他不但默默听了,还牢牢记在了心里,隔了一年才告诉她真相。
要端正、要优雅、要大气。
苏悦把自己快憋成个球了,脸蛋肉鼓鼓,眼睛怒亮,实在与端庄优雅不搭边。
宁玠觉得有趣,不免多看了几眼。
苏悦生有桃腮杏眸,巴掌大的脸上眼睛鼻子嘴巴皆长得精致,最可奇的是这小女郎竟不觉得自己长得好。
两年前的小报上倒也说了一桩趣事。
大概意思是娘子们选花神,小娘子们固然都盼望着自己能够中选,但又不好做得太明显,遂手下还有几分实话,最后苏悦票数最多,但她却不肯,非说自己愧不敢当。
谦虚几次后,别人当她拿乔,就不爱和她玩了。
旁人不清楚,但是派人跟踪过她一段时间的宁玠却知道她并无恶意,完全是因为听多了她那位贵妃姑母的话才觉得自己眼睛鼻子嘴巴都有不足。
她的脑子怕就是被她那好姑母念叨坏了。
宁玠身为镇国王府的世子,人人忌惮他家八十万的大军,所以才尊称他一声小王爷。
虽然没有那提枪上马的精神气,但也为军中抗虏出谋定策,在军中又有神机算之称。
老王爷时常与亲信感慨,他这个好孙儿虽然有个弱鸡般的身体,但脑子却和成了精会掐算的猴子一样,若他老子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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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他三分会算,也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
旁人看得分明,宁玠自己也清楚自己的本事。
所以他看不上笨蛋但也不会特意为难之。
“你我之事作罢,匕.首之事还要劳驾苏娘子费点心,明日在下会命人送上一柄削铁如泥的短剑,既是赔礼也是还礼。”
削铁如泥四个字一灌入脑子,苏悦当即就愣了愣。
啊?
这不是她的奖励吗?
那她拿到黄金匕.首又是什么?
苏悦大大地迷茫了。
她想把那假神仙唤出来问问,偏偏它时灵时不灵,总不会应声而出,十分矫情。
但苏悦也有办法,她盯着面前的宁玠。
我要是剥掉宁小王爷的衣服,他一定没有反手之力,哼哼,现在孤男寡女正是良机,等我剥了他的衣,定要摸一摸他胸前的肌肤是不是和脸蛋一样顺滑……
【叮!——】
【不可……】
假神仙果然气急败坏地喊了起来。
因为留意到假神仙的声音和宁玠的如出一辙,苏悦冷不丁以为是面前的宁玠发出来的。
这就好像她真真把宁玠按倒在雅间的三色花鸟纹锦地毯上,剥开他那身烟蓝浅绿的外衫,露出他一身白嫩嫩的胸膛……
然后他欲迎还拒地喊了一声:“不可!”
苏悦自个先红了脸蛋。
因为羞涩愧疚,都忘记叫神仙出来的事了。
假神仙估计最后一丝气都没有了,悄无声息地匿了去。
但对面的宁玠还有一丝气儿,正目睹面前的娘子忽而娇羞起来,饶是他玲珑心思也揣摩不出其深意,只暗暗攒起眉。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没有能让女郎脸红的地方吧?
娇艳的红霞布满双颊,水汪汪的眼睛里都能淌出春江水,水里面还藏着两只小钩子,打着愿者上钩的主意。
宁玠捏紧茶杯,面如止水,大方迎上她的视线。
苏悦很快觉察到脸热,用手背靠了靠,又假装镇定道:“找不找的到还不一定。”
宁玠却不理会她的推辞,继续道:“找不到,我会派侍卫去帮苏娘子。”
苏悦没法保持镇定,都差点拍案而起,她勉强笑道:“小王爷此举不妥吧!”
“你放心,我的人身手极好,不会让其他人发现。”
这句话令苏悦心里起疑。
他怎么能这样信誓旦旦,她苏家虽然家业不大,但也有好多侍卫呢。
万一被发现,他是没什么后果,但苏悦可不想搭上什么私会宁小王爷的名声,咬了咬后牙槽,终于让步道:“不劳小王爷烦心,我会努力找的。”
宁玠点头:“有劳。”
苏悦唯恐被他看出心事,扶案起身,行礼告退,脚步匆匆往外走,临到门边忽而又听身后一声:“苏娘子,且慢。”
苏悦还当他又发现了什么,脸色不怎么自然地回头看他。
“宁小王爷还有事?”
宁玠温声提醒道:“记得拿上核桃酥。”
然后向她举杯,再次强调:“在下静候佳音。”
6. 提醒
其实何须费心找。
苏悦把黄金匕.首揣在怀里带下了马车。
要是那假神仙早点说这不是她的奖励,她也不至于脑子抽了带走它。
但是不带走的话,岂不是由着宁玠查到李舜贺头上?
