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仙》 1、楔子 * “叮铃,叮铃……” 悠悠扬扬,飘来一阵柔靡的铃铛声响,似女子的浅叹低吟,温柔缠绵。 素白罗帐内,暗香浮动。 谢清徵盘腿坐在榻上,面颊绯红,额头渗出了细汗。 她凝神低诵《清静经》,竭力抵御铃声的引诱:“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轻柔的诵经声与柔靡的铃铛声萦绕在耳畔,莫绛雪心旌摇动,望向谢清徵的眼神柔软异常。 “叮铃铃……”铃声连绵不断。 一颗心突突乱跳,谢清徵唇干舌燥,心神荡漾,再也念不下去,缓缓睁开眼睛。 昏暗之中,莫绛雪有意无意靠近她,冰凉的鼻尖轻轻蹭过她的鼻尖,唇与唇几乎就要贴上。 不,不能这样…… 这一吻下去,她们的师徒关系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她后仰些许,拉开与莫绛雪的距离,试图保持一丝清明。 莫绛雪垂下眼眸,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目光似是黏在了她身上,跟着她后退些许,又抬起一只手,按在她的后脖颈上。 手掌冰凉细腻触感与她滚烫的肌肤相贴,她浑身战栗。 她的师尊,是清冷出尘的仙门名流,霁月无暇,清风傲骨。 她尊她,敬她,爱她。 她若在彼此神志不清的时候,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举,清醒过后,要如何自处? “铃铃,叮铃,叮铃铃铃……” 柔靡的铃声愈发急促,愈加勾魂摄魄。 谢清徵听得心烦意乱,情不自禁,主动靠近,将要贴上时,远离,对视片刻,又忍不住再度靠近,红唇微张,似引诱,似欲迎还拒。 莫绛雪却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她的戏弄,按在她脖颈后的手,稍稍使力,将她轻轻往前一带。 冰凉的唇就那样轻柔地撞了过来。 彼此的气息,交融,缠绕,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一瞬,什么尊卑伦常、世俗礼法,统统抛到了脑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鬼村(一) * 惊蛰,雨后。 草木萌动桃花开,蛰虫始振鸿雁来。 云收雨霁,湿意犹存,空气中弥散着几股气味。 泥土微腥,桃花清雅,还有一缕,极淡的血腥味。 少女眼睛虽盲,鼻子却灵。 她替床上的女子擦拭干净左肩迸出的鲜血,再重新敷上止血的草药。 适才雷雨交加,这女子浑身是血倒在她家院子门口,她顺手给捡了进来。 平日里,院子门口也会来一些受伤的野鸡、野兔,她能救便救,若是救不活,伤心一会儿,也不耽误她或烤或蒸,饱餐一顿。 温家村坐落于深山老林之中,与世隔绝,村民们几乎不涉足西山,也不知这女子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适才她帮人敷止血草时,只听到对方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话: “这个村子里,全是死人,只有你一个活人……” 很是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她没理会,只当那女子是失血过多,胡言乱语。 村里怎么可能只有她一个活人? 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吃百家饭长大。 村里人说,她们捡到她的时候,她才七岁大,正和街边的一条野狗抢食。 她手里攥着一个肉包子,不肯撒手,野狗龇牙咧嘴,冲上来撕咬她。她一脸狰狞,像条疯狗,反咬回去,咬得嘴角全是血。 那时天空下着小雨,赶跑野狗后,她也没吃手里的肉包子,只仰头喝了点雨水,然后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爬到母亲身边躺下。 那时她的母亲已经死了好些天,她却浑然不觉,以为母亲只是睡过去了,还一点点撕碎手里的包子,喂到母亲嘴里…… 这些惨兮兮的过往,是村里的姑姑告诉她的,不知为何,她自己已经记不清了。 记不清七岁以前的事情,记不清母亲的音容笑貌,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唯一记得的,是她的母亲,常年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轻衫。 村里的人说,她们受过她母亲的恩惠,所以收养了她。 温姑姑教她读书认字,为她缝补衣裳;朱大娘会煮粥做饭给她吃,还教她如何在地里种出葵菜来;周姐姐经常带她去河里捉鱼,到东山挖竹笋;还有孙大夫,总是替她熬药治病…… 村里还有好些人,都对她很好,若没有她们,她断活不到十四岁;若她们都是死人,那自己和她们待了七年,应该也算半个死人了。 她的命不太好,被村里人收养后,莫名患上眼疾,年岁越长,眼睛越看不清东西。 十岁那年,某天早上醒来,眼前一片昏暗,她拼命睁大眼睛,睁得眼角都要裂开了,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自那之后,便彻底瞎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眼盲之后,她的身体也突发怪疾,一时极冷,一时极热。 村里的大夫治了许久都没治好她,给了她几包草药,让她搬到西山去住,说是有个仙人曾在西山留下仙门阵法,受伤的飞禽走兽,在附近徘徊逗留几天,便可痊愈,她搬过去住个几年,身体或许也会好转。 这话说得神神叨叨,但她搬到西山后,身体确实正常了许多。 如今她一个人住在西山的半山腰上,每个月还会下山和村里人聚上一聚。 山脚下便是温家村。 温家村坐落于东、西两座大山之间,东山栽满绿竹,西山栽满桃树。 听村里人说,这两座山大有来历,首尾相连,形同环抱,是两个仙人的躯体所化。 她自小在两座山中摸爬滚打,从没遇见过什么神仙高人。 她还捡过几株快枯死的花花草草,带回家悉心照料,也不见那些花草修成人形,前来报恩,帮她治一治盲了的眼睛。 可见神仙高人、山野精怪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许是西山空气好,没有村里头的霉腐味,她住得舒心,身体的怪疾便自然而然痊愈。 至于眼疾,虽没痊愈,但她的心境相比从前大有不同。 从前,她会希望自己一生下来就是个瞎子,从没看过日升月落、花谢花开,从不知道花草树木是什么颜色,好过现在,看过了五彩斑斓的世界,却又要面对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空旷。 如今,她会觉得,做了瞎子虽看不见,却还能听得见、嗅得到,甚至,听力和嗅觉比从前更上一层楼,也挺好的。 眼盲之前,她喜欢看漂亮的景色,眼盲之后,看不见东西,她喜欢听好听的声音,嗅好闻的味道,靠耳朵和鼻子感知这个世界。 相比幼年,流落街头,与狗抢食,现在她有一间陋室,有许多长辈的呵护,吃得饱,穿得暖,她心满意足,不敢奢求更多。 用姑姑的话说,这叫知足常乐。 人世太苦,人得为自己寻点乐趣。 山中岁月无波无澜,她的乐趣,便是捡些受伤的小禽小兽回来救治,当然,不包括小狗。 于她而言,捡一个受伤的人回来,和捡一只兔子回来没多大区别,都是一条生命。 她既没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积德的想法,也不图什么报答。 唯一的念想,是希望对方可以陪自己多说些话。 她眼盲,下山一趟不容易,村里人说自己年龄大了腿脚不好,也从不上山来。她一个人住在西山,每日与小鸡小鸭大鹅为伴,所有的闲愁哀乐,只能说给它们听。 但它们终归是听不懂的。 她很想和别人说说话、聊聊天。 也不用说太复杂的东西,和她聊聊院里的桃花开得好不好,山坡上的鲜花是什么颜色,村里的人现在是什么模样……这些琐碎的日常便好。 她很多年没见过村子外面的人了,来者是客,她客气地把屋里唯一的床榻让了出去。 夜晚,她本想趴在床沿边,将就着睡,但夜里实在太凉,她趴了一会儿,就冻得牙齿上下打战。 她怕身体受凉后,忽冷忽热的怪疾再次发作,当即决定还是不要那么好客了。 她小心翼翼摸索上了床,和那女子挨着睡。 床榻太小,彼此身体不可避免地有所接触。 好在那女子的伤口在左肩,她躺在女子的右侧,不怎么会挤着那道伤。 半边身子严丝合缝相贴着,女子身上的暖意,渐渐驱散了她身体的寒意,那温暖又柔软的触感,令她觉得舒适又陌生。 她竟不知,人的身体还能这般温软。 幼时她和姑姑同眠,姑姑的身体又冷又硬,她还以为别人的身体都是那样。 “这个村子里,全是死人……” 一片静谧中,那句诡异的话又莫名浮现在了脑海中,她心中一颤,接着轻轻甩了甩脑袋。 睡前总是容易胡思乱想…… 挨得太近,能够听见身旁女子细微的呼吸声,还能嗅到一抹若有似无的梅香,冷冷淡淡,萦绕鼻翼,很是好闻。 她嗅着这抹冷香,听着身旁女子均匀的呼吸声,什么都不再想,就数着对方的呼吸声,慢慢入睡。 * 翌日,她醒来时,那女子尚未清醒。 她摸索着下床洗漱,生火做饭。 她八岁时跟着村里的姑姑学做饭,后来眼睛瞧不见,做饭时,手上常常烫出泡来,疼得彻夜难眠,这一年总算习惯了些,不那么容易挨烫了。 饭虽然还是做得很难吃,但是,诶,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米和面都是村里人给她的,许是陈年旧米旧面,闻上去,灰尘味极重,偶尔还能闻见些许霉味。 她熬了两碗粥,端到桌上时,耳朵听见那女子起身下床的动静。 那女子醒来,第一句话便是:“我的琴呢?” “姐姐,琴在这里。”她放下米粥,伸手在桌上摸了摸,摸到琴,抱到床边,交到女子的手上,“我帮你擦干净了。” 女子的声音听上去只比她大一些,她便卖乖地喊了声姐姐。 女子躺在血泊中时,身旁还有一张瑶琴,她顺手也捡了回来。 昨日擦拭琴身,她摸到琴尾上刻有几个小字,隐约认得,是“莫绛雪”三字。 大抵是这女子的名字。 眼睛未盲之前,她在村里看到过一幅雪中红梅图,图上就题有“绛雪”二字,旁边还题有一句诗: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她听这位女子的声音,确实如冰似雪,清冷寒峻,令她想起冬去春来时,山上冷冻的泉水融化后,泠泠作响的水流声。 那女子从她手中接过了琴。 蓦地,又有三根冰凉的手指搭上了她右手的手腕,她被冻得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想挣脱,却怎么也挣不开。 身旁冷冷的一个声音道:“这个村的人全部死在七年前,你被一群鬼养大,鬼气侵入五脏六腑,若不是这里的阵法护佑,只怕不仅伤及双目,性命更难保。” 她怔住。 什么被鬼养大?什么性命难保? 这人的声音清冷悦耳,她很喜欢听,情愿对方多和她说些话。 可这人总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不太爱听。 莫绛雪又道:“人鬼殊途,你再待下去,就活不成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鬼村(二) * 村子外面的人,说话都这么奇怪吗? 少女不知道该如何回话,默了片刻,她拿过一个碗,拄着竹竿,走出屋子,将碗里的剩饭,放到院子的一角。 院子里的鸡鸭鹅,扑腾着翅膀飞过去啄食。 与其听屋里那人胡言乱语,不如给她的鸡鸭鹅喂一喂饭。 莫绛雪跟着走了出来,打量院子四周。 院子十分简陋,只用竹篱笆简单围起,院中栽有七株桃树,最中央的那棵桃树下有张石桌,石桌上晒着一些草药。 桃树有镇鬼辟邪的作用,院子里的这七株桃树,被施加了灵力,还是按北斗七星的方位栽种而成,额外具有疗愈的功效。 莫绛雪转眼望向院子里的少女。 少女十三四岁左右,衣衫敝旧;一双桃花眼澄澈干净,透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懵懂;眼眸黑白分明,却无半点神采;肌肤雪白,是个美人胚子,却少了些血色,显得有些苍白,兼之印堂发黑,鬼气缠身,看上去愈发羸弱。 乍看之下,是个毫无灵力的羸弱少女,却以辰砂点额,额间的那一抹赤红,分外惹眼。 辰砂,又名“鬼仙朱砂”,有辟邪镇静之用,常被修士用于绘制符咒,因那抹赤红色似鬼亦似仙,得了个“鬼仙”的别称。 寻常的朱砂可以清洗抹去,少女额间的这一抹,经过她人灵力加持,永久地留在了肌肤上,像是一抹信印。 莫绛雪同她道:“你收拾东西,待会随我走。” 少女闻言,弯弯眉眼,戏谑道:“你是不是拐子?编鬼故事吓我,好将我拐带了去。” 一会儿说村里都是死人,一会儿说她快活不成了,一会儿又要她跟着人走…… 她今年十四岁了,按姑姑的话说,差不多到了婚嫁的年龄。 虽说她只是个盲了眼的乡下小丫头,虽说这人的声音十分好听,听着不像是坏人,但人不可貌相,也不可凭音辩人。 她听村里人说,有些缺德的拐子专门拐带身有残缺的小姑娘,卖给山沟沟里娶不到老婆的光棍。 还是谨慎些好。 那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防人之心确不可无,也罢,你自己看。” 她盲了三四年,哪里还看得见? 正要开口,一只冰凉的手掌覆上她的双眼。 寒意透骨,她下意识后退,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失去了知觉,半点动弹不得。 这是什么妖术? 她张了张嘴,忽然发现喉咙里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霎时心急如焚,不知身旁的人是不是穷凶极恶的坏人? 双眼处倏忽由寒转暖,一片暖意融融,有一道光撕破了眼前的黑暗,接着,刺目的雪白铺天盖地般笼罩过来。 那人放下了手掌,她的身体跟着恢复了知觉,她下意识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多年未曾见光,双眼一见光便好似被熊熊火焰灼烧,刺痛感、肿胀感、灼烧感混杂在一起,泪水被刺激得不自觉溢出眼眶。 她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 痛意只是稍稍缓解了那么一两分,她便迫不及待睁开眼,掀起一丝指缝,看向外面的世界。 起初,一切都是朦胧且灰白的,像是隔着一层云雾,看不分明,渐渐地,宛如拨云见日般,山川白云,一草一木,逐步自朦胧而清晰起来。 湛蓝的天,浓绿的草,绯红的花……宛如一幅黑白水墨画瞬间泼上了斑斓的色彩,她透过指缝,贪恋地攫取所能看清的一切。茫然、难以置信、欣喜若狂,各种情绪交错着在她脸上闪过。 身侧有人问她:“如何?” 她如梦初醒般,放下手,循声望去,见院中桃树下,站着一名仙姿玉骨的女子。 女子白衣素雅,衣上绣有红色暗纹;背负一把长琴,琴身黑底红弦;腰别一管玉箫,箫上坠有红色流苏;头戴白纱帷帽,帷帽外沿也有一圈红色暗纹;薄纱之下,依稀可见乌发雪肤,冷艳容颜。 她静静立在那里,便似冰雪琉璃世界中,绽放的一株凛冽寒梅,美得不可方物,可神情却是冷若冰霜,令人望而生畏。 少女揉了揉眼睛,脸上还挂着泪痕,喃喃问道:“你……是妖怪?还是神仙?” 人间绝无此姝丽,非妖即仙。 莫绛雪凝眸看她,道:“非妖非仙,玄门清修之士。” 秋水明眸,清寒入骨。 两两对视,她想起自己说对方是拐子的坏话,脸上升腾起一阵热意。 她窘迫地垂下头,却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瞧,见莫绛雪仍是神色淡漠望着她,她连忙移开视线,看向山脚下。 山脚下是一座死气沉沉的村落,浓雾弥漫,阴风阵阵,家家户户,不见半点人烟,颇有几分诡异森然。 这……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一个人都看不见? 难道真如这人所言,这个村里都是死人,她自小被一群鬼养大? 复明的欣喜瞬间被莫大的惊惧覆盖,她怔了半晌,擦去脸上的泪水,转身往山下跑去。 无论是人还是鬼,她都要回去看一眼! “我来此取一把剑,那剑即将破印而出,你还是不要走动得好。” 莫绛雪的声音不紧不慢传到她耳畔,似紧跟在她身后一般。 她回身望去,却见那人依旧站在桃花树下,负琴而立,未曾移动半分。 “为什么?”她问。 “这座山里埋了上千具的尸体,一旦封印破除,那些尸体就会从地里钻出来,把你拐带到地底下去。” 这人刻意提到“拐带”二字,语气似有一丝戏谑,却又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模样。 她一时分不清,这人是真心劝阻她,还是有意调侃她。 她记挂着村里的那些人,心中又忧又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算了,死就死吧! 她心一横,转身继续往山下奔去。 莫绛雪瞥了少女一眼,不再言语,翻琴在手,信手拨动琴弦,铮铮两声,如珠落玉盘,两束白色弦光射出,一道冲向院子上空,一道降在山脚的村落,而后化作无形的屏障,罩住茅草屋和村庄。 黑云翻墨,骤雨将至,天空中响起一道闷雷。 * 惊蛰时节多雨,山路被浇得湿滑泥泞。 她当了两三年的瞎子,乍然复明,不太适应,下山路上,跌跌撞撞,摔了好几个跟头。 先前眼盲,摔倒磕碰是常事,身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现在摔几跤,她也不以为意,一跌倒就爬起来,吐出嘴里的泥,继续往山下跑去。 林间草丛,白雾弥漫,越往山下走,越看不清道路。 一路上,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折腾得满身污泥。 抵达山脚下的村庄时,她的头发和脸庞早已沾满灰尘与泥土,整个人狼狈不堪;脖子上划出了道道红痕,手掌和膝盖更是摔得皮破血流。 她皱紧眉头,忍住痛意,看向四周。 置身浓雾中,看得见看不见已没什么分别,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只依稀瞧见些断墙残瓦,耳畔隐约听闻人语,似是极轻极细的交谈声、欢笑声,待要仔细听在说什么,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四下寂静无声,她打了个寒战,咬了咬牙,捱下害怕,摸索到溪边的一户人家。 那是几间年久失修的木屋,外头围着一圈低矮的木栅栏,里头的墙面斑驳点点,结满蛛网,散发着一股潮湿霉变的难闻气味。 她记得,姑姑就住在这里。 姑姑人很好,也懂得很多,会教她读书认字,还会做好看的衣服给她。幼时她和姑姑住在一起,经常能听见姑姑坐在屋里纺织,织布机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如今,她站在院子门口,想要开口呼唤姑姑,可看着眼前诡异的白雾,嗅着霉腐的气息,嗓子眼似堵住一般,所有声音都吞回了肚中。 她轻轻推开院门,蹑手蹑脚,走进屋里。 霉腐味扑面而来,屋里到处都是蛛网,桌上、床上、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角落里堆满许多腐烂的葵菜—— 那都是她上个月挖了送给村里人的…… 怎么回事?她们一点都没吃吗? 穿过这间木屋,右后方是姑姑的卧室,木门虚掩着,隐约能听到织布机的“嘎吱嘎吱”声,却没有听见半点人声。 她想起莫绛雪说整个村子都是死人,头皮一阵发麻,一时间,竟不敢过去推开门瞧上一眼。 蓦地,一阵阴风吹过,“吱呀”一声,木门被吹开,一个面容惨白的妇人,穿着粗布衣裙,坐在织布机边,全神贯注地纺布。 她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霎时间,抛却了害怕,惊喜地喊了一声:“姑姑!” 她想起幼时她看不清书上的文章,姑姑就把她抱在怀里,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后来她完全看不见,姑姑就用粗线在布匹上一笔一画缝字,让她双手摸着布匹识字…… 这么多年过去,姑姑还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一点也没变老。 那妇人听闻呼唤,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她,肢体动作有些僵硬。 她飞快地跑过去,想像往常那般,扑进姑姑的怀抱中,可刚走到门口,眼前的景象却令她瞬间愣住—— 只见织布机的脚边,倚坐着一具死人骸骨,骸骨身上的衣物早已腐烂,辨认不出原来模样,一柄长剑穿过骸骨的左胸膛,直插在织布机上。 她连忙刹住脚步,不敢上前,抬头去看姑姑。 姑姑直勾勾看着她,脸上挂着僵硬诡异的笑,左胸处显现出一个淌着血的窟窿,动作迟缓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口中话语甚是热切:“囡囡,你又看我啦。” 她低下头,看了看地上被长剑贯穿胸口的骸骨,又抬头看向姑姑胸口的血窟窿,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顿时吓得双腿发软,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姑姑慢慢朝她靠近,却不是用走的,而是像无脚的魂魄一般,飘飘荡荡。 地面忽然开始微微晃动,她有些站不稳,后退时一个踉跄,摔坐在地,姑姑飘到她面前,俯下身来,向她伸出手。 她闭上眼,没有躲开。 真的是鬼又如何,她是姑姑带大的…… 下一瞬,忽有冷香扑鼻,她的身体一轻,整个人落入到一个冰凉柔软的怀抱中。 寒风扑面,脚下悬空。 再睁眼,望见云雾翻涌,山岳奔腾—— 竟是飞在半空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鬼村(三) * 莫绛雪抱着她御剑而行,慢悠悠道:“阴阳有别,那些鬼魂滞留人间太久,灵力耗竭,没办法再营造维持生前的幻象。” 因此,她能看见村庄破败的模样,也能看见那妇人死时的惨状。 “轰隆隆隆!”半空中接连响起好几道雷声,接着划过数道亮光。 少女脸上全无血色,惶惶然依偎在莫绛雪怀里,强烈的坠落感迫使她紧紧抱住那人的脖颈,不敢松开半分。 电闪雷鸣间,狂风暴雨席卷而至。 再次落地,已是回到了半山腰处。 她站在院中桃花树下,双手撑在石桌上,双腿一阵阵发软,茫然地看向四周。 天黑得如同浓稠的墨汁,道道闪电划破天际,雨点密集如注,砸在树上、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雨雾蒙蒙,搅乱了她的视线,待她看清不远处的场景,顿时吓得瞠目结舌。 只见西山山崩土裂,花草树木尽折,地面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大力撕扯,崩裂出无数条狰狞的裂缝。 狂风暴雨中,无数具白花花的骷髅从裂缝中爬了出来,浩浩荡荡地向她们逼近,嘴里发出嗬嗬怪响。 昏天暗地里,那白衣女子负琴而立,面上波澜不惊。 成百上千的尸骸发出刺耳尖啸,如潮水般奔涌而来,莫绛雪立于桃花树下,素手拨弦,琴声泠泠,道道弦光如水荡涟漪般散开,弦光所到之处,尸骸立时碎为齑粉。 院子里一群惊慌失措的鸡鸭鹅,涌到了石桌底下,聚集在少女的脚边。 她虽被吓得大气不敢喘,却还是蹲下身子,伸出手,将这群嘎嘎乱叫的鸡鸭鹅,护到了自己的臂弯下。 此时此刻,她真宁愿自己是个瞎子,看不见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琴声愈发急骤高亢,满是肃杀之气,她蹲在石桌底下,听了片刻,全身血液便似逆流一般,脸色涨得通红,一颗心突突地乱跳。 琴声微不可察地一顿,莫绛雪瞥她一眼,捻过一片桃花瓣,夹在指间,催动灵力,飞打在她的左耳根后,击得她一阵头晕目眩,登时人事不知…… * 再次醒来,四下无人声。 隐隐听见蛙鸣蝉噪声,鼻尖嗅到潮湿的土壤味,左耳根后有些疼痛,她揉了揉耳后,翻转身子,身下枯草簌簌作响,她睁开眼,视线朦胧昏暗,似乎是在一个山洞中。 记忆中发生的一切好似一场噩梦,她摸了摸自己冰凉的手脚。 都还在。 她还活着,可村里那些“人”,不知怎么样了? 还有,那名女子去哪了? 洞中一片昏暗,只有微弱的光线从洞口透进来,她从枯草堆里爬起,摸索着向山洞口走去。 双眼刚复明,她不太适应,总觉得手里少了竹竿,走路都不顺畅了。 她扶着洞壁,踉踉跄跄走到洞口,扫视一圈,只见洞外月色皎皎,四野虫鸣,青山绿树环抱—— 是在一个山谷之中。 那个头戴纱笠的女子,盘膝坐在洞口,双眸紧阖,唇色苍白,溶溶月光照在那冷艳容颜上,更无半分人间烟火气。 先前,她言语冒犯了这位仙人,说人是拐子,这会儿,她被对方所救,又见识到对方的厉害本领,她双手合十,宛如拜菩萨一般,礼貌恭敬又虔诚地拜了一拜。 “菩萨姐姐,谢谢您的救命之恩。” 莫绛雪眉心微蹙,恍若未闻。 她……是不是在疗伤?所以无暇顾及自己? 少女闭上嘴,安静下来,肚子却咕咕响了两声。 她捂住肚子,望了望四周,到处都是高大的树木,就算有吃的,她也摘不到。 她踌躇半晌,实在鼓不起勇气离开山洞去找吃的。 好在前面不远处就有一条小溪,她走过去,猛灌了几口溪水,解渴充饥。 水流清澈平缓,她低头看见水里自己的倒影,灰头土脸,满是泪痕,身上还有许多污泥,活脱脱像个叫花子。 她洗了一把脸,然后脱下衣服,洗去身上的污泥。 清洁的过程中,她后知后觉发现,身上摔倒所致的一些擦伤,不再火辣辣地疼痛,她翻遍全身,没看见一处伤口。 大概,又是那个仙人治好了她身上的伤…… 心中感激不尽,她想起莫绛雪苍白的唇色,摘了一片大树叶子,洗净卷起,装了些清水,带回洞口。 她跪坐在莫绛雪身前,一手捧着水,一手蘸湿指尖,小心翼翼往苍白的唇上抹去。 指尖轻抚过柔软饱满的唇,清水滋润下,苍白无色的唇一点一点变得柔软湿润,逐渐恢复一丝原本的气色。 眼角余光瞥见这人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又细心地替人擦去,汗水冒出一颗,她就给擦一颗。 过了许久,那人的额头不再渗汗。 她松了一口气,坐到一旁歇息,打量一旁的瑶琴与长剑。 琴与剑均斜倚在石壁上,月光照耀下,琴身与剑身泛起幽幽冷光。 她想起下山前,莫绛雪说来温家村是为了取一把剑,那剑将破印而出。 想来,就是这一把剑了。 这把剑的剑柄嵌有七颗红色宝石,剑身布满密密麻麻的黑色纹路,靠近剑柄的剑刃上,还刻有两个小字。 许久没见到文字,她眯着眼,一时认不出那是什么字,伸手摸了摸,方才辨认出来,刻的是“天璇”二字。 她在温家村住了这么多年,竟不知道,村里有这么一把天璇剑。 她在温家村住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村里那些抚养她长大的人,是所谓的鬼…… 她茫然地抬起头,天上的月亮又圆又大。 上回看清月亮的模样,还是很小那会儿。 她记得,那时她觉得屋里很暗,喜欢点很多的蜡烛,让室内变得亮堂堂,只要她一点蜡烛,姑姑就会露出一副痛苦的神情,那时她还以为姑姑是心疼蜡烛,如今想来,姑姑应当是畏光的。 眼盲后,她不再需要蜡烛,可夜里时常做噩梦,每当半夜惊醒,嚎啕大哭时,姑姑就会悄无声息地出现,把她揽到怀里,拍着她的肩膀,低声抚慰。 她记不清母亲的模样,每当想起“母亲”二字,脑海浮现的,就是姑姑的模样…… 心中隐隐作痛,满腔情绪杂糅,伤悲有之,无助有之,茫然有之,唯独不再恐惧。 良久,泪水濡湿了鬓发,眼眶酸涩不已,好似再也流不出半滴泪水,她抬起手,胡乱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颊。 耳畔忽听得一道轻柔的风声,她下意识转过头去。 那白衣女子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足尖轻点地面,整个人腾空而起,似一片雪花般飘然跃上枝头,摘下一串野果,又轻飘飘跃下,将果子放到她面前。 她腹中饥肠辘辘,嗅到了清新的果香,恨不得立时拿起来填饱肚子,可被这么不动声色瞧着,她心头突突打鼓,一动也不敢动。 莫绛雪移开目光,在她身旁盘腿坐下,道:“吃吧。” 被人注视的压迫感和紧张感撤去,她这才小声道谢,拿起地上的野果狼吞虎咽起来,还没忘记留一半给对方。 莫绛雪道:“你全吃了。” 她犹犹豫豫,又吃了一些,边吃边问:“菩萨姐姐,您真的不需要吃一点吗?” 莫绛雪阖眸打坐,惜字如金:“我修道,不修佛。” 不是什么菩萨。 佛道的区别,少女不甚明了,村里好像有城隍庙,也有菩萨庙,都荒废很久了。 踌躇了会儿,她改口称:“仙人姐姐……”又小心翼翼打探:“您是哪里的人啊?” “东海蓬莱。” “蓬莱……我好像听姑姑说过,是……是传说中的海上仙岛。” “嗯。” 提到了姑姑,她想起那些照料自己长大的村民都是鬼,人鬼殊途,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想着想着,心中酸楚难耐,泪水又模糊了视线。 莫绛雪察觉,再度睁眼,寒声问道:“哭什么,你又饿了?” 她憋着泪道:“我没饿,我不是饿哭的……您别嫌弃我话多,我还有一个问题。” “问。” “人有好人和坏人,鬼应该也有好鬼和坏鬼,温家村那些鬼抚养我长大,都是好鬼,您可以不消灭她们吗?” 书上说,神仙道士都是会捉鬼除妖的,她担心眼前这位仙人,把温家村的那些鬼都除了去。 莫绛雪冷冷淡淡回应道:“她们快要魂飞魄散了,等我灵力恢复些,会去超度她们,令她们重返轮回。你不可再哭。” “好,我不哭了……” 她嗫嚅着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却又嗅到了一抹淡淡的血腥味。 抬头看去,见莫绛雪走到了溪边,旁若无人般,脱下了半边衣服,露出左肩,撩起溪水,洗去肩上敷的止血草药。 肩上那片肌肤被月光一照之下,白得好似透明一般,清水淌过,犹如在濯洗一块晶莹冷玉。 可惜萤玉微瑕,一道迸裂的伤口附在上面,不断渗出黑色的血液,显得狰狞又可怕。 少女怔怔看着,恍惚间,想起村的大夫说过,伤处流黑血是中毒的迹象,要吸出毒来才能救人性命…… 她犹犹豫豫站起身,走过去,吞吞吐吐道:“仙人姐姐,你治好了我的眼睛,又答应我去超度村民,我没什么可报答的,就帮你吸去伤口上的毒血好了……也不知道,这血会不会毒死人,我要是被毒死了,你记得把我埋回温家村去……” 她心中一片凄然,脸上却有慷慨赴死之色,说着就俯下身来,要替莫绛雪吮吸出毒血。 莫绛雪斜看她一眼,伸手,挡住那颗天真热情想法又多的小脑袋,唇边浮出了一丝笑:“倒也不必如此。” 笑意尤为克制,只是唇角微微扬起,笑容稍纵即逝。 这伤是毒尸所抓,寻常药物无法彻底治愈,因而会反复迸裂出血。 莫绛雪运起内功,逼出体内的毒血,等到血液转红,再施展疗愈术。 狰狞的伤口一点点愈合,她又撩水洗了一遍,然后重新穿好衣服。 原来,神仙是这样祛毒的……少女灰溜溜地坐回去了。 过了会儿,她问莫绛雪:“仙人姐姐,您知道温家村的人都是怎么死的吗?” 她看到姑姑的胸口插了一把剑,是被人杀害的吗? 莫绛雪摇头道:“不清楚,我只是受人所托,来取天璇剑。” 少女问:“村里为什么会有一把剑?山里又为什么有……有那么多的尸体?” 莫绛雪道:“这把剑是仙门的镇派宝物,七年前被封印在了温家村;山里的那些尸骸,是受祟气侵扰的修士,七年前被一同封印在了山里。” 少女听得懵懵懂懂:“那……我以后还能回村里吗?” 莫绛雪淡声道:“村庄的结界和封印已破,祟气太重,你若继续待在那里,怕是命不久矣。” 那她以后要去哪儿呢? 茫然了会儿,她又小心翼翼问:“仙人姐姐,您可以收我为徒吗?我也想学那些厉害的仙术。” 她的身体有忽冷忽热的怪疾,学会了那些仙术,以后要是再犯病,她就不怕了。 而且,她没了七岁以前的记忆,七岁以后,一直在温家村待着。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有些害怕一个人流落在外。 虽说眼前这人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但她心思细腻,隐约能察觉到,这人不但很厉害,心肠也不错。 莫绛雪却摇了摇头,心平气和道:“我不收徒。” “为什么?” “喜欢清静。” “我……我不会吵闹的,以后,还可以更安静些……” “不喜欢身边有人。” 不喜欢身边有人?那自己总不能变成非人吧…… 少女想不出反驳这点的理由,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失落,将渴望被收留的心思一点一点收了回来:“好吧,没关系的。” 她以为这人治好她的眼疾,将她从温家村带出来,与她谈论了这许多,便会愿意收留她。 这种事强求不来,她也不愿低声下气求人,不收便不收吧…… 她抱着膝盖,坐在月光下发呆,没一会儿,又想起了温家村的那些“人”,视线变得模糊一片,她不敢出声,瞧了莫绛雪一眼,抬手偷偷擦去眼中的泪水。 正暗自伤心,耳际忽然听见幽幽琴声。 转头望去,却是莫绛雪低头在抚琴。 皎皎月色下,那人清丽绝俗的面容更显出尘,便好似这清冷如霜的月光一般;衣袂拂动,若雪似烟,纤长的十指拨弄琴弦,琴声自指尖流淌而出。 琴音清幽,不再肃杀冰冷,而是叮咚叮咚,宛如清溪流淌,听上去舒心悦耳,心头伤心事,也好似被潺潺溪水抚平。 曲名《离忧》,弹之可令人忘怀伤心事; 琴名“九霄”,度化斩杀妖邪无数,头一回用来哄小孩别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鬼村(四) * 天亮以后,她们回到温家村,村庄瘴气已散,却仍是一片死寂。 少女打量着破败的村落,一言不发。 记忆中,温家村不大,只住了十来口“人”。 那些“人”说过,很多年前,村里起了一场瘟疫,她的母亲路过,治好了很多人。 她们受过她母亲的恩惠,所以收养了她,照料她长大。可她不知道,她们是以鬼魂的形态,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留在人间照顾她的…… 耳畔忽然传来一阵琴音,曲调不似之前那般肃杀冰冷,听得人难受;也不像昨晚山洞中听到的那般清幽悦耳,令人心情舒畅。 琴音轻缓平和,宛如梵音低吟,她听在耳中,心中万念皆空。 空地上倏地出现了十来个半透明的人影,面容模糊,影影绰绰,聚集过来聆听琴音。 她望着那些熟悉的身形,心中一恸,泪水簌簌落下。 “姑姑、大娘、周姐姐、孙大夫……” 她很想扑到她们怀里,再同她们说上几句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好像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无论她如何呼唤,都不曾看她一眼。 《往生》一曲毕,那些影影绰绰的鬼影微微晃动,身形越来越淡,片刻之后,如烟一般散去,再无踪迹。 莫绛雪收起瑶琴,背负在后,同她道:“她们的灵力已经耗竭,没法再现身同你交谈。她们让我和你说,‘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多注意身体’。” 她杵在原地,看着那群鬼影消失的地方,问:“还有呢?” “没了,就这些。” 胸口好似被沉重的铅块压住,压得她无法透气。 双目不见天日时,她曾无数次向上苍祈祷,渴望重见光明;如今,她能看见了,却连抚养她长大的这些人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从此也无处寻觅这些人的踪迹。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她忽然想起幼时姑姑教给她的这句诗。 人这一生,常有别离,就好像天上的参星和商星一样,此起彼落,难以相见—— 这是姑姑早就教过她的道理,时至今日,她才彻底明白其中含义。 她很后悔昨日没能勇敢一些,上前抱住姑姑,多和她说说话…… 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今后岁月里,她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莫绛雪淡然道:“万物生于天地,复归于天地,没什么好难过的,你该走了。” 走?走去哪里? 她无亲无故,从今以后,又是孤苦伶仃一人,要何去何从? 短短两日之间,惊惧交加,悲喜交织,她心中茫然不已,突然间,身体血气往上冲,喉咙里涌起一阵腥甜,她“哇”一声,喷出大口鲜血来,随即便昏晕了过去。 * 迷迷糊糊中,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只觉睡到了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温暖的被褥。 有人伸手搭她的脉搏、探她的额头。 那手冰冰凉凉的,冻得她在棉被中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努力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似有千斤重。 身体越来越冷,被褥不再温暖,寒意如刀,切割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她弓起身子,不住地哆嗦。 又犯病了…… 那只冰凉的手掌向下移去,按在她的肩头,掌心倏忽变得温暖起来,好似有源源不断的暖气,透过手掌传到她身体中,温暖了她的四肢百骸。 良久,她悠悠转醒,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轻薄如雾的床帐,侧头望时,见莫绛雪坐在床沿上,垂眸看着她,神情淡漠。 床前还立着一道屏风,屏风上绘着几只展翅欲飞的仙鹤。 她想开口说话,却发觉自己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莫绛雪将一粒药丸塞到她嘴中。 嘴里被赛了一粒药,她尝不出是什么滋味,更难以吞咽,莫绛雪在她脖颈上轻轻点了一下,那药竟直接滑进了她的喉咙,滑到了腹中。 吃下药后,她又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间,听见有人推门而入,说道:“绛雪,你为取天璇剑受了重伤,替这孩子治病又耗费不少心力,如今伤势未愈,切不可再频繁为她输送真气。” 莫绛雪道:“是我该做的。” 那人叹道:“这孩子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虽说温家村的结界和阵法,可以压制她体内的寒热之毒,但这么多年过去,结界和阵法早已松动,即便没有你强行破阵取剑,那里也不是她能长久待的地方。如今你已喂她服下安魂丹,暂时可保她性命无虞,不必再过于自责了。” 她躺在床榻上,听得云里雾里。 什么寒热之毒?她什么时候中的毒? 莫绛雪道:“她体内的毒十分诡异,不但难以察觉,更无法用内力帮她逼出。我渡过去的真气,全都被化了去,又有点像是一道诅咒,可我平生从未见过。” 那人道:“别说是你,就连阅遍百家医典的疏雪,也不知道这种毒怎么来的,要怎么解。依我看,只能暂时先帮她压下去,日后再寻解毒之法。” 莫绛雪:“她六亲缘浅,与道有缘,可她若踏上修仙一途,这毒发作起来,会将她炼化的灵气全部抵消了去……” 她越听越糊涂,偏偏睁不开眼皮,无法起来问个清楚。 睡意沉沉,她的意识越来越混沌,慢慢的,她完全听不清她们说了些什么…… 再次苏醒时,是被热醒的。 整个人像是被架在了火炉上,被烈焰无情炙烤着,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湿透的衣服和被褥紧贴在身上。 那种黏糊糊的触感,令人十分不适。 她尝试移动身体,四肢却绵软无力,身体仿佛被燥热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她张开嘴,想要呼喊些什么,喉咙却是干涩疼痛,只能发出一些痛苦的呻.吟声。 热意不断侵蚀身体,脑海响起了“嗡嗡嗡”的耳鸣声,几乎就要热死过去。 下一瞬,一抹清冽的气息笼罩过来,她察觉到自己被人轻柔地拦腰抱起。 冰冷满怀。 这是要去哪儿? 那人袖口上拂来了极淡的冷梅香,她嗅见,心里的那一丝慌乱莫名褪了去。 走了一段路,耳畔传来细微的流水声,似是到了水边。 上半身的衣服被人除下,她整个人浸入到清凉的水中。 水流托举着她的身体,起初带着一种沁人心脾的凉意,不久,水温逐渐升高,原本清凉的触感消失不见。 一个冰冷柔软的身体贴了上来,紧紧环抱住她。 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那身体紧贴在她后背上,传来的丝丝缕缕凉意,像一股清泉,流淌进四肢百骸,带走了她体内的燥热。 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冷,对方的身体却是越来越烫,体内的那股热毒,像是全被对方吸收了去。 良久,四肢终于恢复了一丝力气,她缓缓睁开眼睛,茫然地打量四周。 四下里,月色如霜。 她被莫绛雪抱在怀里,浸泡在一个冰凉的水潭中。 潭水碧绿如玉,潭边围着一圈白色的石头,月色照耀下,那些石头宛如玉石一般晶莹剔透;四周栽满了绿竹,竹叶随风摇曳,发出沙沙声响。 察觉到她神志清醒,抱着她的那人松开手,跃出水面。 她只觉一道风声掠过耳畔,循声望去,抬起头,看向那人。 那人身着一袭素白的内袍,身姿单薄纤长,湿透的墨发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却没有任何狼狈之感,反而透出一股从容不迫;静静立于一截竹枝之上,抬手擦去唇边的一缕血痕,不说话,只是望着她。 她被人这么注视着,心中忽然生出几分窘迫感。 人在窘迫的时候,总是会很忙碌。她移开了目光,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水,接着看到自己□□,惊地一张嘴。 刚一张嘴,水便灌入了她口中,呛得她一阵咳嗽。咳嗽间,她的身体失去平衡,不断往下沉去。 救命…… 水流灌入鼻腔,没过头顶,她惊恐地挣扎着,双手胡乱拍打,双脚乱蹬,试图找到一丝支撑,水流却将她紧紧包裹,不给她任何逃脱的机会。 莫绛雪站在竹枝上,睥睨着她,任由她越沉越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玄门(一) * 须臾,似是一声叹息,莫绛雪足尖一点,再度跃入水中,揽过少女的腰身,将她从水里捞出,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 她匍匐在石头上,呛咳得满眼泪花,似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 莫绛雪将她的上衣丢还给她,平静道:“这寒潭是千年冰晶融化而成,可解百毒,你越挣扎会陷得越深,只要你不动,就可以浮起来。” “我……咳咳咳!我不知道……咳咳咳……” 就算她知道,可她又不是死尸,一个大活人溺了水,怎可能一动不动? 她抓起衣裳,一边狼狈地咳嗽,一边胡乱套上。 莫绛雪伸手,点她的天突、膻中、定喘穴道,又运起内功,将一股暖气传了过去。 她瞬间止住了呛咳,衣服上的水气也慢慢散发开来。 她抬手擦了擦眼里的泪花,转眼望向莫绛雪,将对方的清寒眉目尽收眼底。 一时间,她只觉四周的碧水与绿竹,夜色里的明月与霜华,都不及这张清丽绝俗的面容夺目。 莫绛雪也凝目看她,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彼此相处一两天了,现在才想起来要问她的名字…… 她道:“我……我忘了,七岁以前的事,我都记不清了,村里人也没给我取名,都唤我‘囡囡’。” 提起村里的人,心中还是会隐隐作痛。 这些年,她们一直把她照顾得很好,从今以后,没人照看她了,她要学会自己照顾好自己。 莫绛雪:“忘了便忘了,就当是斩断了尘缘。” 这话似是在安慰人,可她看莫绛雪的神情,依旧十分冷淡。 她问:“什么是斩断尘缘?” 莫绛雪:“放下凡尘俗念,斩断情感羁绊,无牵无挂地修行。” 玄门修行第一步,便是断尘缘,纵然是人间帝王,想要修仙得道,也需抛却俗世的尊荣富贵。 “修行……” 她喃喃重复这两个字,心中隐隐有些期待:这人是不是改变主意,愿意收她为徒带她修行了? 要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她似懂非懂道:“我以前听姑姑说过的,她说海内十四州有三座仙山,蓬莱、方丈、瀛洲,山上有很多修行的神仙,从前还有皇帝派人去那些地方,寻找长生不老的灵药,但都没找到。那些神仙还会化作道士,入红尘历练。” 这些,她在书上看到过,也听姑姑说过,她把自己知道的都抖了出来,想在莫绛雪面前留个好印象,以此来证明自己对修行之事并非一窍不通。 莫绛雪:“你姑姑说的,有的对,有的不对。” “哪里对?哪里不对?” 她憋了一肚子的问题在心里,又怕自己话太多,小心翼翼观察莫绛雪的脸色,见对方脸上没有半分不耐烦的模样,她才放下心来。 莫绛雪:“三座仙山确实存在,但没有神仙,只有隐姓埋名、结庐修炼的隐修。” 隐修大多厌倦红尘,不喜与世俗人来往,也不愿插手世俗事,故而没有机缘的人,就算找到了那三座仙山,也找不到山上的修士,更找不到所谓的灵药。 少女问:“那神仙都去哪儿了?” “飞升去了仙界,只有没成仙的修士还在人间修炼。” “那隐修们一直在山上待着,会不会无聊呢?会不会和我一样,养些小鸡小鸭陪伴?” “有的,有道侣或道友常伴身侧;有的,确实会饲养灵宠。” 但一般不养鸡鸭鹅,品格不高,不兴养。 少女记得莫绛雪也是蓬莱的隐修,微微笑了笑,道:“那,似你这般,没有道侣陪伴也没有饲养灵宠的,觉得无聊了,是不是就只能下山来历练了?” 莫绛雪瞥了她一眼,淡淡的道:“我若是无聊了,喜欢下山来看落汤鸡。” 冷不丁被这人调侃了一句,少女噎了片刻,才问:“我在温家村养的那些小鸡小鸭小鹅,算我的尘缘吗?” 她的父母早故,温家村的鬼魂也已被超度,她唯一还能记挂的,便是院子里的那些鸡鸭鹅,没了她,只怕又要变回山里的野鸡野鸭野鹅。 莫绛雪:“不算。” “那我好像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了。” “你六亲缘浅,与道有缘,可以给自己取个道名。” “我,给我自己取名?” 莫绛雪嗯了一声。 入玄门修行后,抛却俗名俗姓,另起道名别号的,大有人在。 少女问道:“我想不到,你可以给我取一个吗?” 莫绛雪摇头:“我并非你父母师长,不可为你命名。” 看来还是不愿意收她为徒啊…… 期待落空,不可避免地有些失落,一颗心被沉闷感包裹着,她望着天空想了想,实在想不到,有什么雅驯的字眼,可以作为自己的名字。 莫绛雪指着石头上雕刻的几篇赋文:“你可以从这里面选一个。” 她闻言,在石头上摸来摸去,摸到了一句「且以琴言之,或谓之清徵」,便开口道:“清徵。”(zhi,音同“芷”) 她想用这两个字作为自己的名字。 宫、商、角、徵、羽,上古五音,这人负琴又佩箫,那自己就取个和音律相关的名字好了。 莫绛雪:“清徵。” 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念出来,似乎格外好听。 少女点了点头:“嗯,清徵。”她怕那份微妙的小心思被戳破,多补充了几句,“你不是说我与道有缘嘛,清,清虚玄妙;徵,徵,嗯,额……”她含糊笨拙地解释着,颇有些欲盖弥彰。 最后发现解释不清,她干脆坦诚道:“清徵,清澈的徵音,和五音有关。” 莫绛雪却似浑不在意,望向她眉心的那一抹赤红,道:“你的母亲姓谢,你眉间的朱砂,是你母亲点的,上面有她残留的灵力。” 少女抬手抚过眉心:“你怎么知道我母亲的姓氏?你认识我母亲吗?” “不认识,别人说的。” “那个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是你母亲的故交。” 是昨晚与莫绛雪交谈的那个人吗?她记得那人清亮柔和的嗓音,听上十分和蔼可亲。 她手放在额头上摸了又摸,什么都感觉不到。 幼时照镜子,她看到过额头上的这抹朱砂印记,像一颗小小的水滴。 孩童启蒙读书时,长辈会把朱砂点在孩童的眉心上,意为读书开智,从此眼明心明。 她知道母亲教过她读书习字,却不知道这抹朱砂印记里,还残留有什么灵力。 也许只有她们这些修仙的人,才能感受到所谓的灵力。 她心中有些黯然,随即又振作起来,小声道:“那我以后,就叫谢清徵。” 世间生灵皆有母亲,连山里的小禽小兽,都是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的。 温家村的那些“人”,也是因为受过母亲的恩惠,才收养照料她。 她不记得从前的人和事,眉心的朱砂印、母亲的姓氏,是她唯一能感知到母亲存在过的痕迹。她想带着母亲的姓氏,在这个世上,好好的活下去。 莫绛雪不愿意收留她也没关系,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哪怕去街上要饭呢。 她想多问几句有关于母亲和温家村的事,莫绛雪却忽然伸手探了过来。 冰凉的气息侵袭而来,谢清徵身体一僵:“你、你要做什么?” “做法。” 莫绛雪拔下她的一根头发,放到水潭边一块圆白色的石头上,掐了个指决,石上显现出“谢清徵”三字,随后那根发丝好似被石头吞噬一般,消失不见。 “此地名为‘碧水寒潭’,位于缥缈峰峰底,设有结界,从今以后,你可以随意进入。” 原来问她名字是因为这个,但—— “你不愿收我为徒,以后我还要来这个地方做什么呢?”谢清徵环顾四周,“来泡澡吗?” 这倒是一个泡澡的好去处,竹青水碧,极尽清幽,若说有什么缺憾,那便是看上去和眼前的白衣女子一样,太过冷清清,没有丝毫暖气。 冬天一定会冻死人。 “来解毒。”莫绛雪道,“你体内有一股寒热之毒,何时中的?” 谢清徵摇头:“不清楚,以前就经常这样,一阵冷一阵热的,我还以为是得了怪病,原来是中毒了……” 莫绛雪:“对不住。” 谢清徵愣住。 怎么突然就一本正经和她道歉了? 莫绛雪解释道:“我为取天璇剑,破了温家村的结界和阵法,间接导致你体内的毒再次发作。” 她若知晓那些结界和阵法,可以暂时压制谢清徵体内的毒性,必定会换一种方式取回天璇剑。 谢清徵拨浪鼓般摇头:“我不怪你的。” 她还记得昏睡时听到的那些话:就算没有莫绛雪破阵取剑,封印和结界也已松动,效果维持不了多久。 她的旧疾迟早会复发,早一点晚一点的区别而已。 她反过来安慰了莫绛雪一句:“你不要自责,我现在没事了。” 虽说对方冷冰冰的面孔上,丝毫看不出自责的情绪…… 但是,这个人,心肠确实不错,性情疏冷,为人却一点也不傲慢,与她客客气气对话,她总会给出回应,若是自觉做了对不住人的事,也会放下身段诚恳道歉。 莫绛雪凝眸看她:“现在你体内大部分毒素已除,但五脏六腑还有些余毒。” 这是,治好了她的意思?她可以和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谢清徵瞬间笑逐颜开,笑容璀璨温煦,清瘦的脸颊还带有几分稚气。 可下一瞬,看见莫绛雪略显苍白的唇色,想起她站在竹枝上擦去唇边一缕血痕的画面,谢清徵又敛了笑。 昏睡时听人说过:她为取天璇剑受了重伤,输送了不少真气给自己,这下,又耗费心力替自己祛毒…… “你还好吗?”谢清徵担忧道。 “并无大碍。”莫绛雪示意她坐到石头上,“你坐好,我教你一道吐纳调息术,可以祛除你体内的余毒。” 谢清徵怔了一怔,听话地在石头上盘腿坐好。 她好奇心重,忍不住打探:“你……刚刚是怎么帮我祛毒的啊?” 不是说她的毒难以祛除,只能暂时压制吗?难道脱了衣服,在能解百毒的寒潭中泡一下就好了? 莫绛雪瞥她一眼,答非所问道:“你的话太多了。” 谢清徵被她这么一说,耳根一阵发热,磕巴道:“我我我很多年,没和村子外面的人说过话了……” 确实忍不住,话多了些…… 也许这人本性寡言少语,讨厌聒噪,适才为了安抚她的心情,有意同她多聊几句,这会儿,终于忍受不了她总问“为什么”了。 莫绛雪寒声道:“不许再多嘴,也不许和别人提起这件事。” 谢清徵:“这又是为什么?” “我说不许,就不许。” “喔,好吧。” 也许是这人的什么独门秘法,若不是为了替她解毒,不会传授给外人。 这人愿意替她治病,教她祛毒的法术,却不愿收她为徒,也不会因为对不住她、怜悯她而起收留之心。 还真是泾渭分明啊…… 她望着莫绛雪,四指并拢,乖巧地对天起誓:“我发誓不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一夜之间,她和这人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不知为何,产生这个念头时,平静的内心宛如被投下了一颗石子,“噗通”一声,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玄门(二) * 月色下,碧水边,两人相对而坐。 “闭上眼睛,记住口诀——静坐敛虑,凝神于虚,如坐高山而视众山众水,如燃天灯而照九幽九昧,心神一静,随息自然……”[1] 莫绛雪说一句,谢清徵在心中跟着默念一句,虽不太明白那些口诀是什么意思,但牢牢记在了心底。 口诀两百来字,莫绛雪口述一遍后,让谢清徵重复一遍。 谢清徵死记硬背,竟真记下了不少,依言背诵一遍后,只错了两三句。 莫绛雪纠正她,让她再背一遍,第二回她不假思索地复述出来,一字不错。 莫绛雪颔首道:“还算聪慧。” 不期然被这冷冰冰的人一夸,谢清徵心花怒放,睁开眼睛,微微笑了一下。 莫绛雪目光如冰:“勿动,凝神静气。” 吓得谢清徵连忙又闭上眼。 莫绛雪在旁指引:“深吸气,缓呼气,摒弃杂念……” 谢清徵依言而行,初时心潮起伏,脑海杂念丛生,难以放空,但听得水潭边竹叶沙沙作响,一颗心渐渐沉静下来。 慢慢的,她感觉到有一股清凉的气息从鼻尖涌入,沿着喉咙缓缓下沉到腹部。 腹部微微发热,那股清凉的气息在体内缓缓转动,身体的疲惫感和不适感一点点消散。 渐渐地,四周变得无比安静,她再也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动静。 这般坐了不知有多久,直到听见一阵清脆的鸟叫声划破寂静。 她缓缓睁开眼。 旭日初升,潭面波光粼粼。 她站起身来,迎着晨曦,深深吸了一口气。 嗅到了竹叶的清香,更觉耳清目明,身体也好似轻盈了许多,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清爽。 昨日昏昏沉沉魂不守舍的,现在一夜未睡,就这么坐了一夜,却一点也不困不累。 还真是奇妙。 莫绛雪盘腿坐在竹枝上,左手虚虚握拳,掩唇轻咳了一声。 她若无其事般化去掌间的一滩黑血,从竹枝上飘然跃下,交代道:“今天是二月初三,今后你每个月来这里修炼一回,持续一年,不可懈怠。” 谢清徵点点头,又担忧地看着莫绛雪:“你……真的没事吗?” 她的面色苍白如纸,看上去比昨日更虚弱了些,双眸瞳色浅淡,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面上的七分病气,倒削弱了身上的三分冷意。 “这附近有大夫吗?我陪你一块去看看大夫,好不好?” 莫绛雪又咳了两声,摇头道:“先送你回厢房。”素色衣纱在风中微动,声音也比昨日轻了许多。 谢清徵本想和她打探一下母亲和温家村的事情,可见了她这幅模样,哪里还敢多言。 别说着说着就咳出一滩血来…… 她们回了昨日的那间厢房,莫绛雪留下一句:“你在此稍等。”便先走了。 她走得太快,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谢清徵回忆起她苍白的脸色,忍不住胡思乱想:“她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才消去我身上的那些毒?代价大不大?真希望她快些好起来……萍水相逢一场,不知道,下次再见面是什么时候?希望下回见到她时,她已经痊愈了。” 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百无聊赖间,谢清徵抬手摸了摸眉心的朱砂印记。 有母亲留下的一丝灵气……这是不是说明她的母亲也是修仙人士?温家村的那些结界和封印,还有那把天璇剑,难道也是母亲留下的? 正沉思,厢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白纱蒙面的女子走了进来,冷声道:“姑娘好,我们掌门有请,请随我来。” 那女子目如寒星,身姿绰约,穿着黑白相间的道袍,腰佩长剑和玉箫,看上去也像是一个修仙人士。 这里的修仙人士,都是这般冷若冰霜的吗? 谢清徵一脸迷茫地跟上那女子,去见所谓的掌门。 路上,她和那女子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女子言简意赅道:“璇玑门。” 璇玑门坐落于东海之上,立于碧波万顷之间。 举目四望,白雾缭绕,云山苍苍,江水泱泱,云外时不时传来几声鹤唳,高亢洪亮,回荡在群山之间。 群山连绵不绝,或栽古松,或种绿竹,山上细雪纷飞,山顶终年覆雪,是以清幽中透出一股苍茫之气。 谢清徵在破破烂烂的温家村待了许多年,就是做梦,也梦不到这等世外仙境。 那白纱蒙面的女子名唤水烟,是璇玑门掌门的首徒,一路上口风甚紧,不多看人一眼,不多说一句话。 偌大的仙府,不闻一丝喧哗之声,静悄悄的,连一道风声都听不见。 她们来到一间庄严的大殿上。 殿内燃着袅袅降真香,座上有一名玉冠道袍的女子,执卷望来,唇边噙有一抹温和的笑意。 那女子秀美中透着三分英气,背负拂尘,身穿一袭黑白相间的道袍,道袍上绣有展翅欲飞的仙鹤。 最奇特的是,她的头发乌黑如墨,两道眉毛却都白得像雪一样。 与她四目相对时,谢清徵心神微微一震。 这个人好眼熟啊,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萧忘情挥退水烟,朝谢清徵走来,温声道:“你这孩子眉清目秀的,讨人喜欢,我昨晚见了你就想收下你,可你出自天枢谢氏一脉,与天枢宗渊源颇深,我不能擅自做主,所以连夜传书给了谢宗主。” 谢清徵听得云里雾里。 什么天枢宗?谢氏一脉?还有什么谢宗主? 萧忘情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缓声解释:“你的母亲名为谢浮筠,出身天枢宗,当年也是玄门中闻名遐迩的修士。她与我是故交,她死后,我曾经四处派人寻找你的下落,没想到,被一同封印在了温家村。” 谢清徵将茫然都写在了脸上。 她告诉萧忘情,自己记不清以前的事情,想让萧忘情告诉自己一些有关于母亲和温家村的事。 萧忘情却只是摇了摇头:“我亦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温家村覆灭、你母亲魂飞魄散之前,村里起过一场瘟疫,或许与蛮荒的魔教有关。这些事情说来话长,现在和你说了,你未必能明白,等你长大些,我再告诉你。” 魂飞魄散…… 谢清徵的注意力都被这四个字吸引了去。 她听姑姑说过,心愿未了或怨念极强之人,死后可以化身成鬼,滞留在人间。 她先前还奇怪,为什么温家村的人死后能变成鬼照料她,她的母亲却不能。 竟是连魂魄也不存于世了吗? 箫忘情接着道:“如今天枢宗的谢宗主是你母亲的同门师妹。我昨晚传信与她,和她说了你的情况,她让你今后安心留在璇玑门便可。” 谢清徵虽听得懵懵懂懂,但看见萧忘情温和慈爱的眼神,胸间一热,想到了温家村的姑姑,不由感到一阵温暖。 原来,并非所有的修仙人士,都是那般冷若冰霜。 萧忘情与莫绛雪,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萧忘情与人交谈时常常未语先笑,十分和蔼可亲,对她尤为温和关切。 她那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便渐渐平静下来。 * 入门那天,箫忘情将一枚写有她名字的腰牌交到她手上,正色道:“徵儿,你虽是故人之女,但入我门下,不论出身贵贱,不论亲疏远近,一视同仁对待,我对你不会有任何偏私,你且随你的师姐去外门,从外门历练起。” 谢清徵应声称是。 萧忘情又叮嘱她:“你的身世十分复杂,背后牵涉到天枢宗,璇玑门中知晓你来历的人不多,旁人若问起你的身世,你不可多言,以免旁生枝节。明白吗?” 她点头道:“清徵明白。” 她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旁生枝节?难道她的身世不太光彩吗? 转念一想,有个地方能收留她就不错了,寄人篱下,还是表现得听话懂事一些吧。 萧忘情微笑道:“好孩子,今后要勤勉修炼,莫要辜负了我对你的期待。”她招来了一位师姐。 谢清徵拿上腰牌,跟着那名师姐去往外门。 那师姐相貌秀气,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腰别一管玉箫,走在前面,语带笑意:“师妹好,我叫闵鹤,是掌门座下的二弟子,负责入门的新人,璇玑门共有门徒五千人,你是第五千零一名。” “师姐好,我叫谢清徵。” 闵鹤:“清徵……这名字倒与我们璇玑门有缘。清徵师妹,你随我来,我带你去未名峰。” 谢清徵习惯先记别人的声音,再记别人的相貌。 闵鹤师姐的容貌并不算惊艳,但她的声音既甜又柔,听在耳中,令人感到说不出的舒适。 谢清徵跟在她身后,一路上走过亭台栈道。 门派中巡逻守卫的修士,皆穿绣有仙鹤的黑白色长袍,除了佩剑以外,有的人腰间别着短笛,有的人背着七弦琴,有的人抱着箜篌…… 谢清徵低头看了看身上缝了许多补丁的衣裳,感觉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 那些仙气飘飘的修士看到她时,眼中却不带异样之色,只是微微笑一下,平淡地颔首致意。 她不知该如何回礼,也只是笑一笑。 闵鹤介绍道:“我们璇玑门由天璇、天玑、瑶光三派合并而成,‘璇玑’是各取天璇、天玑的一个字,门派服饰则是保留了瑶光派黑白色的传统。” “修真界宗派林立,与我们璇玑门渊源最深的,当属天枢宗、天权山庄、玉衡宫、开阳派。我们五大派一脉同生,八百年前都是一个祖师,虽然现在修炼方式各有不同,但都是以剑入道,以道教为宗,以斩妖除魔为己任。” “我们门派乐修居多,清徵师妹,一年后你若通过内门考核,就可以选一种乐器作为你的本命法宝。” 谢清徵忽然想起莫绛雪的武器是箫和琴,昏睡中,也曾听见过她和萧掌门交流,不知道,她在璇玑门哪里? “掌门和副掌门住在紫霄峰,掌门主管门派大小事务,裴副掌门身体不好,比较少过问门中事,其他金、青、赤、蓝四位长老各管一峰,外门未拜师的住在未名峰。” 闵鹤在前面走着,心里嘀咕,身后的小姑娘,声音听上去温温软软的,很是乖巧的模样,看上去虽非出身大富大贵之家,却也透着一股不染尘埃的纯净,但穿得破破烂烂的,身上没有半点修为不说,还淤积了不少的鬼气。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掌门经常捡小孩回来,有时从颠沛流离的难民堆里捡一个,有时从没落的公侯世族家捡一个,这小姑娘大概也是从哪个难民堆或是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吧…… 闵鹤琢磨片刻,道:“未名峰中有天、地、玄、黄四个班,都是今年刚收入门的,但前面几个仙班的学生大多是自小得遇仙缘,修炼着来的。清徵师妹,你刚入门,没有修为基础,跟不上前面几个班的进度,先在黄字班学习入门知识,可好?” 谢清徵轻声道:“一切听从师姐安排。” 闵鹤道:“不管在哪,修行即修心,主要还是靠个人。我们璇玑门是修真界最不看重出身的门派,主张有教无类,道法平等。不像他们天枢宗,除非天资极高,要不然只收名门世家、王族公侯出身的。那些富贵子弟啊,到了修真界也总是高人一等的模样,就和她们的宗主一样,哎哟——不说了。” 闵鹤想到“谨言慎行”的门规,轻轻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笑道:“师妹,等你后面基础上来了,我会看情况把你调到前面几个班去。” 谢清徵道:“好的,谢谢师姐。” 她心想:这位闵鹤师姐,与先前那位白纱蒙面的水烟师姐,都是掌门的高徒,性格却截然相反,一个热情开朗,一个谨言慎行。 闵鹤:“没事的时候呢,你可以去各峰逛逛,当然,只能在山底下。各峰山腰以上都设有结界,没有内门弟子的接引,外门弟子进不去。就算进去了,修为境界不够的话,也很难抵御山上的寒气。” “我们门派还有位客卿长老,住在缥缈峰的十里梅林。她一个人住,喜欢清静,不喜欢被打扰,整座山峰都有结界,千万不要靠近,否则会被结界弹飞出去。眼下,只有掌门和裴副掌门,每个月会去找她煮茶论道、弹琴对弈,我呢,偶尔会跟着一块去,帮她们取梅花上的雪水煮茶。” 谢清徵点点头,嘴上道:“好的,多谢师姐提醒。” 心中却想:梅花上的雪水喝了会不会拉肚子呢……缥缈峰,听着有些耳熟啊…… 等等,缥缈峰!碧水寒潭!不正是她昨晚打坐的地方吗?难道莫绛雪是—— 谢清徵陡然拔高了音量:“师姐,那位客卿长老叫什么?” 闵鹤回过头看了谢清徵一眼,似乎有些讶异。 谢清徵自觉失态,耳根一阵发烫,小声解释道:“我在想会不会……是我认识的一个人。” 长老一词,听着像是一个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莫绛雪看上去只比她大三四岁,已经是一派长老了吗? 闵鹤显然不相信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姑娘会认识本派的客卿长老,微笑道:“客卿长老名叫莫绛雪,是蓬莱仙山的隐修,一年前入世,于红尘中四方游历、快意任侠,曾以一张九霄琴、一管流霜箫,一日内连败九十七位金丹期高手,扬名天下。修真界中认识她的人不多,知道她的人倒不少。” 果然是她! 闵鹤似是极喜欢莫绛雪,滔滔不绝道:“我们的莫长老修为高深莫测,大伙都说她是「玉魄冰魂,琴心剑胆」,还赠了她一个雅号‘云韶流霜’。” “云韶呢,是说她琴弹得好,听上去像是天宫的韶乐;流霜,是指她的佩箫,也是指她那个人,冷得像月光、像霜雪。” 谢清徵问:“师姐,我在外门能经常看到莫长老吗?” 闵鹤摇头道:“莫长老性子孤僻,喜欢一个人在缥缈峰弹琴,不怎么出来闲逛,能不能在门派里遇见她,就看缘分了。不过师妹啊,我可以教你怎么一眼认出她。” 谢清徵:“嗯……” 或许不必。 她们已经见过面了……还同床共枕过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玄门(三) * 闵鹤:“我们门派的服饰是黑白配色的,但长老和客卿们不受约束,莫长老就喜欢穿一身白底红纹的衣裳,就像雪里的红梅一样,师妹,你一见到她就能认出来,她——” 话到此处,闵鹤的脸上多了几分痴迷:“她简直美得连女子见了都要心动!” 谢清徵点点头,那人确实美得出尘脱俗。 其实门派里的这些师姐们也很好看,但是有莫绛雪作对比,谢清徵看她们只觉是寻常了。 闵鹤又惋惜道:“可惜她最不喜欢被人盯着看,经常戴着一顶白纱帷帽。本来见到她的机会就不多,难得见一次,还只能看得朦朦胧胧,诶。” 谢清徵:“她这么厉害,是不是很多人想拜她为师?” 闵鹤道:“那是自然,可莫长老从不收徒,而且,她是修忘情道的,和我们不太一样。” 谢清徵:“什么是忘情道?” 闵鹤道:“就是所谓的‘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大道三千,有剑道、丹道、佛道、鬼道、苍生道、无情道等等。我们璇玑门修的一般都是苍生道,只有莫长老是修忘情道的。” 这一个个,道道道的…… 谢清徵听得云里雾里。 闵鹤耐心解释:“比如说,无情道就是不沾因果,断绝七情六欲,几乎没有喜怒哀乐之情;忘情道则相反,沾染因果,却能放下一切,不会刻意压抑七情六欲,一切都顺其自然发展。” “噢……”谢清徵依旧似懂非懂。 闵鹤:“修忘情道的人,虽然不会刻意压抑七情六欲,但喜怒哀乐之情都很淡,似雁过无痕,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就算有感情,也好像忘记了一样。” 谢清徵点点头。 修忘情道的…… 难怪那人总一副万事万物不萦于怀的模样,有时让人觉得她有情有义,有时又让人觉得她冷情冷性。 无情还似有情,有情又似无情,真让人捉摸不透。 她还想和闵鹤师姐多打听一下,闵鹤却伸手指了指前方:“清徵师妹,我们到了,这里就是未名峰。” 未名峰是一座栽满古松的山峰,亭台楼阁,飞檐翘角,在白雾中若隐若现。 闵鹤带着谢清徵在未名峰走了一圈,熟悉环境,然后登籍造册,领了入门的书籍、服饰等物品,接着把人带到一间小竹屋中。 “师妹,以后呢,你就住这里,卯时起床,亥时休息。门派女修、男修的活动区域是严格区分开的,平时不在一处学习。噢,还有一件事,山里的仙鹤,是门派饲养的灵宠,切不可抓来吃掉,曾经就有个刚入门的师妹——” 谢清徵的肚子忽然咕咕响了两声。 她连忙捂住肚子:“师姐,我没想吃仙鹤!” 她只是有点饿了! 闵鹤扑哧一笑,点了点她眉心,温柔叮嘱道:“师妹啊,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以后可要多吃点,不能再这么瘦下去了。内门修士都已辟谷,只有未名峰这里会提供吃的,你要是肚子饿了,就去食轩阁。” 谢清徵心中一暖,柔声道:“谢谢师姐。” 闵鹤揉了揉她的脑袋:“先入门的师姐,对后辈都有教导之责,等以后你成为师姐了,也要好好对待对师妹们,知道吗?” 她仰头看着闵鹤,认真道:“师姐,我会的。” 她会好好修炼,学得一身本领,将来报答萧掌门的收留之恩,报答璇玑门的教养之恩。 * 翌日,天刚蒙蒙亮,未名峰的晨钟“咚咚咚”响了三下。 谢清徵迷瞪着眼起床洗漱,拿上昨日领的经书,在食轩阁填饱肚子后,去三清殿诵经。 上午习文,下午练剑,早晚诵经,这是外门的日常功课。 谢清徵入门最晚,进了黄字班,目之所及,都是她的师姐。 晨读的时候,天、地、玄、黄四个班的修士都会来三清殿。 这些修士有长有幼,大部分年龄都在十来岁左右,最小的看上去才七八岁,最大的看上去有二十出头。 每日诵读的经文都不一样,今早众人诵读的是《清静经》。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谢清徵找了个人少的位置坐下,用耳朵听了一遍之后,第二遍便可以跟着一块诵读。 诵读完经书,有几个内门的师姐过来,让黄字班的学生留下,学习璇玑心法的第一层。 师姐们教的那些静坐、引气入体,和莫绛雪教过的吐纳术十分相似,不一会儿,谢清徵就达到入定的状态。 到了下午,因着她是新入门的,教习剑术的师姐先给她把了个脉,然后道:“师妹,你身子骨太弱,阴气盛,阳气衰,先去做些砍柴、担水、扫山阶的杂活,强身健体,固本培元,半个月后,再来同我学习入门剑术。” 谢清徵挠挠头,老老实实去干活。 她和温家村的鬼怪相处多年,身上的阴气确实重了些,从前又这种病那种病的,身子骨也好不到哪去。 砍柴、担水、打扫山阶都是些体力活,不怎么费脑子。 只不过门派的仙鹤调皮,经常过来捣乱,一会儿叼走她砍的竹子,一会儿偷喝她挑到水房的水,一会儿叼些落叶在她打扫过的山阶上。 门派的灵宠,打不得骂不得,谢清徵无奈扶额,只好小声叨叨一句:“难怪闵鹤师姐要特意提醒新入门的师妹,不能把你们抓来吃掉……” * 半个月后。 谢清徵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康健不少,砍柴挑水扫山阶时,比之前轻松了许多,五感也比先前更加灵敏。 这些日子,她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会用莫绛雪教她的法子,静坐一夜。 久而久之,她能感受到丹田内有一股气体涌动,只不过,她听同门说她们丹田内运行的是一股热流,而自己体内的是一股清冽的凉气。 约莫是莫绛雪教她吐纳之法的缘故,她也没和其他人提起这点不同之处。 这半个月里,她没再见过莫绛雪。 可门派里到处都有人兜售她的画像,走在路上,时常能听见师姐提起她。 这不,傍晚时分,谢清徵打扫完石阶,累得一身是汗,坐在石阶上歇息。 远远走过一群内门的师姐,她耳朵尖,听见了她们的闲聊: “那些新入门的师妹师弟,只是看了一眼莫长老的画像,听说了她一日连败九十七位金丹期高手的事迹,就指天立誓要拜她为师。” “你没和她们说,莫长老从不收徒吗?” “说了,她们不信!” “嗐,少年人就是这样,过分自信,总觉得自己会是最特别的那个。” “我听闵鹤师姐说,莫长老为取回镇派宝物天璇剑,受了重伤,至今还在缥缈峰闭关疗伤。” 谢清徵听到这里,心头一紧。 只怕不仅因为天璇剑,还因为替她疗毒,损耗了许多真气…… 她心生亏欠感,却不知要如何报答那人。 如今天璇剑封存在缥缈峰山腰的剑阁中,门派规定,所有人不可随意靠近缥缈峰,算是门派的禁地之一。 谢清徵听那群师姐们接着聊道: “我倒想看看,明年有没有人能成功拜莫长老为师。” “依我看,绝无可能!” “缥缈峰太过高处不胜寒,还是招呼大家去赤霞峰学琵琶吧,丹姝长老可是弹得一手好琵琶。” “青松峰的沐长老也很不错啊,就是凶了点……” 闲聊声渐渐远去,谢清徵听够了八卦,站起身,长叹一声气。 虽然希望渺茫,但她真的很想拜莫绛雪为师,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入那人的眼…… 她扛着扫帚,边思考边准备回屋休息。 她恰好错过了那群师姐最关键的一句抱怨: “嘘,别提青松峰了,那个小煞星把青松峰上下折腾得够呛,听说她用毒针毒瞎了一个杂役的眼睛,只因为那个杂役多看了她两眼。你们也别轻易靠近青松峰,得罪了那个小煞星,准没好果子吃。” 谢清徵走在回去的路上,耳畔忽然传来一道奇怪的动静。 似是婴儿的啼哭声,奄奄一息,听不分明。 她四下张望,循声找去,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隔壁的青松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玄门(四) * 声音是从一颗大松树下的树洞中传出的。 那树洞口被一块大石头堵着。 谢清徵费劲地搬开石头,往里看去,狭小的洞穴中,蜷缩着一只狐狸幼崽。 那狐狸看上去不到两个月大,不知被困在里面多久,瘦得只剩皮包骨,浑身鲜血淋漓,地上、石头上血迹斑斑,见到有人来,立时伏低身子,抬起尾巴,冲她龇牙。 它的双眼一大一小,左眼被血糊了半边,右眼死死盯着人看,恐惧的眼神中,夹杂着愤怒、屈辱与不甘。 谢清徵头一回在一只动物身上,看到这般复杂的眼神,不由怔了片刻。 她在西山时便喜欢捡些受伤的小禽小兽回家,当下毫不犹豫,小心翼翼抱起那只幼狐。 那幼狐倒没怎么挣扎,或者说,根本无力挣扎,缩在她怀里,抖如筛糠。 “真可怜,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她叹气,打算带它去治伤,却有个身着外门服饰的少女,从松树后面绕了出来,伸手拦住她的去路。 “谁让你搬开那块石头的?” 那少女的声音清脆娇嫩,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左右,生得柳眉杏目,相貌极美,神情却隐含一丝傲慢与戾气。 璇玑门中,见到同门需行拱手礼,见到尊长需行揖礼。 谢清徵手上抱着幼狐,不太方便行礼,便将身子微微一躬,温声道:“师姐,那石头将一只小狐狸堵在了里头。” “我知道。”那少女冷冷盯着她,“我问的是,谁让你搬开的?” “师姐,这需要得到谁的允许吗?我听到了奇怪的动静,就搬开这块石头瞧一瞧。我有哪里做得不对吗?” 她这一番话说得心平气,丝毫没有顶撞的意思,是真心想请教对方,自己哪里做错了。 那少女却骤然暴怒,高声道:“谁允许你这么和我说话的?这是青松峰!是我家!是我的地盘!” 谢清徵神情更加茫然。 青松峰怎么就成她的家了? 她身上分明穿着和自己一样的外门服饰。外门服饰亦是黑白配色,只不过没有仙鹤刺绣。 谢清徵道:“不管是青松峰还是红松峰,都是璇玑门的地盘,是我们所有人的家。” 她涉世不深,心性纯粹懵懂,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便也这么说了。 那少女被她气笑,斥骂道:“哪来的傻子?新来的吗?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我确实刚来不久,外门有六百多人,我暂时记不住那么多人的脸。”谢清徵有问有答,答得一本正经。 只不过,这人骂她是傻子,她就不愿称呼对方一声“师姐”了。 那少女满脸不耐烦:“放下那只畜生,滚吧!我懒得和傻子计较!” 那幼狐缩在谢清徵怀里,浑身发颤,眼睛却还是死死瞪着那少女。 谢清徵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它受伤了,我想带它去治伤。” “这畜生是阿姐送我的,它受不受伤,关你什么事啊?” “那它……” 谢清徵想问它怎么伤成这样,随即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少女极有可能就是罪魁祸首。 怎的如此残忍? “你要是不喜欢它,可以放走它,为什么要虐待它?” 那少女见谢清徵说个不停,好生厌烦:“要你多管闲事?我的东西要杀要剐全凭我做主!还不快滚,别脏了我的眼,蠢货!” 谢清徵抱紧怀中狐狸,不愿松手,看着那少女,没好气道:“你真残忍,没礼貌,又没教养。” 这是她所学过的全部骂人词汇。 那少女眼中骤然窜起怒火,“铮”一声,拔出背后的长剑,森然道:“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剑身蓝光四溢,看着像是一把上品仙器。 谢清徵手中无剑,只有一把扫帚,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那少女的话语本是威胁之意,偏偏她全然不懂,便只依言照做: “你这个人,残忍、没礼貌、又没教养。”顿了顿,她又小声道,“你才是蠢货,居然主动让人再骂你一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 “找死!”那少女怒不可遏,一剑刺来。 谢清徵心中悚然,本能地侧身一躲,堪堪避开剑锋。 右臂被剑气所伤,鲜血迅速染红了外衣,她无暇顾及,抱着狐狸,拎着扫帚,脚下生风,溜之大吉。 从前在西山捡小动物是救命,如今在璇玑门捡小动物是要命啊。 那少女紧随其后,边追边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谢清徵听不太懂那些话,只隐约感觉是骂人的,似乎骂得还很难听。 但是她懂得——打不过就跑。 似乎还有人教过她这话…… 这一跑,她只觉耳畔风声呼啸,丹田内一股凉气冲将上来,身子变得无比轻盈。 她在松林中疾速穿梭,好似与风融为一体。 从前眼盲,只能拄着拐杖慢慢行走,似乎还从未体验过这般风驰电掣的感觉,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的脚下飞速倒退。 她不敢回头,只凭直觉和听觉判断那少女的位置。 那少女的骂声如影随形,紧跟在她身后,忽远忽近,忽左忽右。 丹田内凉气鼓荡,谢清徵脚下的速度越来越快。 其实那少女一直只沿着一条道追,反倒是谢清徵步法古怪,左窜右闪。 那少女看谢清徵踩出如此诡异的步法,神情逐渐凝重。 震位、巽位、离位、坤位……她的每一步都踩在了六十四卦的方位上! 这分明是天枢宗的上乘功夫“万象步”! 她是璇玑门的外门弟子,怎会天枢宗的独门绝技? 正疑惑重重,前方出现一片竹林,那少女连忙刹住步伐,站在原地,冷笑一声,料想那小师妹不知深浅,必会被缥缈峰的结界弹飞出来。 可下一瞬,她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那小师妹竟毫无阻碍地穿进了竹林中! 难道缥缈峰的结界消失了? 少女惊诧不已,试探着向前一步,伸出手去。 手掌刚触及到无形的屏障,一股强大的力量登时将她弹飞数丈。 她狼狈地爬起,望了一眼竹林,接着转身就跑。 那人一定是邪魔奸细!偷学了天枢宗的功夫,混入璇玑门,还破了缥缈峰的结界!她要去告诉阿姐! * 跑出一段距离,谢清徵没再听见谩骂声,回头望去,已不见那少女的身影,只有郁郁葱葱的竹枝在微风中摇曳。 追不上她了吗? 她微微松了口气。 这一松懈,陡然感觉双腿似有千钧重。 再无力挪动半步,谢清徵瘫坐在地,背靠在一棵绿竹上,摸了摸怀里的小狐狸,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要开口说话: “她跑得好慢啊,连我都跑不过……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跑这么快……这里这么多竹子挡着,她应该找不到我们了……你别怕,我不会把你交给她的……等治好了你,我就送你离开……” 那狐狸瘦得骨头凸起,抱在怀里都有些硌人,四条腿瘦如枯柴,毛发杂乱不堪,浑身血渍斑斑,小小的身躯杂着道道鞭伤、刺伤、割伤。 不知受过多少苦楚…… 它像是极通人性,听懂了谢清徵的话,低低呜咽两声,灰暗的眸子里漾出一点光,讨好似地舔了舔她的手掌心。 湿软的触感袭来,谢清徵笑了一笑,揉了揉它的小脑袋,随即又蹙起眉头,捂住小腹。 好像有一股气息在四肢百骸内乱窜,窜得她十分难受,丹田处又鼓又涨,她想吐,又吐不出来。 喉咙里涌起一阵腥甜,被剑气划破的胳膊也疼得厉害,怀中的幼狐狸耸动鼻翼,似是嗅到了浓郁的血腥味,挣扎着往她伤口处舔舐。 谢清徵按住那狐狸,苦笑道:“你自己都一身伤,还想帮我舔伤口?别管我了,你渴不渴?我好渴啊……” 远处隐隐传来“玎玎珰珰”的琴声,如鸣佩环。 谢清徵一惊,站起身来。 四下望去,绿意幽深,但闻琴声,不见人影。 不知是哪位师姐还是师兄在弹琴,弹得真好听…… 谢清徵循着琴音,一瘸一拐,向竹林深处走去。 越往前行,琴声越清晰。 她不懂音律,却听得入神,仿佛被琴声牵引,不由自主寻觅而去。 直至望见一道熟悉的白衣身影,独坐在竹林间抚琴,她才停下脚步。 那抚琴的女子,半边身子照在斜阳里,半边身子落在竹荫中,明暗相间,似是不经意地抬眼一瞥,瞥向谢清徵,眸光清冽幽静。 谢清徵抱着幼狐,怔了半晌,没有出声扰乱琴音,只与莫绛雪静静对视。 莫绛雪神色如常,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十指却不曾停歇,轻拂过琴弦。 琴音柔和,不疾不徐,随风萦绕在竹林中,与细碎作响的竹叶共谱一曲舒缓的乐章。 乐声悠悠入耳,好似一道清凉的灵气,灌入她体内,引导四处乱窜的气息归位。 斜阳余晖透过疏密有致的竹叶,照在地上,光影斑驳。 清风徐徐而过,地上光影随之晃动。 风丝袅,竹叶清,日斓斑。 这一刻,风动,竹动,影动,心亦动。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缥缈峰(一) * 琴音幽幽,竹影婆娑。 谢清徵心想:“若不是自己一手拎着扫帚,一手搂着满是血污的狐狸崽子,这幅画面应当会更美好。” 也曾设想过,再次相见,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谁料还是和之前差不多,她狼狈不堪,对方出尘若仙…… 一曲毕,她的内息恢复如常,丹田处不再难受,胳膊也止住了血。 她低头看怀里的狐狸崽子,狐狸崽子身上零零碎碎的伤口也在慢慢愈合。 那些琴声似乎带有疗愈的效果。 小狐狸从她怀里探出毛茸茸的脑袋,琥珀色的瞳仁中倒映出莫绛雪的身影。 竹林斜阳中,莫绛雪站起身,收琴。 她帷帽外沿的轻纱掀起,并未掩面,眉目清寒,肌肤胜雪,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越发显得湛然若仙。 谢清徵抱着狐狸,朝莫绛雪深深一揖:“谢谢莫长老。” 入了璇玑门,她很自觉地改了个称谓。 莫绛雪瞧着她身上黑白相间的道袍,又瞧向她怀里的狐狸,只说了一个字: “脏。” 小狐狸闻言,发出轻微的呜咽声,埋起脑袋,重新缩回谢清徵怀里,默默梳理舔舐自己的毛发,不敢再看莫绛雪。 那人的衣衫皓如白雪,相比之下,这只满是血污的小狐狸看上去确实不怎么干净。 谢清徵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小狐狸身上的血痕,讪讪道:“别这么说嘛,它能听懂人话的,会伤心的……” 莫绛雪转身往碧水寒潭的方向走去。 “很脏,带它去洗一洗。” “别听别听。”谢清徵捂住小狐狸的耳朵,跟上莫绛雪的步伐,“我听说您在闭关疗伤,是最近出关的吗?您的身体还好吗?” “还好。” 一路上,没等莫绛雪问,谢清徵主动交代了自己这半个月的经历—— 说到天枢宗和自己的身世时,语气迷茫;说到萧掌门收她入璇玑门时,言语流露感激之情;说到那个虐待小狐狸的少女时,言辞又是忿忿不平。 她说得娓娓动听,连怀里的小狐狸都伸爪拨开了她的手,想认真倾听她说的那些经历,莫绛雪却是不动声色,自顾自走在前面,好似完全不在意她经历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叮嘱她道:“以后用了万象步,先调匀气息再坐下。” 谢清徵问:“什么是万象步?” “适才你疾跑的步法。” “可我刚刚只是觉得打不过,本能地溜之大吉……” 并未特意使什么步法。 莫绛雪道:“或许你母亲教过你。” “这样吗,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真可惜。 莫绛雪:“你的身体还记得。” 谢清徵回忆刚才的步法,试着跑了几步,身形踉跄,左脚踩到了右脚的大拇指,险些跌倒。 她狼狈地停下脚步,扶着一棵竹子道:“我的身体好像又不记得了。” 莫绛雪道:“你忘了心法口诀,刻意为之,反而使不出来。” “那您知晓口诀吗?” “不清楚,万象步是天枢宗不外传的功夫。” 谢清徵叹气:“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那学过和没学过也差不了多少……也不知我娘亲除了教我逃跑,还教过我什么?” 说着说着,到了碧水潭边,谢清徵环顾四周,后知后觉发现:“原来这里就是缥缈峰。” 适才走过的那片竹林,正是那晚她看到过的竹丛,眼前这个碧绿色的水潭,正是那晚险些淹了她的寒潭。 她还记得着潭水十分冰凉。 她正犹豫要不要用这水洗狐狸,怀中的小狐狸却蹿了出去,“噗通”一声,主动跳入水潭中。 谢清徵怕它被淹死,蹲下,伸手要捞它。 莫绛雪道:“它是灵兽,识得这寒潭有疗伤祛毒的功效。” 有些动物天生灵性十足,和人一样,可以吸纳天地灵气,化为己用,修炼成灵兽。 修士能够与灵兽缔结契约,将灵兽饲养在身边,作为灵宠。 “灵兽……”听上去很珍贵的样子,谢清徵缩回手,底气不足道,“我抱走了它,那个同门,会不会找我算账?” 莫绛雪淡淡道:“你说呢?” 谢清徵看着游来游去的小狐狸,底气更加不足:“应、应该会吧……算账就算账……就算她是这狐狸的主人又怎么样,我不怕……闵鹤师姐和我说过,门派规定,不得残害弱小无辜。她残害弱小,就是她不对……” 温温软软窝窝囊囊的语气,偏偏说出了几分理直气壮感。 莫绛雪定睛探查灵狐的灵元,道:“这灵狐还没认主。” 灵力越强的灵兽,越难认主,也越难驯服。 若是外力强逼结契,性情刚烈的灵兽会自爆灵元,与修士同归于尽;倘若不能同归于尽,也会自毁肉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比如,眼前这只灵狐。 谢清徵在西山时接触过不少小动物,熟悉这些小动物的脾性,说道:“也许是它不想认主呢。” 刚才那个少女看着不像是个好脾气的人。 莫绛雪转头,浅淡的眼眸望向谢清徵:“你可以试试,狐狸属阴,你招鬼的喜欢,也招狐狸的喜欢。” 谢清徵沉溺在那道清冽的目光中,怔了一怔,才呆呆地道:“因为我身上阴气重嘛……可我要狐狸的喜欢有什么用呢?我又不想和它学怎么捉小鸡、捉兔子吃。” 顿了片刻,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股冲动,她就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出了口:“我要是能得到你的喜欢,能拜你为师就好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缥缈峰(二) * 莫绛雪噤了声,静静站立在一旁。 她的沉默应当是一种无声的拒绝,谢清徵收回目光,抿了抿唇:“好吧,不喜欢我也没关系的,我自己伤心一会儿就好了。” 莫绛雪冷冷瞧着她:“我没喜欢你,也没不喜欢你,你伤心或不伤心,都与我无关。” 谢清徵默了片刻,直白道:“可是我很喜欢你啊。你治好我的眼睛,把我从温家村带出来,我伤心哭泣的时候,你会弹琴安慰我,虽然可能是因为嫌我哭得烦人……我受的外伤,你都替我治好了,我的陈年旧疾,你也替我治好了……你心肠好,对我也很好,这个我是知道的。” 她不谙世事,喜欢二字,说得坦坦荡荡,全然不懂含蓄二字,更不知道掩饰内心想法,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虽并非倾慕,只是孩童般天真单纯的依赖,莫绛雪却听不得这种直白的肉麻话,转开视线,漠然道:“我没对你好。” 谢清徵把剩余的话吞回了肚中。 三番两次表示好感被拒,本就有些失落,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真心话,又被莫绛雪泼了一盆冷水,这下心里更难受了。 她的态度太过冷淡,神情亦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谢清徵被她冻得耷拉着脑袋,半晌不言语,过了好一会,才憋出一句:“我不信,你就是对我好。” 在西山时,她虽然把血泊中的莫绛雪捡回了家,可她觉得,那并不算什么救命之恩。 就算没有她,莫绛雪在地上躺个几天也会醒来,何况她替莫绛雪敷的那些草药,只能暂时止血,不能彻底治愈。 反倒是莫绛雪,彻底治好了她的眼疾和寒热之疾,让她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她打心底感激她。 谢清徵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水潭中的小狐狸跳了上来,翘起尾巴,绕着她的腿打转,湿漉漉的毛发淌着水,似是心情大好。 谢清徵看向莫绛雪,眼神满含期待之意。 莫绛雪掐诀,袍袖挥出,小狐狸身上的水气瞬时散发开来,毛发干透,看上去蓬松洁净又柔软。 谢清徵举起小狐狸,微微笑道:“让我们一起谢谢莫长老。”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 莫绛雪转开身,不再瞧那一人一狐,目光扫向潭边的一张石桌。 桌上有茶水。 那狐狸倒也机灵,从谢清徴怀里跳出,绕到石桌边上,“嘤嘤”叫了两声,引起人的注意。 谢清徵哎了一声,跟着走过去。 她跑了很远的路,又说了许多话,喉咙渴得直冒烟,这会儿看到桌上的茶壶,她抿了抿唇,没有擅动,礼貌询问:“请问我可以喝点茶水吗?” 莫绛雪颔首同意。 谢清徵这才倒了杯茶,咕咚咕咚灌下,缓解喉咙里的干燥。 茶水冰凉,灌入腹中,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梅香。 谢清徵忽然想起曾听闵鹤师姐说过,她会随掌门和副掌门来缥缈峰,取梅花上的雪水煮茶。 她一度有些担心,梅花上的雪水,喝了会不会拉肚子…… 四下看去,只有青翠的绿竹,不见什么梅花。 谢清徵好奇心重,问道:“我听师姐说缥缈峰有十里梅林,那些梅花都栽在哪儿了?” 莫绛雪望向峰顶:“山上。” 谢清徵踮起脚尖,抬头看向峰顶。 郁郁葱葱的竹林遮挡了视线,什么都看不见。 她怅然道:“我好多年没看过梅花了,都忘记梅花长什么样了,等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她目前修为浅薄,上不去峰顶。峰顶太过寒冷,有常年不化的积雪,寒气逼人。 修为不够的外门修士一般只在山底活动,但对于修为达到一定境界的内门修士来说,在山腰以上的地方,行走时需运功抵御寒气,睡觉时也需抵御寒气,无论是走是卧,是停是歇,都在不断运功,久而久之,修为也能精进得更快。 “稍等片刻。”莫绛雪足尖一点,御剑径自离开。 谢清徵不知道她去做什么了,抿着茶,摸了摸狐狸耳朵,听话地在原地等待。 她这一走,无人说话,寒潭边只剩细微的水流声和竹叶沙沙作响声。 与她相处的画面在脑海一幕幕回放,愉悦的,微妙的,柔软的情绪充斥胸膛,谢清徵心想,自己要是可以一直待在她身边,是不是天天都能这般开心? 一杯茶未饮尽,一股寒香拂鼻,谢清徵抬眼看去,莫绛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面前,将手中的一枝红梅递给她。 她接过那枝红梅,翻来覆去,看个不停。 胭脂色的花瓣,薄如蝉翼,层层叠叠,犹沾雪水。 她握着那枝红梅,欢喜得找不着北,恨不得也像小狐狸那样,一头扎进冰冷的水潭里游个几圈。 又笑着小声嘀咕道:“我就说嘛,你这个人心肠好,对我也很好……” 她说想看梅花,便立刻折了一枝给她看。 莫绛雪横了她一眼,又掸了掸肩头的碎雪,冷冷道:“我对你好不好,不要挂在嘴边说。” 话音落地,她神情蓦地一变,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似是极为难受。 她转开身,背对谢清徵,左手虚虚握拳,忍得骨节发白,平静道:“外面有人找你,你先出去。” 谢清徵没察觉到她的异常,将梅花放到石桌上,叹气道:“估计是那个没礼貌的家伙找来了,我去看看。”又摸了摸茶桌边上舔舐毛发的小狐狸,“你也先待在这里,别出去。” 小狐狸低低叫了一声,似是应答。 欢愉的好心情被打断,谢清徵唉声叹气,孤身一人走出缥缈峰,看见外面乌压压一地的人,怔了一怔。 那二三十个修士腰悬佩剑与短笛,都是青松峰的师姐师兄,看到她从缥缈峰出来,皆手按剑柄,怒目而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缥缈峰(三) * 不过是一只狐狸,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为首一名男修一剑挥来,指向她胸口,叱道:“哪来的奸细?敢到缥缈峰撒野!若不直说,休怪我剑下无情!” 剑尖抵着她的外衣,只须轻轻往前一送,便能破开她的心脏。 什么奸细? 只不过抱走了一只狐狸,怎么就成奸细了? 心脏被剑抵着,谢清徵头皮麻了半边,辩白道:“我不是奸细,掌门与闵鹤师姐可以证明我的——” “身份”二字没说完,那男修身后的少女打断道:“冲斗师兄!别和她废话!她会使天枢宗的万象步,抢走了我的灵宠,还破了缥缈峰的结界!” 谢清徵看到那少女,皱了皱鼻子。 不知这大小姐是何方神圣,那名男修转开了脸,竟当真不再听人解释。 他虽是师兄,面对那位少女却流露讨好之意:“紫芙师妹,请放心,冲斗师兄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说着,他收起长剑,目光转向谢清徵,隔空一掌拍出:“小友,请赐教!” 凌厉的掌风袭来,谢清徵闪避不及,胸口似被一块巨石重重一拍,身子如软泥般向后摔去。 李冲斗暗道不好,慌忙收掌。 他身为青松峰的首席大弟子,素有“打抱不平、锄强扶弱”的侠名在外,碍于对方并无兵器在手,又是个小辈,出招之时还特意提醒,这一掌也才使出两分力道,已试出她修为浅薄、几近于无,绝无可能破除缥缈峰结界。 难道是因为莫长老闭关疗伤,结界露出了破绽,这小姑娘才误入缥缈峰的? 他身后的众修士也都吃了一惊,她们眼见谢清徵从缥缈峰走出,料想她能破除莫长老设下的结界,修为必然不弱,哪知冲斗师兄随手一掌,竟能把她打成这样,怕是其中必有误会。 沐紫芙适才躲在师兄身后,不敢太过放肆,这时见谢清徵被一掌拍倒,才走出来,拔出剑,还是那副嚣张跋扈的模样:“我以为你有多厉害呢,原来不过如此!” 血腥味涌将上来,谢清徵无力反驳,挣扎地爬起来,倚坐在一颗竹子上,咳出了一滩血。 她入门还不到一个月,能厉害到哪去? 沐紫芙得意洋洋:“我要划烂你的脸,砍断你的手,看你还敢不敢抢我的东西!” 冰凉的剑锋抵在脸颊上,冷意森森,谢清徵想要后退,却无力动弹。 沐紫芙笑吟吟道:“看你和我差不多大,长得也还算入眼的份上,给你另一条路。第一,把那畜生还我,那是我阿姐送我的东西,你没资格碰;第二,老实交代你怎么进缥缈峰的;第三,跪在我脚边,向我磕头,道歉,求我饶了你!” 她笑靥如花,似是极喜欢这种把人踩在脚底下、肆意羞辱的感觉,偏又生了一副好相貌,若是不知情的外人见了,准会觉得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在和同伴顽笑。 谢清徵咬唇不说话,死死瞪着她。 沐紫芙脸上依旧挂着笑:“你这对眼珠子还挺好看,再瞪我试试,我给你挖出来安在狗头上!” 满腔的屈辱感和愤怒感涌上心头,激得谢清徵又一阵咳嗽,咳出的却都是血沫。 有几位女修心有不忍,猜到其中另有隐情,上前来为谢清徵运功疗伤,制止沐紫芙道:“紫芙师妹,璇玑门禁止同门相斗!我已派人去请闵鹤师姐来,等师姐来说清楚再动手不迟!” 沐紫芙骂道:“你们都是青松峰的人,不护着我,倒去护一个外人,算怎么回事啊?” 话音未落,竹林中有道白影闪过,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骤然跃出,闪电般扑向沐紫芙,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 李冲斗失声叫道:“紫芙师妹!当心!” 沐紫芙转身避开,灵狐如同鬼魅般贴到她背上,从背上绕到她脖子上,爪子锋利如勾,在她的脖子上挠出十来道细密的血痕,紧接着,又从她脖颈处钻进了衣服里,犹如一条灵活的蛇,在她的后背、前胸、脖颈、脸上、头上疾速穿梭。 沐紫芙惊慌失措,手忙脚乱伸手抓去,却连影子都没抓到。 几个女修上前,想要帮忙,却又不知从何帮起,七手八脚帮忙抓了几下,没抓住那团毛茸茸的东西,反而不小心抓伤了沐紫芙的脸。 李冲斗递出长剑,刷刷刷刷,蓝光四溢,剑招迅疾,凌厉的剑气同样没能伤到灵狐,反而将沐紫芙的左臂割得皮开肉绽。 沐紫芙恼怒至极,抬手一剑砍向他。 李冲斗惨叫一声,捂着右手,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 他右手的小拇指被沐紫芙一剑削去,滚落在地。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众修士都被那团毛茸茸吸引了注意,待反应过来,看到地上裹着鲜血与泥土的断指,不由一阵悚然。 有人喊道:“师兄!快去神霄峰找素问师姐接手指!” 李冲斗恨恨剜了一眼沐紫芙,拾起地上的断指,连滚带爬地往神霄峰飞去。 剩余的修士不敢再用剑,解下腰间笛子,也不敢吹奏杀伤力大的曲调,只吹奏一曲御兽诀,试图驱逐那灵狐,哪知丝毫不起作用。 沐紫芙惨叫连连,在竹林中四处奔走,试图甩开身上的灵狐,众修士也跟着她四处乱转。 谢清徵倚坐在竹子边,看这场面滑稽,擦了擦唇边的血,忍不住笑了一笑。 这种生死关头不该笑的,谁知道下一瞬沐紫芙的剑会不会朝她挥来,偏偏她就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与此同时,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灵狐果然是只不同寻常的灵兽,复原能力真好,应该不用她操心了。 场面乱作一团之际,一名青衫女子踏剑而来。 那灵狐似是嗅到了危险,忙从沐紫芙身上下来,飞身欲回缥缈峰,结果却砰的一下,被缥缈峰的结界弹飞出去。 谢清徵暗道不好,连忙扶着竹子站起身,想抱它进去躲一躲。 她可以进结界,她手上的东西也可以跟着进去。 可还没等她走过去,那踏剑而来的女子衣袖一拂,轻而易举捉住了灵狐。 那女子左腰悬着长剑,右腰别着一管青光四溢的短笛,挺拔的身姿与四周的绿竹极是相称。 众人见了她,忙不迭俯首行礼,有的喊“师尊”,有的喊“沐长老”。 唯有沐紫芙哽咽委屈:“阿姐!阿姐!你总算来了……” 她的脸上、脖颈上满是触目惊心的红色抓痕,血迹斑斑,乍一看去,像个血人。 明明满身伤痕,青衫女子的到来,却令她有恃无恐,那两声“阿姐”,喊得尤为响亮。 谢清徵垂下眼帘,莫名想到早故的娘亲,神情有一瞬的黯淡。 那青衫女子柳眉杏目,肤色白腻,嘴唇甚薄,美得张扬,美得攻击性十足,眉梢眼角的那一丝刻薄与傲慢,与沐紫芙如出一辙。 灵狐被她捏着后脖颈,夹着尾巴一动不敢动。 她停在人群之外,讥讽道:“阿芙你带着这么多人瞎折腾什么?一个多月了,不但没让这畜生认你为主,还让它把你伤成这样,真是好本事啊。” 沐紫芙跑到沐青黛身边,扯了扯沐青黛的衣角,指着谢清徵,哭诉道:“阿姐!都怪她!要不是她在关键时候抢走了我的狐狸,那狐狸早就和我结契了!” 她三句话不离“阿姐”,不断哭诉谢清徵如何夺走灵狐、如何使出万象步躲进缥缈峰、灵狐又如何挠伤的她。 她将所有过错都推在了别人的身上,连带着苛责师姐师兄们无能,没能保护好她,自己刁蛮恶毒的行径,全瞒过了不说。 一旁的修士脸上皆闪过不忿之色,却又无可奈何,怪只怪,自己没有一个当峰主的姐姐。 沐青黛转眼看向谢清徵,一言不发。 谢清徵迎上她凌厉的目光,浑身不自在。 她是长老,是一峰之主,想必不屑主动开口质问一个小辈。 谢清徵咳了几声,识时务地主动解释:“沐长老……令妹所谓的关键时候,就是将灵狐割伤、戳伤、鞭笞几顿,再将它堵在一个树洞里,逼迫它结契……” 沐紫芙扯着嗓子喊:“阿姐!她胡说八道!这狐狸好好的!刚才还把我挠成这样!哪里像受过虐待的样子!” 谢清徵心想:“好会睁眼说瞎话,那狐狸奄奄一息的模样你又不是没看过,若不是经过琴曲和潭水的疗愈,哪可能复原的这么快?” 她不愿将莫绛雪牵扯进来,这话只敢在心里说说。 眼前这人是前辈,是一峰之主,谢清徵期盼她能主持公道,哪怕她同时也是沐紫芙的姐姐。 沐青黛却是满脸不耐烦,看也没看那狐狸一眼,随手一抛,将它抛到沐紫芙怀里。 “丢人现眼的东西,带上这只畜生滚一边去,别碍我的眼!” 说完,她盯着谢清徵眉心的朱砂印,一步步靠近。 她衣袖上拂来的冷冷松香,冲淡了谢清徵喉咙里的血腥味。 谢清徵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身后的竹子挡住了退路。 沐青黛站在半步之外,伸手,掐在她的脖颈上,俯身凑到她耳畔,悄声问道:“谢浮筠与我有血海深仇,你是她的什么人啊?” 声音又低又磁,捏住她脖颈的力道却极重,阴鸷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只随时能被捏死的蝼蚁。 窒息感和眩晕感袭来,脖颈似要被掐断,谢清徵背抵在竹干上,被迫仰起头,眼中泛起了水雾。 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的沐紫芙,双手掐在灵狐的脖颈上,似也要将它活活掐死。 她总算知道沐紫芙的傲慢和无礼都是从哪里学来的了…… 这一对姐妹,有病! 竹林中蓦地传来一道清亮的箫声,灵狐猛一激灵,翻身一扭,沐紫芙的手上瞬间多了四个血洞。 沐紫芙凄声喊道:“阿姐!它咬我!” 灵狐挣脱开她的束缚,闪身到丈许之外,忽然之间变得有恃无恐,亮晶晶的小眼睛愤怒地瞪着她们。 沐青黛听到妹妹的呼喊,略一分神,手上力道松开不少。 谢清徵也趁机挣脱开来,却没有逃走,而是猛一低头,张口往沐青黛的手上用力咬去。 沐青黛没有丝毫提防,但觉手掌剧痛,低头一看,手掌给人狠狠咬住。 谢清徵死死咬住她不松嘴,牙齿越发用劲,直咬得她鲜血淋漓。 沐青黛嗤笑一声,满不在乎道:“还以为是个哑巴,原来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有人踏着斑驳日光缓步而来,沐青黛眯了眯眼,微一抬手,震开谢清徵。 若是心怀杀意,这一震,大可以轻松将人震得筋脉尽断,可她沐青黛是何等人物,岂会同小辈一般见识? 她不屑对一个小辈下杀手,只将人震得踉跄后退,旋即化去手上鲜血,负手而立,望向竹林,瞳孔里映出一道翩然如鹤的身影。 来人一袭白衣,身负长琴,手握玉箫,出尘若仙。 璇玑门中,白衣红纹,琴箫双修的,只有一人。 云韶流霜,莫绛雪。 众修士俱是心神一震,只觉周遭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他们原本一齐注目沐青黛,莫绛雪一出现,他们的目光情不自禁都被莫绛雪吸引了去,惊艳之余,连忙躬身行礼。 唯有沐青黛收了视线,望向自家妹妹,讥讽道:“阿芙,那畜生还没那么大的本事挠你咬你,是云韶君替阿姐管教你呢。” “云韶流霜”是玄门中人赠莫绛雪的雅号,她年纪轻轻,身份却高,沐青黛与她地位相当,不便直呼其名,便只尊称她的雅号。 莫绛雪年轻一些,又是客卿,按规矩应主动向沐青黛行礼,但她生性不喜那些繁文缛节,便只站在谢清徵三步之外,半垂着眼睫,目光探向谢清徵。 谢清徵倚靠在竹边,胸口起伏得厉害,脖颈处指印鲜明,红唇带血,一双明净的眼睛亦是充血发红,神情看上去既愤怒又可怜,好像连呼吸都在颤抖。 莫绛雪没有出声安抚,望向沐青黛,神色淡漠,犹似覆了一层寒霜。 沐青黛出言相讥:“云韶君不好好待在缥缈峰养伤,怎么管教起别人家的孩子了?” 莫绛雪冷冷回应:“沐峰主也知道,这是在缥缈峰,不是青松峰。” 顿了顿,又道:“十四岁的人,不算孩子了。” 谢清徵抱着竹子,气得眼泪在眼眶打转,此时听到莫绛雪开口说话,仰头看去,心中怒气顿时消散不少。 她的语调波澜不惊,正经得要命,最后一句话偏又让人听出一丝揶揄之意。 沐青黛一看她这副不动声色的清高架子,就满肚子怒气,偏偏不好正面发作,只好去骂沐紫芙:“也是,我十四岁的时候,已经是沐家家主了,沐紫芙你呢,还是个没断奶的废物!” 沐紫芙低头抹泪,被数落得不敢吭声。 见缝插针骂完了妹妹,沐青黛将手按在腰间的青笛上,话锋一转:“我那对不争气的父母死得早,我们姐妹俩自幼失了教养,云韶君既有心管教,那就让我也讨教一下。” 此话一出,杀气顿现。 璇玑门禁止同门相斗,却可相约切磋。 至于,会不会点到为止,那就看是真的切磋,还是以“切磋”为名的斗杀。 众修士看得大气不敢喘,两位长老,一个手握流霜箫,一个腰悬见愁笛,都是修真界一等一的高手,前者是出了名的玉魄冰魂,琴心剑胆,后者是出了名霸道护短、鬼见也愁。 二人年龄相仿,地位相当,人均美貌,自从莫长老来了璇玑门,沐长老的风头就被盖过一筹,传闻沐长老早有一较高下之心,只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 这下,只怕难免有一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缥缈峰(四) * 莫绛雪没有多言,轻轻抬手,转了一下流霜箫,应下沐青黛的约战。 沐青黛冷笑一声,解下腰间的见愁笛,握在手中。 众修士胆战心惊,纷纷后退到安全距离,心情复杂,又是期待,又是害怕。 高手对决的场面谁都爱看,但红白青黑,风采不同,无论哪位长老落于下风,她们心里都不是滋味。 剑拔弩张之际,闵鹤御剑赶到。 “两位长老有礼了。” 莫绛雪和沐青黛同时看向闵鹤。 闵鹤头皮阵阵发麻,却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她朝左边的莫绛雪一揖:“莫长老,掌门说您伤势未愈,切勿与人交手。” 又朝右边的沐青黛一揖:“沐长老,您寻找多年的笛谱,掌门已经替您找来了,请沐长老即刻前往紫霄峰一叙。” “伤势未愈”这四字,明面上是说给莫绛雪听的,实则是提醒沐青黛。 沐青黛为人桀骜自高,修为与她旗鼓相当的对手,方能入她的眼,修为尚浅的晚生后辈、老弱病残,不配和她一较高下。 闻言,她果然收敛了杀意,将见愁笛挂回腰间,冷哼道:“带路吧。” 有萧忘情和稀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动手了。 青松峰的众修士,几乎都能猜到自家长老的心里活动—— “我沐青黛是何等人物,岂能和伤弱一般见识?” 闵鹤又朝众修士道:“掌门有令,今日之事诸位不可外传,否则按律处置。”说完便带沐青黛去紫霄峰。 自家长老都见好就收了,青松峰一行人也不敢在缥缈峰前逗留。 沐紫芙恶狠狠瞪了谢清徵一眼,跟着众人向莫绛雪行礼,准备告退。 躲在莫绛雪身后的那只灵狐却蹿了出来,拦住沐紫芙的去路。 沐紫芙失声尖叫:“阿姐!” 沐青黛闪身飞回,撕下了最后一丝好修养:“莫绛雪你什么意思啊?这么爱管教我的人,不如我把她送到缥缈峰让你天天管教好不好?” 莫绛雪不理会沐青黛,望向沐紫芙,命令她:“道歉,道谢。” 沐青黛怒火难按:“道歉就算了,道谢又是什么意思?我家阿芙受了你的管教还得谢谢你啊?” 莫绛雪一本正经:“不必谢我。”转眼望向谢清徵,“谢她。” 谢清徵一怔,与莫绛雪对视,一颗心怦怦乱跳:为什么要谢自己? 沐青黛冷眼看向谢清徵,随即像是想起什么,瞟向地上的灵狐,定睛查看它破碎的灵元,转瞬间,她明白了莫绛雪的言下之意。 她转过头,高高扬起手,欲扇沐紫芙一耳光,可想到沐紫芙险些成了一具尸首,那一巴掌,迟迟没舍得落下。 她恨恨放下手,咬牙切齿道:“去,按云韶君说的做!” 沐紫芙不服气:“阿姐!凭什么?” 沐青黛眼中浮上一丝疲惫,像是再同她多说几句话就会被气死。 她捏了捏眉心,竭力克制住怒火:“沐紫芙,你究竟什么能听话懂事一点啊?” 陪同沐青黛一起返回的闵鹤,微笑着解释道:“紫芙师妹,那灵狐险些被你逼得自爆灵元,要与你同归于尽,若不是清徵师妹及时抱走了它,只怕你现在……” 剩下的话,闵鹤不说,大家也知道。 众修士齐齐看向沐紫芙,嘴上不敢多说什么,却是一副她不道歉道谢就看不起她的表情。 沐紫芙看了看沐青黛,攥紧了拳头,心不甘,情不愿,朝谢清徵挤出几个字: “对不起。” “谢谢你。” 说完她神情扭曲,一阵恶心,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道歉道谢的话从这人嘴里说出来,谢清徵也听得一阵恶心。 她转开头,抱着竹子,不说话,连鼻尖都还是红的。 这种话虽不能弥补什么伤害,但听在耳中,心里确实会好受不少。 沐青黛施舍般丢了一瓶药给谢清徵,又冷冷抛下一句:“沐紫芙,明年的内门考核,你要是没赢过这个人,就去父母坟前自裁谢罪!” 沐紫芙一跺脚,更加委屈:“阿姐!这又凭什么?还不至于这样吧!” 沐青黛没再搭理她,御剑消失不见。 沐紫芙瞪了眼谢清徵,又小心翼翼看了眼莫绛雪。 有莫绛雪在,她连一句“你给我等着”的狠话都不敢放。 青松峰的修士生怕她再惹事,连忙拉着她回去疗伤。 众人散去,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 明月在天,清风拂竹。 灵狐绕到谢清徵脚边,歪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衣摆,似是在安慰她。 谢清徵抱起它,摸了摸它的耳朵:“以后你不会受欺负了。” 她转眼看向莫绛雪,诚恳道谢。 莫绛雪礼节性一颔首,没说什么。 谢清徵低低道:“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你出现,我都会觉得很安心。” 这种直白的话一般人说不出口,只会放在心底,偏偏她就说出来了。 莫绛雪冷冷淡淡扫了她一眼:“是么?我让你收拾东西,随我走的时候,不见得你很安心。” 谢清徵脸上微微一红:“那、那是个例外……你对我这么好,以后,我都会相信你的话、听你的话。” 莫绛雪转开了视线,不再看她:“不是对你好,是他们太吵。” 谢清徵抿了抿唇,心道:“我又不是傻子,一个人对我好不好,我怎么可能感觉不出来……” 她怕自己的话太多,这话只敢在心里说一说。 她静静地凝视着莫绛雪。 莫绛雪立于溶溶月色中,与身后的绿竹一白一青,相互映衬,整个人看上去清冷又幽静。 她的眼眸总是漾着清冽的水光,从前,谢清徵在书上看过“秋水横波,顾盼生辉”几个字形容女子的美目,但究竟是怎么个美法,她也没见过,直到看见莫绛雪的眼睛,她才有了真切的实感。 凝视片刻,心中忽然涌起一种陌生的、难以名状的情愫,似水一般,至柔至软,缠绵不尽。 她琢磨不透这些滋味,只觉这种滋味,抵得过刚才所受的万般委屈。 “你回去吧。” 静默许久,莫绛雪开口赶人。 时候不早了,确实该回去念经了。 谢清徵施了一礼,听话地转身告退,刚走出几步,却又听见身后传来那道清寒的声音:“慢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拜师(一) * “长老还有什么吩咐?”谢清徵听话地转过身,却险些一头栽进身后人怀里。 什么时候闪身到她身后来了? 莫绛雪后退半步,抬手,食指指腹往她眉心轻轻一点。 一抹清冽的灵气自眉心灌入体内。 “有心之人能探查到你母亲遗留的那丝灵力,我替你暂时隐去。” 时下女子流行额间点朱砂、描花钿的面妆,谢清徵在未名峰的这些日子,师姐们都以为她眉心的这抹赤红是寻常的妆饰。 莫绛雪收回了手。 谢清徵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 眉心冰凉的触感久久不散,捎带些许酥麻感。 应该只有修为高深之人才能探查到那抹灵力,察觉出她的身份,比如,那位沐长老。 谢清徵问:“现在她们再探查,是不是只能感觉到你的灵力了?” 莫绛雪嗯了一声。 谢清徵看着她,微微笑了笑。 她这个人,真的很擅长摆冷淡的脸色,做一些暖心的举动。 偏偏她不愿收自己为徒,那她对自己越好,自己便会越失落…… “你可以回去了。” 又开始赶人了…… 谢清徵抿了抿唇,这次却没有立即转身走开。 她想起了一件事,开口道:“长老,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 莫绛雪:“说。” 谢清徵:“那个沐长老说,她与我娘亲有血海深仇;又说她父母死得早;她还和沐紫芙说什么,内门考核要是赢不了我,就去父母坟前自裁谢罪……我听着不太对劲,总不能,是我的娘亲,害了她们的父母吧?” 莫绛雪沉吟片刻,道:“不是你母亲杀害的,但确实和你母亲有关。” “啊?有什么关系?” “我也是听忘情掌门说过几句:青松峰的前峰主,七年前与人比武,不胜,将镇派的天璇剑输给了对方。她心气高傲,受不得那份屈辱,气急攻心之下,走火入魔,误杀了丈夫,误伤了女儿,之后自刎而死。她的小女儿流落在外,不知去向,三个月前,忘情掌门才帮忙寻回。” 谢清徵:“我听明白了,与她比武的,是我的娘亲,她的两个女儿,就是沐长老和沐紫芙。”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曲折的过往。 上一辈,因为一把天璇剑结仇,这一辈,因为一只狐狸结怨,还真是孽缘不浅啊…… 莫绛雪嗯了一声。 谢清徵轻轻叹了一声气,刚想说“她们家的人,气性怎么都这般大”,转念想到,死者为大,便把话吞回了肚中。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都是和她一样,身世坎坷的人。 只不过沐家姐妹比她幸运一些,彼此之间还可以有个依靠。 谢清徵低声感叹:“我要是也有个姐姐就好了……” 这半个月来,夜间辗转难眠时,她总会想起温家村的那些“人”,想着想着便心酸难耐,还会哭上一哭。 从初一哭到十五,哭得次数多了,眼泪也就哭干了。 结合这些日子在未名峰的所见所学,如今,她总算明白,天璇剑作为璇玑门的镇派宝物,为何会落入到温家村。 七年前,她母亲与人比武,赢得了天璇剑。 后来,温家村起了一场瘟疫,母亲路过,出手施救。 接着,温家村全村的人离奇死去,整个村都被设下了结界,天璇剑被封印在了西山,她母亲也不知因为什么,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只能把她交托给温家村的鬼魂照料。 再之后,便是莫绛雪受萧忘情所托,破除温家村的结界,解开封印,把天璇剑带回了璇玑门,顺便把她也带了回来…… “长老,您还知道些什么,可以都告诉我吗?”谢清徵问。 莫绛雪摇头:“不清楚了。你可以去问掌门,她知道的更多。” 她在璇玑门的身份是客卿,门派许多秘辛不会告诉她;那些事又都发生在七年前,七年前的她,还在蓬莱修炼。 谢清徵也摇摇头:“掌门肯定会和我说,那些事情说来话长,我听不明白,等我长大再告诉我。” 其实,她隐约能察觉到,很多事情另含隐情,萧忘情不便和她直言,所以才不告诉她。 比如,她在未名峰学习门派起源、镇派宝物等知识的时候,授课的师姐们不会说天璇剑是输给了谁谁谁,只说天璇剑是破邪斩魔的镇派之宝,与‘天权刀’并称为当世最锋利的兵刃,七年前意外遗失,后被魔教的人炼化成了邪剑,每天都要饮人血;再之后,被一位前辈高人封印在了深山里,净化煞气…… 想来,比武丢剑这种事不太光彩,被尊长们隐了去。 萧掌门是个温和厚道的人,背后从不语人是非,当着自己的面,只怕她也说不出类似“你母亲不厚道,比武赢了璇玑门的镇派宝剑,不但没看在世交的情面上主动归还,还让魔教的人把天璇剑炼化成了嗜血的邪剑。”的话。 不仅如此,谢清徵还觉得萧掌门是个十分大度的人。 七年前,她母亲拿走了天璇剑,七年后,她流落到璇玑门,璇玑门还能收留她,给她一口饭吃,教她修仙问道。 不是大度是什么? 掌门日理万机,她现在的身份,想见掌门一面也不容易。要想查清过往发生了什么,看来还是得靠自己。 竹林旁的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今夜无星,唯有一轮明月高悬夜空,皎皎月光有如流霜一般倾泻而下,照在莫绛雪的脸上,更衬得她冰肌玉骨。 谢清徵凝视着她姣好的面容,勇气宛如一簇窜燃而起的小火苗,烧得内心跃跃欲试。 她开口争取:“长老,明年的内门考核我若夺魁,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收我为徒?” 夜风轻拂而过,莫绛雪的白衫衣褶微动,好似水波微漾。 她的神情也仿若那一潭透着寒气的清水,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淡声反问一句:“怎么总想拜我为师?” 谢清徵沉溺在那道清冽的目光中,怔了片刻,才呆呆地道:“我就是觉得,你很厉害,我想和你学厉害的本领,等我学会了,就不会被人欺负了。我可以保护自己,也保护你,保护璇玑门的所有人,还有足够的能力去查清一些事情。” 很简单,很直接,也是大实话。 莫绛雪不说话,盯着她看。 谢清徵视线游移了会儿,嗫嚅道:“还有,我觉得缥缈峰这里的风景也比别处好,山底有竹子,有水潭,山上有细雪,有梅林……” 还有你…… 莫绛雪还是看着她,不动声色。 被这样直勾勾看着,心跳得有些快,谢清徵轻轻叹气:“好吧,风景好是借口,我就是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的感觉,待在你身边,我会感觉很开心、很安心。但是,但是你要是不喜欢我的话,我也会知道分寸,不会多打扰你的……” 她的话语赤诚真挚又直白,心里想着什么,好像都在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睛里映了出来。 莫绛雪收回视线,目光落向了远处:“我的师门向来一脉单传,一师只收一徒,收徒要看机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拜师(二) * 回到未名峰后,谢清徵结束了念经的晚课,把灵狐安置在了自己的小竹屋中。 一人一狐,共处一室,她想到那狐狸极通人性,便问它:“你是公的还是母的啊?” 灵狐嗷嗷叫了两声。 它不会说人话,谢清徵换了个问法:“你是母狐狸的话,就眨三下眼睛。” 灵狐抖了抖耳朵,温柔地朝她眨眼三下。 她捏了捏它毛茸茸的耳朵:“很好,你可以和我待在一个屋了。” 灵狐又抖抖耳朵,嗷嗷嘤嘤地叫了几声,在屋内四处乱转,这里嗅一嗅,那里蹭一蹭,像是在标记留下自己的气味。 翌日,念经时,谢清徵把小狐狸塞到自己的衣袖里,想让它也多听些经文,跟着自己修身养性。 这狐狸和沐家姐妹一样,是个暴脾气。 吃饭时,谢清徵会把自己的食物分一半给它;她习文学剑,它就在一旁闲逛,和门派的仙鹤吵架、打架,蓬松的狐狸毛还被仙鹤啄掉几撮;夜晚,它睡在她的枕头边上,呼噜声震天响。 真是一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外狐…… 闵鹤师姐寻了空闲来安慰她,让她别把昨日的事情放心上,还道:“这狐狸是沐长老从岭南万兽山庄带回来的珍种。它灵元受损,七七四十九天后,才能恢复修炼,届时你们可以结契,相伴修炼。” “我和它结契?”谢清徵摇头惶恐,“沐长老会打死我的!” 闵鹤:“放心吧,沐长老和掌门说了,你碰过的东西,她们沐家的人不要了!” 谢清徵:“……” 那我去碰她的笛子她的剑,去把青松峰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薅一遍,她是不是也都不要了? * 在未名峰修行的时候,谢清徵偶尔也会听到师姐们提及沐紫芙: 有的师姐说她:“太跋扈了,仗着自己是沐长老的妹妹,胡作非为!明明入门不到半年,名义上算外门弟子,实际上没来未名峰上过一节课;璇玑门人人都是从未名峰历练过来的,就她特殊!” 有的师姐心软:“紫芙师妹也是身世可怜,父母去得早,自小流落街头,乞讨为生。她一个女儿家,如果不凶狠些,在乱世中怎么活得下来?她们姐妹失散多年,沐长老多疼一疼她也是应该的。” 谢清徵默默听着,没有说沐紫芙什么。 她其实有点羡慕沐紫芙。 羡慕沐紫芙如今有至亲常伴身侧,照顾她,管束她,维护她。 羡慕她修行路上有人指引,心法口诀招式,沐长老会手把手教她、指点她。 但人各有造化,这些东西,羡慕不来。 谢清徵也不是特别擅长记仇的人,比起评价沐紫芙如何,她更愿意去记住那些对她好的人。 距离明年三月的内门考核,还有一年的时间。 沐紫芙有沐长老手把手指导,修为必然弱不到哪儿去。 考核还没正式到来,就多了这么一个难缠又强劲的对手,谢清徵不敢松懈,日日夜夜,勤修苦练。 青松峰她是去不成的,就算沐长老“不计前嫌”,她也万万不敢去,除非她嫌命太长。 她最想去的还是缥缈峰。 莫绛雪的那句“收徒要看机缘”,虽然不算是明确的答应,但也不是明确的拒绝,这就说明,还是有拜师希望的! 她是个有点执拗的人,一旦认定了一个目标,便会想方设法地去完成它。 她想拜莫绛雪为师,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她也会奋不顾身地去争取。 * 山中无甲子,岁尽不知年。 一年时光,晃眼即过。 又是一年早春二月,未名峰上少了些嬉闹,人人都在抓紧时间练习,准备下个月的内门考核。 沐紫芙没再来找她的麻烦,彼此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年。 这一年里,莫绛雪总是在闭关疗伤,短则半个月,长则大半年。 谢清徵有分寸,知道莫长老喜欢清静,平日不会过多打扰,只是每个月按时去一次碧水寒潭疗毒。 灵狐事件后,两人没再相遇。 不知为何,见不到莫长老的时候,谢清徵总会在心里细细咀嚼回味彼此相处时的一举一动。 倘若那些回忆是一张纸,此刻可能已经被她揉搓得皱巴巴。 或许,是拜师的执念吧…… 二月初二这天,花朝节,未名峰张灯结彩,摆满各种花卉。 花朝节是庆祝百花生日的节日,也称“女儿节”。 璇玑门是方外之地,本没有过花朝节的传统,自从闵鹤接管未名峰后,才开始举办花朝宴。 这一天,未名峰的女修们不必念经打坐练剑。 游春扑蝶、剪笺赏红、燃放花灯……可以痛快地玩上一整天。 爱凑热闹的内门师姐也会过来,弹琴奏箫、鼓瑟吹笙,同外门的师妹们聚在一起吃花糕、行酒令。 玩到子时,花朝宴方才散去,谢清徵掰着指头数了数,该去碧水寒潭疗毒了。 她踩上剑,带着七分醉意,从未名峰飞往缥缈峰。 修炼达到内窥的境界后,她能看见自己的五脏六腑被一团黑气包裹,她在碧水寒潭那边吸纳的灵气,顺着经脉穴道运行几个大周天,那些黑气便能消除一些。 一年之期已到,过了今晚,她体内的毒素便能消除殆尽。 内门考核后,莫绛雪若还是不愿收她为徒,那今晚,应该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碧水寒潭。毕竟,身体痊愈后,她就再没有理由来这里了…… 思及此,心中一涩,一不小心忘了凝气,身子陡然从剑上跌落! 耳畔风声呼啸,身体每一寸皮肤都好似被风割得生疼,险些便要摔成肉酱,情急之下,她掐了个御风诀,减缓下坠的速度,落地时一个踉跄,勉勉强强扑倒在地。 好险好险,没有摔断腿。 好巧不巧,扑跪在了一双靴子旁,视线顺着雪白的靴子抬头看去,正对上一双清寒眉目。 莫绛雪垂下眼睫,与谢清徵对视三秒,颔首道:“免礼。” 跪拜乃是大礼。 她现在又没收自己为徒,自己行此大礼作甚? 谢清徵立刻就要站起,奈何高空坠落感如影随形,双腿依旧不争气地发软。 站不起来,她只好慢慢调转膝盖的的方向,不跪莫绛雪,跪在一颗竹子旁,抱住竹子,默默委屈。 怎么每次见面她都这么狼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拜师(三) * 过了好一会儿,谢清徵缓过神来,站起身,行了个揖礼,轻声道:“长老,好久不见。我是来疗毒的……” 莫绛雪坐在碧潭边上的茶桌旁,给自己斟了杯茶,嗯了一声,并不多言。 谢清徵借着几分醉意,怼脸过去,大胆问道:“长老,你看我,是不是比一年前高了不少?” 莫绛雪瞥了她一眼,仍旧是冷淡地嗯一声。 是比初见时高了许多,不再是瘦骨伶仃的病弱模样,在未名峰教养一年,褪去几分懵懂,越发显得人如芝兰,额前一抹朱砂,黑白二色道袍,更添三分清逸出尘。 喝了酒,面色有些红润,眼神有些迷离,话也变更多了: “嗯我突然想到,我娘是天枢宗的人,如果最开始我被送去了天枢宗,你会不会亲自去天枢宗接我来疗毒啊?” 天枢宗远在长安城外,而缥缈峰在东海之上,两地相隔千里有余,她们这些前辈高人,御剑而行,一盏茶功夫便到了,而自己刚入门时御剑术使得磕磕绊绊,一不小心还跌下来过,她总不能让自己慢慢飞过来吧。 莫绛雪觑她一眼,道:“不接,自己飞。” “那那那,我要是飞一半摔死了怎么办?” “那就让天枢宗的人为你收尸。” 谢清徵沉默片刻,笑了笑,道:“我不信!最开始你肯定会来接我,就算你不来,也会派璇玑门的仙鹤来!” 她之前觉得门派的仙鹤好吃懒做、喜欢捣乱,不知养来做什么,直到某天,看见它们驮着几个受伤的师姐回门派,才知道还有这用处。 莫绛雪没有接话,给她斟了一杯茶,试图让她醒醒酒。 被自己说中了,谢清徵又是微微一笑,她见好就收,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絮叨:“掌门说,天枢宗的谢宗主,是我娘的师妹。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肯把我接去天枢宗,而是让我留在璇玑门。璇玑门……璇玑门其实挺好的,我喜欢这里……” 她絮絮叨叨,同莫绛雪闲聊这一年来的所学所闻: 什么刚开始学御剑飞行时不小心摔下来过,腿折了半个月; 小狐狸的灵元修复可以同她一块修炼了,它喜欢在月光下修炼; 璇玑门的师姐都很照顾她这个最晚入门的小师妹…… 总而言之,就是过得还不错、很开心。 适逢乱世,门派里收留了许多落难的孤女,师姐妹之间互相关照爱护,平日里一同练剑修行、嬉笑玩闹,便好似同胞姊妹一般。 她没了七岁以前的记忆,整个童年都是在寥无人烟的温家村度过,还从未感受过这般热闹温馨的氛围。 她不知道别家门派的师姐妹是如何相处的,反正,在璇玑门中,她感受到最多的是温暖。 她很感激莫绛雪把她带回了璇玑门,也很感激掌门收留了她。 说到最后,谢清徵问莫绛雪:“下个月的内门考核,你会过来吗?” 莫绛雪点头:“会。” 她的话不多,但旁人同她说话的时候,她总会注视对方眉心,认真倾听。 冷淡却不失涵养的一个人。 谢清徵小心翼翼提醒:“那说好了的,我若夺魁,你就要看一下有没有收徒的机缘喔。” 她学东西很快,师姐们传授的剑招,往往演示一两遍,她就能全部记住。 闵鹤师姐每个月都会来未名峰组织模拟对战,这一年来,她始终都能名列三甲。 她白天练,晚上也练,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莫长老是仙门名流,是修真界一等一的高手,想要成为这人的徒弟,她不敢不努力。 “你话太多了。”莫绛雪不置可否,指了指碧水寒潭,命令她,“去疗毒。” 谢清徵喔了一声,喝下杯中茶水,淡淡梅香冲去了几分醉意。 她走到碧水寒潭边,静坐,炼气。 玄门修炼,第一阶段便是炼气筑基。 即吸纳天地灵气,化为己用。 碧水寒潭这里的灵气远比未名峰充沛,在这里打坐一晚,抵得过在未名峰打坐十晚。 但灵气也不是越多越好,她目前的身体,就像一条涓涓细流,若是涌来洪水般的灵气,自身非但不能尽数容纳,反而会被冲得七零八落,因此还需循序渐进。 翌日,谢清徵从入定状态中醒来,已不见莫绛雪的身影。 她仰头望向山顶,忽然有些恍惚,昨晚,究竟是她醉后的一场梦?还是真的见到了那个人? 望了好一会儿,她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御剑飞回未名峰。 * 考核还没正式到来,已经有不少师妹着急忙慌,向闵鹤师姐打探:“如果最后没通过考核,会怎么样啊?” 闵鹤道:“往年通过考核的,最多只有三分之二,剩下那三分之一的人,要么下山当散修去了;要么等三年后,再参加一次考核;再要么,另辟蹊径,当杂役去了。” 师妹们啼笑皆非:“前两个还说得过去,可——当杂役?” 闵鹤说话风趣:“是啊,当杂役,搏一搏赌一赌,看看端茶倒水送东西的时候,会不会时来运转,得到门派某位前辈的青睐,直接被收入门下咯。” 师妹们笑作一团,谢清徵也哑然失笑。 她要是没能通过考核,去缥缈峰做杂役,不知道莫绛雪肯不肯要? 三月初一,内门考核正式到来。 考核的场地设在未名峰,除了外出执行任务的修士,许多人都会过来凑热闹。 两三千人聚集在未名峰上,师姐师妹地喊成一片,交谈声、嬉笑声此起彼伏。 周围的同门,热火朝天讨论考核后的去处,有的想去缥缈峰,有的想去紫霄峰,还有的想去青松峰: “我听师姐们说沐长老脾气不太好,但她对自己人很好!” “还有水云峰的蓝昧长老,是沐长老的至交好友,都是护短的性子,只不过她经常外出云游,不怎么收徒。” “我要去学琵琶!赤霞峰的丹姝长老为人风趣随和,又弹得一手好琵琶……” “千万不要去绝情峰,听说金肃尘长老严厉又古板!” …… “咚咚咚——”未名峰的钟声响了九下。 场上瞬间鸦雀无声,众修士敛声屏气,抬头看去,见六名女子御剑飞来,衣袂飘飘地落在擂台边的高座上。 座位正中央是掌门萧忘情,左下方是客卿长老莫绛雪,右边依次坐着沐青黛、丹姝、金肃尘、蓝昧四大长老。 未名峰上,所有修士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集中在客卿长老身上。 她一袭白衣,如风拂玉树,白衣之上的那些红色暗纹,犹似丹顶鹤身上的那一抹赤红。 她的容貌被白纱帷帽遮得严严实实,众修士分明只能看清她的绰约身姿,却仍是痴痴地望着她,只觉她那缥缈出尘的气度,不似凡尘中人,倒像是飞升上界的神祇。 谢清徵站在人群之中,抬头仰望那道清冷出尘的身影。 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渺小得就像是江河中的一粒小水滴,只能远远地仰望那轮高高在上的明月。 明月偶然将身影投到了江水之中,她却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伸手触及。 自己当真可以拜她为师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拜师(四) * 开幕典礼后,考核正式开始。 第一天是文试。 她们的开山祖师是个女道士,流传下来剑招和心法口诀都是化用自道教典籍,所以要考《道德经》《南华经》《冲虚真经》等经书。除此之外,还需要熟悉其它各大派的起源发展、心法招式、门派标志和服饰等内容。 谢清徵记性好,这些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 第二、三、四天,论剑大会,是为武试。 论剑大会以抽签的方式进行,谢清徵抽到的第一个对手,是地字班的同门师姐。 她们璇玑门的师姊妹,平时虽然经常聚在一块嬉笑玩闹,但在正式场合中,却不能废了长幼规矩。 擂台上,谢清徵主动行礼,对打时,礼让师姐三招,以示尊敬,然后才进攻。 她入门最晚,这一路打过去,都是她的师姐师兄,她都得礼让一下。 只怕要等下一批新人入门,她才能被唤上一声“师姐”,受用受用。 最初几局,谢清徵赢得还算轻松,三十招之内就可以分出胜负,可越往后越艰难,等到她杀进四强赛时,已经需要拆上百招方能分出胜负。 “好身手!” “清徵师妹,这一招有凤来仪使得不错!” “哎看样子她又要赢了!” “铛”的一声响,对面师姐手中的剑落地。 师姐无奈一笑,拱手道:“打得痛快,小师妹,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同门切磋,点到为止,有一两分胜败就须停手。 谢清徵收势,打个稽首道:“师姐,我只是险胜一招,承让了!” 她生了一张很讨巧的脸,看上去没有丝毫的攻击性,并非莫绛雪那般令人一见难忘的清冷出尘,却如出水芙蓉一般,清澈温雅。 擂台下围观的修士见她容仪如玉,温文守礼,没有不心生好感的。 可好感归好感,最后一轮决赛,众修士设赌局下注时,也几乎没有人押她赢。 因为她的对手是沐紫芙。 “那可是沐长老的妹妹!唯一的亲妹妹!” “我听说这一年多都是沐长老亲自教她!” “一百块灵石,压紫芙师妹赢!” “价值一千灵石的剑,压紫芙师妹赢!” …… 一片下注声中,谢清徵抬头望向莫绛雪所在的位置。 微风拂过,白纱晃动,白纱下的脸庞若隐若现,将露未露。 仿佛一根羽毛轻飘飘地落在了心弦上,挠得人心痒痒,谢清徵油然而生一种异样感,收回了目光,望向沐紫芙。 沐紫芙站在青松峰修士的队列中,神情倨傲,有恃无恐,见谢清徵看过来,她霎时笑靥如花,整张脸都变得明媚起来。 谢清徵一阵无语。 笑这么开心,不知道还以为她见了小情人呢。 要不是知道这个小煞星笑得越是好看心中想法越是狠毒,谢清徵当真也会傻乎乎地回笑一下。 最后一轮决赛,她确实没有必胜的把握。 她和沐紫芙之间夹杂着上一辈的恩怨纠葛,沐紫芙的求胜之心绝不比她低。 高座之上,萧忘情欣慰道:“这一批新人里倒有几个好苗子。” 丹姝长老起了收徒之心:“我看剩下的两位都是百里挑一的可造之材,不论谁输谁赢,芙儿自然还是跟着沐峰主的,那个清徵,不如就随了我吧。” 沐青黛幽幽道:“阿芙她爱跟谁就更谁,也不能一辈子跟在我身边。” 沐家人向来矜傲,众人深知沐青黛的脾性,心中皆想:“除了你谁还能镇住那个小煞星啊?”嘴上却笑呵呵说着客套话,什么“青出于蓝胜于蓝”“沐家的嫡系传人,一代更比一代强”“芙儿骨骼不俗,必能一举夺魁”。 沐青黛听得很是受用。 她心知沐紫芙是个顽劣蛮横的草包,可她就只剩下这么一个亲人了,平日里,她恼她,骂她,却从舍不得打她,豁出全部心血,也要将毕生所学传她,好让她从此不受任何人的欺负。 一年过去,总算把她调.教得人模人样了。 萧忘情令闵鹤端来两个盘子,盘子上放着沐紫芙和谢清徵的身份玉牌。 “各位,可以下注了。” 每届内门考核,她们几个都喜欢小赌怡情一下。 沐青黛道:“今年我就不赌了。” 她要避嫌。 三位长老看在沐青黛的面子上,纷纷下注沐紫芙赢。 其实也不算完全给面子,而是实打实地相信—— 哪怕沐紫芙再脓包,有沐青黛精心栽培,实力也弱不到哪去。 就好比说,那个小谢姑娘打到后面看上去已经有些吃力了,而沐紫芙还是一派轻松的模样。 萧忘情拿过一个扇坠,下注谢清徵:“既没人选这个孩子,那我便押她赢。” 三位长老心知肚明,这倒不是掌门不给沐青黛面子,也不是掌门觉得沐紫芙不如那位小谢姑娘,而是掌门心善,不忍心见那位小谢姑娘没人下注。 三比零,相对三比一,自然是后者好看些。 盛有谢清徵玉牌的盘子上,忽然多出了一枚玉佩。 放下玉佩的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是一双很适合弹琴的手。 众人将目光转向那只手的主人。 莫绛雪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慢条斯理道:“我也押她赢。” 午时三刻,决赛开始。 擂台下围得水泄不通,擂台之上,两名少女,一个温婉如玉,一个娇俏艳丽。 谢清徵按规矩行礼。 沐紫芙敷衍回礼,随后刷的一声响,拔剑出鞘,径直向谢清徵刺去。 谢清徵举剑格挡,避让三招。 霎时间,场上满是剑气破空之声。 这次的内门考核,沐青黛特意让沐紫芙换掉了上品仙剑,只用普通铁剑和同门对战。 沐紫芙虽不太情愿,但按沐家的规矩,实力过于悬殊的对手,打赢了也不光彩,她只能照做。 刚一交手,谢清徵就明显感觉到自己处于下风。 她使出的是璇玑门的入门剑招,招式轻巧敏快。 而沐紫芙使出的那些剑招,凌厉迅疾,每一招每一式,都往她身上的各处要害招呼。 她在剑招上讨不到巧,全凭一身修为左闪右避,勉强守御。 拆了五十招之后,她依旧没有反击。 擂台下的一众修士,看得倒吸一口凉气:同门切磋,向来点到为止,哪会像沐紫芙这般下手狠辣?清徵师妹使出的剑招全是守势,看上去没有丝毫反击的能力,这场怕是要输得彻彻底底…… 之前对战别的同门,沐紫芙倒不会使用这些招式,但决赛的对手是谢清徵。 她记得谢清徵会天枢宗的功夫,那自己使用沐家的家传剑法,也不算辱没了沐家家风。 谢清徵被沐紫芙打得步步后退。 恰在此时,沐紫芙听到了场下修士的窃窃私语声,她嘴角一撇,面露不屑之色,却也不再步步紧逼。 她自觉稳操胜券,收敛了几分剑气,有心卖弄,使出一套沐家家传的“玉笛暗飞”。 这套剑法是沐家先人从笛声中领悟而来,施展起来宛如依依杨柳中,闻得春风送笛声,霎是风流恣意。 场下修士纷纷发出惊艳赞叹声,倒揭过了她下手狠辣的那一茬。 高座之上的沐青黛,斜眼看向莫绛雪,正想开口讥讽一两句,主位上的萧忘情递过来一个笑吟吟的眼神,她便忍住了。 她不和那个爱端架子的冰块多计较。 反正胜负已明,再打下去,结果可想而知。 又拆了几百招,谢清徵依旧只能勉力支撑。 心如擂鼓,咚咚作响,汗水和血水浸湿了后背,她将剑舞得密不透风,却还是被沐紫芙的剑气所伤,黑白色的长袍逐渐染上星星点点的红,胳膊、手腕、脸颊……到处都是伤口。 体力、真气在一点点消耗,她的速度肉眼可见的慢了下来。 沐紫芙似是有意折磨她,明明有一两次,有机会直接打落她的剑,却偏偏放过了她,似是有意拖长战局,要痛痛快快地打她一顿出气。 这正合她的意。 “玉笛暗飞”这套剑法使出来虽然好看,但观赏性大于实战性,施展起来远远不如适才那般凌厉迅疾,每次切招时,还会有一个短暂的僵直。 谢清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破绽,暗自盘算反击。 沐紫芙使出一招“散入春风”,一剑直刺而出,谢清徵斜身闪开,沐紫芙变招,拦腰横削,剑锋堪堪擦过谢清徵的腰间。 正是这千钧一发之际,谢清徵纵身跃起,如同灵燕穿云,不仅避开了这一击,还借着沐紫芙力量回收的空档,反手一剑,剑气挥出,打向沐紫芙的手腕。 “铮”的一声响,一柄长剑被打落在地。 围观人群“啊”的一声,情不自禁叫了出来。 谢清徵从一开始就在单方面挨打不还手,这一招反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高座之上的沐青黛蹭一下站起身,怒骂:“蠢货!” 谢清徵浑身是血,左脸颊上还有两道被剑气划破的伤痕,她以剑指地,身子微微晃了晃,似要倒下。 她隐忍几百招,被打得浑身是伤也不反击,只是为了使出这攻其不备的一招。 刚一交手她就察觉到了,正常你来我往的对打,她根本打不赢沐紫芙,只好赌一把,用上骄兵之计。 沐紫芙骄纵自大、心性浮躁,谢清徵只守不攻,便是想让沐紫芙放下戒备。 但她只有一次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反击机会,一次不成,沐紫芙便不会再托大,只会对她下死手。 所幸,一剑定乾坤,成功了…… 围观的一众修士回过神来,鼓掌喝彩。 谢清徵转身向擂台下的方向一揖,然后回身去看沐紫芙,颔首道:“承让。” 沐紫芙满脸怒容,她的右手手腕被剑气所伤,有一道鲜明的红痕。 “还没结束!让什么让?我不用剑也能打败你!” 话音刚落,空中忽然传来数道剑气破空声,谢清徵抬起头,脸色一变,踉跄后退。 只见半空中数十把灵气凝化而成的气剑,齐齐向她所在的位置飞来。 这是青松峰的“万剑归宗”! 已经分出一分胜负,本就该停手的! 围观人群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嚷嚷起来: “清徵师妹,当心!” “紫芙师妹,同门切磋,点到为止!你怎么能这样啊?!耍无赖输不起吗?” “这是论剑决赛又不是切磋!当然不能点到为止!清徵师妹只是侥幸赢了一招半式,紫芙师妹还没拼尽全力,怎么算输?” “你们青松峰的人还真是霸道啊!就算理亏也要强词夺理去维护吗?!” “他们这是拍马屁!向着沐紫芙说话,讨好沐长老呢!” “什么拍马屁?我们是实话实说!正常情况下清徵师妹就不会赢!本来论剑大会谁能夺魁就是凭实力说话,不是凭运气说话!要是遇到了魔教中人,魔教中人会和你点到为止吗?” …… 擂台旁,负责仲裁的两位师姐对视一眼,心中均暗骂一声荒唐,转眼看向萧忘情,却见萧忘情好整以暇,静静观看,没有半分要阻止的意思。 闵鹤焦急又为难,不是该示意停手吗?难道还要放任让她们打下去? 沐青黛冷哼一声:“丢人现眼的东西!”她朝萧忘情道:“阿芙输了,掌门,喊停吧。” 萧忘情微笑道:“芙儿只是一时大意,输赢也只是一时的,再看看吧,我想看看她们的潜力能发挥到什么地步。” 沐青黛道:“别怪我没提醒,她的真实水平远不如阿芙,再打下去,阿芙就要把她打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拜师 (五) * 萧忘情道:“有我们在,她们还不至于伤及性命。” 沐青黛转眼看向莫绛雪。 莫绛雪不动声色,只是抿了一口茶水,似乎并不关心场上两人的死活。 气剑如虹,呼啸而至。 谢清徵脚踏罡步,迅速掐诀,凝结真气于指尖,幻化出一面水帘般的护盾,挡在身前。 “嘭嘭嘭!” 一道道气剑撞上护盾。 每一击碰撞,都搅得她体内气血剧烈翻涌。第三击之后,终是抑制不住,喉咙里涌起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喷出。 她本就被打得浑身是伤,真气几近枯竭,根本无力反击,只能强撑着一口气抵御。 再强撑下去,只怕不是重伤,便是身死…… 要认输吗? 这个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接着被强烈的不甘淹没。 她明明打落了沐紫芙的剑,为什么不能判她赢? 凭什么沐紫芙可以被特殊对待?就因为沐紫芙是沐青黛的妹妹吗? 为什么?凭什么?她实在想不通! 委屈、愤懑、失落、不甘……种种激烈情绪涌上心头,攒成了一股怒火,烧得她胸口气血翻涌,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唇边溢出。 谢清徵望向莫绛雪所在的方位,心中又是一片苦涩。 是不是没有机会拜她为师了? 耳畔嗡嗡作响,视线逐渐模糊,又一道气剑袭来,脆弱的屏障彻底破碎,指尖再也凝聚不出半点真气抵挡,谢清徵轻叹一声,闭上眼睛。 预料之中的痛楚并未到来,耳畔倏地听闻一道凌厉的剑鸣,犹如龙吟虎啸,震颤心魄。 谢清徵遽然睁眼,瞳孔中映出一把利剑。 那剑全身布满黑色的纹路,自空中疾驰而来,剑气凛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然撞碎了擂台上交织如网的气剑。 霎时间,尘土飞扬,气浪四溢。 擂台四周的修士均被突如其来的剑气震得踉跄后退,定睛看去,无不瞠目结舌。 竟是天璇剑! 天璇剑不是封存在缥缈峰山腰的剑阁中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半空中风起云涌,雷声大作,电闪雷鸣间,天璇剑径直攻向沐紫芙。 一时间,未名峰上,剑气破空声、琴声、箫声、琵琶声齐响,却未能阻挡天璇剑的半分攻势。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谢清徵脚步还没迈出,身体一阵痉挛,重重摔倒在地。 一片模糊的血光中,她隐约看见沐青黛闪身挡在沐紫芙身前。 “噗嗤”一声响,天璇剑没入沐青黛的身体,剑刃上的鲜血点点滴滴落下…… * 意识再度清醒过来时,身体疼得几乎快喘不过气来,明明才睁开眼睛,谢清徵却觉得不如昏死过去来得舒坦。 昏迷时,至少感受不到这般剧烈的疼痛。 喉咙干涩得不行,呼出吸入的气息都带着浓郁的血腥味。 她躺在冰凉的地上,艰难地呼吸着,试图调匀体内紊乱的气息。 头顶是陌生的天花板,室内空无一物,四周墙壁上刻满密密麻麻的门规—— 她被关进了戒律阁。 犯的是哪一条门规啊?残害同门吗?不应该是沐紫芙迫害她吗?凭什么关她? 谢清徵双手撑地,尝试了好几次,终于从地上坐了起来。 她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门规里搜寻,想看看自己究竟触犯了哪一条戒律。 心中还弥留了几分委屈与愤怒,她倏忽想起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浑身一颤。 不知道沐长老怎么样了?有没有性命之忧? 倘若沐长老真出了什么事,自己别说是拜莫绛雪为师,只怕,连璇玑门也待不下去了…… 天璇剑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擂台上,帮她攻击沐紫芙? 一般情况下,只有认主的灵剑才会有这种护主行为。 天璇剑什么时候认她为主了?以她目前浅薄的修为,怕是不够资格成为上品灵剑的主人。 天璇剑被莫绛雪带回璇玑门后,一直封存在剑阁中,她也没资格靠近。 她只是在刚出温家村的那一晚,摸了一下它。 上品灵剑又不是小狗,被摸一摸就认主…… 门外传来两个师姐的谈话声: “沐长老替紫芙师妹挡了一剑,现在还生死未卜。” “紫芙师妹也真是,早认输不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不知道天璇剑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未名峰?总不能真的是清徵师妹召唤出来的吧?” “应该不是,小师妹又没见过天璇剑。掌门说可能是天璇剑解封后,还残留有一丝煞气,感应到未名峰的打斗气息,自己挣脱了剑阁的束缚,冲出来伤人饮血。” “那小师妹也是无辜的啊,凭什么把她一个人关在这里?看着真可怜!” “诶,估计是为了给青松峰一个交代吧。” “青松峰的人蛮横好斗又不讲理,不知道掌门为什么总偏袒她们?” “我听师姐们说过,几年前,正魔两道频繁交战的时候,十有八、九,都是沐长老领着青松峰的女修们留下断后,璇玑门后山的衣冠冢里,埋的最多的,就是青松峰的师姐们……沐长老‘鬼见愁’的名号也是那时候闯下来的……” “难怪……沐长老脾气不怎么好,在门派里的人气却居高不下。” “是啊,倘若沐长老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只怕青松峰上下都会迁怒小师妹,‘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小师妹能不能留在璇玑门都不好说……” 谢清徵听到这里,垂下眼帘,一面哀叹自己的霉运,一面忧心沐长老的生死。 可千万别死啊…… “见过闵鹤师姐。” 门外传来问候声,戒律阁的木门忽然被打开,闵鹤走了进来。 谢清徵轻轻喊了一声:“师姐。” 闵鹤看到她一身是伤,叹了一声气,牵过她的手腕,渡了些真气过去,又掏出一枚丹药,让她服下,这才道:“师妹,沐长老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我带你去见掌门和长老们,你别怕,不会有事的,这是意外,和你无关。” 安慰的语气听上去无比轻柔。 谢清徵鼻子一酸,眼眶也变得有些湿润。 一个人受委屈的时候,最听不得别人的温柔安抚。 本来她不想哭的,本来她还有些生气的,可被闵鹤师姐这么一安慰,她就只剩委屈和心酸了。 璇玑门的这些师姐,是真心真意地待她好。 她喜欢这里,喜欢师姐们,也喜欢莫长老,她一点也不想离开璇玑门。 到了紫霄峰的主殿之上,只有谢清徵一个人进去,闵鹤在殿外守着。 萧忘情端坐在主殿正中央,一向温和的神情中多了几分肃穆。 金肃尘、丹姝、蓝昧三位长老坐在右侧,神情各异。 莫绛雪一人独坐在左侧,面容依旧被白纱遮挡的严严实实。 谢清徵的目光掠过莫绛雪,停留片刻,向众人行礼:“清徵拜见掌门、各位长老……” 萧忘情道:“徵儿,天璇剑认你为主了。” 一开口便是一句晴天霹雳。 一旁的丹姝长老看着她道:“天璇剑曾被谢浮筠拿了去,认谢浮筠为主,后来封印在温家村七年,这七年来,村里只有你一个活人,你身上又流淌着谢浮筠的血脉,日久天长,那剑就把你当成主人了。” 萧忘情盯着谢清徵眉心的那道朱砂印,沉吟片刻,温声道:“若天璇剑还是当年那把破邪斩魔的仙剑,它肯认你为主,那也没什么要紧的,徵儿,你品性端良,又资质过人,我会传你毕生所学,教你匡扶正道。只可惜,一把破邪斩魔的仙剑,被魔教的人炼成了嗜血的邪剑,如今还有一分煞气未除尽,只要剑主一动杀念,那剑必然要饮血。” 水云峰的蓝昧长老与沐青黛关系甚好,此刻看见谢清徵,气不打一处来,叱骂道:“孽障!我看你当时就是动了杀芙儿的念头!只不过是同门较艺,你为什么要起杀念?” 谢清徵脑海一团混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没有……” 她只是觉得很生气、很不公平! 金肃尘长老性情严苛,闻言怒斥:“还敢狡辩!小小年纪,心性就如此残忍,长大还了得?你母亲当年就是心术不正,夺走我派天璇剑,结交魔教妖邪,才被天枢宗逐出门墙。如今天枢宗不肯要你,我们璇玑门好心收留你,你还要恩将仇报不成?我看你迟早步你母亲后尘——” “金峰主,慎言!” 一道清冷寒峻的声音打断金肃尘的斥责。 “她是她,她母亲是她母亲,不要混为一谈。她没做过的事,也不要强加到她头上。” 殿内众人齐齐望向莫绛雪,脸上神情各异。 金肃尘被莫绛雪当众驳了面子,脸色极为难看。 萧忘情帮衬道:“君子论迹不论心,就算徵儿真动了杀念,可毕竟未下杀手……不要当着一个女儿家的面,去说她母亲的不是。” 声音依旧温和,语气却隐隐带有一丝斥责之意。 她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但在场的人都明白:沐紫芙的“万剑归宗”,才是一记真正的杀招。 谢清徵乍一听见母亲结交妖邪、被逐出门墙的话语,有如当头一棒。 正邪不两立,正道和魔道积怨已久,几百年来缠斗不休,璇玑门作为名门正派,人人提起魔教都是咬牙切齿。 难怪掌门当初要她隐瞒身世,以免旁生枝节…… 难怪掌门提及她母亲,总是含糊其辞…… 她的母亲为什么会去结交魔教中人? 萧忘情把错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较真起来,不能怪芙儿,也不能怪徵儿,要怪便怪我,是我有意收徵儿为徒,想看看她的潜力能发挥到何种地步,才没有及时喊停。” 金肃尘哼道:“就算不怪她,可她始终是个祸患!依我看,不如废去她的修为!只要她身上没有一丝灵气,天璇剑就感应不到她的杀念!” 蓝昧同意道:“金峰主说得不错,废除她的修为,防患于未然!” 丹姝惋惜道:“可惜了一个修炼的好苗子。” 萧忘情沉吟不语,似在思考有无其它更好的解决办法。 谢清徵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 她废寝忘食努力了一年,得到的竟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不但不能拜莫绛雪为师,还要被废去全身修为? 她的目光在掌门和各位长老之间来回扫动,双膝一曲,跪下,恳求道:“掌门,长老,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起杀念了,我也不要天璇剑认我为主——” 金肃尘打断道:“你说不会就不会?我的三个徒弟都是死在天璇剑的剑下!若真能轻易控制,当年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剑下亡魂!” 莫绛雪站起身,走到谢清徵面前,拂袖一挥,托起谢清徵的膝盖,朝座上的众人道:“天璇剑是我取回的,我会想办法去除剑上的煞气;她也是我带回来的,诸位若信得过我,便将她交予我。” 话语掷地有声,语气不容反驳,接下来的一句话,亦是辛辣无情。 “将来,她若用天璇剑滥杀无辜,我便亲手诛杀她。” * “你是可怜我、同情我,所以才打算收我为徒的吗?” 缥缈峰峰底,苍茫竹海中,谢清徵亦步亦趋跟在莫绛雪身后,嗫嚅着问道。 莫绛雪要带她去碧水寒潭疗伤。 她身上血迹斑斑,唇角残留有一丝血渍,说起话来亦是有气无力。 “我不想你可怜我,我希望……你是真心实意地认可我,所以才想要收我为徒……” “你在别扭什么?”翩然如鹤的身影穿梭在竹林中,回答的语气听上去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 身后的少女低声道:“你若是对我不满意,我今年可以不拜师。等三年后,你真心认可我了,我再拜师……” “少啰嗦。” 谢清徵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啰嗦道:“你不是说……你的师门一师只收一徒,收徒要看机缘吗?这便是我们的机缘了吗?” “嗯。” “那……你对我在论剑大会上的表现,满意吗?” “还行。” “那……你相信我没有起杀念吗?” 莫绛雪不语。 谢清徵低着头:“我只和你说实话,其实,我自己都有点不相信……我也忘了那时候在想些什么,我只记得自己真的真的很生气……你,相信我,我以后不会那样了……” 她怕被莫绛雪嫌弃。 尽管她不确定当时的自己是否起了杀心,但她还是想和莫绛雪解释清楚。 莫绛雪抬手捏了一下眉心:“做我的徒儿,不可以不听话,也不可以太多话。” 谢清徵轻轻应了一声:“我这一生一世都会听你的话。”便不敢再多嘴了。 莫绛雪也没再说什么。 风轻轻吹过,竹叶沙沙作响,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竹林中,谢清徵低头望着地上如水般的月华和交横的竹影,始终离莫绛雪五步远。 她不舍得踩到身前那人的影子。 她在心中反复回味那句“做我的徒儿”,回味着,回味着,心中忽然酿出几分甜丝丝的感觉来。 她晃了晃脑袋,又摸了摸微微发烫的脸颊。 看来,真是伤得太严重了,否则,怎么会产生这种恍恍惚惚、仿若踩在云端上的感觉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拜师(六) * 谢清徵在碧水寒潭里浸泡了一夜。 一夜之后,她的外伤痊愈不少,但论剑大会一战,真气枯竭,经脉受损,她短时间内都不能再运气。 翌日,天还未亮,她摸黑走回未名峰,收拾家当,揣上灵狐,匆匆忙忙往缥缈峰搬去——生怕莫绛雪后悔一般。 踏雪冒寒,抵达缥缈峰山腰时,谢清徵一头撞上一道透明的结界。 她揉了揉额头,解下腰间的木牌,换上了玉牌。 身份玉牌是内门的标志性佩饰,有这道玉牌,才可以进入璇玑门各峰山腰以上的地方。 灵狐紧跟在她身后,一路上打滚玩雪,不亦乐乎。 谢清徵走到一半,停下来,看着灵狐,若有所思。 灵狐雪白的毛发沾上了晶莹的细雪,朝她歪了歪头,霎是可爱。 谢清徵放下手上的大包小包,抓起灵狐,在雪地里翻来滚去、搓了又搓: “你好像一年没洗澡了吧,要搬新家了,我先帮你用雪洗一洗啊,免得你又被她嫌弃太脏。” 灵狐被她搓得嗷嗷嘤嘤叫。 洗完狐狸,继续赶路。 越往山上走,寒气越重,谢清徵暂时不能运气,冻得瑟瑟发抖。 灵狐看了她一眼,“不计前嫌”,小爪子搭上她的手腕,将自己的真气渡了一点给她,又趴到她的背上,把自己当做一条毛茸茸的毯子,好帮她捱过这阵严寒。 有了可以抵御严寒的真气,四肢百骸重新暖和起来,谢清徵感叹:“毛团你真好,改天我去未名峰找黄大厨给你做烤鸡吃。” 黄大厨养了一只黄鼠狼作为灵宠,那黄鼠狼经常捉野鸡回来。 “你这样走下去,走到天黑,也走不到山顶。”忽然有一道清冷澄澈的嗓音传入耳畔,谢清徵心中一惊,接着一喜,四下张望,却并未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传音入耳? 忽又有一声鹤唳响遏行云,半空中,一只仙鹤俯冲而下,扇着翅膀,落到她面前。 谢清徵朝身后的灵狐道:“莫长老让仙鹤来接我们了!” 她连忙将大包小包放到仙鹤背上,又揪过灵狐,抱在怀里,翻身跃上仙鹤宽阔的脊背。 “听说她在梅林里养了两只仙鹤,毛团你以后可要乖乖的,不能和那两只仙鹤吵架打架。” 灵狐抖了抖耳朵。 仙鹤拍打着翅膀,缓缓升起。 缥缈峰上,千万株寒梅凛冽盛开,微风细雪,暗香浮动。 谢清徵乘鹤穿梭于云雾花海之间,心情既期待,又紧张。 虽然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弄明白,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但一年了,她总算得偿所愿,可以拜莫绛雪为师了。 渐渐听闻梅林中传来铮铮琴声。 仙鹤好似被琴声牵引而去,穿过重重叠叠的花海,最终停在了一棵梅花树下,仰头发出一声鹤唳。 到了。 谢清徵抱着灵狐从仙鹤背上翻身下来。 那道如烟似雾的白衣身影,端坐在梅花树下抚琴。 鹤唳声起,琴音停歇,莫绛雪抬眼看向谢清徵,淡淡的道:“你把整个未名峰都搬过来了么?” 这是嫌她东西太多的意思,她听出来了…… 谢清徵回头看自己的大包小包,讪讪一笑:“这些,都是师姐们送我的……” 她们这些外门的师妹,修为尚浅,年龄也不大,无故不得擅离门派,内门的师姐外出游历时,时常会捎些民间的小玩意回来哄她们开心,什么胭脂水粉、糕点吃食、竹篮柳篮…… 丢是不能丢的,师姐们送的东西,谢清徵走到哪,就会带到哪儿。 若不是去年离开温家村时太匆忙,她一定也会把村里的东西都带上。 她刚来璇玑门时穿的那套破衣裳,她都还留着呢。 莫绛雪轻轻摇头:“你实在太过重情,修不了我的忘情道。” 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谢清徵怔了好一会儿,磕巴道:“你你你这就后悔收徒了吗?!” 这变得也太快了吧! 莫绛雪淡声反问:“我何时说过后悔?” 谢清徵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那那那……” 莫绛雪:“你修逍遥道吧。” 修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超然物外的境界,便可以得道了。 谢清徵这才放下心来,揉了揉有些泛红的眼眶,应了一声:“好。” 莫绛雪让她修什么,她便修什么。 莫绛雪随手指了一间竹屋,让她把东西搬进去。 谢清徵抬眼看去,山顶除了数不清的梅花,便只有一间竹亭,五、六间竹屋。 长老好像有点穷…… 不过,没关系,师姐们说了,玄门清修之士,不可追求外物,要安贫乐道。 谢清徵把大包小包扛进去,收拾好,出来时,她看见莫绛雪站坐在梅花树下,边抚琴边道:“去准备拜师礼要用的东西,东西在最西边的那间竹屋中。” 使唤她使唤得很自然。 缥缈峰没有杂役,大小一切杂事都要亲力亲为。 拜师礼有三,一跪,焚香跪祖师;二敬茶,聆听训话;三叩首,叩拜师尊。 谢清徵要准备的便只是焚香和茶水。 她手脚麻利地搬好桌子,准备好香火香炉,煮好茶水。 莫绛雪走过来,点燃六炷香,递给谢清徵三柱:“师祖名号‘千秋真人’,已飞升仙界,你就对天磕头吧。” 谢清徵双膝一曲,对天而跪,磕了三个响头。 莫绛雪一拂白袍,持香跪下,俯身三拜。 礼毕,两人同时上香,然后站起身。 谢清徵斟好一杯茶,举杯齐眉,躬身将茶献给莫绛雪。 莫绛雪接过,一饮而尽,道:“没什么要说的,修行一道,贵乎自然,你便顺其自然,做自己就好。但记得,不可作恶,你若作恶,哪怕躲到天涯海角,我也会亲手杀了你。” 最后一句话说得冰冷狠绝。 这是她第二回说要亲手杀了自己,谢清徵听得心中一凛,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徒儿不敢,徒儿一生一世都会听师尊的话,光明磊落做人,坦坦荡荡做事,今生今世,跟随师尊左右,一心向道,生死不离!” 莫绛雪垂眸望着谢清徵。 生死不离这种话,是拜师时该说的吗? 她当年拜师时,似乎不是这样说的……算了,眼前的少女情感浓烈而又外放,和她很不一样,想怎么说,便怎么说。 行完拜师礼,谢清徵欢欢喜喜站起身,盯着莫绛雪看一会儿,低头笑一笑,又抬头去看她,绵软温暖的情绪充盈胸腔。 她们真的成师徒了…… 莫绛雪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谢清徵听话地挨近了一些:“师尊有什么吩咐?” 莫绛雪伸手点了点她眉心的朱砂印:“你这人,看似温软脾性好,实则存了一股执拗,又太过重情,于修行一途有碍。” 眉心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谢清徵唇边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心里浮起丝丝缕缕的慌张与无措。 她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要这么说她? 她不知所措地望着莫绛雪。 莫绛雪静静凝视着她,对视片刻,似是意识到自己太过严肃,将声音放轻了些:“你已入玄门,不要过于执着前尘往事,否则,尘缘难断,必有一劫。” 白袍袖口上拂来了极淡的冷梅香,谢清徵嗅见,心里的慌乱褪去些许,眼中却依旧有几分茫然无措。 “我……我……” 师尊的话都很有道理,她想说,我不会执着那些前尘往事了。 可她说不出口。 她就是很想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她放不下那些东西,她也不想欺瞒师尊。 “你的过去我也说不清。”莫绛雪收回了手,“不说这些了,你去东边那间屋里,挑一把趁手的佩剑和乐器。” 天璇剑虽认谢清徵为主,但那剑煞气未除,又是璇玑门的镇派宝物,自然不可能交给她。 外门使用的都是统一发放的凡品铁剑,进入内门后,才开始挑选正式的佩剑和乐器。 谢清徵收拾好慌乱的心情,走到东边的竹屋,推开门,只见屋内灵光四溢,墙壁上、桌子上、木架上陈列着各种长剑和乐器,长剑、短剑、轻剑、重剑,琴、箫、笛、琵琶…… 原来她的师门一点都不穷!璇玑门的兵器库怕是都没有这么多的仙器! 师尊的爱好是收集仙剑和乐器吗? 谢清徵在室内东看看,西摸摸,只觉得每一把剑每一种乐器都很好很漂亮,她看得眼花缭乱,把黯淡的心情都抛到了脑后。 挑了许久,屋外忽然传来“铮铮”两声琴响,似有催促之意。 谢清徵朗声应道:“好了好了!师尊,我快挑好啦!” 她闭上眼睛,转了三圈,然后随手抓过一把剑和一种乐器。 随缘吧,看什么武器和她有缘。 睁开眼,手中握着的是一把寒光四溢的长剑和一管碧绿色的玉箫。 长剑的剑柄处有一个小小的阴阳图案,靠近剑柄的剑身上,刻有“参商”二字,剑鞘上题有一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箫名“烟雨”,箫身碧绿通透,其上也有一排小字“一蓑烟雨任平生”。 谢清徵握着剑和箫出去,小跑到莫绛雪面前:“师尊,你看,我随手抓的,参商剑和烟雨箫!” 莫绛雪坐在梅花树下,盯着剑与箫上的小字,看了片刻,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 “参商”有分离不相见之意,“烟雨任平生”有苦中作乐之意,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然是个小灾星。 谢清徵浑然不觉,乐呵呵问道:“师尊,这剑和箫怎么样?” 莫绛雪:“你倒识货,这是天权山庄庄主亲自铸造的。” “是吗,等哪天去了天权山庄,我亲自去找庄主道一声谢!” 天权山庄与璇玑门世代渊源,是修真界中最大的兵器铸造世家,但凡是天权山庄铸造的上品灵器,总会刻上一句小诗。 莫绛雪道:“剑和箫是你的了,但接下来三年,我不会教你任何东西。” 为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诅咒(一) * “我不会教你任何东西。” 乍一听这话,谢清徵的脸上闪过迷茫、委屈、失落、无措,最后,定格为盲从般的信任。 师尊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谢清徵不问理由,只轻声道:“没关系,那我就三年后再学,我可以等的。” 她们现在已经是师徒了,自己是她唯一的徒儿,今生今世,她只会有自己一个徒儿。 一想到这点,心中便有说不出的欢喜。 莫绛雪神色如常:“过两天我要去剑阁闭关,此后三年,缥缈峰上,只有你一个人在。” “师尊是要去除天璇剑的煞气吗?” 莫绛雪:“嗯。” 天璇剑伤人这事就此揭过,掌门和三位长老把谢清徵交给了她,条件就是除去天璇剑的煞气。 天璇剑是她取出的,以她的性子,就算没有谢清徵这档子事,她也会主动去除煞。 谢清徵:“居然要闭关三年这么久……” 难怪,适才说什么接下来三年,不会教她任何东西…… 这句话应该算一句解释,虽然不用解释她也会无条件地信任师尊,但亲耳听见了解释,心中多少会有些开心的。 谢清徵又忐忑问道:“你会有危险吗?我可以和你一块去剑阁吗?我去服侍你。” 若不是莫绛雪把她带回了缥缈峰,只怕她现在已经被废去了全身的修为。 她感激她,却又心生愧疚,怕自己连累了她,害她再入险境。 莫绛雪摇头:“我能应付,你待在缥缈峰便好。” 语气虽轻,却不容置喙。 没想到刚拜师就要分别三年,谢清徵心中涌起一阵酸楚与不舍,眼神满是藏不住的眷恋和依赖,柔声道:“师尊,我肯定会很想念你的,我以后天天去剑阁门口,和你请安问好……” 莫绛雪眉目冷淡,语气也冷淡:“这倒不必,我听不见。” 满腔柔情被她的冷淡浇了个透心凉,谢清徵噎了片刻,才低低喔了一声。 不去就不去! * 翌日,谢清徵亲自下厨,煮了一碗阳春面,恭恭敬敬端到莫绛雪面前:“师尊,我不知道要怎么报答你的好……以后,喂鹤、扫雪、烹茶这些杂活都交给我好了,我还会下厨,您尝尝我煮的面!” 结丹的修士早已辟谷,无需进食,只是偶尔品尝一下人间美味。 莫绛雪接过谢清徵递来的筷子,默不作声,吃下了一整碗面。 谢清徵看了看见底的空碗,又瞧了瞧莫绛雪的神色。 神情看上去依旧冷淡,但……应该是满意的吧? 谢清徵殷勤地递过手帕和茶水,语气轻快:“师尊,等你出关以后,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莫绛雪接过手帕,擦了擦唇,面无表情:“你于厨艺一道并无天分,以后不要轻易尝试了。” 说完,斜眼看她,难得的多说了一句话,却不是什么好话: “总吃这样的食物,能活下来,属实不易。” 难怪在温家村的时候,瘦成那样…… 一颗下厨孝敬的心被摔得破碎,谢清徵捂着胸口,把锅里剩余的面拿去喂灵狐。 灵狐嗅了嗅,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扬长而去。 她经脉受损,无法运功抵御山上的寒气,医修师姐说,起码要一个月后才能恢复。 昨晚睡觉时,她把狐狸紧紧抱在怀中取暖。小狐狸一面被勒得直翻白眼,一面渡真气给她。 这会儿狐狸去外面玩了,谢清徵又被冻得嘶嘶吸气,却还坚持拿起扫帚,清扫屋前的积雪。 莫绛雪坐在竹亭中,执了一卷经书安静地看。 四下一片幽静,静得像是回到了温家村的西山。 过去一年,谢清徵在未名峰山和同门一块嬉笑玩闹,热闹惯了,再次置身这种寂静的氛围中,还真有点不习惯。 她转眼望向莫绛雪。 师尊整日在缥缈之巅,冷冷清清一个人,不知道,她会不会有感到孤寂冷清的时候? 应该,不会吧…… 师尊她潜心修道,又爱清静,或许是迫于形势和责任心,才收自己为徒的。 谢清徵一面扫雪,一面暗下决心:自己今后一定要学着安静些,再安静些…… 雾凇沆砀,山冻流云,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天地俱白。 耳畔寒风呼啸,细雪落到她的脸颊上,有些冰凉。 莫绛雪忽然放下经书,瞥向谢清徵,开口道:“你过来。” 谢清徵深一脚浅一脚踩过积雪,听话地走到莫绛雪面前:“师尊……有什么吩咐吗?”冷得声音微微发颤。 莫绛雪:“再过来一点。” 师徒一坐一立,谢清徵又靠近了一些。 莫绛雪伸出手,指尖抚过她的脸颊,化去她脸上的雪粒。 冰凉细腻的触感划过脸颊,谢清徵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指尖停留在她的眉心,一股温暖的真气涌入,依次流过印堂、心口、丹田,她冰冷的手脚随之暖和起来。 她一怔,对上莫绛雪的眼眸。 那双眼眸宛如山上的细雪与微风,分明清寒入骨,却无端惹人一阵悸动。 谢清徵无暇理会心中的异样感,抓过莫绛雪的手腕,阻止道:“师尊,你快要闭关了,不要再为我消耗真气了。” 莫绛雪停下动作,浅淡的双眸望着她,没说话。 璇玑门最讲究尊师重道、尊卑有别,谢清徵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后退半步,歉然道:“徒儿逾矩了。” 莫绛雪沉吟片刻,起身,御剑离开,丢下一句:“你等我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谢清徵被撂在原地,连一句“您要去哪儿”的话都来不及问。 适才,她一心想着阻止师尊渡真气给她,别无它念,这时安静下来,她想起师尊的手腕,似羊脂冷玉一般,皓白,冷腻,柔软。 霎时间,心中异样感更甚。 可下一瞬,她忽然反应过来,谁家徒儿会去想师尊手腕触感如何啊?这也太不礼貌了! 她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颊,不再胡思乱想,望向师尊离开的方向,静静等待师尊回来。 莫绛雪御剑飞往紫霄峰,和萧忘情借了一件鹤氅、一个手炉。 萧忘情与裴疏雪同住在紫霄峰,裴疏雪体弱多病,萧忘情在紫霄峰上备了不少御寒之物。 “也只有我的紫霄峰会有这些东西。”萧忘情微笑着将东西递给莫绛雪,“你自然是用不着的,是给徵儿准备的吧,我这里还有一瓶补气的丹药,你一块带回去。” 莫绛雪接过鹤氅和手炉,道了声:“多谢。” 萧忘情旋即又敛了笑,正色道,“对了,疏雪让我同你说,徵儿身上的寒热之毒她已经查到了一些眉目,确实像你猜的那样,是一道诅咒。而且,”她的神色愈发严峻,“就算暂时压制下去了,将来发作起来,还是会有性命之忧……” 莫绛雪闻言,沉吟片刻,道:“等我出关后,亲自去请教裴副掌门。” * 莫绛雪去剑阁闭关前,只教了谢清徵一件事——在缥缈峰峰顶,静听梅花的开与落。 留给谢清徵的,也只是《道德经》里的一句话:「至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 意思是:清除内心的执着妄想,保持清静,反复观察世间万物的生死轮回。 这是悟道的法门。 谢清徵每日卯时起床,抱着剑,站在梅花树下,静听每一朵花开落的声音,站到太阳下山,方才算完成一日的功课。 第一个月,她身上披着鹤氅,手里抱着暖炉,时不时神游天外,一会儿想师尊这会儿在做什么,一会儿想沐长老好没好一点,一会儿猜想温家村那些人的死因,一会儿又想母亲为什么会去结交魔教的妖邪。 第二个月,她的内伤彻底痊愈,可以运气抵御山上的风雪了。 她御剑去了紫霄峰,把鹤氅和手炉还给掌门,然后继续回到缥缈峰的梅花树下站着。 这种悟道方式实在折磨人,站在树下一动不动,跟木头桩子似的,还要凝神去听梅花的开与落,但确实可以磨砺心性。 师尊要她在缥缈峰,一年四季,致虚守静,凝神静听花开花落、生死荣枯,除了悟道砺心外,约莫也是为了让她不再起杀念。 她其实不太明白,难道有人要杀了她,她也不能起杀念吗? 这不太合理,就算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呢。 但,如今,就算真有人要杀了她,她也不敢再起杀念。 师尊与天璇剑同在剑阁,一旦她起了杀念,第一个有危险的便是师尊。 莫绛雪把自己关进了剑阁,谢清徵便把自己关在了缥缈峰。 不接触外人,不参和杂事,这样能最大程度地保持心如止水。 论剑大会上,天璇剑一事,引起了轩然大波,她暂时也不适合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到了第个三月的时候,她实在想念莫绛雪,决定以后每日都去剑阁前请安问好。 虽然师尊不一定听得到,但她还是会站在剑阁门前,絮絮叨叨说自己这一整天都做了哪些功课,内功修为进展如何,灵狐有没有和仙鹤打架…… 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缥缈峰的梅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三年时光一晃而过,谢清徵已能在梅花树下,心无旁骛地站上一整天。 这三年她几乎不见外人,只有闵鹤担心她会孤独,得闲时会来陪她聊聊天。 莫绛雪三月初七出关。 初五这天,谢清徵就已经开始准备。 她将竹屋前的积雪、落梅清扫干净,折了几枝漂亮的红梅,摆在师尊屋里。 屋里一尘不染,她每个月都会打扫好几遍。 打扫完峰顶的几间屋子,谢清御剑飞往峰底的水潭。 她要庄重地沐浴更衣,迎接师尊后日出关。 三年过去,她的剑术没多大长进,也只是粗通乐律,但已经结出了金丹,容貌停留在十八岁的模样。 三年未见,不知师尊有何变化?不知师尊第一句话会同她说些什么? 距离初七这天越近,期待与想念之情越浓,她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师尊。 她御剑穿过梅林,飘落到寒潭边的石头上。 刚一站定,她便怔愣在原地。 潭水碧如琉璃,一个身着素色内衫的女子浸浴其中。 那女子微低着头,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背影绰约清瘦,长发如墨,松松的拢在一侧,颈部肌肤如雪似冰,颈间点点滴滴滑落的水珠,不像是冰凉的潭水,倒像是体内热力外泄的汗水。 那是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阔别三年,谢清徵有些不敢确认。 她定定看着,移不开目光,却并非被美色吸引,而是听见那人发出细碎的低吟声,似是极为痛苦难忍,更像是……自己当年热毒发作时的症状…… 怎么回事? 潭中女子似是察觉到她的到来,竭力忍住了低吟声。 “哗啦”一声,水波晃动。 莫绛雪转过身来,湿漉漉的墨发凌乱地贴在鬓边,面颊微红,似是一朵凛冽盛开白梅,凝上一层极淡的胭脂色,眸光幽冷,直勾勾地望向谢清徵。 谢清徵对上那道清寒目光,脑海一团混乱,心跳瞬间乱了节拍:“师、师尊……你……” 为什么会和她一样,有热毒发作的迹象?还是说,当年她的毒根本没有消除?只是,只是…… 莫绛雪擦去唇边的一丝血痕,压下眉眼间一缕痛楚,红唇翕动,吐出两个字: “过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30 第21章 “噗通、噗通……” 心脏毫无节奏的跳动声,伴随着紊乱的呼吸声,还有痛苦的低吟声,缠绕交织在一起。 四周没有缭绕的雾气,一切都清晰可见。 谢清徵浸泡在水中,与莫绛雪紧紧相拥在一起。 碧绿如玉的潭水,带着彻骨的寒意;柔弱无骨的躯体,一触之下,仿佛是触碰到了一块热炭。 彼此的身体紧贴在一起,身上的凉意好似全被她吸收了去。 需用更多的言语诉说,谢清徵切身感受过毒素发作时的痛楚。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 冷毒发作时,仿佛置身冰窟,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往肺里灌冰碴,从骨髓深处渗透出的寒意,切割着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热毒发作时,犹如身陷熔炉,烈火焚身,呼出吸入的气息都是滚烫的,由内而外的灼烧感,从头到脚,每一寸皮肤都好似在被烈焰灼烧,连带着身体里的血液跟着沸腾。 生不如死的滋味,偏偏无药可医,无法可解,只能咬牙捱过去,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熬过去…… 谢清徵喉咙哽住,把莫绛雪搂得更紧了一些。 她无暇再去思考莫绛雪是否把她的毒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只是疾速运转丹田内的灵气,将灵气炼化成一股股清冽的真气,渡到对方体内,好减少对方的痛楚。 莫绛雪没再发出低吟声,像是在竭力忍住。 她在人前习惯了隐忍。 谢清徵松开些许,看见她用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唇。 她怕她咬伤自己,用力掰开,唇上已经留下一排深深的牙印,似乎再用力一分,便要咬出血来。 她伸出左手,送到师尊面前:“你要咬,就咬我好了……” 话音落地,左掌霎时传来钻心般的剧痛。 手上青筋骤然暴起,谢清徵身子一颤,忍住痛意,一声不吭,催发灵力,继续将自己的真气渡给师尊。 可无论她渡过去多少真气,都会被莫绛雪体内的热毒迅速吞噬。 那丝丝缕缕的真气,犹如一滴滴汇入滚滚江海的小水滴,转瞬间,就不见了踪迹。 不知过去了多久,丹田内的灵气逐渐枯竭,她的身体开始微微发颤,四肢像是被灌了醋一般,满是酸软脱力感。 似乎快支撑不住了…… 真没用!为什么不能再多坚持一会儿?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修为浅薄…… 就在这时,莫绛雪轻轻一推,将她推离些许:“够了……” 谢清徵怔了片刻,再度贴上,正要开口,猛然察觉到莫绛雪的身体传来一丝凉意。 热毒退了? 她精神一振,转瞬间想起还有冷毒。 她怕接下来冷毒再发作,无暇顾及鲜血淋漓的手掌,抱起莫绛雪,跃出寒潭,运起丹田内即将枯竭的灵力,烘干彼此的身体和衣衫,御剑飞往紫霄峰,想找掌门帮忙。 她已经折腾得浑身无力,全凭一股韧劲,御剑飞到紫霄峰的主殿,刚一落地,还没来得及站稳身体,双腿一软,咕咚一声,扑倒在一个女子面前。 那女子讶异地看着她,接着看到她怀里的莫绛雪,神色微变,两指并拢,伸手往她身上一点。 她身子晃了晃,双眼一闭,一头栽倒在地…… “咳咳咳……” 她听见了一连串急促的咳嗽声,朦朦胧胧睁开眼,入眼的是陌生的白色床帐。 脐下丹田处又痛又酸,清醒的一瞬间,疼得她脸上官骤然移位。 相比起来,左掌的那一点痛倒算不得什么了…… 谢清徵抬起左手,看见左掌已经被人用白布细心地包扎好了。 她不敢运气,只做了几个深呼吸,调匀气息。 “是我把你吵醒了吗?” 耳畔传来一道陌生而又轻柔的嗓音,还带有一丝中气不足的虚弱感。 转眼看去,看见窗边有一个女子坐在轮椅上,微笑看着她。 那女子披着一件厚厚的白色狐裘斗篷,面容苍白,官温婉,美则美矣,眉目间却隐约有一缕挥之不去的惆怅与病容。 修真界的女修,或清冷,或傲然,或温和,或妩媚,千姿百态,各有风情,但极少有人像她这般,流露出一种怯弱不胜的病弱感,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在这样的女子面前,好像大声说话都是一种罪过。 谢清徵认出了她,从床上起来,躬身行礼:“清徵拜见副掌门。” 璇玑门的副掌门,裴疏雪。 裴疏雪边轻咳边道:“不必多礼……我看你运气过度,经脉险些胀裂,所以点了你的昏睡穴……你……咳咳,是叫清徵吧……我看见你,就好像看见了少年时的浮筠……那时候,我,她,还有忘情,我们三个人,经常结伴外出游历……” 她出身于修仙世家,本是出色的医、剑双修,与萧忘情并称“璇玑双姝”,后来却被魔教中人害得一身修为尽毁,还残了一双腿,从此她终日待在紫霄峰中,专攻医道,不再出山,也不再见外人。 萧忘情这些年四处奔波,试图寻找断肢再生的术法,可无一例外,都需要本人修炼到结丹以上的境界方可再生。否则,只有夺舍,才有可能换来一具完整的躯体。 此举有违天道,正派人士绝不会轻易尝试。 谢清徵听闵鹤师姐说过这些事。 此刻,她见裴副掌门坐在轮椅上,语气亲切,轻描淡写诉说着旧友故人,鼻子忍不住一酸,心中涌现出无限遗憾来。 也曾是风华绝代、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女,如今却像一只折了双翼的云雀,终日困在轮椅上,困在紫霄峰中…… 谢清徵又朝裴疏雪施了一礼,感谢她的施救,接着问道:“我师尊还好吗?我想去看看她。” 裴疏雪:“忘情在为她疗伤,万万不可惊扰……否则,两人都会走火入魔。” 谢清徵:“好……那我就在这里等着。” 掌门修为高深,有她为师尊疗伤,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谢清徵心中稍安,双手却不自觉地握紧。 裴疏雪察言观色,柔声道:“不必太过担忧,眼下最重要的是照顾好自己……你这三年修来的灵气,怕是都散尽了……” 谢清徵低下头,自嘲般一笑:“幸好我这三年没偷懒,才有机会帮到她。” 散尽三年修为算不了什么,当年若不是莫绛雪保下了她,只怕她早已经无缘修道。 裴疏雪咳了几声:“绛雪把你身上的诅咒,转移到了她自己身上……咳咳……有她这样的师尊护着你,浮筠在天之灵应该安心了……” 师尊确实对她很好,但—— “诅咒?”谢清徵讶然,“什么诅咒?” 裴疏雪也有些惊讶:“她,没和你说吗?我以为你知道……我三年前就告诉她了……你体内的寒热之毒,是一道名为‘断魂’的上古禁咒……这种诅咒极为阴毒,发作起来忽冷忽热,还会让人的修为一点点散去,当世无药可解,除非……咳咳,咳咳咳!” 她说起话来有气无力,似乎也不能说太长的话,否则便会咳上好一阵。 谢清徵急忙走到桌边,颤抖着手,倒了一杯温茶递给她:“副掌门,不急,您慢慢说。” 其实她要急死了!巴不得裴副掌门快点告诉她,除非什么? 裴疏雪:“除非……咳咳……除非,下咒之人身死,或者,有人帮忙转移到自己身上,否则,中咒之人必死无疑……” 谢清徵:“那帮忙转移诅咒的人呢?最后会怎么样?有生命危险吗?” 裴疏雪没有立刻回答,面露犹豫之色。 谢清徵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得泪眼朦胧,却又不忍心去催促一个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病人,只好咬咬牙,耐心等待裴疏雪一点一点说下去。 裴疏雪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继续道:“四年前,她将你身上的诅咒转移到了自己身上,然后强行压制下去了,但是,这三年……咳咳咳……她在剑阁,去除剑上的煞气,消耗了不少修为,诅咒反噬,发作得更厉害了……” 谢清徵从客卧出来时,恰好遇到闵鹤过来告诉她,疗伤结束,可以去静室探望了。 她揉了揉眼睛,跟着闵鹤师姐,走到莫绛雪所在的静室。 闵鹤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师妹,你守在这里,我去看看我的师尊。” 紫霄峰上没有闲杂人等,裴疏雪双腿落下残疾后,不爱见人,萧忘情便遣散了整个紫霄峰的杂役侍女,只留二人的亲传徒弟在身边照顾。 萧忘情收了两名亲传,水烟和闵鹤;裴疏雪收了一名亲传,素问。 整座紫霄峰也就比莫绛雪的缥缈峰多出三个人来。 谢清徵搬了张圆凳,坐在床边,望向床榻上陷入沉睡的人。 这个时候,她才有空细细打量师尊。 眉如烟,鬓若云,肤似雪,双眸紧阖,唇色苍白…… 三年未见,看上去憔悴了一些,微蹙着眉,不知睡梦中在忧愁些什么。 往常见到她都是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难得见她流露出几分疲惫的神态,像是缥缈山巅,翩跹飘落的一片薄雪,轻飘飘地落在人的掌中,一不小心,就要融化了去。 心中升腾起一阵柔情与怜惜,谢清徵伸出手,想替莫绛雪抚平蹙起的眉头。 指尖将触及她眉眼的那刻,却又觉得太过冒犯,慢慢缩回了手。 脑海回想起裴疏雪的话语: “断魂咒太过阴毒,三十年前,修真界有位邪修会使这门邪术,被正道人士联合剿灭,我以为早就失传了,没想到,当世还有人会用……” “解除诅咒的方法有三,药解;下咒之人身死;三,转移……” “断魂咒当世无药可解,当下,我们也找不到那个下咒的人。绛雪应该早就猜到了是一道诅咒,所以,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毒咒每发作一次,毒性就会深入一分,她体内的修为也会随之削减一分……期间,无论她炼化出多少灵气,都会被诅咒抵消了去……这样下去,至多十年,她的修为便会散尽,只怕,命也难保……” 感激、怜惜、心酸、凄苦、恨不能以身代之,种种情绪交错杂糅在一起,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自脸颊滚落。 浓浓的悲戚感从心底直透上来,泪眼模糊了视线,她的脑海又浮现出四年前的画面: 月色下,碧水边,莫绛雪静静立于一截竹枝之上,抬手擦去唇边的一缕血痕,不说话,只是望着她。 那个晚上,她以为自己的陈年旧疾得到了治愈,再不必遭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那个晚上,她饶有兴致地和对方交谈,说什么断尘缘、访仙山,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便好似重获新生一般; 那个晚上,对方放下身段,一本正经地和她道歉,郑重其事地教她如何祛毒。 难怪那一天,对方的脸色苍白如纸,难怪那一年,对方总是在闭关疗伤…… 原来根本不是治愈,只是有人不动声色地替她承受了那份苦楚。 她这些年的轻松快活,这些年像正常人一样的日子,甚至,她能够踏上修仙一途,都是用莫绛雪的痛苦换来的。 谢清徵抬起右手,死死捂住眼睛,任由泪水打湿掌心。 “你在给我哭丧么?” 莫绛雪刚一睁眼,便听见了压得极低的啜泣声。 师徒三年没对话,开口说的第一句便是这种不吉利的话。谢清徵心酸难耐,擦去脸上的泪水,哽咽道:“哪有你这样的……自己咒自己……” 莫绛雪坐起身,倚坐在床头,古井无波:“那你哭得这般厉害作甚?” 谢清徵咬紧牙关,吞掉哽咽,颤声回道:“你明知故问……” 她瞧见莫绛雪苍白的唇色,忍下泪水,去桌边倒了杯茶水,递了过去。 莫绛雪饮过茶水后,望向谢清徵:“把手给我。” 谢清徵听话地把手伸过去。 三根冰凉的手指搭上她的腕脉,探查她丹田的修为情况。 她这三年的修为,几乎都炼化成了真气,渡给师尊解毒。 谢清徵低下头,轻声细语道:“我还会修回来的。” 莫绛雪没说话,凝眸打量谢清徵的面容,就如同刚才谢清徵打量睡梦中的她那般,目光逐一掠过狭长的眉、通红的眼…… 三年不见,长高了不少,挺拔的身姿如竹如松,眼中不见当年不谙世事的懵懂,多了几分沉静,举止也愈发温雅。 莫绛雪抬起手,冰凉的指尖点了点她眉心的朱砂印:“长大了。” 轻描淡写的口吻。 谢清徵却听得心尖微微一颤。 她抽回手,跪到地上,神情凝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莫绛雪一见她这模样,便知她接下来想做什么,当下闭了眼睛,薄唇轻启,无情地吐出三个字:“少啰嗦。” 谢清徵张了张唇,正要开口,听到这三个字,看见莫绛雪的神色,立刻合上了嘴,把长篇大论吞回了腹中。 “站起来说话。”莫绛雪睁开眼睛,冷淡地补充,“限十字内。” 谢清徵不敢违逆,站起来,默默腹语一遍,又掰着指头数了数,开口道:“师尊,我的灾,我的劫,你让我自己去受。” 莫绛雪像是早猜到她会说这些话,想也不想,从容回道:“诅咒转移到我身上,至少能拖个十年。” 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本事,设下温家村那样的结界和阵法,去压制断魂咒,但她至少可以凭借自身修为把寒热之毒暂时压制下去,也至少还有十年的时间,去寻找解除诅咒之法。 谢清徵摇头:“可那本来就是我身上的东西,我不清楚是谁给我下的,但那本该是我的劫难,为什么要你去承受?” 莫绛雪云淡风轻:“结界和阵法是我破的,没了结界和阵法的压制,你那时命在旦夕。” 她沾染了因果,便不会置身事外。 谢清徵还是摇头:“那些东西本来就支撑不了多久的,你好心带我出来,我难道还要让你去忍受那些非人的折磨?” 莫绛雪:“你当年只是一个孩童,尚且能忍受恶诅缠身之痛,我有什么不能忍的?” 还是风轻云淡的口吻。 谢清徵:“万一十年内找不到解决之法呢?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 她不愿对着莫绛雪说出“散尽修为” “死”的字眼,她不想这些字眼出现在莫绛雪身上。 顿了片刻,她喃喃重复道:“我不要你这样对我……你把诅咒转移回给我,我修为低微,修真界少我一个算不了什么的……” 反正她从小命不好,在这世上没一个亲人了,死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眼前人不一样,她是琴心剑胆的云韶流霜,她是名扬四海的仙门翘楚,以她的仙资,得道飞升不过是时间问题。 莫绛雪却道:“做人不要妄自菲薄。” 谢清徵:“……” 谢清徵坚持道:“师尊,请你转移回来。” 莫绛雪寒声道:“你当是踢蹴鞠?想转便转么?” 被她这么冷冰冰刺上一句,心里更难受了,谢清徵默了片刻,才问:“那我要怎么做才能转移回来?像当初那样吗?在碧水寒潭里——” 莫绛雪打断道:“需要转移之人的修为高于中咒之人。你,现在做不到。” “当真?” “当真。” “师尊,你没骗我?” “没骗你。” 谢清徵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现在确实做不到,放眼整个修真界,修为能与莫绛雪比肩的,不超过十人。 这该如何是好? 彼此沉默良久。 莫绛雪主动开口:“别倔了,你拜师的时候,说过什么话?” 谢清徵抬起头来,看向她,眼中泪水莹莹。 莫绛雪:“你说了要一生一世听我的话,短短三年,你便不听了么?” 她这句话说得很轻,好似带着重伤未愈后的疲惫与虚弱。 谢清徵想起拜师时许下的誓言,心酸难耐,心如刀绞。 她确实说过要一生一世听师尊的话,可她不想听这样的话! 莫绛雪横她一眼:“又哭?” 谢清徵连忙擦去眼中的泪水,不敢再哭。 又过了许久,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定定望向莫绛雪,涩声道:“那好……十年之内,我一定要超过你,到时候,无论有没有找到解除诅咒的方法,你都要教我如何转移诅咒……” 这话很大逆不道,天底下哪有徒儿和师尊说我一定会超越你的,可偏偏就这么说出口了。 莫绛雪浑不在意,轻点头,淡道:“好,我等着你,我会教你。” 说罢,唇边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她是在笑吗? 谢清徵有些恍神,定睛一看,那抹浅淡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 应该是错觉吧…… 谢清徵还想说些什么,却看见萧忘情推着裴疏雪过来探望。 长辈之间谈话,晚辈不便多言,谢清徵收敛心神,静静守候在一旁,为三位长辈斟茶。 萧忘情为莫绛雪疗伤也损耗了不少修为,眉目间看上去有几分疲倦。 裴疏雪为莫绛雪诊脉,道:“忘情为你压制下去了……你好好静养,避免再发……” 莫绛雪点了点头,问:“沐峰主现况如何?” 萧忘情道:“你去剑阁闭关之后,她也去闭关疗伤了,至今还未出关。” 三人谈到天璇剑。 莫绛雪进入剑阁后,用归元石将剑重新淬炼了一遍。归元石可以让灵剑恢复到无主的状态,但需要损耗淬炼之人的修为。 如今天璇剑的煞气已经除尽,又是无主的状态,萧忘情亲自去剑阁取了出来。 刷的一声响,寒光闪过,利剑出鞘。 密密麻麻的黑色纹路消失不见,剑身雪白透亮,隐隐散发着凛冽寒气,剑柄上镶嵌着的七颗红色宝石,熠熠生辉。 萧忘情伸指在剑上弹了一下,剑鸣嗡嗡之声,绕梁不绝。 “这才是仙剑原有的模样。”萧忘情收剑入鞘。 她向莫绛雪深深一揖,温声道:“绛雪,感激的话,你我之间,不必多言,这把天璇剑,从此就交给你了。” 历来执掌天璇剑的都是门派顶尖高手,名望不下于掌门人,地位和权力仅次于掌门人,有时是各峰的长老担任,有时是掌门自己兼任。 上一届的执剑长老是青松峰的前峰主。 莫绛雪沉吟不语,还没等她开口,萧忘情便猜到了她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想说,你只是暂居门派的客卿,并无长久留在璇玑门的打算,但你在璇玑门一日,你便是璇玑门的执剑长老。天璇剑在你手中,才能发挥出它的最大价值。” 一旁的裴疏雪道:“剑是你取回的,煞气也是你除尽的……咳咳……你是最适合成为下一任剑主的人……” 萧忘情:“不错,灵剑择主,它若不认主,谁也无法发挥出它最大的威力,你若不收下,恐怕就只能将它重新封存在剑阁中。也曾是一把斩妖破魔的仙剑,不该一直在剑阁里,见不到光。” 玄门修士大多以剑入道,都是爱剑之人,佩剑更是常年不离身,人在剑在,人亡剑亡。 谢清徵摸了摸腰间的参商剑,又看了看仙气四溢的天璇剑,心情有些复杂。 毫无疑问,天璇剑的品阶比参商剑更高,它是八百年前开山祖师流传下来的仙剑,是璇玑门的镇派之宝。 名剑有灵,天璇剑与她在温家村同处七年,虽然她不知道剑的存在,剑却把她当成了主人,还在她有危险的时候,冲出来保护她。 或者说,也不算认她为主,而只是误把她当成了她母亲。 毕竟,以她目前的实力,实在配不上这把仙剑。 她倒挺希望师尊能收下这把剑,这剑曾认她母亲为主,又护她性命,她很难不对这把剑心生好感。 莫绛雪看了谢清徵一眼。 谢清徵察觉到她的视线,也看过去。 两两对视片刻,又各自移开目光。 萧忘情又道:“其实我也有一份私心在,天璇剑威力无穷,若遇到心术不正的剑主,危害也越大。只有将天璇剑交到绛雪你的手上,我才能放心。” 谢清徵心想:“原来还有这层意思在,所谓执剑人,也是护剑人……魔教觊觎这把剑,师尊若收下,必定会惹来很多的麻烦……” 她忽然不想要莫绛雪收下天璇剑了。 可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莫绛雪却不再推辞,快人快语道:“好,我在一日,便护这剑一日。” 她看向谢清徵:“你替我收好。” 谢清徵听话地上前,行礼,从掌门手中接过天璇剑,抱在怀中。 剑身透着清冽的寒意,抱在怀中,也感觉清清凉凉的。 她们三人继续谈话,谢清徵抱着剑,神游天外,心想:“刚才师尊为什么和我对视一眼?师尊愿意收下天璇剑,这背后,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是因为我的缘故?” 这种想法未免太自作多情…… 她不敢多想,晃了晃脑袋,清楚杂念。 她不太想师尊收下天璇剑,可师尊既然已经选择收下,那她便会和师尊一样,在璇玑门一日,便护这剑一日。 “我已安排水烟去蛮荒调查,看看能不能找到会使用这种禁咒的魔修、邪修;也让门下的医修,着手调制压制毒性的丹药,以备日后寒热之毒复发时使用;至于,徵儿……” 谢清听到她们三人聊到断魂咒,又听萧忘情提到自己,下意识应了一声,看向萧忘情。 掌门的两道白眉异常惹眼,其实每次见到掌门,她很想问上一问,为什么她的眉毛是白的,而头发是黑的。 但又不太好意思问。 萧忘情看着她,微笑道:“你若能恢复从前的记忆,那再好不过。” 谢清徵点头:“如果能想起从前发生了什么,就一定能知道是谁在我身上下了这种恶毒的诅咒!” 只要找到那个人,就有机会解除诅咒,甚至,当年温家村众人和母亲的死亡之谜,也能一探究竟。 裴疏雪叹息:“你当年只不过是一个孩童,谁会这么残忍……” 萧忘情沉吟道:“多半是为了报复浮筠。” 裴疏雪嗯了一声:“浮筠从前得罪的可不止是邪修、魔修……忘情,一定要让水烟也查一查正道这边的人……” 萧忘情道:“说得有理,我另安排些人暗访。” 都是正道中人,明着探查面子上不太好看。 莫绛雪淡然道:“生死有命。左右还有十年的时间,总能找到解决方法;若找不到,那便是我今生无缘得证大道,来生再修就是了。” 她说得心平气和,屋内众人却听得一怔,心中均想:“倘若是我,知晓自己最多只剩十年的寿命,会作何感想?” 决计做不到她这般从容。 时人崇尚修仙,但并非人人都能修仙,有些人一辈子无法引气入体,有些人一辈子都结不出内丹,有些人即使结出了内丹,但资质悟性有限,参悟不了大道,心境无法提升,修上两三百年,也无法渡劫飞升。 修到莫绛雪这般修为与心境,已是世所罕见。 萧忘情安慰道:“绛雪,你能参透生死,心境相比四年前已是更进一层了,也许再过六年,便能得证大道。” 裴疏雪咳了几声,附和道:“是啊……若能渡劫飞升,修成仙躯,那些诅咒就算不得什么了……” 谢清徵远没有两位掌门这般乐观,黯然心想:“就算还有十年的时间,就算能得道飞升,可在此之前,她或许要忍受无数次的折磨,还要眼睁睁看着修为一点点散去……” 越想心中越是苦涩悲戚,谢清徵低下了头,抱紧怀中的剑。 今后,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师尊,她也一定要好好修炼…… 萧忘情和裴疏雪离开后,莫绛雪倚坐在床头,若有所思。 屋内一片静谧。她转眼看向谢清徵,见谢清徵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咳了一声。 谢清徵抬起头来:“师尊,你要喝水吗?” 莫绛雪摇头,问她:“在想什么?” “我在想,以后要好好修炼,还要给你渡修为。” “不用,她已经给我渡了三层修为,又赠我破邪斩魔的仙剑。” 谢清徵:“你是说掌门吗?” 莫绛雪:“嗯。” 谢清徵:“掌门人真好,她一定是觉得你帮天璇剑除煞,又帮我转移了断魂咒,元气大伤,所以才渡修为给你。” 莫绛雪不置可否。 她和萧忘情之间,算得上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三年前,论剑大会一事,她觉得萧忘情的做法有失偏颇,但并未明言,甚至未表露半分不满,萧忘情却似察觉到了她心存芥蒂,有意示好。 谢清徵还想说些什么,谁料,金肃尘长老听闻莫绛雪出关的消息后,也来探望。 金肃尘精心栽培的三个徒儿都成了天璇剑的剑下亡魂,如今天璇剑的煞气被莫绛雪除尽,她抹了抹泪,再三感叹,苍天有眼。 她送来了一盒千年灵芝草,说要给莫峰主补气补血。 谢清徵上前代为收下。 金肃尘见了她,冷哼一声,把灵芝草放桌上,朝莫绛雪一拱手,拂袖而去。 谢清徵面不改色,收好仙草。 她这三年,在缥缈峰静观寒暑枯荣,倒把一颗心磨砺得不那么容易起波澜了。 金长嫉恶如仇”,自始至终都觉得是谢浮筠惹的祸,都怪谢浮筠当年夺走了天璇剑,没有保管好天璇剑,还去结交魔教妖邪,让魔教的人把天璇剑炼化成了邪剑,才会连累璇玑门上下七年来不得安生、祸事连连。 七年前去了一个大祸患,如今又来了她这么一个小祸胎。 她看金长老瞧着她的眼神,大有把她归为魔道妖邪的意思,似乎觉得有其母必有其女,恨不得她这种有起杀念操纵天璇剑伤人“前科”的人,早点离开璇玑门,别脏了璇玑门的地。 只不过当着莫绛雪的面,金肃尘也不敢多说她什么。 所谓看人下菜碟,就是这样吧。 谢清徵原以为,修真界的前辈高人,要么是像师尊这般,清冷出尘,却不失侠骨仁心;要么是萧掌门那般,温润如玉,八面玲珑,权衡考虑各方面感受,谁都不得罪;再要么,是沐长老那般,目无下尘,却不失宗师气度。 没想到,也是有金长老这样的…… 似是料到接下来还会有别人探访,莫绛雪道:“走吧,回缥缈峰。” 