哎,左右为难。
出门归家,首要的事便是向长辈问安。
苏家人口简单,往上只剩下老夫人一人,往下便是苏父和已为贵妃的苏大娘子。
苏父与发妻生有两女,但是长女不幸夭折,只剩下苏悦,有个姬妾还生有两女一男,年岁最小的郎君现在正在继母膝下养着,摇身一变成了嫡子。
不过论受宠,弟弟妹妹加一块也比不过苏悦。
老夫人爱屋及乌,对苏悦疼惜万分,饶是苏悦那时候年纪小,对母亲的一些事记不太清,也能从老夫人口里拼凑出一个温婉美丽的形象。
“你和你阿娘一样,都喜欢吃这些糕点,吃得连正餐都用不下,你姑母就一点也不喜欢这些,从前姑嫂俩没少为这事争过嘴。”
苏悦的娘在没嫁给苏父前,是老夫人接到身边养的表姑娘,年岁和苏家娘子一般。
两人先是表姐妹,又是闺蜜最后还成了姑嫂。
每每祖母说起这些往事总是打不住嘴,一会惆怅一会悲伤,激烈波动的情绪会影响老人的健康,苏悦可不想让祖母再生病喝药,再者这些事情她都听得滚瓜烂熟。
“祖母,吃糕吧,这个糖少不坏牙。”
“好好好,这次你去青台寺可有见到太子?”祖母拿起软糕换了个话题,只是这个话题也不合苏悦心意。
预备将苏悦嫁到东宫的事,苏贵妃提前密会了娘家,所以老夫人特别关注这件事。
“见着了。”
“我还是许多年前见过太子一面,都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只是宁皇后样貌端正,想来太子差不到哪去。”
苏悦不吱声。
老夫人又道:“太子宽厚仁爱,你姑母一定是给你选最好的。”
苏悦并不认可这些话,笑着趴伏在老人膝上道:“祖母快别打趣香奴儿,太子选妃多大的事,岂是一句两句就能定下的,太子连选妃宴都还没开……”
说起选妃宴,苏悦心头又是一阵愁。
因为和长安城里的娘子处得不好,苏悦不爱参加这些活动,每次去总是郁郁寡欢回来。
“放心吧,你姑母会为你好好谋划的。”老夫人和蔼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苏悦有苦说不出。
祖母活到这么大比她还天真,真是有福气的老人家。
告别祖母,苏悦才去到主院。
同样送上了朱家糕点铺买的糕点。
苏父是长安有名的“清要官”,上赐金紫光禄大夫、又领光禄寺丞之职,具体事务皆落实到下面的官员,而他本人拿着正三品的俸禄每日按点下差,因为府邸离得皇城近,太阳下山前就能到家。
苏悦在街上逛了会,回来的就比他还晚。
姑母常说,自己倘若托身到男儿,这苏家门楣哪轮到她阿耶抗,苏悦也深以为然。
不过苏父老实本分不惹事已经胜过长安许多人,没用总比乱用好。
至于继母林氏,出身忠勇侯府。早年丧夫,夫家出事后她带着嫁妆归家,但娘家已由兄长当家,哥嫂不想养着白吃饭的小姑子,找了媒人到处说亲,姑母领着她去看过了人,觉得面善后,才让苏父续弦。
由此苏家便与忠勇侯府沾亲带故上了,日常节庆也时常礼物往来。
林氏虽然做了苏悦的继母,却从不会越过贵妃或者老夫人约束管教苏悦,两人实则没有什么冲突,就这一年中多了些来往,也是苏悦单方面挑起的。
要怪就怪那假神仙,总对她灌输一些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话,让她找出继母的错处。
结果呢,她就发现继母人没什么,就是不爱和人说话罢了,但是你非要说她也会听。
刚好苏父是个话多的,两人搭伙过着,日子也算安稳平静。
糕点摆在桌上就是摆个好看,苏父林氏都不是贪嘴的人。
“今日出门可有听你姑母的话?”苏父捋了捋胡须,摆出当家郎主的样子。
苏悦回道:“听了。”
“你可见了太子,可有和太子说上话?”
“见是见到了,只是太子身边人很多。”
苏父安慰道:“不着急不着急,往后还有机会。”
林氏端端正正坐着,只听着父女二人交谈,并不插嘴。
苏父看了林氏一眼,顿了好一阵,才问苏悦:“那你可喜欢太子?愿意嫁给太子?”
苏悦犹豫了下,委婉道:“听坊间传闻,太子心有所属。”
小报上的东西,真真假假,有时候就是图个乐子,但也难说假的里面还藏着真的。
苏父听出苏悦的意思。
苏悦从前常去宫中,总比外边的娘子碰上太子的机会要多,若对太子真有什么想法,也不至于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来。
再者,苏家和东宫合不来也是明面上的事实。
“那你可是有别的心仪对象?”苏父问得更加小心。
苏悦微惊。
固然她心底打着小算盘,但在事成之前也没有打算透露给家里。
因为苏父最听姑母的话了。
苏悦回得也很小心:“女儿可以有吗?”
苏父长长叹了口气,“你若是有了心上人,也不能让你违背心意去嫁太子,你姑母固然有她的打算,但是我的香奴儿永远是我的宝贝女儿,为父定会为你努力争取!”
苏悦眼睛发亮,当即就提出要求:“那阿耶能否让姑母不要叫我参加太子的选妃宴?”
苏父马上说:“不可不可!选妃宴你还是要去的。”
“……?”
“选妃宴可是你姑母一手操办的,你若不去,岂不是打了她的脸,你也知道你姑母生气时吓人……”苏父光是想着,就狠狠打了个哆嗦。
旁边林氏似乎瞥了他一眼,但还是没有出声。
苏悦默默想了想,做出了和苏父一样的反应。
算了,她阿耶对上姑母确实没有什么胜算,但他心底能够这么想,已经足够好了。
“阿耶,我会去的。”苏悦蔫哒哒说。
“嗯,辛苦香奴儿了。”苏父也蔫蔫。
在父女俩同时被一座大山压得抬不起头,林氏开口了。
“太子选何人当太子妃,也不是全由贵妃娘娘说了算数,还要看太子心意。”
林氏不想说话也给逼出一句话。
“是啊!太子若心有所属,那肯定也选不到我头上,我和他一点也不熟。”苏悦精神一振,面露喜色。
苏父连连点头,也不知道在激动什么,跟着道:“对啊,太子可能还看不上你。”
父女俩心情大好。
唯有林氏面露无力。
当初媒婆给她说这一门亲事时,只说郎主老实本分,嫡女乖巧可人,可没有说这父女俩都是傻的。
贵妃既然能把话放回娘家,想来已经谋划一番,宫里她权利大,手段高,届时要如何盘活这棋还不是在她掌控之中。
不过林氏想到娘家,最后还是没有再点醒二人。
贵妃若能成事,对她们其实也没坏处。
/
选妃宴尚在后头,苏悦先要解决是与宁玠有关的事,黄金匕.首她是不能直接给他。
但是不给又担心他直接上门。
万一走漏风声,届时那小报怎么传,怎么夸大其词苏悦都能想象出来。
虽然宁玠是长得好看身份也高,但苏悦也的的确确看不上他病弱的样子。
她偏爱话本里那些劲劲的郎君,要身高而不瘦,体壮却不肥,宽宽的肩膀窄窄的腰,她抱上去手才能环住,脸也能埋进胸膛,满满的安全感。
“哎——”苏悦长叹一口气。
夏荷不知道娘子在愁什么,只好往她手边堆满香茶、果子和糕点,盼她化悲愤为食欲。
但过了很久,苏悦也没有碰,这是很反常的事。
夏荷琢磨了一下,问:“娘子在想……小王爷吗?”
苏悦确实在想宁玠。
想他怎么阴魂不散了就。
苏悦放下手中之物,抬头问:“你说宁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娘子终于开口了,夏荷打起精神回答。
“宁小王爷啊……他出身尊贵,母亲是穆家独女,父亲是宁王爷,几位叔叔皆是朝廷重臣,他本人也深得圣人喜爱,宁皇后对他更是呵护有加,都说他仪范清冷、风神轩举,兼德行、博文等五善,是云间贵公子。”
苏悦“呵”了一声。
云间贵公子,玉骨秀横秋。
世人赞颂词穷时,只能往天上夸去。
什么机巧忽若神啦、什么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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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如日月之入怀……诸如此类。
宁玠那张脸固然能配得上,但是他的心眼可配不上这么好的赞誉。
对她一个小小女郎还威逼利诱!
“那你有没有听说,他究竟身上得了什么病,看着弱弱的,但是……”
苏悦想起他把刺客扎进地里,刀柄只露个头的画面。
往常她偶得趣味,也会给花圃翻翻土,要是天气干燥一些,她挖个小洞就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别说把铲子直接插.进泥土里。
说他病嘛他还挺有劲?