又瞧了眼那盒金肃尘送来的千年灵芝草:“这个留给掌门,她为我疗伤消耗了不真气。” 谢清徵喔了一声,放下那盒灵芝,背起天璇剑,扶着莫绛雪走出静室。 “师尊,我来御剑就好。”顿了顿,又补充,“保证不会摔下来!” 谢清徵脚踏飞剑,莫绛雪站在她身后,伸手搭在她的肩头。 隔着一层轻衫,依旧能感受到搭在肩头的那份冰凉触感。 穿梭在云山雾海中,谢清徵忽然生出许多感慨。 遥想当年,初次御剑腾云,她惶惶然依偎在莫绛雪怀里,心中茫茫然,不知经历的一切是不是自己的一场噩梦—— 梦见了一个冷冰冰的世外仙人,仙人给她讲了个鬼故事,治好了她的眼睛,令她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场景,还带她腾云驾雾……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如今,是她带着这位仙人,御剑而行。 从紫霄峰飞回缥缈峰,落地后,莫绛雪打量了眼四周,和三年前没什么变化。 她问谢清徵:“你这三年,哪都没去?” 谢清徵点头:“嗯,我每天就在梅花树下,听花开花落,最开始真的要无聊死了,后来,慢慢的就习惯了。” 花开、叶落、雪飘,每个季节的声音都不太一样,还挺有趣的,她听着听着,心里就安静了。 修道者,实为修心,或许是因为致虚守静的缘故,她的修为进展极快,闵鹤师姐说她是这一批同门中最快结丹的。 可惜,再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赶上莫绛雪。 谢清徵问:“师尊,你能不能教我一些能够快速提升修为的方法啊?” 山上飘起了细雪,莫绛雪转身回了屋,慢悠悠道:“让你听了三年的死生枯荣,还没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么?” 谢清徵跟着进去,语气十分苦恼:“我明白。可明白是一回事,实际又是另外一回事,倘若我能做到知行合那我应该就不会这么苦恼了。” 她这些年,不仅看了梅花的开落,还把缥缈峰的藏书也都翻出来看,增长了不少见识。 莫绛雪道:“循序渐进,顺其自然,不要想着走捷径,道心不稳,容易误入歧途。” 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谢清徵望了望窗外的风雪,转移话题,担忧道:“师尊,你会不会觉得这山上太冷?要不,我们搬去山底住吧。” 在竹林中盖几间竹屋也不错啊。 莫绛雪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轻轻摇头:“不必,掌门帮我把毒性压下去了,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复发。” 只不过,恶诅缠身,她的修为会跟着停滞,无论她吸纳炼化多少灵气,都会像沙漏一般,漏得干干净净。 她凝眸看向谢清徵,正色道:“明日开始,你随我学音律。” 她的师门向来一脉单传,眼前的少女,人品资质俱佳,天赋奇高,确实适合传承衣钵,今后,她会倾囊相授。 倘若有朝一日,她真的大限将至,师门的道法绝学也不至于失传。 谢清徵犹豫道:“师尊,要不再过两天吧,等你身体好些再教我……” 她都等了三年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莫绛雪不语,静静看着她,神色冷淡。 谢清徵不敢再违逆,施了一礼,一本正经道:“徒儿谨遵师命。” 旋即又笑逐颜开,满眼虔诚地看着莫绛雪:“师尊,你对我真好,一出关就想着要教我。” 赤子之心,满腔孺慕,莫绛雪却听不得这种肉麻话,冷冷淡淡,回应她道:“这算什么好?尽教导之责而已。” 谢清徵眼神柔软,又笑了一笑,嘴上没多说什么,却在心中暗道:“你就是对我很好啊。” 而且是很纯粹的好。 知晓她的一切,却待她如旧。 璇玑门的师姐,对她也很好,但那些好,是建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 正邪不两立,倘若她们知晓她的母亲曾是仙门弃徒,曾经拿走了天璇剑,还结交过魔教妖邪,是否还会待她如一?还是会像金长蓝长老那般,“嫉恶如仇”? 她不知道。 这三年,她很少下山找师姐们玩,她怕师姐们有朝一日知道了她的身世,会后悔对她这个小师妹好…… 莫绛雪出关后的第二日,开始正式教学。 她每天只教半个时辰,教东西从来不教第四遍。 谢清徵悟性好,学个一两遍也能记住,记住后自己默默多练习几遍,很有分寸的,不去多打扰莫绛雪。 她白天学箫练剑,晚上静坐炼气,几乎不给自己休息放松的时间。 莫绛雪闲时或抚琴一曲,琴韵淡泊;或伏案练字,偶尔抬眸,瞧一眼窗外的细雪红梅,梅林中某个人衣袂翻飞,翩若惊鸿。 这般过了一段时间,她练字时,会把谢清徵喊来帮忙研墨。 师尊练字,徒儿研墨,这是天经地义的本分,谢清徵之前觉得师尊一个人更清静自在,所以才不多打扰。 这会儿师尊主动差遣她,她求之不得。 莫绛雪素有“琴心剑胆”的名号在外,可等到真正朝夕相处了,谢清徵才明白,她的师尊,当真是琴棋书画、琵琶笙箫、奇门遁甲、阴阳风水……无一不晓、无一不精。 她感叹:“我要学到何年何月,才能都把师尊你会的都学过来?” 莫绛雪云淡风轻:“日久天长,慢慢学。” 停顿片刻,又道:“一张一弛,有劳有逸,方能长久。” 谢清徵点点头,下一瞬,恍然明白过来:师尊把她喊到面前来帮忙研磨,大抵也是让她歇息片刻的意思。 心中不由一暖。 下一次,莫绛雪抚琴时,谢清徵很自觉地站在一旁,恭敬聆听。 听见学过的曲子,她会解下腰间的烟雨箫,放到唇边,与琴声相和。 至此,缥缈峰十里梅林,箫来天霜,琴生海波,师徒朝夕相对。 半个月后,莫绛雪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 谢清徵在梅花树下,挖出一坛酒来:“闵鹤师姐外出历练的时候,带了三坛女儿红回来送我,我不怎么能喝酒,便将酒埋在了梅花树下,想等师尊你出关的时候,一起喝。” 闵鹤师姐一直是暖心大姐姐的存在,像是察觉到她有心事,得闲时,会主动来缥缈峰,陪她聊聊天,说说话,解解闷。 “哦,对了,下酒的菜是未名峰的黄大厨做的!” 她特意提醒,免得莫绛雪嫌她做菜难吃。 一坛清酒,几碟小菜,师徒二人,相对坐在梅花树下,就着微风细雪,小酌几杯,闲聊几句。 斟酒的活自然还是徒儿来做,谢清徵倒上满满一盏,递到莫绛雪面前。 接过酒盏的手指修长莹白,将酒送到唇边,一杯饮尽。 谢清徵单手支着脑袋,瞧着莫绛雪饮酒的模样,瞧出几分江湖游侠的肆意来。 恍惚间,想起曾听闵鹤师姐说过,师尊是蓬莱的隐修,初入红尘那会儿,四方游历、快意任侠,还凭借一琴一箫,一日内,连败九十七名金丹期高手,一战名扬天下。 过去听到那些事迹,谢清徵心中只有仰慕与拜师的渴望,如今回想起来,多了几分艳羡。 她心向往之,几杯酒下肚,脸上泛起了红,口齿不清道:“师尊,聊一聊你在外游历时的事情吧……外面的都有什么有趣的事啊?” 她自从来了璇玑门,就没离开过山门,当真有些向往外面的世界。 莫绛雪慢悠悠道:“除祟、超度、救人,也没什么有趣的。” “可我还没出去看过……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谢清徵酒意上头,脸色越发红润,话也多了起来,“师尊,说一说你的过去吧。你对我了如指掌,可我就只知道你是蓬莱隐修,你是璇玑门的客卿,如果有一天,你结束历练,继续回蓬莱修行了,我都不知道你会不会带上我?师尊,你带上我吧,我想一直跟在你身边。” 莫绛雪抿了一口酒,平静道:“修行路漫漫,道阻且长,你不要过分依赖我。” 谢清徵轻轻哦了一声,给莫绛雪斟酒,又给自己斟了一大杯。 她们虽然成了师徒,虽然朝夕相处,可师尊对她依旧是不苟言笑、不冷不热的态度,满是距离感,甚至不愿她过于依赖她。 她有些伤心。 可转念想到师尊对她的好,又觉得暖心起来,打定主意,也要一生一世对师尊好。 她自言自语嘀咕:“我想这么远的事情做什么呢?我现在该想的是,快快修炼,把你的诅咒转移回我自己身上,还有……还有……找到那个给我下诅咒的坏蛋……问问那个坏蛋,是不是ta害死了我娘亲和温家村的人……” 莫绛雪静静听着,没有多言。 三杯两盏淡酒下肚,谢清徵的脸色烧得通红,清亮的眼神逐渐失去焦距,脑袋一点一点,迷迷糊糊,闭上了眼,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莫绛雪放下杯盏,视线落在她身上,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醒来,站起身。 朦朦胧胧中,谢清徵感觉到有一双手臂将她打横抱起。 她听见靴子踩过积雪的微响声,鼻间嗅到了清冷的气息,脸颊也贴上了冰凉的衣物。 冷香满怀,说不出的温软舒适。 她呓语了几句,很想睁开瞧上一眼,却渐渐陷入到沉睡…… 翌日,清晨。 谢清徵起床,揉了揉脑袋。 还是不太能喝啊,几杯就倒了,都没能陪师尊喝尽兴。 脑海画面停留在师徒二人相对而坐,举杯共饮的那刻,之后…… 之后,是师尊抱她回来的吗? 应该是吧,总不能是这只狐狸拖她回来的。 谢清徵捏了捏还在熟睡的灵狐耳朵,拿上烟雨箫,惯例去找莫绛雪学曲。 刚走到屋外,却见莫绛雪一袭白衣,长琴玉箫在身,还戴上了白纱帷帽。 谢清徵施礼问道:“师尊,你要出门吗?” 莫绛雪颔首:“嗯,有个镇子出现了瘟疫和毒尸,你随我一道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师徒组终于可以开始下山历练了~~~12000字!我是大猛1! 第22章 “可我还没出去看过……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脑海依稀浮现出昨日的醉语,谢清徵看着眼前的白衣身影,心中升腾起一股欢喜,伴随着些许微妙感。 昨日,她还在遗憾没能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今朝,便有了外出游历的机会。 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她不太能确认。 这三年,她一个人在缥缈峰,静听死生枯荣,悟道砺心,性子内敛了不少,不再孩子气的,动不动把“我喜欢你” “你喜欢我”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但,收敛得不多,她依旧觉得,有什么真心实意的话,能说出来最好。 她从别人耳中听到那些真挚的话语,会感到开心,推己及人,师尊听到那些话,应该也是会开心的…… 于是,她笑着同莫绛雪道:“师尊,谢谢你。” 莫绛雪放下帷帽上的白纱,完完全全遮挡住面容,淡淡问道:“有什么好谢的?” 谢清徵柔声道:“当然是谢你把我的话放在了心上。” 莫绛雪语气冷淡:“顺道而已。” 今日清晨,一个臂上绑着红巾的女兵,虚弱地倒在璇玑门山门前,嘴里反复念叨:“清嘉镇上有瘟疫和毒尸,求仙家救命……” 掌门与众长老商议过后,猜测或许与魔教有关,决定派一名长老带着门下修士去清嘉镇探查一番。 莫绛雪主动揽下了这个差事。 温家村覆灭前,村里也曾起过一场瘟疫,村子四周也出现过毒尸。 四年前,她去温家村取天璇剑时,施法破除结界的紧要关头,便不慎被一只毒尸抓伤了肩膀。 她想去看看清嘉镇这次的瘟疫和毒尸是什么模样,是否和温家村有相似之处。 顺道,带谢清徵出门历练一下。 谢清徵:“就算顺道带上我,我也很开心,这说明师尊你心里有我。” 被敬仰之人在乎,怎能不开心呢? 莫绛雪不再多言,召出飞剑,御剑离去。 谢清徵紧随其后。 除祟安民,是仙门的职责。 从前她在未名峰修炼时,师姐们千叮咛万叮嘱,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名门正派修士,当以斩妖除魔、守护苍生为己任。 适逢乱世,生灵涂炭,尤多怨灵鬼怪游荡在人间,璇玑门的修士派出去了一批又一批,回来时,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 从前在外门,每当看见师姐们受伤,她心里都特别不是滋味,总想要快快长大,与师姐们并肩作战。 如今总算得偿所愿。 她跟在莫绛雪身后,御剑飞到了山门前。 闵鹤早早站在山阶前等待,她身后跟着十名医修和十名乐修。 医修的腰上都会挂个葫芦,意为“悬壶济世”,很好辨认。 一行人见到莫绛雪到来,敛衽行礼。 谢清徵也向一众师姐们行礼。 莫绛雪微一颔首,目光平静地掠过众人,道:“走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御剑出发。 头一回跟着这么多师姐出门历练,又有莫绛雪在身边,谢清徵踩在剑上,不仅身在云端,一颗心也跟着飘上了云端,眉梢眼角皆是掩饰不住的欢喜。 可抵达清嘉镇后,走在满是残肢断臂的街头,她的心情又一下子坠落到了谷底。 唱词有云:“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说得是东南之地,如烟如画的繁华样貌。 清嘉镇远在璇玑门百里之外,原本是通往帝都江宁的必经之道,南来北往,人烟稠密。 战乱之后,镇上人家十户九空,树被烧了,桥也断了,纤檐高楼,破碎的破碎,拆毁的拆毁,只能从断壁残垣中,依稀窥见往日繁华样貌。 如今又起了瘟疫,沿途随处可见百姓尸体。 璇玑门一行人走在死气沉沉的街头,心情沉重,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莫绛雪独自一人走在最前方,身后跟着两排的修士。 谢清徵走在最后面,目光流连在街头巷尾的断壁残垣。 见惯了仙门的雾海茫茫、仙气渺渺,乍一见到这些人间惨像,她的心中一片戚然。 论听过、看过多少有关于“乱世” “生灵涂炭”的描述,都没有亲眼见到来得震撼。 置身此地,看到人命微贱,处处都是艰难苦厄,她恍然觉得自己受的那些苦,根本算不得什么苦。 有缘求仙问道,相比于尘世中人,已经算是莫大的幸运了。 她再也不会自怨自艾,抱怨自己的身世坎坷、命运多舛了…… 眼角余光瞥见街边的两具尸首,谢清徵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对紧紧相拥着死去的母女,母亲把幼童抱在怀中,整个身子蜷缩起来,死后也呈现出保护的姿态。 脑海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她好像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可她看不清母亲的面容…… 额间微微胀痛,越想心情越是低落,耳畔忽然传来一道清冷寒峻的嗓音: “定神,跟上。” 似有人附在她耳边说的这话,清冽的声线搅乱了脑海中的回忆。 谢清徵心中一惊,从哀戚中抽离出来。 抬头望去,莫绛雪走在前方,并未回头看她—— 是传音入耳。 师尊没有回头看她,却关注到了她的异常…… 谢清徵稳了稳心神,小跑着跟上队伍。 正走着,路口转出个十六岁的女兵。 那女兵两手握着竹扫帚,臂上绑着红巾,双眼无神,见了她们,登时一怔,丢下扫帚,急急忙忙奔过来,扯着嗓子喊:“可是璇玑门的仙家?” 谢清徵眉头舒展。 总算见着个活人了,看样子还是个十分热情的活人。 莫绛雪停步。 闵鹤连忙上前,拱手应答:“正是,敢问——” 那女兵双眼放光,一个踉跄又退了回去,向后拔足狂奔而去:“将军!将军!神仙来了!我们有救了!” 不多时,前方传来一片马蹄声,数十名女兵风风火火地迎了过来,为首女将长眉斜飞入鬓,说不出的英姿飒爽,下马奔来,朝众人深深一揖:“红袖军主帅景昭,拜见列为仙尊。” 莫绛雪回礼。 她戴着遮面的白纱帷帽,白衣长琴,纤尘不染,犹似身在云间雾里的神仙妃子。 饶是那些人看不清她的面容,也不由被她出尘的气质吸引,看向她的眼神尤为恭敬虔诚。 一行人边跟着红袖军走向府衙,边探听此地的毒尸事件。 红袖军是镇上驻扎着的起义军,也是一队娘子军。 军队主帅景昭,年方十七,本是太原国公府的二小姐。景国公起义后,她脱下红装,招揽组建了这支红袖军,跟着父亲南征北战。 好不容易打下了清嘉镇,谁知半个月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夺去镇上半数百姓性命,连带着娘子军死伤大半。 更加诡异的是,瘟疫过后,那些没来得及焚烧处理的尸体,竟又活了过来,能走能跑,见人就咬。而那些被咬过的人,也会慢慢出现染疫的症状,最终变成一具只会攻击人的毒尸。 清嘉镇本是兵家必争之地,瘟疫过后,瞬间成了不争之地,只有景昭带领红袖军驻守在此,苦苦支撑着。 闵鹤问:“为何不撤离?” 景昭摇头:“一言难尽。” 她把众人带到府衙的监牢内。 监牢阴暗潮湿,散发着一股腐臭难闻的味道,还未靠近,谢清徵便听到一阵阵哗啦作响的铁链声,以及野兽一般的嘶吼声。 走近了看,牢内没有犯人,只有几十个头戴枷锁、披头散发的女人。 那些人官狰狞,肌肤溃烂,察觉到有活人到来,眼白上翻,纵身扑到牢栏边上,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咆哮,头上戴着的枷锁与牢栏相撞,哐哐作响。 景昭蹙起眉,似是不愿看见这幅场景,别开头,说道: “她们都是我麾下的兵将,捉拿毒尸的时候,不慎被毒尸咬伤。” “她们怕变成毒尸后伤到镇上的百姓,自愿戴上枷锁、铁链,将自己锁在了监牢里,慢慢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这些人跟着我从北到南,出生入死……我不忍心把她们丢在这里不管……” 众女修闻言都有些动容,有些人更是直接红了眼眶。 唯有莫绛雪不动声色,定定望向其中一间被撞得摇摇欲坠的牢笼。 “咔嚓”一声巨响,那间牢笼的栏杆忽然被撞断。 监牢里掀起一轮更大的嘶吼声,似野兽挣脱牢笼,吼声尖锐而兴奋。 众人循声望去,瞳孔骤缩。 景昭的“跑”字还未出口,众女修的剑尚未出鞘,莫绛雪便将玉箫放在唇边,吹了两声。 箫声清幽,如击玉石,如鸣溪涧。先前狂躁咆哮的毒尸,霎时犹如泥塑木雕一般,僵在原地不动弹。 众女修默默放下佩剑。 有“云韶流霜”在,她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变故转瞬间被平息,监牢里安静下来,只剩景昭和身边几个女兵粗重的喘气声。 一片静谧中,众女修暗暗思索:第一具毒尸是从哪里来的? 不忍、怜悯终究只是一时的情绪,探查清楚毒尸的源头,才是她们此行的主要目的。 莫绛雪抬手,示意一名医修上前去。 那名医修师姐谨慎地走近毒尸,细致观察。 景昭心有余悸,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一面安排女兵加固牢笼,一面感激涕零道:“前些日子,我派了好些人去各大仙门求救,但都没收到回音,你们是第一个赶到的。” 清嘉镇是璇玑门的势力范围,璇玑门虽与各大名门正派交好,但乱世多邪祟,各派疲于奔命,不一定顾得上别家门派势力范围内的邪物。 不多时,医修师姐禀告道:“长老,她们看上去感染的都是同一种尸毒,我试了一下,我们带来的药最多只能阻断毒性,能否让她们变回正常人,需要请教裴副掌门。” 莫绛雪沉思片刻,有了指令,传音给闵鹤,并开口叮嘱道:“两人一组,听令而行,不可擅动。” 闵鹤施礼应是。 她是掌门的亲传弟子,也是璇玑门的二师姐。 璇玑门的大师姐水烟向来寡言少语,外出执行的也多是秘密任务,不怎么和师姊妹们接触。 二师姐闵鹤则与一众师妹们交好,会协助掌门处理门派内务,还是未名峰的掌教师姐。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萧忘情把闵鹤当作是璇玑门一代掌门人在培养。 因此,外出历练时,有闵鹤在,一般都是尊长下达指令,闵鹤负责具体的执行安排。 “清徵师妹。”第一个被安排的便是谢清徵。 谢清徵出列。 闵鹤道:“你就跟在莫长老身边,随时听候长老调遣。” “是。” 璇玑门师姊妹外出除祟,为保安全,分组时向来是强弱搭配,由修为最高的,保护修为最低的。 在场修士中,谢清徵年龄最小,修为最弱,待在莫绛雪身边最安全。 其余女修听到这个安排,不免有些诧异,小师妹身为“云韶流霜”的首徒,又曾在论剑大会上大放异彩,怎么三年过去,修为反倒落后于同门了? 虽然莫长老闭关了三年,但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教吧?难道什么口诀心法剑招都没留下?还是说,莫长老本人很厉害,但其实不太会教徒弟,所以才一直不收徒? 莫绛雪身负诅咒这件事,知晓内情的人极少。 谢清徵散去三年修为,为莫绛雪疗毒一事,在场除了师徒二人,便只有闵鹤知晓。 在一片疑惑的目光中,谢清徵面不改色,走到莫绛雪身后站定。 她望着那道翩然的白衣背影,头一回觉得:修为浅薄也有浅薄的好处啊…… 噫,好没骨气的想法。 闵鹤根据莫绛雪的指令,接着安排一名医修和乐修,押送一个染疫的女兵和一个毒尸回璇玑门,让裴副掌门亲自过目,顺便告知掌门此地的情况; 然后安排医修们喂牢中毒尸服下丹药、去镇上救治染疫的士兵和百姓; 剩余的乐修则负责捕捉镇上的毒尸、打探消息、给活人发放避毒尸的符箓。 众女修听令而动,两两一队,四下散去。 莫绛雪御剑飞向镇子上空,弹琴布下结界,以防毒尸流向其它城镇。 布置完结界,她御剑飞回,落地后,将剑隐于琴下。 谢清徵问:“师尊,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呢?” 莫绛雪道:“等。” 等候众女修探听消息。 等待的间隙里,莫绛雪带着谢清徵走在街头,时不时停下,翻琴在手,弹奏一曲《往生》,超度在战乱、瘟疫中死去的百姓和士兵。 超度亡魂是玄门修士的基本功。 修为越深,净化亡魂怨念的功力越强。 琴音铮铮奏响之时,谢清徵轻按玉箫于唇边,呜呜声随之而起,与琴音相和。 音色各不相同,琴音飘渺空灵,箫声温婉柔和,却是一般无二的旋律,似是一唱一和,紧密交织,相得益彰。 莫绛雪有意无意,朝谢清徵那边看了几眼。 谢清徵恍然不觉,安安静静吹奏完一曲《往生》,徘徊在街头的亡魂,一点点散去。 她放下手中的箫,想起了温家村的那些“人”,昔年也是这般,一点点消失在她眼前。 她转过身,和莫绛雪道:“师尊,我生平第一回觉得自己学过的东西,是很有意义的。” 莫绛雪起身收琴:“哦?以前都没意义么?” 谢清徵:“不是不是,不一样的意义。以前是想好好修炼,拜你为师;现在是觉得,我也可以去帮助别人了,很开心。” 简单朴实,宛如稚子一般的话语。 莫绛雪微微颔首,道:“那就记住这份意义,以后也不要忘记。” 不负初心,不忘来时路,往往最难做到。 谢清徵笑着应了一声:“好。” 走着走着,拐角处的一个小巷里,出现了几个摊贩呦呵叫卖面粥烧饼,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来往其间。 “米粥,两文钱一碗。” “卖汤饼咯,三文钱一碗。” “烧饼,卖烧饼了!要来一个烧饼吗?刚出锅的烧饼。” 谢清徵一愣。 这些人胆子可真大啊,这个时候还敢出来买卖东西。 莫绛雪停步,手按在琴弦上,蓄势待发,却又心念一动,掏出了几枚铜钱,同谢清徵道:“你过去,买点吃的来。” 玄门修士是方外之人,但都会随身携带些铜钱。 铜钱流经凡人之手,沾百家阳气,既可用于挡煞,也可用于占卜,是避邪驱鬼做法的好物。 “师尊,你想吃东西了吗?” 难得她有想吃的食物,谢清徵毫不犹豫接过铜钱,走过去。 “那我去都买一些来给你尝尝,顺便打探打探消息。” 她走到一个烧饼摊前:“婆婆,可以给我两个烧饼吗?” 烧饼摊前支着一口锅,锅里升起滚滚热气,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见她走来,咧嘴一笑,露出豁了口的门牙:“好好好,小娘子,婆婆给你烧饼吃。” 说着递出两块烧饼。 谢清徵伸手去接,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隔壁那个面摊的老板,正将一只血淋淋的人手,丢进锅中沸水煮。 她吓得心尖一颤。 “小娘子,再来一点水煮人肉要不要啊?”眼前的婆婆忽然展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使劲钳住她的手腕,猛地往锅中拽去。 “我我我不要!烧饼我也不要了!” 谢清徵慌忙挣脱开来,向后一跃,抽出腰间佩剑,却不用剑刃直接伤人,而是挥出一道剑气,那婆婆立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随即化作地上一滩滋滋作响的黑水。 是鬼魅! 鬼魅最喜欢吃人,它们没有躯体,由祸祟邪气所生,一般出现在怨气极重的死人堆里,它们可以幻化成人的模样、编织幻像去害人,还可以隐去身上的祟气,瞒过不够谨慎的修士。 她学过这个。 那几个摊贩和行人陡然尖啸一声,纵身向谢清徵扑来,谢清徵脚下踏出八卦方位,闪身避开,横剑身前,唰唰几下,挽了一道绚丽的剑花,几道蓝光剑气挥出。 剑气所到之处,摊贩、三三两两的行人,都和那鬼婆婆一般,化作了一滩黑水。 鬼魅尽除,谢清徵惊魂甫定,转过身,却见莫绛雪气定神闲地站在她身后,好似在观戏。 静默片刻。 谢清徵艰难地吐出一句:“你骗我……” 她还以为这些都是活人,她还以为师尊是真的想吃东西了…… 长街小巷,阴风阵阵,莫绛雪抱着琴,白色衣衫随风微荡,慢悠悠道:“我骗你什么了?” “你你你欺骗我的感情……你肯定早就知道那些人都是鬼魅所化,故意捉弄我的……” 窝窝囊囊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言辞凿凿。 莫绛雪仍是云淡风轻:“是你不够谨慎。”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社会经验严重不足的小谢~~~ 5500字,也很不错啦(躺倒~~~ 第23章 “不过。”拖长了音,“反应还算快。” 谢清徵不说话了。 被眼前人夸上一句,她总能开心很久。 仔细想想,镇上百姓惧怕毒尸,几乎不敢出门走动,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小巷里怎么可能会有摊贩和行人?确实是她大意了。 至于,为何大意…… 谢清徵瞧了一眼莫绛雪。 师尊主动开口让她过去,别说这只是鬼魅编织的幻象,就算前面是悬崖,只要师尊说那不是,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踏上前去。 她信任她,犹如信徒全心全意地信赖自己的神明。 莫绛雪问她:“你是不是没看过真正的市集?” 谢清徵:“也许小时候看过,但早就忘了。” 她在温家村和鬼魂生活了七年,在璇玑门的这些年,接触到的都是修仙人士,她不知道真正的人间烟火是什么模样,只在书上看过一些描述。 谢清徵道:“等以后有机会,师尊你带我去见识见识……” 莫绛雪道:“先带你去郊外见识一下。” 荒郊野外,是战乱后集体埋尸的好地方。 走在乱葬岗附近的丛林,不用掐算,仅凭修仙者的感,便能察觉出这里的祟气浓得像雾一般。 林间小道崎岖狭窄,树枝和树叶时不时拂到身上脸上,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一片浓绿浅绿中,时不时就会对上一双眼白上翻的眼睛—— 大多是乱葬岗的厉鬼,或是邪气所生的鬼魅,偶尔会碰上一两具毒尸。 这些都算是低阶的邪物,一路上,莫绛雪几乎不出手,只让谢清徵上前解决。 之前谢清徵一直走在莫绛雪身后,保持三步的距离,这会儿,她走到了前面,一面除祟,一面细心地削去林间小道两侧的树枝,为身后人开路,以免树叶拂在那人脸上。 厉鬼和鬼魅都是害人的邪祟,拔剑解决便好;毒尸则需用符箓定住,到时统一带回镇上,看看裴副掌门能不能研制出解药,让她们变回正常人的模样。 “嗬嗬……” 刚削去一截树枝,就和林间的一具毒尸对上视线。 那毒尸嘶吼一声,纵身扑来。 谢清徵侧身闪避,毒尸紧随其后,她按箫吹奏,将灵力融入音律中,以箫声操纵毒尸的行动。 毒尸速度慢了下来,她趁机掏出一道符箓,“啪”一声,贴在了那毒尸的脑门上,将它死死定在原地。 这毒尸的面目已经腐烂,辨认不出原来的样貌,但看它身上穿着铠甲,胳膊上绑着红巾,便知是红袖军的一员。 谢清徵看着毒尸,惋惜地叹了一声气,正准备转身,却无意间瞧见毒尸身上背有一个包裹,手上似乎还抓着什么东西。 好奇心起,掰开来看,是一团泛黄的、皱巴巴的,还沾着血迹的纸。 拆开阅读,竟是一份家书—— 吾儿阿狸:见字如面。近来家中一切安好,无须挂念。阿娘为你缝的新衣,已托人送往军中……月前收到你的来信,言及军中捷报频传,凯旋之日可期……阿娘日夜泣盼,盼吾儿平安归家…… 谢清徵读到这里,抬头去看那个毒尸,解下它身上的包裹,打开,一套崭新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里头。 常人感染尸毒后,还能维持一段时间的清醒。 这个名为“阿狸”的女兵,想必是在丧失意识之前,把母亲寄来的新衣背在了身上,把母亲寄来的家书抓在手中,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思念那个期盼她平安归家的母亲,直至变成毒尸,依旧将这份家书紧紧地攥在了手中。 她侥幸从战场上活了下来,本以为能凯旋,与母亲团聚,结果却命运弄人,成了一具毒尸;她母亲亲手缝制的衣服,托人带了来;她还没舍得穿一次,就变成了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 谢清徵捏着那封家书,盯着包裹里的新衣,鼻子一酸,哭出了声。 莫绛雪听闻动静,转过身问:“怎么了?” 谢清徵把手中的家书递给莫绛雪看,攥紧了剑柄,泪眼朦胧,立下誓言:“我要诛尽天下的邪魔歪道!” 莫绛雪闻言,轻轻笑了一声。 她的面纱随风拂动,面纱下的容颜若隐若现。 谢清徵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觉她这么冷清清的一个人,轻轻地笑上一声,倒显得没那么有距离感了。 “师尊,你笑什么?” 莫绛雪似叹似笑:“正邪相生相克,岂是你能尽诛的?” 谢清徵道:“我活着一日,便诛杀邪魔一日!它们实在太可恨了!” 少年人正是细腻重情又热血的时候,莫绛雪不再多言,默默看完了那封家书,叠好,放回毒尸的衣襟里,淡淡道:“走吧,这一片还有不少邪祟要除。” 谢清徵抹了抹泪,和那具毒尸道:“阿狸姐姐,等我们研制出尸毒的解药,你就能回家和家里人团聚了!” 又边走边问道:“师尊,你说这天下什么时候能太平啊?” 仙门与朝廷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凡人作恶,归官府管,邪祟作恶,归仙门管。 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没有千秋万载的王朝,仙门修士只出手除祟,不可随意杀生,更不能随意出手干扰人间朝代更迭,否则,业障缠身,因果循环,难有好下场。 莫绛雪从腰间掏出了一枚铜钱来。 谢清徵一怔。 又要让她买东西吗? 她四下张望,却并未发现这附近有摆摊的鬼魅。 莫绛雪捏着铜钱,凝神观望片刻,道:“快了。” 铜钱除了沾染凡人的阳气,还能吸纳王朝的气运:若是太平盛世,铜钱吸纳的便是强盛之气;若是王朝末年,铜钱吸纳的便是没落气运。 说罢,莫绛雪抬头望天,悠悠道:“太白昼现,改朝换代,不过转眼间。” 谢清徵顺着莫绛雪的目光抬头看去,青天白日里,太白星显露于天际。 她于星象卜卦一学并不精通,却也在书上读到过:太白昼现,女主当昌。 谢清徵好奇道:“会有女子称帝吗?不知这天命,会应在哪个女子身上……” 莫绛雪收回目光:“天机不可泄露。” 她不肯说,谢清徵也不多问,只道:“师尊,你会卜卦,那你当初有没有算过,你我有今日的师徒缘分啊?” 莫绛雪道:“没有。” 谢清徵问:“为什么?当初为什么不算一算呢?你不好奇吗?要是我肯定很好奇。” 莫绛雪道:“天机不可尽窥。” 谢清徵问:“窥尽会怎么样?” 莫绛雪道:“会死得太早。” 谢清徵:“……” 话音刚落,林中又传来一声嘶吼,一只无头厉鬼闪电般扑向她们。 莫绛雪轻盈地闪身避开,谢清徵拔剑上前。 莫绛雪悠悠闲闲,闪身在一旁,还要发出一声感叹:“太慢。” 谢清徵闻言,手中长剑一颤,削出一招“有凤来仪”,速度比刚才快上三分。 剑气纵横,荡起疾风一片,林中鸟雀成群地惊起。 那只无头鬼惨叫一声,被削得四分裂,随即化作一缕青烟散去。 “太慢了。”又是一句悠悠感叹。 若是别的同门听了,大抵会羞愧不已等回门派发愤图强好好练剑。 谢清徵却只是擦了擦汗,转过身,耿直且温和地回了一句:“师尊,我没偷懒,这已经是我能使出的最快的速度了,再快下去,我的体力就要跟不上了。” 莫绛雪道:“不是说你慢,是觉得一个个找这些邪祟效率太慢。” 谢清徵:“……” 好吧,好像又被她骗到了。 不过被这么一戏弄,注意力也被转移了,心头的哀伤感散去了不少。 她问莫绛雪:“师尊,那有什么办法可以快一些吗?” “有。”莫绛雪看向谢清徵,“借你一滴血用。” 锋利的剑刃轻轻划过左手食指,谢清徵挤出一滴血,滴落在琴弦上。 说好一滴,就一滴。 莫绛雪拨弦,“铮”一声,红色琴弦上的血珠被吞噬,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清徵收回手,轻轻吹了吹食指上的那道小伤口。 师尊说她的身体遭鬼气浸润多年,行走在外,最招鬼怪的喜欢,借她一滴血,弹奏一曲《招魂》,能招来许多想上她身的邪祟。 她觉得,这样的喜欢,不要也罢。 被剑划开的小伤口有些疼,她吹了又吹,食指指尖倏地被人轻轻捏住,接着一阵微弱的白光闪过,指尖的那抹疼意瞬间被清冽的凉意覆盖。 莫绛雪松开她的食指,足尖一点,跃到松枝上,坐下。 指尖残留了些许酥麻感,谢清徵站在树下,呆呆望着恢复如初的食指,直到耳畔传来叮叮咚咚的琴音。 曲调颇有几分阴森诡异,她仰头望向莫绛雪。 那人一袭白衣融到浓绿之中,煞是好看。 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凝神听来,有婴儿咿咿呀呀的啼哭声,妇人幽幽怨怨的哭泣声、毛骨悚然的笑声,还有士兵整齐划一的行军脚步声。 荒山野岭的,哪来这么多的小孩、妇人、官兵? 一股寒意涌上了脊背,谢清徵小心翼翼转身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十来个被吃得七碎的婴儿飘了过来;接着是一群披头散发的女鬼,被砍得肢残体缺,于是抢了别人的肢体,边为自己缝补身体边往这边飘来;还有许多士兵,手作握枪状,好像都还活着一样,可已没了脑袋,空荡荡的肩膀上直冒汩汩鲜血…… 目之所及,全都是肢体残缺的厉鬼。 这些厉鬼尸首不完整,所以心有不甘,不愿投胎转世。 一片诡异的鬼哭狼嚎声中,谢清徵隐约听见了不少女鬼的呢喃声: “妹妹,你好香啊……” 谢清徵屏息凝神。 不,我不香,我已经被镇上的尸臭腌入味了,树上的那人才香…… 谢清徵缓缓转回身,仰望端坐在松枝的那人:“师尊,你是不是太高估我了?” 厉鬼的杀伤力比鬼魅大上许多,她目前的修为勉强能同时对付两三个厉鬼,可莫绛雪同时招来一群,自己这副小身板,恐怕还不够它们一口一个的…… 端坐在松枝上的那人,白纱斗笠遮面,看不清神情。 白纱下传来她云淡风轻的口吻: “别怕,动手。” 她都这么说了,谢清徵便不再多问,从容转身,捏起剑诀。 那声“不怕”,听上去还有些温柔呢。 琴声的曲调忽转,铮铮铮铮,连响数声,那群邪祟饿虎扑食般一股脑儿扑将过来。 电光石火间,一股清凉的灵力猝然灌入四肢百骸,谢清徵不由自主,挥剑横扫而出。 手中长剑好似脱离了她的控制,挥出的一招一式,飘逸灵动。 琴音铮铮锵锵,指引着她的剑忽上忽下,忽而往左,忽而往右,一招更比一招快。 剑光如虹,结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光网,那些邪祟不但无法靠近她半步,反而被一剑一个直接送走。 一时间,只听得林中琴声、剑声、呜嚎声、凄厉尖叫声不断。 三十招之后,邪祟尽除,琴音再度转为诡异的曲调。 谢清徵持剑喘息片刻,抬眼一看,又一批鬼魅聚拢了过来。 她顾不得擦汗,长剑一抖,再次出手。 一波灭,一波再来,循环往复,林中时而剑光大盛,时而凄嚎阵阵。 良久,曲终音歇,四周只剩下风拂树叶的沙沙声。 谢清徵收势,左手掐着剑诀,右手负剑而立,仰头望向松枝上的人,喘匀气息后,轻声问:“师尊,这首曲子叫什么?我也要学。” 一天才能除完的邪祟,她们在半个时辰里,全部解决了。 莫绛雪收琴,从松枝上翩然跃下,道:“《琴剑合一》。” 谢清徵还想说些什么,闵鹤与一名医修师姐寻了过来,向莫绛雪禀告探听到的消息: 第一批出现在镇上的毒尸,是郊外一座寺庙里的僧侣。 郊外,荒庙。 一脚踏入正殿,一股腐臭味扑鼻而来。 谢清徵皱了皱眉头,她的嗅觉本就敏锐,修仙后,感更加清明,这股腐臭味像是大夏天里放了一个月的腐肉,熏得她一阵头晕脑胀。 庙里到处都是兵刃砍斩的痕迹,墙上、地下、佛像、窗户溅满了血渍,供桌倒翻,满地香灰,地上还有几本沾血的佛经。 闵鹤道:“当今天子崇佛,寺庙本来是不愁供养的,后来义军路过这里,看见老百姓吃不上饭,庙里却堆积了大量的金银财宝,一怒之下,掠走了所有财物,屠光了全寺的僧人,这座庙也就成了一座荒庙。” 这里有过一场激烈的厮杀,可地上没有一具僧侣的尸首。 所有的僧侣死后都化作毒尸,涌入清嘉镇中。 莫绛雪站在最前方,抬头盯着彩塑的罗汉佛像。 佛像上沾了不少血渍,却仍是一副悲天悯人的庄严宝相。 其余三人站在莫绛雪身后。 那名医修师姐道:“如果是生前感染的尸毒,毒素会随血液扩散到全身;如果是死后被投毒的,毒素则会集中在比较固定的某个部位。刚才我们捉了几个僧侣毒尸,取出他们的血液观察,发现那些僧侣都是死后被投的毒。” 闵鹤道:“一定是魔教做的恶,他们为了得到炼尸的材料,经常散播瘟疫和尸毒残害无辜,一群该死的邪魔歪道!” 所谓炼尸,是指把死人的躯体炼化成一具听话的毒尸。 毒尸无知无觉,不会说话,但攻击力极强,不惧死伤,身上的尸毒还可以一传十,十传百,杀伤力极大。 那名医修师姐道:“确实像魔教的行事风格。魔教的人行事狠辣,但从不杀僧侣,也最厌恶别人杀僧侣,他们可能是看到起义军屠了这间寺庙,所以散播尸毒报复。” 所谓的魔教,指的就是远在蛮荒的十方域。 十方域以红莲业火为教徽,它的创立与一位还俗的比丘尼有关,因此教规第一条便是:禁止屠杀佛教僧徒。 十方域教众虽对僧侣友好,但他们并非都是佛修,正道的佛修大多出自洛阳伽蓝寺。 修真界中,许多为正道所不容的鬼修、邪修,会远赴蛮荒避难,十方域因此吸纳了许多旁门左道之辈,被正道视为魔教。 正魔两道几百年来缠斗不休,璇玑门的裴副掌门就曾遭受过魔教的戕害。 清嘉镇的尸毒,若真是魔教中人传播的,那璇玑门与魔教算不清的旧账中,就又添上了一笔新仇。 谢清徵看着莫绛雪,想听听她的说法。 那道翩然的背影伫立在佛像前,缄默不语。 室内的腐臭味太过刺鼻,谢清徵忍不住向前迈了半步,往莫绛雪那边靠了靠。 莫绛雪的衣服上有淡淡的梅香。 谢清徵很喜欢那抹冷香。 她望着身前人的背影,目光流转间,不经意掠过佛像,忽然一顿,心中涌起一阵浓浓的异样感。 她明白师尊为什么一直盯着佛像看了! 恰在此时,莫绛雪开了口:“佛像上沾了很多祟气,有邪修动过手脚。” 说着,她上前一步,绕着佛像走了半圈,接着袍袖一挥。 “轰隆”一声,响声沉闷,那尊庄严的罗汉佛像转过身来。 只见佛像背后,赫然写着一排血淋淋的字: 炼尸毒者,萧忘情也! 众人怔住。 闵鹤与那位医修师姐不约而同地骂了一声:“荒唐!” 谢清徵怔在原地,虽没开口,却也觉得这些字眼太过荒谬。 佛像上的这句话,任何一个正道修士看了都不会相信;要是让掌门看见了,掌门大概也只会一笑了之。 她们的掌门萧忘情,以温润如玉,七窍玲珑」闻名修真界,因额间两道白眉惹眼,得了个“白眉仙”的雅号。 她是个再温和不过的人,与人交谈时,不论对方地位是尊是卑,她总是未语先笑,待人接物面面俱到,遇事亦是处变不惊,进退有度。 她还是一个极重情义的人,与裴副掌门情同姐妹。 这些年,她与副掌门同住在紫霄峰,哪怕门派事务再忙,她得闲时,都会去陪副掌门聊聊天、说说笑。 裴副掌门的亲传,她亦会多加指点,就如同自己的亲传徒弟一般。 闵鹤攥紧了手中的剑。 恩师声誉遭辱,她气得浑身发颤,再也顾不得冒犯不冒犯,径直越过莫绛雪,抽剑飞身到石像前,唰唰唰刮去那些荒唐的字眼。 明知不会有人相信这种荒唐话,却还是要在佛像上留下这句话,想来,不是为了嫁祸给萧忘情,只是为了恶心一下璇玑门的人。 医修师姐不解道:“六年前正魔一战,双方元气大伤,魔教好些年没和我们起正面冲突了,怎么会在这时候来挑衅璇玑门?” 莫绛雪思索片刻,道:“天璇剑。” 谢清徵听到“天璇剑”三字,喉咙一紧,想到了母亲和温家村的那些人。 天璇剑是莫绛雪去温家村秘密取出的,取回后一直镇守在缥缈峰山腰的剑阁中,虽只有本派人士知晓内情,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加之三年前,论剑大会那档子事,只怕天璇剑回归璇玑门的消息,早已传遍了修真界。 清嘉镇上的瘟疫是半个月前散播开的。 彼时天璇剑煞气刚除,莫绛雪刚出关半个月,出关后也只在缥缈峰待着,并未露面,几乎只有各峰长老及亲传弟子们才知晓这个消息,掌门还特意叮嘱,消息不要外泄。 远在蛮荒的魔教,这么快就找上了门,耳目不可谓不灵通。 刮去了那些字眼,闵鹤仍是怒火中烧:“门派里肯定混进了奸细,等回了门派我一定要想办法揪出来!” 她在师妹和尊长面前,向来温柔大方得体,当下却被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连说话的语气都冲了几分。 莫绛雪瞥了她一眼。 她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做了几个深呼吸,朝莫绛雪作了一揖,随后,眼中浮现一丝担忧:“如果那群邪魔歪道真是冲着天璇剑来的,恐怕璇玑门今后都不得安宁了。” 乱世本就多邪祟,门派忙着除祟,疲于奔命,倘若还有魔教的人四处作乱,只怕将来她们不但会顾此失彼,实力还会不断被消耗。 医修师姐叹道:“为什么他们总要挑起争斗呢?我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的九针沾上人血。” 医修手中的针具,可用于治病救人,也可用于御敌杀敌。 谢清徵也重重叹了一声气。 她想不到太长远的地方,只是一想到以后会有更多师姐受伤,想到天璇剑在师尊手中,会惹来很多的麻烦,就觉得有些头疼。 莫绛雪言简意赅道:“先解决好眼前的事。”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不带半点情绪。 谢清徵望着她,心想,她总是这般从容镇定,游刃有余,也不知道,这个世上有没有什么人和事,能令她方寸大乱? 摸清了毒尸的来源,两位师姐带着对魔教的怨气和怒气返回镇子,继续处理镇上的毒尸,救治染疫的百姓。 她们走后,莫绛雪才开口问谢清徵:“你想回温家村看看么?” 谢清徵怔了一怔,迟疑道:“可以吗?” 莫绛雪道:“等处理好清嘉镇这边的毒尸,我带你回去看一看。” 她想回温家村附近捉一具毒尸,提炼出尸毒来,看看与清嘉镇的尸毒是否一致。 她心中有了一些猜测,但没有确凿证据,便不愿和谢清徵多说,只说回去看看。 谢清徵却是感动得一塌糊涂,诚恳道:“我昨晚做梦还梦见了小时候在温家村的日子……师尊,你怎么知道我想村里人了呢?你对我真好……” 莫绛雪转身出了寺庙:“不要总把好不好挂在嘴边说。” 谢清徵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你就是对我很好啊,你就是一个很温柔很体贴的人,为什么不让我说呢?” 她心情一好,话又忍不住变多起来。 尤其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对方释放的温柔与善意,情不自禁,又想说些真心话。 莫绛雪冷淡依旧:“不要总问为什么。” 谢清徵唇边还是噙着笑:“这又为什么呢?你是我的老师,传道、授业、解惑,我有不懂的自然要向你请教。” 莫绛雪改口:“和修道无关的事,不要总问为什么。” 谢清徵赤诚依旧:“那修道以外的事,我要是有疑惑了,该向谁请教呢?我又没有别的老师,我的亲人也都不在了。师尊,你就是我最信赖、最喜欢的人。” 年少时的她说这些话,莫绛雪只当是孩童般天真单纯的依赖,如今再听,依旧觉得她依赖心太重,却又另泛起一种肉麻又邪乎的滋味,搅得人心微微烦躁。 莫绛雪捏了捏眉心,道:“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的人。” 谢清徵轻声道:“就算遇到再多的人,你也会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恋爱脑发作总在自我攻略、无意识攻略师尊的小谢;以及认真走剧情却无意识攻略了徒儿的师尊; 天天浸泡在甜言蜜语里,很容易道心不稳的啊~~~ 6900字,勉强也算大猛1! 第24章 睁开眼,天是灰蒙蒙的,厚重的云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雨淅沥沥落下,头发被打湿,一缕一缕地贴在脸颊上,雨水顺着下颌滴落,与身上的血水融为一体,在地上留下蜿蜒的痕迹。 身体又冷又渴又饿,她张开干裂的嘴唇,任由雨水落入喉咙,然后,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慢慢爬到母亲身边。 母亲的面容平静而安详,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 “醒醒……” 肩膀被人轻轻摇晃,饥饿感、疼痛感倏忽消失,梦里的画面定格在那一瞬,随后如烟般散去,不留半点痕迹。 谢清徵猛地睁开眼睛,撞进一道清寒的眼眸中。 莫绛雪坐在床边,垂眸看着她,问:“做噩梦了?” 谢清徵抬手揉了揉湿润的眼眶,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再看向床边的莫绛雪,片刻后,坐起身来,晃了晃脑袋,半是茫然半是疑惑:“师尊,你怎么来了?” 莫绛雪淡声道:“你睡了一天一夜,我来看看你是不是羽化成仙了。” 谢清徵心想:“你都还没成仙我怎么敢呢。” 总是冷不丁被打趣了一下,她倒忘了刚才梦见了什么,只是感叹道:“居然睡了这么久啊……” 边上的白狐嗷嗷嘤嘤地凑过来,用它粗粝的带倒刺的舌头,舔舐她脸上的泪水。 这小白狐脾气不怎么好,对她倒一直都很好。 她把小白狐搂在怀里:“别舔了,你舌头有刺,再舔我就要毁容了……” 狐狸嗷叫了一声,窜出了她的怀抱。 她们在清嘉镇待了三天三夜。 除祟、捉毒尸、超度亡魂,她们用了三天的时间,将一座死气沉沉的镇子清理干净。 昨日,莫绛雪只带了一半的修士回门派复命,另外一半的修士暂时驻扎在清嘉镇上,帮助救治尸化的百姓。 头一回下山历练,新鲜感退散后,谢清徵累得精疲力尽,回到缥缈峰,倒头就睡。 没想到这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 谢清徵想起那些毒尸,问莫绛雪:“师尊,裴副掌门能配出尸毒的解药来吗?” 她还记得那个名为“阿狸”的女兵,她的母亲在等她凯旋归家。 莫绛雪道:“能,但需要不少的时间。” 谢清徵松了一口气,欣慰道:“能配出解药就好,有一线希望,总比完全绝望好。” 莫绛雪道:“再歇一天,明日我带你回温家村。” 谢清徵道:“今日不上课吗?” 莫绛雪嗯了一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临风而立。 窗外雪停风歇,天晴云淡日光寒。 她静静立在那里,眺望窗外的红梅白雪,淡淡晴光照在她的脸颊上,那般清清冷冷的一个人,这一瞬间,仿佛也镀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暖意。 谢清徵怔怔望着,一股朦朦胧胧的情愫涌上心头。 胸腔怦怦跳动,她也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受,忽而柔软似水,忽而缠绵不尽。 她只想要时光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好让她就这么一直看下去…… 似是察觉到了她灼热的目光,莫绛雪倏地转过头来,看向她,眸光清洌如冰。 两两对视。 心尖一颤,谢清徵烫着一般转开了目光,仓皇地低下头。 身体里的血液似乎都涌上了脑袋,脸颊在发烫。 她搜肠刮肚,努力在脑海寻找话题,终于想起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师尊,今日天气不错,你好好休息,我、我自己去林中练箫……” 有什么好慌乱的?谢清徵也捉摸不透自己的想法。 莫绛雪看着她,道:“不必。” 她抬起头,有些讶异:“为什么?” 莫绛雪:“太吵。” 谢清徵迟疑了会儿,道:“那……我去山底的竹林里练?” 莫绛雪道:“我听得见。” 整座山峰的动静,她都听得见。 谢清徵好脾气地微微笑了笑:“那我去碧水寒潭那里打坐,这样总不至于吵着你吧。” 寒潭那里灵气充沛,在那儿打坐,修为也能进益得更快。 莫绛雪摇头:“也不必。” 谢清徵:“这又为什么?” 莫绛雪:“我要沐浴。” 谢清徵:“……” 她们都已结丹,不须日日沐浴更衣也能维持身体的洁净,但寒潭有疗伤去毒的功效,莫绛雪每隔几日就会去泡一泡,压制体内的毒性。 师尊在水潭里沐浴,当徒儿的在旁边静坐练气,似乎,确实不太合适。 谢清徵挠了挠头。 练箫也不许,打坐也不许,那她能做什么呢? “师尊,那我去遛狐狸吧。”她随口戏谑了一句。 莫绛雪却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嗯,这个可以。” 谢清徵淡淡一笑:“师尊,我开玩笑的。” 莫绛雪微微挑眉:“我并非玩笑。” 谢清徵眼珠转了一转,福灵心至,领悟过来,施了一礼:“好,徒儿谨遵师命。” 需打坐炼气,也无需练剑练箫,这是要她再好好休息一天的意思。 师徒俩又闲聊了几句,谢清徵换了一身衣衫,带着佩剑、佩箫,和小狐狸下了缥缈峰。 她拜入缥缈峰后,师尊也揪了一撮狐狸毛,放到峰底寒潭边的石头中。灵狐至此便可自由出入。 过去三年,谢清徵把自己关在缥缈峰悟道,灵狐却是自由来,自由去,把整个门派都逛了个遍,璇玑门哪里花团锦簇风景最好,哪处野果最多仙鹤最和善,它摸得一清二楚。 谢清徵下了缥缈峰,一颗心却还拴在莫绛雪身上。 脑海时而闪过莫绛雪冰冷淡漠的模样,时而晃过莫绛雪悠闲从容的神态,还有一本正经地戏谑…… 谢清徵晃了晃脑袋,试图不要去想念,可看到眼前的花花草草,她就是会情不自禁的想,师尊看到这些,会不会也觉得很好看? 肯定不会,只是冷淡地扫一眼就走了。 诶,怎么能动不动就去想人家呢? 谢清徵觉得最近的自己变得越来越奇怪。 这样似乎不太好,依赖心太重,师尊不喜欢她这样。 还是想点别的吧。 入门四年了,她一直在不停地修炼,像一根紧绷着的弦,少有放松的时候。 璇玑门景色清幽,修篁簇簇,青松遍地,时不时还能听见几声高亢嘹亮的鹤唳,很适合散步闲逛遛狐狸。 与其说是“人溜狐狸”,不如说是“狐狸溜人”。 谢清徵跟在灵狐身后,闲庭信步,懒懒散散,道了声:“毛团,我们躲着青松峰走。” 虽然她觉得自己和沐紫芙只是同门龃龉,算不上什么深仇大恨,但在沐紫芙眼中,就不一定了。 姓“谢”的大抵和她们姓“沐”的犯克,她不想惹事,躲着些就是了。 灵狐嗷地应了一声,带着谢清徵往一处花团锦簇的山峰走去。 路上撞见了不少巡山的修士。 谢清徵想起下缥缈峰前和师尊的一些谈话—— 闵鹤师姐一回门派,便着手调查门派内是否混入了魔教的奸细,并向掌门禀告了寺庙中佛像字迹的事。 掌门果然一笑了之:“这是魔教中人的惯用手段,目的是想激怒我们。” 没有恼怒,无需自证,萧忘情只是又派遣了一批修士入驻清嘉镇,抓紧时间研制尸毒的解药。 与此同时,她开始在璇玑门的势力范围内,部署建立一百座瞭望塔,一来方便百姓就近求助仙门,二来可以监察魔教的异动。 魔教中人一向行踪隐秘,莫绛雪去清嘉镇的那几天,魔教的人又接连在璇玑门的势力范围内挑起了一些事端。 水云峰的蓝昧长老和赤霞峰的丹姝长老,都外出除祟去了。 敌暗我明,璇玑门的守备也越发森严。 谢清徵这三年几乎没怎么下山,巡山修士一时认不出她,见她穿着内门的服饰,面容熟悉又陌生,会警惕地上前,盘查她的身份信息。 待看到她的身份玉牌上写有“谢清徵”三字,又盯着她的面容看一会儿,有些修士会恍然大悟般道:“小师妹是你啊!三年没见了,你和莫长老一块闭关了吗?” 有些修士不常去未名峰,也没去论剑大会,不熟悉她的模样,但听过她的大名:“师妹你就是云韶君的首徒啊?久仰久仰!拜师三年了,想必师妹的修为越发精进了,改日来论剑台多多指教!” 谢清徵含含糊糊应付过去,脱身后,她怕再被盘查,和灵狐道:“毛团,我们走小路吧。” 她这人习惯说一些大实话,偏偏自己的身世,还有师尊身上的诅咒,都是掌门再三叮嘱不可外泄的秘辛。 她不太擅长扯谎,又不好意思对各位同门冷脸以待,便只好躲着她们。 走着走着,谢清徵跟着灵狐走到了丹姝长老所在的赤霞峰。 赤霞峰和别的山峰不一样,不知结了什么阵,温度比别处暖些。 这里既没有栽青松,也没有种绿竹,只有漫山遍野、如火如荼的鲜花。 花香扑鼻,灵狐纵身一跃,扑到半人高的花丛中去。 谢清徵玩心大起,跟着钻进了花丛中去,和灵狐玩躲猫猫。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几个人一面说话,一面靠近。 那些声音有男有女,隐约听得其中一个人的声音清脆娇嫩,叫嚷道:“阿姐快要出关了!赤霞峰的凤尾花最好看,我要摘一些放到她房里去!” 听到这声熟悉的“阿姐”,花丛中的谢清徵全身一震,登时猜到来者何人。 还真是冤家路窄…… 她都特意绕开青松峰了,怎么还能碰上? 这可如何是好? 皱眉思索片刻,谢清徵决定还是不要露面,鹌鹑似的躲在花丛中吧,以免起冲突不好收场。 那一群人七嘴八舌议论完沐青黛出关的事情,又议论到了莫绛雪身上: 一人道:“前些天莫长老带大家外出除祟,我听说她收的那个徒弟,现在的修为反而不如其他同门了。” 另一人接口道:“好歹也是‘云韶流霜’的首徒,不至于如此不济吧?” 有人笑道:“可能因为莫长老这三年都在闭关,没有空教她吧。她这拜师和不拜师,也没什么区别了。” 有人反驳道:“我们沐长老也在闭关啊,紫芙师妹的修为不也没落下?我看还是她个人的问题比较大,否则怎么会三年都没什么进境?” “不好说,莫长老从没收过徒,也许莫长老本人很厉害,但不太会教徒弟。” 沐紫芙冷哼:“那杂碎当年伤了我阿姐,璇玑门哪个长老敢收她啊?也就只能躲到客卿长老那里去。” 她的话语中没有半丝悔意,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错的全是别人。 旁人附和道:“不错,沐长老都知道闭关前要留下心法和剑谱,嘱咐二师姐好好教导紫芙师妹。依我看,莫长老也不是真心实意想收徒,否则才不会放养三年不管。” 沐紫芙道:“她这三年,要不是躲在缥缈峰不敢出来,我早就……哼哼……” 谢清徵耳力好,缩在花丛中,将这些闲话听了个一字不落,好不尴尬。 从前她在门派也经常听到别人谈论起莫绛雪,如今,自己作为“云韶流霜”的首徒,难免会被一同提及。 只可惜,名气虽大,却不算太好。 谢清徵摸了摸鼻子,心中百感交集。 她也不是故意给“云韶流霜”丢脸的…… 倘若她真一无是处,那她听到这些话,会感觉惭愧羞愧,对不起师尊;但她并非实力不济,师尊也并非不疼她,因而她听到这些闲话,倒觉得没什么要紧的。 逍遥一道,讲究心境淡泊,心无挂碍。她断不会因为这些闲话,就与旁人起口舌之争。 可下一瞬,偏偏传来了沐紫芙的一句:“那是什么东西?!” 接着是一阵纷乱的分枝踏叶声,然后是灵狐的嗷叫声和疾跑声。 糟糕!被发现了! 这下当不了鹌鹑了。谢清徵一惊之下,连忙从花丛中纵身跃出,闪身过去,挡在灵狐身前。 花丛中陡然窜出个大活人来,沐紫芙吓了一大跳。 两人面对面站在半人高的花丛中。 三年未见,印象中的那个柳眉杏眼、跋扈嚣张的女孩,容颜越发明媚,张开后的官与沐青黛倒不怎么像,俩唯有那刻薄和傲慢的神态十足的像。 三年未见,彼此都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沐紫芙凝目打量片刻,方才认出是谢清徵。 认出她的那一刻,沐紫芙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脸上闪过各种神色,厌恶、讥讽、不屑,随后拔出背后长剑,冷笑:“好啊,正愁找不到机会教训你,你倒自己送上门了!” 谢清徵也唰的一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沐紫芙朝身后青松峰的几个修士道:“你们去给我看着,别让巡逻的人过来,我要和小师妹切磋切磋。” “小师妹”三字,说得咬牙切齿。 谢清徵回过头让灵狐躲一边去,又看向沐紫芙身后的那几个女修,隐约认出了两三张熟悉的面孔。 都是曾经一同在未名峰修炼的同门师姐…… 缥缈峰上又下起了雪。 谢清徵抱着狐狸,一瘸一拐地踩着积雪,回到山顶。 竹亭中传来一阵幽幽琴声,琴韵淡雅,灵狐嗷叫一声,从谢清徵怀里跳出来,一路疾跑到竹亭中,咬住抚琴人雪白的袍角。 琴声戛然而止。 谢清徵也停下了脚步,看莫绛雪朝她一步一步走来。 小狐狸绕在莫绛雪脚边走,嗷嗷嗷地叫,叫声尖锐,像是在气急败坏地告状。 莫绛雪听得眉头微皱。 见她一步步靠近,谢清徵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颊。 “挡着脸作甚?” 清冷寒峻的声音近在咫尺。 手掌后的声音闷闷的:“师尊,我打架输了……给你丢脸了……没脸见你了……” 莫绛雪轻声道:“放下。” 谢清徵迟疑了片刻,听话地放下手掌。 莫绛雪细细端详,见她唇边、脸上挂着几丝血痕,右眼又青又肿,外衣被剑划烂,身上血迹斑斑,显然是吃了不少苦头。 莫绛雪抓起她的手,搭在腕脉上片刻,发现没有内伤,便又放下了,开口问:“我有一套剑法,你想不想学?” 没有问是和谁起了冲突,也不问是非对错,只是轻描淡写地问要不要学剑法。 谢清徵:“想!当然想!” 唇舌开合幅度有些大,扯得伤口发疼,她“嘶”了一声,这才小声解释道:“我遇到了沐紫芙,她要打我,我自然要还手的……但是,我用箫,修为拼不过她……我用剑,剑招也拼不过她……” 可能觉得有些丢脸,说到后头,越说越小声了。 她散了三年的修为,这三年又是悟道砺心为主,外功修炼为辅,自然比不得沐紫芙有青松峰的一众师姐们悉心教导。 沐紫芙也长大了,不像三年前那般大意轻敌,上来直接打得她没有还手之力。 打到最后,她的剑掉落在地,人也躺在地上起不来,沐紫芙还想捅她一剑,被青松峰的其他人拦住了。 他们道:“教训一顿出了气就好。” 他们道:“这些外伤还能说是同门切磋时,拳脚刀剑无眼不小心伤到的,若真捅上一剑,就犯了同门私斗的门规。” 他们还道:“哪怕不看在同门的份上,也要看在她是莫长老亲传的份上,不能做得太过火。” 沐紫芙恨恨收了剑,指着她鼻子骂:“以后我见你一回打你一回!” 回想起这些,委屈、愤懑、乞怜的神色一起泅上巴掌大的脸颊,谢清徵也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咬牙切齿,小声道:“看看下回谁打谁!” 莫绛雪转身回到竹亭,抚琴一曲,帮她调匀体内的气息。 谢清徵走到竹亭边,盘腿坐下,运气疗伤。 铮铮琴声指引着体内的灵气在四肢百骸运转,身上的外伤随之一点点愈合。 一曲毕,谢清徵睁开眼睛,重重叹了一声气,怅然道:“师尊,我觉得人还是不要长大的好,人一长大,就会发现,人都是会变的。” “铮”一声响,莫绛雪拨了一下琴弦,似是在问:“怎么说?” 谢清徵解释道:“沐紫芙打我,我没那么伤心,只是觉得生气,但是,有几个去了青松峰的师姐,以前都是我的同门,我们是同在天字班修炼,每天一块念经打坐,好歹有同门之情。结果现在,她们在背后说闲话就算了,还站在沐紫芙那边,冷眼旁观我挨打。这让我觉得好伤心……” 莫绛雪觉得有趣,淡淡一笑:“这便觉得伤心了么?那你以后遇到的伤心事可多着呢。” 谢清徵依旧很怅然:“我不明白,难道她们不分是非对错,只分关系的亲疏远近吗?帮亲不帮理吗?” 转念却又想到,如果是自己,如果要帮的人是莫绛雪,自己还会分什么是非对错吗? 大概率是不会的。 那自己和她们有什么区别吗? 似乎也没有。 谢清徵若有所思,叹气道:“师尊,我悟了,人有贪嗔痴,人有七情六欲,人各有立场,也就难免有偏私。如果人就是这样的,那好像,也没什么好伤心的了……” 她自己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给哄好了。 莫绛雪又是一笑,打趣道:“你能悟到这点,这顿打没白挨。” 谢清徵:“师尊,难怪你要修忘情道……” 人可以有偏私,神却要忘却私情,方能至公。 莫绛雪敛了淡笑,白皙的十指按在琴弦上,道:“拔剑。我教你一套剑法,你再去找她切磋。” 谢清徵站起身,佩剑出鞘。 风声呼啸,雪花飒飒,她站在一棵梅花树下,捏着起手的剑诀。 铮铮铮铮,琴声连响数声,剑招随之而出。 莫绛雪以琴音操纵她的剑招,教她道:“‘潇湘剑法’是师祖在孤冢前悼念亡人时所创,剑法只有四式,第一式‘若合符契’,第二式‘潇湘水断’,第三式‘惊鸿照影’,第四式‘大梦三生’;每一式共有七十二招,变化无穷,不可拘泥于套路。” 谢清徵清空心中杂念,努力记住挥出的招式。 她把自己的身体完完全全交由莫绛雪支配,每一招每一式都随着琴声而出。 剑意与琴音渐渐相通,琴音柔和,她的剑招跟着舒缓;琴音循序渐快,她的剑招随之变得迅疾。 琴音愈发荡气回肠,剑意愈发酣畅淋漓。 琴音剑意,浑然融为一体。 剑刃上的气劲荡飞了四周的花木,谢清徵全然忘我,越打越觉得痛快,越打越觉得肆意。 “咚咚咚!”门派的钟声忽然连响七下。 这是外敌入侵的信号! 剑意微凝,谢清徵转眼望向莫绛雪。 莫绛雪端坐在竹亭弹琴,面不改色道:“继续。” 谢清徵凝神静气,继续记剑招。 缥缈峰下传来剑气破空声、慌乱奔走声,像是十分仓皇,莫绛雪传音问道:“何事?” 山底的一个修士对着山顶大喊道:“莫长老!不好了!青松峰的李冲斗勾结魔教妖邪!挟持紫芙师妹!打开山门结界,放魔教妖邪进来了!” 又有一个修士喊道:“魔教打伤了我们好多人,还污言碎语,说要见长老您,要拿回天璇剑,踏平璇玑门!” “知道了,让他们稍等片刻。”莫绛雪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继续抚琴。 琴音依旧不急不躁,或如流水潺潺,或如山涧清风,谢清徵的剑招随着莫绛雪的琴音变幻,时而凌厉,时而柔和。 指引谢清徵演示完“若合符契”这一式,莫绛雪方才停手,站起身来,道:“今日只教一遍。” 谢清徵收势,调匀气息,疾走到莫绛雪身边,问:“师尊,要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吗?” 话音刚落,只听得半空中隐隐传来一道尖锐的声音:“什么玉魄冰魂,琴心剑胆?!我看是胆小怕事!缩头乌龟!怕了我们不敢出来!” 另一道粗犷的声音道:“也就这些年我们都在蛮荒喝酒吃肉,才让你一个小娃娃成名!快出来!大爷们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下酒喝!” 又一道声音嘻嘻笑道:“听说云韶流霜生得好看,连天枢宗的谢宗主都逊色三分,剥皮抽筋未免可惜,不如擒了她,送给教主当教主夫人!” 青松峰与缥缈峰一个在西,一个在东,两地相隔数里,这几道声音远远传来,清晰可辨,分明是刻意挑衅,逼莫绛雪出面。 莫绛雪神态自若。 谢清徵听了这些话,按住剑柄,眼里窜起一股怒火:“好无礼!我要去打他们一顿!” 莫绛雪伸手拦住她,冰凉的指尖在她眉心点了一下,问她:“共七十二招,你记住了几成?” 谢清徵按下怒气,道:“大概只记住了七成。” 莫绛雪心平气和道:“够用了,走吧,下山杀敌。”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生气):我要打他们一顿! 师尊(平静):下山杀敌~ 第25章 莫绛雪戴上白纱帷帽,将面容遮挡得严严实实。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御剑飞下缥缈峰。 徘徊在缥缈峰结界外的小辈们,见到莫绛雪,像是瞬间找到了主心骨,哭喊着扑过来: “长老!你总算下来了!” “长老!他们都在青松峰!” “长老!青松峰出了叛徒!” “长老!魔教的人真卑鄙,趁虚而入!” 莫绛雪抬手,止住她们的哭诉,轻描淡写,道一声:“知道了。” 众修士噤声。 谢清徵看着那道白衣身影,心想,师尊一定是觉得实在太聒噪了。 她甚至能想象得出,对方白纱帷帽下,眉头微蹙的模样。 值此多事之秋,萧忘情外出督建瞭望塔,裴疏雪行动不便,沐青黛尚在闭关,蓝昧与丹姝在外除祟,整个璇玑门便只剩金肃尘和莫绛雪两位长老坐镇。 金肃尘已经带着门下修士赶去青松峰支援。 门派巡逻的修士赶来缥缈峰报信,还有几名青松峰的修士也赶来向缥缈峰求援。 灵狐对着青松峰的那几个修士嗷嗷叫。 明明是只狐,这时候却表现得像一只忠心护主的犬。 谢清徵心中感动,蹲下来,摸了摸狐狸脑袋,温声道:“毛团,你就待在缥缈峰,别出来。” 她当然知道灵狐为什么嗷嗷叫,一定是觉得青松峰的沐紫芙刚把她揍得鼻青脸肿,青松峰的人还敢过来,向她师尊求援,很是不要脸。 但莫绛雪不仅是她的师尊,还是璇玑门的客卿,是璇玑门的执剑长老。 大敌当前,所有私人恩怨都要抛在一边,齐心对敌。 莫绛雪御剑往青松峰飞去。 众修士跟在她身后,却又生怕冒渎了她,纷纷离她尺远,唯有谢清徵紧跟在她身后,只离她两步远。 身后传来修士们的交谈声。 一名修士道:“魔教在别的地方挑起事端,引蓝长老和丹长老过去,必是声东击西之计!” 另一名修士愤愤不平:“要不是青松峰的那个叛徒泄露消息,打开结界!别说有本门有两位长老坐镇,就是没有长老坐镇,魔教的人也不敢攻上来!” 青松峰的一名女修抱拳赔罪道:“惭愧,山门不幸!出了李冲斗那个败类!我青松峰上下誓必生擒李冲斗,千刀万剐,向各位同门谢罪!” 她态度恳切,众修士一时也不好多指摘什么。 倒有几人扼腕叹息道:“李冲斗好歹是青松峰的首席大弟子,怎么会突然背叛璇玑门呢?” 有人道:“说不定不是背叛,也许他本来就是魔教安插在我们门派的奸细!” 谢清徵忽然想起四年前的灵狐事件。 那时的李冲斗,看上去还是个“正气凛然”的大师兄,听沐紫芙说她是混入璇玑门的奸细,又目睹她从缥缈峰出来,便误以为真,拍了她一掌。 后来灵狐抓挠沐紫芙,他上前帮忙,误伤了沐紫芙,招致了沐紫芙愤然一剑,削去他右手的小拇指。 四年前,那个义正词严喊着“哪来的奸细,敢到璇玑门撒野”的人,四年后,摇身一变,反倒成了勾结魔教的叛徒,不免让人有些唏嘘。 究竟是因为灵狐事件心结难解、心生怨恨,终至叛离师门,走上不归路?还是他本身就是魔教暗中布下的棋子?只怕要他本人才说得清楚。 山门示警的钟声镗镗作响,一声更比一声急促。 除了留下看家的,璇玑门所有修士蜂拥赶往青松峰支援。 青松峰上,火光冲天,浓烟弥漫,主殿前的广场上,乌泱泱几千人混战,剑刃碰撞声、乐声乱作一团,呐喊声、厮杀声响彻云际。 十方域一众邪魔皆身穿白衣,白衣上绣有血红的火焰与莲花,璇玑门一众修士则身穿黑白道袍,袍上仙鹤翩然欲飞。 双方打得难解难分,一片混战中,一道黑白色的身影翩跹跃入广场中央,宛如游龙戏水般,舞动长剑,舞出一道密不透风的剑网,强烈的气劲荡开了四周缠斗的人群。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迅疾的剑法,只觉剑光如电,寒气逼人,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广场中央空出六丈方圆的空圈子来,一个容仪如玉的少女,持剑独立其中,衣袂随风翻飞。 众人的目光都向她看去。 还未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铮铮铮”,空中忽然飘下三道琴声,捎带着泠泠寒意,瞬间压过了广场上的所有嘈杂声。 众人心中一凛,乐声、兵刃相交声与吆喝叱骂声都停了一停。 琴声中灌入了弹拨者的灵力,震慑性十足。 众人相顾悚然,能弹拨出这般弦声的乐修,千军万马中,要取谁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璇玑门众修士却像是吃下一颗定心丸,登时心神一震,容光焕发,欣喜喊道:“莫长老来了!” 声随人至,莫绛雪抱着琴,衣袂飘飘,落到人群中央,立在谢清徵身前。 人群纷纷散开,自觉地为她让出一片更大的空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十方域众妖邪见她白衣胜雪,清冷出尘,修为又高深莫测,先前的污言秽语,此时万万不敢再说出口。 谢清徵持剑立于她身后,也凝神望着她,目光似水温柔。 双方各自被那三道琴声震慑,不敢再动手。 人群中却有个女子使了个眼色,女子身旁的三个邪修身形一晃,团团将莫绛雪围住。 那三个邪修身形不或胖或瘦或矮,举剑朝莫绛雪扑将过去。 剑尖闪烁着阴冷的光芒,尚未近身,便见莫绛雪信手拨弦,“铮”的一声轻响,一道红色弦光击在三人剑上。 三把剑的剑身当即显现细密的裂痕,随后,宛如猝然摔裂的瓷器,顷刻间四分裂,掉落在地,只余三把剑柄被那三个邪修抓在手中。 周围人群无不骇然,脸上神情各异,有的难以置信,有的满脸惊恐,有的钦佩不已。 璇玑门的修士皆知“云韶流霜”修为高深,但极少有人见到她出手,到底怎么个厉害法,也只停留在传说中。 那三名邪修亦非寻常,适才连伤门派七八名高手,连金肃尘长老都只能和他们三人打个平手,这时却被一道信手弹拨的琴声震得后退三步,喷出一大口鲜血来,显然是伤到了脏六腑。 璇玑门众修士见状,扬眉吐气,士气大涨,齐声喝道:“打得好!” “有种就继续较量!” “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一片喝骂声、喝彩声中,忽然传来一阵纵声大笑。 “哈哈哈哈……” 笑声压过了所有人的动静,显然也是震慑之意。 众人安静片刻,循声望去,十方域一众妖邪中,走出一个女子来。 那女子身段袅娜,容颜清丽,约莫十七、八岁模样,神色中有三分薄怒,七分傲气,手持折扇,上前来,收拢折扇,依晚辈之礼,对着莫绛雪作了一揖:“晚辈晏伶,执掌十方域天字部众,久仰云韶流霜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名门正派的修士,大多气息纯正;十方域邪修鬼修,身上多多少少沾着邪气、阴气,与正派修士相冲。 偏偏这女子身上却无半点邪气,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三分斯文,适才她也不动手伤人,只是远远站在一旁,看着两派人马厮杀。 璇玑门众修士不由心想:“这般年轻貌美的女子,当真能统率这一群妖魔鬼怪吗?” 莫绛雪居中站着,并不搭话。 一旁的谢清徵上前代为回了一礼,道:“晏伶姑娘,有话请直言,十方域攻入璇玑门,伤我同门,是何道理?” 晏伶本不把她这个小姑娘放在眼里,但这会儿猜出她是莫绛雪的徒弟,微微笑道:“晚辈与晚辈对话,倒也合情合理……还请诸位仙家莫要误会,晏伶这次携圣教部众贸然造访璇玑门,并非有意起争执,本意只是想领教贵派绝学,顺便,借贵派天璇剑一观。” 莫绛雪依旧不搭话。 青松峰的一个修士纵声叱骂:“我呸!魔教就魔教!还什么圣教!你们这些邪魔歪道!本意就是散播尸毒,声东击西,引开璇玑门各大高手,然后里应外合,趁虚而入,想要一举捣毁璇玑门!” 另一个修士接口道:“这会儿见打不过我们莫长老,你又改口说是领教绝学,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真不要脸啊!璇玑门岂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青松峰的人,向来嘴皮子利索,骂起外人来从不留情面。 晏伶身后的部众闻言,上前一步,怒目而视,喝骂声不断。 青松峰众修士丝毫不惧:“怎么?还要继续动手吗?来呀!打啊!谁怕谁啊!” 晏伶见莫绛雪不愿意搭理她,本就有些恼怒,听到那小修士有恃无恐口出狂言,脸上怒气更甚,但随后眼珠转了一转,又将怒气按了下去,“啪啪”两声,拍了拍手掌。 她身后的人群中,转出一男一女来。 正是李冲斗和沐紫芙。 李冲斗举剑架在沐紫芙的脖颈上。 沐紫芙双手被绳索捆住,神情愤怒异常,也不知是不是被施了禁言咒,双唇紧闭,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死死瞪着李冲斗,似要将他瞪出个窟窿来。 谢清徵看着沐紫芙,心想,倘若她此时此刻能说话,说出的一定不是好话……只怕之前就是说了什么刻薄恶毒的话,才会被施法禁言。 站在莫绛雪身后的一众修士,见了李冲斗,七嘴八舌喝骂:“叛徒!还不放人!” “狗杂种!” “走狗!” “无耻之徒!” 李冲斗被骂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辩解道:“良禽择木而栖——” 青松峰的众修士怒不可遏,打断道:“你是良禽?” “果然禽兽!” “衣冠禽兽!” “禽兽不如!” “停。”莫绛雪终于开了口,止住双方叱骂,问晏伶,“你欲如何?” 晏伶见她终于肯和自己说话了,手中折扇一开一合,嫣然笑道:“云韶君,双拳难敌四手,你人多势众,我的部众也不少,你一时是杀不完的。” 莫绛雪道:“我只杀你一人便可。” 她这话没有流露出丝毫杀意,冷静而又寡淡,偏偏让人听得心中一颤。 晏伶心知她说得出,便做得到,合上折扇,靠近几步,笑道:“我知道你要取我性命易如反掌,但你要是杀了我,圣教的人会为我报仇,璇玑门从此永无安宁之日。” 莫绛雪冷淡依旧:“来一个,杀一个。” 晏伶脸上又浮上几分怒气,打开折扇,摇得呼呼作响,但她好歹也是一部众首领,转瞬间,便收起了薄怒娇嗔的小姑娘作态,笑道:“云韶君,你只有一个人,你顾不了全部的人,再打下去,双方难免有死伤,想必你也不愿看见。况且……” 她摸了一把沐紫芙的脸颊:“这个小美人,是你们沐峰主的妹妹吧,在你取我性命之前,我让我的手下杀了她,也是易如反掌。” 沐紫芙恶狠狠瞪向晏伶,要不是被施了禁言咒,只怕什么狠毒的话都骂出了口。 谢清徵看着沐紫芙,心中分担忧,分好奇,倘若这个小煞星没有被禁言,此时此刻吃瘪,会怎么骂人? 莫绛雪瞧了一眼沐紫芙。 沐紫芙的视线在莫绛雪和谢清徵之间来回扫荡,眼神闪躲,不太敢和莫绛雪对视,脸上似有一丝悔意,心中却忿忿地想:“如果阿姐在身边,哪会让我被人这般欺辱!” 莫绛雪收回视线,朝晏伶道:“长话短说。” 晏伶道:“我有一个折中之法,你看可不可行——为避免无谓的牺牲,我们双方各自选派三人比试,要是我们赢了,我也不要求璇玑门归顺圣教,只要莫仙师你,还有天璇剑随我回蛮荒……”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莫绛雪身后的修士纷纷怒骂:“妖女!你异想天开!” “妖女!你做什么春秋大梦!” 谢清徵握紧了剑柄,心想:“妖女觊觎天璇剑就算了,怎么还要师尊也跟着一块回蛮荒?莫非这妖女忌惮师尊的实力,想把师尊囚禁在蛮荒?” 谢清徵望向莫绛雪,等待她的回应。 莫绛雪问:“要是你们输了呢?” 晏伶道:“那自然是放归你们的人,我带着我们自己的人下山咯。” 众修士再度开口喝骂:“你脸皮也太厚了!”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有这么容易?” 金肃尘长老更是怒不可遏:“就算把我们全杀了,我也要诛尽你们这些邪魔歪道!” 一片喝骂声中,谢清徵暗暗思忖:“师尊有恶诅在身,不宜消耗太多的灵力,否则有反噬的风险,能不厮杀最好……但任由魔教的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似乎也太过憋屈,还堕了璇玑门的声名……” 莫绛雪道:“要是你们赢了,我随你去蛮荒,终身不回中土;要是我们赢了,你与你的天字部众,终身不得踏入中土半步。可否?” 她的话音落下,四周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与晏伶之间。 谢清徵愣住,愕然望向莫绛雪。 晏伶微微一愣,显然没料到莫绛雪会提出如此决绝的条件。 她轻摇折扇,目光在莫绛雪白纱帷帽上停留片刻,似是想看清白纱的面容究竟是何模样。 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不愧是我看上的人,果然爽快!云韶君你既然肯以身犯险,我便舍身陪君子。就依你所言,若我们输了,我和我的天字部众,终身不踏入中土半步。” “但,”晏伶话锋一转,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我既退让了一步,这比试的规矩,得由我来定。” 莫绛雪问:“什么规矩?” 晏伶道:“你们派什么人出来比试,得由我指定,同样,我们的人,也由你指定。” 莫绛雪沉思片刻,道:“可以,但不得故意挑选修为悬殊的对手,需尽量保持实力相当。” 晏伶轻笑一声:“那是自然,我晏伶行事,向来光明磊落。” “光明磊落”这四个字,从魔教中人嘴里说出来,璇玑门众修士不由一阵嗤笑。 晏伶浑不在意,指着金肃尘道:“第一场,我要你们璇玑门派出金长老,她刚刚伤了我六七十个手下。” 她果然没有刻意挑选实力不济的对手,而是直接选了一峰之首。 金肃尘哼了一声,上前应战。 莫绛雪不了解十方域的修士,她让金肃尘自己去挑选一名对手。 金肃尘身为一峰之首,又是名门正派修士,自然不会自降身份,去挑一个小喽啰对打。 她挑了一个实力相当的邪修。 场地中央的位置留给二人对战,莫绛雪和谢清徵退守一旁。 场上二人你来我往,剑光四溢,白光忽闪,打得难舍难分。 十方域的人远远站在一边,凝神观望场上二人打斗。 莫绛雪站在十方域的对面,身后的修士,或忙着灭火,或忙着救治伤者,还要抽出心神,观看场上局势,同时不敢放松戒备,生怕魔教妖人趁机偷袭。 谢清徵站到莫绛雪身后,悄声问道:“师尊,你说下一场,她会选你上场吗?” 莫绛雪摇头,淡声道:“不会。” 她已经露过一手,晏伶知晓她的实力,在场没有一人是她的对手,晏伶就是再“光明磊落”,也不至于白送一场。 谢清徵也想通了这点,抱着参商剑,夸道:“师尊,你真厉害。”又问莫绛雪:“师尊,你觉得我们能赢吗?” 莫绛雪沉吟片刻,道:“不好说。” 胜负难料,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 谢清徵有些忧愁:“师尊,我们要是输了怎么办?那你岂不是要跟那个妖女去蛮荒了,我听师姐们说,蛮荒山穷水恶,全是会杀人的邪修、鬼修,还有会吃人的妖怪……” 莫绛雪坦然自若:“那我就去蛮荒看看。” 谢清徵沉默许久,忽然想到,师尊只说她随晏伶去蛮荒,没说天璇剑跟着一块去,她只是赌上了她自己的命运,和旁人无关,和璇玑门无关。 因而,她心态平和,无论是输是赢,她都坦然接受。 谢清徵长舒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认真道:“师尊,你要是去了蛮荒,我就跟你一块去。从今以后,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论天大地大,无论身处何处,她都愿意仗剑随行。 只要能在师尊身边,她便感到心安。 莫绛雪沉吟片刻,淡淡的道:“那我,就去一个你寻不到的地方。” 谢清徵默了片刻,信以为真,垂下眼眸,颇有些黯然神伤,细声细语,问道:“这又是为什么呢?你不喜欢我在你身边吗?我还不够听你的话吗,你怎会不喜欢呢……” 莫绛雪却不再开口说话。 谢清徵隐隐察觉到了一道灼热的视线,游目四顾,竟是对面那个魔教妖女,目光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谢清徵低声冷哼:“师尊,对面那个妖女总盯着你看……她还笑,一定不怀好意!她打不过你,就想把你骗回蛮荒,偷偷加害你!” 她稍微挪了挪身子,挪到了莫绛雪的身前,挡住晏伶灼热的视线。 莫绛雪沉吟片刻,淡声问道:“怎么,我不能让她看么?” 语气似有一丝戏谑。 谢清徵轻轻皱眉,一本正经道:“我听闵鹤师姐说,你不喜欢被人盯着看,所以才戴着白纱帷帽。” 莫绛雪轻轻地哦了一声:“原来你知道我不喜欢被盯着看,那你为何,还总看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尚未开窍,却已经懂得了吃醋的小谢;和反过来调戏徒儿的师尊~~~ 第26章 那你为何,还总看着我? 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的口吻,谢清徵却听得心湖泛起了层层涟漪。 “我、我……我有吗?” 脸颊跟着浮上一层热意,她视线躲闪,脑海中飞速回忆与莫绛雪相处的每一个瞬间。 师尊在梅花树下抚琴,本该认真倾听琴音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流连在她的冷艳容颜上;师尊伏案练字作画,她在一旁静静研墨,最初看的是纸上的字、画,看着看着,眼神却总是滑向师尊;师尊在梅林喂仙鹤,她走过去,站在师尊身后,看的也不是仙鹤,而是喂鹤人…… 似乎真的,将太多的目光停留在了她的身上…… 宛如大庭广众之下,被揭露了什么不得了的小癖好,窘迫,羞耻,诸多感觉涌上心头,谢清徵支吾半晌,憋出了几句磕绊而又凌乱的解释: “你是我的师长,你说话时……我自然要看着你……平时,也要多关注你,看你是否有什么吩咐……” 莫绛雪闻言,定定地望着谢清徵,没有说话,轻笑出声。 笑声极轻,如春风拂面,轻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戏谑。 谢清徵脸颊更烫,几乎要烧起来。 偷偷抬眼,见她的面庞被若隐若现的白纱遮住。 看不清她的表情,更加捉摸不透她的想法。 谢清徵心中味杂陈,既有被揭穿的尴尬,也有一丝莫名的窃喜—— 她微微低下头,轻声道:“师尊,你不也看了我……你要是不看我,怎知晓我总看着你?” 莫绛雪的目光落在场上二人身上,漫不经心道:“你是我的徒儿,我自然也要看你,关注你,看你是否需要指导。” 她捡谢清徵的话说,说得一板一眼,一本正经。 场上二人斗得天翻地覆,谢清徵听到呼喝声,抬起头,凝神观看,不敢再和莫绛雪闲聊。 她明知师尊在打趣自己,回味着那句“你是我的徒儿”,却情不自禁分了神,心跳微微加速。 那句话盘旋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心里绽开三分欢喜,倒缓解了紧张的情绪。 “砰”的一声响,场地中央的那名邪修摔倒在地,再也无力爬起。 场上传来齐声喝彩: “好样的!” “金长老威武!” “赢了!!!” “教你们这些旁门左道,见识见识玄门正宗功夫的厉害!” 谢清徵定睛看去,只见场上那名向来肃然古板的女子,傲然立于疾风中,衣衫猎猎作响,仰头长笑一声,像是吐尽了心中浊气,显露出几分慷慨豪迈的神采来。 喝彩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谢清徵被这股热烈的气氛感染,情不自禁跟着鼓起掌来。 不管金肃尘长老将来对她要打要骂还是要杀,这一刻,她是由衷敬佩对方的。 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沐紫芙,谢清徵见沐紫芙脸上也多出了几分欣喜。 沐紫芙察觉到谢清徵的视线,转眼看过来。 两人视线对上。 沐紫芙脸上的那几分欣喜,瞬间化为厌恶。 谢清徵脸上的笑容也僵住。 相看两厌。 沐紫芙凶神恶煞地瞪了她一眼,像是在说“看什么看!”接着便转开了目光。 谢清徵在心底“嘁”了一声,也转开了视线。 第一场,璇玑门胜,士气大振。 晏伶将折扇摇得呼呼作响,朗声道:“佩服佩服!璇玑门不愧为玄门正宗,金长老不愧是一峰之首,将我的这个扫地倒夜壶的仆人打得满地找牙!” 那邪修分明是个厉害角色,在她嘴里却成了扫地倒夜壶的佣人小厮。 她这么说,无非是输了比试,心中有气,出言折辱双方,既贬低了那输了比试的邪修,也顺带羞辱了金肃尘。 青松峰峰主沐青黛向来言行无忌横行霸道,从不过多约束门下修士言行,因而青松峰一脉的修士,比不得别的峰那般斯文守礼,闻言当即喝骂起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输不起啊!” “倒你爷爷的夜壶的啊!” 眼看双方又要陷入一轮骂战,莫绛雪站了出来,率先指定了一名十方域的修士下场进行第二轮对战。 晏伶强忍怒气,在璇玑门众修士中挑来选去。 这回她不敢再托大,挑中了一个默默无名的医修。 璇玑门所有医修都出自裴疏雪门下。 裴疏雪一身修为尽毁,几乎只能传授门下修士医道。她也不爱见人,拜入她门下的修士,通常只能在入门礼那天,见到她一面。她会赠众人一本《九针心法》,让门下医修自行钻研,遇惑时再行求教。 她只收了一个亲传,素问。 大多数时候,都是素问去指点门下的医修;临敌对敌的剑招、剑道,则由萧忘情或是闵鹤点拨。 璇玑门里,有些没有资格拜掌门为师,又十分想拜入掌门门下的修士,便会另辟蹊径,去当医修,拜入裴疏雪门下,这样也等于拜入掌门门下了。 晏伶挑中的这名医修,性子柔和,潜心医道,并不擅长打打杀杀。 被晏伶指定出战后,她满脸通红,缓缓站了身来,脸上满是抗拒,迟疑片刻,却还是走到莫绛雪面前,声若蚊讷,施礼:“长老……” 莫绛雪颔首回礼,轻声嘱咐她道:“论剑比试只分胜败,不拼生死,尽力而为便可。” 她特意叮嘱了这一句,似是担心这名小医修会为了门派声誉,弃个人性命于不顾。 那医修察觉到她的细心体贴,又是一揖,颤声应道:“是……” 第二场比试开始。 双方的实力不算过于悬殊,但十方域的那名邪修,修为要略高出一些,临阵对敌经验颇丰,拆了十招之后,便打得那名小医修毫无还手余地,只能勉力防御。 第二场对战并非第一场那般的高手对决,百来个回合后,战况愈发明朗,旁观的众人心中已猜到了胜负。 十方域的众妖魔交头接耳,相视而喜,脸上洋溢着胜利在望的得意。 璇玑门的众修士面色沉重,相顾而愁,忧虑之情溢于言表。 谢清徵盯着场上的局势,也皱紧了眉头。 那名医修师姐大抵是凭着一股不辱使命的韧劲,勉力相斗。一次次被打趴下,却又一次次站了起来。 这不是同门切磋,不能够一两分胜负就停手,只要还能站起来,就要继续打下去。 两百招之后,她的身上布满了伤痕,衣裳也被鲜血染红,血迹斑斑,看上去十分瘆人。 璇玑门的修士们眉头紧蹙,心生怜惜,想要喊上一声“算了算了,认输吧”,却又紧咬下唇,不敢出声。 此战关乎莫长老的去留和璇玑门的声誉,认输的话语,绝不能轻易说出口。 谢清徵心疼得不行,眼中含泪,重重叹了一声气,游目四顾,发现晏伶的目光再度流连在璇玑门的修士中,似是在准备挑选下一个上场的对手。 不知这次会挑到谁? 正沉思,忽然间,她的视线对上那双狡黠的眼眸。 晏伶定定地看着谢清徵。 谢清徵头皮一麻,擦去眼中泪水,暗道一声不好,心中隐隐有了一丝糟糕的预感。 当此时,却听得场中一声呼喝,十方域那名邪修猝然暴起,奋力发掌,往璇玑门那名小医修头顶击落—— 竟是一记杀招! 璇玑门众修士遽然变色,喝骂:“无耻!” “住手!” “不得下杀手!” 众人正要飞身抢出,又是一声铮然琴音,那名邪修掌到中途,被一道凌厉气劲掀翻,攻势瞬间瓦解,整个人猛地向后摔去。 璇玑门众人飞身上前,抱起那名小医修,为她渡气疗伤,接着又是一阵怒骂。 莫绛雪抱琴不语,看着晏伶。 白纱下的脸色应当不太好看。 站在她身旁的谢清徵,似是感受到了她散发出丝丝冷意。 晏伶秀眉微蹙。 谢清徵上前一步,冷然道:“切磋有切磋的规矩,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为什么要痛下杀手?你们若是这个比法,不如不比!” “诸位仙师还请息怒。”晏伶长叹一口气,轻摇折扇,走到那邪修面前,“他修邪道,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戾气,每隔三天就要杀一个人。” 她解释得轻描淡写,好似杀人这种事,于她们而言,是家常便饭。 “你说说你,什么时候杀人不好,偏偏要在这时候杀人,害我在列位仙师面前丢脸……该死,该死……” “死”字刚说出口,晏伶合拢折扇,扇柄在那邪修头上,轻轻地敲了两下。 喀喇一声轻响,那邪修睁大双眼,闷哼一声,七窍流血,脑骨粉碎,登时毙命。 谢清徵没料到她会直接动手杀了他,怔怔看着,心想:这群邪魔歪道,杀人不眨眼,果然心狠手辣! 璇玑门众修士见晏伶三言两语间,杀了一个手下,出手果决狠辣,骂人的话语一时倒被堵在了腹中,不敢再说出口。 十方域的部众更是大气不敢喘,生怕晏伶心情不悦,再杀一人解气。 双方安静下来,晏伶似笑非笑道:“莫仙师,擂台比武,他下杀手,是他不对,我已经将他杀了谢罪;但第二轮,你方不敌我方是事实,我们一码归一码。第二轮,你们输了,可认?” 莫绛雪惜字如金:“认。” 晏伶微笑道:“好,爽快!那么,第三场——”她转身看向谢清徵,“就由你上场。” 果然是这样…… 适才与晏伶对视时,谢清徵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不说话,侧头,看向莫绛雪。 师尊让她上场,她便上场。师尊若不同意,她便开口拒绝。哪怕丢了脸面也不要紧。 晏伶轻摇折扇道:“我本欲向莫仙师讨教绝学,但眼下这功夫,与仙师相抗,无异于自取其辱。想必‘名师出高徒’,就由仙师你身边的那位漂亮姑娘替你出战好了,如何?” 沐紫芙闻言,脸色煞白,神情又急又怒又懊恼。 最后一场,一战定胜负,她的生死安危全系在了谢清徵身上。 她才把人揍了一顿,自然知晓谢清徵的修为还不如自己! 这个当口,她甚至忍不住以己度人,心想:这人不会故意输给魔教好害死我吧…… 转念却又想:应该不会,她要是输了,莫绛雪就得跟着那个妖女去蛮荒了……就算不为了我,为了莫绛雪,她也会拼尽全力……可,拼尽全力有什么用?就像刚才那个医修一样,废物就是废物啊!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啊! 青松峰有几个女修对视一眼,也暗道不好。 她们今天才见识过谢清徵的本事,知晓谢清徵连紫芙师妹都比不上。 她们不愿再见到第二轮那种情况,于是,附在一个师姐耳畔,耳语了几句。 那师姐上前一步,朝莫绛雪一揖,又朝晏伶一揖:“在下青松峰阮南星,晏少主,清徵师妹前些日子外出历练,受伤未愈,不如由我代为出战。且,李冲斗是本门叛徒,请晏少主派他与我一战。此战,不计生死。” 她是青松峰的二师姐,李冲斗是青松峰的大师兄,师尊在闭关疗伤,她要替师尊清理门户。 晏伶笑道:“阮姑娘有胆色,晏某佩服。但我看那位清徵姑娘面色红润,适才还与莫仙师有说有笑,师徒俩大庭广众之下眉目传情,哪里像是受伤的样子啊?” 她这话似是意有所指,谢清徵听不太明白,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眉目传情”这个词,似乎不能用在师徒之间吧…… 想来这些魔教妖人身处蛮荒,读书不化低落,因而误用了这个词。 谢清徵不好意思骂人家读书不多,只好斥责道:“妖女,你胡说些什么?我什么时候笑了?” 她与莫绛雪闲谈不假,适才心中有三分欢喜不假,但那个关头,她哪里笑得出来? 晏伶以扇掩唇,笑道:“哎哟急着否认做什么?你们是师徒,彼此之间亲密些,热切些,也无可厚非。只不过,我原以为只有我们蛮荒的人,才不在乎伦理礼法,原来,身为仙门名流的云韶流霜——” 谢清徵听得一头雾水,这都什么和什么呀?怎么就和世俗伦理扯上关系了? 场上大半修士都和谢清徵一样,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唯有个别年长、见闻广的修士,知道她意有所指,当即怒不可遏,拔剑叱骂打断:“小妖女!士可杀不可辱!注意言辞!” “折辱完金长老,又羞辱莫长老,你有完没完啊!” 晏伶见激怒了她们,轻摇折扇,又换成一副女儿家天真娇嗔的做派,神色愉悦,道:“我随口说几句玩笑话,你们就生气啦?那第三场还比不比啦?” 莫绛雪这才开口:“比。” 她不怒不躁,看向谢清徵,平静道:“第三场,你上。” 谢清徵施礼道:“徒儿领命。” 一旁的阮南星蹙眉担忧道:“莫长老,最后一战十分关键,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金肃尘抓过谢清徵的手腕,探查到她的丹田修为,不由柳眉倒竖,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低声斥道:“你这三年都在混吃等死吗?光长个子不涨修为?!” 被这么不由分说骂上一句,谢清徵在心底默默哼了一声,收回了手,顺便把刚才的钦佩之心也收了回来。 莫绛雪维护道:“事出有因,与我有关,不要怪她,日后我再同你解释。” 金肃尘冷哼一声,恶狠狠剜了谢清徵一眼。 那眼神,大有“你要是输了就抹脖子自尽”的意思在。 谢清徵此刻也无暇理会众人的看法,悄声问莫绛雪:“师尊,那妖女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莫绛雪不作答。 “好吧,我先去了,等这场比试结束我再和你请教。” 谢清徵拔出佩剑,飞身至广场中央。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认真请教):师尊,那妖女的话是什么意思? 莫绛雪(懂得很多,但是不说):……………… 见闻广的修士:就是说你们俩有一腿的意思! PP S: 以后8点更新喔,也有可能是9点,等到完全没存稿了,按我以前的习惯,那应该就是11、12点了~~ 第27章 青松峰大火已灭,空气中残留着烟熏火燎味。 谢清徵持剑立于广场中央,衣衫随风猎猎飘动。 一旁观战的修士,见小师妹平日里那般秀若芝兰、斯文娴雅的一个人,临阵对敌时,也多出了几分端严肃穆,不由感叹:“不愧是莫长老的首徒!” “名师出高徒!” 被十方域挟持着的沐紫芙,看着场上两个最讨厌的人,翻了个白眼,神情又是嫌恶又是绝望,似是已经料到了最后的结果,于是在心里这个骂一下那个骂一下:“一个走狗!一个脓包!” “这回怕是要被她拖累死!” “该死的走狗!千刀万剐难泄我心头恨!” 还有一部分修士眉头紧锁,暗暗担忧会重蹈第二轮比试的覆辙。 更有一部分修士不太信任她,心想:“完了完了,这下莫长老要被拐去蛮荒了!” 莫绛雪为谢清徵挑选的对手是李冲斗。 李冲斗身上还穿着璇玑门内门的服饰,他是青松峰的首席大弟子,修为远超沐紫芙,自然也胜过谢清徵。 只不过刚才混战时,他被璇玑门的人围殴,脸上挂彩,身上带伤,战斗力有所削减。 一旁的晏伶,轻轻摇晃着手中的折扇,朝谢清徵道:“这第三场比试,你要是输了,你的师尊就要随我回蛮荒咯。” 谢清徵剑尖微颤,并不搭话。 她看着李冲斗。 她的内功修为不如他,但他是师尊挑选的对手,师尊认为她能胜过他,那她便有信心胜过他。 正存了殊死相斗的心,耳畔却又闻得一道清冷寒峻的嗓音:“尽力而为便可。” 谢清徵转眼看向莫绛雪。 莫绛雪站在璇玑门人群最前方,白衣长琴,如鹤似仙,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白纱在风中微微摆动。 谢清徵暗想:“好,全力以赴就是了,不论结果如何,我始终跟随师尊左右。” 最后一场比试,除了个别修为深湛、心宁神定的高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青松峰的修士,见李冲斗上场,什么“千刀万剐” “猪狗不如”的狠话都甩了过去。 莫绛雪嫌太过聒噪,挥手约束,止住谩骂。 李冲斗曾是青松峰人人敬仰尊敬的大师兄,听闻这些谩骂,将眼一闭,似是极为痛苦,随即又睁开眼,剑指谢清徵,道:“动手吧。” 话音落地,他身形一闪,持剑向谢清徵袭来,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谢清徵不敢大意,举剑格挡,运转体内灵力,与李冲斗的攻势交织在一起。 剑光如织,剑刃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李冲斗使出的还是沐青黛所传的沐家剑法,招式凌厉迅疾,与昔年论剑大会上,沐紫芙的剑招如出一辙。 谢清徵却已不是三年前那个只守不攻、借机取胜的小师妹,她持剑东西纵越,时而闪避,时而借力打力,将李冲斗的攻势一一化解。 两人你来我往,斗得难解难分。 谢清徵使出的是下山前刚学的潇湘剑法,第一式,“若合符契”。 据师尊所说,创下这套剑法的师祖不知名姓,道号‘千秋’,出身皇族,后入玄门,隐姓修行。 “若合符契”这一式,指的就是师祖尚在宫廷时,遇到一位志趣相投的女子,两人结为知交,彼此之间的情谊,就像符节一样互相吻合。 第一式的剑招,也是以“断桥初遇” “同宴共游” “引为知交” “契若金兰”等词命名,涵盖了二人的相识过程。 第二式的“潇湘水断”,指的是那名女子不幸香消玉殒,师祖伤心之下,遁入玄门,隐姓修行。 第三式的“惊鸿照影”,说的是,百年之后,物是人非,师祖孑然一身前去凭吊故人孤坟,走到断桥之下,依稀回忆起,此地曾有惊鸿照影来。 第四式,“大梦三生”,指的是师祖最终大彻大悟勘破红尘,红尘一切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这一套剑法暗合了师祖的心路历程,因此施展起来极看重心境。 心境不到,施展出来的剑法,有形无神,威力大减。 心境若到,领悟到第四式“大梦三生”的剑意,那么,得道飞升,亦是指日可待。 莫绛雪只教了谢清徵第一式,谢清徵勉强只能领悟到第一式的剑意。 施展“断桥初遇”时,她想到的是,四年前,惊蛰时节,复明后,桃花树下的惊鸿一瞥。 施展“契若金兰”,她想到的是与师尊琴箫合奏、琴剑合一时,箫声与琴声相融、琴音与剑意相通的酣畅淋漓。 相比沐家剑法出招紧迫狠辣,谢清徵施展出的剑招飘逸灵动、变幻莫测,更有几分缥缈闲逸,围观的修士看到对招凶险处,既感心惊肉跳,又为之目眩。 不少修士齐声喝彩:“小师妹这套剑法倒是精妙!我从未见过!” “一定是莫长老教的咯!” “没想到莫长老琴箫出色,剑法也这般卓绝!” 先前担忧实力悬殊的、不太信任她的修士,也渐渐放下心来,心想:“到底是莫长老教出来的徒弟,差不到哪儿去!之前示弱或许是藏而不露……” 临阵对敌的虽是谢清徵,璇玑门的修士却对莫绛雪更加死心塌地钦佩。 沐紫芙见谢清徵游刃有余,脸上的嫌恶少了几分,却又另浮上一层扭曲的心思:“倘若我阿姐不是被你所伤,今日哪轮得到你来出这个风头?!” 剑光飞舞间,双方已拆了两百余招,李冲斗见她剑法精妙,讨不到巧,后跃一步,收了剑,解下笛子,以笛声相抗。 乐修吹奏的乐曲,可以扰人心神,修为越高,干扰能力越强。 谢清徵心神稍乱,剑意随之凝滞,挥出的剑气与笛音音波对撞,相对溃散。 她运起本门心法,抵御笛声侵扰,保持心神澄澈,与此同时也收了剑,切换成箫,脚踏七星方步,吹箫相抗。 但她修为较浅,吹奏出的箫声不如笛声那般高亢。 再这样下去,只怕要不了多久,声断韵散、心神不宁之际,就是她落败之时。 正当此时,一旁观战的阮南星忽然发问:“师兄,青松峰待你不薄,师妹师弟们敬重于你,你为何还要叛出师门?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被魔教胁迫?” 语气不似先前谩骂时那般咄咄逼人,就像是师妹真心向师哥请教问题一般,疑惑,不解,还带有三分惋惜痛惜。 李冲斗瞧了阮南星一眼,笛音微有窒滞,显然心神已乱。 青松峰众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皆齐声喊道:“大师兄!” 被这么一打岔,笛音变得凄厉凝滞,似有挣扎之意,箫声瞬间压过一头。 晏伶连忙出声喝道:“李冲斗!你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又骂青松峰的修士:“亏你们还是名门正派,使出这种干扰手段,卑鄙下流无耻!” 乐修以音波对敌,以音律扰人心神,若自身心神不宁,不仅会被对手利用,加剧败势,还容易遭到反噬。 璇玑门修士回骂道:“对付你们这些邪魔歪道,还讲什么正大光明?” 晏伶高声道:“李冲斗你听到没有,你也成了邪魔歪道!璇玑门容不得你了!” 场上的笛声越发凄厉,箫声越发清亮。 彼此僵持了一炷香时刻,又一道音波袭来,谢清徵闪身避开,凝气于箫,箫声化作数道音波,连环进招,逼得李冲斗步步后退。 以他的修为,本可以避开,却突然怔在原地,被一道音波掀飞数丈,“砰”的一声,摔落在地,笛子也掉落在地,裂成两半。 这一下,所有人都愣住。 然而,片刻之后,所有人都不再惊讶,因为她们望见青松峰上空,多出了一道熟悉的青衫身影。 那道青衫身影如松如竹,挺拔傲然,御剑飘落在广场中央,睥睨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到沐紫芙身上。 人群登时沸腾起来:“沐长老!” “沐峰主出关了!” “师尊!你终于出关了!” 沐紫芙脸现喜色,瞬间容光焕发,恨不得立刻起身扑到她怀里,将所有委屈都倾诉给她听。 谢清徵持箫,退回到莫绛雪身边。 当世十大高手,璇玑门占尽其二。 沐青黛成名早于莫绛雪,昔年正魔两道的战场上,她凭借一支“见愁笛”,横扫四方,如入无人之境,人称“鬼见愁”。 有莫绛雪坐镇,十方域的妖魔已经讨不到什么好处,如今又来了个“鬼见愁”,局势逆转,无论是一举捣毁青松峰,还是拼个两败俱伤,都不可能了。 晏伶将折扇摇得呼呼作响,脸色很是难看。 璇玑门众修士道:“妖女!你们输了!” “莫长老不必去蛮荒了!” “妖女你们从此不能踏足中土!” 晏伶将折扇一收,对莫绛雪道:“看来是输是赢并不重要,莫仙师,你只是为了拖延时辰等她出关吧?晏某头一回踏足中土,就见识到你们这些玄门正宗的诡计多端,当真佩服!” 璇玑门众修士喝道:“什么不重要!” “妖女,愿赌服输!放人!快滚!” 谢清徵本以为莫绛雪会无视晏伶挑衅的语言,不料,却听到一句波澜不惊的: “晏姑娘年轻,确实该多见些世面。” 晏伶强压下怒气,微笑道:“受教了!莫仙师,来日你若来蛮荒,晏某必扫榻相迎!” 又扫了眼谢清徵,道:“莫仙师,我喜欢你,但不喜欢你身边这位。这位可以不用带来。” 谢清徵蹙眉,恼道:“我和我师尊都不稀罕你的喜欢!我师尊带不带我,又与你何干?” 莫绛雪再次开口道:“她是我的徒儿,我到哪里,她就到哪里。” 话语直白。 谢清徵听得怦怦心跳,直勾勾望向莫绛雪,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维护自己,当即喜上眉梢,眼中眸光晃动,似有柔情万种。 她们师徒一唱一和,堵得晏伶无话可说。 晏伶眼角余光瞥见谢清徵的眼神,眼波流动,眉目含情,倒不似师徒之情。 她瞧出了几分端倪,本欲要再羞辱师徒俩一番,但听见璇玑门的修士还在不断喝骂,让十方域的邪魔歪道快滚。 她哼了一声,朝璇玑门的众修士朗声道:“别总是喊打喊杀的,我们是魔教妖邪,你们是正道仙师,有我们这般恶毒狠辣的人,才能衬托出你们的正义与高尚。没了我们,你们还除什么魔?卫什么道啊?别到时候自杀自灭起来!” 这番歪理邪说,激起一轮更大的骂声。 谢清徵没有说话,听得微微愣神,想起了《道德经》里那句“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隐约觉得,妖女的这份歪理,好像也有那么点道理……正与邪,善与恶,即相互对立,又相互存在…… 她们在这里斗嘴互骂,沐青黛却已一个闪身,趁着莫绛雪和晏伶说话的功夫,到了沐紫芙身边,把她从十方域妖邪手中捞了出来,还解开了她身上的捆仙索与禁言咒。 沐紫芙纵身扑到沐青黛怀里,“哇”一声,嚎啕大哭,“阿姐、阿姐”喊个不停。 沐青黛惯例骂了她几句:“脓包!蠢货!没有一点长进!什么时候能听话懂事点啊?!”却没有推开她,而是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任由她一把鼻涕一把泪趴在自己怀里哭泣。 谢清徵斜眼看那姐妹俩,并不觉得有多感人,只是忽然之间,明白过来,适才师尊多嘴说的那两句话,应该是为了引开晏伶的注意力,好让沐青黛救人…… 师尊平常从不说那样的话,什么“我到哪里,她就到哪里”。 这种话,只有谢清徵会说出口…… 心中不免有些失落和介意,好像被欺骗了感情呢…… 可她还未来得及想更多,便听见晏伶携部众撤离的动静,又听见沐青黛冷笑一声,讥讽道:“哪来的乳臭未干的毛丫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得倒美!” 以沐青黛为首,双方再度混战起来,青松峰上,剑声、笛声、箫声、琴声响彻云霄。 璇玑门俘虏了大批十方域妖邪,关入后山地牢中,晏伶在一部分高手的护送下,逃出了青松峰。 魔教众人散去,场上只剩璇玑门自己人清扫战场。 沐青黛转眼看向莫绛雪和谢清徵,傲慢地下了逐客令:“看够热闹了吧?不留二位喝茶了。” 她对她们的恶劣态度,没有因为时间过去和魔教入侵共同抗敌事件而缓和几分,也没有因为论剑大会那事变得更恶劣,看向她们的眼神,依旧阴鸷,脸上带着始终如一的傲慢与刻薄。 莫绛雪道了一声:“告辞。”便携着谢清徵往缥缈峰飞去。 飞至半空,谢清徵回首看沐青黛,见她握着短笛,独自一人立于广场中央,看着四周或死或伤的门人,看着被大火烧毁的宫殿馆阁,那张写满傲慢与刻薄的脸上,竟多出了一分茫然与哀伤。 闭关三年,出关后,迎接她的,不是门人的欣喜若狂,不是欢喜团圆,而是断壁残垣,死生别离。 谢清徵不愿看到那般骄傲的一个人,流露出那样黯然神伤的模样,收回视线,重重叹了一口气。 “师尊,发生了这么多事,明天,我们还去温家村吗?还是留在门派帮忙啊?”她问莫绛雪。 莫绛雪觑她一眼,问道:“你会帮忙救治伤者?还是会搭建馆阁?” 谢清徵:“……” 她都不会。 她现在只会打架! 莫绛雪道:“掌门今日会赶回来,我们明日回温家村。” 门派发生了这些大事,萧忘情今日得知消息便会赶回,有她坐镇璇玑门,有她处理善后事宜,缥缈峰的人在或不在都不要紧。 谢清徵点了点头,喔了一声,又请教道:“师尊,那妖女之前为什么说我们不在乎伦理礼法啊?我有哪里做得不对吗?” 她分明很敬重师尊,恪守师徒之礼,从不违拗对方。 莫绛雪默了片刻,淡淡的道:“她胡言乱语,你记在心里作甚?” 谢清徵道:“我只是有点好奇……我看金长老很生气的样子,还瞪我,好像我真的对你很失礼一样……” 莫绛雪又默了片刻,道:“以后这些胡话,不必去记。” 谢清徵点头:“好。” 莫绛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你先回缥缈峰,我去找晏伶问句话。” 谢清徵突然发现,师尊现在已经不会抛下自己说走就走,而是会和自己说一声要去做什么了,但是—— “师尊,你要找那个妖女问什么话?” 作者有话要说: 晏姑娘是个有经验的明白人 第28章 晏伶已经逃下了青松峰,谢清徵不知道师尊要怎么去拦截问话。 她想要跟着一块去,师尊却说人多不便,让她先回缥缈峰。 她听话地独自一人回了缥缈峰,盘腿坐在竹亭中,运气疗伤。 第三场比试消耗了不少灵力,也受了些内伤,后来的混战,有师尊护着她,倒没怎么受伤。 灵狐在梅花树下玩雪,用灵力搓雪球。 谢清徵睁开眼后,灵狐立刻跑过来,叼了一团雪球到她手里。 她摸了摸狐狸的脑袋:“今天不能陪你玩了,我要去看会儿书。” 山顶有间竹屋里摆满了书架,架上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道学、儒学、佛学、天文、地理…… 谢清徵挑了本修炼相关的书,翻开看: 大道微妙玄深,分化清浊二炁,清气上浮为天,浊炁下凝为地。」(注) 玄门正宗的灵修,吸纳的天地灵气就是所谓的“清炁”;而邪修吸纳的就是“浊炁”。 死人堆里的阴气、鬼气、怨气、煞气等都属于浊炁,吸纳修炼这些浊炁的邪修,心境难免会发生改变,久而久之,或变得暴戾狂躁,或变得冷血无情,进而残忍嗜杀、残害无辜。 因此玄门正宗的灵修,都把邪修视为修真界的毒瘤、魔道,欲除之而后快。 灵狐走进了藏书阁,趴在谢清徵身旁,哼哼唧唧。 谢清徵伸手摸了摸狐狸:“你也算灵修。” 灵兽除了吸纳天地灵气,还要吸收日月精华,帮助化形。 也有吸纳浊炁修炼、残害无辜的兽,那便是妖兽,也是要除的。 谢清徵想到清嘉镇上的毒尸,和今日攻上璇玑门的妖邪,又想起自己的母亲曾结交魔教妖邪,因而被逐出宗门; 还有萧掌门的含糊其词,金长老的斥责谩骂…… 一时间,茫然无措的情绪涌上心头。 母亲曾出手施救温家村的村民,她不相信自己的母亲会是是非不分的坏人,可倘若十方域的邪修都这般危害百姓、作恶多端,母亲又为何要去结交他们? 她曾怀疑自己的母亲是被魔教妖人所害,可现在,她心中又多出了另一份猜想—— 有没有可能,是被正道人士剿灭的? 如同李冲斗这般,叛师叛门,成了修真界的败类、公敌,混战中,被沐长老一掌击碎了天灵盖。 不对不对,金长老只说过母亲被逐出宗门,并未说母亲有勾结魔教危害正道之举,真有的话,她早被骂得狗血淋头了…… 可结交妖邪这一行为,也足以让母亲被正道人士围剿。 修真界的各大名门正派均立了规矩:正派灵修结交十方域妖邪者,废除修为,逐出门墙,正道共诛之。 她的母亲若真是被正道人士剿灭的,那她这份杀母之仇,还报不报? 正道邪道,真的好复杂,她想不明白…… 谢清徵想得心烦意乱,站起来,眺望竹屋外的细雪红梅,清心静气。 梅香扑鼻而来,她想到了师尊。 她这些疑问,若和师尊说,师尊一定会说:俗世的恩怨情仇,皆是尘缘,若斩不断,放不下,来日必有一劫。 放下?要如何放下,不去思考这些,潜心修道? 道又是什么?正道是“道”,邪道是否也是“道”? “你在想些什么?”莫绛雪忽然飘落在窗前的一棵梅花树下,掸了掸肩头的雪,抬眸看向谢清徵,“眉头皱成这样?” 谢清徵眼前一亮,登时舒展开眉头,闪身到屋外,问:“师尊,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莫绛雪:“我只是去问几句话。” 谢清徵:“什么话?” 莫绛雪:“问清嘉镇佛像背后的字迹。” 谢清徵不解:“师尊,为要问这个?佛像上沾有邪修的浊煞之炁,难道不是魔教的邪修留下的?” 莫绛雪摇头:“红袖军屠杀了寺庙的僧侣,十方域的人散播尸毒,既是为了报复红袖军,也是为了引开璇玑门的注意。但寺庙佛像上的字迹,晏伶并不知晓,他们的人在僧侣身上投了尸毒后就离开了。” 谢清徵第一反应是:“那妖女会不会说谎?” 莫绛雪道:“她没有说谎的必要。” 谢清徵想了想,道:“也是,那小妖女嘴上不饶人,是输是赢都要说上两句,子虚乌有的事,也要拿出来编排几句,什么倒夜壶的仆人啊伦理礼法啊……” 若她真要编排萧忘情,只怕在刚才的恶斗与争辩中,就已经大书特书了。 谢清徵:“可不是魔教的人做的,又会是谁留下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是魔教的邪修留下的,可以说是污蔑挑衅激怒璇玑门;如若不是,那就是有人刻意要让她们知道这个消息,好让她们去怀疑萧掌门。 会是谁呢? 莫绛雪道:“这个我也猜不到。” 谢清徵下意识觉得:“是不是掌门得罪了什么人啊?” 她还是觉得那句“炼尸毒者,萧忘情也”太过荒谬,像是在给掌门泼脏水。 掌门是一宗之主,是一代宗师,麾下门徒数千,何必要去炼毒尸?既伤天害理,又费时费力。 再说她每日忙于处理门派事务,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闲去炼毒尸?又去哪里炼? 莫绛雪道:“坐到她那个位置,明明暗暗,得罪的人数不清。” 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无论声名再好,身居高位,难免会陷入利益之争、立场之争,再八面玲珑的人,也会有得罪人的时候。 谢清徵问:“那……这件事要和掌门说吗?” 莫绛雪道:“改日我同她聊一聊。” 谢清徵道:“那师尊你把晏伶捉回来了吗?” 莫绛雪摇头:“捉她容易关她难。她是十方域尊主的女儿,以璇玑门目前的实力,没办法和整个十方域抗衡。” 否则她和沐青黛联手,在青松峰时就能将晏伶拿下。 谢清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夜色已深,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谢清徵无心睡眠,闭上眼睛,脑海翻来覆去,想的都是正邪之辨,母亲和温家村之死,还有白日里师姐们受伤的模样。 想不出所以然来,她干脆爬起来,盘膝而坐,闭目凝神,修炼内息。 屋外风声萧萧,雪花飒飒。 隐约闻得一阵幽幽琴声,谢清徵睁开眼,放出灵识,探查到屋外竹亭中的身影,心念一动。 身形一闪,便来到了竹亭中,站在一旁,静静聆听莫绛雪抚琴。 莫绛雪瞥了她一眼,不言不语,继续抚琴。 琴音幽幽,与细碎的雪花飘落声交织在一起,在深夜里显得有些冷清孤寂。 谢清徵忍不住举箫吹奏与她相和。 吹弹的是《良宵引》,曲中可闻得月夜清风,良宵雅兴。 一曲毕,谢清徵茫然的心绪平复不少,施礼问道:“师尊,怎么有兴致夜半抚琴?也睡不着吗?” 莫绛雪微微摇头:“我夜里不眠。” 以她的修为境界,常年不眠,身体亦不会觉得疲倦。 谢清徵问:“那师尊你每个晚上都在做什么呢?” 莫绛雪道:“打坐,看书,练琴。” 但自从谢清徵拜入缥缈峰后,她就很少在夜间练琴。 谢清徵习惯每日都要睡觉。 “那会不会觉得无聊呢?”谢清徵问。 莫绛雪道:“不会,习惯了。”又看向谢清徵道,“你曲中有迷惘之意,在迷茫什么?” 谢清徵把玩了一下玉箫。 师尊能从她的箫声中听出她的心事,她却听不懂师尊的琴音里藏了什么。 犹豫了会儿,她实诚道:“我在想,什么是正,什么是邪?正邪两道是不是要一直这样斗下去,不是我们灭了十方域的人,就是十方域的人灭了我们?” 莫绛雪沉吟半晌,拨弄了一下琴弦,“铮”一声响,谢清徵眼前幻化出一幅黑白阴阳图。 莫绛雪道:“‘正复为奇,善复为妖’,正邪相生相克,就好像这个黑白的阴阳图,正可以转化为邪,邪也可以转化成正。” 谢清徵看着那个阴阳图,道:“师尊,你教的和师姐们教的不一样。” 莫绛雪问:“那你想听我的,还是想听师姐们的?” 谢清徵笑了一下:“师尊,我自然是听你的。” 在未名峰时,师姐们总说正邪不两立,正就是正,邪就是邪,妖就是妖,魔就是魔,正与邪要分得清清楚楚,璇玑门是名门正派,要守护苍生,以除魔卫道为己任。 十方域是魔教,是妖邪,是修真界的毒瘤,要诛杀殆尽。 经历了清嘉镇和今日这些事,她也确实觉得魔教的人十分可恶。 但…… “你想不明白,你的母亲出身玄门正宗,为什么会去结交十方域的人,是不是?”莫绛雪猜出了她的心事。 谢清徵点点头,看向莫绛雪的眼神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像是生怕莫绛雪像三年前拜师时那样,一脸严肃地让她断尘缘,放下过往执念。 莫绛雪却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耐心道:“璇玑门虽然是玄门正宗,但修道之人,不要囿于世俗的正邪之见。正邪不以出身论,正派的灵修若心术不正,作恶多端,便是妖邪;十方域的邪修若行事磊落,存善念,行善举,亦可敬。” 她要她跳出门户之见去看待正邪。 谢清徵豁然开朗,作揖道:“徒儿受教了,谢谢师尊。” 她的师尊,襟怀磊落,通透豁达,她真想一辈子跟在师尊身边。 心里这么想了,嘴上便也这么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师尊,我要是能一生一世常伴你左右就好了,只要有你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好像什么疑难和危险都能迎刃而解。” 语气满是仰慕和依赖。 莫绛雪垂首,又拨了一下琴弦,淡淡道:“闻道有先后,我只是比你早一点知道这些,没什么了不起的。而且……”她抬眸看向谢清徵,“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你总会长大,我总有教不了你的那一天,等我把我懂的都教给你了,就是你学成出师的时候。” 她的语气稀松平常,谢清徵却听得心中一片酸胀,连忙摇头道:“不会的,师尊,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和你学,我不出师。” 莫绛雪:“十年内,你是要超越我的。” 谢清徵:“那是修为方面,我要超过你才能转移那个诅咒。但是,道法、音律、为人处世等等等,我这一辈子都要和你学,除非……除非你不要我了……” 莫绛雪淡淡一笑,戏谑道:“那我可不要有一个,一辈子都无法与我比肩的徒儿。” 谢清徵怔了一怔,道:“师尊,你说得好像也有道理,我并非没有上进心……但是,我就是不想出师。” 莫绛雪道:“人的观念会随着时间而改变。” 谢清徵诚恳道:“我想一辈子陪在你身边的心意不会变。” 莫绛雪冷淡道:“你我是师徒,又不是道侣,怎能一辈子相守?” 作者有话要说: 莫绛雪:我们是师徒,不是道侣(潜台词:不要太依赖我。) 谢清徵(悟了):原来要当道侣才能一辈子相守吗?! PP S: 写这章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我的很多位老师,不仅教了我知识,更教我了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啊~~~ 注:出自《太上洞玄灵宝导引三光妙经》 第29章 道侣…… 这个词不常听师姐们说起,谢清徵只在一些书上看过,都是一两笔带过,并未细写,师姐们也不曾细说。 乍一听见“道侣”二字,她脑海第一反应是一起修炼的同伴。 她不解道:“师尊,为什么道侣能相守一辈子,师徒不能呢?同伴还会有理念不合的时候呢,我看师姐们偶尔还会吵架拌嘴;但你我师徒一脉相承,你说的我都听,绝不违逆。我们不能既做师徒,又做道侣吗?” “放肆!”莫绛雪听闻最后一句,神色微变,倏地起身,横她一眼,似有三分薄怒。 生平第一回见师尊动怒,谢清徵吓得身子一缩,忙低头道:“徒儿知错了,师尊你别生气,我不说了。” 莫绛雪性情沉静,喜怒哀乐之情都极淡,见谢清徵目露惊惶之色,当即敛了怒意,重新坐下,平静道:“这话不可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谢清徵低着头,满脸通红,不敢与莫绛雪对视,施礼应道:“是。” 她心想:师尊是尊长,自己是小辈,长幼尊卑有别,自然是不能成为同伴的,只能一辈子是师徒。 是她莽撞失礼,冒犯师尊了…… 她心感惭愧,但听到“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这话,却不由微微欢喜。 一旦拜师,便终身定下了师徒名分,这是否也算是一种割不断的羁绊? 既有了这种羁绊,若能终身相伴左右,那是师徒,还是道侣,又有什么分别? 莫绛雪看着谢清徵。 眼前的少女亭亭玉立,如玉一般温润雅致,眉黛鬓青,不复昔年懵懂稚嫩模样,双眸却依旧透着一股不染尘埃的明净澄澈。 看着看着,莫绛雪忽然之间明白过来,眼前人口中的“道侣”,和自己所说的,并非是同一种含义。 道侣,既可以指一起修炼的同伴,也可以指一起修炼的情侣。 璇玑门以道教为宗,虽不禁婚嫁,甚至各派之间常有联姻,但也讲究清心寡欲,尤其是年龄尚小、道心未稳的外门修士,禁绝产生私情。 未名峰的掌教师姐,也许只教了她前一种含义。 进入内门后,她也只在缥缈峰悟道砺心,不通世事,更不知情为何物。 不知情为何物的人,说出“既做师徒,又做道侣”的话,只是想和她成为结伴修行的道友,只是赤子一般,纯真率直的孺慕爱戴,并无半分情爱之意。 意识到这点,莫绛雪转开视线,不再看谢清徵,看向亭外的白雪与红梅,眉心微蹙。 为人师者,传她道法,授她音律,解她正邪之惑,都是分内之事……可,难道还要教她情为何物? 亲情、同门友情、师徒之情,她都已明了,至于,爱慕之情…… 莫绛雪自认不晓此道,无法教她。 还是留她自悟吧…… 莫绛雪收了琴,起身道:“等去过温家村之后,你便随我下山历练。” 谢清徵轻声应道:“是,师尊。” 莫绛雪转身回屋。 谢清徵这才敢抬头,目送师尊离开。 其实每次和师尊单独相处,她的心跳都会比平常快一些,心绪亦是味杂陈,有时酸软莫名,缠绵似水,难以名状;有时会产生一种若有所失感,恍恍惚惚的,如在云端;有时又会情不自禁发笑,像吃了蜜糖一般,甜丝丝的。 她捉摸不透那些滋味,只觉得,师尊就像缥缈山巅的细雪与微风,自己则像山底的青竹与碧水。 夹杂着细雪的微风一阵阵拂过,泠泠寒意,携着清淡梅香,吹皱了一池碧水,也吹得青竹枝摇叶晃,沙沙作响…… 谢清徵呆呆站在原地,望着莫绛雪离开的方向,想着那缕飘然远去的冷梅香,良久,方才清醒过来。 她心中乱得很,不想回屋休息,便御剑在璇玑门内四处乱转。 御剑飞到了青松峰上空,她看见沐长老和蓝长老盘腿坐于广场中央,为受伤的修士渡气; 各峰的修士都来帮忙善后,沐紫芙在人群中,趾高气扬,安排这个安排那个,俨然一副当家人模样; 个别疲倦的师姐们背靠背坐于青松树下,闭目养神; 还有一群脸上带伤的乐修,围坐成一圈,或拨琵琶,或弹古琴,低声吟唱:“人道渺渺兮,仙道茫茫;鬼道乐兮,当人生门!仙道常自吉兮,鬼道常自凶……” 她们唱的是《度人经》,大意是:人生之道,虚虚渺渺看不清;修仙之道,路途茫茫不好把握;人生歧途的鬼道,确能够满足人的一时贪心欢愉呀,但是,当人就要走能够平安生存之道;修仙之道,常常使人自然吉利,鬼魅之道,常常使人危险凶恶……(注) 乐声与歌声缥缈空灵,细若游丝,谢清徵触动心怀,反复默念“人道渺渺,仙道茫茫”八字,似有所感。 她很想下去,和师姐们待在一处,但瞥了眼沐长老和沐紫芙,还是灰溜溜地离开了。 沐家姐妹一定不欢迎她的到来。 御剑飞到了山门前,谢清徵又听到一群巡逻的修士,谈论到她和莫绛雪师徒二人。 大多是夸赞溢美之词,她听得一阵脸红,御剑飞走了。 掌门已经回了山门,紫霄峰上,主殿灯火通明。 谢清徵也想下去,找掌门谈一谈,看看掌门是否愿意透露更多有关于母亲的事,但今日门派发生了这些事,掌门一定忙得不可开交,还是算了,不要去打扰了…… 蓝昧长老的水云峰和金肃尘长老的绝情峰她不太愿意靠近。 谢清徵御剑飞到了赤霞峰。 丹姝长老也已经回来了,气鼓鼓地站在一簇凌乱倒伏的花丛前:“哪个不长眼的毁了我的芍药、牡丹、凤尾……” 谢清徵连忙下去道歉,告诉丹姝长老,白天她和沐紫芙在这里打了一架,不小心误伤了这些花草。 “长老,我……帮你重新种回去。”她蹲下来,一株一株地搀扶起那些花朵,给它们输灵力。 丹姝见状,摆摆手,笑呵呵调侃道:“罢了罢了,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你们一个是‘云韶流霜’的徒儿,一个是‘鬼见愁’的妹妹,我丹姝两边都得罪不起,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怀抱琵琶,弹了一曲《万木春》,倒伏的花卉在悠悠旋律中,渐渐挺直腰杆、重新焕发生机。 琵琶声如珠落玉盘,谢清徵忍不住出声夸赞:“真好听。” 丹姝笑道:“哪里哪里,雕虫小技罢了。” 一曲毕,她看着谢清徵,感叹道:“当年若不是出了天璇剑事,我本想收你为徒的,可惜啊可惜,你我今生注定无师徒缘分。不过你能拜云韶君为师,也是你的造化,倒比拜我为师强上百倍。” 她性情随和,但也是事不关己,不愿多掺和的性子,才不愿卷入一桩桩麻烦事里。 谢清徵道:“长老,能得到您的青睐,是清徵的荣幸,不管有无师徒缘分,您都是我钦佩的前辈。” 丹姝长老微微一笑:“没想到,浮筠那样跳脱的性子,居然有你这样的女儿,你一点也不像她,倒有几分像谢宗主。” 听她谈论到自己的母亲,谢清徵微微一怔,问道:“长老,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丹姝摇头,叹息道:“不清楚,那时候我只知道,你的母亲是天枢宗的大师姐,是天枢宗下一代掌门人; 你母亲出事时,我还在蛮荒,和十方域的人斗得你死我活,回来后,便听闻天枢宗宗主传信各大玄门正宗,已将谢浮筠逐出门墙,号令正道共诛之。 忘情掌门与你母亲是故交,想来不愿与你母亲起冲突,也不让门人多谈此事,下令毁了门派中所有与你母亲有关的记录。璇玑门新一代弟子里面,几乎无人知晓此事。” 谢清徵道:“天枢宗的宗主,是我母亲的师妹吗?” 丹姝道:“那时候是孤鸿影前辈,你母亲的师尊。现任宗主谢幽客,才是你母亲的师妹,你还没见过谢宗主吧?” 谢清徵摇头道:“没有。” 只是有过谢宗主的一封来信,说是让她安心留在璇玑门。 丹姝道:“你母亲虽已被逐出了宗门,但谢宗主与你母亲自小一块长大,情分非比寻常,按理应该接你回去才对……”见谢清徵流露出茫然之色,她又话锋一转,道,“可能,她身为玄门至尊,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时候。” 话语中,有一丝安慰之意。 谢清徵道:“她要是把我接走了,那我可没机缘拜莫长老为师了。” 纵然天枢宗是仙门第一宗,纵然谢宗主是玄门仙首,她也觉得,能留在璇玑门,拜莫绛雪为师,才是她此生之幸。 丹姝又呵呵一笑,问道:“你学过‘承负’吗?” 谢清徵点头道:“在未名峰时学了——前人行善,后人得福;前人行恶,后人受祸。” 道教不像佛教那般,讲究个人的因果循环;而是讲究“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承负观。 丹姝意味深长,教导道:“浮筠在温家村行善举,使你得到村民鬼魂的庇佑;但她在仙门做的一些事,令你入仙门,必为她所累。无论她是善是恶,都已经是作古之人。徵儿啊,但记得,平常心看待,做好自己便是了。” 说完,她摘了几朵花,送给谢清徵,又轻轻拍了拍谢清徵的肩膀,转身回了山顶。 谢清徵施了一礼,目送丹姝长老离开,若有所思,接着瞧了一眼天色,然后御剑回了缥缈峰。 在外飘飘荡荡,无所事事,回到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缥缈峰,倒油然而生一种回家的感觉。 落地前,她瞧见莫绛雪的那间竹窗还透着灯光,落地后,定睛一看,已是一片漆黑,仿佛刚才那些光亮,是她的错觉。 谢清徵把丹姝长老送给自己的几株芍药,用瓷瓶装了,摆在莫绛雪的竹窗前。 翌日,师徒二人御剑去了温家村。 落地后,谢清徵站在村口,安静地眺望残破的村庄,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 她很想念村里的“人”。 小时候,村里的“人”会带她去河里捉鱼,去东山摘野果、挖竹笋,溪边有荒废的菜地,她们还教她如何种菜。 后来她一个人搬到西山,每次下山同姑姑她们相聚,待不到半个时辰,姑姑便会赶她回山上去。 一开始她还以为她们嫌弃她无母无父是个累赘,好不伤心,可后来时常收到她们缝补的衣裳、采摘的野果,便知是自己多心了…… 她们只是明白了,阴阳有别,她肉体凡胎,在鬼群中待久了,鬼气便会侵蚀她的身体…… 谢清徵也是入玄门修行后,才明白:凡人之躯,若遭鬼气侵蚀,先是目不能视,接着耳不能听,口不能言……最后感全失,四肢僵硬,彻底沦为一具行尸走肉。 哭了许久,眼睛酸涩不已,谢清徵从回忆中抽开身,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东、西二山。 东山依旧郁郁葱葱,漫山遍野的绿竹摇曳生姿;西山山上草木倒伏,山体开裂之处重新合了回去,不再是尸骸遍地走的可怖模样。 两座大山峰峦起伏,遥遥相对,侧看宛如两个仰面朝天,泰然而卧的人。 莫绛雪在村庄附近转了一圈,又弹奏了一曲《招魂》。 却没有招来半截邪物。 没有毒尸、没有残魂、没有祟气,这里变得很“干净”,干净得像是有人在她走后特意清理过。 莫绛雪又在村里转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回过头,只发现哭哭哒哒的徒儿,紧跟在她身后,一面忍着泪,一面小声道:“不知道我的小鸡小鸭小鹅怎么样了?有没有饿死?有没有被山里的其他动物吃掉?我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到村里有祟气……” 莫绛雪微微皱眉,收回了视线,揪着她,御剑飞到了西山的半山腰上,借了她的一滴血,弹奏了一曲《御兽诀》。 琴音响了没多久,便听得溪边、山里传来一阵“咯咯咯” “嘎嘎嘎”的动静,似是有鸡鸭鹅在回应琴音,接着便是一阵啪嗒啪嗒的疾跑声响,由远及近,几只肥硕的走禽迅速朝她们二人靠近。 谢清徵心中一喜,忙抢上去,抱起那几只鸡鸭鹅,挨个掀翅膀摸羽毛,喜极而泣,问:“你们是我养过的小鸡小鸭小鹅吗?怎么这般壮硕了?我不在你们身边,你们还吃得更好了吗?” 莫绛雪静默不语,又瞥了眼院子里的那几株桃树。 那几株桃树是按玄门阵法栽种的,昔年有人施加了不少的灵力,那些鸡鸭鹅养在这里,日久天长,想必也沾染了几分灵气。 不知是否开了灵智,若开灵智,那兴许可以对话,她想问问它们,她们走了之后,还有谁来过温家村……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1: 小谢(恋爱脑发作):既有了这种羁绊,若能终身相伴左右,那是师徒,还是道侣,又有分别? 作者:当然有区别!能不能亲亲抱抱的区别! 小剧场2: 莫绛雪(山峰静悄悄):只是教训了她一句,她大半夜的就离家出走了?!(亮着灯,等她回来)(回来后,立刻灭灯!) 注:《度人经》及释义出自中国道教协会网 第30章 “铮铮铮。” 琴声再响,那群鸡鸭鹅发出一连串的“嘎嘎” “咕咕” “咯咯”声。 谢清徵转身望向桃花树下轻拨琴弦的莫绛雪: “师尊,你在和它们交流吗?” 莫绛雪十指按在琴弦上,盯着那群鸡鸭鹅看了会儿,收了琴,道:“它们灵智未开,难以交流。” 这群走禽只是沾染了几分灵气,寿命长些,体格健壮些,记忆力也好些。 比如,四年过去,它们都还记得谢清徵。 谢清徵道:“你想和它们交流些什么?” 莫绛雪:“想问问她们,我们离开这里之后,是否还有其他人来过这里。” 谢清徵眺望山脚下的村庄,当年的她,肉体凡胎,尚且察觉出村庄死气沉沉的,如今修了仙,感通灵,反而察觉不出半点异常之处了。 她猜测:“会不会其他门派的修士路过此地,见这里祟气太重,顺手给清除了?” 四年前,莫绛雪受了伤,只出手超度了那些村民,还没来得及清除村里的祟气,谢清徵便昏了过去,她只能抱着她先回了璇玑门。 莫绛雪摇头道:“若只是除祟,那很正常,但不至于连村民的尸骨都清理得一干二净。” 那些尸骨没有埋葬在村里,而是完全消失不见。 此地无银三百两,像是有人怕她发现什么,特意清理干净的。 她适才在村里走了几圈,也没感应到邪修的邪气,或是灵修的灵气,说明那个人清理了有一段日子。 也许,当年,她前脚刚走,就有人将村里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谢清徵怅然道:“不知道当年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整个村子,没留下一个活口。” 她和姑姑她们相处多年,她们只告诉过她,村里起过一场瘟疫,她的母亲出手施救,她们受了她母亲的恩惠,因此收养照顾她……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线索呢…… 谢清徵想了想,忽然之间,想起昨晚丹姝长老说过的“承负”观,一拍掌道:“师尊,你说,当年会不会有逃到村子外面的人呢?” 莫绛雪沉吟不语。 谢清徵道:“姑姑她们说过,受过我娘的恩惠,如若全村人都死光了,那‘恩惠’二字,好像就不成立了。我觉得,我娘当年很有可能救活过什么人,这些人,或许是姑姑她们的至亲。否则,她们死后完全没必要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收留照顾我,这份恩情太重了。” 莫绛雪瞥了她一眼,眼中有些赞赏之意:“继续。” 谢清徵轻声道:“不过,姑姑她们人都很好,也有可能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莫绛雪摇头:“一两个人心善有可能,要说服一群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很难。撇开这条思路,顺着你刚才的思路分析下去。” “好。”谢清徵沉吟半晌,接着道,“我看到过姑姑的胸口插了一把剑,她是被杀害的,不是死于瘟疫的;但姑姑她们不多透露别的信息,她们可能是不想让我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想让我去替她们报仇。难道说,她们被杀害了,一点怨念都没有吗?” 莫绛雪道:“没有强大的怨念执念,无法化身成鬼。” 谢清徵道:“那就是说,她们有执念,但她们不想让我去复仇,甚至最后超度时,也没和我透露是谁杀害的她们……” 当年,她们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多注意身体”。 谢清徵想到这里,心中一恸,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她揉了揉泛红的眼眶,温声道:“她们不想要我枉送性命,她们一定觉得,那个人,或者说,那股势力,相当厉害,连我娘都斗不过他们,更何况是我呢……” 姑姑她们就只是想要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莫绛雪看着她,忽然问她:“对方在暗,我们在明,你还想查下去吗?” 再查下去,也许会有性命之忧。 谢清徵也看着莫绛雪,认真道:“师尊,我当然要查下去。不查下去,怎么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就算不为了报仇,我也要找出当年那个给我下诅咒的人。” 莫绛雪点头,道了一声:“好,那便顺其自然,从心所欲。” 不管将来是劫非劫,都坦然以对。 谢清徵听得迷迷糊糊,但师尊说什么,她都点头同意。 莫绛雪弹琴,布下一道结界,护住茅草屋。 谢清徵好奇问:“为什么要布结界?” 莫绛雪解释道:“下次再有人来,我就能感应到。” 她们二人重新回到村子里,翻找村里的族谱册、人丁册。 谢清徵翻找出纸笔,把姑姑她们的姓名都写在了一张纸上。 姑姑姓温,名淳,字静仪,出身晋阳温氏,昔年因避战乱,举家迁到了山中。她出身书香世家,能诗会赋,谢清徵从前就是跟着她读书习字。 谢清徵回忆道:“姑姑算是我的第一个老师。小时候,我还问过姑姑,我眼睛不好,又不去考状元,认那么多字,学那么多诗和文做什么?” 莫绛雪道:“你姑姑怎么回答的?” 谢清徵:“她和我说‘为明道理,为知是非,假以时日,眼虽盲,心不盲’。” 那时候的她听了,懵懵懂懂,挠挠头,继续摸布认字。 莫绛雪忽然想起,某年某月,某个少女抱着一只受伤的白狐,出现在竹林中,窝窝囊囊,又理直气壮,说着什么“她残害弱小,就是她不对”。 不由微微一笑。 谢清徵瞥见了她的笑容,问:“师尊,你笑什么?” 莫绛雪摇摇头,敛去了笑意,淡淡道:“没什么。”又指了指纸上的“温”字,道,“晋阳温氏是名门望族,寻找这一脉人口的下落,相对容易些。” 谢清徵:“那我们接下来去晋阳?” 莫绛雪道:“先回一趟璇玑门,我有些话要问问掌门。” 谢清徵想起山上的鸡鸭鹅,看着莫绛雪,乞怜道:“师尊,这次我能不能把我的小鸡小鸭小鹅都带回缥缈峰啊?” 莫绛雪觑她一眼,明知故问:“喂你的狐狸吗?” 谢清徵:“当然不是!” 莫绛雪道:“它们没有灵力,抵御不了山上的寒气。” 谢清徵:“那我把它们养在山底的竹林里。不是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说法吗?古时那位王仙人得道之后,家里的鸡犬都跟着去了天上,说不定,我将来得道了,它们也能跟着我一块飞升呢。而且山底有寒潭,灵气充沛,日久天长,说不定沾染足够多的灵气,它们就能开灵智了,跟我一块修炼了。我还要让狐狸教它们修炼” 莫绛雪淡淡挑眉:“哦?你要让狐狸收鸡为徒。” 谢清徵:“……” 好像,有点不太合适呢…… 回到缥缈峰时,已是翌日下午。 白狐趴在竹林中,张开嘴,盯着那几只肥硕的鸡鸭鹅,垂涎三尺。 谢清徵一边砍竹子给它们做窝,一边告诫狐狸:“不能吃。” 白狐趴在一旁,耸动鼻翼,哼唧了几声,耳尖微微颤动,毛茸茸的大尾巴甩来甩去。 显然是不太服气。 谢清徵教育它:“你是修道之狐,不能杀生。” 这只灵狐确实不主动杀生,但还未辟谷,平日里主要以蔬果为食,还会跑去紫霄峰,和裴副掌门乞一些饮气丹、清心草、灵仙草吃。 谢清徵偶尔会带它去未名峰的食轩阁,和黄大厨要些肉食来喂它。 裴副掌门不爱见人,倒喜欢见些小动物。 门派中的许多灵宠,都会偷偷跑到她那里去,和她乞讨些补气炼体的丹药草药吃。 忙活了一下午,谢清徵搭建好了一个简陋的小竹窝,同灵狐道:“以后它们就交给你了,你是家里的老大,我接下来可能要和师尊出远门,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它们,点拨它们修炼。” 灵狐嗷嗷叫了几声,表示听见了,圆溜溜的小眼睛依旧直勾勾盯着鸡鸭鹅,垂涎欲滴。 谢清徵揪着狐狸耳朵,凑到它耳边,重重强调:“不许吃它们!” 从温家村回来后,莫绛雪下了帖,请萧忘情来缥缈峰喝茶。 彼时谢清徵正在梅林中练剑,莫绛雪坐在一旁,一面赏梅斟茶等掌门到来,一面欣赏徒儿翩然翻飞的身姿,偶尔出声指点一两句。 谢清徵的目光有意无意,也落在了莫绛雪身上。 只不过,她看一会儿,就会克制地移开视线。 再多看几眼,她会觉得是一种冒渎。 但她总被莫绛雪看着,有些心神不定,她收了剑,纵身几个起落,飞到了梅林深处,隔绝了莫绛雪的视线。 莫绛雪有些莫名,传音问她:“跑那么远作甚?” 谢清徵道:“这里的梅花更好看,我要在这里练剑。” 莫绛雪沉吟半晌,道:“客人来了,回来斟茶。” 谢清徵又纵身几个起落,乖乖回去了。 来的不仅是萧忘情,还有披着鹤氅抱着手炉的裴疏雪。 缥缈峰寒意逼人,萧忘情拂尘一挥,施法在茶桌边设了个结界,结界内的温度比外面高些。 裴疏雪咳了几声,笑道:“上回来缥缈峰煮茶赏梅,还是四年前。” 这四年里,莫绛雪总在闭关,萧忘情也分身乏术,三人许久未聚。 谢清徵行礼过后,为三位尊长斟茶,安静地守在一旁,听她们三人谈话。 莫绛雪道:“乱世多邪祟,我过两日要带她下山历练。” 萧忘情笑意温润:“什么时候回来?” 莫绛雪没说具体的时间,只道:“有需要随时可以传信于我。” 萧忘情道:“我近日收到消息,天枢宗的谢宗主有结盟对抗魔教之意。” 裴疏雪道:“结盟对抗魔教,这倒是好事……一门一派势单力薄,正道中好手虽多,但若是一盘散沙,容易被魔教各个击破……只不过……” 她说到这里,咳了几声,抿了一口茶,意味深长道:“谢宗主,是有野心之人……” 萧忘情叹息道:“我所担心的,也正是这点。” 她们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领神会,一旁的谢清徵却听得懵懵懂懂。 谢宗主是个有野心的人,然后呢?有什么野心? 萧忘情似是看出了谢清徵的疑惑,笑着调侃道:“徵儿啊,你确实该下山多历练历练。” 裴疏雪也笑了一笑,问谢清徵:“你还记得天枢宗、天权山庄、玉衡宫、开阳派……这几大派的起源吗?” 谢清徵点点头,凭着记忆,流畅背诵出来:“八百年前,蓬莱一位隐修入世历练,收了七名嫡传弟子,赐道号‘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人并称‘北辰七子’,立志传道济世,斩妖除魔,以各自道号创立了七个修真门派,不拘一格,广收门徒。七派一脉同生,同气连枝……” 璇玑门的前身,就是天璇、天玑、瑶光三派。 昔年,天玑、瑶光两派式微,险些被魔教灭门,萧忘情当时身为天璇门的掌门,把另外两派的弟子接收过来,三派合创立了璇玑门。 璇玑就是各取“天璇、天玑”的一个字,门派服饰则是保留了瑶光派黑白配色的传统。 裴疏雪直言不讳道:“谢宗主的野心,就是想让我们这几大门派,一同并入天枢宗……” 萧忘情微微蹙眉,看着裴疏雪,摇头道:“疏雪……” 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裴疏雪笑容苍白:“怕什么,这里又没外人……”她看向谢清徵,“就算徵儿姓谢……她现在也是我们璇玑门的人……” 谢清徵与那位谢宗主素未谋面,却听人说起过好几回。 那个谢宗主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好像是……谢幽客。 而母亲名为谢浮筠。 浮筠是竹子的别称,幽客指代兰花。竹子、兰花,听着,确实像一对关系匪浅的师姊妹。 裴副掌门说谢宗主有吞并其他门派的野心,谢清徵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保持沉默,看向莫绛雪。 莫绛雪也不多言,只是抿了一口茶,问萧忘情:“四年前,除了你、我、疏雪,还有谁知道我去过温家村?” 萧忘情回忆片刻,道:“徵儿与天枢谢氏渊源颇深,你带她回来的那天,我传信给了谢宗主,全盘告知情况,想看看谢宗主是否要接人回去。怎么了吗?” 莫绛雪看着萧忘情,平静道:“有人去过温家村,把村子里的祟气和村子附近的毒尸,都清理干净了。” 萧忘情道:“兴许是别的修士看见了,顺手清理了。” 莫绛雪点头:“嗯,清理得很干净。” 裴疏雪问她们:“你们师徒俩这次回村……有发现什么吗?” 谢清徵正想说要去晋阳的事,但她看了一眼莫绛雪,见莫绛雪有开口的意思,她便噤了声,让师尊先开口。 莫绛雪道:“没什么,只是她长大了,带她回去看一看。” 萧忘情望着谢清徵,温声道:“应该的,欲修仙道,先修人道,为人者,抚养之恩不可忘。”说着,伸手轻轻点了点谢清徵眉心的朱砂印,“若是浮筠也能亲眼看到你长大,那该有多好。” 指尖触感温暖,谢清徵心中跟着一暖。 裴疏雪跟着想起了谢浮筠,长长地叹了一声气,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开口道:“若能七派合倒也有一件天大的好事?” 萧忘情微微苦笑:“疏雪,你说说看,能有什么天大的好事?” 裴疏雪道:“七派合七件镇派宝物也有机会合一……合成了七星结魄灯,那绛雪身上的诅咒,便可迎刃而解……” 谢清徵听闻“诅咒”二字,瞬间来了精神:“结魄灯?” 萧忘情道:“结魄灯是上古仙器,有延寿续命、起死回生之效,解除上古禁咒自然也不在话下。当年祖师将结魄灯一分为七,锻造出了七把灵器,传给了七个徒弟,后来就成了七大派的镇派宝物,八百年过去,各大派的宝物失落的失落,封存的封存……也许,真的要等七派合一时,七件宝物才能合重新变回七星结魄灯。” 莫绛雪淡声道:“七派分各自发展数百年,若能合早就合一了。” 萧忘情点头道:“不错,虽然七派一脉同生,但八百年过去,各派的修炼方式早就不一样了,我们当初三派能合是因为我们三派离得近,都被魔教迫害,又都是乐修……” 谢清徵才不管什么七派合只是牢牢记住,除了找到施咒人以外,又多了一条解除诅咒的方法——七星结魄灯。 临下山之前,谢清徵跑到莫绛雪屋里,再三询问:“师尊,有什么需要带的吗?” 莫绛雪惜字如金,回她道:“人,剑,箫。” 谢清徵:“其他真的真的没有了吗?两手空空出远门真的可以吗?” 莫绛雪坐在镜前准备束发,闻言,淡声道:“没有。可以。” 谢清徵走到她身后,嫣然一笑:“徒儿为你梳发好不好啊?” 莫绛雪望着她,微微挑眉,然后将手中的梳篦递给了她。 徒儿伺候师尊梳洗,天经地义 。 谢清徵笑盈盈接过梳篦,温柔地为她一下一下地梳发。 如瀑般的墨发,触感微凉,顺滑地从头梳直腰。 她身上并无半点佩饰,亦不施粉黛,神色淡漠,偏生就是这般冷艳动人,教人瞧上一眼,便再也忘不掉。 谢清徵梳着梳着,看着看着,不知为何,心思倏忽变得万分柔软。 柔肠百转,却又涌起一股莫名的渴望,她很想靠近她,低头,用唇碰一碰那冰凉的发丝…… 脑海预演了那幅画面,梳发的手不由一顿,旋即又回过神来,拿过那顶白纱帷帽,为她戴好,还放下了白纱,将她的面容遮挡严实。 做好这些,谢清徵方才舒口气,施礼告退道:“徒儿回屋拿一下剑和箫,马上就来。” 走出门外,她才发觉,自己的耳朵,莫名发烫,胸腔的心跳也快上几分。 回忆起刚才那份大逆不道的想法,她自我惩戒般,用力捏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腕,然后走到风雪中,不运气抵抗,任由寒风细雪刮在脸上。 寒意瞬间浸透四肢百骸,她抬起头,神色茫然又愧疚…… 怎么会对师尊产生那般无礼的念头呢?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爱情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掩上竹门,谢清徵问莫绛雪:“师尊,我们这次要出去多久啊?” 莫绛雪道:“随缘。” 仙门修士外出历练,要么是一众师姊妹、师兄弟,浩浩荡荡,外出除祟;要么是孤身一人或人结伴,云游四方,不问去处,不知归期。 师徒二人临行前,裴疏雪托闵鹤送来了一个药葫芦,里面装着各种疗伤补气的丹药。 是裴副掌门的一片心意。 谢清徵谢过师姐和副掌门,将葫芦别在腰间,蓦然想起裴疏雪曾说过:少年时,她、谢浮筠、萧忘情,三人也常结伴外出游历。 想起裴副掌门虚弱苍白的面容,还有眉眼间那一缕挥之不去的怅然,谢清徵摸了摸腰间葫芦,叹了一声气,心中生出无限感慨与惋惜来。 莫绛雪道:“走吧。” 谢清徵嗯了一声,回过头看了一眼缥缈峰的狐狸和竹屋,然后御剑飞向上空。 自高空俯瞰,只见底下江水泱泱,云雾缭绕;接着是群山起伏,绵延不绝;再远一些,是广袤的平原,路上行人小得看不清,只能依稀瞧见些散布的村庄和城镇。 上回去清嘉镇,看到的是乱世穷途,百姓艰难;这次去晋阳,不知又会看见什么? 去晋阳之前,师徒二人先去了一趟长生县,温家村隶属长生县管辖,县衙里,有温家村的户籍人口资料。 天下大乱,长生县亦是人去楼空,残破的县衙空空荡荡,结满蛛丝,布满灰尘。 好在县志和各地的户籍资料都还堆在库房里,两人翻找了许久,终于找到有关于温家村的户籍册子。 本朝开国之初,朝廷为缕清人口户籍,方便征税,曾颁布了一条“貌阅”的法令,户籍人口册上,不仅记录了每村每户人家的人丁和土地的情况,还详细记录了人丁的相貌、年龄。(注) 册子上最后的记载停留在十年前,那时,温家村有三十六户人家,一百二十七口人。 而温家村的瘟疫发生在十一年前,彼此只相隔三四年,人丁数量大差不差。 找到户籍册后,接下来几天,师徒二人白日里一面除祟,一面根据人丁册上的资料,寻访温家村的人;夜晚,便露宿在荒郊野岭。 莫绛雪孤身一人在外游历时,也常露宿于荒郊野外,或是在一棵树下,或是在某个山洞中,打坐一夜到天亮。 如今有谢清徵常伴在身侧,谢清徵会去寻些枯草,垫在她身下,让她坐得舒适些;若寻到无人的山洞,谢清徵也会先去打扫干净,铺好软草垫,再请她进去; 谢清徵已经辟谷,却也还会去采摘山林中各种野果,若是清甜爽口,就分与她吃;若是酸涩难吃,便皱着眉头自己吃下。 她看着徒儿皱眉龇牙咧嘴被酸倒的模样,与昔日孤身一人独处荒野相比,倒也添上了几分乐趣。 每晚,她都会抚琴一曲,也会传授谢清徵功夫,然后才回洞内静坐。 谢清徵独自一人在洞外练习,练完后,她也不进山洞打扰师尊的清静,只默默坐在洞口,为师尊守夜。 四下里,夜色朦胧,夜风拂过,她用剑削去了一只蚊子,心想,难怪道士都喜欢自称“贫道”,仙风道骨,但是贫穷得只能露宿荒野…… 自东海向北而行,两人一路走访,来到晋阳。 晋阳城地处中原腹地,早已是起义军的地盘,敛了战时的纷乱,百姓们得以喘口气,暂时恢复到昔日的繁华。 一入城,便望见熙熙攘攘的人群。 谢清徵头一回见识到人烟稠密的市集,满是人间烟火气息,一双眼睛骨溜溜转,东张西望,眼花缭乱。 到处都是她没听过、没吃过、没见过的东西,她缠着莫绛雪问东问西。 往往谢清徵问个七八句,莫绛雪就简短地答上一两句。 她戴着白纱帷帽,完完全全遮挡住面容,不紧不慢地走在谢清徵身前。 路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被她清冷出尘的气质吸引,看得如痴似梦,情不自禁为她让开一条道路。 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摊点,谢清徵脚步迟缓。 少年人嘴馋,看见什么都想吃。 但买东西吃要花钱,这个她是知道的。 她没有钱,也不好意思让莫绛雪给她买,便只依依不舍地看了几眼就走开。 莫绛雪却停下了脚步,看了看色泽红艳的糖葫芦,又看了看谢清徵的背影。 摊贩笑问:“仙人,要来一串糖葫芦吗?两文钱一串。” 莫绛雪点点头,从腰间掏出两枚铜钱,换了一串糖葫芦来,递到谢清徵面前,又递给她一些碎银:“想买什么,自己买。” 谢清徵望着糖葫芦和碎银,眼睛一亮,定定望着莫绛雪,张了张唇。 可还没等她开口说什么,莫绛雪便闪身走开了。 像是生怕她说出什么肉麻话来。 谢清徵欢喜得找不着北。 走到一家书肆,里面人头攒动,老板挥着芭蕉扇,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呦呵叫卖:“看一看瞧一瞧咯,名家出品!仙考必读!买一送一!童叟无” 谢清徵听闻“仙考”二字,挤进去看都有什么书卖。 只见架上密密麻麻堆着《玄门笔谈》《玉衡宫逆徒与魔教妖女不得不说的事》《教你三天快速通过仙考》…… 犹豫良久,她拿了一本看上去稍微正经些的《玄门笔谈》,老板买一送又给她塞了本《玉衡宫逆徒与魔教妖女不得不说的事》 她不是很想要,但还是勉强收下,边走边看。 《玄门笔谈》书名看上去正经,内容却很不正经,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八卦,什么某某宗的弟子勾结魔教妖女、叛逃师门;某某门派的修士喜新厌旧,被发妻一剑戳死…… 谢清徵眼花缭乱:“怎么他们的世界这么精彩?” 她的世界里就只有师尊、修仙问道、温家村…… 正百无聊赖看着,远远地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 一群人身着彩斑斓的戏服,脸戴凶神恶煞的面具走来,有的喷水画符,有的吞火吐火,有的敲锣打鼓,旁边的人嘴里齐声喊着:“送走瘟神,四季平安。” 旁边有孩童问:“这是什么?唱大戏的吗?” 大人答道:“这是傩戏,请神仙来替我们驱鬼逐疫、祈福禳灾的。人越来越多了,你别乱跑啊,牵紧阿娘的手,当心被拐子一麻袋套了去。” 路人叹道:“当今世道不太平,前些日子南方起了瘟疫,死了大半的人;现在边东边又发了大水,淹了四十多个郡。诶,是要请神仙下凡来帮一帮了……” “好多无家可归的人流落到我们这儿了,那边还有卖孩子的呢,看着真是可怜!” “走吧,一块过去看看傩戏,去去晦气。” 人潮汹涌,聚集而去,谢清徵跟着人群挤去看热闹。 路过一个巷口,她看见一群小孩席地而坐,有女有男,个个衣衫褴褛,面容呆滞。 这群人最小的看上去才六岁,最大的看上去差不多和她同龄,头发上都插了一个草标。 草标是出卖货物的标记,插在人身上,便是卖人的意思…… 谢清徵默默看着,心生怜悯。 巷子里,忽然有个壮实的中年汉子,拍了拍一个女子的肩,朝那女子亲切地笑了笑,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道:“女娃子,该跟阿爹回村咧。” 那女子瞧汉子面容陌生,谨慎地后退半步,道:“大叔,我不是你的女儿,你认错人了。” 那汉子指了指她身后:“你看,那是个啥?” 女子回头看去,眼前蓦地一黑,似是被一个巨大的布袋套住了全身。她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便被隔袋捂住了口鼻,接着整个身子悬空,被人一把提起,不知带去了何处。 谢清徵在一旁看着,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那汉子不是那女子的父亲吧…… 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能当街抢人呢?! 谢清徵正要拔剑追赶上去,莫绛雪走到她身边,将一道符箓拍在她背后,道:“我给你贴了一道离魂符,你去附在那个女孩的身上。” 离魂符可以让修士的魂魄暂时脱离肉身。 谢清徵魂魄瞬时离体,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肉身倒在莫绛雪怀里,被莫绛雪打横抱起,愣愣问道:“师尊,我灵魂出窍了,那我的身体怎么办?” 莫绛雪道:“我自会替你看着,快去。” 谢清徵道:“师尊,那你可要替我看好了。” 她猜到是为了救那个女子,不细问缘由,听话地飘过去,默念咒语,附在了那女子身上。 刚一附体,谢清徵便感觉到四肢沉重,筋脉滞塞,完全使不出半点灵力。 糟糕?这要怎么救人? 莫绛雪传音入耳:“跟着他们走就是了。” 谢清徵听到师尊的声音,放下心来。 师尊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听师尊安排便是了…… 走出一段距离,那中年汉子松开女子的口鼻,将整个布袋粗鲁地丢到一辆骡车上,跟着人也上了车,催促道:“老走咧!” 前方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汉子,将手中皮鞭一甩,驱车前行。 锣鼓声渐远,车轱辘声渐渐清晰起来,谢清徵附在那女子身上,听闻这些动静,一颗心突突乱跳,开口问道:“你们是谁?要带我到去哪?” 那中年汉子呵呵笑道:“女娃子,有一桩天大的喜事等着你咧!” 他笑得随和,谢清徵不清楚他口中的“天大的喜事”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绝不是什么好事。 时近晌午,太阳照射在布袋上,袋中又闷又热,车路颠簸,忽高忽低,颠得她胃里难受。 她稍微挣扎了两下。 那个中年汉子“啪”的一声,隔着袋子在她脑袋上打了一记:“甭挣扎咧,咱带你去寻一个顶好的夫婿!” 被这么一打,谢清徵顿时来了几分怒气,道:“什么夫婿?我不要!你们放开我!” “女娃子,甭不识抬举,能嫁给河伯,那可是你的大福气和好造化!” 谢清徵道:“你说是福气和造化,你怎么不嫁?” “咱可嫁不得,那河伯呀,就喜欢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女娃子!” 前方那个赶车的青年书生,适才不吭一声,这时却开了口,说着一嘴斯文流利的官话:“大哥,别动手打人,也别和她多说什么,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谢清徵还想说些什么,脖颈处却被人重重一击,接着眼前一黑,神志渐渐模糊。 恍惚间,她听到几句碎语: “咱们村里头,愿意嫁给河伯的女娃子多得是,要不是那个什么什么山庄……” “天权山庄。” “就是嘛!要不是山庄那几个女娃子来搅和,咱哪用得着带个外乡的女娃子回去咧!咱还没见过像她们那样蛮横不讲理的女娃子,连仙都没修成,倒管起咱们给神仙娶媳妇的闲事了!” “她们修仙的,自诩高人一等,官府都不管的事,她们也来管。” “诶,有啥子办法,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咋敢得罪她们?仙也不是人人都修得咧,那都是些有钱有权的人家……想当年,老二你要去拜师,也被那个啥啥门的给撵了回来!” “大哥,别说了。” “好好好,咱不说了。对了,老二啊,买人的钱咱俩对半分了,你可得把嘴闭实了,半个字都不能漏出去,回去就跟村里人说这女娃是咱买来的……” 悠悠转醒时,脖颈处仍是酸痛不已。 依稀听见鞭炮声、锣鼓声齐鸣。 朦朦胧胧中,谢清徵看清自己身处一间简陋的土屋中,似是躺在一块坚硬的床板上;双手双脚被粗糙的绳索紧缚,无法挣脱;嘴里被塞了一团布帛,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呜声。 周围人影晃动,三个面容模糊的妇人围在她身边,忙碌而兴奋地为她披上一件鲜艳如血的喜服,你一言我一语道: “新娘子,真是好福气啊!” “今日是你与河伯大人喜结良缘的好日子!” “这可是你前世修来的福缘!嫁入水中府邸,定要保佑我渡头村风调雨顺,岁岁平安!” 什么河伯?她根本不认识!怎么就成新娘子要嫁给他了? 师尊呢?怎么没有跟来?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谢清徵下意识挣扎,却怎么也挣扎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她们涂脂抹粉,戴上凤冠,装扮成新娘的模样,塞到一顶花轿中。 红绸飘扬,锣鼓喧天。 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队伍从村头一直延伸到村尾,在村间小道上蜿蜒前行。 谢清徵挣扎许久,手腕和脚腕磨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却依旧没能挣脱开。 逃脱不得,呼喊不得,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蜷缩在花轿的一角,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她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只觉不解和愤怒。 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弯腰趴在轿帘边,朝她道:“你嫁过去以后,若是见到了姜儿,帮我和她说一声,对不住。” 姜儿又是谁? “叮铃铃铃——” 远处传来一阵缥缈的风铃声,如同涟漪般荡漾开,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转瞬间,已抵达送亲队伍前列。 “停轿!” 一道清脆的喝叱如惊雷般炸开,盖过了敲锣打鼓声。 村民们停下手中动作,轿中的谢清徵也一惊,努力挪到轿帘边,探出一个脑袋,向外看去,看是不是莫绛雪跟来了。 花轿边的青年书生见状,连忙把她的脑袋摁了回去。 送亲队伍前,站着七名佩剑女修,她们身穿统一的青色长袍,袍上绣有鱼戏墨莲图,腰间系着风铃,风铃根据修为高低显现出不同的颜色。 乡间小路狭窄,她们七人横列成三排,堵住了去路。 村里的巫祝上前来唱个喏,说道:“仙姑们明鉴啊,轿子里的女娃,并非村中清白人家之女,是村里人一块凑钱,让吴家兄弟从城里买来的。” 谢清徵听到这话,暗骂:“好不要脸,什么买来的?明明是掳来的!” 接着,她听见一道极是不耐烦的声音: “笑话!谁说买来的就能丢河里去?你们给我听着,买来的也不行!快给我放人!” 另一个嗓音温和些的女修劝道:“巫祝,我们早说过,你们这样献祭活人,有损阴德,而且这条河里根本没有河神,就算有,要娶妻的也是邪神,不是正经的神,不值得你们信仰祭拜。” 那巫祝拱手回道:“仙姑啊,现在世道不太平,又是瘟疫又是发大水的,那水都淹了四十多个郡了。我们渡头村就紧挨着一条大河,祭拜河神,就想求个心安。再说,给河神娶妻,是我们村的传统,和聚仙镇的人跳傩戏一样,这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 为首那女修闻言,柳眉倒竖,打断道:“什么狗屁传统?这是迷信!我才不管晋阳城里那些跳大神的,跳大神又不会害死人!但你们把一个活生生的人丢河里淹死,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她身后的女修们附和道:“往年你们村的女孩出逃到我们山庄求救,我们山庄已经派人送来了镇水的符箓,现在村里根本没有水患之忧,你们为什么还要献祭女子?” “就是啊,为什么要残害无辜?” “就算真要祭拜河神,你们男的怎么不去跳河?” 一旁的族长反驳道:“河伯是男的,我们男子祭祀有什么用?再说女子嫁给河伯,脱离肉体凡胎,成了神仙的妻妾,这是前世修来的造化!以一个人性命,护佑全村百姓安宁,这也是大仁大义之举啊!” 那嗓音不耐的女修闻言,重重“呸”了声,道:“我修了这么多年都没成飞升成仙,那些女子被你们丢到河里淹死就能成神仙啦?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那个嗓音温和些的女修也忍不住斥骂:“子虚乌有的事!这都是你们为了哄骗人家姑娘捏造出来的!” 为首那女修接着骂:“而且谁说河伯是男的?你亲眼看过啊?就算是男的又怎么样?你们怎么就不能跳了?说不定河伯就好这一口呢!今晚我就把你们村的男人通通丢河里去!” 骂得好骂得好!谢清徵在花轿中听到这一连串怒骂,不住地跟着点头,连带着胸中的郁结之气都少了几分。 她此时才听明白事情的大概—— 这个叫渡头村的地方,村民都信奉河伯,所谓“河伯娶亲”,就是指把女子丢到河里淹死献祭,以求得河伯庇佑。 挡在队伍前面的那些人,是天权山庄的修士,反对渡头村的村民献祭活人。 想来先前已经制止过一次了,那次之后,村民误以为这些修士不愿看到村里的良家子被献祭,就凑了些钱,打算买一个外乡女代替。 谁料负责买人的吴家兄弟竟贪了那笔钱,直接从街上掳了个女子回来。 真是无耻! 僵持了好一会儿,双方各不相让,村民见女修们对族长和河伯大为不敬,怒气渐盛,纷纷出言指责: “你们这些仙子也太霸道了,对我们口出狂言就算了,怎么还敢侮辱族长与河伯?” “河伯要是发怒淹了我们村,你们可以飞天遁地跑掉,我们村的人就受苦受难了!” “仙姑们,别多管闲事了!这里没有妖邪需要你们铲除,你们快走吧!” 凡人向来敬畏高高在上的修仙人士,但渡头村民风彪悍,族群观念极重,村与村之间常有大型械斗,村民极其擅长抱团护短,连官府的人都拿他们没办法,全凭村里的族长和豪绅主事。 为首那女修怒道:“你以为我爱管啊!要不是奉庄主命令来阻止你们继续干伤天害理的事,我才懒得来你们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 “官府都同意我们祭拜!你们是世外之人,有什么资格阻挠!” “我们没有资格?好啊!有本事你们以后也别请天权山庄的人来除祟!” “天底下又不止你们一个修仙的门派,不找你们,我们还可以找璇玑门、玉衡宫,还有那什么派、什么宗……” 为首那女修冷笑:“是不是想说还有开阳派、天枢宗?我告诉你们这些乡巴佬,我们大派一脉同生,同气连枝,八百年前都是一个祖师!我们庄主要是一声号令,你看修真界的修士谁敢帮你们!” 族长高声道:“你们是修仙的,我们平民百姓得罪不起,但万事绕不过一个‘理’字,你们是高人,你们是大侠,你们是不是也要讲道理,不能仗势欺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谢:呜呜呜师尊呢,我的师尊呢? 莫:让天真单纯的徒儿去见识一下人心险恶,接受一下社会的毒打~~~ 注:(1)貌阅,借鉴参考了隋朝的“大索貌阅”法令;(2)河伯娶亲,取材自民俗 第32章 那女修作势拔剑:“我就仗势欺人了你能怎么着?谁叫你们伤天害理在先,还满嘴的狗屁仁义道德!” 她身后的师妹低声劝道:“风澜师姐,青萝师姐,别和他们多费唇舌了,救人要紧。” 风澜道:“师妹说得不错,我不和你们这些乡巴佬啰嗦!” “铮”一声,利刃出鞘。 风澜纵身几个起落,故意踩过那几个村民的脑袋,飞到花轿上空,挥剑一劈。 一道青色剑芒闪过,“咔嚓”一声,轿顶裂成两半。 轿中的谢清徵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眸。 那双眸子的主人十七八岁左右,俊眼修眉,顾盼神飞。 她轻飘飘落到轿中,略微嫌弃地一挑眉,挑断绳索,扯下谢清徵头上的凤冠和堵在口中的布团,拎小鸡般拎起谢清徵脖颈后的衣服,足尖一点,飞回原地,然后收剑归鞘,森然道:“听着,谁要是再敢残害无辜,我就把他丢河里喂鱼!都给我滚!” 村民们纷纷作鸟兽散。 天色已暗,众人散去,天权山庄一众女修带着谢清徵穿过一个树林,来到一个悬崖边上。 悬崖底下,惊涛拍岸,卷起千层雪。 天上无月无星,风澜点起一个火堆,忿忿不平道:“今晚我们就守在悬崖边,以防他们再捉女孩来献祭!” 众女修围着篝火堆坐下,一边吃村民留在悬崖边上的祭品,一边打探谢清徵的来历。 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女孩,个个相貌出众,正是爱说爱笑爱闹的年龄,一时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谢清徵谢过众人的救命之恩,告诉她们自己是被一个麻袋套来的。 璇玑门与天权山庄世代渊源,彼此之间,其实也可以互称师姊妹。 但莫绛雪尚未出现,谢清徵还附在女孩的身上。 她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和她们表明身份。 莫绛雪没有及时赶来救她,她忍不住想:“师尊抱着我的肉身去哪儿了?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是不是遇到魔教的人了?她还有诅咒在身,寒热之毒虽然暂时压制下去了,但随时有可能发作……” 师尊没及时出现,一定有她的缘由。 谢清徵有些担心她的安危。 万一诅咒真的发作起来,无人在她身旁,那可如何是好? 谢清徵想得心烦意乱,低头一看,看见自己还套着喜服,脑海响起那群村民的话,她只觉这片血红色像是沾着女子的鲜血,更加烦躁。 她连忙脱了下来。 她附身的这个女孩穿着一件粗布短褐,衣服上打了不少补丁,显然是贫困人家的女儿。 谢清徵摸着衣服上的补丁,想起幼年在温家村时,玩耍时不小心弄坏了衣裳,姑姑也会为她缝好。 一件衣服,缝缝补补,能穿好多年…… 正陷入回忆当中,耳边忽然炸开一句:“喂你离我远点,万一你身上的虱子跳我身上来了怎么办?” 谢清徵愣了一下,看向说话的风澜。 风澜像串一点就炸的炮仗:“看什么看?你不服气啊?” 谢清徵收回了视线。 她顾念着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不辩解说自己身上很干净没虱子,只好脾气地挪远了一些。 她挪到看上去更好相处的青萝旁边。 青萝一脸歉意:“小妹妹,对不住,风澜师姐人不坏的,她就是比较爱干净。” 旁边的女孩也一叠声开口解释: “就是,大小姐脾气!” “就是,不太有礼貌!” 谢清徵:“……” 好赖话都让她们说完了,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谢清徵轻轻叹了一声气。 此时她无谓救命恩人的脾气好还是不好,比风澜脾气更恶劣的人她都遇到过。 她只担忧师尊没有及时出现,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风澜还在一旁大发脾气,像串噼里啪啦响的炮仗:“烦死了!又不能真杀了他们!等我们一走,那些刁民又会捉活人去祭河!官府的人也不管一管!” 凡人作恶,自有官府管束。 玄门修士只能出手除祟,不可随意杀生,尤其不可随意杀戮凡人,否则不仅会被正道所不容,更会积累业障,引来天道的惩罚,甚至可能坠入魔道,万劫不复。 青萝叹道:“如今天下大乱,四处起义,各方势力忙着抢地盘,哪有空管这些啊?” 风澜气恼道:“难道要我们一直守在这里吗?” 青萝还是叹气:“这是我们第一次出门历练,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他们献祭活人,才能回去和庄主有个交代。” 她们提到了庄主,谢清徵想到自己的参商剑和烟雨箫,就是天权山庄的庄主亲手铸造的…… 想到了自己的武器,谢清徵更加牵挂莫绛雪。 不行,她要去找师尊。 她站起身,正想开口同众女修们道别,忽然有一群村民气势汹汹地穿过树林,向她们靠近。 有人高举火把,有人拎着柴刀,有人扛着锄头。 为首的几个男人面目狰狞,怒吼道:“欺人太甚!” “修仙的了不起啊?修仙的就能草菅人命吗?” “我们人多,跟那些女的拼了!要她们杀人偿命!” “把她们都推下悬崖去,献祭给河伯!” 众人听闻动静,站起身来,“唰唰唰”拔出长剑。 谢清徵手中无剑,捡了根树枝,抓在手里防身。 这是怎么了? 风澜闪身挡在众师妹身前,昂然道:“你们发什么疯啊?有什么冲我来!” 火光通明,四周亮如白昼。那些村民抬着一具被水泡得发白的男尸,“啪”一声,放到她们面前,齐声喊道:“杀人偿命!” 风澜恼道:“谁杀人了?” 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手中拿着一把铁剑,站在最前方,咆哮道:“就是你们杀死了我大哥!” 谢清徵听他的声音耳熟,踮起脚尖,从一众女修的身后探出脑袋看去,认出那书生就是白天掳走女孩的人之吴家老二。 她借着通明的火光,打量地上那具尸体。 死的是那个中年汉子,是白天用麻袋套走女孩的人,吴家老大。 这汉子本就壮实,溺亡后,尸体泡发,显得比生前臃肿许多;手里还抓着一截水草,指甲缝里嵌塞了不少泥沙;口鼻周围溢出了淡红色的泡沫,双目圆睁,眼球突出,表情看上去极为惊惧痛苦。 众女修被这些刁民不分青红皂白一通污蔑,均是脸色铁青。 风澜瞥了眼地上的尸体,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这人一看就是淹死的,别冤枉我们!” 族长脸上横肉抖动,指着风澜:“白天就是你说的,要把我们全村的男人丢河里去!”一 风澜骂道:“去你爷爷的我丢了吗?你们还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 那书生继续咆哮:“那我大哥怎么死了?难道我们会自己害自己人吗?” 风澜翻白眼:“我怎么知道啊?我又没去你家!说不定是他喝多了马尿自己掉河里淹死的!” 青萝上前一步,与风澜并肩,冷静道:“我们几人一直在这里待着,确实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被淹死了,但我可以保证,我们天权山庄的人,绝对不会轻易杀害凡人。” 听了青萝的解释,那些村民不但没有理解,反而因为那句“不会轻易杀害凡人”变得更加有恃无恐起来,高声反驳道:“你说不会就不会啊?你们都是修仙的,手段多的去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使了什么妖法?让他自己跳河了!” 为首的几个男人更加义愤填膺,挥舞手中的刀械农具,喊道:“杀人偿命!” “我们不是好欺负的!” “你们要是不肯偿命,我们就跟你们拼了!” 跳跃的火光将他们的面孔映得格外狰狞,仿佛比妖邪鬼怪还要恐怖三分。 谢清徵心中一阵恶心,她万万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般愚昧无知、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她忽地想起师尊在温家村弹琴招魂的场景,低声问青萝:“你们会招魂吗?既然他们不信,不如把他的魂魄招来,当面对峙。” 她的师尊还能和鬼魂对话,或许她们这些修士也能做到。 青萝道:“会,但他是横死的,怨气太重,容易化为厉鬼,我怕招来他的魂魄之后,他会失控伤人。” 说着,她又看了一眼谢清徵,似是好奇,她一个普通小姑娘,身上没有半点灵力,为何不怕死尸,还懂招魂一说。 这个当口,谢清徵自然没时间解释太多。 风澜听到她们的对话,按下怒火,和族长道:“活人太多,阳气太重,容易激起尸变!一旦发生尸变,我们只有七个人,照看不来你们那么多人!你们回去一些人,留几个胆大的在这里,我把他的鬼魂召来,大家当面对峙,问问他是怎么被淹死的!” 修士能与鬼怪沟通,没有死无对证一说。 有些村民听她说要招魂,心生畏惧,看了眼族长。 族长高声道:“大家不能走!我们人多势众!她们害怕了!” 好心被当驴肝肺,风澜冷笑一声,持剑直指族长:“真是给脸不要脸啊!我会怕你们人多?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你们吗?别说我们有七个人,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一把剑,也能把你们全村杀得鸡犬不留!” 那族长被这股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 青萝闻言一惊,低声道:“师姐,慎言。” 杀人全村这种话,实在不是名门正派子弟该说的。 修道之人,戒贪戒妄,戒嗔戒杀,戒偷盗邪淫,戒口出恶言。 这话要是被宗门的长辈听见了,定会勃然大怒。 风澜不说话了。 明明她才是师姐,却总是被这个师妹管束。 忽地,一阵阴风拂过,林中火焰左右摇摆两下,齐齐熄灭。 “叮铃铃铃——” 一片黑暗之中,众女修腰间的风铃响了起来。 众人脸色一变。 女修们迅疾而动,背对背围成一个圆阵,将谢清徵护在中央,持剑环顾四周。 这风铃是法器,寻常的风动,不会发出声响,除非,风中有鬼。 可她们还没有招魂,哪来的鬼? 一个村民联想到风澜的话,顿时吓得毛骨悚然,声嘶力竭喊道:“是鬼啊!她们招鬼来杀我们了!” 尖叫声四起,那些村民以为风澜当真招来了鬼怪,要把他们杀个鸡犬不留,纷纷扔下手中的火把,如无头苍蝇般四处奔逃。 混乱中,有人推搡,有人跌倒,有人被踩踏,有人不慎挥舞手中的柴刀,误伤了同伴,甚至还有慌不择路的,直直跑到了悬崖边上,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黑暗中,尖叫声、哀嚎声、踩踏声乱作一片,汗臭味、血腥味、水腥味混作一团。 饶是被人护了在身后,谢清徵也不由直冒冷汗。 她听得清清楚楚,嗅得明明白白,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青萝纵声疾呼:“别慌!我们没有招鬼魂来!” 风澜点燃一道符箓,微弱的火光重新照亮了林野。 借着些许光亮,众人望向四周,再度失声惊叫起来。 只见林中的人躺了三分之余下站着的大部分都是妇孺,脸上神情或是惊恐,或是呆滞,或是错愕。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待那些妇孺看清眼前尸横遍野、血流满地的惨象,顿时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 有人被踩踏至死,尸体面目全非;有人被同伴误杀,身上还在汩汩冒血;有人跳下悬崖,被江水冲得无影无踪…… 血腥味扑鼻而来,谢清徵看着地上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此时此刻,若是师尊在身边就好了…… 她转开视线,扶着一棵树,忍了又忍,才忍住呕吐的冲动,颤抖着唇,小声提醒旁边的青萝:“这里有一股不太正常的水腥味,火灭之时突然出现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想师尊……师尊怎么还没来,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 莫:看戏…… 第33章 修仙者感更加灵敏,青萝虽已察觉到这抹异常,但还是朝谢清徵颔首致意,感谢她的提醒。 风澜面色冷峻,重新点燃篝火,安排各位师妹清点尸体,救治伤者。 有个女修探查完尸首,禀告道:“风澜师姐,青萝师姐,这些人都死得不太正常,身上湿漉漉的,地上、树上还有好几滩水渍,我看像是……水鬼在作祟!” 众女修神情凝重。 虽说良言难劝该死鬼,但第一次出门历练,就遇到了这些刁钻的村民,还碰到了只厉害的水鬼,运气实在算不上好。 风澜拧眉思索片刻,目光扫过在场的活人,问:“你们是不是有人动了天权山庄送来的镇水符?” 镇水符既能镇水,也能镇水鬼。 渡头村的江水之中,并无河伯,却有怨灵。 昔年被无辜献祭溺死的女子,心有怨气,魂灵徘徊在江水中,难以进入轮回,必须等到下一个人溺死在江中,成为她们的“替死鬼”,方可解脱。 往年不献祭活人的时候,渡头村常有人意外溺死,久而久之,村民便以为是河伯发怒。 后来村里每隔两三年就献祭一个活人,水中怨灵只需要耐心等待,就可以等到下一个“替死鬼”,便不再强行将活人拖到水底淹死。 其实献祭男子还是女子,对怨灵而言并无区别,只要是个活人就可以,但渡头村的村民听信“河伯娶亲”一说,历来只献祭女子。 献祭之后,村民见河里不再频繁淹死人,对“河伯发怒” “河伯娶亲”一说,更加深信不疑。 前两年,村里按照惯例举办献祭仪式,那个被巫祝选中的女孩不愿枉死,逃到天权山庄求救。 适逢乱世,生灵涂炭,各派修士疲于奔命,无暇为水中怨灵超度,天权山庄的庄主派人送来了极为珍稀的镇水符,用此符换取那女孩的性命,并暂时镇压了水中怨灵,也和族长、巫祝说明了缘由。 当时天权山庄的人再三叮嘱,不可再献祭活人,不可揭开此符,否则后患无穷。 可渡头村的族长、巫祝、豪绅,却不愿放过此等搜刮钱财的机会,今年又举办了献祭仪式。 天权山庄此次派门人来,既是为了阻止村民再献祭活人,也是打算一举超度水中怨灵。 不料还没来得及超度,怨灵便大开杀戒。 这下,已经不是她们这些小辈能够度化的了。 那个书生打扮的青年,跪在地上,错愕良久,脸上肌肉忽然不受控制地抽动,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滚滚落下。 他像是想起了一件毕生难忘的恨事,喃喃自语道:“是我……是我!是我揭开了水底碑文上的符箓……是我害死了大哥……是我害死了大家……姜儿来了……是姜儿来找我报仇了!” 众人望向他。 他说完便横过长剑,在自己颈中一比,欲自刎谢罪,可双手却抖得像筛子,无论如何都下不去狠手。 风澜早捏好了指诀,准备阻拦他自刎。 见他不敢动手,风澜冷笑一声,讥嘲道:“好一个顶天立地敢作敢当的男子汉!” 青萝施法打落那书生手中的长剑:“我劝你最好把话说清楚再死。” 那书生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让姜儿得到解脱……” 谢清徵问:“姜儿究竟是你什么人?” 之前在花轿上,她也听这书生和她提了一嘴姜儿。 “姜儿她……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们自幼便定有婚约。年前,有个道人路过我们村,说姜儿有仙缘,赠了她一块木牌,要她斩断尘缘,前往璇玑门修行。姜儿一个弱女子,哪里懂什么修行?我自幼熟读四书经,本准备考取功名的,但我大哥说我更有修仙的慧根,便让姜儿把木牌给了我,让我代替姜儿去璇玑门拜师学艺。” 风澜白眼一翻,忍不住骂道:“你这人为什么这么自命不凡还这么无耻?觉得自己能够取代别人,抢了别人修仙的机缘,还大言不惭,说别人不懂修仙自己更有慧根?” 那书生面无血色,垂下脑袋,继续道:“我拿着木牌去了,璇玑门的人说我尘缘太重,六根不净,又把我赶了回来。” 众人心中暗道:活该! 那书生的嗓音倏忽变得尖锐起来,像是捏紧喉咙在学一个女子说话,连带着眼神和腔调也变得十分古怪: “我回来后,恰好赶上村里举办河伯娶亲的仪式。那一次巫祝看上了姜儿妹妹,要把她献祭给河伯。我这心里呀,从来就不信那河伯娶亲的鬼话,但我这嘴哪里说得过那些老顽固?好在姜儿与我早已有了婚约,我若娶了她,她就不用受那等苦楚啦。” 谢清徵听得寒毛直竖,忍不住想:他是不是被吓疯了?怎么突然这样说话? 众人刚想打断他,却又见他恢复如常,继续道:“可那时我刚从璇玑门回来,心灰意冷之下,想到璇玑门的人说我‘尘缘太重’,便退了与姜儿的婚约,任由姜儿被打扮成新娘,被推下悬崖,坠入江水中淹死,好以此来证明我道心坚定。” 说完这几句,他又掐着嗓子,学女子的腔调:“待我缓过神,想起姜儿妹妹昔日待我情深义重,心中好是懊悔!听说溺亡之人的魂魄,需等新魂替代才能重返轮回。我一直盼着村里头再有献祭,好让姜儿得到解脱。可你们天权山庄的人,三番两次阻挠,还在水里放符咒镇压。实在是可恶!” 最后那句“可恶”,活脱脱像个娇嗔的女子。 众人面面相觑。 男子的嗓音,女子的腔调,原本十分好笑,偏偏此时的氛围太过阴森诡异,她们不仅笑不出来,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书生伸手指向谢清徵,面容扭曲,时而惊恐,时而娇媚;说话腔调也时而像男子,时而像女子: “今天你们又带走了她,不让她献祭!” “我呀就只好自己去揭开水里的符箓了……” “她不该活着!” “她要替姜儿去死!” 众女修听到这里,握紧手中剑,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确认了一点:他被水鬼附身了! 那水鬼瞬间察觉到女修们的眼神变化,电光石火间,纵身一跃,抓过谢清徵,猛地向悬崖底冲去。 风澜喝道:“拦住她!” 谢清徵脑袋轰的一声,只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扯着冲向悬崖,接着整个人倒栽葱似的急速下坠。 悬崖高达数十丈,崖底江水滚滚。 耳畔风声呼啸,岩石峭壁自眼前飞速掠过,身体每一寸皮肤都好似被风割得生疼,惊惧之下,她尖叫连连,哀嚎声响彻悬崖。 生死攸关之际,陡然闻得一道清亮的箫声,有道身影踏剑而来。 一只冰凉的手揽过她的腰,止住她下坠的势头。 “我为你卜过一卦——”耳畔随之绕来一抹冷冽的气息,“你今日并无性命之忧。” 追赶下来的女修们只见一道白光疾掠而上,转瞬之间,两人一鬼,已回到了悬崖上。 谢清徵惊魂未定,落地后,双膝发软,抱着莫绛雪的双腿不松手。 莫绛雪手握玉箫,将左手拎着的书生随意地丢在地上,飞掷一枚铜币过去。 铜币打在那书生眉间,那书生吃痛,身子在地上翻滚来翻滚去,须臾,一道黑影从他身体剥离出来,化作一个浑身淌水的女孩。 那女孩匍匐在地,浑身发颤,似是极为痛苦。 天权山庄女修也飞身回到悬崖上,一落地,目光都情不自禁看向那名白衣长琴的女子。 风澜见那水鬼现出了原形,最先反应过来,闪身过去,往那水鬼额间拍了一道符箓,旋即又看向那名白衣女子。 一众年轻女孩中,她见识最广,当即认出了来人是谁,收剑入鞘,躬身作揖道:“晚辈天权山庄风澜,拜见莫前辈。” 璇玑门的客卿长老,莫绛雪。 璇玑门的服饰以黑白配色为主,绣有仙鹤,但客卿不受约束,传闻莫长老就喜欢穿一身白底红纹的衣裳,冷冽与明艳,浑然一体。 风澜一贯盛气凌人口无遮拦,在别家门派长辈面前,却还知道要收敛,不能辱没自家山庄名声。 一个女修喃喃道:“莫前辈?就是那个云韶流霜,莫……” 说到莫字,她便不敢说下去了。直呼名讳太过无礼。 众人收剑入鞘,按规矩向莫绛雪行礼。 她们初次出门历练,虽从未亲眼见过莫绛雪,但都听过她的名号,看她这身打扮,又是负琴又是佩箫,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传闻她性情孤僻疏冷,最不喜别人称赞她的容貌,因而常戴一顶白色帷帽蔽面,令左右之人无法窥见她的相貌,只有正面偶尔浅露在外。 玄门中,有资格正面直视她的人不多。 莫绛雪垂下眼帘,瞟了眼抱着她双腿的谢清徵,再抬眸望向天权山庄的众人,颔首道:“免礼。” 谢清徵抬头看向莫绛雪,觉得这声“免礼”,像是对天权山庄的人说的,又像是对行了跪拜大礼的自己说的…… 她连忙站起来,看了看四周,没看到自己的肉身。 天权山庄的女修们不敢多瞧莫绛雪,便将目光投到谢清徵身上,默默思量两人的关系。 是师徒吗? 那怎么一点灵力都没有? “师尊,我的身体呢?”谢清徵问。 莫绛雪闪身到一棵树后,抱出了她的肉身,揭开她身上的离魂符。 谢清徵闭上眼睛,默念咒语,魂魄归位。 睁开眼睛,身子悬空,所触及的皆是柔软,淡淡梅香夹杂着冷冽的气息,扑鼻而来——还是在莫绛雪的怀抱中。 心漏跳几拍,耳根不由微微发烫。 莫绛雪见她睁眼,当即松手。 毫无征兆地松手,谢清徵险些摔倒在地,她扑腾两下,掐了个诀,这才勉强站稳身体。 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原来师尊你一直在附近看热闹……” 亏她还担心她的安危…… 莫绛雪的修为比她们高出太多,只要她隐匿身形,众人就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谢清徵过去把那个适才被她附身的女孩抱在怀里,女孩陷入昏睡状态,尚未清醒,谢清徵渡了些真气给她,扶她倚坐在一棵树下歇息。 天权山庄一众女修正看得出神,忽听得耳畔箫声幽咽,抬眸望去,见莫绛雪手按玉箫,吹曲净化水鬼身上的祟气。 箫声流转,绵延不断,时而欢喜,时而伤悲,时而低沉,时而激昂。 谢清徵听得呜呜咽咽之声,情不自禁想起温家村的那些人来,脸上的泪越擦越多。 天枢宗的女修们却不愿似她这般抽抽答答。 虽说莫绛雪是前辈高人,但到底是别派客卿,她们这些小辈又都是争强好胜的年纪,更加不愿堕了天权山庄的威风,于是纷纷阖目,运起本门心法,抵御箫声侵扰,竭力保持一丝清明。 可刚听一会儿,便心旌摇动,情绪被箫声牵引得或喜或悲,任是再静心凝神也无用。 凭她们这点浅薄的道行,根本抵御不了半分,若是像谢清徵那般,顺其自然,想哭便哭,想笑便笑,那倒不会怎么样。 偏偏她们初生牛犊不怕虎,运功抵抗,两相较劲之下,落于下风,均是心神震荡,内息大乱,不得不盘腿坐下调息。 谢清徵闻到了血腥味,抬眸看向她们,看见她们的嘴角忽然溢出了鲜血,好像受伤了一样。 莫绛雪冷冷扫视她们一眼,箫声突转,曲调渐缓,似是有意引导她们体内四处冲走的内息归位。 曲毕,众人站起身,擦去嘴角的鲜血,又恭恭敬敬向莫绛雪作了一揖。 适才那一揖,是出自礼节,这一揖,是实打实地钦佩。 莫绛雪放下玉箫,眼神漠然。 她察觉到了她们的意图,却并不放在心上,与她暗暗较劲也好,钦佩敬服也好,好似都与她无关。 匍匐在地的水鬼不再浑身发颤,身上淌着的水渍跟着消失不见,她恢复到生前的模样,与适才的扭曲癫狂大相径庭,像是净化了所有的怨气。 她本是一个娇俏秀丽的女孩儿,肤色不甚白皙,双目灵动有神,看上去颇有灵气。 众女修也曾学过面相占卜一类的基本功,见她骨骼清奇,气息柔和,均在心中暗道:难怪说她有仙缘,确实是个修道的好苗子,可惜了…… 谢清徵的泪水也慢慢止住,看着那个女孩。 莫绛雪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谢清徵,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袖袍中掏出一方白色的巾帕,递给她。 她懵懵懂懂接过,打开,巾帕里头是一叠油纸,再打开油纸,纸上装有一些粉末,散发着软甜的糖味和清新的山楂味。 “这是什么?” 莫绛雪微低下头,看到纸上的粉末,目光一顿,伸手欲拿回来,平静地同她道:“碎成齑粉的糕点,不能吃了。” 谢清徵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她虽不清楚这东西为何会碎成齑粉,却不愿让莫绛雪拿走。 她微微转身,避开莫绛雪的手:“还可以吃的,我待会儿就吃。” 她把巾帕小心翼翼重新包好,放到怀里。 她看向那个水鬼化作的女孩,心中没有太过浓烈的怨恨之意。 这个女孩不算罪魁祸首,该恨的,该厌的,是那群将女孩投入江水中献祭的人。 那群人或惧怕水患,或欲搜刮钱财,因而投人祭河,又不想祸及己身,便固定以女子为祭品。 为了合理化献祭女子,他们穿凿附会,将献祭仪式美化成是人神嫁娶的河伯娶亲;添油加醋,说是女子的造化和福气;还高高在上,说什么牺牲一人,护佑全村……何其残忍,何其虚伪。 那女孩环视四周,跪倒在地,朝莫绛雪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姜冉有负仙长厚望,您曾劝我及早斩断尘缘,可恨我生前未能听从您的劝诫,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实在罪有应得……” 她便是那书生口中的姜儿,莫绛雪便是年前点拨她去璇玑门修行的人。 她当年收下了莫绛雪赠予的木牌,却舍不得离开渡头村,舍不得斩断俗世的亲情和爱情。 后来她把修仙的机缘让给了那书生,又被选为献祭河伯的新娘,父亲劝她认命,将她送上献祭的花轿,她本指望那书生能救她一救,却被那书生退了婚。 她带着怨恨和不甘溺毙在江水中,本不欲报复,只想等待下一个献祭的女子来代替她,偏偏天权山庄的人早不来晚不来,在她死后才送来了镇水符,将她镇压在水底。 自那以后,不见天日。 她游荡在水底,日日夜夜,咬牙切齿,诅咒谩骂渡头村的每一个人,滔天的恨意蔓延到魂魄的每一寸。 她恨自己有眼无珠,误认良人,误许真心!她恨自己懦弱无断,割舍不断尘缘,将修仙的机会让了出去!她恨世道不公,将她溺毙在河中,还不给她逃脱的机会! 那书生下水揭开镇水符的那一刻,恨意有了宣泄的出口,她先是附了他的身,将吴家老大拉入水中淹死,然后鼓动村里人来找修士们的麻烦,再借机杀了族长、巫祝、豪绅……还有那书生。 莫绛雪却不出言指责,只是微微摇头,缓声道:“世道如此。” 她若能及早斩断尘缘,或许不会被沉入江水中,可就算死的不是她,也会是别的女子。 这些村民的恶障度化不了,终须有人去化解。 姜冉凛然道:“仙长,姜冉今日以杀证道,斩情根,断尘缘,从今以后,愿一心追随仙长左右,修得无情道法。” 众女修向那书生看去,见他早已没了气息,脸上满是惊恐之色。 想是刚刚跳崖时,被活活吓死的。 死便死了,今日死了十来个人,皆是因果报应。 谢清徵看了看姜冉,又看了看莫绛雪,心想:“师尊会不会收下她呢?难道我要多出一个师妹了?师尊说过师门一脉单传,应该不会吧……可师尊还说过不收徒呢,还不是收下了我……而且,姜冉与师尊也算有机缘,多年前便有点拨之恩……” 作者有话要说: 5000多字,也是大猛1了呢~~~ 第34章 众女修心中却想:“多少名门世家子弟想拜她为师都无果,哪是你这么一个水鬼能够轻易拜师的?” 果然,莫绛雪仍是摇头,寒声道:“我不收以杀证道之人。” 姜冉急忙辩解:“仙长明鉴,姜冉并未滥杀无辜!死的那些都是往日带头作恶之人!” “这并非我不愿收你的原因。”莫绛雪点拨她道,“以杀证道,只是形式上的断尘缘,并不能证明内心真正放下,且证的是邪魔外道,而非大道。今日你以杀入道,他日魔障一生,也容易因杀殉道。” 众女修心头听得一凛。 尘世中,确实有剑走偏锋的人,会杀亲、自灭满门以证道心,但她们大派以斩妖除魔、守护苍生为己任,门规第一条便是:凡滥杀无辜、残害亲族以证道心者,不得入门。 莫绛雪继续道:“斩断尘缘不须用杀戮去证明,修道者,实为修心,我心自在,坚不可摧,不为外物所困,大道可成。” 谢清徵听得心头微动。 若是尘世的亲人死绝便算断了尘缘,那自己六亲缘浅,无母无父,岂不算断了个干干净净? 只有内心放下,才算是真正地斩断尘缘。 莫绛雪道:“鬼道凶险,你且随她们回天权山庄,净化戾气后,转世投胎成人,再来修仙问道不迟。” 这里是天权山庄的势力范围,除祟、镇压、超度,都是天权山庄的人负责。 善后的事宜都交给了天权山庄,莫绛雪和谢清徵同一众女修告别,护送那个被掳来的女孩回家。 女孩被渡了些许真气,清醒过来,说自己是晋阳城外葫芦村人氏,话没说两句,她看清身边一地的尸体和血流成河,白眼一翻,又吓晕了过去。 谢清徵无奈,只好抱着她,向天权山庄的人打听清楚葫芦村的方位,和莫绛雪往葫芦村飞去。 路上,她问莫绛雪:“师尊,修鬼道也能得道成仙吗?” 莫绛雪道:“能,以鬼魂之身,阴中超脱,是为鬼仙。只不过修习鬼道太过凶险,形神俱灭者多,超脱成仙者少之又少。” 谢清徵叹道:“就是经书上说的‘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了,还是投胎成人修仙道吧……” 师徒二人将女孩送回了葫芦村。 这女孩今日随父母出门赶集,不想遭此一劫。她父母在市集上寻了许久,未寻到她,以为她被拐子掳走了,急得嚎啕大哭。 乍一见到她回来,老两口欢喜得老泪纵横,对着师徒二人千恩万谢,又见天色已晚,热情地留二人住下,要杀鸡待她们,嘴里还口口声声喊着:“仙人!” “贵人!” 谢清徵心中有些飘,笑着谢绝,还拽了几句文绉绉的话:“我们师徒是修行之人,餐风饮露,不食谷。” 那一家三口大字不识几个,听她说得拗口,怔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 莫绛雪哧地一笑。 谢清徵脸颊泛红,不敢再装模作样,连忙道:“不用了不用了,我们不吃东西的,借宿一宵便好。” 那一家三口依旧是感恩戴德,去院子里摘了些果子洗净了盛给她们吃。 适才见到的那群村民凶神恶煞,蛮不讲理,这会儿遇到的人家却又是淳朴善良,知恩图报。 谢清徵心情复杂,心中一时感慨良多。 那一家三口为她们腾出一间小屋。 师徒俩共处一室。 室内烛光昏黄,莫绛雪垂眸打量坐在桌边发呆的徒儿,开口问她:“世道复杂,人心叵测,你今日可都看清了?” 谢清徵呆呆地“啊”了一声,看向莫绛雪姣好的面容。 眉如墨,肤胜雪,皎若明月,皓似霜雪。 看了片刻,谢清徵转开视线,道:“徒儿看清了……真好看……哦不……不是这个,是,世道真复杂……” 她记不清前尘往事,又和温家村的鬼共处多年,那些鬼都是良善之鬼,在璇玑门遇到的也大多是良善之人,因而她总觉得这世上大多是好人,只要她真诚对待人,别人也一定会真诚待她。 万万想不到,这世上还有渡头村这么愚昧的地方,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偏执与恶意,有那些残忍自私又虚伪的人。 她来这里,经历这一遭,才算是真正踏入了红尘。 她支着下巴,重重叹了一声气:“师尊,人真复杂啊。” 莫绛雪抬手轻轻点了点她眉心的朱砂印:“这便觉得复杂了么?” 谢清徵:“这还不算吗?” 莫绛雪摇头。 谢清徵问她:“那师尊你说,红尘到底是什么模样呢?” 莫绛雪道:“处处有温情,处处有险恶。” 谢清徵不待她细说,便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师尊你想说,就像黑白阴阳图是不是?有善有恶有好有坏,有真情也有虚情,并且还都会互相转化。” 莫绛雪嗯了一声,又点了点她的眉心的印记:“度鬼易,渡人难。” 这天底下,最难缠的,不是鬼怪,不是邪魔,而是人心。 谢清徵想起姜冉和那个薄情寡义的书生,又重重叹气道:“人心确实多变,我以后慢慢见识吧……反正有师尊你在我身边,我总是不会受到伤害的。” 莫绛雪敛了淡笑,却也没再说什么“不要太依赖我”的话,只是正经道:“你去‘嫁人’的时候,我在城里打听过了,晋阳温氏一族在四年前的战乱中遭遇一场大火,温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早已不知所踪了。” “嫁人”二字,听得谢清徵嘴角一抽。 转念又想起温家村户籍册上的文字,叹息:“姑姑还有个女儿呢,若还活着,应该同我一般大了……” 莫绛雪道:“再找找看有没有其他线索吧。” 谢清徵嗯了一声,忽又想起裴疏雪所说的七星结魄灯,道:“师尊,茫茫乱世中寻人,就像大海里捞针一样。师尊你已有了天璇剑,我听说天权刀在天权山庄的庄主手上,若我们能借来天权刀,然后把剩余件灵器都找来,合成结魄灯,那你身上的诅咒……” 莫绛雪摇头:“要找齐其它灵器,也和大海捞针差不多。剩余件灵器的下落,我都打探过。” 天玑玉在裴疏雪那里,裴疏雪出身天玑派,是天玑派掌门的独女;瑶光铃随着瑶光派的消失而失踪;开阳笔封印在开阳派;玉衡鼎流落蛮荒,或许在十方域那里;天枢宗的天枢伞亦不知所踪。 谢清徵道:“那我们真正要找的就只有瑶光铃、玉衡鼎、天枢伞。” 这听上去比找到那个下咒之人要容易些。 莫绛雪嗯了一声,话锋一转:“可就算都找到了,七合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谢清徵想了会儿,问道:“你是说各大派会不同意吗?如果是为了救你,我想掌门应该会出面帮忙周旋。大家也都是正道人士,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莫绛雪道:“倘若七种灵器合成了结魄灯,能救人性命,之后还能继续一分为七,归还各派,那各派或许会同意救人;倘若不能,那……” 谢清徵一怔:“师尊,你的意思是,合成结魄灯之后,七种灵器很有可能就永远消失了?” 莫绛雪点点头。 谢清徵回想起缥缈峰上师尊和两位掌门的对话,这时恍然反应过来:“难怪掌门会说,要等七派合一时,七种宝物才有机会合一……” 若各派各自为营,怎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家镇派宝物消失? 她锤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怎么同样的一句话,师尊你就能听出不同的信息来,我还得经你点拨,才能明白别人的言下之意。” 莫绛雪悠悠道:“所以我是师,你是徒。”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谢清徵顿时不再纠结这点,甜甜一笑:“嗯师尊你的话总是很有道理。” 莫绛雪看着谢清徵,莫名想起了缥缈峰上,那只总朝她摇尾巴的白狐,有时谄媚得让人分不清它是狐还是犬。 转瞬间,谢清徵又变得愁眉苦脸:“找人难,集灵器也难,唉……做人可真难……” 一连串打击,直接将她从天真多情打成了多愁善感。 莫绛雪云淡风轻:“愁有何用?船到桥头自然直,歇息吧。” 她袍袖一挥,挥灭了烛火,解下身上的长琴,转身走向床榻。 屋内仅有一床一桌两把椅子,谢清徵很自觉地坐在桌边不动弹,把唯一的床让给莫绛雪休息。 莫绛雪回望桌边的人,问:“折腾了一天,你不歇一歇?” 谢清徵抠了抠桌子:“师尊,我若躺上去了……你睡哪儿呀?” 她本想去门外守夜的,但她放出灵识探查,看见对面那屋的门口,蹲着一条看门摇尾的小黄犬。 她若是出去了,就要和那犬大眼对小眼。她不想。 莫绛雪道:“这床够两个人躺。” 谢清徵喃喃道:“师尊,你不是不睡觉的吗?” 莫绛雪不语,和衣躺在最里侧,阖眸欲睡。 她有些疲倦。 她今日在晋阳城外遇到了一个人,她和那人动了手,袍袖里的糕点就是和那人拆招对打时被震成齑粉的。 见莫绛雪不搭理自己了,谢清徵迟疑片刻,走过去,小心翼翼躺在最外侧。 师徒二人和衣而卧。 夜深露重,村庄一片宁静,只闻得虫鸣蛙叫声。 床是土台垒成的,铺着一张简陋的草席,依稀散发着淡淡的草木味,与身旁人冷冷的梅香缠绕在一起。 谢清徵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房梁,耳畔是均匀的呼吸声。 她极少与人同榻而眠,十分不习惯。 回想起当年,她们在温家村同眠的那晚,她贴着对方温热的胳膊,讶异原来人的身体能那般温软。 如今同榻而眠,彼此之间的距离至少有两掌宽,宛如棋盘上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没有丝毫睡意,谢清徵就只是望着头顶的房梁发呆。 过了许久,转眼偷偷瞧去,见师尊仰面而卧,清寒的眼眸紧阖,侧脸弧度精致,睡容恬静,墨发铺散开在枕间,她瞧着瞧着,心中恍然浮现出一句诗来: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 她情不自禁转过身,目光描摹过莫绛雪的每一寸容颜。 就这么呆呆看着,心思变得万分柔软,柔软中又缠绕着一抹痒。 不是身体的痒,而是漂浮在心里的,虚无缥缈的痒意,想挠却又挠不到,无计可消除,令人难受得很。 她忍不住靠近了些,枕边人那抹冷冽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 分明是冰冷的气息,却似将她烫着一般,烫得她的心脏猛地一缩。 心里的痒意消退些许,却又另浮上了一层热意。 她忽然很想伸手碰一碰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 她很想亲近她,她渴望触碰她。 行随心动,她缓缓伸手,勾起了莫绛雪的一缕墨发,一圈一圈的,缠绕在自己的指尖。 冰凉如绸缎般的触感。 明明只是碰一碰她的头发,谢清徵却屏息凝神,紧张得大气不敢喘。 还好师尊睡着了…… 趁人睡着了,玩别人的头发,多幼稚啊……谢清徵有些鄙夷自己。 忽然感觉有一抹冰冷的视线投了过来,谢清徵抬眼看去,正对上一双清寒的眼眸。 她连忙松手,下意识向后挪了挪,不料却“咚”的一声,摔下了床榻。 莫绛雪坐起身,定定看向地上的人,神情冷淡。 好丢人…… 窘迫感和羞耻感一起涌上了心头,谢清徵捂住滚烫的脸颊,解释道:“我我我梦游了……” 莫绛雪沉吟片刻,淡淡哦了声,朝她道:“那你睡里面去。” 谢清徵重新爬上了床,躺在了里侧,侧身面壁。 她不敢转过身看师尊的表情,却能察觉到对方的视线落在她的脊背上,似打量,似探究,似好奇。 