夏荷摇摇头,道:“这个说什么的都有,有说他娘胎里带的,也有说他随着老王爷在战场里受了伤,还有说他被人下过毒……”
苏悦吓了一跳,“这么可怕,他也挺惨的……”
苏悦不想嫁给太子是不想离纷争太近,自古皇子争储多少头破血流的事儿,虽说她和七皇子是脱不开的血缘关系,但她可以给自己找个强有力的夫家。
她从不想自己这个身份能嫁一个普通人过平凡日子,那不现实,但她也不愿就此认命听从姑母的安排,做她搅弄风云的棋子。
“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娘子想嫁他呢?”
夏荷犹豫了下,如实说来:“若嫁给小王爷,地位高又有钱还没婆母,老太公常年在外……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老王爷和小王爷过世了,圣人还是会给镇国王府面子……”
苏悦大为震惊,受教了。
原来是她思维局限眼光短浅了,她们想嫁的哪是宁玠,而是金山银山和免死金书啊!
“女郎……你是不是对小王爷也……”夏荷好奇地问出口。
苏悦摇头,又拉着夏荷,谆谆教诲:“钱不用多,够用就行,男人也是如此。”
这厢主仆二人说着宁玠。
另一边镇国王府里,来探病的太子也与宁玠说起了苏悦。
“你查清楚是不是与苏悦有关?”
苏悦?
宁玠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张脸,或怒或羞,莫名生动。
“她没有那个胆子参与行刺。”
“贵妃要插手孤的婚事,为何还要画蛇添足弄一出刺杀?”太子苦思冥想,总觉得哪哪都说不通。
宁玠在没查明白前也不想费劲乱猜,转开话题。
“不说我了,春日宴你打算如何应对,贵妃知道你不会听她的,想必是另有法子对付你,让你不得不接受。”
太子看宁玠悠然靠在藤椅上,宽袍大袖摊着,并不为此事像自己一样烦忧,说出口的话也轻飘飘的。
“这个我何尝不知,但我也有办法让她的诡计落空,我的太子妃只能是卫婉清。”
宁玠摇了摇藤椅,垂眸看着停留在指尖上不肯轻易离去的粉蝶,随口问了一句:“那殿下打算如何做?”
“堵不如疏。”太子虽不似宁玠那般惊艳夺目,但也生得清隽温雅,只是口里的话却与面目大不相同,“只好委屈苏娘子。”
宁玠抬起眸,看向太子。
莫名被他盯了一眼,太子问:“怎么,不妥?”
宁玠话音刚要出口,临时却又是一变,“好主意。”
太子心定了,又环顾四周,问:“怎么不见云渊侍卫,换了个嘴碎的?”
“云渊对我不忠,已经被我废掉了武功,送去了前线给祖父。”
太子大为吃惊,“什么?!”
“人心善变,谁又知道呢。”宁玠很平静,用力抖开手指上的蝴蝶,粉蝶展翅膀飞走又撞上太子,被太子不耐烦地挥开。
“他,如何对你不忠了?”
宁玠也没想隐瞒太子。
把自己如何发现他有蹊跷,如何将计就计引蛇出洞,最后让他辩无可辩。
太子脸色难看,咬牙道:“……没想到跟了你这么久的侍卫居然说变就变,背主弃义该杀!”
他又说:“兰殊,你还是太过心软,要我说,你应该把此人千刀万剐,岂可轻易放过。”
宁玠弯了弯唇角,意味深长说:“不急于一刻,我要物尽其用。”
太子离去,宁玠也从藤椅上起身。
云渐跳过来想要扶他,却看主子压根没往他身上靠,伸出去的手反过去挠了自己脑袋,“郎君,明日我何时去苏府啊?”
宁玠思忖片刻:“早上去,倘若她乖乖交出匕.首,你就跟她说太子必不会选她为太子妃,不想丢人就想法子躲开春日宴。”
7. 讨要
苏悦在苏家有单独一个院子名曰无忧,春日里无忧院花团锦簇不比皇宫内苑里的景色差。
每日清晨,夏荷都要到院子里采摘一些新鲜的花装饰娘子的屋子。
这一日,早起的夏荷却看见了匪夷所思的东西堂而皇之坐在她们院子里的大枣树上。
是那个头带兽纹抹额的小郎君。
不美妙的记忆升起,夏荷都忘记尖叫。
“啊呀,你这么早。”云渐被发现到也不躲藏。
反正是小娘子的心腹,不会随便乱说,他干干脆脆跳下树,落到她跟前。
“你、你好大的胆子!”夏荷倒退一步,脸上忽红忽白,“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嘘。”云渐竖起一根指头,“别让人听见了,你家娘子还要不要名声了?”
夏荷气得发抖。
知道这样对我家娘子名声不好,你还不带犹豫跳进来!
天底下怎么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你家娘子醒了没?”云渐一点也不反思自己的失礼,还往后面探头看。
夏荷知道再过不了多久,其他伺候的婢女就要起床了,到时候那么多人看见这个侍卫,后果不堪设想。
“你快走!”夏荷狠狠跺了他一脚。
原本身手灵活的云渐完全没有防备一个小丫头,这一脚实打实跺在他脚背上,疼得他当即蹲在了地上,眼泪花都冒了出来,不敢嚎叫,只得用拳头狂捶地面。
夏荷见状,又急又怕,“快起来,快出去,你这个登徒子!”
“我不是……”云渐龇牙咧嘴狂抽冷气,话都说不顺溜,“是、是我家小王爷……”
夏荷大吃一惊,“你家小王爷是登徒子?”
云渐忽然“咻”得下原地蹿走。
夏荷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后婢女捂唇惊呼,“天哪,刚刚那是什么,是野猫吗?”
夏荷心里发虚,随便糊弄了她们两句,就推开娘子的门,直奔娘子的香榻。
“娘子不好了,宁小王爷要对你不轨!”
苏悦刚做了一个噩梦,梦里宁玠不相信她“还”回去的匕.首,说要用匕.首也捅她一下,看看伤口一不一样才肯罢休,她如何肯,宁玠就拽着她的手往他的方向……
苏悦被夏荷的惊呼拽出噩梦,香汗淋淋地坐起身,迷茫四顾:“什么?”
夏荷心急,比划着手脚,“就是昨天那个,宁小王爷,戴抹额的那侍卫,他、他上咱们院子来了!”
苏悦一下醒过神,吃惊道:“这么早!”
夏荷纳闷了下。
娘子说的不是“他为什么来了”而是“这么早”。
“娘子知道他要来?”
苏悦道:“你小声点。”
夏荷捂住嘴巴,眼睛里全是不解。
苏悦下了榻,直奔放东西的樟木架子,拿下一个盒子递给夏荷,“好了,你把这个拿给他,叫他快走……等等,他没让人瞧见吧!”
夏荷摇摇头,“他看见人来,立刻就蹿上树了。”
苏悦稍稍放了心。
看来宁玠这一点倒没有骗她,他手下的人身手好,不会被人发现。
但是苏悦也不高兴。
宁玠的侍卫进出她家犹如无人之地,这就好比皇帝的卧榻之旁有人酣睡!
“让他拿了东西赶紧走,不许再来了!”
夏荷用力一点头。
婢女们进来为苏悦梳妆,夏荷做贼般溜出去办事,等苏悦梳好头,夏荷正好回来,挤到春兰身旁一起挑拣首饰。
梳洗罢,膳房的婢女摆上了早膳,苏悦便叫其他婢女下去,只留夏荷一人伺候。
“怎么样?他拿了东西说什么了?人走了没?”
夏荷赶紧一一交代。
“他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就问我东西原本就这样吗?我说我不知道,然后他皱了好一会眉头才说小王爷有一句话留给娘子。”
苏悦问:“什么话?”
夏荷撅了嘴巴,脸上不忿,低声说:“说是太子看不上您,春日宴去了也是白去,不如找个借口避了去。”
“小王爷怎能这般说!”话毕,夏荷才愠色满面,忙不迭在苏悦面前表示:“娘子是夏荷见过最好看的娘子,而且孝顺善良又和气,虽然六艺不精但能吃能睡身体健康,比许多娘子好多了!”
“……”苏悦道:“谢谢你啊夏荷。”
没夸硬夸可能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道理。
宁玠的这番话其实并不会让苏悦伤心,反而让她安心。
太子无意选她,她也不想嫁太子。
达成共识便可以相安无事啊!