良久,她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转过了身子,支支吾吾,问:“师尊……你、你干嘛一直看我?” 转身时,她的鼻尖擦过了对方的鼻尖,一瞬间的冰凉的触感,温热的鼻息喷到了她的脸颊上,彼此的气息好似交融在了一起,两人各自后退些许。 面对面躺着,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片刻后,莫绛雪转开身,背对谢清徵,轻声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偷偷瞧了她许久,她便也去看一看她。 谢清徵也转开了身,与莫绛雪背对背。 她继续面壁,嘴里一言不发,心中兵荒马乱,脸颊烧得更厉害了,鼻尖还沁出了一点汗。 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她不明白。 修仙者感灵敏,心慌意乱中,她隐约听到另一抹稍显混乱的呼吸声,待要仔细听,却只听见身边人起床的动静。 谢清徵再度转身,看见莫绛雪起身向外走去,连忙问:“师尊,你要去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莫:去思考人生~ 第35章 “外出除祟。”莫绛雪戴上帷帽,背上琴,打开门,泄入一地的霜华。 淡淡月光笼罩在那道白衣身影上,谢清徵怔了一怔,凝神放出灵识,探查片刻,确实看到田埂上徘徊了几缕孤魂。 祟气不重,看样子没作过恶,超度便可。 谢清徵从床上爬起,抓起佩剑和佩箫,道:“师尊,我随你一块去。” 脑海中还是对视时少女面若桃花的姣好模样,莫绛雪没有回头,淡声拒绝:“不必,只是些孤魂野鬼,我一个人去就好,你睡吧。” 谢清徵还想说些什么,莫绛雪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又命令道:“不许跟来。” “是,徒儿遵命。” 她拒绝得直白,谢清徵不敢再跟上去。 木门阖上,那道婀娜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心中有些失落,谢清徵忍不住揣测:“师尊是不是生气了?” 也不像啊…… 相处有些日子了,谢清徵逐渐摸清了莫绛雪的脾性,她若生气,那双好看的眼睛会狠狠瞪人。 或许,她真的就只是想一个人清静一下;或许,她也只是体贴地想让自己多休息会儿。 谢清徵放出灵识跟随,莫绛雪察觉到她的那一抹灵识,命令道:“灵识也不许跟来,去睡觉。” “哦……好吧……”谢清徵不敢继续窥探,乖乖收回了灵识,放下剑和箫,直挺挺地躺回了床上,闭上眼睛。 莫绛雪的话语,她不敢违逆。 她伸手往自己的昏睡穴点了两下,困意袭来,脑海的画面顷刻间烟消云散。 翌日,天光大亮。 谢清徵迷瞪着眼,走到屋外。 莫绛雪站在屋檐下,远眺村郭。 村舍、炊烟、田埂、阡陌、油菜花,田园风光尽收眼底;鸡鸣声、牛叫声、犬吠声、孩童嬉闹声,声声入耳;柴火味、花粉味、烟火味,阵阵扑鼻…… 置身此地,那道清清冷冷的白衣身影好似也沾上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谢清徵走过去:“师尊,你在屋外待了一夜吗?” 莫绛雪转身看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淡声道:“醒了?那走吧。” 师徒二人和主人家告别。 从茅草屋出来,两人默契地没有御剑飞行,就这么一前一后,走在乡村的阡陌小道,惬意赏玩田园风光。 走出一段路,谢清徵打破彼此之间安静的氛围,开口道:“等我以后归隐了,也要搭建一间茅草屋,屋前养一些鸡鸭鹅,种一些花草果树。” 师徒相处时,几乎都是她打破沉默,挑起话题,否则,莫绛雪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莫绛雪唇角微勾,语气似有一丝戏谑:“还没混出个名堂来,倒想着归隐了。” 谢清徵轻声道:“不是徒儿想归隐,是徒儿猜到了,师尊你以后一定会归隐的。” 适才她见到莫绛雪站在屋檐下,眺望村郭的模样,便猜到了莫绛雪的归隐之心。 莫绛雪被猜中了心思,没说话。 谢清徵道:“屈指算来,师尊出蓬莱已有年啦。师尊,你本打算入世历练几年的?” 莫绛雪道:“三年。” 她本打算游历个两三年便回蓬莱继续修行,不料却被绊住了脚。这下诅咒缠身,也不知,十年之内是否能解?是否还有命归隐蓬莱? 谢清徵也想到了这些,心中酸楚,眼里似有了水气,脸上轻松欢愉的神色,霎时变得黯然又愧疚。 莫绛雪脚步一顿,低声命令道:“不许哭。” 语气有些凶。 谢清徵当即把眼泪憋了回去,强颜欢笑,故作轻松地揭过这一茬:“徒儿从前在山上看《飞升列传》,最后得道飞升的,十有八九都是什么隐修啊、闭关的老祖啊……师尊,你以后若是归隐蓬莱了,记得带上我,让我也沾沾你的仙气……我就在你洞府旁边,搭建一间茅草屋,你若是无聊了,还能来我那儿逛逛……” 莫绛雪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谢清徵温言道:“那我们聊聊以前的事好不好?” 莫绛雪问:“聊什么?” “师尊,你一出生就在蓬莱吗?” 她很好奇她的过往。 莫绛雪想了想,道:“不是,我是被你师祖抱回去养大的。” 千秋道人外出游历时,路过一户农家,那户农家的女主人,恰好产下一女,男主人见是个女婴,骂骂咧咧喊着赔钱货,要丢到河里去淹死;女主人不舍,哭哭啼啼抱在怀里。 千秋道人便上前去抱走了那个女婴,带回蓬莱,传她衣钵。 听她谈论过往,谢清徵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不少,喃喃问道:“师祖已经飞升上界了,师尊,你会想师祖吗?” 莫绛雪:“偶尔。” 千秋道人于她是亦师亦母的存在,是她在这世上最为牵挂的人之一。 她从未挂怀过自己的父母,内心深处,早已经将千秋道人当成了自己的母亲,只是她从前不曾察觉,直到千秋道人与她分别,那份亲情便如洪水溃堤,倾泻出来。 只不过,她自幼便入忘情道,得情而忘情,修炼得心如止水,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都极淡,纵然不舍,纵然思念,也只是浅浅带过。 谢清徵道:“等师尊你以后飞升了,就能再见到师祖了。然后,你们再等一等我,等我也飞升了,我们师门三人就可以在上界继续修行了;到时候,师祖教你,你教我,我……我以后也要找个传人,继承师门衣钵。” 得道之人方能飞升上界,飞升上界的仙人,绝断尘缘,行踪难觅,就算偶尔来人间游历,也作俗世打扮,敛了仙气,不教凡人认出,更不能惊扰凡人。 飞升上界的仙人行踪难觅,但最有希望飞升的修士,凡人却还有机会见上一见。 修真界盛传,“云韶流霜”会是下一个飞升上界的人,因而她的名望极高。 谢清徵道:“师尊,我发现修真界好像都这样,重师徒传承,轻血缘关系。” 莫绛雪嗯了一声。 谢清徵忽然想起在未名峰时学过的各家门派历史,又道:“噢,也有例外的,比如我们昨天碰到的天权山庄,我记得,她们山庄就是重血缘关系,轻师徒传承的,历任庄主,都是云氏一族的嫡亲子女。” 提及了天权山庄,自然也想到了昨日的那群村民。 谢清徵问莫绛雪,他们去了阴间,都会有什么报应。 莫绛雪道:“自有阎君去判,刀剐油烹也好,变畜生也好,总之不会再投胎成人。” 谢清徵轻轻哼了一声:“变畜生都便宜他们了……” 斜刺里走来一群哼哼哧哧、甩着尾巴的小猪,谢清徵道:“猪都比他们可爱!” 莫绛雪淡笑不语。 谢清徵问:“师尊,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莫绛雪道:“去晋阳城的温家旧宅,找找线索。” 师徒二人重新回到晋阳城,买了一些香,找到被大火烧毁的温家旧宅。 入眼尽是焦土与断壁残垣,大火肆虐后的痕迹触目惊心,精致的雕花与繁复的檐角在火焰中化为乌有,只留下一堆发黑的梁木。 院落中,草木尽毁,只余下几片焦黑的叶子在风中摇曳。四周静谧无声,只有风穿过残垣时发出的呜咽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更添几分凄凉。 没有看见一个温氏族人,莫绛雪凝神探查片刻,道:“没有活人,但有鬼。” 谢清徵点燃香火,在废墟中祭拜温氏族人,莫绛雪弹琴招来了几只葬身火海的孤魂野鬼。 温家村是温氏一族战乱时南迁的一脉,谢清徵问那几只鬼,认不认识温淳? 那几只鬼一面吸着香火,一面点头道:“认识认识,是二房家的三娘子。” 谢清徵问,知不知道温家村昔年瘟疫的情况。 那几只鬼支支吾吾的,什么都不懂,他们只是温宅的仆役,并非温氏族人,只知道温淳随温家二房南迁避乱了。 谢清徵又问,知不知道温淳女儿的下落? 那几只鬼还是摇头。 莫绛雪忽然问了一句:“温氏一族,近些年是否出过修仙人士?” 其中一只鬼抢答道:“有有有!这个我知道。二房家的二娘子,就是温淳的姐姐,是修仙的!听主君说,温二娘子是天枢宗的得意弟子,修为很是了得!但她去了仙门后,再没有回温家来看过一眼。后来再见到她,就是天枢宗的人送来了她的尸骨。” 天枢宗…… 谢清徵和莫绛雪对视一眼。 谢清徵问:“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那几只鬼道:“听主君说,二娘子是在南方除祟的时候,不慎被邪祟所伤。后来天枢宗还带走了主君的小千金,算是用温二娘子一命,换来的修仙机缘啊。” 谢清徵又问:“那位小千金叫什么?” 鬼答:“温蘅。” 温衡,天枢宗,总算是有了一条新的线索。 谢清徵欢喜得把剩下的香都点了,那几只鬼凑到香火旁边,吸个不停。 她母亲是天枢宗的,温姑姑的姐姐也是天枢宗的,看来,温家村一事,和天枢宗必有联系。 莫绛雪忽然又问:“你们几个为什么没去投胎?” 那几只鬼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看似年岁稍长的鬼魂缓缓开口道:“仙君,人都说落叶归根落叶归根,我们几个都是新冶城的人,因家贫被卖到了晋阳城为奴为仆,客死异乡,连尸骨都被烧成了灰……” 谢清徵心说可怜,莫绛雪却冷淡道:“这年头客死他乡的鬼多得去了,都投胎去吧。” 说着弹起了《往生》曲,超度他们重入轮回。 超度了温宅的鬼,谢清徵问:“师尊,我们接下来去天枢宗找温蘅吗?” 天枢宗是仙门第一宗,不知是何等威风模样? 那位谢宗主,是她母亲的同门师妹,不知又是个什么模样? 莫绛雪没有回答,收了琴,默默思考那几只鬼的话,又在温宅走了一圈,自言自语道:“这里也很干净。” 谢清徵有些不解,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鹤唳,抬头看去,并非仙鹤,而是一只纸折的纸鹤掌般大小,飘落到她们二人身旁。 谢清徵:“诶?” 莫绛雪:“是掌门的传信。” 谢清徵:“璇玑门出事了吗?” 莫绛雪伸手捉了纸鹤,拆开看,摇头:“不是璇玑门出事,是天权山庄的庄主病故,掌门让我和沐峰主前去代为吊唁。” 她只是璇玑门的客卿,丧礼吊唁这事按礼轮不到她去,大概是掌门担心魔教趁虚而入,因此派她去帮衬一把。 谢清徵举起自己的参商剑和烟雨箫看了又看,讶然道:“这么突然?我没听说过庄主有什么疾病啊……” 莫绛雪微微蹙眉,道:“我上次见她,她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故了?” 转眼看向谢清徵的武器,又道:“你的法器是庄主亲自铸造的,也算机缘一场,我们先去天权山庄看看,之后再去天枢宗。” 从晋阳城御剑飞到新冶城,天色已暗。 修真门派大多隐于人迹罕至的深山或海上,天权山庄却坐落于人来人往的城池之中。 天权山庄以铸造兵器闻名于修真界,整个新冶城,都在山庄的治下。 山庄的庄主,亦是新冶城的城主。 城池气势恢宏,脚下是青砖石板,笔直大道,抬眼是青瓦屋檐,巍峨高楼,人来人往,有寻常的贩夫走卒,有服色各异的山野散修,也有统一着装的名门修士,比起战乱迭起的人间,这里一派热闹。 只不过家家户户,门楣之上,都悬挂着一条白布,以示吊唁之意。 城门口没有寻常的官兵把守,只有几个头戴白巾的青衣修士,盘查入城人士的身份信息。 莫绛雪递上名帖,那几个青衣修士连忙行礼,要将她二人接引到山庄去。 莫绛雪不喜应答交流,谢清徵主动上前回礼,并婉拒道:“我们师徒二人明日再去山庄,今晚在城中客栈暂歇一晚便可。” 各门各派人士齐聚山庄,她们若去了,便是代表璇玑门而去,师尊少不得要去周旋。师尊不喜人多,不如等明日沐长老来了,让沐长老去应付。 三日后才开丧,城中客栈已是人满为患,一庄之主身故,天权山庄又是不缺钱的,那丧礼自然是有多大排场,就办多大排场,只怕修真界中能来的都来了。 找了好几家客栈,没找到有空房的客栈,谢清徵惆怅道:“不会又要露宿荒郊野外吧?” 正惆怅,忽有两个青衣修士寻了过来,向莫绛雪行礼,把她们二人带到了一座豪华气派的客栈,安排了一间客房,斯斯文文道:“莫前辈,您在城中的一切食宿费用,皆记在天权山庄账上;若有需要,随时可以传唤山庄人士;如有照顾不周之处,还望前辈海涵。” 他们这般客气有礼,谢清徵也不好意思问他们再要一间房。 修真界各宗各派的人齐聚一城,腾出一间房来应该也不容易。 两位修士离开后,谢清徵问莫绛雪:“师尊,我们要出去走一走吗?” 莫绛雪摇头道:“你若是想出去看看,便自己去。” 人太多,她不喜欢。 谢清徵按下好奇心,道:“师尊你不去我也不去,我们在房里静修好了。” 客房中央摆放着两张蒲团,其上绣着青莲图案——显然是特意为修真人士准备的房间。 旁边的小几上,摆放着各式时令鲜果,色泽诱人。 里间卧室更是别有洞天,轻纱曼舞,珠帘轻垂,雕花大床上铺着柔软的锦被。 谢清徵按了按柔软的被絮,环顾四周,感叹:“师尊,这是我下山历练以来,住过的最讲究一个地方!” 莫绛雪淡声道:“你若喜欢,可以改投天权山庄门下。” 谢清徵拨浪鼓摇头:“不要不要,修道之人,安贫乐道!这些奢靡之物,扰我道心!” 说着又摸了摸被絮。 真软……不知道躺上去该有多舒服…… 街头巷尾闹哄哄,莫绛雪弹琴布了个结界,既隔绝了外界的动静,也阻绝了外人的灵识窥探。 她传了谢清徵一些术法,让谢清徵自己练习,她则在一旁弹琴。 谢清徵想到这几天发生的事,有些心浮气躁。 莫绛雪开口道:“你若无心静修,便去里间歇息。” 谢清徵停下掐诀的动作,问:“师尊,那你呢?” 莫绛雪道:“我心静。” 她可以在蒲团上静坐一晚。 谢清徵:“那床好大,够我们两个人躺。” 莫绛雪拒绝道:“你去吧,别扰我静修。” “哦……”谢清徵一步三回头地进去了。 怎么昨晚愿意和她同榻共眠,今晚就不愿意了? 该不会昨晚真的冒犯到她了吧? 想到这里,她转身出了里间,跪坐到莫绛雪面前,软声恳求:“师尊,你生得十分好看,但我昨晚不该一直偷看你的……我错了……你和我一块睡吧……我今晚不看你了……” 莫绛雪微微蹙眉。 这算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巴巴地过来道歉? 睁开眼,望见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眸,满是歉意和诚恳。 莫绛雪欲言又止,似有些哭笑不得。 沉吟半晌,她方才舒展眉头,微微扬了扬眉毛,道:“再啰唆,你就去荒庙睡一晚。还不进去?” 谢清徵抿了抿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那那师尊我先去歇息了,你要是困倦了,就……” 莫绛雪横了她一眼。 谢清徵不敢再多嘴,闪身进了里间。 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想起昨晚二人同榻而眠的场景。 那抹冷淡的梅香,犹似萦绕在鼻翼,脑海慢慢浮现出那人清冷恬静的模样。 身体明明困乏得很,胸腔却是怦怦乱跳;心中似有柔情千种,悱恻辗转,却又莫名所以。 再这样下去,只怕到挨到天亮也睡不着。 谢清徵又往自己的昏睡穴一点,登时两眼一闭。 再睁眼,视线朦胧不清。 似是置身云山雾海中,又仿若回到了缥缈梅林,好像听见了千万种声音——梅花落地声,细雪飘落声,幽幽琴声,呜呜咽咽的箫声…… 听见了种种声响,却嗅不到半丝气味,许是南柯一梦…… 梦里不知今夕何夕,梦中月光如练,如水般的月华倾泻在某人身上,犹如玉晕寒光。 抬起头,对视,撞进一双似水寒眸中。 她跌跌撞撞走过去,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人,心痒难耐,良久,靠近些,捞起将那人的一缕青丝,一圈圈缠绕在自己的指尖。 风乍起,树梢的薄雪与梅花纷纷坠落,飒飒侬侬,声色渐欲迷人眼。 她心知是梦,胆气壮了几分,大逆不道,竟又向那人靠近了些。 浸没在微风细雪中,亲昵相偎,额抵额,鼻贴鼻,温温热热的紊乱的,沾有许湿意的鼻息,落在彼此的脸颊上。 她唇干舌燥,只知要贴近,却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经验的人,连做春那个梦,都不知道要怎么做哈哈哈哈哈 第36章 依稀要有下一步的动作,却听得“吱呀”一声,似是木门打开的声音,接着,透亮的天光驱逐了月光。 梦境溃散,神思清醒,谢清徵缓缓睁开眼,从床上坐起,看见莫绛雪自屋外走进来。 素衣墨发,极尽清妍。 和睡梦中那个亲昵相偎的面孔别无二致。 脸颊不自觉发烫,谢清徵慌乱地抬手捂脸,自觉无颜以对。 太糟糕了……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怎么了,热成这样?” 一只冰凉的手探向她的脸颊,她拘谨地向后缩了缩,从指缝中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期期艾艾:“我昨晚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 听上去十分的委屈。 “又做噩梦了?”莫绛雪漫不经心地问,坐在了床头,将手搭在谢清徵右手的腕脉上。 脉搏稍快,气息不稳,除此之外,并无病象。 那为何汗涔涔的? “不是噩梦……” “那梦见了什么?” 谢清徵摇摇头,不肯言说。 她梦见了眼前人,还在睡梦中与人亲昵依偎。 那份亲昵,暖融融的,含了点色气,其间还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显然不像是师徒之间该有的亲密。 十分出格的一个梦。 敢做这样的梦已经很大逆不道了,若造次地说出口,只怕就要被清理门户了。 怎么会做这样的一个梦呢? 谢清徵百思不得其解,并觉得自己糟糕透顶。 她不肯多说,莫绛雪也不多问—— 女儿家长大了总是有些心事的,不像年幼时那般,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气息太乱,调一下。” 莫绛雪指尖在她眉心点了点,灌入一抹灵力,助她调匀气息,然后转身走出屋外等待。 “好……” 谢清徵盘腿坐在床榻上,看着师尊转身离开的背影,在心里说了无数声对不起。 她强迫自己宁神静心,但梦里的画面挥之不去。 她默念《清静经》,念了两三遍,才清除所有的杂念,进到入定状态。 她顺着莫绛雪渡来的那一丝灵力,运转丹田内的灵气。 运行几个周天后,自觉灵台空明,她将梦中的暧昧色气、梦醒时的愧疚羞惭,暂时抛到了脑后。 再睁眼,又是一派澄澈清明、仙风道骨的模样。 南柯一梦罢了。 她敬重师尊,爱戴师尊,绝无半分冒渎之念,只不过,梦境不是她能控制的…… 许是昨日看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书,扰了道心,什么《玄门笔谈》,都是些风月八卦。 谢清徵将那两本书都丢了。 走到外间,莫绛雪正坐在小几边沏茶,谢清徵走过去,问:“师尊,我们去天权山庄吗?” 莫绛雪道:“先等沐峰主来。” 谢清徵皱了皱鼻子:“她妹妹该不会跟着一块来吧。” 莫绛雪:“说不定。” 进入内门的修士,年岁大了,也都有了一定的自保能力,早该下山历练了。 莫绛雪又道:“在外不要与她们起冲突。” 谢清徵声量高了些许:“挑事的从来都不是我!” 莫绛雪微微扬眉。 谢清徵想起了灵狐,声量立刻弱了下去:“除了……除了第一次,我抱走了那只毛团……” 莫绛雪道:“也许你与她命格相克。” 谢清徵:“是啊……每次遇到沐紫芙,准没好事……不是见血,就是刀光剑影……” 沐紫芙比她先入门,按理她应该称呼一声“师姐”,但灵狐事件后,她再没喊过一声“师姐”,要么直呼其名,要么用“沐长老”的妹妹指代。 莫绛雪撤了结界,街头巷尾的熙熙攘攘声传来,谢清徵走到窗边,眺望外头光景。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摊贩,修士,孩童……各色人等穿梭其间,络绎不绝。 她从未见过这般繁华热闹的街景,看得目不转睛。 莫绛雪抿了一口茶,自怀里掏出几锭银子,道:“出去走走吧。” 谢清徵眼睛一亮,以为两人可以出门看看热闹,心中不胜欢喜,踢踢踏踏走回几边,却见莫绛雪没有半分要移动的模样,便问:“师尊你呢?” 莫绛雪:“我不爱热闹,你自己去玩。” 她不爱凑热闹,但她不能把这位爱看热闹的关在屋里闷着。 谢清徵敛了敛心神,殷勤地为莫绛雪斟茶,道:“那我也不爱热闹,师尊,我只爱和你待在一处,你喝茶,我,我就在屋里练功。” 莫绛雪觑她一眼,淡淡的道:“少说讨巧卖乖的漂亮话,想出门便出门。” 心思被戳破,她嘿然一笑,在陪伴师尊和外出看热闹之间犹豫不决。 莫绛雪道:“午时之前回来便可,到时我们同沐长老一块去天权山庄拜会。” 午时…… 现在是辰时,那也就相差一两个时辰,半天工夫而已…… “那好吧!”谢清徵抓起桌上的碎银,“我出门去玩一玩。师尊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给你买回来。” 莫绛雪道:“我不似你那般嘴馋。” 谢清徵嘴上卖乖:“那我觉得好吃的,都带一份回来给你。”心中却道:“你不吃就不吃,还要损我一句……” 莫绛雪忽而淡淡一笑:“你不会被骗钱吧?” 谢清徵信誓旦旦:“当然不会!”又皱了皱鼻子,“不放心的话,我装扮成小乞丐好了,小乞丐总不会被骗钱。” 莫绛雪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戏谑道:“人傻,扮什么都没用。” 冰冰凉凉的触感划过鼻翼,谢清徵稍稍一怔。 朝夕相处好些时日了,彼此的关系似乎更亲密了些,不那么有距离感了。 她低了头,心里生出无限的欢喜来,被人说“傻”也丝毫不介意,反而微微笑了笑。 莫绛雪提醒道,“去楼下的绸缎铺子,买身衣服换了再出去玩。” 她身上还穿着璇玑门的黑白色的道袍,秀若芝兰,气度温雅,一副温软好脾性的模样,少不得会有闲杂人等凑上来攀谈。 她应了一声:“好。” 莫绛雪又将自己的白纱帷帽戴在她的头上,遮挡她的面容,道:“去吧。” 帷帽是时下女子的流行装饰,寻常得很。 但莫绛雪的这顶白纱帷帽,与她那件白底红纹的衣裳一样,用银红色丝线绣了符咒,辟邪避祟,百鬼不侵。 谢清徵摸了摸帷帽,带上剑和箫,欢欢喜喜地出了门,买了身新衣裳,又将道袍送回了客栈楼上,同莫绛雪道:“楼下绸缎铺子的老板说‘要想俏一身孝’,她给我挑了件白衣,说是什么‘月华流光绡’制成的,师尊,你说,好看吗?” 说着,原地转了一圈。 十八岁的姑娘家,凡心甚炽,还是爱漂亮的年纪,也是很在意她人眼光的年纪。 莫绛雪凝眸打量片刻,颔首,平静道:“好看。”顿了顿,又道,“掀开白纱,让我看看。” 谢清徵依言掀起帷帽上的白纱,望着莫绛雪,眼波流转,嫣然一笑。 一袭白衣,妍若春花,风华正茂,眉心的那一抹赤红色印记分外惹眼。 隐隐约约,也有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气度。 两两对视片刻,莫绛雪眼里有了几分不自觉的笑意,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淡声道:“去吧,午时前回来。” 街上来来往往甚多修仙人士。 谢清徵吃了一碗槐淘冷面,觉得滋味不错,打包了一份,送回客栈给莫绛雪尝一尝,然后继续在街上闲逛。 吃着了味道不错的糕点、零嘴,她都会打包一份,送回客栈。 新冶城城池上空布了结界,修士无法御剑飞行,谢清徵来来回回跑着,竟也不嫌麻烦。 有时跑着跑着,她还会下意识使出天枢宗的[万象步]来,移形换影般,穿梭在人群,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 来回跑了六趟,第七趟返回客栈时,她见师尊换下了常穿的那一身白底红纹的衣裳,着一袭淡绛色的薄衫,雪白的脸颊在那一袭淡红色的映衬下,更添几分冷艳。 谢清徵看得心跳微微加速,忙问道:“师尊,你也要出门吗?” 莫绛雪瞥了眼桌上小山似的点心,似笑非笑道:“你不是离不得我吗?” “啊?”谢清徵耳根一阵发热,“哪哪哪有……” “每隔一会儿就要回来看我?” “那是为了拿东西回来孝敬您老人家!” 莫绛雪微微扬眉,淡声问道:“老人家?我很老吗?” 这是对年长和尊贵者的敬称,修炼到结丹期的修士,容颜不老,有时无法凭外表判断年纪,晚辈讨巧卖乖,便会这么称呼门派的长老们,不料师尊竟会揪住这点打趣。 谢清徵连忙拨浪鼓般摇头:“不不不,师尊你一点也不老……” 莫绛雪又好奇道:“你为何这般容易脸红?” “因、因为我的脸皮还没修炼到您老人家那般……” 厚。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自然是不敢完全说出口的,谢清徵半吐半露。 莫绛雪知晓她的言下之意,淡淡一笑,倒也不再继续逗她,戴上了一顶黑纱帷帽,黑纱从头包裹至脚,她又将武器缠上了白布,一本正经解释道:“云猗庄主死得蹊跷,我想出去打探打探消息。” 谢清徵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又问,“为什么不直接问天权山庄的人?” 莫绛雪道:“自己想。” 谢清徵想了想,道:“我猜,如果云庄主是非正常死亡的话,如果天权山庄的人想要我们璇玑门插手帮忙的话,一定会和掌门说;掌门传信时,也会嘱托你帮忙调查……否则,大概率,不愿外人插手……” 莫绛雪嗯了一声,道:“既明白,那走吧。” 师徒二人一道出门。 谢清徵出门东走西逛,除了找好吃的,其实也存了打探消息的心思。 要想解除莫绛雪身上的诅咒,眼下,摆在面前的就两条路:一是找到下咒之人是合成结魄灯。 谢清徵心想:能从天枢宗温蘅那条线索找到下咒人最好;但若能集齐七大灵器,合成结魄灯,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哪怕将来会得罪各大门派,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届时她会去负荆请罪,要她自裁也好,赎罪也罢,只要能保住师尊的性命就好。 天璇剑已经在她们的手中,天权刀向来由山庄的历任庄主执掌。 如今云猗庄主突然亡故,不知山庄的继任者会是谁?天权刀又会落到谁的手中? 街头巷尾,哪里人多,谢清徵就往哪里凑。 之前一路寻访温家村的人,她都是这般做的。这次来到人来人往的新冶城,谢清徵还是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莫绛雪按住她,道:“去茶楼或酒肆。” 她懵懵懂懂,问:“为什么?” 莫绛雪淡道:“那里人多,且嘴碎。” 从城南的客栈,走到城北,转过一条街,迎面看见一家茶馆,里面人头攒动,坐着服色各异的散修,依稀听见些“继任庄主” “庄主夫人” “天权刀”等话语。 师徒二人隔着面纱对望一眼,走进去,找到二楼,寻了个隐蔽的位置坐下。 茶博士送上一碟南瓜子与蚕豆,又问要什么茶。 莫绛雪不语。 谢清徵昔日在缥缈峰为师尊煮茶沏茶,随口说了个师尊常喝的:“顾渚紫笋。” 其时天下了点小雨,乌泱泱一堆人挤进了茶馆躲雨。 不多时,馆内座无虚席。 只听其中一个黑衣散修开口闲谈道:“天权山庄后日才开丧今日城里已经没地落脚了。” 一个白衣男修哈哈一笑:“天下兵器尽出天权山庄!加上天权山庄,与天枢宗、璇玑门、玉衡宫、开阳派世代渊源,这几大宗门都会派人过来吊唁,修真界认识的不认识的,有交情的没交情的,谁不想来凑凑热闹?若能结交一二名门修士,那便是天大的机缘啊!” 座中一个年长的散修冷眼旁观,轻哼一声,颇有些不屑:“趋炎附势!” 这话有些扫兴,茶馆内一时寂静无声。 有人嘿然,有人赞同,有人面无表情看热闹,有人满脸写着“你清高,你了不起”。 静默片刻,又有人挑起话题道:“听闻璇玑门的‘云韶流霜’已进了城,若能一睹芳颜,我死也值了!” 听闻旁人谈起云韶流霜,谢清徵看向身旁黑纱裹身的人。 莫绛雪不动声色,抿了一口茶水。 那黑衣散修道:“年前,天权山庄举办问剑大会,邀请修真界各大高手前来挑战,云韶君那时刚出蓬莱不久,籍籍无名,问剑大会上她连败九十七名高手,一举夺魁,名扬天下,云猗庄主将亲手铸造的‘参商剑’和‘烟雨箫’赠予了她,以作贺礼。如今云庄主病故,她来悼唁悼唁,也是应该的。” 原是这么一段渊源…… 如今参商剑和烟雨箫在谢清徵温身上。 谢清徵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佩剑和佩箫,隐隐有些伤感。 那位云猗庄主,她虽无缘面见,但在未名峰学习各家门派历史时,她也听闻过云庄主的声名。 听说是位君子般的人物。 当年拜师,选择了佩剑与法器后,她还说过,若有缘,要当面和庄主道一声谢。 可惜……可惜…… 忽听得背后有人压低了声音,与同伴谈论道:“我听说云庄主这病来得蹊跷啊……” 这话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 谢清徵也竖起了耳朵,凝神倾听。 一个头发花白的散修忙问:“怎么?云庄主的死,另有隐情?” 又有一个胖子低声道:“我也有耳闻,云庄主是当世有名的高手,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旧疾,怎么说病故就病故了,而且……” 旁人问:“而且什么?别卖关子了!” 那胖子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接着道:“而且啊,那云庄主一死,庄主夫人就跟着不见了。” 有人道:“别是殉情了吧?听说她们夫人感情甚笃。” 那胖子道:“不仅庄主夫人不见了,云庄主执掌的天权刀,也跟着一块不见了!你们说蹊跷不蹊跷?” “啊?”这个消息倒出乎众人的意料。 这时,有个瘦高个的散修道:“我想起了一些旧事,也许,云庄主和庄主夫人的感情不像传说中那般好……” 众人纷纷道:“这话从何说起?” “他们二人一个天权山庄的庄主,一个是开阳派掌门的女儿,两派联姻,自小便订了婚约。” “我只听说过她们夫妻恩爱多年,相敬如宾啊。” “那二人可是出了名的神仙眷侣啊。” 那瘦高个散修摇头道:“他们自幼定下婚约不假,但我听山庄的一个杂役说,当年,云庄主继任家主之位后,曾亲自登门,要求退婚。” 众人又是“啊”的一声,大感意外。 有人被吊足了胃口,忍不住开口问:“那后来二人又怎么成婚了?还成了神仙眷侣?” 那瘦高个散修摇头晃脑:“这我就不清楚了。许是当年两家的长辈,不同意退婚吧。” 众人道: “两派联姻,干系重大,哪是说退就能退的?” “也许成婚后,她们二人发现彼此性情相投,就成神仙眷侣了!” “唉,那云庄主一死,怎么庄主夫人就不见了?天权刀也不见了?当真奇了怪了!” 那胖子嘿然:“别是夫妻感情破裂,庄主夫人携镇派宝物和小白脸跑了!” 众人啐他:“你这话没根没据的!不要乱说!” “你在别处嘴碎也就算了,这可是天权山庄的地盘,说话小心点!” “小心半夜云庄主的魂魄来找你夺舍!” 有个秀才打扮的散修念了句酸绉绉的诗:“‘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她们夫人当真感情破裂也未可知啊……” 有人附和道:“是啊,天权山庄向来看重血缘传承,她们夫人成婚多年,也没生下个一儿半女的,你们说古怪不古怪。现在云庄主病故,下一任庄主都不知是谁?” 谢清徵心想:“这群人果然嘴碎。” 她只盼能多听一些天权刀的消息,哪知说来扯去,都是云庄主和庄主夫人的感情生活。 转念又想到书摊上的那些小道消息,什么正派修士和魔教妖女,什么喜新厌旧被发妻一剑戳死…… 可见,世人总是对别人的感情生活兴致颇丰…… 真是堕落……修道之人理当清心寡欲,怎能热衷于传播这些闲言碎语,这不犯了口舌之戒…… 谢清徵眉头轻蹙,扯了扯莫绛雪的衣角,道:“师尊,我们走吗?去别的地方看看?” 说着,抓起杯子,打算饮尽杯中茶水。 莫绛雪慢条斯理抿了一口茶,传音给谢清徵道:“云庄主是女儿身。” 什、什么? “咳咳咳……”谢清徵一口茶险些没兜住,呛咳了几声,才缓过来,满脸的难以置信,“师尊,你再说一遍?” 莫绛雪抓过谢清徵的手,在她的手掌心,一笔一画,写下“她是女子”四字。 指尖冰冰凉凉的,与温热的掌心的相触碰,生出几分酥酥麻麻的感觉来。 但这个内幕消息宛如平地里的一道惊雷,谢清徵被砸懵了脑袋,无暇理会那份酥麻感。 过了好一会儿,她将嗓音压得极低,磕磕巴巴问道:“可她……娶妻了?” 莫绛雪云淡风轻,嗯了一声。 谢清徵惊诧不已:“那……她妻子也是女的?” 莫绛雪还是一声:“嗯。” 谢清徵怔了好一会儿,懵懵地喊来茶博士:“续茶……” 她突然之间也堕落了,也对别人的情感生活十分好奇了。 好奇之处有三,其云猗庄主为何要女扮男装?其云猗到底是不是病故的?其三,庄主夫人和天权刀去哪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第37章 好奇心、探究欲蓬勃而出,谢清徵重新梳理适才听见的“闲言碎语”—— 云猗庄主与夫人自幼便订有婚约,云庄主继任家主之位后,曾亲自登门去退婚,但不知为何,没退成功,两人最终还是结为连理,并逐渐成了他人口中的“神仙眷侣”。 而今,云庄主莫名病故,庄主夫人与天权刀也跟着消失不见。 从前在缥缈峰孤身修行,谢清徵对于人间情爱婚姻之事知之甚少,如今下山历练有段时日了,见多了茅檐草舍,寻常人家,明白俗世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常态;隐约也了悟,修真界的“道侣”,除了是一起修炼的存在,也有另一层含义在…… 就类似结为连理的伉俪。 只不过,她从未想过,修真界的伉俪也可以是同性…… 哎,不对不对,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云庄主她们并非一对同性道侣,而是寻常的夫妻。 在璇玑门的未名峰学习时,各派的传统与特色都要记个大概,谢清徵记得,天权山庄虽然看重血缘传承,但并没有传男不传女的规定。 掌教师姐口中的云猗庄主,是位“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人物,擅使刀剑,也擅铸刀剑。 她为何要女扮男装呢? 修真界众人不知晓她的真实性别,那,她的妻子是否知道她的真实性别呢? 茶博士续了一壶滚烫的顾渚紫笋,谢清徵想得出神,呆呆懵懵地送到唇边,被热滚滚的茶水烫得“嘶”了一声。 莫绛雪看向她,微微一笑,传音打趣道:“又犯傻?” 谢清徵轻哼一声,放下了茶杯。 她还没有修习传音入耳之术,当下人多眼杂,也不好开口问,她抿了抿唇,牵过莫绛雪的手,在莫绛雪的掌心一笔一画写下“为何”二字。 手掌莹白如玉,柔软滑腻,牵在手中,像是握着一块冰凉的羊脂玉。 写完了那两个字,谢清徵依旧抓着莫绛雪的手,一时竟忘了松开。 不知为何,心底的那股痒意又冒了出来…… 莫绛雪稍微挣了挣,挣脱开来,反握住谢清徵的手,在她掌心写下“不清楚”三字。 又传音道:“当年我途经山庄,得她赠剑与箫,与她煮茶论道一场,也是偶然之间发现她的女儿身,没多问为什么。” 她说得轻描淡写,谢清徵心中却想:“途经山庄?你途经那里,顺便一举夺魁,名扬天下?高手的世界还真是不同寻常……” 又听她说“没多问为什么……”,谢清徵不由微微一笑。 师尊为人沉静疏冷,处事也十分体贴入微,察觉到别人的秘密,既不去探寻缘由,也不会传扬出去。 若非这次要探查云庄主的死因,只怕她一辈子也不会将这个秘密说出口。 换成是自己的话,只怕早就巴巴地问出了口,非要弄清楚原因才肯罢休。 茶馆中,又有人好奇地问道:“嘿,胖子,你是怎么知道庄主夫人失踪的?我也没看见天权山庄的张贴告示寻人啊?” 那胖散修回答道:“不信你们去天权山庄的灵堂前看看,料理丧事的、迎来送往的都是云庄主的大哥大嫂,还有云庄主的两位高徒。从头到尾不见云夫人的踪影,你们说,哪有丈夫死了,妻子不守在灵堂前的道理?何况那还是一对神仙眷侣!” 有人反驳:“也许云夫人哀伤过度,无法出来理事呢!” 那胖子嘿然:“你们要是不信我的话,后日开丧的时候尽管看看,看云夫人会不会出现在丧礼上!” 那瘦高个散修似是知晓许多陈年旧事,当下又道:“当年我听开阳派的人说,那云夫人貌丑若无盐,嫁入山庄后也不得庄主待见,怎么我闭关出来,两人就成神仙眷侣啦?” 谢清徵白了他一眼。 他说话语气刻薄,言语多含讥讽之意,在座不少人皱起了眉头,想要打断他,却又觉得他知晓许多内情,忍不住想听他说下去。 那黑衣散修倒是反驳了一句:“丑若无盐?燕某可不信!燕某在附近的深山修行,从前偶尔会来新冶城一逛,总能撞见庄主和庄主夫人偕同出游。云夫人戴着面具看不清面容,某远观云夫人那举止身形,窈窕娉婷,似是个美人,与庄主君子般的人品倒十分相称。” 那瘦高个散修继续刻薄道:“依我看,这世上喜欢遮挡面容的就只有两种人,要么极美,要么极丑。” 谢清徵和莫绛雪默契地转头,隔着面纱对望一眼。 有没有可能,就是单纯不想被看穿身份呢? 对望时,谢清徵方才察觉,她和师尊的手还互相牵着。 莫绛雪的手微微一动,谢清徵当即松开相握的手。 莫绛雪若无其事般收回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谢清徵低头摩挲着茶杯,除了窘迫,心中竟还生出一丝意犹未尽的微妙感。 若能多牵会儿就好了……她打心底喜欢与师尊多亲近亲近…… 茶馆里亦有不少或戴帷帽,或戴面具,或戴斗笠的散修,听闻那个瘦高个散修的话语,纷纷呸他。 众人哄堂大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闲扯。 说来说去,都是一些大差不差的内容:要么说云庄主与夫人鹣鲽情深;要么说二人早有嫌隙;要么说云夫人貌美如花;要么觉得云夫人貌如无盐,因而总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看来市井小巷里,能探听到就只有这些了。 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也停了。 莫绛雪瞧了眼天色,起身道:“走吧,快到午时了。”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茶馆。 北地春晚,街头巷尾的梨花,白灿灿颤巍巍,开得正盛,一场雨后,清新如洗。 花香味扑鼻而来,谢清徵回想起适才听到的那一两句闲话: “云夫人闺名‘姒梨’,听说极喜欢梨花,云庄主便命人在新冶城栽满了梨树,还在郊外建了一座梨花别院……” 谢清徵心中更倾向于她们二人感情甚笃。 但是,这世间的感情,有很多种,父母、师徒之间的孺慕亲情,同门长幼之间的手足之情,还有,伴侣之间,朝夕相伴的爱慕之情…… 云庄主和姒梨夫人之间,是哪一种情呢? 她心思有些恍惚,望了望白灿灿的梨花,又凝望着莫绛雪的背影。 心底的某种情愫,好似早已生根发芽,野蛮生长。 她似悟非悟,似懂非懂,酸酸涩涩,朦朦胧胧,还伴随着一种想哭的冲动。 有些东西,像是隔着一张薄薄的纸,只需轻轻一戳便能点破。 待要细细琢磨,却又不是时候…… 谢清徵晃了晃脑袋,撇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浓烈的好奇心和探究欲,渐渐盖过了心底朦胧暧昧的情愫。 当下,应该回客栈,卸去装扮,与沐长老会合,前去山庄悼唁。顺便,一探究竟,看看云庄主到底是怎么死的? 正午时分,沐青黛携着璇玑门一众修士,浩浩荡荡入了城。 莫绛雪与谢清徵与她会合,双方寒暄了一两句话,一同去天权山庄悼唁。 沐青黛与莫绛雪并肩走在前方,一路上互不搭话。 其后跟着两排黑白色道袍的修士。 沐青黛的身后,紧挨着一名紫衫如花、容颜娇媚的少女,正是沐紫芙。 璇玑门长老职位以下的修士,人人皆穿黑白色道袍,就她特殊,可以随心所欲,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谢清徵入门最晚,站在队伍最后头,盯着沐紫芙的紫衣看,产生了些许微妙的比较心理。 又想起上次被沐紫芙打了一顿,还没打回来…… 虽说那次打架过后,沐紫芙就被魔教掳去暂时当了会儿俘虏,但……上回没能打赢她,还是让人感觉很不是滋味啊…… 沐紫芙忽然回头瞧了谢清徵一眼,扬起唇角笑了一笑。笑容明媚璀璨。 谢清徵当即转开视线,不与沐紫芙对视。 那小煞星心里肯定在想:“我要你好看!” 还是眼不见为净!免得生气! 心中微微愠怒,耳畔忽然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你也可以。” 是师尊的声音。 谢清徵平了心底那丁点儿怒气,望向莫绛雪的背影,心想:“我也可以什么?” 莫绛雪像是听见了她的心声,接着传音道:“想穿什么,便穿什么。” 谢清徵先是一怔,接着一笑。 师尊揣摩透了她的心理,却没有教她戒骄戒躁,反而顺着她的心意安抚她,似乎有那么一丝纵容的意味在。 回想年少时,她真的真的很羡慕沐紫芙,有至亲常伴身侧,照顾管束,维护纵容。 如今,她终于也品尝到一丝被纵容的滋味,她修行的路上,也有人指引了,心法口诀招式,也有人手把手教她、指点她了。 她把那些微妙的,羡慕嫉妒比较的心思,完完全全抛到了脑后,心中暖意融融。 璇玑门的道袍很好看,她穿着门派的道袍便好。 一行人抵达天权山庄时,丧礼的主事人云河夫妇早早迎了出来。 天枢宗、玉衡宫、开阳派的人也前来相迎,以尽世交之谊。 莫绛雪不喜交游,行过礼后,安静地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别人不问话,她便不开口,别人若问话,她便言简意赅说上一两句。 沐青黛倒是很自觉地与各大门派的人寒暄,只不过她眉眼间的那一丝倨傲与刻薄,总是挥之不去,与人对答,亦习惯性流露出几分傲慢姿态。 大派虽是世交,倒也不喜与她多交流。各自寒暄了几句,便去灵堂行礼。 走进山庄,悼唁的宾客熙熙攘攘,络绎不绝;锣鸣声,乐声、哭声齐响;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孝幛,整个山庄宛如被一袭白布遮天蔽日地盖住了,一片惨白之象。 可白漫漫的灵堂之上,却不见棺材,只见灵牌。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看看能不能二更~~~ 第38章 灵堂上并未放置棺木,只设了祭桌,陈放祭品、香炉,灵堂两边放满了各种纸扎品,金童玉女,宝盆钱树,金山银山…… 头一回看见纸人这玩意儿,谢清徵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看久了又觉有些诡异,好像那些纸人都会活过来一般。 天权山庄服色尚青,这会儿,男女老少都披上了白色孝服。 谢清徵瞧着自家师尊一袭白底红纹的衣裳,与这惨白的灵堂,倒也相称。 沐青黛还是一袭青衣,送上了祭礼,与莫绛雪一同站在灵牌前,行礼致祭。 乌泱泱一堆人跪在灵堂中烧纸钱,谢清徵视线一扫,只认出两人,风澜和青萝。 那两人的眼睛红肿得不成样,黯然神伤,全然不复当日劈开花轿救人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谢清徵轻轻叹了一声气。 云猗庄主素有好名声在外,为正道人士所敬仰,众修士站在灵堂祭拜,脸上皆有惋惜、凄然之色。 灵堂自带一股阴恻恻的阴气,与玄门正宗修士身上的灵气相冲。众人上祭完,便被引至内堂用膳。 山庄的人在前带路,璇玑门一行人跟在莫绛雪和沐青黛身后。 正走着,拐角处迎面跑来一个举着桃木剑的小公子,十岁模样,扯着一副公鸭嗓喊道:“杀!杀!杀!本庄主要杀尽天下的邪魔外道!” 一不留神往沐青黛身上撞去。 沐青黛稍一抬指,那小公子尚未近身,整个人向后飞去,一屁股摔倒在地。 他坐在地上愣了会儿,哭着大喊大叫起来:“阿爹!阿娘!有人欺负棠儿!” 沐青黛嘴角一抽,冷声问道:“是个傻子吗?” 天权山庄的人连忙上前搀扶起那小公子,一面安抚他,一面不好意思地同沐青黛道:“沐峰主,这不是傻子,这是我们山庄的少庄主,云棠少爷……” 此话一出,众人一惊。 莫绛雪微微挑眉,将众人的疑惑问出口:“我记得云庄主并无子嗣,何时有了个少庄主?” 沐青黛毫不留情,出言讥讽:“好歹也是世家子弟,怎么教养得如此德行?” 沐紫芙神色亦是颇为鄙夷。 谢清徵瞥了眼沐紫芙,眼观鼻鼻观心,心想:“你十岁时,也不见得比他好到哪里去?” 灵堂上主事的云河夫妇听闻动静,赶了过来,向沐青黛道了一声歉,又拉起那小公子的手,温声安抚,让他去别处玩,别冲撞了贵客。 原来是云河夫妇的儿子,也就是云猗庄主的侄子。 沐青黛听闻云河夫妇老来得子,对该子溺爱非常,有求必应,即使犯了错,也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因此将他娇惯得异常顽劣。 他是“少庄主”,那么继任天权山庄的,便是眼前的云河咯? 沐青黛略一沉吟,道:“云河前辈,看在世交的情面,提点一句,他若当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便算了,若将整个山庄都交到他手上,小心天权山庄几百年的基业不保。” 她本意是真心劝诫,奈何为人倨傲惯了,说出口的话语像把刀子,又直又锋利。 云河夫妇当即冷下了脸,你一言我一语道:“沐峰主,我家棠儿只不过没看见你,不小心冲了过来,又没真的撞到你,你也太小题大做了!” “他还是个孩子,就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也轮不到沐峰主你一个外人管教啊。” 莫绛雪听这话似乎有些耳熟,不由想起昔年沐紫芙在缥缈峰被她一通管教,沐青黛亦出言相讥,讥讽她多管闲事,管教别人家孩子。 当下抱起手臂,站在一旁,好整以暇看戏,并不插话。 沐青黛眼神阴鸷,正欲发作,那云棠仗着有父母撑腰,不再哭泣,“啐”了一声,吐出一口唾沫。 沐青黛抬手,轻轻一掌拍出,凌厉的掌风将那口飞向自己的唾沫,拍回了云棠的脸颊上,冷冷道:“云河前辈,你家的孩子,确实缺少管教。” 沐紫芙见状上前一步,挡在姐姐身前,指着云棠的鼻子骂:“你是个什么小杂碎!教养都被狗吃了吗!” 说着扬起手就要狠狠扇他一耳光。 云河夫妇忙将哇哇大哭的云棠护到身后,夫妻俩自知理亏,没有动手,只是不停说着“他还是个孩子!” “你们都是大人,何必斤斤计较?” “世交多年,何必闹这么难堪?” 其他宗门的人生怕两家冲撞起来不好看,纷纷出言劝解:“算了算了,别同小辈计较。” “看在已故的云庄主份上,不吵了不吵了。” 沐青黛闭上眼睛,想到灵堂前的亡人,暂且按下了怒意,再睁眼,又是一派傲慢与讥讽之色,冷冷哼了一声,径直离开。 众修士神情各异,继续往内堂走去,适才在灵堂上的惋惜、凄然,都转化成了“天权山庄后继无人”的忧虑。 宾客之中,不乏不喜交游者,山庄的人也安排了各色厢房,供人单独休息,并送上各色瓜果点心。 谢清徵随莫绛雪去了厢房休息。 天权山庄的人为她们安排了两间相邻的房。 谢清徵心想:“其实一间也可以的……” 她巴不得可以同师尊多待会儿。 但她又不好意思将这话说出口,便挨挨蹭蹭,蹭到了莫绛雪的厢房中,卖乖道:“徒儿随侍左右,时时刻刻听候师尊的吩咐。” 莫绛雪解下背上长琴,觑她一眼,淡道:“少说漂亮话。” 却也没赶人走。 谢清徵嗅到了莲叶的清香,推开窗,见窗外是一池荷塘。 塘中满是翠绿欲滴的荷叶,层层叠叠,铺展开来,宛如一片片翡翠玉盘,摇曳在碧波之上。 天权山庄以莲花为家徽,山庄内遍栽青莲,眼下这时节,莲花尚未开放,只有接天莲叶无穷碧。 谢清徵望着眼前的簇簇浓绿,问莫绛雪:“师尊,为什么灵堂上没有云庄主的棺材?” 她本还想凑上去看看云庄主是何模样。 莫绛雪道:“云家风俗,家主死后,尸身投入剑炉中,与佩刀或佩剑一同火化,葬入刀剑冢中。” 因而灵堂上,不设棺材,只设灵牌。 谢清徵:“原来如此。可尸身都没了,那云庄主是病死的,还是被害死的,岂不是全凭山庄的人说了算?” 莫绛雪道:“我晚上试试看,能不能招来云猗的魂魄。” 招魂是玄门修士的基本功,但修士为了防止自己死后被招魂,或是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来,或是魂魄被人操控,往往会在生前给自己施护魂咒。 因而修士招普通人的魂魄容易,招修仙人的魂魄难,且生前修为越高之人,死后越难被招魂术控制。 谢清徵:“这样吧师尊,你在厢房休息,我换身衣服,去山庄里打探打探消息。” 师尊名扬修真界,走在哪里都有人认识她,而自己初出茅庐,鲜有人知,最适合去打探消息。 谢清徵换下璇玑门的校服,重新穿上白衣,戴上黑纱帷帽。 参商剑与烟雨箫出自天权山庄,山庄人人都认识,她也不敢带出门,只随手拿了把折扇,在山庄内四处乱转。 转着转着,她嗅到了食物的香味,顺着香味寻去,正是一处供宾客用膳的大堂。 谢清徵随意扫了眼,见此地的宾客几乎都是无名无派的散修。 说不定这里也能和茶馆一样,听到什么消息,谢清徵当即寻了个位置落座,一旁有山庄的杂役为她斟酒。 她不敢多喝,浅浅地抿了一口。 正吃喝着,大堂外走进来一个公子哥,对着山庄的一个杂役拳打脚踢,恶声恶气,趾高气扬道:“我就要在这里吃饭!你管得着吗?给老子滚一边去!整个山庄都是我的地盘,我爱去哪就去哪!” 谢清徵听见这道熟悉的公鸭嗓,食欲顿散。 这不就是刚才那个无理取闹的“少庄主”云棠吗? 父母骄纵溺爱,养成了一副狗嫌人憎的性子,简直比沐紫芙还要惹人讨厌。 云棠横冲直撞进来,随便挑了个座位坐下,在场散修不少人见识过他的撒泼打滚无理取闹,纷纷放下了筷子,嘴上说着“吃饱了吃饱了,去看看山庄的风景。” 大堂的宾客顿时散了一大半。 谢清徵本也想离开,刚站起身,却见一道熟悉的黑白色身影走了进来。 柳眉细目,娇俏艳丽,正是沐紫芙。 她来这里做什么? 谢清徵重新坐下。 沐紫芙坐在云棠身后,云棠小少爷似乎并未瞧见她,抓着一双筷子,在各个餐盘里一通搅和,嫌弃道:“这什么狗食啊?” “我家狗都不吃这个!你们怎么还吃得津津有味?” “是不是从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啊?” 与他同桌的人,纷纷放下了筷子,怒而离席,他却开心地抚掌大笑。 一旁伺候的杂役无奈地对望一眼,其中一人动身前去灵堂报信。 整个山庄,只有他的父母能管得动他。 与云棠同桌的人嫌晦气,纷纷离席,云棠笑了一阵,自觉无趣,在各桌转来转去,转到谢清徵桌前,他往谢清徵的碗里,吐了口唾沫,然后笑道:“哈哈哈哈哈吃啊!你吃啊!我家的饭不好吃吗!” 谢清徵心想:“他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见谢清徵没什么反应,云棠又走到下一桌,脱下自己的鞋子,扔到那桌人的汤里,扯着公鸭嗓笑道:“给你们汤里加点料!吃了我们云家的饭,以后就要听我们云家的话!” 汤水溅了宾客一身。 宾客纷纷放下了筷子,怒而离席,骂道:“无法无天了!” “云庄主一走,什么妖魔鬼怪都住进来了!” “天权山庄要是交到这样的人手上,整个修真界都要完了!” “” 走到沐紫芙那桌时,云棠认出了沐紫芙就是刚才骂他的人。 两人对视一眼,云棠当即抓起桌上的一锅热汤,泼到沐紫芙身上。 云棠指着她骂:“凶八婆你嚣张什么啊?!我还没遇到过比我还嚣张的人!也不看看你现在是在谁家啊?我爹娘伸一个手指头就能碾死你!” 谢清徵一惊,连忙上前拉开云棠,想看看沐紫芙有没有被烫伤。 沐紫芙抹了一下脸上的汤水,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我本来只想简单教训你一下的,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谢清徵以为沐紫芙要狠狠揍他一顿,当即站到一旁,抱着手臂看戏。 一旁的杂役早就对云棠心生不满,也不上前劝架,躲了出去,假装去通风报信。 沐紫芙抽出腰间佩剑,蓝光闪过,手起剑落,一颗头颅滚落在地。 滚了几圈,停在谢清徵脚边。 “啪”一声,那具无头的尸体随之摔倒在地。 谢清徵低头,看见云棠身、首分离,太阳穴突突地乱跳。 这一剑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在场没有人反应过来。 待反应过来时,尖叫声四起。 谢清徵怔怔地摘下头上的帷帽,看向沐紫芙。 沐紫芙见是谢清徵,挑了挑眉:“是你?你怎么也在这儿?” 谢清徵喉咙发涩:“每次遇到你都没什么好事……这下好了,又惹祸了……” 还是弥天大祸…… 沐紫芙抓起谢清徵的衣袖,不以为意地擦了擦剑上的鲜血,冷笑道:“蠢货,难道你不想看他死吗?” 谢清徵没回答,吞了吞喉咙,努力按下心头一些阴暗恶毒的想法。 低头又见自己衣袖上沾了血,她涩声道:“你还要拉我一块下水?” 毁了她一件好看的白衣,她才穿一天啊…… 沐紫芙依旧笑吟吟:“你我都是璇玑门的人,在天权山庄杀了人,是你杀的,还是我杀的,有什么分别?” 云河夫妇姗姗来迟,见到地上身首分离的儿子,瞪大了双眼,吓得齐齐尖叫,哭着扑上前去,要将尸首拼在一起,哭嚎声震天响。 莫绛雪和沐青黛也赶了过来。 谢清徵一见莫绛雪,立即站到了她身边,可低头看到自己衣服上的血,又退后几步,离她远远的。 莫绛雪看着谢清徵,主动走近几步,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恶人自有恶人磨~~~ 小沐同学总是在激出小谢同学的阴暗面~~~ 第39章 “师尊,我……我没有起杀念……”见莫绛雪靠近,谢清徵一颗心似要跳出胸腔,颤声解释道,“我只是拉了一下他……” 尽管适才在场的人都可以作证她没动手杀人,但她的衣衫上沾着鲜血,脸上全无血色,又和沐紫芙站在一处,彼此还是同门,任谁进来瞧上一眼,都会把她视作杀人的同谋凶手。 一条人命,非同小可,何况背后还牵涉到两大宗门。 在天权山庄前庄主的丧礼上,杀了天权山庄未来的“少庄主”,她不敢去想这么大的麻烦,后续要怎么解决。 莫绛雪扫了一眼沐紫芙,淡淡嗯了一声,并不多言,翻琴在手,又将自己的流霜箫解下,递给谢清徵,传音道:“你的武器还在厢房内。” 会打起来吗? 谢清徵心头怦怦乱跳,接过莫绛雪的流霜箫,握在手中。 玉箫触感冰冷,心里的慌乱好似跟着冷却了几分。 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能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 山庄内众修士听闻动静,纷纷朝这里赶来。 不多时,大堂内挤满了人,一片嘈杂,议论纷纷,众人脸上的神情或悚然,或惊诧,或茫然,或幸灾乐祸,或愤怒不已。 怒目而视的,大多是天权山庄的人。 他们扯下了身上的孝服,露出青衣,唰唰唰几声,或抽出佩刀,或抽出佩剑,刀剑闪烁,人影晃动,转瞬间,便将璇玑门的女修围了个水泄不通。 璇玑门众女修也纷纷亮出法器。 相比于谢清徵的面无血色,沐紫芙倒是心安理得地缩在沐青黛身后,不复方才笑吟吟的模样,一脸委屈地向沐青黛哭诉:“阿姐,是他先欺负我的!他骂我,向我吐唾沫,往我身上泼汤水!我最讨厌别人朝我吐唾沫、往我身上泼东西了!” 不知她的委屈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她看上去确实很狼狈,头上、身上还有汤水油渍,脸颊、脖颈皮肤被烫得一片鲜红。 沐青黛手握见愁笛,脸上阴晴不定。 沐紫芙继续哭诉:“阿姐……他还欺负清徵师妹……阿姐,我们也不是故意的……迫于无奈才还手的……” 谢清徵听到那声“我们”,微微愠怒:这时候就成“我们”啦?!平日里欺负人的时候不见你喊这么亲切! 当下却也不好跳出来辩驳说什么“与我无关” “我没杀人”,出门在外,荣辱一体,沐青黛不可能把沐紫芙推出去,天权山庄的人也只会找璇玑门要个说法。 谢清徵想到了远在璇玑门的萧忘情。 沐紫芙在天权山庄,一剑斩落了少庄主的头颅——不知掌门得知这个消息时,会作何感想? 云棠尸体上的鲜血汩汩流个不停,云河夫妇俩满手满身都是爱子的鲜血,声声哀嚎,宛如泣血。 云父抱着儿子的尸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云母胸口起伏不定,伤心怨恨齐齐涌上心头,怨毒地瞪着璇玑门的人,咬牙切齿:“全都给我拿下!就地格杀!一个都别放过!” 云父懦弱无谋;云母出身开阳派,打小就是一股骄纵肆意的脾气,未出阁时,也动不动喊打喊杀,她是名门之后,谁都要让她三分;如今生了儿子,依旧是火爆脾性。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她要她们为她的儿子陪葬! 一阵阵叱喝声响起,围观的一众修士纷纷后退到安全距离。 云棠虽然人憎狗嫌,但到底是天权山庄的人,山庄的自己人死在山庄内,还是一剑斩落头颅这般狠辣且侮辱性极强的死法,相当于给每个人打上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人人敌忾同仇,一拥而上。 天权山庄的青龙、朱雀、玄武、白虎四大护法齐齐攻来,沐青黛和莫绛雪各自以一敌二。 璇玑门其余女修分站八方,围成一圈八卦方阵御敌。 一时间,桌椅碎裂声、刀剑碰撞声,琴箫笛声不绝于耳,其间夹着别派修士的劝架声、天权山庄修士的骂声: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人都杀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云庄主的丧礼,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今日宾客云集,我们自己人自杀自灭起来,让外人看笑话啊?” “杀云棠的时候,她们有没有想过大家是自己人?!” “天权山庄与璇玑门,从此势不两立!” 不多时,大堂内传来一声声惨叫,血腥味弥漫开来,地上、墙上满是血迹。 天权山庄的修士下的都是死手,璇玑门的女修当中有人受了伤,谢清徵心中一急,先前只是以箫声御敌制敌,和莫绛雪一般,或将其打倒在地,或点其穴道,并不伤人性命,如今听闻师姐们的惨叫声,箫声中立时灌入肃杀之意。 刀光剑影犹如疾风骤雨般落在众人身上,血腥味愈来愈浓,天权山庄又冲进六名持刀高手,径直砍向众女修,沐青黛与莫绛雪对望一眼,指尖变调,琴笛合奏,旋律一般无两股音波顿时力合二为宛如风卷残云般,荡开那六人的攻势。 那六人转而向她们二人攻去。 其余各派修士都作壁上观,心思各异,有的嘴上劝解“你们不要再打啦”,心中却想“云韶流霜和鬼见愁联手对敌,这种场面难得一见啊!” “打得越狠越好,最好两家从此真的势不两立!” 璇玑门满打满算只有二十人,高手只有沐青黛和莫绛雪。 天权山庄短时间内已集齐了几百号人,当此非常之时,全然抛开道义,以多攻少,一拥而上,却仍旧奈何不得联手对敌的沐青黛和莫绛雪。 一波的人倒下,又一波的人进来。 璇玑门杀人在先,于道义上不占理,别派修士断然不会出手相助,这般斗下去,就算是耗也能把她们耗死在这里。 沐青黛与莫绛雪要离开固然容易,可要将璇玑门的人全部带走,却难如登天。 不知过去多久,璇玑门中,相继有女修倒下,谢清徵持箫挡在师姐身前,以身为盾,不让刀剑上的气劲伤到那些倒下的师姐,全然不顾自己的左肩已中一剑,脚步已然虚浮。 莫绛雪左手按弦,右手弹拨,见势不妙,琴声微不可闻地一顿,左手离弦,抽出琴下的天璇剑,使出剑招格挡招架,右手仍是不断抚琴。 琴音击退周围大高手,没等那位重新聚拢上来,她纵身跃出包围圈,持剑直奔云母而去 ,以剑气荡开云母身旁的护卫,将剑架在云母脖颈上,轻描淡写道了一声:“得罪。” 围观众人惊噫一声。 她一般不做挟持威胁人的事,但再打下去,双方难免互有死伤。 莫绛雪:“劳烦阁下喊一声‘停’。” “砰!砰!砰!” 云母还未答话,半空中倏忽绽开几道示警的信号烟花,守城修士匆匆来报:“不好了!魔教大批人马集结城外!说要来祭奠庄主!” 围观众修士耸然变色,不再做壁上观,纷纷惊呼:“停手!快停手!” “魔教来人了!别打了!” “别内斗了!快出城迎敌!” 云母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怨毒地看向璇玑门的那几人,恶狠狠命令:“停!先去城外迎敌!” 万一让魔教的人攻进城来,天权山庄几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她的杀子之仇也没命报了!孰轻孰重,她还拎得清! 天权山庄一众青衣修士如潮水般退去,莫绛雪收了剑,又道一声“得罪。” 其余门派修士也不敢留下看热闹,拔剑向城外赶去。 璇玑门众女修颓然倒地,唯有沐青黛和莫绛雪原地站立,一个抱琴,一个握笛,前者神态自若,后者阴晴不定。 两人又对视了一眼,同时向外走去,却见云母在大堂门口梁柱上拍了两下,一道半透明的屏障落下,将璇玑门众人囚在大堂里。 “休想趁乱逃跑!等我回来再找你们算账!” 大堂露天,堂内的桌椅碗盘尽成碎片。 谢清徵清理出一片干净的角落,扶着受伤的师姐们躺下,为她们渡气疗伤。 她们的丹药和包裹都在厢房里,有几位师姐伤势极重,莫绛雪与沐青黛联手为她们疗伤。 山庄修士几乎倾巢出动,无暇顾及她们璇玑门的人。 谢清徵急得满头是汗,忽然有位眼熟的青衣修士,带着一包丹药闪身进来,向众人行了一礼,放下药,说了声:“我已传信给璇玑门了。”说完便匆匆离开,不敢和她们多说一句话。 正是青萝。 谢清徵看着青萝的背影道了声谢。 众人连忙喂重伤的女修服下丹药。 从天亮到天黑,沐青黛在大堂内尝试无数回,或吹笛,或用剑,或合奏,皆无法破除大堂内的屏障。 沐青黛将笛子别回了腰间,恹恹道:“不试了!和璇玑门的结界一样,都是祖师留下来的,一代代加固,破不了,除非山庄内部的人帮忙打开!” 莫绛雪抱琴走到谢清徵身边坐下,抚琴一曲,调匀众人体内气息。 谢清徵与一众师姐们听闻琴音,盘腿坐下,运气疗伤。 气息稍稳,众人睁眼,眼巴巴地看着莫绛雪,只觉她一脸的气定神闲,也许有什么解决方法。 一众小辈的眼里写满了期盼,莫绛雪微微扬眉,拨了一下琴弦,淡道:“我也没有解决办法。” 谢清徵怅然叹息:“看来只能等掌门来捞人了……” 若是魔教来袭,还能退敌杀敌;但天权山庄可以说是璇玑门的同盟中人,她们还真不能下死手,只能等掌门来解决。 璇玑门众人又转眼看向闯下弥天大祸的沐紫芙。 沐紫芙浑身是血,被沐青黛罚跪在大堂中央。 沐青黛既不替她疗伤,也不让别人替她疗伤,只让她和谢清徵一一十地讲清事情经过。 听完经过,沐青黛默不作声,继续让沐紫芙跪着。 过了一会儿,她问沐紫芙:“知道错了吗?” 沐紫芙点头道:“阿姐,我错了。” 沐青黛冷声问:“错哪儿了?” 沐紫芙:“我不该当众杀他,给阿姐惹麻烦,我应该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杀死他。” 沐青黛气得险些要将腰间的见愁笛捏碎:“沐紫芙!你做事是不是从来不考虑后果?!” 沐紫芙闻言干笑了几声,道:“阿姐,以前我在街上行乞,别人朝我吐口水,将吃剩的面汤浇在我身上,我只知道要打回去,好让那人不敢再欺负我。没有人教过我,要考虑什么后果……” 她早早地领悟了人心险恶,以及人情世故,她知道怎么挖苦讽刺辱骂人,手段狠辣地对付不喜欢的人;她也知道要怎么说,才能让关心她、在乎她的人,为她感到伤心难过。 沐青黛果然不再言语,转开了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 再试试能不能二更~~~ 第40章 其实沐紫芙还有一些没说出口的话,沐青黛也明白。 她之所以跑去教训云棠,只不过是想替沐青黛出一口恶气。 一旁的莫绛雪悠悠开了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无不妥,但过犹不及,造下了杀孽,来日必定是要偿还的。沐姑娘,好自为之。” 沐青黛神情不悦,刚想说一句“我的人不需要你来管教”,忍了又忍,终究是忍住了没说出口,她冷着一张脸,继续让沐紫芙跪在大堂中央。 谢清徵与莫绛雪背对背坐在地上,她放肆地将身子后倾,脑袋枕在莫绛雪的背上,悄声问:“师尊,你对我会有偏私吗?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会站在我这边,维护我吗?” 就像沐长老维护沐紫芙那样。 没等莫绛雪回答,谢清徵又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语嘀咕:“不,你不会,你说了,我若作恶,你会亲自杀了我……哼哼……我都还记得呢……”说着说着,她觉得有些伤心,有些心酸,接着喃喃道,“我若作恶,你要杀了我,但若是你,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无条件站在你那边……” 莫绛雪没说话,挺直了脊背,任她靠着,只当她是失血过多,意识不清,在那里胡搅蛮缠胡说八道,连尊称都不带了,在那里你啊我啊起来。 深夜,更深露重,天权山庄的一众修士自城外返回。 璇玑门众人在大堂内,听见了一阵喧哗声和脚步声,接着隐约听闻几句“死了?” “谁杀的?” “不知道?” “是不是璇玑门的人?” 跟着有几个青衣修士走了过来,为首一人气急败坏,质问道:“你们是不是又杀人了?”又吩咐一个杂役道:“快去请代庄主来!” 璇玑门众人从座上宾沦为阶下囚,人人心中皆有气,其中一个女修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们全部人都被你们关在这里,怎么出去杀人?!” 谢清徵暗道不好,起身问:“又有谁死了啊?” 一个青衣修士道:“留守山庄的青龙护法,尸体躺在灵堂里,全身都凉了,身上只有刚才和你们打斗时留下的伤口,还说不是被你们害死的?” 沐青黛与莫绛雪对望一眼。 沐青黛冷道:“我们没下杀手,那些伤都不是致命伤。” 莫绛雪平静道:“你放我们出去看看。” 那几个青衣修士道:“没有代庄主的命令,我们不敢放你们出来。” 话音落地,适才那个去通风报信的杂役,匆匆忙忙赶了回来,附在为首那个修士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为首那名青衣修士看了璇玑门众人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谢清徵问莫绛雪:“师尊,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莫绛雪颔首,道:“他们说,‘代庄主也死了’。” 众人一惊,忙聚拢在一起,七嘴八舌道:“魔教的人混进来了?” “不可能,山庄守备森严。” “有鬼作祟?” “该不会是那小子的怨灵回来索命了?” 沐紫芙跪在地上道:“那怎么没来找我索命啊?” 沐青黛脸色一沉,喝骂:“你闭嘴!” 能在山庄内悄无声息地杀人,且不惊动她和莫绛雪二人,那人的修为,只怕不在她们之下。 会是谁呢? 谢清徵打了半天的架,疲倦得很,听闻山庄里死了人,惊得困意全散,迷迷糊糊想了会儿,不知为何,想到了渡头村那些事。 会不会是云河夫妇害死了什么人,被鬼魂索命了啊?那夫妇俩看着可不像是善茬…… 莫绛雪道:“不会是死人作祟,只会是活人。” 天权山庄内有阵法庇佑,鬼魂邪祟根本进不来。 也因为那些阵法的存在,非山庄人士,无法放出灵识探查具体的情况。 沐青黛闭上眼睛,疲倦道:“管不了那么多了,等明天掌门来了再说吧。” 沐紫芙倒是一脸的幸灾乐祸,天权山庄死的人越多,她越开心,那些人都活该去死! 众人或多或少带着伤,这一整天过得乱糟糟的,你瞧我我瞧你,七嘴八舌讨论了一会儿,便又去打坐疗伤了。 精力有限,实在没有空闲去操心凶案了。 谢清徵想了一会儿,神色困顿,身体又痛又累,慢慢地,也不再去想是谁杀了谁,倚靠在莫绛雪的肩头,闭目养神。 反正她们已经被天权山庄的人关起来了,杀人罪名应该落不到她们的头上了。 反正天塌下来,有那些前辈高人去顶着,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操心什么? 莫绛雪,一夜未眠,凝神静听山庄的动静。 一晚上,她听见了众人慌乱的脚步声,嘈杂的交谈声,就是没听见半点喊打喊杀的动静。 她心思通透,转瞬间便想明白,这有两种可能:要么,凶手修为极高,近乎飞升的境界,才能瞒过众人耳目,在天权山庄里悄无声息地杀死人;再要么,凶手对山庄极为熟悉,且有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好武器…… 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莫绛雪望向山庄剑冢的方向。 谢清徵困倦得很,倚靠在莫绛雪身上,睡得正熟。 少女的气息柔软清甜,宛如山间的草木,莫绛雪低头看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在她脑门上重重地弹了一下。 谢清徵猛地惊醒,睁开眼,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盘腿静坐的师姐们,再看向莫绛雪,悄声问:“师尊,又出事了吗?” 莫绛雪神情自若:“没有,你怎么醒了,又做噩梦了么?” 谢清徵摸着脑门,心有余悸,悄声道:“也不算噩梦吧……我做梦梦见这两天在村里看过的那几头猪,我想去摸一摸猪,结果那猪冲上来,猪鼻子往我脑门上拱了一下,我就被吓醒了……” 好歹昨晚梦里梦见的是和师尊亲昵相偎,今晚一下梦见了猪,这落差,她真受不了。 莫绛雪静默不语。 谢清徵又睡眼迷蒙地打了个哈欠,道:“我好累,再睡会儿,天亮了师尊你再叫我……” 说着,又倚靠在莫绛雪肩头,睡了过去。 翌日,天光大亮,大堂门口急匆匆路过几个青衣修士。 莫绛雪喊来其中一人,问:“又发生了什么?” 那几个修士惊惶失措:“又又……又死人了……代庄主夫妇、山庄的四大护法,全死了……” 莫绛雪沉吟片刻,问:“有什么线索吗?” 那几个修士摇摇头:“死的人身上没有其他伤口,只有昨日和你们打斗时留下的伤痕。”说着,又疑心是她们背地里下的毒手,狐疑地看了她们几眼,后退几步,转身匆匆走开了。 沐紫芙跪了一整夜,还有心情开玩笑:“哈哈哈死了这么多人,看来顾不上我们了。还好我们不用吃喝,否则就要被饿死在这里了。” 沐青黛剜了她一眼:“闭嘴!” 午时三刻,萧忘情赶到天权山庄,与她一同赶到天权山庄的,还有天枢宗的宗主,谢幽客。 双方各自带了上千人,一来,是为了击退魔教人马来,天权山庄庄主死亡,丧礼期间,一夜之内,代庄主夫妇死了,四大护法也死了,天权山庄的高手几近覆灭,整个修真界为之震动。 一夜之间,死了这么多人,还有魔教在城外挑衅叫阵,所有修士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去,纷纷猜测猜凶手是谁,一时谣言四起: “惨!惨!惨!简直就是灭门惨案!” “可不是吗?云庄主的叔伯兄弟,还有大嫂侄子,一天之内,死了个干净!” “这是什么仇什么怨啊?” “昨日大伙几乎都在城外与魔教相斗,只有璇玑门的那些女修留在山庄……” “不可能吧,我听说她们都被困在山庄的结界内,出不来!” “要我说,那些结界,当真能困住云韶流霜和鬼见愁吗?不能吧……” “这是什么话?她们无缘无故灭人家满门做什么?” 萧忘情带人来打开了大堂的结界。 璇玑门年轻一辈的女修像是见到了救星,纷纷围上前,红着眼眶看向自家掌门。 早知道跟着沐长老来参加一个悼唁,险些会让自己命丧天权山庄,还不如跟着别的长老外出除祟呢…… 死在邪祟手里,也比死在自己人手里好。 萧忘情温柔安抚:“好好好,好姑娘们都不哭了,你们都受委屈了,剩下的事我来处理,你们都去疗伤,我保管不让别人再伤你们一分。” 说完,看了眼还在跪倒在地的沐紫芙,又看向沐青黛,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等回了璇玑门,你收回芙儿的佩剑,让芙儿来紫霄峰,随疏雪入医道,今后只可救人性命,不可再出手伤人。” 沐紫芙闻言,蹭一下站了起来:“阿姐!我要留在青松峰!我不想和你分开!” 沐青黛剜了她一眼,冷道:“蠢货,你说话的份吗?继续跪着!” 沐紫芙重新跪下,眼中满是乞怜之色,哀求道:“阿姐,求你了,我不要去紫霄峰。” 沐青黛不再看她,回萧忘情道:“一切听掌门的安排。” 谢清徵斜眼看沐紫芙,黯然心想:“你命真好,就算杀了人,连累了我们,也只是没收你的佩剑,要你从此当单修医道,治病救人,行善积德……我当年只是动了一下杀念,就险些被废了全身的修为……” 莫绛雪忽然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侧身看了眼莫绛雪,转念又想:“算了,不可同日而语,两件事也没什么可比性……煞气未除的天璇剑,危害性抵得过一百个沐紫芙……” 纵然当年她觉得众人处事不公,但机缘巧合之下,促使她拜了莫绛雪为师,有再多的愤懑不平,也不足为道了。 这般想着,她又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心情重归舒畅。 萧忘情解救了众人,接着准备回前厅,继续同各派掌门商议事情。 她知莫绛雪不喜交游,倒也没让莫绛雪一块去,只叫上了沐青黛。 莫绛雪传音问谢清徵:“你要随掌门去前厅,拜会一下谢宗主?还是要随我去后山一趟?” 谢清徵不假思索道:“我当然要跟你……” 谢清徵回厢房,脱下了血迹斑斑的白衣,重新换上璇玑门的校服,将烟雨箫和参商剑别在腰间。 师徒二人来到后山的剑冢。 山庄出了这么大的事,剑冢前巡逻的守卫不多,二人轻松混进了剑冢。 冢中到处都是石碑,天权山庄历代陨落的家主都葬于此处,因而并不阴气森森,相反,还有些灵气在四周浮动。 莫绛雪一进入剑冢,便行了一礼:“各位前辈叨扰了。” 谢清徵连忙跟着行礼。 莫绛雪盘膝坐下,将九霄琴放在膝上,开始抚琴,招魂。 但一曲毕,没招来云猗的半丝残魂。 极少见到招魂失败的情况,谢清徵道:“无法被招魂的,要么已经魂飞魄散,要么已入轮回,要么夺舍重生了,再要么,生前施下了护魂咒,云庄主会是哪一种啊?” 莫绛雪:“头七未过,魂魄还未入轮回。” 话音落地,迎面袭来一团黑雾,将二人团团包裹住。 莫绛雪疾速弹拨了几下琴弦,却未能清除黑雾——并非邪祟。 她下意识伸手去牵着谢清徵,谢清徵也伸手去牵她,两人手牵着手,一阵天旋地转间,黑雾褪去,视线重归清明,却并非在灵气四溢的剑冢中,而是置身于一片青山绿水中。 谢清徵怔住:“这是哪儿?怎么到这儿了?” 也没见剑冢里有传送阵啊! 莫绛雪看了看四周,道:“这是在开阳派。” 她伸手碰了碰四周的花草,不料,手掌竟直接穿过。 谢清徵瞪大了眼睛,也伸手去触碰,同样碰不到任何实体的物质,宛如成了一具鬼魂,还是没有丝毫念力的鬼魂。 她有些沮丧:“师尊,我们死了吗?那也算是同生共死了……” 莫绛雪淡道:“没死,只是被拉进了幻境。” 谢清徵:“谁的幻境,云庄主的?她来找你叙旧啦?” 莫绛雪:“不确定,走吧,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不定,云猗之死,天权山庄灭门一案,都能在这个幻境里,找到线索。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还是没写到我的阿云和阿梨出场,算了,明天再写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开阳派地处秦岭一带的终南山,邻近天权山庄,两派世代联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师徒二人一路前行,四周景致与现实别无二致。 道馆楼阁,松柏森然。 景色一派清幽,但空气中没有任何味道。 谢清徵嗅不到任何气味,皱了皱鼻子,隐隐有些担忧:“师尊,万一我们走不出去怎么办?” 她从前听师姐们说过,说有一种上古幻术,能让人深陷幻境之中,永远也走不出去,哪怕是死,魂魄也还留在幻境里面,无法进入轮回。 永生永世困在一个虚拟之地,真可怕。 莫绛雪淡然道:“且行且看。” 谢清徵抬起手,手掌穿过了一棵青松:“我想璇玑门了。” 每当看见簇簇青竹或青松,她都会想起自家宗门。 莫绛雪微笑问:“你才下山多久?” 谢清徵道:“没多久……但最近总是在死人,回过头想想,还是在璇玑门的日子好,平淡又温馨……” 说完,她看着莫绛雪唇边那抹浅淡的笑意,心想:“最初很难得见她笑一下,最近却总是见到她笑……这算是下山的收获吗?” 莫绛雪问她:“这便厌倦了?” 当初可是她口口声声说“还没出去看过……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谢清徵摇头道:“师尊,和你待在一块我很开心,但我不喜欢那些算计,杀戮,血腥……如果外面的世界都是这样的,我宁愿一辈子在缥缈峰听梅花的开落。” 莫绛雪敛了淡笑,轻声道:“这世上的人本就是险诈者多,实诚者少,在哪里都一样,看得见看不见的区别而已;你心若自在,想听梅花的开落,在哪里的都可以听。” 谢清徵:“诶这话怎么说?” 还未待莫绛雪回答,远远走来了一群红衣女子,背上皆负有一把红伞。 开阳派服色尚红,以宝伞纹为饰,以红伞为武器。 谢清徵与莫绛雪对视一眼:看来都是开阳派的修士。 她想上前打探情况,连忙走过去行礼:“晚辈璇玑门谢清徵,见过——” 可没等她问清情况,那群女修便当她是空气一般,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 谢清徵:“诶?” 莫绛雪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这里的人看不到我们,听不到我们的话。” 她们也无法触碰幻境里的任何东西,就只是旁观一切。 谢清徵道:“也算体验了一把游魂的感觉……” 她听说人死之后,毫无念力的魂魄,便是这般,不为世人所见,也再无法触碰阳世的任何人与事。 倘若永生永世被困在幻境里,无法与任何人交流,只能看着这一切,那真是太恐怖了…… 谢清徵心中一阵悚然,可转念想到,师尊在身边,她身上碰了碰莫绛雪的手背。 冰凉柔腻的触感。 莫绛雪抬眸看她,她嫣然一笑:“我们还能互相触碰,真好……” 悚然感顿时烟消云散,她突然觉得一切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忽听得那群女修谈论到“天权山庄” “少庄主”等字眼,师徒二人心念一动,连忙游魂似的飘上去,跟在她们身后。 只听那群女修闲聊道: “天权山庄的那位云猗少庄主,三日前继任庄主之位了,听说典礼十分隆重,湖四海的修真人士都去恭贺,我们的主母也送上了一份厚礼。” “他自幼便与我们开阳派订下了婚约,如今已继任家主之位,不知何时来迎娶我们的二娘子?” 天权山庄历任庄主夫人,大多出自开阳派;开阳派的掌门夫人,也大多出自天权山庄。 有个女修嬉笑道:“他年少成名,相貌又十分俊美,也不知他看见我们二娘子的模样,会不会吓得立刻退婚?” 众女修哈哈大笑。 继任家主?退婚?这幻境的内容是多少年前的事? 谢清徵想起在茶馆里听到的,有关云夫人“貌丑若无盐” “美若天仙”的传闻,又不由心想:“她是美还是丑与你们何干?又不是你们去娶她……” 想着想着,却也萌生出强烈的好奇心,开口问莫绛雪:“那位姒梨姑娘究竟是何模样,才会引出这些两极分化的评价?师尊,你见过她吗?” 莫绛雪颔首:“见过。” 谢清徵:“她是美还是?” 莫绛雪:“我见过她戴面具的模样。” 谢清徵:“这便算见过了?” 莫绛雪淡声道:“怎么不算?我还与她谈过话。” 谢清徵被她绕了进去,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过了好一会儿,谢清徵才反应过来,道:“师尊,徒儿想问的是,她到底长什么样啊?” 莫绛雪正经答道:“那只有云庄主才知晓。” 谢清徵:“……” 说来说去,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她戏耍一番…… 正说着话,迎面又走来一个高挑瘦削的红衣女修,神情肃穆,高声喝骂那群红衣女修:“背后妄议同门!去戒律堂罚跪,罚抄二十遍《道德经》!” 众女修哭丧着脸,躬身应道:“是,大师姐。” 谢清徵心想:“原来是开阳派的大师姐,好凶……看来不是每个门派的大师姐,都像闵鹤师姐那般温柔随和……但也算是十分正直了,是为了维护姒梨姑娘……” 那群女修御剑去戒律堂领罚,那大师姐站在原地,神情一变,竟似被夺舍了一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全然不复适才威严肃穆的模样。 谢清徵与莫绛雪对视一眼,齐齐跟上那位性情大变的“大师姐”。 那“大师姐”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去,嘴里还哼着一只小曲。 谢清徵自嘲般笑了笑:“也是头一回光明正大做这种尾随跟踪窃听的事。” 她瞧了眼身旁的那位,哪怕尾随跟踪别人,也依旧是一副光风霁月仙姿玉骨的模样。 那位“大师姐”一路上都在逗花弄草捉蟋蟀。 谢清徵觉得有趣,飘到她身边,明知她听不见自己的话,仍旧同她开口聊天:“嗯这花确实好看,我要是也能摸一摸嗅一嗅就好了。” “这蟋蟀看上去很肥美,炸了吃一定很香,以前我姑姑炸过。” 莫绛雪安静地跟在二人身后。 越往山上走,道路越是险峻,乱石悬崖横生,若是凡人,大抵已止步于此,不再上去。那位“大师姐”依旧蹦蹦跳跳走着,直到前方又迎面走来一队女修,她才恢复到威严肃穆的模样,步履从容,向众人走去。 那一队女修立刻停步让路,齐齐行礼:“见过大师姐。” 一名女修好奇道:“大师姐,你不是在陪主母炼丹吗?” 那“大师姐”沉声道:“主母命我下山买些东西。” 那女修点点头,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葫芦来,殷勤道:“大师姐,这是师妹近日练出来的佛手丹,有补气益血的功效,请大师姐品鉴一二。” 那“大师姐”嗯了一声,不客气地接了过来,揣在袖里。 莫绛雪忽然开口道:“她是姒梨。” 语气十分笃定。 谢清徵眼睛一亮:“诶?” 她忙凑上去,对着那位“大师姐”,左看右看,螓首蛾眉,肤如凝脂,俨然是个美人。 莫绛雪又道:“她现在扮成了别人的模样。” 谢清徵反应过来:“大师姐在陪主母炼丹……我懂了,是姒梨姑娘假扮成大师姐模样,捉弄大伙?” 莫绛雪颔首:“嗯。” 谢清徵笑道:“她这人还真有意思!” 想必模仿得惟妙惟肖,众人都无法拆穿。 等那一队女修走远,姒梨拿出了葫芦,倒豆子似的,一口气将葫芦里的丹药全倒进了嘴里,塞得脸颊鼓鼓囊囊,像只小松鼠。 谢清徵一时忘情,忙出声提醒:“姒梨姑娘!补气丹不能一口气吃这么多啊!容易出事的!!!” 喊完这句话,她才反应过来,姒梨根本听不见她的话。 姒梨嚼吧嚼吧,把全部丹药一口气吞了下去,自言自语道:“仙丹的味道也不过如此嘛,跟鸟屎一个味!” 谢清徵嘴角一抽:“你还吃过鸟屎啊?” 这位姒梨姑娘,是开阳掌门的二女儿,为何不通晓玄门常识?奇了怪了。 一路上,四下无人时,姒梨便又蹦又跳,俨然是一位鬼灵精怪的少女;一旦碰上了女修,便端出一副大师姐架子,或训斥师妹师弟,或勉励她们好好修炼,或毫不客气地收下师妹们炼的丹药、买的点心。 直到走到一间道馆前,她偷偷躲在了一块大石头后面。 为何要躲起来? 谢清徵绕过大石头去看,只见道馆站着一大一小两人。 师徒二人飞身上了道馆的屋檐,居高临下看热闹。 小的那位是个九岁左右的女童,一双美目顾盼神飞,扎着两个羊角辫,拖着一把比她还高的扫帚,尖声骂道:“姒梨那个丑八怪!好吃懒做!睡到日上三竿起来什么活都不干!整日里坑蒙拐骗!也不知道吃了多少鸟屎,才撞上这份大运!” 大的那位是个清俊少年,一袭青衫,不带任何纹饰,却背了一把长剑,这少年生得极为漂亮,唇若涂朱,眉目如画,鼻翼有颗小巧玲珑的黑痣,漂亮得有些过分,漂亮到有些脂粉气,微笑着朝那女童道:“好厉害的丫头,小小年纪,骂人功夫这般了得。” 谢清徵隐隐猜到了她是谁,听她声音清朗,提前知晓她女儿身的情况下,能听出一丝女儿家的腔调,但若是不知情的情况下,少年人声音尖锐些,也不足为奇。 转眼看向莫绛雪,莫绛雪从善如流般,解答道:“你猜对了,是云猗庄主。” 谢清徵:“你为什么总能猜到我心里在想什么?” 莫绛雪:“因为你将心里话都写在了脸上。” 谢清徵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轻哼一声,继续看热闹。 她瞧那女童也十分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便抛在了一边,道:“看来这是云庄主和姒梨姑娘少年时期发生的事。” 莫绛雪嗯了一声。 那扫地的女童扫了云猗一眼,啐道:“怎么?你也想追我家二娘子啊?她丑是丑了点,但已经许配人家了!你们这些穷酸鬼啊,别妄想娶了她能一朝飞上枝头,野鸡变凤凰!我家二娘子未来是要当庄主夫人的!” 云猗仍是好脾气地微笑,问:“二娘子在家吗?” 那女童尖声道:“不在不在!又去外头坑蒙拐骗了!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你们一个个都争着抢着要讨她当老婆!” 云猗看着女童,温柔笑道:“她愿意收留一个脾气不太好的、背地里会骂她的女孩,便是她的好。” 谢清徵心想:“这位云庄主似乎也是个温柔又细心的人啊,见微知著,能从一些小事洞察到她人的内心。” 转念又想到,她这么温柔的一个人,居然已经死了,不由一阵伤心,看向她的眼神带上了几分怜悯。 那女童拄着扫帚,抬起头,将云猗上下打量一番,骂骂咧咧:“你懂个屁?我和那个丑八怪闯荡江湖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吃鸟屎呢!” 她满口都是骂人的话,粗鄙又粗俗,但年龄尚小,声音稚嫩,听上去还是一副甜软腔。 云猗不愠不恼,道:“那我在这里,等二娘子回来。” 那女童将扫帚一撇,骂道:“你们这些穷酸鬼!追不到那些漂亮有钱有身份的就来追她,打量着她是掌门的私生女,长得又丑就好追是吧!一个个居心不良!嘴上说着不在意容貌,结果见到她的模样还不是吓得屁滚尿流!我呸!” 谢清徵心想:“原来姒梨姑娘是开阳掌门的私生女……” 云猗眉头微蹙。 “我回来啦我回来啦!”姒梨从怀里掏出一个面具戴上,从大石头背后绕了出来。 云猗循声看去,看见了一个戴着面具的红衣姑娘,身形婀娜。 只看了一眼,她便不敢多看,垂下眼眸,行礼道:“小生姓云,二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女童眨眼道:“你姓云?你是天权山庄那边的人?庄主派你来的?” 姒梨高兴:“云公子,你随我进来吧。阿澜,伺候我梳妆打扮,迎接贵客啦!” 语气听上去十分愉悦,像是得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 谢清徵和莫绛雪跟着进了道馆。 整座道馆空荡荡的,平日里,似乎只有姒梨和那位名为“阿澜”的女童住在这里。 谢清徵心中默念“阿澜”二字,脑海忽然闪过风澜的面孔,当即惊呼:“原来是她!” 莫绛雪:“嗯?” 谢清徵:“师尊,原来那个很会骂人的小丫头是风澜!原来她打小就泼辣!” 莫绛雪:“你现在才发现?” 谢清徵:“你早就发现了?!” 莫绛雪:“嗯。” 谢清徵:“她现在口口声声喊姒梨姑娘丑八怪,喊云庄主穷酸鬼,以后她居然还能拜云庄主为师?!” 莫绛雪还是一声:“嗯。” 谢清徵得出了结论:“看来云庄主和姒梨姑娘都是大好人!” 其实风澜除了泼辣些,人也不坏,甚至话里话外,隐隐有为姒梨打抱不平的意味在。 一行人进了道馆,云猗在厅中等待,小风澜请人就座,奉上清茶糕点,接着便去伺候姒梨梳妆打扮。 谢清徵跟过去,想看看姒梨的真容,结果碰巧撞见姒梨在换衣,非礼勿视,她不敢跟进去多看,就在屋外等待。 没一会儿,只闻得叮叮当当的珮环声,小风澜搀扶着一位满身珠翠的老夫人走了出来。 谢清徵呆了一呆:“刚才可没看见屋里有老人家在。” 转念间,又想明白了,微微一笑,心想:“看来又是姒梨假扮的……她不扮大师姐,这回改扮成老人家,要做什么呢?” 姒梨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风澜的手,颤颤巍巍地走到厅上。 莫绛雪也在厅上,盯着云猗看,眼中似有惋惜之色,待见到一个老人家出现在厅上,不由怔了一怔。 谢清徵凑过去,道:“师尊,这又是姒梨扮的!” 总算有一件事是她先知道的了! 莫绛雪盯着姒梨看了会儿,勾了勾唇,似叹似赞:“很像。” 云猗一见那老人家,便站起身来,躬身行礼:“晚辈天权山庄云猗,见过老夫人。” 她认得这是开阳派掌门的母亲,百来岁的高龄。她曾在开阳派的某个典礼上,远远地拜见过一次,当时老人家坐在高台上,乐呵呵地看着底下的修仙人士,一团和气。 如今老夫人越发苍老了,满脸皱纹,双眼混沌不清,似是看不清东西,耳朵也背,侧过了头,啊了一声,问:“什么?你说什么?你叫什么?!” 嗓门也极大。 小风澜悄声道:“我家老夫人没修仙,只吃了些延年益寿的丹药,如今年龄越发大了,耳朵不好使,云庄主,麻烦你说话大点声。” 云猗运转体内灵力,将声音直接传到姒梨的耳边:“晚辈天权山庄云猗,见过老夫人!” 在长辈面前,她完完全全报出了家门和姓名。 老夫人颤颤巍巍地摸了摸耳朵,又点点头:“哦哦……隔壁山庄的啊……什么云,什么屁?诶好孩子……你爹娘怎么给你取了这么个歪名啊……” 她假装耳聋目瞎,还故意将“云猗”说成了“云屁”。 谢清徵知她有心戏耍云猗,扑哧笑出声。 云猗脸色微微一红,再次传音,认真解释道:“老夫人,晚辈‘云猗’,音同‘一’,就是一四六七的‘一’。” “哦哦……”老夫人缓缓地点了点头,问风澜,“那个……孩儿啊,给七奉茶了吗?” 小风澜忍俊不禁道:“喝着呢!喝着呢!” 老夫人又问:“她怎么不向老身行礼啊?” 小风澜大声道:“行过啦!行过啦!” 老夫人:“啊?那老身怎么没听见磕头声啊?” 君子可欺之以方,小风澜连忙示意云猗跪下行磕头大礼。 云猗犹豫片刻,见她一个人老人家颤颤巍巍出来陪客不容易,行个磕头礼也无妨,当即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姒梨捂嘴偷笑了一下。 谢清徵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和莫绛雪道:“这姒梨姑娘实在顽皮,要是被云庄主拆穿了,那可有热闹看了。” 小风澜又道:“老夫人,云庄主是来找二娘子的!” “来找梨儿的啊,梨儿还在房里梳妆呢!那个……”老夫人慢慢地转过头,双手一颤一颤,伸向云猗的脸庞,“好孩子……我记得你与梨儿有婚约在身是不是啊……靠过来点,让老身看看你长什么模样,配不配得上我家的梨儿?” 小风澜捧哏道:“云庄主那可真是仪表堂堂呢!” 云猗站起身来,走到老夫人身边。 姒梨假扮的老夫人,迷蒙着眼,伸出两只手,在云猗脸上摸来摸去,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摸了一遍,不住地点头道:“嗯,漂亮,漂亮……” 那满意的语气,似是在菜地上挑到了一棵漂亮的蕨菜。 云猗眉头微蹙,似是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谢清徵忽然想起茶馆里听见的“退婚”传闻,连忙止住了唇边的笑,同莫绛雪道:“师尊,云猗这次来开阳派,是想同姒梨姑娘商量退婚的事情吧?” 莫绛雪点头,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姒梨扮成的老夫人,双手忽然向下,摸了一把云猗的胸口。 云猗惊惶失措,连忙闪身后退。 变故突生,谢清徵哎了一声,道:“姒梨姑娘擅长乔装打扮,她是不是早就看出云庄主是女儿身?”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二更! 第42章 云猗闪身到了大厅门槛边上,脸颊微微泛红,狐疑地将那姒梨扮成的“老夫人”看了又看,似乎起了疑心,又不便细说。 姒梨仍是一副老态龙钟、老眼昏花的模样,脸上的老人斑栩栩逼真,她迷蒙着眼,左看看右看看,问:“好孩子……乖孩子……跑哪儿去了?” 风澜朝云猗道:“云庄主你跑什么呀?我家老夫人又不会吃了你!” 云猗不说话,神情古怪。 姒梨呵呵一笑,一脸慈祥:“想是小孩家怕羞……好孩子,过来,你和阿梨有媒妁之言,喊几声‘奶奶’来听听,奶奶送你一个见面礼……” 她骗云猗磕了三个响头,还想要占云猗的便宜。 云猗这回却不再如她所愿,站在门槛处,将她和风澜二人看了又看,脸上神情变了又变,最后躬身一揖,诚恳道:“老夫人,晚辈想见一见阿梨姑娘。” 她像是看穿了姒梨的伪装,却不直言戳破,反而好声好气地求见一面。 谢清徵猜想:“云庄主是来商量退婚的,也许觉得自己理亏,就算发觉自己被戏弄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姒梨笑吟吟地看着云猗:“好好好,真是乖孩子……老身这就去让乖孙女出来。” 她的嗓音还像八九十岁老太太那般沙哑低沉,离开的步伐却像少年人一般矫健,将拐杖丢给风澜,腿肚子不打颤了,腰板也挺直了。 她不再伪装。 云猗目送她离去。 有些事情彼此都心知肚明,却默契地互不点破。 姒梨回房去重新梳妆打扮,小风澜跟着退下,继续去打扫道馆,云猗耐心地在大厅等待。 谢清徵问一旁的莫绛雪:“师尊,云庄主是怎么识破阿梨姑娘伪装的?” 其实她已经猜到了缘由,却故意要问上一句,好招惹莫绛雪开口同她说话。 莫绛雪觑了她一眼,心知肚明,也不点破,开口道:“气味。” 谢清徵静默片刻,装模作样思考了一会儿,才点头道:“是了,刚才在道馆外,她们打过照面。” 许是姒梨扮成老夫人后,身上的气味不曾更改,挨得近了,被云猗嗅了出来。 谢清徵搜肠刮肚,想挑起新的话题,莫绛雪主动开口问她:“你不跟去了?” 谢清徵摇头:“我要看看阿梨姑娘还能给出什么惊喜来。” 还要看看云庄主是怎么退婚失败的…… 不多时,未见其人,先闻得一声清脆的调笑:“哎呀呀好俊美的小郎君啊……竟然是梨儿未来的良人呀……”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年纪的女郎,闪身进了大厅,在云猗的脸上轻轻摸了一把。 云猗只觉一阵柔软滑腻。 那女郎其貌不扬,一袭深绛色的纱衫宛如鲜红色的嫁衣,身形婀娜似好女,但凝目细看,面色枯黄,面上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下巴还长着两颗黑痣,黑痣上各有几根黑毛,一张脸丑得让人不忍多看。 一阵看下来,谢清徵心想:“难怪阿梨姑娘有貌丑若无盐的传闻……不知她这副尊容,是真实的?还是乔装打扮戏弄人的?” 云猗怔了一怔,似乎也在思索真假。 姒梨眼中流露出狡黠的神色来,将手中的巾帕轻轻一挥,打在云猗脸上,笑问:“云小庄主,你我还未拜堂成亲,你偷偷跑来见我,是何道理?按捺不住相思之情啦?” 她言语轻浮,一点也不像名门世家行事有度的千金,反而像个混迹市井的小无赖。 云猗不知该如何答话,只是看着她的眼睛。 姒梨又轻浮地将帕子打在她的脸上:“注意仪态啊礼仪啊,怎能盯着一个姑娘家看个不停?” 云猗歉然地转开视线,垂眸片刻,再抬眼时,眼中已有了盈盈泪光。 她这一哭,登时把姒梨唬住了。 谢清徵啊了一声:“她怎么哭了?被欺负哭的吗?” 莫绛雪道:“应该是想起了伤心事。” 姒梨连忙收敛了鬼灵精怪的神情,将手帕递给云猗,要她擦擦眼泪,道:“哎呀你这人怎么傻头傻脑的,我不捉弄你就是了!你怎么还哭上了?总不能是我把你给丑哭了吧?” 她说话风趣,云猗眨眨眼,将泪水憋了回去,摇头:“不是这样的,是阿梨姑娘的眼睛很好看,很像我去世的大娘。” 谢清徵凝眸去看姒梨的眼睛,灵动澄澈,确实别有一股气韵。 又去看云猗庄主,心想:“她心思细腻又重情,这样的一个人,我生前无缘结交,当真可惜。” 姒梨闻言佯怒,板着脸道:“我有这么老吗?!我和你有婚约在身,我是你的娘子,不是你的大娘!” 她一发怒,那张坑坑洼洼的丑脸愈发吓人起来。 云猗任由她凶了几句,才好声好气地解释:“我大娘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一点也不老。” 姒梨拉着云猗在椅子上坐下,抿了一口茶,喜滋滋道:“好吧,那我原谅你了,乖孩子,叫一声‘娘’来听听。” 适才要人家喊她“奶奶”,这会儿又要人家喊她“娘”,真是无时无刻不想着讨便宜。 云猗是个正经人,并不同她顽笑,只一本正经地同她道:“阿梨姑娘,我这次来就是想和你说,我已决心出家入道,终身不言嫁娶。” 玄门不禁嫁娶,修士中有风流多情的,也有弃情绝爱的;修士的“出家”,指的是冠巾受戒,从此不吃荤,也不能嫁娶,成为全真道士。 姒梨再次佯怒:“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啊?你要退婚啊?云庄主,你准是嫌我又丑又懒脾气又不好,所以气得不要我出嫁,你反倒要出家去了!” 云猗摇头,认真解释:“阿梨姑娘不是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很特别,你同我遇到的那些女子都不一样……” 姒梨道:“是啊她们都是名门闺秀世家千金,我哪里比得上她们呢?” 云猗道:“阿梨姑娘,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很聪明,猜到了我不能嫁娶的原因,何必还要调笑于我?” 她怕自己的女儿身耽误了对方,又怕云家提退婚有损对方声名,便私下来找姒梨商量,想让姒梨提出解除婚约,她之后再受戒入道,从此不论婚嫁。 见她点明,姒梨扑哧一笑,这才稍稍正经了些:“云庄主,我是假面孔,你也不是真身份,我们都有秘密,这不正说明我们两个是天作之合?红尘相逢一场,你我既有命定的姻缘,又何必要去拆散呢?不如顺势而为——” 话未说完,她忽然脸色一白,全身发颤,从椅子上滚落下来,在身上乱搔乱抓:“哎哟难受死我了!” “你怎么了?”云猗忙上前搀扶她。 谢清徵初时还只当姒梨又捉弄人,转念想到她刚才一口气吃了许多补气的丹药,忙道:“她内息失调了!” 内息失调,轻则经脉肿胀难受一阵,重则会走火入魔。 云猗为她把脉,发现她体内的灵气在四肢百骸乱走乱窜横冲直撞,连忙盘腿坐下,与她掌对掌,引导她体内的灵力归位。 这一打岔,双方也不再争论退婚不退婚的事。 引导完毕,姒梨捂着胸口,弱声道:“云庄主,你娶我吧,我不想待在开阳派了……你娶了我,我又不会强迫你做什么,我们各过各的就是了……再说,你是自己偷偷来找我的吧?也没和你父母商量,依我看,你父母不会同意的,不信你试试看……” 她聪慧狡黠,见云猗还在犹豫不决,生怕云猗当场拒绝,又欺负云猗是个好人,连忙把人赶出了道馆,要人回家去好好再想想。 云猗在道馆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她转身之后,姒梨跳上道馆的最高处,目送她下山。 接下来的几段幻境,都是姒梨的视角。 姒梨四处打探云猗的生平事迹,听宗门的师姐妹说:云猗七、八岁时就随前庄主外出除水祟,被水鬼拖进了深渊,险些丧命,幸好福大命大,被人救了起来;云猗是惊世之才,十三岁就结了内丹,是修真界一众小辈的楷模;云猗人品端方,既雅又正…… 凡此种种,赞不绝口。 和她这种人品奇差,既俗且歪的人十分不般配。 连风澜都说她是“吃多了鸟屎撞了大运”,本来命格贫贱,结果先是被开阳派的主母带回了开阳派,认祖归宗;又将一桩好姻缘安插在了她身上。 谢清徵猜想:“阿梨姑娘在开阳派似乎不太受待见,为何开阳派的主母会安排她与云猗联姻?是不是那位主母早就知晓云猗女扮男装,所以不愿让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她隐约觉得,云猗的身份之谜,与云猗日后身死人亡有关联。 那次之后,云猗还来终南山找过姒梨几回。 姒梨每回都要假扮些什么人去戏弄一下云猗,有时扮成崴了脚的老太太,要云猗背着自己下山;有时扮成外出除祟受伤的女修,要她抱着回山上。 若是被拆穿了,姒梨不会害臊,云猗也不会生气,只是旁敲侧击,提一提退婚的事。姒梨胡搅蛮缠混过去,还会装病装可怜,总之就是不同意退婚。 久而久之,也许是看姒梨古灵精怪,讨人喜欢,又身世可怜,是开阳派人人嘲笑的“丑八怪”,家族不闻不问的私生女,云猗来道馆时,不再提退婚一事;她会穿着天权山庄的服饰,腰佩天权刀,以庄主的身份,光明正大来终南山找姒梨,邀姒梨一同外出历练除祟。 两家见状,也把婚事提上了日程。 半年后,天权山庄红绸彩带如云霞,来往宾客似流水,一片 喜气洋洋…… 大婚之日,谢清徵在幻境的宴席上,看到了云河夫妇,以及两三岁大的云棠。 谢清徵心想:“后来的云猗病得蹊跷,死得蹊跷,会不会和云河夫妇有关?毕竟云猗一死,最大获利者就是云河夫妇,云猗的头七还没过,那个云棠,就成了所谓的少庄主……之后,云猗的叔伯兄弟死得一干二净,又不知是谁下的毒手……”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来搜去,试图找到一两个可疑人选。 月圆良宵,红彩高挂,觥筹交错间,一片喜气融融,谢清徵想到八九年后,云猗身死,整个山庄几乎灭门,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眼前的红绸好似都幻化成了白幡,喜气洋洋的喜礼也好似成了死气沉沉的丧礼。 目光流转间,偶然看到这时的云猗、云河二人,有说有笑,看上去关系融洽,只不过年纪悬殊,乍一看上去不像一对兄妹,倒像一对父女。 云河的资质心性皆不如云猗,年近四十方结丹,因而虽为兄长,却没有继任家主之位。云猗的大嫂出身开阳派,性格虽泼辣,但看到同样出身开阳派的姒梨嫁入天权山庄,也真心实意送上了祝福。 喜宴上,云棠哭闹不休,云河夫妇带着儿子早早离席,云猗还恭恭敬敬地将他们一家三口送到了山庄门口。历任家主方可住进天权山庄,族中其他子弟分居新冶城内。 幻境的画面一转,洞房花烛夜。 红烛高照,中央摆放着一张雕龙刻凤的喜案;喜案后方,是一张宽大的红色喜床,床幔低垂。 床幔旁,姒梨身着鲜红的嫁衣,头戴凤冠,面遮红纱; 云猗身着红袍,胸前佩戴大红花,越发显得眉目如画起来:“你我这就算成亲了?” “我们已拜过天地,三生石上留下了名姓,不算成亲算什么?你,快帮我掀开盖头……”说着说着,姒梨又觉得不太妥,哪有新娘子催促着掀盖头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可仍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似是极为开心。 云猗用一柄玉如意,挑开她的红盖头。 红纱缓缓滑落,露出一张清妍雪白的面庞来。 云猗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这是你本来的模样?” 姒梨一双明眸澄澈又狡黠,睫毛微微颤动:“我总不能在新婚之夜,顶着别人的模样嫁给你吧?”红烛照映之下,那张清妍的面容更显妩媚动人。 谢清徵问莫绛雪道:“原来阿梨姑娘也长得这般好看,不过她为什么总要扮丑呢?” 莫绛雪摇头,表示不知。 云猗微微笑道:“修道之人,是美是丑,不过外在皮囊而已。何况你我婚约又做不得数的。” 姒梨咬咬唇,笑道:“是啊,你我说好了的,婚后各过各的。我知道你是可怜我,同情我,才与我成婚的。今后你若有了心上人,我便与你合离。” 她明明在笑,可谢清徵却察觉到她的本意不是这样的。 她的笑容看上去十分苦涩。 苦涩中透露出的那一丝朦胧暧昧的心思,谢清徵敏锐地捕捉到了,甚至,还能感同身受。 她瞥了一眼身旁的莫绛雪。 莫绛雪冷淡地旁观这一切。 这些不是姒梨的真心话,就像当初的自己,对师尊说什么“你是可怜我、同情我才打算收我为徒的” “你若对我不满意,我三年后再拜师”,这些都不是真心话。 是别扭又矫情的反话…… 当年,莫绛雪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别扭。 可云猗却未能看穿姒梨的别扭,实心眼地摇头道:“阿梨,你别这样说。我应该不会有什么心上人。” 姒梨问:“你修无情道啊?” 云猗道:“不是,我修的是苍生道。其实无论什么道,动了情,难免要招惹来情劫,有损修行,还是不动的好。” 姒梨意味深长:“动不动情哪里是你说了算的,等真遇上了那个人,你就知道,什么劫啊道啊修行啊,通通都不在乎了。” 云猗挑眉道:“你为何如此笃定?难道阿梨你有了心上人?” 姒梨嘁了一声,没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你把手伸过来。” 云猗听话地把手伸过去:“做什么?” 姒梨把自己的手覆在云猗的手上,摸了两下,一边吃她豆腐,一边郑重其事道:“我给你看看手相,看看你有几个斗,几个簸箕?” 云猗问:“什么斗?什么簸箕?” 姒梨:“就是看你的指纹啦,‘斗’是一圈一圈椭圆形的漩涡圆,‘簸箕’的中心不是圆,是包不住的、向外转的条纹状弧形。按乡间的说法,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开当铺,斗做贼,六斗说媒,七斗端簸箕,八斗丧妻,九斗坐着吃,十斗全是福。我数数你有几个斗,一、……哎呀,你有八个斗,你要死老婆了!哎呸呸呸!你老婆不就是我吗?!” 云猗看着她,微笑道:“你放心,有我在一日,绝不会让其他人伤你。就算死,也是我死在你前头。” 谢清徵闻言,饶有趣味地抬起手掌,在烛光下数了数,发现自己竟然也有八个斗。 她扯了一下莫绛雪的衣角:“师尊,我也有八个斗!!” 她也会死老婆吗?可她没有结发妻子诶。 莫绛雪觑了她一眼,冷淡道:“迷信,无聊,做不得数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是不是码字码多了,我的指纹被磨得好淡啊 第43章 房内烛光摇曳,姒梨望向案几上一对并列而置的玉盏。 杯盏中的琼浆玉液,色泽剔透。 “好浓的酒香。”姒梨笑着走到桌边,端起那两杯酒,递了一杯给云猗,“哎,还有一步没完成,我难得与人成婚一次,就算是过家家,也要扮完全程,喏,与我喝交杯酒。” 云猗与她对视一眼,从善如流接过。 二人共饮合卺酒。 姒梨放下杯子,低下头沉思片刻,眼珠一转,似是鼓足了勇气,调笑道:“哎,行不行周公之礼?” 云猗端着杯盏,被她的直白大胆吓得好一阵呛咳,过了会儿,才红着脸放下杯盏,温声道:“阿梨,莫说笑了,劳累了一天,我们早些歇息吧。” 二人躺在婚床上,一左一右,云猗仰面朝上,姒梨侧身,面朝云猗。 云猗沉沉睡去后,姒梨仍旧睁眼,笑盈盈地望向云猗,眼中光彩明亮,似是有说不尽的温柔甜蜜。 看惯了那双眼眸或是狡黠,或是嗔怒的神色,头一回见姒梨流露出这般温柔多情的眼神,谢清徵看得心中一动。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她好像附身成了姒梨,躺在床榻之上,侧身望着枕边人,枕边人不是云猗,而是莫绛雪的模样,她看着看着,满心满眼说不出的欢喜与甜蜜。 这种心情十分动人且微妙,似是超越了该有的界限…… 谢清徵看得出神,忽然有人牵过了她的手—— 莫绛雪把她拉出了屋外,淡淡道:“非礼勿视。” 谢清徵收敛了心神,点头道:“嗯,云庄主已经睡着了,不该再盯着她们二人看了……” 姒梨鬼灵精怪,与云猗成婚后,依旧爱玩爱闹。 新冶城中,人人都道庄主夫人深居简出,大门不迈二门不出,也不知是何模样。 其实姒梨日日都会扮成别人的模样,外出厮混。 有时她会扮成山庄的杂役,溜到议事堂中端茶倒水,见云猗同众人商议事情,还朝云猗挤眉弄眼。 云猗看着她的眼睛,似是认出了她,却不敢当众拆穿她,若无其事地喝下她端过来的参茶。 谢清徵心想:“许是山庄规矩甚多,云猗怕姒梨被长辈责骂,因此不当众拆穿她。” 有时姒梨会扮成云猗的模样,在新冶城里拿腔作势,作威作福。 云猗不愠不恼,只是笑着提醒:“可以作威作福,但不可以收礼。” 姒梨当然知道分寸,她扮大师姐的时候,最多也就收收师妹孝敬的丹药、零嘴,如今扮成了庄主,她什么礼也不敢收,生怕收了就要替人办事。 姒梨还总会扮成云猗身边的长辈,占一占她的口头便宜,看她向自己恭恭敬敬行礼,便乐不可支。 云猗好像每次都会被姒梨骗到。 久而久之,姒梨察觉到不对劲,推了推云猗的肩,似恼非恼,问:“喂你是真识别不出我的伪装?还是顺水推舟陪我演戏呢?” 谢清徵淡淡一笑,心想:“这个问题可真难答,若说认不出日日夜夜同榻而眠的‘枕边人’,那可真让人伤心;若说顺水推舟陪她演戏,又算是哄骗了她,不知云庄主要如何回答?” 云猗笑意温柔坦荡:“如果骗到了我,能让阿梨你开怀一笑,那我被骗一骗也无妨。” 谢清徵心道:“这个回答真不错,若我是阿梨姑娘,必然十分欢喜。” 谁料,姒梨神情变来变去,忽地恼羞成怒起来,粗鲁地将云猗重重一推,又是委屈又是愤怒:“你这人总是这个死样!你要是对一个人没意思就不要去撩拨人!把人撩拨得心乱了,你又在那里说什么我不动情,我不会有心上人!真烦人!” 这下不止谢清徵怔住,云猗也怔愣在原地,如遭雷击,好半晌没说话。 姒梨见云猗神情惊诧,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将心里话都一口气说了出来,一张脸霎时红得像煮熟的虾仁,捂着脸转身跑没影了。 云猗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看了许久。 画面一转,姒梨躲到房中,呜呜咽咽哭起来:“我干吗要这样说她……呜呜人家好心好意哄我开心,还要被我凶一顿……这下好了,她以后肯定都不想理我了……连朋友都当不成了呜呜……” 她哭得满脸是泪,看上去委屈又可怜,与刚才嬉笑怒骂的模样判若两人。 谢清徵脑中一片空白,一时恍惚起来,忘了观察眼前的一切,只是想:原来,阿梨姑娘总那般看着云庄主,是对她有意思,是对她动了那种情……原来,两个女子之间,除了亲情、同门手足情……也有爱慕之情…… 谢清徵看向身旁的莫绛雪,莫绛雪面如止水。 只看了一眼,谢清徵耳中便嗡的一声响,脖颈间血脉突突地跳,她只觉身体里的血液顺着血管往脑袋上涌,脑中一阵眩晕,心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她却恐慌地不敢细想,渐渐地,眼眶也变得有些湿润。 莫绛雪察觉到她的异常反应,瞥了她一眼,问:“你跟着哭什么?” 谢清徵只吐出一个“我”字,喉头便似哽住一般,说不出半个字来,无措地抬起手,擦了擦眼里的那点泪水。 她哭什么呢? 她只是,在阿梨姑娘身上,看到了自己啊…… 眼前的幻境画面再度一转,还是在这间房中,但房里多出一个人来。 莫绛雪转移了注意力,凝神去看她们二人。 谢清徵努力收敛心神,好似逃避一般,不去猜想心中的那个答案,也同样看向云猗和姒梨。 云猗正装华服,提着一壶酒,有些局促地站在房中,讷讷地开口道:“我今日正式加冠加绶,从母亲手中接过天权山庄的掌印了……” 天权山庄重血缘传承,历任家主中,不乏幼子继位的,这时往往由家族长辈掌舵,家主年满二十后,再加冠加绶亲政。 之前云猗虽已继任家主之位,却事事掣肘,时时要听从云母安排。 如今云母终于将掌印给了她,独自去了城外的一家道馆,整日吃斋念经,不问俗事,一心修道。 姒梨有些愣,旋即红了眼眶,恶声恶气道:“你这半个月不都在躲着我?这时候来见我做什么?” 云猗温声道:“我这半个月都在忙加冠礼的事。忙完了,想着总该和你谈一谈,不能让你一直伤心,那我心里也会不好受。” 姒梨破罐子破摔道:“喂,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给句准话?不准你含糊其词糊弄我。你要是不喜欢我,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从此不要再说这些混账话了!” 谢清徵心想:“云庄主,你快说‘喜欢’啊!阿梨姑娘很可爱的!” 这般明媚鲜妍明眸善睐,喜怒哀乐嬉笑怒骂瞬息万变的姑娘,当真少见。 她们已经有了命定的姻缘,真真正正在一起了,那就是一对神仙眷侣! 可转念想到云猗日后身亡,谢清徵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云猗若死了,那阿梨姑娘该怎么办呢?她去哪儿了?为什么没有出现在云庄主的丧礼上? 谢清徵真想大声告诉她们,她们日后会有一劫,躲啊,躲得远远的,一定要躲掉所有的危险…… 可偏偏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旁观这一切发生。 幻境中的云猗坐下,倒了两杯酒,柔声道:“阿梨,给准话之前,我先给你讲个故事。” 姒梨道:“不要!不要!谁要听你长篇大论讲故事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需要听你讲故事哄我!” 云猗道:“如果说这个故事与我的身世有关,你还要不要听?” “要要要。”姒梨闻言,立刻搬了张椅子坐下,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嗯字数有点少我先放出来,我在值班,晚点二更,你们看完先睡,不要等哈~~~ 第44章 听云猗提到自己的身世,谢清徵连忙跟着竖起了耳朵,认真倾听。 云猗笑了一笑,给姒梨斟了一杯酒,娓娓道来:“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打铁匠,机缘巧合之下,拜了一位入世修行的高人为师,赐了道号,后来还创建了一座山庄,发展成了一个庞大的修仙家族,以铸造神兵利器闻名修真界。” 姒梨:“你说的就是天权山庄的先祖,天权道人咯?” 云猗:“嗯。那位先祖羽化登仙前,推演天机,卜出了一卦,事关天权山庄的家业传承。” 姒梨问:“什么卦?” 云猗:“一个不祥之卦,卦象上说,‘孪生降临,山庄覆灭’。” 姒梨:“啊?这么严重?那你们山庄这几百年来都没有出现过孪生的吗?” 云猗道:“有,但先祖留下了一条秘密家训,‘孪生双胎者,一子去一子留’。” 姒梨道:“什么意思啊?丢一个,留一个?” 云猗摇头道:“不,是杀一个,留一个的意思。” 姒梨道:“啊为什么要这么狠心?就算真的怕应了谶言,把孩子抱给别人养不就行了?” 一旁的谢清徵跟着附和:“是啊,这不就造下了杀孽?按照承负观,就算不报应到先辈头上,也会连累到后辈。你看,后来山庄几乎就被灭满门……” 云猗道:“也许因为山庄只能有一个庄主,为了保证权力平稳过渡,只能将另一个斩草除根。” 姒梨:“哦是担心另一个找上门来,或者被有心之人利用起来吧。都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凭什么一个可以坐拥荣华富贵,另一个就要被弃养?大概是这个意思?” 云猗点头道:“嗯。” 姒梨叹气道:“那你们山庄几百年来,有过几对孪生胎,杀了多少人啊?” 云猗道:“一共出了八对,共杀了七人。” 姒梨道:“嗯,有幸存的?” 云猗道:“二十年前,山庄里诞下了一对龙凤胎,男婴先出来,女婴晚了一刻。山庄的男主人抽签决定谁去谁留,最后抽到男婴活,女婴死。女主人怀胎十月,不忍心女婴就这么被杀害,让身边一个信任的暗卫连夜带走了女婴,她要她们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姒梨听得出神,问:“后来呢?” 云猗道:“后来,男主人怕应了谶言,也不敢违背祖训,派出杀手,去追杀那个暗卫和女婴,整整追杀了七年。” 姒梨看着云猗,眼神柔软,道:“那暗卫可真厉害,护着小孩长到七岁。也不知道那孩子七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谢清徵同莫绛雪道:“那孩子应该就是云猗庄主吧?只是一刻之差,哥哥成了天之骄子,未来的一宗之主,坐享荣华富贵;妹妹却沦落街头,东躲西藏……没想到,云庄主的身世这般凄惨曲折,长大后品性还能如此端方,真是难得……” 莫绛雪嗯了一声。 云猗抿了一口酒,道:“七年来,那个孩子颠沛流离,随暗卫辗转各地,逃避亲生父亲的追杀;每天醒来,她都能看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终于有一天,她只觉天下之大,无一处可藏身,她受不了那种刀口舔血的日子了,她不想再看死人了,她主动撞到了那些杀手的手里。” 姒梨道:“可她最后没有死,对吧?” 云猗嗯了一声:“那些杀手没有杀死她,把她带回了山庄,交到了庄主夫人手上。” 姒梨问:“为什么?” 云猗道:“因为她的孪生哥哥死了,随庄主外出除水祟,被水鬼拉入了深渊,没能救回来。” 姒梨道:“这和我听到的不一样,我听到的版本是,少庄主福大命大,被救回来了。原来不是这样吗?” 云猗道:“不是的,是妹妹后来顶替了哥哥的身份。山庄的男主人刚失去了一个儿子,不忍心再杀害另一个女儿,况且孪生谶言已破,也没有理由再杀她了。她的资质不错,七年来随暗卫学了一身好本领,山庄的女主人观察了一阵,决定让她继承家主之位,把她当下一任家主培养。” 姒梨问:“那个暗卫呢?” 云猗黯然道:“被山庄的男主人赐死了。” 姒梨气恼道:“真是好心没好报!气死我了!女主人也不阻拦吗?” 云猗摇头:“没有阻拦,她默许了这件事的发生。” 姒梨道:“那个暗卫,你叫她‘大娘’是不是?” 谢清徵也想起了她们二人初见时,云猗盯着姒梨的眼睛,说姒梨的眼睛像她的大娘。 云猗点头:“我从小跟着她长大,我本想喊她‘娘亲’,可她说她不是我的亲生娘亲,她不让我这么喊她,我就喊她‘大娘’。不仅她死了,当初追杀我的那些杀手,也全部被赐死了。” 姒梨道:“这又为什么?不是已经死了一个哥哥了吗?也符合‘一子去,一子留’的家训啊。难道就因要瞒住孪生那件事,所以杀害那么多的人?” 云猗道:“嗯因为一旦被家族的其他人发现,他们隐瞒了孪生的事,他们这一脉,将会永远被剥夺继承资格。” 姒梨道:“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利益!” 云猗苦笑:“是啊。” 故事讲到这里,她许久没再开口,只是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姒梨问:“那,之后呢?” 云猗:“之后,还死了很多的人;再之后,那个女孩继承了哥哥的姓名、身份、地位。她被当成下一任庄主培养,她的一言一行都要符合名门世家的身份,一举一动,都要不偏不倚,合乎规矩;她要成为家族同辈人的典范,她不能多说一句话,不能走错一步路。” 姒梨忽然笑道:“可是,再后来啊,她娶了一位很不讲规矩的妻子……哎呀,你这么一说,我原本该成为你嫂子的,来,叫一声‘嫂嫂’来听听。” 月色溶溶,烛影深深。 云猗笑了笑,面颊绯红,看向姒梨,眼中有了淡淡醺色,人是醉的,仪容却还是端正的:“是啊,她娶了一位很有趣的妻子。可在娶妻之前,她也做过一件,很不讲规矩的事。不,不只是不讲规矩,简直算得上是大逆不道,有违伦常。” 姒梨忙问:“什么事?” 谢清徵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 云猗又抿了一口酒,道:“十八岁生辰那天,她杀了自己的父亲,提前继任了家主之位。” 姒梨“啊”的一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万万想不到,云猗这样的谦谦君子,竟能做出弑父一举。 谢清徵同样惊讶万分:“云庄主,你真是太让人感到意外了。” 她去看莫绛雪,莫绛雪的眼中也闪过一丝讶然,旋即又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云猗斟满一杯酒,柔声问道:“阿梨,你还要喜欢我吗?” 姒梨拍桌道:“我更喜欢你了好嘛!手起刀落快意恩仇!好样的!他派人追杀了你七年,凭什么要轻易原谅他啊?杀得好!” 云猗似是松了一口气,微笑道:“我这样心狠手辣的人,以后大概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姒梨道:“你就算下了地狱,我也会跟着你一块下去。” 云猗温情脉脉地看着她,只叫了一声“阿梨”,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姒梨道:“你说了故事给我听,那我也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不过我的故事没有你那般曲折,很简单。” 云猗柔声道:“说来听听,我想听。” 姒梨道:“从前也有个世代修仙的家族,那个家族的掌门虽有了妻子,但不改风流好色的本性,四处留情。你是不是觉得接下来,我要说有个女孩是那个风流掌门的私生女?” 云猗挑眉:“难道不是吗?” 姒梨:“当然不是。我要说的是一个丑八怪,那丑八怪小时候得过水痘,一张脸坑坑洼洼的,她自小在戏班子里长大,伺候老班主洗衣做饭,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 谢清徵道:“阿梨姑娘说的也是她自己……难怪为总说她是丑八怪,难怪她后来喜欢扮丑,想必小时候颠沛流离,吃过不少苦头……” 云猗柔声道:“一个人相貌是美还是不美,又有什么关系?” 姒梨嗤笑一声,道:“那关系可大了!你要是扮成美人,就很容易收获到别人的善意;你要是扮成了丑八怪,那可真是,处处是险恶!” 云猗不说话了,怜惜地看着她。 “后来四处都在打仗,人都没钱吃饭了,自然也没钱看戏。戏班子解散了,她就乞讨为生。乞讨的路上,还捡到了一个女婴,那女婴险些要被人煮了吃,她给偷抱走了。” 谢清徵心想:“那女婴想必就是风澜了……阿梨姑娘真是心地善良……” 姒梨继续道:“她把那个女婴养大,后来,她听说躲到修仙的仙门去,可以讨口饭吃,哪怕没有修仙的资质,能留下来当个伺候人的杂役,也不错。” “她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走到了终南山下,幸运地成了仙山的一个杂役。” “更幸运的是,她在某个晚上,撞见了掌门夫人一剑刺杀了掌门。夫人本来也要杀了她,但她看见奄奄一息的掌门,举剑要杀了夫人,就上去为夫人挡了一剑。夫人反杀了掌门后,她还上前帮忙补了一刀,和夫人说‘这下我们是同谋了’。” “夫人是个好人,没有拉她出去顶罪,反而直夸她是个聪明人,收她当了干女儿,施法术治好了她脸上坑坑洼洼的麻子印,之后又让她顶替了一个病死的私生女的身份,安排她嫁到另一个修仙家族,成了那个家族的庄主夫人。” 谢清徵道:“那夫人就是如今开阳派的主母吧,丈夫死后,她接管了开阳派。” 姒梨道:“我的故事说完了,就这么简单。” 谢清徵心道:“一点也不简单,原来阿梨姑娘也是顶替了别人的身份……” 云猗不说话,微笑看着姒梨。 姒梨道:“你看,你是假身份,我也不是真面孔。我们还真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对!我可没有秘密瞒着你了啊,你、现在可以说喜不喜欢我了!” 云猗摇头:“我不能喜欢你。” 姒梨再拍桌,怒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别磨磨唧唧含含糊糊的糊弄我!什么不能喜欢?什么意思啊?” 谢清徵同莫绛雪道:“我猜,她说不能喜欢,或许是怕自己的身份暴露后,惹来麻烦,连累阿梨姑娘。” 莫绛雪嗯了一声,分析道:“她的死,很有可能与她这段身世,以及弑父之举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 诶还是没写到想断的位置,困了,明天再写吧~ 第45章 谢清徵听得一怔,心想:“云庄主分明对阿梨姑娘有情,为何说不能喜欢?难道是怕自己身份暴露后,惹来麻烦,连累阿梨姑娘?她的死,会不会与她这段身世,以及弑父之举有关?” 姒梨再拍桌,怒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别磨磨唧唧含含糊糊地糊弄我!什么不能喜欢?什么意思啊?” 云猗道:“我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姒梨道:“说清楚点!” 云猗道:“眼下我还有其他想做的事。天权山庄日渐式微,我继任了家主之位,总要担起家主之责,去做点什么。” 姒梨:“那你想做什么?” 云猗道:“我想要天权山庄从我这一代开始,不以血脉为限,不拘一格,无论出身,但看真才实学。” 姒梨想了想,笑道:“哎呀我不懂那些,但细细一想,嘿,一个人这辈子能爬多高,从娘胎里出来那会儿就注定了。你是家主的子女,那你生下来就是要继承家主之位的,哪怕你是个傻子!万一哪任家主是个败家子,岂不是要把整个家业都败光?” 云猗惹她不开心了,她便明里暗里,骂人是傻子。 云猗也不恼,认真道:“以天枢宗为首的几大宗门,都在不断扩张自己的势力。我们云氏一族人才凋零,好些个不争气的亲眷占据了山庄的大部分资源,那些有资质有抱负的外姓精英名士都改投他派。再不做出改变,只怕不出十年,山庄便会后继无人,被其他门派吞并。” 姒梨点了点头:“哦哦,你要做戏里面常有的那个‘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人,那你忙你的呗,有空的时候,想一想我就好了。” 眼前之人,不是外表那般端方雅正之人,她弑父夺权,她意气风发,心怀壮志。不像自己这个大俗人,整日里吃喝玩乐坑蒙拐骗,她的心中满是抱负,没有情爱的位置。 那夜交换了彼此的身世秘密之后,二人和好如初,只不过都默契地不再提情爱之事。 云猗掌印后,忙得脚不沾地,苦苦支撑着一个偌大的家族。 姒梨继续做她逍遥快活的庄主夫人,斗鸡走狗玩蟋蟀,坑蒙拐骗,不求上进。 她原本也想上进些,学着处理山庄、家族的事,可云猗却不让她接触,只让她一心修道,还教她刀剑、符箓、阵法之术。 四下无人时,她自言自语嘀咕:“可能是嫌我笨吧,我只懂骗人,哪里学得会那些事呢……” 谢清徵却心想:“也许是云庄主做的那些事,会得罪家族里的很多人,所以才不让你碰呢……” 她看得出来,云猗教了姒梨许多本事,是关心在乎她的。 姒梨资质有限,修为进展缓慢,云猗教的大多是防身自保的本领—— 谢清徵忽然想到自己无意间使出来的[万象步],也不知当年是不是娘亲教她的…… 不过,根据过往经验来看,人在打不过别人的时候,学一些逃跑自保的本领,确实很有必要…… 接下来几年,姒梨视角下的云猗和天权山庄,在不断变化。 云猗掌权的第一年,招揽了许多外姓修士,图谋变革。 掌权的第二年,她严惩那些逞凶作恶、以势欺人的同族亲眷,或将他们逐出山庄的势力范围,或按律惩戒,一视同仁,绝不姑息。 家族中,渐渐对她有了不满的声音。 云猗掌权的第三年,开始了大刀阔斧地变革,她削减了同族子弟的地位和资源,扶持外姓精英上位,山庄的许多职位不再由云氏族人世袭罔替。 家族中,不满、不谅解、嘲讽的声音越来越多,连一向懦弱的大哥都站出来斥责她吃里扒外。 但她扭转了天权山庄江河日下的颓废之势,整个山庄风气顿改,势力范围不断扩大;族中明事理的长辈看得分明,多数还站在她这边,称她是“中兴之主”;族中有见识的小辈,也崇敬她,追随她,拥护她的变革。 云猗掌权的第年,家族中有人站出来反对她,要夺她的权;她一点一点清除了那些障碍,还亲手铸造出了参商剑和烟雨箫,举办问剑大会,邀请修真界高手前来赴会,天权山庄一时声名显赫,风头无两; 姒梨也为她感到高兴。 这些年,她们二人相互扶持陪伴,绝口不提情爱。 云猗对姒梨,还像是最初那般彬彬有礼。 谢清徵看着看着,对自己最初的观点有所动摇了——也许,云庄主是对阿梨姑娘有好感的,但还谈不上喜欢,至少,没有阿梨姑娘喜欢得多。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给莫绛雪。 莫绛雪道:“这世上有的人只有三分情意,却能表现出十分;有的人有十分的情意,却只表现出了三分。” 谢清徵懵懵地点了点头,闷头思索了一会儿,道:“你是说,云庄主其实很喜欢很喜欢阿梨姑娘,只是没表现出来?可你为什么懂这么多呢?你是不是也喜欢过什么人?” 莫绛雪瞥了她一眼,淡道:“和修道无关的,少问。” 谢清徵眼睫微微颤了颤,语气心酸:“你不否认,那是不是就有……” 莫绛雪微微蹙眉,不理解她为什么流露出这样一副好似被辜负的神情,淡声开口道:“用眼睛认真去看。” 用眼睛认真观察就能发现端倪,并非有过亲身经历的意 ——谢清徵登时舒展开眉头,认真去看。 云猗和姒梨成婚后,睡一间房,两张床。 夜间,两人躺在床上,闲聊问彼此都喜欢什么花啊草啊的。 云猗道:“我喜欢山庄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她问姒梨喜欢什么花。 姒梨道:“我名字里有个梨,当然是喜欢梨花啦。” 其实她是个大俗人,根本没什么喜欢的,只不过云猗有喜欢的东西,她也想随她,喜欢个什么花啊草啊的,附庸风雅一番。 这一年,云猗嘱咐人在新冶城中栽了许多梨树,还在郊外置办了一座别苑,苑中也栽满了梨树,供姒梨赏玩。 谢清徵仔细观察,在梨花别苑的树林中,发现了一个传送阵。 不知是传送到何处去的。云猗做得十分隐秘,除了她自己,无人知晓此事,她像是在给自己和姒梨留一条退路。 谢清徵心存了一丝希望,同莫绛雪道:“师尊,你招不到云庄主的魂,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她根本没死?她和阿梨姑娘被这个传送阵传走了,远走天涯了。” 莫绛雪摇头道:“我招不到云猗的魂魄,她可能确实没死。但我现在可以确认,姒梨姑娘死了。我招来的那团黑雾,是姒梨姑娘。所以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幻境,一直都是姒梨姑娘的视角。” 谢清徵如泥塑木雕般怔在原地:“什么?!” 姒梨与云猗二人日日同房,看似相敬如宾,恩爱情深。 于是,家族长辈好奇,这么多年了,姒梨的肚子怎么不见有动静? 姒梨口无遮拦:“嗨,不是我不行啊,是庄主不行啊!” 族中长辈跑去问云猗情况,姒梨恰好假扮成端茶倒水的杂役。 云猗闻言,瞅了眼姒梨,点头道:“夫人说得对,是我的问题,不是她的问题。” 姒梨窃笑不已。 长辈道:“既这样,那下一任庄主的人选要考虑云棠了。” 云棠是云猗大哥大嫂的儿子,自幼娇生惯养,父母对他有求必应,将他宠得异常顽劣,在家中无法无天,稍有不顺心,便对杂役侍从、外姓修士拳打脚踢。 云猗有时看不下去,管教过几回,大哥大嫂却舍不得他挨骂挨打,一唱一和,一个轻描淡写说“他还小不懂事等大一点就好了”,另一个唱黑脸,不客气地说她“不要仗着自己是长辈就和小辈斤斤计较!” 因而她每管教一回,云棠反而变本加厉,变得更加顽劣。 此刻听长辈谈论到下一任家主的人选,云猗道:“云棠本性顽劣,难堪大任,我心中已有了人选,日后再议。” 因她的这句话,大哥大嫂找上门来,将她臭骂了一顿。 她还没开口说什么,身旁的姒梨和风澜,便帮她恶狠狠骂了回去。 姒梨和风澜二人混迹市井多年,骂人的话语信手拈来还不重样,骂得大哥大嫂面红耳赤拂袖而去,扬言要断交。 断交这种话,自云猗掌权来,他们夫人说过好几回,云猗只当是气话。 谢清徵想到云河一家三口在丧礼上的那些事,心中一阵焦急,道:“云庄主,你还是防着点他们吧!” 可转念再想,防他们一家三口也没用啊,云猗在家族内部已经树敌无数。 如今还有家族的长辈保着她,可她的真实身份一旦被泄露,谁都护不了她。纵然她的功绩能保她一条命,但那些人绝不会允许她继续坐在家主的位置上。 除非,她能完完全全剪除云氏一族在天权山庄的势力。 可家族几百年来的势力根深蒂固,她已经用了年的时间,山庄的四大护法,仍有三位出自云氏,只有一位朱雀护法是她鼎力扶持的外姓修士。 夜间,姒梨和云猗同屋闲谈。 姒梨问:“你心中下一任山庄人选是谁?总不会是阿澜吧?” 姒梨嫁到天权山庄后,风澜也跟了过来。 云猗将风澜收为首徒,亲自教她读书习字修行。 此刻听姒梨提起,云猗温声道:“一众门生门徒中,风澜悟性最好,偏偏暴躁易怒;青萝倒是精明能干,我交代的事,她完成的最好,为人也勤勉刻苦,但资质稍逊一筹……总之,都还要让人操心……” 姒梨道:“那两个都慢慢培养呗,让她们师姐妹互相扶持照顾着来。” 云猗道:“嗯,来日方长,等我给她们慢慢铺平道路吧。” 谢清徵掐指算了算时间,心头一凛。 没有来日方长了,云庄主的死期,或者说,阿梨姑娘的死期,就快到了…… 云猗掌权多年后,眉目间早已染上了一丝杀伐之气。 她手中的天权刀,沾了许多的腥味;她的嗅觉也跟着出了问题。 夜间,她时常被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惊醒,会迷茫地问自己:“我这双手沾了这么多血,我和上一任家主有什么分别?” 姒梨打着哈欠安抚她:“上任家主杀人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其次才是为了保住山庄,你杀人是为了保住整个山庄。” 翌日起来,云猗脸上没了半点迷惘之色,还是那个杀伐果决的庄主。 姒梨却跑到了城外的寺庙和道馆中,虔诚地求神拜佛:“修道之人造下的杀孽,报应好像比普通人更惨,各位神仙菩萨,我不怎么修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有什么报应都报到我身上来吧,我愿意替她承受这一切。” 谢清徵听得眼眶又酸又热。 喜欢一个人的心思何其相似?愿意无条件为对方承受一切的苦难。 云猗确实得罪了不少人,她走在城中,有人买凶当街行刺,刺伤了她的右肩。 姒梨为她擦拭肩头的伤,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低声劝她道:“别管那些破事了,别当这个家主了好不好?随我游山玩水,快意江湖,这天底下有多少好玩好吃的,你都没见识过呢。” 云猗摇摇头,看着姒梨,目光温和:“你想去哪里?我派人陪你去四处走走。” 姒梨摇头:“你不在,我一个人去玩有什么意思啊?” 这些年云猗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次的暗杀,许是这次的当街刺杀,终于让她萌生了一丝退隐之心,她附在姒梨耳边,温柔地说了一句:“梨花别苑的梨树林中有个传送阵,以后我们二人就从那里离开,我陪你走遍天涯海角。” 姒梨喜道:“当真?” 云猗点头:“当真!” 二人相视一笑。 幻境画面一转。 这天,云猗携了几个心腹外出除祟,出门前,她和姒梨说:等她傍晚回来,两人在城外的梨花别苑一聚,赏月赏花,小酌几杯,顺便,带她去传送阵那里看看。 姒梨白天无聊,假扮成山庄的朱雀护法的模样,在新冶城四处闲逛。 她不喜欢身边有人跟着,外出时,她要么扮成别人的模样,要么戴一副面具,鲜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实模样。 正走着,她忽然在街头撞见云家的几个亲眷,与山庄那三位同样姓云的护法,急匆匆向云河家走去,神色紧张。 她转了转眼珠,留神盯了片刻,立刻跟了上去。 那几人见她过来,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青龙护法站了出来,道:“朱雀护法与我关系最好,她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如何选择。” 姒梨便以朱雀护法的身份,跟着云家族人去了云河的家中。 一进大厅,便听得云猗的一个叔父摔杯骂道:“这个贱人!骗了我们这么久!” 谢清徵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姒梨身子微微一颤。 她应该也猜到了些端倪,可她现在易容改装成朱雀护法的模样,只装作茫然不知,问:“发生了什么?” 大厅里站着三十来人,有长有幼,大多是云氏一族的亲眷,少数几个是外姓的精英名士。 其中一个胡子花白的长辈道:“真的云猗庄主早就死了,现在的庄主,是一个孪生的孽胎!” 姒梨问:“各位是如何得知的?” 那位长辈道:“云河夫妇外出除祟时,碰到了山庄以前的一个暗卫,那暗卫是前庄主秘密训练的杀手,后来被前庄主赐死,他装死躲过了一劫,云河夫妇二人从他嘴里套出了这个秘密。” 说着,他让人把那暗卫带了上来,暗卫如实陈述了一遍当年发生的事。 姒梨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怎么会这么巧?被赐死的杀手侥幸活下来了,背负这个秘密不但没躲得远远的,竟然还被云河夫妇撞见套出了话带了回来?这个杀手图什么啊?这背后有没有其他人的推波助澜? 眼下众人吵成一片,她无暇思考更多。 她绷紧了后背,像是十分紧张,脸上却很自然地闪过疑惑、惊讶、茫然等神色。 有几个修士脸上的神情满是鄙夷和暴戾。 那些都是云猗从前得罪过的人,你一句我一句,破口大骂: “太不像话了!” “可恶!居然被一个骗子踩在头上这么久!真是耻辱!” “冒充家主!她罪该万死!千刀万剐不足泄恨!” “欺世盗名!死都便宜她了!” 这时,忽然有个年轻的外姓修士出声止住他们的喝骂,温和道:“就算云庄主不是原来的那个云猗,天权山庄有今日的名声与地位,她功不可没……你们这样说有失偏颇,不如把云庄主喊过来,大家当面谈谈。” 这话也是姒梨的心里话,姒梨瞧了那修士一眼。 喝骂的众人沉默了片刻。 那个摔杯的叔父忽然朝青龙护法使了个眼色。 青龙护法抽刀,以快到让人看不清的速度,闪身过去,将那个为云猗说话的修士砍成了两截。 那外姓修士的青衫瞬间被染红,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身体的鲜血顺着被砍断的横截面流出,流了一地,流到了姒梨的脚边,将她雪白的靴底也染得一片鲜红。 姒梨向后退了两步,动了动嘴唇,什么话都没说。 那几个修士接着骂道: “还说她是什么中兴之主?根据先祖的谶言,‘孪生降临,山庄覆灭’天权山庄之前走下坡路,十有八/九就是因为她的存在!” “没错!就是应了先祖的谶言!她是孪生的祸胎孽障!要是她一出生就死了,我们天权山庄肯定发展得比现在更好!” “前任家主也真该死!没能斩草除根!留下了她这个吃里爬外的贱人!现在她把我们云氏一族弄得鸡飞狗跳!” 姒梨听明白了,他们今日聚在一块根本不是为了讨论云猗的是非对错,只是为了排除异己。 这里容不得中间派与温和派,只有旗帜鲜明地站队。 大厅中,再没有人敢为云猗说话。 姒梨安静地听着那些侮辱和叱骂。 厅上三十来个人,异口同声,都觉得云猗死不足惜。 他们迫不及待给云猗定了罪,然后当着姒梨的面开始商谈: 族中恐怕还有支持她的长辈,如何解决? 先斩后奏,把云猗杀了再说。 如何杀她? 鸿门宴。 杀她之后,庄主之位由谁继承? 云河。 以何种名义发丧? 突发恶疾,病故。 何时动手? 越快越好,最好就在今晚。 姒梨神情自若地听众人商谈如何杀死云猗的细节,丝毫看不出慌乱的模样。 等众人商讨完,她走出了云河的家,已近傍晚时分。 她走到四下无人的角落,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双手颤抖得不成样。 怎么办?那些人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时,尚且能派杀手当街刺杀云猗;如今有了名正言顺杀云猗的理由,云猗成了众矢之的,还要怎么躲? 就算躲过了这场鸿门宴,她肯定当不成这个家主了。 家族里有太多人恨死她了,恨不得她死得越惨越好,没有人会为她说话的,就算有,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也不敢再将维护的话说出口。 为今之计,一是跑是携云猗的心腹,和族人拼个你死我活。 总之,要将这个消息,立刻传递给云猗。 心念电转,姒梨立刻往别苑赶去。 来到梨花别苑,却见云猗右臂和左腿全是血,正坐在一棵梨花树下,为自己包扎。 看见姒梨来,云猗怔了片刻才认出是她,咳了几声,有些不自在道:“今天作祟的妖邪有点厉害……回来的路上,又碰到了一队有点厉害的埋伏。虽然那些人都成了刀下亡魂了,不过,我也要休养个几天了。接下来几天,我就在别苑待着吧……” 姒梨的心揪成了一团,脸上神情也凝固了。 真真是不能再倒霉了…… 这和大厅上商议的计划不一样,也许是怕走漏风声,也许本来就是声东击西之计,总之,那些人提前动手了,今晚还不知会有什么腥风血雨。 拼个你死我活的退路被掐断,如今只剩下跑路这一个选择。 见姒梨半天不说话,云猗问:“你怎么了?” 姒梨涩声道:“你总受伤……” 她的唇色十分苍白,面上血色也褪了个干净,声音紧张到发颤,这副六神无主的模样若是放平常,云猗一定会起疑。 偏偏这回云猗受了伤。 她每回受伤,姒梨都担心紧张得要命 云猗柔声道:“以后我会小心的。” 不知为何,姒梨并未将云猗身份已经暴露的事情说出口,只是稳了稳心神,靠近她,替她将伤口包扎好,絮絮叨叨说白天在街上看到的趣事,最后,还饶有兴致地道:“别苑这里没有外人,我替你改装打扮一下,好不好?” 云猗有意安抚她的紧张心情,笑道:“你想要我易容成谁的模样陪你玩?我可没有你那般精湛的伪装功夫。” 姒梨道:“等我替你改装完,你就知道了。” 梨花别苑相当于她们的第二个家,各种乔装打扮的饰物应有尽有。 云猗坐在梨花树下,姒梨站在她身前,在她面上覆了一层人皮面具,涂脂抹粉,改画眉毛、眼睛,不一会儿,就手脚利落地将她改装成了自己的模样。 姒梨捧着她的脸,静静凝视她的眼睛。 云猗也看着她,开口道:“等再过几年,等风澜和青萝再长大些,等我为她们铺平了道路,我就随你隐退,从此不再过问山庄的事。” 姒梨笑了笑,问:“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说句明白话。” 两人相伴相守多年,她几乎未再提起这个话题,云猗口头上也未主动表达过什么。 云猗也笑了,问:“这两年我一直在等你问我这个问题,你后来为什么不问了?” 姒梨道:“当然是不想得到一个很讨厌的回答啊!” 云猗道:“我想做的事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我的责任已经尽得差不多了。” 姒梨道:“所以你现在可以给句准话了,你就是很喜欢我咯?” 云猗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姒梨忽然抱住她,在她唇上亲了一下,道:“够了够了,不要说出来,这样就够了。” 再说下去,她就要不舍得了。 云猗抿了抿唇,看向姒梨的眼神万分柔软。 没过一会儿,姒梨将自己改装成了云猗的模样。 两人互换了外衣,姒梨嬉笑道:“今日我当庄主,你当庄主夫人。” 云猗想把自己的天权刀也给姒梨,姒梨却道:“刀你自己留着,我有假的天权刀。” 说着,她从别苑的房里,拿出了她平常扮云猗时常用的道具。 姒梨又问云猗:“对了,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看传送阵吗,在哪?” “在梨林深处。” 云猗一瘸一拐,将姒梨带到了梨林深处。 她划破自己的手指,在几棵梨树上滴了些血,地上立刻出现了一些咒文和几条勾连纵横的线条组成的传送阵。 姒梨看着传送阵,问:“你在建这座别苑的时候,是不是就想好了要和我归隐?” 云猗嗯了一声。 姒梨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她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就能提前开心好久了…… 云猗道:“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来,我们站上来试试。传送阵的另一头也是一片梨花林,我带你去看看。” 她刚要抬脚迈入阵法中,忽然,整个身子一僵,浑身无法动弹,连话也说不出半句。 姒梨将一道定身符箓拍在她的背上,又将她转过身,面朝自己,颤声道歉:“不好意思啊……你亲手画的送我的防身符箓,被我用在了你身上,以你的修为,起码也要两个时辰后才能冲开禁锢吧……” 说着,泪水漱漱落下。 云猗看着姒梨,眼神满是茫然、惊愕、无措。 姒梨道:“听着,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快走,永远别回来了,你去云游各地,这世上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风景。” “我这张脸没多少人见过,你可以重新开始一个全新的生活,不用像小时候那样东躲西藏了,这次我保证没有人会去追杀你。” “这些年,我活在你的庇佑下过得很开心,谢谢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颤抖,她像是还想憋几句文雅些的、珍重惜别的话语,但腹中墨水不多,着实憋不出来。 她眨了眨眼睛,将泪水憋了回去,道:“临别了,怎么样,也要让我多亲你一下吧……” 姒梨凑上前去,捧着云猗的脸,温柔而珍重地亲吻她的眉眼她的唇。 其实也想一起走的。 但是,云猗应该很讨厌过那种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日子,小时候的她,讨厌到宁愿主动交出自己的性命,也不想再逃避别人的追杀…… 云猗眼眶通红,眼中留下两行泪来,恶狠狠瞪着姒梨,瞪得目眦欲裂,瞪得眼中起满了血丝。 姒梨捂着自己的胸口,那里传来了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疼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笑了笑,笑得比哭还要难看,打趣云猗道:“哎呀你第一次用这么凶的眼神看我……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开当铺……八斗丧妻……你这人,还真是死老婆的命……” 云猗忽然不舍得再瞪她,眼神变得很柔软很哀伤,像是在卑微地乞求,乞求她千万不要这样做。 “好了好了你不要哭了,不可以弄毁我给你画的妆。诶,你如果能找到我的转世,就把我继续带在你身边……算了算了,不要了,万一我又不争气地喜欢上了你,那活得多憋屈。你一心修你的道吧,你是要成仙的,我就继续做我的大俗人……” 别苑外隐隐约约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姒梨闭了嘴,像是下定决心般,一把将云猗推到传送阵中,念起了咒语,她眼睁睁看着云猗的身形消失在自己的身前,然后,昂首阔步走了出去。 这些年,云猗教了她很多防身逃跑的本领,今日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黑夜中,十几名蒙脸的黑衣修士,追赶着她从城外的别苑,到了天权山庄的一座剑炉中。 那十几名修士将她团团围住,黑暗中又飘出十几个人影,是山庄的四大护法,是云家的亲眷,是家族里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也是今天下午在大厅里商量要杀她的那群人。 他们劝她交代实情,束手就擒。 她在脑海中想了想,云猗这时候应该是何种反应? 心痛欲裂,想不太分明,她长笑一阵,道了一声:“我是一庄之主,不可以死在你们这些鼠辈手里。”然后,纵身跃入剑炉中。 火光冲天,烈焰缠身,火舌瞬间将她整个人吞没。 幻境倏忽溃散,一阵天旋地转间,师徒二人回到天权山庄的剑冢中。 胸腔怦然跳动眼眶又酸又热,谢清徵泪流满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莫绛雪眼中哀伤之情一闪而过,她闻到了一阵浓烈的血腥味。 她循着那抹味道,走过剑冢的一座座石碑。 谢清徵哭着跟在她身后。 最终,她们在一座新立的石碑前,看见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 昔日那个清雅如莲、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女子,如今浑身是血,缩成小小的一团,狼狈不堪地坐在石碑旁。 她将双手按在粗糙的石碑上,来回一遍遍地磨,似是无意识地磨,磨得石碑血迹斑斑,磨得十指鲜血淋漓,不知磨了多久,十指指尖已被磨去血肉,露出森森白骨。 她磨去了十指的八个斗,可她的妻子回不来了。 孪生孽胎……被亲生父亲追杀,东躲西藏七年……千钧重的担子、千疮百孔的山庄……双手沾满鲜血……爱人替自己赴死,死无全尸…… 什么家主之责?什么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什么中兴之主?声名显赫、风头无两? 到头来,一败涂地。 所有人都在指责她、斥骂她,她卑贱,她是家族的耻辱,她是家族的污点,她是欺世盗名的祸胎。 只因为那句谶言的存在,只因为这个孪生的身份,她付出的一切心血,她除祟斩魔保四方百姓安宁的功绩,都被抹杀得一干二净。 没有人感念她的付出,他们只想痛痛快快杀了她。 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她自以为是,她自作聪明。 她什么都不是,她什么都没了。 她这一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值完夜班回家从下午睡到晚上12点~~~庄主不哭,我只是暂时让你死一下老婆,会还给你的,诶 第46章 眼睛哭得有点肿,有点疼,血腥味扑鼻而来,谢清徵抬手擦去眼中泪水,凝望那个坐在石碑旁的女子。 那女子披头散发,十指鲜血淋漓,身上还沾着灰尘和鲜血,与幻境中那个意气风发的一庄之主,差距实在太大了,整个人就像是被狠狠打碎,又生硬地重新缝合拼凑起来,毫无生气。 那把至锋至利的天权刀也落在石碑旁,黑黝黝的,看上去不太起眼,刀柄处镶着七颗翡翠,刀鞘上精心雕琢了一朵盛开的莲花。 听闻这刀滴血不沾,因而沾染了许多杀气与血腥气,却不见一丝血迹。 莫绛雪沉默地看着云猗,眼中有一丝悲悯。 谢清徵心疼不已。 心中有很多话想说,想告诉眼前的女子,这些年辛苦她了,苦苦支撑着偌大的山庄,保四方百姓安宁,却不被理解,因为损害了族人的利益,被族人视作仇敌;因为先祖的一句谶言,被竖起来当靶子,所有的心血和付出都被抹杀。最后,所爱之人替她赴死。 谢清徵想开口唤一声“云庄主”,可转念想到,如果她是云猗,此时此刻,应当是恨死了那个家族和那个身份。 于是,她开口道:“前辈。” 云猗缓缓抬起头来,看向她们师徒二人,眼中满是血丝,神情似是癫狂又茫然,十指还无意识地在石碑上磨。 谢清徵喉咙哽住,忍不住想:“如果阿梨姑娘此刻看见她这副模样,该会有多难过……” 莫绛雪蹲下身来,轻轻按住云猗双手的手腕,制止她的动作。 云猗不再磨手指,盯着莫绛雪看了会儿,如梦方醒般,忽地抽开一只手,抓起天权刀,刀刃架在莫绛雪的脖颈旁。 “前辈!” 变故突生!谢清徵瞳孔骤缩,情急之下,几乎是在同时,唰地拔出参商剑,也将剑刃横在了云猗的脖颈上,紧盯着云猗的动作。 她怎么了?神志不清,把她们也当成了仇人吗? 谢清徵:“前辈……你、你快放下刀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这把参商剑是云猗亲手铸造的,自己若用把剑伤了她,那可真是…… 莫绛雪不躲不闪,平静同谢清徵道:“你收剑。” 谢清徵目光迟疑地盯着云猗。 “收剑。”莫绛雪再次命令道。 谢清徵犹犹豫豫,最终还是听话地收剑入鞘,从怀里掏出一道符箓,正准备拍上去。 却见架在脖颈上的刀刃稍稍挪开了一些,横在了莫绛雪的肩头,握着刀柄的那只手,不停地颤抖,像是握得十分吃力。 那只手沾满了鲜血,血液还在不断涌出,宛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点落在地。 以师尊的修为,若真感受到强烈的杀意,只怕早就躲开了……谢清徵看了会儿,也把符箓收了起来。 她解下腰间的烟雨箫,放到唇边,吹奏《清心诀》的曲调。 不知道有没有用……她的修为没有云猗高,不一定能撼动云猗的心神。 总之,试着吹一吹再说…… 箫声呜呜咽咽,谢清徵想起云猗与姒梨生离死别的场景,心中无限哀伤。 心境太过伤悲,本来澄明的曲调,被她吹得透出一股凄凉之意,还吹错了几个调。 莫绛雪瞥了她一眼。 不知是不是嫌弃自己丢人现眼……谢清徵稳了稳心神,努力把泪水憋回去。 一曲毕,云猗的眼神褪去些许癫狂迷茫。 哐啷一声,天权刀忽然坠地。 莫绛雪这才开口问云猗:“你好点了吗?” 云猗松了手,浑浑噩噩地倚坐在石碑旁,看着莫绛雪和谢清徵,没说话。 这副模样,显然好不到哪里去。 莫绛雪开门见山道:“姒梨的魂魄困在了幻境中,我有办法把她救出来。” 那双了无生趣的眼眸突然迸发出一丝光亮,云猗动了动嘴唇,接着站起身来,涩声道:“你你真的有办法?” 她从未如此失态过,结结巴巴地与人对话。 莫绛雪也跟着站起身,认真道:“我有办法。” “那我求你……救救她……”云猗软声恳求道。 这些年来,只有她命令别人,还是头一回这般低声下气地哀求别人。 姒梨跳入剑炉后,死无全尸,云氏一族的长辈担心“云猗”的鬼魂回来复仇,或是夺舍重生,联手施了幻术,将她的魂魄锁在了幻境里面。 这些天姒梨的魂魄一直困在幻境中,一遍遍循环经历幻境中的场景。 云猗尝试了很多种方式,都无法将她拉出来。 “你放心,我会救她。”莫绛雪抓过云猗的手,释放灵力,替她治疗。 谢清徵道:“那些人可真够狠毒的。” 生前迫害,死后还要折磨。 谢清徵收了箫,学着莫绛雪的模样,替云猗疗愈十指的伤。 不知,师尊是真的有办法,还是暂时安抚她、哄她的……应该是真的吧,否则,之后要怎么同她交代? 云猗看着地上的天权刀,没说话。 若非朱雀护法出面阻拦了一下,那些人就直接打散姒梨的魂魄了。 莫绛雪也看了眼天权刀,忽然开口道:“你还是入了杀戮道。” 谢清徵一惊,看向莫绛雪。 这话是对云猗说的吗? 又顺着莫绛雪的视线看向地上的天权刀? 还是对天权刀说的? 下一刻,一缕幽魂从天权刀中飘了出来,朝着莫绛雪盈盈一拜:“仙长,我们又见面了。” 竟是渡头村的水鬼,姜冉。 没想到会再见到她,谢清徵惊讶地问:“姜姑娘,你怎么在天权刀里?” 姜冉道:“我被云庄主铸成了刀灵。” 风澜和青萝把她带回了山庄后,将她羁押在了镇魔堂,归来的云猗恰好撞见了她,见她煞气极重,便将她的生魂铸成了刀灵,拘在天权刀中,让她协助复仇。 生魂转为了刀灵,生生世世都无法再入轮回,但寄生名刀中,只要刀主不死,刀灵也能随刀主一块修炼,不死不灭,乃至修炼出实体。 姜冉又道:“我是心甘情愿的。” 成为刀灵,难免要饮血、杀戮,正合了她的意。 她在渡头村被镇压得太久,身上的怨气、怒气、恨意太重,早成了一只厉鬼。如今又帮云猗杀了山庄的三十多口人,一口气吞了三十多个生魂,阴力越发强大,眉目间的煞气也越发浓重。 谢清徵心道:“我说这杀人手法怎么和渡头村的那么像,原来是你这只鬼在帮忙……难怪山庄的人找不到死者身上的其它伤口……” 莫绛雪不再同姜冉说什么,看着云猗道:“我需要和璇玑门的掌门借一下天玑玉,才有办法帮她。先出去吧,你需要尽快疗伤,那些事情,也总要有个交代。” 云猗垂下眼睫,嗯了一声。 姜冉重新钻回了天权刀里。 云猗收刀入鞘,又掏出了一个锦盒,念了句口诀,将莫绛雪招来的那一团黑雾收进了锦盒中,再小心翼翼地放到怀里。 三人向外走出。 云猗放出灵识探查,但见整个天权山庄,门外、厅中角落、后院、前后左右,不见一个青衣修士,只有黄衫晃动。 那是天枢宗的服色。 “呵。”云猗忽然笑了一声。 剑冢中一座座静立的坟茔石碑,像一双双眼睛,盯着她,细数她造下的罪孽。 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应了那句谶言,天权山庄,终是葬送在了她的手中。 只怕,幕后的真正主使者,根本不是云氏一族的那些人。 只是有人借她的身世,挑起了山庄内斗,好坐收渔翁之利。 三人出了剑冢,谢清徵看见山庄的巡逻和守卫全都换成了天枢宗的人,怔了一怔:“这是怎么回事?天枢宗的人接管了山庄?” 莫绛雪和云猗都没有说话。 云氏家主“亡故”,山庄各大高手一夕毙命,天权山庄自然就成了砧板上的一块肉,任人宰割。 一路畅通无阻,到了议事堂上,只见大大小小十几位掌门、宗主、长老依次而坐。 原本那个首席的位置一直是云猗在坐,如今坐在那里的,是一位身着浅色锦袍的女子。 那女子腰悬金光四溢的长剑,袍身用金线绣就精致的兰草纹,金环束发,金饰琳琅,浑身上下贵气逼人。 她的上半张脸被一张金色面具遮住,下半张脸莹白如玉,薄唇紧抿,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概。 她身旁垂手侍立着一名黄衫女修,那女修与谢清徵一般,额头点有一抹赤红色的辰砂印记。 离锦袍女子座位最近的几位,是开阳派主母、玉衡宫宫主、璇玑门的萧忘情、沐青黛,再之后,就是其他门派的门主和名士,人人皆是神色肃然。 她们三人一进来,顿时都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众人看到云猗出现,又见她女装打扮,还有这一身的血,尽皆愕然。 只不过在场的皆是修为高深之辈,愕然之余,只低低交谈了几句,无一人高声喧哗,不一会儿便心神凝定,恢复到一片肃穆的氛围。 那锦袍女子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看着浑身是血的云猗,波澜不惊道:“云庄主‘死而复生’,可喜可贺。我们在商量退敌之事。云庄主,你看上去伤得不轻。” 她分明是天权山庄的客人,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势,却让人觉得,她才是这个山庄的主人。 在她身旁垂手侍立的女修立刻传话:“来人,请云庄主下去疗伤。” 话音落地,便有一队黄衫医修上前,要带云猗去静室治疗。 云猗与莫绛雪对视了一眼。 莫绛雪明白她想说姒梨魂魄一事,同她道:“我说过的话,我会记得。” 云猗微微笑了笑,道:“那好。我随她们去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天枢宗的人到底是真的要替她疗伤,还是要将她囚禁起来。 她已经输得一败涂地,她无所谓了,也不想去争什么了。 莫绛雪带着谢清徵走到萧忘情身边。 锦袍女子看了莫绛雪一眼,立刻有人为莫绛雪搬座奉茶。 谢清徵站在莫绛雪身后。 那锦袍女子又抬眸,有意无意,与谢清徵对视了一眼。 谢清徵心脏猛地一缩。 天枢宗谢宗主,谢幽客,与她母亲一同长大的同门师妹。她终于见到本尊了。 她看着谢宗主,试图从谢宗主身上找到一丝一点关于母亲的痕迹。 可毕竟只是同门师妹,不是亲姐妹。 谢清徵什么也察觉不出来,只隐约感觉,她的面容看上去也有些眼熟。 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看过?然后忘了。 她很想去问问谢宗主,“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谢浮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是否当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所以才将她逐出宗门?” “谢浮筠又是怎么死的?” 可谢宗主只是扫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商讨退敌之策。 谢清徵也收回了视线,安静地听着。 母亲已被逐出了天枢宗,她没资格去攀什么关系。 且,她是初出茅庐的小辈,对方是玄门之首,雍容典雅,贵不可言。除了同样姓“谢”,本质上,她们就只是陌生人。 从白天商量到晚上,拟定完计划,谢幽客宣布会议结束。 众人一一退去,只留下璇玑门的人。 萧忘情坐在位置上,看着谢幽客,欲言又止。 谢幽客主动开口:“云庄主的事情,天权山庄的命案,等退了十方域的妖魔后,再行商量。” 萧忘情犹豫了会儿,开门见山道:“云庄主回来了,天权山庄由她执掌乱不到哪里去,天枢宗的守卫是否?” 要撤了去? 谢幽客抬了抬下巴,道:“云庄主受伤未愈,不宜过度劳神,还是让她好好休养一阵。” 她存了什么心思,昭然若揭,萧忘情不再多说什么,拱了拱手,正打算携着璇玑门的人离开议事堂,又瞧了眼谢清徵,问:“徵儿,你要不要留下?” 说着,看了眼谢幽客。 谢清徵还未说什么,谢幽客却似避嫌一般,吹了吹杯盏中的茶水,道:“本座还有事要忙,恕不远送。”显然不想同谢清徵叙什么交情。 谢清徵心想:“你不想同我说什么话,那我又何必死乞白赖留下来?” 她回萧忘情道:“不了,我想随师尊回厢房。” “嗯,今日的功课还未完成。”莫绛雪抬手轻轻摸了一下谢清徵的脑袋。 虽然面无表情,谢清徵却感受到了一丝安抚与维护。 师尊这么冷淡疏离的一个人,大庭广众之下,主动开口说这样的话,护犊子般抚摸她的脑袋,已经算是师尊能主动表露出的最大亲昵了。 谢清徵心中一暖,朝莫绛雪微微笑了笑。 “如此。”萧忘情点点头,朝谢幽客一拱手,温声道,“谢宗主,早些歇息,我们告辞了。” 从议事堂出来,璇玑门的几人聚在一块,聊了些明日退敌之事。 接着,萧忘情问莫绛雪,云猗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莫绛雪摇头:“一言难尽。” 她不愿说,萧忘情自然不会强求,只笑了笑,叮嘱她好好休息。 众人散去,回了各自的厢房。 走到相邻的两间厢房,谢清徵施了一礼,目送莫绛雪回房。 这次,她并未跟着进去。 莫绛雪回房后,解下长琴,坐在桌边,理了理思绪。 温家村的瘟疫和封印、清嘉镇佛像上的字迹、天权山庄的变故、天枢宗的野心…… 萧忘情和谢幽客,这两人的身影在她脑海里晃来晃去。 想着想着,她忽然察觉到厢房内一片静谧,像是少了些什么。 她屈指在桌上敲了两下,屋内终于有了两道“咚咚”的响声。 可,还是感觉少了些什么。 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往门边看了一眼。 她想看看那道门,是否会像往常那般,被人敲响。 作者有话要说: 庄主:摆烂,这个家主谁爱当谁去当吧,只要老婆能回来就好~~~ 姒梨:循环人生ig 小莫:不是在救人,就是在救人的路上……某个粘人精今晚怎么不过来了? 小谢:这人好可怜,那人也好可怜,哦完了,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我也好可怜(哭) 第47章 半个时辰过去,屋内仍是一片静谧。 今晚不来缠着她了?倒是难得。 莫绛雪又屈指在桌上敲了两下,某人的面容在脑海一闪而过。 许是这几日经历太多,身与心都疲倦了,想好好歇一歇吧…… 莫绛雪不再多想,盘膝静坐入定。 谢清徵躺在厢房中,辗转难眠。 脑海中全是莫绛雪的身影,她却拼命克制住去找她的念头。 不要再想她了,想一想别的事,最近发生太多事了,要好好理一下。 温家村的线索目前指向了天枢宗的人,天权山庄也被天枢宗暂时接管,不知,天权刀最后会不会也落到天枢宗的谢幽客手里…… 翌日,谢幽客率众人出城迎战十方域妖邪。 修真界宗派林立,却没有哪个宗门有实力单独抵御整个十方域的进攻,因而正道各派守望相助,一派有难,其余各派都会前去支援。 谢幽客是位望尊崇的玄门之首,曾多次率众击退十方域妖魔,十年前更是率领玄门正道修士,逼得十方域息兵止战,退回蛮荒。 彼此都休养生息了十年。这次天权庄主新丧,十方域原本想着趁着山庄群龙无首,乘虚而入,没想到谢幽客带着天枢宗的人来得这么快,像是早有准备。 她一来就接管了天权山庄,然后联合各大派齐心退敌,不到三天,形势逆转,十方域的妖魔纷纷败退撤走。 正道修士喜形于色,纵声欢呼: “看来息战了十年,魔教实力大不如前!” “还是谢宗主领导有方!” “虽胜但不可忘形!” “是啊!妖魔狡猾多变,这次卷土重来,虽然暂时被我们打退了,但不知道下次又会去骚扰哪个宗门!” “看来还是要早日结盟,推选出一位众望所归的仙盟盟主!” 众望所归的,自然是谢幽客。 人群最前方那名雍容华贵的女子,锦衣灿烂,长剑耀目,从容不迫地安排处理善后事宜。 天权山庄大摆庆功宴——当然,也是在谢幽客的安排下。 宴席上,谢清徵没有看见天权山庄的云猗,也没有看见风澜和青萝,甚至云氏一族幸存的长辈也未出席。 整个天权山庄似乎只剩下云氏的小辈,还有一些中低级的外姓修士。 谢清徵忍不住猜想:“云庄主到底是在疗伤?还是真的被谢宗主囚禁起来了?” 长幼不同席,席上,她和璇玑门的师姐们一桌,莫绛雪与萧忘情、谢幽客她们一桌。 人多眼杂,她也不方便去过去问师尊,只好将疑问憋在心底。 师尊答应了云猗要把姒梨的魂魄从幻境里拉出来,总归,她们是要去找云庄主的。 遭此一劫,云庄主或许不想见到这么多的人。谁都不愿意把狼狈的一面展示在众人面前。风澜和青萝也许在她身边陪着她。 谢清徵想得出神,闵鹤忽然举杯送到她面前:“小师妹,坐‘小孩桌’了就不要总盯着大人那边,来,咱们碰一杯!” 谢清徵脑袋稍稍后仰:“师姐,这酒辣不辣?” 闵鹤:“不辣不辣,你喝一口就知道了!” 谢清徵:“我不信,你们总耍我!” 闵鹤嬉笑着把酒送到她唇边:“真的真的!信我,糯米酒,是甜的!” 谢清徵尝试着咂摸了两口,果然是甜丝丝的,一点也没有辛辣呛鼻的味道。 不由多喝了几杯。 她听到很多人去恭维谢幽客,也有其他门派的小辈过来,客气客气地恭维她。 什么“清雅温煦” “心境不俗,品貌端庄” “假以时日,必为玄门楷模,正道之光”。 不知是糯米酒喝多了,还是恭维的话听多了,谢清徵有些脸红,心中还有些飘。 但经历了这么多,她心智也成熟了不少,转念想想,便想明白了,那些人大概是看在她是“云韶流霜”首徒的份上,才捡那些好听的话说。 喝着喝着,她迷迷茫茫地去看莫绛雪,莫绛雪恰好也在看她,见她脸色绯红、目光有些失了焦距,传音道:“装醉。” 她想也没想,听话地“扑通”一声,趴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同席的师姐们笑成一片:“小师妹的酒量一点也没长进!” “闵鹤师姐你又哄她了!那酒虽甜,喝起来比烈酒还要醉人!” 萧忘情听闻动静,看向她们,含笑道:“徵儿酒量虽浅,酒品倒是十分不错。你们这些做师姐的,还不带师妹去厢房休息?” “我带她去吧。”莫绛雪起身离席。 谢清徵三分醉意七分清醒,心想:“你肯定就是嫌这里人太多了,不想在这儿待着了,才让我装醉……” 众目睽睽之下,莫绛雪将她打横抱起。 冷香袭人。 那是师尊身上特有的气息,清新淡雅,又似雪后的梅林,带着一丝凉意,却意外地让人感到安心。 这抹香气悄然侵入感,与残留的酒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 又是这种熟悉的微妙感…… 谢清徵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膛内剧烈地起伏着。 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抛诸脑后。 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心中那份的悸动。 脸颊轻轻摩擦过胸前的衣物,冰凉而顺滑的触感,轻拂过肌肤,带来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战栗。她闭着眼睛,默默品尝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昵。 从大厅回了厢房。 莫绛雪将她轻轻放到床上,轻声道:“还装?” 谢清徵这才睁开眼,微微笑了一笑:“师尊,你看多我听你的话,你不开口说停,我就一直装下去。” 莫绛雪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梁,道:“明日我们带云猗回璇玑门一趟,我需要和疏雪借一下天玑玉。” 谢清徵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嗯了一声,道:“那师尊您早些休息,徒儿就不多打扰您啦。” 难得见她不缠着自己多聊几句,莫绛雪微微晃神片刻,也嗯了一声,起身回了自己的厢房。 惯例抚琴一曲,还是那首《良宵引》。一曲毕,房内重归寂静。 莫绛雪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眺望外头的荷叶连连,神情漠然。 耳畔忽然听闻一声细微的动静—— 相邻那间厢房的窗户也被人打了开来。 转过头去,瞳孔中映出一张秀丽的面庞。 月圆明夜,淡淡月光斜照下,那雪白的面庞上有两道清晰可见的泪痕。 莫绛雪神色微变:“哭什么?” “师尊……”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明眸中,谢清徵站在窗边怔了片刻,与莫绛雪对视。 那双眼眸似一泓秋水,明亮清澈,却不失锐利,仿佛能将人心一眼看透。 谢清徵又主动移开了对视的目光,低下头,踟蹰地回答道:“可能刚刚想到了阿梨姑娘,就觉得很伤心……” 莫绛雪道:“我会救她的。” 谢清徵轻轻嗯了一声。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泪水,究竟是为姒梨而流,还是为明了自己的情意而流。 适才,她一个人在自己的厢房,听着隔壁传来的琴声,想东想西。 想起年少时,在温家村,双眼复明后,桃花树下的惊鸿一瞥;想起在缥缈峰的山底,她一身狼狈地撞见师尊在竹林抚琴,胸腔怦然跳动;想起未拜师前,师尊的种种维护,还有心底那抹似水般缠绵柔软的情绪…… 很早之前就感觉不对劲了,只是年少不识情动,误将那些酸涩莫名的滋味、怦然跳动的心情,都当成了感激之情。 那些浓烈的爱慕,与师徒的孺慕之情杂糅在了一起,令她看不分明。 她再次抬起头去看莫绛雪。 莫绛雪已转开了目光,眺望远处的明月,侧脸清丽出尘。 月光如练,谢清徵心头却是一片黯然。 天地君亲师。 曾经心心念念想拜她为师,如今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意,师徒的身份反倒成了最大的阻碍。 “你我是师徒,又不是道侣。”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当时只道是寻常的话语,如今回忆起来,竟觉万分苦涩。 千言万语堵在心中说不出口,谢清徵跟随她的目光,将视线落到了远方。 莫绛雪问:“你是不是还有其它心事?” 谢清徵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涩声道:“都说修道实为修心,可有时候,人连自己的心意都认不清。” 也完全不由自己控制。 莫绛雪道:“你说云猗吗?” 谢清徵又嗯了一声。 其实不是,她说她自己。 莫绛雪道:“她早就认清自己的心意了。” 只是她不明说,姒梨也不太明了,因而患得患失,自我怀疑。 谢清徵稍稍转移了注意力,想起幻境中姒梨死前说的那句“万一我又不争气地喜欢上了你,那活得多憋屈……你一心修你的道,你是要成仙的……” 点头道:“阿梨死前都还觉得云庄主对她的喜欢,是浅淡的,是可以放下的,所以才会说那些话,还替云庄主赴死,真是个傻姑娘……” 她这回是真的在说她们了。 她们一个早点问出口该多好,一个早点说出口该多好…… 想到这里,谢清徵心念一动,问莫绛雪:“师尊,如果你有喜欢的人,你会主动挑明心意吗?” 莫绛雪微微侧过头,瞥了谢清徵一眼,淡道:“这是你该问的么?” 谢清徵不与她对视,双手撑在窗台上,若无其事般道:“我就是好奇。” 莫绛雪道:“动情有损修行,云猗这话说得不错。” 若非痛失所爱,方寸大乱,何至于大开杀戒? 谢清徵低下头,无意识地绞着手指,咕哝道:“你言下之意就是说,你也不会动情咯?” 莫绛雪沉默片刻,还是那句话:“不该问的别问。” 哪有小辈缠着长辈问这种问题的? 确实很失礼,谢清徵不问了。 上一刻,她隐约还觉得,也许有点希望的,也许可以去争取的。 这一刻,她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不仅是师徒伦理的阻碍,是对方根本不会动情…… 满腔的情意堵在心中,不能宣之于口,心中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意,那抹苦涩感好似蛰居在了她的心底,随时随地都会弥散开。 安静了好一会儿,谢清徵才开口再次谈论起云猗和姒梨:“云庄主知晓那个道理,最后还不是也动情了……阿梨姑娘如果选择和云庄主一块逃离多好……” 她心中有情难言,她们定下了师徒的名分,便终身是师徒,她只能去斩断内心的那些妄念。 但云猗和姒梨分明两情相悦,却落得个生离死别。真是,可惜,惋惜。 莫绛雪却看得更长远些:“哪怕真逃走了,山庄的人找不到她们,或者说,她们平定了家族内乱,但只要云猗还是天权山庄的庄主,天权刀还在云猗手上,她们就一日不得安宁。” 谢清徵茫然地思考了会儿,犹犹豫豫道:“师尊,你是说天枢宗不回放过她,是吗?” 她想起下山历练前,师尊和掌门、副掌门,在缥缈峰谈到谢宗主有吞并各大派的野心。 如今似乎得到了印证。 莫绛雪没说话。 谢清徵:“想想也是,原本以为云猗庄主离开了,云河会是继任的家主,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内患外忧,同室操戈,无论云猗怎么走,好像都走不出那个局。 云氏一族气数已尽,整个天权山庄,怕是都要落入到天枢宗的手里。 谢清徵:“云猗身世被揭露这件事,是不是也有天枢宗在背后推波助澜?” 那时的云猗势头正盛,那名假死逃走的暗卫,不但不远走高飞,反而撞到云河的手上,接着挑起了云家的内斗。真是反常。 没有确凿证据的事情,莫绛雪不过多评价,她望着天上的北斗七星,道:“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派变派,派变四派。” 谢清徵:“不知道再过几年,四派会不会变成一派。” 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呢? 世道复杂,人心叵测,她看不分明,她只希望师尊和璇玑门的那些师姐们能够平平安安。 师徒二人隔窗闲聊了小半天,莫绛雪道:“休息吧,明日带云猗回璇玑门。” 谢清徵看着她,柔声道:“好,师尊,晚安。” “晚安。”莫绛雪关上了窗户。 谢清徵仍旧站在原地,眺望远处的明月。 师尊对她很好,她不该生这份倾慕之心,她绝不可有半分冒渎之念,她要斩断内心的痴心妄想。 她就只能像现在这般,远远地抬头仰望明月。 作者有话要说: 啊呀现在的作话怎么不可以放在前面了,我记得以前是可以的啊! 我修改补充了上一章的情节,调整了上章结尾,先倒回上一章的末尾看看哈,要不然接不上~ 第48章 暗暗下定了决心,谢清徵关上了窗户,盘膝静坐,练了会儿内功。 夜深人静,忽又听见隔壁窗户打开的声音,谢清徵睁开眼睛。 犹豫了会儿,还是走过去,同样打开窗,问:“师尊,怎么还不休息?” 莫绛雪道:“东北方有兵刃相交声。” 谢清徵闭上眼睛,凝神静听,什么也听不见。 有修为极深的高手施了结界,且修为大抵与师尊相当——有这个实力的,不是长护法之类的人物,就是一宗的掌门、家主。 谢清徵睁眼道:“要去看看吗?” 会不会是云猗那边出了什么事? 莫绛雪抱上琴:“走,去看看。” 谢清徵携佩剑和箫跟上。 整个新冶城内皆不能御剑,莫绛雪施展轻功,步伐轻盈,似踏雪无痕。 谢清徵为了跟上她,下意识使出了万象步,身形忽左忽右,飘忽不定,竟能与她并肩。 循着兵刃相交声,一路往山庄的东北角而去,来到一座别院。 莫绛雪跳上屋檐,向下看去。 院中灯火明亮,金钩宝带的谢幽客,端坐在铺着锦缎的圈椅中,好似在惬意观戏,她面前的小桌上也铺着锦缎,摆着茶水、名贵糕点,她右手握着茶盏,抿了一口,那茶盏不知是什么玉做成的,看上去极为雪白,与那只手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 身边依旧有一位眉间点辰砂的黄衫女修垂手侍立,为她斟茶。 院中央,三个锦袍修士围攻云猗。云猗手持天权刀,刀光闪烁,以一敌三,稳占上风。 院子四周也满是腰悬佩剑的锦袍修士,那些修士的衣服上都用金线绣着兰草纹,显然全是天枢宗的人,且品阶比黄衫修为高出不少。 他们举着火把,刀刃气劲四溢,兵刃声满院,却被一道透明的结界隔绝。火把上的火焰被气劲激得左右摆动,火光一片片地在谢幽客脸上晃过,忽明忽暗。 蓦然,院中一黑,所有的火焰都被天权刀的气劲吹熄,桄榔几声,刀刃落地。 三名锦袍修士尽皆倒地,唯有云猗持刀立于院中央。 “啪啪”两声,谢幽客放下杯盏,拍了拍手掌,真心夸赞道:“云家绝学,‘谢燕式’,果然名不虚传。” 院中火把再次被点亮。有人将那三名倒地的修士拖了下去。 云猗自嘲般一笑: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也不算什么好名头。” 谢幽客道:“什么王家、谢家、云家,什么世家大族也逃不过风流云散的那天,云庄主不必伤怀。” 说完,她一招手,又有名锦袍修士围了上去,长剑递出。 云猗横刀相抵,刀剑相交,人绕着她走马灯似的打转,她紧守门户。 这次却不再是稳占上风。 谢幽客忽然转头望向屋檐,道:“两位,请下来喝杯茶。” 谢清徵对上那道清亮的目光,心中一动。 莫绛雪抱着琴,随意地弹拨了几下琴弦,琴波冲破结界,一股冲淡的琴韵,宛如浑然天成的柔力,激荡开那名锦袍修士的攻势。 那人一怔,抬头看向她,又看向谢幽客。 谢幽客摆了摆手,屏退左右,顺便让人把云猗也带了下去。 整个院子,霎时只剩谢幽客一人。 莫绛雪牵过谢清徵的手,从屋檐上跃下。 她不想动武,只希望这几道琴波能换来静心交谈。 她来到谢幽客面前,谢幽客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茶。 莫绛雪落座,开门见山道:“谢宗主,明日我要带走云猗。” 谢幽客道:“云韶君是隐逸之士,有些事不必掺和得太深。” 莫绛雪淡声道:“她是我的朋友,无论如何,我都会保她一命。” 谢幽客默了片刻,不置可否,望向莫绛雪身后的谢清徵,问她:“璇玑门待你好不好?” 谢清徵愣住,也没应谢幽客的话,看向莫绛雪。 莫绛雪示意她回答,她才客气地答道:“回宗主,师尊和师姐们待我很好。” 前几日在萧掌门面前,谢宗主分明是不愿与她相认的模样,怎么今晚愿意折节交谈了? 谢幽客:“论辈分你该喊我一声——”话到此处,她不说了,话锋一转,又道,“萧掌门呢?她待你好不好?” 谢清徵:“掌门对我也好,她在我孤苦无依的时候,收留我,照顾我,我永远记得她这份恩情。” 谢幽客问:“你怪我没接你去天枢宗吗?” 谢清徵摇摇头,嘴上道:“回宗主,清徵不敢。” 心中却想:“你和我母亲自小一块长大,论亲疏远近,怎么说,也该是我和你更亲近些,为什么当年要我留在璇玑门呢?难道因为我母亲被逐出了宗门,所以我也没资格去天枢宗了?” 心中虽这么想,却并没有多少怨气。如果真是这样,她也觉得没什么。 毕竟,她又不认识这个谢宗主,而璇玑门的师姐待她确实不错,还有莫绛雪也在璇玑门。 她倒庆幸自己留在了璇玑门,才有机缘拜莫绛雪为师。 只是母亲和温家村那些人的死,还有自己的身世,时常让她感到迷茫。 谢幽客道:“你怎会不敢?你从小就擅长嘴上说一套,心里又是另一套想法。” 莫绛雪闻言淡淡一笑,这回倒不出言维护。 谢清徵讶然:“谢宗主,你……你见过小时候的我?” 谢幽客不置可否,问道:“小时候的事情你是不是都记不清了?” 谢清徵点点头。 谢幽客:“学过的功夫也全忘了?” 谢清徵:“偶尔还能使出一两招来。” 谢幽客嗯了一声,不再看她,看向莫绛雪,将话题绕了回来:“云韶君,你快人快语,我也不和你兜圈子。看在你收她为徒的份上,云猗你可以带走,天权刀要留下。” 莫绛雪道:“天权刀我无法做主。” 天权刀是天权山庄的镇派之宝,是历任家主的信物,交出了天权刀,也意味着交出了天权山庄。 谢幽客道:“我相信她会同意的。” 说着,她让人把云猗带出来。 云猗手上还抱着那把天权刀,虽一脸疲倦,仍不失谦和的风度,不愠不恼,问谢幽客:“谢宗主,这回希望我对战几人?” 谢幽客和颜悦色:“不必再打了。云庄主,其实我很欣赏你。”又看了一眼莫绛雪,“难怪云韶君也如此欣赏你。若非云氏一族气数已尽,来日天权山庄未必不能胜过我天枢宗。” 她就像一块美玉,外表温润晶莹,内里坚韧顽强,虽是谦和文雅之人,处事却不失雷霆手段。 这样的人,若能为己所用,那将是她谢幽客莫大的荣幸。若不能为己所用,那她就要保证对方再无力与她抗衡。 云猗道:“谢宗主谬赞了。” 谢幽客:“常言道,合则强,孤则弱。正魔两道纠缠了几百年,正道当中,就是有太多像你们山庄这样明争暗斗、自相残杀的宗派,因而总不能集中精力来对付魔教。我谢幽客并无吞并其它四派的野心,我只想大家联合起来,共同对付蛮荒的魔教。云庄主,从今以后,你继续你做你的庄主,但奉我天枢宗号令便可。” 她戴着半张金色面具,令人难以窥见她的面部表情,但眼眸中流露出的光芒,透露出几分上位者的强势与威严。 云猗道:“谢宗主,你未免将我的心胸想得太宽了些,你为一己私欲,设计挑起山庄内讧,间接害死了我的妻子,我怎可能供你驱策?你想七派合你想执正道牛耳,你想消灭十方域,那都是你的事。我只想和我的妻子归隐江湖,不问世事。” 谢幽客冷笑:“不要空口无凭污蔑人,你们内部自相残杀,怎么能怪到我头上来?云猗,你身为家主,家族内部纷争不断,你非但没能及早止息,反而愈演愈烈,致使无辜之人身死;死了一个人,你方寸大乱,一天之内屠杀了云家三十多名高手,致使云氏一族衰落;如今因为这些事,你又取私情而舍大义,不顾同门之情,不顾同道之义,自暴自弃,放任魔教残害无辜,放弃了自己该尽的责任,你不觉得自己很失职吗?” 这些话全是诛心之言,云猗面色铁青,双手不自觉握紧了天权刀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良久,才喃喃道:“哪有什么正道魔道、私情大义?我只看到了争名夺利,党同伐异。” 她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她厌倦了这些人…… 谢清徵急切地看着莫绛雪。她是小辈,不好插嘴说话。她打心底偏向云猗,希望师尊能帮忙说一两句。 莫绛雪开口道:“谢宗主,分明是同一个人,只因为她拒绝了你的请求,你便说出了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何必往人伤口上撒盐,说这些诛心之论?不如直截明了地表达你的意图。” 谢幽客看了她们师徒二人一眼,再看向云猗,道:“云庄主,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我只想各派联合专心对抗魔教,并无害人之意。你若不愿继续当这个庄主了,便将天权刀留下,让愿意承担这个责任的人执掌天权山庄。” 云猗沉默不语,面露犹豫之色,似在取舍。 谢幽客从怀里掏出一枚指甲盖大小、泛着红光的珠子,放到桌上,同云猗道:“这是安魂珠,当世只炼出了一颗。有了这个,你们不必千里迢迢回璇玑门去借天玑玉,也能将姒梨的魂魄从幻境里解救出来,而且,还能安养她的魂魄。” 云猗自然是希望越早见到姒梨的魂魄越好,当下不再犹豫,交出了天权刀,拿过安魂珠,看向莫绛雪。 谢幽客也看向莫绛雪,眼神中流露出一分得意之色,像是在说“你看,我就说她会同意交出天权刀”。 谢清徵轻轻叹息一声,心想:“若换作是我,我也宁愿交出天权刀,换取这颗珠子……不知师尊会如何选择,反正要是谢宗主,肯定要刀不要人……” 转念又想:“天权刀落入了谢宗主的手中,自己今后想要集齐七种灵器,岂不是难上加难?可至少知道了天权刀在她手中,也不错,总比那些不知下落的灵器好……” 她想趁机问一问谢宗主温家村、谢浮筠的事,她们三人却开始商量布阵,打算三人合力,将姒梨姑娘从幻境中拉出来。 谢清徵问:“我能帮忙做些什么?” 云猗解下腰间的风铃,递到她手上:“云家的铃铛能招魂,你帮我摇铃铛就好。” 地上画了一个圆形阵法,三人呈三足鼎立之势,盘膝而坐,安魂珠飘在阵法上空,云猗掏出怀里的锦盒,放出那一团黑雾。 黑雾飘在阵法中央,安魂珠散发出柔和的红色光芒,像是在净化那一团黑雾。 阵法中三人各自闭目凝神,双手快速结印,将自身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安魂珠中。安魂珠在空中散发出光芒,与三人的灵力相互交织。 “叮铃叮铃。”谢清徵手腕轻扬,风铃发出悠远空灵的声音。 安魂珠的红光越来越盛,那黑雾逐渐在空中凝聚成形,化作一抹朦胧的鬼魅。 许是在幻境待了几天,姒梨的魂魄变得十分虚弱,像是风一吹就能散去,根本无法开口说话,甚至没有睁开眼睛。 云猗盯着那抹虚弱的魂魄,两行清泪划过脸颊,眼里满是说不出的哀伤。 三人收了印,云猗连忙抓过安魂珠,将姒梨的魂魄纳入珠子中静养。 谢幽客起身道:“在安魂珠里养满七七四十九天,她的魂魄就能恢复正常。云猗,从今以后,不要让我再听见你的名字。” 云猗小心翼翼捧着那颗珠子,道:“你放心,从此我更名改姓,从今以后,再不会有‘云猗’这个人。” 谢幽客负手而立,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冷声问云猗:“为了一个死人,值得这样吗?” 云猗的视线终于从珠子上移开了,她看着谢幽客,目光温和,语带笑意:“谢宗主,你身上为何常年带着安魂珠?我听闻安魂珠要用活人的心头血炼化而成。你剜了自己的心头血,千辛万苦炼化出了这颗珠子,是想给谁用?你想安养谁的魂魄?那人是不是魂飞魄散了?连一抹残魂都没给你留下?为了一个死人,值得这样做吗?” 这些同样是诛心之言。 谢幽客冷哼一声,没说一句话,拂袖而去。 翌日,天刚蒙蒙亮,谢清徵和莫绛雪送云猗、风澜、青萝出了新冶城的城门。 风澜和青萝脱离了山庄,打算跟随在云猗左右,不离不弃。 莫绛雪问:“你们打算去哪里?” 谢清徵刚想说“要不与我们师徒结伴而行吧”,转念又想:“算了,不要了,我们还要找温家村的线索,我还想找其他灵器的下落,万一云猗她们掺和进来,又遇到危险了怎么办……” 云猗道:“阿梨生前总说想四处去走走,我没能陪她去,如今我们就做个四处云游的道子。” 她又诚恳告诫莫绛雪:“你是隐逸之人,这里是名利场、是非地,不宜久留,还是尽早抽身离去的好。” 莫绛雪颔首,道一声:“多谢,珍重。” 云猗也颔首,道一声:“珍重,有缘再会。” 她交出了天权刀,褪下了天权山庄的青衣莲纹的服饰,也解下了风铃,只着一袭青衫,腰间别着一把寻常的长刀,带着姒梨的魂魄,还有风澜和青萝两位爱徒,渐行渐远。 谢清徵目送她们的背影的远去:“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时候……希望下回见到她们,我能和阿梨姑娘说上几句话。” 她很喜欢那个鬼灵精怪的阿梨姑娘。 莫绛雪道:“聚散随缘。” 若换作从前,谢清徵会跟着说上一两句剖白内心的话语,诸如那些“我就不和你随缘” “我要一生一世陪在你身边”的肉麻话,可如今,她只是点点头,道:“嗯,随缘。” 莫绛雪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往城中走去。 谢清徵跟在她身后。 城里有个吹糖人的手艺人,谢清徵驻足,要那手艺人照着自己和师尊的大概模样,捏了两个糖人。 走在街头,她把那两个糖人抓在手里,也不吃,只在那边玩过家家,一会儿举着师尊的糖人,模仿师尊的语气说:“你要一生一世听为师的话。”一会儿举着自己的糖人说:“徒儿当然会一生一世听您的话。” 莫绛雪回过头瞧了她一眼,不知是嫌她幼稚,还是嫌她贪玩,说了句:“再不吃就要被晒融化了。” 谢清徵就把两个糖人并拢放在一起,手挨着手,胳膊碰着胳膊,心中怅怅的不是滋味,暗想:“融化成一体也挺好……我和师尊不能在一起,我的两个糖人总能在一起吧……” 莫绛雪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脸色变得极为苍白,双手止不住地发颤,像是极为寒冷。 作者有话要说: 云猗:老婆回来了,说话都更有底气了 谢:回旋镖插到自己身上,破大防,走人 谢&莫:看戏、叹息 祝大家中秋快乐呀!我把庄主的妻子还回去了,虽然吧,阿梨现在还不能说话,但是呢,相信我,等主角下次见到她们时,她们已经能打啵了~~~我还算是个甜文写手的~~~ 第49章 起初,只是肌肤上泛起一阵刺骨的寒意,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每一个毛孔。随后那股冷意开始沿着血脉蔓延,缠绕住四肢百骸,令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街上人潮涌动,她渐渐地有些看不分明,只能运转灵力,竭力抵御身体的寒气。 她握紧了手,忍得骨节发白,有具温暖的身躯贴了过来,抓过她的手腕,渡来温暖的真气,还将她打横抱起。 她低声道:“别回山庄……去城外……” 山庄人多眼杂,她并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体情况。 谢清徵嗯了一声,将莫绛雪紧紧搂在怀中,向城外疾驰而去。 天公不作美,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层层乌云滚动,似要落下倾盆大雨。 谢清徵记得来时的路上,看到城外有间荒废的破庙,当即抱着莫绛雪,往荒庙飞去。 刚一走进大殿,便听得殿外“轰隆隆”几声巨响,转头看去,电闪雷鸣,天光昏暗,接着豆大滴的雨水哗啦啦落下。 风雨交加,狂风吹过,怀里的人似乎抖得更厉害了些。 谢清徵关上荒庙的木门,接着脱下自己的外衫,垫到一个破旧的蒲团上。 莫绛雪唇无血色,盘膝坐在蒲团上,身体仍在微微发颤。她调匀呼吸,凝神入定,运起内功压制体内反噬的诅咒,脸上一阵灰白,随即转红,之后又变成灰白,接着头顶冒出了丝丝寒气,冷汗涔涔而下。 谢清徵扯过一个香炉,点燃一道长明箓,炽热的火焰照亮二人的面庞。 她咬破指尖,以血为媒,以手为笔,绕着莫绛雪,在地上画了一个圆环咒阵。 这是她在阵法书上学来的破冰阵,本是玄门弟子用于消冰融雪的阵法,站在阵法上,热力逼人,虽不能从内而外压制莫绛雪的寒毒,但能暂时让人感到温暖一些。 画完阵法,耗费了大量灵力和鲜血,谢清徵站起身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双手也在不自觉地颤抖。 她转头去看师尊,师尊的身体不再发颤,唇色也变红润些。 她一直在担心师尊的体内的寒毒热毒会反噬,因而将这些步骤在心中预演了无数遍,以备不时之需。 做完这些,谢清徵坐到莫绛雪背后,将自己的灵力渡给她,好帮她捱过这阵寒毒的反噬。 不知过去了多久,庙外忽然传来一阵御剑破空的动静,谢清徵猛地睁开眼睛,心中一凛:“是敌是友?是来躲雨的?还是冲着她们和天璇剑来的?” 她放出灵识探查,下一刻,灵识却被人挡了回来。 她什么也没看见。来人的修为比她高太多。 师尊正在运功疗毒,生死悬于一线,谢清徵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起身,拔剑,走到门边,犹豫片刻,把闩开门。 屋檐雨水倾泻而下,一名身着锦衣华服、脸戴金色面具的女子自雨中走来,站到门口。 她负手而立,身上滴雨未沾,薄唇紧抿,面具掩藏下的眼眸幽深似水。 谢清徵看不出她有没有敌意,却猜出了一些端倪:“谢宗主,你派人跟踪我们?” 谢幽客见她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走近一步,从容道:“我只是派人看看云猗有没有听话地离开,顺便,看到了你们的情况。” 谢清徵举剑指向她胸口,低声喝问:“你想做什么?” 谢幽客勾了勾唇,饶有兴致地问:“雪中送炭?落井下石?你猜?” 谢清徵猜不透她的想法,没说话,戒备地盯着她。 谢幽客抬起手,以指夹剑,轻轻一折,剑刃弯曲,她却并未直接将之折断,只是看着谢清徵,眼神竟有一丝伤感之色,不知想到了什么。 谢清徵浑然不觉,只道:“你要伤她,先杀了我。” 谢幽客道:“你愿意舍命维护她?看来她对你还不错。” 谢清徵没说话。 谢幽客以命令的口吻道:“把剑收了。” 谢清徵还是戒备地看着她,并未收剑。 “我是来帮她的,信不信由你。”谢幽客挑明了来意,松开谢清徵的剑,又往前走了一步,剑尖抵着她的胸口。 再走近一步,剑刃就要伤到她了。 谢清徵握紧剑柄,咬了咬牙,放下了剑,问:“谢宗主,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帮她。”谢幽客扫了眼荒庙的环境,走到莫绛雪身边,盘膝坐下,“去外面设个结界,不要让其他人靠近。” 谢清徵看着她,生怕自己离开后,她会对莫绛雪做什么,转念又想,就算她现在真的要做什么?自己有办法阻拦吗?没有。 有死而已。 心念电转,谢清徵不再疑她,向谢幽客作了一揖,大步走到荒庙外,冒雨布置结界。 运功疗伤就和静坐炼气一样,最忌讳外界的干扰,要是受到外界侵袭,稍有不慎,轻则前功尽弃,重则走火入魔。 布置完结界,谢清徵立刻返回殿内,见谢幽客果然在渡灵力给莫绛雪,为莫绛雪疗毒,稍稍放下心来。 她走过去,一同坐下,正要施法,谢幽客开口道:“你那点三脚猫功夫,留给自己用吧。” 她轻哼一声,不理会谢幽客,依旧将自己的灵力渡给师尊。 她只听师尊的话,旁人的话她才不管。 半个时辰后,谢幽客收掌,莫绛雪睁开眼睛,微微颔首,道了一声:“多谢。”接着又双眼一闭,昏了过去。 谢清徵连忙扑过去接住,让她倚靠在自己怀里。 怀里的身体不再寒冷如冰块,谢清徵吹灭了燃烧着的长明符箓,伸手替她擦去额间、脖颈的冷汗,然后毁去地上的阵法。 免得过热待会又引得她体内热毒反噬。 谢幽客气定神闲站在一旁,冷眼瞧着她们师徒二人,问谢清徵:“她怎会中如此阴毒的诅咒?” 她一眼认出了这是一道诅咒。 谢清徵道:“原本是我身上的诅咒,她帮忙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谢幽客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难怪你要豁出了性命护她。你怎会中如此阴毒的诅咒?” 谢清徵摇头道:“我要是知道,早就去杀了那个下诅咒的人。”又问谢幽客,“谢宗主,你见过小时候的我,你知道我的身世吗?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温家村的人又是怎么死的?” 荒庙外大雨倾盆,雨声哗啦啦作响,一道道闪电划过,照得室内忽明忽暗。 谢幽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忘了就忘了,何必要知道那么多?忘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谢清徵脱口而出道:“谢宗主,若是你不记得从前的事,若是你重要之人命在旦夕,你还会这么云淡风轻高高在上说什么忘了便忘了吗?”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 这不是她一个小辈该说的话,这根本不像平常的她会说出来的话。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敢在眼前这人面前放肆,她甚至想说“你这人总是这般高高在上,你从来不懂设身处地去考虑别人感受”,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个印象? 谢幽客怒目,有些失态地扬起手道:“这是你对长辈说话的态度?萧忘情和莫绛雪就是这样教你的?” 生怕她一巴掌打过来,谢清徵将脖子一缩。 谢幽客见状,放下手,不再看她,缓声道:“云猗和我这么说话也就算了,你给我客气点。我管教不了她,还管教不了你吗?” 谢清徵安静了片刻,轻声反驳道:“谢宗主,当年是你要我留在璇玑门的……你现在以什么身份管教我呢?是在管教师姐的女儿?还是以玄门之首的身份,管教一个小辈?” 谢幽客又扬起了手:“你是不是找打——” 谢清徵又窝囊地缩了缩脖子。 谢幽客冷哼一声,放下手:“你是我捡回来的,你的万象步也是我教的,你小时候没奶喝饿得哇哇哭,是我捉了头母山羊给你挤奶喝,你说我有没有资格管教你?” 什么?! 谢清徵心中咯噔一下,瞠目结舌地看着谢幽客。 谢幽客继续道:“你和谢浮筠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你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你的亲生父母是战乱中死去的百姓,你从你母亲肚子里钻出来的时候,你的母亲已经气绝,你也险些死在路边,被我捡了回来。” 谢清徵:“那那那璇玑门的长老,为什么说我身上流淌着谢浮筠的血脉?天璇剑之前还认我为主?” 她从小到大,一直把谢浮筠当成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璇玑门的萧掌门,还有那些长老,都说她是谢浮筠的女儿,金肃尘长老还总说她有其母必有其女,迟早会成为危害正道的祸胎; 可谢宗主竟说她根本不是谢浮筠的亲生女儿。 她到底该相信谁的话? 谢幽客道:“因为你死过一次,谢浮筠用十方域的炼婴邪术,取了她自己一半的气血,将你炼化复活过来。不过,她复活你也没安什么好心,她当时只剩几年的寿命,费心费力复活你,是想再过几年借你的身躯,夺舍、重生。” 谢清徵越听脑海越是一团混乱。 谢宗主说得是真的吗? 她一直将谢浮筠当作自己的亲生母亲,她曾在无数个夜晚,努力去回忆脑海中那个模糊的面孔,试图描摹出母亲的面容。 如今却有个人告诉她,谢浮筠非但不是她的亲生母亲,还曾想要夺舍她,借她的身躯重生! 这一切太乱了,太颠覆她的认知了…… 谢幽客接着道:“别再去查温家村的事情了,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你是异数,三山无姓,鬼关无名,你本不该存活于世的,你的命只有这一次,要是死了,没办法再入轮回投胎,好好活着吧。” 说着,她将视线落到莫绛雪的九霄琴上:“你把琴底下的天璇剑给我,等我合成了结魄灯,会顺便帮你怀里这个人解除诅咒。” 听到“天璇剑”三字,谢清徵脑海霎时有了片刻的清明,她将手按在琴弦上,坚定道:“我不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但这是璇玑门的东西,我现在是璇玑门的人,不可能交给你。” 心中不由狐疑:“她是不是冲着天璇剑来的,故意说这些诛心之论,好让我方寸大乱,就像昨晚对待云猗那样……” 谢清徵开口问:“你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谢幽客道:“我说的确实是你的身世,看你自己能不能接受。” 谢清徵道:“那谢浮筠后来是怎么死的?她为什么会魂飞魄散,她不是要借我的躯体夺舍重生吗?” 谢幽客冷道:“我不清楚,我和她一起把你养到岁,我不想让她做夺舍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后来她就把你带走了,我找不到她。大概是修炼邪术被反噬了吧,哼,我早让她别练那些邪术了,她就是不听,咎由自取!” 谢清徵有些生气:“她是你师姐,别人说她不好也就算了,你干吗也这么恨她?” 不知为何,她就是不相信谢浮筠是坏人。 谢幽客道:“因为我比你更了解她,她害死师尊,连累天枢宗声誉,结交魔教妖邪,修炼邪道,桩桩件件,死不足惜。” 谢清徵道:“谢宗主,也许她有难言之隐,也许其中有误会呢?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设身处地考虑过她的感受和想法,你是不是从来没开口问过她?你和她从小一块长大,她到底是好是坏,你应该最清楚不过。还有,你给云庄主的那颗安魂珠,之前是准备给谁用的?你师尊?还是你师姐?” 话音刚落,又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 谢清徵借着那束光亮看向谢幽客的脸庞,见她面具下的那半张脸亦是一片惨白,似是没有一丝血色。 她冷声道:“你懂什么?吃过的饭还没我吃过盐多,就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谢清徵轻声反驳:“是啊,我没你懂。