春日宴她得去,还可以安心地去了。
丢脸的事她见识多了,这次她甚至可以坦然面对。
解决心头两件大事,苏悦本想去宫里再对李舜贺暗示一二,别傻傻撞到宁玠跟前,让她为他苦心掩饰的付出白费。
但一份邀帖适时从门房递到了无忧院。
苏悦立马改变了想法。
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去吧。
若说长安,苏悦最喜欢的娘子是谁,那莫过于卫婉清。
卫婉清是苏悦见过最聪慧的娘子,不但聪慧还大胆,表面清清冷冷,实则伶牙俐齿泼辣。
在苏悦这儿,泼辣可不是什么坏词。
而是勇气。
敢于面对不公时撕开一切做作的礼貌,直接痛痛快快开骂。
苏悦结识卫婉清的时候,她正遇上几个说话不客气的郎君,对她指桑骂槐,把在七皇子那儿受的窝囊气全转到她的头上。
因姑母的教导,苏悦从不会和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争吵,只能把自己气得脸青,还是卫婉清出面替她狠狠出了口气。
苏悦就是那时候黏上卫婉清的。
别人看不起苏家是靠裙带关系爬到勋贵行列,卫婉清不会,她还夸苏父清廉节俭,没有层层盘剥底下的小吏。
臭太子好福气,居然能娶到这么好的姑娘。
卫婉清难得找她,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她得赶紧去。
到了地方,苏悦才想起,昨日她和宁玠谈话也是在这云升茶楼。
雅间里,卫婉清已经等了一会。
见苏悦出现在门口,忙招呼她来坐。
卫婉清细眉长眼,不爱上妆,面容素淡,衣裙更是简单,不像其他小娘子颜色花纹都赶着最新鲜的去。
她甚至不戴簪环,头上仅用与衣服同色的青色丝带挽发。
不开口说话时,还真有点出尘仙子的感觉。
“卫姐姐,你找我什么事啊?”苏悦坐到她对面。
卫婉清放下茶杯,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递给她,“你先看。”
苏悦见多识广,马上就看出这是一张还未制成的小报,头条上写着“宁小王爷茶楼会美人,苏家娘子贼般溜”。
苏悦心窝疼。
凭什么说她贼般溜,她不过是下楼的时候东张西望了几下,小心了点而已。
苏悦把气憋回去,抬头问:“卫姐姐,你这是从何处得来,你莫非认识做这小报的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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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卫婉清大方承认:“嗯,是我一朋友,知道我与你交好,便把这个交给我了,还说小王爷也派人警告不许报出来。”
宁玠居然插手了。
要知道长安小报相当神秘,它就像是一张大网罩在长安头顶,无人知道它如何能网罗那么多隐秘消息,又是如何传递,最后又由何人编写誊抄拓印,就连几个负责代售的书坊也说不出具体的来。
宁玠居然能够直接找到他们的头儿。
更让苏悦惊喜的是,卫婉清也认识。
卫婉清看着她,“若你想,这张小报还是可以发出去。”
苏悦诧异极了,忙摇头,“我不想,不可发出去!”
“我以为你不想嫁给太子,是要找小王爷挡一挡。”卫婉清收起纸又折进袖子。
“那也不能找他啊。”
苏悦又问:“春日宴,卫姐姐也会去吧?”
“自然。”
苏悦频频拿眼神望她,卫婉清想要忽略都难,清冷的面上露出一抹浅笑,“有什么想问的直问好了,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
苏悦也不客气了,“那你会嫁给太子,成为太子妃吗?”
“这我也不知晓。”
“太子喜欢你,你也喜欢太子吗?”
卫婉清把放凉的茶水凑到唇边,啜饮了一口,“喜不喜欢人不要紧。”
“什么意思啊?”苏悦眨了眨眼,催着卫婉清快快为她解惑。
卫婉清悠哉喝了小半杯茶水才对她低声说:“比起太子妃,我更想当皇后。”
“什么!”苏悦大吃一惊。
皇帝姑父都能当卫婉清的祖父了!
“别误会,我可不是要和你姑母抢圣人。”
苏悦把心揣回肚子里,“我不是……我就是觉得委屈你了……”
“委屈?”卫婉清感慨道:“人生在世难有十全十美的事,你看那些高门贵女前十几年过得舒舒坦坦,但是嫁人后不也要侍奉公婆、伺候夫君,即便海誓山盟也敌不过人老珠黄后的新人一笑,委屈嘛,都是无法避免。”
听过卫婉清的话,苏悦想起自己。
姑母受宠,苏家也因此鸡犬升天,而她又受姑母看重,经常出入宫闱在圣人面前也得脸,可她却并不会因此更加快活。
卫婉清喝完剩下的茶水,“若要地位就不要祈求真情,若要真情便不要妄图地位,全看你想要得到什么。”
“想要得到什么……”
苏悦想到自己的愿望。
好像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
她长长叹了口气。
卫婉清道:“今日我来,也是想要问问你,春日宴不但是给太子选妃,亦是贵妃给七皇子选妃,还有朝中其他高门公子也会趁机相看,你有什么打算?”
苏悦茫然道:“我还没打算好。”
卫婉清问:“那你与宁小王爷……?”
苏悦恨不得举起三根手指发誓,“我和他真没有关系!”
话音才落,门口夏荷就敲门,“娘、娘子,有人要见您。”
卫婉清让她进来说。
夏荷进来后不敢看卫婉清,只一个劲递眼神给苏悦,眼睛都快翻抽筋了。
苏悦不知道小婢女究竟在遮掩什么,问道:“谁找我?”
夏荷挤眉弄眼,“就是那个呀!”
她越含含糊糊,苏悦越摸不着头脑,“你就直说了吧,什么人见不得光吗?”
夏荷握紧两只手,闭上眼睛,大声说道:“宁小王爷请娘子下楼一叙!”