我只懂如果一个人对我很重要,我就会全心全意地信任她。” “毛丫头一个,根本什么都不懂,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同你废话……”谢幽客横了她一眼,又摇了摇头,只身走出了荒庙,似一缕孤魂般,消失在滂沱大雨中。 谢清徵稍稍松了一口气,收回了放在九霄琴上的手。 她的学习能力一向很好。不就是诛心之言,谁还不会说上几句呢。 明明没见过几面,她却似了解对方性情一般,也正因为了解,才知道什么话最可以伤人心。 谢幽客离开之后,荒庙内只剩哗哗啦啦的雨声。 谢清徵紧紧抱着怀中的莫绛雪,回忆自己的生平。 幼失所怙、眼盲、怪疾。一夜之间,得知抚养自己长大的村民是鬼。失忆。诅咒…… 其实她很少自伤自怜身世,她心态挺好,也不觉得自己过得有多苦,还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她只是偶尔羡慕一下旁人有亲人相伴。 但她今天真的很混乱。 她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她想查清母亲和温家村众人死亡的原因,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忆?身上为什么带着诅咒? 可今天有人忽然告诉她,所谓的母亲根本不是亲生母亲,而自己是“母亲”夺舍的工具。 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挺让人伤心的…… 谢清徵回想起谢幽客说的那些话,又回想着自己的诛心之言,慢慢的红了眼眶,心中不可自抑地涌上了一层愧疚与哀伤,那个在大雨中彳亍而行的背影在脑海挥之不去。 是不是那些话谢宗主平日里无人可诉说,今日才会同自己说起?自己非但没有向着她,反而处处忤逆她,就像是笃定了她不会伤害自己一样。 还真是放肆啊…… 这种放肆和笃定,就像把好脾气留给了外人,把坏脾气留给了亲人一样,笃定亲人会包容自己,无论说了什么伤人的话,做了什么伤人的事,都会很快得到原谅…… 谢清徵小心翼翼放下怀里的莫绛雪,匆匆忙忙跑出荒庙,跑到了雨中,想找到谢幽客,说上一声“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说你的,我们再好好聊一聊吧”,可雨幕重重,哪里还找得她的身影? 谢清徵失魂落魄地回到荒庙。 她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正想施法烘干自己的衣衫,再上前去抱着莫绛雪,却见莫绛雪已经睁开了眼睛,倚靠在一根柱子边,安静地望向她。 她笑了一笑,眼眶却还是通红的:“师尊,你终于醒了,好一点了吗?” 莫绛雪点头:“好多了。”又道,“我有点冷,你过来。” 谢清徵运转灵力,烘干了自己的衣裳,走过去,跪坐在她身边:“我给你挡风。我给点火。”说着,又点燃了一道长明符,放在香炉中。 跳跃的火光将她脸上的泪痕映照得格外清晰,莫绛雪抬手替她擦拭,轻声问她:“做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人就是矫情,若无人安慰,反倒不觉得怎么样;若有人安慰上一两句,委屈不减反增,七分难过也会变成十分。 何况,师尊今日的语气分外温柔。她无法克制地怦然心动,她想要远离,想要保持距离,却沉溺在这份温柔中,不舍得抽身离去。 就这一次,她想,任由自己放次。 她牵过师尊的手,脸颊在手背上亲昵地蹭了蹭。 师尊的手背冰凉柔滑,手指却因常年抚琴的缘故带着一层薄薄的茧。 莫绛雪没有抽回自己的手,看着谢清徵,问她:“谢宗主欺负你了?” 谢清徵没有回答,目光哀伤,问:“你可不可以抱一抱我?” 莫绛雪犹豫片刻,微微张开怀抱。 谢清徵笑了一笑,轻轻拥上去,温暖的身子与冰冷的躯体相贴。 她环住师尊的腰,躲在师尊的怀抱中,就像淋雨的鸟躲到了屋檐下,轻声道:“你对我的好最纯粹。” 她将谢幽客的话语,一字一句复述给师尊听。 作者有话要说: 谢宗主:师尊死了。师姐死了。小时候养过的闺女长大了,不认识自己,还维护外人,对自己刀剑相向,说一些诛心的话……(继续破大防) 莫:是么,她从不对我说诛心的话,很温柔,很体贴,很懂事,现在还学会了撒娇 小谢:哎明明什么都不记得,可是这样子去说谢宗主感觉好愧疚……诶师尊今天好温柔,放次……抱一抱,就这一次……(以后)再一次,再来一次…… 第50章 荒庙外的雨时大时小,雨声时而哗啦,时而淅沥,始终不停。 庙中供着的佛像慈眉善目,悲悯众生。 莫绛雪倚坐在大殿的木柱旁,谢清徵依偎在她的怀中,娓娓道来。 莫绛雪听完,摸了摸谢清徵的脑袋,一针见血指出:“有些事情你自己都还没想起来,一切都只是谢宗主的转述、谢宗主的个人评价。” 谢清徵道:“可是,万一她说的都是真的呢?” 莫绛雪淡然道:“论迹不论心。不管浮筠前辈的初衷是什么,她给予了你第二次生命,抚育你七年,死前还将你托付给那些鬼魂。其实,她所做的,和母亲也没多大分别,对吗?” 谢清徵想了想,眨眼道:“师尊,你说得很对。” 如果谢幽客所说的是真的,那她被谢氏的师姐妹救了两次,一次是在路边,被谢幽客捡了回来;一次是死后,被谢浮筠渡了一半的血脉,用炼婴术复活了过来。 不管如何,她们两个于她是有恩的。 谢清徵淡淡一笑:“师尊,这么一想,我还真是命不该绝,每次濒临绝境,都能遇到贵人相助,我何德何能?” 从前是谢幽客和谢浮筠,还有温家村的那些人,如今是莫绛雪。 莫绛雪也淡淡一笑:“从你嘴里能听到我说错了什么吗?” 谢清徵:“不能。” 就算错了,她也会觉得是对的。 莫绛雪道:“你这是偏信,盲从。” 就偏信,就盲从了。谢清徵但笑不语,紧紧环抱着莫绛雪。 没有任何旖旎的念头,她只想躲在一个令人安心的怀抱中,遮风避雨,抚平思绪。 她今日同师尊说了很多很多,唯独隐瞒了谢幽客那句“你是异数,三山无姓,鬼关无名,你本不该存活于世的,你的命只有这一次,要是死了,没办法再入轮回投胎。” 她学会有目的地隐瞒了,不再事事赤诚直白地告诉师尊。 她只能活这一次。修道之人寿元皆有定数,将来等待她的,要么是飞升成仙,要么是死后永世为魂,当然,也可能是魂飞魄散。 她怕将这件事告诉了师尊,师尊会不同意将诅咒转移到她的身上。 她伸手摸了摸腰间的烟雨箫,心想:“一蓑烟雨任平生,管它将来如何?我先过好当下。” 她这人有些记好不记坏,也不知这份乐观,是随了谁? 谢清徵又轻声问莫绛雪:“师尊,你这次诅咒反噬,是因为这些天灵力消耗得太多吗?” 莫绛雪道:“或许是吧。” 前些天与天权山庄的四大护法交战,之后又与十方域的人交战,昨晚还结阵破除幻境,救姒梨的魂魄。一桩桩事情下来,身体消耗了不少灵力。 若是换作从前,她闭关修炼一两个月就能修炼回来,但如今的修为非但停滞不前,甚至可以说是,逆水行舟,不进反退。 谢清徵轻轻叹息,心疼、怜惜、亏欠,种种情绪杂糅在心头。她想到年前的师尊,在天权山庄有一日连败九十七名高手的辉煌战绩,如今断魂咒缠身,只要短时间内消耗过大,就会压制不住体内的毒性,虚弱成这个模样。 她想说一声“我们以后不管这些事情了好不好”,可最后,她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师尊是个怎样的人。 师尊和云庄主只打过两三次照面,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情谊,师尊却愿意为了这份情谊,做这许多事情。 忘情道,有情而忘情,忘情而至公,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一视同仁地怜悯众生,力所能及地拯救苍生。 如果这就是师尊的道,那她誓死追随。 外头风雨肆虐,师徒二人相拥着在荒庙里睡了一夜。 一夜之后,天光大亮,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荒庙,往城中走去。 雨下了一整夜,道路两旁草木湿润,空气中都是泥土的气息。 莫绛雪的唇色还有些苍白,谢清徵洗净树叶卷起,去装了些山泉水来给她喝,又从药葫芦里找出补气的丹药,喂给她吃。 莫绛雪吞下丹药,看着谢清徵,问:“你小时候毒发都怎么熬过来的?” 谢清徵道:“冷了就裹着大棉袄坐到灶炉边,不断添柴,捱过一整夜就不冷了;热了就脱光衣服泡到溪水里,熬过一整晚也不热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莫绛雪却回头看了她一眼,眸光微漾。 彼此都知道,毒发时有多难受,彼此都感同身受。 谢清徵倏忽察觉她体贴入微的心思:“她自己身体难受,却不觉得怎么样,反而去想我小时候的感受……” 真是……让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柔肠百转,心跳得越来越快,谢清徵生怕自己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连忙转移话题道:“谢宗主说,我的万象步是她教的,真是让人出乎意料……” 第一眼见到谢宗主时,她只觉她雍容华贵,高高在上,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心中有几分莫名的熟悉感。 当时只是想,也许小时候看过她。没想到,渊源这么深。 谢清徵:“不知道她小时候有没有教过我修炼?说不定我小时候身体里也有灵力呢,后来毒发时都被消耗了……” 莫绛雪道:“你的修炼速度确实非同寻常。” 当年她教她吐纳调息时,她也能很快入定,熟练得不像是第一次修炼的人。 谢清徵又道:“谢宗主不让我继续调查温家村的事情,她可能比我们知道更多的内情。” 莫绛雪嗯了一声:“等我回去和她聊一聊。” 沿途经过一家道馆,谢清徵隐约觉得有些眼熟,正想过去看看,莫绛雪忽然按住了她的肩,将她拉到一棵槐树背后躲着。 鬼鬼祟祟,要做什么? 不多时,她耳畔捕捉到了两道细微至极、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显然是个修为不低玄门修士。 那两人从道馆踱步而出,其中一人像是和道馆的主人说了声:“告辞。”接着便御剑离去。 等道馆的主人也踱步回了馆内,两人才从大槐树下绕了出来。 谢清徵看着道馆的名字,道:“这好像是云庄主的母亲清修之地。” 莫绛雪嗯了一声。 谢清徵:“刚才那个人是谁?我好像没听过她的声音。” 莫绛雪道:“开阳派的主母,她和云庄主的母亲看上去关系不错。” 谢清徵想起姒梨幻境中的种种,道:“有没有可能,她也知道云猗女扮男装的事情?” 莫绛雪道:“或许吧。” 可云猗已经走了,她只想带着姒梨远离这个是非地,并不想再去追究幕后真凶。 当事人都无所谓了,她们师徒二人都是局外人,更不会再去掺和什么。 回到天权山庄,谢清徵看见各大宗门陆续都在撤离。 十方域妖魔已退,天权山庄由天枢宗暂时接管,其他人也没理由继续留下。 她们师徒二人去找到萧忘情,萧忘情也准备带着璇玑门人回东海:“还有瞭望塔的事要忙,门派里也堆积了许多杂事,真是一刻也闲不下来。” 谢清徵和她说了师尊昨日诅咒反噬的事。 萧忘情连忙抓过莫绛雪的手,为她把脉。 萧忘情跟着裴疏雪也学了不少医理方面的东西,当即拧眉道:“你体内的毒又深了一些,昨天已经发作过了,今后只怕最多三个月,最少一月,又会发作,还会一次比一次厉害。” 谢清徵心脏揪成一团。 莫绛雪平静地放下衣袖,问:“水烟那边有查到什么吗?” 萧忘情摇头:“暂时没有线索,不知道当世谁会使用这种禁咒,除了徵儿,也没在谁身上见到过这个诅咒。” 谢清徵心想:“可施咒的那个人一定还活在这个世上。究竟会是谁?” 莫绛雪道:“那就再看看吧。” 师徒二人拜别了萧忘情,又去拜见谢幽客。 莫绛雪为昨晚的事情道谢。 谢清徵站在莫绛雪身旁,朝谢幽客作了一揖,规规矩矩喊了一声:“见过谢宗主。”便缄口不言。 她想道歉,又莫名地有点不好意思。 谢幽客冷眼瞧她。 莫绛雪也看着她,唇角弧度微勾,似有心看戏,并不打算插手干预。 她脸色憋得通红,最后,还是又作了一揖,客客气气道:“谢宗主,昨日是晚辈失言,对不起。” 谢幽客没说话,冷哼一声。 莫绛雪开门见山,问起温家村的事。 谢幽客也快人快语,道:“温家村是我派人去清理干净的,附近的毒尸也被我的人捉回了天枢宗,谢浮筠的死我自会查清,与你们无关。” 说完,又看向谢清徵,再次强调:“你和她没血缘关系,她炼化复活你,只是为了夺舍你,你不欠她什么,也不必去替她做什么。” 谢清徵温声道:“谢宗主,就算我不欠她什么,但我师尊身上还中着诅咒,有性命之忧,我不可能置身事外。” 谢幽客不以为意:“这也算不得什么,死便死了,人生自古谁无死,她死了还能投胎转世,来世继续修炼就是了。” 莫绛雪闻言,面不改色。 话虽难听,确有几分道理在。 生死枯荣,循环往复,修道之人,理应看得更开。 谢清徵气不打一处来。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跟这种高高在上、视人命贱如蝼蚁的人没有什么话好说! 她拉过莫绛雪的手就要走人,谢幽客却又把她喊住:“你过来。” 她本不想理会,但莫绛雪停下了脚步,示意她过去。 她不情不愿地走到谢幽客面前,谢幽客盯着她看了会儿,伸手点在她眉心的朱砂印上,她下意识想后退,却有一道口诀浮现在她的灵识内。 谢幽客收回了手,淡淡道:“万象步的口诀,别再忘了,走吧。” 谢清徵没有挪动脚步,看着谢幽客,心情复杂。 她软声问:“谢宗主,我以前喊你什么?” 谢幽客默了片刻,道:“你继续喊我宗主就是了。” 谢清徵又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以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谢幽客道:“你眉心的朱砂印是谢浮筠给你点的,是我们天枢谢氏一脉的信印,也是一道咒印,咒印的内容,只有施咒人才知晓。我猜是谢浮筠封印了你的记忆。” 为什么这小孩的封印记忆,她也不清楚,但她隐约能猜到,谢浮筠不愿让这小孩掺和进来。 谢清徵忽然诚恳道:“谢宗主,你明明很了解你师姐,你昨天肯定对我说了些违心话。” 谢幽客横了她一眼,冷道:“你可以走了。” 她施了一礼,问:“谢宗主,我们合作好不好?你去查温家村的事情,我去寻访其它灵器的下落。” 谢幽客又横她一眼:“我需要你帮我做事?” 谢清徵抿了抿唇,看了一眼身后的莫绛雪,狐假虎威道:“我可以让我的师尊帮忙做事。反正您想收集灵器,我也想。但你……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要动不动去灭人家的门派……” 万一积累了业障,以后不得好死怎么办…… “你怎么说话的?”谢幽客眼里窜起一丝火星。 谢清徵生怕她扬手给自己一耳光,连忙后退几步,躲到莫绛雪身后。 莫绛雪唇边勾起一丝笑:“谢宗主,劣徒玩笑话,请勿怪罪。” 谢幽客冷哼:“天权山庄一事和我无关,是她们自己不争气。” 顿了顿,她又朝莫绛雪道:“瑶光铃在十方域‘迦楼罗’手中,‘迦楼罗’最近在湘西苗疆一带活动。我要先去找天枢宗的镇派宝物,你就去找瑶光铃吧。” 瑶光派已经与璇玑门合并,璇玑门的人去寻访瑶光铃,倒也合情合理。 莫绛雪颔首同意。 拜别了谢幽客,师徒二人从新冶城出来,往苗疆的方向走去。 走在路上,谢清徵同莫绛雪玩笑道:“师尊,谢宗主也想要你手里的天璇剑。” 莫绛雪道:“先把失落的灵器都找回来再说。” 谢清徵道:“嗯说得也是。我想集齐灵器解除诅咒,不知谢宗主是想要做什么?复活什么人吗?可我的‘娘亲’已经魂飞魄散了……” 她还是习惯喊谢浮筠为“娘亲”。 莫绛忽然问她:“如果你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谢宗主再让你把剑拿给她,你会拿么?” 还是会像昨晚那样,斩钉截铁地拒绝? 谢清徵随手拔下路边的一根狗尾巴草,在手指上绕了几圈,心想:“这个问题怎么像是在问,师尊和谢宗主之间,我要选谁……” 莫绛雪:“嗯?” 谢清徵:“师尊,天璇剑在你的手上,我可没资格去拿。” 莫绛雪从琴底下抽出天璇剑,放到谢清徵手上:“你试试?” 谢清徵有些懵:“啊?” 莫绛雪道:“我让它也认你为主了。” 危急时刻,它还会像当年那样护着她。 谢清徵接过剑,随意使了一招,无形的剑气荡开了四周草木。 果然运用自如。 谢清徵心中倏忽一片柔软,却不敢直白地说什么“你对我真好”,只微微笑了笑,把天璇剑还给了莫绛雪,轻声细语道:“师尊,能做你的徒弟真好。” 莫绛雪对她的好,仅是因为她们是师徒,或者说,她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 这种好,无关风月,无关私情,换作别人拜她为师,她一样会这般对待。 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可谢清徵还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暗暗想:“你能不能稍微对我有点不一样呢?” 她想成为她心中稍微特殊一些的存在,她想得到她的偏私。 莫绛雪看了一眼谢清徵,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前走去。 郊外小道,蜿蜒曲折。 “你就是对我很好” “我要是能得到你的喜欢就好了” “可是我很喜欢你啊” “你就是我最信赖最喜欢的人”…… 少女清澈稚嫩、赤诚直白的话语犹在耳畔,莫绛雪隐剑于琴,缄默不语。 或许人都是这样,越长大越克制,越晓得分寸,不那么热情了,也不轻易剖白内心了。 也罢,顺其自然。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开启瑶光铃副楔子的内容也在卷二里~~~ 莫绛雪:徒弟长大了,听不到她说那些肉麻话了 小谢:我天天搁心底说呢~ 忽然想到,要是她俩结契,莫绛雪就得矮谢幽客一辈了哈哈哈哈哈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北地春迟,陌上花开,姹紫嫣红。 莫绛雪戴着帷帽,放下白纱,身负一琴一箫,缓缓走在道上;她昨日毒发,身体还有些虚弱,不宜御剑飞行。 谢清徵踩着万象步,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一会儿跑得不见踪影,没一会儿又跑了回来,跟在莫绛雪身后,兴奋道:“师尊,我发现这门功夫不止能用来逃跑,还能辅助修炼内功。” 莫绛雪嗯了一声,并不多言。 谢清徵问:“师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莫绛雪还是一声嗯。 各大门派的修炼之法,大多是静坐炼气,天枢宗的万象步不必固守打坐也能炼气。疾走时,催动丹田内息,内息便会沿着四肢百骸自然而然运转,久而久之,修为也会跟着进益。 谢清徵:“难怪当年你提醒我,用了万象步,要调匀气息再坐下。” 运气引功之事,一着不慎,轻则气血不畅,经络受损,重则神昏错乱,走火入魔。 谢清徵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又朝莫绛雪道:“师尊师尊,我也把这个步法教给你好不好?” 莫绛雪语气淡淡:“我学这个做什么?” 谢清徵道:“你不觉得很好玩吗?跑步也能修炼。” 莫绛雪:“我不爱玩,你玩去罢。” 谢清徵:“那打不过别人的时候,可以逃跑。” 莫绛雪:“我从不逃跑。” 谢清徵想了想,点头:“也是喔,几乎没有你打不过的人。” 莫绛雪微笑:“也不尽然。” 或者说,以前算是,现在不是了。 谢清徵想起她身上的断魂咒,愉悦的心情蒙上一层灰,脸上神情一片黯淡。 那道诅咒就像一道枷锁,束缚了她,限制了她…… 莫绛雪见谢清徵好一会儿没说话,回过头瞥了她一眼,主动打破了沉默,指着远处道:“你看,那边有头驴。” 她喜欢各种各样的动物,田里的牛、窝里的兔子、地上的鸡鸭…… 闻言,果然抬起了头,又施展开万象步,闪身过去,摸了摸驴耳朵,和一旁的农妇说了些话,那农妇笑呵呵接过她递过来的一锭碎银,把那头驴给了她。 她牵着驴,走到莫绛雪身边,笑吟吟道:“师尊,我给你找了个坐骑,请——” 眼下这时节,马儿都上了战场,牛儿在田里耕地,也就只有驴还能骑一骑。 莫绛雪眼神流露出一丝嫌弃,正欲同她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转过身,冷声喝道:“出来!” 谢清徵牵着青驴,什么出来?有人跟踪她们?谁派来的? 四下一片寂静,青驴倒是叫了两声。 谢清徵正要开口问,却见四周气流微动,空气中,渐渐浮现出两个黑衣蒙面的身影,朝莫绛雪长揖到地。 莫绛雪冷声道:“天枢宗的影卫?回去和谢宗主说,不要跟着我们。” 那两个蒙面人对望了一眼,应了一声:“是!” 谢清徵有些怔:“都说了合作了,她干吗还要派人跟踪我们?真不厚道。” 莫绛雪回过身,看着驴子,敛了几分冷意,道:“许是担心你的安危。” 谢清徵道:“那我可不要这份保护!被人偷偷摸摸跟着,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被她们听了去,她们肯定会一一十地报给谢宗主,一点隐私都没有,多不好啊!” 莫绛雪嗯了一声。 她也不喜欢身边有别人在。 路边茶肆中,一群黑白道袍的修士坐在桌边,闲聊喝茶。 远远走来两位女修,一位白衣帷帽,骑着一头青驴,气定神闲;另一位黑白道袍,牵着驴缰,言笑晏晏,沿着山道缓步而行。 茶肆中的闵鹤,忽然扑哧一声笑:“小师妹是怎么说服莫长老骑驴的?” 其余的师姐妹闻言,放下茶盏,走到路边挥挥手臂,一迭声打招呼,脸上皆憋着笑。 谢清徵见了师姐们,先是一愣,接着大喜,忙牵着驴子一溜烟跑过去。 到了茶肆,她发现茶肆里都是璇玑门的人,掌门自己一桌,沐家姐妹不在,想必是先行回了璇玑门,其余师姐妹们分散几桌。 莫绛雪从青驴上下来,端的还是一派仙风道骨。众人向她行礼。她颔首入座,和萧忘情坐在一块。 谢清徵将那驴缰在旁边的树上绕了一绕,拜见过萧忘情后,与闵鹤师姐挤在一桌。 她问闵鹤:“师姐,你们怎么在这里?” 闵鹤给她倒了一杯茶,道:“掌门说有重要的话忘了交代莫长老,特意在这里等你们呢,顺便带我们喝喝茶。” 谢清徵向师尊那桌看去,只看见掌门嘴唇翕动,听不见她们的谈话。 想来是施了屏音障的结界,不让她们这些小辈听。 闵鹤打听她们师徒二人接下来要去哪里云游。 谢清徵道:“湘西苗疆。” 闵鹤解下一个锦囊,塞谢清徵手里,道:“苗疆多蛊虫,特别是仙教的人,蛊修最多,擅长用毒下蛊,我的这个锦囊里有些丹药,你应该用得着,拿着吧。” 谢清徵笑着收下,说道:“这个教派好像不怎么和正道往来。” 闵鹤:“嗯,她们虽然行事诡异怪诞,但也不算魔教中人,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别得罪了她们,远着些她们。” 谢清徵点点头。 闵鹤叮嘱道:“我听师尊说,十方域的‘迦楼罗’一部也在湘西苗疆一带活动,你们可要小心些。” 十方域共有八个部众,一天,二龙,三夜叉,四乾达婆、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 上次攻击璇玑门的是晏伶率领的天字部众,这次她们师徒二人要找的是迦楼罗的首领。 谢清徵又点了点头,从别的师姐们那里薅了不少丹药、符箓来,以备不时之需。 她抿了一口茶,准备做点功课,向见多识广的闵鹤打探:“迦楼罗的首领叫什么呀?” 闵鹤道:“名叫‘昙鸾’,别号就是‘迦楼罗’。”说到这里,她偷偷瞧了一眼萧忘情,见萧忘情没有注意她们,悄声同众位师妹道,“我和你们说,她有七位妻子。” 谢清徵瞪大眼睛嘀咕:“七个这也太多了吧……喜欢得过来吗……” 其余女修七嘴八舌道:“也称得上一声风流了。” “什么风流,这就是好色!” “大师姐,你真是见多识广,连这个这都知道!” “果然妖邪!朝三暮四薄情寡性荒淫好色!” 闵鹤摆摆手,表示这都不算什么,又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们八卦的神情收敛些,免得被师尊看到说她们言行不端。 萧忘情施的屏音障也隔断了她们的声音。 一个入门稍晚不太了解十方域的女修鄙夷道:“是好色了些,不过世上男子多薄幸,都是这个德行。” 闵鹤道:“不不不,她是女的,她也好女色!更荒诞离谱的是她的七个妻子,都曾是她的徒弟!” 众师姐的脸色好不精彩,眼如铜铃,目瞪口呆,纷纷骂:“太背德逆伦了!” “怎么能这样!” “色字头上一把刀!” “好色就算了,还师徒乱/伦!” 谢清徵唇边原本挂着一抹笑,听到“师徒乱/伦”四个字,有如当头一棒,登时打散了她与师姐们谈笑的欲望,那抹笑也僵在了唇角。 心头的苦涩感蔓延开来,她抿了抿唇,沉默地抿了一口茶水,望向师尊。 师尊还在同掌门交谈,并未看向她们。 天边忽然又一群锦衣玉带的修士御剑飞过,为首那女子众星捧月,前呼后拥。 闵鹤道:“呀,是谢宗主,她也要回天枢宗去了吗?” 一众师姊妹同时抬头去看,转移了注意力,感叹羡慕道:“金灿灿的,看着真有钱。” “反正肯定比我们璇玑门有钱。” “那是,她们宗门只收世家出身的,最不缺钱了。” “听说谢宗主就是出身皇室的金枝玉叶,自小拜天枢宗的孤鸿影前辈为师。” “难怪总这么高高在上,从小就是人上人啊。” 谢清徵忽然问:“孤鸿影前辈是个怎样的人?” 闵鹤摇摇头:“不太清楚,她陨落好些年了,我听过师尊和副掌门聊过几回,嘶,听上去感觉和肃尘长老是一类人。” 谢清徵缩了缩脖子。 她最怕那种人,刻板严肃,眼里时常带着火星,谁的言行稍微出格些,不符合规矩些,那点火星就立刻窜燃成怒火,好似要将人烧得飞灰湮灭。 她更欣赏温和的人,比如,掌门那样的。 她发觉师尊也好似更喜欢温和的人,无论是云猗,还是萧掌门,与师尊关系亲近的,都是温和随和,却不失锋芒的人。这样人,凛于外而敛于内,将锋芒都对准了敌人,温和与包容留给了自己人。 她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师尊性情疏冷,看似与温和不沾边,但靠得近了,就能察觉出她在细微之处的体贴温柔。 她喜欢这样的人。 不,她只喜欢师尊,而师尊恰好是这样的人…… 心思百转千回,最后还是缠绕在了莫绛雪身上,谢清徵又转头望向她,眼神柔软似水。 她站起了身,从萧忘情手中接过一封信,拱手,似是在道别。 萧忘情也起身相送。 屏障散去,谢清徵听到掌门说了声:“珍重,待你归来,我和疏雪再去缥缈峰找你赏梅煮茶论道。” 莫绛雪应了一声:“好。” “去去去,别挨过来!别打扰我的贵客喝茶!”茶肆外忽然传来一声呵斥。 众人望去,见是一个逃荒的老人家,衣衫褴褛,浑身又脏又臭,嘴唇干裂出血,恳求道:“店家行行好……给点水喝吧,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璇玑门的女修们出声制止:“喂店家你就给倒点水呗,这么凶做什么?” 萧忘情什么都没说,拎着茶壶,拿过杯子,走过去,亲自斟茶给那老人家喝,又同店家温声道:“给她一点吃的吧,算是我们和你买的。” 店家忙笑着应下,又朝那老人家道:“算你走运啊!遇到了好心肠的仙人!” 那老人家见了萧忘情的模样,当真以为是仙人下凡,扑通跪在地上就要磕几个响头。 萧忘情忙伸手将她搀扶到椅子上坐下。 谢清徵心中动容,莫绛雪走了过来,同她道:“我们走吧。” 她向掌门和众位师姐道别,牵过青驴,请师尊坐。 莫绛雪斜眼看那头驴子,怎么也不愿当着璇玑门众人的面骑上那头驴,默不作声走在前方,背影翩然如鹤。 谢清徵牵着青驴跟上,等走远了一些,她才小声嘀嘀咕咕:“师尊,你刚才不还骑得挺有趣,你肯定也觉得好玩……哈哈不过你这样的仙人,应该骑鹤,不应该骑驴,有损形象,要不我回璇玑门捉一只鹤来……可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诶,八仙张果老也是骑驴的,还是倒骑的……” 以莫绛雪的修为,说话声音再低,她也能听见。 她停下脚步,谢清徵以为她忍受不了自己的啰嗦要凶自己几句,连忙闭了嘴。 莫绛雪转过身,绕着青驴走了一圈,侧身坐上驴背,然后看着谢清徵,淡道:“别磨叽了,走吧。” 谢清徵盈盈一笑,牵过缰绳,往前走去。 她问驴背上的人:“师尊,刚刚掌门和你说了什么?” 莫绛雪道:“她说我体内的寒热之毒中土无人可解,但可以去找湘西苗疆的仙教看看,能不能以蛊解毒,或者暂时压制下去。” 中土玄门修士与苗疆蛊修少有往来,萧忘情还特意给她写了一封引荐信。 谢清徵心中升腾起一丝希望:“那我们就顺便去仙教拜访一下。”又问,“还有呢,感觉你们说了不少话。” 莫绛雪脑海浮现起萧忘情的那句“若三个月或是每个月发作一次,恐怕你撑不过三年”,她摇了摇头,同谢清徵道:“不是太要紧的话。” 谢清徵道:“这样啊……师尊,我听师姐们说了一个八卦,你想不想听?” 莫绛雪:“说说看。” 谢清徵:“我们要去找的那个迦楼罗啊,她是女的,然后她好女色。” 莫绛雪一派淡然:“天地万物飞禽走兽亦有同性亲昵的,人亦如是,没什么稀奇的。” 谢清徵:“不是不是,她有七个妻子!你说她一个人怎么可以同时喜欢那么多人!她的心能分成七瓣吗?她是真心喜欢吗?还是玩弄别人的感情呢?” 莫绛雪不说话了。 她似是认真回忆了会儿,方才俯下身来,一本正经地在谢清徵耳边道:“嗯,想起来了,她有个癖好,喜欢收你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为徒,先教修炼,再娶为妻,你小心别被她捉了去。” 谢清徵:“……” 这个也耳闻过?!师尊真是方方面面都懂得比她多…… 作者有话要说: 等着小谢,马上带你来到成年人的世界~~~ 我之前和我对象说:“我文里有一个反派,很温柔很多情,还有7个老婆,你羡不羡慕?” 我对象说:“不羡慕,她也太累了吧,当1当0都很累哈哈哈哈哈。” 第52章 依旧是一本正经的语气,带了些许戏谑之意。 传到耳边的声音又低又磁,耳朵有些痒,有些酥麻,谢清徵揉了揉耳朵,沉默片刻,起了试探之心,问莫绛雪:“师尊,她娶自己的徒儿为妻,算不算,不道德?” 她期望师尊能像刚才那样,说上一声“没什么稀奇的”。 莫绛雪却偏偏缄默不语。 沉默的空隙里,时间好像忽然变得很慢,谢清徵不知道她会说出什么话来,却隐约能感觉到,她不太认同这种行为。 她心胸豁达,黑白正邪、同性亲昵她都不会非此即彼地看待,而是持包容的心态开导引导。如今的沉默,其实已经代表了微妙的反对态度。 只不过,她很少去对什么人、什么事做负面评价,哪怕对方是敌对立场、人人喊打的邪教妖魔。 莫绛雪不说,谢清徵也不好追根究底要个答案。 乡间小道蜿蜒又曲折,谢清徵牵着驴缰,垂下了眼眸,信步而行。 在期待什么呢? 自己心生妄念,非但没有彻底死心,还隐隐期待对方能和自己一样,回应自己那份背德又扭曲的感情。 真是卑劣。 她为自己的这份心思而羞愧。 莫绛雪却忽然开口道:“你看,前面有羊。” 谢清徵抬头去看,果然看见前方一片浓绿的青草丛中,几只羊正低头吃草。 她牵着驴子,还要往前走去,那青驴却发出几声驴鸣,怎么也不肯往前走了。 “它饿了,想吃草。”莫绛雪下了驴背,走到一棵树旁坐下,“你也过去玩吧。” 谢清徵一面道:“师尊你好像在放羊。”一面踢踢踏踏地把驴牵过去,让它吃草。 那几只羊大概是有人放养的,竟不怕人,谢清徵过去摸了两把,又走回到树下,陪着莫绛雪。 天边滚来层层乌云,似是又要下雨了。 不多时,果然有一老一少两个村民过来驱赶羊群回羊圈。 小的那个道:“伺候这几头羊跟伺候大爷一样,饿了要送来吃草,下雨了要亲自来接回家。” 老的那个啐道:“你小时候没奶喝,就是喝羊奶长大的,你得管它们喊一声‘娘’!” 在树下坐着的谢清徵听到这番对话,不由微微一笑。 她想起谢宗主说她小时候没奶喝,饿得哇哇哭,就去捉了只山羊来,给她挤奶喝。 她虽然不记得这些事,但听到熟悉的对话,脑海却不由地浮现出谢宗主的模样。 她七八岁时就知道自己没了母亲,后来有姑姑照顾她,她就把姑姑当成是自己的母亲,再后来姑姑也离开了她…… 她下山后,看到凡人母女,偶尔就会想一想,从小到大一直被母亲爱着,会是怎样一种感受?如果母亲还在世,看到她现在这副模样,又会是什么感觉? 拜别谢幽客时,她其实很想问一问谢幽客,“看到从前养过的小孩,长大出现在你的面前,你心里是什么感受呀?”但最终没好意思问出口。 记忆会忘,对一个人的感觉不会变。 尽管她很不爽谢宗主对她的师尊秉承一种“你死就死了”的无谓态度,但她对谢宗主就是怀有一种熟稔亲近之情…… 谢清徵坐在树下,拔了一根青草,在指尖绕了几圈,问莫绛雪:“师尊,你说当初谢宗主为什么要我留在璇玑门呢?” 莫绛雪想了想,直言道:“天枢宗有条宗规,逐出宗门的修士,其子女也不可再加入天枢宗。” 谢清徵晃了晃脑袋:“这什么意思?谢宗主一面说我和谢浮筠没有血缘关系,一面又把我看作是谢浮筠的女儿,然后不让我入天枢宗。真是矛盾。” 莫绛雪看得分明:“不矛盾,她在护着你。” 谢清徵:“嗯?” 莫绛雪:“萧掌门还有沐峰主她们,都能把你认成是谢浮筠的女儿,你要是去了天枢宗,处境只会更难。” 谢清徵想了想,似乎是这个道理。 忘情掌门与谢浮筠是故交,谢宗主大概是觉得,有忘情掌门照拂她,她在璇玑门的日子不会太难。 若非三年前天璇剑伤了沐长老,掌门也打算收她为徒的。 她抬手摸了摸额间的那道辰砂印,忽地想起清嘉镇上,佛像上的字迹: [炼尸毒者,萧忘情也。] 谢清徵怅然道:“不知道那个佛像上的字迹,是谁留下的……” 莫绛雪摇头:“我也想不出来。” 谢清徵忽然又闷闷道:“完了,我心思不干净了。” 莫绛雪斜眼看她。 她道:“没下山之前,我只觉得一定是有人在污蔑掌门,现在却觉得,人心叵测,会不会是有人在提醒我们,留意忘情掌门?” “而且还有一点很奇怪,我这次见到了谢宗主,心里涌起了一阵熟悉感,后来谢宗主来找我,和我说了那些话,果然印证,我小时候见过她。” “然后我就想起,十四岁那年拜入璇玑门,我见到掌门的时候,也有一阵强烈的熟悉感。” “我小时候应该也是见过掌门的,但我看掌门的表现,感觉好像没见过我,那年是第一次见我。” 莫绛雪淡道:“你怀疑她?” 谢清徵道:“也不算怀疑,只是有了谢宗主做对比,就有了一些微妙的感觉。” 如果她小时候真的和掌门见过面,为何掌门从未主动提起? 一般长辈看到长大后的小辈,多少会寒暄一句“你小时候怎么样、怎么样”,掌门却只字不提。 谢清徵:“算了,先不说这些了。” 越说越感觉不对劲,可掌门分明是个很好的人,她温文尔雅,处事进退有度;她怜贫惜弱,以身作则,璇玑门的孤女,有一大半都是她带回来的;她教璇玑门众修士为民除祟,却从不收取贫苦百姓的半分钱财…… 想到钱财,谢清徵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腰间,一惊:“师尊,你给我的钱都花完了!” 莫绛雪打算再掏些钱给她,一摸袖口,双手空空。 斜眼看她:“我也没钱了。” “此去苗疆还有一千多里,又要风餐露宿了嘛。”睡了几天的软床,她还真不想继续去荒郊野外躺着,她翻了翻自己的锦囊,翻到一堆的符箓和丹药,又庆幸道:“还好还好,刚才从师姐们身上薅了好多宝贝来,等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去卖点符箓和丹药换钱……” “走吧,那驴吃饱了。”莫绛雪起身,没等谢清徵啰唆,翻身跃上驴背。 从北向西南方而行,三天来,她们白天骑驴步行,夜晚露宿荒郊,到了第四天,路过一座城镇,谢清徵将符箓和丹药卖给了江湖散修,换了些银两来。 莫绛雪身体恢复得差不多,谢清徵把驴寄养到一家客栈,摸了摸它的驴耳朵,道:“我们接下来要御剑飞去苗疆,带着你不方便,等我从苗疆回来,我再来接你去璇玑门。” 这家客栈里坐着几位散修,谢清徵和店小二商量寄养青驴事宜时,听到了那几位散修提到了“云韶流霜”的名号。 凝神静听了片刻,她发现那些人不是在说师尊,而是在说她和沐紫芙: “她那位首徒啊,了不得,跟着云韶君去吊唁天权山庄的庄主,结果和人家的少庄主起了争执,把少庄主的脑袋给削了去!” “啧啧,小小年纪就这般逞凶好斗,将来还了得!” “不对吧,我听人说不是她杀的,是沐青黛的胞妹杀的。” “是她们两个联手杀的!听说她们师姐关系不错,联合起来杀人!当天璇玑门和天权山庄的人就打起来了!璇玑门的萧忘情连夜赶去天权山庄捞人!” “云韶君清风霁月,怎会教出这样的徒弟来?” “这就是好竹出歹笋!” 谢清徵今日没穿璇玑门的黑白道袍,她穿了一件新买的淡绛色衣衫,站在柜台边,以手扶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谣言怎么可以这么离谱?! 去了一趟天权山庄,半点好名声没捞着不说,逞凶好斗的杀人名声倒和沐紫芙一块担了去! 还说她和沐紫芙关系好,呸!谁要和那种人关系好了! 那些散修继续闲扯道: “要不是后来天权山庄出了灭门惨案,还不知要怎么收场。” “灭门案该不会也是璇玑门的人下的黑手吧?” “这倒不是,如今天权山庄被天枢宗接管了去,你还猜不到是谁做的吗?” “说不定璇玑门的人杀少庄主也是受了某宗主的指使,两家联合也不是不可能。” “谢宗主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人心不足蛇吞象,往后还有热闹可看呢!今日是天权山庄,下一家还不知是谁呢?” …… 杀云棠的名声她和沐紫芙一块担了去,灭天权山庄的主谋元凶按在了谢幽客身上。 谢清徵拂袖回了房,找到莫绛雪,委屈哭诉:“他们胡说八道!” 莫绛雪静静听完,嗯了一声:“他们胡说八道。” 谢清徵请示道:“我可不可以下去打他们一顿?” 莫绛雪微微挑眉:“修道之人,不可逞凶好斗,回房休息去。” 谢清徵轻轻哼了一声,忍气吞声,回自己房间打坐练功去了。 翌日醒来,她听见客栈大堂中人声鼎沸。 发生了什么? 她打开门,往楼下大堂看去,只见昨日那几个说闲话的散修不知被谁吊在了大堂的房梁上,手足都被捆仙绳反绑住,还被施了禁言术,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能瞪着眼睛,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底下围观人嘴八舌:“怎么被吊在这里了?” “不知道啊,得罪人了吧。” “谁干的呀?”有修士道:“他们昨天说了璇玑门和天枢宗的话坏,报复之人,不是璇玑门的,就是天枢宗的!” 谢清徵心中一阵窃喜。 这嘴碎的现世报可来得真快,不知是哪路人士行侠仗义? 隔壁房门打了开来,莫绛雪自里头走出。 她穿的一身白,戴着白纱帷帽,九霄琴和流霜箫都用白布套住,掩去了身份。 谢清徵拉着她看热闹,她扫了眼,轻描淡写道:“走吧,我们还要赶路。” 谢清徵跟在她身后,语气欢喜:“师尊师尊,你猜是谁做的?” 莫绛雪:“反正不是你。” 谢清徵盈盈一笑,眼波流转:“可我猜到了是你。” 莫绛雪瞥了她一眼,并不搭话,御剑飞向高空。 师徒二人御剑来到凤凰城,此地依山傍水,几座连绵的青山宛如展翅欲飞的凤凰,绿水绕人家,掐指一算,风水极好。 抵达城中时,已是傍晚,谢清徵道:“风水好的城镇,邪祟也少,希望这趟能顺利些。” 城中苗、汉、土多族人士杂居,且十分好辨认,汉家人士大多着襦裙长袍,异族人士装束繁复色彩鲜艳,身上金饰、银饰啷当响。 师徒二人都作汉家女子打扮,身上佩剑佩箫,仙姿玉骨,一看就是修仙人士。 谢清徵问:“师尊,城里有仙教的驻地,我们先去拜会?顺便打探一下迦楼罗的消息?” 她精打细算,心想:“要是能在驻地借住个几晚,还能省些食宿费。” 莫绛雪嗯了一声,打趣她道:“以前你只会问接下来做什么。” 谢清徵摆摆手:“我要是一点长进也没有,您老人家不得把我逐出师门啊。” 她随手抓了个路人问仙教驻地的方位,谁料那些人听她提起仙教,不仅纷纷变色,摇头一问三不知,还对她们避如蛇蝎。 有的人甚至远远看到她们的打扮,就躲到了一旁。 她与莫绛雪对望一眼。 怎么回事?难道仙教名声不太好,当地人都不愿提起吗?还有,为什么要避着她们?她们看起来很凶吗? 莫绛雪道:“去老地方。” 老地方自然指的是酒楼、茶类的地方,谢清徵随手掏出一锭碎银:“我最近新学会的词,有钱能使鬼推磨。” 她将碎银给了一个看上去机灵的店小那店小二把她们二人拉到一个角落,悄声道:“驻地在城东那里,但前两天里面驻守的三十多个蛊修全死了,听说是被中土来的两个修士杀害的,听说其中一个会弹琴,另一个会吹箫,现在教众正在城内四处抓中土的修士盘查,我看你们二位也像是中土来的,悠着点吧……” 谢清徵咯噔一声,心想:“两位中土修士,会弹琴会吹箫,这说得像是她们师徒二人……难道人还未至,麻烦先至?”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莫绛雪道:“先去看看。” 城东的仙教驻地临湖而立,是一座深宅大院,天色已暗,四下无人影,宅门口挂着两盏未点亮的碧纱灯笼,灯笼上溅着森森血迹。 那些血迹看上去十分新鲜,像是刚溅上去不久。 宅门紧阖,门口无一人把守。 谢清徵上前拉着圆环敲门,“咚咚咚”敲了三下,无人应答,她运起灵力,又敲了几下,声音远远传了出去,依旧无人应答。 莫绛雪闭上眼睛,放出灵识探查,发现里面躺了十来个人,依稀听得几声呻吟。 “进去看看。”她拉着谢清徵,直接飞身翻墙进去。 刚一落地,便见满地都是鲜血,谢清徵听到一个倒地苗族女子的呻吟声,忙过去搀扶起来,从药葫芦里掏出一枚续魂丹,喂她吃下,问她:“姑娘,是谁袭击了这里?” 那苗族女子咳出了几口鲜血,借着明月的光亮,看清谢清徵的模样,忽然满脸骇然,眼中流露出极为惊惧的色彩,颤声道:“你……是你!你又回来了……” 话音落地,她抬手一扬,似是扬起了一阵细尘。 谢清徵生怕那些东西进了眼睛,忙闪身避开,转身背对那苗族女子道:“姑娘你见过我?可我们师徒刚刚进城……” 耳畔忽然闻得几道风声飒飒,地上有几个还在呻吟的女子忽然站起身来,向师徒二人围攻过来。 这是埋伏? 掌风凌厉,莫绛雪翻琴在手,谢清徵吹箫抵御。 琴音铮铮,箫声瑟瑟,二人只守不攻,谢清徵和那些受伤的苗族女子道:“不要动手!其中必有误会!” 其中一个苗族女子道:“你们师徒二人是不是璇玑门的人,弹琴的那个,是不是云韶流霜莫绛雪?” 莫绛雪道:“正是在下。” 那苗族女子道:“那就没有误会!我仙教与你璇玑门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无辜屠杀我教中姊妹?” 谢清徵放下箫,改用剑防守,辩解道:“诸位,我们师徒刚刚进城,还没来得及拜会你们,何谈屠杀一说?” 那几人攻势稍缓,忽有一人道:“汉人心眼多,别听她们胡说!”另一个女子道:“对!阿古丽死前说了,杀人的就叫莫绛雪!” 莫绛雪传音给谢清徵道:“说服不了,先制服她们再说。” 二人立即转守为攻,那几个女子见势不妙,愤愤地剜了一眼师徒俩,道:“姐妹们,血海深仇改日再报!先撤!” 那几人飞身出去,莫绛雪和谢清徵追了上去。 莫绛雪喝道:“把话说清楚再走!” 她想把她们捉来问个清楚,却见半空中乌泱泱一群毒蛇、蜈蚣、蝎子向谢清徵扑去。 谢清徵头皮阵阵发麻,左一掌右一掌拍开:“嘶,好多虫子!你们怎么还会飞?怎么只找我?我的血更香是吗?!” 莫绛雪不再追逐,回过身,弹拨琴弦,帮谢清徵驱逐那些毒虫。 谢清徵道:“师尊我可以应付!你去追她们。” “算了,她们肯定还会来找我们。” 她一停下追逐,那些毒虫也渐渐退了去,而那些苗族女子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城中多湖水,湖上泛着舟。师徒二人落到一个无人的空舟中。 谢清徵调息片刻,不忿道:“谁冒了我们的名滥杀无辜?这下好了,没能拜会,反倒结了仇。” 莫绛雪坐在船头,弹琴调理内息,平静道:“有误会解释清楚就好,待会儿直接去仙教总坛看看。” 谢清徵气呼呼坐下,后背忽然一阵发痒。 她用力挠了挠后背。 背上又一阵发烫,接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背上爬过,又痒又麻又疼的。 她扭了扭身子:“师尊,我背上好难受,该不会有虫子钻进去了吧?” 莫绛雪指尖变调,叮咚叮咚几声,没看到什么毒虫从谢清徵身上爬出。 谢清徵伸手进衣服里去摸,背上肌肤一片光滑,什么也没有。 她掐诀施了个结界,然后钻进船舱中,褪下外衫至腰间,只着亵衣,看看自己身上是不是钻进了什么蜈蚣毒虫。 莫绛雪跟了进来,道:“脱衣,给我看看。” 谢清徵闻言大惊失色,全身血液都在往上涌,耳根一阵阵发烫。 随即明白过来,师尊大概是想看看她身体情况。 她衣衫不整,背对着莫绛雪,颇有些手足无措:“不……不用了吧……我自己看看就好……” 莫绛雪淡道:“我看看是不是有蛊虫钻进了你体内。” “应该不会吧……我内视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就是感觉有点痒,有点烫,有点疼……” 莫绛雪将手按在她的脖颈间,似要亲自帮她脱,淡道:“若有蛊虫,不及时取出,会有危险。” 谢清徵似烫着一般,忙道:“别别别,师尊,我让你看,我自己脱,你别碰我……很痒……” 莫绛雪收回了手,微微蹙眉,神情有些不自然:“你,说话不要有歧义。” 谢清徵面红耳赤,褪下了亵衣,露出一片光滑洁白的脊背,嗫嚅道,“师尊……那你、你看……有没有什么会隐形的虫子在我背上爬?”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下班回家发现隔壁邻居家的狸花猫跑我家来了,还把我家的一大盘猫粮给炫完了!我家猫饿了一天呜呜呜 第53章 今夜乌云蔽天,无月无星,岸上没有一个行人,湖上一片漆黑,一叶扁舟系在岸边的一棵柳树下。 舟中两名女子,一个白衣帷帽,正襟危坐,一个淡绛衣衫,衣衫半褪至腰间。 莫绛雪摘下帷帽,引燃了一道长明符,火光照亮了黑暗的小舟。 微风吹过,谢清徵望见小舟木壁上跳跃的光影,轻拂的发丝,还有二人近乎交叠在一起的身影,心中怦怦乱跳。 符火摇晃,她的影子在微微发颤。 莫绛雪定定望着她的背,问:“你很冷吗?” 谢清徵摇摇头,耳朵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低声道:“师尊,我不冷,你快看,有没有中毒……” 只是一想到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样,都被那道冰冷的视线看了去,她就感觉有一阵阵的热浪卷过她的脸上、耳朵、脖颈。 莫绛雪伸手将她的发丝拂到她的胸前,清澈明亮的目光落在那片雪白的后背上。 细腰削肩,肤色晶莹洁白,符火照映之下,更是镀上了一层朦胧旖旎的暖色,看上去并无异常之处。 “师尊,有、有中蛊的迹象吗……我刚刚抱了那名苗家女子,她朝我扬手撒了些东西……我转身避开了,不知道是不是沾到背上了……” 谢清徵攥紧了衣衫,回忆适才的刀光剑影,试图转移注意力,冲淡脸上的燥热。 莫绛雪转开视线,轻声道:“我再看看。” 谢清徵红唇轻启,还想要再问些什么,背上忽然贴上了一抹冰凉滑腻的触感,那只冰凉的手逐一抚过她背上的肌肤,肩头、肩胛、腰,似是在用灵力探查她的身体…… 她被这抹触感惊得身子一颤,口中要说出的话语不自觉地变成了一声:“嗯……” 轻飘飘的,似是一声婉转轻柔的低吟。 不知为何,她听到自己发出这种声音,脸上热意更甚。 那只手忽然一顿,良久,背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呵斥:“别发出这样的声音。” 冷淡的语气,带着命令性质的口吻。 谢清徵咬了咬唇,这能怪自己吗?自己又不是故意的……谁让她要在自己准备说话的时候,伸手摸过来…… “你……你,我都说了,你别碰我……我很怕痒的……”谢清徵轻声替自己辩解道。 岂止是痒,浑身上下都涌起了一阵说不出的酥麻感,被抚过的那片肌肤火烧火燎的,四肢发软,软得似要化作水一般,陌生而又奇怪的感觉,瞬间压过了后背的烫意和疼意,还令她回忆起那个缠绵暧昧的梦境,眼前浮现出她与师尊亲昵相依相偎,耳鬓厮磨的画面。 丝丝缕缕的旖旎,如雾气一般,在舟中蔓延开来。 师尊的手还按在她的腰上,腰间那一片肌肤好似比别处更烫一些。 莫绛雪道:“你忍着些。” 话音落地,谢清徵感觉腰间传来一阵刺痛,似是有什么细小的东西,从她肌肤中钻了出来,密密麻麻,针扎一般。 果然有东西钻进了她的身体! 这些苗家女子也太可怕了,像一只只行走的毒物,稍不留神,就中了她们的招…… 疼得冷汗涔涔而下,谢清徵垂下头,咬牙忍住痛苦的呻吟声,汗水点点滴滴,滴落在舟中。 头发丝大小的蛊虫从她背后钻出,她的背上渗出了黑血,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四肢更是使不出半分力气。 黑气在她体内上行,莫绛雪在她身上点了几个穴道,运功帮她逼出毒血,然后搀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拥在自己怀中,拿出药葫芦里解百毒的丹药,喂她服下。 之后才空出手来,拉上她的衣衫,替她擦去额间的薄汗,轻声叮咛她:“接下来半个时辰,不要运气。” 谢清徵只觉十分疲倦,闷闷地嗯了一声,脸颊和耳朵依旧充血通红。 莫绛雪垂眸看着她,她也抬眸望着莫绛雪。 两人的目光相触,对视片刻,又都不约而同地转开了视线。 莫绛雪道:“你睡一觉,醒了就好了。” 冷香满怀,说不出的舒适,谢清徵躺在莫绛雪的怀中,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她睡过去后,莫绛雪才敢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人,没看多久,又抬起了头,目光望向舟外。 湖光山色,平静的湖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忽然间,传来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她连忙屏息,在谢清徵身上点了几个穴道,然后看向岸上。 只见岸上爬来乌泱泱一堆虫豸,蛇、蜈蚣、蝎子、蜘蛛、蟾蜍……各种毒虫都呈张牙舞爪的姿势,向小舟的方向游走而来,为首几只体型稍大的蟾蜍,屈身蓄势,朝小舟喷出一股墨色的汁液。 莫绛雪一手搂住谢清徵,一手拨弦,“铮铮”两声,两道音波散开,将那些墨汁挡了回去,倾洒在那群虫豸身上,不少虫豸立时发出吱吱吱吱的叫声,随即化作一摊冒着气泡的黑水。 琴波同时切断了系在柳树上的绳索。小舟疾速荡向湖心,离岸越来越远。 岸上的蜘蛛不住地吐出白丝,试图将丝线粘连到小舟上,莫绛雪单手抚琴,一道道琴波,快刀斩乱麻一般,切断了那些白丝。 湖上琴韵冷冷,她正欲下杀招,忽地想起,蛊修养蛊,需要将几百条毒虫放到一个地方,让毒虫自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那只,便选为“蛊”。“蛊虫”需要每日用蛊修的精血喂养,饲养一条听话的蛊虫不太容易。此次去仙教有求于人,这仇还是不要越结越深的好。 莫绛雪一面抚琴一面道:“诸位莫再白费心思,明日我们自会去贵教总坛拜会。” 她说话声音不大,话语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暗处躲藏着的苗家女子耳中。 湖心波纹荡漾,不多时,许是见奈何不了她,暗处传来几位女子娇媚的嗓音:“如此,恭候阁下大驾。” 琴声止歇,岸上的毒虫渐渐散去。 莫绛雪吹灭舟中符火,乘舟泛湖,渐行渐远。 翌日,谢清徵醒来时,天已大亮,身体也好了许多。 小舟在湖上飘荡了一夜,天亮之后,莫绛雪泛舟回到那棵柳树下,将小舟重新系好,和谢清徵上了岸。 一上岸,莫绛雪就叮嘱她:“别吃这里的任何东西。” 她爱吃,而仙教的蛊修擅长在饭菜中下蛊。 城里到处都是她没吃过的新鲜玩意儿,谢清徵忍住食欲,道:“正好省钱了。” 师徒二人重新回仙教驻地看了一眼,见大宅里的尸体已经被那些苗家女子搬回了总坛。 她们向店小二打探了总坛的位置,便向那边赶去。 路上,谢清徵道:“冒了我们师徒的身份的人,似乎很了解我们。” 昨晚那女子看着她的脸,说“你又来了”,这大概率说明冒充她们的人,不仅衣饰武器和她们很像,脸也改装得和她们极为相似。 莫绛雪没说话。 谢清徵道:“师尊你很出名,玄门到处都有你的画像,我名不见经传,知道我的模样的人不多,知道我们的模样,还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是苗疆,除了谢宗主,便只有璇玑门的人。” 纵然她们在路上骑毛驴嬉闹了几天,但从北至西南,不过短短几天时间,冒充她们的人,能在她们之前赶到苗疆,挑起她们和仙教的冲突,消息不可谓不灵通。 谢清徵道:“陷害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呢,要置我们于死地吗?谁这么恨我们?” 莫绛雪:“能在一夜之间杀掉驻地三十多名蛊修,那两人修为也不低。” 可惜昨晚她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那些人的伤口,便被那几个苗家女子打断。 谢清徵:“万一那两人真打扮得和我们一模一样,那岂不是招魂招过来,被那些鬼魂指认一下,我们也有理说不清了。” 她们这一路白天骑驴,夜晚露宿荒郊,也很少碰到什么人……除了…… “请问仙教总坛在哪儿呀?” 走着走着,谢清徵迎面撞见一队散修,声音、身形俱十分熟悉——不正是前日在客栈里遇到的那群嘴碎的散修? 莫绛雪抱着手臂,淡道:“去捉一个过来。” 谢清徵纵身几个起落,揪过其中一个看上去机灵些的女修,抓到莫绛雪面前,看着她,问道:“这位道友,你可眼熟我?” 那女修瓜子脸,柳叶眉,将谢清徵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笑道:“眼熟眼熟,你长得还挺好看,你是前日客栈里那个要寄养驴的!嘿嘿这年头有寄养孩子的寄养老母的,阿烟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要寄养驴的!” 原来这女修叫阿烟。 谢清徵拱手道:“正是。” 阿烟大咧咧道:“相逢即有缘,这位道友你捉我过来做什么?你们也要加入仙教吗?不过我看街上的人都害怕我们啊。” 谢清徵道:“他们怕惹麻烦,前两天中土来了两个修士,杀了一些仙教的教众,所以他们现在不敢和中土修士多说话。我们知道仙教总坛在哪,你们跟我们一块来。” 阿烟道:“这样啊!等着啊,我去和我同伴们说一声,我们大家一起走,好有个照应!” 她呼啦啦过去了,没一会儿,带着一群人呼啦啦过来了。 众人七嘴八舌,叽叽喳喳,打探她们师徒二人的身份。 莫绛雪嫌他们聒噪,自顾自走在前面,留谢清徵和他们周旋。 谢清徵只说她们是师徒二人是去仙教求医治病的散修,接着反过来打探他们的来历。 他们都是散修,资质不够没能通过各大玄门正宗的仙考,就想来苗疆的仙教试试,看看能不能成为蛊修。 阿烟性子爽朗,江湖气颇重,看样子很喜欢交朋友,没一会儿工夫,就热切地和谢清徵攀谈起来:“我和你说啊,还得是我们天下散修是一家!中土那些名门正派的修士,表面上一个个都大义凛然,骨子里还看不起我们散修,背地里总干一些下三滥的勾当!” 谢清徵摸了摸鼻子:“比如说?” 阿烟:“比如我们几个人前些天就在客栈喝了些酒,说了些醉话,结果不知道被璇玑门的还是天枢宗的听见了,吊起来挂了一夜!格老子的!小气吧啦的,说都说不得!” 谢清徵被当面骂了一句“小气吧啦的,说都说不得”,心想:“你才小气呢!谁叫你们胡说八道了!” 可其实阿烟姑娘一点都不小气,她说那些话时,脸上挂着笑,丝毫不以为意,反倒像觉得那是一段有趣的经历。 谢清徵注意到了这一点,微微笑了笑,霎时放下了所有芥蒂,还颇为心虚地瞧了一眼莫绛雪,问:“你们是不是瞎说什么了啊?” 阿烟道:“我可没瞎说!都是我千辛万苦从别的道友那里探听来的消息!而且我说的都很克制,魔教那边的谣言才传得离谱呢!” 谢清徵笑问:“魔教那边最近传了什么谣言?” 她们这些散修,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言行无拘,确实消息更灵通些。 阿烟哈哈大笑道:“魔教那边的人说,璇玑门的萧忘情喜欢裴疏雪,因为太喜欢她了所以砍断了她的腿,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哦还有那个客卿长老莫绛雪和自己的亲传关系不清不白!还有天枢宗的谢幽客暗恋自己的大师姐,后来因爱生恨,得不到就毁掉,害死了自己的大师姐!哈哈哈哈你说离谱不离谱?这些话要是被她们听到了,她们不得气成大呆瓜!” 谢清徵笑不出来,将手按在腰间的烟雨箫上,忍气道:“魔教那些人,真是什么离谱的谣言都编得出来!” 阿烟拍着她的肩膀笑道:“小谢道友,你好有正义感啊!” 莫绛雪听到这一串话,忽然回过头看了谢清徵一眼,冷声道:“慎言。” 阿烟缩了缩脖子,小声道:“你师尊好凶啊……她不让你和我乱说话。” 谢清徵不敢再与阿烟聊八卦,与莫绛雪对视片刻,脑海忽然响起青松峰上那个妖女的话语—— “师徒俩大庭广众之下眉目传情……” “你们是师徒,彼此之间亲密些,热切些,也无可厚非。只不过,我原以为只有我们蛮荒的人,才不在乎伦理礼法……” 她当时居然还一本正经地去问她,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谢清徵心头一凛,臊得说不出话来。 莫绛雪转回身,继续一人走在前面。 谢清徵看着她的背影,心想:“不知道那妖女当时是真的察觉到了我对师尊的情意,还是为了攻讦师尊才说出那些话来……如果真的察觉到了,那我岂不是连累了师尊的声名……” 还有……如果当时她的情意,真有那么明显的话……那,那师尊有没有察觉? 师尊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亦或是,知道却假装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啊好想快快写到两个人挑明心意的时候,但是暗恋的滋味又很美妙,尤其是知道她们必定会在一起的情况下~~~ 第54章 知道却假装不知道……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谢清徵从头到脚都不自在起来,宛如千万只蚂蚁在她身上爬来爬去,这份窘迫害臊,就像是昨晚在舟中,自己衣衫半心慌意乱,心猿意马,师尊正襟危坐,目光冷淡,一寸一寸地审视她。 不,师尊应该不知道。 那份情意当时自己都不甚明了,只觉自己异常依赖她,见不到她的时候,总是想起她的面容,看到她的时候,就满心满眼的欢喜。 自己打心底钦佩她,敬重她,而她只觉得自己的依赖心太重,还再三叮嘱,修行路漫漫,道阻且长,不要过分依赖她。 师尊只觉得那是依赖之情、孺慕之情,而非爱慕之意。 想明白这点,谢清徵暗暗松了一口气,一面感到庆幸,一面又有些失落,同时心底不自觉地冒出另一个可怕的想法:“万一她知道了我对她的感情是爱慕之情,而非师徒之情,她会怎么样?生气?愤怒?恶心?将我逐出师门?还是规劝我,引导我?或是,回应我?” 她猜了很多种可能,唯独“回应她”这个最无可能,却偏偏最令她遐想联翩,心驰神往。 她忍不住想要试探印证那一丝可能性,比如,表露爱意? 不,不能这样做。绝无可能得到回应,且不说莫绛雪不会动情,就算动情,她也绝不会对亲自教导长大的徒弟动情。 理智死死地摁住了这个疯狂的想法。 保持现状才是最佳选择,师徒的关系能互相照顾、长久相伴,已然很不错了,不要痴心妄想,不要贪图更多…… 内心好似有惊涛骇浪,不断起伏激荡,谢清徵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一旁的阿烟心说她们二人是师徒,听到关于师徒的闲言碎语自然更介意些,于是打哈哈找补道:“那个……魔教的人就是比较口无遮拦,正道这边看重什么,魔教那边就喜欢造谣什么,正道最讲究尊师重道,魔教那边就喜欢造谣哪家的师徒关系不清不白,尤其是那种一师只收一徒的啊……” 谢清徵忙冲阿烟比了个“嘘”的手势。 别再提师徒了…… 她的师尊很清白,可她自己存了那样的心思,一点也不清白…… 阿烟哈哈干笑了两声,朝谢清徵挤眉弄眼,又看了眼莫绛雪的背影。 她不敢再同谢清徵攀谈,转而继续和散修伙伴们闲聊。 谢清徵试图转移注意力,不要去想情爱一事,她听见身旁的阿烟和那群散修聊得热火朝天,各种小道消息、奇闻轶事、市井俗语,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分外有趣——只要不说到璇玑门就好。 一说到璇玑门的坏话,她就忍不住将手按在剑柄上。 可若是说到金肃尘长老和沐青黛长老的八卦,她就很想凑过去,和他们一同闲聊几句。 阿烟道:“我远远地见过一次沐青黛训人,简直比魔教的人还可怕!” 谢清徵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想起从前自己被沐青黛掐着脖子阴鸷地看着,心想:“没错没错,那个女人真可怕。” 阿烟的话实在多,嘴巴像是一刻都闲不下来。 她们叽叽喳喳说得热闹,碍于莫绛雪在前,谢清徵不敢凑过去和他们一块攀谈,只能默默听着,默默腹诽着。 她们一路走来,没有御剑飞行,也是想顺道探查熟悉一下此地的风土人情。 走着走着,走到一片白雾弥漫的树林,越往里走,白雾越浓。 谢清徵凝神放出灵识探查,并无邪祟之气,像是寻常的山雾,那几个闲扯了一路的散修,忽然安静了片刻,过了会儿,才笑哈哈开口道:“这雾好重啊。” “看着有点诡异。” “万一有邪祟突然冒出来要吃了我们,我们岂不是都反应不过来?” 阿烟道:“大家挨近点,别走散了。” 谢清徵快步走上前,先是与莫绛雪一前一后,只隔着半步的距离。 莫绛雪穿得一身白,在白雾尤其隐蔽,眼见雾气越来越浓,谢清徵生怕与她走散,干脆上前一步,与她肩挨肩走着,同时回头朝身后的众人道:“你们也靠过来些。” 身后一片安静。无人回应她的话语。 谢清徵凝神看身后,一片白茫茫,不见一个人影,她头皮一阵发麻,高声问:“喂?阿烟姑娘,你们还在吗?” 依旧无人回应。这就走散了吗? 她转过头去看莫绛雪,莫绛雪的白纱在白雾中若隐若现。她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莫绛雪却忽然牵过了她的手。 冰凉柔滑的触感,她一怔,瞬时忘了要说些什么。 莫绛雪召唤出剑,牵着谢清徵飞向高空。 明明已经飞了许久,可仍旧没有飞出迷雾的包裹。 “有人设了迷障?”谢清徵道。 莫绛雪嗯了一声,重新落回地上,依然没有放开谢清徵的手。 谢清徵:“都说了我们要去总坛拜会,怎么还想着要抓我们?” 莫绛雪没说话。 此时雾气已经浓到看不见彼此的轮廓,一片静谧之中,谢清徵忽然听到脚边传来嘶嘶吐息声。 凝神静听,似乎还能听见某种软体动物在树叶上爬行发出的轻微声响,数量很多,爬行的速度很快,她听得起了鸡皮疙瘩,隐约猜到了是什么动物。 师徒二人同时拔剑出鞘。 天璇剑散发出淡红色的光芒,参商剑发出淡蓝色的光芒,剑芒闪烁,映照林间,霎时冲破了迷雾,不远处有人见到亮光,高声喊道:“那里有人!” 谢清徵听见熟悉的嗓音,忙道:“阿烟姑娘,我们在这里!” 一片浓雾中,一群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朝她们靠近,不多时,又是一阵惊叫:“哎呀!地上都是什么东西!好像有很多条麻绳。” “踩上去感觉怪怪的!” “是蛇啊!” “好多蛇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恶心死了!” 迷雾中传来一阵尖锐的叫声和蛇信子的吐息声,谢清徵色变,忙拍出一道破障符,拍散开眼前的迷雾,目之所及,只见地上几百条颜六色的蛇头攒动,蜿蜒蠕动,络绎不绝,几乎没有落脚之处。 有几条蛇已经近身,阵阵蛇腥味扑鼻而来,谢清徵浑身发毛,一阵作呕,她持剑连挥数下,剑气所到之处,蛇身立即断成两截。 莫绛雪持剑割破指尖,鲜血涂抹剑刃,持剑左右挥动,在地上画出一个阵法。蛇群顿时不敢再靠近她们,探起半个身子,吐着红信子,朝她们发出嘶嘶嘶的声音。 谢清徵道:“你们快过来!” 那群散修人仰马翻,挥剑乱砍,有人腿上挂着蛇,有人手臂被蛇缠住,阿烟见那群蛇不敢靠近莫绛雪和谢清徵,忙带着众人连滚带爬地朝她们二人靠近。 浓雾再度聚拢过来,莫绛雪让众人围成圆阵。 阵外的蛇群盘起身子,昂着头,看着她们。 “仙、仙师……这阵能维持多久啊?”烟颤颤巍巍问。 尽管她不清楚莫绛雪是什么来头,但这师徒二人一出手,她就敏锐地察觉到,她们二人气息纯正,修为精湛,绝非谢清徵所说的江湖散修,极有可能出身名家。 莫绛雪没说话,盘膝坐下,取下九霄琴上的白布,左手按节捻弦,右手弹拨,琴声铮铮,响彻四周。 阿烟看着那把流光四溢的琴,又看了看谢清徵手上的灵剑,道:“你们该不会是璇玑门的修士吧?” 璇玑门多的是乐、剑双修的修士,可以在乐器和剑之间灵活切换。 谢清徵温和地笑笑:“阿烟姑娘,恭喜你猜对了。” 她让那些被毒蛇咬伤的散修坐下调息,运气逼出咬伤部位的毒血,然后掏出锦囊中的解毒丹药,挨个分发。 那群散修想起自己一路上说了不少璇玑门的闲话,一个个哭丧着脸,将“完蛋了”三字明明白白挂在了脸上。 谢清徵无暇与他们多交谈,听了几遍莫绛雪弹拨的旋律后,她默默记住,然后取下腰间的烟雨箫,与琴声合奏。 不多时,半空中闻得无数声鹰鸣鹤唳,似与琴音箫声相和,鸟群自空中俯冲而下,扑腾腾扇着翅膀,冲蛇群而去,似是在驱赶群蛇。 鹰、鹤天生与蛇相克,又有乐修的乐声加持,飞入蛇阵中,当即啄死了数十多条青蛇,逼得蛇群纷纷向后撤去。 迷雾中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声,蛇群像是听见了什么指令,犹如浪潮一般,顷刻间退散得一干二净,唯留满地的蛇血与黏液。 琴声止歇,鹰群与鹤群也慢慢散去。 重重迷雾中,再次传来一阵哨声,这次的哨声不再尖锐,而是悠扬轻快。 林间雾气渐渐消散,却又有一群彩斑斓的蝴蝶朝她们飞来,停在她们面前。 莫绛雪的手悬于琴弦之上,正要拨弦驱赶,可那群彩蝶扑闪扑闪,看上去没有丝毫攻击之意,而是在低空飞舞萦绕。 细看过去,每一只彩蝶都很漂亮,或蓝如深海,或紫似罗兰,或红胜烈焰,细腻的纹路闪烁着微光,它们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姿态,在低空中翩翩起舞。 蝶群美得如梦似幻,霎时冲淡了重重迷雾的诡异感,蛇群带来的恶心感。 阿烟忍不住道:“我的娘啊!这群漂亮的幺蛾子跳舞给谁看啊?” 谢清徵也不明所以,怎么忽然之间蛇群退去,来了一群这么好看的彩蝶? 莫绛雪冷静道:“看来不是仙教的人。” 谢清徵问:“那会是谁?” 难道是十方域的人? 她正出神思考,忽有几只体型稍大的彩蝶托着一朵沾着露水的鲜花,悠悠缓缓,飞到她的面前,似要将这一朵花送给她。 谢清徵彻彻底底怔住:迷雾,毒蛇,蝶群,鲜花,这这,这是几个意思啊?! 阿烟见多识广,见状,哎哟一声,笑道:“小谢仙师,看来这群幺蛾子在撩你啊!” 知晓了谢清徵的来历,她立刻从亲切的“小谢道友”改口为尊敬的“小谢仙师”。 谢清徵轻轻呸了一声,没有伸手去接那朵花,朝迷雾中喊:“哪位道友这么无聊戏弄我?请现身相见!” 忽然间,“铮”一声琴响,“啪”一声,彩蝶托着的朵鲜花掉落在地,琴声裹挟着肃杀之气,与此同时,半空中的蝶群瞬间溃散,四下胡乱飞舞而去。 驱散了彩蝶,莫绛雪收了琴,站起身,一言不发。 谢清徵低头看地上的花,还挺好看的,她俯身拾了起来,抓在手中把玩两下,微微笑了笑:“不过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送我花呢。” 莫绛雪侧身望着谢清徵,白纱遮挡了她的面容,令人看不见她的神情。 谢清徵却隐约感觉到白纱下的那道目光,不太友善,不太温和。 她想也没想,连忙把手里的花塞给了一旁的阿烟。 作者有话要说: 情敌可比师尊会撩多了~~~ 第55章 阿烟接过那朵花,受宠若惊:“哎呀小谢仙师你要送我啊,这也是第一次有人送我花呢!” 谢清徵隐约觉得,师尊像是有什么话想说。 可师尊看了眼她,又微微侧身,看了一眼阿烟姑娘,什么都没说。 隔着白纱,她也看不清师尊的神情,心念电转间,她忽然想:“糟糕,得了什么东西应该先送给师尊才对,怎么能送给旁人呢?” 阿烟捧着花嗅:“还挺香的,这是山茶花吧。” 谢清徵看着阿烟手中的那朵茶花,想要回来,又不太好意思开口。 莫绛雪转身,淡淡的道:“雾散了,走吧。” 谢清徵收回视线。 算了算了,一枝花而已,想必师尊也不会介意这些小事。 谢清徵四下张望,林间一片寂静,只有身后众位散修惊魂未定、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迷雾散去,发出哨声和操纵蝶群的那个人,也宛如浓雾一般随风消散,林间只有草木和蛇群爬行留下的黏液。 迷障是谁设下的?会是十方域的人吗?迦楼罗,昙鸾? 若真是十方域的人,那她们能这么快得到消息,是不是说明谢幽客身边,或是璇玑门中,还潜藏着十方域的细作? 那个人又会是谁呢? 又是谁发出哨声,命令蛇群退下? 莫绛雪自顾自走在前面。 谢清徵脑海思绪万千,跟上莫绛雪的步伐,走出好几步,她才发现身后那群散修没有跟上来。 她回头看他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道:“那个……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就不跟二位仙师去总坛了!” “啊,我被毒蛇咬了,我要回城里疗伤!也先走一步!”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二位仙师有缘再会!” 那八个散修被这些蛇群一吓,吓得面无血色,顿时没了去仙教总坛拜师的兴致。 毒蛇蜈蚣蝎子,听一听就算了,实际接触起来真是太可怕了,遭受不住啊。 再说,他们刚刚还当着璇玑门修士的面,说了璇玑门的坏话,实在尴尬! 他们互相搀扶着离开树林,独留阿烟还站在原地。 谢清徵温声问:“阿烟姑娘,你呢?” 阿烟握着花:“我……我……想去总坛……”她一跺脚,“算了算了,我们几个一起来的,我不能抛下他们!” 她在伙伴和拜师学艺之间犹豫片刻,到底还是选择了伙伴,跟着那群散修沿着原路返回。 谢清徵淡淡一笑:“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危险,走了也好,省得我们分神照顾。” 莫绛雪嗯了一声。 转眼间,又只剩她们师徒二人。 谢清徵这才敢开口问:“师尊,你身体怎么样?” 她前些天毒才复发,这两天不是被苗家女子围攻,就是被毒虫围攻。谢清徵有些担心。 莫绛雪淡声道:“无碍。” 谢清徵看着莫绛雪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声气,心一点一点往下沉,沮丧的感觉浮上心头。 前路看不清方向,还有很多人要与她们为难。 她就像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被人捏在手中,不知棋手是谁,不知对方想要什么? 她的命运似乎从小就注定了,坎坷不平,被人算计,被人加害。 可师尊不一样,若不是因为她,师尊何至于卷入这一桩桩危险中? 是她连累了师尊。 那群散修离开后,无人闲聊,林中鸦雀无声,连一丝虫鸣都听不见。 彼此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莫绛雪见谢清徵半晌不说话,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低着头,神情黯淡,莫绛雪问:“你又在别扭什么?” 谢清徵踢了踢路边的一颗石子,也停下了脚步,半晌,方才道:“师尊,你当初要是没认识我就好了。我这人命格估计不太好,总会给身边人带去灾难……” 莫绛雪默了片刻,道:“你命格确实多灾多难。” 谢清徵抬眸幽怨地看了一眼莫绛雪。 莫绛雪道:“你过来。” 谢清徵快步走上前,与莫绛雪面对面站着。 莫绛雪抓过她的手,认真看了看她的手相,道:“但你命里会遇到很多贵人,总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谢清徵问:“那你呢?” “我?我命里和你有一场师徒缘,”莫绛雪的语气平静且冷淡,似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你我师徒,是命定的缘分。” 因为是命定的缘分,所以无谓连累不连累。 谢清徵看着她,似乎能想象得出,白纱底下她冷淡的神色与清寒的眼眸。 这样冷淡的一个人,却又总做一些温暖人心的举动。 心中一阵阵悸动,谢清徵转开了视线,抽回了自己的手,不敢多看她。 再看下去,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拥抱她。 她甚至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暴露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莫绛雪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别多想了,先出去再说。” 谢清徵应了一声“好”,看着她的背影,紧紧跟上她的步伐。 两人继续往前走去,可从天亮走到天黑,都没能走出这片树林。 沿路她们遇到了一座荒废的神庙,灰白色的砖块堆砌而成,庙顶有个高大的人首蛇尾的雕像,似是女娲神像,出于谨慎,二人没有进去。 走又走不出去,飞又飞不出去,谢清徵想到刚才看见的那座女娲荒庙,道:“难道只能原路返回?设下迷障的人不想让我们去仙教的总坛?还是出口的关键在刚才的那座神庙里?”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两位仙师!等等我!我想通了!我还是想要去总坛拜师学艺!” 是阿烟姑娘。 师徒二人停下脚步,转身看她。 阿烟跑到二人面前,撑着膝盖,气喘吁吁,过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坚定道:“我不怕蛇蝎蜈蚣,我打定主意要去总坛拜师学艺了!” 莫绛雪没说话,盯着她看。 她手上的鲜花已经不在了,许是随手丢在了路边。 谢清徵提醒道:“阿烟姑娘,你跟着我们可能会遇到很多危险。” 阿烟拍了拍腰间的佩剑:“别担心,我大小也是个修士,虽然不如你们修为高,但基本的自保能力还是有的。” 谢清徵看了眼莫绛雪,莫绛雪没说话。 谢清徵道:“那好吧,阿烟姑娘你跟紧我,只要我还在,就会护你周全。” 就剩这么一个人证愿意跟着她们了,她当然会好好保护起来。 阿烟大为感动:“我之前那么说你们璇玑门,你还愿意护我周全,你也太好了吧!” 谢清徵呵呵一笑,心想:“要是你知道是谁把你们吊在客栈一夜,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 天色已暗,林中一片漆黑,三人决定原地休息一会儿。 谢清徵问阿烟:“你的伙伴们都沿着原路返回了吗?” 阿烟点头道:“他们都沿着原路回凤凰城了。我打探过了,这片迷障林是去仙教总坛的必经之路,没有其它路可走。林中豢养了上万条毒蛇,那些蛇群只听仙教的指令,白天应该有人驱蛇要害我们。” 谢清徵:“这么说来,后来发出哨声和操纵蝶群的,不是仙教的人,就是有仙教有关?” 否则怎么可以驱使万蛇? 阿烟道:“或许吧。” 莫绛雪忽然开口道:“阿烟姑娘,你的胆子大了不少。” 阿烟哈哈一笑:“啊?是说我敢一个人跑回来找你们吗?你们都是璇玑门的修士,我信任你们。” 莫绛雪道:“我以为仙教只收苗家、土家女子,原来也收汉人吗?” 阿烟道:“当然收啊,以前仙教和中土各大玄门正宗,还会互派修士交流学习,不过,二十年前,出了一件事,仙教就单方面断了和中土的往来。” 谢清徵好奇:“什么事啊?” 阿烟道:“二十年前,仙教派了教中的圣女去瑶光派拜师学艺,可那名圣女后来却叛出了仙教,加入了十方域。自此之后,苗疆就不再派蛊修去中土交流。” 谢清徵讶异:“为什么要叛教?” 阿烟:“因为圣女是下一任教主,继任教主之位,必须弃情绝爱,她做不到,她爱上了瑶光派的一个人,她甘愿放弃圣女之位,承受刑罚,脱离仙教。” 谢清徵:“什么刑罚啊?” 阿烟:“丢入这片迷障林中,遭受万蛇噬咬。” 谢清徵眉头紧蹙:“那一定很痛苦。” 阿烟点点头:“确实痛苦,浑身被毒蛇噬咬地没一块好肉,容貌尽毁。” 莫绛雪不动声色。 她为了脱离教派,遭受了这些折磨,她的爱人一定很心疼她,谢清徵心生怜惜,问:“那后来呢,她脱离了仙教,为什么不去瑶光派找她的爱人,而是去了十方域?” 阿烟道:“因为她爱上的那个人说,汉夷有别,师徒有伦,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她们不可能在一起。” 谢清徵瞳孔微微一震:“她喜欢的是自己的师尊?” 阿烟道:“是啊,夷家女子可不讲汉人那些规矩,喜欢就是喜欢,哪里管什么师徒不师徒?小谢道友,如果是你是她的师尊,你会怎么做?” 谢清徵不敢去看莫绛雪的反应,心中回答道:“若是心上人为了我遭受这种折磨,我哪里还管什么汉夷有别师徒伦理,我肯定带着她远走高飞!” 嘴上却纠结道:“她好可怜,可是,可是,感情的事强求不来啊……两个人在一起是要两情相悦的,如果另一方不能接受,那也没什么办法啊……” 就像姒梨和云猗那样,互相喜欢,才能走到一起。 阿烟笑道:“她们从前确实两情相悦,而且十分快活。” 谢清徵不由一愣,心想:“快活是什么意思?很开心吗?” 转念却又起了疑,眼前的阿烟姑娘,怎么对这些事了解得那么清楚?完全不像白天的那般夸夸其谈。 “叮铃铃——” 谢清徵正欲细问,林中忽然传来一阵铃铛声响。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故人回家,行人避让。” 只见林中忽然出现一个身穿道袍的道人,一手摇铃铛,一手提着红灯笼,身后跟着九个串成一排的尸体。 之所以说是尸体,是因为谢清徵完全听不见他们的呼吸声。 三人同时站起身,莫绛雪翻琴在手,谢清徵手握玉箫,阿烟没有拔剑,冷静地看着那个赶尸道人和那九个尸人。 那些尸人额头上都贴着一道黄色符箓,随着那道人摇铃的节奏,一蹦一跳走在树林间。 阿烟道:“这是湘西赶尸术。” 湘西赶尸,谢清徵没见过,但有所耳闻。 阿烟又道:“如今战乱频繁,死了不少人,湘西人喜欢落叶归根,所以会请人赶尸,将人送回家乡安葬。” 那个道士目不斜视,赶着一群尸体从她们三人身边经过,竟像是没看见她们一般。 赶尸道士身上也没有丝毫人气,他的脸上涂满腮红,神情十分僵硬,看上去不像一个活人,倒像是一个纸人。 这个林子被人设了结界,正常的赶尸人怕是走不进来。 “叮铃铃——” 一片黑暗中,谢清徵定睛打量那九具尸体,刹那间,犹如雷轰顶—— 那些尸体分明是白日里那些散修的模样,而最后一具尸体,与身旁的阿烟姑娘一模一样! 若阿烟姑娘已经成了尸体,那她身旁站着的这个人,与她聊了许多话的人,是谁? 谢清徵四肢发凉,浑身血液都似凝结了一般。 莫绛雪忽然拍出一道点燃的符箓,符箓拍到赶尸人和那些尸体身上,他们的身体就像画师勾勒出来的画一样,瞬间被压缩,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片,滑落在地,缓慢燃烧起来。 谢清徵伸手去抓旁边的“阿烟”,手碰她的衣服,感觉就像是碰到了纸张一样,完全不是布料的触感。 莫绛雪看向“阿烟”,道:“她也是纸人。” 谢清徵:“可她怎么看上去和真人一模一样?” 莫绛雪:“因为滴了血,施了咒,能维持一段时间的真人模样,还能和人聊天对话。” 话音落地,谢清徵手里的“阿烟”,霎时破碎成上百只的纸人,散满整个树林。 大脑轰的一下,谢清徵只觉头皮都要被炸开了,险些惊叫出声,连忙往莫绛雪身边靠了靠。 林间站满了一大群阿烟模样的纸人,抽出腰间了纸剑,发出尖锐的笑声,说不出惊悚诡异。 阴风阵阵,莫绛雪掀起衣袖,看了眼已经蔓延到手腕的寒毒,叹道:“不打了,跑吧。” 谢清徵刚想说一声“你前两天不是说你从不逃跑吗?”转念想到,今日已有一战,再打下去,师尊体内的寒热毒有复发的风险,得不偿失,能避则避,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她将箫放到唇边,吹了几声,施了个简单的屏障,接着迅速牵过莫绛雪的手,施展开万象步,在林间乱窜,边跑边道:“师尊,我待会就把万象步的口诀教给你!” 徒弟要反过来教师尊功夫,莫绛雪闻言,不以为忤,轻轻嗯了一声。 身后上百个纸人很快就破开了那道屏障,对师徒二人紧追不舍,手上的纸剑宛如锋利的真剑,轻轻一挥,便砍断了林间的枝丫。 谢清徵慌不择路,运转灵气,跑得飞快,暂时将它们甩到了身后。 再次路过那座荒废的女娲神庙,谢清徵道:“师尊,我们进去躲躲?” 莫绛雪嗯了声。 神庙围了一匝灰白色的围墙,墙高两丈,树林里的青藤已经爬满了墙沿,没有门户,二人提气,纵身跳入,两面又是一道差不多高的围墙,二人连跳了三回,才看见神庙的大门。 推门走进去,庙中一片漆黑,殿上果然供奉着女娲的神像。 谢清徵关上门,双手合十,小声道:“女娲娘娘保佑,别让那些纸片人找来。” 转眼打量殿内的布置,竟然看见殿中央停放着一个石棺,棺盖只推上一半,其中并无尸体,谢清徵仍旧打了个寒战。 这这是给谁准备的棺材? 外面似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莫绛雪与谢清徵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跳入石棺中。 谢清徵伸手抓住棺盖,一拉,棺盖对上石棺的榫头,严丝合缝。 师徒二人并头侧卧,挤在一起,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几乎没有转身的余地。 黑暗中,谢清徵听见了身旁人细微的喘息声,察觉到那人的手伸了过来,在她身后的棺壁四处抚摸,胳膊随之擦过她的身子。 “你、你做做什么?”她问,声音紧张到发颤。 莫绛雪低声道:“看看有没有机关或阵法……” 话语吞吐的气息喷在了她的耳朵上,身体里所有血液都好似在往耳朵那处汇集,棺内空间太小,每个动作都能轻易触碰到对方的身体,谢清徵将手规规矩矩地贴在自己身上,生怕摸到了师尊的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 昙鸾:摸一摸又能怎么样呢?我还要让你们有情人做快乐事~~~ 第56章 光线彻底被厚重的棺盖隔绝,眼前一片黑暗,唯有彼此的气息与心跳成了这狭小空间中最鲜明的存在。 石棺中有一缕道馆寺庙中独有的香火味,与莫绛雪身上淡淡的冷梅香杂糅在一起,谢清徵耸动鼻翼,嗅得分明。 她的后背贴着冰凉的石棺,正面与莫绛雪的身体紧贴在一起。 彼此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像是带着湿意,她的心底激起一阵阵难以言喻的涟漪。 她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气息在她的耳畔缭绕,对方身体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不似平常那般冰凉,而是温暖又柔软,与背后坚硬冰冷的石棺形成鲜明对比。 一冷一热,冰火两重天。 她心跳如鼓,身体也变得越来越烫,她想,师尊一定也感受得到。 但她不敢去想师尊是什么感受。 莫绛雪认真地在石棺内摸索,棺壁内并无文字与阵法,她将长琴与帷帽都收进了储物的锦囊中,尽量给彼此多腾出一丝空间来。 谢清徵努力让自己的手保持规矩,避免任何不必要的触碰。 但在这狭小的棺材里,即便是最细微的动作,也被无限放大,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甚至是两人衣物间轻微的摩擦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谢清徵忽然觉得渴得厉害,却又并非真的想喝水,她的后背被汗浸湿,这一刻,她真想也变成什么物件,藏到师尊怀里的锦囊中,好过现在这般,不上不下,难受得要命。 每次都这样,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只要彼此挨得近了些,身体就比意识更先做出反应。 理智尚存时,她总是想,她只要远远地看着师尊,陪伴师尊,就心满意足了。 可一旦身体距离变近了,失控的心跳节奏和身体的燥热感,总会摧垮她的理智,她开始想要更多,想破坏这份平静,想摧毁这段关系,想拉近彼此的距离,想将对方揉进自己身体里,与自己融为一体。 她欺师灭祖,罔顾人伦,她为自己产生这些亵渎的念头而感到羞愧。 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颊,努力抹去心中那些僭越的想法。 “你起开一点。”黑暗中,忽然听见师尊的传音。 就这么点位置?她要怎么起开? 正思考,师尊忽然揽过她的腰,略一使力,她的身子一轻,整个人瞬间移到了师尊的身上。 这下彼此不用再侧卧挤着了……但她整个身体都压在了师尊身上,她的脑袋几乎是埋在师尊的胸前,脑海冒出的全是奇奇怪怪的想法,师尊的身体怎么能这般柔软?她会不会压着师尊? 都什么时候了,快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谢清徵眉头微蹙,稍稍撑起身子。 她不敢去看身下的人,伸出手,帮着在棺壁上四处摸索,看看有没有异常之处。 女娲神庙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也分外清晰,轻飘飘的几声“啪” “啪” “啪”,像是纸张陆陆续续被拍打在墙上的声音,听得人一阵毛骨悚然。 人间庙宇供奉着神灵,哪怕是荒废的、没有香火、没有信徒的庙宇,一般邪祟也不敢靠近,因此玄门人士外出露宿,大多喜欢找些庙宇。 没有邪祟的地方,对玄门修士来说,就是最“干净”的地方。 谢清徵暗暗在心中祈祷:“女娲娘娘,此时此刻我就是你最忠实的信徒,可千万别让那些纸人进来……” 也有些好奇,女娲是创世之神,听闻苗疆一带的百姓大多信奉女娲,何以这个神庙会荒废?还十分古怪地在庙外围了三圈的高墙,在大殿里放了一口石棺? 两丈多高的围墙,普通百姓根本进不来。 为何不让普通百姓供奉呢?难道庙里有什么古怪? 忽然,神庙外又传来了一阵清脆的哨声。 谢清徵屏住呼吸,心想:“那个人又出现了。” 纸人拍墙的动静倏忽消失,庙外安静下来,谢清徵想放出灵识探查,又怕被那人发现她们躲藏在庙中。 正当此时,莫绛雪传音道:“果然有机关。” 谢清徵不清楚莫绛雪板动了哪里的机括,只见棺材底板突然间一翻,露出一处甬道,两人同时往下坠去。 强烈的坠落感迫使她下意识去搂莫绛雪的腰,待双手触及那柔软纤细的腰肢,她心中一颤,恍然反应过来,连忙缩回了手。 不知这个甬道有多深,她运转体内灵力,免得摔成一滩肉泥。 往下坠了许久,双脚落到实处时,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放出灵识探查,甬道内空无一物,空无一人。 除了她们两个。 虽说修仙者感通明,夜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她还是习惯性点燃了一道长明符。 太暗的环境,总能令她想起从前眼盲的滋味。 甬道曲折迂回,弯弯绕绕,起起伏伏,仅可容两人并肩,脚底和两旁的墙壁都和外面那三圈围墙一样,是灰白色的石砖。 砌围墙的与砌这个甬道的,看来是同一批人。 谢清徵举着长明符,问身旁的莫绛雪:“师尊,你怎么知道石棺里有机关?” 莫绛雪淡声道:“碰运气,猜的。” 谢清徵:“好吧……运气不错。” 莫绛雪又道:“也不算完全猜的。”她提问谢清徵,“湘西三邪分别指什么?” 谢清徵功课做得全,不假思索答道:“赶尸、蛊术、落花洞女。” 赶尸有亡人叶落归根之意;蛊术既有毒蛊可害人,也有草药蛊可救人,她们这次去仙教,便是想看看有没有压制毒性的蛊法; 至于落花洞女…… “落洞”在苗语里有两种叫法,一是“抓顶帕略”,从平地陷下去的意思是“了滚巴”,意思是把魂掉到洞里去了。 落花洞女,指的就是一个传闻,有个女子经过一个洞口时,惊动了洞神,洞神将女子的魂魄慑了去,该女子就变得神情恍惚,疯疯癫癫,自言自语。 着急忙慌的家里人会找到那个洞,设坛上香、烧纸,求洞神放归自己的女儿。 如若那个女子好转起来,家里人就会觉得是洞神开恩;如果女子一直疯癫,直至死去,父母也会去洞边,扎纸人,写上女子的生辰八字,以示将女儿嫁给了洞神,求洞神庇佑。 谢清徵道:“这个洞里会有洞神吗?就算真有洞神,会摄魂吸魄的也是个邪神。她们将女娲神像建在这个洞口上面,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镇压那个邪神?” 说着,她戒备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上。 莫绛雪没说话。 甬道渐渐走高,不知还要走多远,谢清徵将万象步的口诀传给莫绛雪。 莫绛雪学一遍即会。 谢清徵微微一怔,她原以为她学东西学个两三遍就会,已经很不错了,没想到她的师尊才是真正的天纵奇才。 她刚想开口夸几句,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闲时看过的卦书,其中有一卦便是“过慧易夭”。 她摇了摇脑袋,将这个不太吉利的卦词撇开。真是莫名其妙的念头。 二人同时施展开万象步,在甬道里走了许久。 莫绛雪忽然停下了脚步,站在一块石砖面前,盯着那块石砖看个不停。 谢清徵预备拔剑,低声问:“怎么?真的有邪神?” 莫绛雪摇头:“有活人的气息。” 谢清徵:“哪里?” 莫绛雪:“墙里。” 她伸手轻轻一拍,石砖裂开一条缝隙,她取下一块石砖,谢清徵看见里面都是空心的。 连忙也跟着取下一块块石砖,空心的墙缝中,渐渐露出几张熟悉的人脸来。 正是阿烟和白日的那群散修。 谢清徵听见了他们微弱的呼吸声,看样子都还活着。 将他们挨个从墙里拖了出来,谢清徵给阿烟渡真气,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嗯,这才是活人的皮肤触感。 阿烟咳了几声,悠悠转醒,看清谢清徵的面孔,呜呜两声,感动地抱了上去。 谢清徵拍了拍她的肩,安慰了几句,推开她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阿烟眼角余光瞥见莫绛雪的模样,呆了一呆,没有回答。 莫绛雪没有带白纱斗笠,明亮的火符将她清丽出尘的面容映照得一清二楚,火光分明是橙红的暖色,照在她的脸上,却似月光一般清清冷冷。 阿烟痴痴道:“我是飞升上界看到仙子了吗?” 谢清徵轻轻拍了拍她的额:“不是,你是被埋墙里险些去见阎王了!” 阿烟回过神来,看了看莫绛雪腰间的流霜箫,又看了看谢清徵,这回彻彻底底猜清了二人的身份:“云韶流霜,莫绛雪……她她是璇玑门的客卿长老,你是她的徒弟?” 谢清徵颔首:“不错,但先不说这个,说说你们为什么在墙里?” 阿烟茫然道:“我也不太清楚,我们一群人本来往回走的,走着走着,迷了路,经过这个女娲庙,就好奇进来看看,结果一个个都晕了过去……灵识隐约能感觉自己在某个地方,但出不来,也睁不开眼睛,挣扎了好久,醒来就看见了你们……” 谢清徵闻言,瞬间猜到了一个可能:是不是有人故意引她们师徒二人进这个女娲庙? 白天她们出于谨慎心理,没有进来;那人便扣了这群散修,还派出纸人驱逐追赶,引她们进这家女娲庙。 可为什么要她们进女娲庙呢? 莫绛雪一脚踏进空心墙,又拍了拍另一侧的墙砖,然后取下一块石砖,眯眼看了看外面,道:“到仙教总坛了。” 谢清徵“噫”了一声,讶然道:“所以那个人是好心引我们出迷障林,还把阿烟她们埋在这里,告诉我们总坛的位置?神神秘秘的,她为什么不直接现身相见,直接告诉我这个甬道的位置?” 这般曲折弯绕,弄得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还让她很好奇那人究竟是什么样? 莫绛雪望着谢清徵,眸光幽深,神情十分冷淡:“她想送你一个惊喜。” 阿烟道:“这是撩拨人的套路啊!还拿我们当借花献佛的工具……真是可恶!” 谢清徵微微蹙眉:“这算什么惊喜……我看分明像是戏弄。” 阿烟道:“小谢仙师我和你说啊,以阿烟我看话本子的套路,那人接下来肯定要打扮得美美的,等你有危险的时候,冲出来救你,然后再让你知道,某某人就是那个在迷障林里送鲜花、指引你的人,你一来二去,就容易芳心暗许啊!” 谢清徵斜眼看阿烟:“有我师尊在身边,我能有什么危险?” 莫绛雪闻言,收回了视线,眸光微漾,神情竟好似也柔和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莫绛雪:是在撩你 阿烟:确实是想撩你,让你害怕,让你胆战心惊,又让你惊喜万分 小谢(油盐不进,眼里只有师尊):不,她分明是在戏弄我! 注:湘西三邪取材自民间传说;现实中只有赶尸算是比较明确的传统之我前些天抖音还刷到湖南文旅发的赶尸视频;其余两个传说比较常出现在影视文学作品里,现实不可考~~~ 第57章 阿烟继续朝谢清徵传授经验:“哦对了,那人还可能和你聊一些伤心的悲惨的往事,好让你心软心疼心生怜惜!” 她真是一个活泼话多又乐观的少女,无论遭遇什么境地,脸上总是带着笑,嘴上叭叭叭地说个不停。相比起来,那个纸人“阿烟”说话口吻就成熟沉稳多了。 阿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少女”,那个纸人“阿烟”,更像是一个女人。 谢清徵想到那个圣女恋慕师尊、脱离教派、被万蛇噬咬、最后又被抛弃的故事,不由微微一笑,温声问:“阿烟姑娘,你平时看的都是书?我也学习学习。” 莫绛雪冷冷地扫了一眼阿烟。 阿烟只觉一股寒意袭来,摆摆手,道“那个我看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书哈,不是小谢仙师你该看的……” 谢清徵淡笑道:“修道之人理应博闻广识,没什么该和不该的。” 她是真的很想看看那些书,看看别人是怎么谈情说爱的。 阿烟摇摇头:“小仙师你别问我了!” 谢清徵这时才注意到,阿烟知道她是璇玑门的修士后,一直很客气地喊她“仙师”,而刚刚那个纸人“阿烟”,则是称呼她为“道友”。 纸人早就露破绽给她看了,只是她未曾注意。而师尊…… 谢清徵转眼看向莫绛雪。 莫绛雪在纸人“阿烟”返回到她们身边时,就已经察觉到了那个“阿烟”不对劲,还说了一句“阿烟姑娘,你的胆子大了不少”,并且主动和“阿烟”聊起了仙教。 师尊那时是在和纸人背后的真人对话。 谢清徵不由猜测:“或许师尊也早猜到了背后的那人是为了引我们进女娲庙,被蒙在鼓里担惊受怕的,只有我……” 想明白了这点,谢清徵看向阿烟,诚恳地说了一句:“阿烟姑娘,还是有你在身边好。” 阿烟闻言,神情微微一震,语气十分动容:“小谢仙师,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没想到你如此看重我……” 谢清徵心说:“不不不,有阿烟姑娘你在,可以让我知道我不是笨蛋,只是一个正常人。” 她的思维有时候没师尊转得那么快。 莫绛雪转开视线,不看她们二人闲扯,看着地上的那些修士,淡声道:“把地上这些人都喊起来。” 地上躺着的这些修士都没什么大碍,只是被人敲晕了脑袋,困住了灵识,渡点真气过去就能喊醒他们。 谢清徵一面渡气救人,一面心想:“这些人都还活着,看来指引她们来神庙的那人并非残忍嗜杀之人。” 苗疆目前有两股势力,一股是仙教,误以为她们师徒二人犯下了命案,从昨晚到今天,一直试图捉拿她们二人,设迷障、迷雾、放出万蛇的很有可能就是她们;另一股势力是十方域的迦楼罗,瑶光铃在她们手上,目前尚未露面。 指引她们师徒走出迷障林的人,似乎并非仙教的人,但能引蛇、引蝶、操纵纸人,看上去与仙教渊源颇深。 那人会是纸人“阿烟”口中,叛出仙教、加入十方域的圣女吗?会是昙鸾吗? 可十方域的人为什么要帮她?还送花戏弄她?凤凰城驻地的命案又是谁犯下的? 她有些想不通,想问问师尊的想法,却见师尊重新戴上了白纱帷帽,遮挡住面容。 算了算了,不想这些了,先出去再说…… 甬道之中,也有一股淡淡的烟火香,不知是不是从女娲神庙那里传过来的。 地上的修士们悠悠转醒,阿烟和他们解释来龙去脉。 莫绛雪走在墙边,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拆墙出去。 谢清徵走过去,好奇道:“为什么把他们埋在这个位置?是要提醒我们这个位置比较方便出去吗?” 那甬道底部的出口又会是通向哪里的? 正沉思,远远传来一阵葫芦丝的乐声。 谢清徵和莫绛雪皆是乐修,对音律最为敏感,当即凝神静听。 曲韵空灵幽深,曲中饱含邀请之意。 谢清徵只觉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重叠遮掩的树叶,拨开那片树叶,苗疆的山水风光尽入眼底,令人心向往之。 众修士也隐隐听见了葫芦丝声,听了一会儿,纷纷感叹道:“吹得真好听。” “异族的音律,异族的风情啊。” “要不过去看看?” “你不怕蛇蝎了啊?” “那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吧。” 阿烟和众修士踟蹰不前,纷纷看向莫绛雪,显然把莫绛雪当成了主心骨。 她是仙门名流,她是正道之光,总之,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出不出去都由她说了算。 谢清徵也看向莫绛雪。 “走吧。”莫绛雪发出指令,众人这才敢随她出去。 众人一块块地卸下了石灰砖,等所有人都从墙里出来后,又很有礼貌地一块块砌了回去,物归原样。 谢清徵看见墙的这一面有个简单的封印阵法,笔触有些稚嫩,像是初学者画的,线条不甚流畅;但这阵法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弥留的灵力几近于无。 等墙面还原后,谢清徵依样画葫芦般,重新给封印了起来。 从女娲庙的地下甬道出来,置身于一个山洞中。 洞外隐约闻得水流声,莫绛雪带着众人迎着水流的声响,向外走去。 走到洞口,隐隐见到了水流,但洞口有个闭水阵,水流进不来。 阿烟道:“原来我们是在水底的一个洞腔里。也不知道外面的水里有没有水蛇、水蝎子?我们能出去吗?” 谢清徵闭上眼睛,放出灵识探查片刻,睁眼道:“没有,外面只有几条很肥美的鱼。” 洞口的闭水阵亦不甚复杂,轻而易举就能破开。 莫绛雪问那群修士:“都会避水诀吗?” 闭水诀、辟火诀、御风诀都是名门修士的基本功,谢清徵在未名峰时就学过了,但山野散修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各种术法,有的人会,有的人不会。 莫绛雪让谢清徵给不会的人发放了闭水的符箓。 莫绛雪破开封印,众人一连串游鱼似的跟在她身后。 掐诀游出洞腔,谢清徵抬头仰望水面,隐约窥见了一道白衣身影,投映在水中,倒影随着水波晃来晃去,看不分明。 不知那人是谁? 她运转体内灵力,加快速度浮上水面,可等她浮上了岸,葫芦丝乐声消失不见,那道白衣身影亦不见踪迹。 好像是她的一场幻觉。 旭日初升,温暖的晨曦照在身上,她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原来已经过去了一整晚。 被上百个纸人追杀、躺在棺材里、在墙壁上挖到活人,真是惊心动魄的一个夜晚。 但游目四顾,身处一个宽阔的环形水潭边上,潭水清澈透蓝,四周杳无人迹,唯闻水声鸟语,唯见姹紫嫣红,像是一处极大的花园。 暖风融融,花光浮动,花香扑鼻,谢清徵置身繁花丛中,回想起昨日的迷雾毒蛇、蝴蝶纸人,恍如隔世。 众人见了眼前的美丽光景,情不自禁地深嗅花香,脸上神情都有些陶醉。 莫绛雪和谢清徵却屏息凝神,暗自运转灵力,不敢随意嗅闻花香。 谁知道这花香有没有毒呢? “远方的贵客,你们从哪里来的?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花丛之后倏地绕出来一个少女,那少女如明珠、似美玉,身穿苗家的紫蓝色绸衣,衣上绣有蝶、虫图案,头戴一顶环形银冠,耳坠蝴蝶银饰,手戴银手镯,明艳不可逼视。 她的声音娇柔宛转,看到这么多人同时出现在这里,脸上没有丝毫戒备之意,反倒生出一丝见了生人的忸怩腼腆。 她不行繁杂的礼节,也没有汉人之间客套的寒暄,坦诚直接地将心中疑惑问出了口。 谢清徵上前作了一揖,温和应答道:“叨扰姑娘了,我们从中土而来,欲拜会贵教,途经迷障林,发现了女娲庙地下的甬道,就从那里找了过来。” 她没说是受人指引找过来的。 那苗家少女微微一怔,旋即笑道:“那是我小时候和我二姐溜出去偷玩时挖的秘道,没想到被你们发现了。” 她的笑容便似这些繁花一般,天真烂漫。 谢清徵看着她的笑容,忍不住想:“姑娘你为何没有一点戒备之心,若我们都是坏人,那你可糟了。” 那苗家少女继续笑道:“还好你们从这里出来了,否则走到甬道底部,从那边出来的话,一不小心就会被我大哥饲养的灵蛇一口吞了。他养的那条蛇比这棵花树还粗呢。” 谢清徵心想:“原来甬道底部是通往你大哥的宅邸。”她顺着那苗家少女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棵花树,足有两人环抱那般宽,不由头皮一阵发麻,又心想:“这么粗的蛇……是不是快化形了?每天得吃多少东西啊……说到灵宠,不知道缥缈峰的毛团怎么样了,有没有把我的鸡鸭鹅吃掉……” 谈话间,谢清徵停了屏息术,闻了闻浓烈的花香,身体并无异常。 她微笑着开口道:“幸好,我们一出来没有喂蛇,而是见到了这些漂亮养眼的鲜花。” 那苗家少女道:“这花还是我们三兄妹小时候一同栽下的,好多年了,这里也成了一片花海,可惜我二姐回不来了。” 谢清徵心中一动,好奇地问:“你二姐去哪里了?” “去了很远的地方。” 谢清徵嘴上道:“或许你可以写信给她。” 心中想:“你二姐该不会就是那个脱离教派的圣女吧?” 那苗家少女黯然道:“就算写信给她,她也不想回来看我们了,她恨死我们啦。” 谢清徵正要开口问些什么,忽然听到身后“扑通” “扑通”几声,转身看去,阿烟和那些修士纷纷倒地,唯有她们师徒二人还站在原地。 她看了一眼身后倒下的众人,又看向那名明艳绝伦的苗家女子,心中一惊,忽觉脑袋微微眩晕,双腿一软,情不自禁向后倒去。 原以为自己会和那些修士一样,扑通摔到地上,不料只是跌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中。 微风拂过,莫绛雪的白纱掀起了一角,她倒在莫绛雪的怀中,与白纱下的双眸对视片刻,隐约感觉,那双眼睛好像在说“单纯天真的人是你”。 噫,又被骗到了…… 诡计多端的苗疆人…… 还有袖手旁观的师尊…… 倦意袭来,四肢绵软无力,也无法运转体内灵力,谢清徵不甘地闭上了眼睛,莫绛雪单手搂住她,让她依偎在自己怀中,安静地睡去。 那苗家少女看着莫绛雪,眨了眨眼,疑惑:“你为何没有倒下?” 莫绛雪道:“因为甬道内吸入的烟火香和这里吸入的花香,都被我用灵力化了去。” 苗家少女看着她怀中的谢清徵,笑了笑:“那你可比她厉害多啦。” 莫绛雪微微摇头:“我只是比她早知道一些东西,她有过这次经历之后,也会知道的。” 而且永远不会忘。 “那你之前怎么不告诉她呢?” 莫绛雪淡道:“口头告诫,哪有亲身经历来得印象深刻。” 趁自己还活着,趁自己还能保护她的时候,多让她经历一些,多长些记性,不是什么坏事。 那苗家少女又问:“说吧,你来我们仙教,想做什么?” 莫绛雪道:“求医,保命。” 她递出萧忘情给的引荐信。 意识清醒过来时,谢清徵在心中默念了三遍:防人之心不可无,防人之心不可无,防人之心不可无! 然后才睁开眼睛。 四下无人,房间装饰典雅,满屋都是药草香,映入眼帘的是素白罗帐,躺着的是绵软的床,盖着的是柔软的被——没有下大狱,没有被关进什么地方,被当做客人对待了。 看来误会解除了……师尊人呢? 谢清徵立刻从床上起来,下意识将吸入的香味都用灵力化了去,打开门就要去找师尊。 莫绛雪恰好从外面推门进来,谢清徵险些一头撞进她怀里。 谢清徵后退一步,行了礼,直接开口请教:“师尊,是女娲庙地下甬道的烟火香有毒?还是那些花香有毒?” 莫绛雪道:“都无毒,先后闻了才会让人暂时昏睡过去。” 谢清徵喔了一声,请莫绛雪入座,又将莫绛雪上下打量一番,看她有没有受伤。 莫绛雪道:“没有起冲突,我没有受伤。” 谢清徵收回视线,片刻后,又问:“师尊,她们有压制毒性的方法吗?” 莫绛雪道:“有。教中有个医术了得的巫医,虽不能替我解除诅咒,但可以帮我用药蛊拔除一些毒性。” 谢清徵喜不自禁,欣慰地想:“那这一路走来还算值得。” 莫绛雪却拧着眉头,似有一丝忧愁,轻声道:“可她们有个条件。” 谢清徵忙问:“什么条件?只要我能做到,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去!” 莫绛雪神色凝重:“倒不用你上刀山下火海,只是教中有人看上你了,要你从此留在仙教。” “啊?”谢清徵瞪圆双眸,一时惊得忘了该说些什么,脑海一片空白,酸涩的情绪蔓延开来。 没有别的方法了吗?若真是如此,只要能救师尊一命,那她从此就留在苗疆,再不回璇玑门…… 心念电转,她有了决定,神情从茫然转为凄然,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涩声道:“只要可以救你,那我可以留下……” 又问:“谁那么不长眼啊……居然能看上我……看上我什么了,看上我能吃是吗……” 莫绛雪唇角微微扬起:“又当真了?还和小时候一样,不长记性。” 小时候的她,见了自己肩头的毒血,就想着要帮着吸出,还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 天真,热情,想法又多。 但还算可爱。 谢清徵:“……” 好,又被戏弄了,再默念一遍,防人之心不可无! 莫绛雪唇边依旧挂着淡笑。 许是得知有机会祛除体内的毒,心情不错。 谢清徵看着她唇边的那抹笑意,随之心情大好,玩笑道:“师尊,你在挥霍我对你信任。” 莫绛雪淡淡挑眉:“哦?那你对我的信任还剩多少?” 谢清徵看着她的眼睛,许是心情太过愉悦,一时忘了掩饰,脱口而出:“那当然还有很多很多,足够你挥霍一辈子。” 她对她永远无条件信任。 莫绛雪看着谢清徵,没有说话,秋水寒眸,带着星星点点的亮光。 谢清徵看着看着,胸腔怦然跳动。她感受到加速的心跳,恍然回过神来,找补道:“毕竟,我就你这么一个师尊。” 莫绛雪点点头,指尖在桌上随意敲了敲,依旧和谢清徵对视。 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空气中都弥漫着欢愉的气息,这才是真正的“柳暗花明又一村”。 心跳越来越快,谢清徵忍不住转开了视线。 再对视下去,她怕自己会克制不住地上前拥抱。 虽然,她觉得,这种时刻,抱一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她心思不纯粹,就该克制自己的所有行为。 莫绛雪忽又开口:“不逗你了,她们确实有些条件。”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谁那么不长眼啊……居然能看上我…… 将来的莫绛雪:我…………………… 第58章 谢清徵:“什么条件?” 莫绛雪:“要我加入教派。” 谢清徵莞尔一笑:“哦师尊,原来你才是被看上的那个。” 她是修真界最出名的琴修,转轴拨弦三两声,轻而易举挥退了前晚埋伏在驻地里的那些精英教众。她那一身修为遭人惦记上了。 莫绛雪不语。 她是璇玑门的客卿,璇玑门上下以客礼相待,给予了她很高的礼遇与尊重,甚至单独将缥缈峰划给了她。 她若选择担任别派客卿,以掌门的性子,倒不会指摘什么,相反可能会想着促进两派联合结盟,大家和和气气交个朋友。 但其他长老恐怕会有怨言。 可她也不会在乎那些长老的看法,以她的实力,想去哪个门派都可以,没有人可以限制她。 谢清徵问:“一定要你加入仙教才帮你祛毒吗?有没有其他可行的法子?” 莫绛雪道:“教主说,教内的巫医,向来不医治教外人。” 谢清徵道:“那师尊你答应了吗?” 她在心里默默思索,若师尊改换门庭,那自己算哪边的人?是跟着师尊算仙教的人,还是依旧是璇玑门的弟子? 应该还算是璇玑门的人吧。 莫绛雪道:“我拒绝了。” 两人本是面对面坐着的,谢清徵闻言,蹭一下站起身:“那你身上的毒该怎么办?” 莫绛雪道:“我拒绝了她们,她们自然也拒绝医治我。”顿了顿,又瞥了站起身的谢清徵,淡淡的道,“怎么和我说话的?” 谢清徵立刻又坐了回去,说话的语气也跟着弱了下去:“明明有祛毒的希望……” 为什么要拒绝?难道师尊不太待见仙教? “仙教”其实算是雅称,玄门中人闲谈时,更喜欢称呼她们为“毒教”。她们擅长用毒下蛊,驱使毒蝎、毒蛇、毒蜘蛛、毒蜈蚣、毒蟾蜍这种毒物,当然,她们内部自己人喜欢把那个“毒”字,改为“灵”字,什么灵蝎啊灵蛇啊灵蛛啊…… 这就和玄门正宗的人称呼十方域为“魔教”,而十方域的人称呼自己为“圣教”一样,都喜欢往好听了说。 用毒下蛊、驱使虫豸,在正道人士看来,终究不够光明磊落,也难登大雅之堂。 看惯了师尊弹琴奏箫的画面,谢清徵也很难想象师尊驱策毒虫的场景…… 还是说,师尊对璇玑门有什么特殊感情啊? 莫绛雪似是猜到了谢清徵的心里话,解释道:“我对仙教没偏见,也对璇玑门没什么特殊感情,只是承诺过忘情掌门一些事情。” 谢清徵好奇:“承诺过什么?” 莫绛雪沉吟片刻,没回答,反问谢清徵:“入门时,掌门和指引的师姐,都和你说过些什么?” 谢清徵回忆了会儿,道:“有教无类,道法平等。” 昔年入门时,她听闵鹤师姐说过这句话。 不论出身贵贱,不论亲疏远近,一视同仁对待——这是璇玑门的创派理念,萧忘情想建立一个这样的门派。 而师尊,大抵是在这一点上与萧掌门志同道合,因为选择加入璇玑门,成为璇玑门的客卿。 谢清徵想了想,轻声道:“师尊,那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这世上有很多种人,随波逐流的人,得过且过的人,还有身心都在贯彻信念的人。 随波逐流的人很多,坚守信念的人很少很少,她愿意追随后者的脚步。 “那师尊,还有什么别的解决方案吗?”谢清徵问莫绛雪,“我相信你不会斩断这一线希望的。” 她们千里迢迢来苗疆求医,她相信师尊绝不会轻言放弃。 莫绛雪:“有。巫医不愿出手医治教外人,但她说我这个毒罕见,愿意让我留下,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谢清徵:“只要能留下来,那就有转圜的余地,是不是?” 莫绛雪凝眸看着谢清徵,意味深长,说了句:“你越来越了解我了。” 总能猜出她的言下之意。 谢清徵眼波柔软:“那你有没有发现,琴箫合奏时,我与你越来越合拍了呢。” 师尊的琴韵冲和澹泊,她的箫声温和宁静。她在一步一步地跟着师尊的脚印走。 莫绛雪理所当然般道:“你是我教出来的,自然会与我合拍。” 谢清徵淡淡一笑:“之前在天权山庄,那些人看在我是你徒弟的份上,都说我假以时日必定和你一样,成为玄门楷模,正道之光。” 她将来真的会成为师尊那样的人吗?霁月清风,琴心剑胆? 莫绛雪却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道:“不需要成为什么人,顺其自然,遵循本心,做自己就好。” 谢清徵点点头,应了声:“好,我做你的徒弟就好。” 莫绛雪道:“做自己,不是做我的徒弟。” 谢清徵温声道:“不冲突的,我是我,我也是你的徒弟。” 我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且独属于你的,只要你愿意,我心甘情愿献上我的一切—— 当然,这种话,她只敢在心里说一说。 莫绛雪看着她,淡淡一笑,没再说话。 师徒二人暂时留在了苗疆。 莫绛雪不愿加入仙教,巫医也不愿意出手医治莫绛雪。 但仙教的教主欠了萧忘情一个人情,看在萧忘情的份上,她们同意让莫绛雪阅读教派的所有医书、蛊书,让她自己寻找解毒的方法。 同时留下来的还有阿烟。 阿烟的其他散修伙伴被迷障林里的毒蛇吓破了胆,不愿留下来当蛊修,纷纷打算回中原,等各大玄门正宗开启下一次仙考。 阿烟气得破口大骂:“一个个胆小鬼!孬种!” 谢清徵掰着指头数了数。 璇玑门原本是十年一招生,近些年人间动荡,邪祟频繁,又有魔教作乱,招生缩短到年一次。四年前,她被带回璇玑门时,刚好赶上招生结束,她成了最后一个入门的小师妹。 等明年过后,璇玑门招收了新鲜血液,她也能被喊上一声“师姐”了。真好。 仙教的教主安排她们师徒二人住在那座大花园中。 那花园是教中圣女檀瑶的宅邸。谢清徵醒来之后,特意又去院中闻了闻花香。 果然没有异常。 檀瑶满面笑容地采了一束鲜花赠给谢清徵,告诉谢清徵:“只要不沾染到那些烟火香,你单独嗅闻这些花香,不但不会晕厥,日久天长,还能养气补血嘞。” 她笑起来时会露出两颗小虎牙,看上去十分单纯天真,就像那些未经风雨摧残的鲜花,璀璨又夺目,轻而易举就令人放下了戒备之心。 谢清徵默念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接过了那束鲜花,默默检查了一遍有无毒性,然后才道谢。 她也不敢再轻易相信檀瑶的话语,每次摄入了花香,都会运转灵力,将那些香气立时化了去。 两人闲聊了几句,谢清徵忽然想起迷障林中发生的那些事,问檀瑶:“你姐姐名字里是不是有个‘鸾’字?” 昙鸾,檀鸾。 檀与昙同音。 她怀疑十方域的那个昙鸾,就是檀瑶的姐姐,仙教上一任的圣女。 檀瑶却摇了摇头:“不对,我姐姐的名字里有个‘鸢’字。” 昙鸾,檀鸢。 好嘛,这下更像了——都是鸟。 谢清徵又问:“她是不是擅长驭蝶?” 仙教里共有个部众,灵蟾、灵蛛、灵蜈、灵蛇、灵蝎,每个部众的蛊修都有其擅长驱策的虫豸,额头也都纹有不同的印记,走在路上很好辨认。 檀瑶道:“那是自然,我们自小修炼蝶引之术。” 圣女和教主的额头都纹有一只蝶,她们可以灵活操纵种毒物,但她们最常驱策的是彩蝶。 名字相像、知道密道、擅长驭蝶……看来迷障林中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昙鸾了。 谢清徵把收集到的这个消息告诉莫绛雪,彼时莫绛雪拿着一本医书看得入神,听闻谢清徵的话语,她思考片刻,问:“你对她很感兴趣?” 谢清徵点头:“当然感兴趣。她分明是十方域的人,在迷障林中却帮了我们,难道师尊你不好奇她的目的吗?” 而且谢宗主说了,瑶光铃在昙鸾的手上。她巴不得早点见到昙鸾,早点将瑶光铃抢过来。这样她们手上就有两件灵器了。 莫绛雪低头继续翻书:“没什么可好奇的。你等着吧,等她搭好了戏台,会找上门来的。” 谢清徵听得懵懵懂懂。 这是按兵不动、以逸待劳的意思吗? 师尊看上去不太想多说话,谢清徵也没多问,乖巧地应了声“好”,帮着一块翻书,寻找解毒的药方。 她们师徒二人都未系统学过医理,初时看得十分吃力。 “早知道带个医修师姐来了……不过还好,”谢清徵有些庆幸:“还好湘西一带的苗家都以汉文为书面语言,要不然我们还得先去学苗语。” 她也确实跟着檀瑶学了几句苗语,还在莫绛雪跟前卖弄。 她轻轻地喊莫绛雪:“阿雅。” 莫绛雪眉头微挑,从医书中抬起头来,看着谢清徵,不耻下问:“是什么意思?” 谢清徵笑了笑:“就是‘姐姐’的意思,檀瑶说我们两个看上去像姐妹。” 她听了有些开心。 莫绛雪低下头看书,没说话。 眼前的少女,最初确实是喊她“姐姐”的,还喊过什么乱七八糟的“菩萨姐姐”。 谢清徵也低下头继续看书,嘴里还在喃喃自语般,念道:“阿雅,阿雅……” 姐姐,姐姐。 若真只是年长的前辈,不是师徒就好了,那她现在说不定就可以大大方方表明心意。 不不,不对,若不是师徒,以师尊独来独往的性子,她根本没机会靠近师尊。 莫绛雪听得心中微微烦躁,轻声制止道:“别这样喊。” 谢清徵从纸堆中抬起头,轻轻哼了声,问:“为什么?” 喊一喊都不行了嘛?这是在苗疆,苗疆可没有中原那些礼仪规矩,待得时间长了,她发现自己还挺喜欢这里的,就是要提防着些毒虫。 莫绛雪低头看书,没看她,轻描淡写道:“是师尊,不是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将来的莫绛雪:是姐姐,是师尊,也是妻子。 第59章 谢清徵望着莫绛雪,轻轻呼唤两声:“师尊,师尊。” 嗓音轻柔,目光缱绻,万般柔情,不亚于适才喊的那声“阿雅”。 莫绛雪终于从纸堆中抬起头,看向她,目光澄明。 谢清徵迅速垂下了眼帘,避开对视,低下头去看医书。 莫绛雪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那道目光略带探究之意,逐一扫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似是在揣摩她的心思。 谢清徵不敢抬头正视莫绛雪的眼睛。 她有些后悔适才的放肆和大胆,生怕被对方看出什么异样来,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瞥了又瞥,嗫嚅地问道:“开个玩笑也不行吗?” 莫绛雪没说话,目光在她身上流连。 谢清徵忽然很好奇,自己落在师尊的眼中,是何种模样?天真的少女?乖巧听话的晚辈? 总之,应该是俯视的,而非是平视的。她永远不会拿自己当同辈人看待。 谢清徵不愿再被她盯着看,妥协道:“好了好了,我不乱喊了。” 莫绛雪这才收回视线。 室内顿时只剩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响。 莫绛雪低头良久,谢清徵才敢抬眸偷偷地瞧她一眼,然后迅速收回视线。 师尊出门在外几乎都会戴着白纱帷帽,但与自己单独相处时,她会摘下帽子。 得以窥见她的容颜,谢清徵心中不免一飘,心想,自己于她而言,总算是有些特别的…… 可转念又想到,哦,算不得什么特别,应该只是为了方便看书…… 这是一间专门存放各种医书典籍、蛊药秘方的静室,里头的书籍浩如烟海,要想全部看完,少说也得三个月。 仙教的小巫医们偶尔会来这里翻找医书。 那些小巫医被老巫医下了命令:只可让她们师徒二人自行钻研,不可出言指点。 她们不肯指点,师徒二人也不强求,就当多学、自学了一种本领。 难得有汉人出现在这里,那些小巫医会好奇地盯着师徒二人看。 莫绛雪向来寡言少语,生人勿近,没有人主动敢与她攀谈。 谢清徵就不一样了,她相貌清雅,气质温煦,话也很多,会主动同那些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巫医聊起中原的风土人情,形形色色的人和事,自打下山历练以来,经历过的、看过的,她都一一十地说了出来,说得绘声绘色。 那些巫医没去过中原,心向往之,艳羡道:“什么时候能去看一看就好了。” 谢清徵问:“你们教主不让你们涉足中土吗?” 那些小巫医道:“教主说汉人鬼心眼多,不让我们多接触。” 谢清徵反驳道:“你们苗疆人才诡计多端防不胜防呢。” 稍不留神,就中了这种毒那种毒。 那些巫医道:“你们若是敌人,我们自然有千百种手段对付!但你若是客人,我们决计不会怠慢!” 这倒都是些大实话。 苗疆人热情好客,驻地命案一事的误会解除后,仙教上下都拿她们当远道而来的贵客相待。举办的宴会上,教主会客气地请她们喝牛角酒,杀鸡宰鸭相待,还将鸡头、鸡肝、鸡脯奉予她们。 谢清徵看着餐盘里的鸡头,有些骇然,不知该不该吃。 若不吃吧,似乎不太礼貌;若吃吧,实在难以下嘴…… 正犹豫,莫绛雪夹过她餐盘的鸡头,与自己餐盘的鸡头,一同转奉给了宴会上年龄看上去最大的长者,也是教中的那位老巫医。 按苗家礼节,鸡头都是留给长者的,只是为了表达对客人的敬意,才先献给客人。客人若知礼,便会转赠给长者。 仙教上下见莫绛雪知晓苗家礼节,对她好感更甚。 唯有那位老巫医,性情执拗,自恃身份,对莫绛雪不假辞色,冷冷地瞧着她,道:“你没几年活头了,等到那毒散入了脏六腑,神仙也救不回来。现在那毒没有发作,你还能大言不惭,不愿加入我教,还有时间慢慢翻书;等毒发作起来,我看你会不会向我跪地求医。” 谢清徵脸色微变,莫绛雪却是面不改色,还微微摇头,用眼神示意谢清徵,不可起冲突。 仙教的教主和圣女见状,连忙开口调和,转移话题。 谢清徵忍气吞声坐在座位上,闷闷地喝了一口酒,硬气地想:“人在屋檐下,我不和你这个老太婆计较,等师尊身体好了以后我再和你算账!” 过了会儿,又窝囊地想:“我若向你跪地求医,你可不可以救一救我师尊呢?” 当然,她也就这么想一想。 师尊不愿意去做的事,她也绝不会去做。何况,就算她真去跪地求医也没用,那些人是想要师尊低头。 汉人以含蓄内敛蕴藉为美,喜欢赤诚直白倾诉内心感受的人不多。 苗疆这里不通汉族礼数,苗疆人喜欢心里想什么,面上就表达出来什么,不会因为表达自己内心感受而羞耻。 这恰恰合了谢清徵的性情。 没有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彼此又都合了性情,不到半个月的功夫,谢清徵就在仙教内交了许多同龄的朋友。 既然成了朋友,那背着老巫医,偶尔点拨她一两句,也算尽了朋友之谊。 莫绛雪依旧不喜交游,看到书中不懂的地方,她会记下,找个时间统一传书给裴疏雪,和裴疏雪请教。 谢清徵一面翻找解毒的蛊方,一面也留神看有没有医治断肢的蛊药。 莫绛雪同她道:“若是有,掌门早就找到了。” 谢清徵想了想,道:“也是,掌门既能指点我们来这里求医,之前肯定也来寻过医治断肢的药方。” 她叹了一口气,放弃了这个念头,专心寻找解毒的蛊方。 在苗疆的这段日子,师徒二人也不白吃白住,仙教要莫绛雪协助调查凤凰城驻地命案一事。 莫绛雪逐一检查了那些亡者的尸体,发现他们的内脏和经络都曾遭受过音波的穿透震慑——这确实像乐修的杀人方式。 她弹琴招来了几个亡者的魂魄问答,那些亡魂纷纷指认,杀人的,就是她们师徒二人的模样。 若非有阿烟作为人证,证明她们当天不在凤凰城,还有萧忘情的信件,以及莫绛雪在正道的名誉担保,她们师徒二人还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个月后。 一个月后,教中的灵蛛长老抓回了一群中土的乐修,其中有两人便是琴修和箫修,还在她们身上搜出了两张人皮面具。 谢清徵和莫绛雪前去辨认,拿着那两张人皮看了又看,确实是她们师徒二人的模样。 盘问那个琴修和箫修:“为什么要假扮嫁祸我们?” “背后主谋是谁?” “从哪里得知我们要来苗疆的消息?” 一概不肯说。 莫绛雪抓过那两人手腕,探查修为。 虽不如她,但在修真界也算是中上了,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正道的高手,她多少了解一这二人的模样看上去却十分陌生。 “你们是十方域的人?”莫绛雪道。 那二人依旧装聋扮哑,不肯说话。 灵蛛长老把那二人关进了仙教的地牢,严加拷问。 等所有人都散了去,谢清徵才开口道:“师尊,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莫绛雪抱着手臂,淡道:“戏台搭好了,有人要登场了。” 翌日,仙教总坛门口来了一群血迹斑斑的中原修士求医,其中不乏名门子弟。 仙教的巫医向来不轻易救治教外人士,这次若非莫绛雪带着萧忘情的引荐信来,又有“云韶流霜,琴心剑胆”的名号在外,教中人也不会将她们师徒二人奉为座上宾。 因着中原修士前些日子杀害仙教教众的缘故,加上莫绛雪不肯入教,仙教的老巫医有些迁怒,不肯出手医治出身中原的修士,只让大伙另寻名医。 师徒二人走到门口,去探望那些受伤修士的情况。 这些人里头,有的是山野散修,有的是名门修士,修为或高或低,都中了同一种毒。 施毒者不知是何人,只给他们留了一张纸条,要他们前往仙教求医。 其中有几人是天枢宗、开阳派的修士,在苗疆执行门派任务,不慎中了毒。 那几人见师徒二人走出来,立时认出了莫绛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纷纷跪地磕头:“云韶君,救命!” 莫绛雪示意谢清徵救人。 谢清徵搀扶起那些受伤的修士,给他们渡气续命。 他们面色发黑,血液也发黑。她能渡真气替他们续命,却没有解毒之法。 仙教的人不肯收留他们,师徒二人暂时在总坛外面的一个树林中,简单搭了个营地,安置那些伤者。 众位伤者中,有一位气质尤其出众的女子,看服饰是散修,可谢清徵搭脉时,却察觉到她的修为异常之高,不下于师尊。 她陷入了昏迷状态中,谢清徵不方便盘问,只好暂时将这个疑惑按在了心中。 夜晚,仙教的圣女再次邀请师徒二人赴宴,一来是款待贵客,以尽地主之谊来,是正式为误会她们二人的事,表达歉意。 为了表达真挚的歉意,檀瑶请师徒二人喝酒。 “这是我亲自酿的仙酒,有滋补解毒的功效,两位朋友,请。” 两名苗女各自往谢清徵和莫绛雪面前端上了盏酒。 酒香浓冽,谢清徵低头看着那盏酒,头皮一阵阵发麻,有些难以下嘴。 这杯酒里,各浸泡着一只毒虫,有的是一条小蛇,有的是一条小蝎子,有的是一条蜈蚣…… 她与莫绛雪同桌,她转过头看着莫绛雪。 莫绛雪盯着酒水看了会儿,似是确认了无毒,端起酒杯,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洒脱豪迈的姿态,赢得周遭一片喝彩声。 檀瑶见谢清徵不敢喝,笑吟吟道:“我可是把你当好朋友,才请你喝我亲自酿的酒,你莫非不敢喝?那你的胆子可没有你师尊大,也没有把我看作是你的朋友!” “谁说我不敢?”见师尊喝下了那酒,又被檀瑶这么一激,谢清徵二话不说,端起酒盏,咕咚咕咚,挨个灌入腹中,连同那几只毒虫也一起吞了下去。 她不敢咀嚼,更不敢回想那些毒虫的口感。 杯酒下肚,醉意立刻浮了上来,脸颊开始发烫。 她醉眼蒙眬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些后怕,怕那些毒虫在自己肚子里打架。 她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身子略歪,往莫绛雪那边倾斜而去。 莫绛雪揽住她,和檀瑶解释了几句,说她酒量一向不好,要送她回屋休息。 檀瑶笑道:“喝了我酿的仙酒,从此教中那些虫豸就毒不到你们二位啦。” 这是仙教最高的待客之礼。 莫绛雪朝她拱手道谢。 檀瑶又道:“不过,这酒有些小小的副作用,二位朋友回去后,需去花园的那个水潭中泡上一个冷水澡。” 莫绛雪凝目看檀瑶:“什么副作用?” 檀瑶笑容羞涩,凑到莫绛雪耳畔,小声说了句:“这酒滋补太过,有些许情的功效,不过效力不大,无须担心,除非……” 莫绛雪:“除非什么?” 檀瑶笑道:“除非心有所悦,那效力就……” 剩下的话,不用说,莫绛雪也明白。 看来道谢道早了。 谢清徵酒意上头,没有听清她们二人的对话,脸色绯红地瞥了一眼莫绛雪,放心地倒在了莫绛雪的怀中。 她这人喝醉了从来只是默默睡觉,不说胡话,也不胡作非为。 视线朦朦胧胧,意识也朦朦胧胧…… 等稍微清醒些时,谢清徵发现自己正被莫绛雪横抱在怀中,往水潭的方向走去。 四周繁花茂盛,她凝视着莫绛雪姣好的侧脸,倏忽想起上次宴席,那个老巫医的那句“你没几年活头了”,心中泛起一阵阵钝痛。 她神情恍惚,情难自禁,开口道:“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我去陪你。” 若换平时,她不会将这种心里话说出口,但她今晚酒后的心情有些躁动,有些话语克制不住地想说出口。 莫绛雪抱着她,低头瞥了她一眼,冷冷淡淡道:“不对。” 谢清徵低声问:“哪里不对?” 莫绛雪:“不要为我而死。” 谢清徵无意识般,呢喃道:“那活不下去怎么办……” 师尊若不在了,她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莫绛雪轻声道:“那就当是为我而活。” 谢清徵没说话了。 心情笼上一层黯淡悲伤的色彩,意识却愈发混沌,身体也愈发燥热,她忍不住凑近,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师尊的脖颈上。 肌肤冰凉柔腻的触感,令她舒适地叹了一声气。 她轻轻蹭了蹭师尊的脖颈,湿热的气息与师尊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好热……”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不是楔子的内容喔 天空一声巨响,情敌/助攻闪亮登场! 喝毒虫酒的小谢:师尊,我不是孬种,我敢喝这酒! 莫绛雪(为难):你还不如窝囊一点…… 第60章 四周一片静谧,密密匝匝的花丛、花树好似天然的屏障,将她们二人与外界隔离。 莫绛雪捻诀,在花树四周布置了一个结界,谨防有人误入。 怀中少女的气息柔软清甜,似山间的草木,似清新的晨霭,腰腹和胸前都被温热的触感覆盖,湿热的气息喷洒在脖颈上,烫得惊人。 灵台失了一丝清明,莫绛雪闭上眼睛,脖颈后沁出了些许汗水,耳根悄然变红。 她运转体内灵力,再睁眼时,已是心思澄明。 她走到水潭边上,俯下身,轻轻将怀里的人放入水中。 冰凉的液体浸没全身,谢清徵浸泡在水中,身体的热意暂时得到纾解。但离开了温暖的怀抱,心里变得有些空荡荡的,似乎少了些什么,总徘徊着一层若有所失感。 她撩起清水,泼向自己的脸颊,缓解脸上的燥热,看向水潭边站着的莫绛雪。 意识还是朦朦胧胧的,嗅觉却无比清晰。再浓烈的花香,都掩盖不了师尊身上的那抹冷香。 师尊一袭白衣,眉目如画,面容平静,大抵是喝了酒的缘故,雪白的脸颊沁出一丝红,目光落到了远处,没有回头看她。 为什么不看她? 谢清徵轻声呼唤道:“师尊。” 莫绛雪嗯了一声,没有动弹。 “师尊。”她又喊了一声。 莫绛雪终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清澈的眸中映出她湿漉漉的面孔。 她的衣裳都湿透了,紧贴在身上,水珠淌过脸颊,滑落到脖颈,脖颈以下的衣襟微微敞开,露出精致的锁骨,锁骨也是湿的。 她不多说什么,把她喊过来,就只是微笑望着她,眼眸闪着亮光,眼神温柔似水。 被这样柔软的眼神看着,一颗心也好似软化成了春水。 对视良久,莫绛雪转开头,不愿再看她。 谢清徵又开口喊:“师尊。” 这回莫绛雪无论如何都不肯再看她,盘膝坐下,凝神静心,运转体内灵力,压下体内的些许燥热感。 谢清徵不说话了,安静地沉入水中,水面咕咚咕咚冒着泡。 莫绛雪忽然睁开眼睛,道:“那酒确实有解毒的功效。” 那仙酒虽有些许副作用,但确实有滋阴补体的功效,腹部暖意融融,她内窥脏六腑,看见寒热之毒所带来的黑气也消散了一些。 谢清徵闻言瞬间清醒了几分,从水中冒出头来:“阿瑶在指点我们解毒之法?解毒蛊方和那种毒虫有关?” 莫绛雪点点头:“或许是。” 谢清徵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那我明天就去抓些毒虫来!” 莫绛雪嗯了一声,伸手拨开她额前湿润的墨发,问她:“你好一点没?” 谢清徵回忆适才昏昏沉沉、糊涂朦胧时说的醉话,有如当头一棒,又清醒了许多。 那些话好矫情啊,她捂住自己的脸,把自己没入潭水中,心里臊得慌,不敢去看莫绛雪。 莫绛雪道:“明天要先去看看树林里的那些人。” 对哦,外面还有一群中了毒的修士,虽不知道他们得罪了什么人,但同为中原的灵修,能帮一点是一点。 谢清徵从水中冒出头,嗯了一声,忽然伸手指向花丛:“师尊,你看。” 花丛中有一抹柔和的黄绿色光芒,好似星辰闪烁。 “是萤虫。”谢清徵道,“我小时候眼睛还看得见的时候,在村里看到过。后来去了璇玑门,就再也没看到过。” 缥缈峰常年细雪纷飞,萤火虫在那里活不下来。 莫绛雪看了会儿,一言不发,从储物锦囊中取出琴来,随手弹拨了几下。 但听得琴声铮铮,繁花丛中光影晃动,不多时,成百上千只萤虫晃晃悠悠,飘飘荡荡,穿过繁花,如烟云般聚拢而来,盘旋在水潭上空。 星星点点的光芒汇聚成一片,好似几百盏静静暖暖的灯笼,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谢清徵抬起头,怔怔望着月光下,上千只萤虫在水面上翩翩起舞,恍若银河倾泻,星辰坠入人间,美得摄人心魄。 她望着眼前如梦似幻的景象,伸出手,一只萤虫闪烁着光芒,在她的指尖停留了几秒,随后轻盈地飞开,继续在低空飞舞。 莫绛雪淡淡地问:“好看吗?” 谢清徵点头道:“当然好看!” 好看极了。 莫绛雪微微笑了一下,仰头望着萤虫,按下了心里那句“是不是比迷障林的蝴蝶好看”。 夜阑人静,师徒二人一个浸在潭水中,一个坐在水潭边上,仰望今夜星辰漫天。 翌日清晨,两人带了些解毒的丹药走到昨日安置伤患的树林。 昨日谢清徵虽渡了些真气给他们续命,但仍有不少人陷入昏迷之中。 谢清徵今日又输了些真气给他们,她从璇玑门师姐那里薅来的解毒丹药,大半都喂给了这十来个人。 莫绛雪问:“在座有没有医修?” 那些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看来是没有。 莫绛雪手上拿着一本解毒的医书,边看他们的症状,边翻书查阅,找找看有没有对应的解毒之法。 这些人气息粗重,面色发黑,流出的血液也都是黑色的,毒性已深入脏六腑。 那十来个中毒的修士,见莫绛雪一边翻书,一边查看他们的症状,脸上神情不一。有人一声不吭,静静等待医治;有人满是恳求之色,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莫绛雪身上;有人不免担忧踌躇:“云韶君,你有把握治好我们吗?” 莫绛雪戴着白纱帷帽,白纱下的话语冷淡至极:“没把握,我不懂医理,生死有命。” 她连自己身上的诅咒都解不开,何谈有把握救人性命?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一个性子急躁的修士嚷道:“那你留我们在这里岂不是等死!” 莫绛雪还没开口说什么,谢清徵连忙道:“这位道友,你可以自行离去,我们没有限制你的自由。” 莫绛雪坐在一旁静静看着,看徒儿如何维护自己。 那性子急躁的修士道:“她名头这么大,怎么连这点毒都没把握治好?” 谢清徵啧了一声,不急不躁反驳:“她是琴心剑胆,云韶流霜,那是说她打人厉害,打十个你都绰绰有余,又没有人说她是妙手回春,华佗再世。你要不想治可以离开,你死不死与我们没干系。” “士可杀不可辱!”那性子急躁的修士闻言暴跳如雷,当真挣扎着要离开。 其余人拦住劝道:“你生什么气啊!这小姑娘说得又没错!” “下毒的人说了,只有仙教这里才能医好我们,你回门派去了也没用!” “左右是个死!死马当活马医了!你急什么?我还盼着云韶君大显身手呢。” “我看仙教的人对云韶君客客气气的,说不定会将解毒的法子告诉她。” 莫绛雪冷冷地道:“那你可错了,我也是来求医的,她们也不肯救我,更不可能将解毒方子告诉我。” 希望被掐灭,一众修士面面相觑,静默不语,心凉了半截。 他们原以为云韶君是修真界的名流,是仙教的座上贵客,没想到,与他们一样,都是来求医的。 谢清徵摸了摸鼻子,师尊对陌生人说话向来不甚柔和,当年对她也是这样,冷冰冰的话语,冻得人心拔凉拔凉的。 “我看还是走吧,本来就难受得要死,别给她乱治一通,死得更难受了。趁还有命,赶快回去见一见我的同门。”那性子急躁的修士哼哼两声,挣扎地爬起来。 这回没人再拦他。他拖着奄奄一息的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去。 众人垂头丧气。有个修士忽然提议道:“不如大伙联手去捉一个仙教的巫医来,让她给我们瞧瞧。” 谢清徵斜眼看他,心道:“什么联手捉,你看看你们一个个,还有力气去捉人吗?言下之意不就是让我和师尊去捉……” 天枢宗和开阳派的修士反对道:“我玄门正宗之人,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有死而已,岂能干这种威胁强迫人的勾当!那我成什么人啦?” 那修士道:“命都快没了,别那么迂腐了!” 众人喧嚷争吵起来,莫绛雪微微蹙眉,抬手,指尖在琴弦上拨了两下。 太吵了,影响她看医书。 “铮铮”两声,众人立时安静下来,大眼瞪小眼,发不出半点声音。 谢清徵见他们都被施了禁言术,低头,微微一笑,柔声劝道:“诸位还是别吵了,省点力气,好好休养。” 人人都被禁了言,林间只有莫绛雪翻读书页声、微风拂叶声、众人粗重的喘息声回应她的话语。突然之间,人群中又传来一句温柔至极的嗓音: “这位姑娘说得不错,大家都别吵,我相信她们二位,不管有没有把握治好我们,只要她们肯出手相救,我们总归有一线活命的希望。” 莫绛雪放下医书,冷眼打量那名女修。 能抵御她的禁言术,这人的修为,不在她之下。 谢清徵也怔住,凝神端详那人。那人样貌极美,一袭白衣,衣衫上用红线绣了火焰纹。白衣,火焰,很难不令人联想到十方域,但十方域的服饰是业火与红莲。 总不能凭借一件衣服就说人家是十方域的人。 何况这人身上没有半丝邪修、鬼修的浊煞之炁,当然,也察觉不到她身上的清炁。她不像是邪修,也不像是灵修…… 红白色的服饰,倒与师尊的偏好相似。只是师尊穿上红白色的衣衫,像是雪中的红梅,冷冽与明艳,泾渭分明;眼前这名美貌女子,则像是雪中罂粟,风情万种,荡人心魄。 谢清徵开门见山,拱手行礼,问道:“敢问前辈,是何方高人?” 那女子微笑地看着谢清徵,道:“山野一散修。” 她说得自然不是真话,有这等修为的修士,早被各大名门请了去。 谢清徵问:“前辈高姓大名?” 那女子道:“你可以唤我阿雅。” 谢清徵心念一动,问道:“你是苗家人?” 那女子柔声道:“也许是我名字里带一个雅字。” 她的眼尾十分狭长,眼神异常明亮,看人时似笑非笑,没有丝毫柔媚之意,却又像是带着钩子,令人情不自禁地想一直看着她。 谢清徵看了一会儿,便转开视线,温声道:“前辈,你不愿告知你的真实身份,那这个名字想必也不是真名。” 那女子凝眸看她,道:“修道之人,名字只是一个代号,真真假假又有什么要紧?你若医好了我,我对你的感激之情,总归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姐姐,姐姐 莫:是师尊,不是姐姐 漂亮姐姐:你想喊姐姐,可以喊我啊,治好了我我还可以以身相许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总之,就是一句话,名假不要紧,情真就行。 对方的修为资历显然远在自己之上,谢清徵作为晚辈,前辈不愿多说,自己也不好揪着问个不停。 她转眼望向一旁的莫绛雪,看师尊有何示下。 莫绛雪盯着那女修看了片刻,什么都没说。微风拂过,一片树叶飘落在她的肩头,她低头看去,还没有什么动作,谢清徵已经伸手替她拂了去。 她看向谢清徵。 谢清徵莞尔,捏着那片树叶,转头朝那女修一拱手,客气道:“前辈,那你随意就好。” 师尊选择无视,那她也没有必要多说什么。 她在林间搭起了一个篝火架,熬煮了一些草药。这些草药没什么解毒的功效,但能补气补体。 那名自称“阿雅”的女修属实没有什么前辈高人的风范,倚坐在一棵树下,懒洋洋地眯起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谢清徵熬煮草药。 谢清徵察觉到她的视线有些灼热,回望过去。 她的肩头不知何时停了一只漂亮的彩蝶,见谢清徵看过来,她朝那只彩蝶轻轻吹了一口气,那只彩蝶竟扇动翅膀,直直朝谢清徵这边飞了过来,停在了谢清徵的手背上。 “好看吗?”她问谢清徵,唇边似笑非笑,眼神明亮如星。 谢清徵看着那只向自己飞来的彩蝶,啊了一声,道:“挺好看的。” 这只彩蝶像是极有灵性,停留在她的手背上,扇动双翼,翩翩起舞。 让她想起了迷障林里的蝶群,心中疑惑更深。 “你回去吧。”谢清徵开口同那只彩蝶说话。 那只彩蝶像是能听懂人话一般,飘飘荡荡,飞回了那女修的肩头。 谢清徵看着那女修,那女修也看着她。 两人隔空对视良久,莫绛雪开口道:“专心煮药。” 谢清徵收回视线,举着一把蒲扇,扇啊扇,心中的疑惑越积越多。 草药汤熬好后,她挨个端给众人,众人喝下,有的人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有的人直接吐了出来。 谢清徵啧了一声,劝道:“不要浪费啊,良药苦口利于病。” 她将药汤端到那名女修面前,那名女修接过,抿了一口,慵懒的神情稍稍一变,紧紧抿住唇才忍住没吐出来。 她看了一眼谢清徵,下定决心般,仰头一口饮尽,才开口道:“多谢。” 她直勾勾看人的眼神有些轻浮,说话语气却总是轻柔和缓的,言行也没什么出格之处。 谢清徵见了众人的反应,请教她:“我煮的真有那么难喝吗?” 她摇头一笑,违心道:“不难喝。” 众人被施了禁言术,说不出来,但纷纷用眼神和动作表示抗议,个别胆大的还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谢清徵目露疑惑,那女修低低地一笑,补充道:“对我来说不难喝,但是,下次可以不用煮那么久。” 谢清徵点点头,乖巧地应了声:“好的。”又道,“前辈,你会摸骨算命吗?” 那女修道:“不会,你是想替我算一算吗?”她身子凑近了些,与谢清徵面对面,唇边漾开一个笑,“那我让你算,你想摸我哪里呀?” 她一靠近,谢清徵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没想到这般纤秾美貌的女子,身上的香味却这般淡,要挨得这般近才能嗅到。 谢清徵正经道:“摸骨,自然是摸前辈你的骨相。” 那女人牵过谢清徵的手,放到自己的脸颊上,闭上眼睛,柔声道:“那你摸吧。” 她的右手腕上戴着一串银色的小铃铛,手晃动时,却不闻铃响之声。 谢清徵怔了一怔,定了定神,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头颅、眉骨、鼻梁、下颌 ——确实是她自己的脸,不是戴着什么人皮面具。 凝神细看,肌肤温软细腻,雪白无瑕,看不到一丝伤痕的存在 ——也不像是传说中那个遭受过万蛇噬咬的面孔。 难道不是昙鸾吗?那她到底是谁? 那女修睁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清徵,缓声邀请道:“摸骨除了摸头,你还可以摸我的手骨、身体骨,小道友,你还想继续摸我的手、我的身体吗?” 她那双漂亮的眼睛似乎带着钩,钩缠了一丝一缕的暧昧。 谢清徵觉得那眼神有些不对劲,烫着一般收回了手,摇摇头,温声道:“前辈,我摸完了,你这是生来自在的骨相,纵然一时低谷,也能否极泰来,哪怕身陷险境,也能得遇贵人,柳暗花明又一村。” 瞎说的,说的就是她现在,虽然身中剧毒,但是遇到了她们师徒二人渡气续命。 那女修低低一笑:“小道友,你帮我算一算我的姻缘如何?” 谢清徵哂笑,说了句客套话:“前辈是温柔多情之人,姻缘必定美满幸福。” 若她真是昙鸾,那她有七个妻子,怎么不算多情呢?简直还算是滥情。 那女修哈哈一笑:“承你吉言,我这人命犯桃花,是有过几段露水情缘,但还没有遇到我的正缘。” 谢清徵挑眉,有些好奇:“正缘?” 她对姻缘命理一学,属实一知半解。 那女修道:“就是灵魂契合、心灵共鸣之人,那是真正的命定之人,其他人都是孽缘。” 谢清徵“喔”了一声,下意识转过头去看师尊。 莫绛雪不知何时放下了医书,目光落在她和那女修身上,似是聆听她们二人的对话。 见谢清徵看过来,莫绛雪转开视线,目光重新落回了医书上。 谢清徵看着她,忍不住想:“不知师尊的正缘会是谁?” 想得出神,忽然听见莫绛雪开口道:“你过来。” 谢清徵立即起身过去:“师尊,有何吩咐?” 莫绛雪指着医书上一排字,吩咐她:“你去弄些半边莲、七叶一枝花、桃仙、大黄来。” 树下那女修站起身来:“小道友,我陪你一起去。” 谢清徵拱手婉拒:“前辈,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那女修道:“可我知道这些草药哪里长得比较多,哪里方便买到。” 谢清徵犹豫了,听这话,似乎带上她更好。莫绛雪道:“那你陪我去吧。” 那女修神色微微一变,瞧了一眼莫绛雪,眼神似有些幽怨。 莫绛雪泰然自若,另外嘱咐谢清徵:“你回仙教里毒坛里,捉十六条水蛭来。” 所谓的毒坛在教众口中也是“灵坛”,里面饲养着各种毒物,一般人不敢轻易靠近,但她们喝过檀瑶的仙酒,勉强算是百毒不侵。 谢清徵应了声:“好。” 那女修微微一笑,道:“小道友,那我陪你的师尊去采药,让我的小蝴蝶陪着你去捉水蛭。” 谢清徵:“这倒也不必。为什么总要陪我呢?” 那女修坚持道:“做事的时候有什么东西陪着,比较有趣,我这蝴蝶会后空翻。” 谢清徵还没见过后空翻的蝴蝶,沉吟片刻,认真问:“真的吗?” 那女修往自己肩头轻轻一吹,那只蝴蝶一路后翻,翻滚着飞到谢清徵面前。 谢清徵大开眼界:“原来这是你养的灵蝶……我猜,它不仅会后空翻,还能和我那个晚上见到的纸人一样,一只破碎,可以瞬间化成上百只的蝶群。” 那女修莞尔一笑,并不否认。 莫绛雪看着她,冷眼冷面,不说话。 谢清徵拱手微笑:“昙前辈,晚辈长见识了。” 那女修唇边笑容僵住,静默片刻,她轻笑道:“我比较喜欢你叫我阿雅。” 谢清徵眨了眨眼,卖乖地朝她喊了声:“阿雅。”视线在她和师尊之间扫来扫去,问,“你们这一路上会不会打起来?” 会的话,那自己可不能单独离开。 昙鸾道:“当然不会,我还指望云韶君出手救我一救,而且我身中剧毒,绝对不是云韶的对手。” 谢清徵不清楚她的目的,自然也不相信她的话,只看向莫绛雪。 莫绛雪道:“你去吧,我们不会打起来的。” 一旁的修士听得一头雾水,她们为什么突然说到会打架? 谢清徵相信师尊的话,师尊说不会,那就不会。 她带着那只会后空翻的灵蝶,回仙教去捉了十六条水蛭来。回到林间,去采药的两人还没回来,谢清徵解开其中一个修士的禁言术,问那修士:“你们知道那个阿雅的来历吗?” 那修士摇头:“不知道,我们以前都没见过她,昨夜大家都很难受,她坐在地上,看着仙教的方向,好像很难过的样子,我们以为她害怕死在这里,还安慰了她几句。” 谢清徵点点头,又重新给他禁言了。 那修士睁大眼睛瞪她,她摊手无辜道:“我师尊回来后,要是发现我偷偷给你们解禁了,会怪我的。” 其实不会。她就是不想听他们说话而已。 师尊几乎从不责怪她什么,一来是因为她行事有分寸来师尊对她的容忍度很高,万事由她从心所欲,只要不逾矩便可,大抵因为是让她修逍遥道的缘故。 谢清徵坐在随意搭建的草棚里等她们回来,等的时间长了,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她搬来了一张破桌椅,本是方便师尊坐着翻阅医书的,此刻她坐在长椅上,心情焦躁,坐立不安。 正欲起身去找她们,却见她们二人一前一后,踏着斜阳而归。 二人皆是气息平稳,果然没打起来。 莫绛雪手上拎着一包买的药,昙鸾手中抱着许多现采的草药,二人走到草棚坐下。 “辛苦了。”谢清徵为她们二人倒了两碗清水解渴。 昙鸾客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云韶君,请。” 莫绛雪道:“你请。” 昙鸾:“你辛苦了,还是你先请。” 莫绛雪:“你是长辈,你先请。” 两人对着桌上的两碗清水暗暗运力,瓷碗推过来推过去,碗中水晃来晃去,溅湿了小破桌子。 昙鸾微笑问:“为什么要推拒?难道这水里掺了什么符咒?” 莫绛雪冷声道:“你多疑了,玄门清修之士,就算喝了带符咒的水,也是有益无害。” 除非是邪修、鬼修、妖修,才会害怕符咒。 作者有话要说: 呔我什么时候能重新日六~~~ 第62章 那两人推让来推让去,桌上的两碗水晃晃荡荡,没一会儿就只剩下半碗。 谢清徵叹了一口气,端起其中半碗水,当着昙鸾的面,仰头喝了一口,道:“前辈,你看,这真的是普通的水,我没有掺什么降妖符、锁鬼符。” 她就算想抢走昙鸾身上的瑶光铃,也不会天真地以为一道符箓就可以制住人。 何况昙鸾看上去不像是鬼修、邪修,玄门正宗的符箓对她无效。 她出身仙教,应该是蛊修,她的本命蛊虫应当就是那只会后空翻的灵蝶。 那只灵蝶本来停留在谢清徵肩头,见昙鸾回来,已经自觉地飞回了昙鸾身边。 “那我就喝你这手里这碗。”昙鸾拿过谢清徵手中那碗水,没等谢清徵开口阻止,一饮而尽。 谢清徵好一阵无语。 昙鸾放下碗,笑着谢清徵:“喝完咯,谢谢你。” 谢清徵:“其实我可以给你另外拿过一个碗的。” 为了给这些受伤中毒的修士熬药汤,她从仙教薅了好多碗出来。 昙鸾眨了眨眼:“你喝过的我比较放心。”转眼看向莫绛雪,“云韶君,你怎么不喝?不要拂了你徒弟的一番好意。” 莫绛雪冷眼看二人互动,端起另外半碗水,正要送到唇边,动作忽然一顿,接着一扬手,将那半碗水都泼到了地上。 谢清徵怔了一怔。 昙鸾故作惊讶道:“你怎么能这样啊?就算不想喝,也不要倒掉吧?” 莫绛雪冷哼了一声。 地上那一摊水滋滋作响,泛着黑色的小气泡,显然被人不知不觉地动了手脚。 谢清徵手按剑柄,有些愠怒,看着昙鸾道:“前辈请不要开这种玩笑。” 她嘴上喊着“前辈”,心中已经默默将称谓换成了“妖女”。 见她动怒,昙鸾眼神似笑非笑,柔声解释道:“你别这么紧张她,我知道她不会喝的,你既然这般在意她,那我以后爱屋及乌,也会对她好的。” 这话说得十分古怪,谢清徵瞳孔微微一震,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觉得有些不对劲,有些肉麻,有些骇然,有些惊悚—— 她怎么就扯上了爱屋及乌?她爱谁啊? 谢清徵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话,转眼望向师尊。 莫绛雪静默片刻,淡声道:“熬药吧。” 昙鸾笑笑不说话。 旁边一众不明所以的修士纷纷点头,赞同云韶君的话语——快熬药给他们解毒吧! 谢清徵听从师尊吩咐,不再理会昙鸾,拿过那一堆草药和自己捉来的水蛭,和师尊研究怎么熬药给他们解毒。 等治好了这些人,她们才有空去研究拔除寒热之毒的蛊药。 谢清徵颇为担忧地问师尊:“若真治不好怎么办?” 万一给治死了,他们门派的亲戚啊同门啊师尊啊,会不会找上门来要她们赔命啊? 莫绛雪用树枝敲了敲水蛭的小脑袋,冷淡道:“那就重新投胎做人。” 众修士知道她所言不虚,一颗心凉了半截,含泪望苍天,祈祷上天给个活命的机会。 谢清徵轻轻叹息,转头望向那群修士,事先声明道:“诸位,提前说好啊,我也没有把握治好你们,你们愿意让我治,就留下;若不愿意就另寻高明;若死后真有什么怨气,诶,那找我一人便可。” 别来纠缠她的师尊。 众修士纷纷点头。 师徒二人按照药方,用草药、水蛭、清水、黄酒熬煮出一锅奇奇怪怪的药汤,众修士踌躇,没有一人敢上前喝上一口。 昙鸾站了出来,朗声笑道:“那我先喝,若治死了我,是我命不好,与小谢道友你无关,你能出手救人,我已经很感激了。” 她倒很给面子,话也说得很漂亮。 谢清徵连忙盛了一碗药汤给昙鸾,昙鸾接过,看着谢清徵,真诚夸赞道:“你真的很厉害,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什么都不懂。” 谢清徵道:“你快尝尝味道。” 昙鸾捧着碗道:“有一股草药的清香,想必味道很不错,但是,小谢道友,这水蛭好像还没煮熟。” 谢清徵:“啊?那我再去煮一煮。” 昙鸾道:“嗯……也不必,我在苗疆待过一阵,对解蛊一事,略知一这味解药似乎不是这样用的。” 谢清徵:“哦?” 昙鸾笑道:“这种东西会吸血,我示范给你看。” 语毕,她抓过一条活着的水蛭,放在自己的手臂上,不多时,那只水蛭吸饱了血,身体充盈肿胀起来,她丢开那条吸饱了血的水蛭,放到碗中,轻轻一拍,那水蛭将吸来的黑血都吐了出来。 众人看得目不转睛。 昙鸾让谢清徵重新煮了一锅没有加水蛭的药汤,将那药汤与那碗黑血混合在一块,再喝下去。 过了会儿,昙鸾朝谢清徵伸出手:“你再替我把脉试试?体内的毒是不是变少了?” 谢清徵伸手搭上她的腕脉。 果然如她所言,她体内的毒性少了许多。 将毒血吸出来,混合药物之后,再喝下去,这般邪门的解蛊方式,也只有她们这些苗疆人才想得到。 莫绛雪冷眼瞧着昙鸾,心中已有了答案。 谢清徵按照昙鸾教的方法,从早忙到晚,帮众人解毒,待回过神来,见昙鸾慵慵懒懒地坐在树下,看着她忙前忙后,心念一转,也恍然大悟。 谁有这个本事给昔年的“苗疆圣女”下毒? 谢清徵走到昙鸾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自导自演?” 搭上这么多人的性命,花费这么多功夫,就为了陪她在这里玩?人命在她们这些人眼里,是不是当真如贱如蝼蚁? 昙鸾一脸无辜,满脸写着“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也罢,话不投机半句多,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清徵不再看昙鸾,甚至不想和她多说半句话。 谢清徵回到莫绛雪身边。 莫绛雪解了那些修士的禁言,众修士顿时七嘴八舌嚷嚷起来,有的感激涕零,有的破口大骂下毒之人,上天入地势必要把那人找出来。 谢清徵看着昙鸾,无奈地一笑。 下毒之人就在他们身边,可告诉了他们,又怕他们枉送了性命。 要打吗?师尊有诅咒在身,打起来,就算侥幸赢了,也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谢清徵只能劝那些修士,各回各家,回门派先养好身体再说。 众修士道谢散去,唯有昙鸾留了下来。 谢清徵问她:“你究竟还想怎么样?” 昙鸾从树下站起来,走到草棚里,和她们师徒面对面坐在一块,微笑道:“不怎么样,你们救了我,我要留在你们身边,报答你们的恩情。” 莫绛雪一言不发,给谢清徵倒了一碗水,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水,慢悠悠喝着。 就是不给昙鸾倒。 谢清徵:“前辈,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们师徒二人的正邪观念虽不像正道其他人士那般泾渭分明,但她们也不想与十方域的人多打交道。 昙鸾莞尔:“别这么死板嘛,你看,人海茫茫,就像天上的白云聚了散,散了聚,我们有缘相聚一场,交个朋友不好吗?我又没有存心害你们,我还一下给你们送了这么多救人的功德。凡人飞升成仙,都是要积攒功德的,你看,像你师尊这样的,心性已近半仙,再攒一攒功德,说不定就能飞升了。” 她一面说着俏皮话,一面让自己的灵蝶表演后空翻给她们看。 谢清徵被那只灵蝶吸引了目光,稍稍转移了注意力。 莫绛雪开口问:“你来苗疆做什么?” 昙鸾道:“我是苗家人,回苗疆自然是来见一见我的家人。” 谢清徵狐疑道:“你不是要去灭什么门派吧?” 比如,把仙教给灭了? 昙鸾挑眉道:“怎么可能?我又不是晏伶,整天没事做四处打架骂人,有这个闲心我不如多去认识一些有趣的人,结交几个有趣的朋友。” 她说这些话时,视线都落在了谢清徵的身上。 谢清徵想起她好女色的传闻,被她瞧得一阵不自在,恨不得也像师尊那样,找个帷帽戴一戴。 莫绛雪直言道:“你别一直盯着她看,她不喜欢。” 昙鸾收回视线,诚恳道歉:“对不住,我一见她就有一种似曾相识感,好像上辈子认识她一样。” 谢清徵“嘶”了一声,有些肉紧。 她忽然想到,师尊当年听她说那些“我喜欢你” “你就是我最信赖的人”诸如此类的肉麻话,是不是,也觉得这般尴尬? 昙鸾同谢清徵道:“小道友你别害羞,我真的觉得你似曾相识,你姓谢,你眉心有天枢谢氏的信印,你和谢浮筠、谢幽客是什么关系?” 谢清徵听她谈到谢浮筠,尴尬之情褪去些许,想了想,道:“或许算抚养关系?我小时候险些死在路边,被她们捡了回去养了一阵。” 她不打算说什么炼婴、夺舍的事,点到为止就好。 昙鸾哦了一声:“那时浮筠命不久矣,我建议她去路边捡个快死的小孩,养一阵,再夺舍,该不会就是你这个倒霉孩子吧?” 谢清徵:“……” 看来点到为止不了,这是个知晓内情的人。 谢清徵问昙鸾:“你和谢浮筠算是?” 昙鸾叹息:“算是朋友吧,但她出身正道,她的师门太过迂腐,她和我交朋友,反而是害了她。她要是听我的话,早点加入十方域,何至于落得个身死魂灭的下场?” 谢清徵又想起昙鸾好女色的传闻,眉头一皱,忍不住问:“你们是哪种朋友?” 昙鸾笑道:“就是一块吃饭一块聊天的朋友啊,她是一个爱交朋友的人,我这人也爱交朋友,不论出身,不论正邪,只要和我谈得来,那都是我的好朋友。” 谢清徵:“那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昙鸾道:“肯定是被你们正道的人害死的啊,十有八九是她那个师妹谢幽客害的,反正和十方域无关,具体我也不清楚,我那时正和我的徒……啊,不说这个了……”她看着谢清徵,似是在道德和良知之间犹豫了会儿,最终,她抛弃了虚无缥缈的道德,“我相信浮筠在天有灵,不会介意的。” 谢清徵往后缩了缩,那种不自在感又浮了上来:“介意什么?” 昙鸾看着她,微笑不语。 莫绛雪轻咳了一声,开口强调:“你和她的母亲同辈,按辈分,她可以喊你一声,姑。” 昙鸾:“那我还是比较喜欢她叫我雅’。” 谢清徵很不上道地喊了一声:“昙姨。” 姑姑可以指代无血缘关系的长辈,她已经认了一个温姑姑,不会再称呼别人“姑姑”。 昙鸾微微一笑:“你要这样喊,那我可不让它表演后空翻给你看了。”她勾了勾手指,桌上那只灵蝶翩翩然飞到她的指尖,化作一枚紫色戒指,套在她的食指上。 谢清徵心想:“其实我也没有很爱看一只蝴蝶表演后空翻。” 昙鸾看了一眼莫绛雪,又看向谢清徵,当着莫绛雪的面挖墙脚:“我不比她差,你要不要拜我为师?我可以教你修炼速成之法,保管你不出三年,就能超过她。” 速成?这个条件还真是让人心动,可…… 谢清徵望了一眼莫绛雪,克制地道:“我已经有了一个师尊。” 这辈子只会有她一个师尊,绝不会再拜别人。 莫绛雪戴着白纱,谢清徵看不清她的神情,却隐约觉得,白纱遮掩下的那双明眸,应当也是看着自己的。 昙鸾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别急着拒绝,反正我要在苗疆待一阵时间,你慢慢考虑。” 谢清徵问:“前辈你待在这里做什么?” 要抢她们身上的天璇剑吗? 昙鸾笑了笑,道:“待在这里交朋友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昙鸾(海王的自我修养):各种情绪价值拉满! 谢清徵:被夸的被捧的有些飘 不太会夸人的莫绛雪:…………………… 第63章 昙鸾语气诚恳:“我真的很喜欢结交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你们别不信。” 师徒二人不语。 昙鸾叹了一口气,又轻声道:“好吧,其实,我还想留在苗疆,陪一陪我的家人,我很久没见到她们了。” 这回她脸上倒没有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而是流露出了十分怅然的神情。 不太正经的人,偶尔正经起来,倒挺像模像样。 谢清徵想起初见檀瑶时,檀瑶谈起自己的姐姐,心有所感,道:“檀瑶说你恨死她们了,你要不要去解释一下这个误会?” 昙鸾轻描淡写:“不是误会,我确实恨她们。她们当年将我丢进了迷障林,让我遭受万蛇噬咬之痛,我恨她们恨得要死。” 谢清徵拧眉,十分不解:“那前辈你现在到底是恨她们?还是想她们?又或是,打算报复她们?” 昙鸾道:“我恨她们,也想她们,不过,我暂时没有报复的打算。” 谢清徵:“这是什么感情?” 昙鸾幽幽叹气:“很复杂的感情,你没体会过,你不懂。” 谢清徵有些好奇:“能形容一下吗?” 昙鸾想了想,问她:“你是璇玑门的弟子,你和你的同门感情好吗?” 谢清徵道:“很好,我的入门道法、入门剑术都是师姐们教的。” 因着她入门最晚的缘故,那些掌教师姐对她照拂颇多。 昙鸾道:“我这种复杂的感情就好比某一天,小谢道友你突然被逐出了璇玑门,和你的同门反目成仇,你的同门要杀了你,你想一想,那是什么感觉?” 谢清徵代入想了一想,道:“那我可要伤心死了。” 那她大概要躲到某个角落里,大哭痛哭几场,可是—— “为什么会有恨意呢?如果我做错了事,我被逐出门派,那是我应得的;如果我没做错事情,那只要我解释清楚,掌门和师姐们一定不会不分青红皂白。” 昙鸾道:“因为我很爱我的家人,有爱,自然会有恨。小谢道友,你爱的你的师尊吗?如果你被你的师尊逐出了师门,那你也会恨她的。” 谢清徵被那个直白的“爱”字,惊得心头一跳。 不过,她说的,应该是敬爱的意思。 谢清徵故作从容,微笑道:“我当然‘敬爱’我的师尊,我永远也不会恨我的师尊,无论她有没有将我逐出师门。” 昙鸾啧了一声:“你还是没懂。” 谢清徵:“不是我不懂,是人和人之间很不一样。” 昙鸾再举例:“如果你师尊杀了你,你恨不恨她?” 谢清徵笃定道:“还是那句话,我如果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那师尊杀我,是我应得的;如果我没做,她就不会那样对待我。” 莫绛雪嗯了一声:“我不会。” 她的话很少,一直都在安静地倾听谢清徵和昙鸾闲扯,这时候冷不丁冒出这样的一句话来,附和谢清徵,谢清徵看向她,霎时眉开眼笑,整张脸更添几分生动颜色。 已经很克制了,但满心爱慕之意,还是从那双温柔的眼神中流露出来。 昙鸾见过太多双这样的眼睛,当即莞尔一笑,旋即又敛了笑,叹道:“说来说去,小谢道友,你就是觉得错在我,我不该恨她们?” 谢清徵沉吟片刻,温声道:“也不尽然,前辈,我不是你,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只听过你的一些故事、一些传闻,恨不恨的,只有你自己说了算。我只是觉得,如果彼此都是牵挂对方的,有误会的话,那就坐下来好好说清楚。” 亲人都还活在这个世上,彼此互相牵挂着,她觉得那会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至少,她会很想知道,被亲人牵挂是什么滋味。 她想到了谢幽客。谢宗主,算自己的亲人吗? 昙鸾抿了一口碗中的水,道:“小道友,你说得也有些道理,我改日去找她们聊一聊吧。” 谢清徵发觉,抛开正邪立场,和昙鸾聊天其实还算愉快。 她是个挺有意思的人,而且她和谢清徵一样话多,她知道很多事情,天文地理、正道魔道,只要你问,她都能答出一二来。 当然,也有分歧。 比如,她会说:“这道侣,你结一个,容易患得患失失去自我,你多结几个,那感受就不一样了。” 谢清徵大为震撼:“这我不能认同!” 昙鸾微笑:“没关系,我们求同存异。” 谢清徵劝她:“做人还是真诚专一些好。” 昙鸾起誓:“我发誓我对每个人都很真诚,真心希望对方变得更好。” 只是她这人比较博爱,她的真诚不那么持久。 莫绛雪不参与这些无聊的对话,她就只是安静地听着。 谢清徵瞧了一眼天色,道:“不早了,前辈,不聊了,我和师尊该回去休息了。” 昙鸾意犹未尽,问:“你明天还会来吗?我还可以和你聊一聊谢幽客的往事。” 谢清徵道:“不了,明日我有其他事要忙。” 她要帮师尊找解毒的蛊方,可没那么多时间和人闲聊。 昙鸾看了一眼莫绛雪,道:“你师尊中了毒,我不太清楚是什么毒,但她‘请’我喝水时,我感觉到了,你们来苗疆,是不是想找解毒的蛊药?” 谢清徵看了一眼莫绛雪,不知该怎么回答。 莫绛雪颔首道:“正是。” 昙鸾同莫绛雪道:“我知晓如何下毒,也知晓如何解毒,你们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又看向谢清徵:“小道友,你现在不愿拜我为师也没关系,我不喜欢强人所难,无论是收徒,还是别的什么,我喜欢两厢情愿的。” 她的视线在莫绛雪和谢清徵之间扫了一扫,意有所指:“我也喜欢看有情人终成眷属。” 谢清徵想到了云猗和姒梨,点头赞同:“嗯我挺喜欢看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问昙鸾:“前辈,你今晚打算在哪休息?” 昙鸾:“我风餐露宿惯了,就在这破草棚里将就一晚。” 莫绛雪问昙鸾:“你是不是从不害人性命?” 昙鸾点头:“我不会残害无辜。” 莫绛雪提醒道:“今日走了一个没解毒的修士。” 昙鸾哦了一声:“那我去追上那个修士,帮人把毒解了——如果这样做能和你们交个朋友的话。” 谢清徵顺水推舟问:“凤凰城驻地的命案是你的人做的吗?” 昙鸾:“不是我的人,我可以告诉你们,是晏伶的人,晏伶对你师尊很感兴趣,你师尊不让她涉足中土,她真就打算一生一世不踏入中土半步;但是,她那个人被尊主宠坏了,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得不到也要毁掉。被她缠上可不得了。” 谢清徵:“哦?怎么个不得了?” 昙鸾:“我猜,她一定会逼你师尊去蛮荒找她。她和我可不一样,她那个人,一点也不懂得用真诚的态度去打动别人。” 谢清徵和莫绛雪皆不言语。 昙鸾继续道:“对了,我还要提醒你们,提防璇玑门的人。你们千万不要觉得我是挑拨离间,我这个人对待想结交的朋友,向来很真诚。” 谢清徵问她:“你还能‘真诚’地透露更多吗?” 昙鸾摇头:“不能,朋友重要,我要对得起朋友,但我也不能太对不起同僚,该有的底线还是要有。” 谢清徵被她这话逗笑,昙鸾也笑。 昙鸾道:“你们回去休息吧,我们改日再聊,朋友,我相信你们会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谢清徵想到她身上的瑶光铃,心想:“如果真做了朋友,是不是能将她手上的铃铛要过来?” 转念又想:“自己存了这样的心思,哪有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只能成为各取所需的“朋友”了。 谢清徵拱手和昙鸾告别,昙鸾颔首回礼。 回去的路上,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走着。 谢清徵问莫绛雪:“师尊,你怎么看她?” 莫绛雪反问:“你又怎么看?” 谢清徵:“抛开正邪立场,她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莫绛雪淡淡地哦了一声,半晌,方认真道:“我们要取她手上的瑶光铃,终究是没法成为朋友的。” 谢清徵点点头:“不过我想也不至于成为死敌吧,那就处于非敌非友的状态好了。” 莫绛雪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解决了这一段插曲,师徒二人继续钻研解蛊毒的药方,循着檀瑶提醒,往种毒物的方向考虑,最终翻出了一张蛊方。 那张蛊方写明要四足蛇、百足蚣、连体蝎、人面蛛、金蟾蜍这种毒物入酒,四足蛇、百足蜈蚣和金蟾蜍这三种毒物仙教里头都有豢养,连体蝎、人面蛛她们二人却是连听都没听过。 仙教的人不肯多言,她们便找来了刚刚入门的阿烟。 阿烟也不太清楚,但她偷偷去打听来,告诉她们:“连体蝎和人面蛛是哀牢山上独有的毒虫,可不好抓。” 谢清徵:“很危险吗?” 阿烟点头道:“那地方常年被一层瘴气笼罩,气场和灵修相斥,会压制灵修的修为,任你们修为再高,过去了也使不出灵力来,我看,你们还是找个法力强大的蛊修帮忙。” 说完,她缩了缩脖子,弱声道:“虽然你们救过我,但我灵力实在低微,帮不上你们什么,只能拖你们的后腿。” 谢清徵也没指望她来帮忙,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继续打探问:“你知道那么多八卦,有听说过‘谢浮筠’是怎么死的吗?” 阿烟道:“这个当然。虽然没魔教传得那么离谱,但大家都说十有八九啊,和谢幽客有关。谢浮筠是天枢宗的大师姐,不出意外的话,她就是天枢宗的下一任宗主,结果最后继任宗主之位是她的师妹谢幽客,这里头指定有猫腻。而且我以前听别人说,她们师姐妹虽然自小一块长大,但后来因为谁继任宗主之位,反目成仇了。诶……” 谢清徵点点头,道了声谢。 论是正道还是魔道,大伙都觉得谢浮筠的死和谢幽客有关。 真的和谢宗主有关吗? 她不能确认。 往事如雾看不分明,当下她只能选择先帮师尊解除身上的诅咒。 哀牢山的气场与灵修相冲,她们二人不能使用灵力的话,那就只能多准备些符箓了。 倒是想捉一个蛊修来帮忙,可看来看去,仙教内似乎没人愿意出手帮忙。 莫绛雪道:“算了,就我们去吧。” 求人不如求己。 谢清徵倒是想到了一个人,她跑到那片树林里,见昙鸾独坐在一张小破桌子边上,一个人在那里下棋打发时间。 谢清徵开门见山问:“去不去哀牢山?” 昙鸾手执黑子:“下赢我,我就随你去。” 谢清徵:“我不通棋艺,让我师尊来和你下可不可以。” 昙鸾道:“可以。” 二人手谈一局,莫绛雪赢得毫无悬念。 昙鸾笑问:“你们去哀牢山是要捉连体蝎和人面蛛吗?” 谢清徵:“正是。” 昙鸾:“那两种东西本身有剧毒,但用来泡酒的话,倒是能解很多种毒。” 谢清徵问:“前辈你有什么条件呢,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答应你,当然,不能让我改换门庭,也不能有违侠义之道。” 昙鸾道:“你是我想结交的朋友,我当然不会让你做什么为难的事情,不过我现在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要你做的事,先欠着吧,等我想到了,再让你兑现,好吗?” 她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温柔,谢清徵心中有些不自在。 一旁的莫绛雪道:“我来兑现就好。” 昙鸾道:“云韶君,你不能事事都挡在徒弟前面,总要让徒弟学着自己承担些什么。” 谢清徵想起莫绛雪身上的诅咒,心有戚戚,道:“这话不错,师尊,不能事事都由你来承担,我总归也需要承担些什么。” 莫绛雪没吭声,冷冷地望着谢清徵。 她今日没戴帷帽,望向谢清徵的眼神异常冷淡,片刻后,又转开了视线,轻声道:“你愿意欠她的人情,那你就去欠她。” 昙鸾莞尔。 谢清徵心中突突地跳,涩声道:“师尊,你已经背负了很多,我不想再……” 她宁愿自己去欠别人的人情,也不想看见师尊受制于人,更不想看师尊欠别人什么。 莫绛雪淡道:“你是不是不想再欠我的了?” 谢清徵道:“我欠你的已经很多了。” 昙鸾这回直接扑哧笑出声。 师徒二人同时看向她,一道视线冰冷,一道视线疑惑。 昙鸾吹了吹指尖的灵蝶:“你们师徒二人可别因为我吵起来啊,快动身吧,早去早回。” 前行的路上,谢清徵和昙鸾闲扯玄门八卦,谢清徵好奇心起,问昙鸾:“前辈,我能不能问一个有点冒犯的问题?” 昙鸾笑道:“既然知道冒犯我,你还想要问我,那你就问呗,我不和你生气就是了。我这人可不爱和晚辈生气计较。”说着,斜眼看向莫绛雪。 谢清徵顺着她的视线,望向一路沉默不语的师尊,沉吟片刻,维护道:“我师尊只是不爱和人说话,才不是和我生气。” 莫绛雪掀起眼皮,瞥了她们二人一眼,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 谢清徵将脸凑到莫绛雪面前,问:“师尊,你生气了吗?” 莫绛雪转开视线,不看她,也不理她。 莫绛雪的脸转到哪个方向,谢清徵就把自己挪到哪个方向,非要和她面对面。 该不会真生自己的气了吧? 莫绛雪停下脚步,神情冷淡,语气平静:“没有生气,你让开。” 作者有话要说: 昙:这俩不是有一腿,就是在有一腿的路上,看我推波助澜一 谢:生气了吗?真生气了吗 莫(生气但不说):没有生气,一点都不气 第64章 谢清徵看了又看,确实没在莫绛雪的脸上看到半分生气的神态。 她的眉目冷淡沉静,仿若一块冷玉。 一旁的昙鸾微微一笑,亲热地夸赞:“小谢道友生得好看,小红道友摘下了帽子,我才发现也这般好看。” 谢清徵蹙眉,小红?怎么给师尊取这样的外号? 莫绛雪也蹙眉,冷冰冰横了昙鸾一眼。 昙鸾笑笑,让自己的灵蝶绕着莫绛雪飞了一“不喜欢小红这个称呼吗?那就小白吧,喊‘云韶君’太客套了,朋友嘛,还是要亲热些。” 谢清徵怕昙鸾继续口无遮拦,惹师尊生气,又怕昙鸾见色起意,看上了师尊,忙转移话题:“前辈,我想问的是,关于你的传言,都是真的吗?” 昙鸾目光转向谢清徵,轻声问:“什么传言?你们正道的人都是怎么说我的啊?” 谢清徵想了想闵鹤师姐的话,实诚道:“说你好女色,说你有七个妻子,说你喜欢收徒弟,然后把徒弟变成妻子。” 昙鸾闻言果然不恼,款款温柔,道:“有假有真。” 她这人脾气十分好,听到别人编排她的什么闲话,她从来不会生气,反而会同对方饶有兴致地聊起来。 谢清徵问:“哪些真?哪些假?” 昙鸾坦然自若:“好女色是真。实不相瞒,我对生得好看的女子,会产生一种与生俱来的怜惜感。” 谢清徵和莫绛雪同时望她那边看了一眼,尽皆不语。 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谢清徵心想:“你这话要是被我的师姐们听到了,一定会说你那不是怜惜,你就是好色。” 昙鸾继续解释:“至于有七个妻子……这个肯定是晏伶那嘴上没门的家伙编排我、传出来的谣言。” 这个谢清徵能接上她的话,点头道:“晏伶姑娘确实很喜欢编排人。” 心中想:“原来那妖女编排起人来不分敌我,看来昙鸾前辈勉强还算是个正经人,只是好色了些。” 昙鸾道:“我没有妻子啊,我只是在蛮荒收了七个徒弟,我和我的徒弟们都是你情我愿的露水情缘,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互不打扰彼此的生活。” 莫绛雪:…… 谢清徵:…… 谢清徵捂眼,脸颊薄红:“前辈你真是,用词太露骨了,不能这样啊。” 看来不能继续聊这个话题,再聊下去,谁知道昙鸾还会说出什么话来。 昙鸾笑话她:“小谢道友,你修行浅薄,不知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你看你师尊,修为深厚,听到我这些污言秽语还能面不改色。” 谢清徵转眼看向师尊。 师尊果然不动声色,便好似没听见一般。 谢清徵正了正神色,也恢复到一派淡然的模样:“前辈,你找道侣就找道侣,做什么还要收她们为徒?” 行事这般放诞,难怪要被骂邪魔外道。 昙鸾斜眼望向莫绛雪,微笑道:“她的功夫是你教你的,她的信念是你灌输的,她方方面面都符合你的期待,这样不觉得更有趣吗?小白道友,你说是不是呢?” 莫绛雪看向昙鸾,没有说话,无声默念了一句口诀。 昙鸾瞪大了双眼,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接着抬手拨了拨自己的嘴唇。 她的上下两片唇似粘连了在一起,无论如何都分不开—— 比禁言术更高一阶的禁言咒,不管修为多高,只要对方不留神,就会中咒。 昙鸾无法开口说话,但还能发出一点声音。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驭使灵蝶,灵蝶瞬间破碎,化成上百只的蝶群。 蝶群组成了四个字。 谢清徵看过去,见是“不够朋友”四字,忍俊不禁,心想:“关于这方面的话题,你还是少聊一些吧。” 她和昙鸾比了个“嘘”的手势,接着识趣地保持安静。 三人一路安静地御剑抵达哀牢山。 入山前,昙鸾驭使蝶群,在半空中写出“解咒”两字。 莫绛雪瞥了她一眼,默念口诀,替她解了禁言咒。 昙鸾摸了摸嘴巴,摇摇头,不与莫绛雪多计较,只是叮嘱二人道:“你们是灵修,进山后,修为会受到压制,灵力可能使不出来,山中毒物太多,你们要一定紧跟在我身边,不要乱跑。” 她认真起来的模样,倒有几分前辈高人的风范。 莫绛雪将琴和箫都收进了储物锦囊中,只背着一把天璇剑。 乐修若使不出灵力来,那弹奏的乐曲也只是普通乐曲。 谢清徵也将参商剑握在手中。 纵然使不出灵力,但她们的剑法也能勉强应付山中的精怪。何况还有昙鸾在旁帮忙。 昙鸾见莫绛雪背上的剑,剑未出鞘,已隐隐散发着一股寒气,她抬手晃了晃手上的铃铛,天璇剑剑柄上嵌着的七颗红色宝石霎时流光四溢。 她笑道:“你们看,天璇剑和瑶光铃可以互相感应。” 莫绛雪看着她手腕上的那串其貌不扬的铃铛,没说话。 谢清徵问:“前辈,你的瑶光铃从哪里来的?” 她很客气地没有说是从哪里抢来的。 昙鸾道:“瑶光铃自然是从瑶光派那里来的啊。不过瑶光派已经被你们的忘情掌门吞并了,这个铃铛算是无主的,现在我就是它的新主人。” 谢清徵澄清:“是合并,不是吞并,你们十方域的人作恶太多,我们璇玑门只能联手对敌。” 璇玑门内还有瑶光派的旧部,她们璇玑门的服饰也保留了瑶光派黑白色的传统。她们是三派合而非一派独大,吞并其他两派。 昙鸾微笑:“是合并还是吞并,你这个小朋友说了不算,你们的掌门说了算,小白道友,你说呢?” 莫绛雪不说话。 她对于不了解的事情,向来不过多评价。 哀牢山近在眼前,谢清徵望了眼进山的小道,问昙鸾:“前辈,我们可以信任你吧?” 昙鸾道:“当然可以,我想和你交朋友,我对你所做所说的一切都是真诚的,不信的话,喏——”她从怀里掏出三只蛊虫,她自己吞下一只,另外两只递到莫绛雪和谢清徵面前,“这是同生共死蛊,你们死了,我跟着你们一块死。” 她说这话的神情实在是太真诚了,谢清徵面上动容,嘴上拒绝:“也不必如此。” 就算她真有害人之心,她们师徒二人最起码的保命手段还是有的,打不过还能跑。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 “哎呀,你就吃吧。”昙鸾直接塞了一只蛊虫进她嘴里。 谢清徵:“呕——” 为什么是从口入?她真的不是很想吃虫子。 莫绛雪闪身躲开。 昙鸾哈哈一笑,收起了剩下那一只蛊虫:“小白道友你不想吃我就不勉强了,我和你的小徒弟同生共死就好。” 她说着往左手手背上轻轻一拧,谢清徵立刻感受到自己的手背传来一阵拧痛感。 昙鸾问:“怎么样?感觉到了吧?我们的痛觉互通。” 谢清徵点头,又问:“只有痛觉是互通的吧?其他的呢?” “其他就你受伤,我也会受伤。”昙鸾似笑非笑,言语轻浮,“小谢道友,你要是死了,那我可要跟着‘殉情’了。” 莫绛雪面无表情,背着剑快步入山。 谢清徵同昙鸾说了句:“前辈,我潜心修道,不要对我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说完,立刻跟上莫绛雪。 昙鸾也跟了过去,笑道:“要不要我来做那块试心石,来帮你试一试你的道心稳不稳啊?” 谢清徵嘁了一声:“前辈,我不要和你同生共死,我现在很信任你了,你快替我解了那蛊。” 昙鸾:“那可不行,万一你师尊趁我不备想杀了我怎么办?现在这样正好,伤我就是伤你,我相信你师尊一定不舍得伤你。” 谢清徵抬手:“你不解我可要扇自己耳光了?让你感受感受打脸的痛。” 昙鸾扑哧一笑:“小谢道友,我可没有这个癖好,如果你有的话,那我可以考虑一下,发展一下这个癖好。” 谢清徵呆了一呆。扇耳光算什么癖好吗? 莫绛雪道:“别闹了,进山了。” 昙鸾故意扭曲她的话道:“听到了吗,你师尊不让你和我打情骂俏了,小谢道友,收敛些吧。” 莫绛雪冷冷地瞥了昙鸾一眼。 谢清徵哼了一声,边走边呕,试图呕出那只蛊虫。 哀牢山地处南诏一带,南诏一带人烟稀少,哀牢山更是远近闻名的禁忌之地,连玄门修士都不敢轻易靠近,奇闻怪志上总会记载这个地方神秘又古怪,有毒物、邪物出没,进山容易出山难。 谢清徵呕了一阵,没能呕出那只蛊虫,叹了一口气。 算了算了,等出去再说。 山中到处都是高大的树木,浓荫飒飒,不知是她灵力受限感知不到邪祟气息,还是入山的这段道路确实平静,一路走来,都没感应到什么邪物。 她运转体内灵力,确实受限不少,不如在山外头那般灵活自如。 她问莫绛雪:“师尊,为什么这里会压制我们的修为?” 莫绛雪还没回答,昙鸾先替她解惑:“因为灵修大多是中原的汉人,哀牢,哀牢,这名字一听就是夷族的地名。” 莫绛雪瞥了眼昙鸾,等昙鸾说完,才道:“古籍中有记载,这里是哀牢国的旧址,哀牢国八百多年前出现,三百多年前消失,大抵是被中原王朝所灭。” 昙鸾补充:“你们汉人灭了人家的国家,人家国家的神明和阴灵自然不欢迎你们汉人到来。” 谢清徵:“噫?阴灵就算了,神明都成仙了,还计较这些恩怨?” 昙鸾:“神明成仙之前也是人啊,能飞升成仙又不只是我们这些修士,那些功德圆满的帝王将相,死后也能封神成仙。” 谢清徵点头:“是了,大道三千。” 仙分三类,神仙、鬼仙、人仙。玄门修士,功德圆满,悟道飞升的,是神仙;死后超脱,以阴灵之身修成仙躯的,是鬼仙。 还有一种人仙,不必出世苦修,而是入世扶危济困,或揭竿而起,推翻暴政;或辅佐明主,开盛世太平;这一类大多是帝王将相、青史留名的人物,生前救万民于水火,死后也能上封神台,被天界敕封为仙。 昙鸾熟练地在前面带路:“你们要捉的人面蛛晚上比较容易出现,白天它们几乎都在睡大觉,我们得慢慢找那种白天也出来捕食的。”一面说,一面幽幽感叹,“诶,真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虫儿被人捉。” 谢清徵:“趁它们睡着了去捉不是更好?” 昙鸾:“它们喜欢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睡觉,小谢道友,相信我,你不会想看到一群古怪的蝎子和蜘蛛。” 谢清徵:“我已经看过了一群的蛇,我觉得我的接受能力已经大大提高了。” 昙鸾:“那不一样。迷障林里的那些蛇,都是寻常的蛇,最多只是有毒,并不古怪。” 莫绛雪问:“这里的毒虫有多古怪。” 昙鸾:“字面意义的古怪,连体蝎是一条尾巴两个脑袋的蝎子,人面蛛是腹部长有一张人脸的蜘蛛。” 她的话音刚落,林中忽然起了一阵红色的瘴气。 谢清徵生怕与莫绛雪走散,紧挨着莫绛雪,问:“为什么是红色的雾?” 莫绛雪:“因为是妖雾。” 昙鸾:“说明林中有妖兽。” 谢清徵拔剑出鞘。昙鸾给灵蝶下了指令,灵蝶体型登时暴涨数倍,变成一人高的模样,扇动双翼,扇开聚拢在她们身边的红雾。 谢清徵看着那只巨大的蛾子,头皮阵阵发麻。 虫子这种东西,体型小时,尚且可以称一句漂亮,只要体型变大了,就很恐怖,感觉会成为它的食物,被一口吞掉。 昙鸾瞧见她的神情,微微笑道:“你怕小蝶作甚?没有我的命令,它又不会吃了你。” 谢清徵心想:“它现在可一点都不小……” 且不说那些繁复的纹路、那对放大了数倍的触角,单那嘴一张开,就能将她整个脑袋都吞进去。 莫绛雪忽然开口问昙鸾:“你取名都喜欢带个‘小’字吗?” 昙鸾道:“是啊,我觉得这样喊比较亲切。” 谢清徵哈哈一笑,喊她:“小昙。” 昙鸾笑道:“那你可乱了辈分,喊我阿雅。” 谢清徵摇头一笑:“我可不喊,要喊也是喊你昙姨。” 昙鸾虽比她年长许多,但行事怪诞,比她的同龄人还随性几分,更不讲璇玑门那套长幼尊卑、规矩伦理,她甚少接触到这类人,不知不觉间,言行也变得随意了些。 莫绛雪本来走在前面,听闻谢清徵肆意的笑声,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谢清徵当即敛了笑,咳了一声,端正神色。 莫绛雪淡声问:“怎么不笑了?” 她的神情冷淡依旧,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谢清徵却隐约觉得,她好像有些不开心。 是担心自己和魔教中人走得太近了吗? 谢清徵抿了抿唇,轻声道:“没什么好笑的。” 昙鸾在一旁煽风点火:“哎呀,小白道友,你对孩子这么凶做什么呀?她想笑就让她笑一笑,没什么大不了的。” 莫绛雪没理会昙鸾,同谢清徵道:“我没不让你笑。” 谢清徵想了想,嗫嚅着问她:“那……那师尊你希望我笑,还是不希望我笑啊?” 莫绛雪沉默片刻,继续往前走去,云淡风轻般,道:“你随意。” 昙鸾抿唇微笑,不说话。 谢清徵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轻声道:“那师尊,我只对你笑。” 莫绛雪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没让你只对我笑。” 谢清徵摸了摸鼻子:“那你不要不开心。” 莫绛雪心平气和:“我也没不开心。” 谢清徵问:“真的吗?” 莫绛雪道:“只是觉得你们太吵。” 谢清徵对她百依百顺:“好,那我安静些,不吵你了。” 莫绛雪道:“不必,你随意。” 好像怎么说都不太对,谢清徵不说话了,低下头,安静地跟在莫绛雪身后。 昙鸾识趣地走在最后面,看着她们师徒一前一后的背影,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有一瞬的恍惚,径自出了神。 气氛一时安静下来,林间弥漫着淡淡红雾,谢清徵走着走着,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像是被什么东西注视着。 是妖兽在放出灵识探查吗? 她缓缓抬起头,只见头顶上方,深绿色的树叶丛中,浮现出一张表情惊讶的人脸来,那张脸和正常人一般大小,眉毛、眼睛、嘴巴、鼻子都有,就是没有脖子和身躯,脸庞周围延伸出八条毛茸茸的黑色蜘蛛腿,每条腿都像成人的手臂那般粗大。 “啊啊啊啊啊啊啊!” 发出惊叫声的不是她,而是那张长满蜘蛛腿的人脸。 作者有话要说: 昙:小谢道友,为了你的终生幸福,我大概要被你师尊记恨上了 谢:我师尊好看,她会不会看上我师尊 莫:你和她聊天就这么开心吗 第65章 它的叫声与人类十分相似,若不是亲眼看见是那张诡异的人面发出的,远远听见,谢清徵大概会以为是什么人受到了惊吓。 树丛中的人面蛛与她对视片刻,八条毛茸茸的腿登时动了起来。 谢清徵拔剑出鞘:“你别乱叫哇,我也被你吓了一大跳。” 她的动作快,莫绛雪比她动作更快,几道寒光闪过,树叶树枝哗啦啦削落在地,人面蛛无处可遁,张开大嘴,朝她们吐出一条白丝。 那丝线有人指头那般粗,谢清徵挥剑斩断一条,那人面蛛又吐出无数条来,一圈圈缠住她的参商剑。 她气沉丹田,下意识想要灌灵力入剑,荡开蜘蛛丝,却发现无法运转体内灵力。 寒光一闪,莫绛雪轻挥手中天璇剑,将参商剑上的蛛丝尽数斩断。 昙鸾听闻人面蛛的尖叫声,忙回过神来,驭蝶和那只人面蛛缠斗。 林间小道狭窄,有她出手,师徒二人退到了一旁。 昙鸾慢条斯理道:“好多年没见到这家伙了,没想到还是这般胆小,看见个人都能吓得半死。” 谢清徵盯着那张人脸看,越看越觉惊悚。 因为官俱全,太像人类,她看得十分难受且不自在,问:“它是不是还会说人话?不知道有没有灵识?” 若产生了灵识,拿去炼蛊药的话,似乎不太合适。 昙鸾道:“这个倒不会,长得再像人也不是人,只是发出的尖叫声像人。” 谢清徵看向吐丝的灵蝶,忍不住一笑,道:“它都这么大了还会吐丝啊?” 她还没见过破茧后还会吐丝的蝴蝶,今天也算长见识了。 昙鸾悠悠道:“它会的可多了呢。” 不多时,彩蝶吐出的白丝将那只人面蛛的八条腿一圈圈缠住,那蜘蛛仰面跌在地上。 “一只到手,捉个两三只就够你们用一段时间了。”昙鸾驭使灵蝶,灵蝶吐丝将整个人面蛛缠住,裹成一个茧那般。 谢清徵道了一声:“多谢。”然后将那只人面蛛收入储物囊中。 三人依次往前走去,莫绛雪在前,昙鸾在后,谢清徵修为最弱,被二人护在中间。 荒山野岭,越往前走,越是遮天蔽日,树木藤蔓也越是粗壮,几乎照不到一点日光。 四周闻得虫鸣声和野兽的嚎叫声,浓荫遍地,阴森森的,脊背发凉。 谢清徵看向走在前面的莫绛雪,主动挑起话题,问:“师尊,你能用灵力吗?” 莫绛雪摇头:“不能。”她适才并没有用上灵力,是天璇剑锋利。 谢清徵道:“越往山里走我感觉被压制得越厉害,是不是山中有什么阵法?” 莫绛雪淡道:“或许吧。” “师尊,那蜘蛛刚才有没有伤到你?”这纯属没话找话。 莫绛雪耐心回应:“没有。”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种生物,它好像人好恐怖啊。”谢清徵这般说着,语气里却听不出什么害怕的感觉。 莫绛雪冷淡地嗯了一声。 她语气还算平静,但她回应的话语比平常要少,面容沉静如水,眼中无波无澜,没有丝毫温度。 像是回到了最初拜师那会儿的态度,冰冷淡漠,谢清徵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份微妙的变化,却不太清楚她为什么会这样。若挑明了问,她大概是不会说的。 谢清徵轻轻喊了一声:“师尊——” 尾音拖长些许,有点儿撒娇意味在。 莫绛雪回过头瞥了她一眼:“怎么?” 谢清徵笑了笑:“没怎么,就是喊一喊你。” 莫绛雪转回头去,一声不吭。 谢清徵抿了抿唇,试探了这一句,就没再说什么。 其实,师尊对她还是有句句有回应的,没有刻意忽视她,好像只是对她冷淡了点。 还是说,是自己的错觉呢?毕竟这份变化太过微妙,微妙到,令她细想下去会产生一些自作多情的想法…… 可千万别那样想! 她不敢奢望对方能回应她别的情感,这份师徒情谊足够了。 谢清徵晃了晃脑袋,努力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也许师尊只是想安静会儿,自己和昙鸾吵吵闹闹了一路,许是吵着她了。 昙鸾问谢清徵:“你知道这人面蛛的来历吗?” 谢清徵摇摇头:“前辈,你说说看。” 昙鸾:“它的来历和你们中原有关。” 谢清徵:“哦?” 昙鸾:“传闻,曾经有一个修士,救下了一只险些被蜥蜴精吞吃的蜘蛛精,那蜘蛛精夜半找到那个修士……” 谢清徵:“去找修士报恩是不是?这都是那些无聊书生编出来的故事。” 昙鸾:“不是。那蜘蛛精将那修士一口一口吃了,大补,修炼出了人面,但被天道惩罚,只能修出一张人面来,生生世世都无法修炼出人身。” 谢清徵:“噫这是前辈你编出来的故事。” 一路上,间或能看见不少稀奇古怪的鱼虫鸟兽、花木土石。 论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昙鸾都能说出它们的名字和功效,还能编出一两个故事来。 师徒二人听着听着,对昙鸾渐渐多了几分钦佩。 昙鸾:“两位道友,你们看那花,是不是也长了一张人脸?”她指着树上绿藤开出的一朵大红花,那花也十分的古怪,七片花瓣,中间的花蕊长得像人脸的眉眼口鼻。 谢清徵和莫绛雪望过去时,那朵花的嘴巴忽然大张,吐出一条绸带般的红舌头来,卷过枝头栖息着的一只小鸟。 谢清徵噫了声,问:“它不会也吃人吧?” 昙鸾道:“当然吃,它的舌头可以像蟒蛇一样,将人缠死,然后一口一口吃掉那个人。” 谢清徵:“它有牙齿?” 昙鸾:“没有,它舌头上有种黏液,会把人的皮肤变得像肉冻一样松软,它就用舌头挖着吃。” 谢清徵:“妖花。”她举剑就要除妖。 昙鸾道:“它虽吃人,但它的花瓣可以解毒,救人一命。” 谢清徵放下了剑:“那好像还有点用处……” 昙鸾笑道:“什么妖不妖的,只是肚子饿了要吃饭罢了,就和人一样。” 这倒暗合了万物唯一的齐物论观,莫绛雪瞥了昙鸾一眼。 此人言行惯于轻挑,心境却未必低到哪儿去。 莫绛雪问昙鸾:“你当年为什么去了十方域?” 昙鸾悠悠道:“当然是因为你们正道容不下我呀。” 谢清徵想起昙鸾曾经说过的那个故事,她是苗疆的圣女,她去中原学艺,她爱上了自己的师尊,甘愿放弃圣女一职,脱离教派,结果却不被她师尊接受。 当初听她说那个故事,谢清徵只觉有些惋惜,与她接触了一段时间后,再回想起这段故事,谢清徵轻轻叹息,更生出几分怜惜。 谢清徵道:“我们掌门常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又说君子论迹不论心,只要前辈你没有残害无辜,只要你……咳改掉那个癖好,哪怕言论出格些,我想正道不会容不下你的……你要不要来我们璇玑门?” 昙鸾听谢清徵说得天真,微微一笑:“小谢道友,你把正邪两道瞧得也太简单了些。”又看了眼莫绛雪,“小白道友,你说呢?” 莫绛雪不说话。 谢清徵不太乐意:“哎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委婉说我笨。” 昙鸾难得地没有回应谢清徵,而是笑着同莫绛雪道:“她是一张可以由你随意涂抹随意揉搓的白纸,你想让她变成什么样,她就可以变成什么样。” 莫绛雪淡声道:“她就是她,她只是经历少,不是任我涂抹揉搓的白纸。” 谢清徵揉了揉耳朵,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十分开心。 昙鸾叹道:“好吧,你的徒弟怎么样,你说了算。” 谢清徵轻轻哼了一声,心中有些自得,看向莫绛雪的背影,看着看着,心中又有些酸软。 昔年混沌不明,全然不知那份情意,只想拜她为师,下山以来,方使领悟“情”之一字,不知自己的将来,又会如何? 那份情意若揭露了出来,正道是否也会容不下自己? 谢清徵心想:“其实正道容不容得下我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师尊能原谅我就好……” 她还想问一问昙鸾师尊的下落,但又怕揭了别人的伤心事,便克制住了那份好奇心。 走着走着,忽然听见雨水滴落在树叶的淅沥声响,谢清徵感觉到了脸上的几滴湿润。 “下雨了。” 昙鸾道:“躲一躲吧,你们是不是用不了灵力了?” 使不出灵力,无法捻诀避雨,三人找了个山洞,挤在洞口等雨停。 雨雾蒙蒙中,谢清徵忽然看见远处的树枝上,似乎挂了一个东西,不知是一匹布还是一个人,在雨中飘飘荡荡,摇摇摆摆,看得人一阵毛骨悚然。 谢清徵手按在剑柄上:“你们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昙鸾和莫绛雪望去,只见绿树藤蔓,不见什么人。 “没东西啊。”昙鸾道。 谢清徵问:“师尊,你看见了吗?” 莫绛雪摇头。 谢清徵心中微微发寒,再定睛看去,刚才那个人影消失在了雨幕中。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雨中确实什么都没有。难道是她看花眼了? 莫绛雪道:“山中有鬼魅精怪也不足为奇。” 昙鸾道:“小谢道友,你是道士,难道还怕鬼吗?鬼怕你才对吧。” 谢清徵:“……谁说我怕了?” 昙鸾吓唬她:“你细皮嫩肉的,又使不出灵力来,小心被捉去当鬼新娘。” 谢清徵拍了拍腰间的符箓:“就算使不出灵力来,我还有这些宝贝,看哪个鬼怪敢靠近。” 话语刚落,莫绛雪忽然伸手探向她的身后:“小心!” “哎?”谢清徵转头看去,见莫绛雪徒手捏住了一条碧绿色的小蛇。 谢清徵吓得一激灵,连忙环视四周:“这该不会是个蛇洞吧?” 昙鸾哈哈一笑:“鬼怪不敢靠近你,蛇宝贝们看来也很喜欢你,你天生招阴邪东西的喜欢。” 莫绛雪捏住蛇的七寸,将蛇打了个结,远远地抛到雨中去。 谢清徵正要反驳昙鸾的话语,忽见莫绛雪身后的那块阴湿的石头缝隙里,又爬出了一只蝎子。 那蝎子拱起尾巴,身体几乎是在一瞬间弹射而出。 谢清徵下意识也学莫绛雪的模样,伸手去抓。抓住蝎子的那一瞬间,她的小臂传来一阵刺痛,一股剧烈的疼痛伴随着麻木感迅速蔓延开来。 昙鸾摸了摸自己的小臂,感受到那份痛意,嘶了一声:“小谢道友你被刺了是不是?诶你顾好自己就行了,你师尊修为不知比你高多少,随便躲都能躲开,你担心她做什么?” 谢清徵将手中的蝎子往灵蝶那边丢去,灵蝶吐丝缠住。 莫绛雪掀起她的衣袖,看见她的小臂上一个红肿的伤口迅速浮现,周围皮肤开始泛起一片诡异的红晕。 谢清徵也有些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但,那一刻,行动就是比思维快了一步。 她不敢去看莫绛雪反应,轻声道:“被刺一下,应该也毒不死人吧。” 昙鸾道:“那还是会毒死人的,别小瞧了它,一点丁点儿的毒素就能毒死一头牛,诶,你能运转灵力吗?快把毒血逼出来。” 莫绛雪在她身上点了几个穴道,防止毒素扩散。 谢清徵闭上眼睛,运转灵力,试图逼出毒血,但置身此地,灵力受限,运转得十分慢。 昙鸾哎了一声,着急道:“你速度太慢了,这毒扩散得很快的,我帮你吸出来吧。”说着就要上前。 莫绛雪犹豫片刻,低下头,将唇覆上了那道伤口,谢清徵身子一颤,死死咬住下唇。 昙鸾微微一笑,不去看她们,转身去看雨雾蒙蒙。 这么一只小蝎子哪里毒得死人呢?小年轻果然好骗。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玩了一天又打扫了一晚上的卫生,洗完澡想码字的,结果倒头就睡着了哈哈哈;今天我女朋友来找我,我要去接女朋友了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 第66章 洞外的雨哗啦啦下着,水雾蒙蒙,微风卷着湿意,扑打在面上,谢清徵屏住呼吸,紧咬下唇。 冰凉的唇瓣覆在她小臂的伤口上,她感受到对方吸吮伤口的轻柔力道,她绷紧了后背,一颗心颤得厉害。 莫绛雪长睫低垂,掩去眸中神色,面容沉静,将毒血含在唇中,转头,吐开。 还要再吸时,忽见伤口处肿胀已消。 沉静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旋即明悟,她放开谢清徵的手臂,冷眼望向昙鸾,唇色鲜红,唇边还挂着一丝血迹。 昙鸾咳了一声,装作没察觉背后那道冰冷的视线,仰头望雨,慢悠悠道:“这雨可下得真大啊……哎,关心则乱啊……” 完全不搭边的两句话。 谢清徵垂眸望向小臂上的那道蜇伤,也反应过来——就这点毒性,哪里毒得死人?根本没昙鸾说得那般严重! 莫绛雪抬起手,用手背拭去唇边的血迹,视线冰冷依旧。 谢清徵眼睫微颤,放下衣袖,不敢去瞧师尊的反应,低声道谢:“师尊,我没事了,谢谢……” 莫绛雪没和谢清徵对视,甚至,没有和谢清徵说一句话,抱着天璇剑,静静立在一旁,神情不甚自然。 谢清徵掏出怀里的手帕,沾了点雨水,转眼看向师尊,伸手替师尊擦拭唇上的血迹。 莫绛雪闭上眼睛,依旧不与她对视。 唇上的鲜血被她细心地一点点擦去,唇色却仍旧鲜艳红润,像一朵诡异妖冶的花,情不自禁将人的目光地勾缠了去。 论见过多少次,无论朝夕相处了多久,依旧会被她的容颜惊艳。 这般冷冷清清的一个人,这般饱满鲜艳的红唇…… 谢清徵强迫自己转开视线,克制住脑海升腾而起的无礼念头。 外头雨声哗啦作响,无人说话,整个山洞彻底安静下来,气氛安静得有些微妙。 三人站在洞口,心思各异。 冷风扑面,裹挟着雨水的湿意,突然之间,谢清徵感觉到身后传来了一阵热风。 她下意识转过身去,那阵风不仅带着热意,还携着一股刺鼻的腥气。 昙鸾和莫绛雪也察觉到异常,三人直直望向洞穴深处。 法释放出灵识探查情况,谢清徵低声问昙鸾:“怎么会有风从洞里面吹出来?” 昙鸾放出灵识,探查了一阵,道:“除了一些小虫子,没看到有什么活物啊?” 谢清徵跃跃欲试:“进去看看?” 昙鸾:“走!” 洞穴深处看上去光线昏暗杂草又多,先前三人怕里头有毒物,只在洞口处躲雨,这会儿察觉到古怪,非但不肯往外走,反而仗着艺高人胆大,往里面走去。 谢清徵点燃一道长明符,火光照亮了洞穴。 定睛细看,岩石缝隙内生出杂草不是绿的,而是黑的,根根分明,就像人体的毛发那般,但生得又粗又壮,每一根草都有半个人那般大;洞内腥热的风一阵一阵地往外吹,洞外冷湿的风也一阵一阵的往里灌。 莫绛雪神色凝重。 谢清徵算了算风的频率,发现是很有规律的一进一出、一出一进,循环往复,宛如人的呼吸那般有节奏。 走了一阵,昙鸾随手拔下了一根黑色杂草。 莫绛雪忽然回过头,道:“现在立刻出去!” 谢清徵和昙鸾一怔。 莫绛雪又道:“这山是一个活物。” 话音落地,三人齐齐闪身向外,刚闪身至洞口,便感觉到整个地面左摇右晃,接着一阵狂风自洞内刮出,将她们三人卷飞出去,伴随狂风而来的,是一声“阿嚏”巨响,宛如雷鸣声般,震得三人心尖一颤。 三人跌撞在树上。谢清徵哎了一声,问:“是地震了吗?” 莫绛雪道:“不是,是山醒了。” 昙鸾也察觉到了,整座山都在发颤,而且山体在翻转,就像是一个躺着的人,在慢慢坐起身。她召唤来灵蝶,灵蝶身形暴涨,她翻身越到蝴蝶背上,又拉过谢清徵和莫绛雪,三人御蝶升空,自半空中俯瞰,她们终于发现,适才走过的那一座山,根本就是一张“人脸”山。 山上的遮天蔽日的树木和藤蔓就是它的人面,两个并排而列的湖泊是它的眼睛,中间凸起的高峰,是它的鼻梁,她们三个适才躲雨的山洞,是它的鼻腔之那一阵一阵的热风,是它的呼吸…… 昙鸾想起自己刚才拔了一根黑色杂草,脸色一黑。 谢清徵莞尔一笑,道:“哎呀我说怎么突然打雷呢?前辈,你拔了它的鼻毛,惹得它打喷嚏了。” 可下一刻,她就笑不出来了。 轰隆隆一声巨响,那座人面山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猩红的舌头和参差不齐的獠牙,灵蝶艰难地扇动翅膀,似是往下坠去,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引着她们三人坠向那张巨嘴。 昙鸾惊慌失措,一面掐诀一面道:“我们三就跟苍蝇腿似的,大妖怪你吃了我们也不顶饱啊!” 那血盆大口发出的吸力越来越强,灵蝶渐渐扇不动翅膀,缓慢地往下坠去。谢清徵胡乱拍出几张点燃的火符,往那张大嘴里丢去,雪花似的符箓落下,人面山的大嘴没有产生丝毫异样。这山在这几百年了,成了妖山,根本不是几张符箓能对付的。 “出!” 莫绛雪背上天璇剑出鞘,剑芒闪耀,直直刺向那张巨嘴,剑锋纵横,在那条猩红色的舌头上划拉出一个“井”字,血液如柱,迸溅而出。 那张嘴吃痛,吸力顿减,昙鸾驱使灵蝶扇动双翼,疾速飞离这座山。 “收!”天璇剑应声归来,回到莫绛雪的手上 灵蝶穿云破雨,向前飞去,昙鸾掐了个避雨诀,又瞥了一眼莫绛雪手中的剑,艳羡道:“不愧是仙器啊。” 哪怕剑主灵力受限,仙剑亦能破邪斩魔。 谢清徵坐在蝶背上,暗暗松了一口气,问昙鸾:“天璇剑和天权刀至锋至利,皆能破邪斩魔,忠心护主。前辈,你手上的瑶光铃有什么作用啊?” 昙鸾晃了一下手腕上的铃铛:“这个嘛,还挺有意思的,可以操控人的神志和情绪,但我一般不怎么用,我喜欢堂堂正正地打。怎么,你想要吗?” 谢清徵:“我想要你也不会给我。” 昙鸾道:“那我还想要天璇剑呢,你们给我不?” 谢清徵:“不给。” 昙鸾微笑道:“这不就得了,想要的话,凭本事来拿,你们若有本从我手中拿走,我绝不和你们计较。” 谢清徵:“那同理是不是你若有本事从我们手中拿走天璇剑,我们也不要和你多计较?” 昙鸾:“那是当然,但你放心,我这人从不趁人之危,你们两一个身中奇毒,一个初出茅庐,等你师尊把毒解了,我再和她痛痛快快打一场。小谢道友,你要不要和我赌一赌?” 谢清徵:“赌什么?” 昙鸾:“赌我赢还是你师尊赢?”没等谢清徵开口,她又笑着道,“我懂,你肯定赌你师尊赢。” 谢清徵转眼望向莫绛雪。莫绛雪擦拭天璇剑上的血迹,没参与她们的对话。 谢清徵像是想起了什么,问莫绛雪:“师尊,当年论剑大会,你是赌我赢,还是赌我输?” 莫绛雪抬眸瞧了她一眼,没回答。 谢清徵却笑着说了一句:“那我明白了。” 要是赌她输或者没参与,师尊一定会直接说出口;应该是赌她赢,师尊才会保持沉默。 昙鸾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谢清徵摇头一笑,没说话,她抿了抿唇,想要克制笑意,终归是没忍住,轻笑出声。 莫绛雪又瞧了她一眼,冷眼冷面,默默擦剑。 哀牢山绵延数千里,飞过了那座人面峰,三人又在另一座山峰落下。 这回昙鸾仔细在空中观察,确认不是什么怪物后,方才落下。 她瞧了眼天色,也不再插科打诨同谢清徵嬉笑玩闹,驭蝶在山中搜寻人面蛛和连体蝎的所在,没一会儿就捉了两三只。 回去的路上,谢清徵问她:“你以前经常来这里吗?” 昙鸾道:“只来过几回,仙酒的秘方也需要这两种毒物。” 谢清徵问:“怎么不捉些回去养?” 昙鸾道:“别处养不活,只有这里能养活。” 谢清徵听她提起仙酒,想到了檀瑶,问:“今晚要不要和我们一块回总坛?” 昙鸾摇头道:“我还是继续在我的小破屋里待着吧。” 谢清徵问:“这都快两个月了,你想什么时候去见她们啊?” 昙鸾叹息:“不晓得,随缘吧。” 谢清徵试探性问:“要不我帮你把檀瑶约出来。” 昙鸾转眼看她,问她:“小谢道友,你这么关心我和我家人的关系,我可以认为,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谢清徵正色:“你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关心关心你,也是应该的。” 昙鸾笑:“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谢清徵:“对了,那个同生共死蛊,你是不是可以替我解了?” 昙鸾没回答,看向莫绛雪,转移话题:“那个小白道友啊,你刚刚是不是喝到了一点小谢道友的血?” 莫绛雪:“……” 她刚刚替谢清徵吸了毒血,确实没来得及漱口。 昙鸾哈哈大笑。 谢清徵被转移了注意力,目光四处搜寻,看到一处山泉水,她连忙摘了片大树叶子卷起,装了些水来,给莫绛雪漱口。 昙鸾道:“哎呀就喝了一点下去……现在漱口有什么用?喝都喝了。” 谢清徵蹙眉问:“你干嘛要骗我们说那蝎子有剧毒?” 昙鸾道:“想看看你们的反应啊。其实小白道友,你只要多看两眼就能发现,那毒性很小很浅,但你——呜呜——”话没说完,她又被施了禁言咒。 谢清徵替莫绛雪找补:“她是我师尊,关心紧张我的伤势也很正常啊。” 莫绛雪又看了她一眼,那冷淡的眼神似乎带着一股警告意味。 谢清徵生怕被她禁言,忙闭了嘴。 没了昙鸾在一旁说东扯西,回去的路上很安静,也不知怎么回事,谢清徵觉得,那气氛安静到甚至有些诡异。 她能很明显的感觉到,师尊不想同她开口说话。 谢清徵原本猜测师尊是不是在生昙鸾的气,可看她那神情,又不太像。 她像是在出神地思考些什么,以至于落地后,都忘了解开昙鸾的禁言咒,只朝昙鸾一拱手,便回了仙教。 谢清徵试图帮昙鸾解咒,胡乱折腾一通,还是没解开。 施咒之人修为远高于她…… 昙鸾默默翻了个白眼,还是她自己来吧,过一个时辰就能冲开了。 谢清徵淡淡一笑:“那前辈您自便啦。”说完她跟上莫绛雪的步伐。 回到仙教后,谢清徵去安置了捉回来的人面蛛和连体蝎,莫绛雪掀起她的衣袖,看了眼她被蜇伤的地方,再次确认没什么大碍后,也没同她说什么,只叮嘱她早点休息。 她觉得师尊像是有什么心事,这一趟出去回来之后,两人之间气氛变得有些怪异。 师尊是情绪极少外露之人,她不太敢去猜测师尊的想法,擦肩而过时,她拉住师尊的衣角,开门见山问:“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啊?” 莫绛雪停下脚步,望着她,双眸深邃,沉吟片刻,方才轻声道:“没有,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能告诉我吗?” 莫绛雪神色依然没太大变化,只是微微蹙眉。 谢清徵态度温和:“那师尊你不想说就不说嘛,等你愿意和我说的时候,再告诉我。” 只要不是生她的气,什么都好说。 莫绛雪嗯了一声,问:“她是不是还没帮你解那个同生蛊?” 谢清徵:“没有。” 莫绛雪:“明天我们再去找她。” “好。” 两人回房休息。 奔波了一天,疲倦的很,谢清徵没有心思梳理白天发生的事情,沾床就睡。 迷迷糊糊睁眼时,她发现自己身处檀瑶的花园之中。 是檀瑶的那个花园,但又不太像,没有繁花似锦,只有几株冒出绿芽树木。 她坐在那个水潭边,低头看水潭里的倒影。 是她自己的模样,但不是她寻常的打扮,她穿着蓝布衣裙,身上银饰琳琅,宛如一个苗家女子。 “阿姐。” 清脆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她抬头看去,看见年幼的檀瑶从花树后走出,扑倒她的怀里,仰头望着她:阿姐,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谢清徵心想:“自己不是在睡觉吗?怎么成了檀瑶的阿姐?” 南柯一梦? 她想起了白日里的那个同生蛊,心头隐隐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几个画面闪过,年幼的檀瑶拉着她走在迷障林中,道路两旁杂草丛生,忽然,檀瑶“啊”了一声,道:“有血腥味。这里有个人?” 她走过去看,看见草丛中,躺在血泊里的那个人,正是她的师尊,莫绛雪。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出门玩了,你们知道我这章怎么码出来的吗,女朋友化妆的时候我码字,坐车的路上码字,爬山坐下来休息的时候码字,女朋友剪发的时候我坐一旁手机码字,现在这章是在地铁上发出来的哈哈哈哈…… 第67章 她走过去,想喊一声:“师尊!” 可嘴里说出口的话却是:“咦,是个中原的修士?怎么受伤了?” 适才神思浑噩,直到这时,谢清徵才发觉她操控不了自己的身体,控制不了自己的话语。她好像附在了别人的身上,经历着别人的故事,感受着别人的喜怒哀乐。但这具身体又是她自己的模样。 为什么会这样?是在什么幻境里吗?还是在什么梦境中? 想不通,静观其变。 躺在地上的那个“莫绛雪”也很奇怪,穿着璇玑门黑白色的道袍……不,也不是璇玑门的道袍,只是相似的黑白配色,绣着黑白色的太极阴阳图,没有佩箫没有长琴,手上抓着一把剑,腰间别有一管笛子…… 这是……瑶光派的服饰? 她从前在未名峰学习各大派历史时,听师姐们说过,瑶光派的服饰就是这样的,瑶光派的修士修习笛子。 正因为天璇、天玑、瑶光三派都是乐修,彼此才能三派合一。 谢清徵望着躺在血泊中的“莫绛雪”,心想:“你们倒是快把她扶起来看看啊!” 尽管她不确定这个“师尊”,是不是她的师尊,但看到一模一样的面孔,她还是紧张得要命。 “她”和小檀瑶像是观察了一阵,确认没有危险后,“她”蹲下身子,探了探莫绛雪的鼻息,道:“还活着,来,瑶瑶,帮忙把她扶到我背上。” 姐妹二人合力,轻手轻脚地把人背了起来。 她们从女娲庙地底下的那个甬道返回。 这个时候的甬道,石灰砖看上去更新一些。她们走到了甬道的底部,底部是一扇大门,从那扇门中出来,耳畔闻得“嘶嘶”两声,接着一道猩红的蛇信子,在她脸上亲热地舔了两下。 她看见了一条巨大的蟒蛇,盘在一棵树下,蛇头探了过来,在她和檀瑶之间舔来舔去。 她心中发毛,恨不得立时躲开,她的身体却笑着道:“小将军,你又长大了不少啊,大哥给你喂了不少好东西吧。” 她心想:“什么‘小’将军,它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小,一张嘴就能把我们两个给吞了。” 不过这熟悉的取名风格……她附身的人,难道是—— “阿鸢,阿瑶,你们又跑哪玩了?”远处传来一个男子的嗓音,一个苗家打扮的男子从树后走了出来,看到“她”背上的人,又道,“噫,你们带谁回来了。” 阿鸢……檀鸢,这是昙鸾曾经的名字…… 谢清徵琢磨着这个耳熟的称呼,心想:“果然,这是昙鸾那个妖女的记忆,我怎么会附在她的记忆里?这是她编织的幻境还是什么梦境?是白天吞下的那只同生蛊在作怪吗?” 檀瑶道:“草丛里捡到的人,受伤了。” 那苗族男子道:“阿娘说了,不要随便带不认识的人回来,你们又不听话。” 他接着叽里咕噜说了一些苗语,檀瑶和她的这副身体也用苗语应答。 三人的声音时大时小,像是在争论些什么,最后那苗族男子露出妥协的神情来。 谢清徵听不懂那些苗语,但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具身体的情绪变化,从紧张期待,希望大哥同意收留背上的人,再到激动地争论,到最后大哥同意她们留下这个人,发自内心的欢喜,谢清徵都感同身受。 那位苗族男子嘴上责怪两个妹妹不听话,带外人回教派总坛,最后却找了一间人少僻静的地方,安置她背上的人,叮嘱两个妹妹道:“等人醒了,能下地走了,就让她离开,不可久留。” 两人点头同意。 妹妹檀瑶喂那个受伤的女子服下一粒丹药,姐姐檀鸢端了一盆水来,解开那女子的衣裳。将那女子的身体擦拭干净。 那女子的脸与莫绛雪一模一样,谢清徵想:“难道师尊也进了这个幻境?” 那女子顶着莫绛雪的脸,檀家姐妹二人替那女子脱衣服的时候,谢清徵有些不敢看,可她附在别人身上,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 算了算了,看就看吧,反正这应该也不算是师尊,她的这具身体,也不算是她。 将那女子脸上的血擦拭干净后,檀鸢又咦了一声,笑道:“她真好看啊。” 檀瑶道:“像画上的神仙姐姐。” 看着看着,谢清徵忽然感觉到这具身体的胸腔怦怦直跳,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内心,泛起一股很微妙的感觉,“她”的视线久久未能离开那张脸。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变亮堂了,仿若提前预知了这个人会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一抹鲜明的色彩,看着她的时候,心中就此多出一种异样感。 通俗点说,就是一见钟情了。 谢清徵感受着这份“一见钟情”,想到昙鸾的那句“实不相瞒,我对生得好看的女子,会产生一种与生俱来的怜惜感。”心中一阵鄙夷。 那厮应该时常有这种感受吧? “她”替床上的女子重新穿好衣服,轻柔地包扎好身上的伤口,“她”朝檀瑶道:“我去找巫医要些疗伤的蛊虫来,你看好她。” 一路上,人人遇见了“她”,都主动向“她”行礼,称呼“她”为“圣女”。 直到遇见教主,才轮到“她”主动行礼,喊对方一声“阿娘”。 仙教的教主,她的容貌看上去和现在差别不大,长发垂肩,长眉入鬓,星眼流波,脸颊轮廓有几分刚硬。 修士都无法通过外表辨别年龄,但谢清徵就是觉得,她的眉眼看上去更轻松自在些,少了如今的那种疲惫感。 母女二人用苗语问候了彼此,叽里咕噜说了些话。 教主负手而立,用汉语问她:“马上要送你去中原见见世面了,蛊术练得怎么样?莫堕了仙教的威名。” 檀鸢笑道:“我最近随阿姆学了‘迷梦仙蛊’,阿姆说这个蛊可以给人编织梦境,还可以将许多人同时拉入梦境中去,我觉得还挺好玩的。等我学会了,我给阿娘你编织一个梦,然后我把你、阿哥、瑶瑶、我自己都拉入梦境中去。” 教主蹙眉,瞪了她一眼,教训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大了,还这般贪玩?让我怎么放心把仙教交到你的手上?以后少学这些花里胡哨的蛊术,多学一学制敌杀敌的本事。” 檀鸢敛了笑,低头应是。 谢清徵心想:“我现在该不会就在她编织的梦境里吧?她把我师尊也拉进来了吗?那我要怎么做才能醒来?她没事给我编梦做什么?她想告诉我什么吗?” 教主斥责了檀鸢一通,又伸手捏了捏她的手臂,叮嘱道:“还没到辟谷的时候就多吃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谢清徵想:“原来这时候的昙鸾前辈都还没辟谷,那该是她的少年时期了。算算时间,这时候璇玑门都还没成立,瑶光派还在……檀鸢接下来就该去中原了吧?她会爱上瑶光派的一个人……不知瑶光派的瑶光铃最后是怎么落到她手上的?若瑶光派的式微与她有关,那她们这个朋友是万万交不成的……” 不仅如此,自己身为璇玑门的修士,还理当夺回瑶光铃,与昙鸾划清界限。 就是不清楚,现在自己要怎么从这个梦境中出去? 教主叮嘱檀鸢要好好学些正经的本领,檀鸢乖巧地应是,等教主走了后,她吐了吐舌头。 谢清徵感受到了她内心的不屑。 还真是左耳进右耳出啊。 可旋即又感受到了一丝心疼。 檀鸢望着教主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阿娘你也很辛苦啊,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她们兄妹三人都不是教主的亲生儿女,只是从小寄养在教主名下,认教主为母。 大哥是下一任的灵蛇长老,她是下一任教主,瑶瑶……瑶瑶还小,整日里只知道玩。她身上的担子最重,偏偏她也爱玩,学了一堆花里胡哨的本事,时常惹得阿娘大发雷霆。 檀鸢去找巫医们要了些蛊虫来,放到那受伤女子的伤口上,没一会儿,那女子身上的伤口奇迹般地愈合。 那女子悠悠转醒。 檀鸢和檀瑶问她:“你是谁?从哪里来的?为何受伤?” 那女子道:“在下瑶光派慕凝,是你们救了我?” 谢清徵听到那个名字,心想:“果然不是师尊,可她为何顶着师尊的脸?” 她越发怀疑昙鸾把莫绛雪也拉到了这个梦境中,偏偏无法开口询问。 这个梦境不像上回那个幻境,是以旁观者的身份旁观一切,这次她感同身受,甚至可以说是,亲身经历。 她在这个梦境中,就是“檀鸢”,是檀瑶的姐姐,仙教的圣女。 而师尊,大概率就是眼前这位慕凝姑娘。 谢清徵不知道昙鸾何时对自己下了手,想来想去,只有白日里吞下的那个同生蛊最诡异。 后来昙鸾还特意问了一句师尊,是不是喝下了她的血? 她中了那个蛊,师尊饮了她的血,以血为媒,共同进入这个梦境,也不是不可能。 可她现在要怎么和师尊交流呢? 谢清徵试图开口,尝试了数遍,发现身体的掌控权确实不在她手上,她只能像一只提线木偶,说着既定的话语。 不知师尊那边是否也这般? 诶…… 既然是梦境,那总有醒过来的时候吧?谢清徵回忆平时自己做梦都是怎么醒来的——往往是天亮了,然后,自然而然醒来。 她在这里思考清醒的方式,那厢檀鸢姐妹俩已经和捡来的慕凝姑娘聊了许多。 原来慕凝是来苗疆执行一个门派任务的,路上遭遇魔教中人的追杀,倒在了迷障林中,被姐妹俩救了回来。醒来之后,她留下一个储物锦囊作为谢礼就离开了。 锦囊中有许多上好的丹药和珍稀灵器。 慕凝离开之后,谢清徵能感受到这具身体对她刻骨铭心的思念。 檀鸢会望着中原的方向出神,会睡在慕凝姑娘躺过的那个地方,会紧紧握着那个锦囊,将里头的东西,挨个拿出来把玩。 谢清徵见状,心想:“捡小动物就算了,还是不能随便捡人回家……谁知道最后会不会把一颗心赔进去啊……” 虽这么想,但她觉得,昙鸾前辈多情好色,纵然当下一见钟情,相思入骨,谁知道会不会过两天就忘,又对下一个姑娘动心呢? 而且,她隐约还记得,昙鸾身为仙教圣女的时候,还是檀鸢的时候,确实爱上了瑶光派的一名修士,但应该不是那位慕凝姑娘吧……而是昙鸾前去中原后,拜其为师的那个人。 或者说,慕凝,会不会就是昙鸾后来拜师的那个人? 脑海刚浮现出这个念头,耳畔陡然听得一声鸡鸣,与此同时,各种画面消失在眼前,谢清徵只觉一片昏暗。 她察觉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褥。她尝试张了张唇,能张开。 她蓦地睁眼,熟悉的天花板映入眼帘——她在床上,她在自己的房间,外头依稀可见一丝天光。 果然南柯一梦! 谢清徵立刻起身穿衣,推开门,去找莫绛雪。 师尊住在她隔壁的一间屋,她敲门进去时,正见师尊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她开门见山,问:“师尊,你昨晚有没有做什么梦?” 莫绛雪微微挑眉:“怎么突然这么问?” 师尊好像完全不知情,怎么会这样?难道梦里那个慕凝不是她? 谢清徵有些着急:“就是……就是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别人,经历着别人的往事,哎呀,说不清!师尊你告诉我你昨晚有没有做梦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也算更新上了~~~ 第68章 天光乍破,晨曦照入室内,莫绛雪慢条斯理抿着茶水,淡淡的道:“好像有,但醒来就不记得了。” 谢清徵急得团团转:“你忘了?” 莫绛雪沉吟片刻,似是细细回想了一通,道:“确实不记得。” 人做梦不稀奇,醒来遗忘梦境也很正常,她不太明白谢清徵为什么流露出一副着急忙慌的神情。 她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梦境的画面在脑海清晰可见,谢清徵甚至能回忆起来梦中人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那具身体产生的每一种情绪。 她揉了揉脸颊,唉声叹气好一会儿,道:“我梦见了昙鸾前辈。” 莫绛雪神情微凝,放下茶杯,盯着谢清徵,冷淡地问:“梦见了她什么?” 谢清徵不知该不该说,万一师尊真没进入那个梦境,只是自己梦见了她,还在梦里对“她”那张脸心动不已,相思入骨;又或是师尊没有直接中蛊,只是以血为媒进入了自己的梦境,醒来后就忘得一干二净,那……那……算了,还是先不要说了。 谢清徵施礼告退:“师尊,我还是去找一下昙鸾前辈。” 先找昙鸾问个清楚再说。 莫绛雪盯着她微红的脸颊看了一会儿,冷冷地叮嘱道:“你和她不是同道中人,不要失了分寸。” 谢清徵温声道:“徒儿会注意的。” 她有些奇怪师尊为什么要特意叮嘱这一句话,但来不及细想,无数个疑问盘亘在心头,她御剑去了总坛外面的树林中。 树林和草棚四周皆不见那个熟悉的人影,昙鸾不知去哪儿去了,只在草棚的小破桌上留下一张纸条,上书:“教中有事,三日后归,为卿解蛊。” 走得这么巧?谢清徵揉皱了纸条,暗骂一声:“妖女!” 她垂头丧气地回到总坛,刚打算去找师尊,却见师尊抱着手臂,倚在屋前的一棵梅花树下,神情冷淡地瞧着她。 谢清徵疾走过去,行礼,道:“昙鸾前辈说教中有事,三天后回来再为我解蛊。” 莫绛雪问她:“你不开心?” 没见到那人,就这般垂头丧气? 谢清徵蹙眉,低下头,欲言又止:“万一她三天后没回来……” 那自己岂不是要一直带着这个蛊?一直和昙鸾同生共死?而且夜里睡觉时还和昙鸾感相通,经历着昙鸾的过往。 抬头时,却见师尊的脸色越发冷沉,谢清徵以为她也担心自己体内的蛊,忙安抚道:“师尊,我相信她会回来的。” 毕竟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总不能言而无信。就算没回来,她们自己翻翻医书,应该也能把那个蛊给解了。 莫绛雪冷冷扫了她一眼,垂眸不语,随即转身离去。 怎么解释安抚了一句,师尊的脸色还更不好看了?谢清徵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离她两步远。 “师尊,别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 莫绛雪嗯了一声。 “我们今日是不是该研究一下那个蛊方了?” “对。” “不知不觉,在苗疆待了快两个月了……” 希望那个蛊方能有效解毒,谢清徵回想下山以来的种种,时间不长,却好似经历了许多,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莫绛雪的背影,心想:“掌门说过,最少一月,至多三月内,师尊的毒就会发作一次,这两个月都控制得很好,没有再发,看样子下个月危险了……” 她同莫绛雪道:“下个月我们就好好待在总坛里,研究解毒的蛊方。” 不出门,也不去见外人。 莫绛雪道:“还要想办法取得瑶光铃。” 瑶光铃在昙鸾手上,最终她和昙鸾或许会有一战。 谢清徵道:“我很好奇瑶光铃为什么会落到她的手上。” 莫绛雪:“也许和瑶光派的消失有关。” 谢清徵想起了那个梦境,嗯了一声,心想:“昙鸾是不是也想借梦境告诉我,瑶光派的一些事情?她为什么不亲口和我说?怕我不相信吗?” 今日着手研究解毒的蛊方,师徒二人备齐了种毒虫和各种药材,按照蛊方上的记载,入酒浸泡。 等待的间隙里,谢清徵顺手翻了翻医书上,关于同生蛊的记载,看见解蛊需要用到下蛊之人的血…… 看来,还真得等昙鸾那家伙回来才能解蛊。 她轻轻叹息一声,低头望着蛊酒的莫绛雪忽然抬头,浅淡的双眸落在她的脸上,冷冷问道:“你还在想她?” 谢清徵轻声答道:“我在想她能快点回来。” 莫绛雪收回了目光,什么都没说。 按照医书上的记载,浸泡了两个时辰后,莫绛雪倒了一碗蛊酒出来,抿了一口,微微蹙眉。谢清徵问:“怎么样?有效吗?” 莫绛雪闭上眼睛,内窥脏六腑,道:“好像有一点,但还需要重调一下,有几味蛊虫的量可能需要再多一些。” 谢清徵心中一喜,接着又好奇:“师尊,你调的酒好喝吗?” “味道有些怪。”莫绛雪将自己手中的碗给她。 谢清徵心中一动,接过师尊手中的那碗酒,指尖轻轻抚过师尊的唇碰过的地方,不知为何,心中欢喜更甚。 她换了个方向,也抿了一口。辛辣苦涩的口感在口腔弥漫开来,她抿了抿唇,忍住没吐出来,咽下后,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师尊,下次能不能调得甜一些?这样我就可以陪你一块喝了。” 莫绛雪道:“不用陪我喝,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清徵又抿了一口,道:“可我就是想陪你喝。” 莫绛雪道:“我不会调。” 谢清徵自己去药房抓了些冰糖来,加入酒中,味道变得更奇怪了。 一碗蛊酒尽数入了她的肚中,她单手支着脑袋,醉眼蒙眬地看着师尊,目光比平时大胆一些,直白一些。 莫绛雪也看着她,道:“我可没让你全部喝完。” 谢清徵道:“好不容易调制出来了……不要浪费,这个不太好喝,我……”她想说“我替你喝完”,可还没说完,就醉得睁不开眼,“我先睡一会儿……师尊……” 意识昏昏沉沉,朦朦胧胧间,听得耳畔传来一声极轻的疑问: “她就那么吸引你吗?” 谢清徵想睁开眼问上一句,谁啊……什么吸引…… 可眼皮掀不开,彻底陷入无意识的状态中去。 昏睡过去之前,她脑海只剩下一个想法:自己会不会又陷入昙鸾的那个梦境中去? 再次睁眼时,谢清徵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厅堂之中,主位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侧站着不少人,皆穿黑白色的道袍,腰别长剑与短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身着苗疆服饰,手持教主的手书,盈盈下拜,主位上的中年男女回礼,开口问话,她用汉语对答如流。 茫然地观察了一阵,谢清徵反应过来——看来只要一入睡,就会进到这个梦境中。 这是昙鸾到了中原瑶光派的经历。 正好没见过瑶光派,趁此机会,瞧上一瞧。 谢清徵还记得瑶光派的大概权力架构,一个掌门,左右两个护法,风、雅、颂三位堂主。 昙鸾拜见过瑶光派的掌门后,掌门安排了几个门生带昙鸾乘坐一叶扁舟,游览门派风光,熟悉江南风土人情。 瑶光派建在姑苏城外的一座湖上,极目远眺,烟波浩渺,水光接天。烟波之上,停着数叶扁舟,舟中女修缓缓划水而过,口中唱着小曲,容貌温婉秀丽,歌声娇柔动人,舟中有人吹笛相和。 水光天光相接,歌声笛声相融,歌不醉人人自醉,一派风雅缱绻。 谢清徵不由起了璇玑门,璇玑门中的笛修大多出自青松峰,青松峰在沐长老的带领下,文能对骂,武能斗狠,完全没什么风雅可言…… 舟上一位门生介绍道:“瑶光的修士在门派内一般不御剑,都是乘舟出行。” 檀鸢凝神望着绿波轻舟上的女修,柔声道:“江南风光,江南女子,果然与别处不同。” 谢清徵感受到她的心魂俱醉,暗想:“又来了又来了……你该不会又对哪个女子动心了吧?” 谢清徵观所观,闻所闻,半晌,没有察觉到什么心动,反倒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思念之情。 檀鸢在思念慕凝,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修。 她和舟上的门生打探:“请问贵派有位名为慕凝的女修去哪儿了?” 那门生道:“最近风堂主新丧,慕师姐忙着处理风字堂的内务。” 她又打探那位慕师姐是怎样的一个人,得到的回答是:沉稳冷静很靠谱,且马上就要继任风字堂的堂主了。 檀鸢点头,心中的思念之情更甚。 这回来中原交流,中原的几大宗门,任她挑选,按阿娘的意思,自然是希望她去玄门第一宗天枢宗,可她偏偏选了瑶光派。 瑶光一派虽也是玄门正宗,但在七大派中不甚起眼。 至于为何来瑶光派,自然是为了见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谢清徵心想:“这回我醉得睡了过去,我来到了梦境里,师尊还清醒着,慕凝也就没出现在梦境中……不知是不是巧合?” 又在湖面上泛游了一阵,檀鸢同那几个门生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们都去忙吧。” 舟上的几个门生施礼告退,檀鸢划了一会儿,划到一处满是菱叶、红菱的碧波之上,她听那些门生说过,这些红菱都是可以吃的,她随手摘了些来,胡乱剥了,放到嘴里品尝。 谢清徵感受到红菱入口的甘香清甜,心想:“还挺好吃的,等什么时候去了江南,我也去采些给师尊尝一尝。” 门派内的水道纵横交错、星罗棋布,檀鸢随手剥着红菱吃,小舟在湖上随意泛着,不知不觉,泛过了一丛菱叶,一丛荷叶,一丛人高的芦苇。 她出神思念某个人,待回过神时,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 她站起身来,湖面上密密麻麻的芦苇遮挡了她的视线,一阵风拂过,菱叶芦苇擦过船身,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碧波之上,一片寂静,唯闻得淡淡花香。 视线中隐约出现了一叶扁舟,檀鸢沿着那边缓缓划去,望见一个容貌昳丽的女修,半卧在舟中,饮酒,见檀鸢划船过来,双眉微挑,露出讶异的神色来。 檀鸢见了那人的模样,心头窜起一抹强烈的欢喜,谢清徵感受到了她胸腔的突突跳动,那颗心脏好似要跃出胸腔来。 “是你!”两人看着彼此,异口同声道。 檀鸢纵身跳到慕凝的船上,戏谑道:“沉稳冷静又靠谱慕的师姐,你不是应该在风字堂处理内务吗?怎地躲来这里喝酒?” 清波红菱、绿叶芦苇中,蓦然转出一个满身银饰、肩头盘旋着一只彩蝶的异族少女,慕凝怔了一瞬,旋即随手将舟中的一壶酒丢给檀鸢,微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 檀鸢问:“你的伤都好了吗?” 慕凝道:“早好全了。” 檀鸢道:“听闻你要继任堂主之位了,恭喜恭喜。” 慕凝但笑不语,半晌方问:“怎么来了瑶光派?” 檀鸢直白道:“因为瑶光派有你啊。” 不知是喝了酒醉意上头,还是因为檀鸢直白的话语,慕凝脸颊泛红,微笑不语。 谢清徵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心中也生出无限的欢喜来,忍不住想:“师尊是不是也睡着了?然后来到这个梦境?” 转念又想,慕凝视角中的檀鸢,会是什么模样? 谢清徵遇到昙鸾时,昙鸾总一副风情万种似笑非笑的模样,说话语气总是温温柔柔的,但说的话总能惊掉她的下巴。 她不知道少年的时期檀鸢是什么模样,只隐约感觉,就如同寻常少年人那般,赤诚热情,好玩好闹,言行并不出格,也不像昙鸾说的那般三心,只是单纯地欣赏女子的容颜。 檀鸢和慕凝再次相遇的这天,她们在芦苇丛中的小舟上,聊了许多,慕凝去采了许多红菱,剥给檀鸢吃,檀鸢吃得津津有味。檀鸢讲述从苗疆到中原来,一路见过的形形色色的风景;慕凝闲聊瑶光派的种种奇闻轶事。 阳春三月,江南的春风荡过芦苇,吹过绿波,吹在身上,醺醺欲醉。 从天明聊到天暗,檀鸢道:“我该回去了,要不然你们掌门该来找我了,我找不到路了,慕师姐,你能送我回去吗?” 慕凝往脸上泼了一把湖水,又运气片刻,消解了身上的酒气,道:“当然可以,我送你回正厅。”她缓缓划船,荡出芦苇丛。 即将划出芦苇丛的那一刻,一旁的檀鸢忽然将脸凑了过去。 谢清徵望着近在咫尺的脸颊,心中一惊,呐喊:“快住嘴——” 下一瞬,双唇贴上了温软细腻的肌肤。 谢清徵脑袋轰的一下,身体一个激灵,梦醒了。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唇,茫然地睁开眼,望向四周,发现师尊不知何时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梦境中最多只有亲亲哈~~~要那什么的话,肯定是现实的两个人~~~ PP S: 我的假期还没结束哈哈,后天打算去另一个城市转转~~~ 第69章 梦中温软细腻的触感犹在唇瓣,周身血液似乎都冲上了脖颈,直往脑袋上冒。 谢清徵望着莫绛雪的侧面,垂手攥紧了衣角,脸颊浮上一层热意。 虽然只是南柯一梦,虽然无法控制梦境和身体,但对着那样一张脸,做出那样失礼的举动,还是会感到一阵羞愧。 谢清徵抿了抿唇,转开视线,努力撇去心中的异样感,试图唤回自己的理智。 纵然顶着一模一样的脸,但慕凝就是慕凝,她是姑苏人士,说话口音清甜绵软,与师尊冷淡的口吻大相径庭。 师尊与人对话时,大多简洁明了,指令明确,没有慕凝那般柔和。 且从慕凝和檀鸢的交谈中也可以察觉,慕凝和师尊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慕凝并非寡言少语之辈,只是……活得有些压抑,有些孤独……她是门派的大师姐,背负着师友同门的殷殷期盼,她想要歇息片刻时,只能躲在无人的芦苇丛中,倚坐在一叶扁舟上,独自饮酒。 不知为何会有这个印象,大概是梦境中那个檀鸢得出的结论,谢清徵感受到了。她轻轻嘶了一声,觉得有些牙酸。 情人眼中的恋人,大抵总是特别的。 理清了思路,将梦境与现实区分开,谢清徵平静下来,灵台一片清明,视线重新落在莫绛雪身上。 除了自然清醒,她又发现了一个可以从梦境中出来的方式——情绪波动。 只要她情绪波动过大,身体就能瞬间清醒过来。 “师尊。”她轻轻推了推师尊的肩,想把师尊也喊起来。 莫绛雪眉头微动,睁开眼睛,望见近在咫尺的容颜,有片刻的茫然,旋即目光清明,坐直身子。 怎么睡过去了? 谢清徵:“师尊,你怎么也睡着了?” 莫绛雪抬手揉了揉额穴:“许是饮酒的缘故。” 谢清徵:“那酒是很辛辣。” 莫绛雪嗯了一声。 睡过去时,似乎梦见了什么,可脑海一片空白。 谢清徵蹙眉沉思:“是不是我进入了那个梦境,师尊也会跟着一块进入?那梦境中除了我们两个人,有其他人在吗?若我不想进入梦境,是不是不睡觉就可以?” 以她目前的修为,三天三夜不睡觉也没什么问题。但她有点想知道梦境的后续…… 莫绛雪抬手抚平她的眉头:“在想什么?” 她轻轻叹息一声,摇摇头:“没什么。” 她不愿说,莫绛雪也不会强迫她说出口,只是凝眸望着她,隐约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究竟遗忘了什么呢? 夜深人静时分,师徒二人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 谢清徵盘膝坐在床上,静坐,引气入体,运转几个周天后,灵气归入丹田。 玄门正宗的内功讲究循序渐进,她学的入门内功是璇玑心法,今年随莫绛雪修习缥缈诀后,修炼速度快了不少,但还是远远赶不上莫绛雪。 她甚至不能在练功时产生速进的念头,否则容易产生心魔。 灵修修炼需吸纳天地灵气,也就是所谓的“清炁”。 所谓“人杰地灵”,太平盛世,百姓安乐,山川大河处处都有灵秀之气;乱世中百姓不得安宁,怨气这种东西,简直信手拈来。 当下清炁稀少,浊炁居多,因此,邪修、鬼修的修炼速度反而比灵修要快上不少。 谢清徵心想:“倘若灵修也能吸纳浊炁修炼,但心性不会变得暴戾嗜杀,那邪修和鬼修是不是就能和正道共存了?” 有什么方法可以修炼速成,又能克制心性呢? 她想不出来。 一定有很多先辈思考过这条路,若能想出来,只怕正邪两道也不是如今这般不两立的局面。 谢清徵想了一阵,有些心累,躺在床上,思考要不要入睡。 最终,好奇心战胜了谨慎,她闭上眼睛,凝神静心,不一会儿,意识渐渐变得朦胧。 睁眼时,还是在那片芦苇荡里。 慕凝眼神讶然,转过头看檀鸢。 檀鸢微笑道:“这是我们苗疆人表达感谢的礼仪。” 谢清徵心中呸了一声:“我在苗疆待了两个月,怎么不知道这个礼仪?” 慕凝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继续划船,划了没一会儿,她又转过头看舟中的异族少女。 舟中少女也望着她,神情温柔。 两两对视,谢清徵能感受到檀鸢心中传来的情意绵绵,还有,紧张、羞怯,害怕到不敢对视。 半晌,慕凝唇边漾开一个笑容,主动转开了视线。 檀鸢也转开了视线,脸颊有些微红。 小舟划过湖面,邻近的一叶扁舟上,有人漫声唱道:“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檀鸢听不同汉人写的词,但能听懂音律 她听了一阵,解下腰间的葫芦丝,与歌声相和。 天边挂上了一轮弯月,湖上清风涟涟,歌声阵阵,丝竹声声,慕凝再度转头,望向她。 檀鸢微微一笑,葫芦丝的乐声轻轻发颤。 谢清徵静静体会着那份懵懂的心境与青涩的喜悦。她不再把眼前的慕凝当成是莫绛雪,她由衷为梦境的这两人感到开心,她甚至希望,梦境就停留在这一刻好了。 这是一个很美好的梦,可转眼之间,就出现了变故。 回到厅堂之上,瑶光派的掌门见檀鸢和慕凝一同到来,且彼此看上去关系更亲热些,便随口让檀鸢拜慕凝为师,由慕凝负责檀鸢在中原的一切。 谢清徵心中咯噔一下。 慕凝怔愣片刻,没有应声,似是在思考推拒的言辞。 檀鸢却是高高兴兴应下,像是生怕慕凝拒绝,当即行了磕头拜师礼。 慕凝见木已成舟,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这才将檀鸢扶起,道:“好,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师尊,你随我去风字堂。” 檀鸢心中欢喜之情愈盛,只觉彼此的关系更加亲密。 她不明白慕凝为什么要叹气,还再三保证:“我会很听话的。” “虽然不太通汉人礼数,但我会努力学习的。”甚至学汉人那般,亲亲热热地喊上了一句:“师尊。” 慕凝微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眼神复杂。 谢清徵感受着檀鸢心中那份浓烈的欢喜,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她心想:“你这一拜师,可算掐断了你与她在一起的希望……” 彼此注定无法在一起,檀鸢却浑然不觉。 她随慕凝去了风字堂,她学习汉人的礼数,学瑶光派的入门剑法与笛子,她一心一意地喜欢着慕凝。 她就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在慕凝面前,神情、动话语都有些拘谨,全然不似如今这般轻车熟路地撩拨人。 她不懂花言巧语;更不懂那些讨人欢心的手段,她肩头的那只灵蝶,也还不会送人鲜花;她只会在纸上一遍遍地写慕凝的名字,一句话要酝酿很多遍才敢说出口。 慕凝显然察觉到了她的爱慕之情,却不敢回应,处处躲着她。 檀鸢还以为是汉人含蓄内敛,看向慕凝的眼神越发炽热,行为也越发主动。 谢清徵将自己的心绪与身体剥离开来,试图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待梦境里的一切。 但感共通,她真真切切地体会着这一切,喜怒哀乐皆随檀鸢变化,甚至隐约感觉这些情绪十分熟悉。 谢清徵想起初见时,昙鸾的那句“我一见她就有一种似曾相识感,好像上辈子认识她一样。” 恍然明悟——昙鸾不是从她身上看到了谢浮筠,而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少年赤诚,一腔热情地爱着一个无法在一起的人…… 旋即又想起昙鸾的那句“她们从前确实两情相悦,而且十分快活”,不由好奇:这两人后来是不是挑明心意在一起过?而且还过得“十分快活”。 十分快活是很快乐的意思吗? 她觉得没那么简单。 她发现有些人总喜欢赋予某些普通的话语,一些不普通的含义,她若按字面意思去理解,就容易闹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少女檀鸢:拜师啦!用汉人的话说,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慕凝/小谢:完了,情侣变师徒,爱情变亲情…… PP S: 今天字数比较少,等我13号回去了多码一些!我这些天可把自己给吃胖了~~~ 第70章 “帮忙把那个调羹递给我。”檀鸢道。 她在膳房忙碌,接过杂役递过来的调羹,揭开瓷盖,香气扑鼻而来,她舀起一口汤尝试,鲜美的滋味在口腔绽开。 谢清徵暗道:“没想到这个苗家女子除了给人下蛊下毒,也还会下厨,且滋味还不错。” 膳房的杂役们你一句我一句道: “檀姑娘,你真是有心了,连续三个月,天天给慕堂主做好吃的。” “徒弟孝敬师尊,这份孝心最难得啊。” “只是慕堂主已经辟谷了,还吃这些吗?” 檀鸢道:“当然吃啦,我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她都会吃完!” 虽然她炖汤的食材有些奇怪,不是蛇虫,就是蝎子、蜈蚣,门派里没人敢喝,只有慕凝会接过她手里的碗,将她炖的汤喝得一滴不剩。 慕凝座下还有三个徒弟,三个徒弟围着她,一迭声问:“师尊师尊,好喝吗?” “四师妹炖的这些汤能喝吗?” “师尊你会中毒吗?” 檀鸢单手支着下巴,笑吟吟看着她。 慕凝道:“味道还不错,你们也可以试试。” 三徒弟纷纷摇头,四下散开,在庭院中练剑练笛。 谢清徵想到自己的厨艺,心想:“改日和她请教请教好了,怎么煮东西能煮的好吃些。” 慕凝对那三个徒弟十分严厉,每日练剑习笛,不可懈怠,对最晚入门的檀鸢倒不怎么管教。 檀鸢以为那是慕凝对她的纵容溺爱,谢清徵却觉得,慕凝是在避嫌,以及,没有真的把她当作自己的徒弟来看,而是以客礼相待。 她是苗疆的圣女,终归是要回到苗疆去的,出于门户之别,慕凝也无法真的将瑶光派的进阶心法和剑术传授给她。她们只有师徒之名。 檀鸢却真心实意地把慕凝看作是师尊,把那三位师姐师兄看作是同门。 她倾慕师尊,并且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日日想着要讨慕凝的欢心,洗手做羹汤,日日夜夜陪伴在慕凝身侧,有事没事总缠着慕凝。 慕凝会教檀鸢中原的文章、诗歌、瑶光派入门的剑术、笛曲,檀鸢也会反过来,教瑶光派的人一些蛊术和毒术。 瑶光派的修士却不太愿意学,檀鸢有些疑惑,去找慕凝问是怎么一回事。 慕凝道:“用毒术蛊术,有失身份。” 在这些玄门正宗修士的眼中,用毒用蛊终归是不入流的。 檀鸢道:“你们中原人的偏见也太深了些,我的蛊我的毒能制敌杀敌,自然也能救人性命。” 慕凝但笑不语。檀鸢问她:“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苗疆的蛊术不入流?” 慕凝道:“大道三千,各有各的修行之路,没什么入流不入流的。” 檀鸢点头:“你这话还算有理。” 慕凝又道:“你不必日日为我做吃的。” 檀鸢笑道:“那你还不是都吃完了?” 慕凝不语。 谢清徵心想:“她吃完那是她不忍心见你忙活一早上,白费功夫。” 转念又想起,师尊从前也是这般,大抵因为不忍,所以自己煮得再难以下咽,师尊也吃完了…… 思及此,谢清徵忽然万分想念莫绛雪。 尽管梦境中的慕凝顶着师尊的脸,但她还是更思念现实中的,那个真实存在的人。 檀鸢挨着慕凝,问:“你不喜欢吃吗?我做得很难吃吗?” 慕凝叹气道:“不是,不难吃,只是我已经辟谷了,可以不吃东西。” 檀鸢:“可我做的羹汤都有固本培元的功效,师尊你喝了有益无害。” 慕凝又道:“鸢儿,你可以不用日日来请安,可以随瑶光派的修士们多出门走走,你难得来中原一趟,应该四处游历,见识一下中原风光。” 她在委婉劝说,彼此需要保持一点距离。 可檀鸢没听出来,笑着道:“我喜欢陪在你身边,要不你陪我出门走走?我听闻中原的洛阳伽蓝寺有一种优昙花,一百年出芽,一百年生苞,一百年开花,从发芽到开花,要用三百年的时间,花开之后,有汤碗这么大,阵阵花香一里之外都能闻见,有人赞说‘一现可倾城’,我一直想去看看,要不你陪我去看看?” 慕凝道:“这优昙花三百年开一次花,盛开之后,一个时辰就凋谢,太过短暂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檀鸢央求道:“可我就是想看看,你陪我去好不好?” 慕凝拒绝道:“我还有门派的事要忙,我让你二师姐陪你去。” 檀鸢想了一想,直白道:“我总觉得你最近在躲我,为什么会这样?你在逃避什么?那天在芦苇荡里,你不是这样的。总不能在你眼中,我这个苗疆女子,和那些苗疆巫蛊之术一样,不入你的眼?” 慕凝咳了一声,道:“那日是我喝多了,失了分寸,对不住。” 她轻描淡写,将那日的暧昧说成是“失了分寸”。 谢清徵感受到檀鸢身体里传来的一阵失落之情。 檀鸢定定地看着慕凝,道:“你们这些汉人,反复无常,真难懂。” 接着,她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苗语,慕凝没听懂,一脸茫然。 谢清徵也没听懂,但感受到了檀鸢心中传来的一阵阵钝痛。 檀鸢说完,转身走了,一个人划船离开了瑶光派。 苗疆的圣女和灵使都是自小学习汉语,她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又是瑶光派修士打扮,在瑶光派待了三个月,学了不少汉文化,一路上,人人都当她是汉家女子。 她生性喜爱交游,一路上和陌生路人说说笑笑,心中郁结之气散去不少,随后打定主意,独自去看那优昙花。 她和路人打探洛阳伽蓝寺的位置,去了寺庙,豪掷万金,和寺庙的住持买下了那朵三百年一开的优昙花,优昙花盛开之时,她摘下,用仙教的秘法保存,然后驭蝶飞回瑶光派的风字堂。 却没有光明正大现身,而是躲藏在屋檐上,望着立于庭院中的慕凝。 慕凝仰望天边明月,身后一个修士禀告道:“打探到消息了,圣女去了伽蓝寺。” 大师姐道:“四师妹喜欢玩,也许出去玩个几天就回来了。” 二师姐道:“最近魔教妖人肆虐,瑶光派忙得不可开交,那丫头一声不吭就走了,白白害得师尊担心这么多天,师尊这些天简直是茶饭不思,等回来要好好教训一顿!” 谢清徵感受到了檀鸢心中传来的一阵喜意,不由觉得好笑。 慕凝横了一眼二徒弟,道:“什么茶饭不思?她是仙教的人,要是在我们瑶光派出了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哦原来是因为这个缘由,檀鸢又一阵失落。 三师兄道:“我们的师尊可舍不得教训她呢,自从她拜入门下,师尊日日都陪着她。” 慕凝横了一眼三徒弟,正要斥责几句,忽又有人来禀报:“仙教的人来了!” 大师姐道:“是不是四师妹回来了?” 慕凝也以为是檀鸢回来了,眼眸一亮。 来人补充道:“仙教遣灵蛇长老前来探望圣女。” 二师姐道:“原来不是那丫头回来了,师尊你肯定也以为是她吧?仙教来人了,这要怎么交代?好任性的丫头,该不会不回来了吧。” 三师兄道:“走了这么多天也没回来,说不定她自己回仙教了。” 慕凝道:“别说了,随我去迎接灵蛇长老。” 灵蛇长老脾气不太好,苗疆人说话又直接,檀鸢怕自己不见了,灵蛇长老会和慕凝起冲突,连忙从屋檐上跳了下来,高声道:“我回来啦!” 众人愣了一下,接着围上去,这个拧一下那个骂一句:“死丫头一声不吭就离家出走啊!” “都去哪儿玩了?” “下次出远门要说一说,害我们提心吊胆的!” “师尊这几日都没睡好!” “我们几个也没睡好,天天出门打探你的消息!” “我就出门玩了几天。”檀鸢心中一暖,感受到了众人的牵挂,倒真有了几分家的感觉。 慕凝站在院中,静静凝望着她,只说了一句:“回来便好,随我去见灵蛇长老。” 每个月苗疆那边都会遣人来中原探望檀鸢,她的妹妹檀瑶和她的阿娘也会派人送东西给她。 众人一进厅堂,见厅中坐了名苗疆女子,为首一人的目光在一众修士中扫了一扫,视线锁定在檀鸢身上,携众人朝檀鸢跪下磕头。 檀鸢扶起灵蛇长老,心下好奇:“灵蛇长老出行至少有二十名苗家女子相伴,怎么这回只带四人出门?而且我们苗疆人虽不行汉族礼数,但也知道入乡随俗,要行礼也是先向我师尊行礼,怎么会先拜我呢?” 那位灵蛇长老这才向慕凝施礼,并且从背上解下一个包裹,道:“听闻近来魔教妖人肆虐,频繁骚扰贵派,我教特取妖人首级献上,请慕堂主一观。” 慕凝上前一步,去看她包裹里的东西。 她打开包裹,包裹里面赫然露出两个血淋淋的人头,却不是什么魔教妖人的首级,而是瑶光派左、右两位使者的人头。 瑶光派众人一见之下,“啊”的一声,大惊失色。 檀鸢厉声喝道:“师尊小心!她根本不是灵蛇长老!” 冷不防砰的一声响,那位“灵蛇长老”一掌拍出,正击在檀鸢胸前,檀鸢一口鲜血喷出,谢清徵只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慕凝脸色陡然一变,忙将她护在身后,反手一掌击毙那位灵蛇长老,众人拔剑涌上,控制住其余四人。 檀鸢肺腑已受重伤,倒下前,只隐约听得众人大喊:“是魔教的人!” “魔教的人杀了左右使!” “快传讯掌门!” 慕凝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她躺在慕凝怀里,颤颤巍巍掏出破碎的优昙花,呢喃道:“都没让你看到它开花的模样……就被打碎了……” 谢清徵清醒过来时,隐约还感觉到胸口传来阵阵疼痛。 她捂着胸口坐起身来,心想:“昙鸾前辈还真是,人都快死了,还不忘撩拨一下慕凝前辈……” 那一掌打在慕凝身上,以慕凝的修为最多只是受伤,打在昙鸾身上能要去她半条小命,要不是知道昙鸾还活得好好的,谢清徵几乎都要给自己点个昏睡穴,再度进入梦境,看她死没死了…… 天已大亮,谢清徵从床上起来,回忆在未名峰时,学过的门派历史。天璇、天玑、瑶光三大派那段时间都频繁遭受魔教侵扰,甚至险些被灭满门,因而后来三派合联合对抗魔教…… 她在璇玑门没有听过慕凝的名号,难道慕凝前辈死在了当初的动乱中? 或者是,慕凝真的与昙鸾在一起过,还被瑶光派众人发现了,师徒乱/伦,有违道义,于是被各位前辈除名了? 慕凝前辈先前就对檀鸢有些许好感,这一掌下去,指不定两人就要挑明心意了。 可惜,可惜……如今的昙鸾是只身一人,还变得轻浮多情。 谢清徵愈发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想再度进入梦境,却又想到了莫绛雪。 还是先去见师尊好了……她有点想师尊…… 谢清徵走到莫绛雪屋中,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师尊,如果有人豁出性命去救你,你会不会爱上她啊?” 如果师尊会的话,那慕凝肯定也会爱上昙鸾。 莫绛雪冷眼瞧她:“这是你该问我的话吗?” 谢清徵轻轻哼了一声:“不说就算了。” 又拿身份压她…… 她算是明白了,师尊不想回答她问题的时候,总喜欢拿身份压她。 莫绛雪问谢清徵:“你又跟着阿烟看了什么杂书?还是做了什么白日梦?”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有点上头,要不是对象躺在床上等我,我还能再写2000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谢清徵摇摇头:“都没有。” 昙鸾没回来之前,她不打算和莫绛雪说梦境的事情。 莫绛雪却揉了揉额,淡声问:“你昨天为什么问我有没有做梦?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谢清徵心中微微一惊。 莫绛雪道:“让我猜猜,和你身上的蛊有关吗?我饮了你的血,所以也受到了一点影响?” 以她的修为,本可以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亦不会感觉到困倦,可这两天的晚上,她会感到一阵疲倦,不由自主地睡了过去,睡梦中她好像经历了什么,但醒来却都不记得梦境内容,只察觉到心绪异常激荡。 尤其在看到谢清徵的那张脸时,心绪更加起伏不定。 太过浓烈的情绪,是她不曾拥有的感受。 莫绛雪看着谢清徵,命令道:“老实交代,不要隐瞒。” “我……”谢清徵踟躇片刻,低头道,“我也没打算隐瞒的,我就是想等昙鸾前辈回来,和她确认了,再和你说……” 要不然她说自己在梦里梦见了师尊的脸,还对师尊这样那样,多尴尬……还容易暴露自己那些小心思。 莫绛雪伸出指尖,点了点谢清徵眉心的朱砂印,淡声道:“少顾左右而言他,从头到尾告诉我。” 她都这般命令了,谢清徵不敢违逆,从梦境的内容从头到尾交代了一遍。 莫绛雪听完,眉头微蹙。 谢清徵背对着她,小声辩白:“师尊,我不能控制梦境的内容啊,梦里那些事都不是我想做的……” 不,其实她很想像檀鸢那样,无知无畏,赤诚大方地表达喜爱,主动热情地去靠近喜欢的人…… 她又口是心非了。 莫绛雪看着她,蹙眉问:“你背对我做什么?” 谢清徵道:“那……那我有点不好意思嘛……” 莫绛雪:“有什么不好意思?梦里的人又不是你我,转过身来,我交代你一些事情。” 谢清徵挠了挠自己的手心,低着头,转过身去,再次小声辩白:“师尊,我真的不能控制梦境,我真的没把慕凝当成是你……” 越强调越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莫绛雪原本一派淡然,听谢清徵再三强调,神情微微一变,变得有些不自然。她移开视线,没与谢清徵对视,只道:“那些事情不重要,你现在再回去,躺下,睡觉,你也许能在她的梦境里看到很多人,比如,浮筠前辈,谢宗主,忘情掌门,疏雪……记住梦境里的那些人和事,醒来后告诉我。” “哦哦,好。”谢清徵含含糊糊应下,“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做梦。” 对师尊来说,檀鸢和慕凝的那些小情小爱确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檀鸢后来遇到了什么人?瑶光派后来发生了什么?以及,从檀鸢的这个梦境中,也许可以看到天璇、天玑、瑶光三派合一的契机。 “回来。”莫绛雪喊住谢清徵。 谢清徵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躬身问:“师尊还有什么吩咐?” 莫绛雪沉吟半晌,没有说话。 谢清徵难得的在她脸上看到了犹豫的神色。 莫绛雪微一叹气,挥手道:“算了,不重要,你去吧。” “好,那徒儿告退。”谢清徵听话地转身退下,走到屋外,耳畔忽然听到莫绛雪的传音—— “若遇到特殊情况,你就醒来。” 特殊情况?是指哪种情况啊?谢清徵想了一想,想起檀鸢亲吻慕凝脸庞的画面,耳根一红,心道:“师尊是指这种情况吗?不是说不重要吗?” 看来还是很重要的…… 谢清徵向莫绛雪所在的屋子施了一礼,轻声回应道:“徒儿会注意分寸的。” 若檀鸢和慕凝当真还有什么亲密之举,她就唤醒自己,只要她自身的情绪波动过大,她就能醒来。 清醒过后再入睡,有些不容易,谢清徵在床上躺了会儿,脑海翻来覆去都是师尊的面孔,她按照老规矩,给自己点了下昏睡穴,强迫自己睡过去。 睁眼时,她感觉到自己躺在床上,床边围着一圈的人,胸口传来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她的右手紧紧攥着慕凝的左手。 有些冰凉的触感,倒令她想起了师尊。 想起师尊可能就在慕凝的躯壳里,想起彼此梦境相连,心中不由生出几分隐秘的欢喜来。 她转眼望向床边的人。那些人欣喜道:“醒了?” “师妹,你昏迷了三天三夜,总算清醒过来了。” “师妹,你抓着师尊的手,三天三夜都没放开。” “师尊也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你三天三夜。” 谢清徵心想:“昙鸾前辈可真有你的。” 慕凝抽出自己的手,道:“别听他们几个胡说。” 檀鸢奄奄一息,咳了几声,没有说话,含情脉脉地望着慕凝。 谢清徵感受到了她心中泛起的阵阵涟漪。 慕凝端过一碗汤药,亲自喂檀鸢喝下。 受伤养伤的这段日子里,檀鸢住在慕凝的寝殿中,由慕凝亲自照顾她,这已经逾越了师徒之礼,但以她圣女的身份,外加救命之恩,慕凝亲自照顾她也不算特别失礼。 瑶光派的人只当她们师徒二人尤其投缘,因为关系极其要好。 三日后,仙教的人得知消息,教主亲自来中原探望,并带上了教中的巫医,前来为檀鸢疗伤。 慕凝只见仙教的教主和巫医,将一只只蠕动的蛊虫,放在檀鸢的胸口上,片刻后,蛊虫吸血鼓胀,放入盆中,撒了某种药粉之后,蛊虫再将那些血液送回檀鸢体内。 檀鸢胸腔的疼痛登时缓解许多,整个人可以起身下地了,她笑吟吟地走到慕凝身边,朝慕凝道:“我苗疆的医蛊之术,你可见识到了?” 慕凝点头,微微一笑,将她鬓边的乱发拨弄到耳后。 治好了她,教主便以她年幼不知事、给瑶光派添乱为由,要她结束修行,提前回苗疆。 檀鸢被激得一阵呛咳,忙摇头拒绝:“说好了一年!我才在这里待三个月,怎么能回去?” 她不愿离开,自然是因为慕凝的缘故。 教主道:“瑶光派如今内忧外患,哪里还有空照顾你?” 慕凝垂下眼帘,沉思片刻,抬眸道:“鸢儿,你随教主回去吧。” 瑶光派左右两大使者惨遭十方域妖人杀害,还有妖人频频侵扰,瑶光派如今确实不太安全,檀鸢待在这里,她不一定能护她周全。 檀鸢躲到慕凝身后,一字一句道:“你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总之,我就是要留在这里,你们谁也别想带我走,赶我走。” 教主道:“鸢儿,你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要再给慕堂主添乱了。” 檀鸢伶牙俐齿:“就因为瑶光派如今内忧外患,我更要留下替大伙排忧解难!怎么说也算是师徒一场同门一场,我若在她们有难的时候,躲回苗疆,那我岂不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也违背了阿娘你对我的教导!” 教主一阵无语。 檀鸢过去,拉着她的衣袖撒娇:“阿娘,你就让我留下尽一份心意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不会给她们添乱的。” 慕凝旁观了一阵,便被门下修士通报有要务处理,她施礼告退,临别前,同檀鸢道:“鸢儿,你快回家去吧。”没等檀鸢回话,她便转身出了门。 等再度回到寝殿时,已是三更半夜。 寝殿空无一人。 慕凝独坐在梨花木椅上,沉默了好一阵,才呼唤侍女道:“奉茶。” 偏殿内转出一个人来,将茶盏送到她的手中,她正要收回手,那人却紧紧牵住她的手腕,她抬眸,看清是檀鸢,双眸一亮:“鸢儿你还在?” 檀鸢笑道:“我问你,你进入寝殿的那一刻,是希望我留在这里,还是希望我随阿娘回苗疆?” 慕凝:“我……” 慕凝欲言又止,檀鸢直呼其名,微笑道:“慕凝,不用你回答,我已经知道你的答案了。” 檀鸢伸手揽住慕凝的脖颈,整个人扑进她的怀里,在她耳畔道:“你对我的感觉也不一般,对不对?” 檀鸢一颗心突突跳动,满心的欢喜甜蜜,谢清徵却在心中呐喊:“别抱了别抱了,快醒来快醒来……” 谢清徵心慌意乱,试图从梦境中醒来,下一瞬,却感觉到慕凝轻轻推开檀鸢的怀抱,道:“鸢儿,我知道你对我很好,你救过我两回,但是,我对你除了感激之情,并无其他感情。” 心口处霎时传来刺骨般的疼痛,丝毫不亚于前些天被人袭击时,那撕心裂肺般的一掌。谢清徵只觉疼得好似要喘不过气来,身体散发出阵阵寒意。 怎么话语也能像利刃一般伤到人? 檀鸢问:“怎么可能呢?难道你和我在一起时,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难道都是我的错觉?不,慕凝,一定是你在撒谎。” 慕凝道:“我没撒谎,我对你,没有一点感觉,你不要越陷越深。” 作者有话要说: 诶,明天假期就结束了,继续回去当牛马了~~~ 第72章 慕凝摇头道:“我对你真的没有其他感觉,鸢儿,我只是很感激你,所以对你格外好一些。” 檀鸢眼中流露出乞求的神色:“你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分明很开心,你对我和对其他人完全不一样,慕凝,我感觉得出来,你不要自欺欺人。” 她望着慕凝,慕凝面容平静,将目光落在了远处,不敢与檀鸢对视。 慕凝道:“鸢儿,自欺欺人的是你,我很清楚我的感受,感激之情,不是爱慕,不是喜欢。” 檀鸢情绪激动,几乎是口不择言,问道:“你是怕两个女子在一起别人会说闲话?还是你觉得我是夷族女子,不配和你在一起?又或者,是你觉得你不该喜欢我,所以不敢承认?” 慕凝不说话了,垂下眼眸,神色晦暗。 “我说对了吗?你觉得你不该喜欢我?为什么你总是喜欢压抑自己的真实想法?” 慕凝还是不说话。 檀鸢的心头味杂陈,失落,心痛,爱慕,希冀,渴望回应,种种情绪杂糅在一起,谢清徵逐一感受着,心想:“她真的是一个炽热勇敢又自信的人,分明难受得要死,却笃定自己的直觉没错,敢在一个人拼命否定那份感觉时,去逼那个人承认对自己的喜欢……” 若师尊能记得梦境的内容就好了,这样,梦醒之后,她就可以问问师尊,慕凝前辈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清徵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莫绛雪。 师尊对她会有特殊的感觉吗? 喜欢上一个人,总会渴望对方也喜欢自己。 她明显也能感觉到师尊对她很不一样,但,那应该是师徒关系的缘故…… 她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敢表露,更别提去询问对方的感觉了。 她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她不愿,也不敢破坏这段师徒关系,她没有那个苗家女子的勇气。 思及此,她更加佩服檀鸢。 檀鸢见慕凝神色松动,柔声道:“阿凝,你一点都不想当这个堂主,但掌门让你当,你就当了;你根本不想收我为徒,但掌门让你收,你就收了;你喜欢我,但你觉得你不应该喜欢我,所以你拼命否认那些感觉。可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你为什么不能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感受、面对我呢?” 慕凝冷声道:“你别说了,我已经想得很明白,我也不想看你越陷越深,这样只会害了你。我们只能是师徒,不可能有别的关系。你若愿意接受这点,那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你若不愿意接受,那回苗疆去吧,我们连师徒也做不成了。” 她的话语冰冷淡漠,将檀鸢的一颗真心摔得稀碎。 檀鸢心中痛极恨极,咬牙切齿道:“好,好!慕凝,我以后再也不要看见你了!” 她转身出了寝殿,没再看慕凝一眼。 她是苗疆的圣女,她是教中的掌上明珠,教众对她百依百顺,上有兄长的呵护,下有妹妹的陪伴,阿娘虽对她严厉,却也是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只因为喜欢上慕凝,她不远万里从苗疆来到中原,奉上了最赤诚的一颗真心,低声下气恳求对方承认对自己的喜欢,却还是不被对方接受…… 满腔的爱慕之情变得难堪至极,谢清徵感受着檀鸢的心碎欲裂,暗想:“不知道她这回是不是真的要回苗疆,不再见慕凝了。若换成是我……我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檀鸢拖着受伤未愈的身体,乘坐小舟,在湖面上划来划去,赌气泄愤般,摘光了湖面上的所有红菱、荷花。 瑶光派的碧湖一夜之间变得光秃秃。 爱而不得,大抵是她目前为止吃过的最大的苦头。 慕凝生怕她又像上回那般一声不吭,一走了之,派人跟着她,想要护送她回苗疆。 可她在湖面上哭了一整夜,摘了一夜的红菱荷花,第二日,依旧没离开,清晨时分,还红肿着一双眼,跟没事人似的,去向慕凝行礼问好。 慕凝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谢清徵心想:“前辈你还是不肯死心,要留下来继续吃苦啊……” 瑶光派的修士也目光复杂地看着她,问她:“师妹,你摘了那么多的红菱,都丢哪去了?” 檀鸢哼道:“都拿去孝敬慕堂主了,都在慕堂主的寝殿里堆着,你们要是想吃就去寝殿里拿。” 她对慕凝的称呼,从“师尊”换成了“慕堂主”。 众人不知她为何心情不好,但都猜到和慕凝有关,视线在她和慕凝之间扫来扫去。 慕凝的神情有些尴尬。 见她神色不自然,檀鸢反而冷笑出声。 瑶光派的掌门望着光秃秃的湖面,叹息几声,派人重新栽种了一些荷花,又叫走了慕凝,给了慕凝一个任务,要她暂离门派,远赴天山。 掌门心思缜密,洞若观火,檀鸢不清楚掌门是否察觉到了她们二人之间的异常,但自从她挑明心意后,慕凝躲她躲得越发厉害了。 这一去天山,直接去了两个月才回来。 慕凝回门派后,檀鸢不再像之前那般,日日围着慕凝转,而像是接受了慕凝那句“只做师徒”的说法,保持着师徒之间该有的距离。 她只做一个徒弟该做的,请安、问好、学习道法,随门派的师姐师兄们练剑,外出除祟。 但哪可能回到从前的位置?只要彼此一对视,一独处,空气中就会弥散开一种微妙的氛围。 檀鸢只在瑶光派待一年,再过几个月,她就会被接回苗疆,继续做她的苗疆圣女。 慕凝这人大概习惯了忍耐,她由着檀鸢留在瑶光派,她只尽好自己的本分,不给任何多余的回应,反正一年之期一到,檀鸢自然而然会离开。 也许彼此从今以后再不会相见。 时间眨眼而过,九月九日这天,玄门举办琅嬛论道会。 论道会由玄门正宗轮流举办,今年轮到瑶光派。 论道会正式开始这天,瑶光派人声鼎沸,碧湖之上,泛着数叶扁舟,舟中站满服饰各异的名门修士。 玄门的前辈高人们,坐在高坛之上,你来我往,争辩机锋;各派的小辈们,坐在底下聆听道法。 白日论道论法,夜间大摆宴席,长辈们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小辈们呼朋引伴,四处游荡。 这等热闹的时候,自然少不了檀鸢这个爱凑热闹的。 她穿梭在人群中,和这个聊一聊,那个谈一谈,没一会儿,又结交了一帮朋友。 谢清徵凝借由檀鸢的眼睛,看到了许多熟人。 她看到了天枢宗的前任宗主,孤鸿影。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女子,白发萧然,双目不怒自威,脸上不见一丝皱纹,她坐在首座,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目光冷冷地扫过众人。 她的身后站着两名锦衣玉带的少女,头上皆戴着帷帽,腰间佩剑,二人的剑柄上,一个刻着“竹”字,一个刻着“兰”字。 谢清徵心中泛起一阵涟漪。 竹,浮筠,兰,幽客。 她失了幼年的记忆,但在梦境中看见了谢浮筠和谢幽客的小时候,忽然间,鼻子一酸,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不知谢浮筠会不会和檀鸢说话…… 不知谢浮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从小到大,她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无数遍,她在别人的口中,听过各种各样的谢浮筠。 “那是天枢宗的宗主,大名‘谢松溪’,道号‘孤鸿影’,她身后站着的,是她的两个亲传徒弟。”檀鸢身旁的几个狐朋狗友,窃窃私语,谈论起孤鸿影。 “看见她腰间那把金光四溢的宝剑了吗?那是诛邪剑,孤鸿影老前辈和十方域有不共戴天之仇,青年时,她全家老少三十多口人被十方域的妖邪灭门,她发誓要诛尽天下的邪魔外道。” “哎,魔教妖邪确实可恶!” “那两个徒弟,稍微大点的那个是她从山脚下捡来的,是她的首徒;小的那个是皇室的公主,自小被送到玄门,拜老前辈为师。我看,将来承袭宗主之位的,就是她们两人中的一个。” “你们猜会是谁?” “一般都是首徒啦。” “我猜是那个出身皇家的公主,皇族有气运加身。” 檀鸢插嘴道:“你们现在说这些也太早了吧,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万一孤鸿影前辈还要收第三个亲传呢?” 那几个狐朋狗友嬉笑道:“趁她们还小,和她们交个朋友,等以后成了玄门至尊,才好罩着我们啊。” 檀鸢不同她们讨论这些,将视线转向高坛上的慕凝。 谢清徵很想再看看别人,比如萧掌门,或者裴副掌门,不知她们现在在哪里,是什么模样,奈何檀鸢的视线停留在慕凝身上,久久未曾移开,直至这段梦境结束。 谢清徵睁眼醒来时,已近中午。 她捋了捋梦境的内容,走到莫绛雪屋里,道:“师尊,我真的不能再睡了,我要练功了,而且我再睡的话,晚上就睡不着了。” 莫绛雪捏了捏眉心,确认了一点:“你进入梦境时,也会把我拉进去。” 谢清徵道:“那看来,师尊你就是附身在慕凝前辈身上了。” 莫绛雪问:“这次梦见了什么?” 谢清徵:“梦见了檀鸢和慕凝挑明心意,慕凝说——” 莫绛雪抬手制止:“她的那些风流往事不重要,说重点,除了她们,还看见了谁?” 谢清徵心想:“那时候的昙鸾可一点也不风流,她是真心实意喜欢慕凝,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打定主意要留在中原吃爱情的苦……” 她嘴上乖乖地把琅嬛论道会上见到的人,狐朋狗友的那几句关于天枢谢氏三人的身世背景、谢浮筠和谢幽客谁会承袭宗主之位的对话,逐一告诉莫绛雪。 莫绛雪沉思片刻,道:“昙鸾怀疑谢浮筠的死,和孤鸿影、谢宗主有关。” 谢清徵踟蹰道:“孤鸿影前辈和十方域有深仇大恨,若她的首徒真结交了十方域的人,那……逐出宗门,也、也算情有可原了……” 莫绛雪见她说得纠结,微微一笑。 谢清徵接着道:“可是,这也不能证明,谢浮筠的死就和天枢宗的人有关吧?毕竟是亲自抚养长大的……” 莫绛雪颔首:“确实不能,继续看吧。” 谢清徵沉默了一会儿,改口道:“不过也真可能与孤鸿影前辈有关。” 莫绛雪微微挑眉:“怎么换说法了?” 谢清徵幽怨地瞥了她一眼:“因为你也说过,我若作恶多端,你会亲手诛杀我。万一在孤鸿影前辈眼中,结交魔教妖邪,就是十恶不赦的大事呢?” 这回换莫绛雪沉默。 谢清徵小心翼翼地问她:“若我结交了你的仇家,你会杀我吗?” 莫绛雪道:“我没有仇家。” 谢清徵:“假设有。” 莫绛雪转开视线:“我没有私仇。” 谢清徵忽然扑哧一笑:“师尊,你早上的时候教过我一个词,‘顾左右而言它’,是不是就是你现在这样?” 她猜到答案了,师尊不会杀她,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便顾左右而言它。 莫绛雪瞥了她一眼,没回答。 谢清徵心情大好,又笑了笑,施礼告退,准备去练功,刚走出几步,又倒回来,问莫绛雪:“师尊,我们的梦境里面,若真出现一些……额……嗯……” 莫绛雪:“有话直说,不要吞吞吐吐。” 谢清徵耳根微红:“就是一些比较‘非礼勿视’的片段……我要怎么办?” 莫绛雪斜眼看她:“那你就趁早醒来,等昙鸾回来再说。” 谢清徵施了一礼,轻声回应道:“哦徒儿会注意分寸的。” 若檀鸢和慕凝当真还有什么亲密之举,她就唤醒自己,反正只要她自身的情绪波动过大,她就能醒来。 回答完这句,她还是没有离去,低着头,脚尖在地上画了个圈圈,欲言又止。 莫绛雪问她:“还不去练功?” 谢清徵抬头,小心翼翼问:“师尊,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梦境的内容吗?那你还记得梦里的情绪吗?我有点好奇,慕凝前辈那时到底有没有对檀鸢动心?” 莫绛雪抬手遮了一下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没有直接回答,也没说那不重要,只淡声道:“我治好了你的眼睛,你自己用眼睛去观察。” 趁莫绛雪还没收回手,谢清徵用额头轻轻撞了一下她的手掌心,道:“那我晚上再仔细观察。” 说完了这句话,她依旧不想离开。 她羡慕钦佩梦境中的那个苗家女子敢于大胆吐露心声,她不敢去效仿,更不敢去试探,但梦境中那份感同身受的浓烈爱意,会让她醒来之后,愈发想待在莫绛雪的身边,与她多说几句话,多看她几眼。 心中填满了喜欢,好似就要溢出,谢清徵低声感慨:“师尊,要是有什么药,吃下去就能够不再喜欢一个人,昙鸾那时候一定不会那么难受。” 如果有这种药,她一定也要吃上一颗。 莫绛雪蹙着眉,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轻声质问道:“你为什么那么关心她的过往?” 作者有话要说: 莫: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不允许,正邪有别 谢(懵圈):啊? PP S: 明日就恢复到正常的更新频率啦,等我明天把前几章修一修~~~ 第73章 谢清徵愣了一下,抬头问:“有吗?” 就算真的有,可她在昙鸾的梦境里,不好奇昙鸾的过往,要好奇什么呢? 莫绛雪被她的这句反问噎住,半晌没说话,转开了脸。 谢清徵挪了一挪,挪到莫绛雪的面前,察言观色,见莫绛雪的神色一如寻常那般平和漠然,不见什么异常。 师尊这人就算有什么情绪波动,也能很快平复,谢清徵很难去揣摩她的心理。 正疑惑不已,要再问上几句,却又听莫绛雪道:“你在她的梦境中,好奇她的过往也正常。” 这不就是她的心里话?师尊知道这点,为什么还要问她这个问题? 谢清徵自然而然地点头:“对啊。” 莫绛雪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谢清徵语气迟疑:“不、不对吗?” 难道回答错了? 莫绛雪收回视线,摇摇头,冷静道:“你中的蛊与昙鸾同生共死,你在梦境中与她感共通、情绪共通,梦境的内容极容易对你产生移情的效果,但记得,那是她人的情感和经历,和你无关,你要区分清楚梦境和现实。” 难得师尊会说这么多的话,谢清徵认真聆听,听得一知半解。 她想起蛊书中除了有“迷梦仙蛊”,还有记载一种“梦蝶蛊”,“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之意。 她肃然道:“我记得苗疆还有一种蛊也是给人编织梦境,入梦的人区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把梦里的身份当作了自己真实的人生,醒来后,整个人癫狂错乱。师尊你担心我中这种蛊吗?这种蛊杀人于无形,确实需要多多提防。” 莫绛雪抬手捏了一下眉心:“想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清徵:“啊?那师尊你是什么意思?” 莫绛雪又捏了捏眉心,似是在犹豫要不要直言。 谢清徵:“师尊,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就直说嘛,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莫绛雪觑了她一眼。 正因为不是小孩子了,很多话才不方便说出口。 谢清徵看着莫绛雪。莫绛雪沉吟半晌,开口道:“我的意思是,不要将梦境中的情感,投射到自己的身上。” 心跳刹那间一顿,旋即狂跳不止,谢清徵怔在原地。 周身血液齐齐往上涌,旋即又褪得干干净净,她脸色煞白,暗想:“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她发现了我心存不敬心存不轨?那我要如何面对她?” 下一瞬,却又听见莫绛雪接着道:“不要因为这个梦境,对昙鸾产生别的情愫。” 原来是因为这个…… 吓了她一大跳。 谢清徵长舒一口气,缓过神来,发觉自己的手心冒出了冷汗。 她捏了捏自己的手心,轻声道:“师尊,你放心,我不会的。” 她当然不会喜欢昙鸾,她的心早已经被眼前人占据了。 莫绛雪沉默片刻,道:“那没事了,你退下吧。” 谢清徵抿了抿唇,没有退下,心中隐含一丝希冀,一丝试探,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啊?” 莫绛雪临窗而立,背影清瘦挺拔:“她是十方域的人,且与你理念不合,并非良配。你青春少艾,有些事也该懂了,这世上有很多种情,亲情、友情、爱情,你会遇到很多的人,有的人只适合成为朋友,有的人不适合走到一起……” 原来如此。 希冀和试探落空,不可避免地有些失落,谢清徵敛了笑容,漫不经心地听莫绛雪以长辈的口吻教导她。 她幼失所怙,这些话本该是父母教导的,但,天地君亲师,换师尊教她也很合理…… 她这般自我安慰着,却还是隐隐生出了一丝心酸与不耐,她低着头,小声嘀咕:“什么适合不适合的?人为什么要考虑得那么复杂?” 声音很低,但莫绛雪听得一清二楚。 莫绛雪凉凉地道:“下山几个月,你学会顶嘴了?” 谢清徵抿了抿唇,连忙道:“徒儿不敢。” 莫绛雪道:“谢宗主说得不错,你很擅长心口不嘴上一套,心里又是另一套想法。” 谢清徵低眉垂眼,还是那句:“徒儿真的不敢。” 心中却想:“我要是心口如你要是知道我心里在想你,你不得吓死,然后和那个慕凝一样,躲我躲得远远的,怕是师徒都做不成了……” 越想越是心酸。 不要再想了! 莫绛雪忽然转过身来,望向低眉顺眼的徒弟,伸手,指尖轻轻描摹她的眉。 谢清徵闭上眼睛,一动不敢动,静静感受着眉心传来的那份冰凉触感。 冰凉的指尖从眉尾描到眉心,顺着眉心,下滑至鼻梁,轻轻刮了一下。 “你如今长大了,是不是不服我了?”莫绛雪收回手,低声问道,语气带着一丝笑意。 谢清徵睁开眼,涩声道:“没有,徒儿怎么敢不服师尊?” 有什么好笑的?她心里都要难受死了,还要装作若无其事,还要被眼前这人打趣。 莫绛雪唇角勾着一抹淡笑,随即又敛了笑,转回身,继续临窗而立,目光落向远处,轻声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自己的观点也是好事,你长大了,倒不必再事事听我的。那些话你不爱听,我不说了。” 她说这些话时,放软了语气,不再是长辈劝谏小辈的口吻。 谢清徵听到那句“你不爱听,我不说了”,察觉到眼前人的那抹柔软,喉咙一梗。 她想说上一声“不,我爱听,你说什么我都爱听”,可又克制住了。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棵小树,被这人捡了回去,尽心尽责教着,随心所欲养着,这人从不剪伐她的枝叶,任由她自由生长。 这人肯定觉得她小时候说那句“我这一生一世都听你的话”是戏言、童言,不啊,那是她的誓言,一生一世都不会违逆的誓言。 谢清徵什么都没说,只是走上前一步,从莫绛雪背后轻柔地、短暂地拥抱片刻,片刻后,即松开手,一溜烟跑到屋外,与莫绛雪隔窗对视。 莫绛雪望着她,没说话,神情淡然。 走到了屋外,谢清徵这才柔声道:“不管多大了,我就是要听你的话。” 莫绛雪负手而立:“你去抄一百遍《道德经》。” 谢清徵嘁了一声:“那我不听了!” 莫绛雪:“去练功。” 谢清徵施礼告退:“好,这回我真去啦。” 莫绛雪:“嗯。” 谢清徵捂着心口离开。 她不用看昙鸾的蝴蝶,只要和师尊独处一阵,她就感觉自己的心里有上百只的蝴蝶在翩翩起舞。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剧情纯谈情说爱的一章,很瘦的一章,呜对不起你们。我外婆今天肺部感染住院了,我在陪护中,所以码得比较少,等我过两天补上喔~~~诶,国庆后流感肺炎的人真多,身边要是有咳嗽超过两个星期的人一定要劝去医院拍个片看看喔~~~ 第74章 夜间,谢清徵再次入梦。 明月当空,人声鼎沸,梦境中亦是夜晚。 琅嬛论道会将持续三天三夜,这三天里,各宗各派的修士齐聚在瑶光派。 门派里到处都是人,慕凝带着风字堂的修士在四处巡逻,谨防魔教中人混入捣乱。 慕凝没让檀鸢跟着,不知是怕檀鸢再次遇险受伤,还是顾及她仙教圣女的身份,慕凝只让她好好休息。 她自然不会听慕凝的话,夜间难眠,她乘舟泛于湖上,试图寻找慕凝的身影。 湖面上亦是人山人海,她找不到慕凝,就一个人乘坐一艘小船,在湖面上荡来荡去,她为人疏朗大方,颇有些自来熟,和谁都能聊上几句,没一会儿,又交上了一堆朋友。 谢清徵无奈心想:“昙鸾前辈还真是,走到哪朋友就交到哪……” 也算她的长处了。她后来名声不太好时,尚且能在短时间内让她们师徒放下戒备之心,更别提这会儿,青春少艾,丝毫不怯场,七分热情三分坦率,谈吐既幽默又得体,很容易就讨得长辈和同辈的欢心。 和她聊天是一件很开心的事,但她和人聊累了,喜欢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独自待一会儿。 这个晚上,她乘舟躲到一处偏僻的芦苇荡里,仰躺在舟中,仰望夜空的明月与星辰。 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烤鱼的焦香,还有两个女孩谈话的声音。 其中一人话很少:“那边牌子上都写着‘禁钓鱼虾’,你还捞人家的鱼。” 另一人话很多:“瑶光派的人为什么要立这个牌子示警呢?说明他们门派里肯定有私下打捞的,他们自己人都吃了,那我们是客人,捞一两只吃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宴会上的菜肴不见半点荤腥,他们都是已经辟谷的大人,我们两个还在长身体呢,得多吃点肉。” “哼,你总有很多歪理邪说,要是被师尊听见,有你一顿好打。” “我说师妹,你教训我的时候倒是吃慢点,多留点肉给我啊。哎,我听说瑶光派的碧湖里还有很多红菱,怎么一个都没瞧见?我还想摘些给你尝尝。” …… 听上去像是一对关系不错的同门师姊妹,不知是哪门哪派的? 檀鸢驱使灵蝶飞过去探查,她闭上眼睛,就能窥见灵蝶看见的画面。 谢清徵心想:“这倒是个探查情报的好手段。” 不远处的一艘小船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位十来岁的少女,一人正襟危坐,另一人七歪八倒,两人都戴着帷帽,穿着浅色锦袍,袍上用金线绣着兰草纹—— 天枢宗的人,还是宗主孤鸿影的亲传徒弟。 谢浮筠原本七歪八倒地坐着,和谢幽客有说有笑,见一只彩蝶翩然而至,“唰”一下,警觉地抽出背上长剑。 她的唇边犹自挂着笑,一道金色的剑光却已朝灵蝶劈了来。 檀鸢忙睁开眼睛,收回灵蝶,出声道:“两位小道友,好兴致啊!” 她划船出了芦苇荡,看见舟中的两个少女,联袂并肩,持剑而立,倒像一对玉人。 见檀鸢穿着瑶光派的服饰,师姐妹俩连忙收了剑,拱手行礼自报家门。 檀鸢丝毫不见外地跃到她们那艘船上,加入到她们中去,还告诉她们:“我知道这个湖里什么鱼最好吃,哪里的虾肉最嫩。” 谢幽客道:“师姐,她和你臭味相投。” 谢浮筠抚掌嬉笑:“看来今晚来对地方了!来,吃了这鱼,喝了这酒,我们就是好朋友!” 檀鸢也笑,心想:“还是大的这个比较有意思,她们的师尊是个老古板,她这个师妹,像是个小古板。” 三人坐在舟中谈天说地,大部分时候是谢浮筠和檀鸢在说,边吃边说边笑,笑得七倒八歪;谢幽客始终正襟危坐,谨言慎行。 谢清徵心想:“原来她们认识得这么早。不知檀鸢后来是怎么加入十方域的?谢浮筠结交的魔教妖人,说的就是她吧……她后来虽入了魔教,但以谢浮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遇到了她,大概还是会往来……” 转念又想:“难怪丹姝长老说我一点也不像谢浮筠,倒有几分像谢宗主……小时候的那几年,我应该是跟着谢浮筠的,我身上也留着谢浮筠的血,为什么我的性格不像谢浮筠,反而有些像谢宗主呢?总不会是谢浮筠教的吧?” 谢清徵借着梦境和月光,打量小舟上的谢氏师姐妹。 两人坐在一处,一动一静,一个豪迈,一个矜贵,虽是一般无二的打扮,却是两种不同的风采。 谢浮筠听说檀鸢来自苗疆,拍膝一乐,问:“你是不是还有养蝎子蜈蚣?都有什么好玩的蛊啊?” 檀鸢道:“我在瑶光派可不敢养,会被我的师姐们丢出去。有趣的蛊啊,那可多得去了,什么金蚕蛊、情蛊、迷梦蛊……” 小辈之间没什么门户之见,看见有趣的功法都愿意分享。 谢浮筠问:“什么是情蛊?” 檀鸢:“你若喜欢上了一个人,那人要是不喜欢你,你就给她下情蛊,这样她就会死心塌地爱上你。你想不想学?我教你啊!” 谢幽客出言斥责:“妖术!” 谢浮筠哈哈一笑:“什么喜欢不喜欢,那是大人们的事,和我们无关,不学不学。” 檀鸢道:“逗你的呢,就算你想学,也不是随便学一学就能炼出来的。” 谢清徵翻了两个月的蛊书,看到过关于情蛊的记载:传闻这种蛊要用炼蛊者的血肉培植饲养,极难炼成,且下蛊者还必须是用情至深之人,这样中蛊之人才会对下蛊人产生情/欲、情根深种;一旦中蛊之人背叛下蛊者,体内的蛊虫就会蚕食脏六腑,令中蛊之人断肠穿心而死。 确实有些邪门。 她若喜欢一个人,才不要下什么情蛊,强求对方的喜欢,她只愿对方平安喜乐。 心里这么想着,视线中忽然出现莫绛雪的面孔,谢清徵心中一跳,旋即反应过来,不,那不是莫绛雪,而是慕凝。 慕凝携瑶光派一众修士踏水而来,神色凝重,舟中的三名少女齐齐站起身。 檀鸢问:“师尊,你怎么来了?” 慕凝道:“有几个可疑的东西混进了瑶光派,我们一路追踪至此。” 檀鸢道:“我们三个刚才一直在这里聊天,没发现什么人经过这里啊。” 早在她们靠近之前,谢浮筠就将鱼骨残骸丢进了湖中,她和谢幽客齐齐向慕凝行礼。 慕凝颔首回礼,带着那些修士去一旁的芦苇荡中搜查。 檀鸢同谢氏师姐妹道:“两位小道友请回吧,我们改日再叙。” 她自舟中跃出,跟这慕凝过去,驭使灵蝶,帮忙在芦苇荡中搜查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 远处的谢浮筠忽然喊了一声:“檀鸢!” 檀鸢飞身过去:“你们怎么还没回去啊?” 谢浮筠没说话,伸手指了指水下,示意她,那些东西可能不在水上,而在水下。 三人催剑入水,慕凝和瑶光派的修士听闻动静,也返回过来。 三把灵剑在水中搅和一通,依旧没发现什么异常。 慕凝突然大喊:“你们快离开那艘船!” 谢浮筠和谢幽客所站着的那叶扁舟吃水不对,舟中分明站着三个人,却与适才两个人一般沉重。 水底一定有什么东西托着那艘船! 话音刚落,伴随着一声清脆突兀的“喀嚓”声响,那叶扁舟竟从头至尾,毫无征兆地裂成了两半。 水面下,一双异常浮肿、皮肤枯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臂猛然伸出,拽住了檀鸢的双腿。 那双手臂的力量大得惊人,檀鸢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腿部迅速蔓延至全身,整个人都要被这股力量拖拽进水中。 谢浮筠和谢幽客见状,反应迅速,轻盈一跃,御剑立于水面上,谢浮筠紧拽檀鸢的左手,谢幽客则牢牢抓住她的右手,用力往上拽去。 一上一下,两股力道僵持。 檀鸢半个身子浸在水中,呼喊道:“什么鬼东西在拉我啊?” 慕凝道:“是水祟!” 溺亡之人容易化为水鬼,水鬼只能困守在一片水域之中,水祟则是水鬼修炼而成的高阶邪祟,至少残害了十条的人命,已化为厉鬼,可以进入到别的水域中。 众人闪身过去帮忙。 檀鸢被一上一下两股力道拉扯得生疼,身体宛如风中摇曳的烛火,时上时下,痛苦不堪。 谢清徵与她一同感受着那份身体仿佛要被撕裂的拉扯感与疼痛感,忍不住在心里呐喊:“啊啊啊太疼了让我醒来算了!” “扑通”一声响,慕凝拔剑跃入湖中。 水中的水祟登时松开了檀鸢的双腿,与慕凝缠斗在一起。 瑶光派的几名修士释放信号烟花示警后,跟着一块跃入水中。 檀鸢被拉了上来。 天色昏暗,她看不清湖面下众人的战况,想跟着一块跳进去,谢幽客死死拦住她:“这个级别的水怪不是我们这些小辈能应付的!别下去添乱!” 谢浮筠拍了几道符箓入水。 湖面忽然微微晃动起来,接着湖水宛如沸腾一般,咕噜咕噜冒泡,湖面晃得越发厉害,不多时,一抹鲜红的血从碧绿色的湖水中渗了上来。 湖面上的血越来越多,众人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檀鸢挣脱开谢氏师姐妹的束缚,纵身跃入湖中。 刚一进到水中,便有一双手揽过她的腰,环抱住她,将她从水中带了出来,宛如飞鱼般在半空中转了几圈,这才落到一叶完好的扁舟之上。 檀鸢抬眼去看,正是慕凝。 紧接着,瑶光派的几名修士拖拽着一个身体浮肿水鬼浮上水面。 众人欢呼:“捉到了!” “是慕堂主杀死的!” 檀鸢问:“湖里的那些血都是谁的?” 慕凝捂着胸口,咳了几声,嘴角溢出一丝血来,胸口处也不断有鲜血渗出。 显然是她的。 檀鸢心中一紧。 众人道:“快送慕堂主回去疗伤!”话音刚落,又听得芦苇荡中传来一阵沙沙声响。 “还有邪祟!”慕凝持剑飞身过去,众人连忙跟上。 芦苇荡中趴着十来只肌肤雪白、面目浮肿的水鬼,那些水鬼见慕凝持剑杀来,忙四下躲闪。 此处水域连接了外面的湖泊,姑苏城中湖泊甚多,若让这些水鬼若躲进了城中,那可麻烦了。 慕凝不顾伤口,纵身追出,瑶光派的修士、檀鸢、谢浮筠,还有谢幽客紧跟其后。 瑶光派的水道星罗棋布、纵横交错,水鬼四下散开逃窜。 慕凝道:“分开追,务必诛杀殆尽,不可放入城中!” 众修士一面放烟花信号示警,一面双双散开追杀。 檀鸢一路紧跟着慕凝,协助慕凝击杀湖中水鬼,二人在黑夜中沿着水流一路前行,终于在天亮时分,将最后一只水鬼斩于剑下。 慕凝收剑入鞘,抬手捂着胸口,身子微微一晃,整个人仰面跌入水中。檀鸢将她从水里捞出,背起,爬上岸。 秋风冷瑟,她们二人衣衫单薄,禁不住阵阵发抖。 檀鸢精疲力竭,颤抖着手按在慕凝的胸口上,将最后几缕真气汇入她体内,又将本命蛊送入她的体内,保住她的性命。 本命蛊送了出去,檀鸢的灵力耗竭到无法烘干彼此的衣裳,她将慕凝背到了一个山洞中,咬破指尖,撕下一块衣服布料,画了一道长明符,点燃篝火,烘干衣裳和身体。 她怕慕凝冷,还脱下了自己的外套,裹在慕凝身上。 谢清徵感受着身体里传来的刺骨寒意,心想:“什么多情种,昙鸾前辈,你这分明是痴情种啊……” 檀鸢身上没有携带烟花信号,灵力又耗竭殆尽,尽管坐在了篝火边,依旧冷得不住地哆嗦。 她盘膝运气一周天,这才好了一些。 转眼看向地上躺着的慕凝。 慕凝身上的伤是水祟所伤,伤口隐隐散着一层黑气,像是有毒,檀鸢运起微薄的灵力,试图替她疗毒,但丝毫不起效,她开始浑身发抖,不住地呢喃:“冷……” 檀鸢将篝火烧得更旺了些,但丝毫不起作用,她焦急又心疼,抚过自己的手臂,发现自己的身躯比慕凝暖上不少,于是,她贴近慕凝,将慕凝紧紧搂在怀中。 慕凝睁开了眼睛,猛地一推,却没有将她推开,彼此的身体反而贴得更近了些。 檀鸢颤声道:“阿凝,你越是推开我,我就越要贴你贴得越近……” 慕凝无奈地叹了一声气,不再推拒,任由檀鸢抱着。 良久,她问檀鸢:“鸢儿,你是不是对我下蛊了?” 檀鸢哧地一笑,低低道:“你少自欺欺人……我没对你下什么情蛊,我喜欢你,我也要你真心实意地喜欢我,我才不会用那些手段对付你……你就是对我有感觉,还不敢承认……” 慕凝没再说话,两人在朦胧的火光中静静对视,渐渐挨近…… 谢清徵心中一个激灵,她可不想在梦里看到接下来的画面! 作者有话要说: 4000多字呢~~~ 第75章 谢清徵醒来得很及时。 她起床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而下,缓解了身体些许燥热感,梦境中相拥的温软触感犹在指尖,她轻轻甩了甩手。 隐约能猜到梦境中的那两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脑海闪过些许旖旎暧昧的画面,有关莫绛雪的画面。 耳根瞬间全都红了,脸颊摸上去也是滚烫的,谢清徵抬手捂脸,羞愧不已。 别想了! 她在内心呵斥自己克制住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缓了好一会儿,谢清徵才平复心绪,去找莫绛雪禀告梦境中的内容。 花苑这里只有她们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师尊不喜被外人打扰,这里没有听候差遣的仆役,一应大小事,皆是她们师徒二人亲力亲为。 好在修仙者餐风饮露,不食谷,她们不必为一日三餐操心。翻阅蛊书、炼蛊酒占据了白日的大部分时光。 谢清徵推门而出,撞见莫绛雪坐在屋前的一棵花树下抚琴。 满树白花皎洁如雪,在风中轻轻颤动,衬得树下那抚琴之人愈发眉目清雅,微风拂过她的万缕柔丝,拂来叮咚叮咚的琴声,如听仙乐。 谢清徵停下脚步,倚在另一颗花树下,静静聆听。 最初听这些琴声,只觉分外好听;后来她能听懂师尊弹奏的宫、商、角、徵、羽,听懂了曲调,只觉琴韵平和冲淡,却听不明白曲中之意。 如今,琴韵淡泊依旧,她听着听着,心跳渐渐加快,脑海浮现出缥缈峰上她随师尊学习音律的画面—— “瑶琴有七弦,乐有音十二律。” “音,宫、商、角、徵、羽,对应行,土、金、木、火、水。” “调为慢角、清商、宫调、慢宫,蕤宾调。”(注) 莫绛雪早察觉到谢清徵的到来,却未抬眸看她,自顾自坐在花树下抚琴,面容如玉,沉静似水。 琴为心声,抚琴人在想那些画面,指尖弹出来曲调,便能令她联想到那些画面。 师尊抚琴时在想她…… 这个认知令她心跳渐剧,她的视线扫过莫绛雪的十指,上移,落在红唇上,好不容易克制住的旖旎念头再次浮上脑海。 怎么可以这样?快别想了! 她不敢直视莫绛雪,施了一礼,向莫绛雪告退,接着转身跑到潭边,往自己脸上泼了一把冷水。 水珠顺着脸颊滑落,谢清徵心中生出几分懊恼来。 都怪那个昙鸾,没事给她下什么蛊啊,害她心思都不干净了! 她被内心的道德感鞭笞着,那边的琴声已然停歇。 莫绛雪传音问她:“又梦见了什么?” 谢清徵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做了几个深呼吸,走过去,复述梦境。 “……然后两人都受伤了,躲在一个山洞里疗伤。” 她一字不漏地记下了各人的对话,却三言两语带过了檀鸢和慕凝山洞疗伤的内容。 莫绛雪听她最后说得含糊,猜到是不太方便说出口的言辞,默契地没有多问。 谢清徵垂眸,小声道:“接下来,接下来就等昙鸾回来再说吧。” 她在心里叮嘱自己:“千万不要再进梦境,去看那只‘花蝴蝶’的风流往事了!” 她还偷偷给昙鸾取了个外号。 不过,她还是有些不明白,昙鸾为什么要将这些告诉她?而且只有她记得梦境的内容,师尊完全没印象。 谢清徵想再和莫绛雪聊一聊这个话题,转念又想,还是别聊了,万一聊得多了,联想到自身,更尴尬不知道该如何相处了。 她禀告完梦境的内容,躲也似的,匆匆告退。 莫绛雪望着她匆匆转身的背影,轻拨了一下琴弦,“铮”一声,似有疑惑之意。 谢清徵跑去找阿烟闲聊,聊着聊着,她问阿烟:“你说,一个人为什么要将她的情史告诉另外一个人?” 阿烟手上把玩着一条绿色的小青蛇,哎哟一声,八卦道:“你是喜欢上了什么人,然后那人把自己的情史告诉你了吗?” 谢清徵拨浪鼓般摇头:“没有!只是一个熟人,她事无巨细地和我坦白自己的过往。” 阿烟随口道:“可能你那个熟人想和你发展一段感情喔。” “不是,她另有所爱!” 梦境中的那个苗疆少女分明爱慕凝爱得要死要活,怎可能会去喜欢别人? 哎,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她后来似乎被慕凝辜负了,她都从“檀鸢”变成“昙鸾”了……这么多年过去,她还爱慕凝吗? 阿烟像个过来人那般,振振有词:“小谢仙师,我和你说啊,你那个熟人能把情史当故事一样和你说出口,说明早就放下了!如果那人还受过什么情伤,比如说,是被辜负的那个,那就更是在博取你的同情啦!像你这样的人,总是很容易心软的!” 谢清徵嘁了一声,不太认同。 算了,阿烟也不太靠谱。她告别了阿烟,打算等昙鸾回来后,亲口问她。 这天夜晚,谢清徵不打算入眠。她克制住好奇心,凝神静坐炼气。 灵气在体内运行了几个周天后,猛然一个晃神,想起了檀鸢和慕凝,不知她们的后续发展如何? 此念一生,顿时从入定状态中出了来。 她的心不清静,她有杂念,这样练功事倍功半。 谢清徵叹息一声,在屋内踱步走了几圈,思索纠结半晌,最终决定进入梦境瞧上一眼。 万一还是很“非礼勿视”的亲密画面,她就立刻醒来;万一没有出现那些,她就把那个梦做下去。 她实在太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谢清徵感受到一阵舒适的暖意。 山洞内,篝火明亮,火焰噼啪作响,她借着火光,看向对面坐着的慕凝。 慕凝衣衫齐整,面容沉静,握着一根树枝,来回拨弄着篝火,垂下眼眸,没和她对视。 谢清徵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不是什么非礼勿视画面。” 她真怕一入梦来,感知到梦中的两人在做什么亲密举动。 她对师尊有情,但她同样敬重对方,她不愿在梦境中冒渎对方。哪怕这只是一个梦,哪怕师尊醒来后不会记得梦中发生了什么。 慕凝道:“等灵力恢复些,我们就回门派。” 红艳的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白玉般的面庞更添几分明丽,谢清徵不敢直视现实世界的莫绛雪,却能借由无法自控的梦境,大胆凝望她的面庞。 真好看。 她心神荡漾。 是她自己的感受,也是檀鸢的感受。 檀鸢抿了抿唇,谢清徵后知后觉感受到,她的嘴唇有些麻,有些肿,转眼望向慕凝,这才发现慕凝的嘴唇也异常鲜艳。 谢清徵脑袋轰地一下,瞬间想明白了她们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 一定、一定是亲了吧…… 慕凝终于肯承认对檀鸢的心意了? 那就是彻底捅破窗户纸咯? 檀鸢温柔道:“阿凝,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谢清徵心中啧了一声:“认识两个月了,从没听过这只花蝴蝶用这么黏腻的口吻和人说话,果然坠入爱河的人就是不一样。” 慕凝嘴唇微动:“走一步看一步,先回门派再说。” 檀鸢问:“那你以后还躲不躲我?” 慕凝抬眸看着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在山洞的这三日,是檀鸢到中原以来最开心的三天,谢清徵感受着她心中的柔情蜜意,心下一片柔软。 原来,两情相悦是这种飘飘然的幸福感觉,真好。 三日后,檀鸢和慕凝的伤势好转许多,二人御剑飞回瑶光派。 还未落地,便见两方对峙的人马。 十方域的妖邪和玄门正宗的灵修。 檀鸢刚一落地,便见正派修士那边有一道白影闪出,只听“喀喇”一声轻响,接着便是一道尖锐的叫声,伴随着“噗通”的水花声,为首一名身着业火红莲的白袍邪修,被摔掷到湖中。 檀鸢凝神看去,正是天枢宗的宗主孤鸿影。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身到为首那邪修面前,折断了他的手骨,将他整个人摔掷湖中,又迅捷无比地夺过魔教众人手中的兵刃,尽数折断,最后退回原处,负手而立。烈日当空,日光照在她高大的身形之上,照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擒贼擒王、夺兵断刃,她这几下兔起鹘落的身法,发生在短短一瞬之间,快得不可思议,檀鸢瞧得清清楚楚,心想:“老宗主有些手段啊。” 正派修士尽皆喝彩! 魔教众人也被震慑住,正派修士挥剑一拥而上。 孤鸿影只露了那两手,便负手而立,冷眼站在一旁。 她是一宗之主,虽痛恨魔教妖邪,却不愿亲手用兵刃屠杀手无寸铁之辈。 谢清徵心想:“若老前辈还在世,不知我师尊能不能与她一战……” 她的思绪渐渐飘远,回过神时,看见正派修士已将那群魔教妖邪制服,瑶光派的掌门请教孤鸿影:“这些魔教妖人该如何处理?” 孤鸿影冷哼:“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她命令瑶光派的人将那些妖邪尽数处死,尸体悬挂在郊外的一片树林中,以儆效尤。 檀鸢撑了一把白伞,牵着慕凝的手,和慕凝走去那片树林看热闹。 瑶光派的修士在四周布下阵法压制死者的怨气,谨防尸变。 走到有人的地方,慕凝便松开了檀鸢的手,抬头看去。 上百具尸体吊在树上,一路走来,那些尸体无一不是怒目圆睁,死不瞑目,身体的血尚未流干,鲜血顺着伤口流出,嘀嗒嘀嗒,滴到她们的白伞上,将一把白伞渐渐染成了红伞。 檀鸢抬头望向林中悬挂着的一具具尸体,心有不忍,幽幽叹息:“你们汉人有句话,‘士可杀不可辱’,杀便杀了,为何还要这般?” 残忍。 一旁布施阵法的修士听了她的话,驳斥道:“除恶务尽!我们这是替天行道!” “对待这些邪魔外道,不用讲什么仁义!” “他们前些日子杀了我们的堂主、左右使者,罪有应得!” 慕凝冲檀鸢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不可多言。 檀鸢闭了嘴,心想:“他们杀我们三人,我们杀他们百人,之后呢,他们又来杀我们千人吗……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她不喜欢杀戮,谢清徵心想:“我也不喜欢。” 身后忽然又传来了一声叹息,转头看去,正是谢浮筠。 谢浮筠和谢幽客肩并肩走在一起。 谢浮筠仰头看着那些尸体,感叹道:“好浓的怨气。” 谢幽客目不斜视,道:“这些妖魔死了也比寻常人怨气重,死了也是一群祸害。” 她年纪尚小,已是一副少年老成、疾恶如仇的口吻。 谢浮筠哎了一声:“师妹啊,人死为大,积点口德。” 谢幽客道:“师尊说的,他们不能算人。” 谢浮筠笑她:“你倒是把师尊的话当圣旨了,你怎么不听听你师姐的话?” 谢幽客冷哼:“你说的有道理我自然也会听,可你的歪理邪说太多,我不告诉师尊就已经很对得住你了。” 她们二人嘴上不太对付,走在林间时,却会互相为对方施法遮挡树上尸首滴落的鲜血。 谢清徵蓦地回想起自己曾对昙鸾说过的那些话: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君子论迹不论心……改掉那个癖好,哪怕言论出格些,我想正道不会容不下你的……” 回过头想想,她确实把正魔两道瞧得太简单了些。 她们的少年时代,正邪两道就已经对立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局面。 如今呢? 彼此息兵止战十年,十年后的现在,魔教卷土重来,也许又将陷入那种局面。 谢清徵想着想着,也在这个时空的梦境中,留下了一声叹息。 正魔两道形势严峻,瑶光派里,檀鸢和慕凝却背着众人悄然走在了一起。 慕凝告诉檀鸢,她们的真实关系需要遮掩。 白天,她们是形影不离的师徒,慕凝会耐心地指导檀鸢的每一个剑招,每一句口诀都讲解得细致入微;夜晚,她们是一对如胶似漆的道侣,有时会乘坐小舟,划到寂静无人的芦苇荡中,在夜空下谈天说地你侬我侬;有时是并肩漫步在庭院环廊,在无人之处,紧紧牵住彼此的手。 檀鸢虽听慕凝的话,但不太能理解中原的这套师徒伦理,时常和慕凝抱怨:“你们中原有好多的规矩,你们中原人为什么喜欢给自己定那么多规矩呀?” 彼此,她们乘坐小舟,躲在一片狭长的芦苇荡中,四下无人,唯有密密麻麻的芦苇随风摇曳。 檀鸢枕在慕凝的腿上,慕凝伸出手,指尖带着薄茧,轻抚过她的脸庞。 她微微转过头,亲吻慕凝的指尖。 谢清徵心中一颤。 檀鸢顽笑道:“为什么你们中原人师徒在一起就算是背德逆伦呢?你只是教我功夫而已,你要真这般介意,我去宣布和你断绝师徒关系好了。” 慕凝内心饱受道德伦理的拷问和鞭笞,不愿和檀鸢多聊这个话题。 檀鸢丝毫不介意,笑盈盈地望着她,满怀希冀,同她道:“或者你随我去苗疆好不好?我们苗疆人可不管这些,喜欢就是喜欢。我不做仙教的圣女,你不做瑶光派的堂主,我们就做一对普通的道侣,你说好不好啊?” 慕凝不置可否,只道:“就算要离开,我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抛下宗门离开。” 檀鸢点头:“那是自然啊,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再带你走。” “哼。” 芦苇荡中,倏忽传来一声冷哼。 舟中二人神情一变,齐齐站起,拔出武器,戒备地望向四周。 密密麻麻地芦苇丛中,转出一艘船来。船上一前一后站着两人,正一言难尽地望着她们。 站在后面的那人,是慕凝的三徒弟,眼神闪躲,不敢直视慕凝。 站在前面的那人,抬手解开屏障术,目光在慕凝和檀鸢之间来回扫动,脸上闪过各种神色,惊诧,愤怒,惋惜……最终定格为鄙夷。 赤裸裸的鄙夷之色,如烈焰般灼烧着慕凝的自尊心。 慕凝脸色惨白,收了武器,挡在檀鸢身前,躬身道:“掌门,是我的错,和鸢儿无关。” 掌门道:“他和我说时我还不太相信,慕凝,我以为你能处理好这件事,你太令我失望了。” 檀鸢脸呈怒色,掐诀,驭使灵蝶,攻向掌门身后的那个告密者。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梦境,两对师徒,三对cp~~~ 注:引自古代乐理常识 第76章 灵蝶身形暴涨数倍,吐出密密麻麻的白丝,紧勒住舟中那男修的脖颈。 那男修双眼泛白,目露惶恐之色,脖颈处渗出的血珠瞬间染红了蝶丝。 慕凝命令檀鸢:“住手!” 掌门立于舟中,冷眼旁观。 纵然慕凝和檀鸢有错在先,但他以弟子的身份揭发告密尊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合该受些教训。见他险些就要丧命,掌门这才冷哼一声,抬手替他斩断脖颈的蝶丝。 仙教的教主接到传信,连夜带人从苗疆赶来了中原。 彼时檀鸢被单独关在一间屋中,四周布施了结界,任她拼尽全力也无法破除,门口还有两名修士把守着。 没有人肯同她说话,她不知道慕凝被掌门带去哪儿了。 瑶光派的掌门碍于她圣女的身份,不敢对她怎么样。但慕凝自小在瑶光派长大,对掌门唯命是从,掌门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这次更是将所有过错都揽了过去。 不知掌门会怎么罚她? 檀鸢心急如焚。 慕凝门下的大师姐和二师姐前来探望檀鸢,被那两个修士拦在了门外,一句话也不让问、不让说。 檀鸢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了这件事,她怕慕凝会难堪。她想带慕凝走,带回苗疆,带回家中,不让任何人伤害她。 仙教的教主见到檀鸢时,看着满面泪痕的她,难得的没有出声责骂,而是轻叹了一声气,擦去她脸上的泪水,道:“随我回家吧,就当这里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怎么可能没发生过? 她和慕凝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她爱她,她要和她一生一世在一起。 檀鸢跪下乞求:“我不走,阿娘,我要带她一块走,你不会反对的,对不对?” 教主从掌门那里得知了事情经过。她俯下身子,与檀鸢平视:“不要胡闹,鸢儿,你难道要为了一个女子放弃教主之位?你随我回苗疆,放下私情,我传你万蛊心法。” 历来继任教主之位的圣女,必须斩断情根,无情无欲,方能修习教中至高无上的万蛊心法。 檀鸢此刻满心满眼都是慕凝,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教主之位。 她满面泪痕,恳求道:“阿娘,我不要当圣女,我也不要当教主,你让妹妹去当好不好?我只要和阿凝在一起,求你让我和她在一起。” 教主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站直身子道:“你起来说话,不要为了别人跪我。” 檀鸢道:“阿娘你不同意,我就不起来。” 教主闭上眼睛,掩去眸中失望之色。她依旧没说什么重话,但也没让檀鸢见慕凝,而是自己去见了慕凝。 回来后,她耐着性子道:“你可以死心了,慕凝让我转告你,‘从此不再相见’。不是我不让你们在一起,是她自己不愿意离开瑶光派,是她放弃了你。” 檀鸢仍旧跪在地上,一听这话,蹭一下站起:“我不信,阿娘你骗我!” 教主蹙起眉头,终于失了最后一丝耐心,啪的一声,将她打晕,带回苗疆,关了起来。 檀鸢醒来后大发脾气,将房中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谢清徵听着房里噼里啪啦的声响,心想:“原来前辈你年轻时气性这般大……” 教主任由她在房里摔砸打骂,期间送来了一碗汤药,檀鸢嗅了嗅味道,抵死不喝。 教主使了个眼色,一旁的侍女按住她,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头,鲜血从唇边溢出,教主点了她的穴道,面无表情,亲自将汤药一点不剩地灌入她腹中。 最后,慢条斯理擦着手道:“鸢儿,你已喝下了忘情蛊,会忘却对她的感情,今后我会传你万蛊心法,你继续做你的圣女。” 情蛊与忘情蛊皆无药可解,除非下蛊之人身死。 檀鸢面如死灰地趴在桌上,一点点感受着内心汹涌澎湃的情意,逐渐平息、平静。 和慕凝相处的一点一滴,她都还记得,慕凝说过的每一句话,她也都记得,可她想起慕凝时,内心再掀不起半点波澜,宛如一潭死水。 爱,无忧,无思,无惧,柔肠百转,柔情蜜意皆成空。 心底一片空荡荡的。 她不再开口说话,任何人来探望她,她都缄口不言,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教主怕她自寻短见,派人日日夜夜守着她。 哥哥指责她:“太不懂事了,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女子,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职责,要死要活到这种地步?” 妹妹趴在她的床边,哭得泪人一般,质问她:“你对慕姑娘的情是情,我们姐妹之间的情,就不是情吗?” 教主来探望她时,她闭上眼睛,不看教主一眼。 身体一阵阵地发冷,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心底泛起的寒意,她不敢睁眼看阿娘,她怕自己一睁眼,眼里全是对阿娘的恨。 她感受不到对慕凝的爱,但浓烈的恨意占据了她的心扉。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她只是爱上了一个人,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被这么对待?就因为她们是师徒关系吗?就因为她是仙教的圣女吗? 那她不做这个圣女了。 如此过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檀鸢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要脱离仙教。” “啪”一声,教主一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她脸颊肿起,跪下,还是那句话:“我要脱离仙教。” 她在总坛跪了一天一夜,人人都知道她自请脱离教派,她这个圣女,彻底做不下去了。 教主推门而出,目光冰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母女二人一跪一立,静默对视许久,教主开口道:“从小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是不是我太纵容你了?竟然让你为了一个中原人,抛弃你的家人,你的职责,你的教众……你确实没资格再做圣女了。” “你恨我,我也做不了你的阿娘了,你走吧,去找她吧,从今以后,你是死是活,都和我们仙教无关。” 檀鸢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磕得额角沁出了血,起身后,她走到了迷障林中,接受叛教刑罚。 林中浓雾渐起,千万条毒蛇爬来,嘶嘶吐着红信子,一寸一寸地噬咬她的身体。她早已百毒不侵,毒蛇咬不死她,但毒液侵入脏六腑,火烧火燎般的痛,烧得她面目狰狞起来,身体像是在被一寸寸撕裂,她想着慕凝,清醒地感受着每一寸痛苦。 没有了情意,却还有刻骨铭心的执念,带慕凝离开瑶光派的执念。 刑罚结束,檀鸢扶着树站起来,踉跄着向外走去。 “阿姐……阿姐……”檀瑶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缓缓转过身去,看见一片浓雾中,阿娘牵着妹妹的手,向她走来。 明明恨得要命,此时此刻,看见她们,泪水还是潸然而下。 她蹲下身来,哭得难看极了,像是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在看见家人的那一刻,心防崩塌,忍不住嚎啕大哭,咸湿的泪水浇得脸上的伤口火辣辣得疼。 教主从怀里掏出一瓶药,倒在她的身上,为她疗伤。 她哽咽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抛弃了家人,抛弃了责任。 教主摇摇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骗了你,慕姑娘说的是愿意随你离开,是我自私地想把你留下,鸢儿,你去找她吧。” 苦心栽培了十多年的女儿长大了,翅膀硬了,要飞走了,她拦不住。 教主为檀鸢上完药,便起身走了。 一夜之间,她的鬓间生出了些许华发,像是憔悴苍老了十岁。 她缓缓走出一段路,又折回来,道:“早知道会发生这些,当初就不送你去中原了……以后没人照顾你了,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檀瑶也道:“阿姐,慕姑娘若不愿随你走,你还可以回家,你不是仙教的圣女,但你还是我的阿姐;她若还愿随你走,你们也可以来苗疆,中原容不下你们,我这里容得下,我会学着给你解蛊。” 檀鸢含泪点了点头。 谢清徵想到后来的昙鸾宁愿整日徘徊在总坛外的树林中,也不愿回总坛看一眼,心道:“可她后来是不是再也没回去过,她还在恨她的阿娘吗?还是不敢面对?” 告别了教主和檀瑶,檀鸢带着伤从苗疆赶赴中原。 她已被瑶光派除名,慕凝也卸了堂主一职,被关在思过堂中,练剑练笛,静心思过。 夜深人静时分,檀鸢悄悄溜了进去,找到慕凝。 慕凝盘腿静坐,猛然察觉有一抹熟悉的灵识靠近,睁开眼,看见檀鸢,眼睛一亮,惊喜和笑意一同浮上眉目。 檀鸢见了慕凝,虽也开心,却再也感受不到那种怦然心动和强烈透顶的欢喜,她呆呆地看着慕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爱她,我爱她,她是我的爱人……”她在心中一遍遍叮嘱自己。 慕凝携过她的手,柔声问她:“你们教中的人有没有为难你?” 檀鸢摇头:“过去的都不提了,我脱离教派了,我不是仙教的人了,阿凝,你快随我走,我们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隐姓修行。” 天大地大,总有她们的容身之处,暂时忘却了情意又有什么要紧,她还记得要怎么去爱一个人,总有一天,她能想出解忘情蛊之法。 两人的手紧握在一起,慕凝的手心一片炽热,檀鸢的手心一片冰凉。 慕凝见了檀鸢手上咬伤的痕迹,将檀鸢紧紧抱在怀里,满腔怜惜,恨不能以身代之,呢喃道:“鸢儿,鸢儿……” 檀鸢听着慕凝的呢喃低语,眨了眨眼睛,竟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 她揉了揉眼睛,将眼眶揉得通红,道:“我们走吧,我们快离开这里。” 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冷言冷语:“这天底下有多少女人?你为什么非要回来缠着她不放?” 慕凝连忙站起身来,檀鸢转眼看去,见瑶光派的掌门自门外走了进来。 檀鸢冷笑:“这天底下有多少邪魔歪道你不去管,管我们作甚?” 掌门叱骂:“孽障!你欺师灭祖,罔顾人/伦!不知廉耻!我看你就是邪魔歪道!” 火烧火燎般的耻辱感涌上心头,脸颊火辣辣的滚烫。 谢清徵只觉胸口火起,“欺师灭祖,罔顾人伦,不知廉耻”,一字一句,像一把锋利的刀刃,切割着她的内心。 慕凝跪下认错:“掌门,都是我的错,求你放她离开!” 檀鸢面色涨得通红,忍了又忍,硬生生忍下这些羞辱和怒火,拉起慕凝道:“你别跪!我们走!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嘿外婆明天出院啦~我要恢复到正常的作息了~~~晚点还有一更,但可能要比较晚,你们先睡,明天起来再看吧~~~ 第77章 “她是我瑶光派的人,轮不到你带她走!”掌门朝檀鸢说了这句,转眼看向慕凝,“你是名满天下的正派修士,不要为了一己私情,沦为人人唾骂的宗门弃徒!” 慕凝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鸢儿,你回苗疆去吧,我不能随你走。汉夷有别,师徒有伦,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说完,她闭上眼睛,不敢去看檀鸢的反应,泪水潸然而下。 檀鸢心中蓦地窜起一股怒火,直烧得她面目狰狞起来:“你在胡说什么啊?我们都已经在一起了!你现在又何必摆出这种大义凛然的姿态?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开我?你玩弄我是不是?” 这一点都不像她,她以前再生气都不舍得对慕凝说这种重话,这般咄咄逼人的姿态,令她看上去十分陌生。 慕凝脸色惨白,继续道:“我自幼父母双亡,是瑶光派的人将我抚育长大,师门待我恩重如山,同门待我如手足,眼下这个时节,我真的不能一走了之……” 檀鸢闻言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凉又渗人:“好好好,你重情重义,你知恩图报!我忘恩负义,我狼心狗肺!” 慕凝闭眸不语。 檀鸢笑了一阵,渐渐回过神来,她忍下怒意,心想,不该这么说话的,她以前不会这么凶她的,都怪那个忘情蛊,害她失了对她的耐心…… 她蹲下身子,抱着脑袋,痛苦了一阵,再次站起身来,耐着性子,温柔劝道:“阿凝,你不要被掌门的话影响,在一起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你千万不要怕其他人说什么。” 她受忘情蛊的影响,感知不到自己对慕凝的爱意,但她很努力地去爱慕凝,她记得自己爱慕凝时,对慕凝很温柔很有耐心,几乎是百依百顺,甚至顺从到有些卑微。 她放低姿态,卑微地乞求:“阿凝,我什么都没有了,求你和我走好不好?我阿娘说了,之前你是愿意随我走的,为什么现在改变主意了?一定掌门和你说了什么,对不对?你不要理这个老东西!你为什么总是要听别人的话?你能不能有点自己的主意?” 一旁被骂“老东西”的掌门冷哼:“我只是告诉她,她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她走错了路,我比她还要痛心一万倍。”顿了顿,许是起了怜悯之心,又道,“檀鸢,不要一错再错了,看在曾经的情分上,我不为难你,你自己走吧,以后别再来瑶光派了。” 檀鸢眼角流出了泪,却笑着反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我爱她,我的爱不假,不脏,我爱她胜过一切,我有什么错?” 她嘴里口口声声说着爱,可她却再也感受不到自己对慕凝的半点情意。 恨意渐渐占据她的心扉。 慕凝一根一根地掰开檀鸢的手指,一言不发,眼眶通红。 掌门骂檀鸢:“满嘴胡话!你到底知不知羞?慕凝不愿意随你走,你不要再缠着她不放了!快滚!” 檀鸢几乎气炸心肺,彻底失了耐心,揪起慕凝的衣领,咬牙切齿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抛下了一切?我什么都没了,你现在和我说你不走?阿凝,你对得起我吗?!” 慕凝紧闭双眸,不敢看她,无声承受着她的责难。 檀鸢眼中多了一分鄙夷:“你真的好懦弱,敢爱不敢认,从来不敢选择自己真正想要的,从来都是别人推着你往前走。” 掌门抬手一掌向檀鸢打去,檀鸢双臂一震,被震得双手松开了慕凝的衣领,后退了两步,呢喃道:“我怎么今天才发现,你这个人,这么懦弱?我好后悔啊……” 她真后悔爱上这个人,后悔为了这个人远赴万里,亲手将自己的真心送到她手上。 檀鸢向来坚定且自信,这会儿却十分茫然地问慕凝:“你是不是根本没爱过我?回答我。” 慕凝睁开眼,轻声道:“我不能只爱你。” 檀鸢问:“我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 慕凝只能道一声:“对不起,辜负了你。” 檀鸢抽出慕凝腰间的剑,架在慕凝的脖颈上:“我最后问你一句,敢不敢和我走?” 慕凝再度闭上眼睛,引颈受戮,泪水划过脸颊,滴落在剑刃上。檀鸢看着那滴泪水,握剑的手微微发颤。 她是真的起了杀念,她忘却了情意,只剩下满腔的伤心和怨恨,恨对方懦弱,恨对方辜负了她,恨不得将对方剥皮拆骨。 可还没等掌门打落她手中的剑,她便一口鲜血喷出,手中剑哐啷坠地。 她后退两步,脚步虚浮踉跄,耳中嗡嗡作响,视线朦胧不清。她一身是伤,从苗疆远赴中原,又遭此剧变,心性大伤,脑海一片混乱。 她狼狈地擦了擦唇,慕凝看着她唇角的血,伸手要来搀扶她,她恶狠狠挥开慕凝的手,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容,笑了几声后,笑声忽止,她直勾勾看着慕凝,眉目间隐隐浮现一丝煞气。 “阿凝,总有一天,我也要让你尝尝这种失去一切的滋味。” 说完,她又大笑几声,风一般闪身出了思过堂,离了瑶光派,离了中原,远赴蛮荒。 瑶光派的掌门说她是邪魔外道,她便真孤身去了蛮荒,却没有加入十方域,只是隐姓埋名,自我放逐在那片荒漠之中,与黄沙荒鹰为伴。 她自觉无颜再回苗疆,她也恨阿娘,若不是阿娘那时的欺骗,若不是阿娘对她下了忘情蛊,此时此刻,一切也许都会不同。 她临走前冲慕凝放了狠话,却又不忍真的去报复。 怨吗?自然是怨的,恨吗?自然也是恨的。 可怨来怪去,最该怨的,是她自己,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她选择了慕凝,辜负了亲人、教派;慕凝选择了师友、门派,辜负了她。 她感知不到自己对慕凝的爱,心中时而一片空荡荡,时而充斥着满腔怨恨,她在蛮荒混沌茫然地过了一个月。 再次听到瑶光派的消息,是一个月后,檀鸢在一家客栈,听闻十方域为报尸首悬林之仇,集结了大批人马,攻打瑶光派。瑶光派向天枢宗求援,天枢宗的援手迟迟未到。 檀鸢有一瞬的失神,心想:“阿凝她狠心赶我走,是不是早料到魔教的人会反扑报复?她是不是怕牵连到我,才放那些狠话?” 思及此,她立刻动身赶往瑶光派。 回到瑶光派时,已是深夜。门派一片寂静漆黑,月光照在湖面上,湖面上波光粼粼,漂浮着一具具尸首,血水与湖水混杂在一起,昔日游弋在湖面上的小舟,如今破的破,碎的碎,舟中也满是尸体。 那些尸首有瑶光派的,有十方域的,有的面目全非,有的血流不止。 一阵风拂过,裹挟着浓郁的血腥气,碧波之上,再不见昔日的风雅缱绻。 檀鸢一具一具尸首翻去,手脚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她怕自己翻到慕凝的尸体。 翻着翻着,她眼眶湿热起来,她翻到许多熟人的尸体,大师姐的,二师姐的,掌门的,还有很多熟悉的面孔…… 她在星罗棋布的水道上四处乱窜,终于,她找到曾经常去的那个芦苇荡,那个隐秘的,曾经只有她和慕凝常去的芦苇荡,也是她们在瑶光派初次相遇的地方。 慕凝仰躺在一叶扁舟里,手中紧握住一串铃铛,虚弱地咳了几声,鲜血不断从唇边溢出。 檀鸢飞身过去。 慕凝怔怔地看着她,抬手替她擦去脸上断线般的泪珠,问她:“又是……我的幻觉吗?” 檀鸢拼命摇头,泪珠打在慕凝的脸上,喉咙哽咽,嗫喏数次,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给慕凝喂丹药,放出自己的本命蛊,想保慕凝一条命,但慕凝实在伤得太重,丹田已经碎得不成样,就算将灵气输给她,她无法运气疗伤。 慕凝捻了一滴檀鸢的泪水,放到唇边品尝,微笑道:“不是幻觉啊……” 她将手上的铃铛,套在檀鸢的手腕上:“瑶光铃……我让它认你为主,鸢儿,我……我只有一个请求……别让它落到恶人手中……” 檀鸢点了慕凝身上止血的穴道,将她背在身上,忍泪道:“我带你去找大夫……你别睡……千万别睡……” 瑶光派的人,逃的逃,散的散,死的死,几乎满门覆灭,只剩慕凝一人。 她确实失去了一切,宗门,亲友,爱人…… 她早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慕凝趴在檀鸢的背上,神志不清,想问上一句“我现在可以随你走了……鸢儿,你还想带我走吗?” 却又不敢问出口。 她知道自己没资格再问出口,她只是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檀鸢背着她,边跑边道:“我不会原谅你的,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慕凝半晌没说话,檀鸢生怕她睡过去,主动开口同她道:“别睡……我带你走,我带你去找大夫……” 慕凝含糊不清地问她:“这天底下……有能起死回生的大夫吗?” “有的,有的,你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檀鸢道,不知是在回答慕凝,还是在自言自语,自我安慰。 背上一片湿热,慕凝的血液浸湿了她的后背,她背着慕凝飞出瑶光派,四处奔走,寻找大夫。 她依旧记得自己要带慕凝走。 她忘却了那份情意,她只剩这个执念了。她要带慕凝远走高飞,不要让这个地方再拘束她,让她可以自由地泛舟湖上。 “对不起……” 背上的人又道了一声歉。 檀鸢颤声道:“别再和我道歉了……我不会原谅你的!除非你能活下来……” 慕凝说完最后一句“对不起”,搂紧檀鸢的脖颈,将脸颊贴在檀鸢的背上,闭上眼睛,再没了声音。 她的身躯又轻又软,檀鸢想起从前在一起时,自己喜欢枕在她的膝上,望着她,心中一片柔软。 她的身躯渐渐冰凉,檀鸢慢慢停下了脚步,缓缓将背上的人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慕凝闭上了眼睛,手里还紧紧拽着一个锦囊。 檀鸢夺过她手里的锦囊看,看见里头装着一些干枯的花瓣。 是优昙花。她从洛阳珈蓝寺带回来的优昙花,本来用秘法保存得好好的,结果被人袭击时,一掌打碎了。 碎成了指甲盖大小的一瓣瓣,师门的人当时还调侃说,可以拿去泡花茶喝了。 没想到慕凝还留着。 脑海浮现很久之前的对话: “一百年出芽,一百年生苞,一百年开花,从发芽到开花,要用三百年的时间。” “这优昙花三百年开一次花,盛开之后,一个时辰就凋谢,太过短暂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盛放的时光实在太过短暂了,就像她们这段没有结果的恋情。 檀鸢眼中布满血丝,抱着慕凝,小声地道:“阿凝,你醒过来。” “你醒过来,再和我说一声对不起。” “别睡,你醒来啊!” 她幼稚地威胁:“慕凝,你要是不醒,我就去杀光你们门派所有的人,一定还有其他活口……你要不要醒来保护她们?” “没关系的,没关系了,阿凝,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想到要怎么解我身上的忘情蛊了,情蛊、忘情蛊,互为因果的,只要你对我种下情蛊,我就能解开身上的忘情蛊了,我就知道要怎么继续爱你了,我不会凶你了……” 她反过来和慕凝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又后悔了,她最后都没对慕凝说什么温柔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仙侠文就这点好,只要不魂飞魄散,生生死死,都不是问题啦~~~ 第78章 人回应她的话语。 慕凝躺在她的怀里,悄无声息,她的手上全是血,鲜红的,湿热的,黏稠的…… 耳畔传来突兀的鸡鸣声,梦境戛然而止,意识遽然清醒。 谢清徵睁开眼睛,抬手擦了擦脸。 脸上全是泪,鬓发被泪水濡湿,枕头也是一片湿润冰凉。 爱意,恨意,爱恨交织,还有说不出悔意……梦里的情绪太过浓烈,醒来后,胸腔传来尖锐的疼痛,谢清徵抬手捂住胸口,坐起身,缓了好一阵,依旧沉浸在檀鸢的情绪中,不可自拔。 她推开门跌跌撞撞向外走去,在一棵花树下,迎面撞见向她走来的师尊。 彼此在树下对望一眼。 谢清徵忘了行礼,径自扑到莫绛雪怀里。 梦里的檀鸢服下忘情蛊后,对慕凝没了情意,她偏执怨恨,后悔难过,茫然麻木,浑浑噩噩,像一具被抽去了灵魂的空壳,她感受不到挚爱身死人亡的痛彻心扉。 但醒来后的谢清徵感同身受。 梦中场景历历在目,她只要一想到自己双手沾满心上人的鲜血,便心如刀绞。 她用力抱紧莫绛雪。 莫绛雪犹豫片刻,没有推开这个拥抱,伸手在谢清徵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 谢清徵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怀中的躯体温暖又柔软,胸腔怦然跃动。这是活人的躯体,这是活着的温度……不是冰凉的,不是被鲜血濡湿的…… 交颈依偎,肩背上感觉到了一点一滴的湿意,莫绛雪轻轻叹息一声,问:“哭得这般厉害作甚?梦见什么了?” 抱了好一会儿,嗅着莫绛雪身上丝丝缕缕的冷香,心绪渐渐平复,谢清徵这才开口:“檀鸢被下了忘情蛊,瑶光派被十方域灭门……” 也许,也不算灭门,青松峰沐氏一族就源自瑶光派,前任沐峰主就曾是瑶光派雅字堂的堂主…… 难怪青松峰的师姐师兄们,那般痛恨魔教…… 谢清徵呢喃道:“阿凝死了,风字堂的人全都死了。” 想到慕凝死前的一声声道歉,谢清徵还是会感到阵阵心痛。 莫绛雪神情冷淡,安慰道:“万物生于天地,复归于天地,只是各归其根,都是过去的事了,若她转世投胎,只怕比你还大上几岁。” 说得很有道理,但—— 谢清徵从莫绛雪怀里出来,轻哼一声:“若有朝一日我死了,别人替我伤心难过,师尊你是不是也这样说?” 说什么万物生于天地,复归于天地,没什么好难过的。 莫绛雪觑了她一眼,没有回答,淡淡道:“咒自己做什么?”顿了顿,又问,“你怎么和我说话的?” 大清早的,对着人又搂又抱又哭,还顶嘴。 谢清徵嘁了一声,后退两步,躬身道:“那徒儿给你补上这一礼——见过师尊。” 她敬重师尊,从不违逆师意,但彼此同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伴,早已没了最初的拘谨和小心翼翼,何况,她渐渐察觉出师尊对俗世的那一套繁文缛节,其实有些不耐烦。 师尊只会拿师徒名分揶揄打趣她、压一压她的话,倒极少以师徒之名管束她,唯有最初拜师那会儿,师尊的架子摆得最足。她严肃却不古板,和梦境里的教主、掌门,那些自认为为晚辈着想的长辈对比起来,她真的很开明,也真的对她很好。 莫绛雪受了这一礼。 谢清徵又凑上前一步,问:“师尊,三日过去了,我们去外面等昙鸾回来吗?” 一番谈话下来,悲伤的情绪淡去许多,毕竟,那真是很多年很多年的事了,当下,她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檀鸢为什么会化名成昙鸾去十方域?慕凝转世投胎了吗?还有,昙鸾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莫绛雪问:“你急着见她作甚?” 谢清徵道:“当然是因为想知道后来的事。” 莫绛雪慢条斯理道:“不急,先做完手头的事情,再去找她。” 她转身去了药堂。 谢清徵亦步亦趋跟上,突发奇想,问道:“师尊师尊,如果我像檀鸢那样,为了喜欢的人,叛离师门、宗门,你会怎么样啊?” 师尊向来开明,只要自己喜欢的那个人不是她,她大概会很“纵容”自己吧? 反正绝不会像教主那样,硬生生给自己灌下一碗忘情蛊,强硬地逼迫自己放下。 莫绛雪冷声道:“你若这般大逆不道,我便打折你的腿。” 谢清徵莞尔一笑:“我不信,你肯定不会这么做。” 莫绛雪问:“你怎知我不会?” 谢清徵笃定:“我就是知道你不会。” 一路闲聊,抵达药堂。 手头的事,指的是解毒的蛊酒,她们调制的蛊酒已大概完成,檀瑶说那些宝物在酒中浸泡得越久,效力越强,浸泡了两天后,莫绛雪想尝一尝味道如何。 谢清徵揭开酒坛的盖子,一股混杂着药味的酒气扑鼻而来。 酒中除了浸泡种毒物,还有不少名贵的药物,都是檀瑶亲自送过来的。 檀瑶每日都会来找她们,看她们将解毒的蛊酒调制得如何,还会隐晦地指点一两句。 她生得一张十分讨巧的面孔,分明比她年长,看上去却比她还要天真单纯不谙世事,尤其笑起来时,会露出两颗小虎牙,显得十分可爱,轻而易举就令人放下了戒备之心。 谢清徵想起这几日的梦境中,她把檀瑶当自己的妹妹看待,如今再见到檀瑶,心中倒真生出几分怜惜呵护之心,好像檀瑶真的是她妹妹一般。 “不知羞。”她在心里唾骂自己,以檀瑶的年龄,分明能算是她的姐姐了。 檀瑶应当十分想念自己的姐姐吧…… 如今谢清徵倒能体会昙鸾心中对家人爱恨交缠的感情了,檀瑶和昙鸾说,无论如何,这里都是她的家,都可以回来,可她却再也没回来过。 不知这些年,昙鸾在家门口徘徊过多少回? 谢清徵为莫绛雪斟了小半杯蛊酒,端到她面前,看她喝下,问:“味道如何?” 莫绛雪道:“就是药味和酒味,没那么辛辣苦涩了,怎么,你又想喝?” 谢清徵摇摇头,道:“那我们在这里多酿几坛,然后带回缥缈峰的梅花树下埋着,你每日饮用一些,这样体内的阴毒就能慢慢化解了。” 莫绛雪摩挲着酒杯的杯沿,漫不经心地道:“我们此行还有一个目的是取回瑶光铃。” 谢清徵嗯了一声:“我也还记着呢。” 莫绛雪直截了当,问:“知道了她的过往,你是不是对她心软了?” 确实有些心软了。 谢清徵道:“若她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妖邪,那我会希望,我们和她能不起冲突就不起冲突,而且她本来也能算是瑶光派的人,瑶光铃是慕堂主传给她的……” 莫绛雪提醒道:“可她现在是十方域的人。” 谢清徵道:“那我们能不能试着说服她弃暗投明呢?” 莫绛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又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她给我们编织的梦境内容,不一定全是真的?” 谢清徵怔住。 她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她醒来后沉浸在檀鸢失魂落魄的情绪中,难受得要命。 莫绛雪站起身:“走吧,我们现在去找她。”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御剑向外飞去。 落地后,谢清徵望了望四周,没看见昙鸾的身影:“还没回来呢,该不会又碰上什么心动的人,去瞎撩拨了吧?” 昙鸾害得她心烦意乱,她嘴上不去喊“前辈”,还不客气地调侃了人家一句。 “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砸到了她的脑袋上。 谢清徵抬手拿过,发现又是一朵带着露水的鲜花。 昙鸾? 她抬头看去,见那个苗家女子坐在一棵树上,眉目含情,面若桃花,两条腿晃来晃去,笑吟吟地看着她们师徒俩:“小谢道友,背后说人坏话,害不害臊呀?” 谢清徵仰头看着昙鸾,嘿然一笑:“你终于回来啦。” 她的目光十分柔软,带着些许心疼,些许怜惜。明明只是三日未见,再次相见,她却觉得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好友。 了解了昙鸾的那些过往,她好像真的要把昙鸾当成朋友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年不见,你是不是很想我呀?”昙鸾轻浮地调笑。 谢清徵笑着呸了一声。 “小白道友,那你想不想我?”昙鸾看向莫绛雪,“我也有礼物带给你。” 说着,又有一样事物砸向莫绛雪的脑袋。 莫绛雪抬起手,轻而易举地接住了。 是一本无名书。 莫绛雪随手翻开看了一眼,神情微变,脸颊、耳根都开始充血泛红,她烫着一般,连忙又将那书丢了回去。 书中画着两个赤.身.裸.体交缠的女人,不堪入目。 莫绛雪看了一眼之后,神色微愠,她闭上眼睛,运气片刻,神情便恢复如常,睁开眼,目光又是一派清明。 不愠不恼,只是望向昙鸾的眼神,异常冷淡。 昙鸾看着她白衣飘飘仙风道骨的模样,啧啧感叹了两声:“云韶流霜,琴心剑胆,难怪晏伶那个没情趣的家伙会对你念念不忘……” 谢清徵霎时敛了脸上的笑:“诶前辈,慎言。” 昙鸾笑了一声,接过莫绛雪丢回来画册,转手丢给谢清徵,眼神却还停留在莫绛雪身上:“小白道友,你不喜欢,那我送给你徒弟,你徒弟肯定很喜欢这个好东西。” 谢清徵伸手去接:“是什么好东西?” 没等她伸手拿到,莫绛雪便率先抢在手中,指尖稍一用力,整个画册立时碎为齑粉,自半空纷纷扬扬落下。 昙鸾像是早猜到了莫绛雪的反应,坐在树上,格格而笑,笑得花枝乱颤。 谢清徵好奇心起,很想问上一句:“书里到底有什么?” 但看见莫绛雪冰冷的眼神,连忙把话吞回了肚中,不敢问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谢:是什么是什么,让我康康 莫:不堪入目,不许 昙:徒弟长大了,总要见见世面 第79章 谢清徵只好对昙鸾道:“下来吧,我们聊聊天。” 昙鸾从树梢一跃而下。三人走到茶棚中坐下。 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开口,谢清徵打量着眼前的苗家女子,内心感慨万千。 想和她谈谈家人吧,又不好意思再说些放下误会好好谈谈的话;想和她聊聊慕凝吧,又怕是往她伤口上撒盐。 莫绛雪却是直截了当地问:“慕凝最后投胎了吗?” 一点也不担心揭开人家伤疤,戳到人家伤口。 听到慕凝的名字,昙鸾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固,旋即莞尔一笑:“早投胎了,我后来寻遍大江南北,寻到了她。” 谢清徵眼睫微颤:“那你们……” 昙鸾摇头:“我们之间彻底结束了。我忘却了对她的感情,她转世投胎,也已不记得前世发生了什么。我想明白了,我只是她飞升路上的最后一道情劫,她最后说的是‘对不起’,她对我的愧疚之情,远大于对我的爱。前世她放弃了和我的那段私情,选择守护门人,也算勘破了情劫。她这一世是个女冠,前世的修行,加上今生功德圆满,她在十八岁那年飞升了。” 一人徘徊尘世,一人得道飞升,没想到最后是这样一个结局。 谢清徵有些郁闷,怜悯地看着昙鸾:“那你……” 昙鸾扑哧一笑,轻描淡写道:“小谢道友,你为什么一脸的苦大仇深啊?回过头想想,那些事都算不得什么啊。这么多年过去,我早放下了。” 真的放下了吗?还是,只是被迫遗忘了? 昙鸾:“你猜我为什么虽然身在魔教,但从不残害无辜呢?” 没等谢清徵回答,她便笑着道:“因为我也想修成正果啊,也许等我飞升了,还能在仙界再遇到她呢,到时可要让她看在我们有一段旧情的份上,多多提携我。” 谢清徵看着她,笑不出来,心想:“若有朝一日,你身上的忘情蛊解开了,会不会更痛苦?” 谢清徵还记得,要解开忘情蛊,除非仙教的教主身死,或是哪个对她情根深种的人,对她下情蛊,才能两相消解。 “时间长了,我发现这忘情蛊也有好处的,没了乱七八糟的感情阻挠修行,我后来倒是能专心修仙了,修行速度一日千里。难怪,难怪有些人喜欢走无情道……”昙鸾感叹道。 莫绛雪不吭声,不多评价,也不发问。 谢清徵欲言又止,很想问上一句“你身上还带着忘情蛊,是怎么搞出那么多风流荒唐的传闻?” 昙鸾似是猜到了谢清徵心中的想法,伸手在她眉心点了点,坦然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小谢道友,有些事不用太深的感情,也可以做的。” 她后来遇到了很多人,喜欢她的,不喜欢她的,却都没有找到最初那种对慕凝心动的感觉,哪怕是看到转世的慕凝,她心中也没有一丝波澜。 她又哪是什么多情种呢?因着忘情蛊的缘故,她根本不会再对任何人产生爱慕之情,自然也不可能再有什么长久的恋情。 后来遇到的一切,都只是露水姻缘罢了。对方不爱她,她也不爱对方,彼此各取所需。 谢清徵更加郁闷了。 有的人,看似无情却有情;有的人,看似多情却无情。 她喜欢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圆满结局,哪怕是姒梨和云庄主那样,一人一鬼,携手远走天涯也行。 像昙鸾和慕凝这样,一人一仙,一个忘却,一个放下,能算圆满吗? 显然不算。 她总觉得,若有朝一日,昙鸾解开了身上的忘情蛊,会意难平。 毕竟,昙鸾只是忘却,不是真正的放下。 谢清徵唉声叹气,问昙鸾:“你没骗我吧?后来真的是这样吗?” 这一刻,她居然十分希望昙鸾是在戏弄她。 昙鸾道:“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小谢道友,你何必为我的那些往事感伤呢?莫非,你代入——呜呜。” 代入了你和你师尊…… 没等她把这句话说出口,谢清徵便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忙道:“好了好了!不聊这个话题了,你快把我身上的同生蛊解开吧。” 昙鸾掰开谢清徵的手,牵着没放开,还轻轻摸了一下,赞叹道:“好嫩的手。” 莫绛雪冷冷地看着她们二人。 谢清徵忙抽回自己的右手,鸡皮疙瘩一阵阵地往外冒,嫌弃道:“噫……你别这样,我不好女色。” 昙鸾道:“那你可当着你师尊的面撒谎了。” 这小道友分明对莫绛雪有情。 她是过来人,瞧得一清二楚。 谢清徵生怕她将自己的心事说出口,想去捂她的嘴,又怕她继续调戏自己,正不知所措,莫绛雪念诀施了句禁言咒,直接禁了她的话。 有人替自己撑腰,谢清徵这才有恃无恐道:“前辈,你别胡说八道了。” 昙鸾笑了笑,也不恼,好脾气地驭使灵蝶同她们对话,告诉她们,她要去买解蛊的雄黄、菖蒲等药材,等晚上酉时三刻再相约此地,替她们解蛊。 谢清徵叨叨:“解蛊要这么麻烦……你当时干吗给我下那个蛊?” 昙鸾的灵蝶摆成一列小字:“你师尊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你师尊,我怕她趁机对我下手。” 莫绛雪道:“颠倒黑白。” 她解开昙鸾的禁言咒,起身往总坛的方向走去:“走吧,酉时再来。” 她似乎并不怎么关心昙鸾替她们两人连接梦境的缘由,约定了解蛊的时间,便要转身回去。 等她走远了一些,谢清徵悄声问昙鸾:“诶,前辈,你为什么将你和慕凝的事告诉我?” 只有自己记得梦境的内容,师尊醒来后忘得一干二净。 昙鸾又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笑道:“这有什么的?非要认识很久的人才能交心吗?哪怕是真心相爱过的人,成为陌路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人就和天上的白云一样,聚了散,散了聚,你我投缘,我一见你,就有一种似曾相识感,那我和你多聊几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就算哪天我们分开了,你还会将我想一想。” 梦境所带来的悲伤同情,全因她这些真情假意的调笑散了个干净,谢清徵看着她,叹道:“真不像是一个人。” 梦境里的檀鸢,少年赤诚,一腔孤勇,一心一意,爱着一个人;眼前的昙鸾,巧言令色、风流薄幸、四处留情。 谢清徵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被夺舍了?还是一段不圆满的感情,真的能把人变得面目全非? 昙鸾听了谢清徵的话,还是笑笑,道:“时间能改变很多东西,梦里的那个人,是很多年前的我。等你十年后,回过头看现在的自己,也许,也会很不一样。” “或许吧……”谢清徵听得懵懵懂懂,施礼准备告退,“那前辈,我先回去啦。” 转过身的那一刻,她听昙鸾提醒道:“慕凝和你师尊一样,修的是忘情道,她们那种人,就算动情,最后也会逼自己放下,小谢道友,前车之鉴,不要走了我的老路。” 难得的正经语气。 谢清徵心念一动,转回身去,见那个苗家女子眼波流转巧笑倩兮,哪里有半点正经之色? “不如趁早改换门庭,拜入我门下。” 谢清徵啐了一声。 莫绛雪传声问她:“在磨蹭什么?”谢清徵回道:“马上就来!” “前辈,我走了,晚上再见。”她将手中的花留给了昙鸾,施礼告退,跟上莫绛雪的步伐。 昙鸾望着她们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远去的背影,眼神放空,渐渐敛了脸上的笑意。 回到总坛后,谢清徵才想起来:“哎,都忘了问她为什么加入十方域了?” 她还惦记着,想让昙鸾弃暗投明。 莫绛雪冷淡道:“何必问呢,也许她乐在其中。” 谢清徵心想:“师尊对昙鸾的态度不太友好,她大概不喜欢那种轻浮浪荡的人,而且,她不记得梦境的内容,都是我复述给她听的……如果和在天权山庄时一样,她和自己一块进了幻境,目睹了昙鸾的过往,说不定会不一样。” 师尊不喜欢昙鸾,谢清徵不敢多提她。 莫绛雪饮了一碗蛊酒,盘膝静坐,引导药力化去体内的阴毒。 谢清徵在旁护法,以防有人打扰。 从天亮到天黑,莫绛雪一共饮下三碗蛊酒,最后一个周天结束,她运气收功,取出储物囊中的长琴,理弦调韵,又擦拭了一遍天璇剑,将天璇剑隐于琴板之下。 谢清徵有些不解:“师尊,你要去打架?” 莫绛雪摇头:“以防万一。” “那你身体好一点了吗?” “好多了。”莫绛雪将琴负在身后,问谢清徵,“若我和昙鸾打起来,你站哪一边?” 谢清徵脱口而出:“我自然是帮你。”顿了顿,又小声道,“师尊你居然会问我这个问题……” 她这个徒弟做得这么失败吗? 莫绛雪擦拭了一遍流霜箫,道:“你心肠太软。” 谢清徵道:“就算要夺她手上的瑶光铃,也不至于是生死之战吧?最多,最多就当不成朋友了。” 莫绛雪挑眉:“你真把她当朋友了?” 谢清徵沉吟道:“或许是吧。” 莫绛雪淡道:“那你可不要为她挡剑。” 谢清徵道:“师尊你这话说得可真古怪。” 明知她不可能这样做,却要将这种阴阳怪气的话说出口。 莫绛雪神情自若,瞧了眼天色,转开话题:“酉时了,走吧。” 她自顾自走在前方,谢清徵按着腰间的参商剑,小声道了一句:“她再重要,也不会比你更重要。”也跟了上去。 夕阳西沉,四周都是参天古木,夕阳斜照,林中暗沉。昙鸾坐在草棚中等待她们师徒二人的到来,阳光照在她身上,照得她脸庞半明半暗。 桌上除了两碗汤药,还有几碟小菜,一壶酒,一壶茶,三副碗筷,看样子是要宴请她们。 昙鸾道:“两位道友若不喜饮酒,可以茶代酒。” 谢清徵看着桌上的两碗药汤,问:“解蛊的药?你不会又对我下蛊吧?” 昙鸾笑了一笑,将桌上的所有汤药、酒、茶、菜,都先饮了一杯,吃了一口,示意无毒。 莫绛雪又检查了一遍酒壶、茶壶和杯盏,均未发现异常之处。 谢清徵喝下解蛊的汤药,然后试探性拧了拧自己的手臂,昙鸾“嘶”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手臂:“好疼啊,你拧这么用力做什么?” 谢清徵气恼:“你——” 昙鸾旋即松手,莞尔道:“逗你的呢,我没感觉啦。来,坐下,好好吃饭、喝酒、聊天,吃完之后,该打打,该散散,毕竟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昙鸾给她们二人斟了一杯酒,又自己饮下一杯酒,直白道:“你们想要我手上的瑶光铃啊?” 莫绛雪颔首:“我确实需要它。” 昙鸾微笑:“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拿走,你赢,瑶光铃归你,你输,天璇剑归我。” 谢清徵酒量不好,不敢多喝,意思意思喝了一杯酒,便换成了茶水,然后问昙鸾:“你要天璇剑做什么?” 昙鸾反问:“正邪两道的人都想要,我怎么不能要了?” 莫绛雪不动桌上的酒菜,只抿了一口茶水。 谢清徵又问昙鸾:“慕凝死后,前辈你为什么去了十方域?” 昙鸾说得直白:“因为我讨厌你们正道的人啊,瑶光派当年只是遵照天枢宗的意思办事,后来十方域的人报复瑶光派,天枢宗却不肯派人支援,事后还问瑶光派的残部,愿不愿意并入天枢宗。真是虚伪啊。” 谢清徵:“也许当年十方域的人也派人去攻打天枢宗了?没来得及去支援。” 昙鸾摇头:“不是,天枢宗的孤鸿影就是在利用十方域消磨瑶光、天璇、天玑三派的实力,好坐收渔翁之利,不过最后也没得逞,天璇派出了个萧忘情,说服三派合一了。萧忘情是个有本事的人,但她现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谢幽客,那个小古板和她师尊那个老古板一样,都琢磨着吞并其他几派,好壮大天枢宗的实力。” 莫绛雪看了她一眼。 谢清徵放下筷子:“前辈你注意言辞啊。” 昙鸾:“哦是了,她还是你们的掌门人,我当着你们的面说她不好,就是挑拨离间了。” 谢清徵:“天枢宗的人你看不惯,璇玑门的人你也看不惯,照你所说,正道里面都没有好人了,难道好人都去了十方域?” 昙鸾扑哧一笑:“那倒不是,‘十方域’被你们正道人士称为‘魔教’,自然有它的道理,教中确实有很多滥杀无辜的邪魔异端,连我也看不惯,不愿和他们多接触。好人还是你们正道多啊,谢浮筠算是好人,你师尊也算是个好人,天权山庄那个前庄主,人也不错,见到我从不喊打喊杀,还会很礼貌地和我打招呼,劝我弃暗投明。” 被评价为“好人”的莫绛雪问昙鸾:“你什么时候遇见的云庄主?” 昙鸾叹道:“好多年前的事了。可惜好人都不长命。” 莫绛雪眉心微蹙。 咒她呢。 谢清徵还以为是最近的事,想打探一下她们的踪迹,闻言,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问道:“那前辈你留在十方域,是想报复天枢宗吗?” 昙鸾摇头:“我只是看不惯你们正道的人,可没打算脏了我的手,天底下有多少好玩的事好看的人?我看都看不过来,怎会把时间浪费在那些人上面。” 莫绛雪同谢清徵道:“你看,她就是乐在其中。” 昙鸾道:“是啊,十方域这里没有正道那些规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管我,我乐在其中。” 谢清徵想了想,道:“正道的规矩也没有很多啊。” 只是倡导大家斩妖除魔、守护苍生,然后要尊师重道。 昙鸾心平气和道:“你身在其中,自然不觉得多,且尊师待你不错,你也感受不到什么规矩束缚。”说完,她朝莫绛雪道,“小白道友,你怎的这般不信任我,这菜一口没动?” 莫绛雪盯着她瞧了一会儿,不见有异,随手夹了一口。 谢清徵先是试探性吃了一些,过了一会儿,不见身体有什么异常,一口气吃了许多。 莫绛雪话不多,吃得也不多,这样哪怕食物中有什么毒,凭借她的修为,也可以尽数化去。 昙鸾接着侃侃而谈,莫绛雪冷不丁问了她一句:“慕凝真的投胎转世,飞升成仙了吗?” 昙鸾半晌不语,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后,道:“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你们中原正道的尊卑伦常、仁义道德,还有什么尊卑之礼。你们觉不觉得,那都是上位者建立的规则,是上位者禁锢、限制下位者的枷锁,好让下者对上者敬畏、服从,让上者更好地管教下者……” 她今晚喝了许多,脸泛红霞,像是酒意上头,越扯越远了。 谢清徵叹了一口气,劝道:“前辈,到此为止吧,你歇息一晚。” 要打明天再打。 昙鸾问:“你们怎么不趁我醉得厉害,顺走我身上的瑶光铃?” 谢清徵顺着她的话语,顽笑道:“大概是因为,我们被你口中的枷锁给束缚了。”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莫绛雪实诚道:“灵器认主。” 瑶光铃既然是心甘情愿认昙鸾为主的,那就算她们顺走了也无法正常使用,除非是昙鸾心甘情愿交出的,或者用归元石以及耗费大量灵力重新淬炼。 昙鸾笑了一声。 谢清徵问:“你今晚在哪儿休息?要随我们回总坛吗?” 昙鸾摇头:“我才不回去,我早在城里购置了一座住宅,小谢道友,你该不会真以为我每天露宿荒林吧?我又不是苦行僧。” 谢清徵:“……” 有钱真好。 昙鸾凑到谢清徵面前,问:“你以前都露宿荒野吗?你随你师尊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啊?不如跟了我——” 莫绛雪将谢清徵从檀鸢身边拉开。 谢清徵摆摆手:“修道之人,安贫乐道,前辈你不懂,回你的府邸休憩去吧。酒足饭饱,感谢款待,我们也要回去了,明日再会。” 昙鸾意味深长道:“也许明天以后,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谢清徵有些怅然:“你好像也不缺我这个朋友。” 昙鸾道:“那朋友自然是越多越好,红颜也是——” 谢清徵打断:“停——非礼勿言。” 她可不想再听她的那些歪理邪说。 三人告别,沿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出一段路,忽见昙鸾的那只灵蝶,拖着一本书,身子忽上忽下,朝谢清徵飞来。 还真是锲而不舍,非要将那本“礼物”送出去。 莫绛雪面色一凝,伸手拦下,抢过书,不让谢清徵看,翻开,闻得书中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昙鸾身上的那股味道。 她屏息凝神观看,见书中内容和白日那本别无二致,手中当即灌入灵力,将整本书碎为齑粉。 谢清徵看着纷纷扬扬落下的粉末,又嗅了嗅粉末中的香味,道:“师尊,你自己偷偷看了,也不让我瞧一瞧到底是什么?” 莫绛雪横了她一眼:“好奇心不要太重。” 话音刚落,莫绛雪身子微微一晃,脚步虚浮,陡然向前跌去。 谢清徵一惊,忙抢上前搀扶:“怎么了?阴毒发作了吗?” 莫绛雪扶住她的手,晃了晃脑袋,道:“不是,忽然有些头晕。” 谢清徵第一时间怀疑到昙鸾身上:“难道她又下毒了?我吃的和你吃的都一样,怎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莫绛雪想到刚才那本书,翻过掌心,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泛着一股异常的红润之色。 她试着运气逼出体内的毒,但不起效,她当机立断道:“走,回去。” 草棚中,昙鸾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就着清风明月,饮酒吃菜,见她们师徒二人折返,微笑道:“怎么,你们舍不得我呀?” 谢清徵上前质问:“你为什么又要下毒?” 昙鸾貌似不解:“谁说我下毒了?你看你不就没事?而且我这些酒菜都是解毒的,是你师尊自己不肯多吃些。” 莫绛雪不与她多说,翻琴在手。 昙鸾手中掐诀,召唤灵蝶,嘴上惋惜道:“这就要兵戎相见啦?你们要二打一吗?” 莫绛雪朝谢清徵道:“你别动手。” 林中琴光大盛,琴音铮铮,昙鸾左闪右避,笑着提醒道:“云韶君,你越是运气,体内毒素会扩散得越快。” 莫绛雪闻言,内窥丹田情况,旋即感觉到身体在慢慢发热。 她收琴切剑,手腕一抖,长剑递出,光闪如虹,飘逸如风,快得超乎寻常。 只用上些许灵力,凭凌厉的剑招便压过昙鸾一筹。昙鸾一面躲闪一面笑道:“好剑法!好剑法!看得我也想拜你为师了!” 冷不丁“嗤”一声,她的右袍被削去一截,若非莫绛雪有意放慢一招,那一剑可以直接将她的右臂斩下。 昙鸾道:“云韶君,你这是要和我割袍断义吗?我和你可没什么交情,我只是和你徒弟投缘!” 谢清徵看得心中剧跳,生怕师尊阴毒发作,忙道:“前辈你快把解药交出来!” 昙鸾便打边道:“我说了解药都在刚才的酒菜里,她自己不肯多吃,我有什么办法呢?刚刚都被我吃完了,总不能让我再吐出来吧?” 谢清徵:“你身上就没解药了吗?” 昙鸾:“没了,我全放酒菜里了!” 谢清徵:“你没事又捉弄我们做什么?” 昙鸾:“我自有安排,小谢道友,你等着吧!” 谢清徵:“你再这样,我要和师尊联手了!” 昙鸾道:“二打一?那你也太不顾江湖道义了!” 顿了顿,又道:“小谢道友,你师尊不让你出手,你就在一旁引我同你说话,分散我的注意力,小小年纪,心机这么深可不好!” 谢清徵被她说中,心中一赧,问道:“你这次下的是什么毒?” 昙鸾还是那句话:“我自有安排,小谢道友,你等着吧!” 说完这句话,莫绛雪便将剑架在了她的脖颈上,问她:“你受伤了?” 按理昙鸾的修为不在她之下,不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输给她。 昙鸾咳了几声,故作虚弱道:“是啊,前些天回十方域和人打了一架,伤势未愈,云韶君,你胜之不武啊。” 莫绛雪冷道:“解药拿来。” 昙鸾道:“我身上真的没有了,酒菜都被我吃完了,但我家里还有一些,你要不要随我去拿?” 作者有话要说: 谢:又搞什么小动作? 昙:让你的师尊做你的妻子 楔子这不正在酝酿中嘛~~~总要让师尊学一学,要不然就和小谢做春那个梦一样,什么都不懂~~~ 第80章 这是一间三进三出的宅院。 迈进门槛,是一片青石铺就的庭院,院中有个池子,池子里没有什么花儿鱼儿,只有一群的毒蛇、蜈蚣、蝎子、蜘蛛、蟾蜍,在池子中张牙舞爪,互相缠斗。 昙鸾同身旁的师徒二人介绍道:“我闲时就喜欢看这些宝贝们打打架。” 她的脖颈上还架着一把剑,说话语气却一如既往,温温柔柔的。 谢清徵道:“那你这癖好可真够特别的。” 昙鸾道:“你有空时可以来和我一块看看,我将打架最厉害的那只送你,你可以将它炼化成灵宠。” 莫绛雪脸颊微微发烫,她早从储物囊中,取出白纱帷帽戴上,遮挡住面容,一路上,她一言不发,周身都散发着凛冽寒意。 谢清徵轻哼一声,心想:“我有小白狐,才不要这些毒物当灵宠。” 她瞧不见师尊的脸色,不知师尊中毒情况如何,心中着实恼昙鸾诡计多端,不愿同昙鸾多说话。 她见这座宅第甚大,忍不住想:“凤凰城本就是仙教的势力范围,昙鸾在城里又买宅子,又养毒虫的,仙教的人当真不知道她回来了吗?” 又后知后觉想起,当初从迷障林进入总坛,就是受昙鸾的指引,进入总坛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檀瑶。 至少,檀瑶应该能猜出她们是受昙鸾指引而来,或许她们姐妹二人早已经见过面了。 那檀瑶提点她们师徒二人找到解蛊的药方,莫非也是受昙鸾的指引? 昙鸾究竟是想帮她们,还是想害她们? 昙鸾最初给自己和一群修士下毒,利用这个借口接近她们;哀牢山那次给她喂蛊可以说是捉弄,利用同生蛊编织梦境也可以说是交心;这次给师尊下毒,却又是为了什么? 谢清徵很想问上一句:“你到底是敌是友?” 但见师尊将天璇剑架在昙鸾的脖颈上,忍住没问出口。 很明显,如今是敌非友。 走过院子,进入会客的前厅,只见厅上匾额题着“风月无边”四个大字,谢清徵瞥了一眼昙鸾。 谁家大宅用这等字眼题匾额? 厅中点着檀香,谢清徵屏息,不敢随意吸入这些香气。穿廊过院,走到一间厢房。 甫一踏入,便有一股清淡甜软的香气扑鼻而来,闻得人眼饧骨软,谢清徵将吸入的气味用灵力尽数化去,以防中毒。 房中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 昙鸾道:“那都是我闲时附庸风雅,作的画,题的字,我汉字写得不好,你们可别笑话。” 画的都是千秋各色的美人图,环肥燕瘦,浓妆淡抹,画工固然很好,但……但都是些美人睡梦图,衣着清凉…… 谢清徵不敢多看。 至于字,她在缥缈峰时常看师尊练字,也随师尊习字静心,对别人书法的好坏倒略知一二。 昙鸾题的那些字,字体细而弯长,鲜少回避藏锋,看上去分外妖娆妍媚,果然字如其人,且,题的都不是什么正经诗词,什么“象牙筠簟碧纱笼,绰约佳人睡正浓。”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 还有更露骨的,什么“鸳语轻传,香风急促,朱唇紧贴。” “香肌如雪,罗裳慢解春光泄。” “含香玉体说温存,多少风和月。” 谢清徵扫了一眼,立时面红耳赤。 她生平第一回后悔自己识字。 这妖女怎么不学点正经的诗词?慕凝当初可不是这样教她的。 莫绛雪问昙鸾:“解药在这房里吗?” 昙鸾道:“在,我替你取来。” 她打开梳妆台前一个的黑匣子,一面翻找里面的瓶瓶罐罐,一面道:“噫我放哪儿了呢?” 谢清徵望着桌上的香炉,问:“你这香是不是也有古怪?” 昙鸾望了眼香炉,笑道:“喔,这就是寻常的合欢香,治疗失眠的,我多加了一味药,虽然有催情的效果,但你们师徒都是修道之人,只要清心寡欲,定力够好,这香就碍不着你们什么。” 莫绛雪道:“别啰唆,快把解药找出来……”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喑哑低沉,像是在极力忍耐些什么。 谢清徵伸手牵过她的手腕,想替她把脉看看毒素扩散到何种程度。 刚一触及她的手腕,只觉手腕肌肤异常滚烫,正想问上一句,却被她用力甩开了。 “别碰我。”莫绛雪低声斥道。 谢清徵忙收回手,不敢再碰她。 昙鸾哑然失笑:“小白道友,你家徒弟想关心关心你,你怎么还凶她呢?” 谢清徵朝昙鸾道:“你少说几句吧,快把解药找出来。” 昙鸾还是笑:“好哇,你不敢凶你师尊,倒来凶我了。”她翻找出一个瓶罐,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递给莫绛雪一粒,又当着她们的面,自己服下一粒,示意无毒。 莫绛雪观察了她一阵,见她无恙,才跟着服下那粒解药。 解药服下,身体的烦躁炽热感渐渐淡去,莫绛雪气沉丹田,运用灵力压制,身体的热意彻底被压制下去,她这才收剑入鞘,心平气和,问昙鸾:“你究竟想做什么?” 若是为了谢清徵,那也太大费周章了些。 若是想取她们的性命,或是取天璇剑,这两个月来,她有无数次可以下手的机会,何必拖延到今日。 今日她体内的阴毒都已经散去些许,动起手来没那么拘束。 人行事总有些目的,或为利益,或为感情,昙鸾的目的,莫绛雪着实猜不透。 昙鸾目光在她们师徒二人之间扫来扫去,唇边似笑非笑,道:“汲春散都奈何不了你,小白道友,你的定力未免太好了些。” 莫绛雪见她不肯说,也不再多问,看向谢清徵:“我们走。” 忽听得“嗤嗤”两声细响,几枚银针迎面射来,师徒二人一左一右拂袖抵挡,将细针卷入袍袖拂开,丢到地上,看向昙鸾。 昙鸾趁机摁下梳妆台上的一处凸起,闪身到屋外,笑道:“天色已晚,二位既来之则安之,不如留下歇息一晚,明日再走。” 房中多出了一道透明的屏障,谢清徵迈出一步,被弹了回来。 她往掌中灌入灵力,拍向结界,结界纹丝未动。 莫绛雪吹箫,箫声高亢,道道音波打在结界上,结界微微晃动。 昙鸾站在屋外,从腰间取出一把折扇展开,惬意地扇着,发丝微扬:“这可是我和晏伶那家伙借来的星罗幻阵扇,小白道友,你要破开这把扇子设下的结界,得耗不少灵力,我劝你最好不要这样,否则,你体内的阴毒复发,天璇剑可就要落到我手里了。” 谢清徵忍无可忍,质问昙鸾:“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昙鸾依旧不回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师徒二人。 莫绛雪倒是收起流霜箫,心平气和地坐下了,摘下帷帽,道:“好,既来之,则安之。” 既不取她们性命,又不取天璇剑,那她倒要看看,她们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昙鸾大费周章,将她们关在此处。 昙鸾道:“小谢道友你学着点,修为深湛的高手就是不一样,都这种时候了,还能心宁神定。” 谢清徵气恼至极,气呼呼坐下:“我看你要耍什么把戏!”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能将她们活活耗死在这里。 昙鸾哈哈一笑,一挥折扇,体贴地替她们关上了房门,道:“春宵苦短,二位道友,明日见呀。” 屋外渐渐没了动静,屋内师徒二人相对而坐,对望一眼,沉默半晌。 气氛太过安静,谢清徵主动打破沉默的氛围,开口问:“师尊,你好一些了吗?” 她不敢伸手替她把脉了,怕被她凶。 莫绛雪颔首:“好多了。”顿了顿,又道,“早和你说了,不要轻易相信她。” 谢清徵叹气:“是啊,我又轻信人了。” 师尊早就提醒过她了,彼此立场不同,理念不同,要取瑶光铃,终究是没法成为真正的朋友。 谢清徵瞥了眼莫绛雪,心中又想:“可我这次没中毒呢,师尊你没轻信她,你中毒了,不也没讨到好处吗?” 当然,这种话,她只敢在心里说一说。 莫绛雪见她神色有异,淡声问道:“你在心里说什么?” 谢清徵拨浪鼓般摇头:“没有!没说你,我在骂那个妖女。”顿了顿,转移话题,“师尊,你能猜到她想做什么吗?” 莫绛雪道:“这回我猜不到。” 谢清徵喔了一声:“这些苗家女子,真是诡计多端,还说我们汉人鬼心眼多,我看十个汉人也抵不过她一个。” 莫绛雪悠悠道:“骗你这样的,确实能骗一串。” 谢清徵气得鼓了一下脸颊,莫绛雪伸手戳了一下。 谢清徵怔了一怔,看向她,脸颊犹自残留着她指尖的凉意。 她面无表情地收回手,视线扫过墙壁上挂的美人图和艳词,目光无波无澜,心中无情无欲。 师徒二人许久没有共处一室,谈话声一停下来,显得房间内异常安静。 谢清徵搜肠刮肚,寻找话题,请教道:“师尊,刚才你中的是什么毒?” 莫绛雪不愿回答,目光依旧落在那些字画上。 谢清徵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着看着,谢清徵忽然面红过耳,不敢再看。 其中一幅画像上的美人突然之间活了过来,腰肢款摆,朝另一幅画像上的美人晃了过去,两人贴在一处,身上衣服布料少得令人一见就面红耳赤,她们做着那些艳词上说的事,朱唇紧贴,罗裳慢解,温.存缠.绵。 师徒二人同时转开了视线,视线撞在一处。 谢清徵闭上眼睛,道:“师尊,我什么都没看见,这这……这又是什么妖术?” 莫绛雪道:“只是一些寄居在画中的精怪,并不稀奇,嗯,你不许看。”说完,她继续去看画像,神情淡然。 谢清徵问:“师尊,你是不是在偷看?” 莫绛雪道:“我正大光明地看。” 谢清徵蹙眉:“为什么你能看,我不能看?” 不公平。 莫绛雪:“你道心不稳,等你修炼到我这个心境了,也可以看。” 谢清徵闭着眼睛,隐约猜到了白天昙鸾送来的书是什么内容,又问:“那你……你白天怎么不敢看?” 莫绛雪平静道:“只因想明白了,越不敢看,越要看。” 直到看得心中不起一丝波澜,那凡尘色相,对她来说就不算什么了。 莫绛雪一面看得目不转睛,一面从容地教学:“情念,欲念,便和喜怒哀乐一般,皆是人之常情,不去刻意压抑,顺其自然,直至修到不受其扰,不受其困……” 她的声音清冽如冰,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谢清徵却听得浑身发烫,低声道:“我修的又不是忘情道……师尊,你教我这些做什么啊?” 若是别人一本正经说这些还好,偏偏师尊是她的心上人。 她的心思不干净,听师尊说什么都平静不下来,更别说什么“不受其扰”了。 那些话从师尊口中说出来,就能给她造成最大的困扰。 “嗤啦”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 眼前忽然一暗,她的双眼被人用布蒙上,莫绛雪伏在她耳畔,低声叮咛道:“不许睁眼,等我回来。” 谢清徵心中一惊,脑海霎时褪去了所有浮想联翩的念头,她拽住莫绛雪的衣角,问:“你去哪儿?我要和你一起去。” 莫绛雪道:“我去破了画像上那个风月幻境便回来,很快的,等我。” “什么?” 房间内忽然没了动静,谢清徵手足无措地站起身,在房内四处摸索,不见莫绛雪的身影。 去哪儿了?进入画像中了吗? 谢清徵想起师尊说的不许睁眼,迟疑着,没有摘下遮住眼睛的白布。 屋外忽然传来昙鸾的声音:“噫,怎么还有一个人?小谢道友,你还没被吸进去啊?” 谢清徵忙问昙鸾:“喂屋里那些字画有什么古怪?” 昙鸾轻描淡写:“没什么古怪啊,就是一个寻常的灵器,一个云游的道人送我的,说是用来磨砺心性、治邪思妄动的。画上的女子是尘世欲念所化的精怪。若无情无欲,被幻境吸进去了很快就能出来。” 谢清徵问:“若有情呢?” 昙鸾轻笑:“若有情,那进去了就需在幻境中云雨一番再出来。我知道我自己是什么德行,反正我是从来不进去的,正好送你们了。” 谢清徵恼怒道:“你——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害我们?” 她原本真的把昙鸾当成朋友了。 昙鸾笑道:“这怎么是害你们呢?我和你们确实无冤无仇,我也和你很投缘,说实话,我很喜欢你。怪只怪,你们是正道那边的人。” 谢清徵:“这也算理由?” 昙鸾:“这当然算理由,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我讨厌你们正道的人啊。” 谢清徵无语凝噎:“因为当年那些事?当年我都还没出生,你要报复也不该报复到我们头上来吧?好吧,就算你要迁怒,你想杀人,杀我就好了,放过她。”” 昙鸾道:“真是感人的师徒情啊。但我可不会杀你们,我从不滥杀无辜,我要修成正果。不过,我说了,我讨厌你们正道的人,我讨厌你们正道的那套师徒伦常。” 谢清徵:“你讨厌正道的师徒伦常,所以你要迁怒所有正道的师徒?” 昙鸾轻笑一声,认真道:“我不是迁怒你们、害你们,我是成全你们。你不是喜欢你师尊吗?我让你的师尊做你的妻子,满足你的愿望,不好吗?” 谢清徵面红耳赤,恼羞成怒:“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昙鸾莞尔:“小谢道友啊,是不是动了情,是不是喜欢上了你师尊,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你的弱点是心软,你师尊的弱点是你,我控制了你,就等于是控制了她。说不定,她对你也有一丝情,只是不敢承认呢。可惜她那种人,和慕凝一样,就算动情,最后也会放下,你和我都是同病相怜的人啊。” 谢清徵按剑不语,在屋内走来走去,试图保持冷静,按住剑柄的手,颤得厉害。 半晌,她道:“她没有动情,她无情无欲,她会安然无恙出来的。” 昙鸾晃了晃手中的瑶光铃,“叮铃、叮铃”,谢清徵听得心神一荡。 昙鸾道:“她确实修为精湛,心宁神定,但她今日喝了蛊酒,又中了我的汲春散,虽然最后被她用灵力化解了不少,但多少还有些残留。她是不是和你说,她很快就会回来?你看,我们聊了这么久,她还是没出来。你没有中毒,听到瑶光铃的铃响,尚且心神荡漾,你猜风月幻境中的她会如何?” 谢清徵不说话,手放在眼前的白布上,犹豫要不要扯下白布,进入幻境。 屋外那个苗家女子,嗓音温柔,近乎蛊惑:“你爱她,你就去得到她,不要怯懦。爱不是无私的,不是无望的等待,是需求和依赖,是彻彻底底的占有。” 谢清徵久久不语,心神渐渐错乱,脑海忽地想起梦境里的檀鸢,她鼻子一酸,道:“当年的你会这样对慕凝吗?你会舍得对慕凝下情蛊吗?是谁说的,要真心实意地喜欢,不会用那些手段对付心上人?你自己不愿意做的事,为什么要逼我做?” 她难过于檀鸢的改变,那个梦境中与她感共同的少女,那个与她一同感受过喜怒哀乐的少女,好像随慕凝的逝去而一块消失了。 昙鸾缄默不语。 信任却被背叛,同情却遭算计,真心都被辜负,谢清徵涩声道:“檀鸢,檀鸢,我是真的要把你当成我的朋友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昙鸾沉默半晌,道:“我后悔了,当年我就该给她下情蛊,这样她就会死心塌地和我走,这样就没有后来的那些事。” 谢清徵道:“不是的,如果你还记得怎么爱一个人,就不会舍得那样对待她。” 昙鸾又晃了晃瑶光铃,缓声道:“别和我提她了,我早忘了她。” 谢清徵:“你觉得正道的师徒伦常阻碍了你和慕凝在一起,所以你痛恨它?那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慕凝,你根本没忘记她,你在报复。” 昙鸾闻言,低低地笑了一阵:“是啊!我就是想报复又怎么样?云韶流霜,琴心剑胆,哈,要怪就怪她名气太大,要怪就怪你们是师徒,你不安分,你喜欢她,却又想恪守伦常,那我就想让你乱.伦.犯上;她霁月无暇,我就要你们师徒背德苟且;我要看正道名流,身败名裂!” 谢清徵沉默不语。 还能说什么呢?话不投机半句多,道不同,不相为谋。 “叮铃,叮铃铃——” 屋外的铃铛声再度响起。 昙鸾微笑道:“小谢道友,你再不进去,你师尊就要被画像上的女精怪吃干抹净了……” 谢清徵下定决心,一把扯下蒙眼的白布,看向画像,道:“我会把她安然无恙地带出来。” 下一瞬,她整个人被吸进了画中。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说了,有七个老婆的是反派哈哈哈~~~你们是不是和小谢一样心软了轻信了~~~ 昙鸾(反派剧本):叭叭叭叭叭叭我要让你们师徒乱.伦.背德 作者:我也挺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画卷中的世界亦是夜晚。 天上无星无月,谢清徵手按剑柄,走在空荡荡的长街上,脚下是青石板砖,街道两侧的红色灯笼随风飘荡。 街上的寒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寒意扑面而来。 这里冷冷清清的,不见半分活色生香。 凄清的寒意吹去了她心中对昙鸾的伤心和怨怼,她想:“昙鸾只是心中有恨,当年阻碍她和慕凝在一起的,是瑶光派的掌门,是她的阿娘,更是那套伦理纲常……她恨那些伦理纲常,讨厌恪守伦常的正道人士,所以想逼我去做乱.伦背德的事……” 因着梦境中感同身受的缘故,回过神后,她竟有些理解昙鸾的恨意。 虽然理解,但,凭什么倒霉的是她啊? 若真遂了昙鸾的心意,她和师尊的师徒关系回不去不说,她还会害得师尊身败名裂。 她才不要这么做。 她又何尝不怨那套伦理纲常?也曾无数次设想,若不是师徒关系,她是不是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表达心意?可就算再怨再讨厌,她也不想去做师尊不喜欢的事。 她要的是两情相悦,若对方没有动情,那根本就没有开始,又何谈伦常的阻碍?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低声的咕哝:“我喜欢有什么用呢?得她也喜欢我,才能做那些事吧?” 四下无人,一阵阵清淡甜软的香气扑鼻而来,与昙鸾房中的合欢香如出一撤。 外界的气味、声音都可以传入风月幻境中。 谢清徵气沉丹田,用灵力将吸入的香味用尽数化去。 房中挂着许多美人图,进入画中世界后,她一个也没瞧见,不知那些精怪是不是都被师尊除去了。 也不知师尊在哪儿? 她不能过度消耗灵力,今日又是解毒,又和昙鸾一战,谢清徵有些担心她体内的阴毒复发。 师尊。 师尊。 所思所念皆是她,脑海浮现出她如画般的眉眼,心中思绪万千。 她会不会怪自己擅入幻境?明明说了,让自己等她出来…… 谢清徵回忆起那句她附在自己耳畔,低低的“不许睁眼看,等我回来”,竟觉分外温柔。 她很少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同人说话,她对旁人向来是冷然的,淡然的,古井无波,不苟言笑。 因着师徒关系的缘故,不知不觉,自己得到了她的很多温柔,很多偏袒……不敢奢多了,但求维持这份师徒关系。 谢清徵心中情思绵绵,一片柔软。 情念一生,周围景色竟跟着变化,长街、灯笼,蓦然坍塌,精舍、华灯、烟火、梨园、鼓吹,平地而起。 谢清徵怔了一怔,停下脚步,茫然地环顾四周。 灯火辉煌间,忽见美酒佳肴,绣座帷纱,美人如云,一派热闹堂皇。 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皆是女子,倾城倾国色,袅袅解语花,有人抚琴,有人下棋,有人写诗,有人作画……皆是各有千秋的美人,有的清冷出尘;有的凌厉傲然;有的天然质朴;有的斯文温雅;有的雍容华贵……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仿佛都长在她的喜好上,完美无瑕。 令人恍惚的完美,完美到不太真实。 这是到哪儿了?这些都是画卷上的精怪吗? 虽是尘世的欲念所化,倒不见半分色气,唯见风月无边,风雅缱绻。 并没有茫然很久,谢清徵清楚地记得此行的目的,把师尊安然无恙地带出去。 美人如云,她的目光略过她们时,却不作停顿,一如当年,只觉是寻常。 唯有看见一个戴着白纱帷帽的女子时,她的目光稍作停顿。 那女子的气质有几分像师尊,走近了看,却不是师尊。 谢清徵转开视线,继续在人群中寻找莫绛雪的身影。 意间抬头时,望见厅上匾额题着“镜花水月”四字。 恍惚感顿散,她暗觉好笑,心想:“这是画卷中的幻境,可不就是一场镜花水月?” 又想起昙鸾所说,这幻境是用来磨砺心性、治邪思妄动的灵器,若无情无欲,很快就能抽身而出。 大抵最初进入幻境的那一刻,她心无杂念,因而幻境也空荡荡的;后来想到了师尊,幻境因此发生改变。 但她心中只有情念,没有欲念,幻境所化的精怪也就不沾染半分色气。 忽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 谢清徵下意识拔剑,后退一步,却见莫绛雪站在她身前,身姿翩然,长发如墨,面色苍白,浅淡的双眸正盯着她看,同她道:“不是让你别进来吗?” 熟悉的,清冷又悦耳的声线。 谢清徵盯着那人,心跳骤然加速,手中的剑还未回鞘,说话却开始底气不足:“你……你是真的?还是那些妖精幻化成的?” 莫绛雪盯着她,唇边浮起一缕浅淡的笑意:“被骗了这么多次,总算谨慎了些。” 谢清徵嗫嚅不言,还是不敢收剑。 莫绛雪敛了淡笑,虚虚握拳,抵在唇边,咳了几声。 谢清徵打量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色,忍不住担心:“你、你还好吗?” 莫绛雪摇摇头:“并无大碍。”她慢条斯理开口,证明自己的真实性,“你的灵狐脾气很不好,经常和我的仙鹤吵架;你刚学御剑飞行时,摔断过腿;你做饭很难吃;你总是心口不一;你……” “好好好,停,不说了,师尊,我相信是你了!”谢清徵连忙收了剑,道,“你好久都没出来,我就进来看看……” 莫绛雪:“适才听见一阵铃铛声响,一时不慎,迷了路。”她看向四周,盘膝坐下,弹了一曲,琴声叮咚叮咚,那些熙熙攘攘的女子,霎时消失不见。 空荡荡的室内,只剩下她们师徒二人。 谢清徵望向四周,试图寻找出口。 莫绛雪忽然开口问她:“你是不是动情了?” 谢清徵僵住身子,呼吸一滞,瞬时心慌意乱,似乎能听见脑中有一根弦断裂的声音。 这要怎么回答?师尊发觉了她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她不敢开口说话,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箫,指尖惨白,一如她的脸色。 莫绛雪若无其事般,继续道:“你若未动情,应该出现在一条空荡荡的街上;你若是动情,幻境便会带你来这里;你若是产生了……” 剩下的“欲念”二字,她没说出口。 她语气平静地问:“那个人是谁?” “我……我……我……”喉咙似哽住一般,谢清徵嗫嚅数次,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良久,她掩饰道:“师尊,我没有。” 莫绛雪盯着她,见她异常窘迫,确认了心中猜想,继续逼问:“不愿告诉我?怕我知道?怕我反对?” 谢清徵呆立在原地,惶恐无措。 她不敢说不出口,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会出现在这里,她更不知道师尊是不是知晓了自己对她的情意。 会骂她吗?会斥责她吗?还是会将她逐出师门? 她几欲跪下,乞求原谅,却又听莫绛雪转开视线,寒声道:“你不愿意说,便不要说了,我不会逼你。接下来,别再妄动邪念。”她点燃了一道符箓,“等这道符燃尽,天亮了,我们就能出去。” 谢清徵低下头,心神错乱,不知该如何面对莫绛雪。 耳畔嗡嗡作响,像是听见了很多道声音,杂乱无章,像是呓语,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但听上去像是女子的浅叹低吟,充斥着缠.绵暧.昧。 谢清徵晃了晃脑袋,电光石火间,她想到了一个问题,看向莫绛雪:“那……那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若动了情念,才会被带来这里,那师尊出现在这里,是否说明…… 莫绛雪盘膝坐在地上,手按在琴弦上,抬头盯着谢清徵眉心的那抹朱砂印,神情冷淡:“你眉心有我留下的一丝灵力,你走到哪,我都能找到你。” 原来并非动情,而是寻人至此。 谢清徵不敢再看她,面红耳赤,低下头,小声问:“师尊,那你……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莫绛雪收回视线,凝神静听,听见了一阵铃铛声响,如游丝,似细线,连绵不绝。 “坐下,凝神静心。”她命令道。 谢清徵猜到可能是外面的昙鸾在作乱,立即盘膝坐下,但心神错乱,无论如何也无法入定。 莫绛雪十指拨弄琴弦,琴音锵锵,似有抵挡之意。谢清徵立即睁开眼睛,解下腰间玉箫,与琴声合奏。 琴音柔和,箫声跟着柔和;琴音铿锵,箫声随之激昂。铮铮琴音,幽咽箫声,还有叮铃铃的铃铛声响,三道声音杂糅缠斗在一块。 琴音越来越高,抑扬顿挫,变化万端,箫声渐渐跟不上她的节奏,谢清徵血脉偾张,箫声窒滞,接着一口鲜血喷出。 她擦了擦唇边的血,将玉箫按到唇边,正要吹奏,却又听莫绛雪命令她:“你抵挡不住,盘膝坐好,抱元守摒虑宁神,静心凝志……” 她听着师尊念的口诀,盘膝而坐,固守凝神。 耳畔的琴声还在与铃铛声缠斗,渐渐地,她只能听见琴声,睁开眼时,幻境又变了模样。不再是宽阔的大厅,而是一间熟悉的雅室。 谢清徵瞧见了熟悉的字画,千秋各色的美人图,还有那些妖娆妩媚的字。 出来了吗? 她见师尊盘膝静坐,琴弦摆在面前,面色不再像之前那般苍白如纸,而是泛起一阵诡异的嫣红。 “师尊。”谢清徵呼唤道。 莫绛雪眉头微动,摒弃脑海的邪念,睁开眼,环视四周,站起身。 谢清徵跟着站起来,想要去搀扶她,却被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谢清徵怔在原地。 莫绛雪走到床边,缓缓坐下,轻声道:“还是在幻境中……还会有铃声干扰……你,你过来……” 谢清徵忙跟过去,双膝一曲,跪在师尊跟前,抬头望着师尊,眼中满是乞怜之色。 师尊目光中满是她的倒影,将整个手掌都贴在了她的脸颊上,拇指指尖在她的皮肤上轻轻摩挲:“我要入定疗伤,她、她也受伤了,现在就看我和她谁也恢复……若她先恢复,你……别轻举妄动……” 她的手掌不似往常那般冰凉,烫得惊人。 谢清徵脑袋一片空白:“我、我把我的修为渡给你,助你疗伤……” 莫绛雪垂眸看着她,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没用的,和以前不一样的……我没有性命之忧,你别担心……” 这种时候了,居然还想着安慰她别担心。 她心中泛起一阵阵的钝痛,像是在被钝刀子来回切割着,眼中泛起了泪光:“师尊,师尊……” “别哭,不可以哭……”见她泪光盈盈,那双秋水明眸沉沉地注视着她,眼尾微红,没了往常的泠泠寒意,反倒燃起了一丝炽热。 很陌生的眼神,像某种蛰伏着的野兽,见到了柔弱的猎物。 指尖摩挲得更用力了些,她望见师尊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唇,似是唇干舌燥,语气却仍像往常那般从容、冷静,缓缓叮咛她道:“昙鸾若先恢复过来,最多,只能操控一人,若我、我被她的瑶光铃所控,神志错乱,你就,制住我……知道么?嗯?” 谢清徵忽然不敢再与师尊对视,忍住眼泪,低声应下:“好……” 炽热的气息落到脸颊上,师尊忽然与她额抵额,温柔道:“待会儿若我再叫你过来,你不能再过来了,知道么?” 为什么?她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问道。 意识是清醒的,理智却在不断沉沦、消失,缠.绵柔软的情意流淌在四肢百骸,她被那抹炽热的气息铺天盖地的侵略着,跪的双腿微微发软。 幻境?险境?陷害?好像全忘了,她明知眼前人不太对劲,却沉湎在这一刻的温柔中。 “好。”她又这般应道。 心中却想:“不好,我永远都会听你的话,招之即来。” “乖,真乖……”莫绛雪松开了她,阖上眼眸,凝神静坐。 谢清徵跪在地上,盯着莫绛雪看了许久,才渐渐收拢心神。 一颗心缠绵似水。 不需什么情蛊,也无需摇铃催化,仅仅是心上人主动的亲密、一丝的温柔,便能瞬间摧垮她的理智,脑海唯余满腔的焦灼渴望。 什么世俗纲常?什么师徒有伦?她不在乎,只要师尊回应她的感情,只要师尊对她也有情,什么正道邪道,她通通不在乎。 不,不对,不能这么想。 显然,师尊并非是清醒的,她受伤了,她心神错乱,那些都是她不可自控的行为,根本不是回应,不是动情。 不能够乘人之危!不能堕入邪道!不能害她身败名裂! 内心天人交战,谢清徵站起身来,不再看莫绛雪,在室内踱来踱去。 甜软的香气扑鼻而来,她早就忘了化解,任由那些香气钻入体内。身体微微发烫,她心中却隐隐有一丝欢喜:“都是这催情的合欢香害我生了不该有的念头,不是我想以下犯上……不是我想亵渎她……” 她克制住心猿意马,也跟着盘膝坐下,化解吸入体内的合欢香。 久久未能入定,她在心中默念《清静经》:“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默念了三遍,她凝神入定,气运丹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动静。 不知过去多久,“叮铃,叮铃……”悠悠扬扬,飘来一阵柔靡的铃铛声响,似女子的浅叹低吟,温柔缠绵,将她从入定状态中唤醒。 谢清徵缓缓睁开眼睛。 糟了,昙鸾比师尊先恢复…… 素白罗账内,暗香浮动。 她看向师尊,师尊眉心微蹙,面颊绯红,额头渗出了细汗,似是被铃声所扰。 谢清徵压下内心烦躁炽热,闭上眼睛,低诵《清静经》,震慑心神,帮助师尊抵御铃声的引诱:“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既是为师尊念,也是为她自己念。 轻柔的诵经声与柔靡的铃铛声萦绕在耳畔,莫绛雪心旌摇动,睁开眼,望向谢清徵的眼神柔软异常。 “叮铃铃……”铃声连绵不断。 一颗心突突乱跳,谢清徵唇干舌燥,心神荡漾,再也念不下去,缓缓睁开眼睛,与莫绛雪对视。 “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师尊温柔地呼唤她。 她好像能听见自己的怦怦心跳声,脑海一片混乱,身体却纹丝未动,嗫嚅道:“我不能过去……你刚才说了,我不能过去了……” 莫绛雪柔声道:“刚才的话不作数了,过来……” 谢清徵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朝莫绛雪慢慢靠近,突然之间,又停下动作,低低道:“不可以啊……我不能害了你……” 莫绛雪问:“你怎么是害我了呢?” “我……我……”谢清徵嗫嚅着说不出口。 莫绛雪淡淡地道:“这个幻境都是尘世的欲念所化,一旦动了情.欲,要么想办法凝神静心,等到天亮;要么……要么,应了风月幻境的‘风月’二字,与人一场欢好,否则出不去。” 她这会儿谈起这些倒一点都不含蓄,很是直白,直白到近似引.诱。 那些引.诱的字眼,从她嘴里说出来,谢清徵听在耳中,脑海好似弥漫起了一层浓雾,彻底将理智笼罩住。 谢清徵喃喃道:“那……那我们就凝神静心,等到天亮。入定打坐,一晚上很快就过去了……” 千万别再这样引.诱她了,她真的要克制不住了…… 昏暗之中,却见师尊主动向她靠了过来。 她往后躲了躲,师尊有意无意地靠近她,靠得极近,冰凉的鼻尖轻轻蹭过她的鼻尖,唇与唇几乎就要贴上。 不,不能这样…… 这一吻下去,她们的师徒关系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谢清徵后仰些许,拉开与莫绛雪的距离,试图保持一丝清明。 莫绛雪垂下眼眸,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目光似是黏在了她身上,跟着她后退些许,又抬起一只手,按在她的后脖颈上。 手掌冰凉细腻触感与滚烫的肌肤相贴,她浑身战栗,一颗心怦怦剧跳。 眼前之人,是清冷出尘的仙门名流,霁月无瑕,清风傲骨。 她尊她,敬她,爱她。 她若在彼此神志不清的时候,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举,清醒过后,要如何自处? “铃铃,叮铃,叮铃铃铃……” 柔靡的铃声愈发急促,愈加勾魂摄魄。 谢清徵听得心烦意乱,情不自禁,主动靠近,将要贴上时,远离,对视片刻,又忍不住再度靠近,红唇微张,似引诱,似欲迎还拒。 莫绛雪却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她的戏弄,按在她脖颈后的手,稍稍使力,将她轻轻往前一带。 冰凉的唇就那样轻柔地撞了过来。 彼此的气息,交融,缠绕,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一瞬,什么尊卑伦常、世俗礼法,统统抛到了脑后。 冰凉软滑的唇,擦过她的脸颊,压在她的双唇之上,紊乱的气息,沾染着冰凉的湿意,一下又一下,辗转揉按,反复碾磨。 柔软的唇,青涩的吻,却饱含情.欲的色彩。 她闭上了眼睛,沉醉在这片柔软中,听闻一句含糊的:“张嘴。” 双唇顺从地微张,一抹湿滑柔软的触感与她的舌尖相碰,像是水中的两尾鱼儿,你碰一下我,我碰一下你,勾缠,逗弄,搅乱了一池春水。 又听到那人不怀好意地轻笑:“这个也要我教?” 背德感油然而生,她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试图令自己清醒过来,那人却轻柔地舔.舐她被咬破的地方,将她的舌尖含住,焦渴一般,轻轻吸.吮伤口的血。 腥甜的味道传开,理智彻底溃散,她不再压抑、回避,放肆地、热烈地回应这个吻。 亲吻的黏腻声响,难耐的喘.息,落到耳中,如雷贯耳。 舌尖的伤口不知何时被治愈,她品尝到对方嘴里的淡淡清甜,竟似饮了酒一般,有了朦朦胧胧的醺感。 与心上之人亲吻的感觉,竟比酒还要醉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就只是吻哈,审核姐姐们请看清楚,我的cp在接吻,就只是热情的亲吻,彼此压抑了很久的情感,所以吻的热情一些,没有脖子以下的描写哈~~~ 第82章 素白纱幔,雕花大床,谢清徵跪坐在床上,闭上眼睛,掩去眸中满溢的爱意,放肆地回应莫绛雪的亲吻。 “叮铃铃……叮铃,叮铃……” 耳畔柔靡的声响渐渐隐去,诱力稍减,神思恢复一丝清明,她悄悄睁开眼,瞧见师尊双眸紧闭,面若皎月,玉骨冰肌。 随着铃铛声隐去,彼此亲吻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双唇稍稍分开片刻,微微喘息着,旋即又轻轻贴上,不再有舌尖的勾缠逗弄,只是轻柔地碾磨,反复地揉按。 一个温柔的吻,谢清徵沉醉其中,只觉一颗心颤抖得厉害。 她好似将缥缈峰那片翩跹飘落的薄雪,抿在了唇边,冰凉的雪在她唇间,一点点融化成水,雪水的滋味,清甜,可口,裹挟着淡淡的冷梅香。 山巅飘落的白雪,应是不染尘埃的,她却亵.渎了她…… 思及此,谢清徵停下亲吻的动作,倏忽转开身,背对莫绛雪。 她的唇色依旧鲜艳红润,眼睛却开始发酸。 她趁彼此心神不宁,这般亵.渎师尊,师尊清醒过后,要如何面对她? 她分明更清醒一些。 她若心思澄明,合欢香的那点药力,瑶光铃的那些声响,根本控制不了她的心神…… 莫绛雪从后面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拥入怀中。 似被藤蔓紧紧缠绕、包裹,铺天盖地的冷香侵袭而来,她身体僵住,心跳剧烈,一动不动,任由师尊从后面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里。 “师尊……”她嘴唇颤抖,声音沙哑干涩。 一只冰凉的手来回抚摸她颈侧的肌肤,她身体燥热得厉害,带着薄茧的指尖抚过脖颈滑腻的肌肤,将汗湿的发丝从她颈间拂开。 “师尊……师尊……”她红着眼睛,心中忐忑不安,嘴上却放肆地直呼其名,“绛雪……绛雪……” 从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莫绛雪顿时浑身一颤,将唇贴在她的后颈,来回碾揉。 温热的鼻息呼在她后颈的肌肤上,激起了一阵酥麻战栗,她的身体好似融成了一摊水。 停留在颈间的手,慢慢向上移动,手指抚过滚烫的脸颊,食指的指尖停留在那被吻得微微红肿的唇瓣之上,来回抚弄、摩挲。 颈间那抹温热的气息渐渐往上,谢清徵心旌荡漾,师尊的唇在她脖颈处流连,师尊的指尖抚摸着她的唇,她抬起头,略后向后仰去,眼角眉梢,盈满了春意。 肩颈处的衣物被拉下,埋首颈侧的人,伸出舌尖,温柔地舔.舐她脖颈上的肌肤,她咬紧牙关,忍住喉咙里将要溢出的声音,过了会儿,也轻轻舔了一下师尊食指的指腹。 口舌湿软潮润感传来,莫绛雪闷哼一声,将食指送入她的唇中,轻轻按压她柔软的舌。 她的舌缠绕上去,来回舔.吻那根修长的食指,一指一舌,如同适才彼此唇舌交缠一般,你来我往,相互逗弄。 湿热的、凌乱无序的吐息来到她的耳后,柔软的唇,擦过脸颊,吻至唇畔。 她躺到了师尊的臂弯中,师尊的手贴在她的脸颊上,抬起她的下颌,亲吻她的唇。 她眼眸微阖,倏忽瞧见师尊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浅淡的眼眸中,晃动着温柔的光泽,那抹不自控的迷离之色,慢慢从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寒意。 亲吻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谢清徵敏锐地察觉到了这抹变化,一颗心忽然坠到了底,她抬起手,轻柔地抚过师尊的脸颊,接着,朝师尊肩颈处用力一劈。 莫绛雪双眸一阖,身子软倒在床上。 谢清徵翻身而起,将师尊搂在自己怀中,小心翼翼地亲吻她的发丝,接着,抱住她,慢慢平复内心翻涌的情潮。 怎么办?做了这等大逆不道的事,等师尊清醒过来,她要怎么面对师尊? 脑海晃过莫绛雪眼中淡淡的寒意,谢清徵忽然不敢再抱住莫绛雪。 她松开手,让师尊平躺在床上,她自己下了床,跪在床边,额头抵着师尊的手心,垂首思考,要怎么善后? 心慌意乱,根本想不出来解决方案。她自暴自弃地想:“干脆让师尊一掌拍死我得了……” 死无对证,谁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想到“死”字,脑海又闪过昙鸾的身影,一瞬间,杀念起。 柔情、情.欲、惊慌失措一扫而空,唯余浓烈的杀意。 心中有个声音对她道:“杀了昙鸾,都怪她,要不是她,何至于陷入这种难堪的境地?杀了她,这样就没人知道这件事了……” 突兀的想法,悚然的想法,似乎不是她的意识,却又十分的熟悉。 她怎么可能想杀人呢?以她的性子,怎么会想杀人呢? 谢清徵捂住脸颊,自言自语,低声呢喃:“不可以起杀念啊……师尊说了,我不可以再起杀念了……可为什么不能起杀念呢?她算计我,她辜负了我的信任,她想要我们身败名裂……” 电光石火之间,她忽然想起三年前的论剑大会。 她想起来了,那一年,她确确实实动了杀念,就如同现在想杀了昙鸾那般,那一刻,她就是想杀死沐紫芙。 眉心的朱砂印似在隐隐发烫,谢清徵抬手按住眉心,眼中浮现一丝煞气,心似擂鼓一般,突突跳动,眉心越来越烫,她的脑海慢慢变得一片空白,心头浮现的字眼,只有一个“杀”字。 她要出去,杀了昙鸾。 “天璇剑。”她伸手,召唤储物囊的武器。 天璇剑应声而出,落到她的手中。 莫绛雪让天璇剑也认她为主了。 她持剑划破自己的手臂,将鲜血涂抹在剑刃上,朝壁上的画卷挥去。 室内剑光闪烁,昙鸾盘膝坐在地上,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猛地睁开眼睛。 “咔嚓”一声,房门破开,她还未看清来人,便被一股凌厉的气劲掀飞,摔到数丈之外。 她爬起身,咳了几声,擦去唇边的血,漫不经心道:“多好的灵器啊,你们怎么一点都不爱惜,还把它给毁了……” 一夜过去,残月渐隐,晨光熹微,天边已现光亮,将那双眼眸中的杀气照得一清二楚。 天璇剑上的鲜血一滴滴落下,昙鸾望着谢清徵的身形,不由一怔,脸上流露出万分惊讶的神情,试探性般,问:“浮筠,是你吗?” 语气竟有一丝欣喜。 谢清徵慢慢抬起头来,一言不发,转瞬间,已到了昙鸾面前,一剑刺向昙鸾胸口。 昙鸾斜身闪开,这一剑破开了她的外衣,再往前递一寸,便要刺入她的胸口。 一剑不中,谢清徵又疾风骤雨般,连刺三剑。 昙鸾晃动手中瑶光铃,身上出现一个散发着柔和光芒的钢罩,她躲在罩中,只闪不攻,一边咳血,一边不停地问:“你没魂飞魄散?” “你的残魂寄生在她身上?” “你杀我做什么?我是撮合她们!” “你煞气怎么变这么重啊?” “我们还是不是朋友了?” 谢清徵一语不发,只是不停地向昙鸾攻去,使出的剑招古朴浑厚,亦刚亦柔,绝不是璇玑门的剑法,也不是莫绛雪所授的剑招。 “这都是天枢宗的招式啊,那小家伙可不会……”昙鸾欣慰道,“浮筠啊,你果然没那么容易魂飞魄散,我得想个办法把你从她身体里捞出来……” “叮铃——叮铃——” 银铃声响起,如梦如幻,谢清徵剑招有一瞬的凝滞,接着不为所动,一剑刺破昙鸾身上的光罩,剑刃没入昙鸾的左腿。 昙鸾单膝跪倒在地,咬了咬唇,忍住痛意,抬头问她:“你在……替她报仇吗?” 谢清徵将剑抵在昙鸾的胸前,冷道:“用你的瑶光铃,抹除她的记忆。” 昙鸾:“咳、咳……谁的?” 谢清徵道:“莫绛雪。” “好……看在你没魂飞魄散的份上,这次我放过她们……”昙鸾扯开嘴角,艰难地露出一丝笑,她晃了晃手中的瑶光铃,一阵铃响之后,她变得更加虚弱,“好了,等她醒了……就不记得了……小谢道友,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将眼一闭,扑通倒地。 谢清徵正要递出长剑,一剑杀了她,却忽然瞧见在血泊之中,有个掉落的锦囊。 那锦囊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迟疑的这一瞬,她身子一颤,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灵气,身体软倒在地,与昙鸾躺在一起。 谢清徵茫然地睁着眼,记忆好似断了片。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在哪里。 眉心隐隐发烫,她嗅到了浓郁的血腥味,看见躺在身边的昙鸾,还有血泊中的锦囊…… 这是从幻境中出来了吗?师尊带她出来的? 她随后抓过那个眼熟的锦囊,打开看,是一些干枯的优昙花。昔年,昙鸾赠给慕凝的优昙花…… 谢清徵从地上爬起来,翻过昙鸾的身体,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吸…… 四肢绵软无力,像是耗尽了全部力气,谢清徵挣扎着,一步步向房中爬去,在地上拖曳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爬到房中,见莫绛雪安然无恙地躺在房中的地板上,气息平稳,像是睡了过去,谢清徵这才放下心来,再次爬出去,看昙鸾的情况。 昙鸾受了很重的内伤,还有一身的剑伤。 内伤是她与师尊斗法时所伤,这一身的剑伤又是哪来的? 是师尊伤她的吗? 谢清徵看到了地上的天璇剑。 她将天璇剑收回储物囊中,又从储物囊里,掏了一粒续命丹,塞到昙鸾嘴里,做完这一切,她想取走昙鸾手中的瑶光铃,但身体不停地发颤,她的手刚碰到昙鸾的手,便觉眼前一黑。 她昏了过去,与昙鸾一同躺在血泊中。 谢清徵在梦里梦见了自己。 “杀了昙鸾。” “杀了她。” “天璇剑。” “用你的瑶光铃,抹除她的记忆。” …… 猩红的血液,破碎的幻境,满室的剑光,她看见昙鸾脸上流露出万分惊讶的神情,还有一丝惊喜,昙鸾受了重伤,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她置若罔闻,一剑又一剑地刺向昙鸾。 一幕幕的画面闪过梦境,梦中那个持剑的人分明就是她,她却感觉自己变得十分陌生。 好在,她还记得,她让昙鸾用瑶光铃消除了师尊的记忆。 至于,她为何知道瑶光铃能消除人的记忆,却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混乱的梦境结束,意识清醒过来时,谢清徵感觉到自己不着寸缕,浸泡在热水中。 四周热气氤氲,有淡淡的血腥味,还有湿热的软巾缓缓擦过她的脸颊,她的脖颈…… 软巾反复擦拭她脖颈、肩膀,且越来越用力,像是在擦去什么糟糕的痕迹。 她忽地想起幻境中,师尊扯下她肩颈处的衣物,埋首她颈侧,舔.舐.吸.吮,连忙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凑得极近的面庞。 莹白如玉,冷若冰霜。 “师尊……”谢清徵按住莫绛雪的手,夺过她手中的软巾,“我……我自己来……” 莫绛雪见她醒来,冷淡地点了点头,坐到一旁,目不斜视。 谢清徵放出灵识,查看自己身体情况,见自己脖颈、肩头,满是暧.昧的吻痕。 她脸烫得厉害,脸颊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连忙运起灵力,试图抹去那些痕迹,但一运气,丹田内便一阵剧痛。 这症状,怎么像是过度消耗灵力? “我醒来时看见你和昙鸾手牵手,躺在血泊中。”莫绛雪忽然开口道。 谢清徵连忙解释:“什么牵手?我那是想拿走她手上的瑶光铃!” 还没拿到便昏了过去。 莫绛雪脸色稍霁,递出手上的瑶光铃,道:“我拿到了。” 谢清徵看着那串铃铛,问:“对了,昙鸾她人呢?” “昏迷不醒,还在巫医那里疗伤。” “你把她也带回了总坛?” 莫绛雪点点头,转头看向她,面色淡然,眼中却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往水里缩了缩,借氤氲的热气遮挡住自己的身体,又将软巾盖在肩上,遮住那些暧.昧的痕迹。 师尊到底还记不记得幻境里发生的事情? 她不敢确定。 “盖住肩膀有什么用呢?这里有。”冰凉的指尖,点了点她的脖颈,又滑向她的锁骨,“这里也有。” 幻境中的一幕幕闪过脑海,谢清徵忙伸手抓过莫绛雪的手,制止她的动作。 莫绛雪抽开自己的手,面无表情,问:“谁弄的?”没等她回答,又平静道:“不管是谁,若你不是自愿的,我便去杀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都担心我会虐呢,我分明是甜文写手,尽量所有cp最后都是圆满结局吧,大反派的除外~ 小剧场 谢(不清醒):杀! 莫(清醒):杀。 