8. 坏事
夏荷一句话,苏悦如遭雷击。
不是说交完东西就相安无事了吗?
上午才把东西收走,怎么如此快又找上门。
刚刚还信誓旦旦对卫姐姐保证自己与宁玠没有干系,下一瞬他就直接上门来打她的脸。
何其可恶!
“宁小王爷?”卫婉清看苏悦,疑惑中带了点调侃。
“我……他肯定是来找我麻烦的!”苏悦虽然是给自己找个解释,但是话语出口,又觉得合情合理。
宁玠极有可能是因为那黄金匕.首上门找她麻烦来了,遂小脸一垮,并不乐意。
“找你麻烦?小王爷平素从不为难女郎。”卫婉清顿了片刻,“应该说,小王爷平时也不搭理女郎。”
据卫婉清所知,可能是因小王爷小的时候长得太过漂亮,走哪里都被女郎逗弄,有时候一场宴会下来,十几个小娘子围着他,差点背过气去。
惹出了阴影,长大后便随身带着侍卫,走哪都冷着张脸,拒人于千里之外。
“卫姐姐,你别给他骗了,你不知道他……”苏悦又不敢说下去。
这可是宁玠最大的秘密,如果到处宣扬的话,宁玠还不得把她剁了。
苏悦打了个哆嗦。
“苏娘子。”
门口又传来云渐的声音,他朗朗说道:“我家郎君派我来请苏娘子。”
俊郎的小郎君叉着手,夸张地把自己的身体折成个直角,行了一大礼。
“劳烦苏娘子拨冗一见!”
卫婉清瞟了眼苏悦又瞧了下看似恭敬、但竖起耳朵在偷听的宁家侍卫,清冷的面孔上也掀起一丝趣味,故意道:“既然如此,香香妹妹就去吧。”
苏悦小名香奴儿,卫婉清打趣她的时候就喜欢叫她香香。
苏悦有口难辩,灰溜溜跟着云渐下楼去见宁玠。
云渐带着主仆二人,从茶楼下来后,走过一个巷道,靠近一辆马车。
两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檀木雕花的大马车,苏悦正准备认命爬上去,云渐伸手一拦,“我家郎君刚喝了药,不得见风,也不耽搁苏娘子多少时间。”
言外之意就是车不用上了,外面说话就行。
苏悦“哦”了声,面上不显,心里却想药罐子真可怜,每天要喝多少药啊。
仔细一闻,这马车周围的空气都是苦的。
不上马车就不上呗,她还不想去闻那苦药味。
“苏娘子早上交给在下的匕.首并不是我要的那一把吧。”
宁玠的声音从车门缝隙后传出。
幸好不是面对面眼瞪眼,要不然苏悦也不可能在宁玠的眼皮底下这么镇定。
“宁小王爷为什么这么说?”
苏悦当时两手握着刀柄,确定宁玠没有看清刀柄的花纹,除非他后脑勺也长了眼睛!
“刀锋看着像是个古物,刀柄却是新的,手艺也差。”
“苏娘子知道戏弄在下的下场吗?”
苏悦呼吸一窒。
苏家的确比不上他宁家,苏家的侍卫也没有他们家的厉害。
倘若宁玠想要弄她,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但是,如果宁玠从“刺客”口里已经得到线索,匕.首有没有在手也不重要,宁玠这么着急要匕.首,那就说明他还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苏悦心想:我又不是笨蛋,岂会被一两句话吓到不打自招。
她一口咬定:“我也不知道,我拿到时就是这样的,不然你拿给那刺客看看?”
车厢里沉默须臾,宁玠道:“苏娘子这不是在为难我吗?”
苏悦听不明白,问:“小王爷此话怎讲?”
“刺客已死,苏娘子叫我去问死人?”
苏悦吓了一跳。
“你、你把刺客杀了?”
宁玠不答,反道:“苏娘子莫要岔开话题。”
岔开话题的难道不是他自己吗?
苏悦虽然不满,但也不太想追问他杀人的事情,就道:“总之匕.首我已经给了你,我们说好了,就此两清互不相欠的!堂堂小王爷难道还会出尔反尔?”
云渐一听苏悦居然诋毁自家郎君,不由踏前一步,怒目而视苏悦,夏荷见状也不甘示弱,同样怒目瞪着云渐,最后变成你瞪我,我瞪你的僵持状态。
一声短嗤传来,苏悦下意识缩了下脖子,然宁玠接下来的话又让她咬住了下唇,内疚起来了。
“罢了,许是我命不好,就该是这般命途多舛、伤病缠身。”说完他还咳了几声,低声唤回自己的侍卫。
云渐没有和夏荷瞪出个胜负,轻哼一声才跟上马车。
夏荷也不服气,气呼呼站回苏悦身边,一看小娘子咬着下唇,面色不对。
“娘子,你怎么了?”