昙鸾(死里逃生):好冤QA PP S: ai小美和审核姐姐们,我写的都是脖子以上的亲吻喔,亲脸、亲嘴、亲脖子,不涉及脖子以下的描写,没有进一步的亲热行为,千万千万看清楚别误锁哈。她们就是情到浓时,亲的缠绵悱恻了些,晋江,写得就是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第83章 她望向师尊,心中翻江倒海。 莫绛雪瞧着谢清徵,眼中无波无澜。 谢清徵瞧见她浅色的瞳孔里,倒映出自己犹豫的神色。 她的鼻梁精致高挺,依稀记得鼻尖擦过自己脸颊的温润触感;她的唇单薄柔软,软得似水一般,从这样一张好看的嘴唇中,吐露出“杀”字,似乎显得太过平静。 平静到不像是真心话。 谢清徵听在耳中,却觉得,倘若真有那么一个人,欺负了她,师尊一定会毫不犹豫杀了那人。 她一直是被师尊呵护着的,某种程度上,师尊确实如同她的至亲一般,教导她,呵护她,看着她一点点成长。 可她却对这样的一个人,生出了那样龌龊的心思。 谢清徵垂下眼眸,不是自愿的吗? 她暗暗腹诽:“若不是自愿的,我还能让师尊你自裁不成?” 确实不算自愿,若非昙鸾从中作梗,她不愿去做这等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事。 但……后来瑶光铃的声音隐去,她的神志是清醒的,至少,她比师尊更清醒。 她也不能说“我心甘情愿,我甘之如饴”,虽然这是她的真心话,虽然她没有寻常女子那般委婉含蓄,但这种话说出口,也太那……什么了吧…… 谢清徵抬手捂住脸颊,不敢与莫绛雪对视,轻声道:“师尊,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过会儿我再和您交代这些。” 其实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先找借口,拖延一下。 莫绛雪静默片刻,颔首道:“好,你先沐浴。” 她转身出了屋。 谢清徵透过指缝,目送她离开,直至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这才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将自己沉入水中。 四肢酸胀不已,似是消耗了许多力气;思绪混乱无比,各种想法交织在一起,理不出头绪。身与心,俱疲倦…… 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累的时候,从前她有很多话可以和师尊说,直白赤诚,毫无保留,事无不可对人言,如今,却要推三阻四,找借口,拖延彼此的对话。 “咕噜咕噜。”水中冒起了一阵气泡,片刻后,“哗啦”一声,谢清徵从水中站起身来。 该面对的问题总要去面对…… 心中盘算好了说辞,谢清徵洗净身体,从浴桶中出来,穿好衣服。 师尊替她准备的衣服是璇玑门的黑白色道袍,在苗疆的这段时间,她穿过寻常汉家女子的白衣红裙,穿过苗家女子的蓝布衣裙,倒是许久未着璇玑门的这身道袍。 袍上白鹤翩然欲飞,总能令她联想起那个如鹤如仙的人。 谢清徵挽起长发,抬起胳膊时,发现自己手臂上的伤口不知何时痊愈了。 当时杀念横生,她记不太清怎么破开幻境的,但依稀记得,手臂上的伤口,是她自己用天璇剑划开的。 师尊说她的血遭受鬼气浸润多年,能招来许多邪祟,没想到,也能用来破除灵器制造出的幻境。 之后应该是师尊替她治好的…… 治好了她的伤,却特意留下她肩颈上的那些痕迹,存心等她醒来,当面对质。 谢清徵轻轻叹了一声气。 尽管师尊特意质问了一句是谁做的,但她还是不能确定师尊,是否真的不记得幻境中发生的事。 或者说,她不敢确定,师尊是否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师尊话里话外,都未提及自己平白无故少了一段记忆,按理,人缺少了一段记忆,不是应该会感到惊讶吗? 谢清徵都想好了说辞,什么“失忆是幻境的副作用” “我也记不太清发生了什么”…… 偏偏师尊没问发生了什么,而是发现了自己身上的痕迹,质问是谁做的。 难道自己身上的痕迹,比她缺了一段记忆还重要? 心中有很多种猜测—— 也许,师尊没忘记是谁做的,但不愿承认那个事实; 也许师尊彻底忘了,误以为她和别人…… 也有可能,师尊忘了,但猜到了是自己所为,却不愿挑明了说,有意给彼此留些颜面…… 总之,师徒乱.伦这种事,不记得,总比记得要好。 若是记得,她在师尊面前,无地自容;若不记得,她们的师徒关系还能延续…… 不管师尊记不记得,猜没猜到,反正,她是不会承认的。 她只想维持现状,她只想陪伴在师尊身侧,至少在师尊身上的诅咒解开之前,她无论如何,都要陪在师尊身边,谁都不能将她赶走。 等师尊没了性命之忧,她会向师尊坦白一切,那些龌龊的心思,趁师尊心神不宁时,那些大逆不道的行为,她通通会交代。 届时,她还能不能留在师尊身边,全凭师尊做主。 谢清徵穿戴齐整,推门而出。 莫绛雪站在屋外的廊道中,背对着她,身量颀长。 谢清徵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莫绛雪道:“现在可以说了?” 谢清徵温声解释道:“师尊,不是什么人所为,是我进入风月幻境后,道心不稳,和幻境里的精怪……” 当时庭院中只有她、师尊、昙鸾三个人在,师尊若是误会,一定是误会到了昙鸾身上…… 她才不要和那家伙扯上关系。她还得找个时间,去赌昙鸾的嘴,让那妖女别乱说。 莫绛雪背对着谢清徵,一言不发。 “最后,我清醒过来了,幻境也破了。师尊,我错了……”谢清徵跪下认错,“徒儿甘愿领罚。” 修道之人,讲究清心寡欲,按照璇玑门的门规,她犯了第三戒,“不得淫邪败真,秽慢灵气”。 莫绛雪依然一声不吭,垂首,轻轻晃动手中的瑶光铃。 “叮铃……叮铃……” 铃铛发出空灵悦耳的声响,谢清徵听见那几声叮铃,心中一个激灵,脑海情不自禁地闪过两人缠绵亲吻的画面。 “师尊。”她呼唤身前的人。 莫绛雪停止晃铃,淡声道:“瑶光铃没有认我为主,发出的响声,扰乱不了神智。” 又问谢清徵:“那些是你的真话?” “我……”谢清徵嗫嚅地动了动嘴,背上冷汗直冒,颇有些不知所措。 也许她真的不擅长撒谎,师尊也没那么容易被骗。 犹豫片刻,她只能认错:“徒儿知错……” 其余的话,绝口不提。 莫绛雪抬腿就要走,谢清徵情急之下,连忙抱住她的双腿:“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师尊,打骂也好,责罚也好,您别不理人……” 说完,她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又松开了莫绛雪的双腿。 一个苗家女子路过,看见她们师徒俩一跪一立,惊讶地看了她们一眼,用蹩脚的汉语,道了一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别太严厉啊……” 莫绛雪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那苗家女子咳了两声,走了。 莫绛雪转回身,望着谢清徵,缓缓蹲下身子,与她平视,轻声问她:“我打骂过你吗?” 谢清徵摇摇头:“没有。” 拜师以来,师尊甚至都极少对她说什么重话。 莫绛雪又问:“我责罚过你吗?” 谢清徵还是摇头:“没有。” 莫绛雪站起身,道:“那不就得了?你起来说话。” 谢清徵站起身来,目光依旧不敢看她,只是看着地面,躬身问:“这次……也不罚我吗?” 莫绛雪轻描淡写道:“如果你认为你向我说了真话,你知错了,那就这样,没什么好罚的。” 揣摩不透她的心思,谢清徵一颗心七上八下。 “逍遥一道,贵乎顺其自然,从心所欲。”莫绛雪平静道,“如果你认为向我隐瞒什么,是有必要的,是你心之所向,那你可以不说真话。” 这些话,大概可以理解为:你按照自己的意思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哪怕有所隐瞒也没关系,她不介意。 明知被欺骗,却不追问。谢清徵自认修不到她这样的心境,只好低着头,不说话。 莫绛雪这番话说得心平气和,神色乍一看一如往常那般淡然,转过身时,眼中却多了几分黯淡。 “待会儿收拾行李,回一趟璇玑门。” 留下这句话,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谢清徵躬身施礼,抬起头时,只见她的背影消失在廊道的拐角处。 在苗疆待了两个多月,解毒的蛊方到手,瑶光铃也拿到了,确实该回去了。 临别之际,谢清徵想到了昙鸾,和檀瑶打探了她的所在,前去探望。 昙鸾尚未苏醒过来,她腰间别着的那个锦囊沾了血,谢清徵用灵力将那些血渍化去。 仙教的教主来看过几回,站在床前,没有说话。 谢清徵看见昙鸾手指动了动,似有醒来的迹象,心中一喜,正要和教主说,却见教主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昙鸾,接着便转身离去。 似是不愿面对清醒后的昙鸾,又或是,怕昙鸾不肯见到她,所以回避。 昙鸾醒来的第一眼,见自己回到了总坛,掀开被子,挣扎地下了床,要离开。 檀瑶拦住她,叽里咕噜说了一阵苗语,她也用苗语和檀瑶对话。 谢清徵听不懂,也不想去懂。 她们既然选择用苗语对话,便是不愿让她这个汉人知晓,她们在说些什么。 她在一旁把玩手中箫。 最后,檀瑶放昙鸾离开,昙鸾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总坛,谢清徵跟了上去。 走到了总坛外,昙鸾捂着胸口处的剑伤,回身笑问:“小谢道友,你还跟着我做什么,还想杀了我啊?” 她的面色苍白如纸,唇上不见丝毫血色,虚弱得像是随时会倒下,语气中却还能带着笑意。 没有丝毫惭愧的笑意。 谢清徵道:“我真心把你当朋友了,是你欺骗陷害我在先。” 昙鸾:“怎么?你想要我和你说一声‘对不起’吗?” 谢清徵:“难道你不该说吗?” 昙鸾笑得轻浮:“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你还想继续和我当朋友,继续被我欺骗,被我背叛啊,你是喜欢上我了吗?” 谢清徵反驳:“那你想多了,我的朋友不是你,是檀鸢,从今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 昙鸾:“这才对啊。你这种人太认真,我不会去碰,再说,你喜欢的人也不是我。” 谢清徵瞪了她一眼。 昙鸾:“你让我消除她的记忆,你觉得有用吗?就算我不说,你觉得她会猜不出来吗?依我看,她就算猜出来了,也会选择装作不知道。她不敢面对你,就和慕凝当初不敢面对我一样,她接下来一定会躲着你。你呢,要么继续自欺欺人下去,最好能欺瞒所有人,欺瞒一辈子;要么趁早坦白,趁早放下。” 谢清徵道:“昙鸾,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一定要在一起、一定要求一个结果的。她也不是慕凝,她就是她。我现在只想解开她身上的毒,我只想她能够活下来。至于我和她最后怎么样,那是将来的事。” 大抵是被那一句“我只想她能够活下来”打动,昙鸾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慕凝,眼里有一瞬的动容,随即道:“那你现在跟着我做什么?我手上又没瑶光铃了……”又愤愤不平,“等我养好伤之后,再找你们要回来!” 谢清徵问:“你知道玉虚鼎的下落吗?” 昙鸾发笑:“你们从我手上夺走了瑶光铃,还想要从我这里探听到玉虚鼎下落?” 谢清徵:“看来你知道。” 昙鸾:“在蛮荒,在十方域,有本事就去拿。” 谢清徵施了一礼:“多谢告知。” 说完了这句,谢清徵依旧没离开,看着昙鸾,又看了看她腰间的那个锦囊。 不是说早忘了慕凝吗?她还留着这个锦囊作甚? 昙鸾没好气问:“你还不走?要改换门庭,留下来当我的徒弟吗?” 谢清徵不理会她这个问题,问她:“我神志不清,用天璇剑杀你的时候,你和我说了些什么?” 昙鸾看着她眉心的那抹朱砂印,道:“你不如回去问你的师尊,你眉心的印记里都有什么?” 谢清徵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师尊说我这里有一抹谢浮筠留下的灵气,她后来帮我掩盖了。” 昙鸾:“她是这样和你说的吗?” 谢清徵:“所以你那天到底和我说了什么?” 昙鸾摇摇头:“等我伤好之后,再去找你吧,要不然我担心我会被你师尊打出来。” 话音落地,她的神情一变,瞧着谢清徵身后出现的那个人,咳了一声,又笑了笑,道:“你若是思念我,便传信给我。” 这厮戏精附身,前言不搭后语的,谢清徵听得眉头一皱,待察觉到身边传来的一丝寒意,忙转过身去,“师尊……” 莫绛雪负手而立,冷淡而有礼貌地询问:“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昙鸾微微一笑:“打扰到了,云韶君,您能先走开吗?” 莫绛雪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谢清徵解释:“师尊,我只是在问她昨天发生的事,我有些记不清了。” 莫绛雪颔首:“问完了吗?我们该回去了。” 从苗疆回到中原,谢清徵没忘记牵上自己的那头驴。 来时,她们师徒二人牵着驴行走在乡间阡陌,她跟在师尊身后,有说有笑,亲近撒娇,她还诱哄师尊骑驴; 回时,她却心事重重,不但很少笑,整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在师尊面前,谨言慎行,保持距离,态度愈发谦恭。 莫绛雪自然察觉到了谢清徵的异常,她主动骑上了那头驴,将缰绳递给身后的谢清徵。 谢清徵怔怔地接过缰绳,看着骑在青驴上的人,淡淡一笑,什么都没说,牵着缰绳,缓缓向前走去。 相似的风景,相似的场面,心境却迥然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 谢:今时不同往日,保持距离,保持距离,保持距离。 莫:她学会撒谎骗我了……她是不愿意的……她躲我,她变了 第84章 之后的几天,师徒二人牵着一头青驴,紧赶慢赶,风餐露宿。 白天或御剑飞行,或骑着青驴漫步乡间小道,闲逛街头巷尾,遇见邪祟顺手除了;夜晚,要么寄居荒庙山洞,要么找一户寻常人家寄宿,赠送一些符箓以作酬谢,再要么,就住在公家的官驿里。 她们身上没有太多金银钱财,只随身携带了些铜币。 谢清徵自我安慰,修道之人,钱财本就是身外之物,有没有钱都不打紧。 时人崇尚修仙,各地云游的玄门修士都可以免费住在官驿中,种种用度官家报销。 但那是太平时节,适逢乱世,荒废的官驿和荒庙没什么两样。 谢清徵还是更喜欢寄居在寻常人家,有时还能顺便帮人看看风水,捉捉小鬼,治一治那些成了精、四处作祟的牛妖、狗妖,日子过得倒也忙碌。 她喜欢忙碌的日子,一忙起来,就没有太多的对话时间,就可以不用想着遮遮掩掩,只需要专注地除祟、捉妖。 从苗疆至东海璇玑门,千多里的行程,二人边走边逛,竟用了十来天的时间,才返回璇玑门。 莫绛雪先带着谢清徵前去紫霄峰拜见萧忘情,简单禀告了这两个多月在苗疆发生的事。 萧忘情听闻她们顺道寻回了瑶光铃,喜上眉梢:“天璇剑、天玑玉、瑶光铃,三大镇派宝物都已归位,我也算了却心中一桩大事,对得起各位祖师了。绛雪,我真不知该如何感激你。” 莫绛雪微微摇头,道:“举手之劳。我看,还是和天璇剑一样,先用归元石重新淬炼一遍。” 谢清徵听到这里,目光落在莫绛雪身上,又看向萧忘情,欲言又止。 萧忘情问:“徵儿,你想说些什么?不妨直说。” 谢清徵道:“我师尊伤势未愈……” 萧忘情微微一笑:“我自然不会再让你师尊以身犯险,这次就让素尘去吧。你们师徒二人外出云游了几个月,先回缥缈峰好好休养一阵。” 谢清徵施礼应是。 萧忘情看着谢清徵,欣慰道:“徵儿出去一趟,看上去越发沉稳了些。今年的琅嬛论道会,由璇玑门主办,徵儿,我想让你随闵鹤一同操办。绛雪,你意下如何?” 莫绛雪看向谢清徵:“看她自己的意思。” 谢清徵有些茫然:“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萧忘情道:“你跟着闵鹤,闵鹤自然会教你。” 谢清徵心想:“回到缥缈峰后,我又要和师尊朝夕相处,难免不自在,不如给自己找些事情做……” 沉思片刻,她应下了。 萧忘情摸了摸她的头发,像是想起了谢浮筠,有片刻的伤感,道:“你的性子端庄,倒真不像浮筠年轻的时候,反倒有几分像谢宗主。” 从前丹姝长老说她像谢宗主,如今掌门也说她像谢宗主,她和谢浮筠差别真有那么大吗? 谢清徵脑海回忆起那个雍容端正、贵气凛然的锦衣女子,摇头微笑道:“徵儿可不敢高攀。” 萧忘情道:“当年谢宗主将你留在璇玑门,一定有她的用意。这次的琅嬛论道会,你好好办。她看见你能独当一面,也会欣慰的。” 原来掌门让她随闵鹤操办琅嬛论道会,还有这次用意在…… 萧忘情又对莫绛雪道:“绛雪,如今既得了解毒的蛊方,配合着碧水寒潭,疗养几个月,你体内的阴毒或能大减。明日,我带疏雪去看看你。至于瑶光铃,等下个月的琅嬛论道会,谢宗主来了,我们再一起商讨如何处理。” 莫绛雪颔首称是。 谢清徵心中盘算:瑶光铃、天玑玉、天璇剑,这三个目前在璇玑门;天权刀在谢幽客手上,天枢宗的宝物或许也已寻回;开阳伞在开阳派…… 七件灵器,六件都在正派手中,如今只剩下玉衡鼎,流落在蛮荒的十方域,不知具体在谁的手上,要如何获取。 等下个月见了谢宗主,再问问谢宗主吧,她是玄门之首,手底下暗卫多,情报网也多,自然比她们师徒俩的消息更灵通。 从紫霄峰回到缥缈峰时,已是深夜。 师徒二人披星戴月回到山巅,月光映照之下,谢清徵看着雪地上、梅树从中三三两两的竹屋,驻足凝望片刻,竟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恍惚感。 下山也没什么好的,世道复杂,人心叵测,到处都是欺瞒和算计;还是山上的日子,简单清静又自在。 莫绛雪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到其中一间竹屋。 谢清徵道:“师尊,我先替你清扫一下。” 莫绛雪道:“不必,很干净。” 屋内确实一尘不染,萧忘情每个月都会派闵鹤前来清扫,以备她们随时回来。 竹屋外,月光映雪,银白色的柔和光辉将一切事物照得清晰可见。 屋内却是一片昏暗,谢清徵寻出杂物间里一颗通体雪白的夜明珠,放到莫绛雪屋内;又泡好一壶热茶,为她斟茶倒水;接着替她拾掇了椅榻,取出干净的棉絮厚垫,熟练地铺好床。一如在外历练时那般,尽心尽责地服侍尊长。 许久未见到她的灵狐,狗腿子似的,围绕着她转,在她腿边嗅来嗅去。 莫绛雪摘下帷帽,褪下风尘仆仆的外衣,一言不发地望着谢清徵。从前谢清徵做这些时,会笑着和她说些俏皮话,这会儿却不同她说话,反而和灵狐絮絮叨叨。 “有没有把我的小鸡小鸭小鹅吃掉?” “修为有没有精进?” “你还得多少年才能化形啊?” 灵狐哼哼唧唧,小声地嗷嗷叫。 谢清徵听不懂兽语,莫绛雪替它翻译: “没吃。” “有进步,但不多。” “少则十年,多则百年。” 谢清徵哈哈一笑,接着保持沉默,不再与灵狐对话。 室内安静下来,莫绛雪抿了一口茶,瞧了谢清徵一眼,也一声不吭,接着转身出了屋。 谢清徵替莫绛雪铺好了床,轻轻抚过那些枕头、被褥,然后收回手,出了屋,目光习惯性寻找莫绛雪的身影,终于在一颗梅树下找到了她。 山顶积雪微融,千万株梅树绿叶如盖,生机盎然,微风吹过,树叶轻轻摇曳。 莫绛雪站在其中一棵树下,伸手抚摸树上的刻痕。 谢清徵跟着走过去:“师尊,你在这里做什么?” 过去三年,她就是站在这棵梅花树下悟道砺心,一年四季,静观寒暑枯荣,等师尊出关。 她在这棵树下站了三年,等了三年,身子也跟着一截一截拔高,每年她都会在树下划一道刻痕,十八岁这年,总算长到和师尊一般高了。 莫绛雪一一抚过那些刻痕。 谢清徵站在莫绛雪身后,轻声呼唤:“师尊……” 师尊回过头瞧了她一眼,一言不发,不理睬她,似乎有些生她的气,又似乎是在回避对话。 总之,是带着情绪的。 谢清徵来不及细想哪里做错惹她生气了,见她衣着单薄,赤脚走在雪地里,微微蹙眉,忙问:“你冷不冷啊?我去给你拿衣服和靴子。” 莫绛雪又瞧了谢清徵一眼,神情冷淡,开口道:“我不冷。” 谢清徵垂下眼眸,见她双足莹白似玉,踩在雪地中,白得好似与雪融为一体。 她确实对自己有情绪。 谢清徵既感到有些难过,又生出一丝隐秘的欢喜来。 终于不再是一视同仁的、寡淡平和的态度,这个人,也会有情绪,心情不悦时,也会不理睬人。 师尊在气什么呢?气她隐瞒欺骗她?气她不再对她坦诚相待?可是,她只是想稍微保持一点距离,师徒之间该有的距离,发生了那样的事,她根本不可能再心平气和地面对眼前人;哪怕连默默地喜欢也做不到,那些情意就像指缝里漏出的水,滴滴哒哒,总会漏出一两滴来。 “你那天又动了杀念。”莫绛雪忽然开口,打断谢清徵的沉思。 谢清徵抬眸看她。 是在气这个吗? 莫绛雪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从明天开始,你每日早晚站这里,站一个时辰,悟道砺心。你命格有异,不要再起杀念了。” 她辩解道:“我从来没有害人之心,都是她们先伤害我的!” 莫绛雪看着她。 她也望着莫绛雪,有些难过,又有些委屈,问:“师尊,你是在责怪我又动了杀念,所以和我生气吗?” 莫绛雪摇头,缓声解释:“我不是生你的气。你的命格与寻常人不同,若按谢宗主所说,你是炼婴邪术复活而生,那便和那些邪道修士一样,容易遭到煞气的反噬。你若频繁起杀念,终有一日,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煞气,变得暴戾嗜杀。” 谢清徵静默片刻,低声道:“我以后会注意的……可是,抛开这点,我还是觉得,你在生我的气……” “夜深了,歇过这一晚再说吧。” 莫绛雪不理睬她这个问题,转身走了。 谢清徵目送莫绛雪离开,之后,她站在梅树下,脱下自己的靴子,踩在冰天雪地里,踩在师尊适才踩过的地方,走了好几圈,心情莫名好了不少,她才回到自己的屋中。 回到屋中,谢清徵忽然发现,她的床铺被人整整齐齐地拾掇好了,换上了干净的棉絮厚垫,桌上不仅有热茶,还放着几本法术秘籍。 应该是师尊留下的,要她接下来学习的法术。 谢清徵随手翻开一其中就有昙鸾擅长的纸人术。 她随手撕了一张纸,剪裁成小人的模样,画上官,滴了一滴自己的血上去,随后将它托在掌心,默念秘籍中所记载的法诀,片刻后,她的一抹灵识附在了纸人上面。 小纸人从她掌心立起,挥了挥两只小手,似展翅的蝴蝶一般,翩然飞出竹屋,飞下了缥缈峰。 一路穿林过竹,来到山底。 她想看看她的鸡鸭鹅在这里过得怎么样,飞过碧水寒潭时,却见有人站在水潭边,褪下身上最后一件衣物,缓缓步入潭中。 月光映照下,那道窈窕的背影翩然如鹤,肌肤胜雪,谢清徵忽觉全身的血液直往头顶冒。 小纸人的眼睛无法闭上,眼珠也无法转动,就只能盯着一个方向看,它紧紧贴在一片竹叶上,一动不敢动。 莫绛雪全身浸没在碧水之中,忽而侧过脸,瞧着纸人的方向看去,片刻后,她稍一抬手,勾了勾手指,贴在竹叶上的纸片人不可自控地朝她飞去。 她圈着小纸人的腰,让小纸人与自己面对面。 小纸人两只纸片手,艰难地撑在她的指间,缓缓转动身体,背过身去,不敢面对她。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85章 莫绛雪左手圈着纸人,右手两只手指捻住纸人的肩膀,将它转了过来。 谢清徵坐在屋内,闭目,身体分明纹丝未动,她却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强硬地掰了过来。 她的感与纸人共通,见所见,闻所闻,感所感。 她望见师尊的眼神,是一种幽暗的平静,眼底似有流光晃动,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神情一贯的沉静;轮廓分明的下颌,淌着水珠;脖颈修长,锁骨精致,肩部以下的身体,浸没在碧水之中…… 许是不着寸缕的缘故,清华出尘中,又杂糅了一丝别样的妖冶。 谢清徵看着她,眼前浮现出日在幻境中,冰凉柔软的双唇、细密的汗珠、紊乱的呼吸、柔滑滚烫的触感,种种缠绵……倏忽涨红了脸颊,心头悸动不已。 再多看一眼都觉得是亵渎,偏偏纸人无法移开视线。 纸人分明感受不到冷热,她却觉得那张被师尊握在手中的薄纸,灼烫得好似要燃烧起来一般。 对视片刻,她一阵口干舌燥,正打算收回灵识,却见师尊不知想起了什么,将脸瞥向一旁,视线落到远处,长睫微颤,眸光晃动。 这欲语还休的模样,竟似有一丝羞怯…… 她第一次瞧见师尊这副模样,不由痴了,法诀念了一半,灵识尚未收回,她怔怔看着,这一刻,忽然很想凑过去,亲一亲眼前人的长睫。 小纸人从莫绛雪的掌中挣脱,翩翩然飞到她的发间,如蝶驻花一般,停留片刻,旋即一阵风般,溜之大吉。 她还是不敢亲吻师尊的睫毛,只在碰一碰师尊的墨发,便逃也似的溜走了。 小纸人飘飘荡荡,到了竹林中,“啪”一下,被一只肥硕的大鹅一口啄到了地上,旁边几只鸡鸭也跟着围了过来,看大鹅啄到了什么好东西。 谢清徵连忙收回灵识,避免感受到身体四分裂的痛楚。 好消息,她的鸡鸭鹅都还健在;坏消息,她窥见了师尊沐浴。 她对师尊向来奉若神明,但那淌着水珠的下颌和锁骨的画面,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什么法术都无心修习。 谢清徵合上秘籍,在莫绛雪回屋之前,熄了灯,躺在床上,强迫自己入睡。 半晌,她听见御剑凌空的动静,听见靴子轻轻踩在雪地上的细微声响。 那些声响在屋外驻留片刻,旋即无声无息。 她不敢放出灵识探查屋外的动静,闭眼装睡。 翌日,谢清徵早早醒来,先是完成梅树下辗转悟道的日常功课,接着跪倒莫绛雪屋前。 莫绛雪推门而出时,见她肩头飘着雪花,抬手替她拂去,淡声打趣道:“又在闹什么别扭?” “师尊,我……我和你负荆请罪。”谢清徵随手折了一截干枯的梅枝,塞到莫绛雪手里,“我不知道你那时在沐浴……” 莫绛雪默不作声,接过那一截毫无生机的梅枝,手中灌入灵力,干枯的梅枝忽地抽出嫩芽,枝头逐渐鼓胀,孕育出一颗颗饱满的花苞;花苞颜色由青转粉,轻轻颤动,随后扑簌簌,颤巍巍地绽放开来。 花瓣一片片展开,层层叠叠,错落有致,最终绽放出一整枝繁花似锦的梅花。 “起来吧,肉身皮囊而已。”莫绛雪将这枝梅花递给谢清徵,神情淡然。 话虽如此,谢清徵脑海却浮现出师尊长睫微颤的模样。 旋即又晃了晃脑袋,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她过分在意,才会觉得这是一件尴尬的事;师尊处之泰然,正说明师尊不以为意。 谢清徵接过师尊递过来的梅花,看了又看,蓦然想起,她收到第一朵花,根本不是昙鸾送的,而是四年前,她无意间踏入缥缈峰时,师尊折了送她的…… 难怪当时在迷障林中,师尊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心中倏忽升腾起一丝异样感,她想要开口试探,试探是错觉与否,却见师尊抱琴到了亭中,漫不经心道:“不是应了掌门,要随闵鹤操办论道会事宜么?你去吧。” 谢清徵喔了一声,将试探的心思冷却下来,施礼告退。 她御剑飞出了一段路,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手中还抱着那枝梅花。她连忙折回,寻了一个青花瓷瓶,将那枝灵力催化的梅花插.入瓶中,放在床边的一个矮柜上。 她微笑着这枝梅花,心想:“夜里若看着这枝花入眠,大抵能做个无与伦比的香甜美梦……” 转念间,又想起师尊模棱两可的态度,以及那一丝异样的感觉。 师尊总能猜透她的心思,她却揣摩不透师尊的想法,从前她敢大大咧咧地问出口,如今她不敢有僭越的念头,不敢再像从前那般事无不可对人言。 却偏偏留有一丝斩不断的期待……期待师尊也能像她这般,对她有不一样的感觉。 明知没有可能,却还不能够彻底死心,她真糟糕。 谢清徵敛了脸上的淡笑,起身出了房门,御剑飞往紫霄峰,去找闵鹤师姐。 自此之后,一切都如同往常那般,只是师徒二人少了许多独处的时间,少了许多对话。 谢清徵随闵鹤操办琅嬛论道会事宜,整日里早出晚归,没落下悟道的功课,也会抽空修习各种法术,如此更是忙得不见人影。 莫绛雪每日都会饮用蛊酒解毒,偶尔还会闭关几天,消解药力,师徒二人有时一连六天都见不到一面。 自打回山之后,莫绛雪再未提起苗疆发生的那些事情,好像那天根本没发生过什么,又或者说,在瑶光铃的作用下,她确实什么不记得了。 谢清徵有些庆幸的同时,又有些失落。 闲时,她会忍不住想,倘若她没让昙鸾消除师尊的记忆,如今又会是何种光景? 当然,也只是事后想一想另一种可能性。 当时的她,不敢去赌另一种结果。 从温家村到璇玑门,她踏入玄门快要年了,自从拜师之后,她的生命里,除了追寻过往,便只有师尊。她悟道砺心,因为是师尊的命令;她努力修行,为的是早日转移师尊身上的诅咒;师尊就是她人生的方向。 她无法承受失去这一切的恐惧和后果。 若可以选择,她宁愿一辈子不知晓自己的心意。就永远当作是孺慕之情多好,不知情为何物,无忧无虑,无爱无怖,就只是师尊座下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 她不该动心,可等她领悟过来这份情意时,已是情根深种。 她无法斩断情丝,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能做到的,唯有尽可能保持距离。 紫霄峰上。 闵鹤看着心事重重的小师妹,担忧地问:“师妹啊,你下山一趟,话怎么变少了?” 谢清徵含糊其词:“师姐啊,人总会长大的。” 闵鹤点点头:“这倒也是,年末璇玑门要招揽新弟子了,到时你可不是小师妹啦,你也要当师姐了。不知后年的论剑大会,莫长老还会不会收徒,若收的话,那你就是缥缈峰的大师姐啦。师姐嘛,就要有师姐的样子。” 谢清徵摇头,笃定道:“我师尊不会收的。” 她说了,师门一师只收一徒,她只会有自己。 闵鹤道:“哎她以前还说不收徒呢,不也收了你,凡事有一就有二。” 谢清徵还是摇头:“她肯定不会的。” 闵鹤暗觉好笑:“师妹啊,你不觉得有师妹带很好玩吗?带小鸡崽似的,一点点看着她长大,很有成就感的。我倒希望我师尊多收几个亲传徒弟,让我带一带呢,可惜她老人家不爱收徒,就只有我和水烟师姐两个亲传。她呢,整日在外云游,我这些年都没怎么见到她。” 谢清徵:“我们不都是你的师妹?” 闵鹤:“那不一样,你们分居各峰后,又不与我同住,也不随我学箫学剑,紫霄峰实在太冷清啦。” 哎? 谢清徵心念一动,沉思片刻,说道:“那我这段日子搬来紫霄峰,与师姐你同住好不好?这样也方便我们商量论道会的事情。” 闵鹤与她击掌:“好主意!就这么说定了,我去和我师尊说,你回去和你师尊说一声!你明日便搬过来。” 谢清徵回到缥缈峰时,正撞见莫绛雪伏案练字。 她看着师尊的背影,心中盘算着说辞。 莫绛雪察觉到她回来,转过身来,看着她。 谢清徵连忙躬身行礼。 莫绛雪颔首:“过来,帮我研墨。” 谢清徵走过去,一边替她研墨,一边若无其事般,禀告道:“我想暂时搬去紫霄峰,与闵鹤师姐同住,方便操办商量论道会。” 莫绛雪闻言,捏着毛笔,沉寂凝然片刻,淡声应道:“好,等忙完了这事,你再回缥缈峰来。你去收拾吧。” 谢清徵施礼告退。 斯人离去,执笔之人却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姿态,笔锋悬停在半空,墨汁凝聚笔尖,无声滴落,纸上晕染开大片痕迹,执笔之人却浑然不觉。 良久,墨汁凝住,莫绛雪放下笔,望向窗外,见谢清徵两手空空,准备下山,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右手抱了一瓶梅花,左手抱着灵狐,下了缥缈峰。 人走就算了,怎么狐狸也带走? 莫绛雪信手弹拨了一下琴弦,“铮”一声响,灵狐从谢清徵怀里跳出来,摇着尾巴跑到莫绛雪窗前。 谢清徵茫然地跟了过来:“师尊,还有什么吩咐?” 莫绛雪道:“灵狐留下看家。” 谢清徵:“师尊,它是狐狸,又不是小狗。” 莫绛雪不语。 谢清徵踟蹰道:“好吧……那毛团你留下,我得空了就回来看你。” 莫绛雪斜眼看那一人一狐。 她就知道,这人躲她,留下灵狐,才会回来瞧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灵狐:妈妈们要分居,我要跟谁? 第86章 师尊要灵狐留下,谢清徵就让它留在了缥缈峰,她只抱了一瓶梅花,朝师尊躬身施了一礼,便下山去了。 璇玑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缥缈峰和紫霄峰相隔数里,御剑来回不过一盏茶时间。但师尊喜好清静,不爱出山,所以,她只要远离缥缈峰,就等于远离了师尊。 彼此暂时保持距离,她或许就能慢慢放下,忘却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让彼此的关系回到从前。 莫绛雪没有叮嘱更多的话语,寻常长辈多少会叮咛一两句什么“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要听话懂事”之类的,她却什么都不说,甚至没有送行,任由谢清徵孤零零一人下山。 谢清徵没有御剑,徒步走下缥缈峰,还一步三回头地张望。 她想看看,师尊会不会出来瞧一眼,她想知道师尊心里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像她一样,有几分不舍和眷恋? 可看来看去,视线里只有随微风晃动的树叶,梅林中来回走动的白鹤,和在梅花树下打滚的灵狐。 谢清徵黯然地收回视线。 说到底,还是自己太过在意了…… 时时刻刻都存了一丝试探之心,试探师尊的态度,揣摩师尊的一举一动,总是自作多情地以为能掀起对方的一丝波澜,但对方一向不是重情之人,怎可能在意她的暂时离去? 她缓缓向山下走去,走着走着,脑海忽而想起四年前,她拖着大包小包,从未名峰一路气喘吁吁爬上缥缈峰的山腰,抵达山腰处,师尊派了仙鹤接引她。 昔年,她生怕师尊后悔收下她,连夜收拾包袱搬了过来,如今却是主动离开。 到了紫霄峰,闵鹤见谢清徵神情有异,忙问:“师妹,怎么啦?怎么这副难过的神情?难不成莫长老不同意你搬过来?” “没什么,只是有些不舍得。”谢清徵回过神来,唇边扯开一丝笑,朝闵鹤掩饰道,“小事一桩,我师尊怎么可能不同意呢?” 岂止是同意,对方根本无所谓,是去是留皆随她的意。 闵鹤牵着她的手走在长廊里:“是啊,我们师姐妹有个伴多好!本来我们最近要一起商量的事情也多!”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温润的轻笑,极为好听:“我不给你收师妹,你倒把别峰的师妹拐了来。你嫌紫霄峰冷清,就不担心把徵儿拐走了,缥缈峰上的莫长老觉得冷清吗?” 长廊拐角处,站着一名唇角噙笑的白眉女冠,二人见了,连忙上前行礼。 “见过师尊——”闵鹤拖长了尾音,近乎撒娇,“莫长老清静惯了,才不会觉得冷清呢。” 谢清徵躬身行礼:“见过掌门。” 萧忘情向谢清徵颔首微笑,伸手摸了摸闵鹤的脑袋,亲切道:“那可不见得,你带师妹外出除祟时,我和疏雪总会觉得紫霄峰上少了些什么。” 听萧忘情这么说,闵鹤眉开眼笑:“徒儿外出时也会很挂念你们不得早点回来侍奉左右!” 她在人前是温柔端庄的掌教师姐,总是体贴入微地照顾每一个师妹;在掌门面前,却还有几分孩子气,像一团既蓬松又绵软的糖,甜得很。 掌门大抵也是很喜欢她的,眼中流露出温柔慈爱之色。 谢清徵静候一旁,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心中也觉一片柔软。 她们师徒之间表达感情,倒比自己和师尊之间坦诚直白得多,师尊就从来不会说“你不在,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这一类的话。 且,这才是正常的师徒关系吧……师长慈爱亲切,徒弟敬重有加,师徒之间只有孺慕之情,不掺杂别的什么。 萧忘情又朝谢清徵招了招手:“徵儿。” 谢清徵乖巧地凑过去。 萧忘情也摸了摸她的脑袋,叮咛道:“在紫霄峰就和在缥缈峰一样,有什么想要的都让闵鹤师姐拿给你。”又打趣道,“你们师姐妹接下来朝夕相处,一同做事,可不能吵架拌嘴。” 闵鹤哈哈笑道:“我是她的师姐,自然会让着她!” 谢清徵:“我肯定也会听师姐的话啊。” 萧忘情和颜悦色:“嗯你们两个确实比芙儿省心得多。”提到沐紫芙,又眉头微拧,“芙儿顽劣,毁坏了疏雪的一个炼药炉,疏雪说了她几句,她便回青松峰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沐紫芙从天权山庄回来后,便被没收了佩剑,被掌门带到了紫霄峰,命她从此不可再伤人,只可救人性命,她随裴副掌门入了医道,由两位掌门亲自管教。 谢清徵许久未听到她的名字,乍一听见“芙儿”二字,脑海浮现出明媚张扬的笑脸,心想:“只能想象得出那个小煞星下毒害人的模样,完全无法想象她治病救人的模样。” 闵鹤听萧忘情提起沐紫芙,也一脸头疼:“她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大小姐,也就只有沐长老能管一管她。” 谢清徵心想:“看来这几个月,闵鹤师姐也被那小煞星折腾得够呛……不知我搬了过来,会不会又和她起冲突……” 如今沐紫芙入了医道,谢清徵倒不担心打不过她了。 萧忘情嗯了一声:“我去把青黛叫来说一说。”临走前,她又叮嘱谢清徵,“你师尊那边每日的请安问候不可少。” 璇玑门一向讲究尊师重道,谢清徵轻声应是。 只要不是和师尊朝夕相处,每日简短地见上一面也好。 至此,便在紫霄峰住下了。 与缥缈峰的清幽简朴不同,紫霄峰作为璇玑门的首峰,到处都是依山而建的宫殿楼阁、庭院长廊,随处可见繁复云纹和仙鹤图腾。 只因裴疏雪双腿有疾不爱见人,萧忘情便遣散了所有闲杂人等,紫霄峰这才显得有几分冷清。 裴疏雪身子骨虚弱,萧忘情还在紫霄峰上布施了一些阵法,使得这里的气候比别处暖上不少,峰顶也不见积雪,只有云雾缭绕。 偶尔也会下一场小雪,闵鹤师姐说那是因为裴副掌门喜欢看雪,所以掌门时不时会关闭阵法,陪副掌门赏雪。 听闵鹤师姐说,掌门还会褪下黑白色的道袍,换上一袭红裙,在雪中舞剑给裴副掌门看,那矫若游龙的剑舞真是难得一观,这些年来,她只看到过一次,多数时候,掌门只舞给裴副掌门看。 谢清徵听着听着,心中隐约咂摸出一丝不对劲来,过后,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总不能她自己喜欢女子,便觉这世上人人都喜欢女子吧……两位掌门虽同住在紫霄峰,但并不同居同寝,看上去并无暧昧纠葛,只是情同姐妹。 何况,忘情掌门早已冠巾受戒,去情绝爱,成了全真女冠,更不可能有什么私情了。 她不能那样去想两位长辈,大不敬! 谢清徵随闵鹤住在山腰处的一座庭院中,院中满是修剪得宜、四季不败的花卉。花卉虽多,但空气中弥漫着的却不是花香,而是醇和的降真香。 降真香被誉为“道家第一香”,有诗云:“醉倚斑藤杖,闲眠瘿木床。案头行气诀,炉里降真香。” 它有安神入定之效,可以辅助修行。 夜间,谢清徵嗅着这抹降真香,想的却是缥缈峰山顶的那抹冷梅香。 她很想师尊…… 明明分开不到一天,她却已经开始渴望相见…… 谢清徵一夜未眠,翌日清晨,她匆匆御剑飞回缥缈峰请安时,想要见上一面。 莫绛雪却不见她,隔着窗户,冷冷地同她道:“以后免了这些俗礼。” 师尊不肯见她,她心中一阵失落,眼巴巴地瞧着窗户,不敢擅自放出灵识探查。 师尊对这些繁文缛节,向来是有些不耐烦的,她明白这些。 掌门和师尊的话,她自然选择听从后者的。师尊说免,那便免了。 只不过,师尊许久没有这么冷淡地对待她了,她心中有些黯然,旋即又听屋里的人道:“明日开始我要闭关,你专心忙你的事情。” “为何又要闭关?你身体不适吗?”谢清徵急切地问。 屋中人云淡风轻:“无碍,只是近来心性浮躁了些,想闭关悟道一段时日。” 谢清徵下意识想推开门进去瞧一眼,却又不敢在未得到允许的情况下,直接推门而入,她低声恳求:“师尊,你让我进去看一看你……” 这一刻,她生出许多后悔来,后悔不该搬离,万一师尊真的阴毒复发,自己又不在身边,那师尊岂不是要独自忍受? 莫绛雪执一卷书,倚在窗边,一面看书,一面冷冷淡淡道:“无碍。” 自窗外探进来一抹灵识,莫绛雪抬手挡了回去,接着她听见窗外的人,轻柔的嗓音带上几分委屈:“师尊,你若无碍,为什么不肯让我见你?” 莫绛雪放出灵识,见窗外的少女,眼眶与眼尾不知何时变红了,眼中笼着一层朦胧的水雾,低着头,眨了眨眼,眼眶中的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 她想弹琴安抚,又忍住了,淡声问道:“你哭什么?” 不是这人先躲她的吗?这会儿又委屈上了…… 谢清徵忍住泪意,抬手擦了擦眼睛,鼻腔和喉咙都酸涩得厉害:“我怕你体内阴毒发作,又不肯和我说……” 她担心得要命,几乎想脱口而出“我不要搬去紫霄峰了,我今天就搬回来”,可到底克制住了。 莫绛雪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似是有些无奈,耐心道:“别多虑,我喝了蛊酒,体内的毒压制得很好。你去吧,屋里的秘籍一块带走,平日的功课不可落下。” 谢清徵被拒之门外,红着眼眶,低低地喔了一声。 若师尊安然无事,那再好不过,可,她隐约觉得,师尊似乎不仅猜到了她回避的心思,还顺从她的心意,打算将她推得更远一些…… 这个念头一浮上来,心中便如一把刀浅浅地划过,心口发酸,钝痛感蔓延开来。 灵狐走过来,舔了舔她的手背。 谢清徵沉默了许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她蹲下身,脸上褪去茫然之色,将脸贴在灵狐的脸颊上,温声嘱咐它:“你若发现她情况不对,就第一时间来紫霄峰告诉我,知道吗?” 灵狐嗷的一声应下。 谢清徵摸了摸它的脑袋,站起身来,朝屋里的人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好,那徒儿静候师尊出关。” 不知心里具体是什么感受,酸涩,不舍,木然,皆有,灵魂好似被剥离,整个人恍恍惚惚,似丧家之犬,麻木地回到了紫霄峰上。 一回到紫霄峰,她便收敛了闷闷不乐的情绪,神色如常,尽心尽力协助闵鹤师姐,操办琅嬛论道会。 她遵照师尊的指示,早晚静坐、习箫、练剑的功课不敢落下,每日也都会站在树下,静观寒暑枯荣,悟道砺心。 沐紫芙那个讨厌的家伙,知道她搬来了紫霄峰,总是在她站桩悟道时,干扰她:有时牵着一头狗来,冲她汪汪直叫;有时故意在她身旁,大声念诵经文…… 实在讨厌得很。 谢清徵从师尊给的秘籍里,翻到了禁言术,学会后,第一个就用在沐紫芙身上。 沐紫芙怒气冲冲,跑回青松峰,想让沐青黛给她解开,沐青黛却被掌门安排外出去了。 她被禁言了一天一夜,第二日,禁言术解除后,她张了张嘴,打算冲谢清徵说些难听的话,谢清徵抢先一步,又把她给禁言了。 正不知还要被她纠缠几日,闵鹤发现了她们二人之间的龃龉,直接禀告了掌门,让掌门将沐紫芙带走,去帮裴副掌门的采药。 至此,总算消停了些。 九月九日,琅嬛论道会。 紫霄峰上,黑压压坐满了人,四面八方都是人声,一片高谈阔论,喧哗嘈杂。 谢清徵有识得的,有不相识的,但各大宗门的掌门、副掌门、长老级别的人物,闵鹤都拿了画像给她看,让她记住模样,以便在论道会上接引招呼。 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听闻她的师尊是莫绛雪,人人都高看她三分,又听闻此次论道会是她和闵鹤一同操办,纷纷客气地称赞几句“年少有为” “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前途不可限量”……诸如此类的溢美之辞。 谢清徵从别人口中听闻师尊的名号,有一瞬间的失神。 师尊尚在缥缈峰闭关,也不知今日是否会出关。不过师尊一向不爱热闹,就算出关了,应该也是独自在缥缈峰待着…… 她原本以为和师尊保持了距离,便会逐渐放下心中情思,可一段时间过后,她心底的情意却不见减少,反而愈来愈浓。 闲时,她总会望着缥缈峰的方向发呆。她头一回品尝到日思夜想和极度渴望相见的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我作话也可以用表情了诶[亲亲][鸽子][青心][坏笑][紫心][星星眼] 谢:使出一招“回避” 莫:使出一招“以退为进” 第87章 师徒二人将近一个月未见。 师尊之前闭关了三年,谢清徵觉得这近一个月的功夫,比那三年的时间还要漫长。 上回闭关,她知道师尊出关的时间;这回却一无所知,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 她正出神,忽有侍从来报:“玉衡宫的一个小师妹和开阳派的一个小师弟因为争论哪一只仙鹤更好看,在论剑台上打起来了!” 玉衡宫和开阳派的前辈闻言,俱黑了脸,怒斥:“丢人现眼!” 殿内一众人物呵呵一笑,不以为意,劝慰道:“年轻人难免气盛,只别伤了性命就好。” “就当是小辈之间的较艺,莫去理会。” 论道会上人多事杂,小辈之间难免有摩擦,或起口角,或一争高下,只要不闹得太出格,长辈们都只当作是小孩们的玩闹。 闵鹤担心刀剑无眼,派了几个璇玑门的修士去看着。 过了一会儿,又有门人来报:“其他门派的人也跟着打起来了,紫芙师妹还在那里煽风点火,说谁能赢到最后就赠一支青松峰的短笛。” 闵鹤咬牙:“大小姐真是闲得慌!” 谢清徵苦笑一下,心想:“虽然还是不改无事生非的性子,但比起在天权山庄那会儿,已经收敛很多了,只是煽风点火凑热闹,没有亲自动手打打杀杀……” 她对沐紫芙的品性,向来不抱有太高的期待。 闵鹤在大厅中扫了一眼,没发现萧忘情的身影,问了下侍从,说是和谢宗主去后堂商量事情了。这里离不开她,她派谢清徵去后堂禀告掌门,看看要如何处理。 谢清徵领命去后堂寻找。 掌门大抵是在和谢宗主协商瑶光铃一事。 瑶光铃的线索是谢幽客给的,瑶光铃是莫绛雪取回的,且瑶光派已经并入璇玑门,论理,瑶光铃也应该留在璇玑门…… 但萧忘情却坚持要和谢幽客协商。 谢清徵猜不透掌门的意图。 自前厅走向后堂,一路上的守卫和巡逻似乎都被撤了去,不闻一丝喧哗之声,静悄悄的。 这份寂静在靠近后堂的莲花池塘时被打破。 谢清徵站在池塘边上,看到虚掩着的殿门,听见里面传出两个女子的谈话声。 萧忘情问:“你打算瞒她到什么时候呢?” 谢幽客道:“她既然忘了,就没必要再想起。” 谢清徵停下脚步,屏息凝神。 她们似乎在谈论自己…… 她们隐瞒了她什么? 萧忘情:“当年原本想着让你弥补师门上一辈的遗憾,把她接回天枢宗,你倒好,搬出宗门规矩来压我,说什么‘谢浮筠已被逐出宗门,宗门规定,除名的修士,其子女后代都不能再加入天枢宗’。如今可后悔?” 原来当年是因为这个理由,才让她留在璇玑门的…… 谢宗主还真是铁面无情啊…… 谢幽客沉声道:“没什么可后悔的,她若是朽木,就算去了天枢宗也雕不成栋梁。” 萧忘情叹道:“可惜,当年若非浮筠被孤鸿影前辈逐出了宗门,这孩子现在或许就是天枢宗的下一任宗主了……” 谢幽客眉心拧成一团:“萧掌门,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言。我幽客当年绝无半分要当宗主之念,倘若谢浮筠还在宗门,倘若谢浮筠还在世,我一定把宗主之位交还给她!” “你别多心,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找你叙旧罢了。这些陈年往事,我除了和你说,还能和谁说呢?”萧忘情的语气似是有些无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个脾气……” 谢幽客话语生硬:“别了,有话请直说。” 谢浮筠和萧忘情有交情,她和萧忘情可算不得有什么交情。 萧忘情听她这么说,反倒好脾气地笑了笑:“谢宗主,有时候我倒是很羡慕你。” 谢清徵猜想:也许掌门是羡慕她出身高贵,自小众星捧月、唯我独尊惯了,说话做事从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考虑别人的感受。 谢幽客冷哼一声,没说话。 萧忘情问:“那我直接问了,徵儿的父亲是谁?怎么从来不曾听你们说起?” 谢清徵听到这里,恍惚想起谢幽客在荒庙里同她说过的身世,心想:“原来掌门也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世,以为我真的是谢浮筠的女儿……” 其实谢浮筠给予了她第二次生命,说她是谢浮筠的女儿,倒也算合情合理。 谢幽客疑惑:“你问这个做什么?” 萧忘情微笑道:“徵儿大了,资质出众,品貌俱佳,好些个世家有联姻意愿,同我打听徵儿的家世、生辰八字。” 她们大派有世交之谊,彼此之间常有联姻。 谢清徵听得微微蹙眉。 谢幽客道:“她父亲只是一个寻常的书生,早死了。她既入了玄门,便不必讲究俗世的‘媒妁之言’,不用给她安排联姻,一切照她的意愿来。” 萧忘情:“倘若徵儿所托非人,那也由她意愿来吗?谢宗主,你把她丢在璇玑门,从不管她,少不得我和疏雪要去操心。” 谢幽客道:“她既已拜师,终身大事便由她的师长定夺,你们操心作甚?” 谢清徵在殿外听得暗暗腹诽:“那我看上了师尊,想和师尊在一起,这件事也交由师尊定夺吗?怕不是得被你们打成邪魔歪道……” 萧忘情道:“绛雪她向来不爱管这些俗事。” 谢幽客问:“云韶君人呢?我同她谈一谈。” 谢清徵闻言,朗声应答道:“回宗主,我师尊闭关去了,还没出关。” 她自殿外而入,向两位前辈行礼,禀告了小辈在论剑台上争执一事。 谢幽客见了她,薄唇微抿,面具下的一双眼,明亮如星。 萧忘情沉吟片刻,道:“徵儿,你去调停调停,别让他们闹得太出格。” 谢清徵躬身应是,却没有立刻退下,犹豫了会儿,温声同她们二人道:“掌门,谢宗主,我不要联姻……我也不要我师尊去操心那些事,我只想一心修道。” “看来都被你听了去……”萧忘情轻轻抚摸她的脑袋,语气亲切,“那些事自然要你情我愿,徵儿若不愿,我定然不会强迫;但你若瞧上了哪家,我倒是可以派人替你去说一说。” 谢清徵心想:“我瞧上了璇玑门的莫长老,掌门你可以去说吗……” 谢幽客冷冷地道:“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子少管。” 谢清徵很想回呛一句“该管我的时候你不管,不需要你管的时候,你倒出现了”,碍于掌门在场,她忍住了,只憋出一句:“宗主、掌门,请别和我师尊说那些无关紧要的事。” 她无法想象师尊作为她的长辈,从各大名门世家择选子弟,说些让她联姻、成亲的话语,那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顿了顿,她又咕哝道:“宗主、掌门,我不是小孩了。” 不要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干涉她的私事。 尘世中,寻常女儿家大多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玄门中,有师门的修士,结道侣一事,则需禀告师长,征得师门同意。 她也不知自己哪里冒出来的逆反心思,竟敢出言顶撞这些长辈……许是师尊从不约束她言行的缘故。 谢幽客不耐地挥了挥手,让谢清徵退下。 萧忘情微微一笑:“你去吧,我不和你师尊说这些。” 谢清徵心情复杂,领命而去。 她御剑飞到论剑台上空,见玉衡宫的一名女修正和天枢宗的一名男修缠斗。 论剑台下,乌泱泱站满了各门各派的修士,大多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正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年纪,喝彩声、嘘声不断。 沐紫芙也在其中,她身上没有佩剑,只别着一支青笛,身后跟着几名青松峰的侍女。她见谢清徵御剑飞来,朝谢清徵翻了个白眼。 谢清徵瞪了回去。 她御剑落到台下,清了清嗓子,气沉丹田,正欲开口调解,却见沐紫芙指着她,笑吟吟道:“这位小师妹是云韶流霜的高徒,别看她斯斯文文的,实则剑法卓绝,她欲下场与各位师姐师兄讨教一二!” 沐紫芙常听萧忘情和裴疏雪称赞谢清徵,资质出众,悟性奇高,进步神速,她心有不服,是以总喜欢挖坑给谢清徵跳,盼对方多吃些苦头。 众少年一听,当即鼓掌喝彩,请谢清徵上台。 谢清徵拱手推拒,说明调停的来意,众人一听,嘘声一片,或是觉得无趣,或是不以为然,或是发出嬉笑之声,或是呵呵冷笑。 有几个修士道:“小师妹,不过同辈较艺,玩一玩罢了,又不伤及性命,这么认真做什么?” “每年都这么过来的,在别的门派能玩,怎么璇玑门这里就不行啦?” “嘿嘿,不如你上台和我们打一打,若能打赢我们,我们便对你心服口服!” 谢清徵站立场中,温和依旧:“琅嬛论道会是以文论道,并非以武会友。刀剑无眼,易伤和气,各位师姐师兄还请回殿中休息。” 她这几句话说得慢条斯理,众人在一片嬉笑之中,却听得清清楚楚,登时收敛了对她的几分轻视之心,均想:“修为不低,方有如此功力。” 但难得有热闹可看,众人都不甘心就此散去,这时,忽听得云外传来一道清冷寒峻的声音:“你便上台去试试。” 谢清徵心头猛地一跳,向云中看去,只见莫绛雪白纱飘动,轻盈地御剑而来,顷刻间,便落到地上,站在人丈之外,隔着白纱帷帽,凝眸望向她。 她怔在原地,隔着人群,与师尊对视,一颗心怦怦直跳,几乎从胸腔中跳了出来。 连日未见,思念入骨,乍然相见,她鼻子一酸,竟在人前流露出几分失魂落魄。 又觉委屈又觉心酸,更有几分欣喜若狂,谢清徵直直越过人群,走向莫绛雪,恭恭敬敬施礼:“师尊。” 她终于见到她了。 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莫绛雪身上。莫绛雪旁若无人般,将手中的一枝梅花递给谢清徵,语气平和:“我一出关,便瞧见缥缈峰的梅花开了。” 谢清徵伸手接过。 师尊最近似乎很喜欢送她花…… 莫绛雪扫视一圈,淡然道:“刀剑无眼,你便以梅为剑,上去比试比试。” 谢清徵当即将掌门的话抛到脑后,笑了一笑,轻声道:“好,徒儿遵命。”她手持一枝梅花,纵身掠上论剑台,“在下璇玑门谢清徵,想领教各位师兄师姐的高招。” 大厅内,闵鹤正招呼各位前辈,忽听门人又来报:“闵师姐,不好了!清徵师妹也和他们打起来了!” 闵鹤两眼一黑:没一个省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我再也不摸鱼了…… 第88章 那梅枝不过一两尺长,枝上盛开了十来朵梅花,花瓣上沾着细雪,雪又融化成了水。 谢清徵抖了抖枝上的雪水,动作甚轻,像是生怕一不小心连同梅花一朵抖落了去。 她是云韶流霜的首徒,修真界各大玄门正宗的小辈们,多少听过云韶流霜的名号,也听闻云韶君三年前收了个徒弟,从前无缘得见,今日,她出现在论剑台时,众人见她秀若芝兰,举止文雅,原本都带有三分好感,此刻却见她托大,以梅为剑,要和众人较量,显然是没把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 不少修士深感不忿,开阳派一名红衣女修撑着红伞,冷笑一声,跃上论剑台,同谢清徵客套了几句,便斜身抢进,攻向谢清徵。 开阳派以红伞为武器,红伞的外观看似与普通的伞无异,伞面依照个人喜好,绘有山水人物字画,雅致得很,旋转起来时,却有一道道红色劲气袭向敌方;近身作战时,金属制的伞骨外沿便如锋利的箭头;伞顶亦是形如匕首的利刃。 谢清徵左闪右趋,将灵力灌入掌中,挥舞梅枝,一股柔和的力道借梅枝送出,格挡了袭来的气劲。 她望着那位女修手中的红伞,忽地想起还有一件灵器——开阳伞,尚且封存在开阳派中,不知要如何拿到手。 玉衡鼎流落到蛮荒的魔教,她和师尊身为正道中人,若去取回,那是天经地义,就如同取回瑶光铃一般;可开阳伞她若拿走了,势必会得罪开阳派的人,乃至被正道人士攻讦。 她心想:“能不能像当年的谢浮筠一样,以开阳伞为赌注,比武论剑取胜呢?” 不能。 她转瞬间就否决了这个可能性。她目前的实力,在同辈中还算佼佼者,但决计打不赢那些成名的前辈高人。 再则,开阳派的人将伞封存起来,而非像天权刀、瑶光铃这般拿出来使用,也许说明那伞有些古怪,说不定和曾经的天璇剑一样,无法使用。 算了,日后再探查这把伞的信息,还是先操心如何拿到玉衡鼎吧。 心念电转间,彼此你来我往,互拆了三十招。 谢清徵手上的武器讨不到巧,全凭精湛的招式和迅捷的身法,稳占上风。 众人只见她衣衫飘动,身形疾如闪电,一时间,四面八方好似都是她身影,除了莫绛雪外,谁也瞧不清她的招式,忽听得啪一声响,那红衣女修闷哼一声,手中的伞随之掉落在地。 胜负已分。 谢清徵掐诀收势,摘下梅枝下的一朵梅花,赠予那位红衣女修,微笑着道一声:“得罪了。” 每打赢一个人,她就摘一朵梅花赠人,再转眼望向论剑台下的师尊,神情从凛然转为柔和。 她望向莫绛雪时,双眸明亮如星,唇边分明没有笑,眼眸中的笑意却好似要溢出来一般。 她的开心如此显而易见,人人都瞧得出来。 白纱帷帽下,莫绛雪的视线从始至终都停留在她的身上,不曾移开半分。 自打莫绛雪出现在论剑台的那一刻,沐紫芙便带着青松峰的侍女溜之大吉,回青松峰找沐青黛去了。 人人看在沐青黛的份上,都会包容沐紫芙三分,沐紫芙天不怕地不怕,不怕掌门,不怕各位掌教师姐,偏偏有些害怕不苟言笑的莫长老,尤其是从前被莫长老吹箫御使灵狐教训过一顿,心里更加犯怵。 她踢踢踏踏地回了青松峰,正撞上要下山的沐青黛。 沐青黛扫了她一眼,一把按住她:“又去哪里惹是生非了?” 沐紫芙道:“阿姐我没有,论道会来了这么多人我就是去看看热闹!” 沐青黛在她肩头用力一拍,教训道:“没出息的东西!不听话就算了,修为没点长进,脑子也没半点长进!别人都能操办门派事务了,你还在那里玩泥巴!” 沐紫芙被姐姐拍得向后退了半步,身形晃了晃,不敢反驳半句。 她不知道谢清徵踩了什么狗屎运,打小就得莫长老青睐,三番两次被莫长老护着,后来还能拜莫长老为师……她心想:“那蠢货要不是拜她为师了,这一辈子也爬不到我头上来!” 沐青黛瞪她:“你还不服?” 沐紫芙吐了吐舌头,不敢多说什么,拉着沐青黛的衣角,晃了晃,讨好道:“阿姐,你要去哪儿?带上我好不好。” 沐青黛冷笑一声:“我可不像你这么好命,闲得没事尽给我惹是生非!瞭望台监察到魔教异动,我带人过去处理一下那些杂碎,你在家给我安分点!再敢给我惹事,等我回来剥了你的皮!” 沐紫芙顺从地点头。阿姐向来不会同她好好说话,对她不是骂便是训,她已经习惯了。 沐青黛带着一群修士,昂首挺胸地走了。 御剑飞过论剑台,沐青黛见下面人满为患,半空中亦有不少御剑驻足观看的修士。 她停步,捉了一个璇玑门的修士,问:“不是论道会吗?不在紫霄峰待着,怎么都跑论剑台来了?” 那修士有些怕她,磕磕绊绊道:“回、回长老的话,小、小师妹在挑战各大派的修士……” 沐青黛拧眉:“她活得不耐烦了?” 那修士连忙摇摇头,语气又是惊喜又是崇敬,似是与有荣焉,道:“不不不,小师妹很厉害!已经连赢十人了!” 开阳派、天枢宗、玉衡宫、天权山庄、万兽山庄……每个门派都有谢清徵的手下败将。 她摘下十朵梅花赠人之后,前来围观的不仅是各门各派的年轻小辈,紫霄峰上不少正在应酬交际的长辈,听闻此事,也纷纷御剑赶来凑热闹。 一时间,天上、地下站满了人。 论剑台上,黑白道袍的年轻女子手持梅枝,衣袂飘飘,翩若惊鸿,眉间一抹绯红,如血般鲜艳,温柔地凝望台下一名女子; 论剑台下,白纱帷帽的女子身负瑶琴,长身玉立,静静观望,周围的人群生怕冒渎了她,纷纷离她尺远。 沐青黛站在剑上,远远遥望师徒二人,心头泛起一丝说不上来的怪异感,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明明是师徒,眼神怎么这么黏糊?莫绛雪居然也能忍受? 沐青黛心想,要是阿芙要是敢用这种眼神看她,她绝对会一巴掌扇过去! 她不喜这师徒二人,又看了一眼,满脸嫌恶,立刻转身走了。 围观的众修士看了看台上的谢清徵,又看了看人群之外的莫绛雪,均想起昔年莫绛雪一日内连败九十七名金丹高手的成名事迹。 年轻的修士无不艳羡,羡慕谢清徵能拜云韶流霜为师,年纪轻轻便习得一身好功夫;年长的修士猜到云韶君有意令徒弟成名,也羡慕她收到了一个资质出众的传人。 谢清徵一连赢了各大玄门正宗的修士后,萧忘情姗姗来迟。 彼时谢清徵握着一根光秃秃的梅枝,站在论剑台中央,喘匀气息后,拱手询问:“还有哪一位师姐师哥愿意赐教?” 山风吹拂她的道袍,也将她的身子吹得微微摇晃。 人人都看出她已精疲力尽,但各大玄门正宗的年轻小辈,再无一人敢上前挑战。既担心打不过,也怕背上“胜之不武”的骂名。 见无人敢上台,萧忘情这才飞身入场,轻描淡写斥责谢清徵不知分寸、挑起争斗,过后需去戒律阁领罚。 她今日一战,连败各大门派的小辈,出尽风头,也替璇玑门挣足了颜面,萧忘情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真心责怪? 谢清徵也明白这是掌门的场面话,微微笑了笑,躬身朝众人施了一礼,接着闪身来到莫绛雪身侧。 她将光秃秃的梅枝递还给师尊,眼神却不敢直视师尊,只微微低着头,道:“师尊,你再让它开出花来,好不好?” 莫绛雪递出手帕,要她擦汗,然后接过梅枝,满足她的心愿,手中灌入灵力,催发梅枝重新结苞、开花。 谢清徵一面擦汗,一面见光秃秃的梅枝再度变回繁花似锦的模样,神情愉悦,望向师尊的眼神忽而温柔似水,忽而又有些闪躲。 莫绛雪似是浑然不觉,解下背上瑶琴,低头抚琴,为她平复内息。 各大门派的修士,见她们师徒二人,一个清冷,一个温雅,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对话,言行举止却有着说不出的默契亲密,有的人恭维道,果然名师出高徒;有的人叹息,本派为何没有这等名师这等高徒? 萧忘情心细如发,察言观色一番,有些好奇—— 这两人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相隔较远时,眼神总是看向对方;都到了台下,挨得近时,却是一个低头,一个看向别处,目光互相躲避,显得彼此既亲密,又像是存了什么隔阂。 难道起争执了? 萧忘情随即又否认,暗想:“徵儿一向乖巧听话,绛雪向来淡泊开明,这师徒俩怎可能争吵?还是找个时间问问吧……” 论剑台一战,谢清徵声名鹊起,夜晚的宴席上,人人敬佩称赞她。 她有些不习惯,转眼望向坐在掌门那一桌的师尊。 莫绛雪却没有看谢清徵。 她低头摩挲酒杯的杯沿,听萧忘情在宴席上打趣她:“你们称赞云韶君,她没什么反应的,你们要是夸一夸她的爱徒,她倒是会朝你笑一笑。” 莫绛雪面如止水:“倒也没有。” 旁边开阳派的一位长老,当即举杯敬莫绛雪,夸了几句谢清徵,称赞莫绛雪教导有方,爱徒来日必定青出于蓝胜于蓝。 莫绛雪淡淡一笑,举杯回敬。 位居上座的谢幽客,虽未目睹今日场面,但也听旁人说得天花乱坠,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折节向莫绛雪敬了一杯酒。 宴席散去之后,谢清徵与闵鹤留下收尾。 莫绛雪也难得地没有立刻回缥缈峰,而是也留在紫霄峰,陪萧忘情应酬各门各派的修士。 她不用说什么话,只要坐在那里,自然会有人主动同她搭话。 谢清徵进进出出,向掌门禀告完事情,视线总会落在莫绛雪身上,最后也不忘向莫绛雪躬身行礼。 莫绛雪每次都是颔首回应,并不多言。 直到茶会彻底结束,屋内只剩莫绛雪、萧忘情、丹姝三人。 萧忘情微笑道:“难得绛雪你今日愿意出来应酬,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该不会是为了陪徵儿吧?” 莫绛雪捏了捏眉心,淡淡地道:“不是。闭关许久,想沾沾人气。” 丹姝道:“你出关的可真是时候,今日徵儿那孩子出尽风头啊……” 萧忘情道:“徵儿天资过人,确实是个可造之才。” 丹姝道:“云韶君啊,我早让你收徒带着玩,很有趣的,你当初不信,现在信了吗?收徒的感觉如何,看徒儿满心满眼都是你,你说往东她不敢往西,是不是很开心?” “也不过如此。”莫绛雪依然面不改色,“时候不早了,我该回缥缈峰了。” 萧忘情道:“好,辛苦你了,你今晚把徵儿也领回去吧。你们师徒许久未见,今晚好好聊一聊。” 莫绛雪嗯了一声,转身告退。 丹姝长老啧了一声:“还真是冷淡的性子啊。” 话语刚落,殿内两人,忽然听见殿外传来“咚”的一声轻响。 两人放出灵识探查,见莫绛雪站在殿外的一根柱子前,抬手摸了摸额头,然后神色冷淡地转身离开。 丹姝与萧忘情收回灵识,相视一笑。 夜深人静,缥缈峰万籁无声。 谢清徵亦步亦趋跟在莫绛雪身后,离她步远:“师尊,掌门真的说我今晚回缥缈峰去吗?” 莫绛雪走在雪地中:“我骗你做什么?” 谢清徵喔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师徒二人许久未见,彼此默契地没有御剑飞行,一前一后走在梅林的雪地里,有意延长彼此相处的时间。 沉默了好一阵,谢清徵听着雪花落地的轻柔声响,看着前面那人的背影,心跳一点点加速。 她很想说上一声“师尊,我好想念你,你这段时间有没有想我?” 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这不是她该说的话。她心思不纯粹,不能将这样的话说出口,哪怕只是以师徒的名义表达师徒之间的思念也不行。 走了一段路,莫绛雪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一步步朝谢清徵靠近。 这个动作吓了谢清徵一跳,她下意识后退了几步,整个人抵在一棵梅花树的树干上,怔怔地看着师尊。 看见她躲避的动作,莫绛雪呼吸一顿,停下脚步,离她两步远,沉默片刻,突兀地开了口,问: “你,没什么要同我说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有啊有啊,她爱死你了想死你了~~~ 小剧场1: 沐(恐同):这对师徒有点不对劲 萧(深柜):你们师徒吵架了吗? 莫&谢(纯情恋爱组):比吵架还严重……险些睡了…… 小剧场2: 丹姝:收徒 的感觉如何,很不错 莫绛雪(面如止水):不过如此 (边走边想徒儿温软乖巧又听话,资质也是万里挑其实自己挺满意的,就是感觉有些不对劲,好像逾越师徒之情了,还做了不该做的事,“咚——”,撞柱了…… 第89章 谢清徵背抵在树干上,心跳刹那间一顿,接着一颗心越跳越快。 月光下,那张脸冷若冰霜,神色十分冷淡,看得她一阵心虚。 她至今不清楚,师尊是否还记得风月幻境里发生的那些事,抑或是能否猜到。 她不愿意深入思考这个问题,她在逃避。 师尊知道她在回避、她在故作平静,并且,现在想要戳破她的伪装…… 谢清徵喉咙一紧。 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吗? 谢清徵试图缓和一下氛围,迟疑地开口:“师尊……您最近身体好不好?闭关这么多天,体内的阴毒有没有化去一些?” 是搪塞的话语。她明知师尊想听的不是这些,却还是说出了口。 也是真心的话语。多日不见,她真心想知道师尊的身体如何。 谁料这话一出,莫绛雪的脸色更冷了,薄唇轻启:“谢谢,我很好。” 语气十分生硬,像是有些生气。 谢清徵发现自己已经能够辨别出师尊生气的模样了,她从未见过师尊将不悦之情表达得像现在这般明显。 师尊的喜怒哀乐之情,向来很淡,有时令人难辨喜怒。今晚,是酒喝多了吗? 谢清徵抬起眼眸,像从前那般,大胆地直视她,视线仔仔细细地扫过她的眉眼、鼻梁、红唇。 月色在她的眼中流淌,她的眼眸清寒透骨,脸色和神情只是比平常冷淡一些,就像是回到最初,她们刚认识那会儿;除此之外,她冷静自持的模样,看上去没有丝毫异样。 谢清徵看着看着,心头泛起一种软溶溶、暖融融的悸动感,连带着闪躲的眼神都变得温柔似水。 只消看她几眼,万千柔情便涌上心头。 莫绛雪盯着谢清徵的双眸,与她对视许久,眼中的寒意一点点散去,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又靠近了一步,决定再给她一个机会,淡声追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想说的呢?” 连带语气也有了几分温柔的味道。 挨得近了,梅香裹挟着冷香,扑鼻而来,谢清徵下意识想后退,却退无可退。她别开了头,不敢再与师尊对视,咬住下唇,没有开口再说什么。 心中隐隐生出一分恼意: 为什么一直都是自己说呢?小时候自己说,很喜欢她,很想拜她为师;长大后,总对她说,她是自己最信赖、最重要的人;当时她不喜欢听,现在自己不敢说这些话了,她又一直让人说。 为什么不是她说呢?说一说她究竟还记不记得幻境中发生的事情,说一说修忘情道的她,有没有可能喜欢上自己? 她们之间,向来都是不平等的。 可师徒之间,又何谈平等? 师尊养她、护她、教她、带着她成长,于她有再造之恩,她本就该跪伏在师尊身下,抬头仰望神明一般,仰望师尊。 “师尊……”谢清徵再度开口,问莫绛雪,“您想要我说什么呢?” 莫绛雪:“我们之间,没别的可说的了么?” 谢清徵轻声细语:“那……那聊一聊道法?师尊,我近日读了《太玄真经》” 没等她说完,莫绛雪便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 谢清徵连忙跟上。 有些话,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不敢赌,不敢轻易说出口。 九月上旬,缥缈峰峰顶已经落下了细雪。 谢清徵没有运转灵力,任由雪花飘落在身上,手脚冰冷,一颗心却烫乎得很。 不知为何,惹师尊生气,看师尊不悦地转身离去,她竟恶劣地生出了几分愉悦之情,就像是往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然后眼睁睁看着湖面泛起了一层层涟漪。 涟漪微微晃动着,连带着她的心跟着轻轻荡漾。 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时,是不是总会有自作多情的时候?产生一种对方也很在意自己的错觉? 月色下,微风细雪中,又飘来了一句问话:“你怎么变了?” 谢清徵咕哝:“我哪里变了?” 莫绛雪:“不如以前听话了。” 那她要怎么办呢? 她那么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到不像自己,收敛了直白的性情,把所有赤诚的话语都藏在了心底,变得拧巴又纠结。 她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一问一答间,却已回到了山顶的竹屋。 谢清徵先是感受了一阵暖意,不同寻常时候的严寒,接着看见了两位熟悉的人,连忙敛衽行礼:“见过副掌门,见过素问师姐。” 裴副掌门和她的亲传徒弟素问。 紫霄峰上举办论道会,人来人往的,萧忘情担心她不自在,便让她暂时住到了缥缈峰,还布下了结界,抵御严寒。 裴疏雪坐在轮椅上,素问推着她观赏屋外的红梅,她见师徒二人回来,微笑这招呼:“疏雪,徵儿……过来一块喝茶赏梅……” 师徒二人掸了掸身上的雪,走过去,陪着聊天说话。 莫绛雪刚出关,裴疏雪习惯性先给她把脉,看看她体内的诅咒压制得如何。 “目前来看……没有反噬的迹象,但你的修为……咳咳咳!”裴疏雪欲言又止,似是不知该不该说出口,咳了好几声,掩饰过去。 莫绛雪知晓裴疏雪的言下之意:她的修为已经大不如前。 人人都在往前走,只有她是倒退的。 她淡然道:“无碍,够用就行。” 谢清徵也能听懂这些长辈的言下之意了,她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在成长,而师尊在日渐虚弱。 裴疏雪轻轻叹了一声气:“只要结魄灯出世,那你身上的诅咒,便可迎刃而解,如今取回了瑶光铃,也是喜事一桩。” 莫绛雪道:“天璇剑在我手中,天权刀和天枢镜在谢宗主手中,若要合成结魄灯,还缺天玑玉、玉衡鼎、开阳伞。” 裴疏雪道:“天玑玉在我手里。” 她手中白光一闪,掌心出现一块雪白的环形玉佩,玉佩散发着柔和而温润的光泽。 裴疏雪:“原本是天玑派的镇派之宝,天玑派没了,忘情让我好好保管这块玉;开阳伞也由开阳派的人保管着,至于,玉衡鼎……” 谢清徵道:“玉衡鼎在十方域的手上。” 裴疏雪嗯了一声:“十方域远在蛮荒,你们别轻举妄动,我猜谢宗主也是想合成结魄灯的,你们可以暂时跟着她行动;她极力促成七派结盟,必然是想集众人之力,攻打十方域。” 莫绛雪问:“她为什么想合成结魄灯?” 谢清徵也好奇,七星结魄灯的疗愈能力世无所及,还有延续寿命、起死回生的功效,难道谢宗主也有什么想救的人? 裴疏雪摇头道:“不太清楚,她找我要过天玑玉,我没给她。” 谢清徵想到谢宗主也曾要过天璇剑,自己同样没给她。 她是玄门至尊、正道魁首,只要各大灵器在正道人士手中,她总有一天能拿到,所以倒不急着立刻抢夺,就当是交由各人暂时保管,反而是流落蛮荒的灵器,要拿到手不容易。 谢清徵又扫了一眼裴疏雪残缺的双腿,忽然想道:“裴副掌门应该也是想合成结魄灯的……” 忘情掌门与她情同姐妹,自然希望她能痊愈…… 细细想来,天枢宗和璇玑门不会反对七件灵器合一;天权山庄名存实亡,已归入天枢宗麾下,奉谢幽客号令;真正持反对态度,或许只有玉衡宫与开阳派。 而这两派,也是接下来最有可能被天枢宗打压的。只是不清楚,谢宗主会采取何种手段打压。 下山历练一趟,谢清徵觉得自己还是有些长进的,居然能分析出接下来的局势了…… 莫绛雪忽然道:“不知道下诅咒的人到底是谁?” 找到那个下诅咒的人,杀了那人,她身上的恶诅也一样可解,就不用这么大费周章,收集灵器了。 裴疏雪道:“忘情这里没有找到线索。那人若还在玄门,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也许早就归隐,躲在某座深山修行去了。” 莫绛雪嗯了一声,望着明月,竟也难得地叹了一声气。 身不由己,卷入棋局,身边无一人可信,原本还有个人对她赤诚相待,全心全意信任她,她也能够全心全意信任对方,如今却也有了隐瞒、谎言、疏离、隔阂…… 她这个徒儿,看似温软脾性好,实则存了一股执拗,不肯说出口的事情,无论如何试探逼迫,也不会开口。 她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她都没多少年可活了,难道要一直这么别扭下去? 莫绛雪一叹气,裴疏雪和谢清徵齐齐望向她。 裴疏雪劝慰她:“总归有解决办法,你看,我残废了这么些年,不也熬过来了吗?” 谢清徵眼巴巴地瞧着她,脸上神情竟似比她还要难过,眼中有了一丝泪光,大抵以为她在为结魄灯的事情犯愁,轻声道:“我明天就去找谢宗主,我要和她一块去把玉衡鼎抢回来。” 莫绛雪转过头,瞧着谢清徵,只是想,怎么还是那么爱哭? 裴疏雪微笑道:“好了好了,不谈这些伤心事了,不早了,大家早点休息吧。” 缥缈峰一向简朴,山顶只有梅林和几间竹屋,那几间竹屋有充作书房、兵器库、杂物库的,只有两间可以住人。 莫绛雪把自己的那间屋让给裴疏雪住,她打算去谢清徵的房中。 谢清徵怔怔问:“师尊,那、那我睡哪儿?” 今晚把她领回来了,又没给她安排住的地方,难道要她睡梅花树下? 莫绛雪凝眸看她,慢条斯理道:“你,自然是同我一起。” 谢清徵犹豫不决。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想避开师尊,师尊出关后,却一直在向她靠近。 作者有话要说: “跪伏在师尊身下”,写到这句,瞬间有些想歪,笑了好一阵才继续敲键盘…… 第90章 要不还是回紫霄峰住吧? 这个念头一浮起,便被谢清徵摁了下去。 她们师徒许久未见,难得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她心中说不出的欢喜。 就一个晚上,她贪恋地想,只是同室共处一个晚上,不会有什么的。 谢清徵恭敬道:“徒儿再去搬一床被褥,师尊您睡床上,我睡地上。” 她去杂物间抱回了一床被褥回房,兔子打洞似的,在地上给自己铺窝。 一面铺窝,一面抬头去看师尊。 师尊坐在桌边,细细打量她屋内的装饰。师尊很少进她的屋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去找师尊,或是请安问好,或是侍奉梳洗。 师尊的房间清淡素雅,只挂着一些山水墨画,放着一两瓶梅花; 她则喜欢将房间布置得温馨雅趣,屋内不止有红梅、白梅,还有从丹姝长老那里采来的红色凤尾、白色芍药…… 林林总总,俱是红白二色的花朵。 屋内还摆放着许多小物件,有从温家村拿回来的破旧布娃娃,那是姑姑从前给她缝制的;有同门外出游历时,给她带回来的胭脂水粉、项链手串…… 散散,杂而不乱。 桌上有茶,有经书、秘籍、诗文,莫绛雪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随手翻开一本《诗经》。 谢清徵听闻书籍翻页的动静,猛然间抬起头:“那个——师尊!” 莫绛雪的目光从书上掠过,凝眸看向谢清徵,微微挑眉:“怎么?我不能看?” 莫不是藏了什么小秘密? 谢清徵一骨碌爬起,疾步走到她面前,耳朵微微泛红,神情不太自在,伸手拿过她手中的那本《诗经》:“师尊,这本太旧了,我给您重新拿一本新的。” 莫绛雪:“哦?可我就想看这本。” 谢清徵忙把那本书塞到自己怀里,笑容十分勉强:“别嘛,这本我在纸上涂涂写写,有碍观瞻,都看不清字了,我给您找本新的……” 说着在屋内翻找出一本崭新的、没有任何翻阅痕迹的,恭恭敬敬递给莫绛雪:“师尊,您看这本。” 话语恭敬,行为却忤逆。 莫绛雪见她神色紧张,心中不愿逼迫她,沉默片刻,接过,嘴上却依旧道:“你越是遮掩,我越是想看。” 谢清徵捂紧了怀里的书。 这本《诗经》,她翻了很多遍,翻看时,行文有“莫” “绛” “雪”三字的,都被她用朱笔圈了出来,任谁瞧见了都会觉得不对劲。 虽然,硬要解释,也能搪塞过去,说自己就是很喜欢师尊的名字,所以圈了出来……但,就当她是做贼心虚吧…… 谢清徵抬眼去瞧莫绛雪,莫绛雪已经就着茶水和月光,面色淡然地翻阅那本新书,适才说的那句话,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吓唬吓唬她。 眼前之人,看似强势冷硬,其实有些嘴硬心软,从不强迫她做不愿意做的事,有时还很喜欢一本正经、半真半假地吓唬她、逗弄她。 谢清徵松了一口气,蹲下身,继续给自己铺窝。铺好后,她转眼看向师尊,问:“师尊,你困不困?” 莫绛雪斜眼看她:“是你困了。” 谢清徵笑了笑:“是啊,忙了一天,有点累了。” 莫绛雪微一拂袖,弹熄烛火:“那睡吧。” 修仙者的夜视能力很好,有光没光其实没多大区别,谢清徵听闻师尊解衣的细微动静,蓦然红了耳朵。 她不敢回头去看,迅速躺下,将那本《诗经》塞到自己枕头底下,闭上眼睛,胡乱盖好被子。 莫绛雪褪下了外衣,只着一袭轻薄的白色亵衣,慢悠悠踱向床榻,经过谢清徵的位置,她特意停下,垂下眼眸,望着枕头底下露出的一角书页,轻描淡写,说了句:“你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大概是在说自己不给她看那本书,谢清徵心虚,不敢反驳她,只装傻充愣:“师尊,好好歇息,晚安。” 莫绛雪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走到床边躺下。 谢清徵背对着莫绛雪,眼皮沉重,身体疲倦,偏偏难以入眠。 黑暗中,对方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她听得一清二楚,脑海闪过那日的画面,也是这么背对着师尊,师尊主动靠近她,嗅闻她的脖颈,轻轻吸.吮.舔.咬,还在她耳后发出轻微的喘气声…… 心绪波澜迭起,悸动愈演愈烈,她连忙停止回忆,在心中默念《清静经》。 那些画面太过大逆不道,便似亵.渎了神明一般,令她觉得万分背德,又心生惭愧,她也应该用瑶光铃,抹除自己的记忆。 “肃尘长老明日出关,到时,我们就可以用瑶光铃了。”莫绛雪轻声道。 瑶光铃先前认昙鸾为主,只有昙鸾可以使用,她们带回璇玑门后,萧忘情将瑶光铃交给了金肃尘去重新淬炼。 用归元石重新淬炼过后,灵器便恢复到无主的状态,谁都可以使用。 谢清徵闻言,猛地坐起,看向莫绛雪,瞬间睡意全无。 师尊会使用瑶光铃,恢复自己的记忆吗? 莫绛雪仰躺在床上,墨发铺散在枕间,面容如玉,沉静似水,双手贴在腹部,指尖轻轻点着,似是随性,又似意有所指:“十方域有一项法术,名为‘摄心术’,能催眠一个人的记忆,修为越低,越容易被催眠;如果配合上能操控心神的瑶光铃,那几乎可以彻底抹除一个人的记忆。” 谢清徵浑身发冷,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勾勾地看着莫绛雪,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却似堵住一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莫绛雪转眼看向她,见她神情异常惶恐,心想,她真的很不擅长撒谎,也只有自己,不忍心戳破她的谎话连篇。 “它既然能抹除一个人的记忆,自然也能帮人恢复记忆。”莫绛雪的语气波澜不惊,目光亦转了开来,不去瞧谢清徵失态的模样,“你身世复杂,改天用瑶光铃看看,能不能帮你恢复幼年时的记忆。” 谢清徵犹豫了会儿,僵硬地点头:“好……谢谢师尊……” 她重新躺下,心想:“师尊要说的就只有这些吗?她是不是话里有话,在暗示我什么?” 她的目光胶着在莫绛雪身上,莫绛雪却阖上了眼眸,云淡风轻般,道:“睡吧,晚安。” “……晚安,师尊。” 一点也安不了。 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翌日,谢清徵醒来,神情惘然地站在梅花树下悟道,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 今日论道会开场,她待会儿还要去紫霄峰帮忙,她在缥缈峰站了一个时辰,都没能静心,临走前,她瞥了一眼师尊,师尊坐在竹亭中抚琴,琴音叮咚叮咚,似是心情不错。 她焦灼难眠,对方却心平气和。 谢清徵忍不住怀疑,她昨天惹师尊生气了,还处处忤逆,师尊是不是在故意报复她…… 转念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算了算了,思考不来这么复杂的东西,谢清徵一跺脚,御剑飞向紫霄峰。 盛会之上,玄门修士端坐莲台,辨法论道,你来我往,唇枪舌剑。 一众修士中,萧忘情的口才最为出众,引经论典,口若悬河。 其中不免有人提到邪修、鬼修一道,有人赞同此道有速成之效,可以适当参考学习;有人坚决反对,邪道就是邪道,修习此道有损心性,必然难证大道。 也会有人觉得正邪不以出身论,倘若一个鬼修,从未作恶,从未害人,只是吸取死人堆里的阴气、鬼气、怨气、煞气修炼,那玄门灵修也不必赶尽杀绝,可以适当包容; 同样有人旗帜鲜明地反对,认为修行邪道,纵然一时不作恶害人,时间一长,必然会变得残忍嗜杀。 还有辩论杀戮道、无情道等等的论点,有专门的人会将论道会上的各种观点,整理成著述,供修真界的修士参研。 谢清徵站在果台边上,一面听众人说得天花乱坠,一面往嘴里塞果子。 论道会上的果子都是灵果,吃了有补气健体的功效,味道也十分不错。 她薅了点塞怀里,打算带回缥缈峰,分给师尊吃。 盛会持续了六天六夜,最后一天,谢幽客提出各大派联手结盟,共同讨伐魔教。 各门各派的修士无不遭受过魔教的戕害,有的同门受戕,有的满门被灭,加上之前天权山庄一役,谢幽客威望甚高,她提出结盟,众人只有欣然同意,没有反对的道理。 下个月,众人将前往逐鹿城的天枢宗,商议正式结盟。 回到缥缈峰后,谢清徵将这件事同莫绛雪说了。 莫绛雪漠不关心,只淡声道:“就算有人反对结盟,当今形势下,也不敢表露出来。” 谢清徵颔首:“是啊,好多人都以为,天权山庄的灭族一案,和谢宗主有关。” 谢幽客是玄门至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灭一个山庄,那还不是抬抬手指的事情。 尽管她不承认,但天权山庄最后就是落到了天枢宗手中。 事实到底如何,也许不太重要。人们宁愿相信自己的猜疑,甚至寻找细枝末节的东西,去证明自己的猜疑,也不愿去探究背后的真相。 最矛盾的点在于,谢幽客是既得利益者,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而真正知道真相的人,又不能完全将事实说出口,否则就会将云猗和姒梨推到舆论旋涡中。 倘若这件事真的与谢幽客无关,那设计这件事的幕后之人,心机不可谓不深沉。 谢清徵又叹息:“她为什么不多解释一些呢……” 莫绛雪想了想,道:“或许是一种交换,有得必有失。” 谢清徵:“交换?云猗和姒梨从此退隐江湖,安享太平;谢宗主得到了天权山庄和天权刀,也替云庄主担下灭族的骂名;是不是这个意思?” 莫绛雪嗯了一声:“她接过天权刀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了;她也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而且很急切。” 她的野心昭然若揭,甚至显得有些急不可耐,想要促成七派合想要讨伐消灭魔教,想要合成结魄灯,哪怕污了名声、哪怕为此得罪了同道中人,也不在乎。 谢清徵轻轻叹了一声气,念了声:“谢浮筠,谢幽客……” 谢宗主……仰慕她、敬佩她、惧怕她、仇视她的人有很多,谢清徵每回看见她时,心中没有那些复杂的感受,只是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带着些许酸楚的亲切感。 也许,在她心底,她是渴望亲近谢宗主的,可惜彼此地位悬殊,且,谢宗主在人前也没有亲近她的意思。 “不说这些了。”莫绛雪手中白光一闪,掌心出现了一串铃铛。“叮铃铃——”她轻轻晃荡瑶光铃,看着谢清徵的眼睛:“我试试看能不能让你恢复记忆。” 谢清徵心中猛地一跳,脱口而出,问:“师尊,你试过吗?” 作者有话要说: 自从不半夜三点更新后,习惯在下午三点更新了,我和三点是有什么缘分吗[问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视线撞进那双清寒明澈的双眸中,她瞧见师尊眼中泛起了一丝笑意,唇边勾起一缕浅淡的弧度,似笑,又非笑。 谢清徵顿觉无所遁形,什么糟糕的心思,好似都被眼前人瞧得一清二楚。 师尊到底有没有试过瑶光铃?有没有恢复记忆呢? 莫绛雪不回答,似笑非笑盯着谢清徵看了许久,方才波澜不惊道:“你在害怕什么?” 自然是害怕你想起不该想起东西! 偏偏这话不能说出口,谢清徵低下头,搪塞道:“没什么……”她搜肠刮肚,想转移话题,却听师尊淡然道:“还没用过,正好让你试试。来,闭上眼睛。” 若能恢复记忆,那真是再好不过,谢清徵顾不得细思师尊的话是真是假,依言而行,盘膝坐地,阖上眼眸。 “叮铃铃——” 清脆的铃铛声在耳畔响起,心中随之泛起涟漪。 心绪波动,却不是因为身体恢复记忆,而是想起了风月幻境里的那些画面。自苗疆归来后,师尊一靠近她,她的心便难以平静;只要一听见铃铛的声响,她便会想起那些旖旎缠绵的画面……越告诉自己不要想,越是会想,仿佛中了某种蛊咒一般。 她默念经文,试图驱逐心中杂念,气沉丹田,以配合瑶光铃的声响。 她想恢复记忆,想知道从前发生了什么、谢浮筠是怎么死的、是谁给她种下了恶诅。许多线索都被幕后之人抹得一干二净,只剩这份遗失的记忆,能给她带来一丝希望。 “叮铃,叮铃……” 她的眉心开始隐隐发烫,有什么东西,似乎要泼 “叮铃铃铃……” 这回的铃铛声响,不似先前在昙鸾手中那般柔靡暧昧、勾魂摄魄,而是带着一股泠泠寒意,似缥缈山巅的细雪与微风,携着清淡梅香,吹皱了一池碧水,也吹得青竹枝摇叶晃,沙沙作响。 眉心的印记处越来越烫,似在灼烧她的肌肤,有些许杂乱的画面闪过脑海,朦朦胧胧、模糊不清。 铃铛声越发急促,那些画面也越发清晰。 一座村庄,几棵桃树,一个锦衣女子,一个黄衣女子,一个小孩。 黄衣女子眉眼间挂着恣意的笑,把小孩高高举起,托举到一棵桃树枝头,让小孩伸手去摘桃子。锦衣女子脸上戴着金色面具,衣饰华贵,美貌端庄,牵着一匹骏马,安静地望着她们二人。 小孩摘下了一个水润的大桃子,最先给那名锦衣女子。 那名黄衣女子放下小孩,不客气地把桃子抢了过去,笑嘻嘻地说着什么,锦衣女子也不以为意,那个小孩跟着嘀嘀咕咕跟着说了些什么,锦衣女子便把那小孩托举到自己的肩头,再次去摘枝头的蜜桃。 这些画面一闪而过,又换了个场景,还是她们三人,走在一片草地中。 黄衣女子眼珠滴溜溜转,故意伸足,绊了那小孩一脚;那小孩跌倒在地,站起身,茫然地看着两个大人,接着哭将起来;黄衣女子忙把她抱在怀里,不停地哄;一旁的锦衣女子说了很多话,似是在严肃地斥责些什么;黄衣女子还是在那儿笑嘻嘻地哄小孩…… 谢清徵听着铃铛声响,看着脑海里的画面,唇边隐隐噙了一抹笑,忽然之间,却有一抹甜腥的味道从喉咙里涌将上来,灵识霎时溃散,她“哇”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 这是怎么了? 铃铛声响倏忽停歇,谢清徵睁开眼睛,脑海阵阵眩晕,眼前忽明忽暗,身子似要倾倒。 莫绛雪忙俯下身,将她揽在自己怀中,搭上她的手腕,道:“别想那些了,凝神静心!” 她半躺在师尊怀中,冰凉柔软的触感袭来,裹挟着清雅的冷香。 她嗅着这抹香气,心神稍稍宁定,笑了笑,开口道:“师尊……我好像要睡、睡一会儿……” 说完,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意识丧失之前,隐约听得师尊在她耳边呢喃道:“睡吧,没有大碍,只是耗神过度;瑶光铃破不了你眉心的封印,只能松动……” 意识彻底陷入一片黑暗,她听不清师尊还说了些什么,只是感觉到,有人将她的身体打横抱起,放到了柔软的床榻之上。 莫绛雪坐在床边,望着榻上陷入沉睡的少女。 少女的双唇沾了鲜血,红艳动人。 莫绛雪向来喜洁,这会儿却毫不避讳地伸手,替她抹去唇上的血渍。拇指的指腹来回刮蹭,一下又一下。 柔软的,温暖的触感,莫绛雪有些担心自己指腹的薄茧刮伤了她,手中动作停顿片刻,轻轻按了按柔软的双唇,旋即,收回了手。 目光却还贪恋地停留在鲜艳的唇上,良久,方才移开视线…… 谢清徵这一觉,从白天睡到了晚上。 醒来时,听见屋外传来叮咚叮咚的琴声,她掀开被子,走出去,看见坐在竹亭中抚琴的师尊。 走过去,行礼问好。 莫绛雪漫不经心地问:“醒了,好点没?” “嗯。好多了。”谢清徵揉了揉眉心,“师尊,我还是没想起来什么有用的线索啊。” 只是想起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画面,画面中,那个戴着金色面具的锦衣女子自然是谢幽客,另一个,清丽秀美,言笑恣意,应该就是谢浮筠吧……那个小孩,眉心还没有红色朱砂印,自然就是小时候的她咯? 回忆起那些画面,心中浮起温馨平和的感觉,她轻轻叹了一声气,真希望全部想起来,从前的时光,一定很美好。 她问师尊:“我还能继续用瑶光铃吗?” 莫绛雪摇头:“你的记忆是被人封印的,强行冲破,你的身体会承受不住。”顿了顿,又道,“不过,你眉心的那道咒印有所松动,接下来,或许能慢慢想起来。” 谢清徵摸了摸自己的眉心:“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给我下恶诅的人,封印了我的记忆。” 莫绛雪猜测:“也许不是。” 谢清徵:“那会是谁呢?” 莫绛雪:“不如问问谢宗主,我明天请她来缥缈峰。” 论道会持续六天六夜,第七天,各大宗门的人没有立刻散去,还有些余兴项目,喜动的都去论剑峰上比武射箭;喜静的,在未名峰摆上东风宴,行酒令、放花灯、饮酒作歌、鼓瑟吹笙。 谢清徵在缥缈峰待了许多年,性子文静不少,宁愿去宴席上喝酒,也不愿去动刀动剑;再说,第一天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论剑台上出尽了风头,这时候自然不会再去凑那个热闹。 席间有同门问:“哎今年怎么不见青松峰的人过来玩?” 有人答:“随沐长老外出除祟去了,还没回来。” “好像这次外出还没传回消息啊,我让人传信问问情况……” 到了行酒令掷花签的环节,宴席人多,花签筒有些不够用,谢清徵想起闲情阁那里,还有一个,便御剑去取。 取回的路上,她随手摇着花签筒,胡乱掣了一根花签。 拿出看时,她心一沉,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只见花签上镌有一朵曼陀罗花,题着“枯荣一梦”四字,下面还注有一句小诗: 昨日花开满树红,今朝花落万枝空。 曼陀罗,叶落花开,花落叶发,花和叶子永不见面,因此有“生死之花”的别称,下面这句小诗,抒发的也是世事无常的感慨。 热热闹闹喜喜庆庆的宴席上,谁要是抽到这枚落花签,那真是太不吉利了。谢清徵将这枚花签拿了出来,藏到自己怀里,以免被其他人抽到。 回到宴席上时,众人正准备燃放花灯。 闵鹤笑着招呼谢清徵:“小师妹,快放下花签筒,过来写心愿!等花灯放完了,我们再掷花签!” 谢清徵应声过去,在花笺上写下三个愿望: 一愿师尊身上恶诅早日解除愿恢复过往记忆;三愿诸位师姐得证大道。 写完之后,她轻轻吹干墨迹,将花笺小心翼翼地系在了花灯上。 众人手捧着各自的花灯,向着夜空轻轻一送。 几百盏花灯腾空而起,缓缓升向高空,月色溶溶,灯影重重。 周围人群喧哗嘈杂,谢清徵抬头仰望明月和花灯,思念之情汹涌而出。 不知师尊这时候在和谢宗主做什么? 她撕下一页纸,画了个纸人,滴上一滴血,纸人晃晃悠悠,朝缥缈峰飞去。 时下吹的正是东风,璇玑门的最东边是缥缈峰。 缥缈峰顶,十里梅林中,莫绛雪与谢幽客相坐对弈。 谢幽客蹙着眉头,落下一枚黑棋,百盏花灯飘过,她抬头看去,袍袖一挥,拦下一盏花灯,看见笺上的三个心愿,她抬起下巴,同莫绛雪道:“等我合成了结魄灯,借你一用,你身上的恶诅的自然可解。” 莫绛雪落下一枚白子,道:“听闻谢宗主手中的天枢镜,可以预测祸福吉凶,可否借我一观?” “不仅可以预测祸福吉凶,还能借助它卜算生死,不过生死只能占卜一次,否则容易折寿。”谢幽客拿出一面荧光闪烁的古镜,镜子背后满是密密匝匝的符咒,“怎么,你要替自己算上一卦?” 莫绛雪嗯了一声,接过镜子卜算。 镜面荧光涌动,她的模样渐渐从中显形——白纱帷帽,白衣红纹,步履蹒跚,身上满是血迹,最后颓然倒地,倒在泥泞中,血水融入了雨水里,一地猩红。 还是难逃一死啊…… 莫绛雪不动声色地将天枢镜递还给谢幽客。 谢幽客问:“如何,是吉?还是凶?” 莫绛雪淡然道:“我修仙道,若能得证大道,一时的吉凶又有什么要紧?” 生死枯荣,循环往复,就如同这山顶的梅花一般。 谢幽客道:“你死了,别人先不说,你家那位可就要哭死了。” 莫绛雪知晓她说的是谢清徵,淡淡一笑,道:“她确实太过重情。” 蹦蹦跳跳晃晃悠悠飞上缥缈峰的纸人,一来就听到了这句话,它扑簌簌抖落身上的雪,飞过梅林,飞到莫绛雪的头上,纸人手左摇右摆,试图拨乱她的头发。 莫绛雪伸手取下它:“说你一句,你还不乐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会死,但是还可以活啊~ 第92章 谢清徵的感与纸人共通,整个纸人都被莫绛雪轻轻圈在手中,谢清徵只觉冰凉柔腻的触感遍布全身,身体霎时激起一阵酥酥麻麻。 实在难以忍受…… 她操纵纸人,从师尊掌中挣扎出来。 纸人抖了抖身子,然后在棋盘上走了一圈,走到谢宗主面前,与谢宗主对视。 谢幽客看着纸人,没有开口,面具下的眼眸幽深冷静。她沉默不言时,自带一种上位者的疏离感,端严华贵,令人莫敢逼视。 谢清徵想起脑海闪现出的那些记忆。 记忆中,那个锦衣女子,一般的清贵矜傲,却不像如今这般深沉幽冷,看向孩子的目光带着怜爱之意;看向谢浮筠时,目光复杂,像是嫌弃,却又总是情不自禁地看向对方,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 小纸人试探性往前走了两步,跳上谢宗主的手背。 谢幽客依旧不动声色。 她有一双很好看的手,指如削葱,修长白皙,隐隐能望见皮肤下的青筋;她的拇指上戴着一个白玉扳指,修真的人都说她的箭法卓绝,百步穿杨,箭无虚发,有了这个扳指,她可以同时挟四支箭逐一发射。 这样的一双手,也曾托举过自己,将自己抱到她肩膀上坐着,去摘树上的桃子……谢清徵心中浮起丝丝缕缕的亲切感,操纵纸人,走过谢宗主的手背、胳膊,一路走到她的肩膀。 谢幽客转眼看向肩膀,看了片刻,便转开视线,若无其事般,继续同莫绛雪对弈,任由纸人逗留在自己的肩膀上。 谢清徵瞬时眉开眼笑。 谢宗主并不抗拒她的靠近,师尊也没有开口,默许纸人停留在谢宗主的肩头。 纸人惬意地晃荡着双脚,看她们二人执棋对弈。 莫绛雪聊起谢清徵的身世,据谢幽客所说,她额间的那抹朱砂印,是天枢谢氏的信印,也是一道咒印,有可能就是这道咒印封印了她的记忆。 莫绛雪:“你和谢浮筠师出同源,能否帮她解开这道咒印?” 谢幽客摇头:“ 我要是能解开,在天权山庄那会儿就帮她解了。” 莫绛雪:“加上瑶光铃呢?” 谢幽客静默片刻,还是摇头,道:“谢浮筠既然选择封印她的记忆,一定有她的理由。” 谢清徵闻言,心想:“谢宗主对谢浮筠的这份信赖和依从,倒和我对师尊的一模一样……可她难道不好奇,谢浮筠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上回在破庙里,谈起这回事,谢幽客只说谢浮筠是修炼邪术被反噬,是咎由自取。 真的是这样吗?她是不是知晓更多的内情,却不愿透露给自己?前些天还听到她和萧掌门谈话,她和掌门,分明都有事情瞒着自己。 谢幽客接着道:“再则,强行替她破开咒印,会消耗很多灵力,眼下,正道将要结盟,正魔两道大战在即,我不会把灵力浪费在这里。” 这个理由,确实合情合理,莫绛雪微微颔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玉衡鼎一事:“玉衡鼎为何会流落到蛮荒的十方域?” 谢幽客道:“说来话长。三十年前,玉衡宫出了一个叛徒,那叛徒是玉衡宫宫主的亲传徒弟,后勾搭上十方域的一名邪修。宫主得知后,欲杀了他,他跪下求饶,宫主一时心软犹豫,他趁其不备,抢先偷袭,重伤了宫主,夺走宫主身上的玉衡鼎。他在正道中人人喊打,便只好躲去蛮荒,将玉衡鼎进献给了十方域的尊主虞无涯,以求保命。” 谢清徵心想:“这些叛门判师的败类,当真无耻!” 谢幽客:“后来,十方域的尊主虞无涯借助玉衡鼎,练就了一种阴毒的功夫,化元掌,能化去别人的修为,令人毕生功力毁于一旦。他用这种阴毒的功夫,杀人无数,连我师尊当年都奈何不了他,与他一战后,重伤在他手下,不久便仙逝了。” 果然阴毒……且和师尊身上的恶诅有异曲同工之处,都能化去别人的修为,若化元掌是一把快刀,那恶诅就是一把钝刀子,慢慢将人折磨致死。 谢清徵在昙鸾的梦境中,见识过孤鸿影的功夫,只怕比师尊还厉害一些。若连孤鸿影都打不过,那这次正魔大战…… 莫绛雪目光从棋盘上移开,看向谢幽客,眼中同样流露出一丝疑惑。 谢幽客冷哼:“那一战,我师尊重伤身死,虞无涯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些年他都在闭关疗伤,眼下才出关。他一出关,便放出了那群兴风作浪的野狗,这次,我要将他们彻底歼灭。”她重重落下最后一枚黑棋。 莫绛雪落下一枚白棋,道:“和棋。” 谢幽客站起身:“开阳伞我会去找开阳派的人拿,云韶君,如果你也想合成结魄灯,就协助我夺取玉衡鼎。” 莫绛雪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什么想合成结魄灯,你想救谁?你的师尊,孤鸿影?” 其实她并不关心这个问题,她只是觉得,谢清徵会好奇,于是代人问出口。 谢幽客没有回答,沉默片刻,道:“改日再与你手谈一局,我要回天枢宗,准备结盟事宜了。” 谢宗主不愿说,莫绛雪也不再追问,颔首道别。 纸人从谢幽客的肩膀飘落,躬身作了一揖,目送她下山。 莫绛雪慢悠悠收拾着棋局,谢清徵操纵纸人,帮忙把棋盘上的棋子抱回棋篓中。 莫绛雪瞧着纸人,淡声问:“什么时候回山?” 纸人不会开口回答。 谢清徵还没修炼到昙鸾的那个境界。昙鸾的纸人术,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东风宴也还未结束,众人还在行酒令,谢清徵放出了一抹灵识附在纸人身上后,不敢一心二用,不敢跟师姐们行酒令,只默默吃菜。 听闻莫绛雪问什么时候回山,谢清徵立刻朝宴席上的诸位师姐道:“我要回去了!” 闵鹤喝得双颊泛红:“小师妹,还不到亥时呢,你急什么?” 谢清徵笑道:“师尊催我回山门了!” 闵鹤:“诶,莫长老催你啊,那去吧去吧。” 谢清徵御剑离开,飞出不远,隐约听见有门人向闵鹤禀告:“没有收到沐长老一行人的回信,似乎失去了联络……” 沐长老失联了?以沐长老的修为,还能遇上什么大麻烦吗? 谢清徵回过头去看,见闵鹤师姐似乎正与同门商量些什么,估计是再派人手去看看吧…… 她回到缥缈峰,师尊已将棋盘收好,桌上摆着的是九霄琴,看样子正准备弹琴。 见她回来,莫绛雪有些讶然,问:“这么早就回来了?” 谢清徵踢踢踏踏上前:“不是您催我回来的吗?是要商量如何夺取玉衡鼎的事情吗?” “不是,只是随口问一句,什么时候回来。” 哦,是她过度解读了嘛……又不好再返回东风宴,谢清徵没话找话:“……那好吧,算是我自己想回来了……师尊,我们是不是该想个办法,去拿玉衡鼎?” “现在的我,不一定能打过那位十方域的尊主。” 莫绛雪说得平静,谢清徵却听得垂首不语,心情瞬间黯淡下来。 她觉得,她就像一株寄生在大树身上的藤蔓,贪婪地汲取树木的养分,争夺树木的阳光和雨露,她一点点生长,而大树一点点枯萎。 那日她在论剑台出尽了风头,连败各大门派的小辈,不知师尊那时看着她,会不会想起从前连败九十七名高手的无限风光。 若有一日,她的修为当真能超越师尊了,只怕她也开心不起来…… 莫绛雪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耷拉着脑袋做什么?天无绝人之路,见机行事便可。” 这个动作…… 下颌传来冰凉细腻的触感,谢清徵一个激灵,连忙后退一步,躲开师尊的手。 她不敢与师尊有任何的身体接触。 见她闪躲后退,莫绛雪的眼神有一瞬变化,旋即又平复下来,恢复成一贯的静淡无波。 “不说玉衡鼎了,我闭关这些时日,你的修为有没有精进?” 谢清徵:“有啊,我每晚都会打坐悟道练箫练剑,师尊你看——” 她主动把手腕送到师尊身前,让师尊搭脉。 莫绛雪却不碰她,坐下抚琴,道:“既如此,演示给我看。” 道道琴波随琴音而出,谢清徵下意识不敢朝师尊拔剑,硬生生挨了两招后,反应过来,师尊是在给她喂招。这才拔剑抵御。 琴波化作气剑,万剑齐发,耳畔全是剑气破空声,落在脸颊上,芒刺般的触感。 不是很痛,但有点折磨人。 她持剑越舞越快,剑气激荡,枝头的梅花纷纷扬扬落下,万花缭绕,她一遍遍出招对抗,直至天边亮起鱼肚白。 她被操练了一整夜…… 最初是用剑,后来切换成箫,吹得她口干舌燥,握箫的手在不停地发颤,丹田也被练得一片灼热,气息四处乱窜,隐隐有境界突破的迹象。 莫绛雪抚了一整夜的琴,望着累得呼哧带喘的徒儿,指尖勾弦,“铮”一声,落下最后一个音符,微微颔首:“嗯,是有精进。” 天光乍破,谢清徵累得整个人瘫倒在雪地上,灵狐冲过来,用湿润的鼻子拱她。 暇理会灵狐,她只顾着喘气,说不出半句话来,双眼无神地望着天幕。 耳畔传来靴子踩雪的细微动静,回过神来,她的眼中映出一张清丽出尘的面容。 师尊走到她的身旁,蹲下身子,遮住了天幕的一角,神情淡然地盯着她,道:“论道会结束了。” 嗯,结束了……然后呢? “一天十二个时辰,从今以后,我会留八个时辰给你、教你。” 这真是突如其来的勤快和关爱—— 师尊从前每日只教她一两个时辰的。 谢清徵脸颊犹自淌着汗水,有气无力道:“八个时辰……那岂不是除了睡觉,我们两个……” 都要待在一处…… 她泪眼蒙眬:“师尊,我会很累的……” 莫绛雪不动声色,平静地和她对视:“你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突然想到,清冷理智型人物要是能黑化成病娇,那老带感了,可惜已经写过简清了~~~ 小剧场—— 莫:看你还能躲哪里去 谢:QAQ要被榨干了…… 第93章 怎么,她的身体累不累,她自己还决定不了吗? 谢清徵躺在雪地上,欲哭无泪。 莫绛雪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准你歇息片刻。” 师尊的命令,她不能违逆。 谢清徵捂住脸颊,懊恼地在雪地上滚了两圈。灵狐以为她是开心地打滚,学她的模样,在雪地中兴奋地滚来滚去。 她躺在雪地中,歇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师尊揪到梅花树下站桩,美其名曰“悟道励心”。 她在站桩悟道,师尊也没闲着,坐在竹亭中,伏案写字,不知在写些什么。 莫绛雪几乎是在昼夜不眠地写书,行八卦、阴阳风水、符箓阵法……像是要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写下来。 她当初将恶诅转移到自己身上时,还想着以自己的修为,至少可以拖个十年,总归能找到解决恶诅的方法;收谢清徵为徒后,也想着,来日方长,慢慢教,慢慢学。 可现在命数已定,她只能将自己所知道的,都记录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原以为心无挂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等真正知道了必死无疑的结局,心中还是会有一丝牵挂。 莫绛雪看向梅花树下的谢清徵。 这人小时候吃过很多苦,有人对她好一点,她就会铭记在心里,以至于爱惜别人,远胜于爱惜她自己。 谢清徵站在梅花树下,察觉到莫绛雪的视线,转过头去,问:“师尊,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莫绛雪淡然道:“看你顺眼。” “你又打趣我……”谢清徵转回头。 原本平静的心绪,因着这句话而泛起涟漪,明知是戏言,却还是悄悄红了耳根。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想点别的吧……谢清徵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 当年,师尊在她的眉心种下一抹灵识,盖过了谢浮筠的痕迹,这次从苗疆回来后,她才察觉,原来她每次动杀念,师尊都能感知到。 昔年的论剑大会,师尊也一定感知到了她对沐紫芙的杀心…… 亏她当年还煞有介事地问对方:“你相信我没有起杀念吗?” 师尊说她的命格与寻常人不同,是邪术复活而生,和那些邪修一样,容易遭到煞气的反噬,若频繁起杀念,终有一日会控制不住自己,变得暴戾嗜杀…… “别走神,静心悟道。” 耳畔冷不丁传来莫绛雪的话语,谢清徵道:“你在我身边——”话说到一半,顿了顿,才接着道:“你在我身边看着,我紧张,再说,昨晚练剑有些累了。” 原本脱口而出的是,你在我身边,我自然会更慢入定—— 这话太容易惹人遐想,便没说出口。 莫绛雪轻描淡写:“哦?那我更要看着你,直到你不紧张为止。” 谢清徵不知该如何反驳,半晌,幽幽回了句:“师尊,你说得有理。” 她用了比平常多三倍的时间,才进入到凝神静心的状态中去。 接下来的几天,谢清徵几乎寸步不离缥缈峰,除了睡觉的时间,师尊也几乎寸步不离她身侧。 她每日卯时起床,在梅花树下站桩一个时辰,接着打坐、学箫、练剑,其间可以午睡片刻,从白天学到夜晚,亥时方可回屋休息。 最初她有些不适应,总是习惯性闪躲,避免彼此目光接触;慢慢地,心情变得有些复杂,她既害怕与师尊独处,会泄露心底的那些小心思,又有几分说不出的甜蜜和欢喜。 能与心上人待在一处,总是会开心的。 虽然一直找不到那个下恶诅的人,但目前有很大的希望寻回玉衡鼎,合成结魄灯,等用结魄灯解除了师尊身上的恶诅,师尊就能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了。 师尊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她的授业恩师,她对师尊,既爱慕,又敬畏,从未想过占有,也不敢越线,始终表现得“听话” “乖巧”,以博得师尊的怜爱。 等师尊身体好了,她便独自外出云游去,什么时候能放下这份感情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第三天的时候,午休时间,闵鹤来缥缈峰下找她玩。 闵鹤递过一页曲谱:“喏,你不是要这个曲谱吗?我给你写出来了。” 她自创了一首箫曲,虽不能制敌克敌,但能引来山林间鸟雀的聚集,这种华而不实的曲子,一般不为长辈所喜,她们也就私底下吹一吹,玩一玩。 谢清徵眉开眼笑接过:“谢谢师姐!” 她立刻解下箫,看着谱子吹奏起来,不多时,东南西北各处,飞来了鸟雀、杜鹃、黄莺……各种各样的鸟儿,或停在竹枝之上,或盘旋在低空,还有几只白鹤,仰头鸣叫,与她的箫声相和,间关莺语,宛转啼鸣。 闵鹤也将箫按在唇边,二人合奏。 莫绛雪站在缥缈峰的山巅,放出灵识,一眼看见缥缈峰峰底,师姐妹二人你来我往,相视而笑,玩得不亦乐乎。 这几天逼她逼得有些紧,难得见她这么开心地笑上一笑。 一阵寒风拂过,莫绛雪咳了几声,竟觉身体有几分寒意。 她收回了灵识,正欲传音给谢清徵,让她下午的时间自由支配,远远地,传来一道御剑破空声。 谢清徵飞回山顶,找到莫绛雪,问:“师尊,我可不可以跟金长老外出一趟?闵鹤师姐说,论道会期间,沐长老带着青松峰的人去姑苏除祟,一直没传回消息来,也联系不上他们……金肃尘长老打算带人去姑苏看看……今天去,明天就回!不耽误我修炼的!” 莫绛雪沉吟片刻,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颔首道:“你去吧。” 如今,谢清徵在年轻一辈中,也算是实力出众、小有名气的修士,遇上棘手的事情,同门会第一时间想到她。 去磨炼磨炼也好,就当是积攒声望、积累经验,自己总不能永远陪着她,也总有护不了她的那一天…… 岂料,谢清徵这一去,也没了消息。 残阳似血,璇玑门的仙鹤不住地在天空盘旋,发出悠长的鹤唳,似在示警。 萧忘情急匆匆从主殿出来,正撞上迎面而来的莫绛雪。 莫绛雪戴上了白纱帷帽,身负长琴,腰佩玉箫,像是准备外出的模样。 见了萧忘情,她开门见山道:“给我人手,我去姑苏看看。” 她给了谢清徵一道传音符,可从早到晚都没收到谢清徵的消息,她主动呼唤,也没收到半点回音。 萧忘情欲言又止:“绛雪,你身体未愈……”虽然她修为高深,但目前还是待在缥缈峰,比较安心。 莫绛雪问:“我无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萧忘情道:“我刚刚得到消息,来参加论道会的各大宗门,只有谢宗主带领的天枢宗安然无恙回去了,其余各大宗门的修士都未归还。各大派的人,现在都在找我和谢宗主询问情况。” 三天三夜了,就算是离璇玑门最远的玉衡宫,也该回到宗门才对…… 莫绛雪第一时间怀疑是十方域作祟,片刻后,反应过来,其余宗门的人,或许是在怀疑谢宗主。 她道:“去姑苏看了才知道。你去找谢宗主商议,我带人去姑苏看看。” 见她执意要去,萧忘情道:“好吧,我让闵鹤安排人手随你去。” 沐青黛连日未归,也毫无音讯,沐紫芙吵着闹着要跟着去。 莫绛雪无暇理会她。她偷拿了青松峰二师姐的佩剑,跟着众人一块去了。 莫绛雪带着璇玑门各峰的修士,浩浩荡荡,御剑出行,前往姑苏。 沿途路过一处乱葬岗,她自空中落下,看见乱葬岗中,有几具身着开阳派服饰的尸体。 璇玑门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俱感悚然。 各派修士在外除祟殒命,同门必会将尸首带回门派好好安葬,绝不至于草草丢到乱葬岗中。 除非,是遇到了魔教的人,被魔教杀害的…… 闵鹤心中怦怦直跳,带着璇玑门的人,在乱葬岗中翻了又翻,翻找出了几具天权山庄、玉衡宫、万兽山庄、上清派……几乎每个门派的尸体都有,就是没有天枢宗和璇玑门的。 没有翻到今日下午随金长老外出的同门尸体,璇玑门众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莫绛雪逐一查看那些尸体,年轻的小辈身上有外伤,看样子是死于刀剑之下;那些修为高深的前辈,身上无刀剑外伤,体内丹田破碎得不成样,身体灵力全失后,被人一掌击毙。 看样子,都是死在两天前…… 众人议论纷纷:“谁干的?” “这般心狠手辣,一定是魔教的人!” “可为什么没有天枢宗的?” “柿子挑软的捏,不敢得罪谢宗主吧……” 莫绛雪嘱咐一部分人先将这些尸体带回璇玑门,通知各大玄门正宗的人前来领回安葬。 接着往姑苏赶去。 姑苏城外的一座湖上,是瑶光派的旧址,璇玑门在这里建了一座瞭望塔,安排修士入驻,监察魔教的异动。 御剑飞行,远远地望见了烟波浩渺,水光接天,檀鸢、慕凝,这两个名字浮现在莫绛雪的心头。 可还未靠近瑶光派旧址,她便让众人停下,不要靠近那个地方。 闵鹤问:“长老,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莫长老的灵识能探得更远,显然是发现了瞭望塔那边不对劲,才会让众人不要靠近。 莫绛雪道:“那里已经被十方域的人占领了。” 门口挂着的,不是璇玑门的仙鹤图腾,而是十方域的业火红莲。 “果然是魔教的人!” “璇玑门的人是不是都被他们抓起来了?” “沐长老和金长老在不在那里?” 莫绛雪沉吟不语,隐隐有些后悔今日让谢清徵外出历练。 若连沐青黛和金肃尘都在这里失手,十方域那边,一定来了些厉害人物。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我要12点前更新,我的小红花不要断!!! 第94章 天色已暗,璇玑门众人隐于夜色中。 星月无光,远望朦胧,道路两旁杂草丛生,树上的乌鸦、鹧鸪不时发出几声凄厉的啼鸣,远处弥散开一阵惨淡白雾。 并非是寻常的山雾,而是十方域那群邪修、鬼修所带来的祟气,还掺杂了死人堆里才会散发出的浓浓怨气、煞气。 看来那里也有不少人丧命……众人一颗心都沉到了底…… 莫绛雪让闵鹤带着几个人,在附近搜寻看看有没有门人留下的记号。 各大宗门的弟子在外遇险,一般以烟花为示警讯号,但若是想隐秘一些,则会在暗处留下各自的门派记号,以便呼召同门。 闵鹤点了几名修士,随自己外出侦查。 莫绛雪让随行的修士留在原地,自己孤身一人,前往瑶光派旧址探听消息。 她御剑穿过雾瘴,不一会儿,便见瑶光派的碧波万顷,水光接天。 她施展开身法,慢慢欺近,轻飘飘落在瑶光派最高处的建筑上,借房顶兽头的遮挡,放出灵识,居高临下,观察门派内的形势。 梦里曾来过这个地方,虽遗忘了梦境,心中依旧浮起些许熟悉感。 仙门旧址,本该是一片钟灵毓秀之气,如今却被浓郁的祟气所覆盖。 湖面波光粼粼,泛着溶溶月色,正门大开,门派内身着业火红莲服饰的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 守卫并不严密,甚至可以说是,极为松散。 突然之间,西北处亮起火光,有十来人手执火把快速移动,口中不断催促:“快点!快点!把东西清点收拾好就快走!璇玑门那边要来人了!今天下午已经来了一批!” 门派内人影绰绰,众人七嘴八舌道:“还有好多宝贝没清点完啊!” “那些尸体怎么办?全丢水里去?” “别管了放那儿吧!尊主命我们今夜全部赶回十方域!” 看来是准备撤离了。 莫绛雪的目光四处搜寻,最终落在东北角的一处高台旁。 那似乎是门派比武论剑的高台,那里的怨气最浓。 莫绛雪定睛细看,看见高台之上,许多人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了无生息,高台四周有几个穿着红莲服饰的修士,正在布施阵法。 又听到了几句幸灾乐祸的话语: “这几天看他们正道的聚在一起,自相残杀,还真有意思啊!” “什么名门正派啊,狠起来还不是连自己的师姐妹师兄弟都杀,有什么资格骂我们圣域的人六亲不认啊!” “那个开阳派的雷长老啊,连自己的徒弟都杀哈哈哈!” “要说还是我们的无花少主会玩呢!想出了这个办法让他们的人自己打起来!” 自相残杀?自己打起来? 莫绛雪眉心微蹙,目光竭力在死人堆里搜寻谢清徵的身影,这里没发现,那里也没有。 她从魔教这些人的话语中,隐约猜到:这三天,魔教的人就如同观蛐蛐相斗一般,观看正道人士在那个高台上,自相残杀。 “可惜可惜,还没尽兴就要撤离了。” “嘿要不是尊主和无花少主都回了蛮荒,再来什么厉害角色也不怕!” 原来十方域的尊主来过,难怪正道的那些好手无一幸免。 莫绛雪想起乱葬岗里的那些高手,俱是死于丹田破碎,一身修为尽毁,想必是遭了化元掌的毒手。 沐青黛失踪,不知是不是碰上了他? 不知那位尊主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金肃尘她们有没有碰上他? “三天了,正道那边的人反应过来了,下午救走了水牢里的好些人,对方比我们更熟悉这里的水道,追都追不上!尊主让我们也早点撤离,免得被反扑。” 下午金肃尘她们营救成功了……这倒是个好消息。 熟悉水道……谢清徵在梦境中来过这个地方,确实对这里了如指掌。 今日下午随金肃尘来姑苏探查情况的,都是门派的精英修士,应该没那么容易出事。许是传音符遇水,被泡坏了,因而联系不上她们也未可知。 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些许,莫绛雪又看了好一会儿,确认那堆尸体中没有谢清徵的身影,才收回目光。 她在门派内潜心一圈,没发现修为比她更高的人,她回到璇玑门众修士的聚集地,将大概情况和众人说了。 众人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长老,接下来该怎么办?” 莫绛雪略一沉吟,兵分两路,一小部分人沿着姑苏的水道,去寻白日里从水牢逃出的那批人;大部队留下,沿路伏击即将撤退的魔教人士。 她挑出十来名身法迅捷的修士,要他们假装成是下午逃走的那批修士,引十方域的人来其余的修士,或埋伏在山后,或负责布阵,或负责断后,或负责攻坚……俱皆详细安排。 众人听令而行。 莫绛雪取下背上的瑶琴,理弦调韵,准备作战。 不多时,四下里厮杀声大作。 璇玑门这里有三十多人,十方域那边有上百人参战,莫绛雪素来心冷,神情淡漠地看着众人厮杀。 月光照耀下,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凄厉呼叫,她好似闻所未闻,游离在屠杀之外,十指却未曾离开琴弦,“铮铮”之声,响彻四野,琴音所到之处,剑折刀断,所向披靡。 她不喜杀人,只是毁了魔教那些人手中的兵刃。 璇玑门的修士却恨极了十方域的妖邪,挥剑狂杀,剑锋到处,肢残体飞。 魔教群龙无首,璇玑门这里有莫绛雪压阵,虽然双方人数悬殊,但最后十方域的妖邪,近半伤亡,璇玑门这边无一人身亡,只有个别弟子受伤,总共俘虏了十多名活口。 莫绛雪带着璇玑门的人和十多名俘虏,重新回到瑶光派的旧址。 一进瑶光派,璇玑门的修士看见高台之上的一堆尸体,当即红了眼眶,飞身过去,要翻找出同门的尸首。 莫绛雪抚琴拦下她们:“魔教的人设了天罡爆裂阵,先别过去。” 正道人士习惯将同门的尸首带回门派安葬,魔教的人知晓这点,撤退前设下了埋伏,引她们上钩,要她们在天罡爆裂阵中,一触碰到同门的尸体,便爆体而亡。 众人闻言,愀然变色,纷纷斥骂魔教妖邪心狠手辣。 沐紫芙冷哼一声,将十个多个俘虏的耳朵全削了去。 为提防这些俘虏服毒自尽,一进瑶光派,璇玑门的人便给他们点了穴道,要他们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这下耳朵全被削了去,众人痛得脸色扭曲,却连嚎叫声都只能吞回肚中。 莫绛雪冷眼旁观,只说了句:“要留活口。”便带人去高台边破阵。 闵鹤安排人去搜查水牢,看还有没有活口;同时释放烟花信号,传讯给附近的同门。 白色火焰在空中绽开,若金长老看见,必定知晓璇玑门重新夺回了驻地。 其余各大宗门也知晓白色烟花是璇玑门的信号,若有幸存者,也会向这里靠近。 天明时分,果然有不少门派的修士,陆陆续续、跌跌撞撞走进瑶光派。 闵鹤安排璇玑门的医修救治伤者。 莫绛雪尚在高台边破阵,忽然之间,听闻大厅中传来一片惊呼之声。 她放出灵识过去探查,看见厅中一老一少,两位正道修士,浑身是血,联手杀了那十多名毫无反击之力的俘虏。 老的那位,矮矮胖胖,是开阳派长老,人称“怒伞仙翁” 年轻的那位,相貌俊雅,是玉衡宫的宫主,精通医道,人称“慈心圣手”,苏叶,苏宫主。 大厅之中,瞬间血流成河。 璇玑门的人没料到这两位赫赫有名的前辈突然之间大开杀戒,惊得怔在原地。 恰在此时,天罡爆裂阵破,莫绛雪收琴,闪身回了大厅,问:“怎么回事?” 玉衡宫的苏宫主一袭紫衣,脸色惨白,拱手答道:“云韶君,魔教妖邪杀我弟子,囚我门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誓要杀光所有魔教妖邪,以慰众弟子在天之灵!” 开阳派的雷长老目光死死瞪着地上的尸体,似乎恨不得拔剑再戳他们几下。 他在开阳派中辈分很高,修为又强,向来颐指气使惯了,见莫绛雪问话,他不禁暴躁起来,大声道:“魔教妖邪罪该万死!你们璇玑门的还留他们性命作甚!” 莫绛雪冷淡道:“自然是留着拷问。” 雷长老道:“还拷问什么啊?他们卑鄙无耻下作!在归途中埋伏了人手,将各大宗门的人擒了来!残忍虐杀!我的弟子都死在他们的手上!你说我要不要杀了他们替我弟子报仇!” 莫绛雪眼神冰凉地看着他,沉吟不语。 她想起昨晚听到的那句“那个开阳派的雷长老啊,连自己的徒弟都杀哈哈哈”,心念一动,隐约猜到了这二人杀光所有邪修的目的。 当下也不好多说什么,她开门见山问:“是金长老把你们救出来的吗?” 苏宫主察言观色,颔首道:“是。贵派下午来了一批人,扮成十方域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到了水牢中,将我们带了出去,其中一位,应该是金肃尘金长还有一位,我认得是云韶君的高徒,是她把我们带出了瑶光派,她似乎很熟悉这里的水路。” 论道会上,人人皆知她们二人师徒情深,苏叶猜到莫绛雪心有牵挂,主动提起了谢清徵。 闵鹤当下无暇深思小师妹之前从未来过姑苏,为何会熟悉姑苏的水道,只拱手问苏叶:“请问宫主,她们现在去哪里了?我们璇玑门联系不上她们。” 苏叶道:“她们将我们送出去后,与我们道别,返回去救贵派的沐长老。” 沐紫芙一听见沐长老,忙问:“我阿姐怎么样了?” 苏叶委婉道:“沐长老受了伤,暂无性命之忧。” 莫绛雪和闵鹤都听出了苏叶的言外之意:暂无性命之忧,是因为沐青黛这些年杀了太多魔教的人,魔教中人不愿一刀了结她,打算带回十方域,慢慢折磨。 沐紫芙松了一口气,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我要去找她!” 闵鹤死死按住沐紫芙:“师妹,情况不明,不要轻举妄动!” 莫绛雪问闵鹤:“水牢情况如何?” 闵鹤一面给沐紫芙拍了道定身符,一面禀告莫绛雪:“没有活口了,全是尸体……”顿了顿,又补充道,“没有小师妹的尸体。” 苏叶:“魔教的人从下午就开始陆续撤离,撤离时带走了一批俘虏和珍宝,金长老许是带人追过去了。” 莫绛雪点点头,又问闵鹤:“剩下的你能处理吗?” 闵鹤道:“我师尊在来的路上,马上就快到了,长老,您——” 她看出莫绛雪打算追踪过去,想问问要不要多带一些人手。 莫绛雪却直言道:“你们速度太慢,跟不上我,别来。” 说着,她御剑飞出了瑶光派,一路向西。 绵延起伏的沙山中,一个年轻女子面带风尘之色,蹒跚而行。 走了一段路,她扑通一下摔倒在地,脸陷沙中,眼耳口鼻都塞进了一些沙子,难受得不行。 她背上还有一个人,青衣短笛,柳眉杏目,嘴唇甚薄,美得张扬,美的攻击性十足,正是沐青黛。 谢清徵吐出嘴里的沙子,拖着沐青黛,爬到一个小山坡背后,躺下,打算歇息片刻,再继续前行。 她倚靠在山坡上,眺望远处。 莽莽黄沙,偶有绿意点缀,热浪滔天,暑气滚滚而来。 日前,她随金长老前往姑苏探查情况,救了一批被魔教俘虏的人,又随金长老一路追踪到西北蛮荒,解救了第二批俘虏。 混战中,一众同门走散,当时她四下环顾,身边只有一个浑身是血、昏昏欲倒的沐青黛,她背着沐青黛,在戈壁中躲躲藏藏,躲避追杀。 昨日躲到了这个地方后,她忽然使不出灵力来。 她猜测,西北蛮荒之地与南疆相似,有许多边陲古国为中原王朝所灭,因此中原灵修到了这里的某个地方,灵力会受到限制。 也正因为如此,为中原正道所不容的邪修,会远走蛮荒,避开正道的追杀。 中原到处都是庙宇、道馆,供奉着各路神明,就算暂时失了灵力,也可以以血为媒,画画符箓,向各路神明借些法力;可大漠荒野中,地广人稀,连条猫猫狗狗都瞧不见。 她身上倒还有烟花信号,又不敢放,怕引来魔教妖邪。 她揉了揉眉心,转眼看向一旁昏迷不醒的沐青黛,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气。 真是的……救了个最讨厌自己的人…… 这人重伤昏迷,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意识清醒时,她睁眼看见身边只有谢清徵一人,脸都绿了,冷哼了一声,不愿与谢清徵多说一句话; 意识混沌时,她躺在沙地中,身体似是极冷,蜷缩成一团,嘴里不住地呢喃“阿娘” “阿爹”。 谢清徵从未听过沐青黛用这般依恋的口吻说话,脑海忽然想起了她的身世,凝眸看向她。 待看清沐青黛腮边的两行泪痕,谢清徵更是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僵了半晌,方才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盖在了她身上。 这般刻薄傲慢冷硬强势的人,也会无声地流泪,也会思念逝去的亲人…… 翌日,谢清徵还是将沐青黛背在了自己身上,打算背着她,徒步走出这片戈壁。 沐青黛清醒过来时,挣扎地要从谢清徵背上下来,咬牙切齿道:“我就算死,也不要你救!” 谢清徵慢悠悠回了一句:“可惜,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把她气得喷出一口鲜血,又晕了过去。 谢清徵拿出手帕,擦去她唇边的血,在她身上点了几个穴道,继续背着她,往前走去。 停下来歇息时,谢清徵会解下腰间的烟雨箫和参商剑,把师尊赠她的这两件武器,抱在怀里,摸了一遍又一遍。 她凝眸望向东边,默默思念师尊。 她还要走多远,才能够回到师尊的身边? 临走前,和师尊说了“今日去,明日就回”,她失言了,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走剧情的一章~~~还是小谢的视角情感充沛些,师尊的情绪起伏太少了~~~ 第95章 大漠昼夜温差极大,夜晚寒风阵阵,寒意透骨。谢清徵常年居住在缥缈峰,习惯了寒冷的环境,倒感觉还好。可一旦到了白天,暑气蒸人,就像是走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走得她意识恍惚。 脚下黄沙柔软,坚韧,有些烫脚,走着走着,她仿佛也幻化成了一粒不会说话的黄沙,眼前还时不时出现一些诡谲奇异的幻象—— 高插青冥的佛塔,连亘六七里的城郭,人来人往的市集…… 荒无人烟的大漠里,哪来的佛塔、城郭、市集? 这一幕幕幻象,看上去实在过于诡异悚人,像是擅长织造幻境、引诱凡人靠近的鬼魅。 谢清徵总觉得下一瞬,那些“人”会挖出眼珠子、掰下自己的脑袋,飘过来,一口吞了她们。 她灵力虽受限,身上却还带着不少除祟的符箓。呔,此等吓人害人的邪祟,自然要除之而后快。 谢清徵捏着符箓,刚一走近,幻象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怕了她不成? 她在原地茫然地转了几圈,没有感应到丝毫祟气,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许是遇到了《天文志》所记载的“海市蜃楼”。 好吧……有个蜃景可看也不错,总比入眼皆是莽莽黄沙要好…… 谢清徵叹了一声气,收了符箓,背着沐青黛,继续走在沙漠中。 吹拂过面的风,裹挟着一股干燥闷热的气息,远处沙丘的轮廓随风变化,有时柔和,有时峻峭。 走着走着,谢清徵猛然瞧见远方有一道身影:白纱帷帽,背负瑶琴,翩若惊鸿,立于一座佛塔的塔尖之上,似在眺望四野。 这道身影,离她很远,她熟悉至极。 一瞬间,胸腔怦怦跳动。 咚咚、咚咚,清晰的心跳声在耳中回荡,谢清徵喉咙干涩,眼眶发红,拔腿就跑,往那道身影所在的方向。 师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来寻自己?一定害她担心牵挂了! 谢清徵身上背着沐青黛,沉甸甸的身体拖慢了她的速度,她犹豫了一瞬,没有选择放下,依旧背着人往前跑去,跑出一段路后,她有些体力不支,加上看见了熟人,情绪起伏,心慌意乱,她双膝一软,扑倒在地。 又吃了一嘴的沙子! “呸呸!呸!”她胡乱吐出嘴里的沙子,迅速爬起身来,再定睛一看,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那道熟悉至极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就如同那些时隐时现的蜃景一般,诡异地出现,又诡异地消失,视线内,唯余莽莽黄沙。 满腔欢喜转瞬间被扑灭,谢清徵舔了舔干燥的下唇,鼻子一酸,只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胸腔和喉咙里弥散开一阵甜腥的味道,宛如生锈的铁。 她抬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眶,背着人,继续一步步往前走去。 师尊说得没错,她的依赖心真是太重了…… 这才分离十天而已,她就不争气地想哭。 十天前,她随金长老外出除祟,除了尽宗门责任之外,心中也存了几分回避的念头,她想,她不能总是这般依赖师尊,若是将来师尊身上的恶诅解除了,她还没放下这段感情,她就只能离开师尊,离得远远的,再也不能打扰到对方。 她想提前习惯身边没有师尊的日子,哪知会分离这么长的时间…… 谢清徵重重叹了一声气。 天色一阵一阵地暗了下来,她惯例找了个背风的小沙坡,放下沐长老,给沐长老喂了丹药和水,然后点燃一道火符,照明取暖。 她没有灵力给沐长老疗愈外伤内伤,只能靠丹药给人续命。 沐青黛修为高深,靠着那些灵丹妙药,意识也一日比一日的清醒。她这人说话不太讨喜,也不喜谢清徵,因而就算清醒过来,也不多同谢清徵说什么,只是挣扎地跳下谢清徵的背,自己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谢清徵任由她慢慢地走,等她被烈日晒得晕过去了,再把她背在身上,还要学她的口吻,刻薄一句:“沐长老,你又何必逞强呢?” 刻薄嘲讽别人,有违谢清徵的本性,只不过看沐长老吃瘪,看她像一只被剥去利爪的猫,神情恼怒,却无半点反击之力,心中不由升起几分窃喜,谁让她欺负小时候的自己呢。 对她这种骄傲自矜的人来说,被最讨厌的人救了,这种感觉,真是比吃了苍蝇还难受。 这晚,沐青黛服过丹药后,意识渐渐清醒过来。 她看着夜空的星辰,转了转眼珠,坐起身,冷冷地问:“你走了几天?” 谢清徵道:“七天。”走了七天,还是没走出这个鬼地方。 沐青黛语气不善,厉声道:“你就没发现你来过这个地方吗!” 谢清徵环顾四周,惊讶:“有、有吗?这里的沙丘看上去都一模一样……” 沐青黛脸现愠色,闭眸不语,似是在隐忍怒意。 谢清徵:“那我们是遇到鬼打墙了吗?” 沐青黛还是不说话。 谢清徵心想:“这位沐长老真的很容易生气,一点也不像我师尊……” 不过,她们都有个共同点,生气时不爱理人。 哎,好像任谁生气了都不喜欢搭理人,思及此,谢清徵淡淡一笑。 沐青黛一睁眼,便见谢清徵在那不知死活地微笑,瞪了她一眼,冷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谢清徵轻声道:“那不笑也不能解决问题啊。” 况且,她想到了自家师尊,笑上一笑,有何不可? 沐青黛脸色不善,忍了又忍,这时,沙坡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声音传来,两人同时握住了腰间的武器。 这茫茫大漠中,虽无人烟,却有不少蛇蝎和阴灵,什么饿死的、渴死的过路人,被谋财害命的商人,死在边疆战上的士兵…… 谢清徵抽出佩剑,一手持剑,一手捏着定鬼符,探出身子,缓缓向那道呜呜咽咽的声音靠近。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大人……饶命啊……我的孩子才一岁,离不开娘啊……”那女鬼猛一转头,瞧见了她手里的兵刃,竟害怕地向后缩去。 又是一个以为自己还活着的鬼。 谢清徵听她提到孩子,心生怜悯,收起了剑,将定身的符箓拍在她身上,定住她的身形,问:“你是哪里来的?” “乌墨国啊,小人是乌墨国的……” 乌墨国……没听过这个名字,大抵是哪个被中原王朝所灭的古国…… “你怎么不回家去?” “家里全是中原的士兵,在杀人……不要杀我啊……大人……” 谢清徵仔细观察那个女鬼,看见她的脖颈上有一处刀伤,像是被人一刀毙命,看样子,这人死了至少有十多年了。 谢清徵和颜悦色道:“你的家在哪个方向?顺路的话,我送你回去,有我在,那些士兵不敢杀你。” 送她回家,顺便送她重入轮回。 那女鬼指看向东边。 谢清徵:“刚好,我也要往东边走,但一直走不出去。” 那女鬼道:“要从乌墨国走,才能回到东边啊……” 谢清徵转身看向沐青黛:“长老,您意下如何?” 该尊敬的时候,她还是会尊重前辈。 沐青黛将笛子送到唇边,尖锐的笛声划破夜空,直冲云霄。《往生》曲居然也能被吹得这般肃杀…… 这真是谢清徵有生以来听过的、杀气最重的往生曲,与师尊平和淡泊的琴音,有天壤之别。 那女鬼的身形慢慢淡去,最终彻底消失在荒漠中。沐青黛收了笛子,冷哼:“直接送入轮回,跟邪祟啰唆这么久作甚!” 谢清徵:“看样子是个胆小鬼,这不是想带在身边多聊一聊,问问那个乌墨国的情况嘛。” 沐青黛负手而立:“不用问她,我知道那些。我不喜欢这些邪祟跟在身边!” 她与十方域交战多年,自然知晓蛮荒的一切。 谢清徵:“好好好,一切都听您的。” 沐家两姐妹,都是但凭个人喜好行事的主,多说无益,谢清徵转身回到篝火边,沐青黛却还站在原地不动弹。 谢清徵察觉到她没跟上来,回过身,问:“长老,又怎么了?” 沐青黛没说话,定定望着远处的沙丘上,站着的一个人。 谢清徵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见那人笔直的身形被月光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夜风拂过,卷着寒意和沙砾,扑打在脸颊上,她整个人僵在原地,死死盯着那道身形,生怕下一瞬,那道身影又像海市蜃楼一般,消失不见。 身边有人冷冷地问:“你不过去?” 谢清徵哑声道:“我昨天也见到了,但,是蜃景,不是真人,一靠近就看不见了。” 沐青黛道:“那东西只出现在白天,晚上不会出现。” 话音刚落,谢清徵如离弦之箭一般,拔腿向那座沙丘奔去。 沙丘上的那人,也脚步轻盈地向她走去,走到她身前,离她一步远之时,停下脚步,隔着面纱,定定地看着她,等待她扑上来。 果不其然,被扑了个满怀,还被扑地踉跄后退了一步。 莫绛雪稳住下盘,立刻站得稳稳当当,伸手反抱住谢清徵。 谢清徵的双手紧紧搂住莫绛雪的脖颈,口里不住呢喃:“师尊,师尊……” 师尊戴着面纱,她看不到师尊的脸,可怀抱冰凉而又柔软,呼吸间满是清冷的梅香,她满心欢喜说不出口,也不知该如何表达,真想立时长出一条尾巴来,朝人晃上一晃,好让人知晓,她此刻有多开心。 沐青黛远远望着,月光下,师徒二人紧紧抱作一团,久久未松开,倏地想起论剑台上,这师徒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目光黏腻得不行,登时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风沙渐大,莫绛雪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狂风呼啸声,轻轻推开谢清徵,细心地替她拢好衣服领子,以免风沙灌入,淡然开口道:“别再躲我了。” 所剩时日不多,要好好珍惜接下来的相处时光。 因着这句话,谢清徵的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可还没等她把话问出口,耳畔风声大作,狂风裹挟着黄沙,铺天盖地而来,劈头盖脸打在身上,打得身体微微发疼。 一张口,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能吃进满嘴的沙子。 莫绛雪解下自己头上的白纱帷帽,戴到谢清徵头上,亲手替她系好。 漫天黄沙中,师尊神色淡然,墨发白衣,乱舞斜飞,端的还是一派清冷出尘。谢清徵想把白纱帷帽还给师尊,师尊却按住了她的动作,摇头示意她不要解下,又传音给她道:“我还能使出一些灵力。” 她的修为比她高,受到限制比她少,尚可运转体内灵力,抵挡风沙。 谢清徵扶了扶帷帽,不再推辞,莫绛雪牵着她,往沐青黛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又要一块下副本啦 谢:我扑 莫:我抱 沐:噫,走远点 第96章 夜色沉沉,四野黄沙漫天,风声呼啸呜咽,仿若鬼哭狼嚎,师徒二人顶风而行。 白纱帷帽的边沿有一圈暗红色的符纹,昏天暗地中,那些符文隐隐散发出淡光,替谢清徵挡去了所有吹来的砂砾,让她稳稳当当地行走在狂风中。 白纱底下,她频频侧目,望向身旁与她并肩而行的莫绛雪。 莫绛雪牵着她的手,眼中无波无澜,气度从容地走在风中,墨发斜飞,白衣猎猎作响,身上没有沾到一粒黄沙。 见谢清徵看过来,莫绛雪嘴唇翕动,慢条斯理地说了些什么。 但狂风呼啸,谢清徵只看见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完全听不见她说了些什么。 谢清徵大声道:“师尊,你用传音!我听不见你的话!” 不知这句话她能不能听见…… 莫绛雪传音道:“我说,这风来得古怪,我一路行来,没看见哪里起了风,到了这里,突然刮起了大风。” 谢清徵:“我和沐长老刚刚遇见了一个乌墨国的女鬼!沐长老吹笛送她入轮回了!不知道和她有没有关系!” 莫绛雪:“你不用说这么大声,我听得见。” 谢清徵:“喔!” 她还想问问刚才为什么要说那句“别再躲我了”,这话听得她心头滚烫又飘忽,但此情此景,显然不适合问那些。 谢清徵转眼看向沐青黛。 沐青黛伤势未愈,无法运起灵力抵抗黄沙,她脱下外袍遮掩,以防风沙灌入头脸口鼻。 她向一块大石头背后走去,走得杀气腾腾,似要将这风也灭了去。 谢清徵和莫绛雪朝她那个方向走去。 三人暂时躲到了大石头背后。 漫天的沙粒在空中跳跃,这一块巨石矗立在风沙中,宛如一堵结实的墙。 莫绛雪的身上依旧纤尘不染,她牵着谢清徵坐下。 谢清徵的视线不离莫绛雪,炽热的目光始终落在莫绛雪的脸上。 久别重逢的欣喜难以言表,两人肩并肩依偎在一起,谢清徵明知逾越了规矩,却不肯保持距离,宛如久渴之人,乍饮甘泉,她贪婪地依偎在师尊身边,嗅闻那道冷冷淡淡的梅香,激动得双手微微发颤。 满腔情意涌上心头,念什么经什么文也抵挡不住。 她真是,很喜欢很喜欢这份亲密,这份逾越师徒之情的亲近,这份刻骨铭心的情意…… 她一点也不喜欢和眼前这人保持距离。 莫绛雪的目光清越如水,逐一检查谢清徵的身上是否带伤。 谢清徵轻声道:“我没事,只是打斗中受了一些皮外伤。师尊,有金长老她们的下落吗?” 莫绛雪道:“有,我护送她们出去了,现在应该已经回到了璇玑门。” 谢清徵问:“那你有没有受伤?” 莫绛雪摇头道:“暂时还没有人能伤到我。” 她仅有的几次受伤,都是因为短时间内灵力消耗过度,遭受到恶诅的反噬。 谢清徵眉眼弯弯,笑成月牙,毫不吝啬地夸赞:“嗯我师尊很厉害,我拜了一个安全感十足的人做我的师尊。” 若非恶诅缠身,不出十年,修真界的第一高手必定是她的师尊。 莫绛雪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淡淡一笑,没有说话,只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声气。 沐青黛呸了几声,吐掉嘴里的沙子,破口大骂,她掏出耳朵的沙,抖一抖衣服,全是细碎的砂砾,抬起头一看,看见那两人还在拉扯腻歪,她一面恶狠狠地抖着衣服,一面恶狠狠地问莫绛雪:“你能使出灵力,为什么不御剑带我们离开?” 师徒二人同时看向沐青黛。 莫绛雪松开了谢清徵的手,心平气和道:“我使出的灵力,最多只能御剑带走一人。” 话音落地,三个人都沉默了。 谢清徵暗想:“我要不要说一声‘师尊你带沐长老走吧’,不行不行,这话太虚伪太违心了,说不出口,还是保持沉默吧……” 沐青黛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呸呸呸吐沙。 莫绛雪问沐青黛:“你那日外出是不是遇到了十方域的尊主,虞无涯?” 提到这个人,沐青黛面上闪过一道黑气,似是极为厌恶这人,恶声恶气道:“是!他出关了!我和他在路上打了个照面,我带着手下的人跑到姑苏的瑶光派,中了埋伏,被关到了瑶光派的水牢。”她又上下扫了一眼莫绛雪,冷哼一声,提醒道:“奉劝你最好也别和他对招,他的化元掌能化去一个人的修为。” 她从萧忘情那里得知莫绛雪中了恶诅,莫绛雪的一身修为若散,那离死也不远了。 一句善意的提醒,也能被她说得恶声恶气,莫绛雪微微颔首,道:“多谢提醒。” 莫绛雪又问:“正道中人被魔教俘虏的那三天发生了什么,瑶光派高台上的那些尸体,都是魔教中人杀害的吗?” 沐青黛摇头:“不全是,有自杀的,有魔教杀的,也有死在正道手中的。” 原来,那三天,魔教的一位小头领棠无花,把正道的修士带到了高台之上,要他们两两一对,比武论剑,赢者生,输者死,若两人都不愿动手,那就两人都杀死。 起初,没人愿意同室操戈,有人选择横剑自尽;有人主动撞向对方的兵刃,以己之死,换对方活下来;有人试图反抗,但被魔教中人乱刀砍死。 两天下来,有骨气的正道人士,都成了牺牲品;到了第三天,剩下的正道人士,已不复最初的坚决与傲骨,有人愤怒,有人绝望,有人恐惧,有人无奈,有人觉得唯有活下来,才能报仇雪恨……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拿起手中的剑,指向曾经并肩作战的同门。 “那个棠无花是个阴暗扭曲、禽兽不如的邪魔,喜欢看同门相杀、师徒相杀、夫妻相杀……我与澄儿对战,澄儿横剑要自刎,被我拦下……”澄儿是沐青黛的亲传徒弟,排行第三,沐青黛咬牙切齿:“我夺了她的剑,去杀棠无花,险些就要一剑结果了他,结果半路杀出一个云无月救了他!” 云无月和棠无花是一对孪生兄弟,也是魔教尊主的亲传弟子,传闻哥哥云无月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自恋狂,喜欢涂脂抹粉,最爱惜自己的容貌,会随身携带一面镜子,顾影自照;弟弟棠无花,最喜欢种花,也喜欢把人埋到花盆中当肥料。 莫绛雪道:“玉衡宫的苏叶宫主和开阳派的雷长老,联手将我抓来的十多个俘虏,全杀了泄愤。” 沐青黛冷笑:“这两位都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子,尤其是开阳派的那位雷长老,三名亲传徒弟都死在他的手下。遭此一劫,就算他们两个都活了下来,也折损了名节,只怕一辈子都要活受罪了。” 她的语气既含讥嘲之意,又满是悲凉之感,哀其不幸,怒其残忍。其实,她又好得到哪里去呢?若不是魔教的人与她仇深似海,不愿痛快了结她,只怕她也早死在了高台之上。 恨来恨去,最该恨的,还是魔教的人,她誓要剿灭魔教! 谢清徵默默听着,心中对沐青黛生出几分敬意,这时方才开口道:“那天下午,我和金长老赶过去的时候,他们两兄弟已经带着人开始撤离了。我们先潜入水牢,救走了活着的人,然后一路追逐到蛮荒这里,营救的时候,双方打了起来,打着打着,人就走散了。我又不敢放信号,就和沐长老一直东躲西藏,往东边走,一路走啊走,走到这个地方,怎么也走不出去了……” 莫绛雪道:“我来的路上,碰到了一些骑着骆驼的商人,他们劝我不要这个方西走,说这里有一座会吃人的鬼城。” 谢清徵:“吃人?” 沐青黛道:“十八年前,中原王朝的一个将军,带兵灭了一座城池,将城里的一万多名百姓士兵,杀的杀,活埋的活埋,从此这座城就成了一座会吃人的鬼城,普通中原人进去了,没一个活着出来的。” 这片土地上的亡魂,对中原人的怨念太重,从那以后,中原的灵修路过这里,灵力也会受到限制,而且,也没有哪个灵修,能同时度化上万个亡魂。 也许需要开设祭坛,做一场大法事,才有可能超度那些亡魂,但蛮荒这里是十方域的地盘,玄门正宗的人鞭长莫及。 谢清徵:“那座鬼城,指的就是乌墨国吗?” 沐青黛点头:“嗯,就是乌墨国。” 边陲小国,一个国即一座城,一座城即一个国家,国家人口多则几十万,少则几百人。 谢清徵远眺茫茫大漠、飞沙走石:“怎么把国家建在荒漠里啊?” 沐青黛斜眼看她,似乎在嘲讽她没见识:“十八年前,这里也是一片绿洲。” 谢清徵道:“可那个女鬼说,我们要从乌墨国出去,才能回到东边。乌墨国具体在哪?” 莫绛雪道:“既然成了一座鬼城,那就和鬼一样,四处飘荡,在哪里都可能出现。等这阵风沙过去再找找吧。” 谢清徵点点头,反正有师尊在身边,她什么都不怕。 狂风不歇,砂砾漫天,有一只体型小巧的沙丘猫也藏到了巨石背后,躲避风沙。 谢清徵瞧那只猫圆头圆脑,甚是可爱,感叹道:“小猫的脸,在什么动物身上都很可爱啊。” 沐青黛冷哼一声,戳破她的天真:“在人身上呢?” 谢清徵想象了一下猫脸人身的画面,顿时不说话了,心想:“沐长老可真会聊天啊……” 这时,风声忽然小了一些,渐渐地,昏暗的天空透出了冷冽的星光,风沙停歇,星光穿透云层,淡淡地洒在荒漠之上,好似洒下了一层银霜。 身旁人站起来:“走吧,找找看出口。” “师尊,等等。”谢清徵连忙解下自己头上的帷帽,重新戴回莫绛雪的头上。 虽然很喜欢师尊的贴身之物,但这顶帷帽附有符纹,有驱邪避祟之效,若真寻到了那座鬼城,这顶帷帽可保师尊百鬼不侵。 沐青黛见状,讥嘲道:“你还担心她?不如担心你自己。” 谢清徵轻声反驳:“沐长老,这话也送你。” 不如担心她自己,在场唯有她伤势未愈。 莫绛雪止住二人的针锋相对:“别吵,你们看,那是什么——” 谢清徵转眼看去,见一座破败的城门,孤零零地矗立在夜幕黄沙之间。 只有一道城门,没有城池,不知穿过这道门,背后会是什么? 莫绛雪翻琴在手,从容道:“走吧,进去看看。” 沐青黛和谢清徵俱拔出了佩剑。 三人穿过城门,眼前出现一条空荡荡的大街,街上尘土飞扬,街道两侧尽是残垣断壁,祟气浓郁,死气沉沉,完全想象不出,十八年前,这里曾是所谓的繁华商道,商贾云集,客栈连片…… 明明从未来过这里,谢清徵望着四周的建筑,眉心隐隐发烫,心中浮起一片熟稔之感。 她疑惑道:“我怎么觉得,我好像来过这个地方……但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街头拐角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多,很杂,很乱,有轻有重,似乎有修真者的,也有普通人的。 三人停下了脚步,屏气敛息,隐约听见那边传来了交谈声: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 “闵鹤师姐,找遍了全城,没有一个活人!” “都怪你们几个乱带路!把我们带到哪里来了?要是害我救不到阿姐,我要你们通通陪葬!” “女侠饶命啊!饶命啊女侠……” “紫芙师妹,你能不能别这么冲动!” 师姐、六师姐的声音,沐紫芙的声音,还有闵鹤师姐的声音,其间掺杂了陌生人的求饶声。 谢清徵心中一喜。 沐青黛当即道:“阿芙!” “阿姐!你在哪里?”沐紫芙的声音里充满惊喜。 璇玑门的修士们也一齐声喊:“沐长老!” 旋即传来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一群人向她们奔来,除了璇玑门的七八人,还有玉衡宫和开阳派的四名女修,见莫绛雪和谢清徵也在,璇玑门的女修竭力克制住喜意,向二位长老行礼。 莫绛雪问:“你们怎么也来了?” 闵鹤瞥了眼沐紫芙,掩饰道:“我们来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 其实是沐紫芙盗了青松峰二师姐的剑,又盗走门派的瑶光铃,孤身前来蛮荒,想要营救沐青黛,闵鹤得知后,率同门追了上来,要把她捉回门派。茫茫大漠,人生地不熟,沐紫芙还捉了几个过路商人带路,谁知绕来绕去,一阵风沙过后,绕进了这个古怪的城镇里。 沐青黛剜了眼沐紫芙,厉声道:“别帮她掩饰,把东西交出来!” 沐紫芙闻言,交出佩剑和瑶光铃,递给沐青黛,咕哝道:“我现在见到了你,谁还稀罕这些破烂玩意啊!” 沐青黛翻了个白眼:“等我回去再收拾你!” “师姐。”谢清徵见到闵鹤,唇边情不自禁就要漾开一个笑。 闵鹤忙制止道:“哎哎哎小师妹你别笑!在这座城里不能笑,一笑就会死人,也不能哭,哭也会死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开了一本仙侠文的预收,啊写仙侠写得上头,这篇是低魔设定,下篇要写高魔的,大概世界观想好了,但还没想好cp,反正不重复写师徒,你们有啥想看的吗,师姐妹?上下级?正邪? 第97章 不能笑?也不能哭?好诡异…… 闵鹤说得郑重其事,不像是玩笑话,还上前一步,捧住谢清徵的脸颊,将她脸上的笑容挤了回去。 谢清徵不明所以,清澈的眼眸中映出闵鹤的脸庞,她朝闵鹤师姐眨了眨眼,把浅淡的笑意藏在了眼中,没有说话。 不管这地方有什么古怪,有师尊在,还有师姐们在,她就没什么好怕的。 沐青黛问:“怎么回事?” 莫绛雪也看着闵鹤。 见小师妹乖巧地不说不笑,闵鹤这才松开手,揉了揉小师妹的脑袋,朝二位长老禀告道:“这座城里有个万人坑,成了邪祟,见不得城里有人哭或者有人笑。” 沐青黛皱眉:“万人坑?将人活埋的那个地方吗?” 谢清徵与莫绛雪对视一眼,就是沐长老先前说的,城破之后,城里的一万多名百姓士兵,被杀的被杀,活埋的活埋…… 闵鹤颔首:“对,我们去那边看过,那个坑被重新挖开了,深得看不见底,底下有数不清的厉鬼。祟气太重了,我们根本度化不了。” 沐青黛冷哼:“除非各大宗门联手,要不然谁也没那个本事度化。” 闵鹤犹豫了会儿,小声道:“不过,有人结印镇压了,不知道,是哪位前辈高人……” 沐长老向来自负,最不喜别人驳斥她的话语,闵鹤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见她神色不善,越说越小声。 莫绛雪问:“那不能哭笑,又是怎么一回事?” 璇玑门的一位修士道:“那个镇压的阵法松动了,一旦城里有人哭或者有人笑,还是会有厉鬼从坑底出来害人性命!” 另一名修士补充道:“自从我们进城后,已经死了两个人了。” 她的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 众女修神情悚然:“又来了!” 那道哒哒哒的脚步声飘忽不定,伴随着野兽一般的呼哧呼哧声,时远时近,时轻时重,时快时慢,令人无法准确判断它的方位。 谢清徵完全想不出,什么样的厉鬼,走路会发出这种声音? 莫绛雪:“戒备!” 夜色朦胧,风声凄厉,众修士拔剑出鞘,围作一团,将那几个害怕得瑟瑟发抖的商人护在中央。 谢清徵道:“我刚刚可没笑……” 只是差一点就笑了……难道还是把厉鬼引来了? 闵鹤:“这个邪祟和哭笑无关,它一直跟着我们!” 莫绛雪环视四周,不见那个厉鬼的身形,问闵鹤:“你们见过它的原形吗?” 鬼怪能幻化出各种各样的形态,念力越强的鬼,能幻化出的形态越多。 闵鹤摇头:“我没见过。” 玉衡宫的一名女修道:“好像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没看清,它速度太快了!” 开阳派的一名女修道:“我还看见它有四条腿,是趴在地上走的!” 黑乎乎的、四条腿的、趴在地上行走的…… 众人想了一想它的模样,俱是一个激灵。 有些厉鬼吞了活人,身上就会多长一些东西出来,比如,多出一只眼睛,一条胳膊,一双腿……每个鬼的喜好不同,有些特殊癖好的鬼,还喜欢让自己浑身上下都长满眼睛。 闵鹤道:“我们在这个地方灵力受限,一直没能捉住它,它也一直不出来,就只是跟着我们。” 莫绛雪问:“你们进来多久了?” 闵鹤道:“两天了,走遍了整座城也没找到出口。” 谈话间,那阵哒哒哒的脚步声蓦然消失不见,风中传来的,唯有众人粗重的喘气声。 等了好一阵都没动静,众人暂时松了一口气。 沐青黛将手中的瑶光铃丢给闵鹤,闵鹤一把接住,看向沐青黛。 沐氏一族出身瑶光派,瑶光铃被沐青黛拿着,并无不妥。 沐青黛别开视线,神情有些不自然:“我使不出灵力,你拿着防身。” 瑶光铃目前无主,谁都可以用;莫绛雪已有天璇剑在手,在场的小辈中,沐紫芙是个草包,其他人的修为不够看,唯有闵鹤与谢清徵还算可以。 谢清徵有莫绛雪护着,自然无碍……沐青黛看来看去,决定将铃铛丢给闵鹤。 她也猜到了,沐紫芙就是从闵鹤手上盗走的瑶光铃。 “好!”闵鹤果然没推辞,连忙将瑶光铃收进了怀里。这串铃铛原本确实是在她的手上。 当时瑶光派旧址那边,死伤一片,乱作一团,萧忘情赶来后,探听清楚情况,打算前往蛮荒接应金肃尘;萧忘情临走前,特意把瑶光给闵鹤防身,谨防变乱;谁知沐紫芙听说沐青黛被掳去了蛮荒,趁乱盗走了铃铛。 光“盗窃宝物”这一行径,就足以将沐紫芙逐出宗门,如今还连累众人,困在这座鬼城中…… 此人向来刁蛮狠毒,和她姐姐一般不讨喜,这两天没人主动同她说话,她也不理睬众人,只一心欺压大漠里捉来的商人,让他们想办法找到出口,否则就要他们陪葬。 要不是有闵鹤拦着,只怕这个小煞星早削去了他们的耳朵,或是砍去了他们的胳膊。 这会儿寻到了沐青黛,沐紫芙更加不管众人的死活,也不再关心能否出去,只跟在沐青黛身后,像是没看见沐青黛的满脸不耐,嘘寒问暖,问东问西,狗皮膏药似的缠着人说话。 她甚至暗暗思量:“一辈子不出去才好!最好阿姐的功力也不要恢复,这样阿姐就能一生一世守在我身边,什么魔教正道,通通不去管!” 沐青黛见她眼珠转来转去,又是一副不着调的模样,当即怒上心头,眉间浮上一层煞气,低声喝道:“滚一边去,别碍我的眼!” 若换成平常,沐紫芙绝对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这会儿不能笑,她便扬了扬眉毛,面不改色,站到沐青黛的身后。 忽然,地面微微发颤,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下钻出来。 有个修士警惕道:“有人哭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齐齐落在一个商人的脸上。 那人脸上挂着两行泪,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对、对不住……” 他实在是太害怕了!困了两天还没走出去,身旁所谓的名门正派修士,一直威胁他,好不容易遇见两位看着像是说得上话的长辈,一个冷漠寡言,一个更加凶神恶煞…… 他的小命,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众修士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沐青黛和沐紫芙恶狠狠剜了他一眼,闵鹤叹气:“躲一躲吧,继续躲观音庙里去。” 还未见到任何鬼影,众人已经嗅到了腐烂腥臭的味道,还有浓郁的祟气。 沐青黛:“这城里有寺庙?” 闵鹤:“有,在这条街的尽头。听说是一百多年前建的。” 黑夜中传来阵阵尖锐凄厉的啸声,怨气滚滚而来,六个面容扭曲,双眼赤红的厉鬼,朝她们几人扑来,那几个商人顿时吓得瘫坐在地。 莫绛雪挥剑,天璇剑的红色剑芒朝厉鬼斩去,将它们拦腰切断。厉鬼登时身形溃散,化作一道黑烟。 寻常的刀剑在手,修士需灌注灵力方能破邪斩魔,而天璇剑与天权刀,仅凭刀剑本身的气劲就可以扫荡妖魔,哪怕是一个普通凡人,也能用它斩杀邪祟。 寻常的灵剑也能破邪斩魔,但无法像天璇剑那般,一击毙命。 闵鹤:“快带他们跑!” 越来越多的厉鬼围拢过来,一道道黑影疾速穿梭在街头,口中发出尖锐啸声,几乎掀翻道路两旁的破屋顶。众修士搀扶着那些商人往观音庙躲去,莫绛雪、谢清徵、闵鹤三人持剑断后,往相反的方向引开厉鬼。 空气中弥漫着阴冷的气息,厉鬼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无穷无尽,斩灭一波,又来一波。 怨念极重的死人方能化成厉鬼,一旦成了厉鬼,吞噬过十条以上的人命,几乎没有被度化的可能,也就是说,再无法进入轮回,重新投胎。 这个坑里活埋了上万人,难道上万人都化作了厉鬼? 三人且战且退,一直被逼退到了那个万人坑旁。 那坑深不见底,宛如一个巨大的黑洞,坑口边缘,泥土和枯骨交错混杂,四周隐约可见一道七星阵纹,纹路黯淡;越来越多的厉鬼从坑中爬出。 怨气四溢! 浓郁的怨气爬遍了全身,谢清徵看到万人坑的第一眼,眼前瞬间浮现出成千上万人捆缚手脚、目眦欲裂、撕心裂肺的画面,地狱一般的画面。 这不是一个坑洞,这是一个充满了怨念与恐惧的魔窟! 谢清徵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心想:“要是有哪个厉害的鬼修跳了下去,将这里的怨气、煞气全部吸收干净,那一定能变成当世最厉害的鬼!” 可惜当世并没有这么厉害的鬼修,贸然跳下去,只会被万人坑里的厉鬼,撕碎成齑粉。 三人渐渐感到力不从心,正在此时,远处又传来了一阵哒哒哒的诡异脚步声。 莫绛雪突然低喝一声,灵力灌入掌中,天璇剑光芒大放,她以剑为引,将周围的厉鬼一扫而空,赢得片刻喘息,接着她将天璇剑抛给谢清徵,盘膝坐地,将九霄琴置于膝上,十指翻飞:“你们抵挡一会儿,我加固一下这个阵!” 谢清徵接过天璇剑,看了师尊一眼,欲言又止。 琴音如涟漪般散开,驱散了那些怨气,在万人坑的上方交织成一张张无形的网,缓缓向四周扩散,那些原本只是隐约可见的阵纹,慢慢变得光芒四溢、清晰可见。 陆续还有厉鬼从万人坑里冒出,谢清徵和闵鹤联手斩杀,阵法的光芒愈发强烈,有些厉鬼一冒头,便被琴音绞杀。 那阵“哒哒哒”的脚步声停歇,忽然之间,又传来一阵汪汪汪的犬吠声。 那道犬吠声清亮有力,在琴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谢清徵和闵鹤动作一顿,互相对视一眼:这里怎么会有狗? 旋即一只毛色乌黑发亮的大狗跃入阵法中,那狗的体型十分壮硕,双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周身环绕着一股淡淡的灵气,每浮上一只厉鬼,它就像野狼撕咬猎物那般,目眦欲裂,凶狠地冲上去,撕咬厉鬼的脖颈,速度甚至比她们的剑法还要快—— 显然不像是活物。 谢清徵与闵鹤面面相觑:这是一只,犬魂? 这两天跟着她们的,就是一条狗的魂魄? 有了这条狗的帮忙,三人迅速清除了逃脱阵法的厉鬼,琴音也慢慢停了下来。 莫绛雪起身收琴,白纱掩盖下的唇色异常苍白,身体微微摇晃,片刻后,笔直地站在原地。 闵鹤满眼钦佩地望着她。 谢清徵把天璇剑交还给她,满眼担忧地望着她。 莫绛雪将天璇剑隐于琴下,轻轻刮了一下谢清徵的鼻梁,淡声道:“我没事,别担心。” 那条大黑狗哒哒哒地走到谢清徵面前,不复凶狠残暴的模样,双眼炯炯有神,尾巴左右摇晃,似是极为开心,还作势要扑到她的身上。 她生平最厌狗,忙躲到了师尊的身后。 闵鹤道:“师妹,它好像认识你啊。” 谢清徵道:“可我不认识它。” 那条黑不溜秋的大狗立刻垂下了尾巴,低低地哼叫了两声。 “看着有些委屈啊。”闵鹤哎呀一声,收剑入鞘,俯下身,忍不住去摸了摸这条犬魂的脑袋。 如同生前那般,毛茸茸的手感。 莫绛雪道:“走吧。” 闵鹤直起身:“嗯我们快去观音庙里,看看她们情况如何。” 三人向观音庙的方向走去,那只狗垂着尾巴,跟在她们身后,目光落在谢清徵的身上,喉咙里发出近似呜咽的声音。 谢清徵一步三回头地看它,心中不解:它真的认识自己吗?难道自己从前真的来过这个地方? 莫绛雪走在谢清徵的前面,步履轻盈。 谢清徵回过头,看着师尊的背影,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捉住师尊的手腕,提了起来。 皓腕如霜雪,冰凉异常。 莫绛雪下意识要挣脱,谢清徵却不愿松开,莫绛雪面色一沉,低斥:“放手。” 谢清徵一声不吭,不但没松手,还放肆地掀开师尊的面纱,观察她的脸色。 眉如墨,肤胜雪,依旧是冷艳无双,可却是面无血色,苍白如纸。 谢清徵心中一恸,放下她的面纱,握着她的手腕,将自己的灵力渡了一些到她的体内。 可在这里能运起的灵力有限,连御剑飞行都做不到,何谈替她疗毒? 莫绛雪瞧见谢清徵湿漉漉的眼神,别开视线,道:“给我找个安静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多人萌师姐妹的嘛~我看留言大半都是师姐妹~~~ 第98章 “给我找个安静的地方。”说完这句,莫绛雪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她咳了几声,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她释放了大量灵力去加固万人坑的封印,琴音停下的那刻,她就察觉到体内阴毒有反噬的迹象,她隐忍一路,不愿让旁人察觉,只想等去了观音庙后,再行调息。 现在却快压制不住了…… “师尊……”谢清徵圈着她的手腕,下意识将她紧紧抱在怀中,隔着衣物,肌肤相贴,犹似抱了一块寒冰。 这次又是寒毒先发作…… 谢清徵脑中一片空白,心中不断发颤,像是被一根针陡然刺了一下,泛起密密匝匝的疼意。 “哎!师妹,快、快跟我来!”闵鹤也颇有些手足无措,怎么好好的,突然又开始犯病了? 两人再也顾不得身后的大黑狗,疾步向前方的观音庙跑去。 夜深露重,一座观音庙伫立在萋萋荒草之中。 庙门半掩,木板腐朽,漆痕斑驳,门楣上雕刻的莲花图案,已被侵蚀得模糊不清。 蛮荒这里没有一座道馆,却时常能见到一二座佛塔;有的边陲小国还建有寺庙,供养僧人;十方域的创立更与佛教息息相关。 一百多年前的乌墨国子民,建了这座观音庙,不知供奉的是哪座观音? 庙里头传来受伤修士的呻.吟:“嘶……紫芙师妹,你轻点,我这条胳膊被鬼抓了……” “喊什么喊啊?这不是在给你上药啊!怕疼还除什么邪祟啊!” “阿芙,你给我闭嘴,少说几句!” “快进来!”闵鹤上前推开那扇半掩着的门,谢清徵抱着莫绛雪,闪身步入那座破败的观音庙内。 庙内燃着长明符,符火的黄光,照亮了大半个屋子。那几个商人被点了昏睡穴,躺在地上;其余修士席地而坐,身上不是这里被抓了,就是那里被咬了,伤口流着黑血,又痛又痒。 这次外出匆忙,没有带医修,在场唯有沐紫芙随裴疏雪学了一段时间的医术,沐青黛命令她给众人疗伤。 众人被沐紫芙折腾一通、喝骂一顿,雪上加霜,心情更加郁结,此刻见闵鹤她们回来,忙站起身,迎上前去。 “莫长老怎么了?” “受伤了吗?严不严重?” “小师妹,我这里还有药!” “我这里也有!” “玉衡宫特制的回春丹,接着!” 沐青黛也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丢到谢清徵怀里:“看看有没有能用的药。” 她能给出的自然都是上好的灵丹妙药,谢清徵接过,跟着闵鹤师姐,抱着莫绛雪进了后院的一间厢房。 这间厢房原本是庙里僧人休憩之地,一进去,扑面而来的不是霉腐味,而是一股清淡的香气,意料之外的干净。 想是闵鹤之前清理过,还点上了紫霄峰带来的降真香。 谢清徵扶着莫绛雪坐下,摘下她的帷帽,放到一旁。 一众女修跟着来到厢房门口,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莫绛雪神情如常,只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虚弱得好似随时都要化作一缕青烟,散了去,散得无影无踪。 她闭上眼睛,一面运功压制体内的毒性,一面颤声道:“让她们……别担心……都回去……” 她需要安静。 闵鹤在室内点燃了一道符火,火光照亮了四周,闻言,她立刻带一众师妹告退,只留小师妹在屋内,随莫长老运功疗伤。“小师妹,我们都在外面,有需要随时喊我们。” 谢清徵听莫绛雪呼吸急促,声音都冷得在发颤,忍不住鼻尖一酸,心揪成了一团,她无暇理会更多,只应了一声“好”,她的双手也跟着哆嗦起来,手忙脚乱解下腰间的锦囊,倒出几粒丹药,喂师尊服下。 莫绛雪服下丹药后,凝神调息,她的身体还在不停发颤,运功之后,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谢清徵咬破指尖,气运丹田,以血为媒,在她身下画出一道圆环咒阵法,助她抵御寒意。 莫绛雪感受了些许暖意,手指微微颤动,片刻后,睁开双眼,安静地凝望双手不停发颤的谢清徵。 谢清徵也看着她,忍不住伸手,想要拂开她鬓边被冷汗浸湿的墨发,刚一伸手,瞧见自己指尖满是鲜血,忙缩了回来,生怕弄脏了她。 鲜血顺着指尖流下,嘀嗒嘀嗒,滴落在地,像一朵朵嫣红的花。 怎么办?该怎么办呢?画完这个阵法,完全使不出灵力助她疗毒了。 谢清徵茫然地看着莫绛雪,心中生出无穷无尽的懊悔来。 她不该下山的…… 她就应该好好随师尊待在缥缈峰,缥缈峰有寒潭可以祛毒,有掌门和一众长老护佑,哪怕师尊阴毒发作,也有数不尽的药物和众人的帮忙,可以缓解师尊身上的痛楚。 她为什么要躲?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现在害得师尊被困守在这座鬼城中,一个人受罪,没有一个人能帮得上忙,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尊独自承受这些煎熬。 她简直要恨死自己了!她恨不得立刻死在当场,只求师尊别再受这些罪过。 铺天盖地的懊悔与痛恨朝她涌来,她被负面情绪淹没,喉咙哽住,跪倒在地,垂下头,泪水止不住地落下。 莫绛雪凝望着她,见她落泪,微微蹙眉,轻声道:“别担心……我熬过这一晚……就好了……” 谢清徵垂首呢喃:“都怪我……” 她就是一个祸害,只会连累身边的人。 当初情意不明,得知师尊将她的诅咒转移到自己身上,茫然、怜惜、心疼、感激,种种情绪,都抵不过如今的痛苦。 眼睁睁看着心上人遭受这种折磨,这种感觉,比起当初的茫然与怜惜,要痛苦上千百倍。 谢清徵好像要被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逼疯,不断地向莫绛雪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她是个祸害,如果她本不该活在这世上,就让她去死好了,为什么要让她的身边人遭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莫绛雪见谢清徵这副模样,咳了几声,道:“你……过来。” 谢清徵膝盖抵地,跪着朝莫绛雪一步步靠近:“师尊……” 莫绛雪牵过她的手。 彼此肌肤相触,一抹刺骨的寒意顺着她的手腕,直冲心底,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神志清醒了几分,她伸出手,将师尊紧紧搂在怀中。 她的身体还是暖的,她试图用自己的躯体,用自己的温度,让师尊舒服点。 “你是个傻的……”莫绛雪顺从地与她相拥,汲取她身体的温度,下颌抵在她柔软的发丝上,唇色苍白依旧,嗓音冷得有些低沉嘶哑,“怎么能怪你……你只是……想早点拿到玉衡鼎……” 她是在躲自己,但她也是想早日铲除魔教,早点拿到玉衡鼎,好帮自己解毒。 “而且……是我来找你的……怎能怪你呢?咳咳!咳咳咳……”说完这句,莫绛雪便被肺腑的冷意激得一阵咳嗽。 “师尊,你别说话了!”隔着衣物,身体相贴,谢清徵也冷得身体哆嗦,“我不说对不起了!你也别安慰我了!” 难得听到师尊说这么多话,却都是温言软语,安抚劝慰她的话,她越听只会感觉越心痛。 莫绛雪嘴唇动了动,没再开口说什么,闭上了眼睛,捱过一波又一波的寒意。 让自己反过来听她的话,真是……大逆不道……不过,更放肆更大逆不道的事,她也做过,眼前这些又算什么呢…… 莫绛雪的灵台不复清明,神智渐渐变得有些模糊不清,迷迷糊糊中,她听见自己似乎又开了口,问那个与她紧紧相拥的人:“那日,在风月幻境中……你动了情……你对谁动情了……嗯?” 她好像对这人说过,若不愿说,她便不去问……怎么又问出口了? 这人大抵是不会说出口的。 果然,半晌没有听见回答,莫绛雪只感觉腰间的那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拥得更紧了一些。 比漫长的一个夜晚。 莫绛雪不知道自己还说了些什么,翌日,神志清醒过来时,略微侧头,便瞧见了近在迟只的姣好容颜。 两人都躺在地上,面对面,呼吸交缠在一起,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气息,轻浅均匀地拂过脸颊肌肤,宛如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一下又一下地挠着。 谢清徵尚在沉睡,紧阖的双眸下,有一圈长睫投下的阴影,睡得很沉,双手却仍旧将她紧紧环在怀中。 她轻轻推了推,没能推开,想要抬手碰一碰时,想了想,却还是算了。 让人再睡一会儿吧。 莫绛雪安静地凝望着睡梦的人,用目光慢慢描摹她的容颜。 屋外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很轻,那沉睡的官却倏然一动,腰间的手卸去了力道,随后,某人便睁开了眼。 清澈的双眼,映出另一双清寒的眼眸。 谢清徵怔了片刻,手掌抚过莫绛雪的身体,从腰,到肩,再到胳膊。 冰冰凉凉的触感,不复寒冷刺骨。 手掌的暖意隔着衣服布料,传到莫绛雪的身体里,莫绛雪微微后仰,坐起身来,盯着谢清徵,问:“摸够了么?” 谢清徵想起两人相拥着睡了一晚,此时又听到师尊的话语,耳根微微泛红,茫然地跟着坐起来,凝望着师尊,问:“你好一点了吗?” 莫绛雪平静道:“好多了。” 熬过去了,体内的灵力又少了些,修为越发地弱了下去。 谢清徵揉了揉尚且有些发红的眼眶,道:“那就好……” 莫绛雪道:“我只是恶诅发作,你就哭成这样,要是以后我不在了,你该怎么办?眼睛都要哭瞎么?” “你又要说我太重情、依赖心太重了,是吗?”谢清徵放下双手,看着莫绛雪,眼中眸光潋滟,话语恢复了往日的直白,“可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我就是很喜欢依赖你,从小就喜欢,我能怎么办呢?谁让当初是你救了我,把我从温家村带出来呢?” 她的目光太过直白炽热,莫绛雪转开了视线,不与她对视:“你问我,我又去问谁?” “我想明白了,师尊。”谢清徵冷不丁开始回应莫绛雪昨日的那句话,“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躲你了。” 如果再因为躲避她,害她陷入昨晚那样的境地,那自己会跟着生不如死。 谢清徵动了动身子,将自己重新挪到莫绛雪的视线内:“师尊,我昨晚求了一夜的菩萨呢。” 她这口吻像是在撒娇,莫绛雪听得心中一软,道:“你是玄门之人,怎能去求菩萨?” 谢清徵:“昨晚那种情况,我才不管什么玄门,还是佛门,我在观音庙里,我只能祈祷菩萨听见我的话语。” 莫绛雪问:“你求菩萨什么?” 谢清徵直白道:“我求观音、求诸天神佛,如果我死,能换得你不再遭受这种折磨,我愿意去死,我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你此生平安顺遂、得证大道。” 莫绛雪看着她,没说话。 谢清徵接着道:“你看,你对我这么重要,重要到我愿意拿命去换,若你以后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若你知晓我做了什么错事,想将我逐出师门,我也心甘情愿接受你的惩罚,只求你,在解除恶诅之前,将我留在你的身边,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莫绛雪依旧没说话,目光紧盯着谢清徵。 恰在此时,屋外的闵鹤轻轻敲了敲门,小声地问:“师妹,一个晚上过去了,莫长老怎么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隐晦告白):我就是很喜欢依赖(划掉)你,从小就喜欢,我能怎么办呢 莫(心知肚明):要是再猜不到你对谁动了情,我就是个傻 闵(打扰到二位谈情说爱):呜呜莫长老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一点 第99章 谢清徵望着莫绛雪,没有回应闵鹤的话语。 莫绛雪抿了抿苍白的薄唇,瞬也不瞬地与谢清徵对视,同样一声不吭。 她熬过了寒毒发作,身体还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面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到有些病态。病弱之气削弱了她身上的冷意,而她一贯清寒的眼眸,此刻漾着浅浅的波澜,眸光潋滟,似有星辰闪耀。 谢清徵心中怦怦直跳。 迷茫、纠结、逃避,兜兜转转,还是选择坦然面对自己的心意。 她知道自己不该喜欢眼前这人,可就是喜欢上了啊,便有千般不该,她也没办法放下…… 与前段日子相比,现在的她,将话语说得很直白,不知师尊能猜到几分。 莫绛雪与她对视片刻,收回了视线,道:“你去开门。” 谢清徵固执地道:“可师尊你还没回答我……在恶诅解除之前,将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她的执拗劲又犯了,一副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口吻。 莫绛雪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伸手拿过一旁白纱帷帽戴上,颔首应道:“好。” 若真能解除身上的恶诅,那再好不过,她会遵守诺言,将眼前之人留在身边;若不能,那抱歉了,她绝不会让眼前之人,亲眼见到她死去。 谢清徵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忍不住想笑上一笑,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小命要紧。这座城里不能哭笑,昨日师尊虽加固了封印,她大哭一场,也无事发生,但一夜过去,情况有变也未可知。 她虽决定不再回避师尊,但她依然不奢求能得到师尊的回应,她只求能保住师尊的性命,只求师尊在解开诅咒之前,将她留在身边,其余的风月情爱,都不重要。 而眼下最重要的是,寻找鬼城的出口。 莫绛雪戴好帷帽,整理好衣衫,看向谢清徵:“还不去开门。” “徒儿这就去。”谢清徵吹灭长明符,打开房门,“闵鹤师姐。” “小师妹。”闵鹤站在院中,见莫绛雪跟着走出来,忙恭恭敬敬行礼:“长老。” 莫绛雪颔首回礼:“我好多了。” 闵鹤听她说话气息平稳,稍稍放下心来,可又见她一袭白衣,身形单薄,似是山间朦朦胧胧的云雾,随时都要散了去,蓦然升腾起一阵心酸和怜惜—— 莫长老的身体,似乎更虚弱了些…… 从前见到莫长老时,闵鹤心中总是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敬畏之情,只觉莫长老修为高深莫测,浑身上下冷意森森,不似凡尘中人,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如今才发觉,她也会受伤,会虚弱,会疲惫,会有特别在乎的人,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祇,她变得更像是一个人了。 不知这种改变,好还是不好…… 莫绛雪道:“走吧,去前面的正殿。” “好。”闵鹤收回落在莫绛雪身上的视线,带着她们师徒二人穿过后院。 莫绛雪边走边问:“说说这里的情况。” 闵鹤道:“回长老,这座观音庙有一间正殿,两间厢房,一间藏经阁,我和师妹们勘查过每一个角落,没发现什么异常。” 莫绛雪又问:“昨夜外面有什么动静吗?” 昨天谢清徵哭过。 闵鹤摇头:“昨晚我们回来后,外面就没什么异常动静了。噢,那条大黑狗一直蹲在外面,天快亮的时候,我问它‘天要亮了,你不怕光吗’,它才夹着尾巴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谢清徵听闵鹤师姐提到那条大黑狗,想起昨天它一直望着自己,眼里好似有千言万语……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一条狗的眼中,有那么复杂的感情。 万物有灵,那狗显然是开了灵智的,不知生前是哪位修士的灵宠。 “对了,这个杂草堆里还有一口枯井。”闵鹤拨开草丛,“井水已经干了,井底躺着几块白骨,不知是当年战乱时投井而死的人,还是被人丢下去的。” 谢清徵回过神来,好奇地凑过去看。 井底晦暗不明,隐约可见几块白骨。 谢清徵道:“我下去看看。”她施展开轻功,身法轻灵地飘了下去。 有了上次在苗疆迷障林女娲庙的经验,她下意识觉得,也许这座鬼城的出口,也会在这座观音庙里。 可她在井底摸索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谢清徵看着地上的那堆白骨,像是小孩子的,她心说可怜,掏出一条帕子包了,抱着那堆白骨飘上来,戏谑道:“埋土里去吧,说不定这小鬼晚上能给我托个梦,告诉我鬼城的出口在哪。” 莫绛雪道:“死了十八年,说不定早投胎去了。” 谢清徵反应过来:“是喔,若已投胎,都和我一般大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用参商剑迅速挖了个小土坑,将白骨埋了进去。 埋了井底的这堆枯骨,三人步入正殿。 一进正殿,便见沐紫芙独自一人坐在一张供桌上,一面百无聊赖地玩头发,一面时不时望向盘膝疗伤的沐青黛,见沐青黛眉心微蹙,额间冷汗涔涔而下,沐紫芙手上倏忽多出了一条洁白的手帕。 沐青黛听闻三人的动静,睁开眼,望向莫绛雪,接着视线一扫,扫向沐紫芙,看见沐紫芙大不敬地坐在观音的供桌上,当即喝令道:“滚下来,谁让你坐上去的!” 沐紫芙从供桌上跳下,不以为意:“坐得高,看得远,你们都在疗伤,我就帮你们看着外面呗。” 有轮流守夜的人,哪轮得到她来警戒看守? 沐青黛冷哼一声,不愿与沐紫芙多说话。她这个妹妹,就是草包上长了个人,不闯祸就很对得起她了,指望这人做好事,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 沐紫芙贴过去,想要替沐紫芙擦去额间的冷汗。 沐青黛一把推开,沐紫芙锲而不舍地贴上去:“阿姐,你现在受伤了,这样会着凉的。” 沐青黛闻言,还是满脸不耐的神色,却不再推开沐紫芙。 其余女修围坐成一圈,运气引功,听闻动静,纷纷睁眼起身,向莫长老行礼。 见沐紫芙在为沐长老擦汗,众人心中噫了声,暗想:“从来只见这个小煞星闯祸,不见她体贴照顾人……看来这条恶犬,只有沐长老能拴住……” 莫绛雪与谢清徵像是没看见那对姐妹的互动,默契的同时望向神台上供奉的两座观音像。 闵鹤顺着她们的视线,看了看慈眉善目的观音像,眼角余光又瞧见供桌底下倾倒的香炉。 她连忙过去捡了起来,掏出一些降真香,点燃,盖上香炉,重新放回供桌上,然后双手合十,朝两尊观音像,拜了一拜。 莫绛雪戴着白纱帷帽,众人看不清她的脸色,但见小师妹唇色苍白,像是失血过多,忙给了她一些补气血的丹药。 她一面服丹药,一面瞧见莲花座下的神台,表面镌刻有不少文字,但都是奇形怪状的字眼。 殿中有个声音道:“那是乌墨国的文字!” 谢清徵转眼看去,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异域商人,问道:“你认得?” 那高鼻深目的异域商人道:“认得认得,我年轻时做生意经常路过这里,看多了就眼前这里的文字了。” 谢清徵道:“那请问这上面说了什么?” 那商人道:“说的是这两尊佛像的来历……” 据这位商人所言,这两尊佛像的面容,是一百二十多年前,根据两位中原女子的容貌仪态雕刻而成。那两位女子是中原王朝的两宫太后,彼时燕天子年幼,东宫太后与西宫太后垂帘听政,携手开创了一个四夷宾服、万国来朝的太平盛世。 闵鹤听到这里,道:“我看过书上的记载,那位东宫太后是将门之后,有一年北方的突厥人包围了都城,她站上城头,弯弓搭箭,亲自指挥士兵作战,最终打退突厥人,保卫了都城。那位西宫太后,说来更传奇……” 师妹们问她:“怎么说?” 众人只知莫长老昨夜释放大量灵力,加固了封印,镇压了那个万人坑,但不清楚还会不会触发不能哭不能笑的禁忌,脸上要么面无表情,要么愁眉不展,闵鹤有意聊些轻松的话题,缓解一下沉重的氛围。 她道:“那位西宫太后,原是罪臣之后、掖庭婢女;你们知道吗,当年就是那位东宫太后的父亲,带兵抄了西宫太后的家。两家可谓有着血海深仇。” 一个修士喃喃问:“啊,那她们有互相报复吗?” 另一个修士道:“肯定没有啊,要不然怎么能携手共治天下啊?她们肯定互相欣赏彼此的政治才情,才会联手共治。” 又一个修士道:“就算有,书上也不会记载这些吧。” 闵鹤道:“也许有,也许没有吧;反正书里记载,那位西宫太后,从掖庭婢女一步步坐到了皇后的位置;最后,两宫太后一文一武,相互扶持,开创了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师姐道:“我猜,她们两人或许是觉得——坐上了那个位置,比起天下,上一辈的恩怨私仇就没那么要紧了。” 谢清徵听到这里,不知为何,转眼看向了沐青黛。 恰巧,沐青黛也将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对视片刻,两人默契地互相移开视线。 谢清徵道:“可惜一百多年过去,世道又乱了。” 闵鹤道:“上个月起义军已经攻克了都城,我看马上就改朝换代了。” 玉衡宫的一个修士道:“是景国公的那支起义军吧?等天下安定,我们也就不用天天外出除祟了。” 开阳派的一个修士道:“可我们被困在这里,还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天下安定的那天呢。” 此话一出,众人都安静下来,大殿内一片唉声叹气。 半晌,玉衡宫的一位修士喃喃道:“我们的宫主一定会派人来救我们的。” 玉衡宫的另一人道:“可宫主在处理瑶光派旧址那边的事,那边也死了好多人呢。” 殿中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商人道:“我们的干粮和水不多了,要是一直困在这里,没有吃的,我们也会饿死啊……” 她们这些能外出除祟的,俱是辟谷的修士,这些商人却都还是肉体凡胎。 沐紫芙道:“嚷嚷什么啊?有什么可担心的啊,你们几个饿了就割一块自己大腿肉烤着吃呗,我们这里有火,可以借你们火啊。” 那些商人见她冷嘲热讽,登时闭了嘴,不敢再发牢骚。 沐紫芙继续道:“怎么,都不敢吃人肉啊?那滋味,啧啧啧,饿的时候吃可香了。” 除莫绛雪和谢清徵外,殿内其余人齐齐看向沐青黛,想看沐青黛要怎么教训她。 沐青黛知她向来口无遮拦,有心呵斥,但见众人眼中有责备之意,心生不悦,话锋一转,冷冷道:“她说几句怎么了?会掉一块肉下来吗?她又没真的吃过人肉。” 众人讪讪地移开视线。 谢清徵心道果然。她打小就见识过沐长老的霸道护短,这人就算明知理亏,在外人面前,也会强词夺理地维护自己人。 莫绛雪揉了揉眉心。 她不喜人多,不喜聒噪,冷淡道:“我去街上看看,你们都别跟来。” 谢清徵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看向谢清徵,道:“你可以跟来。” 谢清徵心中一喜,连忙跟上。 众人目送师徒二人走出观音庙,不一会儿,又见师徒二人带了一只大黑狗回来。 谢清徵指着身后的大黑狗道:“这狗是犬魂,我喂了点我的血给它,它就能进这个庙了。我师尊说,这狗肯定知道些什么,你们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套出情报来。” 众人瞪着狗,狗也瞪着众人,双方大眼瞪小眼,狗子摇了摇尾巴,“汪”了一声。 招魂招来的鬼怪,很容易就能套取出情报和资料,可人狗语言不通啊,除非是修为高深的修士,可以借助琴声或者别的什么媒介,与灵宠沟通。 众人齐齐看向莫绛雪。 莫绛雪咳了一声,道:“我暂时用不出灵力。” 是了,莫长老此刻身体虚弱,众人也舍不得她再冒险,于是将目光转向沐长老。 沐青黛沉吟片刻,让闵鹤取出瑶光铃。 “瑶光铃可以操控人附身,你们谁附到它身上去,看看能不能从它的灵识里,找到什么情报。” 一众师姐妹霎时瞪大双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狗子虽然可爱,但平时大家互相玩笑嬉戏,都会说几句“我撒谎我就是小狗” “好狗不挡道” “狗改不了吃屎” “狗屁不通”的玩笑话。 谁要是真附到小狗的身上,那真是,一辈子的笑料! 闵鹤举着瑶光铃,忽悠道:“我的好师妹们,人有勇气做狗,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一众女修瞪向闵鹤,满脸写着“我不信”。 闵鹤的目光在一众师妹之间扫来扫去,最后钉在谢清徵的身上。 谢清徵看着闵鹤师姐,拨浪鼓般摇头。 这种不靠谱的事,她才不会被忽悠。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小红花不要断!!!! 第100章 一众女修最后齐齐看向谢清徵,亲切地喊:“小师妹,你的定力最好。” 谢清徵:“……” 不太需要这种夸奖哈。 莫绛雪也看向谢清徵,隔着白纱,淡淡一笑。 谢清徵察觉到莫绛雪的视线,满脸恳切地望了回去,眼神发亮,眼里写着“救我”二字。 因着幼年被野狗撕咬的经历,她尤其不喜欢接触小狗。 师徒二人对视片刻,莫绛雪移开视线,道:“她昨日为我疗伤,失血过多,元气不足,不宜附身。” 莫长老开了尊口,一众师姐识趣地转开了视线,继续你看我,我看你。 “六师妹,你上。” “师姐,你来。” “八师妹,你最喜欢小狗,你的灵宠都是小狗。” “喜欢小狗不代表我要做狗啊,万一它喜欢吃热乎的,我附身上去了,感共通,那那那……怎么办?” “是喔,狗改不了吃屎嘛。” “我说师妹们,那都是小事,万一能通过它找到这座鬼城的出口,我们就能出去啦,这才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那师姐你上!” 闵鹤把目光钉在师姐身上,点名道:“都别纠结了,小你修为不错,就你了,出列,来试试。” “啊?是……”师姐哭丧着脸出列。在两位长老面前,还得讲究个长幼有序,师姐的命令,不敢违拗。 莫绛雪这时才道:“不一定要附身。” 众师姊妹:“嗯?” 莫绛雪:“也可以请它上身。” 附身只需要修士附一抹灵识过去,就如同附在纸人身上一般,感共通;上身则是直接请魂灵进入自己的身体,后者风险相对更高,万一是一抹恶灵,万一本体斗不过那抹恶灵,就有可能被夺舍,一般人不敢轻易尝试。 众师姊妹犹豫,师姐支支吾吾:“长老啊,我修为不济,这狗都能杀厉鬼了,我怕我打不过它,反被它夺舍了……” 莫绛雪伸手:“给我朱笔、黄纸。” 玄门修士外出除祟,朱笔和黄纸都是随身携带的物品,当即有人奉上。 莫绛雪提笔画符,三两下画好,递给师姐:“守魄符,贴身上。有此符在,可保你的魂魄安然无恙。” 修为越高,画出的符箓灵力越强,师姐连忙道谢,接过守魄符,将此符拍到身上,盘膝坐地,大义凛然道:“闵鹤师姐,我准备好了,请它上我的身吧,其余师妹请为我护法!” 除了负责警戒的,其余女修皆围着她盘膝坐下,人群中,不知哪位师妹说了句:“师姐,你要变成小狗了。” 师姐闻言,朝那师妹“汪”了一声,一众师姐妹不约而同地双肩微颤,憋笑憋得。 谢清徵忍住笑意,也想上前去为师姐护法,莫绛雪却同她道:“走吧,我们再出去看看。”说完,径自走了出去。 谢清徵与闵鹤打了个招呼,连忙跟了出去,她看着师尊的背影,心想:“师尊肯定把狗牵回来的时候,就想到了可以画守魄符、请狗上身收集情报,偏偏等大伙兜了一个圈子才说出来……” 师尊这人看着正经严肃,有时候,一点也不正经。 出了观音庙,道路两侧尽是杂草与断壁颓垣。这里不见天日,抬头看,空中一片片漩涡状云阵,那些并非真实的云雾,而是怨念所化的瘴气。 莫绛雪收了琴,腰间佩戴流霜箫与天璇剑。 谢清徵腰间别着烟雨箫与参商剑,将手按在剑柄上,警惕地左看看、右看看,再眼神温柔地望一眼走在她前面的莫绛雪。 一前一后走着,她可以放肆地打量师尊的背影。 莫绛雪却忽然停下脚步:“你走我前面去。” 谢清徵犹豫片刻,听话地上前开路。 好吧,这下看不了了…… 依稀记得,第一次下山历炼那会儿,也是她走在前面,为师尊开路,时间过得真快。 莫绛雪望着谢清徵的背影,问:“想学琴吗?” 谢清徵脚步一顿,回过头道:“想啊。你会的,我都想学过来。” 莫绛雪道:“缥缈峰的藏书阁里,有一本我亲自写的琴谱,送你。” 谢清徵心中一暖:“好啊,等这次正魔大战结束,拿到了玉衡鼎,我就随你学琴。” 她心中泛开浅淡的欢喜,转念却又想:“为什么是说送我琴谱,而不是说亲自教我呢?难道你将来真的要把我逐出师门?”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恸,眼中蒙上一层黯然的色彩。 莫绛雪淡道:“又发什么呆?往前走。” 谢清徵:“哦……” 她低下头,加快了些脚步,疾步往前走去,把师尊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走出一段路,她回过头,见师尊还站在原地,看着她,似乎有些茫然。 她的心脏猛然一抽,连忙刹住脚步,往回走去,走到师尊的身前,低声道歉:“师尊,对不起,你的身体还没痊愈,我不该走这么快的。” 走得这么快,好像要把人扔在身后一样。 莫绛雪摇摇头:“你不用总是和我说‘对不起’。” 她们师徒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有谁亏欠了谁。 谢清徵点点头,看向莫绛雪的身后,陡然抽出了腰间佩剑,上前一步,将莫绛雪护到自己身后。 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女子,赫然出现在路中央,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她们师徒二人。 “这是女鬼吗?”谢清徵持剑指着她,问身后的莫绛雪,“为什么我感觉到祟气?” 话音落地,那女鬼的身体忽然之间拦腰断成了两截,鲜血四溅,下半截身体汩汩冒血,上半截身体还在地上爬着,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 谢清徵虽见到了血,却闻不到血的味道。 莫绛雪道:“不是鬼,是鬼魂的残影。” 鬼魂残影会在某个时辰出现,不断地重复生前某一个画面,通常是死亡的那一刻。 寻常凡人若是误入了这座鬼城,见到这些残影,难免被吓得号啕大哭,继而引来厉鬼的追杀。 谢清徵道:“城里大概有很多这样的残影……” 莫绛雪道:“城里也还有很多的鬼。” 果不其然,走在城里,谢清徵见到不少误以为自己还活着的鬼,重复做着生前的事,有的在搬运货物,有的在吃东西,有的还是一家三四口逛街…… 谢清徵想到之前在沙丘背后呜咽哭泣的女鬼,道:“这座城一定有出口,甚至这里的鬼都能出去,就是不知道究竟在哪里。” 她们二人从城南走到城北,穿过北城门后,还是城中的道路,像是一个循环的迷宫。 走到了昨日的那个万人坑旁,瞧见鲜血和白骨。 闵鹤师姐说,她们进城后死的那两人是沙漠里的悍匪,不知何时被风沙卷入了这座城中,见到她们出现,一个号啕大哭,一人仰头大笑,结果就引来了一群厉鬼的厮杀,她们东奔西走,好不容易才寻见了一座破落的观音庙,躲了一个晚上才敢出来。 万人坑依旧怨气四溢,无数厉鬼不停地冲撞封印。 谢清徵站在坑边,望着黑黝黝的坑洞,一股寒意顺着视线攀上了身体。 她问师尊:“这封印能封它们多久?” 莫绛雪:“三天。” 若是四年前,她灵力鼎盛时期,封个十年八年不在话下,但今非昔比,三天后,依旧会有厉鬼冲出禁锢。 谢清徵反应过来:“我昨晚哭了一场,闵鹤师姐说外面没有异常;也就是说,封印被加固的这三天,我们是能哭笑的……” 莫绛雪嗯了一声。 “啊师尊你居然不告诉我们……” 师尊修忘情道,可以很好地控制喜怒哀乐之情,可她们这些师姊妹,平日里聚一块习惯了嬉笑玩闹,要绷着一张脸那可太难受了。 莫绛雪道:“有什么好说的,反正只有三天时间。” 三天之后,依旧不能犯哭笑的忌讳,不如保持好这个习惯。 谢清徵道:“师尊,你看我。” 莫绛雪抬眸看去:“嗯?” 谢清徵唇角扬起,眉眼弯弯,笑得灿烂。 莫绛雪疑惑,问:“有什么好笑的?” 谢清徵笑得太过灿烂,笑容还没刹住,说话都带着笑意:“没什么,就是能和你待在一块,觉得很开心,开心了我就想笑。” 莫绛雪:“在鬼城里也开心么?” 谢清徵:“有你在身边,我在哪里都开心。” 莫绛雪闻言,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她戴着帷帽,谢清徵看不到她的笑容,自顾自道:“而且,我有种直觉,我们一定能出去。” 莫绛雪道:“你可还没学卜卦。” 谢清徵:“不用卜卦,我就是靠直觉。”顿了顿,她又道,“师尊,等我们出去之后,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莫绛雪乜她:“你翅膀硬了?” 居然又和她提要求。 “哎呀别凶我,你就说好不好嘛?” “先说什么事。” “等我们回了璇玑门以后,你就待在缥缈峰或者璇玑门,直到我和谢宗主取回玉衡鼎,合成结魄灯,解除你身上的诅咒为止。好不好?” 莫绛雪沉默片刻,道:“不好。” 谢清徵蹙眉:“为什么?” 莫绛雪问她:“你呢?你去哪里?” 这话语气柔和,谢清徵听得心中一动,舒展眉头,温声道:“正魔一旦开战,我怎可能置身事外?不过,您别担心,我跑得快,一定不会死在战场上,遇到打不过的人,我一定跑得远远的。” 莫绛雪不语。谢清徵不清楚她在思量什么,继续道:“我的命是师尊救的,我就算死,也只会死在你的手里。” 莫绛雪叹道:“别说这些死不死的了,再到附近走一走,找不到就先回去看看她们情报收集得怎么样。” “好!” 沿着街道走了一圈,除了游荡在街头的孤魂野鬼,还有血腥的鬼魂残影,什么都没发现,师徒二人重新回到观音庙。 一进庙,闵鹤便迎了上老,禀告莫绛雪:“长老,那犬似乎认主,无论上了谁的身,套出来的情报都微乎其微。” 几位师姐正在逗那条狗玩,见莫长老和小师妹回来,忙站起身,七嘴八舌道: “长老,那狗它不吃热乎的,但它四处打架斗殴,生前混成了狗界一霸!” “我一上身,全是它咬各种狗的记忆。” “它还咬人,结果被人打了,害我跟着感觉被人狠狠揍了一顿!” “但它确实是玄门修士的灵宠,它的主人修为还不低。” 莫绛雪问:“看清楚它的主人是谁了吗?” 那位女修想了想,道:“好像是……天枢宗的修士,剑法很厉害,身上金灿灿的啊,很有钱的样子。” 修真界的人提起天枢宗,第一印象都是,很强;其次是,有钱。 那狗一见到谢清徵回来,眼神迸发出明亮的光彩,朝谢清徵吐舌,疯狂地左右甩尾,若非它是一只犬魂,谢清徵都担心它的尾巴会甩断。 闵鹤见状,更加肯定心中猜想:“这狗对小师妹不一般啊。” 其他女修道:“小师妹一向招小动物的喜欢。” 谢清徵叹气:“好了,我明白了。”还是逃不过被狗附身的命。 她走到殿中,盘膝坐下:“来吧,请它上身吧,诸位师姐,请为我护法。” 闵鹤道:“好,闭上眼睛,我施法了。” “叮铃——” 清脆的铃铛声响起,那犬魂摇着尾巴,一头撞进谢清徵的身体里。 谢清徵忽然感觉眉心的那颗朱砂印记,隐隐在发烫,她心想:“不知这狗上我身了,会共享给我什么记忆?千万别是和其它的狗打架被咬,然后狗咬狗,一嘴的毛。” 片刻后,她睁开眼,竟是在水中,双眼被水雾遮挡,视线模糊不清。 一双柔软的手抚过狗背,谢清徵心中跟着一激灵,身边传来一道冷冷的嗓音:“你又捡这些乱七八糟的畜生回来,师尊不喜欢这些。” 那双手的主人轻笑:“我喜欢就行了,何必管其他人呢。师妹啊,这狗很可爱的,我偷偷养,你不说,师尊又不会知道。而且,你看它还这么小,估计才两三个月大,毛发都打了结,这边挂满了卷耳草,这里还趴着好几只吸血的蜱虫,哎呀,看着可怜死了……” “臭死了,脏死了!你要是养它,我就不和你玩了!”身边的那少女还是嫌弃。 那双手的主人笑容爽朗:“师妹啊,怎么能这样威胁师姐呢?我记得你拜入天枢宗那年,才六岁大,你的母后派了一堆宫人随你入天枢宗,伺候你的衣食起居,被师尊劝了回去。你那时候被人伺候惯了,连洗澡都不会,摔到泥坑里,浑身上下都裹满了泥浆,还是我把你捡回去洗澡的,你都忘啦?” 身边那少女一跺脚,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急道:“过去这么久的事,还提那些做什么啊。” 浴池中的黑色小狗拼命眨眼,终于看清了身边的那少女。 浅色锦袍,金线兰草纹,金环束发,金饰琳琅…… 正是谢幽客。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40万字了,终于写到了我的师姐妹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没有帷帽,没有黄金面具的遮挡,谢清徵第一次看清谢宗主的容貌,借由小狗的眼睛。 这时的谢幽客,约莫十六岁年纪,肤色白腻,气度清华高雅,一双明亮的眼眸灿然晶莹,全然不似后来那般深沉幽冷,眉心的那抹朱砂印,宛如雪地里的红梅,衬得她愈发像是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美玉。 她的腰间坠着玉石,衣襟绣着金线,闪闪发光,年龄虽小,神色间已然有股颐指气使的尊贵气度。 谢清徵看得有些呆住,心想:“那些人说我有些像她,我哪里及得上她半分啊……” 浴池中的黑色小狗忽然甩了甩脑袋,抖落毛发的水珠,谢幽客躲闪不及,袍袖被溅到了水,洗狗的那人“哎呀”一声,似有些歉然。 “谢浮筠你敢养,我就把它丢下山去!”谢幽客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谢浮筠喊了两声“师妹”,没把她喊回来,于是作罢,摸了摸小狗的脑袋,道:“放心吧,她不会把你丢下山的,她还会给你准备吃的。” 午后的日光从窗外斜照进来,照在谢浮筠的面颊之上,照得她双眸熠熠生辉,面容柔和明媚。 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到她的面容,谢清徵心中顿感亲切,好似见到久别相逢的旧友。 她的唇角微扬,似笑非笑,看着一条狗,神情也能这般温柔,无端令谢清徵想起了昙鸾,昙鸾那人,也是一副看狗都温柔多情的模样。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谢宗主说谢浮筠与昙鸾臭味相投,谢浮筠会是多情的人吗? 谢浮筠哼着小曲,继续给小狗洗澡。 这狗身上一团打腻起结的毛发,怎么也洗不干净,谢浮筠“呔”一声,站起身,抽出背上金光四溢的剑,一阵剑光闪烁,小狗的毛发被剃了个干净。 小狗浑身一凉,喉咙里发出呜咽声。 她看着光秃秃的小狗,点头道:“丑是丑了点,等我给你缝一件衣服,穿上就好看了,过两三个月你的毛长出来,也还会很好看的。从今以后,你就随我修炼。我师妹读书多,我去找师妹给你取个名。” 谢浮筠把狗从浴池中捞出,施法烘干后,抱到谢幽客面前,笑着道:“师妹,师妹,你给它取个名。” 谢幽客果然准备好了一碗清水、一碗肥瘦相间的肉拌了米饭。 她瞥了那光秃秃的狗一眼,重重地将碗放在地上:“就叫‘将军’。” 谢浮筠举着小狗的爪子,从善如流道:“好!那你就是‘黑将军’了,院里那只鹦鹉叫‘丞相’,也是我师妹取的名。你们也算平起平坐哈。” 她放狗去吃饭喝水,正打算建个狗窝,忽然有一群人慌慌张张来通报:“大师姐,大事不好啦!宗主找你!快去!” 谢幽客皱眉轻斥:“慌脚鸡似的做什么?都站好了再说话。” 那群人被她一唬,连忙站得端端正正,拱手行礼道:“二、二师姐,大事不好了。” 谢浮筠忙问:“怎么了怎么了?师尊又生气了?” 那群人嚷道:“岂止啊大师姐,玉衡宫那边来了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把宗主气得目瞪口歪!” “大师姐是不是你又在外面闯什么祸了?” “宗主要我们传你去受训!” “我看免不了又是一顿毒打。” “大师姐你悠着点!” 