苏悦捂着心口,闷闷不乐说:“感觉不太好。”
“啊?为什么啊?小王爷不是都走了吗?”
苏悦摇摇头。
算了,等找个机会她一定要劝劝李舜贺,不要再去伤害宁玠了,他都病成这样,随时可能仙逝,就别催命了!
马车驶出巷子,云渐才跳上马车,钻进车厢里。
小王爷脸色苍白,唯有眉心那点红鲜艳,他斜倚在玉凭几上,神情淡漠地盯着手上的书。
云渐挠了挠脑袋。
刚刚在苏娘子那儿郎君没有讨来好处,心情不好?
“郎君你可知道这苏娘子小名儿叫香香,我听那卫娘子这般叫她的。”
“她香吗?”宁玠语气不佳。
本以为苏悦胆子小,吓一吓就能如常所愿,没想到她待李舜贺还是真的好。
为了替李舜贺遮掩,居然用上这么蠢的法子,简直是把他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他若不来当面揭穿,倒显得他愚蠢又好糊弄。
只是,等真对上苏悦,一切发难好像又变得索然无味。
他原也不必告诉她刺客已死,继续用刺客诈她,想必以她的智商撑不住几回。
她都没用脑子想想,谁人刺杀会拿上那么有明显标识的黄金匕.首?
事情真要是李舜贺干的倒也简单,这就证明七皇子跟她一样是个笨蛋。
苏娘子香不香云渐不知,更不知自己的主子心思早转去别处,嘿嘿笑道:“属下就是想到,郎君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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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叫娇娇公子吗?这香香娇娇感觉就很般配啊!”
宁玠因为身体弱,幼时更是长得像个小娘子,有次被几个小郎君看见,问夫人们:“那边娇娇娘子何许人也?”
宁娇娇这个名号就是从那时候传出来的。
自然,现在没有几人敢当着他面叫他娇娇公子。
宁玠把眼神从书上挪开,盯到侍卫身上。
“郎君怎么了?”
“可是不舒服了?”
“要不然属下去把苏娘子抓回来给郎君赔礼!”
太子有一点说的不错。
云渐的确是个嘴碎话多的。
“你下去,无要事不许打扰。”
可他才刚上来啊?
云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挠着脑袋下车去了。
这刚下了车云渐又想起一件要事,在车外问:“郎君,我还听苏娘子的婢女说参加春日宴的事,您提醒的苏娘子好像没听呢!”
半晌后,车里才传出一声。
“与我有关吗?”
/
春分日,天气还暖之时,苏贵妃设春日宴于皇家曲苑内,曲苑以奇珍异草、蜿蜒曲水闻名。
旭日刚升,曲园门外钿车珠鞍、宝马香车,而曲园门内不仅姹紫嫣红竟春色,更有芝兰玉树满庭芳。
女席与男宾离得不远,中间只有数张青紫步障隔着,声音稍大些,互相都能听得见。
有些大胆的女郎隔空喊话也这般和人聊了起来。
苏悦坐于席间,左右都是一些半熟不熟的娘子们,还要装作熟络地聊着,不能让场子冷下去,但也不能让场子燥热起来。
譬如她们聊那些大胆放肆的话题,她还要假装惊慌,掩耳躲避,维系好她那端庄的名声。
“要我说呀,实则那些肌肉多长得壮的郎君也没什么用,你们听过刘郎君私底下请神医治那身.下疲软之物吗?”
“我也听说了,真瞧不出来呀!”
苏悦一边红着脸,一边竖起耳朵。
女郎们话题换了好几个,不知是谁先提起的,紧接着就说到如今长安备受瞩目的几个适龄未婚的郎君。
“听说德安郡主和宁小王爷青梅竹马,她今日会不会向圣人请旨赐婚呢?”
苏悦对这个话题没兴趣,端起宫婢刚倒的花酿,正准备润润喉咙。
【叮——】
【查出谋害你之人,奖励解毒灵药一瓶。】
苏悦被甜酒呛住,咳得七荤八素,引来一围桌的女郎的注目。
“啊呀!苏娘子这是怎么了?”
“是啊好端端的这么激动?”
“难道你也喜欢宁小王爷,不想被德安郡主捷足先登?”
步障的另一侧,宁玠一行人正好经过,听见女郎们的动静,当即有郎君打趣。
“兰殊好艳福啊!”
宁玠眉头蹙起。
因为这时,他脑袋里许久不曾出现的妖女突然出声了,用着苏悦那甜腻腻的嗓音道:
【限今日日落前对一个人说‘喜欢我的腹肌吗?为你练的’,不然会遭遇非常坏的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