谢浮筠扶额:“诶走吧走吧,早死早超生。” 她是竖着去的,横着回来的。 彼时谢幽客正在庭院中练剑,一群师妹抬着谢浮筠进来,嘴里嚷嚷道:“二师姐!二师姐!救命啊!大师姐要被打死了!” 谢幽客收了剑,慢悠悠踱步过去,查看谢浮筠的伤势。 黑将军也哼哼唧唧地跑过去,摇着尾巴看向趴在担架上的谢浮筠。 谢浮筠背上全是伤,鲜血染红了的锦袍,一片血淋淋,她趴在担架上,疼得龇牙咧嘴,一个小师妹眼眶红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幽客冷笑:“这不是还能喘气吗?哪里就死了?” 她这个二师姐比大师姐还有气势,众人对她敬畏大于亲近,在她面前,就和在宗主面前一样,唯唯诺诺不敢言。 谢幽客吩咐众人将谢浮筠抬进去。 谢浮筠趴在床上,一手枕着脑袋,一手来回抚摸跳上床嗅闻她的小狗。 谢幽客施法为她止血疗伤,问众人:“她这次又闯了什么祸?” 一个师妹道:“大师姐犯了盗戒。” 另一个师妹补充道:“上个月,我和大师姐去玉衡宫那里,求取丹药给小师妹治病,结果在酒楼遇到了玉衡宫苏家的大少爷苏叶。 那位苏少宫主行色匆匆,不小心撞到了一位卖酒的小厮,一壶热酒全洒到了那位少宫主的身上。那少宫主反过来要那卖酒小厮谢罪,让人从他裤裆底下钻过去,大师姐上前劝说,劝着劝着,两个人就打起来了。大师姐连踢那少宫主好几脚,把他踢下了酒楼。” 谢幽客:“所以玉衡宫的人就来告状?” 他们也不占理啊。 师妹犹豫地看了一眼谢浮筠,谢浮筠还在那里摸小狗,师妹继续道:“宗主说,这不算私斗,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勉强可以原谅。 可因为这件事,大师姐得罪了苏家的人。苏宫主小气,无论我们怎么赔礼道歉,他们就是不肯把丹药卖给我们。大师姐又急着把药带回去给小师妹治病,实在没办法了,就潜入了苏二小姐的闺房。” 谢幽客眉间浮上一道煞气,问谢浮筠:“你挟持人家了?” 谢浮筠忍着疼,嘶了一声,有气无力道:“哪能啊?我只不过……在她房间留了一句话……” 谢幽客:“什么话?” 谢浮筠不肯说,谢幽客看向那个师妹。 那个师妹道:“大师姐留信说‘某仰慕苏二小姐已久,子时来与小姐成亲’。” 此话一出,众人都扑哧笑出声,刚才在宗主面前,众人听到这句话,想笑又不敢笑,这会儿才敢放肆地笑出声。 谢幽客面无表情。 那个师妹继续道:“苏二小姐见到书信,以为有采花贼上门,当晚玉衡宫的守卫几乎都调了过去,苏家的人也都守着苏二小姐;我们的大师姐就趁机潜入玉衡宫的丹房,盗走了丹药,带回来给小师妹治病。” 一众师妹们都鼓掌欢呼起来:“大师姐机智!” “大师姐真棒!” “大师姐威武!” 谢浮筠道:“哎哎哎……停停停……我给他们留钱了……不算偷盗……” 这群师妹刚才在宗主面前不敢吭声,这会儿倒是一窝蜂地拍起了马屁。 那个师妹叹道:“可宗主说,我们的大师姐行为不端,犯了盗戒,命人打了她二十鞭,她伤好之后,还要去戒律峰思过三个月。” 说到这里,那个年龄最小的师妹又哭得抽抽搭搭,不停地朝谢浮筠道:“师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连累了你。” 谢浮筠道:“哎哟我的小师妹你又没做错什么……行了,不哭了哈,也不许道歉……” 谢幽客冷面无情:“行了,她死不了,都别围着她闹腾了,回去练剑!” 她一下逐客令,一众师妹们忙和谢浮筠洒泪挥别:“大师姐,撑住!” “大师姐,我明天再来看你!” “大师姐你旁边那狗好可爱,借我玩两天!” 谢浮筠朝她们挥手:“滚滚滚……” 谢清徵瞧见这段温馨画面,想起了璇玑门的师姐们,心中一暖。可转念又想到,谢浮筠后来被逐出了宗门,乃至身死魂灭,不由一阵黯然。 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浮筠伤好之后,去戒律峰思过,孤鸿影命人不许探望。 那条小黑狗,整日里只能跟着谢幽客。 它这时还是一条普通的犬,身上没有丝毫灵气,还需要吃喝拉撒,好在它饿了懂得去山上打猎,渴了就喝山泉水。 谢幽客心情好时会带它在天枢宗的各峰四处走一走,心情不好时,就整日待在院中练剑。 她心情好的时候不多,因为她在门派里的人缘,似乎不太好。 相比谢浮筠的呼朋引伴,谢幽客显得有些孤僻,不知是她主动孤立了别人,还是别的师妹师弟有意将她排除在外。 那些同门甚少与她说话互动,从不会主动找她玩,只有例行的公事公办。 她与谢浮筠同住一个院中,谢浮筠被关了禁闭,她每日也甚少出门。 有时黑将军自己一人在外溜达,会听见一群少年人聚在一起议论谢幽客: “二师姐也太清高了些。” “人家是公主,皇家贵胄出身,自然与尔等平民不同啦。” “听说她一生下来,钦天监的人给她算命,说她要是养在皇宫里必定夭折,皇后不信,一直养在身边,结果她大病小病不断,这才送来天枢宗。” “你们是没见到她当初上山拜师的架势,三百多箱的宝剑,三百多箱的金银,三百多箱的珠宝,一千多个随行修炼的侍从,吃的穿的用的,都还是皇家的规格,啧啧啧,哪里像是来修行的,简直就是来享福的。” “羡慕不来啊。” “她小小年纪就和宗主一样,刻板又严厉,规矩还多,我见了她就害怕。” “我看也就大师姐能压她一头。大师姐学东西比她快,剑法比她好,修为比她高,你说她是不是不服大师姐,所以才一直对大师姐颐指气使?” 这狗不知是不是能听懂人话,冲那些同门恶狠狠地汪了几声,吓得他们以为是谢幽客来了,连忙噤声,朝这狗看来。 没见到谢幽客,一个同门哈哈笑道:“行啦行啦,都少说几句,大师姐不喜欢你们这样说她,你们看,连大师姐的狗都要护着她。”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向远处走出,那狗也向家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像是嗅到了什么熟悉的味道,往一棵大树后走去,看见了抱剑而立的谢幽客,紧抿双唇,神情冷厉,握紧了拳。 黑将军甩了甩尾巴,站起来扒拉她,眼巴巴地看着她笑,像是在哄她开心。 谢幽客垂眸看那狗,拂袖而去。 黑将军连忙跟上她。 她连人带狗,去了戒律峰。 彼时谢浮筠正在戒律峰的一块石碑旁,百无聊赖地倒立,视线中出现谢幽客的身影,她恍惚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眨了好一会儿眼睛,才从石碑上下来,拍了拍手,一把抱起朝她扑来的小狗,笑着看向谢幽客,欢喜道:“师妹,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你们!” 她这人热闹惯了,一天没人和她说话,就难受得紧。 谢幽客并未多言,拔出佩剑,一剑袭来。 “铛”一声,谢浮筠熟练地举剑格挡,“又手痒啦?是了,我被关在这里,没人与你拆招,你肯定也想我了。” 这一格挡不要紧,谢浮筠手臂一麻,忽然抬眸看了谢幽客,眼中浮上一层疑惑。 同门切磋向来点到为止,不会使出全力,师妹的这一剑,险些把她的剑挑飞,把她震得手臂发麻,显然是用了十成的功力。 这是怎么了?谁又惹她生气了? 谢浮筠放下小狗,笑道:“好,那师姐就与你尽情地打一场。” 她运剑如风,与谢幽客缠斗在一起,双剑相击,火花四溅。百招之后,忽地一阵剑鸣,一把长剑被挑飞,直直地钉入一侧的石碑中。 谢浮筠收剑入鞘,一声轻笑:“师妹,你又输了。”她走过去,拔下石碑上长剑,双手奉还给谢幽客:“比起上回,进步很大。” 谢幽客的目光从剑刃移向谢浮筠,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一言不发地接过剑,“铮”一声入鞘,转身就要走。 谢浮筠下意识伸手去拉她:“哎别走,师妹,陪我聊聊天。”手指刚碰到她衣袖,又怕冒犯了她,连忙缩回。 她这个师妹,十分好强,打赢她她不开心,要是有意让她被她发现了,她更不开心…… 谢幽客犹豫片刻,转回身,问谢浮筠:“要聊什么?” 戒律峰上,风声呼啸,师姐妹二人并肩坐在悬崖之上,静静眺望山川美景。 静默许久,谢浮筠抱着小狗,问:“师妹,你说,飞升成仙后是什么样?” 谢幽客道:“要忘了做凡人时的身份、亲友。” 谢浮筠:“就像你现在忘了公主的身份?那你成神仙了,会不会忘了我?” 谢幽客斩钉截铁:“会。” “可真令人伤心啊,我就不会忘了你,无论是做了鬼还是做了神,我一定都会偷偷显灵来见你,也见师尊。” 谢幽客斜眼看她:“你做神仙了,也这么不守规矩吗?” 谢浮筠道:“规矩不合理,我就不守,我见我的师妹,也碍不着谁。”顿了顿,她又轻笑道,“师妹,你偷偷跑来戒律峰看我,难道就守规矩了吗?” 谢幽客神情微微一僵。 她站起来,一声不吭地下山去了,把狗留在了谢浮筠的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12点前更新,保住了今日的小红花 第102章 谢浮筠一个人,一柄剑,一条狗,独自居住在戒律峰的危崖之上。 危崖之上,仅有一个狭小的山洞,山洞里有石床,宗主要她在这里心无旁骛地面壁思过,她抚摸着小黑狗的脑袋,笑着自问自答:“我有什么过啊?什么也没有。” 小黑狗冲她“汪汪汪”喊了几声,像是回应。 她自认无过可思,每日只在这里打坐修炼,温习内功和剑术。 谢幽客将黑将军送来陪伴之后,谢浮筠更是得了几分乐趣,掐诀往黑将军的身体里渡了灵气,助它启灵开窍。 这狗是她在山脚下捡的流浪狗,瞧着不甚起眼,但黑狗天生辟邪,玄门中,亦有不少修士豢养黑狗作为灵宠。 黑将军得了她的灵气,双目瞬时变得炯炯有神。 她与黑将军结契,从此她在石床上打坐,黑将军就在她身边,吸取日月精华修炼。 谢浮筠同它道:“我听说师祖养过一条灵蛇,那蛇用了三百年的时间化形,我给你百年的时间吧,看看百年后,你能不能修成人形。” 结丹期修士的寿元最多也只有百年,百年内,若没有机缘飞升成仙,那便只能投胎转世,看来世有无成仙的运道。 狗子嗷呜了几声。 谢清徵看这一人一狗互动,心中叹了一声气,暗道:“可惜,没有几百年的时间这狗就死了,死后独自守在那座荒无人烟的鬼城,见到活人就哒哒哒跑出来,暗中偷窥一番,看看是不是主人来接它了……它似乎都不知道谢浮筠已经死了……” 她进了乌墨国的鬼城之后,那狗一直朝她摇头晃脑甩尾巴,眼神热切地看着她,或许是把她当作了谢浮筠,就和天璇剑一样。 她身上确实流淌着谢浮筠的血脉,好多人也将她认作是谢浮筠的亲生女儿。 又或许,她小时候也见过这只黑将军?不知这一人一狗,后来究竟经历了什么? 半个月后,谢幽客又来了戒律峰,她惯例先与谢浮筠切磋一场,输了后,留下陪人聊会儿天,再下山。 接下来,她每隔天来一回;再接下来,三天、两天、一天……直至每日都来。 这日她一上山,忽然听得谢浮筠喝令:“黑将军,小腹!” 一头小黑狗纵身而上,向半空飘着的一个人的小腹咬去。 谢幽客不由一怔,定睛看去,原来被狗撕咬的那人,不是真人,而是纸做的假人。 那纸人惟妙惟肖,与真人一般大小,官精致,甚至还有乌黑的头发。 谢浮筠又指着另一个纸人,喝令:“黑将军,咽喉!”那小黑狗猛地窜到那纸人身边,撕咬它的咽喉。 谢清徵见了这一幕,寻思:“原来大宗门是这样驯养灵宠的,等我回缥缈峰了,也要这样训那只不成器的狐狸,好让它也帮我捉鬼除祟。” 谢幽客冷飕飕扫了一眼纸人,问谢浮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鬼东西?” 她的语气实在说不上有多和善,更谈不上师妹对师姐的尊敬,像是在质问。 见她脸上有愠怒之色,谢浮筠微微一笑,停下驯狗:“我让六师妹去城里的纸扎店买的,这些东西阴气重,方便厉鬼附身。怎么啦?” 这种纸人都是祭奠的冥物,就像纸马、纸房子、纸扎灵屋一样,通常都是烧给死人的。玄门清静之地,断然不会允许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存在!更何况,这些纸人身上还附了不干净的玩意儿!她居然还敢问怎么了? 谢幽客冷冷地道:“你真是胆大包天,让厉鬼附在纸人身上驯狗,还没挨够打吗?” 谢浮筠哈哈一笑,轻轻拍了拍谢幽客的肩:“师妹,放心,你不说,我不说,师尊又在闭关修炼,没空盯着我,哪里能知道这些呀?” 谢幽客的斥责脱口而出:“万一失手了呢?你当厉鬼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吗?” 万一厉鬼反扑,不但这狗小命不保,眼前人也会被厉鬼撕成齑粉。 谢浮筠唇边笑意更深,柔声道:“我?你就更别担心了,区区一两个厉鬼,我绝不会失手的。” 同辈修士遇上一只厉鬼尚且觉得难缠,她却能同时把两只厉鬼当作驯狗的玩物。 谢幽客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神情复杂地看着谢浮筠。 谢浮筠兴致勃勃地和她讲述如何操纵厉鬼为己所用,又是如何训练黑将军撕咬厉鬼,说了一阵,她的脸色渐渐没那么难看了,认真地倾听谢浮筠的话语。 临下山前,她最后说了一句:“少和这些邪祟玩,要是师尊知道了,又会说你言行不端。” 谢浮筠不以为意,朝她挥挥手,笑着约定:“明日再来切磋呀。” 翌日,天边乌云如墨,倾盆大雨落在悬崖之上,一人一狗躲在石洞中,谢浮筠望着雨幕,喃喃道:“师妹今日应该不会来了……” 戒律峰山势险峻,这雨下得极大,她就算来了,两人也不便在雨中切磋。 谢浮筠越想越觉得师妹今日不会来探望,却还是站在石洞中,眼巴巴地看着外面,每隔一会儿,就掐个避雨诀,跑到外面,向山崖底下张望,看那道熟悉的身影会不会出现。 她盼她出现,又怕这疾风骤雨将她淋湿,盼她不要出现。 天色渐暗,谢浮筠收回了视线,蹲下身子摸了摸小狗的脑袋,似叹似笑:“果然不来了……” 话语落地,黑将军朝外面“汪汪汪”了几声,与此同时,谢浮筠听见御剑破空之声,她又惊又喜,抬头向外望去。 只见漫天雨雾中,谢幽客撑着一把白伞,御剑而来,她的锦衣被雨水打湿些许,白皙的脸颊上沾了几滴雨水,及腰的墨发亦带着湿意。 她的双目中倒映出谢浮筠欢喜的面容,缓缓道:“我来赴约。” 谢浮筠伸长了手,将谢幽客拉入了石洞中,抬手擦去她脸上的雨水,笑着道:“这么大的雨,如何切磋?” 谢幽客没有说话,任由谢浮筠擦去自己脸上的雨水。 这么大的雨,根本无法切磋,但她还是想上山来,看这人一眼。 谢浮筠心中柔情无限,看向谢幽客的眼神明亮异常:“师妹,你能来看我,我好开心,好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 她对别的师妹说话时,尚有一两分大师姐的架势,对谢幽客说话,从来都是眼波流转,唇角含笑,别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之意。 谢幽客道:“下这么大的雨,有什么好开心的?” 谢浮筠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好生欢喜。”她甚至想张开手臂,将眼前人拥入怀中,却又不敢。 两人挤在小山洞中,你看我,我看你,四目相对,一动不动,最终,谢幽客率先移开了视线,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 谢浮筠则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朝洞外长啸一声,啸声回荡在山谷之中。 她们脚边的小黑狗跟着嗷呜了几声。 谢幽客道:“疯疯癫癫的。”唇边依旧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谢清徵见了这一幕,心念一动,忽然想到了莫绛雪。她想念师尊目光澄澈,神情沉静的模样;想念师尊音色清冷,语气从容的话语…… 不知师尊这时在做什么?大概也在为她护法…… 到了第三个月的时候,谢幽客忽然不来戒律峰了,她传讯给谢浮筠:“师尊出关了。” 有师尊盯着,谢浮筠也不敢再玩纸人,老老实实地在戒律峰熬过最后一个月,期满下山那日,一众同门前来迎接她,她摸摸这个的脑袋,摸摸那个的脑袋,没见着谢幽客的身影,想着可能是在别院等她,连忙回去。 可别院中也不见谢幽客的身影。 院中的几个师妹忽然义愤填膺起来: “大师姐,你被关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出来了,二师姐也不来接你!” 谢浮筠微微一笑,像是在心里说:“你们哪里懂呢?她上个月天天来看我。” 一个师妹道:“她现在天天跟在宗主身边,大师姐,你掌罚的职位被撤下去了,由二师姐接任了!” 谢浮筠不以为意,笑道:“她戒律严峻,是比我更适合掌罚。” “以后可要小心咯,二师姐公私分明,可没大师姐这么好说话。” 另一个师妹道:“二师姐从不和我们玩,傲得很,看来我们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谢浮筠敛了笑:“不可以这么说她,她只是不爱和人说话。你们只需恪守门规,她不会拿你们怎么样。” “不是啊大师姐,你没察觉吗?宗主很偏心啊,你是宗主亲自抚养长大的,二师姐比你晚来,资质不如你,剑法不如你,品性不如你,宗主偏偏更青睐她,什么好的灵丹妙药、宝剑灵器都先给她,还从不责罚她!我看啊,将来继承宗主之位的,十有八.九就是她了!” 这话几乎是挑拨离间了,谢浮筠脸色冷了下来,凝目看向那位师妹,肃然道:“六师妹,这话不对,今后不可再提。” 众人怔住,谢浮筠道:“她只是比我晚入门几年,并非不如我,相反,她的资质很好,也很勤奋,进步速度很快;品性……那更是万里挑一。你们要是都能像她那样,十年如一日地以身作则、恪守门规,宗主自然也会青睐你们。至于宗主的位置,不是最先入门的那个,就最有资格继承衣钵、执掌宗门。” 她都这么说了,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六师妹觉得没什么意思,讪讪道:“还是我们的大师姐大度啊。” “不说这些了,说说你们最近修为进境如何。”谢浮筠引开了话题,不再让她们谈论谢幽客。 这些少年人心智尚未成熟,观点难免偏激狭隘,会以个人好恶评判一个人,会因为跟她关系好,下意识去维护她,去攻击那个对她最有威胁的人。 一众同门热热闹闹地聊完后,各自散去,谢浮筠将众人送到屋外,回到院中,忽然撞见谢幽客站在院中的树下,擦拭长剑。 谢浮筠吓了一跳:“师妹,原来你在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幽客道:“我一直都在。” 谢浮筠看了眼敞开的房门,道:“你刚刚在屋里?” 谢幽客:“嗯。” 那刚才的话,想必她也听了去……谢浮筠上前道:“师妹,不用在意她们的话,你很好,是她们不对。” 什么看不惯她的清高、倨傲,都是表面原因,归根到底,她们不服她,是因为她将来最有可能越过谢浮筠,执掌天枢宗。 谢幽客傲然道:“我当然不会在乎她们的看法。”顿了顿,她问,“师姐,你想当宗主吗?” 这话问得直白,谢浮筠笑了笑,真诚道:“我们公平竞争就是了,师尊觉得谁更合适,将来谁就执掌宗门。” 言外之意,便是想。毕竟少年心性,谁不想名扬天下?谁不想做玄门至尊?她的资质悟性,并不输给任何人。 谢幽客缄默不语。 谢浮筠想要打破这份尴尬的沉默,笑着拔剑:“一月未见,来,师妹,我们继续比试。” 一剑挥出,谢幽客持剑格挡,双剑碰撞,火花四溅,百招过后,长剑被打落在地,谢浮筠两手空空,怔愣在原地。 谢幽客收剑入鞘,有些不忍心去看她的表情,过去拾起谢浮筠的剑,双手奉还。 谢浮筠接过剑,惨然一笑:“你这一招,师尊从没有教过我……” 适才说的什么“公平竞争”,衬得她像个笑话。原来早已定好了,继承衣钵之人,是她的师妹,不是她。 她问谢幽客:“这一个月,你没来戒律峰看我,是跟在师尊身边学剑吗?” 谢幽客沉默了会儿,诚实答道:“是。” 一切都已明了,谢浮筠点点头,不再说什么,抱着剑,走进了屋中,把自己关了起来,默默委屈:明明她的资质悟性不输给任何人啊…… 黑将军智商不高,看不明白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还冲着许久未见的谢幽客摇尾巴。 谢幽客带着狗,站在谢浮筠的窗外。 她茫然地站了一夜,不知该和谢浮筠说些什么。 她这个人,做不来低头的事;可若要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回到自己的屋休息,她也觉得,她做不到。 翌日,谢浮筠推开窗,脸上的黯然一扫而空,朗声笑道:“师妹,我想通了,以你的性子,将来你当宗主,一定能做得比我好。我做你的下属,一辈子辅佐你,一生一世都护着你。” 谢幽客闻言,再次,很不守规矩地、失仪地,从窗外跳进了屋内,看着谢浮筠,眸光潋滟。 作者有话要说: 定时6点发布~~~ 谢浮筠:我一辈子辅佐你,一生一世都护着你。 将来的谢宗主(想到魂飞魄散的师姐):…… 第103章 谢幽客跳窗进去后,黑将军纵身一跃,跳到窗棂上蹲着,瞳孔中映出室内无声对视的两人,它又是吐舌又是甩尾,心情似乎颇为愉悦。 谢清徵视线跟着一晃,她望见那四目相对、言归于好的二人,不由心想:“此情此景,此等氛围,要不你俩抱一下?” 换成她和师尊,她肯定就没脸没皮地凑过去搂脖子了,可惜这两人不但没有相拥,对望了几眼,还跳到了院中,拔剑相对,又是一场切磋。 “铛”一声,谢浮筠忽然使出了谢幽客昨日的那一招,谢幽客虎口一震,长剑被击落在地。 谢浮筠仰头哈哈一笑,心情大好。 谢幽客看了看被打落的剑,又侧首望向谢浮筠,秀眉一轩:“你学过这招?” 谢浮筠笑着摇头,又笑着点头:“昨日刚和你学的。” 谢幽客闻言脸上的表情,当真是十分精彩。 这一招,她和师尊学了半个月才学会…… 原来谢浮筠天纵奇才,聪慧异常,昨日见谢幽客使过这招,今日便能原封不动地学过来,甚至使得比谢幽客还好上几分。 这种感觉,就好比有人寒窗苦读数十载方才金榜题名,这人只读了一天的书,便高中状元。 谢清徵自认学东西很快,但谢浮筠这种过目不忘的本事,她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了。 这份出众的天赋,连她瞧着都有些嫉妒,暗戳戳地想:“浮筠前辈啊,这聪明劲儿怎么没随着血脉传给我呢……我要是有你这个本事,不出十年,我就在修真界横着走了……” 她在师尊那里,得到的评价是“天资过人,还算聪慧”,看来只有谢浮筠这等人物,才算得上是天纵奇才,就和她的师尊一般。 而且,谢浮筠的心性可谓洒脱,只思考了一夜,便放下了宗主之位的执念,决定将来心甘情愿地辅佐师妹。 有这份心境和天赋,登顶正道指日可待,按理来说,也是很容易飞升的,怎会误入邪道呢? 谢清徵的耳边倏忽回响起谢浮筠的那句“我做你的下属,一辈子辅佐你”,又想到如今孤身一人执掌天枢宗的谢宗主,不免唏嘘。 这二人年少时的关系分明很好,后来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谣言,说她们是因为争宗主之位有了龃龉? 但不可否认的是,谢浮筠这人天资好,修为强,朋友多,性格还特别的好,实在太过耀眼,像是太阳一般,衬得旁人都黯然失色。 待在这样的人身边,压力确实不小。 谢清徵戏谑地想:“难怪如今的谢宗主不怎么和我师尊往来,是不是她师姐留给她的阴影太大了……” 好在,谢宗主在另一件事上,亦是天赋异禀——射箭。 琅嬛论道会,各大宗门齐聚,会后的余兴环节,比试射箭。 谢浮筠牵着小黑狗,看场上的冷面女郎携三箭,拉弓,逐一射出,俱中靶心,连忙鼓掌欢呼。 最后盘点成绩,谢幽客理所当然拔得头筹。 第二名却有些出乎意料,不是谢浮筠,而是裴疏雪。 谢清徵印象中的裴副掌门,怯弱不胜,眉目见有一缕挥之不去的忧愁,病恹恹的模样,与这时候意气风发的她,判若两人。 她背着一筒羽箭和一柄长剑,手持长弓,站在谢浮筠和谢幽客的面前,和谢浮筠两个人有说有笑;谢幽客牵着狗,百无聊赖地拨了一下弓弦,想要离开,却被谢浮筠牵住了手腕,不让走。 裴疏雪约她们二人论道会结束后,一同外出除祟,谢幽客拒绝地直截了当:“我不去。” 裴疏雪脸上笑容僵了一僵:“谢师姐,还真是快人快语啊。” 谢浮筠解释道:“我师妹不是不想去,而是不能去,我师尊让她留在宗门协助处理内务。” 裴疏雪点头:“这样啊,那我们去约忘情!” 说着,缠着谢浮筠去找萧忘情。 谢清徵有些好奇,这时候的忘情掌门,会是什么模样?她的眉毛是黑的还是白的? 可见到她之后,谢清徵更加出乎意料。 这时候的萧忘情,眉毛还是黝黑的,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可这时的她,一点也不像记忆里那个温文尔雅八面玲珑的一代宗师,而像个任劳任怨的受气包,在大殿上,低眉顺眼,给人端茶倒水,殿内随便一个小辈都可以随意呵斥她。 那些人似乎很不待见她。 可她并非仙门的杂役,她身上穿着天璇派内门弟子的服饰,腰间别着玉箫与长剑,显然也是个名门修士。 她端着茶盘出来,正低头走着,迎面撞上裴疏雪三人。 裴疏雪夺过她手里的茶盘:“他们怎么又让你做这种事?” 萧忘情见了她们三个,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听裴疏雪这般说,张了张嘴,似乎有些尴尬,最后勉强笑了笑,拿回裴疏雪手中的茶盘,温和道:“端茶倒水而已,也没什么不能做的。你们要喝茶吗?先进里面等着,我去给你们倒。” 她端着茶盘越过她们三人,三人见状,向殿内走去,听见里面的人嬉笑一片: “哈哈掌门人的徒弟有什么了不起,不也要给我们端茶倒水。” “嗐她就是个挂名的,又不像大师姐二师兄他们那样,当真是掌门的亲传徒弟。” 天璇派的前掌门萧岱宗,收了三十多名亲传弟子,其中有一半是挂名的,只收不教。萧忘情恰恰是其中一个,最不得宠的,一年到头,与掌门说不到句话。 “就算是挂名的,你们门派的人这么对她,萧掌门没意见吗?” “掌门能有什么意见,她出身低贱得要命。她母亲原本也是天璇派的,后来被逐出门派,不知道和什么人生下了她这个孽种,门派弃徒之女,掌门没打死她就不错了,要是换成天枢宗,她根本就没入门的资格!” 谢清徵闻言,心念一动:原来忘情掌门有这样的出身……难怪,难怪当年,她要自己隐瞒弃徒之女的身份,让自己说只是寻常百姓出身;她大抵是担心自己,像她当年这样,遭到同门排挤,诶…… “那她是怎么进天璇派的啊?” “她娘生下她就死了,她被一家农户收养,天玑派的裴掌门和她娘是故交,当年撞见她在路上卖草鞋,就把她带回了天玑派,之后又送来了天璇派,萧掌门是看在裴掌门的面子上,才收她为徒的。” 谢清徵听得发怔。难怪掌门三派合创立璇玑门后,总是捡一些落魄无依的孤女回山门,难怪掌门心心念念,要建立一个不看出身的门派。 弃徒之女,幼失所怙,农户收养,遇母亲故交收留……这样的出身与经历,与她何其相似,只不过,她最终留在了璇玑门,没有被送去天枢宗,除了金长蓝长老对她说过几句难听话以外,她更没有遭受过什么过分的排挤。 这一切,除了师尊的护佑,背后何尝没有忘情掌门的庇佑。 “哈哈哈哈是够低贱的,就算当了掌门的徒弟,也只配给我们端茶倒水,就当她是为她母亲赎罪吧。哈哈哈!” “我看她费尽心机,做小伏低,指不定是为了博同情给别人看呢!” 话音未落,殿内忽然响起一阵激烈的犬吠之声,接着是茶杯噼里啪啦砸地的声响,惊叫声四起: “谁谁谁、谁的狗!快牵好!咬人了!” “拔剑拔剑,快捅死这条疯狗!” 黑将军在殿内恐吓了一圈,一声尖锐的哨声划破长空,回到谢浮筠的身边。 殿内一片慌乱,以谢浮筠为首的三人,站在大殿门口,将手按在剑柄上,冷冷地望着殿内的一众修士。 谢浮筠冷笑:“再让我听见你们在背后乱嚼舌根,我就把你们的舌头全拔了!” 殿内大多是天璇派的修士,这些名门子弟看到谢浮筠和谢幽客出现,慌忙收剑入鞘。 不用比试,他们都是知根知底的世交,从小就被谢浮筠摁着打过来的。 萧忘情端茶过来时,看见殿内一片狼藉,又看了看她们三人,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 裴疏雪再次夺过她手里的茶盘,重重地放到桌上,牵过萧忘情的手,道:“你跟我们走!别理他们!” 四个人两两一对,一前一后,走了许久,走到了一处湖畔。 谢浮筠抱着狗,飞身立于湖中的一艘船上,道:“你们都过来,我在这里藏了些好东西!” 谢幽客纵身掠过湖面,轻盈地落在舟中;裴疏雪携着萧忘情的手,足尖一点,飞到船上,问:“藏了什么好东西?” “花雕酒!”谢浮筠拍开酒坛的封泥,一股清冽的酒香弥散开来,“特意从姑苏带来和你们一起喝的。” 谢幽客道:“师尊说了,在外不能饮酒。” 谢浮筠哈哈一笑:“师妹别扫兴,疏雪,忘情,你们先灌她喝一口!” 裴疏雪和萧忘情二人相视一笑,联手按住谢幽客,灌了她一大口,她这才不说扫兴话了。 月光下,四人泛舟湖上,饮酒畅聊,谢浮筠仰躺在舟中,望着天上的月亮,似笑非笑:“将来,我的师妹做天枢宗的宗主,疏雪你做天玑派的掌门,然后我们三个再扶持忘情做天璇派的掌门人,完美!” 萧忘情不置可否,温声问:“浮筠,你呢?” 谢浮筠醉眼蒙眬,说着醉话:“我有你们三位掌门人当我的亲友,罩着我,护着我,我自然就在修真界横着走啦,将来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啦。” 其实她何曾被欺负过?这话不过是在安慰萧忘情。 萧忘情心思何其细腻,自然也明白谢浮筠的言下之意,她眨了眨眼睛,眼眶中隐隐有泪光。 谢清徵听得心中微微一动,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说话方式当真与谢浮筠十分相似,比如,“在修真界横着走”这句话,她也在心中想过;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在某方面和谢幽客十分相似,比如,恪守规矩、正正经经、对师尊言听计从。 她总是心口不嘴上听话,心中腹诽,就像是杂糅了这两个人的特质。 看来自己小时候,确实被她们抚养过…… 那条小黑狗趴在船顶上,目光柔和地望着谢浮筠。 月光照耀下,那个仰躺在舟中的少女,柔美明媚,面颊薄红,唇边挂着恣意的笑,眉梢眼角沾着朦胧的醉意,谢清徵看着看着,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酸楚。 谢浮筠啊谢浮筠,你怎么一直都在为别人出头、为别人考虑将来呢?你知不知道你最后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她们三个,谁也没护住你…… 思及此,谢清徵的心头忽然又蹿起了一股浓烈的恨意。 这股恨意十分陌生,绝不是她产生的,却明明白白地烙在她心底,好似她的身体里住进了另外一个人。 谢清徵悚然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师姐妹是he的,放心磕吧~~~ 第104章 这恨意一晃即过,像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散了去。 谢清徵来不及捕捉那抹情绪细细考量,眼前画面忽然一转,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正魔两道的战场上,尸山血海。 谢清徵的十六岁,尚在缥缈峰的梅花树下,静观寒暑枯荣;谢浮筠和谢幽客的少年时代,已经与战火和厮杀相伴。 一个修士的首级被一道白色剑刃斩断,直直飞了出去,他的身上穿着十方域业火红莲的服饰。 地上到处都是血迹和碎肉,谢浮筠习以为常,神色冷淡地收剑入鞘,抬手抵唇,哨声划破长空,远处的黑将军应声奔来,回到她的身边。 一人一狗,踩着地上的血迹,昂首挺胸,向后方走去。 这时候的她像是长大了一些,十七八岁的模样,身量更高了,官轮廓更加明晰,褪去了年少的柔和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冷静的肃杀之气。 双手沾过鲜血的人,是无论如何也青涩不起来的。 沿路的一众同门向她行礼,眼中有敬有畏。 这些都是外门的、低阶的修士,只在战场上看过她所向披靡的模样,他们只知,有她在的地方,永远都是胜利的那方。 越往后方走,越多熟悉的面孔,她面上的肃杀之气渐渐淡去,沿路依旧有人向她颔首致意,渐渐地,还有人朝她挤眉弄眼,不规规矩矩行礼。 这些都是平日里她会亲自教导的师妹师弟,熟悉她的性情。 她回以一笑。 等到视线中出现一辆华丽的金色辇车,她唇边的笑意更深,眉梢眼角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奕奕。 那是一辆黄金打造的辇车,由十六匹金辔骏马拉动,金车之上,垂下精致的流苏,白色纱幔中,映出两道身影,一道窈窕,一道高大。 谢清徵忍不住感叹:“有钱,真有钱。” 谢浮筠笑着高喊一声:“师尊,师妹,我回来啦!” 她加快了步伐,朝金车走去。 辇车纱幔拂动,锦衣少女应声而出,冷眼冷面,睥睨众人。 她站在辇车之上,面向谢浮筠,举起弓箭,箭在弦上,却收住不发,似在犹豫。 四周登时一片惊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难道谢幽客要当众射杀谢浮筠吗? 谢清徵看得一阵腿软。 谢浮筠更是面色惨白,敛了笑,勒住黑将军,停下脚步,嘴唇动了动,正要开口,便见谢幽客松手,一箭射出,金光四溢,带着呼啸的破风声,从谢浮筠的耳畔擦过。 身后有人应声倒地,谢浮筠回身看去,倒下的那人竟是六师妹。 金色羽箭穿胸透骨。 六师妹眼中流露出惊恐之色,口中不断涌出鲜血,沿着下颌流满了衣襟,含糊地喊着:“大……大师……姐……” 谢浮筠瞪大双眼,踉跄地走过去,将六师妹抱在怀里。 六师妹躺在她怀里,似乎还想朝她笑上一笑,但最终还是咽了气,死不瞑目。 谢浮筠隐约猜到了什么,将手覆在六师妹的双眼上,帮她阖上眼眸。 谢幽客身边的影卫,闪身过去,拖走了她的尸体。 白色纱幔中,孤鸿影的声音传出:“此女是混入宗门的细作,这些年,向魔教传递了无数情报,本座命人当众射杀,以儆效尤。” 声音很轻,释放出的威压却重,众人敛气屏声,大气不敢喘。 谢浮筠眼前一黑,身形微微晃了晃。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厮杀,战场尚未清理,回到后方,又见同门被师妹亲手射杀,不免心神大乱。 谢幽客却若无其事般,收了弓箭,向纱幔中的人微一躬身,接着跳下了金车,朝谢浮筠走去。 谢幽客命令众人:“你们去清理战场。” 众人胆战心惊地散去。 十六匹骏马也拉着辇车远去,滚滚车响中,谢幽客面无表情,问谢浮筠:“你还好吗?” 谢浮筠坐在地上,瞧着地上的血迹,有些发怔,有些难以置信:“她……她入门有十年了,是我看着长大的,当真是十方域的人?” 谢幽客沉声道:“千真万确。影卫亲眼见到她递出情报,今日一战,十方域全军覆没,也是因为她送出的假情报。” 谢浮筠似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许久,最后道:“既然已经杀了她,就别把她的尸首挂出去了。” 孤鸿影全家老小被魔教所灭,恨极了魔教中人,每杀一批魔教的俘虏,她都要将他们的尸首悬挂示众。 谢幽客应了一声:“好。” 谢清徵代入思考:若是换成自己,某日忽然发现某位师姐是混入门派的细作,自己能否果断干脆地当众射杀? 闵鹤师姐、师姐、六师姐的面孔在脑海一一闪过。 恐怕不能吧…… 一片静默中,忽听得谢浮筠又问谢幽客:“师妹,如果今天是我背叛了宗门,那一箭,你还会朝我射来吗?” 谢幽客斩钉截铁:“会。所以你不要做那种事。我听影卫说,你昨晚跑去和那个昙鸾一块聊天喝酒,你不知道,师尊最怕你结交那些邪魔歪道?” 谢浮筠解释道:“她并非邪魔外道,你从前也认识她,只不过她改了名姓,而且,我只是从她那里探听一些消息,并非真心与她结交。” 谢幽客:“是吗?我不在乎她从前是谁,只要她现在是我们的敌人,那就该杀。我看昨夜你们二人在屋顶上相谈甚欢。” 谢浮筠道:“你相信我,我与她说笑归说笑,战场上相遇,并不会心慈手软。” 谢幽客冷冷道:“你别太天真,就算我和师尊信你,旁人会信你吗?你最好和她保持距离,今天这一箭,也是我和师尊对你的警告。” 谢浮筠忽然笑了。 谢幽客不解,怒上心头:“你笑什么?” “好,我听你的,我确实不该和她走得太近,我会与她保持距离的。”谢浮筠看着谢幽客,心平气和道,“我的师妹,是做大事的人。” 论杀伐果决,她的师妹,确实比她更适合当宗主。 她拍了拍师妹的肩膀,牵着一条狗,独自走开了,将师妹留在原地。 黑将军不断地回头看谢幽客,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远…… 这次天枢宗联合其他六大派攻打十方域,报仇雪恨,报的,是上回十方域攻打瑶光、天玑、天璇三派之仇。 当时天枢宗率先赶去救援天玑、天璇两派,赶去瑶光派时,瑶光派死伤惨重,几近覆灭,瑶光铃也不知所踪,好在最后瑶光派沐家的一位家主,站出来收敛残部,招揽门生,重整旗鼓。 天玑派稍微好些,但掌门人身死,掌门之女裴疏雪重伤,一身修为尽毁,双腿还落下了残废,天玑派群龙无首,暂时与天璇派的人合在一处。 至于天璇派,掌门萧岱宗身死,继任者出乎众人意料,竟是那个在门派内饱受欺凌的萧忘情。 那位年轻的掌门人,道袍着身,温文尔雅,修为虽不如各位前辈,行事却是不卑不亢、进退有度,与先前忍气吞声的受气包模样判若两人,很得各位前辈的欢心,尤其是天枢宗的孤鸿影,对她青睐有加,鼎力扶持她做天璇派的掌门人。 这条小黑狗没有萧忘情如何登上掌门之位的记忆,谢清徵印象中,师姐们谈起掌门继任天璇派的往事,也是用“临危受命”几个字简单概括。 不知期间发生了什么? 她猜想,大约十方域攻打进来的时候,掌门的位置成了众矢之的,就像一个烫手山芋,谁都不愿意接任,因而落到了萧忘情的头上。 具体细节,也许只有她们这些前辈知晓,等出了这个鬼城,去问问谢宗主好了…… 战线从东到西,一路推进,直至乌墨国。 蛮荒之地,人烟稀少,乌墨国却是连接边陲之地的一大关隘,绿洲遍地,各国商人往来如织。 这日,谢浮筠和谢幽客脱下天枢宗的锦衣华服,换上寻常汉家女子的衣裳。 师姐妹二人牵着黑将军,走在街头散心。 谢浮筠道:“难得你今日有空闲陪我出来走走。” 谢幽客道:“再往前走就是戈壁大漠,这狗别继续往西边带了,蛮荒危险,暂时寄养在城里吧。” 谢浮筠:“正有此意,今日就找个客栈寄养。” 她随手掏出袖中的铜板,买了块烤馕,递给谢幽客一块:“尝尝。” 谢幽客皱眉:“什么东西?干巴巴的。” 谢浮筠道:“馕饼,当地的一种特色美食。” 谢幽客似乎有些嫌弃,捏着那块馕饼,勉为其难地尝了几口,人间多少珍馐美味,她未辟谷时都品尝过,这份美食的“美”,她没品尝出来,但被噎得慌。 她掩唇轻咳:“咳咳……有无茶水?” 她总是高高在上,优雅高贵,难得见她狼狈的模样,谢浮筠微微一笑,带她走进一家茶馆。 谢浮筠点了一份雨前龙井,谢幽客抿了几口后,将馕饼还给谢浮筠:“太干了,不好吃。” 这时旁边一个少妇呵呵笑道:“这馕饼顶饱又不容易坏,走在大漠里,饿极了吃上一口,那才是人间美味呢。” 这少妇挽髻,小肚微隆,腰间佩剑,身着劲装,容貌甚是清丽,虽并非玄门中人,身上却带着几分飒踏利落的侠气。 “这位女侠说得没错。”谢浮筠笑着点头,她接过谢幽客手里的烤馕,丝毫不介意,就着茶水啃了起来,一面啃,一面与那少妇攀谈。 她这人就是有这个本事,不问出身,不拘正道邪道、三教九流,只要上了桌,在一处喝茶喝酒,她就能与人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一番谈论后,谢浮筠得知这位女侠家里是开镖局的,行走江湖时,有缘结识了一位书生,与那书生结为夫妇后,二人相约行走天涯,每到一处就待个一年半载,这会儿恰好走到了乌墨国,夫人没了盘缠,便留下做些小生意,想等赚够了钱再去下一个地方。 俗世寻常人家大多喜欢安定的生活,这二人却喜欢颠沛流离,四处漂泊,谢浮筠心向往之,撑着下巴道:“等我了结了这边的事,也去仗剑走天涯。” 那女侠道:“你俩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女儿,锦衣玉食,还嫌不够好吗?” 谢浮筠笑道:“家中规矩太多,我待得不够自在。天大地大,像你们这样四处走走,才有意思呢。” 那女侠以茶代酒,敬她道:“没错,天大地大,人这一生,当然是要走遍天涯海角才有趣,等我的孩子出生了,我也要带她看尽天下的山川美景!” 谢浮筠与她碰杯,相视一笑,很是投缘,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谢幽客握紧了茶杯,抿唇不语,黯然垂下眼眸。 既与这位女侠投缘,黑将军便暂时寄养在了女侠的家中。 谢浮筠与她约定:“最少半年,最多一年,我们就会从西边回来。你们带着它搬家也没事,我能找到它;它也能找到回家的路;不过你还是把它留在身边吧,有它在,可保你们百鬼不侵。” 黑将军就此留在了乌墨国,它每日都会登上城头,盯着西边的方向,看上很久,那是谢浮筠和谢幽客离开的方向。 路上遇到衣着华贵的女子,它也会不停地凑过去辨认,看看是不是谢浮筠回来接它了。 它日复一日地等待,等待的间隙里,还会帮忙除一除城里的邪祟,寄居的主人家肚子一日一日地隆起。 这位临时看顾它的主人心肠很好,时常抱着它,坐在城墙上,笑着安慰它道:“快了,快了,她很快就会回来接你的。” 可半年多过去,它没有等到谢浮筠回来,只等到中原王朝的铁骑。 它是一只灵宠,灵智已开,原本可以孤身离去,但寄主的主人家走不了,它带着他们走在兵荒马乱的街头,路上遇到了中原王朝的军队,那些人杀红了眼,不管是汉人还是乌墨国人,通通一刀砍下人头。人头就是军功。 玄门正宗的灵宠与灵修结契后,便如灵剑一般,施了禁咒,身上的灵力根本无法伤到普通凡人,但它还是用利牙咬死了许多士兵,最后,它这只黑将军,死在了凡人将军的刀下。 死后它也没去投胎,魂魄徘徊在女主人的尸体边,守着她肚中的胎儿,也望着西边的方向,期待谢浮筠和谢幽客能回来接它。 它死后的第二个晚上,百鬼夜行。 街头满是拖着残肢断臂的鬼怪,它守在女主人身边,朝众鬼龇牙咧嘴,纵声咆哮。 它的灵力伤不到凡人,却能伤到鬼怪,它如今也成了鬼,还能将它们吞噬。 然而,还没等那些鬼靠近,远处忽然闪过一道金光,众鬼溃散。 远远地,两个熟悉的身影朝这边靠近,其中一个少女,清贵高雅,背负长剑和箭筒,手持弓箭,冷若冰霜;另外一个少女,不复当初的神采奕奕、秀美豪迈,她的面色变得苍白而阴郁,眉梢眼角满是森然的阴气,不是鬼怪,胜似鬼怪。 两人向它一步步靠近。它呜呜咽咽,流下了两行血泪。 谢浮筠走到它面前,蹲下,抱过它:“对不起,我来晚了一步。” 谢幽客蹲在那个女主人身边,替她把脉,然后将手按在她隆起的小腹上,一道金光闪过,隆起的小腹像是泄了气的球一般,逐渐干瘪。 接着,谢幽客从血泊中抱起一个安静的女婴,面无表情地打量着。 谢浮筠转眼看向那个不哭不闹的女婴,道:“看样子她很难活下去啊,正好,我也命不久矣,就用她的躯体借尸还魂。” 谢幽客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难道要我把你带大吗?” 谢浮筠眼中笑意森然:“我身上煞气太重,寻常人的尸体容不下我的魂魄,她从死人的肚里爬出来,阴气重,算是个鬼婴,出生在百鬼夜行的时候,煞气也重,对我来说,简直是一副完美的躯体。不过,若真要借她的躯体还魂,你最好封印我一段时间,等净化煞气后,再把我放出来。” 谢清徵看到这里,想起与天璇剑一同被封印在温家村的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心中蓦然升腾起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谢浮筠真的借我的躯体夺舍还魂了?或者说,此刻的我,就是谢浮筠?谢浮筠就是我本人?” 这个想法太可怕太割裂了!简直要在一瞬间把她逼疯! “叮铃铃——” “小师妹,醒醒!” 清脆的铃铛声在耳畔响起,谢清徵睁开眼,心绪激荡,猛然间,一口鲜血喷出。 璇玑门众人抢上前:“小师妹?!” 作者有话要说: 我没写完,但我先发出来,免得我今天的小红花没了 啊增加了700多字,记得看!诶提前说好,主角的想法不一定是对的~~~ 第105章 瑶光铃一响,谢清徵明显能感觉到黑将军的魂魄从她的身体里抽离,可她依旧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好像多了些什么。 喉咙里满是甜腥的血气,眉心的那抹印记越发滚烫,脑海闪过许多陌生的画面:谢宗主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孤鸿影的冷厉斥责,天枢宗的一草一木,同门师妹的嬉笑玩闹……像是有人不断地往她的脑子里灌输这些东西。 她很愿意记起七岁以前的事,可脑海里的这些,根本不是属于她的记忆! 她从未去过天枢宗,天枢宗的殿宇楼阁、一草一木,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这像是谢浮筠的记忆…… 谢清徵茫然地瞪大双眼,心乱如麻。 她是璇玑门的小师妹,又不是天枢宗的大师姐,脑海里为什么会多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忽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似是城墙倾倒。 耳畔响起许多乱糟糟的声音,那些师姐的脸上纷纷流露出讶异的神色: “小师妹,你怎么了?” “小师妹,你看见什么啊?” “完了玩了,不会让狗给夺舍了吧!” “这就是附身的后遗症吗?” “小师妹小师妹,你不用当狗了!谢宗主带人来救我们了!” 谢清徵大怒:她才没有当狗!只是让狗附身一下! 正想开口说话,可一听到“谢宗主”三字,心头浮起那个可怕的猜想,她心绪激荡,胸腔情绪翻涌,唇边又溢出了血,眉心的那抹赤色信印,一瞬间也好似红得能滴出血来。 一片混乱中,她听见那道清冷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众人的话语,命令众人:“别说了,你们先带受伤的人出去!” “噔噔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众人似乎都在向外奔去。 谢清徵听见这道清冷的嗓音,宛如饮下一杯凉茶,焦躁混乱的情绪平复几分,抬眸看向那张熟悉的面庞。 四目相对,对方浅淡的瞳孔中,映出她惊愕茫然的表情。 冰凉的指尖探上她的眉心,一抹清凉的灵气自眉心灌入,抚平了她的焦躁。 谢清徵语无伦次地开口:“师尊,不是,我,那个,没有……”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些什么,她迫切想把被附身后记忆告诉给师尊,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眉心在发烫,脑袋跟着疼了起来,像是有个小人抡着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击她的太阳穴。 好疼…… 谢清徵抬手揉按,试图缓解那些疼痛。 莫绛雪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轻声安抚道:“凝神静心,别去想那些了,等出去再说。” 出去? “我、我们能出去了?” 谢清徵回过神来,终于想起她们尚且置身鬼城中,找不到出口。 莫绛雪嗯了一声:“谢宗主找过来了。” “长老!小师妹,快过来!谢宗主说这个出口维持不了多久!”这时闵鹤的声音也在远处声嘶力竭地吼了过来。 谢宗主……谢幽客…… 一听到这个称呼,谢清徵又恍惚起来,旋即感觉到腰身一紧,她低头一看,见师尊揽过了她的腰,将她打横抱起,向外走去。 她跌进师尊的怀里,冷香萦绕,又清醒了几分。 “别别,师尊放我下来!我……我自己可以走!” 莫绛雪目光下视,瞥了眼怀里的人,淡淡地道:“紧张什么?你小时候又不是没被我抱过。” 谢清徵心中哀号:“小时候和现在能一样吗?我小时候躺在你怀里也不会肖想你啊!” 这话大不敬,她不敢说出口,转开视线。 街道两侧的残垣断壁飞快地在眼前掠过,渐渐与记忆里的繁华古城相重叠,那个可怕的猜想又浮上了心头…… 不多时,双脚倏忽落到了实处。 莫绛雪放下她:“到了,你可以自己走了。” 一众师姐站在城墙前。破败的墙面好似张开了一个巨盆大口,那口可容纳两人并肩通过,边缘散发出金黄色的光芒。 谢清徵一见那道熟悉的金光,心中便一激灵。 众修士两两搀扶着钻入那个巨口,平民走在最前面,然后是受伤的修士,闵鹤站在巨口边上,催促众人:“两人一组,快快快!” 谢清徵茫然问:“出口在城墙?” 师姐回过头朝她解释:“整座城都化作了鬼,我们现在就好比在鬼的肚子里,城墙就是它的肚皮。” 谢清徵:“所以,我们现在要从它的肚皮里,穿出去?” 师姐:“对!后面的快跟上!”说罢头也不回地钻入了金圈中。 莫绛雪解释道:“你入定的时候,谢宗主找到了我们,她对这里似乎很熟悉。” 谢清徵想到记忆里的那个夜晚,百鬼夜行,谢幽客从血泊中抱起一个安静的女婴。 她出神地想:“谢宗主当然熟悉这里,万人坑的那些封印,指不定就是她和谢浮筠留下的……” 墙面上的金圈越缩越小,闵鹤回过头看莫绛雪,莫绛雪微一颔首,闵鹤跃入金圈,莫绛雪拽过谢清徵的手,也跟着纵身跃入金圈中。 三人眼前倏地一黑,接着又是一道熟悉的金光照来。 这道金芒似灿烂的阳光一般,强烈到令人有些睁不开眼。谢清徵眯了眯眼,慢慢看清自身所在,像是走在一个地道中,两侧皆是泥沙。 这个鬼城的城墙,看上去分明只有两三丈厚,跃入金圈后的地道,却深得看不见另一头。 鬼城属阴,人间属阳,这个地道,实则是连接阴阳二域的通道。 要打开这样一个通道,应当要消耗不少灵力。 正魔两道大战在即,谢宗主说过,她不愿平白无故浪费灵力。可是,现在…… 三人往前跑去,耳畔突然传来“喀啦喀啦” “莎莎莎”的怪响,似是泥沙挤压的动静,闵鹤回头问道:“长老,小师妹,你们有没有听见奇怪的动静?!” 谢清徵高声道:“听见了!而且,我还看见这个通道越来越小!” 原本可容两人并肩通过,跑着跑着,变得仅可容纳一个人通过。 莫绛雪当机立断,将谢清徵推到了前面。 谢清徵时不时回头看,见莫绛雪紧跟在身后,才放下心来。 闵鹤问:“怎么回事啊?” 整个地道都在颤抖,泥沙簌簌落下,两侧的泥壁越靠越近,地道越来越窄。 莫绛雪冷静道:“谢宗主支撑不住了,开辟的这条通道要合上了,快跑!” 闵鹤哎哟一声,火烧屁股一般,竭力向前方奔去,生怕晚一步就被埋在城墙里去。 谢清徵胸腔怦怦直跳,依旧不断回头看莫绛雪,还向莫绛雪伸出手,打算牵着她一起跑,像是生怕将她落下。 莫绛雪从善如流般,与她相牵。 她心中稍安,紧紧抓着师尊的手,疾速往前奔去。 咔嚓声、沙沙声不断,甬道的金光越来越黯淡,四周的墙体逐渐向她们靠拢,包饺子似的,将她们三人拢在其中。 跑出十余丈,莫绛雪猛然摔脱了谢清徵的手。 谢清徵喉咙一紧,来不及回头看,只觉身后袭来一股强劲的掌风,强势地将她和闵鹤拍了出去。 “扑通”一声,眼前一黑又一亮,二人从通道里飞出,重重摔到地上。 “闵鹤师姐!” “小师妹!” “莫长老呢?!” 众人上前搀扶、惊呼。谢清徵无暇理会她们,狼狈地站起身,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金圈,看了片刻,没见莫绛雪出来,一颗心沉到了底。 眼见光圈越缩越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如箭一般,纵身跳了回去。 光圈彻底合上,将身后一片惊呼声隔绝在外。 “师尊?咳咳!”谢清徵一开口便吃了一嘴的沙。 扑鼻而来的泥腥味。 她吐出嘴里的沙,眼前一片黑暗,不再有金光照亮前路,四面八方的泥沙朝她压来,宛如深陷大漠的流沙中,寸步难行。一片黑暗中,她忽然听见了一道平稳和缓的呼吸声。 她心中一喜,气沉丹田,掌中灌入稀薄的灵力,掌风破开四周的泥沙,一步步向那道平稳的呼吸声靠近。 这时,耳畔又传来了一阵如潮水般的窃窃私语声,盖过了那道平稳的呼吸声。 “好痛啊……” “呜呜有没有人能救救我啊……” “咳咳咳……” “呼吸不过来了……” “动不了啊,要被活活闷死了……” 这声音和泥沙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裹挟着强烈的惊惧和怨恨,一个劲地往她的耳朵里钻,她停下脚步,眼前浮现出万人坑中密密麻麻的人捆缚手脚被活埋的画面,心中一阵毛骨悚然,浑身汗毛竖起。 黑暗中,有一只冰凉的手,陡然间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心尖一颤:“师尊?” 四周的泥沙不知何时变得松散许多,那只冰凉的手抚上了她的后脖颈,将她整个人往前一带。 她跌入一个熟悉怀抱中,怔了片刻,伸手搂住那人的腰,埋在那人的脖颈中,惊喜道:“师尊!” “是我。” 悦耳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谢清徵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用力抱紧莫绛雪,又是怨怼又是惊喜:“你骗我!你又骗我……” 莫绛雪也用力地搂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哪里又骗你了?” 泥沙中,二人身体紧紧相贴一起,不留一丝缝隙,宛如一对亲密相偎的爱侣。 耳边拂来阵阵热气,谢清徵身体微微发颤,气喘吁吁,道:“我就猜到你会把我们两个先送出去!你故意让我牵手……就是骗我放下戒备!” 莫绛雪不言语,轻轻地笑了一下。 长大了,没以前那么好骗了。 没有怨怼,没有指责为何不听话再度闯进来,她从容地接受了这个局面,将谢清徵紧紧搂在怀中。 生死关头,再说那些话也没什么意思了。 谢清徵:“你还笑我……你休想赶我走……说好了的,恶诅没有解开之前,会让我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莫绛雪嘴唇动了动:“可能,现在就要闷死在这里了……” 灵力受限,通道关闭,不知何时能再打开,也许她们会被活活闷死在这里。 谢清徵脱口道:“我不怕……能和你死在一处也是极好的。拜师的时候不是说了吗,今生今世,跟随你左右,生死不离……” 紧紧相拥在一起,她看不到师尊的表情,只能听见师尊的喘气声,良久,才听见一句:“好罢,若死,我们便死在一处。” 她被这句“死在一处”砸得心中狂喜,喜不自禁,脑袋似乎都微微眩晕起来。 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哦,不是欢喜地要晕过去了,是这里的空气不够了…… 宛如一尾离岸的鱼,谢清徵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可转念间,她又生怕将空气都吸了去,闭上嘴,开始克制地、慢慢地、慢慢地呼吸。 黑暗中,师尊的双手缓缓抚上她的脸颊,那手冰冰凉凉的,下一瞬,一抹冰凉柔软的事物,也贴上了她的双唇。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的心也太软了,连狗狗都舍不得死~好吧,给复活卡~ 小谢(要被憋死):能和师尊死在一块也不错 莫(渡气):别 谢宗主(救出来后,两眼一黑):拼尽全力救她,结果看见她和老师抱在一块亲 第106章 谢清徵陡然瞪大了双眼。 双唇相贴的一瞬间,感变得异常灵敏,背后的泥沙,一粒粒,感受分明,泥腥味却被眼前的冷香覆盖。 莫绛雪双眸紧阖,长睫微微颤动。 谢清徵看着师尊,心中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她被师尊圈在怀中,被泥沙裹挟,毫无挣扎的余地,一双手无处安放,只能揽紧师尊的腰身,攥着师尊的衣裳,仿佛攥紧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片刻后却又松开,然后紧攥,如此循环往复,渐渐将那件白衣揉皱。 那双冰凉的手捧着她的脸,轻柔地抚摸、摩挲,从脸颊移到了她的后脑勺,密闭的空间里,好似多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的身体与四面八方涌来的泥沙隔离开。 她的鼻尖抵在师尊的脸颊上,羊脂软玉一般的触感。 柔软的温热衔住了她的唇,双唇相贴,这回,彼此都已懂得稍稍侧首。 一抹柔和的气息缓缓渡来,馥郁、冰凉的触感袭来,昏沉、眩晕、蒙昧的感觉骤然褪去,她仿佛要被那抹柔和冰凉的气息融化,身子微微颤抖起来,气息越发滚烫。 柔软与湿润,滚烫与冰凉,纠缠在了一起。 她的意识又开始恍惚起来,仿若身处云端,又仿佛置身梦境,可唇齿依偎的湿润与温暖,如此真切,如此美好。 这是一座鬼城,城中满是怨灵,四周阴冷无比,空气亦是阴寒沉闷,然而,此刻的她,浑身滚烫发软。 她睁着眼,看眼前人紧阖双眸,拥吻自己。 上次在风月幻境中,彼此不受控制的那个吻,唇舌交缠,太过强势,伴随着凌乱无序的吐息,饱含情。欲的色彩,吻得她头晕脑涨,肿痛酥麻…… 唇上的肿痛感,她清醒过来后,释放了灵力疗愈,才消下去。 这次的吻,只是轻轻地贴合,对方像是小心翼翼地对待一件无上珍宝,吻得不甚用力,唇与唇却贴合得十分紧密,冰凉柔和的气息缓缓渡进她的身体。 “嗯……嗯……” 像是过去了很久,又像只是过去了一会儿,太过舒适,她摩挲着对方的唇,轻轻“嗯”了几声。 要死…… 对方给她渡气保命,她却发出这样柔媚的声音…… 莫绛雪倏然睁开了眼。 与那近在咫尺的浅色瞳孔对视,谢清徵浑身一颤,周身陡然闪过一道刺眼的金光,接着,四周的泥沙轰然炸开,须臾,金光散去,她望见众人呆滞的面孔。 “莫长老!小师——” 闵鹤的话语戛然而止,呆滞望着她们师徒二人。 相贴的双唇分开,莫绛雪胸腔一起一伏,微微喘了几口气,方才喘匀气息,气定神闲地望向众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姿态。 彼此的唇上,都还残留着柔软酥麻的感觉,谢清徵转开头,不敢去看莫绛雪的反应。 众人仿佛凝固成了大漠中的石像,风一吹就会散,有人瞪大双眼,有人张大嘴巴,有人捂住双眼,非礼勿视。 谢幽客见她们师徒二人抱在一块吻在一块,勃然色变,抬起左手抵在唇边,面色惨白地呛咳了几声,咳出一口鲜血。不知是气的还是灵力消耗过度伤的。 她冷冷地盯着那师徒二人,黄金面具下的眼神,锐利如刀。 莫绛雪被谢幽客盯得略不自在,面上却依旧一派淡然。 需解释什么,她做什么,都很少解释,自有人会替她开口。 谢清徵被谢宗主盯的背后发毛,生怕被谢宗主冠以师徒乱。伦、大逆不道的罪名,搭弓引箭,将她当众射杀了。 她抿了抿唇,放开揽住师尊的双手,向后退了几步,和众人解释:“不不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师尊是给我渡气,她怕我被闷死过去!” 众人呆滞了片刻,回过神来,心道莫长老果然修为高深,被埋在了鬼墙里还能给人渡气。一群人褪去脸上的震惊,七嘴八舌关心道:“长老小师妹你们还好吧?” “呜呜差点以为见不到你们了!” “这次多亏了谢宗主!” 谢幽客一声不吭,抬手一挥,身后有天枢宗的女修上前,替她擦拭唇边的鲜血。 她看向谢清徵,朝那女修耳语了一句。 那女修忽然走向谢清徵,另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也替谢清徵擦了擦唇。 谢清徵惊得语无伦次,夺过那女修的手帕:“别别别,我自己来……” 她还想说些什么,可先前被黑将军的魂魄附身,损耗了不少元气,心绪大起大落,又被鬼墙埋了好一会儿,这会儿平安出来,她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一想起被师尊亲吻得发出的那几声柔媚的“嗯……嗯……”,她就觉没脸面对师尊,若不是晕倒,她也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倒下前,她心想:“真好,不用面对尴尬的局面了……” 意识浮浮沉沉,做梦梦到了许多事。 她身上似乎穿着天枢宗的服饰,浅色锦衣,金线兰草纹,朱砂点额,对镜自照,镜中映出的,是谢浮筠柔和的面庞,眉梢眼角尽是恣意的笑。 谢幽客在窗外道:“师姐,快随我去请安,别磨蹭了,晚了师尊又要罚你。” 她推开窗,从窗户跳了出去,与谢幽客并肩而立:“这就来!” 谢幽客蹙眉道:“好好的大门你不走,偏要跳窗,像什么话?” 她堵住耳朵求饶:“哎我就顺手一跳,师妹你少说几句吧。” 谢幽客冷冷地扫了她一眼,缄口不语。 她却又嫌太过安静,一路上,不停地逗人开口说话…… 画面一转,她端坐在一张书桌前,宣纸在桌上铺开,她看向窗外,院中的少女,衣饰华贵,身量颀长,一身的孤傲之气。 她提笔,在宣纸上作画,画出那个华贵少女的模样,还在旁题了一首《点绛唇》 潇洒寒林,玉丛遥映松篁底。凤簪斜倚,笑傲东风里 这词是描写兰花的: 兰花恣意地生长在清冷的林中,宛如玉一般晶莹剔透,在松树和竹子的掩映下,悄然开放;宛如华美的凤簪,斜插在纷披四散的长叶中,于东风中傲然笑立…… 一首《点绛唇》,句句没提兰花二字,句句都在写幽兰。 谢幽客从院中进来,问:“师姐,你在屋里做什么?陪我练剑。” 她慌慌忙忙收起了那幅画:“噢这就来,刚刚在练字。” 谢幽客狐疑:“练字你藏起来做什么?给我看看,你练得怎么样。” 她不给看,佯怒:“呔,放肆,哪有师妹会用命令的口吻和大师姐说话的?” 谢幽客冷冷一笑:“这时候想起自己是师姐了?带那些师妹逃学下山、喝酒打猎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己是天枢宗的大师姐?” 她依旧藏好不给看,七拉八扯,将话题扯开,然后去院中,陪谢幽客练剑。 练着练着,周围的一切变成了红色,身边躺着无数正道中人的尸体。 一片火红的枫叶林中,她与谢幽客双剑相撞,互相拆招,几十招后,谢幽客用剑划伤了她的胳膊,胳膊一阵剧痛,她双目放空,一剑刺伤谢幽客的右肩,“哐啷”一声,谢幽客手中长剑落地。 她打败过师妹很多次,却是生平第一次打伤师妹,握剑的手,颤抖得厉害。 谢幽客满手是血,抬眸看她,眼中又痛又恨。 她提着剑,一步步倒退,警告谢幽客:“幽客,放过我,别再跟来了。” 谢幽客捂着右肩,一步步朝她靠近,愠道:“谢浮筠!别练那些邪术了!你没发现你的心性已经大不如前吗?跟我回天枢宗,和师尊认个错,师尊一定会心软的,师尊一定会救你的!” 她凄然一笑:“师妹,我回不去了。我杀了很多人,我若回去,必定死无全尸。我没几年可活了,迟早都会死的,你为何非要我现在就回去送死?你替我好好孝敬师尊,好好照顾宗门的师妹师弟。” 谢幽客双目圆睁:“不会的,我不会让他们杀你的!” 她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缓声道:“幽客,你现在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你根本护不了我,等你当上宗主,再说这些大话。” 谢幽客道:“那你把她交出来!把她还给我!她才岁,她什么都不懂,难道你真的要夺她的舍?” 她冷笑:“怎么?养了她年,真把自己当她的母亲了?别忘了,那孩子的命是我给的,她身体里流着我的血,将来供养我的魂魄,也是应该的。” 谢幽客执拗地道:“她是炼婴术复活的,你若夺她的舍,她就不可能再入轮回了!你要她魂飞魄散吗?” 她道:“师妹,她不该死,难道我就该死吗?我又做错了什么?她若不死,那魂飞魄散的人就是我!” 谢幽客紧盯着她:“谢浮筠,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 她嗤笑,斜眼睨谢幽客:“不就是你和师尊最讨厌的,邪魔歪道的模样?我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我丧心病狂,你是名门正宗的少宗主,你光风霁月。可我就算成了邪魔,师妹啊,你还是打不过我。” 谢幽客闭上眼睛,再次睁眼时,眼中有了一丝泪光,她缓和了几分冷厉的语气,微低下头,也垂下了眼眸,似是恳求:“师姐,你和我回去,我宁愿一辈子都输给你。” 她的头颅向来是高高扬起的,从未有过这般卑微乞求的时候…… 谢清徵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梦里全是她人的记忆。 醒来后,她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房间。 金碧辉煌,华丽富贵……她好像记得这个地方,又似乎从未来过这个地方。 她坐起身,揉着脑袋,梳理梦境内容,结合黑将军的记忆,可以猜出: 谢浮筠和谢幽客去十方域的那半年多,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致使谢浮筠转而修炼了邪道,心性大变,且似乎还遭受了什么邪术的反噬,要不然怎么会说命不久矣呢? 十八年前,乌墨国的战乱中,她的亲生母亲死去,当时作为胎儿的她半死不活,谢幽客将她从死人的腹中剖出; 她最后还是死了,谢浮筠用邪术复活了她,打算在自己死后,利用她的躯体,夺舍还魂。 也许是因为谢幽客不愿谢浮筠做出夺舍之举,也没有说服谢浮筠放弃修炼邪道,在她们二人共同抚养了她年之后,谢浮筠独自带着她离开,师姐妹二人从此分道扬镳。 之后的两年,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导致谢浮筠魂飞魄散,而她和天璇剑,被封印在了温家村。 她甚至猜不到,自己最后那两年,是否真的被谢浮筠夺舍了…… 还是像忘情掌门和谢宗主说的那样,她就是她,而谢浮筠,已经魂飞魄散了…… 若谢浮筠当真魂飞魄散了,那她脑海里多出来的这些记忆,又是谁灌输给她的? 心乱如麻,头疼不已,谢清徵茫茫然站起身,推开房门,迎面撞上一个天枢宗的女修。 “哎你醒啦!” 谢清徵对这个女修有些印象,她似乎常常站在谢宗主的身后,她的眉心同样点有一块朱砂印,想来是谢宗主的亲传徒弟。 见谢清徵醒来,那女修拱手一笑,自报家门:“天枢宗,谢寒林。” 她笑起来的模样,明媚恣意,隐隐令谢清徵想起了梦境中从前那个潇洒明朗的少女。 谢清徵怔了片刻,回礼道:“璇玑门,谢清徵。” 她在心中默念“谢寒林”三字,又忽然想起了梦境里,谢浮筠写过的那首词:潇洒寒林,玉丛遥映松篁底。凤簪斜倚,笑傲东风里 她问谢寒林:“你的名字,是谢宗主取的吗?” 谢寒林点点头,笑道:“是啊,是师尊取的,怎么了?” 谢清徵淡淡一笑:“没什么,很好听。” 她隐约能猜到,若是谢浮筠给小时候的她取名,一定也会从那首词里面,摘取名字。 这师姐妹俩养孩子,倒互相把孩子的性格养成了对方的模样……那二人分明互相牵挂,最后却分道扬镳,诶…… 转念想到夺舍一事,谢清徵敛去脸上的笑意。 她问谢寒林:“我现是在天枢宗吗?我想见谢宗主。” 谢寒林道:“我师尊正和你师尊在一处,走,我带你去。” 走到一处庭院,莫绛雪与谢幽客相对而立,似乎正在谈论些什么。 谢清徵看见莫绛雪,浑身血液冲上脑袋,唇瓣的柔软酥麻感又清晰地浮了上来,还有那几声忘我的呻。吟。 她脸红到了耳根,强撑着,躬身行礼:“见、见过师尊……见过谢宗主……” 谢幽客蹙眉道:“你脸怎么红成这样?” 莫绛雪淡淡一笑:“她见长辈,紧张,害羞。” 谢清徵根本不敢直视她。 谢幽客道:“见我一面,至于这么紧张吗?” 谢清徵心道:“谢宗主啊,我师尊说的长辈,可不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12点前更新,保住今日小红花!!! 注:《点绛唇》词句及释意,摘自古诗词网 第107章 这话不太好接,谢清徵气沉丹田,压下脸上的燥热,转移话题,轻声问谢幽客:“谢宗主,我们怎么是在天枢宗啊?” 谢幽客冷声开口:“在天枢宗怎么了?我天枢宗可没有对你璇玑门的人设结界。” 谢清徵:“……” 这话似乎也不太好接。 她只是好奇,为什么不是回璇玑门?还有,她的师姐们呢? 莫绛雪道:“三日后结盟大典,各大派的掌门人齐聚天枢宗,谢宗主就把我们带回这里了。闵鹤她们眼下应是在忘情掌门身边侍奉。 原来如此。 谢清徵看向莫绛雪,朝莫绛雪微微一笑。还是她的师尊了解她的心思。 莫绛雪也正看着她。 四目相对,一个目光平静,一个眼神闪烁。 谢清徵心中泛起阵阵涟漪,忽听耳畔传来两声咳嗽。 谢清徵循声望去,见是谢宗主掩唇轻咳。 谢清徵此时方才察觉,谢幽客半截黄金面具掩映下的唇色极是苍白,像是重伤未愈,她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了,但仔细听,还是可以听出比平常气弱些许。 应该是在鬼城那里,为了营救她们,损耗了大量灵力。 她微微昂首,依旧是一副高贵骄矜的模样,可这一瞬间,谢清徵想到的却是梦境中,她垂首,低声恳求谢浮筠和她回去的模样。 怜惜之情、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谢宗主。”谢清徵向谢幽客走近了一步,有点担心地问,“你还好吗?” 她有很多话想问她。 谢幽客凝视她片刻,向她伸出手。 她原以为谢宗主伸手是要抚摸她的脑袋,就像长辈亲切地爱抚小辈那样,她还伸了伸脖子,主动把毛茸茸的脑袋往前凑了凑,满心期待。 可却是眉心一凉。 谢宗主双指并拢,点在她的眉心上,闭眸感应片刻,睁眼问:“你的封印弱了许多,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谢清徵脑袋往回缩了缩,坦诚道:“是。” 虽然想起了很多画面,可脑海里闪过的,都是谢浮筠的记忆。 先前师尊用瑶光铃唤醒的,只怕也是谢浮筠的记忆。 谢浮筠的记忆里,出现最多的人,就是眼前的谢宗主。 谢清徵想了想,坦诚直白地朝谢宗主道:“我有很多话想问您。” 说罢,她看了一眼师尊。 莫绛雪微微挑眉,也很直白地问:“需要我回避么?” 谢清徵一脸纠结。 其实,也没什么好回避。除了那份大逆不道的爱慕之情,她什么都可以对师尊说。 只是,万一从谢宗主口中,确认了那个可怕的猜想,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师尊。 自入璇玑门以后,她都是用“谢清徵”这个身份活着的,她一厢情愿地以为,谢浮筠是她的母亲,想要探寻母亲的过往,想要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 之后,听谢宗主三言两语说了她的身世,说谢浮筠只是想用她的身躯夺舍,她半信半疑; 直到如今,亲眼在记忆中见到,亲耳听到,她才敢相信,自己真的只是谢浮筠的一个夺舍工具。 而且,她还不能确认,自己是否真的被夺舍了。 师徒二人两两对视。 谢清徵望着师尊澄澈的目光,心跳微微加快,不合时宜地冒出了许多零碎的念头:“我要真是谢浮筠,那和师尊的师徒关系还成立吗?我是不是就可以和师尊平辈了?噫,那谢宗主怎么办?我看她们师姐妹二人,好像有点暧昧……” “咳咳……” 耳边又响起了一阵轻咳。 谢清徵连忙收回目光,看向谢幽客。 谢幽客微微蹙眉,似乎不太能理解:“你们两人为什么总是旁若无人地对视?” 没料到谢宗主会问得这么直白,还是一副理所当然的长辈关切的口吻,谢清徵脸上又是一热,心虚道:“那、那自然是因为,我们是师徒啊!我和师尊在外历练时,碰上不太方便说话的时候,都是眼神示意、眼神交流,久而久之,就习惯互相看着彼此了……” 她觉得最近师尊总看她,确实是因为这个缘故。 师徒朝夕相处,磨炼出来的、无声的默契。 莫绛雪唇角勾起一丝弧度,那抹浅淡的笑意,像是在说我竟不知是因为这层缘故。 谢幽客冷淡地扫了莫绛雪一眼,不太客气地道:“你先退下。” 莫绛雪足尖一点,轻飘飘飞上了屋檐,淡淡地道:“我站这里,听不见你们说话。” 她的声音远远传来,谢清徵抬头看着那道翩若惊鸿的身影,心道:“以你的修为,怎可能听不见?在璇玑门,你可是整座缥缈峰的动静都能听见。” 转瞬间,心中却咯噔了一下,难道以师尊目前的修为,现在真的听不见了?虚弱到这种程度了吗? 谢清徵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下一瞬,却见莫绛雪取出琴来,铮铮铮,信手拨弦三两声,为她们施了个简单的隔音结界。 谢清徵:“……” 不要这样吓她啊……她会当真的…… 莫绛雪远远地望着她,神色从容。 谢清徵目光复杂,收回了视线,看向谢幽客,开门见山问:“谢宗主,当年发生了什么?浮筠前辈为什么会堕入魔道?” 谢幽客正要开口,谢寒林牵着一条小黄狗进来,朝谢幽客道:“师尊,您看这只狗可不可以啊?” 那狗瘸了一条腿,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见到谢幽客就热情地想往谢幽客身上扑。 谢清徵呆滞了片刻,问:“寒林是把黑将军的魂魄移入了这只小黄狗的身体里吗?” 谢幽客看向谢寒林,目光幽冷,语气不善:“你觉得可以的话,我也可以给你找一只瘸腿的黄狗,将你的魂魄塞进去。” 谢寒林嘿嘿一笑,为难地挠挠头,谢幽客要她尽快找一只狗的尸体,安置那个从鬼城带出来的黑将军,当时也没说要什么样的。 刚刚她们三个谈话的时候,她御剑飞到山下找了一圈,随便捡了一条瘸了腿的小黄狗的尸体。 谢幽客冷道:“别傻笑了,去找一只黑色的狗,不要瘸腿的。” 当年的黑将军何其健壮勇猛,怎能塞到一条瘸腿小狗的体内? 谢清徵心道:“宗主你还挺贴心的,连颜色都要一样……” “是,徒儿这就去找。”谢寒林躬身告退,牵着狗退下了,边走还边嘀咕:“小黄狗不也挺可爱的,腿瘸了我也可以治啊……” 谢幽客忍了忍,没发作,转而面向谢清徵,冷冷道:“你问她做什么?我不是说了,她的事和你无关吗?” 谢清徵忽然双膝一弯,朝谢幽客跪下。 谢幽客一怔,问:“你这是做什么?” 谢清徵磕了一个头,软声道:“对不起,当时在荒庙里,和你说了那些话。” ——“也许其中有误会呢?”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设身处地考虑过她的感受和想法?” ——“你和她从小一块长大,她到底是好是坏,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你给云庄主的那颗安魂珠,之前是准备给谁用的?你师尊,还是你师姐?” ——“我没你懂,我只懂如果一个人对我很重要,我就会全心全意地信任她。” 当时,在新冶城外的荒庙中,她肆无忌惮地向谢宗主说了这些话,字字诛心。 谢浮筠确实修炼了邪术,确实杀了许多人,确实要借她的身体,夺舍重生。可师姐妹二人分道扬镳后,谢幽客还想着把她要回来,还想把谢浮筠带回宗门,劝阻谢浮筠不要夺舍她。 她如今才明白,那颗赠给云猗的安魂珠,是谢幽客挖取心头血炼化而成的,是给谢浮筠准备的。 当年的谢幽客,或许无力挽救谢浮筠的性命,但她为谢浮筠找好了一条退路。她想用自己的心头血,去安养谢浮筠的魂魄。 她已经给出自己最大的信任了,还把姿态放得很低。 她明明做了很多,却是被世人误解最深的那个。年少时就总被人误解,继任宗主之位了,还是经常被人误解。 相比于萧忘情的好名声,谢宗主真可谓是毁誉参半。 谢清徵磕完了头,想了想,又道:“宗主,如果你说话好听些,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误解你了。” 谢幽客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扬起手,似是要扇她一耳光。 她往后躲了躲。 那一耳光却没落下,谢幽客只是拧了一下她的耳朵,道:“起来吧。” 谢清徵站起身,下意识往师尊那边瞧了眼。 莫绛雪依然瞬也不瞬地盯着谢清徵。 刚才跪地磕头的那一幕都被师尊看了去,谢清徵心中一赧,挠了挠头,心中自我安慰道:“师尊你教我功夫,我跪你;谢宗主也抚养过我、教过我功夫,我跪一跪她,合情合理……” 谢幽客蹙眉:“你让她走开,又总看她做什么?” 谢清徵尴尬地收回视线,还是那个借口:“她、她是我师尊,我们是师徒啊……” 谢幽客冷笑一声,轻描淡写道:“哦?你们是师徒,所以那天就算出来了,你也要冒着生命危险回去找她?你想和她死在一处?可真是感天动地的师徒情。” 谢清徵低下头,抿唇不语,暗暗腹诽:“这阴阳怪气的说话口吻,宗主你总被人误解不是没缘由的。” 谢幽客瞧着她,淡道:“有什么话放嘴上说。” 谢清徵抬起头,话语诚恳又直白:“谢宗主,我师尊对我很重要,她若死了,我也不活了。” 谢幽客眼中浮现一道煞气,闭眸不语,半晌,才睁开眼,微微昂首,道:“她若死了,我可以重新给你找个人教你功夫,你又何必寻死觅活?像什么话?” 这口吻像是在教训人,谢清徵抿了抿唇,忍住没有反驳什么,心想:“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死了就重新找人’,难道就很像话了吗?” 谢幽客见她不语,又冷冷地道:“我和你说过,你的命只有一次,她死了可以重入轮回,你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我的小红花断了 小谢:我要和师尊生死相随 谢宗主(气):你那个短命师尊,迟早是要死的,你现在就在这里要死要活的,像什么话 第108章 重入轮回,说得轻松。 若再入轮回,这一世的记忆、羁绊、修为就全都散了,纵然莫绛雪甘心,谢清徵也绝不甘心。 她心想:“若换成是谢浮筠,谢宗主你可不会高高在上地说这种话。” 谢宗主说话做事从不用考虑别人的感受,从小到大,大约只有她师姐能压她一头。 谢清徵猜想:谢宗主这辈子,大概只对师姐低过头。 她知道该如何反驳谢宗主,偏偏知晓了那些过往后,再无法说一些戳心窝子的话。 她不擅长往人伤口上撒盐。 不忍心伤害谢宗主,便只好微微一笑,尽可能地保持心平气和:“谢宗主,若不是我师尊,我早就死了,死在十四岁那年,还是饱受阴毒的折磨而死。你知道那毒发作起来有多难受吗?冷的时候就像掉进了冰窟里,热的时候就像是被丢进了火炉……” 她絮絮叨叨,想把自己说得惨一点,好博取这人的一点同情心。 谢幽客闻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沉默片刻后,道:“那也只能怪她先破了温家村的封印。亏她还有些良心,知道替你转移恶诅、收你为徒。” 理所当然的口吻。 谢清徵悻悻然,心想:“还是不能指望这位宗主有什么同情心。” 又有些奇怪:谢宗主先前对她的师尊还有几分敬意在,怎么这次从鬼城回来后,谈及师尊,句句都像是在针对? 谢清徵想到鬼墙里的那一吻,心中咯噔一下,暗暗思忖:“谢宗主该不会是觉得师尊冒犯了我吧?” 可那只是替她渡气保命啊,她当时都要憋死了…… 不好过多解释什么,谢清徵含糊道:“温家村的那个封印本来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的,我身上的恶诅也压制不了多久……她是我的师尊,宗主,你别那样说她。” 谢幽客神色微变,欲言又止。 这个话题似乎不容易达成共识,谢清徵连忙打哈哈:“宗主,我们不说这些了,我想问另外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鬼城万人坑的那个封印,和温家村那些封印,是你和浮筠前辈留下的吗?” “我们当年还没那个本事。” 谢清徵脑海中闪过一个高大的身影,又问:“那……是孤鸿影前辈留下的?” 提及恩师,谢幽客神色缓和几分:“万人坑的封印确实是她留下的,当时我们刚从蛮荒撤退,无力度化那些邪祟,便暂时镇压。至于温家村,应该是谢浮筠封印的。” “宗主,你还是告诉我一些关于浮筠前辈的事吧。她曾经想要夺舍我,她和你都抚养过我,我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谢清徵看着谢幽客。 从她在鬼城捡到自己的那一刻,三人的命运就已纠缠在一块。 谢幽客望着谢清徵。 昔年的垂髫幼儿,如今已与她并肩高,出落得亭亭玉立,温雅明媚。 她转过身,背对着谢清徵,负手而立,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你想知道什么?” “十八年前,你们西去蛮荒讨伐魔教时,浮筠前辈为何突然堕入了魔道?” 谢幽客道:“因为一个人。” “谁?” “昙鸾。” 当年,孤鸿影率领正道攻打十方域。彼时的檀鸢已更名改姓为“昙鸾”,加入了十方域。 昙鸾曾经在瑶光派的琅嬛论道会上,结识过谢氏师姐妹,尤其与谢浮筠性情相投。 再次相遇,是在正魔两道的战场上。 虽是敌对状态,下了战场之后,昙鸾和谢浮筠却会以故交的名义,相约一块饮酒。 彼此的目的都不太单纯:谢浮筠想拿走昙鸾手上的瑶光昙鸾想趁机窃取一些正道的情报。 彼此也都心知肚明。 谢清徵听到这里,心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想起自己在苗疆遇到昙鸾的那段时光,那个苗家女子,风情万种,诡计多端,防不胜防,确实有趣,也确实很会骗人,她被她耍得团团转! 不知那个潇洒明朗的少女,是否也像她一样,在一步步的试探、防备中,逐渐放下了戒备心,当真与那苗家女子成了朋友?还试图说服那苗家女子,回归正道? 谢幽客:“没多久,师尊就察觉到了她们的往来。” 也就是梦境中的那一幕了——谢幽客站在金车上,搭弓引箭,射出一枚金色羽箭,羽箭擦过谢浮筠的耳畔。 那一箭,既是当众处置细作,也是师门对谢浮筠的警告。 谢清徵问:“那她后来有和昙鸾保持距离吗?” 谢幽客道:“有。之后她很久没约见昙鸾,但有一次,昙鸾主动找到了她,听说她在受了伤,还送来了一种疗伤的蛊虫。” 谢清徵:“昙鸾出身苗疆,擅长用蛊,她该不会趁机下蛊控制了她吧?” 谢幽客摇摇头,似乎也有些捉摸不透昙鸾的用意:“没有。昙鸾只是替她疗伤。” 谢清徵心想:那个妖女时真时假,当真令人捉摸不透。 “后来呢?” “后来,她们又约出来聊了一次,谢浮筠谢过她送来的蛊药,并表明彼此最后一次私下往来,从今以后断绝私交。” 谢清徵:“这不挺好的。” 谢幽客缓缓摇头。 一点也不好。就是那一次的见面,孤鸿影趁机设下了埋伏,活捉了昙鸾。 “捉住昙鸾后,师尊让她一剑杀了昙鸾。” 谢清徵叹道:“我猜,浮筠前辈一定不愿意杀。” 谢幽客眼神晦暗不明:“她不仅不愿杀,还偷偷放走了那个妖女!” 谢清徵心道:这下可彻底完了!触了孤鸿影前辈的逆鳞。 “难道就因为这件事,孤鸿影前辈将她逐出宗门?” “那还不至于。师尊虽痛恨十方域,但她亲自抚养谢浮筠长大,你以为她对谢浮筠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若换成是别的修士结交妖邪,别说逐出宗门,孤鸿影早就命人杀了。谢浮筠既是她的首徒,又是她的养女,她对谢浮筠,向来都是严厉中带有一丝纵容。 谢清徵道:“那她又挨打了吧?” 谢幽客缓声道:“也没有。她送昙鸾走的时候,很不巧,被十方域的尊主虞无涯活捉了。” 谢清徵听到这里,一颗心沉到了底。 虞无涯先是逼谢浮筠叛门,她不从,虞无涯又要杀了她,被昙鸾拦下,最后,虞无涯用化元掌,化去了她的全身修为,将她囚禁在十方域。 谢浮筠整整被囚禁了三个月。 她失了修为,身上没有丝毫灵力,十方域的邪修们都当她是个废物,但有昙鸾护着她,也不敢对她怎么样。 直到三个月后,谢幽客才在昙鸾的帮助下,潜入十方域,将她救了出来。 谢幽客道:“将她救出来之后,我发现她虽然被化元掌化去了全身修为,但那三个月,她不知道从谁那里学到了许多邪术,修炼了邪道,半年后,她的修为反而比从前更上一层楼。她甚至还学会了虞无涯的化元掌。” 可虞无涯的化元掌只是化去别人的修为,她炼的那门邪功,不但能化去别人的修为,还能将别人的修为化为已用。 谢清徵喃喃道:“这样发展下去,她岂不是要天下无敌了?” 谢幽客冷哼:“哪有那么容易?邪道之所以是邪道,就是因为害人也害己。她修炼了那门邪功,吸取了别人的修为,很快就遭到了反噬。照她那样炼下去,不用十年,就会走火入魔而死。而且,她修炼邪道后,心性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谢清徵想到鬼城中,谢浮筠看着女婴森森冷笑的画面,不由叹了一口气。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们捡到了她。 谢幽客抚养照料她,谢浮筠却打算死后借她的躯体夺舍还魂。 谢幽客:“乌墨国发生了屠城事件,中原王朝的军队活埋了乌墨国一万多人,十方域派人将那一万多名亡灵都催化成了厉鬼。师尊为镇压厉鬼,与十方域休战,退守乌墨国,将那些厉鬼封印在了万人坑底。再之后,我们都回到了天枢宗。” 可物是人非。 “回到天枢宗后,师尊让谢浮筠放弃邪道,重修灵道,谢浮筠却不愿意。” 谢清徵问:“为什么?” 以她过人的资质,哪怕从头开始修炼,也能后来居上。 谢幽客哼道:“她说,她想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克制煞气的方法,如果那些吸纳怨气修炼的邪修和鬼修能够克制心性,不再滥杀无辜,那正魔两道也就没必要继续打下去了。” 这时,谢清徵却忽然想起,莫绛雪让自己站在梅花树下静观寒暑枯荣的场景。 “她找到了吗?” 谢幽客冷笑:“如果有那么容易找到,那前人早就找到了。” 谢清徵道:“所以,后来她被逐出了宗门?” 谢幽客:“她修炼邪道,正道中人本来就颇有微辞,但念在她在战场上杀敌有功,也没和她多计较,只是劝她重修正道,才能修得正果。” “可她心性大变,听不进去,有次她和玉衡宫的人起了争执,失手杀了玉衡宫二十多名修士,还吸干了他们的修为。” “这件事轰动了整个修真界,师尊只能将她逐出宗门。本来师尊还要打散她的修为,她却趁师尊不备,反过来打伤了师尊!” 说到这里,谢幽客眼中闪过一丝恨意:“要不是她打伤了师尊,师尊后来怎么可能打不过虞无涯,又怎会重伤而亡!” 谢清徵听到这里,却是眉心微蹙,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愤懑不平之意,夹着些许痛恨与懊悔的情绪。 陌生的情绪……这是第二次了…… 她抬手捂住胸口,默念了几句经文,缓了好一会儿,才将这股不平之气压下去。 谢幽客谈及这桩往事,心神恍惚,一时竟也没注意到她的异常 她心中味杂陈,问谢幽客:“你后来还去找过她,是不是?” 谢幽客咬牙切齿:“是!我要她和我回宗门认错。她结交妖邪、修炼邪道、残杀同道、打伤师尊……桩桩件件,死不足惜!可只要她肯认错,散去修为,师尊肯定还会保她一命。偏偏她不肯!” “她不肯和我回去,还将围追堵截她的人全杀了。” 也曾是天之骄子,最后却双手沾满鲜血,堕入魔道,还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谢清徵叹息一声,问:“谢宗主,你说,她最后为什么要把我和天璇剑都封印在温家村呢?” 谢幽客眯了眯眼:“你究竟还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谢浮筠最后有没有可能,真的将我夺舍了?” “不可能。”谢幽客答得斩钉截铁。 “为何这般笃定?” 谢幽客斜眼扫她,似有几分嫌弃:“你不如她聪明。” 谢清徵:“……” 倒也不必这么直接! 她咳了一声,道:“也许、也许是被封印了呢?” 谢幽客哼道:“她最多只封印了你的记忆,过目不忘的本事、修炼的天赋,可不会被封印。” 谢清徵挣扎道:“那我也没有很笨。” 师尊还夸过她聪慧呢。 谢幽客道:“你的资质,最多与我齐平。” 谢清徵真诚地望着她:“那我像你就足够了,我觉得你已经很厉害了。” 谢幽客神色舒展,看着她,伸出手,头一回亲切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高楼屋檐上的莫绛雪。 那座楼共有九层高,莫绛雪静静地伫立在金瓦之上,一袭素白长袍,随风轻轻摇曳。 天如蓝绸,她气定神闲地望着远方,察觉到谢清徵的视线,她将目光转向谢清徵。 两两对视,谢清徵心跳微微加速,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微笑。 莫绛雪眼中也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你又看她做什么?”谢幽客收回了手,目光幽冷地盯着莫绛雪。 谢清徵收回视线,眼神真挚地问:“宗主,你有没有觉得,我师尊真的很好看。” 谢幽客:“……” 见谢幽客脸色不善,谢清徵又补充道:“当然,她也很强,很厉害,对我很好,教我教得很用心。” 谢幽客:“你见谁都这样夸么?” 她做势欲抽出腰间的佩剑:“去把你师尊喊下来,我和她切磋一场。” 谢清徵拨浪鼓般摇头,拒绝道:“她受伤了,你不能乘人之危。” 谢幽客哼道:“我也受伤了。” 谢清徵道:“那不一样,你能恢复,她不好恢复。” 谢幽客冷哼一声。 谢清徵问:“对了,我来之前,你和我师尊在聊什么?” 谢幽客:“我警告她,她若是再敢非礼你,我就一剑杀了她。” 谢清徵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滞片刻,才啊了一声,红着耳朵辩解:“你怎么能那样冤枉她,我都说了,她那不是……她就是给我渡气保命!” 谢幽客一言难尽地看着她,脱口道:“你傻吗?以她的修为,给你渡气,何须……”她说不出嘴对嘴三字,噎了一下,才道,“何须那样!” 作者有话要说: 早起码字! 谢宗主:再敢非礼你,我一剑杀了她 小谢:QAQ巴不得她非礼我呢 第109章 “那样”二字落入耳中,指代意义何其明确,谢清徵脑袋轰一下炸开,不由自主回想起二人双唇相贴的画面,脸上热意更甚。 那份酥麻柔软的触感,犹似弥留在唇边,她舔了舔唇,捂了一下脸颊,掌中灌入灵力,强行压下脸上的燥热,坚持向谢幽客解释:“不是那样的,是因为那道诅咒的缘故,她现在的修为确实大不如前了。” 谢幽客还是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一脸“你太单纯不要上当受骗”的神情。 谢清徵放下手,白皙的脸颊上还透着一抹羞耻的赤红,严肃且认真地维护:“我师尊人品端方,谢宗主你那样说她,等同于是在侮辱她。” 谢幽客脸色一变,目光顿时变得极为不善:“你怎么和我说话的?” 她的语气并不怎么严厉,谢清徵却隐隐感觉到一股威压。 谢清徵心中有些害怕,却挺直了脊背,硬着头皮,执拗地道:“你说的不对,你不能那样说她。” 谢幽客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也不知是不是对她有些失望,缓缓开口道:“罢了。” 又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这个字眼可真失礼。 一般情况下,谢宗主不会这么失礼的,她这人说话虽不怎么好听,待人接物该有礼节还是会有;不像沐长老,一不高兴就骂天骂地骂古骂今,路过的狗都要阴阳怪气骂上两句。 ——看来自己确实惹她生气了。 谢清徵被这个“滚”字伤了心,施了一礼,当即准备告退。 刚转身,却又听见身后那人喊住她:“站住。” 谢清徵装没听见,走出了两步。 谢幽客脸色微变,正要开口,却见谢清徵停下了脚步,转回身来,安静地望着她。 那双眼黑白分明,干净澄澈。 谢幽客凝视着这双眼睛,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视片刻,她道:“退下吧。” 谢清徵哦了一声,施礼退下,接着,足尖一点,往莫绛雪那边飞去。 谢幽客负手而立,摩挲着指尖的白玉扳指,远远地望着她们师徒二人。 那二人站起一处,一清冷,一温雅,相对而立,颇为养眼。 其实,她并不怎么生气,相反,她还有些感激,感激那人将这个孩子培养成了一个温柔良善、知恩图报,又有坚定信念的人。 天枢宗坐落于逐鹿城外的群山之中。 殿宇楼阁,巍然耸立;红墙金瓦,熠熠生辉。 群山环抱之中,有大小殿宇九十多座,房屋九千余间。 若非云烟弥漫其间,群峰若隐若现,衬得此处仙气飘飘,那红墙与金瓦,看着倒有些像是俗世的皇家宫殿。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天枢宗,谢清徵惆怅道:“师尊,我好像惹谢宗主生气了。” 莫绛雪淡道:“她这些日子要忙结盟的事,没空同你置气。” 言下之意是,暂时气一气她也不要紧。 谢清徵道:“那她同你说的那些话,你也别放心上。” 莫绛雪明知故问:“哪些话?” “就是那些不太礼貌的话、威胁你的话。” “哦?她同我说了许多,你指的是哪一句?” 谢清徵:“……” “不说这个了。”感觉像是在被师尊戏弄,她扯开话题,“我感觉谢宗主还是隐瞒了我一些事。” 莫绛雪道:“你不也隐瞒了我一些事。” 虽是在说她,语气却是柔和的。谢清徵听得心中泛起涟漪,忙解释道:“师尊,我不是隐瞒你,是还没来得及和你说。” 莫绛雪道:“是么?” 谢清徵并起三指,信誓旦旦道:“当然,我对您绝无半分隐瞒。” 莫绛雪意味深长道:“那还是有的。” 不仅敢隐瞒她,还敢抹除她的记忆。 谢清徵想起风月幻境里那段经历,心虚地放下手,看着莫绛雪的背影,心思又软,又纠结成一团,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柔声道:“就算暂时有,总有一日,你若想知道,我就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这话一出,两人之间的氛围霎时变得有些微妙。 莫绛雪没有说话,放慢了脚步,二人几乎并肩,好一会儿没人开口说话,谢清徵揉了揉额角,既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又担心师尊开口问一些她无法回答的问题。 正暗自纠结,却听身前人问:“说说看最近发生的事。” 跳过了刚才那个话题,谢清徵松了一口气,一一十地告知莫绛雪,这些天她脑海中多出的记忆。 并问:“师尊,你觉得谢浮筠有可能夺舍我吗?” 莫绛雪笃定道:“不可能。” 斩钉截铁的语气,与谢幽客如出一辙。 “为何?”顿了顿,谢清徵补充道:“不可以说我不够聪明。” 莫绛雪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道:“忘了吗?离魂符,渡头村,河伯娶亲……那时你的魂魄出窍过,我看过你魂魄的模样,与你肉身面目一致。” 若真是夺舍,那她灵魂出窍后,魂魄面貌应是谢浮筠的模样。 谢清徵确实忘了这一茬,这会儿听莫绛雪提起,方才想起—— 是了!刚下山历练那会儿,为了救那个被掳走的村女,师尊往她身上拍过离魂符,她虽没看过自己魂魄的模样,但师尊看到过。 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她长舒一口气,将脑袋往前凑了凑:“早知道就早些和你说了,害我还提心吊胆了一段时间!” 莫绛雪伸出手,摸了摸她凑过来的脑袋,又顺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发丝。 谢清徵怔了怔,抬眸看向师尊。 这动作似乎有些亲密。 莫绛雪若无其事般收回了手,道:“那时我们急着从鬼城逃出来,自然想不到那么多。” 谢清徵忽然道:“不对。” 莫绛雪问:“哪里不对?” “若她没夺舍我,那为什么我想起来的都是谢浮筠的记忆,甚至有好几次都出现了一些莫名的、强烈的情绪?” 莫绛雪想了想,点了点她的眉心:“也许从前你和她共处的时候,她将她的记忆和情绪都传给了你。” “为什么要传给我?既然传给我了,又为什么要封印起来?” 莫绛雪话到嘴边,话锋一转,道:“自己想。” 其实谢清徵已有了大概的猜测,有心想让莫绛雪多与自己说些话,才故意发问。 这会儿被戳穿了隐晦的心思,她讪讪一笑,道:“我猜,她大概是有什么要让我知道的,但又不能让我太早知道。我的修为越高,接触到的往事越多,能唤起的记忆就越多。” 莫绛雪颔首:“你眉心的封印越来越淡,也许再过不久,就能知晓全部事情了。” 谢清徵道:“记忆中,四女同舟时,我的心里忽然窜起了一股恨意,她在恨那三人中一个。” 莫绛雪:“你是不是也有了什么猜测?” 谢清徵:“她是一个聪明人,也很惜命,否则就不会有夺舍重生的念头。我猜,要么,她最后确实是反噬而死;再要么,就是死在自己十分信任的人手里。若是修炼邪道反噬而死,应该不至于迁怒友人、恨友人,所以,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当时舟中另外三人,谢幽客是她的同门师妹,继承了宗主之位,执掌天枢宗;裴疏雪双腿残废,整日躲在紫霄峰,再未出过璇玑门;萧忘情则继任了天璇派掌门之位,后来更是推动三派合创立了璇玑门。 从情感牵扯上看,谢幽客与谢浮筠的羁绊最深,这次唤醒的,也大多是和谢幽客相处的记忆。 谢清徵心中隐隐有了怀疑的对象,却不太愿意相信,只道:“等这次正魔大战结束后,我去找萧掌门和裴副掌门聊一聊,看看能不能唤醒更多的记忆。” 莫绛雪嗯了一声,眺望远处,若有所思。 作为极负盛名的玄门第一宗,天枢宗长廊两道的树都是用金箔装饰的,金光璀璨,奢华富丽。 谢清徵半晌没再开口。 莫绛雪转过头,看见她望着那些金树,亦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又在想些什么?” 谢清徵望着树上的金叶子,感叹:“有钱,真有钱。师尊,我去偷几片金叶子下来,等你身体好了以后,我们师徒再外出云游,就不必露宿荒野了。” 莫绛雪收回了视线,道:“回去之后,抄十遍《道德经》,字迹工整些。” 谢清徵惊讶:“啊能不能少一点?” 莫绛雪道:“遍。” 谢清徵恳求:“再少一点。” 莫绛雪:“抄二十遍。” “怎么还多了?” “讨价还价。” 谢清徵沉默了片刻,轻轻哼了一声。 她哼得有些可爱,莫绛雪唇角上扬,勾出一抹淡笑。 这一笑,勾得谢清徵心中起了涟漪,也跟着微微一笑,问:“我们接下来都待在天枢宗吗?” “结盟大典结束之前,都在这里。” “那你还要继续教我功夫吗?” “教。” “那还是一天八个时辰吗?” “是。” 谢清徵莞尔道:“那你给人渡气时,都是嘴对嘴的吗?” 莫绛雪薄唇翕动,正要开口,却又将话吞回了肚中,静默片刻,她同样莞尔道:“从哪里学来的套话小把戏?” 作者有话要说: 超过12点没更新就明天来看喔,不要等,我有时候下班回家会先睡一觉,半夜再爬起来更新,深夜的灵感也比较足哈哈哈~~~ 谢宗主:好好想想,你师尊是不是不太对劲 小谢(隐约知道不对劲,但维护到底):没有,她很正直,不许说她不好 谢宗主(被她的坚定维护说服) 小谢(转过头偷偷试探师尊) 第110章 谢清徵定定地望着她,目光澄明。 她是高高在上的明月,她是山巅的不可消融的冰雪,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祇。可朝夕相伴的时间长了,明月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近,冰雪也逐渐消融成不温不凉的水,水流将自己从头到尾地包裹起来。 完完全全被她掌控,所有心思无所遁形,自己猜不透她的想法,也无处可逃。 谢清徵根本也不想逃,心甘情愿被她掌控。 见谢清徵不回答这个问题,莫绛雪移开了目光,轻声道:“我只对你一个人做过。” 什么意思? 谢清徵听得一阵恍惚,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整个人仿佛飘上了云端。 是只亲过她的意思?还是,只给她渡过气的意思啊? 是在打趣她?还是认真的啊? 她忽然不敢再直视师尊,偏过脸去,脑海一片空白,喃喃道:“可我们是师徒……你,你不介意吗?” 不介意这份类似亲缘的关系吗? “有什么介意的?”莫绛雪瞧着她,唇边笑意淡了几分,微微扬眉,语气似有几分疑惑,“就算是一只猫,要死在我面前了,我也会去救它。你介意了?” “没有,没有!” 谢清徵恍然明白过来,师尊确实是在渡气救她。不由一阵羞惭……她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她哪敢说什么介意,赶忙给自己铺台阶下:“多谢师尊救我,当时墙里空气不足,我差点就要被憋死了。” 莫绛雪颔首,矜持地接受了她的道谢。 可谢清徵内心还是很纠结,师尊给人渡气时究竟需不需要嘴对嘴呢? 她委婉地问:“那师尊,你亲过小猫吗?” 莫绛雪闻言,并不作声,横了她一眼。 谢清徵连忙不敢再纠结:“好了好了,我不问了,别那么凶地瞪我!” 一个两个的,都拿长辈的身份压她…… 她暗暗记下这个问题,打算日后再找时间问。 师徒二人先去见了萧忘情。 名义上,她们还是璇玑门的人。 有莫绛雪在天枢宗,萧忘情让璇玑门其余几大长老都留在山门镇守,她只带了几十名精英弟子过来,闵鹤师姐也先回了宗门。 莫绛雪和谢清徵师徒二人暂居在谢宗主所在的主峰,其余宗派的掌门、弟子都暂居在迎客峰。 迎客峰看上去人来人往,却是井然有序,人人不敢大声喧哗。她们师徒二人一出现在广场上,便有天枢宗的修士将她们引入大殿。 “你们怎么过来了?伤势未愈,要好好休息才是。” 温和低沉嗓音传来,谢清徵抬眸看去,见是萧忘情亲自迎了过来。 莫绛雪颔首行礼,谢清徵躬身施礼:“见过掌门。” 萧忘情笑着揉了揉谢清徵的脑袋。 “萧掌门,这便是贵派的客卿长老?” 有人见了莫绛雪,上前攀谈。 萧忘情简单引荐了二人。 她唇边挂着温和的笑容,无论是谁过来攀谈,她都能准确地说出对方的名号、身份;她知莫绛雪喜静,不喜人多,等那些人走开后,便把她们师徒两个带到了一间偏厅,细细聊了几句。 谢清徵向她禀告大漠迷路、陷入鬼城、被谢宗主所救这些事,隐去了被狗附身后,所看到的那些记忆画面。 萧忘情又揉了揉她的头,温声道:“你这孩子也不容易,等回去之后,你想要什么奖赏,我都允你。” 谢清徵报以微笑,心情复杂地应了声:“好。” “绛雪,这是疏雪托我带给你的。”萧忘情从储物囊中,取出一个锦囊,递给莫绛雪,“你先前托她炼制的丹药。” 莫绛雪接过,颔首道谢,她先前托裴疏雪将苗疆带回来的那些蛊酒炼制成方便携带的药丸。 又聊了一些闲话,萧忘情还要应酬,不便与她们多交谈,叮嘱她们两人在天枢宗好好养伤,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来找自己,便继续回大厅应酬了。 等回到了天枢宗的主峰,谢清徵想到萧掌门温和亲切的模样,想起她与自己相似的身世,想到她被同门欺辱的过往,又想到自己的怀疑,不由轻轻叹了一声气。 “话说回来,师尊你说,谢宗主当年为什么要让我留在璇玑门呢?我听到过她和萧掌门的谈话,当时,她给出的理由是弃徒之女不能入宗门。” 莫绛雪想了想,道:“也许她们当年把你带回过天枢宗,天枢宗很多人知道你的存在。” 谢清徵想到记忆的画面,心情复杂:“是了,谢宗主少年时,见过萧掌门因为弃徒之女的身份被同门孤立欺侮,她是担心我回宗门后,身份瞒不住,也会遭到这样的对待……” 就算有她这个宗主撑腰,但可能也会和从前的她一样,没什么朋友…… 璇玑门是三派合一而成的新门派,当年的修士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除了那几位长老,新一代的弟子几乎都不清楚谢浮筠的事。 莫绛雪道:“除了这些理由,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谢宗主想要各大宗门都听她号令,你和她渊源颇深,你若拜入璇玑门,将来,她会扶持你执掌璇玑门。” 谢清徵怔了一怔,道:“还有这层原因吗?那她想得可真远。” 如今的天权山庄,名存实亡,等同于归入天枢宗麾下;开阳派与天权山庄一损俱损,也无力抗衡天枢宗,听说也有天枢宗的护法长老入驻了宗门;玉衡宫这次遭魔教偷袭,损失惨重,不成气候;至于璇玑门,掌门八面玲珑,从不得罪人,因为莫绛雪的缘故,魔教偷袭璇玑门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师尊,那你说,掌门知道这些吗?” “她肯定猜得到。她和天枢宗,目前应该是合作关系。” “为什么这么说?” 莫绛雪推测道:“据你的记忆来看,忘情当年能坐稳掌门之位,天枢宗的孤鸿影必然帮了她不少忙,她之后或许一直都听命于天枢宗。谢宗主把你送到璇玑门,本意是想让你拜她为师,将来好让你名正言顺地继承衣钵。” “可当年的论剑大会,我出了事,掌门就不方便收我为徒了。” 说到这里,师徒二人对视了一眼。 当年,因为天璇剑的缘故,她的身世暴露,还间接害得沐青黛性命垂危,璇玑门的各大长老知晓了她和谢浮筠的关系,理所当然地会反对萧忘情收她为徒。 谢清徵闷闷地道:“难怪当时我分明打落了沐紫芙的剑,掌门却不喊停,放任沐紫芙继续出手伤人……” 莫绛雪道:“当时我有过怀疑,但猜不出她的动机。” 谢清徵眉头皱成一团,纠结道:“她不甘沦为别派附庸,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 但被算计的人是自己,还险些害了沐长老的性命,之后师尊为保她,主动请缨,闭关三年消除天璇剑的煞气,最后因为灵力消耗过度,而导致恶诅反噬。 莫绛雪伸手抚平谢清徵纠结在一块的眉头,轻声道:“我有时候也捉摸不透她。” 平心而论,她到璇玑门以后,萧忘情并不曾亏待她。 她体内阴毒第一次发作时,萧忘情还将自己的三成修为渡给了她,助她压制恶诅,还赠她天璇剑,之后又指引她们去找仙教解毒。 至于萧忘情和谢浮筠的那些,都只是猜测,并无真凭实据。 谢清徵叹道:“撇开那些猜测,就算掌门算计过我一次,可倘若她真要害我什么,缥缈峰的那三年,你不在,她有无数个可以对我下手的机会,偏偏她对我还不错,经常让闵鹤师姐过来陪我聊天,给我带东西。” 莫绛雪瞥了谢清徵一眼,淡淡地道:“你我那时已行了拜师礼。” 言下之意是,萧忘情忌惮她。 谢清徵噢了一声,朝莫绛雪拱手:“那真是多谢师尊庇佑了。” 莫绛雪道:“她也忌惮谢宗主。” 谢清徵:“嗯……” 她觉得掌门和谢宗主在某方面其实很相似,都很难去简单地评价,她们两个都会因为各自的利益去算计别人,只不过一个做得不显山不露水,另一个我行我素,丝毫不在意外界评价。 莫绛雪:“但还是有些不对劲。” 谢清徵:“嗯?” 莫绛雪:“还记得清嘉镇佛像上的字迹么?” 最初就有人提醒过她们,萧忘情可疑,那个人又会是谁呢? 最接近掌门、最了解掌门的,无外乎紫霄峰的那些人,掌门的两个亲传徒弟,水烟、闵鹤,还有裴副掌门,会是她们当中的哪个吗? 谢清徵:“裴副掌门腿脚不便,不可能下山;当时是闵鹤师姐带我们去那个荒庙的,但闵鹤师姐……不可能是她吧,她当时看到那些字都气成那样了;水烟师姐,咳,她总是蒙着脸,还总是外出,我接触的实在少,不了解她,她似乎神出鬼没的……” 莫绛雪点了点头,道:“我也没见过她几面。” 谢清徵:“反正我们暂时先别回璇玑门,等拿到玉衡鼎,解开师尊你身上的恶诅之后,再去弄清楚那些。” 莫绛雪嗯了一声。 天枢宗主峰设有结界,旁人不可随意出入,因而闲杂人等不多。 师徒二人一路行来,除了遇上几个杂役,并未看见其他修士。 走到一处石壁,壁上共雕刻有七幅画,旁边题有文字。谢清徵停下脚步,仔细看去,正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瑶光、玉衡、开阳”七位祖师的生平事迹之一。 这七位祖师,有的是天潢贵胄,有的原本就是道士,有医者出身,有打铁匠出身…… 谢清徵指着其中一个人物:“师尊,你看这位瑶光派祖师的事迹。” 这位道号“瑶光”的祖师,自小修炼无情道,弃情绝爱,在她得道成仙之前,她创立瑶光派时,曾遇到过一段尘缘,但她最终决定割舍这段尘缘,远离俗世,远离尘缘,隐姓修行。那人在她离开前,曾问过她:“假使时光倒流,假如你在未入道前就遇见了我,你会如何选择?选我,还是选道?”瑶光道人沉默了许久,没有回答。 谢清徵有些不解:“所以这位祖师到底会选什么?这故事有头没尾的……” 莫绛雪盯着石壁上的那些画,亦是沉默不语。 谢清徵道:“要是我,我就选尘缘。” 莫绛雪道:“那说明你尘心太重。” 此画名为“问情”,其实,画中人选什么根本不重要,每个看画之人,看到这个故事时,心中都会选出各自的答案。 这些画,是给宗门弟子试炼道心的。 谢清徵凝眸望向莫绛雪,目光中有一丝试探之意,问道:“你呢,师尊,你选什么?” 莫绛雪的视线从那些画上移开,挪到谢清徵的脸上,清寒的眉眼隐隐约约沾染了几分笑意。 她从前不爱笑的,神情总是冷冷淡淡,近来笑容却越来越多,尤其是面对自己时,她的温柔不再是不动声色,变得显而易见。 她不说话,谢清徵与她对视片刻,心紧紧地缩了起来,似乎能猜到答案,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她大约会选尘缘…… 可下一瞬,她说的却是:“我修忘情道,并非无情道,不需要面对这种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57分!我的小红花保住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20 第111章 谢清徵的脸上流露出茫然的神色。 ——忘情道,沾染因果,却能放下一切,不刻意压抑七情六欲,一切都顺其自然发展,但似雁过无痕,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就算有感情,也好像忘记了一样。 这时闵鹤师姐和她说过的话。 谢清徵的目光移到“瑶光”二字上,陡然间想起了一个人,心中的试探之意冷却了几分。 她有些失落地道:“瑶光派的慕凝前辈也是修忘情道的,我能猜到你们这类人的选择了。” 她们这样的人,无情还道有情,有情却似无情,就算沾染了私情,最终也能放下。 想到了慕凝,自然也想起了檀鸢,谢清徵摇了摇头:“还不如无情道呢,最开始就不要给人希望;像慕凝前辈这样的,给人希望了,爱恨纠葛缠绵一场,最后她自己放下了,飞升上界,独留檀鸢一人在尘世……” 不管那个化名“昙鸾”的苗家女子如何欺骗戏弄了她,她对少年时的檀鸢,始终抱有一丝怜惜之情。 莫绛雪定定地望着她,忽然伸手,食指弯曲,指节在她的脑袋上敲了一下:“你对我修的道有意见?” 谢清徵褪去脸上的茫然之色,微微扬眉,脱口而出道:“徒儿怎么敢?徒儿只是看到瑶光派,想起了她们,一时有感而发。” “道虽相同,人却不同,不可一概而论。”莫绛雪又敲了一下谢清徵的脑袋,不等她开口说什么,施施然转身,往前走去:“走吧,你可以休息三日,三日后,继续随我练功。” 显然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讨论。 谢清徵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望向莫绛雪离去的背影。 她总是跟在师尊的身后,对师尊的背影再熟悉不过,从前她觉得师尊的背影高挑翩然,如鹤一般,优雅高贵,如今再看,竟似多了一抹虚无缥缈的感觉。 不知是因为正魔两道大战在即,还是因为眼睁睁看着师尊的修为一日一日地虚弱下去,这难得的平静,竟让她感到有一丝不踏实,甚至还会感到心悸。 谢清徵收回视线,一一扫过石壁上的画像,先是深深一揖:“各位祖师,保佑我们这次围剿十方域,能成功夺回玉衡鼎。” 然后追上莫绛雪,道:“师尊,主峰这里灵气充沛,我今明两日便可以调养好身体。” 不用等到三日后,她愿时时刻刻,常伴师尊左右。 “后日是结盟大典。”莫绛雪提醒道。 谢清徵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我又不是什么长掌门,可以不用出席,师尊你是客卿,也可以不用出席,反正有掌门在。我们就专心练功。” “你不想去看看热闹?” 谢清徵道:“不去不去,下山的那些时日,徒儿看够了热闹,如今只想陪伴在你的身边。” 滚滚红尘虽然繁华热闹,但到底不如师徒二人相伴相守来得逍遥自在。从前她惦记着入红尘历练,但在外面走了一圈,却又觉得像现在这般的平静清静,才最为难得。 莫绛嗯了一声,道:“那你来替我研墨吧。” “好啊。”谢清徵跟着她,走回了房,见她屋中的书案上铺着纸和笔。 这些时日,她似乎一直都在写些什么,内容很杂,奇门遁甲、行八卦皆有。 谢清徵研墨,亲自将笔递给她:“师尊,为什么要写这些,等你身体好了再写不行吗?” “闲着无事便写一写。”莫绛雪执笔,在雪白的纸上勾勒起来。 谢清徵站在她的身后侍奉,见她双手皓白如雪,十指看似柔弱无骨,执笔时,却如抚琴时一般,凌厉干脆。 看她执笔写字,便如看她抚琴一般,极为养眼。 正出神地看着,忽见她停笔,慢条斯理道:“我记得,你欠了二十遍《道德经》。” 谢清徵反驳:“是遍!” 莫绛雪命令她:“坐对面去。” 谢清徵轻哼一声,慢腾腾挪到书案对面,莫绛雪递给她几张白纸。 两人相对而坐,她提笔默写《道德经》,默得头昏脑涨,再无暇抬头去看师尊。 天枢宗的主峰这里闲人虽少,规矩却多,谢清徵作为晚辈,每日都要随谢寒林去向谢幽客请安问好。 谢寒林还带谢清徵去看了刻在山壁上的宗规,除了寻常宗门都会规定的戒杀戒盗、戒淫戒妄语,这里还禁酒禁荤,禁止喧哗,禁止疾行,禁止嬉闹……山壁上足足刻有千条的门规,比一本入门心诀的字数还要多。 谢清徵大为震撼,心道难怪当年的谢浮筠总是挨打。她问谢寒林:“真有人能全部做到吗?” 谢寒林道:“当然有啊,我师尊!” 谢幽客作为一宗之主,不仅十年如一日地以身作则,还十分的勤快。 她早中晚亲自遛狗,就是当年那条她口口声声说要丢掉的狗,如今那狗的魂魄被塞回了一只小黑狗的体内,重新修炼。 上午她处理宗门内务、教谢寒林功夫;下午她会把十几个宗派的掌门人抓去开会,商议结盟讨伐十方域的事;晚上她还不忘练剑、静坐悟道……她都给自己规定好了每时每刻要做什么,并严格按照计划执行。 谢清徵观察了她几天,不由道一声佩服。 三日后,结盟大典,整个宗门鼓乐声大作,谢幽客率领众人焚香为誓,歃血为盟,众人推选她为仙盟盟主。 除魔卫道的呼喊声在整个宗门回响,彼时,谢清徵正在主峰练剑。 师尊把潇湘剑法全部教给她了,但后面的招式,她心境不到,使出来,有形无神,威力远不如第一式。 听闻排山倒海般的呼喊声,谢清徵御剑飞去广场上瞧了眼,见谢幽客站在最高处,脸上戴着半截黄金面具,薄唇微扬,眉梢眼角沾着些许志在必得的笑意,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势。 谢清徵情不自禁想起谢浮筠为她题的那首词:潇洒寒林,玉丛遥映松篁底。凤簪斜倚,笑傲东风里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当真是应了那句“笑傲东风里”。 谢清徵的目光又一一扫过在场的那些掌门人,最终钉在萧忘情身上。 萧忘情笑吟吟地望着谢幽客,脸上带着恭敬和臣服,丝毫看不出异常。 谢清徵叹了一声气。 她去天枢宗的桃李堂,领了一棵桃树种子,带着莫绛雪去天枢宗的后山的一片桃林种下。 莫绛雪不明所以:“忽然种树做什么?” 谢清徵道:“我听寒林说这是她们天枢宗的拜师传统——正式拜师的时候,种下一棵桃树,然后用师徒二人的灵力催化长大。哎师尊,您不需要施法,我来就好。” 她在地上挖了一个坑,把桃树种子埋进去,然后灌入灵力,桃树发芽、生根,渐渐长成半人高。 天枢宗有师徒共种桃树的传统,谢清徵看着眼前半人高的小树,忽然想起了温家村西山的桃林,心中浮起了一个念头—— 西山的那些桃树,会不会是谢浮筠栽下的? 莫绛雪望着那株半人高的小桃树,出声问:“还需要做什么?这便好了吗?” “啊?没呢,还有一步。”谢清徵回过神来,从怀中掏出一道符箓,笑着和莫绛雪道,“师尊,这是生死符,滴上你我的血,然后将符箓拍在桃树上就可以了。” 她的笑容里带着几分天真烂漫。 莫绛雪望着她,眼神有些疑惑:“生死符,这个有什么用?” 谢清徵笑盈盈道:“如果我们两个都活着,这桃树就会渐渐繁盛;如果我们当中有一人不在世了,这棵树就会一半枯一半生;要是我们都不在人世了,这棵树就会彻底枯萎。所以这种桃树也叫生死树。生死相随,我觉得很有意思,就向谢宗主讨了一个种树的位置。” 说着,她割破自己的指尖,滴了一滴血在生死符上,然后递到莫绛雪面前:“师尊,换你了。” 莫绛雪缓缓摇头,轻声拒绝道:“我不想滴。” 谢清徵显然没料到会被拒绝,怔了片刻,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不解地问:“为什么?” 种一棵桃树而已,为什么要拒绝她? 莫绛雪的唇色有些苍白,似是思考了片刻,才寻了一个理由,沉声道:“若有一日我想归隐,不想被外人探知我的生死,这棵树岂不是会泄露我的真实情况?” 修真界确有不少闻名于世的修士,会以“假死”为名隐遁江湖,可是—— “师尊,后山这里全是桃树,只有你我知道哪一棵是我们的树,你不说我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呢?我特意挑今天来种的,他们都去参加结盟大典了,这里除了你我,又没旁人在——”话说到一半,谢清徵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渐渐小了下来,神色越发黯然。 莫绛雪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她。 谢清徵沉默了好一会儿,胸口一阵阵发闷,喉咙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晌,方才哑声道:“师尊,你说的‘外人’,是指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伤心了,诶后头还有的伤心呢~~~ 第112章 十月,修真界玄门正宗结盟共讨魔教,同月,起义军势如破竹,直逼京都。 角声漫野霜天里,旌旗半卷易水前,江山更迭,近在眼前。 人间的战乱将要结束,修真界的正魔大战一触即发。 夜深人静,谢清徵坐在书案前,临摹经书静心,偶然间抬头,透过窗户,望见了一道长袖飘飘的身影立于山巅之上,仰头观望星象。 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自己看见的是师尊。 可惜并不是。 师尊白日言简意赅地回了她一句“不是”,便抛下她离开了,独留她怔在原地,茫然无措。 师尊说不是,便当真没有把她当外人——谢清徵相信这点。 师尊离开后,她独自栽种了那棵桃树,把那张只滴了她自己的血的生死符拍入树中。 师尊不愿与她在这颗桃树上缔结契约,她也不会强求,等过些年,这棵桃树结出了桃子,她还想摘几个桃子送到师尊面前,请师尊品尝。 虽不介意师尊的拒绝,但谢清徵敏锐地察觉到,师尊对她有所隐瞒。 她这人习惯了坦诚以对,可无论是谢宗主,还是萧掌门,皆对她有所隐瞒,如今连师尊也不例外。 她有些奇怪,师尊一向淡然,对她亦是予取予求,为何今日如此反常? 是在忌惮生死一事吗?可师尊向来是看淡生死的。 那就是不想和她有什么羁绊了? 这个认知可真令人难受。 谢清徵胡思乱想,心紧紧地揪了一团。 胸中满是郁结之意,她放下了临摹经书的笔,望向山巅那道缥缈的身影,望了片刻,她跳出窗户,御剑飞到那人的身边:“谢宗主,你在做什么?” 她想和人说说话,好让心情不那么糟糕。 谢幽客转过头看谢清徵,又看了看夜空:“推演王朝气运。” 谢清徵同样抬起头,仰望漫天星辰,问:“结果如何?” 谢幽客平静道:“大燕王朝气数已尽,景氏一族大运将成。” 天枢宗擅占术,观星推演不在话下,镇派宝物天枢镜更能推演生死。 谢幽客出身皇族,可入了玄门,就要断却尘缘,就算知道江山更迭近在眼前,也不能插手干预,否则扰乱了定数,必遭天谴。 谢清徵好奇地问:“宗主,你说从前会不会有修真界的人试图干预过?” “有。百年前,有个出身皇族的修士,出手干预过。” “结果如何?” “当时那个王朝气数已尽,百姓民不聊生,揭竿而起,他为了维护皇族统治,出手屠戮了许多支起义军。” “他成功了吗?” “没有,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那个王朝气数已尽,就算把叛军全都杀光了,上天也会降下诸如瘟疫、旱涝的天灾,一旦百姓没有了活路,自然还会揭竿而起,杀不完的。” “后来呢?” “后来那个修士被起义军的鬼魂打得魂飞魄散,皇室也被屠戮殆尽。如果他不横加干预,本可以留下一两支血脉的。” 谢幽客谈起这些时,语气平和,娓娓道来,似在讲睡前故事,哄孩童睡觉。 谢清徵心念一动,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画面:寒风呼啸,一间小屋,两个大人、一个小孩挤躺在一张床上,中间的孩童,纠缠着要听故事,两个大人无奈,轮流编故事给她听…… 是她的记忆吗? 心中一暖,谢清徵看着谢幽客,试探地问:“谢宗主,你想回皇宫看看吗?我陪你去。” 谢幽客缄默不语。 是夜,京都陷落,当朝天子自缢身死。 雕梁画栋的宫殿燃起了熊熊烈火,滚滚浓烟中,昔日锦衣华服的王公贵族,死的死、逃的逃;皇宫、街头,宫人与百姓狼狈不堪地疯狂四窜;官兵怀中紧紧抱着宫里的珠宝,再顾不得什么守家卫国。 皇宫上空,两道人影立于长剑之上,静静俯瞰下方。 不多时,有一队士兵进了皇宫,为首那女将青马红装,长眉入鬓,说不出的英姿飒爽,眉目间却有几分难掩的疲惫——正是景昭。 谢清徵望着她,想起在清嘉镇时,师尊曾卜过一卦,说太白昼现,有女子称帝。 看来是应在景昭身上了。 只是她父亲景国公还在世,听闻她的兄长即将被立为太子,如何轮得到她称帝?难不成要兵变夺权? 谢幽客出声打断了谢清徵的沉思:“我六岁离宫,当年母后派了许多宫人随我入玄门修道,我的那些同门看见了,都说我不是去修道的,是去作威作福的。” 谢清徵自然而然地选择维护她:“他们胡说八道。” “我可不在乎他们说什么,他们又打不过我。” 谢清徵摸了摸鼻子。 喔,能打赢她的人,方能入她的眼。 谢幽客:“四年前,让你留在璇玑门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我的母后,某个瞬间,我想效仿她,派人一块去璇玑门,随你修行。” 谢清徵怔住,鼻尖一酸,视线变得朦胧起来。 性情冷淡之人,冷不丁说上一两句暖心话,真叫人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谢幽客说了那句话之后,便不再开口,也再不看皇宫一眼,调转剑身,向外飞去。 看完了,该回去了。 谢清徵揉了揉眼睛,随谢幽客御剑而归。 出门走了一趟,她心中的郁结之气散去不少,不再满心满眼围绕着师尊打转,可刚一落地,便瞧见月光下,师尊倚窗而立。 莫绛雪的目光冷冷淡淡,仿若一潭无波无澜的清泉,见到谢清徵的那一刻,才泛起了丝丝缕缕的涟漪。 谢清徵心中一动,喊了一声:“师尊,我回来了。” 语气万分轻柔。 莫绛雪微一颔首。 谢清徵淡淡一笑,瞬间忘却了白日的不愉快,想要迎过去,告诉师尊她今晚的所见所闻。 谢幽客却拎住她的后领:“你随我来。” 谢清徵刹住脚步。 去哪儿? 莫绛雪微一扬眉,没说什么,颔首示意她随谢宗主去。 她被谢宗主不客气地拎进了房间。 两人共处一室,谢宗主背着手,在房中踱来踱去,欲言又止;谢清徵站在房中,作洗耳恭听的乖巧模样,心中却还想着师尊的模样。 半晌没听见谢宗主开口说话,谢清徵抬起头来,环视四周。 谢宗主的寝殿与她本人风格一致,华贵典雅,陈设颇为讲究,金制的瑞兽香炉,玉作的砚台,西墙上挂着一幅朴素的画像—— 诶,那幅画未免太过朴素了些,与那些金玉格格不入,既非什么名家真迹,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宝。 它只是简简单单地勾勒了一个女子的画像,那女子衣饰华贵,身量颀长,一身的孤傲之气,旁边还题有一首《点绛唇》 ——正是谢浮筠当年作的那幅画。 谢清徵看得心念一动,暗道:谢宗主对谢浮筠的感情,当真复杂;初见时还以为她恨谢浮筠恨得咬牙切齿,嘴里口口声声说那人死不足惜;谁想,背地里,她却把谢浮筠作的画挂在了房中…… 谢幽客忽然轻咳了一声。 谢清徵的目光从画像上移开,眨巴着眼,望向谢幽客,继续作洗耳恭听状。 谢幽客依旧没说什么。 相对无言,却难得的不会觉得尴尬,谢清徵心中泛起脉脉温情,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书案上有面镜子。 她想到师尊今日一反常态地拒绝了她,心中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 谢清徵开口道:“谢宗主,我听说天枢镜能推演吉凶、卜算生死,您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她想看一看师尊的将来。 谢幽客踱步至她面前,直勾勾地望着她,问:“你想看自己?还是要看别人?” “嗯……我可以两个都看吗?” “可以是可以,只不过,提前预知未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正如她早就推演出了王朝覆灭的结局,却无力改变。 不等谢清徵开口,谢幽客直截了当地拒绝道:“天枢宗的无数前辈都曾通过天枢镜看到过自己的祸福生死,却无一人能扭转命运。你年纪尚小,道心不稳,还是不看得好。” 谢清徵不太服气:“你不让我看,难道你自己能忍住不看?” 谢幽客理直气壮:“当然不能。” 谢清徵:“……” 谢幽客:“可我没用它推演过个人生死,我只用它推演过十方域的气运。”她竭力压下唇边的一抹笑意,那张惯常冷淡矜贵的脸上,隐隐流露一丝欣喜,“魔教妖邪,气数已尽。” 自相遇以来,谢清徵从未在她脸上看过这种复杂的神情,傲然、愉悦、兴奋,杂糅着咬牙切齿的恨意、大仇得报的快意。 她应当是恨极了魔教。 怔愣片刻,谢清徵回过神来,问:“好吧,那我另外请教一个问题——我师尊有没有和你借过天枢镜看?” 谢幽客敛去脸上复杂的神色,沉默片刻,冷淡地开口:“没有。” 谢清徵又问了一句:“你当真不愿意借我看吗?” 谢幽客:“不愿。” 谢清徵心中一阵失落,嘴上道:“那好吧,不借就不借。” 心中却想:“等什么你不注意,我‘拿’过来瞧一眼。” 谢幽客道:“不早了,你回去吧。” “那宗主您早些休息。”谢清徵施礼告退。 她从谢幽客的房里出来,回到自己的住处时,莫绛雪已关上了窗,室内一片黑暗,似乎已经歇下了。 她站在莫绛雪的屋外,心中百转千回,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屋中睡下。 十月底,新帝登基,景氏改国换庙,奉道教为尊。 十一月,谢幽客率众祭祀七位祖师后,率领各大玄门正宗,浩浩荡荡,向西奔驰,围剿十方域。 隆冬严寒,大雪纷纷扬扬落下,蛮荒之地,白茫茫一片。 师徒二人跟随在谢幽客左右,谢幽客不需莫绛雪上阵杀敌,只让她帮忙排兵布阵,在后方指挥。 这日午后,来到一片大沙漠中,地上积雪融化,数千名魔修在此埋伏,从沙中一跃而出,与她们从中午厮杀到傍晚,兵刃声不断,杀声震动天地。 日落时分,谢清徵站在沙丘之上,嗅着浓郁的血腥味,眺望远方。 天边的云霞似火烧一般,苍红色的流云像是被鲜血浸透,食腐的秃鹫在空中盘旋,叫声听上去毛骨悚然。 云霞逐渐黯淡,暮色降临,战场上尸横遍野,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邪修的尸体。 首战告捷,正道士气大振。 她心中无喜亦无悲,主动留下清理战场,仔细翻了翻那些邪修的尸体,没发现昙鸾,心中竟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据宗主卜算,十方域气数已尽,这次围剿行动,极大希望能将他们一举歼灭。 她不太愿意在战场上遇到昙鸾,可照这样打下去,也许,总有一日,她会在战场上看见昙鸾…… 有谢浮筠的教训在前,她自然不敢与昙鸾有什么私交,可昙鸾若找上门来,她会杀她吗? 很有可能,下不了手。 昙鸾,昙鸾,盼你不要出现,躲苗疆去吧。 诶,算了,先不想这些了。 既然此次能将十方域一举歼灭,那夺回玉衡鼎应当也是手到擒来,这算是件大喜事。 谢清徵收敛情绪,踩着暮色,向后方走去。 谢幽客正和莫绛雪在毡帐的沙盘前商量明日的行军路线,她们二人对谢清徵不设防。谢清徵大剌剌地走进去,坐在一旁,想等她们商量完正事,再同她们闲聊几句。 这时,她忽然瞧见书案上有一面镜子。 俗世中,将军出兵打仗前,喜欢占卜吉凶祸福,修真界也不例外,今日十方域的埋伏,便是谢幽客用天枢镜卜算出来的。 这回,谢清徵不打算开口“借”了,她想直接去看看,那面镜子是何模样。 她走过去,看向镜面。 镜面荧光闪动,倒映出一张姣好的面容。 她陡然间瞪大了双眼,惊叫出声。 荧光忽明忽暗,镜面上浮现的,竟不是她的面孔,而是谢浮筠的面貌! 作者有话要说: 定时6点发布!来自存稿箱的早上好! 第113章 “怎么了?” 沙盘前的二人听闻谢清徵的惊叫,霍然闪身到她面前。 谢清徵脸色煞白,惊恐地瞧着那面镜子,仿佛那是一面邪物:“这面镜子照出来的不是我的脸!” 莫绛雪与她并肩而立,垂眸望向镜面。 谢幽客拿起天枢镜:“不是你的脸?怎么可能?这是仙器,不但能占卜,还能照出所有妖魔鬼怪的原形。” 她转头望向谢清徵,将人上下打量一番。 “我是真的!”见她面露狐疑之色,谢清徵辩解道,“我肯定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幻化的啊,而且镜子里面映出的也不是妖魔鬼怪!是一个人!” 她说得信誓旦旦,不似有伪,谢幽客脸色凝重地举起天枢镜,竖在谢清徵面前。 镜面荧光闪动,一张清雅的面孔浮现其中。 谢清徵的瞳孔骤然收缩,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似是难以相信眼前所见:“怎么……怎么回事?” 谢幽客神色缓和了几分,淡淡地扫了眼谢清徵,想起她上回向自己借天枢镜,戏谑地道:“你是想骗我替你占卜吗?” 血红的朱砂印,潋滟的桃花眼,秀挺的鼻——镜面上倒映出的,赫然还是她的面孔! 难道刚才真的是她的错觉?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谢清徵喃喃道:“可刚才这面镜子映出的,确实不是我的脸!” 谢幽客放下镜子,问:“那你看到的是谁?” 谢清徵张了张唇,面露犹豫之色,她想说“谢浮筠”,可这个名字对谢宗主而言,何其特殊。 万万一真是她的错觉呢? 她喃喃重复道:“反正、反正不是我自己的脸……” 谢幽客又将天枢镜竖到她面前,耐心道:“那你再仔细地看一看。” 谢清徵定睛看去。 帐内沉寂了好一会儿。 良久,谢幽客出声道:“这下相信了吧?” 她举的手都要酸了。 谢清徵瞬也不瞬地盯着镜中的自己,看的时间长了,心神不由恍惚起来,某个瞬间,竟觉那面容有几分陌生。 这时,帐外有人通报,各派的掌门要进来商讨攻伐之事。 谢幽客收起了天枢镜,轻轻拍了拍谢清徵的肩:“早些回去休息。” 今日首战,她与十方域的人从中午厮杀到傍晚,大抵是累了。 谢清徵茫然地望向莫绛雪。 莫绛雪语调轻缓:“你先回去,我待会去找你。” “好吧……”谢清徵揉了揉眼睛,向二人施礼告退,掀开帐帘出来时,正好碰见了萧忘情,她退到一旁,躬身施礼:“掌门。” 萧忘情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夸赞道:“今日表现不错。” 今日一战,她护在师姐们的前方,没让那些魔教妖邪伤到璇玑门一人。 修士们在营地上开了一场庆功宴,人人欢呼雀跃,举杯庆贺首战告捷,闵鹤见到谢清徵,拉着她,要她过去一块庆祝。 她想到刚才的事,心神不定,微笑着推却,一个人走到营地外边吹夜风。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谢清徵独自一人走在黄沙大漠中,隐约觉得,那些酒香里,似乎掺杂着血腥之气。 她站在一座沙丘之上,出神地凝望营帐中的热闹,心想,剿灭了十方域,修真界从此之后就会太平无事吗? 蓦地,她神色一凛,拔出腰间佩剑。 剑尖指向朝她飞来的一只彩蝶。 大漠之中,何来的彩蝶? 那彩蝶通体发着淡淡的荧光,在月光下振翅而飞,悠悠荡荡,飞到谢清徵的剑刃之上,驻足停留。 谢清徵看清了那只彩蝶的模样,不由微微眯眼。 是昙鸾的灵蝶。 昙鸾在这附近吗? 她左右张望,月光下,只见黄沙大漠,寒风呼啸而过。 四周除了她们的营帐,并无藏身之处。 她手中握着剑,灵蝶驻留在她的剑刃上,缓缓煽动双翼,在月光的照耀之下,越发显得美而有灵。 在苗疆那会儿,她也和这只灵蝶短暂相处过一段时间,它会送人花、会后空翻、会写字,还会变成一只巨大的扑棱蛾子载着人在天上飞。 总之,是只多才多艺的蝴蝶。 谢清徵抖了抖剑,不忍伤它,驱赶它道:“回去告诉你主人,让她回苗疆去吧,不要掺和进来。” “铮”一声,收剑入鞘,谢清徵转过身,往营地的方向走去。 灵蝶晃晃荡荡,晃到她的眼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谢清徵刹住脚步,皱眉道:“你小心被他们发现,把你烤了吃。” 它的翅膀忽然停止扇动,整只蝶像是呆滞了片刻,然后在空中缓缓飞过,留下一条荧黄色的光芒,那些光芒组成了四个字: 你是浮筠 谢清徵蓦地愣住,望着那几个字,潮水般的记忆涌来,脑海模模糊糊地闪过了一些画面—— 剑光闪烁,恍惚中,她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持剑,杀气腾腾地走向昙鸾。 昙鸾望着她,脸上流露出万分惊讶的神情,语气竟有一丝欣喜:“浮筠,是你吗?” 她疾风骤雨般,对着昙鸾连刺三剑。昙鸾躲在光罩之中,不停地道:“你没魂飞魄散?” “你的残魂寄生在她身上?” “你杀我做什么?我是撮合她们!” “你煞气怎么变这么重啊?” “我们是不是朋友了?” 最后,她一剑刺破昙鸾身上的光罩,剑刃没入昙鸾的左腿。昙鸾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扯开嘴角,笑了笑:“看在你没魂飞魄散的份上,这次我放过她们……” 残魂寄生在她身上……没有魂飞魄散…… 谢清徵猛地睁开眼,眼前依旧是黄沙大漠,她身边空无一人,唯有一只徘徊不去的灵蝶,远处的营帐火光点点,欢呼雀跃声从中传出。 她心脏剧烈跳动着,按在剑柄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渐渐地,她仿佛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动静,只听见脑中回响着一个声音: 没有魂飞魄散,残魂寄生在她的身上! 难怪,难怪这些日子,她脑海中闪过的都是谢浮筠的记忆,难怪天枢镜中,会出现谢浮筠的面容…… 不是错觉,根本不是她的错觉!昙鸾一定知道更多! 谢清徵嘶哑着嗓子,朝那只灵蝶道:“你带我去找她!” 她随灵蝶一路来到一座沙丘前,远远袭来了几团幽绿色的鬼火,似是一群鬼修所化,她下意识按住剑柄,正打算拔剑。 忽听“啪啪”两道拍掌声,那几团鬼火向后退去,一个白衣女子迎面走来。 那女子的衣摆和袖口处绣着业火红莲,腰坠银饰,腰间别着一管葫芦丝,灵蝶悠悠飞上前去,停留在那女子的肩头。 “小谢道友,好久不见,一向可好啊?” 昙鸾笑盈盈地踱步而来,双眸明亮如星辰,纤秾美貌,万种风情说不尽。 那双漂亮的眼睛似乎带着钩子,总是令人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 谢清徵看着她的眼睛,心情复杂:“前辈,别来无恙。” 昙鸾一抬手,笑着制止:“别总是前辈前辈地叫,硬生生给你叫老了。” 谢清徵无心与她开玩笑,开门见山地问:“前辈,你都知道些什么?” 昙鸾盯着谢清徵眉心的那抹朱砂印,也直截了当地开口:“我回去后弄了好久才明白,小谢道友,你的身体里有两个魂魄,一个是你自己的,一个是谢浮筠的残魂。” “这种魂魄寄生之法,从前我带着浮筠去翻十方域先祖星云的墓穴时,翻到过相关的记载,没想到她看过一眼,就记下来了。” 饶是来的路上有了心理准备,谢清徵乍一听此话,还是犹如雷轰顶般,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心脏怦怦直跳。 昙鸾:“你修为比我低,按理我应该能在你身上感应到浮筠的气息,但初见时,我只察觉到你身上有你师尊的灵气,想来是你师尊替你掩盖了。” 谢清徵想起未拜师前,莫绛雪往她的眉心灌入了一抹清冽的灵气,盖过了谢浮筠在她身上遗留的一丝灵力。 便是那时,师尊替她遮掩了谢浮筠的气息。 昙鸾:“浮筠的残魂在你的灵海里应该是藏得很深、睡得很沉,连萧忘情她们都瞧不出来,你师尊大约也没看出来;若不是那日你心神错乱,将浮筠的残魂唤醒,我这辈子也不会发现。” “她的残魂需要你的血气、灵力滋养,你身上的灵力越多,她破碎的残魂就能越快重新结起来。当然,如果有七星结魄灯的话,那她的魂魄就能迅速修缮。” 七星结魄灯,上古仙器,续命、结魂、疗愈能力世无所及。 昙鸾:“我说谢幽客怎么火急火燎地率人来打十方域呢,她是想拿到玉衡鼎,合成结魄灯,我看她早就猜到浮筠的残魂在你的身体里沉睡。” 谢清徵脑海一片空白,讷讷道:“不,她应该不知道……” 谢宗主对她的态度,完全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护。 昙鸾道:“那她就是保留了浮筠一点魂魄碎片,想等合成结魄灯后,再用结魄灯修缮浮筠的残魂。哎不管她现在知不知道,反正等她合成结魄灯后,一定会知道浮筠的残魂在你的身体里沉睡!” 谢清徵垂下脑袋,怔怔地道:“那这是好事啊……” 谢浮筠没有魂飞魄散,她终有一日可以和谢宗主团聚。 昙鸾神色凝肃:“对她来说当然算喜事;对我来说,故友能够起死回生,也算喜事一桩;但对你来说,就麻烦了。” 谢清徵猛地抬头,望向昙鸾:“怎么说?” 昙鸾轻轻叹息一声:“一具躯体里容不下两个完整的魂魄,等浮筠的残魂修缮后,要么,她夺舍你;要么,你杀了她。总之,你们是无法共存在一个肉身中的。” “难道……难道她的魂魄不能移到别的躯体上吗?” 昙鸾:“很难,她修炼的邪道,魂魄煞气太重,一般的肉身很难长久地承载她的魂魄,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自行崩溃。我没猜错的话,你是阴时阴历出身的,阴气极重,且命格极硬,像你这样的肉身,才能承载她的魂魄。” 谢清徵垂下眼眸,脸颊褪去了所有血色,显得异常苍白。 她本就是该死之人,她的命是谢浮筠续的,这十八年存活于世的时光,是谢浮筠给予她的。 若谢浮筠真要夺舍她,她不会反抗,也没有怨怼,但求这一切,都发生在替师尊解除恶诅之后。 这个世上,她最牵挂的人就是师尊,最亏欠的人也是师尊。 只要能让她看到师尊平安,她愿意将这条命还给谢浮筠。 这样,她就谁也不欠了。 昙鸾忽然扑哧一笑,轻轻拍了拍谢清徵的脸颊,豁达道:“小谢道友啊,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别一脸的苦大仇深,活像死了老婆一样。我会替浮筠去找一个合适的肉身,你呢,保住你的小命就好。” 谢清徵却不敢再信任她,冷哼一声。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虽然私自撮合过你和你师尊,但我可没害过你。”昙鸾解释道,“浮筠和我是过命的交情,当年,她宁愿违抗师命也要放我走,也算是我连累了她。如今为她做点事,也是应该的。” 谢清徵斜眼看她,脸上依旧写满了抗拒和不信任。 昙鸾像是想起什么,摸了摸下巴,又道:“不过确实有件对不住你的事,我房里的那些画,就是风月幻境的画卷,被晏伶拿去修缮好了,那个幻境有回溯的功能,你们师徒俩在幻境中发生了什么,晏伶应该都看到了……” 谢清徵的脸色霎时更加苍白,恶狠狠地瞪着昙鸾。 昙鸾脸上没有丝毫愧疚之意,眼神真挚地看着谢清徵:“她的嘴没我严,你们这桩事吧,迟早会被她捅出去。你看你们现在都要打到十方域去了,到时她当着正道所有人的面,揭露你们师徒的私情,怕是不太好收场啊。依我看,若你师尊愿意和你走,你们可以去苗疆。正道容不下你们,苗疆肯定容得下啊。” 谢清徵被她这些话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心头瞬时燃起熊熊怒火,恼道:“昙鸾!你还敢说你没害我!毁了我们,你称心如意了?” 昙鸾哈哈一笑:“小谢道友,名声是一时的,真情最难得啊。你对她有情,她对你也有情,你们是两情相悦,可不要犯傻,为了虚无缥缈的道德声名,放弃一段真情!” 谢清徵心神越发错乱,咬牙切齿,呵斥道:“你别胡说八道!” 什么两情相悦……师尊怎可能对她有私情! 昙鸾指着自己:“我胡说八道?那你就说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吧!那天,我都被她打成那样了,控制能力大减,以她的修为,根本不可能控制不住自己,除非她本身就对你有情,那些铃声才会催化她的情.欲!” 谢清徵被“她的情.欲”几字吓得一个激灵。 昙鸾说这种话,当真是亵渎了她的师尊! 谢清徵高声驳斥:“她那时被你下了毒,又被你用瑶光铃操控了心神!她做的那些,根本不是她想做的!” 昙鸾忽然指向谢清徵身后:“那你亲口问问她啊,问问她对你到底有没有私情!” 谢清徵转过身,见莫绛雪正站在她的身后。 月光下,那张脸冷若冰霜。 谢清徵心跳刹那间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 昙鸾:替你们撕破窗户纸! 第114章 莫绛雪抱着手,流霜箫握在手中,九霄琴负在身后,神色冷淡,看向谢清徵的眼神十分微妙。 谢清徵追随灵蝶而来,一路上心神错乱,完全没注意到是否有人跟在她身后。 不知道师尊站在她身后多久了,是不是把她和昙鸾的对话全听了去? 她只盼师尊是刚追踪到她,偏偏事与愿违。 昙鸾打量着莫绛雪,笑吟吟道:“云韶君,你来了有一段时间了,我们的对话你应该都听见了,你说说看,你对她,是不是有私情?” 谢清徵脑中轰的一响,目光放空,完全不敢去看莫绛雪的反应。 她听到了,她全听到了!再无法自欺欺人、粉饰太平了! 她会不会生气?她会如何想自己?她会不会觉得恶心?她会不会对自己感到很失望? 不该是现在,不该是现在让她知道啊…… 绝望、恐惧、不知该面对,却又隐隐有一丝破罐子破摔的释怀。 这份不堪的情意,终于不用再藏着掖着瞒着了…… 谢清徵心头涌起一阵阵焦躁不安,正惶恐不知所措,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莫绛雪身后聚拢来十几团鬼火,接着,一名业火红莲袍的女子出现在莫绛雪的身后,那十几团鬼火也纷纷化作人形,将她们师徒二人团团包围起来。 那女子身段袅娜,容颜清丽,看上去斯文和气,是个极好说话的人。 昙鸾一脸惊讶:“晏伶,你怎么也来了?” 被人团团包围,谢清徵神志回笼几分,上前一步,将莫绛雪护在身后,拔剑出鞘,又冷冷地朝昙鸾道:“你做的局?特意用我的身世,引我过来?” “不是!”昙鸾急忙否认,“我可没做局害你,是你比较倒霉,偏偏在今晚遇上了她们!” 谢清徵无语凝噎,对昙鸾的好感几乎被消磨殆尽。 当年,谢浮筠落到魔教手中,昙鸾是不是也这么对谢浮筠说的? 晏伶手摇折扇,视线逐一扫过三人,神态自若,斯斯文文道:“这般热闹的戏,不叫上我一起看,昙鸾你可真不够意思。” 她语气斯文,声音轻柔,乍一听上去,没有丝毫敌意,情绪却格外的淡,唯有看向莫绛雪时,唇边才会挂上一丝笑意。 昙鸾反应过来,朝谢清徵和莫绛雪嚷道:“真不是我做的局!是她派人跟踪了云韶君,她们是跟着云韶君来的!云韶君你怎么没发现呢?” 谢清徵一言难尽地看了眼晏伶,神色颇为复杂。这人跟踪师尊做什么? 她无暇理会昙鸾和晏伶的争辩,转过头望向师尊,却见师尊握箫的手,微不可闻地抽动了两下。 师徒二人对视了一眼。 谢清徵眼神有些闪躲,不敢去猜师尊心里会怎么想她。 莫绛雪的眼中略带无奈之意,自从鬼城回来后,她的身体就越来越虚弱了,阴毒发作的越发频繁。 只对视了一眼,谢清徵便察觉到莫绛雪的不对劲。 她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她心神错乱,没有察觉到师尊的跟随;师尊阴毒发作,也做不到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何况跟踪而来的,除了那个实力强劲的晏伶,其余十多人都是飘忽不定无声无息的鬼修。 谢清徵脸色煞白,环视四周。 包围她们的,共有十六名鬼修,加上一个晏伶,一个昙鸾,绝对没有必胜的把握,除非昙鸾不出手。 要怎么办? 昙鸾还在那边嚷嚷道:“云韶君,你一来蛮荒,我们的晏伶少主就不知道派了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就有人报给她了,你一出营帐,她就火急火燎地跟过来看你一眼。所以真不能怪我!你不跟过来,今晚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闻言,谢清徵又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晏伶。 莫绛雪面上笼着一层寒霜,微微拧眉,似是极为反感昙鸾的这番话,她一个眼神都没给晏伶。 晏伶凝眸望着莫绛雪,察觉到莫绛雪神情的细微变化,她冷哼一声,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杀意。 昙鸾又朝晏伶道:“阿伶,你放她们走,不要陷我于不义,你把这份时间和精力拿去打正道的人,今日的埋伏战何至于惨败啊!” 晏伶轻摇折扇,转而看向昙鸾:“你这是什么话!大战当前,我没怪你私下通敌,你反倒怪上我了?还是你老毛病又犯了?什么不义,我看你是见色起意了,可人家师徒你侬我侬,根本不理你啊。哈哈哈哈哈。” 她忽然发出一阵大笑。 不知道她是自我嘲笑,还是嘲笑她人。 昙鸾讪讪一笑,解释道:“好吧,我之前是喜欢她这种的,但现在不喜欢了。我这次约她出来谈论的都是私事,牵涉到我很多年前的一个朋友,和正魔两道大战无关。你不是最喜欢看热闹吗?要是她们死在这里,那你可没热闹看了。” 她指的是她们师徒之间的私情。 她不想见谢清徵死,那会间接害死谢浮筠的残魂,但她也没想谢清徵能好过,在她看来,最好谢清徵能为正道所弃,投入十方域的怀抱。 “是了,早在青松峰上我就看出来了,你看你师尊的眼神,可不清白呢。”晏伶望着谢清徵,“哎,小道友。” 谢清徵被戳心窝,心中好不难堪,瞪了晏伶一眼,没好气道:“谁和你是道友?!” 见她态度不善,晏伶冷笑一声,转而羞辱道:“你师尊教你功夫抚养你长大,你怎么能对她生出那样肮脏龌龊的心思?‘礼义廉耻’这四个字,需要我们十方域的人来教你吗?”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视线齐齐望向谢清徵。 晏伶带来的那几个鬼修,嘴里也发出哈哈大笑,附和道:“是啊你们正道怎么也干这种乱.伦的龌龊事啊?” “天哪,我没听错吧,大名鼎鼎的云韶流霜,居然有这样的徒弟?!哈哈哈哈哈!” 尖锐刺耳的笑声,赤.裸直白的羞辱。谢清徵低下头,羞愧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我……” 她想说些什么反驳,但难以启齿,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不仅师尊知晓她那份不堪的情意,十方域的人也知道了,总有一天,晏伶会当着正道所有人的面,揭露她对师尊那份见不得人的心思! 这还只是魔道中人的羞辱,若是正道知道了这件事,谢宗主、各大派的掌门、璇玑门的师姐,又会如何看她? 卑鄙龌龊?宗门耻辱? 她几乎能想象得出那些人鄙夷的眼神,比起这些妖邪,有过之而无不及。 “云韶君,你平时都是怎么教她的啊?教她乱.伦,教她勾.引你?还是你勾.引的她啊?” “没事,没事,我们懂得,你们师徒也是情难自禁,乱.伦之情也是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哈哈哈哈。” 谢清徵越听脸色越是煞白,从头到脚都在发冷,脑海一片混沌,渐渐的,她完全听不见他们还说了些什么,只看见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脸上挂着肆无忌惮的嘲讽。 心头翻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恐惧和恨意,渐渐将心中的悲凉感掩盖。 莫绛雪咳了几声。 谢清徵却不敢回头去看。 她怕看见师尊的反应,怕师尊也像他们一样,用嫌恶鄙夷的眼神看她,斥责她乱.伦背德。 她也不想的,只是,她真的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意啊…… 她开始怨恨自己今晚为什么要出来,为什么要来见昙鸾? 她恨不能时光倒转,若早知道会被当面戳破自己的情意,她宁愿待在营帐中自我纠结那些身世之谜。 她恨昙鸾的设计陷害,恨晏伶的口无遮拦,更恨不得割掉这些人的舌头! 昙鸾瞧见她的眼神,神色一变,忽然喝止道:“别说了,你们别激怒她!” 她的眼神变得十分可怕,握着剑,杀气腾腾的模样,与那日如出一辙。 没有人接话,周遭忽然沉寂下来,悄无声息,一片死寂。 却不是因为昙鸾的喝止,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眼,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发不出声音来,竭力地张大嘴巴,也只能发出一声短促的“啊”。 晏伶发现自己开不了口,脸上流露一丝愠怒。 谢清徵明白发生了什么,望向身后面颊如雪苍白的人,眼神有片刻的温情和懵懂,旋即又被杀气笼罩。 莫绛雪不动声色,强撑着施了禁言术,忍住身体的难受,拉过谢清徵的左手,道:“走!” 她的话音刚落,十几道阴风便齐齐朝她们袭来。 昙鸾出掌,将这几道阴风尽数挡下,掌风震得众人东倒西歪,为她们师徒二人腾出了一条道:“你们快走吧!” 晏伶满脸阴鸷地望向她,那眼神似乎在骂她:“叛徒!” 昙鸾道:“阿伶别这样看我,我不能让她死在我面前,那样就太不够朋友了!如果你被她们围殴,我也会救你的!哎呀你不懂!反正现在别招惹她!” 晏伶朝她翻了个白眼,朝众人使了个眼色,命令他们继续上。 昙鸾朝莫绛雪道:“还不快走!这里我替你们挡着!” 莫绛雪竭力拽紧谢清徵的手,却被谢清徵一根一根手指掰开。 谢清徵握着剑,身体仿佛被另一道灵魂支配,目光阴冷地瞧着那些人,脑海一片空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这些人活着,杀了他们,将他们打得魂飞魄散! 她持剑朝他们劈了过去,兵刃相击声,灵力轰炸声,不断在耳边响起。 师尊很早之前就告诫过她,不要轻易动杀念。 她在缥缈峰看了三年的寒暑枯荣,磨砺道心,就是为了克制杀念,她那时每天都胆战心惊,生怕自己动了杀念,会害死在剑阁与天璇剑一同闭关的师尊,她不敢下山,不敢主动和人交流,硬生生把自己关了三年。 哪怕后来在战场上,她也没有起杀戮之意,更没有杀十方域的人,只是将他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可在战场失去还手之力的人,又如何能活下去? 不过是直接杀害,和间接杀害的区别。 她如今就要直接杀了这些人,这些魔教妖邪,残害百姓,残害她的同道,死有余辜! 等杀光这些鬼修,她还要杀死晏伶,杀死昙鸾,杀光十方域的所有人,拿回玉衡鼎,将师尊身上的恶诅解了! 想到这里,谢清徵下意识看向莫绛雪。 莫绛雪的白衣处处是殷红,阴毒也完全发作起来,她用剑撑着身子,浑身不停地发颤。 谢清徵看得眼眶发红,心中一恸,恍然清醒过来,正要上前搀扶,晏伶持扇朝她一扇,数道红光袭来,她闪身避开,只听得“砰砰”几声,回头一看,她刚才站的那个位置上,炸开了几个沙坑。 她大怒,持剑朝晏伶劈过去,剑气挥出,昙鸾挡在晏伶身前,接着“砰”一声响,两人满脸是血,重重地摔在地上。 谢清徵不知与他们斗了几百招,刚才那些围着她厮杀的鬼修,俱皆躺倒在地,慢慢地化为了一摊黑水。 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浴血,道袍被割开了一道道口子。 “她怎么变得跟疯子一样?!”晏伶从地上爬起来,她的扇面被鲜血染红,整个人狼狈不堪,不复方才的优雅斯文,咬牙切齿道:“吃错了什么药啊?连自己人都打!” 昙鸾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气喘吁吁:“我都说了,现在不要招惹她……她身体里……她身体里还有一道神智不全的魂魄……” 谢清徵身体一僵,一颗心陡然悬起。 连自己人都打?她伤到师尊了? 她回过头看师尊。 恰在此时,莫绛雪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猛然倒下。 谢清徵她打了个哆嗦,刹那间褪了杀意,闪身过去,将莫绛雪抱在怀中。 她背对着晏伶和昙鸾。 晏伶见状,心中一喜,举起扇子,正要偷袭,昙鸾扑上前,压下她的扇子:“别打了!她现在不能死!”晏伶骂道:“你是不是有病!墙头草两边倒!放开我!”昙鸾一把将她背起,御蝶离开:“再打下去你也没命了!” 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十分颠簸。 迷迷糊糊间,莫绛雪意识苏醒过来,睁开眼睛。 她趴在谢清徵的背上,谢清徵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得厉害,似是背着她奔波了许久。 她瞧见谢清徵的脸颊上还溅了不少鲜血,抬手替人擦去,可那血怎么也擦不完,似乎还越擦越多。 凝神一看。 哦,原来是她自己的手不干净。 她的手上也全是血,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一滴雨落到了她的脸颊上,她抬起头,摇摇晃晃的视线中,天空乌云密布。 “要下雨了……躲一躲……”她趴在谢清徵的耳边道,声音有气无力。 她本是不怕雨的,但她现在身子冷得很,万一雨水兜头浇下,那就更冷了。 谢清徵沉默半晌,应了一声:“好!” 她找到了一个石窟,石窟里满是神佛的画像,颜六色,栩栩如生,不知是谁留下的。 暇细看,谢清徵确认了石窟环境安全,就将莫绛雪轻轻放在了一块大石头上。 怕这石头太过冰冷,她手忙脚乱地脱下自己外衣,垫在上面,可她的外衣全是血,太脏了。 思索片刻,她从储物囊里取出了几件干净的衣服,垫在上面,让师尊平躺着。 莫绛雪躺在石板上,闭上眼睛,舒出一口气。这乱糟糟的一晚,总算折腾完了…… 谢清徵忽然伸出手,颤颤巍巍地去解莫绛雪的腰带。 莫绛雪猛然睁眼,清亮的目光望向她。; 两两对视。谢清徵神情一僵,忙收回了手,想到自己刚刚脱下了外衣,许是让人误会了,连忙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师尊,我不会对你无礼的!” 她只是想看看师尊腹部的伤口,被她的剑气所划伤的伤口,她想看看有多严重。 两人的目光对上,莫绛雪脑海中响起了昙鸾的话,一阵沉默。 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难得的,体会到了尴尬和不知所措的情绪。 她的腹部晕染开星星点点的红。 谢清徵瞧得眼睛越发红了,眼里满是血丝,无措地呢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就伤到了师尊,她完全想不起来适才打斗时发生了什么,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似乎都被她攻击了。 该怎么办? 莫绛雪微微摇头,示意没关系,她既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无力开口说些什么。 谢清徵咬了咬唇,面色阴晴不定,犹豫片刻,她撕下一截干净的白色布料,蒙在自己的眼睛上,再次伸手,摸索着去解莫绛雪的衣带。 莫绛雪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不想让谢清徵碰自己的伤口。 并非什么严重的伤,只是被剑气浅浅划伤了,等她休息片刻,精力恢复些许,她能自己疗愈。 谢清徵看不见任何东西,察觉到师尊的挣扎,她的动作一顿。 她对师尊的私情被公之于众,被人肆意嘲讽羞辱,师尊听了,是不是也觉得她恶心龌龊? 她脸上的神情似笑又似哭,透着无限哀戚。 半晌,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道:“是!我是很喜欢你,我是在幻境里和你亲过了抱过了,但我现在不会对你不敬的,请你相信我,别挣扎了!” 一点也不温情,一点也不浪漫,简陋的石窟里,弥漫的血腥味中,她杀气腾腾地冲人喊出了这句藏在心底已久的喜欢,还不争气地带了一点哭腔。 这完全和她预想的告白完全不一样,怎么会这么糟糕…… 作者有话要说: 冬天的早上,是真的很难起来啊!我今年本来想养一只小狗的,但想到每天要早起遛狗,就放弃了~~~ 第115章 眼前一片黑暗,石窟内悄无声息。 谢清徵缠眼的布料是雪白的,说完那句喜欢,有两团湿润的痕迹透布而出,泪水不可抑制地从脸颊滑落。 半晌,没听见莫绛雪的回应,只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你又哭了。”稀松平常的语气。 谢清徵回过神来,喃喃地道:“我没事……我没事……” 不要再给她擦泪了,她只想赶快治好师尊身上的外伤。 她想伸手去牵那只手,手刚抬起,却又放下了。 她不敢去牵了,怕吓到师尊。 她不知道师尊现在是什么表情,她怕在师尊的脸上看到同那些人一样,鄙夷、嘲讽、似笑非笑的神情。 尽管她清楚,师尊从来就不是那样的人。哪怕不喜欢,哪怕厌恶,师尊也从不口出恶言地伤害他人。 她也庆幸自己此刻蒙上了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不用去躲避师尊的视线。 莫绛雪躺在石板上,一言不发,也不挣扎了,只是静静地望着谢清徵,眼中眸光流转,蕴着浓烈的情愫。 她想说些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今晚,心乱如麻的,又何止是眼前这人?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也不能给出回应,便保持沉默。 察觉到她的安静,谢清徵再次伸手,抖抖索索地,去解她的衣带。 石窟外风雨大作,风声雨声,呼啸滂沱,道道闪电划过,照得石窟内忽明忽暗,无人开口说话,只有两人稍显紊乱的呼吸声和解衣的窸窸窣窣声。 谢清徵根本也不想听到莫绛雪的回应,她没把握,她不知道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回答;甚至,她感觉若强行逼迫师尊回应的话,会得到一个不太好的回答。 其实沉默有时就是一种拒绝,不动声色的婉拒,没有伤人的话语,给彼此保留了一丝体面。 她尽量不去触碰到师尊的身体,抖抖索索地将师尊的外衣解开,然后是中衣,直至露出腹部的伤口。 她看不见东西,滚烫颤抖的指尖,缓缓触及柔软滑腻的肌肤,淡淡的湿意,浓郁的血腥气。 她的嗅觉极好,凭借那些血腥味,就能准确地摸索到莫绛雪腹部的伤口。 莫绛雪疲倦地躺在石板上,墨发如流云,肌肤如白瓷,鬓边微乱,腹部传来一阵凉意,她微微抬头,看见自己的上衣层层叠叠地敞开,苍白的脸颊上不由泛起一丝红润。 平坦紧实的小腹上有几道横七竖八的、被剑气划伤的口子,正不断往外溢出鲜血。 少女跪在她的身边,用白布蒙着双眼,神情格外凝重,手颤抖得厉害,却精准地抚摸到了她腹部的那些伤口,掌心随之泻出大量灵力,逐一疗愈那一道道外伤。 手是滚烫的,灵力却是与自己一脉相承的清洌。 冷热交叠,腹部仿佛有一阵电流蹿过,痛意夹杂着痒意,还有陌生的触感所带来的酥意,莫绛雪眉心微蹙,鼻息一乱,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闷哼。 谢清徵手臂一僵,动作凝固,哑声问:“师尊,我弄疼你了吗?” 话语吞吐的气息拂过莫绛雪的脖颈,温热的气息在颈项间浮动,暖而痒,莫绛雪咳嗽了两声作为掩饰,同样嘶哑着嗓音道:“没有……” 谢清徵继续为她疗伤,除了腹部,还有肩头。莫绛雪刚想说“我自己来吧”,石窟的门口,忽然出现一道颀长的身影。 “你们在做什么?”谢幽客笔直地站立在石窟外,墨发半湿,脸上淌着雨水,闪电划过,映出她苍白冷厉的面容。 她的眼神幽冷无比,隐隐夹杂着一丝愤怒。 她的身后跟着萧忘情和闵鹤。 萧忘情的神色有些许惊诧,却不出声,闵鹤则是化作石像一般,整个人呆立在原地。 谢清徵的动作停顿片刻,坦然回道:“我在替她疗伤。”接着掌心不断灌入灵力,继续替莫绛雪疗愈身上的伤口。 谢幽客阔步走过去,满面怒容,携着一股冷风,走到她们面前时,谢清徵恰好替莫绛雪抚平最后一道伤口。 莫绛雪穿好衣服,强撑着坐起来。萧忘情见她面无血色,也走了过来,喂她服下了一粒丹药,站在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我们先回去。” 说着就要搀扶她起来。 闵鹤持剑守在石窟外,不敢往里面看。 几百米外,一同出来搜寻的修士高声问:“怎么样?找到了吗?” 闵鹤回道:“找到了,平安无事!你们先把捉到的那两个魔教妖邪带回营帐,我们这就跟上来!” 石窟内,谢清徵还跪在地上,谢幽客一把扯下她眼上的白布,目光幽冷地盯着她,眼里有愤怒,有失望,甚至还有恨意,就像是看谢浮筠的那种恨意,恨铁不成钢。 谢清徵一颗心悬起,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惹她愤怒了、让她失望了,茫然无措地看着她。直到听见石窟外闵鹤的呼喊声,才反应过来,难道她们出来找自己时,意外地捉住了昙鸾和晏伶? 昙鸾和晏伶,是不是和谢宗主说了什么? 谢幽客揪着谢清徵的衣领,硬生生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似乎要呵斥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凌厉的目光扫向了莫绛雪,眼中慢慢浮起杀意。 莫绛雪默然不语,被萧忘情搀扶着站起来,与谢幽客对视,眼中无波无澜。 不用问也能猜到,谢宗主肯定也知道了…… 就是不清楚,到底知道多少…… 萧忘情看着莫绛雪虚弱的模样,摇摇头,抓过她的手,为她渡了些真气,又抬手往她后颈一拍,她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见莫绛雪晕了过去,谢清徵挣了一挣,想要挣脱开谢幽客的手,谢幽客却死死地抓住她,还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别动!” 谢清徵不敢动了。 萧忘情扶住莫绛雪,朝谢幽客温声道:“绛雪她身体不好,我先带她回去了,你要找她的话……等她身子好些了再说。”又看向谢清徵,“徵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品性我再清楚不过,宗主你——” 还没等萧忘情说完,谢幽客便冷冷地打断:“出去!” 萧忘情微一颔首,抱着莫绛雪离开了。 石窟内,只剩下谢清徵和谢幽客两人,相对无言。 谢幽客松开了谢清徵,面色冷厉阴沉得吓人。 谢清徵却毫无所觉,茫然地望着石窟外的滂沱大雨,望着萧掌门抱着她师尊离开的方向。 这一个晚上,不知所措、惶恐、惊惧、愤怒、仇恨、哀伤,情绪大起大落,此刻面对谢宗主,她竟觉有些麻木。 看来所有人都知道了。 天塌下来原来是这种感觉,无力回天,无能为力,她只能麻木地接受现状…… 早在知晓动情的那一刻,就该料到,总有一日,会被揭露的。 谢幽客扯了扯嘴角:“你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谢清徵收回视线,转眼看向谢幽客,开口道:“我现在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宗主,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她只感觉到很累,很疲倦,想要这一切快点结束。 众叛亲离也好,逐出宗门也好,万人唾骂也好,总之,师尊平安就行。 等到师尊平安,等到谢浮筠的魂魄修缮,她就把这具躯体让给谢浮筠。 她当个孤魂野鬼也行,魂飞魄散也无所谓,反正她不重要,她的那些情意也不重要。 见她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谢幽客嘴唇动了动,似要发怒。 谢清徵赶在她斥骂的话语说出口前,再次开口,将所有的过错都揽了过来:“是我的错,是我单方面喜欢她,她之前并不知晓,今晚她知道了,也是拒绝我的。” 谢幽客捉了昙鸾和晏伶,听她们说了这件事,原以为不可全信,是她们的侮蔑中伤,再不济也是陷害,此刻听谢清徵亲口承认动情,谢幽客怒极反笑:“她是你师长,你怎么敢的?!” 谢清徵理所当然地道:“我喜欢上她的时候,她还没收我为徒。难道就因为多了一层师徒的身份,我对她的喜欢就变成罪恶了吗?” “天地君亲师,她既成了你的师长,教你修炼,教你武功,你就不应该再对她有私情,更不能和她行苟且之事!” 谢清徵道想说“可这不是我能控制的啊,我也知道这种感情不容于世,我也想藏得好好的,是她们先陷害我的”,可听到那句“苟且之事”,谢清徵脸色一白。 气冲上头,理智不复存在,胸中不知从哪里涌来了一股戾气,她高声道:“她们都和你说了什么?纵然我对她有私情,但我和她清清白白,我敬她爱她,恪守师徒之礼,又害了谁?我和她绝没有行苟且之事!别人的陷害也能作数吗?谢宗主,你是正道之首,正道若都像你这样是非不分,那和魔道又有什么区别?我还不如去加入魔道!” 话音刚落,啪的一响,她的左脸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她整个人被打得一个趔趄,后退了几步,后背抵在石窟的泥壁上。 “铮”一声,谢幽客拔剑出鞘,指着她的胸口,森然道:“你再敢说一遍要入魔道,我就一剑杀了你。” 她情愿看她死,也不要她像谢浮筠一样,误入歧途。 谢清徵抬手摸了摸被打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她被这一巴掌扇得脑袋清醒了几分,看到谢幽客又痛又恨的眼神,心中突如其来的戾气也消退了。 可还是不太服气,也十分委屈。 她委屈地抠了抠墙缝,到底不敢再提入魔道一话。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八岁,正是叛逆期的时候~~~ 第116章 谢清徵忘了自己是怎么被谢幽客带回去的。 她只记得师尊一身白衣,血迹斑斑,仿佛凋落在雪地里的红梅;只记得谢宗主被她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拿剑指着她的胸口,冷笑着质问她:“你害了谁?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你害了她!你要害得她身败名裂,从此都在修真界抬不起头来吗?” 这一番话令她的心坠入了谷底。 她瞬间褪了所有怒火和情绪,彻底冷静下来。 是,她的情意不曾害了别人,可会害了师尊。 倘若师尊对她也有情,那她们两情相悦,解决了目前的麻烦后,她们大可以隐退江湖,找个世外桃源隐姓修行,从此不问修真界的是是非非,碍不着任何人。 偏偏这一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抑或是,师尊在修真界无名无姓,那她们之间的事在修真界掀不起半点波澜,乱.伦也好,背德也罢,无人在意,同样碍不着任何人。 偏偏师尊是仙门名流、正道楷模,她光风霁月,她白玉无瑕,她纤尘不染,她亲自教出来的徒弟,罔顾人.伦,公然违背世道人心,世人会如何看待她? 未曾挑明情意之前,谢清徵还存了一丝两情相悦的错觉和妄想,也曾有意无意地试探,也有过朦胧的暧昧和甜蜜。 可挑明之后,再也无法自欺欺人、粉饰太平了。 师尊根本无法接受她的感情。 想到莫绛雪那时的沉默不语,谢清徵心中泛起一阵阵酸痛。 她很想去见师尊,想看看师尊现在怎么样了,但她又不敢去见,她甚至不敢去揣摩师尊的心理。 谢宗主也不让她去见。 谢幽客恪守礼法,最是尊师重道,得知她恋慕师长,没一剑劈了她,已是对她的宽厚处理了。 从石窟回来以后,谢清徵就被关进了营帐中——与谢幽客紧挨着的一顶营帐。 谢幽客还有许多军务要处理,无暇再去管教她,只让萧忘情去看她。 她的身上全是伤,左脸颊高高肿起,衣衫被雨水打湿,浑身又冷又痛。 她疲倦极了,像是耗尽了全身的所有力气,思维亦被搅成了一团糨糊,垂头丧气地坐在床边,听见掌门进来了,她也没有起身行礼。 谢清徵不敢去看萧忘情的脸。她害怕从掌门的脸上,看到谢宗主那般失望、痛恨的神情。 她在宗门里一向是最听话最懂事的小师妹,偏偏做出了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她不知道掌门会同她说些什么、劝她些什么,还是会和谢宗主一样,劈头盖脸地骂她一顿。 她心想,就算掌门现在骂她一顿,她也只能左耳进右耳出了。 可她很想知道师尊现在怎么样了,师尊是被掌门带走的。 谢清徵鼓起勇气,看向萧忘情。 出乎意料,没有责备与失望,她撞进的,还是一双温和怜爱的眼睛。 萧忘情走到谢清徵的身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又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一股温和的灵力渡来,抹去了她左脸的肿胀疼痛。 “绛雪睡了,她身上的伤并无大碍,体内的阴毒我也同几位宗主一起帮她压制下去了。” 非但没有责骂,还体贴地察觉到了她的心思,主动告诉了她师尊的情况。 论此前她对掌门有过多少怀疑,此时此刻,听见掌门温声软语地同她说话,她仍是胸中一热,禁不住鼻尖一酸,感到一阵温暖。 她低声道谢。 萧忘情让人拿来了一套崭新的道袍,让她换上。 比起谢宗主的狂风暴雨,掌门对她真可谓是和风细雨。 萧忘情不但不指责她,还替谢幽客说好话:“自从论道会之后,你在修真界大大露脸,谢宗主很欣慰,眼下忽然听说你做了不该做的事,难免就爱之切,责之深,严厉了些。” 谢清徵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她这一巴掌挨得不冤。 她向来温和,偏偏面对谢宗主时,总有几分肆无忌惮,不会刻意压抑怒火和情绪。不知道是幼年经历的缘故,还是谢浮筠的残魂在她身体里的缘故,就是笃定了,谢宗主不会伤害她。 何况“我还不如去入魔道”这种话,实在不该说出口。 这也不像是她会说出口的话。难道,她在昙鸾一而再再而三的游说下,当真扰乱了道心?生了魔障? 谢清徵想起当时胸口莫名冒出来的一股戾气。 抑或是,谢浮筠的残魂影响了她? 萧忘情不提她和师尊之间的私情,也不规劝她什么,看出她没交谈之意,摸了摸她的脑袋,温言嘱咐道:“好好休息,我让闵儿来陪你。” 同辈人的陪伴,总比长辈和晚辈之间更自在些。 谢清徵没有等闵鹤师姐到来。 掌门离开后,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时,她看到闵鹤师姐贴心地在她枕边留了一本书,是杂书,许是怕她闷着。 谢清徵随手翻了翻,大抵是几个小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均是父母身亡的小孩,被一个长辈收入门下,小孩长大后,迷恋上尊长,可历经几番波折后,又恍然醒悟,那不是倾慕,只是幼失所怙,对尊长太过依赖,误将孺慕之情,当成了倾慕之情,于是大彻大悟,勘破情劫,得道成仙…… 谢清徵面无表情地看着,心说师姐为了不让她误入歧途,可真是用心良苦,连这种不靠谱的话本子都给她找来了。放下感情就能勘破情劫,得道成仙,哪有那么容易?该不会是师姐现编的吧? 她放下书,犹豫片刻,出了营帐,原以为会被拦下,不料,竟无人阻拦。 看来谢宗主没有限制她的自由,她还可以四处走动…… 可她不太清楚,昙鸾和晏伶是不是将她对师尊的私情彻底公之于众了?正道的人是不是都知晓了? 谢清徵鼓起勇气,脚步沉重地往外走去。 她做好了被鄙夷、被奚落,乃至被嘲讽谩骂的心理准备,岂料,营帐中巡逻的修士看到她,还是客客气气地颔首点头,脸上没有丝毫异样的神色。 难道只有谢宗主、掌门和闵鹤师姐她们三人,知晓她对师尊的私情? 谢清徵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些许。 若真是如此,那她也不必担心会害得师尊身败名裂了。那三人无论是为了她和师尊好,还是为了正道声誉,绝对会守口如瓶。 谢清徵望向莫绛雪的营帐,想和往常那般走进去,双脚却似被镣铐铐住,半点不敢动弹。 别过去了,别打扰了,会给师尊带去很多困扰和难堪的…… 谢清徵盯着莫绛雪的营帐,望了许久,才迈动脚步,找到关押俘虏的地方,找到昙鸾。 昙鸾被施了禁言咒,许是谢宗主为了防止她胡说八道。她不能说话,却还能吹乐,吹出来的乐声飘逸轻柔,满是异域风情。 她手中的葫芦丝是中原难得一见的苗疆乐器,负责看押她的几个修士抱着手臂围拢在她身边,饶有趣味地听着。 “真好听。” “再来一曲!” “你这个难不难学啊?” 昙鸾放下了手中葫芦丝,摇摇头,示意不难学,然后笑盈盈地看向谢清徵。 那几个修士顺着她的目光,察觉谢清徵的到来,忙散开来,向谢清徵施礼。 谢清徵颔首回礼,道:“请你们出去一下,我和她有话要说。” 她时常跟在谢宗主身侧,看守的修士以为她是奉谢宗主的命令提审昙鸾,忙退了出去。 帐内顿时只剩下她和昙鸾两人。 关押俘虏的营帐设了结界,她们的谈话只有谢幽客能听见,谢清徵掐诀,单独施加了一层结界,这下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 她解开昙鸾的禁言咒,问:“你只和她们三人说了是不是?” 昙鸾清了清嗓子,又笑了笑,道:“是啊,我背着晏伶走的时候,撞上了谢幽客带人来寻你。晏伶被抓后,本来想将你们师徒的私情昭之于众,我眼疾手快,施了个结界,只让谢幽客听见了,那时萧忘情和她的徒弟站在谢幽客身边,顺便也听见了。” 她就算沦为了阶下囚,也还是一派悠然自得,没有丝毫狼狈,白袍都还是干干净净的。 谢清徵不由心想:这人身上的快活与放肆,倒与谢浮筠如出一辙。 可昙鸾爱上的是慕凝,谢浮筠最看重的人是谢宗主,洒脱肆意的人,青睐的竟是恪守规矩之人。看来人总是会被自己没有的东西所吸引。 见谢清徵久久沉默不语,昙鸾主动开口道:“小谢道友,你相信我,你师尊也喜欢你的。” 谢清徵被这句“喜欢”烫得心中怦然一动,不由自主地想:“真的吗?” 下一瞬,她反应过来,冷眼瞧着昙鸾:“时至今日,我还会相信你的话吗?你是想挑唆我去缠着她吗?我和你不一样。” 昙鸾笑盈盈道:“是啊,你和我不一样。我若是你,我就去缠着她,直到逼她承认为止,然后带着她远走高飞。” 谢清徵想起了她死缠着慕凝的过去,戳她心窝,道:“退一万步说,就算她真动情了,可她若不肯心甘情愿承认,而是被逼承认,说不定就会像慕凝一样,最后还是会忘却放下这份私情,有什么用呢?” 昙鸾闻言,果然敛了笑意,垂下眼眸,黯然神伤:“我与你分享我的过往,是想让你了解我,是想提点你,是想和你交个朋友的,而不是让你来伤害我的……” 往往是最熟悉彼此过往的人,最了解彼此在意什么,也最能伤人心。 昙鸾这么低眉垂眼地一说,谢清徵果然生出了几分愧疚之意,觉得自己不该用慕凝的事情来刺伤她。 昙鸾忽又哈哈大笑,满不在乎道:“人和人之间就像天上的白云,聚了散,散了聚,爱情也是一样的;小谢道友,你不要想着长久厮守啊,短暂拥有过一段真情,也是很美好的。” 好像又被她骗到了,谢清徵转过身,不愿与她多谈伤心事:“罢了,我说不过你,你好自为之。” 刚一转身,谢清徵的肩头猛然一紧,竟是昙鸾抓住了她的肩。 她心中大骇,以为昙鸾想偷袭挟持她,刚想拔剑,忽有一击重重打在她后背,接着有源源不断的灵力灌入她的体内。 她不由自主跪倒在地,四肢顿时一阵酸软,七经八脉涌入一阵陌生的灵力,与她原本的灵力杂糅在一起,她气息大乱,哇一口鲜血喷出,迷迷糊糊中,隐隐看见外面的人听闻动静,闯了进来。 昏倒之前,她听见昙鸾朝她低低笑道:“我大约活不成了,送你十年灵力,就当是我送给朋友的最后一个礼物了……要好好活着,将她的魂魄好好修缮……” 浑身发烫,眉心尤其滚烫,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四肢关节烧得一阵阵疼痛,耳朵发出一阵阵“嗡嗡”的耳鸣声。 外面又下起了雨,雨声滴在毡帐上,哗啦啦响。 蛮荒四处都是戈壁大漠,一般不下雨的,她虽睁不开眼,却隐约能听见毡帐外的修士窃窃私语交谈,他们说接连两日下雨,这是一个吉兆,是魔教气数将尽的征兆。 吉兆?但愿如此,但愿能剿灭魔教,夺回玉衡鼎…… 迷迷糊糊中,又听见毡帐门口传来了窸窣声,有人掀开她的帘帐,走了进来。 是闵鹤师姐吗?还是谢宗主? 那人坐到她床边,伸手探她的额头、搭她的脉搏。 那手冰冰凉凉的,冻得她打了个寒战。 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她刚从温家村出来的那个时候,她热毒发作,师尊……那时还没成为她师尊的那个人,坐在床沿上,垂眸看着她,神情淡漠。 真想时光逆转,回到最初,她不要师尊替她转移身上的恶诅,也不要璇玑门的收留,更不要踏上修仙一途,就待在温家村,与鬼怪为邻,与她的鸡鸭鹅为伴,什么时候恶诅彻底发作了,就那么一了百了,不拖累任何人;也许死后变成了鬼,她还能与姑姑她们长相伴呢…… 这般想着,她眼睛一酸,涌起一阵想哭的冲动。 忽然又听见身边那人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师尊。 她听出来了,是师尊的声音。 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嗅到了淡淡的冷梅香,心揪成了一团,撕心裂肺地疼着。 她好想睁开眼,去瞧一瞧她,偏偏眼皮似压了千斤重石,无论如何也睁不开。她想到师尊就坐在她的身边,眼睛越发酸涩,眼泪立刻涌了出来,濡湿了她的鬓发。 那只冰凉的手摩挲着她的脸颊,替她擦去了鬓边的泪水,而后,一抹冰凉柔软贴上了她的眉心,有人将唇覆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我的小红花又断了 第117章 眉心传来柔软的触感,唇分明是冰凉的,却烫得她的心颤了一颤。 十分轻柔的一个吻,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轻得好似一片羽毛撩过她的心扉,带出了一片战栗。 心中溢出数不尽的苦涩、惊讶、欢喜,心潮翻涌,她极力想要睁开眼、坐起来,身体却依旧动弹不得。 掀不开眼皮,她唤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灵识,隐隐约约,瞧见了冷玉般的面庞,苍白的唇色,那双浅淡的琉璃眸中,漾着春水般的波澜,向来沉静的面容上,竟难得出现了几分迷惘与凄伤。 见师尊流露出这样的神色,谢清徵霎时褪去了心中的欢喜。 心再次揪了一团,像是一股被紧拧的麻绳,绞织出了一阵阵挤压的痛楚。 是梦吗? 小时候,她做过很多这样的梦,梦里的自己心神恍惚,意识似醒非醒,身体动弹不得,能听见细细碎碎的谈话声,看见来来往往的人影;有时以为自己坐起身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可下一瞬,又恍然反应过来,她还躺在床上…… 她宁愿这是一个梦境,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妄想,好过瞧见心上人流露出这般哀戚的神色。 师尊怎可能独自来探望她?亲吻她?只怕避嫌还来不及呢…… 一定是梦。 痛彻心扉,灵识渐渐溃散,意识再次陷入混沌,到底没能睁开眼,确切地瞧上一眼。 不知又过去了不多,身体阵阵发烫,烫得四肢关节像是浸泡在了滚沸的开水中,灼痛不已;身体气血翻涌,连喉咙里都泛着血腥味,丹田内一团火热。 一冷一热两道灵气在她身体里盘旋来去,如同泛滥的河水,冲提毁坝,冲得她七经八脉既鼓胀又酸痛。 她默念心决,想要引导内息凝聚归位,可有心无力,两道灵气根本无法融合到一起去,再这样下去,迟早会筋脉寸断,爆体而亡…… 忽然,她的手腕脉门给人抓住,接着体内涌入一股柔和清冽的灵力,强势地将那一冷一热、四处乱窜的灵气糅合在一起。 这股柔和清冽的灵力,谢清徵再熟悉不过。 师尊。 师尊渡来的灵力,缓缓引导她体内的澎湃的气息淌过七经八脉,运行几个大周天后,化作一道暖流,收归丹田。 她的神志略微清醒了一些,身体的痛楚减缓许多,虽昏昏沉沉无法睁眼,却能察觉身边站了好些人,耳边传来掌门欣慰的话语:“徵儿的灵力与绛雪一脉相承,这会儿,也只有绛雪能助她一臂之力。” 然后是谢宗主的一声冷哼。 谢清徵听着,心中泛起一阵酸楚,这会儿师尊当真陪伴在她的身边,不知谢宗主有没有给师尊难堪…… 她渴望听一听师尊的声音,可支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只听见掌门和谢宗主细碎的谈话声,师尊一声不吭。 她的思绪发散开来,脑海闪过她和师尊在缥缈峰朝夕相处的画面:山窗寒夜,雪撒梅林,师尊抚琴,她奏箫,她吹的曲调有误,师尊十指按弦,抬眸冷冷地扫她一眼,罚她将曲谱抄个十遍八遍…… 还有下山历练时共同除祟的画面:她的身体容易吸引邪祟,每每都是她独自走在林中,师尊藏于树梢,等邪祟往她身上扑来,师尊轻拨琴弦,一击斩杀,然后朝她微微扬眉,似有自得之意…… 她很想念师尊。 尽管师尊此刻就在她的身边,可她无法睁眼瞧见,心里那个空缺,便无法填满…… 意识再度清醒时,谢清徵猛地睁开眼,瞧见的不是谢宗主,也不是师尊苍白的面孔,而是纹着金线的床帐。 不知是不是闭眼太久的缘故,一睁眼,眼前的景象变得更清晰了些,一同清晰的,还有耳畔传来的动静,营帐中修士们的窃窃私语声,黄沙大漠上的呼啸风声…… 她敏锐地察觉到身体的变化,丹田内仿佛拥有使不完的灵力,充沛而澎湃。 脑海忽而闪过昙鸾的话语…… 昙鸾当真将十年的灵力传给她了? 床边点着一盏琉璃灯,灯内燃着一团金色的火焰,闵鹤正守在床边看书,见谢清徵醒来,忙放下书,喜道:“小师妹!” 谢清徵从床上坐起,身体不再阵阵发烫,嗓音略带嘶哑:“师姐。” 闵鹤给她倒了一杯茶润嗓,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你昏迷了七天七夜,总算醒了!” 七天七夜,这么久? 谢清徵低头抿了几口茶水,犹豫片刻,问:“师姐,我昏迷的时候,有人来过吗?” 闵鹤摸了摸她的头:“当然有了,谢宗主、我师尊,还有你的师姐、六师姐都来看过你,大家都很担心你啊。” 她抬眸望着闵鹤:“谢谢……” 纵然闵鹤师姐知晓了她对师尊的恋慕,对她也是一如往昔那般温柔怜惜,没有嫌恶,没有厌憎,还试图把她往正道上拉…… 尽管有些难为情,她还是嗫嚅着问:“我师尊呢?她来过吗?” 闵鹤噎了一下,神色复杂地瞧了她一眼,想说些什么,又不便开口,踟躇片刻,道:“有啊,她和谢宗主,还有我师尊一块来的。” 谢清徵试探地问:“那她有一个人来过吗?” 闵鹤又噎了一下:“应、应该没有吧,我一直守在你身边。莫长老她在自己的营帐里,没有谢宗主的手令,她不能出来……” 相当于被软禁了…… 可谢清徵明白,师尊不喜与人打交道,三天不出营帐也没什么,很难说是被软禁,还是自愿待在营帐中,躲着不见她。 谢清徵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果然南柯一梦。 帐帘掀开,三个璇玑门的女修涌了进来,七嘴八舌嚷道:“小师妹!” “你终于醒了!” “那个昙鸾好奇怪啊,为什么要传灵力给你啊?要陷害你吗?” “掌门说她的灵力和你相冲,差点害死你!多亏了莫长老帮你引导!” “我们的小师妹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你们说那个昙鸾是不是看上小师妹了?” “她不是有七个老婆了吗?听说还都是自己的徒弟!” “噫,怎么能这样!乱.伦,恶心!” “哎——打住打住。”闵鹤瞧了一眼谢清徵,忙打断这个话题,“少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师妹刚醒,禁不起你们的吵闹。” “什么嘛师姐,这分明是你之前和我们闲聊的八卦!现在还不让我们说了!” 先前稍显沉闷的氛围,被这些嬉闹的对话冲得七碎。 谢清徵虽被她们口中的“乱.伦” “恶心”一词刺了一下,但还是感觉心头一松,微微一笑。 一切似乎都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她还是众人的小师妹…… 闵鹤道:“好了好了,死者为大,不可以再说那些话咯,不礼貌。” 师姐帮衬道:“是啊,你们积点口德吧!诶,说起来她率领的迦楼罗部众倒不怎么来中原闹事,结果却是第一个被谢宗主斩杀祭旗的小头目,时也命也!” 谢清徵唇边的笑意瞬间凝固,心情跌落到谷底:“昙鸾,死了?” “是啊,三天前,她被谢宗主下令处决了。” “说起来,还是小师妹你的功劳呢!谢宗主和掌门说你那天晚上在外巡察发现了异常,独自追了出去,然后遇到了魔教的人,打了一场。” “是你和莫长老联手打伤她们两个的吧?厉害啊!” 心底一阵阵发冷,谢清徵再也听不清身边的师姐说了什么,脑中闪过昙鸾那日笑吟吟的模样,还有她在苗疆时的一颦一笑。 气上心头时,确实恨不得杀了她,可当真得知她的死讯,想起那日她沦为阶下囚,依旧笑吟吟吹着葫芦丝的模样,谢清徵忍不住眼里一酸,涌起几分落泪的冲动。 那个苗家女子,怎么就死了呢? 师姐们满心欢喜,庆贺斩杀了一个妖邪,谢清徵却再也躺不住,下了床,径直往营帐外走去。 她三步并两步走,走到谢幽客的营帐外,冒冒失失地闯了进去,问谢幽客:“你杀了昙鸾?”语气近乎质问。 谢幽客放下手中的笔,见她既不行礼也不问好,蹙起眉头:“是,我杀了又如何?” 谢清徵道:“为什么是现在呢?她……她……” 她想说昙鸾毕竟没怎么害人性命,罪不至死,就算是敌对立场,她也不希望是在这种情况下杀了对方。 何况那晚昙鸾喊她出来,是查清了谢浮筠的事,特意来提醒她的。 昙鸾大约能料到她师尊会追来,却没估摸到她和谢宗主的渊源,没料到谢宗主和萧掌门会同时带人追来。 那时她和昙鸾打得两败俱伤,昙鸾又如何是两大宗师的对手? 某个时刻,她也确确实实对昙鸾动了杀意,恨不得杀了对方。她在其中牵扯不清,现在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指责谢宗主杀了昙鸾? 难道谢宗主对昙鸾的恨意,会比她少? 她好像怪不了任何人,可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昙鸾死了,那个诡计多端的苗家女子死了,再不会威胁她要揭露她和师尊的私情了,她应该松一口气才对,偏偏心中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 她想将昙鸾拉回正道,昙鸾想将她拉入魔道。 她和昙鸾之间,掺杂了太多的虚情假意,某个方面,却又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甚至,在这个世上,只有昙鸾会真心实意劝她,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谢幽客冷冷地看着谢清徵:“你一醒来就找我质问,我倒要问问你,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将十年灵力传给你?” 谢清徵心道:“因为谢浮筠,谢浮筠的残魂在我体内,她想帮谢浮筠一把,你若是知道这点缘由,会不会后悔杀了她?” 可她嘴唇动了动,说的只是:“因为她猜到你会对她下手,她猜到自己活不下去了,所以就将灵力送给了自己的朋友。” 谢幽客神色冷峻:“你们什么时候成了朋友?你学什么不好,偏偏学她,结交魔教妖邪!” 谢清徵不回答这个问题,问道:“她的尸体在哪儿?” 谢幽客负手而立,倨傲道:“我命人挫骨扬灰了,别想祭拜她。” 谢清徵心中一凛,定定地望着谢幽客,哑声问:“至于这样吗?”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那一年谢浮筠看着谢幽客亲手射杀同门师妹,是何心情。 残酷,理智,而又无情,此等杀伐果决、忌恶如仇之人,不愧为玄门之首…… 她不愿再与谢宗主多说什么,也无视了谢宗主软化下来,眼神中的那一丝关切,施礼告退。 走出营帐,满心的失魂落魄,谢清徵眼眶微湿,望向莫绛雪的营帐,昙鸾生前说的那些话,反复在她脑海回响—— “正道容不下你们。” “你对她有情,她对你也有情,你们是两情相悦。” “我若是你,我就去缠着她,直到逼她承认为止,然后带着她远走高飞。” 想着想着,心中涌起了一股异常强烈的冲动,谢清徵无视门口两个修士的阻拦,径直闯入了莫绛雪的营帐。 莫绛雪正捧着一卷经书,坐在桌边,她的面前摆着九霄琴,凝神阅读纸上文字,察觉到有人进来,她抬首,面无波澜地与谢清徵对视,淡淡开口:“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语气十分克制,几乎和平常冷淡的模样别无二致,尾音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多日未见,谢清徵的目光细细扫过她,她的面容冷艳而苍白,双颊几乎不见一丝血色,往日只觉她强大、不可战胜,如今却能轻易窥探到她的虚弱。 谢清徵心中一酸,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轻声呼唤:“师尊。” 莫绛雪瞬也不瞬地望着她。她的眼神清澈似水,满含爱意,撕破窗户纸后,不加掩饰的炽热爱意。 她又低低唤了一声:“师尊。”语气恭敬又虔诚,还有几分说不出的温柔缠绵。 被她喊得心神稍乱,莫绛雪的眼中泛起了波澜,不自在地别开视线,轻声问:“怎么了?” “师尊,你随我走。” “去哪儿?” “我们回缥缈峰的寒潭,你立刻教我转移诅咒的方法。” 她牵过师尊的手,出了营帐,携着师尊御剑升空,无视身后的一片呼喊声。 御剑途中,谢清徵喃喃道:“昙鸾将十年的灵力传给我了,她死了,谢宗主还将她挫骨扬灰了……” 莫绛雪却平静道:“她没死。” 谢清徵转回头,目瞪口呆:“啊?” 莫绛雪道:“准确地说,昙鸾死了,檀鸢还活着,谢宗主把檀鸢遣送回苗疆了。”顿了顿,她又淡然道,“还有,我欺骗了你一件事。” 谢清徵尚未来得及消化昙鸾的生死,听莫绛雪这般说,心中蓦然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什么事?师尊,你经常骗我,我都不介意的……” 她心甘情愿被眼前这人欺骗,只要与这人的性命无碍,她都可以原谅。 莫绛雪沉默片刻,才缓缓道:“那个恶诅,只能转移一次,你无法再从我身上,转移回你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一连串打击,神志不清了):朋友死了我才发觉她说的有几分道理,人生苦短,真情可贵,bibi朝师尊发射爱意直球 莫:她还没死呢 小谢:啊?(手忙脚乱捡球) 莫:恶诅你也无法转移 小谢:…… 第118章 她在昙鸾死亡的消息中,拾起了一丝希望,替师尊转移恶诅的希望,而后得知昙鸾未亡,心中不免惊喜,可刚拾起来的那一丝希望,也被身后人无情地掐断。 谢清徵不知该作何表情。 一瞬间,她连思考的力气都丧失了。 雪白的云层不住地往后退去,大漠黄沙渐行渐远,御剑的方向不曾更改,她带着师尊一路沉默地飞往璇玑门。 从未飞得如此迅速,丹田内的灵力充沛而澎湃,仿佛用之不竭,去时两三天的路程,回时半天便到了。 落地后,天色已暗,四下里,月色如霜,谢清徵扫了一圈熟悉的寒潭碧竹,转而望向身旁的莫绛雪。 莫绛雪的目光锁在她身上,眼中却有一丝担忧。 她眼尾泛红,眼睛里爬满血丝,与莫绛雪定定地对视,嘴唇无声翕动,极力隐忍了一阵,终是什么话都没说出口,掐诀在寒潭四周施加了一个结界。 莫绛雪周身陡然一暖。 她的修为远不如前,而缥缈峰向来寒冷,眼前人布施了结界,想让她感觉温暖一些。 两人站在寒潭边上,风拂竹叶,沙沙作响,静默许久,谢清徵故作轻松地聊起昙鸾:“师尊,昙鸾是怎么一回事?” 莫绛雪语气如常:“就那么一回事。” 原来,谢幽客捉了昙鸾以后,原本犹豫要不要杀了昙鸾,结果谢清徵跑去探望昙鸾,昙鸾传了谢清徵十年的功力。谢幽客看在这份人情上,便饶了昙鸾一命,让她服下假死药,让十方域的另一名俘虏扮作她的模样,当众处决,然后秘密遣人将她送回苗疆。 谢清徵听完事件经过,想起谢宗主冷峻的神色,道:“我刚才跑去质问谢宗主是不是杀了昙鸾,她居然冷冰冰地和我说‘是,杀了又如何’。” 莫绛雪道:“她确实杀了昙鸾。” 从今以后,“昙鸾”确实死了,活下来的,是檀鸢。 谢清徵道:“谢宗主对我说的话可真难听。” 什么命人挫骨扬灰了…… 她那个人,有时明明做了一件好事,却总是被人误会—— 原本就是孤鸿影指定的继承人,结果被误会是从谢浮筠手中夺来的宗主之位;她手段强硬,想结盟联合各大派围剿魔教,结果被误会成野心勃勃,想要吞并各大派。 莫绛雪道:“谢宗主不太会说软话,你好好询问,她也许会解释几句,你用质问的口吻同她说话,她不开心。” 谢清徵想了想,道:“她那人也是说过软话的。” 面对她的师姐,她就曾低下高傲的头颅。 莫绛雪还想说些什么,脚边忽然绕来了一团毛茸茸,低头一看,是谢清徵养的那只灵狐听见她们回来的动静,跑下山来,一脸谄媚地在她们腿边蹭来蹭去。 谢清徵抱起灵狐,问它:“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有没有好好修炼?” 灵狐眨了眨眼,仰天嗷叫了几声。 谢清徵的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真乖。” 这是她回来之后,展露的第一个笑颜。 莫绛雪瞬也不瞬地望着她。 谢清徵放下灵狐,弯腰轻轻拍了拍它的头:“去别处玩吧,我还有事要做。” 灵狐一走,谢清徵脸上浅淡的笑意又消失了,她直起身子,望向水潭边上的一截竹枝,看得微微出神。 曾几何时,有人从容不迫地立于那截竹枝上,抬手擦去唇边的血痕。 她又望向潭边石头上雕刻的那几篇赋文,看到了那句“且以琴言之,或谓之清徵”。 她给自己取的名,小时候,她见莫绛雪负琴又佩箫,便想取一个与音有关的名字。 从小就渴望与这人有关联啊…… 谢清徵转眼望向莫绛雪,先是望向她悬在腰间的流霜箫,然后是白衣上的红色暗纹,最后才是那张清丽苍白的脸。 记忆中的那张脸,明月与霜华难掩的清丽出尘,如今却苍白到接近病态。 谢清徵盯着那张苍白的脸,颤声开口道:“教我。” 莫绛雪问:“教你什么?” 谢清徵涩声道:“教我转移诅咒的方法。” 终于还是绕到了这个话题…… 莫绛雪薄唇翕动:“我说了,没用的,我骗你的。” 谢清徵目光灼灼,坚持道:“教我。” 莫绛雪叹息:“真的转移不了。” 谢清徵眼圈发红,毫不躲闪地凝望着莫绛雪,一字一句道:“我要自己试,教我!” 十分无礼的语气,近乎咄咄逼人的口吻,偏偏挂着乞求乞怜的神色,眼中还蕴着一层朦胧的水色。 对视良久,莫绛雪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用指腹擦去谢清徵眼里的泪花,故作冷静道:“需要中咒之人除下衣衫,浸浴在寒潭中,这样,你还要学吗?” 谢清徵心中一颤,面不改色,掌心翻转,从储物囊中取出一块白布,蒙上眼睛,遮挡住汪汪泪眼,发誓道:“我不会看你,我若看见不该看的,你可以一剑杀了我。” 莫绛雪道:“你可以唤出灵识偷看。” 谢清徵平静道:“师尊,你明知道我不会这么做。” 明知她不会这么做,还非要这么说,无非是想打消她的念头。 莫绛雪问:“一定要亲自尝试吗?” 谢清徵依旧坚定:“一定。教我。” 什么无法转移,说不定师尊又是在骗她呢。 她已经分不出师尊话语的真假,也不想再去分辨,她只求亲自一试。 莫绛雪:“好,我教你。” 她伏到谢清徵的耳边,传授了口诀,接着后退一步,翩然立于月色下,望着谢清徵,面色平静地除下自己的衣衫,外袍、中衣……一件件滑落在地。 明月霜华照在她的肌肤上,映出一片如玉般的莹白,清丽出尘的面容平静依旧,耳朵和脖颈却慢慢泛起了一层薄红。 尽管用白布蒙上了眼睛,谢清徵还是转开了身,背对着莫绛雪,没有半分旖旎的心思,默默记诵口诀。 她听见了褪衣的窸窣声,听见寒潭中传来哗啦的入水声,接着,是一声冷静的:“过来。” 谢清徵转回身来,足尖一点,循着声音,轻飘飘地、小心翼翼地跃入寒潭中,生怕溅起半点水花,溅在师尊身上。 水流托举着她的身体,她游到师尊身后,伸手,环抱住师尊,凝神静心,默默运转心法和口诀。 莫绛雪闭上眼睛,紧贴在谢清徵怀里。 身后的躯体柔软又温暖,她感受到了对方胸腔怦然跳动,咚、咚、咚,一下一下,敲打着她的后背。 良久,身后之人都没有发出动静。 莫绛雪散了散体内的阴毒,推开谢清徵,上岸穿好衣服,问:“如何,这下可信了?” 谢清徵还浸在冰冷的潭水中,她扯下眼上的白布。 莫绛雪站在潭边,望着她。 明月悬空,潭面波平如镜,她面色阴沉,垂眸望着碧潭中师尊的倒影,沉默不语。 水中的倒影虚无缥缈,恰似水中月,镜中花,一触即散。 她抬手,一掌拍在水中,打散了倒影。 莫绛雪知她心情不佳,没再出声,任由她将气撒在自己的倒影上。 水花四溅,涟漪四起,水中倒影朦胧溃散,乱了一阵,潭面重回平静,那道翩跹的身影散了又聚,清晰地倒映在水中,亭亭若鹤。莫绛雪瞧见这一幕,心中一动,似有所悟。 谢清徵从水潭中出来,瞧见师尊湿漉漉的衣衫贴着肌肤,连忙运起灵力,面无表情地将一股暖气传了过去。 衣衫上的水汽慢慢散发开来。 这一幕似曾相识,曾经是师尊这般对待她,宛如一个轮回。 莫绛雪凝目看她,她收回了手,眉梢眼角还堆着难以言喻的失望,疲倦道:“师尊,我们回蛮荒吧。” 眼下,只有寻求结魄灯这一条路了。 莫绛雪直言道:“你的脸色很难看,你在生我的气?” 谢清徵红着眼圈,转开脸,轻声道:“徒儿不敢。” 莫绛雪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过了好一会儿,才一本正经地道:“你分明被我气哭了。” 谢清徵不语,喉咙哽住,鼻腔与眼睛都酸涩得厉害,她背过身,不愿让莫绛雪看见她这副软弱的模样。 怨怼的话语不舍得向师尊说出口,她就只能默默忍受。 莫绛雪忽然道:“你想和我打一场吗?” 谢清徵摇头拒绝:“不想。” 莫绛雪问:“是不想,还是不敢?” 都有。 谢清徵道:“我不打,我们去蛮荒。” 莫绛雪道:“也许你只有现在能打过我,等我好了,你就再也打不赢我了。” 话音刚落,莫绛雪拔剑出鞘,左手握剑鞘,右手提剑,直冲谢清徵眉心刺去。 谢清徵下意识闪身躲避,被莫绛雪一激,她随手折了一根竹枝格挡。莫绛雪毫不留情地一剑削断,再度挺身刺来,命令她道:“拔剑。” 参商剑应声出鞘,她挥剑格挡。 双剑相交,当的一声,嗡嗡长鸣。 她的手臂被震得一麻,向后退了半步,瞥了一眼师尊苍白的脸色,道:“我打不过你。” “还没打怎知打不过?”莫绛雪手下丝毫不留情,风驰电掣地进攻,“别担心我,你我不用灵力,只切磋剑招。” 谢清徵一一架开她攻势:“我的剑法都是你教的!” 莫绛雪长剑斜击,嗤嗤嗤连刺三剑,这是璇玑门的剑招,三环套月,谢清徵手忙脚乱挽剑花护身格挡,莫绛雪冷道:“学成这样,好意思说是我教的?” 被她这么一说,谢清徵咬了咬下唇,连忙还招。 竹林中剑光闪烁,莫绛雪踩过竹枝,越过竹林,一袭白衫仿佛化作了一道白影,引着谢清徵在竹林穿梭游走,互相拆招。 打着打着,谢清徵心里的情绪越酿越浓。 这一晚上,她心中一直有根紧绷的弦,她若无其事般,隐忍压抑了一晚,此刻终于凭借切磋爆发出来。 她出招越来越快,下手越来越重。 莫绛雪游刃有余应对着,她游走在前,忽然一个回身,状似直面迎上谢清徵的剑刃,谢清徵吓得就要收剑,莫绛雪却举起了左手的剑鞘,将剑鞘口对准了参商剑的剑尖,参商剑直直地插.入了鞘中。莫绛雪手腕一转,谢清徵虎口一震,长剑立时脱手。 “再教你一招,剑鞘夺剑。”莫绛雪微微一笑,衣袖一拂,向后退去,步开外的人却掠身过来,径直将她扑倒在地。 谢清徵打红了眼,怨恨、愤怒、痛苦、恐惧、失望,连日来积压的负面情绪,此刻彻底爆发开来。 她扑在莫绛雪身上,咬牙切齿道:“你们一个个都拿我当傻子戏弄!萧忘情骗我,谢幽客骗我,昙鸾骗我,她们骗我也就算了!师尊,我最信任你,你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骗我!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骗子,我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你的话了!” 莫绛雪从未被这样对待过,也从没人敢这样对待她。她怔了一怔,看着眼前的人,听见那句“再也不会相信你”,心里好像被一根细针扎了一下,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 她哑声道:“可你说了,我是你此生最信赖的人。” 谢清徵摇头,颤声道:“不会了,我再不会相信你们任何一个人了!” 小时候温家村那些人待她很好,她长大了,也很努力地想待别人好,偏偏人心隔肚皮,赤诚以待,却总被欺骗;全心全意信任,却总被辜负。 她的眼睛不复清澈澄明,眼球上布满血丝,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质问身下的人:“师尊,你早就想起幻境里的事了,对不对?你早就猜到我对你动情了,是不是?” 莫绛雪不语。 瑶光铃淬炼易主那刻,被瑶光铃所慑去的记忆,自然而然就恢复了,这也是昙鸾能猜出她动情的原因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等着,以后让小谢你蒙着眼睛被师尊好好教一教~~~ 第119章 明月悬空,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撒落一地银霜。 莫绛雪被谢清徵扑在地上,一动不动,目光放远,望着头顶那些随风轻轻摇曳的竹叶,半晌没有说话。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谢清徵想起莫绛雪从苗疆回来后的种种反应,她明明知晓那些事,明明知晓自己的情意,却装作不知道,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自己的那些胆战心惊、徘徊犹豫、逃避不敢面对,于她而言,又算什么呢? 谢清徵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自嘲般笑了一笑,笑容万分苦涩。 这一刻,她真觉得自己像个笑话,自以为闯下了弥天大祸,自以为是地抹除对方的记忆,小心翼翼地疏远对方,自我克制那份情意,以为这样就能长久地陪伴在对方身边,岂料对方将她的一切尽收眼底,还装作若无其事,云淡风轻。 为什么要装不知道呢?为什么要当作一切都没发生呢?她对她的情,让她感觉到耻辱和不堪了吗? 若真如此,她就应该放任自己的疏远,之后何必一步步主动靠近? 被昙鸾当面揭露了自己的情意,她又是何心情? 石窟中,自己不管不顾地向她挑明了喜欢,她又为何要沉默? 明明早就知晓了,明明早就知晓了…… 昙鸾的话语突兀地在脑海响起—— “她对你也有情,你们是两情相悦。” “我若是你,我就去缠着她,直到逼她承认为止。” 当真如此吗?是两情相悦吗? 一阵悲戚之中,忽然涌入了几分欣喜与希望,谢清徵盯着莫绛雪,须臾,她鼓起勇气,眼神变得温柔至极,连带着声音也低了下去:“师尊,昙鸾说的话,是真的吗?她说你对我也有情,是吗?” 莫绛雪心潮翻涌,阖上了眼,不愿泄露眼中的情绪。 心底的爱意悄然滋长,她早已洞悉自己的情,却从不肯直面对方的情,也不愿做出回应。她怕她一回应,会将事态推向无法挽回的局面。 谢清徵柔声恳求:“为什么不说话呢?你总是喜欢沉默,上回你也沉默。不要沉默了,给徒儿一个答案好不好?” 莫绛雪眉心蹙起,缄口不语,胸口起伏不定。 说什么呢?说,对!我对你也有情。然后呢,两情相悦,不管不顾地在一起,饱受世人的嘲讽和不解,让你众叛亲离,再让你眼睁睁看着我死在你面前! “师尊,你说啊。”谢清徵继续催促,急火攻心,加之猜出身下人的几分心意,她的言行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指尖温柔地抚过身下人苍白的面颊,如画的眉,紧闭的眼,精致的鼻,还有苍白的唇。 这是她倾慕已久的心上之人,从小就倾慕的、愿生死相随的心上人,彼此近距离面对面,气息交缠在一块,她凝望着对方,良久,吻上对方的唇。 既不肯说,那她用行动试探…… 莫绛雪浑身一颤,猝然睁眼! 谢清徵却阖上了眼,唇与唇轻轻贴合在一起。 冰凉柔软的触感,像是之前落在她眉心的那抹触感,像是缥缈山巅梅花枝头的薄雪,她品尝过那些雪的味道,就像现在这般,冰凉,清甜,挟着幽幽梅香,只是远没有这般柔软,柔得像云朵,又像酒,令她感到一丝朦胧眩晕的微醺感。 不是被幻境和铃铛声操纵了心神,不是夹在鬼墙中无法呼吸的渡气,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由她占据主动地位的吻。 她摩挲着对方的唇,沉醉其中,满腔柔情涌上心头,消弭了心中的怒意和悲戚。 她忍不住想要加深这个吻,身下却有一股力道推开了强势地推开了她。 她整个人被掀翻在地,睁开眼,茫然无措地望向对方。 莫绛雪从地上爬起,理了理衣衫,敛去身上狼狈和零乱,居高临下望着她,眼神澄明,无波无澜,呼吸声却沉重而又急促,伴随着胸口的剧烈起伏。 谢清徵心中的柔情渐渐褪去,也扶着一根竹子,站起了身,视线瞬也不瞬地望着莫绛雪,期待她给出一个答案。 “为什么呢……”莫绛雪微微摇头,语气夹杂不解。 谢清徵一颗心悬起,怎么是她反过来问为什么?不应该是她给自己一个答案吗? “你为什么非要得到一个答案呢?我以为我们足够默契。” 谢清徵脱口而出道:“默契什么?默契地装不知道吗?还是默契地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莫绛雪神色冷淡地盯着她:“那样不好吗?” 至少那样她们还能继续做师徒,以师徒的身份,陪伴在彼此身边。 瞧见莫绛雪陡然转冷的神色,谢清徵心中的悲戚感又浮了上来,鼻腔和喉咙又泛起了酸涩感,她不允许此刻自己软弱,逼问道:“不好,一点都不好!我喜欢你,我对你有情,倘若你也一样,为什么不能回应我?你怕吗?你也介意那些人的眼光?” 莫绛雪转开视线,她不怕,她不在意。 谢清徵故作强硬道:“说啊,不要又不说话!你到底还想欺瞒我什么?我不要含糊不清、似是而非的沉默,我要你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 说完这句,她仿佛觉得自己太过咄咄逼人,又放缓了语气,柔声道:“你要是真介意别人的眼光,那我和你断绝师徒关系,我们不要当师徒了好不好?或者,等你解除身上的恶诅后,我们就退隐江湖,找个世外桃源隐居起来。我还是会一样听你的话,一生一世都听你的话。” 莫绛雪冷淡地听完,道:“你若还肯听我的话,便答应我一件事。” 谢清徵问:“什么事?” 别说一件,一千件一万件她都愿意答应。 莫绛雪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要你,放下这份情。” 谢清徵愕然地望着她,嘴唇无声嗫嚅着。 莫绛雪冷然道:“我是和你做了那些事,但我不需要用遗忘记忆的方式去逃避,我可以坦然面对;我是对你动情了,但忘情道就是得情而忘情,我就算有了私情,最后也可以放下。” 竟是这样的一个答案…… 就算有了私情,最后也会放下……会放下…… 原来人的话语也会像利箭,将人伤得肝肠寸断。 心脏好似被利刃剖开,血淋淋地疼着,谢清徵脸色越来越白,眼前朦胧一片,泪水模糊了视线,那道翩然如鹤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 她忽然有一瞬的后悔,后悔不该撕破那层窗户纸,不该打破彼此的关系,不该强行逼问她,要人给出一个回应。 可只有一瞬。 既然选择问出口,她就该承受一切的后果。 莫绛雪转开身,背对着她,呼吸急促,脊背也因身体的颤抖和喘息而略微弯下,继续道:“世间之情,大多不知所起,不知所终。你为人太过重情,趁孽缘未深,趁一切都未开始,还有回头路可走,长痛不如短痛,趁早放下,只要时光足够长,你总会放下的。” 像是有人攥着她的心脏,在撕扯,在拉坠,痛彻心扉,痛得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彻底消退得干干净净,谢清徵喃喃道:“可师尊,我修的不是忘情道啊……你能放下……我做不到……” 血气翻涌,喉咙里涌上了甜腥的味道,带着铁锈味,莫绛雪一阵恶心,抬手捂住胸口,苍白的双唇不住地发颤,她逼着自己,吐出那些无情的字眼:“你做不到……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身后传来急促的喘息声,像是竭力在忍住喉咙里发出的号啕哭泣声,莫绛雪阖上眼,劝道:“别为了这么一段情……如此失态……” 谢清徵无力地蹲下身子,捂住脸颊,掩去满面泪痕,整个人,连带着声音都抖作了一团:“是……是……我很失态……师尊……别再说了,求你……别说了……” 如谢清徵所愿,莫绛雪不再言语,身后的隐忍压抑的哭泣声却越来越重。 胸腔满是浓郁的血腥味,她的唇边溢出了血,沉默许久,她妥协道:“别哭了,你若真放不下,我、我” 她能怎么办呢?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啊…… 谢清徵强撑着站起身,抬手擦泪,视线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她看向莫绛雪的背影,眼中几乎带上了一丝恨意。 适才涌起的那几分欣喜和希望,被人硬生生剜了去,她头一回体会到这种肝肠寸断的痛苦,也如莫绛雪所愿,道:“好,我会放下的……师尊,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放下的……你暂时让我留在你的身边,我不会再打扰到你了……等你身体好了之后,我就离你远远的……” 胸腔气血翻涌,剧痛不已,莫绛雪心乱如麻,点点头,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喉咙里忽然涌起一股血气,她扶着竹子,一弯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殷红的鲜血洒在绿竹上,犹似泪痕斑斑。 谢清徵脸上还挂着泪痕,见状,急忙闪身上前:“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吐血了?” 见她过来,莫绛雪不去看她,轻轻甩开她的手,抬手擦去唇边的血痕,冷冷地道:“你若不想我早死,就离我远一些!” 怒伤肝,思伤脾,悲忧皆伤肺腑,情最伤身,她自幼修炼忘情道,修得心如止水,喜怒哀乐之情极淡,偏偏此时动了真情,失了自制,情绪大开大阖,既悲又痛,心性大损,伤了自己的真元。 何必这么狠心?说出这种决绝的话…… 谢清徵后退了几步,又被她这句话伤得体无完肤,不敢再上前,喃喃点头:“好,好……我会和你保持距离的……” 莫绛雪心中刺痛,做了个深呼吸,接着盘膝坐地,克制情念,调理内息。 谢清徵一面怨她心狠,一面却又不住地看她,怕她再吐出一口血来。 直至晨曦初露,天边亮起一丝鱼肚白,莫绛雪方才睁开眼,站起身。 谢清徵站在十步开外,守了她一夜,见她终于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和宽慰,下意识要靠近,转念却又克制住了亲近之意,依旧站在原地,木然地问:“师尊,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莫绛雪语气冷淡,戴上白纱帷帽,遮挡住自己苍白的面容,“走吧,回蛮荒。” 谢清徵脚步未动:“师尊,我觉得你留在璇玑门比较安全。” 莫绛雪想了想,道:“也安全不到哪儿去,据我和谢宗主推测,十方域接下来也许会围魏救赵,派人攻打各大门派。” 谢清徵垂下眼眸,这么说来,还是待在谢宗主身边比较安全,毕竟谢宗主身边高手云集。 她问:“那提醒各大派戒严了吗?” 莫绛雪嗯了一声。 谢清徵点点头,召唤出剑,同莫绛雪道:“那我带你回蛮荒吧,你不要御剑,我来御剑。” 此时此刻,无需在这方面浪费灵力。莫绛雪没有推辞,跃上谢清徵的飞剑。 再次飞往蛮荒,两人一路无话,明明挑明了彼此的情意,却又平静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还变得像陌生人那般客气,疏离,冷淡。 到了联盟大军的营帐,谢清徵向莫绛雪施礼告退,淡声道:“师尊,我昨晚用传音符联系过谢宗主,告知了她我带你回璇玑门的事。你先回去吧,我擅离营帐,我去向谢宗主请罪。” 莫绛雪嗯了一声,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谢幽客的营帐,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有谢幽客在,今后,再不需要自己去照料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台上的大佬们在做学术报告,我在底下用手机码小情侣互相伤害~~~ 第120章 “我看徵儿最近都没黏着你了,你和她说清了?”萧忘情执黑子,落在棋盘上。 莫绛雪执白子,落棋的动作一顿,淡道:“说清了。” 挑明以后,她们师徒除了每日例行的请安问好,再无多余的交集。有时连请安都是隔着营帐的,并不见面。 她的营帐也被谢幽客派人十二个时辰盯着,谢幽客并不允许她们师徒多见面。 萧忘情温言宽慰:“说清了就好,徵儿年龄还小不懂事,误将孺慕之情当成了爱慕,你们在苗疆那会儿也是一着不慎,以致中了昙鸾的计。” 莫绛雪脸上掠过一层阴影,嗯了一声。 其实昙鸾说得没错,她若心思澄明、无情无欲,那日的合欢香、汲春散、瑶光铃,都不足以彻底操控她的心神。 她甚至也想到了破解风月幻境的方法,便是杀.欲,只是,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对谢清徵动了情…… 萧忘情察言观色,待要细问,却觉得不太妥当,沉吟片刻,她话锋一转,道:“你原是居于蓬莱的隐逸之人,不必拘于那些世俗之见,谢宗主的那些话,也不必放在心上。” 她继续安慰道:“谢宗主那边我看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她为人严厉,难免会觉得这些事有悖世道纲常,她对徵儿也是爱之深责之切,希望徵儿走一条坦坦荡荡的正途。” 萧忘情待人一向温和谦逊,从她口中听到的似乎永远都是善解人意的话,与她相处也只会觉得舒服妥帖,这点与谢幽客截然相反。 谢幽客是不假辞色之人,除了她在乎的人以外,于她而言,这世上的人只剩下两种人,可以用的,不可以用的。 “掌门说得有理,我不会责怪谢宗主对我口出恶言。” 那日从璇玑门归来后,谢幽客也将莫绛雪单独请到营帐中,恶声恶语,将她指责怒骂了一通。 莫绛雪:“谢宗主还要我和徵儿断绝师徒关系。” 萧忘情问:“你应了?” 莫绛雪摇头:“没有。” 虽说谢幽客与谢清徵渊源颇深,但她们师徒已对天地行了礼,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是否断绝关系,只由她们两人说了算,任何人都做不得主。 萧忘情沉吟片刻,提醒道:“围剿十方域还需你帮忙出谋划策,当此用人之际,谢宗主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过后就不好说了……” 莫绛雪道:“以后的事,以后再看吧。” 她还有没有以后都说不准。她的徒儿身世复杂,倘若她害得她众叛亲离,她死了之后,又还有谁能替她护着? 也只有谢幽客了…… 莫绛雪摩挲着手中的棋子,望向萧忘情,半晌没有落子,心中起了试探之意。 萧忘情道:“徵儿是玄门正宗新一代弟子中最出色的那个,只要过了这关,来日前途不可限量。” 她说得十分真诚,语气也十分笃定。 莫绛雪忽然转移了话题,问她:“谢浮筠是怎么死的,掌门,你是不是知晓内情?” 萧忘情白眉微扬,似有些讶异,旋即微笑着直言道:“你都这么问了,就是肯定我知道内情了,指不定你也怀疑过我。” 不错。 自从四年前论剑大会“天璇剑”一事后,莫绛雪就对萧忘情起了疑心。 莫绛雪心中一紧,道:“谢前辈魂飞魄散的消息,最开始是从你口中传出来的。” 萧忘情和颜悦色道:“我不瞒你,其实不止我知道内情,谢宗主也知道。” 莫绛雪并不讶异:“谢宗主确实早就知道了。” 以天枢宗的实力,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查不出来,一直以来,谢幽客并不急于查明凶手,而是想剿灭十方域,合成结魄灯。 这一点,不仅莫绛雪猜得到,谢清徵也猜得到,因而那日在璇玑门,谢清徵会冲她说“你们都骗我”这样的话。 莫绛雪:“掌门,能让你和谢宗主同时选择隐瞒保护的人不多,我大约也能猜到凶手是谁了。” 萧忘情想起了故友和往事,眼神黯淡不少,犹豫了会儿,才道:“知道了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就让那件事过去。浮筠她走了邪道,做了错事,她的死,怪不到谢宗主头上,怪不到任何人头上……” 她抓过莫绛雪的手,放在自己眉心上:“你也别猜了,看在你和徵儿是师徒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你用探灵术进入我的灵海。不过你可得答应我,要对徵儿保密。” 探灵术可以探取修士灵海里的某段记忆,但在对方清醒的情况下,需要对方同意方可进入到灵海中。 莫绛雪双指并拢,指尖点在萧忘情的眉心上,闭上眼睛,萧忘情脑海中的记忆画面一幕幕闪过,片刻之后,她睁开眼,默不作声。 萧忘情长叹一声,道:“如何?还是装作不知道为好,就让这件事过去吧。徵儿若问起,就说浮筠是修炼邪道反噬了。” 莫绛雪道:“等她记忆完全恢复,还是会知道的。” 萧忘情道:“能瞒一日是一日,她的心境在不断成长,总有一日,就如同你我一样,会看开的……” 月色如昼,黄沙大漠。 一场混战后,正魔双方各有死伤。 正魔两道从去年的十一月打到今年的正月,在蛮荒打了近两个半月,众人脸上心里均挂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厮杀结束,谢清徵擦拭干净烟雨箫上的血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寻到璇玑门的营帐,与师姐们躺在一处歇息。 翌日是元宵节,闵鹤见师妹们神色恹恹,在营帐里支起了一口锅,带着几个女修给各位师妹们煮元宵。 外头寒风呼啸,她们师姐妹挤在一个大帐篷里,捧着一碗香香糯糯的元宵,既暖胃,又暖心。 师姐边吃边感叹:“不知道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我想回门派了。” 六师姐道:“上个月玉衡宫被魔教烧了;天权山庄被魔教攻占;开阳派留下驻守的修士被打得只能龟缩在终南山上,被魔教的妖邪骂是‘终南乌龟’;我们璇玑门也差点被攻破,好在掌门和沐长老带着人及时回去支援;就这样,谢宗主还是坚持西进……” 闵鹤鼓舞道:“要我说,还好坚持下来了,这个月形势不就逆转了!十方域的八个头目,我们正道已经斩杀了个!如今又拿下了澜关、勒城、业火城,算是深入魔教内部了,等彻底剿灭了魔教,以后修真界就太平无事啦!” 师姐道:“等这一切结束了,我要去云游天下。” “我要闭关悟道。” “那我要……要收徒玩。” “我想去皇宫看看,听说皇帝修了一座皇家道观,请全天下的道士前去论道辩法,我要去凑个热闹。” 闵鹤看向默默吃元宵的谢清徵,问她:“小师妹,你呢,到时想做些什么?” 谢清徵嘴里含着元宵,两颊鼓鼓囊囊,没等她开口,旁边的师姐就替她说道:“她啊,肯定是想陪着莫长老待在缥缈峰 ,或者跟着莫长老外出历炼啦!” 另一个师姐附和道:“是啊,莫长老去哪她肯定也去哪儿。” 有一个师姐道:“莫长老要是我师尊,我也和小师妹一样,师尊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呜呜——” 闵鹤一人给喂了一口元宵,堵住她们的话,制止她们当着谢清徵的面,谈论莫绛雪。 心的话语像一根根绵密的针,密密匝匝地扎在谢清徵的心尖,谢清徵将元宵吞下,微笑地听着,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我想回未名峰看看,然后找个地方,养狐狸养毛驴养一群鸡鸭鹅,慢慢修炼。” 不知是不是在蛮荒待久了,见多了厮杀和流血,最近,她总会梦见在未名峰修炼的那些日子。 那时,她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师妹,每日的功课就是修炼打坐练剑,闲时跟在师姐们后面玩闹,每个月去一次缥缈峰峰底碧水寒潭疗毒,虽然迷茫身世,不知此身何处来去,但心中有着坚定的信念,也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那时,她渴望拜莫长老为师,对莫长老有朦朦胧胧的情愫,但到底没有太多的交集和牵扯,情不知所起,也还未一往而深…… 如今,莫绛雪要她放下那份情,要她保持距离,她绝无可能再跟在莫绛雪身边。 师姐们笑话她:“养鸡鸭鹅?养肥了炖了吃吗?” 师姐调侃她:“你如今怎的不喜欢黏着莫长老了,倒喜欢黏着我们了?我们可没有好功夫教你了。” 在未名峰时,这些人都曾是掌教师姐,负责教习师妹入门的心决和剑法。 六师姐打趣道:“莫长老经常和谢宗主待在一处商量军事,谢宗主那么凶,小师妹估计怕她吧。” “好好吃东西!食不言寝不语!”闵鹤忙又给她们喂元宵,堵她们的嘴。 谢清徵若无其事般道:“对啊,谢宗主太凶了,我害怕见她。” 其实,她现在最害怕见的是莫绛雪。 不是从前那种小心翼翼,害怕泄露情意;而是,一见到莫绛雪,就会想起那日被她伤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那种痛苦的滋味,谢清徵不想再体验第二回了。 不过应该也没有第二回了。 等剿灭了魔教,合成了结魄灯,师尊身上的恶诅可以解开,师尊继续修忘情道,她不会误了师尊的道途;而谢浮筠的残魂可以修缮,得以和谢宗主团聚。 至于她自己…… 谢清徵舀起碗里的最后一颗元宵,热气氤氲了视线,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等到她不欠任何人时,那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呢,成了孤魂野鬼也好,魂飞魄散也罢,天大地大,任她遨游…… “师姐们,我吃完了,我出去练会儿剑!”谢清徵一口吞下元宵,用力眨了眨眼睛,将泪水忍了回去,起身就要离开。 外头忽然进来一个女修,附在闵鹤耳边说了些什么。 闵鹤连忙拉住谢清徵:“我师尊让我们送几碗元宵过去,她和莫长老在业火城里。” 谢清徵喉咙一紧,正想拒绝,又觉得是掌门的命令,不好推拒,便和闵鹤一块去了。 昙鸾被谢幽客秘密送走之后,还剩下一个晏伶。 晏伶是十方域的少主,是虞无涯的骨肉至亲,谢幽客自然不会轻易杀了她,而是用她谈判,最后换下了一座城池和一城的俘虏。 说是俘虏,其实也没多少正常人了,其中有寻常百姓,有修真界的修士,大多数人都被魔教炼化成了毒尸。 谢幽客原先犹豫这个交换值不值当,萧忘情劝她:“炼化成毒尸的人还有救,疏雪研制过解药,还能救回来的。再说城里还有一些百姓,不能见死不救。” 莫绛雪也劝她:“业火城是蛮荒要地,易守难攻,占据此城后,进可攻,退可守。”谢幽客冷冷乜了她一眼,最终同意了交换。 十方域的人撤出业火城之前,传音给谢幽客,说给她留了一个“惊喜”。 谢幽客进城后,望着街头巷尾,四处穿行的“人”,脸色难看至极。 魔教所谓的惊喜,就是放出了城里关押着的所有“人”。 这些“人”个个衣衫褴褛,肤色惨白,身上的腐肉一边走一边掉,嘴里不断发出嗬嗬怪声,见到活人就扑上来咬。 谢幽客安排了一批修士去捉街头巷尾的毒尸,然后召集各派的掌门人和名士,商量要如何处理。 众人商量得头晕脑涨:有的提议暂且不管,等剿灭了魔教再回过头来解决;有的说除魔卫道本就是为了除祟安民,百姓身上的尸毒要先解开,然后将他们安置好。 商量了半天,众人都有些口干舌燥,萧忘情想起今日是元宵佳节,璇玑门的女修们煮了元宵,便让闵鹤和谢清徵送一些过来。 莫绛雪与萧忘情坐在一块。闵鹤给萧忘情端了一碗之后,瞧了一眼谢清徵,端起另一碗,送到另外一位掌门面前,并不给莫绛雪端。 谢清徵知道师姐是有意让自己端给师尊,犹豫片刻,她端了过去,师尊伸手来接,她避开了对方的触碰,直接将碗放到了桌上。 莫绛雪瞧了她一眼。 视线对上片刻,谢清徵垂下眼眸,不去看她。 莫绛雪神色淡然,没话找话,问:“是你煮的吗?” 谢清徵摇头:“回师尊,不是,我于厨艺一道并无天分,不会轻易尝试下厨。” 莫绛雪:“你倒听话。” 多少年前随口说的话,她都还记得。 谢清徵道:“师尊,我记性不错,你说的,我都会牢牢记在心里。” 莫绛雪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神色依旧从容,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少年人的爱恨之心,本就分明,她就算要拿话刺自己,自己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将来吵架:(balabalba翻旧账)是你说的,是你让我放下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130 第121章 明知没有在一起的希望,不见面时,谢清徵极力说服自己放下,很多时候她也以为自己能够坦坦荡荡放下。可情之一字,半点不由人,一见到这人,她还是会做出怄气的姿态,用言语试探,看对方是否会被刺伤,期待对方泛起一丝涟漪。 偏偏对方应对从容,波澜不惊,有情还似无情…… 谢清徵也不愿再多说什么,定定地望着莫绛雪的背影。 闵鹤碰了碰谢清徵的手背,低声道:“送完了,师妹,我们回去吧。” “好。”她随闵鹤师姐离开。 仅是见上一面,遗憾、爱恨、无力、疲倦……各种情绪便盘桓上心头。 闵鹤察觉到谢清徵低落的情绪,也明白她为何低落,走到一处贴满符咒的建筑,闵鹤停下脚步,试图转移师妹的注意力:“师妹,你看,这里就是魔教炼化毒尸的地方,炼尸坛,想去看看吗?” 谢清徵抬眼看去,见到两根黑色石柱,石柱上贴满红红黄黄的符箓,然后是一片阶梯。沿着阶梯拾级而上,是一条长道,长道两侧放着一个个铁牢笼,牢笼上也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看着有些渗人。 惊悚之情取代了心中味杂陈的低落之情,谢清徵随闵鹤向前走去。 沿路有天枢宗的修士看守巡逻。 闵鹤边走边道:“原来这些牢笼里都关满了毒尸,魔教的人撤离业火城之前,把那些毒尸都放出来了,好在这些天谢宗主派人重新捉回来不少。” 前方传来嗬嗬怪响,谢清徵循声望去,看见前面几百个铁笼里,均关着肤色惨白的“人”,那些“人”目光呆滞,不停地用头去撞铁牢,发出“砰砰砰”的动静。 谢清徵忍不住心想:“几百具毒尸,要是同时冲出来,就算有看守巡逻的修士,只怕我和师姐也会瞬间被生吞活剥了。” 她问闵鹤师姐:“这些都是重新捉回来的?” 闵鹤嗯了一声,道:“别怕,牢笼里都有符箓定着,他们暂时出不来。金长老回门派取尸毒的解药了,等解药过来,我们就能慢慢治好他们了。” 沿着长道走到底,又是一片阶梯,阶梯之上,是一池猩红色的血水,泛着滚滚气泡。 闵鹤指着池子道:“这就是他们炼尸的药水,死尸丢进去,浸泡七天七夜,就成了毒尸。” “如果是活人丢进去呢?” “啊那也活不成了吧,出来也成了毒尸。” 谢清徵转过身,望着底下牢笼中一双双浑浊的眼睛,忽然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她忙走下阶梯,走到那几张面孔前,仔细辨认。 闵鹤问:“怎么了?” 谢清徵指着其中几具毒尸道:“我见过这些人。” 闵鹤目光逐一扫过:“这几个是天枢宗的,这几个是天权山庄的……别说你见过,每年的论道会,我都没少和这些人打交道。” 谢清徵摇头道:“我是在苗疆见过这几个人,当时他们几个中了蛊毒,还是我和师尊……师尊帮忙解的毒。” 当时这些人被昙鸾下了毒。昙鸾为了兜圈子接近她们师徒,也混在中毒人群中,伺机观察攀谈,最后还厚颜无耻说什么是帮师尊积攒救人的功德。 没想到这些人逃过了苗疆那一劫,如今又被魔教的人捉去,炼化成了毒尸。 命运无常,谢清徵一颗心沉到了底。 “师妹。”闵鹤忽然拍了拍谢清徵的肩膀。 谢清徵的目光从那些毒尸身上移开,望向闵鹤。 闵鹤道:“记得你第一次下山历炼的时候,我也在,那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清嘉镇上的毒尸,我安排你同莫长老一起行动,因为那时你修为相对较弱。” “是啊,现在都还有师姐们驻扎在清嘉镇上,听掌门说,那些人情况已经大好了。” 闵鹤道:“嗯,所以总归有希望的。眼下,你切不可耽于儿女情长。” “师姐,我不会的。”这些日子,她情绪低落归低落,却并不耽误她上阵杀敌,“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提起这些话?” 闵鹤笑了笑,又拍了拍她的肩,道:“没什么,只是师姐想同你说说心里话。” 闵鹤说得委婉,谢清徵的心中却隐隐有了猜测。 半日后,果然印证了她的猜测,谢幽客那边传出消息——众人商议的结果是:璇玑门有解尸毒之法,由璇玑门的莫绛雪带一些人留下,处置业火城里的毒尸和百姓。 萧忘情说过“炼化成毒尸的人还有救,璇玑门研制过解药,不能见死不救”,璇玑门的掌门人既当众说了这些话,那便由璇玑门的人负责解决。而莫绛雪处理过清嘉镇的毒尸,有经验,萧忘情便让她留下负责此事。 越往西去,越是危险。除了莫绛雪,还有个别的长老和高手,以及一些受了重伤的修士也暂时留下在城中修养。 城外会布施防御的阵法,城中有各派长高手坐镇,毒尸数量虽多,但毕竟是死物,威胁不大,业火城又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因而留下人员的名单中,没有谢清徵的名字。 谢清徵料到谢幽客不会让自己留下,任何一个知道她和师尊有私情的人,都不会让她继续留在师尊身边,或许,师尊也不愿她留下…… 三日之后,谢清徵抱着剑徘徊在城门口。 蛮荒之地,四处都是莽莽黄沙、寸草难生,可业火城的城门口却有一条人工开凿的护城河,河边栽满红柳,连片的红绿之色,铺在黄沙之上,虽不似江南的花团锦簇,却也是难得一见的景致。 这些天不少修士都徘徊在河边散心。 业火城原本归晏伶掌管,谢清徵不由想起昙鸾对晏伶的调侃:“嘴里最爱编排讽刺人,面上却爱装斯文。” “明明是魔道的少主,却学正道的人讲什么江湖规矩,和你师尊比试输了,当真不愿再踏入中原半步。” 这些红柳大抵也是晏伶派人栽下的。 城墙之上,各派的修士紧锣密鼓布置防御阵法。各派的掌门人围在谢幽客身边,不知在商议些什么,莫绛雪也在其中。 谢清徵站在红柳丛边,远远望着那道白衣身影。 虽心有隔阂,但此前还能想见就见,此后一旦分开,再见上一面,就难了…… 她正看得出神,城墙上的人忽然转过身来,望向她。 对视片刻,莫绛雪附在谢幽客耳边说了些什么,谢幽客微一颔首,莫绛雪自城头翩然跃下,落到谢清徵身边,轻声问:“找我什么事?” 谢清徵心思拧巴,摇头道:“师尊,我没找你。” 莫绛雪顿了一顿,又问:“那你是找谢宗主?” 谢清徵:“也不是,我只是在这里走一走,散散心。” 莫绛雪点点头,淡声道:“那我们一起走一走,散散心。” 说着,自顾自沿着绿柳丛,往前走去。 谢清徵停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才跟上她的步伐。 师徒二人相隔步有余的距离,一前一后走着。从前有千言万语可诉说,如今只有相对无言。 红日当空,黄沙大漠,堆开层层叠叠的浮波动浪,沙上暖风熏得人欲醉。不知是天气太好,还是分别在即,谢清徵竟生不出多余的情绪来。 不怨不恼,只想陪着好好走完这一程。 直至走到日暮时分,走出很远,霞光绚华灿烂,走到了无人处,莫绛雪取出九霄琴,横琴膝上,勾弦弹奏。 琴声悠扬,音婉转,随风送入耳中,谢清徵站在莫绛雪的身后,将手按在腰间的烟雨箫上,克制住与琴声合奏的冲动。 从前她总是喜欢与师尊合奏,哪怕她呜呜咽咽的箫声不如那道天籁般的琴音。 这一曲,是师尊从未弹奏过曲子,谢清徵默默记住了旋律,一曲毕,她请教:“这首曲子叫什么?” 莫绛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收了琴,轻描淡写地道:“蓬莱岛上有很多得道飞升的隐修,其中不乏尸解成仙的。” 谢清徵不太明白她为什么提起这些:“嗯?” 莫绛雪道:“那些修士弃肉体而仙去,肉体遗留在世,渐渐成了滋养土地的养分,久而久之,蓬莱岛上就蕴养出一种仙灵芝,那灵芝可以用人的血气灌溉,塑出一具空壳肉身。没有魂魄的肉身,十分适合安置七魂六魄的肉身,且长年累月沾染岛上的仙气,又是得道之人的肉身所化,足以承受邪修身上的煞气。 谢清徵喃喃道:“师尊,你的意思是……” “你可以让谢宗主派人去蓬莱岛上寻一寻,若是寻到,等谢浮筠的残魂修缮后,你就不必为难了。”莫绛雪凝眸望她,语气难得地带上了几分严厉,“我问你,你之前是不是抱了必死之心?” 谢清徵低下头,眼睛莫名有些潮湿,心中泛起一阵阵酸涩,没有说话。 哪怕是这种时候,哪怕彼此心有隔阂、温情不再,这人还是能准确地猜中她的心思。 莫绛雪冷冷地道:“在想到‘死’这个方法之前,你就不问一问我,有什么解决之道么?你我可还没断绝师徒关系,你还归我管教。” 谢清徵不忿道:“不是你让我离你远点的吗?你都那样说我了,我若再不知廉耻地跟着你,只怕你真的要和我断绝师徒关系了。” 莫绛雪道:“是你非要逼问一个答案的。” 谢清徵:“我是不想再维持虚假的默契,既然双方都已知晓,那我就要坦坦荡荡,明明白白。” 莫绛雪:“不是所有事情都非要有一个答案,正如这世上,不是所有东西都是黑白分明的。” 谢清徵定定地望着莫绛雪,脱口而出:“世间其他事我不管,对待你,我只能选择爱或者不爱,我只有黑白分明。” 日暮时分,霞光绚烂,她的脸镀上一层暖融融的胭脂色,莫绛雪看着她,嘴唇无声翕动,终于没再开口说什么,转开了视线,望向远处的黄沙大漠。 谢清徵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话,她也转开了视线,脖颈和脸颊爬了一层热意。 并没有亲吻,也没有拥抱,没有如何的亲密。 但是这么一个时刻,或者说,曾经有过很多个这样的时刻,她们沉默下来时,丝丝缕缕的情意就像是藤蔓,不管不顾地缠绕在了一起。 言许久,谢清徵主动打破沉默:“明天就要继续西进了,师尊,你在这里等我,等我回来,切记,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乍然得知不必死,有另外的解决之道,她心中难免欢喜,连月来的沮丧一扫而空,没等师尊开口,她得寸进尺地问:“要分别了,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莫绛雪面颊苍白,犹豫片刻,她张开手臂,谢清徵走上前,环住她的脖颈。 相拥的身体在沙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好似沙地里的一阵风:“等你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 做题,压一压师尊怎么死的,A.魔教;B.正道;C.小谢;D谢宗主;E.萧忘情;F.其他 第122章 月光之下,黄山大漠上,服饰各异的正派修士与业火红莲袍的魔教修士厮杀在一块,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长啸,沙地里鼓起一个个土包,一具具肤色惨白的毒尸破沙而出,摇摇晃晃地扑向一众修士;猝不及防,有的修士刚要御剑升空便被毒尸抱住了双腿,有的修士被毒尸咬住了手臂,有的修士被毒尸硬生生咬破了喉咙…… 谢清徵御剑升至半空,手按烟雨箫吹奏,衣衫在阵阵阴风中猎猎吹拂。箫声流转,地上一圈圈毒尸霎时跪倒在地。 四面八方飞射过来一枚枚淬毒的利箭,她左闪右避,用箫尾逐一拨落,身子分毫未伤,乐声亦不曾有半分凝滞。 越往西去,遇到的毒尸越多。那些毒尸要么是平民百姓炼化而成,要么是正道被俘虏的修士,谢清徵不敢杀死手,只用箫声控制住它们的行动。 厮杀时束手束脚,厮杀结束后,正道的人不仅要处理战场上同门的尸体,还要将那些被制服的毒尸送去后方治疗。 西进的步伐不免被拖累,战场上,死的人也越来越多。 谢幽客虽没有说什么,但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萧忘情和一些正道的修士再三坚持,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那些毒尸,于是就这么僵持着。 玉衡宫的丹修、医修居多,他们负责医治伤员,混战结束,宫主苏叶看着那群目光呆滞的毒尸,不耐道:“又来一批!把他们和今日受重伤的修士一起送到业火城去吧,那边医修多,我们这边可照看不来那么多人!” 其实前线战场的医修更多,只是自从有了业火城作为后方阵地,玉衡宫的人便不断将伤员往那边送去。 业火城那边既要治疗毒尸,又要治疗伤员,有时根本应付不过来。 而留守业火城的大多是璇玑门的修士,为此,璇玑门的掌门萧忘情与玉衡宫的宫主苏叶大吵一回。 两人吵到了谢幽客面前,谢幽客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将璇玑门的医修调到了前线,将玉衡宫的医修调去了后方的业火城,两位掌门这才消停。 每次运送伤员回城,谢清徵都想跟着回去看一眼,奈何谢宗主知晓她的私心,总不让她回去,她也只能坚守在前线。 每回有璇玑门的修士从业火城过来,谢清徵都要抓着人问一问师尊的近况,那些人笑笑道:“莫长老很好。” “她救了很多人。” “城里的毒尸大半都恢复了神志。” 有次,有个师姐道:“哈哈好巧,我回城时,莫长老也找我问过你呢。” 谢清徵扬眉,喜悦溢于言表:“是吗?师尊都问了我什么?” 那师姐清了清嗓子,模仿莫绛雪从容的模样,淡声道:“她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受过伤?要不要紧?太危险了,下次让她不要冲这么前……” 谢清徵扑哧一笑。不知是被师姐模仿师尊模样的逗笑,还是得知师尊关心她,喜不自禁。 还有一次,一位性情严厉的师姐反问她:“你们师徒俩怎么不用传音符联系呢?” 谢清徵掩饰道:“我怕她忙,她怕我忙。” 师姐蹙眉训斥:“再忙也不能忘了问候。师妹,眼下天枢宗的谢宗主很看重你,这个我们都知道,但莫长老是你师尊,你可不能目无尊长。” 这位师姐大抵是误会了什么,谢清徵被她说得怔了一怔,却不好辩驳什么,只拱手道:“师姐教训得是。” 夜深人静时分,谢清徵独自一人坐在沙丘之上。 沙如细银,月如沉璧,她手里捏着一枚传音符,在月光下出神地看着。 看着看着,符箓上红色的符文,好似幻化成某人白衣之上的红色暗纹,一瞬间,脑海闪过很多,时而是师尊沉静如玉的面容,时而是决绝伤人的话语。 她想要主动传音问候,可想起师尊那些决绝的话语,总没有那日讨要一个拥抱的勇气。 心中有爱念,有怨恨,也有不甘,如今分隔两地,涌上心头更多的是思念。 刻骨铭心的思念。 若注定无法在一起,若被明确告知保持距离,那她主动地问候,算不算是打扰? 犹豫许久,谢清徵还是收起了传音符。她回到营帐,用纸笔写了一封信,向师尊请安问好。规规矩矩的书信,不夹杂其他的情绪。 翌日,她让往返业火城的修士顺手捎带给师尊。 如此一连过去三月,谢清徵共寄了六封信出去,却没有收到一封回信。 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但她依旧规规矩矩地写信请安问好,尽一个弟子的本分。 直到某日,谢清徵路过谢幽客的营帐,听见里头传出萧忘情和谢幽客的争执: “不过是普通的问候,谢宗主,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萧忘情,我把人交到你的手上,你就是这么纵容她的?” “我只是觉得凡事不必太过苛刻。她们师徒之间既已说清,你又何必拦截她的书信呢?小心过犹不及。” 谢幽客的营帐设有隔音的结界,谢清徵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听见她们的争执声,大抵是掌门有意让她听见这些话,想要委婉告知她这件事。 她又一次不客气地闯入谢幽客的营帐,看见谢幽客书案上的一沓信封,气得身子微微颤抖,质问道:“谢宗主,我寄给她的信,你是不是也拆开看过了?” 萧忘情见谢清徵进来,拱手告退:“你们二人好好谈一谈吧。” 谢幽客瞪了一眼萧忘情,又乜了谢清徵一眼,道:“你说话最好给我客气点。” 这种时候了,她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没有丝毫愧色。 一次两次都是这样,谢清徵快要忍受不了这位宗主的控制欲了,她拾起书案上师尊寄给她的回信,不客气道:“谢宗主,请你不要把你自认为的‘好’的强加在我身上。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样,都打着为我好的名义,欺瞒我……也只有师尊对我会真一些……你别操心我和她之间的事了,我自己能处理好!” 谢幽客眼里压着怒火,冷道:“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处理?最好别让正道发现你们的丑事,到时我也保不了你!” 谢清徵将师尊寄来的书信揣进自己怀里:“谢宗主,你可能不知道,我瞎了的眼睛,是她治好的;我恶诅发作的时候,是她救了我;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也是她护着我;那些时候,你在哪里呢?” 谢幽客道:“她对你好,她养你长大教你功夫,我难道没对你做过这些吗?我教你养你,比她更早,比她更久。” 谢清徵点头,心平气和道:“是,你也对我有恩,是我自己忘了从前的事,是我欠你们的。我的命是谢浮筠给的,我小时候是你抚养的,我最初的功夫是你教的,我现在没有资格责怪你管束我、教训我。没有你们,我就只是乱世下的一堆白骨。可别忘了,当年也是你让我留在璇玑门的,我能拜她为师,也是你一手促成的。” “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谢清徵抬眸看着谢幽客:“那我说得明白点,若有的选,我一点也不想欠你的,我不想被你们两个所救,我不想被人当作夺舍的工具,我不想待在温家村一个人被一群鬼抚养长大,我也不想卷入你们的是是非非,我宁愿从未出生。谢宗主,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呢?” 这样身不由己的日子,她难道过得很开心吗? 谢幽客忽觉一阵寒心:“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从未图你回报,我只是不想看你走错路,这也有错吗?” 谢清徵朝谢幽客施了一礼,转身离开,走到营帐门口,她回过身来,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谢宗主,为什么我长大后再遇到你,总是争执多,温情少呢?我们从前也是这样的吗?我已经忘了被母亲呵护是何种滋味。提到母亲,我能想到的只是温家村的姑姑。” 谢幽客听到她提到“姑姑”二字,眼中怒火悄然消退,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谢清徵又温声道:“我对她动情,当真这般罪大恶极吗?让你总是用看犯人的眼神看着我,还要拆我的书信;我心里当真是很敬重你的,你不愿我做的事,我已经尽量不去违逆。我很努力地去做好其他的事,我想在你面前表现得好些,可你好像还是觉得我做得不够……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与其去讨好你,我还不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呢……” 说完这些,她掀起帐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谢幽客站在原地,沉默许久。 过了一会儿,有影卫进来通报,谢清徵跟着护送伤员的队伍回业火城去了。 谢幽客闭上眼睛,疲倦道:“随她去吧……” “莫仙师。” “云韶君。” “莫长老好。” 灯火通明的长街之上,搭着密密麻麻的棚屋。莫绛雪穿行而过,棚屋里受伤的修士、百姓,纷纷向她问好,眼中带着说不出的恭敬和虔诚。 莫绛雪颔首回应。 她身旁跟着一个脸上缠满绷带的女孩,那女孩只不过到她腰那般高,蹦蹦跳跳地跟在她身边,口齿颇为伶俐:“这片区的伤员是上个月送来的,如今已好得差不多了,我看明天就可以让他们回战场上去了。” “这片都是中了尸毒的百姓,再服几天的药,也能送回去了。” 莫绛雪走着走着,迎面走来一个天枢宗的修士,朝她恭恭敬敬一揖:“云韶君,您又救了我一命。” 莫绛雪目露疑惑。 城里的那些毒尸,身体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腐烂,哪怕恢复了神志,也还需留下抹药,等待皮肤重新长出来,有的人甚至全身都缠上了绷带。 此人绷带缠脸,光凭一双眼睛,她实在认不出来是谁。 那修士正想挠一挠脑袋,手刚碰到脑袋上绷带,又缩了回去,颇有些不好意思:“苗疆、奇毒,您忘啦?” 莫绛雪想了想,好像是在苗疆救过这么些人,她微微颔首,也不多表示什么。 她身后的那女孩道:“去去去,别挡道,云韶君救过多少人啊,哪里还记得你?” 那修士收回了热切的目光,讪讪地躲一边去了。 莫绛雪垂眸看向那女孩,低声道:“阿玲,不可无礼。” 那女孩叉腰道:“这些人就是想趁你巡查的时候和你攀交情!” 离开满是伤员的棚区,莫绛雪带着女孩走到一处无人的黑暗角落,一挥袖,点燃了一堆篝火,照亮四周。 两人坐下烤火,莫绛雪淡声问:“治病救人的感觉如何?” 夜风拂来,篝火微微晃动,照得那女孩脸上忽明忽暗:“感觉还挺不错,我本来是丹修,以后可以考虑改行做医修。” 莫绛雪望着篝火道:“以前有个人和我说,她学到的东西能去帮助别人,她很开心。” 女孩道:“是你的那个亲传徒弟吧?” 莫绛雪嗯了一声。 “这么多个月了,她都不回来看你一眼,看来是没把你这个师尊放在心上咯?” 莫绛雪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那名为“阿玲”的女孩道:“我发现你总是提起她,提到了她,话又只说一半。莫仙师,你知道这样显得像什么吗?” 莫绛雪抬眼看她:“像什么?” 阿玲道:“像是在说你的心上人。” 有些话从小孩嘴里说出来,便是童言无忌,莫绛雪淡淡一笑,面不改色道:“她只是我的徒儿。” 阿玲问:“真的嘛?” “真的。” 这时,篝火一晃,一名修士走过来,通报道:“莫长老,前线又送了一批伤员过来。” 阿玲道:“还送?城里都要挤不下了!” 莫绛雪御剑飞到城门之上,往下看去,一队修士抬着十几个担架朝这边走来。看着看着,她的目光一顿,视线锁定在一个眼熟的身影上。 她抬了抬手,看守城门的修士放下吊桥。 谢清徵抬着伤员,入城而去。 她一眼望见了人群中的师尊,心中怦然跳动,忽又望见师尊身边还有一个半大的女孩。 那女孩的脸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亮狡黠的眼睛,给人一种微妙的不适感。 不是邪修,身上没有邪气、阴气,而是气息十分纯正的灵修。 谢清徵盯着那女孩看了一会儿,视线再次转向莫绛雪。 她克制心绪,上前躬身行礼:“见过师尊。” 莫绛雪定定地望着她,颔首问:“要在城里歇一晚,还是立刻返回?” “歇一晚,明天再走吧。”谢清徵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又转眼去看那个半大的女孩,忽然发现她不见了踪迹,不由好奇,“师尊,刚才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孩子是谁?人呢?怎么眨眼间就不见了?” 莫绛雪走近一步,附在她的耳边,悄声道:“是晏伶,但她好像失忆了。” 谢清徵瞳孔骤缩,手按剑柄,警惕心起:失忆?她不信。 还有,晏伶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半大的孩子?可以幻化出不同形体的,根本就不是人!可她身上根本没有半分鬼气,难道她成了仙?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定时发布的早安~~~ 第123章 晏伶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半大的孩子?可以幻化出不同形体的,根本就不是人!可晏伶身上根本没有半分鬼气,这又是怎么回事?还有,她怎么混进来的? 莫绛雪看出谢清徵的疑惑,淡声道:“待会儿慢慢说与你听。” 她先安顿好那些伤员,然后带着谢清徵走到一间密室内。 一进屋,关上门,莫绛雪便转过身,将谢清徵细细打量一回,道:“你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今日刚结束一场混战,谢清徵临时起意跟着来的,没顾上休息,加上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太多,她整个人确实看上去消瘦憔悴了不少。 她转开了头,躲开莫绛雪的目光,低头道:“别看我了,我憔悴了,不好看。师尊,你看上去也……” 也憔悴了许多,看来,这些时日体内的阴毒发作过,瞧着越发虚弱了。 她每次写信都会问询师尊的身体状况,回业火城的路上,她拆开师尊的那些回信,每一封回信,师尊都说“身体尚可,勿念”。 若她早知晓师尊有回信,在收到第一封回信时,她就会用传音符联系,而不是继续托人传递问候的书信。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谢清徵抬起头,把话题绕回到晏伶身上:“晏伶是怎么混进来的?师尊你怎么不派人和我们说一声呢?她很危险。” 莫绛雪抿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道:“她是三个月前混在毒尸群里,从前线送到业火城来的。送过来的时候,她就是这幅十三、四岁的模样,我一开始没认出来,以为她只是一个被炼化成毒尸的寻常女孩。城里的医修治好她身上的尸毒,她神志恢复过来时,说自己叫玲’,是一个散修。她刚清醒过来那会儿,既害怕又难过,一直在毒尸群里寻找自己的父母,整日都在哭,瞧着很是可怜。” 谢清徵倏忽想起小时候自己刚被眼前人抱出温家村时,也一直在哭泣,忍不住轻哼一声,抱怨道:“师尊,你倒怜惜起她了,我小时候难过,你怎么不觉得我可怜呢?那时我想要拜你为师,想跟在你身边,你还拒绝了我……” 怎么现在她倒愿意让一个形迹可疑的人,留在她的身边呢?真不公平。 莫绛雪凝眸望着谢清徵,望了好一会儿,薄唇翕动,道:“从前,我也是怜惜你的。如今就是因为想到了小时候的你,才格外注意到她。” 她甚少有这种坦白心迹的时候,三月未见,谢清徵乍然听见她说这种话,心脏狂跳不已,一时不敢再与她对视。 做了个深呼吸,谢清徵才克制住情绪,哑声道:“师尊……你,别说这种话了……可能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我没有你那样淡泊的心境,我会误会。” 她不想再听这种暧昧不清的话语,听在耳中,纵然一时欢喜,可无异于饮鸩止渴。 莫绛雪垂下眼睫。她只是不想让她误会更多了…… 谢清徵道:“师尊,您继续说,我不打断了。” 莫绛雪道:“我注意到那个女孩之后,走到她身边。她的脸被尸毒腐蚀,容貌已经毁了七八分,但依稀能辨认出来,长得和晏伶十分相似,尤其是她那双眼睛,和晏伶一模一样,加上她身上有一把晏伶的扇子,我才开始怀疑她的身份。” 谢清徵急切道:“她处心积虑混进来,一定没安好心!而且,既然她能这样混进来,那魔教的其他人是不是也能这样混进来?” 不知城中现在是不是混入不少魔教的奸细? 莫绛雪解释道:“被炼化成毒尸的人,哪怕修为再高,身体也很难复原,身上更不会有灵力,比普通人还虚弱,威胁不到我们的安全,再说,城里设了阵法,一般人也出不去。” 谢清徵:“那师尊你如何确认她就是晏伶的?” 莫绛雪道:“当时我怀疑她的身份,就将她放在了身边,静观其变。第二日,我传信给苗疆的檀瑶,让她帮忙去找昙鸾,问一些晏伶的信息。” 谢清徵:“是了,昙鸾比正道的人更熟悉晏伶。正道上的人,只知她是十方域的少主,是尊主的独生女。” 莫绛雪嗯了一声:“昙鸾不愿意说,我后来又传信几次,没有收到回信。直到前两天,檀瑶才传音告知我说,她去套了昙鸾的话——晏伶的右臂上,有七颗呈北斗七星状排列的红痔胎记,很是特别。我掀起那个女孩的胳膊看了,确实有七颗痣。” 谢清徵不解:“既然认出了她的身份,为什么不将她拘禁起来?” 莫绛雪:“因为她确确实实不记得自己‘晏伶’的身份,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名为玲’的散修。我将她放在自己身边,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来头,她绝无可能是十方域尊主的女儿,她非人非仙非妖非魔,身上有灵修的清炁,似乎和正道关系匪浅。” 北斗七星状的胎记…… 谢清徵若有所思:“她之前攻入我们璇玑门的时候,我也发现她身上没有寻常邪修的浊气。” 莫绛雪道:“我趁她不备时,附过她的身,探查了她的记忆,她确实有玲’这个身份的记忆。阿玲的父母是一对寻常散修,江南姑苏人士,她们一家三口经常一起外出除祟,有一次除祟时,不小心被魔教的人捉了去,炼化成了毒尸。” 谢清徵猜测:“那会不会是晏伶夺舍了阿玲?不对——”没等莫绛雪开口,她就摇头否认了这个猜测,“若是夺舍,师尊你探查到的应该是晏伶魂魄的记忆,而非阿玲。” 莫绛雪点头:“正是如此,所以之前不便和旁人提及我的猜疑,而且,她的心性也和晏伶大相径庭。她身体好一些之后,就一直跟在我的身边,随我一块治病救人,任劳任怨,她还会抽空去给那些百姓做吃的,安抚他们别害怕,业火城里的人都很喜欢她。我若不是猜疑她的身份和动机,也会认为她是一个活泼伶俐的小女孩。” 孩童总是容易令人降低警惕心。 谢清徵来回踱步,沉思片刻,道:“师尊,也许她和我一样,身体里本就有两个魂魄,一个是‘晏伶’的,一个是玲’的,从前是那个晏伶占据身体的主导权,如今换阿玲的魂魄觉醒。” 莫绛雪点头:“我也是这般猜测。且晏伶的魂魄非同寻常,并非是人的魂魄,所以能够幻化成不同的形体。” 谢清徵:“晏伶说不定还在那具躯体内藏着。师尊,不管她是什么来头,和正道有什么关系,总之,我不放心将她留在你的身边,你还要看顾治疗伤患,难免有疏漏,不如我带去谢宗主身边。让谢宗主去调查她。” 莫绛雪道:“嗯,我本打算亲自将她送过去,正好你来了,明天带她去吧。”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飘飘的笑声。 谢清徵脸色顿变:“谁?!” 莫绛雪脸色一凛,拂袖一挥,大门敞开,门外一道黑影闪过。 那根本不是人该有的速度!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连忙追了出去。 穿过几条长街,一片片棚屋,谢清徵心如擂鼓,追了一阵,她看到两根黑色石柱,石柱上贴满红红黄黄的符箓——炼尸坛。 御剑掠过石阶,谢清徵看见了底下几百个贴着符箓的铁牢笼。 这里的牢笼变得空荡荡,三个多月过去,那些毒尸或多或少都已恢复了神志,被安置在街头的棚屋中,炼尸池里的血水也已被清理干净。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炼尸池中,捂着脑袋,身体蜷缩在一起,嘴里发出阵阵呻.吟,似是极为痛苦。 二人落地,莫绛雪翻琴在手,谢清徵持剑,警惕地望着池中的女孩,没有靠近。 莫绛雪冷冷道:“阿玲,刚才是你站在屋外听我们说话吗?” 密室设有结界,寻常人根本无法轻易靠近,若非修为在她们两人之上,就算靠近,也会被她们发觉。 可是,刚才,她们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到来。 那个女孩猛地跳起,嘻嘻一笑:“啊这种低级小把戏果然骗不到你们。” 谢清徵剑指她:“晏伶,你处心积虑接近我师尊到底想做什么?” 晏伶左手幻化出一把折扇,随意地轻摇,唇边噙笑,一步步向她们走来。 “小道友,你为什么要回来呢?你知不知道你很多余?如果你不出现,我会安安分分地和你师尊一直地待在业火城中,随她治病救人。” 每走一步,她的个子就高上一些,缠脸的绷带一寸寸地化作灰,随风而去,腐烂的皮肤一点点愈合,模样也随之发生变化,身上朴素的衣衫慢慢幻化成了十方域的业火红莲袍,白袍上的火焰与红莲在月光下闪烁着诡异的红光。 谢清徵被她的话激起一阵怒意,冷声道:“我和她是名正言顺的师徒,你又算是什么东西?平白无故缠着她不放!” 走到离她们十步远时,那个女孩已经完完全全变回晏伶的模样,身段袅娜,容颜清丽,举手投足间,带着三分斯文,七分傲气;可仔细看,又似乎和从前的晏伶不太一样,脸色更为苍白,眼神更为深邃,官轮廓更为锐利,同样的一张脸,不尽相同的气质,就像是两个人。 莫绛雪沉声问:“晏伶,你究竟是什么人?” 此人初见时就隐藏了自己的实力,绝非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看来去年她率人攻上青松峰,被戏弄的人根本不是她,而是她们。 难怪那日她始终不曾出手,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看两派人马厮杀…… 炼尸坛这里没了毒尸之后,撤了巡逻的守卫,谢清徵心中涌起一丝突如其来的惧意,勾了勾手指,试图释放烟花示警信号。 晏伶轻摇折扇,没有回答她们的问题,只微笑着提醒道:“别喊更多的人过来送死,我今日并不想大开杀戒,只想和你们两个聊聊天。” 她一面说话,一面释放威压。 谢清徵登时感觉到被一股强大的灵力压制,她想起晏伶右臂的北斗七星胎记,忙问:“你原本是正道的?你和我们几大宗门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晏伶道:“自然,我和北斗七宗渊源颇深,哦,如今已经不是七宗了,四派,或者说,很快就要变成一派了。你们真是一代比一代不争气。” 她说起这番话来老气横秋,全然不见去年天真娇嗔的少女做派。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一章,晚点还有一更,但是明早看吧,我可能会定时到明天6点发出来~~~ 第124章 莫绛雪冷冷望着晏伶,抱琴不语,衣袂飘飘。 谢清徵压下心中的怒意和惧意,回忆各大门派的祖师级别的人物,依旧毫无头绪。 她再次开口打探:“你究竟是谁?总不成你是十方域的尊主?” 自西征以来,十方域的尊主从未露面,她只在别人口中听过“虞无涯”这个名字。 连谢幽客都感到有些奇怪,已经深入蛮荒内部,为何虞无涯还不出现?去年九月论道会结束后,虞无涯带人偷袭各大派,屠杀天权山庄、玉衡宫、开阳派的修士,也单单未向天枢宗下手。 晏伶摇摇头,旋即又点头,微笑道:“尊主嘛?我以前不是,但现在算是了。” 谢清徵只是随口一说,不料晏伶竟当真是十方域的首领,不由头皮一阵发麻。 她动了动手指,正欲掏出烟火筒,忽地想起城中还有百姓。 论如何也不能在城中动手,必须先将这个妖女引到城外去,城内的修士看见烟火示警信号,一定会出城救援。 这个妖女若就是“虞无涯”,那单凭她和师尊两人,绝对无法战胜。 她正思索逃生之路,忽听师尊问晏伶:“虞无涯被你杀了?” 晏伶轻摇折扇,点了点头:“当年他与孤鸿影一战,身受重伤,闭关疗伤时,我与他待在一处,趁他不备便将他杀了,吞了他的修为,我方能化身成人。” 原来她并非是虞无涯…… 谢清徵一颗心放下些许,问晏伶:“去年你们十方域的人偷袭正道各大派,用化元掌杀人的,不是虞无涯又是谁?” 晏伶道:“一个迷惑你们的傀儡罢了。不就是化元掌吗,我也会啊。那个傀儡瞒得过那些蠢货,可瞒不过谢宗主和云韶君。” 若真动起手来,只怕连沐青黛都瞒不过,因而去年的“虞无涯”只和沐青黛打了个照面,没对沐青黛下手;那次偷袭,他们也不对天枢宗的人下手,因为瞒不过谢幽客。 谢清徵听到晏伶也会化元掌,微一屏息,一颗心再次悬起,向前站了一步,挡在了莫绛雪身前。 晏伶微笑道:“若非那次激怒了各大派,只怕你们正道还没那么容易结盟一起来蛮荒做客,谢幽客这回能当成正道的盟主,应当感激我才对。” 谢清徵也扯开嘴角,笑了一笑,状似轻松地说了句顽笑话:“怎么?听你这口吻,你很希望十方域被正道联手剿灭吗?你说你与北斗七宗渊源颇深,总不能你是正道派去十方域的卧底,一路从卧底做到了十方域的尊主之位吧?” 晏伶哈哈一笑,饶有趣味道:“也许你又说对了呢。” 谢清徵敛了笑,不语。 晏伶道:“逗你的,我才不是正道的卧底呢。其实,剿灭了十方域又有什么用呢?我第一次见你们时就说了,没了十方域,你们正道还除什么魔?卫什么道?没了十方域,修真界也不见得就会天下太平。” 谢清徵道:“没了你们,至少就不会有妖邪再去炼化毒尸,残害百姓。” 晏伶收拢折扇,敲了敲额,道:“诶,我和你话不投机,不说了。你让开一点,别挡着你师尊,我要和你师尊对话。” 谢清徵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晏伶的目光越开她,望向她身后的莫绛雪,斯斯文文道:“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我答应了莫仙师,此生不再踏入中原半步,我说到做到,不敢踏足中原,便只能想方设法邀你来蛮荒一聚。” 莫绛雪避开晏伶的视线,面上闪过一丝不快之色:“我来蛮荒是为了玉衡鼎,并非是为了与谁相聚。” 谢清徵也听明白了。难怪这次西征,一路都出奇地顺利,好些长老感叹,十方域当真是气数已尽。原来,十方域的尊主根本无心防守,一心都牵挂在她师尊身上。 晏伶道:“你们来蛮荒,就是为了我。我很开心。” 谢清徵心中泛起一丝恶寒:“为什么这么说?难道玉衡鼎在你手上?” 莫绛雪眼神冷淡至极,没有开口说话。 “我就知道会这样……”晏伶察言观色,捕捉到莫绛雪表情的细微变化,敛了脸上愉悦的笑容和神色,瞥了一眼谢清徵,“本来我和你师尊这三个月相处得很愉快……你一来,就全变了……” 莫绛雪冷冷开口:“和她来不来无关。我之前让你待在我身边,是怀疑你的身份和动机,是监视你。” 晏伶看着莫绛雪,莞尔讥讽:“是吗?你为了维护她,当真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真是感天动地的师徒情深啊。” 心中的怒意渐渐压过了惧意,谢清徵开口打断:“你是听不得实话吗?还是自我感觉太过良好?” 晏伶不理会谢清徵,依然看着莫绛雪,轻声道:“云韶君,其实你早就猜中了几分,你为什么要问我治病救人的感觉如何呢?我当真觉得那种感觉很不错的,我以前也救过很多人。我救过的人,远比你们多得多。” 莫绛雪语气缓和几分:“青松峰上,你本就曾有意相让;若虞无涯当真是你杀的,若你与北斗七宗关系匪浅,若你真能改邪归正,我亦会感到欣慰。” 晏伶道:“你不懂,只要她再晚来几天,我就可以说服自己回归正道的……” 谢清徵没好气道:“你这算什么理由?我回正道的地盘,我回来拜见我的师尊,难道还要经过你的同意?你是得了什么不能见我的毛病吗?” 晏伶没说话,看着谢清徵,阴恻恻地笑了笑,握扇的手起了青筋。 谢清徵感受了空气中一丝杀意,不愿示弱,也盯着晏伶看。 莫绛雪问晏伶:“那个女孩和你是什么关系,你们是一具肉身两个魂魄吗?” 晏伶重新看向莫绛雪,语气斯文依旧:“不是,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我们是同一个魂魄。” 莫绛雪问:“当真?” 晏伶诚恳道:“千真万确。” 莫绛雪又问:“那些记忆呢?” 晏伶挑眉:“记忆?记忆倒是摘取别人的,我没有父母,也没有童年,我一睁开眼,身边就都是死人和毒尸……” 莫绛雪不语。 谢清徵脸上阴云密布:“那你在我师尊身边装了三个月的小孩和好人?我们师徒和你的交集好像还没和昙鸾来得多吧,大约连仇人都算不上。你为什么要缠着我师尊?还是你也仰慕她爱慕她?若真如此,你大可以和我一样,敞亮地说出来。一会儿跟踪,一会儿又是改头换面潜藏在她身边,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晏伶,你究竟想做些什么呢?” 她越说,晏伶的脸色就越是铁青:“你的话可真多啊,你真是一个多余的人,你本来就不该活着。我不一样,我活着比你有价值,你师尊现在最需要的是我,不是你……你们来蛮荒,不就是专门来找我的吗?哈哈哈哈哈!就算我不主动找你们,你们也要主动来找我!” 她说话颠三倒四,谢清徵本不欲理会,偏偏被那句“本来就不该活着”刺中了心事,脸色变了一变,又听到她的后半句话,不由一阵沉默,细细琢磨起今晚的对话来。 晏伶无父无母,非人非仙,非妖非魔,与北斗七宗渊源颇深,能在前任尊主闭关疗伤之时,接近他,杀了他……师尊现在最需要的人是她…… 师尊现在最需要的,主动来找的…… 心念电转间,谢清徵猜到了一个答案,脸色陡转煞白。 她不愿意相信这个猜测,心脏怦怦狂跳,转眼看向师尊,见师尊抱着九霄琴,眼中闪过一丝惊骇和恍然,似乎也猜出了晏伶的身份。 晏伶瞧见她们的反应,神色颇为愉悦:“怎么,终于猜出来了?终于想明白是你们有求于我、主动来找我的?” 一阵恶寒感涌上心头,谢清徵握剑的手微微发颤,没有半点反驳的余地。 因为晏伶说的,都是真的,她确实是她们师徒主动寻找的、有求于她的。 她就是玉衡鼎!她们要找的,最后一个灵器! 七大灵器皆有灵,认主、护主,只不过没有修炼出人形,只是一抹灵识,无法现身于人前。 若要灵识化出人形,可以拘一道魂魄炼化,好比天权山庄的云猗就曾捉住厉鬼姜冉,拘于天权刀中,炼化成刀灵,然后召唤出来协助复仇,屠杀云氏一族的族人。 玉衡鼎流落蛮荒时,大抵也被虞无涯炼出了器灵,而后器灵弑主,吞噬了虞无涯的修为,化名晏伶行走于世。 晏伶道:“既然猜到了,那我就不和你们兜圈子了。我出世的时候,我随玉衡宫各任宫主拯救苍生的时候,你们两个还不知道在哪轮回呢?” 莫绛雪道:“你既是玄门正宗的灵器,又有了自主意识,为何还要留在十方域?还在业火城炼毒尸?” 晏伶笑道:“难道就你想活着,我不想活着吗?我若回归正道,就要被谢幽客拿去合成结魄灯了!结魄灯归位,我就会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上。凭什么啊?牺牲我一个,成全你们全部人是吧?你们怎么不牺牲自己来拯救我呢?我救过的人,可比你们救过的多得去了!” 她这种修炼化形的灵器,有了人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若结魄灯归位,她会消失,那确实无异于杀了一个人…… 谢清徵动了动嘴唇,绝望感扑面而来,她喉咙哽住,再说不出一句话。 谢浮筠的残魂寄生在她体内,没有结魄灯,她用自己的血气和灵力,也可以慢慢修缮,只是时间久些…… 师尊怎么办?师尊身上的恶诅要怎么办呢?她要眼睁睁地看着师尊死去吗? 晏伶讥笑道:“你刚才不是很能说吗?现在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了?” 谢清徵转过身看着莫绛雪,脸上写满了茫然。 莫绛雪收起了琴,抬手摸了摸谢清徵苍白的脸颊,喃喃地道:“罢了,生死有命。我们回去吧,别理她了。” 谢清徵不说话,转身看向晏伶。 晏伶故作惊讶:“怎么这样看着我呀?你真的那么想救她吗?我可以归位,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明知她不会说出什么好话,谢清徵却依旧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忙问:“什么条件?” 晏伶道:“你,去死!” 谢清徵看着手中的剑,竟然认真考虑了一下这个交易,她不在乎自己生死,只是,她死之后,她体内谢浮筠的残魂要如何处理?是否要先用昙鸾给的十年灵力护住?谢宗主用心头血炼出的安魂珠给了云猗,她能不能找到云猗,要回那颗安魂珠?或者去找裴副掌门,暂时借用天玑玉安养谢浮筠的魂魄。 她问晏伶:“你是认真的吗?” 晏伶语气诚恳:“绝对认真,绝对言而有信,你死在我面前,我就心甘情愿归位,救你师尊一命。” “铮”一声,莫绛雪夺过谢清徵手中的剑,插.入谢清徵腰间的剑鞘中,道:“都说了,别理她了。” 见她们要走,晏伶闪身到莫绛雪面前:“别走啊,你不愿爱徒受死,那我和你赌,你不是喜欢和我对赌吗?就用你我的命,赌最后一回。看看这次谁输谁赢?” 莫绛雪看着晏伶,淡道:“上次和你赌是因为璇玑门。这次我不想和你赌了。你好自为之。” 若是被谢幽客捉住,谢幽客可不会管杀她是否等同于杀了一个人。 晏伶冷笑一声,握紧扇子,扬手一挥:“我的身份已经泄露给你了!你不赌也得赌!” 毒粉漫天! 谢清徵结印隔出一道屏障,拉起莫绛雪的手,向城外飞去。 晏伶紧追不舍。 将晏伶引出城外,谢清徵取出信号烟花,拨开,一道火光冲向高空,“砰”一声,在夜空中炸开绚烂的烟火。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回来再检查修改错别字) 第125章 谢清徵屏住呼吸,掐诀结印,白光闪过,一道屏障出现在二人身前,隔绝了漫天毒粉。 她拉起师尊的手,师徒二人共乘一剑,向城外飞去。 晏伶紧追不舍。 莫绛雪身上携带了玉牌,可以带着谢清徵出城,但无法再进城,进城需要城中的修士打开结界,放下护城河上的吊桥。 御剑飞出城时,谢清徵回过头看了一眼,看见晏伶竟然也可以毫无阻滞地穿梭过城墙上空的结界。 晏伶瞧见谢清徵讶异的神色,哈哈笑道:“这阵法防得住邪祟,又防不住自己人!玉衡宫的那些丹修医修见了我,只怕还要喊我一声祖宗’呢!” 她本是玉衡鼎修炼成形,北斗七宗创立之初,她就成了玉衡宫的镇派灵器,修炼了八百多年,又吞噬了十方域众多邪修的修为,这些阵法于她而言,形同虚设。 “原来不是小妖女,是老妖怪……”谢清徵收回视线,取出储物囊中的信号烟花,拔线,一道火光冲向高空,“砰”一声巨响,夜空中炸开绚烂的烟火。 业火城中的修士闻声而动,下一刻,城墙上方几百名修士现身,齐齐御剑飞来。 谢清徵又取出一道传音符,传音给谢幽客:“玉衡鼎现身,速来业火城!” 若是谢宗主知道晏伶就是玉衡鼎,还曾放走了她,用她换了一座业火城和一城的毒尸,不知会作何感想? 莫绛雪拔出九霄琴中的天璇剑,朝晏伶刺去。谢清徵见状,也挺剑刺向晏伶。 师徒二人联袂对敌,晏伶举扇格挡,笑着朝谢清徵道:“你太贪心了,既要正道的好名声,又想要和她在一块。你招那么多人过来,不怕我在他们面前,揭露你们师徒的私情吗?” 谢清徵出招又快又狠,招招致命。 所谓了,只要能拿下她,师尊身上的恶诅就可以解开了!什么名声,什么正道魔道,谢清徵此刻已经顾不上了! 剑气划过晏伶的脸颊,晏伶脸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却没有鲜血流出。她转着折扇,慢条斯理地招架,道:“你是不是觉得无所谓了?这种时候,确实没多少人会信我的话。不过,你应该瞧瞧,你不在的时候,你师尊在城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谢清徵面色一僵,剑招凝滞,侧过头,看了一眼莫绛雪。 莫绛雪没有看她,一剑刺向晏伶手臂。 晏伶闪身躲开,朝着谢清徵一扇挥出,狂风乍起,谢清徵衣衫猎猎作响,脑海忽然涌入许多陌生的画面和声音—— 长街之上,灯火通明。 莫绛雪走过密密麻麻的棚屋,身后跟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女孩。 依旧是那身白衣红纹,长琴玉箫,纤尘不染,一路上遇到的百姓,望向她时,眼里皆带着恭敬虔诚,奉她若神明。 她看过太多这样的眼神,习以为常,路过一个伤员的棚区时,却听见了几句闲话: “云韶君那般厉害,怎么不去前线杀敌,反而守在后方?” “听说是受了伤,修为大不如前了。” “听说从前她在天权山庄的问剑大会上,连败九十名高手,也不知是真是假,当年的高手该不会是看她美若天仙,有意相让吧?哈哈哈!” 莫绛雪身后的女孩停下脚步,眼现愠色。莫绛雪回过头来,看着她,心平气和道:“倒不必动怒,人之常情。” 雪中送炭者少有,锦上添花与落井下石最是常见。 修真界实力为尊,她修为高深时,旁人提起她的成名事迹,人人皆是敬仰有加交口称赞;眼下她的实力大不如前,私下里那些人再提往事,便会引来质疑。 昔日名望越高,今朝质疑越多。 女孩敛了愠色,放出灵识过去探查,看见一团团的紫衣,是玉衡宫的丹修。 画面一转,夜色四合,莫绛雪站在城墙之上,眺望远方。 那个女孩坐在城头,随她一同眺望西边,脆生生开口问:“你在等人吗?” 莫绛雪摇头。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开阳派的一位长老找了过来,同莫绛雪寒暄了几句,忽然提出切磋一场:“听闻云韶君昔年一战连败九十七名高手,在下仰慕已久,也想讨教几招。” 莫绛雪拒绝:“我有伤在身,不便出手。” 她现在不能在这些事上浪费灵力。 那长老道:“城中多名医,小伤不碍,再说,只是点到为止的切磋而已。” 那个女孩骂道:“你这糟老头好不要脸啊!人家有伤,你找她切磋,打败了她你脸上有光吗?” 莫绛雪又推托了几句,那位长老便约她下个月再战。 她避而不战,有些人便阴阳怪气道:“天下第只要她从此再不出手,那她就永远都是天下第一了。” 她不闻不问,当作没听见。 有一回,她走在城外无人的黄沙之中,一个黑巾蒙面的修士挺剑朝她刺来,她与之交手,不过百招便察觉到是正道的修士。 几百招之后,那修士击落了她手中的剑,扯下黑巾,神情十分微妙地看着她。 她捡起地上的剑,插.入鞘中。 那修士作了一揖,看似诚恳地道:“云韶君,你也是因为受伤的缘故修为才减退的,你放心,我不会同别人说这件事的。”转过身时,却又自负地哈哈大笑:“倘若那天我也去了问剑大会,只怕就轮不到你名扬天下了。” 莫绛雪什么都没说,继续站在空无一人的沙丘之上,神色漠然地眺望落日,直至身体阴毒发作,她才回到城中,把自己关进密室疗伤。 那天之后,下帖相约切磋的高手一个接一个地来,有些人曾败于她手;有些是正道上小有名气的高手;有些是一派长老,不曾与她交过手,但久闻她“云韶流霜,琴心剑胆”的大名…… 嫉羡不会发生在实力悬殊的两个人身上,只有地位差不多的人,才会觉得自己不比她差,会在她风光无限时,嫉羡她的名气,质疑她的实力,觉得她或许也不过如此;会在她实力大不如前时,想要与她一战,试探传闻真假。 反倒是那些籍籍无名的修士,看到她时,眼里依旧带着崇敬。 可曾经的她,缥缈出尘,不似凡尘中人,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祇;一朝跌落神坛,不再高不可攀、虚无缥缈,那些人反倒觉得与她拉近了距离,肆无忌惮地上前攀扯交情…… 每每有人上前攀扯,都是她身边的那个女孩替她驱赶…… 短短几个瞬间,这些画面和声音在脑海闪过,谢清徵动作一僵,心神稍乱,心中传来阵阵刺痛感,剑招更加凝滞。 为什么会这样?她问那些师姐,师姐们都说师尊在业火城很好,救了很多人,从没有人和她说这些事…… 是师尊让师姐们别说这些的吗? 谢清徵转眼看向莫绛雪:“师尊,你先回城。” 莫绛雪没有回应,继续挺剑刺向晏伶。 没用的,她若回城,晏伶必然会跟着她进城。 晏伶滑溜得像条泥鳅,闪身躲开莫绛雪的剑招,扬手一挥扇子,朝身后涌来的修士撒出大片尸毒粉。 她是玉衡鼎,可以炼制丹药,也可以炼制出大量毒粉。 有修士闪躲不及,吸入了毒尸粉,一阵咳嗽过后,身体不断发颤,双眼上翻,口角溢出白沫,目光渐渐变得浑浊,脸部表情逐渐变得扭曲。 “他要变毒尸了!” “躲开躲开!” “啊啊啊啊啊!” “不要追我!” 黄沙大漠,惨叫声四起,夜空中接连炸开几道颜六色的烟花,各派修士尽皆发出示警与求援信号。 晏伶嗤笑:“来了也是送死!” 谢清徵切剑为箫,手按烟雨箫吹奏,控制那些毒尸的行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她看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那些曾嘲讽过她师尊的面孔。 箫声一顿,她转开视线,放任那几人被毒尸围攻,转而攻击晏伶。 莫绛雪用天璇剑对战晏伶。 寻常刀剑皆刺不穿晏伶的身体,唯有天璇剑和天权刀她会顾忌几分。 剑光闪烁间,莫绛雪开口问她:“晏伶,你要和我赌什么?” “你很快就知道了!”晏伶一扇挥出,业火城河畔的那一片红柳都在微微颤动,空气中忽然弥漫开一阵异香,“不是说我们连仇人都算不上吗?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仇人了,云韶君,你需要我这个仇人来拯救你!哈哈哈哈哈!” 谢清徵连忙屏息,但还是吸入了一些香味,眼前阵阵眩晕,四面八方传来窸窸窣窣的爬行声,像蛇,又像是藤蔓,摩擦着地面,蜷曲前进。 这时,她忽然感觉脚腕一紧,低头看去,竟是红柳丛中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她挥剑砍断,那只手化作一团黏液。 红柳丛中又源源不断地伸出了无数双触手,那些手有大有小,手臂长得吓人,胡抓乱舞,像无数条蠕动而来的蛇群,向莫绛雪的后背抓去。 然而,还未靠近,便被数道剑光斩断。 谢清徵拍出一道明火符,一把火点燃河畔的红柳丛,河畔火光大作。 与此同时,莫绛雪咬紧牙关,一剑刺向晏伶的眉心。 晏伶站在原地不动,剑尖每靠近一寸,她的模样就发生一分变化,堪堪刺中眉心的那一刻,她的面目变得与谢清徵别无二致,连眉心的那抹朱砂印都一模一样,身上的业火红莲袍也变幻成了璇玑门的黑白色道袍,袍上仙鹤翩然欲飞。 她凝眸望着莫绛雪,轻轻地喊了一声:“师尊。” 莫绛雪一怔,剑招微滞。 就是这极其短暂的一瞬,晏伶扬扇一挥,将毒粉撒在了莫绛雪身上。 莫绛雪一阵呛咳,身体不可控制地发生变化,神志一点点丧失。 晏伶变回了原本的模样,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惋惜地道:“诶你修忘情道,动情可是大忌。” 谢清徵一把火烧了河畔的所有红柳,火焰噼啪作响,她运起灵力化去适才吸入的那些异香,转过身时,“噗嗤”一声,腹部一阵冰凉。 她低下头,看见一柄雪白的剑刃没入自己的腹部。 剑身透亮,隐隐散发着凛冽寒气,剑柄上七颗红色宝石,熠熠生辉,靠近剑柄的剑刃上,刻有“天璇”二字。 并非没察觉到有人靠近,只是,是她最熟悉的气息,便没有闪躲,她对师尊从不设防…… 强烈的痛意袭来,她抬起头,对上师尊浑浊的双目,心中的绞痛仿佛盖过了身体的剧痛。 对不起…… 她今晚第一次产生了愧疚之情,是不是,她今晚真的不该回来? 莫绛雪抽出剑刃,又是一剑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再结合这几章的信息做题,师尊是怎么死的,A.魔教;B.正道;C.小谢;D.谢宗主;E.萧忘情;F.其他;下章就是答案了,多选题啦 第126章 剑光袭来,谢清徵没有开口,只发出忍痛的抽气声。 她抬起左手压住腹部的伤口,防止失血过多,右手提剑,格挡住袭来的剑招。 没关系的,她身上带了解尸毒的药,等她给师尊服下,师尊就可以恢复正常了……没关系的,她们是师徒,那日,她们在璇玑门切磋过,她熟悉师尊的剑招,师尊杀不了她的…… 她决不能让师尊杀了自己,她无法想象那样的后果…… 谢清徵单手握剑,一一架开莫绛雪的攻势。 腹部的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她指间涌出,她暂时松开手,喂了自己一粒止血的丹药。 莫绛雪趁隙,又一剑刺穿了谢清徵的左肩胛骨。 莫绛雪失了意识,招招下的都是死手,谢清徵却是一味地招架防御,生怕伤到师尊半分。 天璇剑感应到谢清徵受伤,发出一阵“嗡嗡嗡”的剑鸣之声。 天璇剑第一顺位的主人是莫绛雪,谢清徵在第二顺位,莫绛雪用天璇剑杀谢清徵,天璇剑无法违抗指令,更无法护谢清徵,只能发出不平的剑鸣声。 晏伶嗅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双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她并不出手,只在一旁气定神闲地看她们师徒二人厮杀,看正道的修士与中了尸毒粉的修士自相残杀,她们杀得越厉害,她就看得越兴奋。听见了天璇剑的剑鸣声,她微微一笑,朝天璇剑道:“好没出息,这有什么好难过的?” 又朝谢清徵道:“你是不是在想怎么拖延时间等谢幽客到来?是不是觉得只要拖到谢幽客到来,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了?正魔大战就彻底结束了?别想了,你的谢宗主被十方域的人堵着,一时半会儿可赶不过来。” 喉咙里满是血腥气,谢清徵痛得几乎听不见外界的声音,看不清旁人的身影。她一面招架师尊的攻势,一面声嘶力竭地喝道:“滚!” 晏伶哈哈笑道:“我要是滚了,谁来救你的师尊啊?你们来蛮荒不就是为了找我吗?我现在就站在你们身边,怎么又让我滚呢?” 谢清徵心神大乱,忍无可忍地道:“滚!你真令人恶心!” 恶心死了!好恶心的人!她不想见到这个人,不想听到这个人的声音! 晏伶道:“我说了今晚不是你们死,就是我死;现在看来,你们得死在我的前头!” 她掌中灌入灵力,举扇一扬,朝莫绛雪扇去,一阵风动,莫绛雪发丝微扬,手中的天璇剑登时灵光大涨。 剑光如织,将谢清徵包裹其中,谢清徵被逼得步步后退,不多时,身上又连中了三、四剑,浑身血迹斑斑。 最后一阵寒光闪过,天璇剑的剑尖指向了谢清徵的心口,谢清徵心中一颤,盯着莫绛雪的面孔,双唇无声蠕动着。 师尊……她当真要杀了自己吗? 死在她的剑下,总好过死在晏伶手中,不是吗? 谢清徵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预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睁开眼—— 莫绛雪浑浊的双目微微翻动,握剑的手不停地发颤,剑尖停留在谢清徵胸口前一寸,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向前递出。 她分明是面无表情的,双目亦是浑浊的,谢清徵却仿佛看见她在痛苦地挣扎着。 不由眼眶一热,胸口撕心裂肺般疼着。 晏伶啧了一声:“都这种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表演师徒情深。” 只有丢进炼尸池里浸泡的人才会彻底变成毒尸,尸毒粉只是暂时让人失去意识,可以被她操控,过不了多久毒效就会过去。 莫绛雪不愿杀谢清徵,晏伶眼珠转了一转,瞧见了几个眼熟的修士,微微一笑,猛地朝那些人一挥折扇,莫绛雪剑势陡转,循着扇子的指引,闪身朝那几人挺剑刺去。 胸前的利刃撤去,谢清徵跪倒在地,勉强用剑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转眼看向被师尊攻击的那些人。 全是活人,全是熟悉的面孔,这些日子,对师尊冷嘲热讽的,说过闲话的,向师尊下过挑战书的,还有那个在城外偷袭师尊试探师尊修为的,全被师尊一剑削去了舌头,然后一剑穿心而死。 “不好了!云韶君也中毒了!” “她杀人了!” 有位长老高声喊道:“撤!快撤!先撤回城中再做打算!” 正道所有修士都在向后撤退,远离莫绛雪,一片混乱中,谢清徵双目通红,扶着剑,撑起身子,一步步朝莫绛雪走去。 师尊入世以来从不杀人,她剑下斩杀的只有邪祟,这是她第一次斩杀活人。 璇玑门的一个女修摔倒在地,目光惊恐地看着莫绛雪:“莫长老……饶、饶命……别杀我……” 莫绛雪一剑斩下,“铛”地一声,谢清徵闪身到了女修面前,格挡莫绛雪的剑招。 那名女修连滚带爬地向后跑去,御剑飞回城中。 谢清徵望着莫绛雪浑浊的双目,嗓音嘶哑,呼唤道:“师尊……” 不能再杀了,再杀下去,会伤及无辜之人。 莫绛雪听见她的声音,双手不住地发颤,牙齿咯咯作响。 晏伶收拢折扇,看着正道那几百个修士御剑飞回了城中,站在城墙之上,警惕地盯着她,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 城外只剩下几十具毒尸。晏伶转眼看向莫绛雪和谢清徵,慢悠悠道:“好了,你们俩别在那里表演师徒情深了,开赌了,好戏开场了。”她打了个响指。 莫绛雪垂下了手,闭上眼睛,身体软倒,谢清徵连忙上前一步,抱住她。 “放开她!”晏伶喝道。 谢清徵不理会,抱着莫绛雪坐下,倒出一粒丹药,喂她服下。 没事了……服下药就没事了…… 谢清徵稳了稳心神,想要擦去师尊脸上的血迹,可她的手上也都是血,越擦越脏;她的身上也都是血,鲜血一不小心就染红了那身白衣。 她望着怀里的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师尊的时候,她静静立于院中的桃花树下,白衣素雅,不染纤尘,似冰雪琉璃世界中绽放的一株凛冽寒梅,令人望而生畏。 可现在,她的白衣沾上了鲜血和泥沙,她虚弱苍白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轻烟。 为什么会这样?她这一生,分明没有害过一个人,她一直都在救人啊,为什么会这样? 晏伶打开折扇,微一扬手。 一股气劲排山倒海般而至,谢清徵猛地向后摔去,她吐出了几口血,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刚要走向莫绛雪,却察觉有道透明的屏障挡在了她四周。 她掌中灌入灵力,猛地拍向那道屏障,屏障纹丝未动。 地上的莫绛雪缓缓睁开眼,眼神恢复澄明,她从地上坐起来,面容有些茫然,忘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谢清徵大声喊道:“师尊!” 莫绛雪却毫无反应,好似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只是茫然地看向地上的剑。 她遗落的参商剑。 莫绛雪走过去,捡起来,问晏伶:“她呢?” 晏伶扑哧一笑:“你居然问我?云韶君,你真是贵人多忘事……” 莫绛雪收起了参商剑,二话不说,提起天璇剑,攻向晏伶。 晏伶口中哨声呼啸而出,身后几十具毒尸涌上,挡在面前,挡住莫绛雪的攻势。 她传音给莫绛雪:“云韶君,今天我们就赌城里的那些人,会不会开城门来救你?上回我输给你了,我终身不再踏入中土。这回,我若是再输给你,就心甘情愿洗清罪孽,回归正道。我若是赢了,还是上回的条件,你跟我留在蛮荒。” 莫绛雪绕开毒尸群,一剑袭向晏伶,冷道:“你纠缠我,究竟想做什么?” 晏伶举扇格挡:“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很多年前就见过啊。” 莫绛雪道:“我见过那么多人,难道每一个都要记住吗?” 晏伶冷冷一笑,扬扇一挥:“那我偏要你永远记住!” 莫绛雪剑招微一凝滞,多年前的画面和声音涌现在眼前—— 深夜,长街,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提着灯笼走在街头,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忽然,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小姑娘,深夜为何独自一人走在街上?” 接着是“铮铮铮”三声琴响。 女孩转过身时,红衣女人的魂魄已经化作一缕烟散去,几丈之外,只有一个缥缈若仙,抱琴而立的白衣女冠,白纱帷帽,腰佩玉箫,衣袂飘飘。 女孩歪了歪头,道:“我去探望邻村的玩伴,回来晚了。” 白衣女子瞥了她一眼,收了琴,负在身后,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道符箓:“夜里阴气重,这个握在手中,早些回家吧。” 女孩道:“好。” 白衣女子又问她:“请问此地可有除祟降妖的修仙门派?” 女孩问:“你打探这个做什么?” 白衣女子道:“我刚从蓬莱出来,想了解一下。” 女孩指着东边,道:“东海之上有个璇玑门,那个门派的仙人经常来帮我们除祟,还不收钱,和你一样,有用琴的,也有用箫的。” 白衣女子点了点头:“多谢。” 女孩道:“你要去璇玑门吗?那我到时也去,我拜你为师好不好啊?” 白衣女子摇了摇头,往前走去:“我不收徒。” …… “怎么样?想起来了吗?你刚从蓬莱出来,第一个遇到的人就是我!还是我指引你去的璇玑门。你后来闭关了三年,一出关我就带人去探望你,可你居然一点都不记得我!”晏伶微笑道,“你不是说你不收徒吗?为何后来又收了?” 莫绛雪冷声道:“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你要纠缠我至今?” 晏伶摇摇头:“当然不止这个原因,还是因为你太碍事了,我用清嘉镇上的人试验尸毒粉,你为什么要横插一脚?就这么喜欢当高高在上的救世主吗?你救过多少人啊?只怕你自己也不记得了吧?可有什么用呢?被你救过的那些人,现在没有一个愿意开城门来救你!” 莫绛雪微微一怔,抬头看向城门上那些人。 那些人的眼里有恐惧,有闪躲,有犹豫,有小心翼翼,有理所应当,见她看过来,众人一阵沉默,谁都不愿意开口说第一句话。 这时,开阳派的一位长老高声喊道:“莫长老,你再坚持一会儿!谢宗主马上就到了!” 有人做了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其余修士站在人群中,也纷纷鼓起了勇气,大义凛然地隔空喊道:“莫长老,我们已经传音给谢宗主了!” “拖住那个妖邪!谢宗主看到示警信号,一定会赶过来的!” “是啊!请您再坚持一会儿!” “全靠您了!” 莫绛雪冷冷地望着那些人,一声不吭,目光逐一扫而过,没有发现谢清徵的身影。 她到底去哪儿了? 晏伶打了个响指,那一群毒尸晃晃荡荡,再度涌上,将莫绛雪团团包围。 莫绛雪回过神来,收了剑,取出九霄琴,盘膝坐下,十指翻飞,铮铮琴声倾泻而出。 城墙之上,一个璇玑门的女修恳求道:“各位长老,这样下去不行!快打开结界,放莫长老进来吧!” 有权限开关结界的长老们一片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愿开口表态。 这时,玉衡宫的一个丹修指着晏伶道:“不行!一旦打开结界,那个妖邪也会跟着进来的!” 璇玑门的女修道:“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莫长老死在外面?” 人群中掀起一阵嘈杂的讨论声,有人喊:“放莫长老进来吧!她有伤在身,不能久战!” 有人制止:“结界一旦开了,那些毒尸和那个妖邪跟着进来了怎么办?” 有人道:“还是等谢宗主她们过来吧,我们是负责守城的,一定要守住这座城池,保护好城里的百姓!” “是啊,城中还有百姓,绝不能轻易打开结界!” “这都是为了保护百姓!” 彻底没人再提开城门的话。 争论声传到了莫绛雪的耳中,莫绛雪抚琴的指法微乱。 晏伶笑着朝莫绛雪道:“你看,这就是你守护的正道,这种时候,没有一个人出来帮你。” “铮”一声,九霄琴“宫弦”崩断,割破了莫绛雪的食指。 琴弦染血,心神已乱,道心破碎,铮铮琴音带上了酸楚之意。 城墙上,开阳派的那位长老道:“她从前不是一战连败九十七名高手吗?我看我们这里也只有她能一战!” 此话一出,人群中顿时有人附和道:“是啊,云韶君修为高深,有她在,大家不必担心。” 又有一人冷冷地提醒道:“你们别忘了,她刚才还中了尸毒,杀了人!万一余毒未除,进来又狂性大发杀人怎么办?” “没错!她在外面杀敌还能将功补过,万一进城伤到城里百姓,那真是,一世英名尽毁!” 莫绛雪闻言,望向沙漠中的那几具尸体 晏伶笑道:“没错,那些人都是你杀的!你知道他们为了让你不要杀害自己,哭得有多惨吗?那些人不停跪下磕头,把头都磕烂了,哭着喊着求你放过他,和你说对不起,可你还是一剑杀了。啧啧,那出剑的速度,真快啊!云韶君,现在你的双手和我一样沾满鲜血,你还要当高高在上的救世主吗?” 莫绛雪呼吸急促,心神大乱,指下琴音阵阵发颤,九霄琴第二根“商弦”瞬间又崩断。 晏伶继续道:“你知道你最后一个杀的人是谁吗?你看看你的天璇剑,是不是有很多你徒弟的血?” “你身上的血也是她的!她怕你发现你杀了她,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死也要离你远远的,不敢死在你的面前,怕你伤心难过……” “你引诱了她,又亲手杀了她,真残忍啊!” 心中传来了一阵阵尖锐的疼痛,莫绛雪脸色苍白如纸,浑身都在发颤,指尖琴音大乱,铮铮铮两声,九霄琴连断“角” “徵” “羽”三弦。 弦断韵散,难成曲调,她一口鲜血吐出,胸口疼得几乎呼吸不过来。 晏伶看她这幅几近崩溃的模样,又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仿佛看到了这世上最为滑稽的一幕:“拯救苍生?你看看你现在,双手沾满同道中人的鲜血,亲手杀了自己的徒弟,被你救的人把你关在城门外,没有一个人愿意开城救你!你还拯救哪门子的苍生啊?” 谢清徵跪在地上,痛苦地抱住脑袋,不敢去听琴音,不敢去看莫绛雪的反应,撕心裂肺地嚎叫:“不要——不要这样对她啊——” “开门啊!你们开门啊——” 不是的!不是的! 怎么是这样的?防御阵是防魔教妖邪的啊?怎么变成防自己人了?为什么不开城门?为什么不开放她进去?为什么要留她一个人在外面受这些折磨? 除魔卫道,拯救苍生?她一直以来的坚持,都算什么? 夜空中忽然聚齐一团团乌云,电闪雷鸣,黑云滚滚,雨点淅淅沥沥落下。 莫绛雪看着这道诡异的天象,仿佛感应到什么,擦去唇边的血,茫然地站了起来。 她手上提着谢清徵的参商剑,步履蹒跚地走向那一堆尸体,一具具翻过去,始终没有发现谢清徵的身影。 晏伶跟在她身后:“痛苦吗?没关系的,很快就结束了。我赢了,这一次是我赢了!从今以后,我们才是同道中人,我会保护你的!” 莫绛雪不言不语。 晏伶癫狂道:“现在只有我能救你!只有我!” “你求我,求我,我就救你一命,只要你开口,我可以立刻化回玉衡鼎的原形,只差我一个,就可以合成结魄灯了。” “求我!” “你快向我求饶!” 莫绛雪恍若未闻,彻彻底底无视晏伶的存在。 晏伶实在忍受不了这份冷淡与无视,哪怕恨她,也比无视她要好,她阴冷地一笑,朝莫绛雪一挥折扇。 先前那些失控杀人画面逐一涌现在眼前,片刻后,莫绛雪的眼神不再茫然,满是说不出的绝望与哀伤。 雨水打在她的身上,与脸上的泪水混合在一块,她打了个寒战,一瞬间,只觉无比寒冷。 她看着手中的参商剑,调转剑身,对准了自己的腹部,利落地一剑贯穿,再一剑拔出,然后是左肩胛骨、手臂……最后是心脏。 她刺了谢清徵多少剑,便用参商剑刺自己多少剑。 她用自己的命,血债血偿。 晏伶的笑容凝固在唇边。 黑云翻墨,狂风骤起,卷起黄沙,形成了一道道漩涡,夜空中,电闪雷鸣愈发密集,突然,几道闪电直击而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道漩涡中。 煞气滚滚而来,莫绛雪拔出胸口的剑,步履蹒跚地向前走去。 这是有人堕魔的天象…… 走出两步,莫绛雪颓然倒地,倒在泥泞中,血水融入了雨水里,一地猩红。身体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眼前一片黑暗,只有一道道闪电落下,一簇簇业火燃起。 最后一道闪电落下,大漠之上,业火冲天,将周围的一切照耀得亮如白昼,与此同时,业火焚烧,烧毁了结界,直冲城门而去,将城墙之上的数十人烧作一具具焦骨。 未被烈焰灼烧的修士四下溃逃,城墙之上,尖叫声四起,霎时乱作一团。 一片火光之中,一个少女的身影渐渐成形,跪在九霄琴前,脸上挂着两行血泪。 她取下最后两根尚未崩断的琴弦,手腕一翻,琴弦套在了晏伶的脖子上,一点点收紧。 喉咙传来被切割的剧痛感,晏伶脸色煞白,殷红色的液体一点点滑落,正当她以为自己要被琴弦割喉时,谢清徵手腕又一翻,收回了琴弦。 “这么死太便宜你了,晏伶,我要将你身上的肉,一片片剐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晚来的谢宗主:QAQ乖巧软萌的女儿没了 心灰意冷道心破碎的师尊:再也不入世了 堕魔的小谢:我杀杀杀!正道魔道都杀! 第127章 煞气冲天,怨气四溢。 怒焰席卷而过,外围的修士瞬间被火舌吞没,化作一具具漆黑的焦骨。 熊熊烈焰蔓延开来,将城墙烧得摇摇欲坠,惨叫声四起,未被业火灼烧的修士四下溃逃。 漫天火光之中,一个少女的身影渐渐成形,如鬼魅,似邪祟,上一刻自业火中走出,下一瞬霍地闪现至大漠中。 鬼火是阴冷的,红通通的火光照亮四野,没有半分灼人的烫意,一如那少女身上的气息。 业火肆虐,不但没被大雨浇湿,反而越烧越旺。 谢清徵伫立在火光之中,死死盯着地上的人。 那人狼狈地躺在地上,墨发散在雨水中,散在泥沙里,原本不染纤尘的白衣沾满了鲜血和泥沙,双眸紧阖,心跳停止,呼吸消失,宛如一朵凋零的红梅,零落成泥,碾作尘。 从未将拯救苍生挂在嘴边,入世以来,度厄除祟,不求回报,却被一个个自诩正义的人关在城门外,没有一个人愿意开城相救。剑下只斩邪祟,救人无数,却被害得双手却沾满同道中人的鲜血,以为亲手杀了自己的徒弟,绝望地自戕…… 自戕而死。 她死了。 这一年多,她们费尽心思,一路寻求,寻求解除恶诅的灵器,为的就是能够活下去。 这些人却活生生逼死了她…… 谢清徵跪倒在地,将那具冰凉的尸身紧紧抱在怀中,抱得十分用力,好像谁也不能伤了去。 抱了好一会儿,她用指腹一点点揩去师尊脸上的泪水、血水、尘土。 师尊那么爱干净,如今却一点也不嫌脏地躺在了泥沙中,满身鲜血地死去。 或许,是觉得那些人的心更脏…… 两道殷红的鲜血从谢清徵的眼眶流出,淌过脸颊,看上去诡异,狰狞,又渗人。 她向来心思细腻,敏感又重情,从前随便一点小事,都能骗到她的泪水,可现在不会了。 鬼是不会流泪的。 抱了好一会儿,她轻轻放下怀里的人,走到九霄琴旁边,伸手,取下最后两根尚未崩断的琴弦,手腕翻转。 琴弦飞出,缠绕在晏伶的脖颈上,一点点收紧。 晏伶神情木然,望了望城头上燃烧的熊熊业火,又看了看莫绛雪和谢清徵的尸体,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这一次,是她赌赢了。 她把人染脏了,从神坛上拉了下来,和她一样双手沾满鲜血,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只觉得很没意思…… 喉咙传来被切割的剧痛感,她双目圆睁,眼珠爆出,正当她以为自己要被琴弦割喉时,谢清徵手腕一翻,又收回了琴弦,幽幽地道:“这么死太便宜你了,晏伶,我要将你身上的肉,一片片地剐下来。” …… 营帐中,师徒二人的尸首并肩躺在一处。 旁边放着一盆清水,谢幽客垂着头,站在谢清徵边上,手里拿着一条软巾,一点点擦去谢清徵尸首上的血迹。 在这具僵硬的尸体面前,她又一次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一滴晶莹的水珠落在那张苍白的脸颊上,有且只有一滴。 她拭去自己那滴的泪水。 她用了半个时辰从战场上赶过来,看到整座城的阵法被业火焚毁,城头堆满了焦骨,都是各派的长老和高手,被鬼火烧得面目全非。城外的黄沙中躺着几具尸体,皆是被人一剑贯穿心脏而死。 一地的血泊中,她看到了这师徒二人的尸身,亲自带了回来。 “莫长老是自戕的,魂魄已经碎得不成样了,不知道是谁护住了她的几片残魂。”天枢宗负责验伤的医修禀报道,“谢师妹身上的这些剑伤,都不是致命伤……据业火城里幸存的那些修士说,她是直接舍弃了肉身,魂魄堕魔……” 这名医修不怎么敢抬头去看谢宗主的脸,她记忆中的宗主,傲然,矜贵,雷厉风行,唯我独尊,说一不二。而此刻的宗主,黯然,憔悴,望着那具冰冷苍白的尸体,红了眼眶。 须臾,谢幽客深吸了一口气,按下这幅失态的模样,冷淡地挥退那名医修:“你先出去。” 医修施礼告退。 医修一离开,谢幽客脸上冷淡威严的神情又消失了,脑海闪过太多杂乱无章的画面和声音,她不知该作何表情,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无措 ——“我瞎了的眼睛,是她治好的;我恶诅发作的时候,是她救了我;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也是她护着我;那些时候,你在哪里呢?” “为什么我长大后再遇到你,总是争执多,温情少呢?我们从前也是这样的吗?” “我心里当真是很敬重你的……我很努力地去做好其他的事,我想在你面前表现得好些,可你好像还是觉得我做得不够……” 她们之间最后一次的对话,也都是争执。 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所在乎的,都一个个离她而去…… 璇玑门的客卿长老自戕,璇玑门的弟子堕魔,操纵业火,烧毁结界,烧死正道十多名高手,烧伤六七十个修士,然后跟随魔教的晏伶一起不知所踪,正道掀起了轩然大波。 各宗派的掌门人唾沫飞扬,找上了谢幽客和萧忘情,要谢幽客站出来主持公道,要璇玑门的萧忘情给出一个说法。 营帐外面吵作一团。 萧忘情语气和缓,再三安抚众人:“她纵业火伤人,是她不对,我代她向诸位赔罪,后续的补救、补偿,璇玑门一力承担。” 玉衡宫的宫主苏叶蹙眉道:“萧掌门,现在先别说什么赔罪补偿!是她已经入魔了,你现在应该做的是昭告修真界,将她逐出门墙,号令正道共诛杀之。” 开阳派的一名长老道:“我看她说不定已经逃回中原了,中原的修士都还不清楚她的所作所为!” 萧忘情叹了一口气:“诸位,实在抱歉。事情没查清楚之前,我绝不会将我门下任何一名弟子逐出门墙。事情总有个前因后果,至少要等我先找到人再定罪,她的心性我了解,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堕魔。” 闵鹤也站了出来:“各位前辈,容我说一句,业火城中也有我们璇玑门的修士,我找她们查证过,错并不全在清徵师妹身上。” 一听这话,众人窃窃私语,掀起一片嘈杂地讨论声。 玉衡宫的苏叶看着闵鹤,扬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她身为正道修士,堕魔杀人没错,难道错的是那些被杀的人?就算他们真的有哪里做得不对,各门派的掌门自会管教,轮不到你们璇玑门的人下死手!” 萧忘情沉默不语。 闵鹤无可奈何地道:“苏宫主,我只是说错并不全在我师妹身上,并非说他们就该死。退一步讲,双方都有不对的地方,你们的人死了,我师妹也已经死了,尸体就躺在里面,诸位前辈,你们还要怎么诛杀她?” 一提要怎么诛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唾沫横飞,群情激愤地道: “自然是要挫骨扬灰,打得魂飞魄散!以儆效尤!” “此等堕入魔道的厉鬼,哪能轻易放过?” “你们璇玑门可不要包庇她!” “我听说她和谢浮筠关系匪浅,难怪会步谢浮筠后尘!” “玄门正宗的内功都是循序渐进的,去年论道会她大出风头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修炼速度是不是太快了些?是不是早就在暗地里修炼了邪术?现在终于暴露了!” 他们越说越起劲,还翻起了陈年旧事,试图从谢清徵过去的一言一行找出错处,扣上一顶“心术不正、早有端倪”的帽子。 闵鹤闭了嘴,把那句“念在她也曾诛魔除祟的份上,放过她吧”吞回了肚中。 正邪不两立,他们岂肯轻易放过她? “听闻去年她去天权山庄参加云庄主丧礼时,就伙同沐峰主的妹妹杀了山庄的少庄主,当时大伙一心抵御魔教,又被山庄的灭门一案转移了注意力,无暇追究!如今看来,她心术不正,早有端倪!” 果然找到了。 闵鹤彻底沉默下来。 小师妹是她接引入门的,相处多年,小师妹的性子,她这个做师姐的,不可能不了解。可这些外人似乎比她更“了解”,仅凭扑风捉影的传闻、自以为是的揣测,便给人扣下了一顶“心术不正早有端倪”的帽子。 她越替师妹辩解,越会被他们抓着字眼放大错处。 一个掌门道:“你们璇玑门别包庇她了!她都化作厉鬼滥杀无辜了,保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兴风作浪,祸害修真界!” “无辜么?也不怎么无辜吧,她烧死的是那十多个不愿打开结界的修士,也不算滥杀。” 说这话的是谢幽客。 谢幽客掀开帐帘,走了出来,金色面具下的眼眸幽冷深沉,扫视一圈,站在人群最前方,睥睨道:“身为正道中人,贪生怕死,怯战,见死不救,这也就算了,还将同盟战友拒之城门外!那些人就算活下来了,也会被本座处死!” 她的话音一落,营帐外一片静默。 半晌,玉衡宫的苏叶方才冷冷的道:“谢宗主,你也包庇她,看来她真的和你们天枢谢氏关系匪浅啊。” 人群中,有人小声不满地嘀咕道:“难怪璇玑门如此纵容她,原来是有天枢宗的背景啊……” “萧掌门是孤鸿影前辈扶持上位的,自然唯天枢宗马首是瞻咯……” “一码归一码,别混为一谈。”谢幽客不急于辩驳自证,看向苏叶,决定抓他立威,“苏叶,业火城里最多的就是你们玉衡宫的人,你教出了一群苟且偷生的门人,你这个宫主怎么有脸当下去的?我要是像你这么德不配位,都不用别人说,自己就辞去了宫主之位。” “你——”苏叶恼羞成怒道:“谢幽客你别太过分,吞并了天权山庄还不够,如今还觊觎我玉衡宫!你是不是太专横了些?” 谢幽客冷笑一声,拍了拍手,道:“本座一向如此,你今日才发现吗?” 四周围来天枢宗的锦衣修士,将苏叶包围起来。 谢幽客以他“才干不足,专断跋扈,失道失德”为由,命人将他带下去看管起来,并传令玉衡宫,自今日起,玉衡宫弟子但奉天枢宗号令。 她雷厉风行手段强硬地夺了苏叶的宫主之位,在场其他宗门的掌门人面面相觑。 天枢宗是玄门第一大宗,如日中天,目前没有哪个宗门有实力与之独自抗衡,一不小心,就会像天权山庄那样被彻头彻尾地吞并,沦为天枢宗的附庸。 谢幽客是玄门至尊,修为高深,原本璇玑门还有个客卿长老莫绛雪,修为可以与之抗衡,莫绛雪一死,谢幽客又是当之无愧的正道之首。 一时,人人自危,无人再提谢清徵和谢幽客的关系。 一阵混乱过后,一个掌门鼓起勇气,大义凛然道:“谢宗主,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上清派不计较那两条人命!但她已经入了魔道,你不能坐视不管!” 开阳派的主母道:“没错,就算人命已经抵消了,正道也容不下她!她已经堕入了魔道,要么送去轮回,要么镇压!谢宗主,你身为玄门之首,不能姑息纵容了她!” 谢幽客沉默片刻,摩挲着指间的扳指,立下承诺:“我会命人布阵、招魂,镇压她,不会让她残害无辜。” 得到了她的这个承诺,众人方才散去。 待人群彻底散去,萧忘情走到谢幽客身边,叹息一声,提醒道:“谢宗主,登高易跌重,别树敌太多,凡事可以留有些余地。” 谢幽客昂首道:“我做事就是不喜欢给自己留后路。” 萧忘情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三日后,营帐中,谢清徵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猩红色朱砂画就的招魂阵上,七名修士围着尸身坐下。 帐中贴满符箓,璇玑门的琴修在旁弹奏招魂曲。 谢幽客手中握着弓箭,面无表情地望着地上那具苍白的尸体。 她手中的箭,是封印之箭,可以封印邪祟。 营帐内响起招魂魂的咒语声与琴声,地上那具尸体慢慢散发出一阵阵黑气。 头七未过,众人皆知她的魂魄尚未进入轮回,必然能成功招来。 只有谢幽客知晓,她本不该存活于世的,逆天而行,被复生过一次,从此三山无姓,鬼关无名,永远无法再入轮回投胎。 黑气越来越浓,将整具尸体包裹其中,营帐内霎时充满了煞气、怨气、怒气,透过那一团团黑气,仿佛能听见阵阵惨叫之声。 谢幽客敛去眼中的黯淡之色,搭箭,拉弓,弓箭对准那团慢慢成形的黑气。 满室黑气渐渐聚拢成一团,幻化成形。 谢幽客的眼眸中,映出一名身形颀长的红衣少女。 少女面容苍白,眉梢眼角不再有温润澄澈的笑意,满是阴冷之气,望着弓箭,眼中无悲亦无喜:“谢宗主,你要杀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复活吧我的师尊~~~复活起来和鬼谈恋爱~~~ 第128章 天枢宗的孤鸿影最厌邪魔歪道,谢幽客自然也是,从少年时期,就可见一斑。 邪魔歪道,落到她手中,能有什么好下场? 营帐中,少女披头散发,一身红衣,腰悬参商剑,手中握着碧绿色的烟雨箫,站在招魂阵中央,目光警惕地扫过营帐内的修士。 天枢宗的剑修神情凛然,纷纷起身,长剑在手,七把寒光指向她;璇玑门的琴修神色复杂,十指按弦,蓄势待发。 谢清徵环视了一圈,道:“你们也要杀我?” 正魔两道的战场上,她也曾与这些人并肩作战,如今,这些人视她为妖魔,对她刀剑相向。 室内贴的这些玄门符箓,她曾经使用得得心应手,如今,都成了克制她的武器。 谢幽客神色冷峻,将羽箭瞄准了她。 谢清徵的目光落在那把弓箭上。 弓弦和箭身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专门用来对付她这种邪魔歪道的。 破魔、净化、封印…… 会是哪一种? 人开口回答她的问话,一阵静默的对峙,谢幽客拉满弓弦,却迟迟未射出那一箭。 她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谢幽客。 这时,谢幽客忽然开口道:“你们先出去。” 天枢宗的修士纷纷看向谢幽客,劝阻道: “宗主,小心为上!她煞气太重了,绝非等闲之鬼!” “宗主!她刚化形不久,正是力量最弱的时候,若不趁此时镇压,来日必将酿成大祸!” 人死之后,魂魄不散即为“鬼”,按其死后的煞气、能力,修真界将鬼的等级划分为“游魂” “怨灵” “厉鬼” “堕魔”四等。 “游魂”几乎不作恶,有的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浑浑噩噩,徘徊人世,超度即可; “怨灵”死时心有执念和怨气,不愿意进入轮回,容易逞凶伤人,等到执念消解才会去投胎; “厉鬼”,如渡头村的姜冉,手上至少沾染了十条人命,若能净化怨气,也可超度;若净化不了,要么直接打散;要么镇压个数十年,待其怨气消解,再超度; 最后一等,“堕魔”,极为罕见,玄门典籍记载的“堕魔”,有且只有三位,每一位都在修真界掀起了腥风血雨,最后被修真界联手讨伐,打得魂飞魄散。如同修士的飞升渡劫,“堕魔”成形时往往伴有“化形雷劫”,深重的怨念足以承受七七四十九道雷劫,方能成功化形。 化形成功的前七日,正是力量最薄弱的时候。 谢幽客命令道:“出去!” 众人不敢再说什么,看了一眼谢清徵,小心翼翼地退出了营帐。 帐内只剩下她们两人,谢幽客盯着谢清徵,开口道:“徵儿,你随我回天枢宗,我会帮你的。” 从前,她和谢浮筠说过这话,如今,又向谢清徵说出了口。 从前她确实护不了谢浮筠,但今时不同往日,她绝不会让眼前人和谢浮筠一样,魂飞魄散。 谢清徵唇边笑意森然,心中戾气横生:“帮我?是教训我、镇压我吧?还是要一箭杀了我啊?你不是说了吗,宁愿看我死,也不愿我入魔道,现在我真成了邪魔歪道,你杀吧。” 谢幽客道:“你别这样。” “别怎样?谢幽客,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不在,我自保、复仇的时候,你又出来横插一脚!是,你是名门正派,你是玄门之首,我是邪魔歪道,你除我是天经地义!可我不成魔,难道等你来救吗?我那时候多希望你来啊!” 她向来温和,被莫绛雪护在羽翼下,性情和善到有些天真,从前的她不会这般无礼地直呼其名,更不会咄咄逼人地说这些话。 谢幽客握弓的手骨节泛白,沉默片刻,轻声道:“对不起,没能及时赶过来。” 她保护了很多人,却总是没能保护好身边最在意的那些人。 谢清徵闻言一怔。 做好了被指责斥骂的准备,等来的,却是她的低头道歉。 她向来高高在上,从来只有别人和她说过这句话,何曾听过她低头说对不起? 根本也不是她的错,能怪责怪她什么呢? 谁会想到晏伶就是玉衡鼎,是她们要找的最后一个灵器?谁能料到守城的那些人会将莫绛雪关在城门外,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毒尸包围,被晏伶逼死? 谢幽客又轻声道:“对不起,之前和你说了那些话。” 心中戾气散了几分,谢清徵摇了摇头,语气缓和下来:“谢宗主,你真是……每次都等人死了,才知道说一些软话,有什么用呢?” 她在业火城杀出来了,她纵业火烧死了那些人,她自己也死了,鬼魂还堕入了魔道,永世不得超生。 再也回不去了。 她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别无选择。只有这条道,才能让她自保、复仇。 谢幽客看向地上苍白的尸体,沉默不语。 谢清徵也看向地上自己的肉身,提醒道:“谢宗主,我的肉身你要好好保存,每日取一碗新鲜人血灌溉。” 谢幽客道:“没用的,你没办法复活第二次,就算合成结魄灯也帮不了你。” 谢清徵摇了摇头,道:“不是我要复活。你用追魂术探查我肉身的灵海就明白了。” 她的灵海里有一缕被灵力护着的残魂,谢浮筠的残魂,十分虚弱,若非有昙鸾的灵力加持,她堕魔的时候,那缕残魂险些被那四十九道雷劫劈散。 谢幽客一动不动,眼神越发冷峻。 谢清徵心中的戾气又浮了上来:“你不相信我的话?你怕我趁机逃跑?” 谢幽客道:“就算你现在能控制住杀意,但时间久了,你会和谢浮筠一样,心性大变,残害无辜。我只能镇压你。” 谢清徵道:“不要镇压我!至少现在,不要!” 谢幽客不动声色,拉满弓弦,蓄势待发,羽箭金光四溢。 谢清徵威胁道:“只有我知道玉衡鼎的下落!你若封印了我,就再也找不到玉衡鼎了!” 谢幽客神色松动,拉弓的手却一松。 金光袭来。 谢清徵闭上眼睛,金色羽箭从她耳畔擦过。 谢幽客放下了弓箭。 谢幽客到底还是没封印她,对外声称:留下她是为了“以魔制魔,以杀止杀”。 明眼人都看得出谢幽客有心偏袒她,碍于天枢宗的威压,各派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地里对谢幽客的争议越来越大。 她们师徒二人的肉身被谢幽客送回了天枢宗保存起来。 谢清徵留在了蛮荒,留在了正道的战场上,但只听谢幽客的号令,正道的其他人指挥不动她。 晏伶失踪,十方域群龙无首,战场上,那些鬼修遇到了谢清徵,要么被她的业火焚烧殆尽,要么被她一口吞噬。 她吞噬的鬼怪越多,自身的力量就越强大,有她在的那方,就是压倒性的胜利。 滚滚烈焰冲天而起,她一身红衣,腰间悬挂着剑和箫,走在漫天火光中,佛挡杀佛,魔挡杀魔,大杀特杀,横扫四方。 她是生魂堕魔化形,原本肤色就白,化鬼之后,更是惨白如雪,满身藏不住的阴冷之气,鬼气浓得三里之外的灵修都瞧得见;可她的容貌实在太过姣好,眉眼轮廓添了几分阴郁和幽怨,比之从前更显深邃,似鬼又似仙,久而久之,便得了个“鬼仙”的称号。 从战场下来后,谢清徵不跟任何人交流,隐去了自己的身形,化作了一团透明的鬼火,向后方飘去。 战后,后方各宗各派的年轻修士聚在一块,议论纷纷。 “她这次又杀了多少人啊?” “鬼吃鬼,好像都被她吞光了……” “还挺厉害的。” “她没堕魔前就已经很厉害了。” 玉衡宫的一个修士啐道:“再厉害有什么用?魔就是魔!杀再多的妖邪也掩盖不了她双手沾满同道中人血的事实!” 业火城外,谢清徵纵鬼火一口气烧死了十多名修士。那些人在正道上小有名气,他们一死,他们的师徒、师姊妹、师兄弟、师姑姨、师叔伯纷纷冒了出来,为难她,唾骂她是邪魔歪道,丧心病狂。 谢清徵心想,师门还是热闹些好,似她这般一脉单传,出了事,竟无一人出言相互。 虽无人出言相护,好在,璇玑门的同门从不与她为难,萧忘情还交代了几位师姐,时常过来探望她,在她身边诵念一些经文,好消解她的戾气。 如今她确实堕了魔,她原本打算无视这些闲言碎语,但看见啐她的修士有些面熟,似是之前守在业火城里的丹修,不由驻足,倾听他们的抱怨。 “这算什么?赎罪吗?” “赎个屁!她害死了那么多条人命,道歉了吗?” “不懂为什么要留一个妖魔在军中?我们正道的人又没死光!” “就当是谢宗主养的一条狗吧!” “就算是狗也是一条疯狗,我看迟早有一天会害了正道!” “亏我从前还夸过她,觉得她修为精湛,心性人品一流,是正道冉冉升起的新星,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和这种妖魔为伍,真是耻辱啊!” 谢清徵默默听着。 从前,她是名门正派,人人夸她名师出高徒,假以时日必为玄门楷模、正道之光;一朝堕魔,有人惋惜感慨她的遭遇;有人视她为洪水猛兽、对她避之不及;更有人恨她杀了自己的同门,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她魂飞魄散。 她如今是邪魔歪道,无论她现在做了什么,是笑是哭,是坐是立,在这些人眼里都是正道之耻,是别有用心,是罪大恶极。 胸腔忽然横生一股尖锐的疼痛,然后窜起了浓烈的恨意。 不仅恨晏伶、恨魔道,也恨正道、恨所有的人,恨不得将所有人杀之后快。 那份浓烈的恨意和愤怒,甚至盖过了伤痛绝望之情。 究竟何为正?何为邪?自己又为何还要留在正道? 玉衡宫的一个修士冷哼道:“她最好从此学会夹着尾巴做好好做狗!别再滥杀无辜了!否则——” “否则怎样?” 众人一怔,循声望去,只见身后一个红衣少女悄然显形,右掌托起一团业火,唇边笑意森然,冷冷地看着他们:“否则,就将我打得魂飞魄散吗?” 那些人立即站了起来,四下散开,看见她掌心的业火,惊恐地瞪大了眼,拔剑相向,呵斥道:“住手!你已经堕入了魔道,谢宗主留你一命将功赎罪,难道你还要继续残害无辜?!” 谢清徵冷冷一笑,手腕一翻。 刹那间,业火过境,烈焰丛生,惨叫声四起。 火光漫天,一顶顶帐篷在燃烧,那些人的衣服、头发上燃着火焰,谢清徵负手慢悠悠走在火光中,看着那群被业火烧得面容扭曲、四处逃窜的修士,气定神闲地道:“我是名门正派时,你们打不过我;我成了邪魔歪道,你们照样打不过我。一群杂碎。”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利刃破空声,她转过身去,胸口倏忽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看见谢幽客站在百步之外,手握金弓,弓弦兀自颤动不停。 她伸手摸了一摸,在胸口处摸到了一支冰凉的羽箭,箭头深深地插在心口的位置,拔不出来。 谢幽客还是对她下手了…… 意识一点点流逝,她始终没有低头看那支箭,而是死死盯着谢幽客,双唇微微颤动,无声地喊了两个字。 一个堕魔的鬼,为什么还要留在正道呢? 只不过是因为,业火城前,她弃肉身堕魔的那一刻,就想起了全部的过往。 小时候养育过她的那个人,她唤作“阿娘”的那个人,还是正道之首,所以,她留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诶修改了下,后半部分修改的比较多,记得重看一下喔~~~ 第129章 “鬼仙被谢盟主镇压了!” “早该镇压了!” “没把她打得魂飞魄散都算便宜了她!” “太猖狂了!业火城前堕入魔道,残杀正道同门,盟主留她军前效力将功赎罪,已是格外开恩!她还不知好歹,火烧正道同盟!” 西征终于落下了帷幕,各大宗门的庆功宴上,众人议论纷纷。 彻底剿灭了十方域,数百年的冤冤相报,今朝终于了结,可喜可贺! 这次西征发生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云韶君自戕身死,她的亲传徒弟堕魔、纵业火焚烧正道同盟,最后被谢幽客关进了天枢宗的镇魔塔。 “事情有因才有果,其实业火城那些人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是啊!正魔双方开战,他们自己贪生怕死逃回城中就算了,还把她们师徒关在了城门外,不开结界放云韶君进来,也太不厚道了些!” “话不能这么说!即便业火城那些人有不对的地方,她也不能就此堕入魔道,纵火烧城,对自己人下死手啊!太残忍了!” “正魔厮杀的战场上哪家宗门没死过人啊?要是人人死了什么师尊、师祖,就堕入魔道,迁怒无辜,大杀四方,那还了得?” “归根到底,还是她自己心术不正,才会堕入魔道!” “她之后狂性大发,火烧连营,烧伤玉衡宫的丹修,打伤谢盟主,不就印证了这点?” “我早说了,她堕了魔道,已经成了一条疯狗,迟早有一天会害了正道!谢盟主一开始就该镇压她!” “若是我门下的弟子,早就逐出门墙了!璇玑门看在云韶君的情面上,到现在都还没把她除名!” “所以说,妖魔就该赶尽杀绝,哪怕曾经是玄门正宗的灵修,一朝堕入魔道,也会心性大变!变得残忍嗜杀!” 剿灭了十方域,一众妖魔灭绝的灭绝,度化的度化,镇压的镇压,修真界重归歌舞升平。 人人都坚信,扫荡了那些妖魔鬼怪,修真界从此就会太平无事。 意识一点点聚拢,谢清徵缓缓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昏暗。 她闭上眼,稳了稳心神,再度睁眼,视线清明了一些。 四面八方满是散发着红色光芒的咒语和经文,看得她脑袋和眼睛一阵阵刺痛。 都是些镇魔咒、超度经…… 她站起身,掌心托起了一团业火,随手一挥。 熊熊烈焰燃起,咒语经文纹丝未动,依然散发出如血般的红色光芒。 “你醒了。”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一道淡淡的白光照了过来,四周逐渐变亮。 谢清徵眯了眯眼睛。 眼前的景象一点点发生变化,竹屋、竹亭、梅树、细雪,熟悉的景象,如梦似幻般,一一涌至眼前。 这是缥缈峰的布置,但这里不可能是缥缈峰。 一切都是幻象。 这是哪儿? “徵儿,这里是天枢宗的镇魔塔。” 谢清徵循声望去,只见谢幽客坐在一棵梅花树下的石桌旁,斟茶自酌。 谢清徵二话不说,一翻手,业火从掌中喷出,袭向谢幽客。 谢幽客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业火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 她也是幻象,并非本体…… 射.进胸口的那一箭刻骨铭心,谢清徵心中窜起一股戾气,愠道:“谢幽客,你凭什么镇压我?那些人可以对我指手画脚,我难道不能反击吗?” 谢幽客心平气和道:“那些人被你烧没了头发,烧伤了脸,无关紧要。徵儿,我在乎的是你。你堕了魔,又跑去了乌墨国的鬼城中,吞噬了万人坑的厉鬼,身上的煞气太重,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杀念了。” 谢清徵辩解道:“我又没有滥杀无辜!我杀的都是十方域的人!我帮你剿灭了十方域,你为什么还要囚禁我?” 谢幽客道:“你若滥杀无辜,就不是被镇压了,而是魂飞魄散。我不想你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 “不公平!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谢幽客还要说些什么,谢清徵胸腔燃起浓烈的恨意和戾气,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骂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自以为是!自作聪明!还好谢浮筠死了,若她活着,跟你回来了,也逃不过被囚禁的下场,还不如魂飞魄散呢!” 谢幽客眼中闪过一丝痛色,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 镇魔塔内,谢清徵面目阴寒,眼里爬满了血丝,狂躁地走来走去,用一种既癫狂又兴奋的口吻,咆哮道:“谢幽客!我全想起来了!死的时候我全部想起来了!谢浮筠是我杀的!你恨我吗?你一定恨透了我才囚禁我!好,好得很!我也恨透了你!恨透了你们正道!等我出去之后,第一个就杀了你!杀光你们正道所有人!” 她堕入魔道,心性大损,此刻又被恨意和戾气冲昏了头脑,只觉全修真界的人都在骂她,都在恨她,都要害她!于是恶向胆边生,什么话难听就说什么。 谢幽客睁开眼睛,看向谢清徵。 她的胸口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金色面具下的官微微扭曲起来。 她尽量克制着语气,冷静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只会选择对局面最有利的方式,去解决问题。等你什么时候没有这些念头了,我再放你出来。你现在就在塔中好好待着,净化戾气,我会经常来看你。” 谢清徵咬牙切齿:“滚!滚!滚!” 痛苦,背叛,愤怒,无能为力…… 数不清的负面情绪盘亘在她的脑海,她狂躁地在塔内走来走去,每走一步,身后就燃起一簇簇火苗,火苗向四周蔓延,逐渐燃起了滔天怒焰,将谢幽客织就的幻象尽数烧毁。 镇魔塔内,再度陷入一片昏暗和空旷,唯有壁上的咒语经文散发着猩红色的光芒。 密密麻麻的经文映入眼帘,谢清徵抱住脑袋,茫然无措地蹲在地上。 她做错了吗?为什么那些人都要骂她? 她不想走正道吗?她不想登顶仙途吗?当初他们都说她天资出众,前途无量;当初她在师尊面前信誓旦旦说要诛尽天下的邪魔外道;如今她自己成了人人喊打的邪魔歪道,难道她心里就好受吗? 师尊还躺在冰窖中,魂魄支离破碎。等师尊的魂魄修缮,醒来后,看到她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看到她被囚禁在镇魔塔中,又会作何感想? 她要如何面对师尊啊? 眼前忽然浮现多年前,她和师尊行拜师礼的那一幕: “不可作恶,你若作恶,哪怕躲到天涯海角,我也会亲手杀了你。” 冰冷狠绝的话语在她耳边响起,她又想起师尊死前脸上沾满鲜血的狼狈模样。 不作恶又如何呢?不作恶就有什么好下场吗? 镇魔塔中没有白天黑夜,时光一点点流逝,谢清徵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 她每日无事可做,就打坐修炼。 玄门正宗的灵修,吸纳的是天地灵气;她作为一个堕魔的鬼,身体里全是煞气、怨气、阴气,她也不知鬼道具体要如何修炼,就照从前的法子吐纳调息,结果越炼越虚弱。 她不敢再练,怕把自己炼得魂飞魄散了。 谢幽客果然时常过来探望她,且都是亲自过来,不再像第一回那般,只传个幻象过来。 每次来,谢幽客都会替她重新装置一下塔内的环境,有时变幻出温家村那边的茅屋、栅栏、桃树;有时是缥缈峰的竹屋、细雪、梅林。 谢幽客一走,谢清徵就会燃起一团火,将这些幻象全部烧毁。 坐牢就坐牢,囚禁就囚禁,何必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自欺欺人? 她不需要。 可谢幽客下回来,还是会施法替她布置上。 她不知道谢幽客用了什么法器,编织出来的幻象不但逼真,还都是触手可及的,可碰,可摸,就好像真的把那些东西搬过来了。 时间久了,她也就懒得烧了,默默接受了,偶尔还会腹诽一句:“都让人坐牢了,还不给布置得像样一点,还是破破烂烂的茅草屋和竹屋,怎么不把你们天枢宗金碧辉煌的大殿搬过来给我住呢?” 她出身玄门正宗,心里也多少明白,要度化鬼的怨气和戾气,就是要让她想起熟悉的往事,唤起她的良知。 温家村的日子清苦,黯淡不见天日,但温家村的那些鬼有情有义,都待她很好; 缥缈峰的日子清寒,静观三年寒暑枯荣,参悟道法,虽孤寂,却不迷茫,心中充满了希望,之后还有师尊护她教她,传她道法,授她音律。 虽明白谢幽客的心意,但每次见到谢幽客,谢清徵都会闭上眼睛装睡,不理会人。 鬼其实不需要吃饭睡觉。 她不愿开口说话,谢幽客本身也是话不多的人,不会强迫她开口,每次来只是默默地看她一会儿,简单地说几句话。 这天,谢幽客带来了她的参商剑和烟雨箫,丢到她怀里,道:“武器还你。” 谢清徵抚摸着剑鞘上的那一行“人生不相见,动若参与商”,终于睁开眼,瞥了谢幽客一眼。 这一瞥,却怔住。 谢清徵站起身来,跌跌撞撞走向谢幽客,抓起她的一缕头发,喃喃道:“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你怎么了?” 眼前的女子金环束发,锦衣璀璨,气度雍容,傲然如往昔,却是满头如雪般的华发。 谢幽客垂眸望向那一缕被谢清徵抓在手中的白发,不以为意道:“合成结魄灯时消耗了许多灵力,一夜过后,就这样了。” 谢清徵堕魔的那一天,一路追杀晏伶,把晏伶驱逐到了乌墨城的鬼城里。 晏伶修炼了八百年,除非她心存死志、无意反抗,否则,谢清徵奈何不了她。 在鬼城的那三日,谢清徵浑浑噩噩,主动跳下了那个万人坑,在坑底与万鬼厮杀,被万鬼撕碎,全凭一股复仇的执念撑着,又重新拼凑起来,她不停地厮杀、吞噬,几乎要把自己杀得魂飞魄散,一天一夜后,她终于吞噬了坑底的上万个厉鬼。 她从坑底爬出来时,晏伶还在鬼城中徘徊,并未离去。 她们二人又打了一天一夜,最后她捉住了晏伶,用九霄琴的琴弦,一片片地剐下了晏伶身上的肉。 可晏伶并非是人,就算将她千刀万剐,她也死不了,除非将她彻底毁去。 谢清徵只毁去了她的肉身。 她变回了玉衡鼎的原形:一个八寸来高的人面青铜鼎,鼎身坚润似玉,隐隐散发出白光,鼎的东、西面各浮雕了一张人面、一把扇子。 谢清徵还想好要怎么处理这个鼎,便被谢幽客招魂走了。 玉衡鼎留在了鬼城中。 从蛮荒回来时,谢幽客亲自去取走了玉衡鼎,又拿走了莫绛雪的天璇剑,向裴疏雪要来了天玑玉,至此,七大灵器都落入了谢幽客的手中。 她合成了结魄灯,不知是不是合成的过程中消耗了太多修为,一夜过后,青丝变白发。 谢清徵放下了谢幽客的那缕白发,问:“有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变回来?” 她的师姐若是看到她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应该会伤心难过吧? 谢幽客目光落到谢清徵的身上,道:“没什么要紧的,白了就白了。过些日子,我会闭关去修缮她们的魂魄。” 谢清徵问:“我被你关了多久了?” 谢幽客道:“整整一年。” 谢清徵道:“一年了……你可以放我出去看一看她吗?趁她还没醒来,我想去看一看她。” 难得有这么一次心平气和地对话,她也难得地提出了一个要求。 谢幽客沉默片刻,拒绝道:“你会逃跑,他们会追杀你。魔道损身损心,你待在这里,就当是闭关修炼,等你心境恢复,我就放你出来。” 谢清徵垂下眼眸。 她确实存了逃跑的心思,这座塔禁忌颇多,无论她怎么破坏都逃不出去。 谢幽客道:“等她醒来,我让她来看你。” 谢清徵沉思片刻,也摇了摇头,拒绝道:“她若醒来了,别让她来看我。我不想见她,让她回蓬莱吧。别再入世了,专心修她的道。” 师尊从前说了,她是修忘情道的,得情而忘情,她就算有了私情,最后也可以放下。 就当着入世的这一遭是她经历的一道劫,这道劫过去,她应当能够得证大道。 何况,欠她的已经够多了,自己如今成了人人喊打的邪魔歪道,名声如此不堪,又何必再拖累她? 谢幽客问:“徵儿,你可以放下吗?” 谢清徵面无表情:“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放下吗?再说,人鬼殊途,她是要成仙的,我生生世世都是鬼,我放不放得下,重要吗?” 谢幽客不再言语。 下一回,她过来时,抱来了一摞书,放在谢清徵面前:“这是你师尊留给你的,好好看,好好学。她的九霄琴我命人去修补了。” 谢清徵看着那些书籍,忽然想起,之前某段时日,师尊一直在不停地写书。 谢幽客取出一本《鬼道》,递给她:“这也是她写的。她精通易理,倒是个难得的聪明人,或许卜算到了你会走上此道,所以写下了这本书,留给你。” 谢清徵翻开一页,只望了一眼那熟悉的清隽字迹,心中便涌起阵阵撕裂般的疼痛,只见第一行写的是“人道渺渺,仙道茫茫;鬼道乐兮,当人生门;仙道贵生,鬼道贵终;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 《度人经》的经文。师尊从几千卷经书悟出来的修炼之法,写了下来,留给了她。 她一页页地翻过去,越往后看,师尊的字迹越是凌乱,越是软弱无力…… 应是恶诅频繁发作了…… 谢幽客忽然道:“你流血了。” 两行血泪从眼眶中流了下来,谢清徵像是才反应过来,抬起手,擦去脸颊上血泪。 不知该说些什么,心中一阵阵痛着。 谢幽客看着她,开口道:“她对你倒是极好。你好好修炼。以鬼之身得证大道的,虽然罕见,并非没有。既然你可以为她入魔,我想,你应该也可以为她成神。”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或者下下章,师尊就该魂归来兮了~~~ 第130章 镇魔塔内很安静,若是换了别人,大约忍受不得这份寂寥。 谢清徵却能待得心无旁骛。 从小就这么过来的,在温家村的七年,在缥缈峰的三年,她很擅长自己一个人待着。 只是从前好歹有些小鸡小鸭小狐狸陪着,如今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和师尊留给她的一堆书。 她问谢幽客:“你能不能捉些什么妖兽、邪祟回来,也镇压在塔里,就当是陪陪我了。” 镇魔塔中每一层都封印着不同的妖魔鬼怪,她身上的煞气最重,被镇压在最顶层,有数百道符箓压制着。 她原以为谢幽客不会理会这个无厘头的要求,岂料,过了几日,谢幽客当真捉了一只棕黑相间的妖兽回来,与她一同关着。 谢幽客道:“这是九节狼,吞了一个受伤修士的内丹,修成了妖,吃了不少人。” 这只妖兽像一只体型稍大些的猫,尾巴有九条横纹,毛茸茸的模样很是可爱。 谢清徵拎着它的尾巴,一把拽起来:“就它?会吃人。” 谢幽客面无表情地道:“我抽了它的内丹,它现在吃不了人了。” “那它现在吃什么啊?” “你把你身上的煞气分给它吃。” “那它不会狂性大发吗?” “不会,镇魔塔会帮它净化戾气。” 谢清徵看着谢幽客,忽而淡淡一笑,脑海闪过很多小时候的画面。 她堕魔的那一刻,就想起了全部的往事,眼前的这个人,她从前唤她“阿娘”,她也曾依偎在她的怀里,撒娇撒痴,天真嬉戏。 一直以来,她把谢浮筠当成是自己的母亲,可恢复记忆后才发现,谢幽客才更接近“母亲”这个身份。 记忆中,她确实是这么喊谢幽客的,如今,长大了,对着这样的一张脸,她却喊不出“阿娘”二字。 心中浮起一层“近乡情怯”的别扭感,谢清徵想了想,朝谢幽客道:“谢宗主,你能不能摘下面具,让我看看你?我好多年没看到你的模样了。” 重逢后,谢宗主总是戴着这张黄金面具,遮挡了上半张脸。 谢幽客犹豫片刻,果真伸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从容地迎上了谢清徵的目光,任她打量。 谢清徵怔怔看着。 如明珠,似美玉,璀璨夺目,左眼的眉尾与眼角处纹了一片竹叶,眉目间的那一抹傲气与贵气几乎与生俱来。 是她记忆中的容颜,又不是她熟悉的模样。 因为满头青丝已成白雪。 谢清徵看着那片竹叶纹,道:“她给你纹的,她送你的面具,你一直戴着。” 谢幽客嗯了一声。 谢清徵看着她满头的白发,脑海浮现出另一张潇洒明朗的面孔…… 岁以前的事,谢清徵记得不多,印象最深的几段记忆,都和眼前人有关。 她一出生就是半死不活的鬼婴,身上阴气极重,后来又逆天改命,被邪术复活,身体更加虚弱,谢幽客和谢浮筠为了养活她,费了不少心思,又是带回天枢宗投喂灵丹妙药,又是带去洛阳的珈蓝寺,求佛修为她诵经祈福。 不知是不是因为谢幽客把她从亲生母亲肚子里剖出来的缘故,她从小就更喜欢黏着谢幽客。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谢浮筠太不着调,总是作弄她,先把她惹哭,再把她哄好,乐此不疲。 彼时谢幽客还是天枢宗的少宗主,为人冷淡又矜傲,脸上少有笑容,每次她被谢浮筠欺负,就跑去抱着谢幽客的腿哭得抽抽搭搭。 谢幽客不怎么理会她,伏在案边面无表情地处理宗门事务。 她窝在书案底下,抱着谢幽客的腿,抽抽搭搭地哭上好一会儿,谢幽客就会低下头来,无奈地看她一眼,然后将她抱到怀中,轻声抚慰几句,接着带她御剑飞下山门,飞到市集中,给她买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小泥人、竹编蜻蜓、竹编蝴蝶…… 那时,谢幽客的脸上没有面具,没有纹身,如今眉尾的那片竹叶纹,原本是一道剑伤。 谢浮筠伤的。 她们师姐妹二人原本就经常切磋,某天,她在院子摆弄谢幽客买给她的竹编蜻蜓,忽然瞧见谢浮筠一剑刺向了谢幽客的左眼。 谢幽客捂着眼睛摔倒在地,鲜血不断从指缝渗出。 谢浮筠双目通红,用剑指着谢幽客。 她慌忙丢下了手里的竹编蜻蜓,冲到二人中间,死死抱住谢浮筠的腿,哭着求她不要杀人。 那时谢浮筠修炼邪道,心性大损,越来越难控制杀意,那一剑,险些就刺瞎谢幽客的左眼。她的佩剑名为“幽篁”,幽篁剑留下的伤痕,难以去除。她这一剑,等同于是毁了谢幽客的容貌。她清醒过来之后,看着谢幽客眉尾的那道剑伤,沉默又愧疚。 谢幽客却抚摸着自己眉尾的那道疤痕,轻描淡写地道:“修道之人不着于皮相,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清徵记忆中,三人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块,是一个花好月圆的夜晚。 花好月圆夜,一桌精致菜肴,一壶好酒。 她望着谢浮筠杯中的琼浆玉液出神。谢浮筠将酒送到她唇边,笑吟吟看着她喝下一口,看她辣得嘶嘶吸气,乐得抚掌大笑。 “这么小的孩子,你怎么能喂酒给她喝!”谢幽客一边冷声训斥谢浮筠,一边将她抱在怀中,拿起调羹,给她一勺一勺地喂羹汤。 谢浮筠笑吟吟道:“嗯还是师妹你会照顾孩子,难怪她同你更亲,晚上睡觉都要抱着你的胳膊睡。” 谢幽客道:“你修邪道,身上的气息太阴冷了,她喜欢暖的。” 谢浮筠唇边的笑容僵了一瞬,然后点了点头 酒足饭饱。谢幽客双目微阖,躺在院中,眯缝着眼看谢浮筠,淡淡地道:“手艺如何?要是纹得太丑了,那可真真是毁容了。” 谢浮筠应了声:“你放心,我学东西一向学得又快又好。” 而她就在一旁,手里抓着一只草编蜻蜓,在院中跑来跑去,笑逐颜开,喊着:“娘亲,阿娘,我的蜻蜓飞起来了!” 谢浮筠一面替谢幽客纹竹,一面回应她道:“等过两天,我教你法术,教你怎么让蜻蜓真正地飞起来。” 谢幽客则嘱咐道:“她体弱,先教一些简单的吐纳调息就好,那些法术耗神耗气,等她年龄大些再学。” 谢浮筠轻声道:“好,师妹,都听你的。” 最后一笔落下,谢浮筠望着谢幽客眉目如画的模样,又从怀里取出一面黄金面具:“按照你的脸和官打造的,你戴上试试。” 谢幽客接过那张黄金面具,刚一戴上,整个人便晕了过去。谢浮筠将人抱进屋中,放到床上,替人盖好被子,红着眼睛道了一声:“对不起。” 她在一旁怔怔地问:“娘亲怎么了?怎么突然睡着了?” 谢浮筠抱起她,轻轻道:“宝贝乖,你阿娘喝酒喝多了,头晕,要休息,你今晚就和娘亲睡。” 就是那一晚,谢浮筠抱着她离开了谢幽客,离开了天枢宗,从此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镇魔塔内,谢清徵看着谢幽客的满头白发,轻声道:“等我出去之后,就给你寻灵丹妙药,让你的白发重新变黑。” 谢幽客重新戴上了面具,唇边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出去之后,不是第一个要杀我吗?” 谢清徵嗫嚅道:“谢宗主,我那是气话。” 谢幽客问:“那你现在还生气么?” 谢清徵道:“还气,也没那么生气了。等我出去之后,我还是要找那些人算账,将他们打到服气为止。那时候,谢……我娘亲,和我师尊应该也醒过来了,我有你们,就足够了……” 谢幽客道:“那你生气的时候,就想想最初修仙是为了什么。不要在乎别人怎么说,不要管别人怎么评价,坚守你内心自己的道义,那才是你真正的道。” 谢清徵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刻,她仿佛在谢宗主身上看到了师尊的影子,师尊若还在,一定也会这样教导她,会让她“顺其自然,做自己就好”。 踏入仙途,最初是为了什么呢? 最初,是想知道娘亲的过往,想知道娘亲和温家村的人是怎么死的,想有个地方能够遮风挡雨,不必流落街头,与狗抢食。 后来,拼命修炼,四处奔波收集灵器,是想解除师尊身上的恶诅。 她这一生,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只要她在乎的那两人活过来,只要有重逢的那一日,修真界的那些是是非非,似乎都算不得什么了…… 谢幽客闭关去修缮谢浮筠和莫绛雪的魂魄,谢清徵也在镇魔塔中,专注修炼鬼道。 师尊留给她的书,她不知不觉看完了,看完一遍后,记住了七八成,闲着无事的时候,她会拿纸笔,一遍遍地临摹师尊的字。 她是凭借怨念、憎恨堕入魔道的,心中戾气哪有那么容易消弭,只不过时好时坏,时轻时重。 临摹莫绛雪字迹的时候,谢清徵的内心会平和几分,焦灼的思念和刻骨的情意,也能缓解几分。 她的恨意和怨念没那么容易放下,她对师尊的情,同样没那么容易放下。 有时她被那份情意折磨得心情狂躁,恨不得也写一封信到苗疆去,向那位仙教的教主求取一碗忘情蛊,彻底了断这份情意。 她的性情也变得有些喜怒无常。 欢喜时,她会觉得等师尊醒来,等谢浮筠醒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怨憎时,她会觉得一切都回不去了。什么正道,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的妖魔!你是什么样的人一点都不重要,只要嘴上喊一声“除魔卫道,妖魔人人得而诛之”,那你就是正道!恶心透了,她恨不得将那些人全部杀之后快! 不仅恨正道所有人,有时连师尊都会一同毫无道理地恨上,怨恨师尊欺瞒她许多。 对待其他人,她怨憎时只有浓烈的恨意;对待师尊,她怨憎时,爱意和恨意交织在一起,互相攀扯。 什么放下,什么醒来后不相见,她根本就做不到。 鬼本就是靠怨念和执念活着,虔诚的、敬重的、克制的念头都被她抛到了脑后,取而代之的,是阴暗,是亵渎,是痴缠。 她成了鬼,她更想生生世世缠着师尊不放。 她猜到了,师尊一定和谢宗主借过天枢镜,提前卜算到了这必死的一劫,才会留这些书给她。 应劫前的那段时光,师尊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留在她身边的? 她们师徒最后相处的那些日子,少有温情,似乎不是在闹别扭,就是在吵架、冷战…… 若是早些知道…… 罢了,早知道又如何?算来算去,算不过天命、人心。 师尊说过,不厌生,也不怕死,唯有面对而已。 她亦然如是。 谢清徵摸了摸腰间的参商剑和烟雨箫,轻轻叹息一声,“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一蓑烟雨任平生”,昔年拜师时随手抓的佩剑与佩箫,竟是一语成谶。 不知谢幽客用结魄灯修缮她们的魂魄要耗费多长的时间。 谢清徵在镇魔塔中日复一日地修炼,逐渐忘却了寒暑枯荣,故人的面庞一个个变得模糊,唯有师尊死前满是鲜血与尘埃的模样,刻骨铭心。 这日,谢清徵忽然听到塔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她从入定状态中醒来,睁开眼睛,茫然地看向四周。 镇魔塔内压制她的灵力似乎越来越稀薄,四面八方的咒语经文越来越淡,最后,如一阵烟般,彻底散去。 被囚禁的第一年,她用业火烧了一遍又一遍,都没能烧毁这些禁锢她的咒语和经文。如今终于要放她出去了吗? 是谁放的?谢宗主吗? 她好长时间没看见谢宗主了…… 不管是谁揭开了镇压的符箓,谢清徵只觉禁锢撤去,浑身说不出的舒适愉悦,她一跃而起,化作一团鲜红色的鬼火,大摇大摆地冲向镇魔塔外。 终于重获自由啦! 此时正是夜晚,月色如霜,好山好水,好风如酒。 不知谢宗主出关没,她的师尊和娘亲醒来没? 她兴奋地冲出了塔外,不见塔外有人影,便冲向了谢幽客所在的未央峰。 天枢宗共有十二座山峰,未央峰在最东边,是天枢宗最高的一座山峰。 落地后,谢清徵听闻溪水潺潺声,化作人形,走过去,蹲在溪边,想要打量一下自己的模样。 修炼了许久,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是否还会像之前那般,阴郁苍白,令人一眼瞧上去便知是个鬼。 水光映月,溪水淙淙涌动,谢清徵蹲在地上,低头看去,心中倏忽一酸。 水中没有任何倒影。 是了,她已经成了鬼,鬼怎可能有影子呢? 谢清徵站起身来,放眼望去,未央峰殿宇楼阁,巍然耸立,一片静悄悄。 实在太过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 她记得,从前这里有来回巡逻的金衫修士,有璀璨的夜明珠照亮四野,如今却好似荒芜了一般,只见月色如霜,不见半个人影。 她闭上眼睛,片刻,猝然睁眼。 这里甚至没有了结界! 谢清徵重新幻化成一团鬼火,正欲飞去别的山峰探查一下,却瞧见远处御剑飞来了两个黄衣女修。 她立刻隐匿了自己的身形。 她还不知道是谁放她出来的,万一不是谢宗主命人放的,那她极有可能会被捉回去再度镇压。 两个女修绕着未央峰的各处殿宇飞了一圈,落地后,其中一人抱怨道:“师妹,哪有什么异常啊?这里什么都没有。” 另一人道:“不对啊师姐,我刚刚分明看见有什么东西朝这里飞过来了!” “师妹你眼花了吧,现在谁还会到天枢宗来寻晦气啊。就算真有什么人闯进来了,主峰这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让他们烧砸抢的了,走吧走吧,回去睡觉。” “师姐,我真的瞧见了,再搜一搜吧。嘶,师姐,你有没有感觉好像突然变冷了啊?该不会有鬼闯进来了吧?” 悄悄跟在她们身后的谢清徵心中一乐,暗道:“正是在下。” “有鬼怕什么啊?我们就是除鬼的。我们宗门的镇魔塔里都还镇压了个最厉害的鬼呢!” 谢清徵心道:“也是在下。” “诶,那是宗主七年前镇压的,要是宗主还在就好了……” 谢清徵放缓了脚步。 七年前?原来她已经被关了七年…… “别想啦,萧盟主说我们宗主很有可能已经陨落了,这些年死活占卜不到她的下落。” 谢清徵怔住原地。 萧盟主,是萧忘情吗?她居然取代谢幽客成了仙盟的盟主…… 陨落……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谢幽客不在人世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师尊应该能出来~~~师徒继续打副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0-140 第131章 那个师妹唉声叹气:“真是风水轮流转,想当年我们天枢宗率领正道剿灭十方域,何等风光,何等恣意。” 她的师姐摆摆手:“师妹别说啦,现在玄门第一宗是璇玑门,不是我们天枢宗。要是被有心人听见,又会说我们天枢宗的人怀念从前仗势欺人的日子了。再说,若不是萧盟主留我们这些人看守镇魔塔,只怕天枢宗早就覆灭了。” “好吧,不说这些了。”那个师妹的目光落到远处镇魔塔,“我们进不去镇魔塔,要不然我倒想进去瞧瞧,那个大魔头眼下怎么样了。” 谢清徵闻言,心道:“大魔头此刻就尾随在你的身后,要是我立刻现身在你面前,一定会吓你一大跳。” 她真想立刻现身,吓一吓这人。 从前不明白鬼为什么喜欢吓人,如今她成了鬼,总算是明白了做鬼的心情。 “关了七年,想必净化了不少煞气,只要她不出来兴风作浪,搅得修真界腥风血雨,我们宗门就还能苟延残喘。” “万一哪天她真的出来了怎么办啊?萧盟主会不会责怪我们看守不力?” “师妹别多想了,那塔是祖师建的,几百道镇魔符压着呢,就算祖师在世也出不来。走吧走吧,回去睡觉,我困死了!” 很不巧,她已经出来了。 谢清徵站在原地,目送那两个女修御剑渐飞渐远。 她茫然了一会儿,又在天枢宗各处山峰寻了一圈,连个巡逻的修士都没瞧见。 整个宗门人气稀薄,仅剩的活人都睡下了。 谢清徵正寻思要不要附身到哪个修士的身上,入梦打探些消息,转念想起刚才那对师姐妹的对话。 算了,这群人就是负责看守镇魔塔的,轻举妄动只会打草惊蛇,倒不如下山看看。 她这回不敢大摇大摆地化作红色鬼火了,她保持着透明的游魂状态,幽幽地飘下了山,飘出了天枢宗。 成了鬼,虽没了肉身,但随时可以幻化成不同的体态,或是鬼火,或是游魂,倒不失为一种做鬼的乐趣。 被镇魔塔封印了太久,她需要找个地方静一静,还要重新熟悉适应一下外界的气息。 飘到了一处坟地,周遭涌来阵阵阴冷的气息,谢清徵倍感亲切,停了下来,盘腿坐在一座墓碑前。 扑鼻而来一股米饭香和烟火香,转眼看去,只见墓碑前供着一碗米饭,米饭上插着三根香。 她瞅了眼墓碑上的文字,指节曲起,敲了敲墓碑,乖巧地问:“姐姐,你在家吗?” 鬼回应。 指不定已经投胎去了。 谢清徵又看了看白花花的米饭,道:“姐姐,你不吃我替你吃了,我七年没吃过饭了,都快忘了食物的味道。” 说着端起碗来,拔起两根香当筷子,一口一口夹着吃了。 她,祸乱修真界的鬼仙,要把修真界搅得腥风血雨的大魔头,此刻就坐在别人的墓碑前,偷吸别人家的香火,偷吃别人家的大米,说出去有谁信呢? 什么兴风作浪、腥风血雨、屠光正道,真不如一碗香喷喷的大米饭来得实在。 她死的那年才十九岁,还很喜欢吃各种各样的食物,哪怕辟谷了,也还贪嘴,可惜眼下成了鬼,只能吃进沾了香火的食物。 谢清徵一面吃饭,一面默默梳理刚才得到的消息。 昔年,修真界宗派林立,大大小小的宗门加起来少说也有上百家,北斗七宗自诩是玄门正宗、名门正派,其中当属天枢宗为玄门第一大宗,门生数量、势力范围、仙器宝物都是其他宗派可望而不可即的。 天枢宗十二峰,每一峰的峰主都曾是修真界的中流砥柱,如今个个不见了踪影,连谢宗主也下落不明; 当年璇玑门三派合一统共也才千名弟子,天枢宗却足足有三万多人,如今天枢宗各峰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十人,加起来也不过两三百人。 昔年的玄门第一宗,竟凋零至此…… 她被镇压的这些年,天枢宗和修真界都发生了什么?不知谢宗主是何时失踪的,更不知师尊和娘亲怎么样了,有没有醒过来? 当年,她和师尊的肉身都存放在天枢宗的冰窖中,适才她把整个天枢宗都翻了一遍,没有寻见她们的肉身。 听那两个女修说,萧忘情如今成了仙盟的盟主,璇玑门成了玄门第一宗,她们的肉身会不会被萧忘情带回璇玑门了? 毕竟,她和师尊名义上都还算是璇玑门的人。 她也正想回璇玑门看看,回缥缈峰看看。 谢清徵心情复杂地站起身。 当年,不是没有怀疑过萧掌门,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比起谢宗主的冷言冷语、喊打喊杀,掌门对她、对师尊都颇为照顾。她对掌门的印象,实在坏不起来。加上她堕魔的时候,冲破封印,想起了往事,想起谢浮筠是自己亲手杀的,便暂时放下了对掌门的怀疑。 后来,她与许多门派结下血海深仇,被正道喊打喊杀,掌门都不曾将她逐出门墙。 她之前觉得那是一种照拂,如今细细想来,那会不会是一种手段?做给谢宗主看的? 希望谢宗主的失踪,不会和掌门有关…… 谢清徵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参商剑。 天权山庄庄主亲手铸造的上品灵剑,灵修方可御剑飞行,她如今是鬼修,用不了。 她也不想用,只是带在身边。 师尊就是用她这把参商剑自戕的,师尊死后,这剑再未出鞘。 不能御剑也没关系,她现在是鬼,鬼的速度,可比人快多啦。 她闭上眼睛,瞬间幻化成鬼火的形体,往东海的方向飘去。 这一路上,谢清徵特意飘得慢一些,尤其是经过人多的城镇,她会停下来,探听一下玄门的消息。 一别经年,天枢宗衰落,璇玑门兴起,不知门派的那些故人现状如何。 每到一处散修多的城镇,谢清徵就会幻化成寻常散修的模样,往人多的茶馆、酒肆钻去。 从前,她和师尊最喜欢去茶馆、酒肆探听消息。 如今她一个人飘荡在人来人往的街头,飘着飘着,她会不自觉地停下,环视四周,看看有没有那道熟悉的白衣身影。 她不需要睡眠,可到了夜晚,她还和从前一般,露宿在荒郊野外,用鬼火点燃一堆阴冷的篝火,坐在火边,翻阅师尊留给她的书。 这些年,她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每个字都熟记于心。 看着看着,她会突然抬起头来。 眼前浮现出了师尊摘下帷帽的画面,跳跃的火光映照冷白如玉的面庞上,平添几分暖意,师尊淡淡地戏谑道:“你的命格可不得了,至阴至邪,谁沾谁倒霉。” 她赌气地顶嘴:“那你把我逐出师门好了,这样我的霉运就不会拖累你了。” 师尊不以为意,摸了摸她的脑袋:“可巧,我的命格很好,谁都拖累不到我。”说完,怕她落泪,便驱赶她去练剑。 谢清徵眨了眨眼睛。 身边分明空无一物,只有寂寥的鬼火,幽暗的树林。 这些时日,看云云是她,看水水是她,上穷碧落下黄泉,哪里都看不见她,又哪里都是她。 有时谢清徵忍不住想,师尊是不是和谢浮筠一样,寄了一缕魂魄在自己身上,与自己共生了呢? 随即摇了摇头,自嘲地一笑。 真是可笑的念头,她自己都没了肉身,哪里还能寄存师尊的魂魄? 曾经有师尊在她身旁,她时常还会患得患失、迷茫无措;如今说来也怪,明知前路艰难,迷雾重重,反倒生出了一种决绝感。 失去的已经够多了,没什么不可接受的了,唯有坦然面对而已。 只要她们都还在这个世上,总有一天,她会将她们找到。 飘回璇玑门时,谢清徵毫无阻滞地穿过了山门的结界。 看来掌门还是没将她除名。 她先飘去了未名峰,未名峰上,有了一批陌生的新面孔。 三清殿中,传出朗朗诵读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谢清徵幻化成人形,幻化出黑白色的道袍,墨发挽起,腰间别着剑和箫,还挂上了璇玑门的玉牌。 她坐在一棵松树上,晃荡着脚,看着不远处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一边打扫山阶,一边和旁边的仙鹤吵吵嚷嚷:“我刚打扫干净的,你不要又叼落叶过来啊,掌教师姐看见了,一定会说我偷懒了!” 她微微一笑,这才飘去了缥缈峰。 她是一步步走上去的,每走一步,记忆里蒙尘的画面就清晰一分。 走到峰顶,微风细雪,暗香浮动,她穿过云雾花海,隐隐约约,听闻梅林中传来铮铮琴声。 她怔住,脑海一片空白,喃喃地道:“师尊?” 那道如烟似雾的白衣身影,端坐在梅花树下抚琴。 谢清徵不敢过去,这些时日,她眼前出现过太多次的幻觉,她只要一眨眼,眼前的幻觉就会消失。 那道身影自顾自地弹琴,不曾抬头望向她,哪怕她已经显出了身形。 更像是幻觉了…… 她瞪大双眼,一动不敢动,看了许久,那道身影仍未消失,于是,她用力地揉了揉眼睛,蹙眉、闭目,再睁眼,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张熟悉的面孔,如流霜,如冷月,清丽出尘,美得不可方物。 惊喜、苦涩、心酸,万般情绪涌上心头,她浑身都颤抖起来,一瞬间,仿佛能听见自己牙齿上下打颤的声音。 “师尊……”她飘了过去,伸手触碰,手掌却径直穿过了师尊的身体。 怎、怎么回事?话到嘴边,几乎将疑问出口,片刻之后,却又明白过来。和她一样,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这是,师尊的魂魄,且虚弱到即将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是鬼,师尊还会变成人的~~~ 第132章 踏破红尘,望穿秋水,终于再见到了她。 尽管只是一道虚弱的魂魄,看不见自己的存在,但,足够了。 谢清徵后退三步,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朝那道魂魄磕了三个响头,行师徒礼:“徒儿——” 说完“徒儿”二字,她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双唇无声翕动着。 她尝试了几次,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不是什么禁言咒,只是一阵阵汹涌的情绪在胸腔弥漫开来,以至失语。 没有哭喊,没有泪水,没有笑容,谢清徵跪在雪地上,一动不动,静静地凝视莫绛雪的容颜。 梅花被风拂落在地,她感受不到周围的温度,四下里只有幽幽琴声和微风细雪声。 等到胸腔汹涌的情绪渐渐消解下去,谢清徵方才站起身来。 恰好一曲终,莫绛雪的魂魄也从梅花树下站起了身,抱琴走回屋内。 谢清徵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 她的魂魄没有意识,混混沌沌,只是在重复生前的行为,宛如一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着的木偶。 师尊的肉身在何处?结魄灯又在谁的手上? 下一刻,眼前所见,便解答了她心中的疑惑。 莫绛雪的肉身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面容平静而又苍白,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在她的床头,一盏灯散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芒。 那盏灯看上去并不如何华丽繁复,出乎意料地简约质朴,共有七面,每一面都绘着不同颜色的北斗七星图,灯身表面泛着淡淡的光泽,灯罩中,跳跃着微弱的火焰。 莫绛雪的魂魄进入屋中后,就躺进了肉身中。 谢清徵走过去,坐在床边,伸手去探呼吸。 微弱热气拂过她的指尖。师尊是活着的。 她又伸手去碰师尊的手。冰凉彻骨,却不僵硬,而是柔软的。 师尊就像是沉睡过去了,她轻轻推了推:“师尊?” 会不会醒来? “师尊……” 毫无动静。 为何会这样?分明是活着的,却醒不过来。 “你总算回来了,难得没死在镇魔塔里。”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冷哼。 谢清徵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青衫女子站在门口,那女子柳眉杏目,肤色白腻,眉梢眼角流露一丝阴鸷与傲慢,美得张扬,美得攻击性十足。 正是沐青黛。 她来这里做什么? 谢清徵警惕地站起身:“沐峰主。” 沐青黛大步踏进屋来,不冷不热地道:“你被关进镇魔塔的第二年,谢幽客和你的肉身一同失踪,天枢宗乱作一团。我着人将你师尊的肉身搬回了璇玑门,萧忘情向天枢宗借来了结魄灯,挂在你师尊的床头,救回一条命来。” 语气说不上多熟络,却清晰地向人解释了前因后果。 谢清徵放下些许警惕,问:“谢宗主为何会突然失踪?” 沐青黛道:“我不清楚。但你的肉身里有什么东西,你不是最清楚不过吗?” 谢清徵:“你……你难道早就知道了?” 年少初见时,沐青黛就掐着她的脖颈,盯着她眉心的那抹朱砂印,眼神阴鸷地问,谢浮筠究竟是她的什么人……是不是早就察觉到谢浮筠的残魂在她身体里,还是,单纯觉得她和谢浮筠关系匪浅? 如今,听沐青黛言下之意,谢幽客的失踪难道和谢浮筠有关? 沐青黛眼中闪过一丝嫌恶,似乎不愿意多聊谢浮筠,转眼看向莫绛雪的肉身,转移话题道:“她一直没醒过来。” 谢清徵也看向了莫绛雪,心情复杂。 为什么不愿意醒来呢?是对正道失望了?还是对自己的道绝望了? 沐青黛道:“现在这盏灯点在她的床头,暂时还能保住她的魂魄。但她的魂魄经常离体,重复生前的行为,再这样下去,只怕过不了多久,又要魂飞魄散。结魄灯只能修补一次,修补不了第二次。” 听她这口吻,倒不像有敌意,反而透露出一丝关切,仿佛这些年,都是她在照看师尊。 谢清徵想了想,问:“沐峰主,是你将我从天枢宗的镇魔塔放出来的吗?” 沐青黛冷哼:“否则还有谁啊?谢幽客失踪,萧忘情成了盟主,早就顾不上你们了。” 谢清徵一阵沉默。 是谁放她出来的,她猜想过很多人,宗主、掌门,乃至是远在苗疆的昙鸾,猜想过很多人,唯独没想到,是沐青黛,是她年少时最看不顺眼的人,也是看她最不顺眼的人。 那年沐青黛被虏,她跟随金长老远赴蛮荒救援,与同门失散后,她一路背着沐青黛,走过黄沙大漠,走过茫茫戈壁,将沐青黛背了回来。 当时沐青黛口口声声说“就算是死,也不要你救”,过后也从未对她表示过谢意,当然,她也不指望沐家人感恩报答她。 后来,她在业火城前堕魔,与修真界许多门派结下血海深仇,正道对她喊打喊杀,她原以为向来刻薄的沐青黛,也会站出来骂她几句。 不料,沐青黛没说她什么,反而握着见愁笛,站在玉衡宫和开阳派的营帐前,纵声怒骂一群贪生怕死的窝囊废,还点名道姓,向那两个门派的几位长老约战切磋。 沐青黛别号“鬼见愁”,一向是我行我素,桀骜自高,修真出了名的不好打交道,能打又能骂,没什么人敢应下她的约战。 别人不应她的约战,她又骂了一阵,说了不少难听话,倒也没去主动打人。 她喜欢挑衅人,也喜欢和人切磋,但只约旗鼓相当的对手,实力悬殊的,她看都不看一眼。她和人打架,打到一半,若是对方借口说身体不好、受了伤打不过,她当真会耿直地放过对方,约下次再战。 谢清徵沉默了一会儿,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道谢吗?想必沐青黛看不上。 这人不需要她的感激和道谢,也不是在施恩,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沐青黛在屋内踱步一阵,站在了门口处,负手而立,背影挺拔如松。 屋外细雪纷飞,她站在门口,挡住了寒风,青衫猎猎拂动:“喂,修真界又要出乱子了,眼下我也要顾不上她了。你想办法让她醒来,然后带她回蓬莱吧。” 要出什么乱了? 此时此刻,也顾不上太多,谢清徵只是默默思索,要如何唤醒师尊。 过了会儿,她道:“我附她的身试试,沐长老,麻烦你替我护法。” 沐青黛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转过身来,又多嘴问了一句:“喂,你们师徒究竟是什么关系啊?” 她总觉得这两人的关系有些不对劲,比起寻常师徒之间,似乎多了些肉麻的、黏糊的、缠绵的纠葛,每每看到她们二人对视,她都会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莫绛雪死后,谢清徵居然堕魔,师徒情深,竟深到如斯地步? 谢清徵淡淡一笑,道:“如你所说,我们师徒,自然是师徒关系。沐长老,若我师尊醒来,我还没醒来,你不必告诉她我来过,就告诉她,我还被镇压在塔中净化煞气。” 沐青黛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谢清徵闭上眼睛,强制附身进入莫绛雪的身体里,释放灵力,一点一点糅合她的魂魄和躯体…… 莫绛雪刚一睁眼,便感受到一股久违的寒意。 除了阴毒发作,她许久未感受过寒冷的滋味,与此同时,还有四肢僵硬沉重的滞闷感,睁开眼,视线朦朦胧胧,听觉远不如从前,耳边嗡嗡作响:“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为什么一直不愿意醒来啊?难道是不敢面对?” 说话人的语气实在称不上有多友善,好似带着一股讥讽之意。 视线渐渐清明,眼前浮现出熟悉的白色床帐,床边有一道青衣身影,负手身后,踱来踱去。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似乎很是恨铁不成钢:“人生在世难免不如意,有什么好逃避的啊?谁害了你,你害回去便是!躲着不肯醒来,好不争气!” 莫绛雪看清了来人,垂下眼帘,浅淡色的琉璃眼眸了无生气。 她自蓬莱入世,扬名天下后,修真界人人皆对她高看一眼,礼遇有加,唯有沐青黛我行我素,嬉笑怒骂皆寻常。 没想到,死而复生后,第一个看见的人会是沐青黛。 这人不在她名扬天下时,来谄媚于她;也不因为她落难,而轻视她,更不因为她的颓唐而低看她。 反而试图来骂醒她…… 她没有回应沐青黛的问题,看着床头的那盏结魄灯,思索了好一会儿,似乎才渐渐理清了思路,坐起身来,问:“我睡了多久?” 沐青黛道:“七年。” 莫绛雪问:“她呢?” 没有指名道姓,沐青黛却猜到了她说的是谁,沉默片刻,言简意赅道:“堕魔了,杀了人,伤了人,被谢幽客关进了天枢宗的镇魔塔。” 莫绛雪闭上眼睛,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 她试图内视丹田,可,不出所料,眼前一片黑暗—— 她无法内窥,因为体内没有一丝灵气。 她睁开眼,问沐青黛:“我没修为了,你还唤我醒来做什么?” 她现在谁也救不了、保不了、护不了。 沐青黛皱眉骂道:“修为没了又不是不能再修,以你的天资不出几年便能修回来,别一脸的死人晦气,倒让我瞧轻了你!” 说话句句带刺,像刀子般,又快又锋利。 莫绛雪不语。 人死尚能复活、投胎,可道心已破,损身损志,如何还能修炼得下去? 沐青黛缓了几分语气,道:“你回蓬莱去修炼吧,那里灵气充沛,也清静。” 莫绛雪还是没有说话。 沐青黛冷哼道:“等你下次入世,我再去找你讨教高招。” 她一直想与莫绛雪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但自从多年前,闵鹤说莫绛雪受伤未愈,她就再未提出切磋一事。 莫绛雪问:“这些年是你在看顾我吗?” 沐青黛神色有些不自然,默了片刻,才道:“两位掌门都来探望过你。” 莫绛雪道:“我要离开璇玑门了,沐峰主,你想要什么酬谢?” 沐青黛环视四周,看着桌上那架九霄琴,道:“弹一曲《高山流水》吧。” 这些年,她看顾莫绛雪的肉身,时常会上缥缈峰来,总能听见莫绛雪的魂魄弹琴,如今,想听莫绛雪亲自弹奏一曲。 莫绛雪走到桌边,看着这架不知是被谁修好的九霄琴,轻抚琴弦,道:“我弹不了琴了。” 沐青黛道:“那就欠着,等你能弹了,再弹。” 莫绛雪淡淡一笑,道:“没什么可酬谢你的,西边那间屋里的武器、乐器,全部留给你了。” 那些都是她昔年游历四方时,替各大宗门出手除祟,各大宗门的掌门、长护法赠给她的谢礼。她成为璇玑门的客卿之后,修真界时常还有人送礼给萧忘情,托萧忘情转赠给她,请求她帮忙出手解决一些棘手的邪祟,她也从未推拒。 沐青黛问:“你是要回蓬莱吗?” 莫绛雪道:“有缘再会。” 她戴上帷帽,背上了九霄琴,带上了流霜箫,孤身一人下山去了。 她离开之后,沐青黛从屋外拽来一团朦朦胧胧的鬼火,冷哼道:“你跟她去吧,她那样的人,不用多久就会想明白的。”又拍了拍那团鬼火,“你被反噬的功力过一两个月就能恢复,路上别被其他道士和尚捉了去,丢脸!” 谢清徵朝沐青黛晃了晃火苗,当作是点头了。 天暗了白,白了暗,莫绛雪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 她满身风尘,面容冷淡而又疲倦,眼下晕着两道乌黑,更显憔悴,心中没有半点死而复生的欢喜。 走到一处荒山野岭,她腹中难受得要命,夜晚的寒风拂过,身体也一阵阵发颤。 头晕眼花,手脚微微发颤,灵力全失,恶诅也消了,不知道眼下又生了什么病? 直到腹中传来一阵响,莫绛雪才意识到,不是生病,只是单纯的饥饿和寒冷。 她刚出生不久就被千秋道人抱去了蓬莱,从小只知修炼,早早辟了谷,从未体验过这种饥寒交迫的滋味。 夜寒露重,她的双脚和脸颊几乎要被冻僵,身体微微哆嗦着,牙齿上下打颤,不止身体冷,心里也冷。 玉魄冰魂,琴心剑胆?一朝跌落神坛,这些只会成为别人对她的讥讽践踏。 拜师收徒,传道授业?如今她修为尽失,道心破损,什么都教不了,又有什么资格再教别人? 了生死,度灾厄,拯救苍生?更是笑话,她连自己救不了啊。 骄傲和自尊都被践踏,为什么要让她醒过来呢? 她不想被人看见自己这副狼狈落魄的模样,一路上,专挑人烟稀少的地方走。 偏偏此时荒山野岭,还有孤魂野鬼出没,见她孤身一人,便缠了上来,跟在她身后。 她走到哪,那团朦胧的鬼火便跟到哪。 莫绛雪回过头,冷冷地盯着那团摇曳的鬼火,轻声呵斥:“别缠着我,我现在一点灵力都没有,自顾不暇,度化不了你。” 谢清徵飘在莫绛雪的身后,心道:“没关系,我不需要被度化,我只是想陪着你、跟着你。” 莫绛雪在荒山野岭走了一阵,回过头来,见那团朦胧的鬼火还跟在自己身后。 这种鬼火大抵是刚死不久的,刚成为鬼,还很弱小,还不会化形,晒不得太阳,稍微一点阳气吹过来就有可能被吹散。 但无论强大还是弱小,鬼总是喜欢缠人的。 莫绛雪心中横生一股怒气,微微愠道:“走开,再跟着我,我就将你打得魂飞魄散。” 鬼火闪烁了一阵,似有些畏缩,但还是坚持不懈地跟在她身后,似乎料定了她不会将自己打得魂飞魄散。 跟了许久,走出好远,莫绛雪忽然又回过头,愤怒道:“你想夺舍我吗?就凭你,一个刚出生的小鬼?你最好给我滚远一点。” 滚,很粗鲁的字眼。 她从前不知饥寒交迫的滋味,她从前不说“滚”这种粗鲁的字眼,她从前走在荒郊野岭,什么邪祟都是避着她走,但现在连一团小小的、朦胧的鬼火都敢缠着她不放,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说完“滚”字,她心中的郁结之气竟散了几分,于是又粗鲁地喊了几声:“滚,滚,滚,离我远点。” 那团鬼火越发朦胧闪烁了,似乎有些伤心,停在原地,不动了。 莫绛雪这才转回身,继续往前走去,面色冷峻,一言不发。 粗鲁的话说出口,真是痛快又自在,难怪从前沐青黛总说她喜欢端清高架子。 腹中饥肠辘辘,她走着走着,忽而又变得失魂落魄,自言自语,喃喃地道:“我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好……我没那么好……没那么好……” 她现在,自暴自弃,狼狈落魄,糟糕透顶。 谢清徵离得远了一些,执拗地跟着她身后,一遍遍地在心里道:“不,你很好,很好,很好……” 论是云韶流霜、不染纤尘,还是零落成泥、风尘仆仆,她就是她,是自己的师尊,是自己最爱的人,是自己奉若神明的人,愿意生生世世,生死相随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见过她高高在上的模样,也见过她跌落神坛的模样~~~主题还是互相救赎~~~ 第133章 明月悬空,寒风拂林。 莫绛雪走在荒山野岭中,孑然独行,清风明月为伴。 月光穿过枝桠撒落在地,她看到的不是如霜月色,而是那些张牙舞爪的枝叶倒影,仿佛指引着她走向一条不归路。 筋疲力尽,腹中越来越空,身体越来越冷,实在走不动了,她停了下来,坐在一根盘根错节的老树下,仰望夜空,默默思索,要怎么填饱肚子? 储物囊里还有些银两,但她灵力尽失,取不出里面的东西;身上除了衣服帷帽,就只剩一琴一箫,连把趁手的剑都没有。 刚出蓬莱那一年,她游历四方,缺钱了就替富贵人家捉鬼除祟,随随便便就能换取一大笔银两,可现在没了灵力,吹奏出的乐曲,也没有丝毫杀伤力,难道要去街头算命卖唱不成? 想她从前,不是考虑如何解决邪祟、敌人,就是思索某件阴谋诡计背后的主谋,从未想过,有一天,需要思考如何解决温饱问题。 饿得眼前阵阵发黑,莫绛雪捂住肚子,站了起来,想在林中找些食物果腹。 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前方草丛旁,似乎有什么东西。走近一看,是一大串红色野果。 显然不是长在地上的,是谁摘了放这边来的? 莫绛雪将手按在流霜箫上,环视四周,冷声喝道:“出来!” 四周无人应答,唯有风拂树叶,沙沙簌簌。 寻常的荒山野岭、深山老林,皆会有虫鸣鸟叫,乃至野兽呼嚎,这里却听不见半分动静,仿佛被人特意驱赶了去。 莫绛雪又道:“出来,我知道你在附近。” 安静片刻,前方不远处,一团朦胧摇曳的幽蓝鬼火,从树上飘落下来。 鬼火有红、绿、蓝三种颜色,红色煞气最重,厉鬼、堕魔皆是红色鬼火;绿色次之,怨鬼修都是幽绿色的鬼火;蓝色则最为温和,通常是毫无戾气的游魂。 那团幽蓝色的鬼火停在莫绛雪十步之外,小小的、朦胧的一团火焰,影影绰绰、窝窝囊囊的模样,某个瞬间,竟令莫绛雪想起了当年的那个少女。 她掀起了帷帽上的白纱,盯着那团鬼火看。 那团火焰左摇右摆,心情似乎颇为愉悦。 莫绛雪问它:“你一路跟着我,究竟想做什么?” 那团鬼火嗫嚅着回应:“不、不做什么,就是想跟着你……” 声音又低又哑,怯生生的,不似生前那般温润清甜。谢清徵特意换了副嗓音,以免被师尊认出来。 师尊一路都在躲着人,尤其不想见到熟人。 只怕也不想见到自己…… 莫绛雪沉默不语,半晌,弯腰捡起草丛堆里的红色野果,随手在身上擦了擦,一口一口吃着。 她吃得很快,近乎狼吞虎咽。 饥饿原来是这种滋味,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一同吞下去,填饱肚子。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月色皎皎,四野虫鸣,她将那个少女从温家村抱了出来,那少女饿得饥肠辘辘,她随手摘了些野果,那少女一面狼吞虎咽,一面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还将野果留了一半给她…… 是她将那个少女从村子里带出来的,她想护她周全,护她一生一世,可到头来,却是自己伤她最深…… 那团鬼火盯着莫绛雪看。 尽管鬼火没有眼睛,但莫绛雪就是觉得,那团鬼火,视线灼热。 莫绛雪冷声问它:“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那团鬼火情真意切:“你怎么哭了?不要伤心好不好。” 哭了吗?莫绛雪像是才反应过来,抬手胡乱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指尖确实摸到了一些湿润。 真是糟糕。 连喜怒哀乐之情都控制不了,还修什么忘情道? 那团鬼火朝她靠近,似乎想抱一抱她,但她的帷帽上绣有辟邪驱祟的符纹,那团鬼火尚且虚弱,挨她越近,越是难受,火焰扑闪扑闪的,似要熄灭。 莫绛雪向后退了一步,冷冷地道:“离我远点。” 再靠近她,就会被她帷帽上的符咒伤到。 那团鬼火当真听话地停在原地,不动弹了。 莫绛雪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野果,问它:“你也想吃一点吗?” 鬼火柔声道:“我是鬼,我不需要吃东西的,你全吃了。” 莫绛雪沉默了一阵,又开口问它:“你有什么心愿未了,想让我帮你完成吗?” 鬼火道:“没有。” 不是没有心愿,而是没有想要师尊帮她完成的心愿。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要师尊为她身陷险境了,有什么想做的事,她自己会去做。 “既无未了心愿,为何不去投胎?” “我执念太深,有放不下的人。” “执念过深,你会得不到安息的。” “没关系的。” 她不需要安息,鬼就是靠这些执念、怨气、戾气活着。 人死之后,死前印象最深刻的一幕,会一遍遍地在眼前回放,她的眼前还时不时会浮现师尊自戕的画面。 莫绛雪问:“为什么放不下?” 鬼火犹豫了会儿,似乎不知该怎么说,慢吞吞道:“没有为什么……放不下就是放不下。我尝试过很多次,最后干脆坦然接受……” 莫绛雪道:“你若不得超生,你在乎的那个人,也会担心你的。” 那团鬼火道:“她不会的,她比我容易放下。” 莫绛雪失神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了白纱,遮挡住面容,不再开口,默默吃着手中的野果。 吃完后,身体疲惫寒冷又困倦,她寻了一棵大树,躺下。 那树的根系裸露在地表之上,盘根错节,沟壑纵横,交错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避风区,她蜷缩在这个树窝中,紧紧抱着自己,试图用体温温暖自己冰冷的四肢。 头靠在树干上,耳边似乎能听到树木深处传来的细微声响,周围的一切渐渐模糊,她的眼皮变得越来越重,意识开始飘忽。 寒冷,饥饿,潦倒,困倦,今朝全体验到了…… 她还沦落到与鬼为伍…… 转念又想,鬼又如何? 人心隔肚皮,有些人还不如鬼呢。 她的徒儿不也成了鬼,还被关进了镇魔塔,不知何时才能放出来…… 正要阖眸睡去,莫绛雪又突然睁开眼来,在身上翻找了一遍。 那团鬼火远远地望着她,好奇她要找些什么,也许自己可以帮她。 莫绛雪想找找身上有没有与谢清徵有关的物件,哪怕是一个锦囊,一个箫穗也好,能陪伴她入眠就好。 她翻来翻去,终于在胸口前翻出了几封书信。死前的最后几个月,谢清徵寄给她的书信,她一直随身携带着。 她抱着那几封书信入眠,就当那人还陪在她的身边。 隔着帷帽白纱的遮挡,那团鬼火不知她翻找出了什么,默默地看着她,一直守在她的十步之外。 夜色渐浓,四周的一切都被一层薄薄的月色所笼罩,莫绛雪还是感觉很冷,四肢冰凉又僵硬,意识昏昏沉沉,虽累得很,却睡得极不安稳。 直至半梦半醒间,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一阵暖意,面前似有火焰噼啪作响,她强撑着掀起一丝眼皮,橘红色的火光透过帷帽的白纱,照了过来。 谁替她生的篝火,那团鬼火吗?鬼火是阴冷的,它又是如何变暖的? 疲倦得无法思考更多,莫绛雪阖上眼眸,再次昏睡过去。 这次总算睡得安稳了些,一夜天亮。 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莫绛雪醒来,发现自己的身边又放好了新鲜的、刚采摘下来的野果。 面前有一堆燃烧殆尽的篝火,旁边还有一根熄灭的白烛。 那团鬼火从树上飘落下来,体贴地告诉她:“前面有一条小溪,你若是渴了,可以去那边饮水。” 莫绛雪面无表情地扑灭了火堆。 这团鬼火,努力在向她展示它的听话、懂事、体贴,试图让她别赶它走。 很像那个人。 她从前确实习惯了清静,习惯一个人待着,可后来…… 莫绛雪捡起地上的蜡烛,问那团鬼火:“哪里弄来的?” 那团鬼火不说话,火焰缩了缩,像是有些畏惧她,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它怕她做什么? 莫绛雪耐心道:“你说,我不怪你。” 她从前不是这么有耐心的人,可后来,收了徒,她徒儿的话很多,她的耐心不知不觉便多了些。 那团鬼火道:“我去别人墓前,偷来的……” 时至清明,各处坟前多多少少都摆了供品、蜡烛。谢清徵上回还嘴馋,偷吃了别人坟墓前上供的米饭…… 其实,人她都杀过了,可她居然还怕和师尊说,自己偷窃了。 莫绛雪问:“从哪儿偷的,带我去。” 鬼火飘飘荡荡,带着莫绛雪找到那座孤坟。 坟前一共燃着两根白烛,昨晚被她偷去了一根,还剩一根在墓前燃烧着。 莫绛雪给墓主人重新点上。 谢清徵见状,心道:“师尊就是师尊,就算沦落至此,依旧品性高洁。” 莫绛雪点完蜡烛,转眼看见,坟墓前放着两坛杜康酒。 人都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她看着那两坛酒,随手拎起了一坛,揭开封盖,边走边喝。 就这么水灵灵地偷走了?谢清徵怔愣在原地,心道:“师尊就是师尊,不拘一格,不流于俗。” 酒入愁肠,莫绛雪大口大口灌着,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谢清徵连忙跟上。 朝阳升起,日头渐高,她晒到了阳光,有些难受。 她现在成了鬼,当真极为讨厌阳光,之前刚从镇魔塔里出来时,晒了太阳只是心中不太舒坦,倒也不甚要紧,如今状态虚弱,晒到了阳光,简直像被火燎了一般。 她左闪右躲,穿梭在树荫底下,莫绛雪自顾自往前走去,不曾回头看她一眼。 不知师尊会不会喝醉? 飘飘荡荡,飘出了十几里,走在一条羊肠小径上,谢清徵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声,连忙警惕地停下: “有人来了!” “是个女的,是一个人!” “看样子是不是修仙的啊?” “不像,哪有修仙的边走边喝酒的?还喝得醉醺醺的。修仙的都爱干净,你看她身上都是脏兮兮的污泥。” “虽然看着脏,仔细瞧还是挺仙风道骨的啊。” “哎怕什么,我们三个人,她一个人!就劫她!” 打劫的? 鬼火身形暴涨数寸,火焰登时明亮了不少。 青天白日,凡人一般看不见鬼火的存在,除非开了天眼。 莫绛雪拎着一坛酒,慢悠悠走着,路边的树上忽然跳下了三个持刀的蒙面人,拦路吼道:“呔,站住!留下买路钱!”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三个强盗,一声不吭,解下腰间的玉箫。 孤魂野鬼缠着她,山野强盗也没眼力见地来打劫她。她只是失了灵力,拳脚功夫还在啊。 她身后的那团鬼火,登时又将身形缩了回去,慢悠悠地飘在枝头上,转来转去,看底下那三个蒙面强盗被一管玉箫打得哭鬼狼嚎、鼻青脸肿。 “女侠饶命啊!” “仙人饶命!” “仙人我们有眼无珠,不知是神仙驾到!” 那三个强盗躺在地上,痛苦呻.吟,莫绛雪随手一捞,捞走强盗身上的钱袋子,颠了颠重量,将箫挂回腰间,继续往前走去。 走过了荒山野岭,走到一处乡间的市集,市集上的行人见她似道非道,满身酒气,满身污泥,都躲着她走。 好在,生意人还要做生意,不会将她拒之门外。 她买了火折子,一大袋的馒头,还买了一把伞。 谢清徵躲在一处屋檐下,远远望着她,心想:也许师尊怕晒,可如今还未入夏,日头也不算烈,可能是为了遮雨吧…… 买完一些必需品,钱袋子里的银钱还剩不少,莫绛雪往前走着,边吃馒头,边随手将钱撒进一户户山野人家的院子里。 谢清徵默默跟在后头。 这是她不曾见过的师尊。 师尊刚出蓬莱时,是否也像现在这般?不用匡扶正道,不用身先士卒,没有责任,没有束缚,没有旁人的期许,就这么孑然一身,游历四方,快意任侠。 正沉思,“啪”一声,莫绛雪忽然将手中的伞丢了过来,叮嘱她道:“到没人的地方再打开。” 原来是给她买的! 还怕一把伞飞在半空中吓到人,叮嘱她到无人处再开伞…… 鬼火飘过去,欢欢喜喜地将那把油纸伞卷了起来。飘到无人的荒山野岭时,谢清徵才撑开伞遮阳。 从白天走到夜晚,路过一间寺庙,莫绛雪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不远处村庄的灯火,打算今晚在庙中休憩一晚。 谢清徵在寺庙门口飘来飘去,不敢进去。 前朝重佛抑道,新朝重道抑佛,这间寺庙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木柱腐朽,残瓦断壁,寺庙不大,从门外便可窥见里头供奉的佛像。 谢清徵凝神去看供奉的是哪座佛陀,这一看,却蓦地怔住,毛骨悚然。 同样怔住的,还有站在泥塑像前的莫绛雪,仿佛也化作了泥塑木雕,一动不动。 供台之上,供奉的是观音像,而这尊观音像,居然和晏伶的面孔一模一样。 莫绛雪怔了许久,脸色一点一点变得煞白,她转身,逃也似地走出了这座寺庙。 谢清徵心慌意乱,戾气陡增,她盘亘在寺庙门口,犹豫要不要纵一把业火,烧了这座庙。 这里为什么会供奉着晏伶的神像?晏伶还活着吗? 作者有话要说: 2024年的最后一天啦,提前预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134章 黑夜中,莫绛雪握着玉箫,疾步前行。 晏伶的那张脸,她刻骨铭心,合成结魄灯之后,晏伶应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才对,为何一座小山村的荒庙里,会供奉着晏伶的神像? 她现在失了灵力,手无寸铁,却遇到了这个害她最深的东西。 业火城中,那些人冷漠、嘲讽、揶揄的面孔逐一在眼前闪过,她被挑落的剑,她被关在城门外,她崩裂的琴弦,她亲手杀的一个个人…… 无耻辱感与践踏感一同涌上心头,她忽然停下脚步,蹲下身,抱着头,大喊出声。 为什么要阴魂不散地缠着她! 她身后的那团鬼火一下子就飞了过来,绕着她打转,似乎十分焦急。 莫绛雪丝毫不在意那团鬼火,喊出声之后,心中的耻辱、慌张、害怕,登时消散了几分。 她站起身来,挥开那团绕着她不停飞舞的鬼火,喃喃自语道:“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她当初看到了这尊佛像、模仿佛像,幻化的那张脸……” 晏伶并非人,也不会有官,她的那张脸只能是模仿人幻化而成的。 莫绛雪继续往前走去。 冷静,冷静,冷静…… 那尊佛像的出现,宛如当头一棒,敲醒了她的麻木与逃避,那些耻辱和恐惧的心情,渐渐都化作了不甘。 意难平、不甘心,难道,今后就这样堕落颓唐地过完一生? 那团鬼火不再围着她打转,乖巧地与她保持着十步的距离,慢悠悠飘在她的身后,陪她一同往前走去。 前路蓦地亮堂许多,阴冷的气息萦绕在四周,莫绛雪猛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夜色笼罩下那极不起眼的荒庙。 她直觉,那座荒庙一定和晏伶关系匪浅…… 看着看着,她忽然发现,那团小小的鬼火,体型暴涨数倍,骤然庞大起来。原本它只是巴掌大的一团小火焰,这会儿,烈焰灼灼,足有半人高。 莫绛雪看着它,冷声问道:“你是不是吞噬了我的戾气?” 鬼怪以恐惧、阴气、煞气、戾气等浊炁为食,吞噬的浊炁越多,力量越强大。 那团鬼火没有说话。 莫绛雪驱赶它道:“你走吧。” 那团鬼火一听这话,整团火焰都缩了一下。 怎么又要赶她走? 她只是看到了晏伶的面孔,觉得很生气,很愤怒,种种强烈的情绪在心头横冲直撞,不只仇恨晏伶,正道那些落井下石的门派,她也要一个个地去算账! 仇恨和戾气都可以滋养她的魂魄,她感应到了师尊身上的戾气,将之吸纳吞噬,身体力量顿时恢复不少。 差不多可以化形了…… 莫绛雪冷冷淡淡道:“阴阳殊途,你我不是同道中人。” 谢清徵不说话,没好气地心想:“你我不是同道中人,难道那些正道人士是你的同道?难道我成了鬼,就不能陪伴你了?” 莫绛雪见那团鬼火不回应,转回身,往前走去。 谢清徵心中有气,使性子,“啪”地丢下了莫绛雪送她的那把伞。 莫绛雪听到了动静,头也不回,白衫的衣摆在夜风中轻轻飘拂。 一人一鬼,渐行渐远。 谢清徵在乡村的田垄间,飘过来,飘过去,阴风一阵阵地刮过,田地间的稻穗左摇右摆。 她默念了几遍心诀,心中的戾气平复不少。 哎这些心决还都是师尊教的! 功夫是师尊教的,心决是师尊传的,心性是师尊培养的,理念和信仰也全都是师尊灌输的…… 她的身上,全是师尊留下的烙印。 她看着师尊的背影,捡起了地上的伞,默默跟了上去。 何必与师尊置气呢? 师尊是修道之人,不想与鬼为伍,很正常,师尊也不知道是她在陪伴…… 再说,那尊“晏伶”的神像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还得守在师尊的身边。 谢清徵收敛了怒气,收敛了鬼火的身形,缩回小小的一团,继续跟在莫绛雪的身后。 莫绛雪并未走出太远,她走到了邻村,向村民打听,哪里可以借宿一晚。 村民随手一指:“那边有间云水观,前段日子老道人坐化了,道观便废了,经常有流浪汉进去住,你随便住吧。” 莫绛雪身后的鬼火,怒焰暴涨。 呔,怎么能把师尊与流浪汉相提并论呢?怎么就不能安排师尊在你们家借宿一晚呢? 莫绛雪拍了拍肩头的尘埃,道一声谢,转身便往那间道观走去。 她一转身,她身后的那团火焰,登时又缩了回去,再度缩成小小的、朦胧的一团,看上去很是柔弱无害。 她看到了那团鬼火,目不斜视,像是没看见它一般,径直穿过了它。 一座歪歪斜斜、破破烂烂的道观,孤零零地伫立夜色中。 道馆依山而建,门板上浮雕的青龙、白虎二位门神,遭风雨侵蚀,彩绘早已剥落;门联字迹斑驳,依稀辨得上联:“我来问道无馀说。”下联:“云在青天水在瓶。” 便是“云水观”了。 一座岌岌可危、看上去随时会坍塌的道观。 阴风一吹,“吱呀”一声,道观的门自己就打开了。 谢清徵替师尊开了门,心想:“这门风一吹就能开,师尊你还不如露宿荒郊呢。” 莫绛雪瞧了那对联几眼,便进去收拾起来。 谢清徵跟在莫绛雪身后,试图飘进去,刚飘到门口,门板上的二位门神倏忽一动,一道白光朝劈来。 她连忙闪身后退,不敢再跟进去。 道观虽破,观中诸神法力皆在,她如今虚弱,不宜擅闯。 哼,等她功力恢复,就算是都城的皇家道馆也拦不住她。 谢清徵飘到道观外的一棵梨花树上,打算今晚就在树上歇着。 道观里头亮起了烛光。 她听见了清扫、打水、擦洗的动静,她望向道观里面,瞧见了一道忙碌的白衣身影。 师尊收拾了许久,收拾得很认真,若是只住一晚,不至于收拾得这么认真,看来是想住上一段时间。 谢清徵瞬间猜到,师尊想留下来探查邻村那座“晏伶”佛像,是否真的与晏伶有关。 子时,夜深人静,阴气最为旺盛。 眼下正是花季,白灿灿的梨花缀满枝头,树梢那团摇曳的鬼火,渐渐幻化出了一道朦胧的身形。 月光映照下,那道身影如烟似雾,满树梨花,重重叠叠,遮掩了她艳丽的面容,只露出一片血色的红衣下摆。 谢清徵幻化出人形,懒懒散散地倚坐在树干上,嗅着梨花的清香,望着那座破败的道观,心想:“若是师尊见了我现在这副模样,不知会作何感想?” 下一刻,道观的破门“吱呀”一声响,莫绛雪一手握桃木剑,一手捏黄纸符箓,自道观中走了出来。 谢清徵心头一惊,连忙坐直身子,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莫绛雪站在道观门口,望着那袭红衣下摆,淡声道:“你该去投胎了,我向殿里的真人借了些法力来度化你。”顿了顿,又道,“你可以幻出人形了?” 谢清徵没有开口。 莫绛雪提着桃木剑,一步步走向梨花树。 走到树下,她驻足立定,抬头上看。 树梢的女鬼,披头散发,约莫十九岁年纪,红衣若血,肤色苍白,双眸明亮,垂着眼帘,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神色间弥散着一股阴冷之意。 美而妖的一张面孔,当真是炫目之极,陌生之极。 不知为何,莫绛雪心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她问:“这是你的真面目吗?” 鬼魂可以幻化出千形万态,她如今没了灵力,识别不出鬼的真面。 红衣女鬼没有说话,轻轻拂开飘落在肩头的梨花,又随手折了一枝,从树上飘落下来,将花递给莫绛雪,道:“喏,送你一枝花。” 莫绛雪没有接,举起桃木剑,手腕一抖,将手中的符箓狠狠拍出。 红衣女鬼身形一闪,灵活地避开了疾驰而来的符箓。 沦落到这种境地了,都还不忘度化亡魂…… 阴阳两隔,道士与鬼魂,本就是天生相克的宿命,看来,就算是师徒相认,她们也无法回到从前…… 若某一天她当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怕,师尊会和谢宗主一样,毫不留情地镇压她…… 心中思绪万千,谢清徵轻声道:“仙长,我不要被度化,我不想离开这个世界。” 何况,她根本无法被超度,更无法踏入轮回。 莫绛雪淡声道:“阴阳殊途,切莫贪恋尘世,早入轮回早超脱。” 言罢,举剑刺向她。 她轻飘飘一躲,微微一笑:“仙长好身手啊,你既要除我,那我可跟你不客气了。” 她绕着莫绛雪转来转去,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是她的红衣血影。 莫绛雪闭目凝神,一剑刺出,精准地刺向她。 她跃起身子,躲开剑锋,突然伸手在莫绛雪手背上摸了一下,轻轻笑道:“仙长,你生得好看,我就喜欢缠着好看的人。” 莫绛雪只觉手背滑过一阵冰凉滑腻,给她这么一摸,身子登时一僵,睁开眼,又听见她的轻薄之语,闷气难言,待要举剑再刺,那个红衣少女身形一闪,倏忽不见了踪影,夜色中只留下一道红色残影。 莫绛雪望着那道迅速消失的残影,用力擦了擦自己的手背。 她的剑法难道就只能对付一下普通人,连一个刚化形的小鬼都制服不了? 怎的落魄至此? 她回到观中,盘膝静坐,试图引灵气入体,重新修炼,但此地灵气稀薄,她心思又重,根本无心修炼。 静坐了一会儿,她干脆躺下,睡觉。 红衣少女离开之后,一连几天都没再出现。 莫绛雪就此在云水观中住了下来。 附近的村民见有个白衣女冠长居下来,纷纷过来看热闹,见她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白衣之上满是污泥,看着虽然脏了点,但身姿挺拔,身量颀长,也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 这年头,什么跛足道人、邋遢和尚也不是没有嘛。 有热心肠的村民见她整日里啃馒头,特意送来了一小坛自家腌的咸菜,让她就着咸菜吃。 有村民向她讨要几张镇宅的符箓,她随手画就,送了人。那村民见她画得像模像样,点点头,很是满意,往功德箱里塞了几枚铜钱。 有村民问她还会些什么功夫,她淡声道:“捉鬼算命画符,吹拉弹奏,样样精通。” 当即有人一拍大腿:“《百鸟朝凤》会吹不?隔壁村有场白事,缺个吹唢呐的!” 小山村里没人听什么琴啊箫啊,倒是办红事白事时,缺几个吹唢呐的人手,吹一场下来,不仅包吃,还有不少赏钱。 莫绛雪去了。 送丧结束,她颠了颠赏钱,又去买了些馒头,还买了两壶酒。 回到云水观门口,忽见那名红衣少女抱着一盆绿草,笑吟吟地望着她。 鬼还真是难缠…… 沉默地对望一阵,莫绛雪心平气和,问:“这些天去哪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别人的黑化:小黑屋,强制爱 小谢的黑化(我要对你不客气了!):摸一下手背,轻薄一句你真好看(说完怕被骂,连忙逃之夭夭) 第135章 天色昏暗,谢清徵站在薄暮中,递出一盆绿草,微笑道:“我去找了些礼物,送你、收买你,好让你别超度我。” 道观的门坏了,防不住小偷盗贼,她这些日子在山村四周飘荡,吞了一只厉鬼,杀了两只妖兽,驱赶了好几只怨灵,将四周“打扫干净”,然后飘去附近修仙的宗门,偷拔了一些护门草回来。 护门草,顾名思义,可以看家护院,倘若有人未经主人家允许就进门,这草便会大声叱骂,令行窃之人不敢靠近。 她记得,师尊不喜与人打交道,从前缥缈峰上只有她们师徒二人朝夕相对,将这护门草种在道观前,可以避免闲杂人等的打扰。 莫绛雪拎着两壶酒,一声不吭,收下了那一盆护门草,拿进道观里头,放在最右边的那间房屋门外—— 她自己住的那间屋。 她收拾整理出来了这间云水观,平日里,时常有村民上门来,焚香抽签,找她解签算命。 算的大多是李家的大娘子丢了牲口,帮忙算算丢哪儿了;吴家的小孙儿经常吃不下饭,莫不是撞了邪;赵家的女儿待字闺中,什么时候能遇到如意郎君……诸如此类,花八门的问题。 想来村里之前那位观主,做的也是这些事。 这间道观名为“云水观”,这个小乡村名为“云水村”;与之一山相隔的邻村,名为“一念村”,村里有间荒废已久的“一念庙”。 玄门中人多少懂些医道,莫绛雪性情冷淡,心肠却好,两个村离得近,村里人有什么头疼脑热腹泻,都会上门来找她搭脉。 两个村的人对她这个外来的道人充满了好奇和羡慕,好奇她的来历,羡慕她能掐会算,会治病,还画得一手好符,唢呐吹得也不错。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莫绛雪点起香烛,谢清徵回到梨花树梢的枝头坐着,眺望云水观里的白衣道人,在院中生火做饭。 炊烟袅袅升起。 谢清徵望着那缕白烟,心想:师尊精通易理,她这样的人,哪怕不遁入仙山修炼,去做一国的国师,也是绰绰有余;偏偏在这座偏僻的小山村里,隐姓埋名,当一个破落道观的观主…… 她打算在这里待多久呢?她还愿意继续修炼吗? 正默默望着她,忽然见她朝自己走了过来。 谢清徵一挑眉,神色有些讶异。 看见心上人朝自己走来,多少是欢喜的;倘若自己还活着,此刻应会怦然心跳。 只要,她不是又来度化自己便好…… 这回,莫绛雪的手上没有捏着桃木剑和符箓,只捧着一碗插了香的饭。 她走到梨花树下,将饭和一双筷子递给树上坐着的红衣少女,淡声问道:“前几日是清明,你家里人给你烧纸钱了吗?” 红衣少女接过碗,扒拉了几口米饭,神色恹恹,道:“我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没人给我烧纸钱。” 亲生父母早死了,若是早早轮回,只怕都和她差不多大了,可以和她姐妹相称了;两位养母不知所踪;之后在温家村抚养她长大的,本就是一群鬼;师尊,师尊沉睡多年,方才醒过来,醒来之后,也不愿继续修仙,躲在这个偏僻的小乡村里…… 莫绛雪站在树下,抱着手臂,幽幽道:“那你可真是,六亲缘浅,命带孤煞。” 红衣少女猛地又扒拉了几口米饭,没说话。 莫绛雪道:“别光吃饭,尝尝我炒的菜。” 红衣少女夹起一根青菜,送进嘴中,面色登时一僵,迟疑了好一会儿,她没有咀嚼,直接将菜吞进了肚中。 师尊在厨艺一道上也是个没天赋的! 一个从来没下过厨的人,也没见过别人下厨的人,做出来的东西,能好吃到哪里去?不中毒就不错了…… 谢清徵默默地吃完了一整碗。 莫绛雪问她:“还要再来一碗吗?” 谢清徵拨浪鼓般摇头:“我不太会饿。” 有些鬼会感到腹中饥饿,尤其是饿死鬼,喜欢一直吃吃吃,吃不到食物,就会去吃人;她和那些品位低下的鬼不一样,她不吃人,只吞鬼,偶尔吃点饭就好。 其实,她这种堕魔化形的鬼,除了煞气重些,偶尔喜怒无常些,惹她生气就会想杀人以外,其余和成仙也没什么区别啊,灵力强大,不渴不饿,不知冷热,可以变换出千形万态。 只要她心态好,能克制杀意,是鬼还是仙,全由她说了算。 她甚至还经历了七七四十九道雷劫,这样看来,堕魔和飞升又有什么区别呢? 嗯,下次别人再骂她是邪魔歪道,她就用这些说辞去反驳,气死他们。 谢清徵想着想着便笑出了声。 梨花树下的莫绛雪仰头看着她,微微挑眉,似乎好奇她在笑什么。 她问莫绛雪:“你请我吃饭,是想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做鬼的规矩,她从前身在玄门,也略知一二。 人间除了“求神”,还有“拜鬼”一说,求鬼办事,同样需要给鬼上供,但和鬼交易,可比求神拜佛危险得多。 有的鬼以吸食人的阳气、人血为报酬,有的鬼则会要了人的性命。 莫绛雪道:“想让你配合我,帮我办一些事。” 谢清徵一口应下:“没问题!” 莫绛雪:“你不问问是什么事情?” 谢清徵道:“我吃了你上供的饭,无论需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帮你。” 像她这种鬼,很好说话的,如果是师尊需要帮忙,不用上供都可以。 莫绛雪道:“我需要你,幻化成另外一个人的模样。” 清明时节雨纷纷,清明节后的天气都不怎么好,时而阴雨连绵,时而狂风大作。 村里人不便干农活,闲着无事,便聚在家里,嘀嘀咕咕,说最近似乎哪里都不太平:镇上到处都在抓修士,今天不是这个门派的人杀那个门派的人,就是那个门派的人说对方结交邪魔歪道,要抓去审问; 说京都皇宫里也是一团乱遭,皇帝的女儿杀了皇帝的儿子,又逼皇帝退位,自己改号称帝;女帝当权,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该种地还是种地,该愁庄稼还得愁庄稼,该交多少税,还是得交多少税。 唯有田埂间嬉戏玩闹的孩童,一派天真,无忧无虑。 一阵阴风晃过,院里的人忽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咚、咚、咚。” 有什么人在重重地敲着院门。 “谁啊?”院里的大娘中气十足地吼了声,站起来去开门。她打开院门一看,谁料,门外竟空无一人。 真是奇了怪了,难道听错了不成? 大娘关上院门,坐了回去,继续同院里的人闲谈。 没一会儿,外面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到底是谁啊?要不要进来啊!”大娘喝问道,再次打开门,门外还是空无一人,只拂来阵阵的阴风。 院里的人一阵面面相觑,静默片刻,有人毛骨悚然,问道:“你们刚才是不是都听到了敲门声?”有人呵呵笑道:“是不是哪个小孩拿石头砸门啊?抓过来打屁股。” 众人听得分明,那分明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而非什么砸门声。 大娘关上院门,坐了回去。众人沉默片刻,又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 这时,院外再度传来的敲门声,咚、咚、咚,一下又一下。 院内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静静听着那道“咚咚咚”的声响。 “什么人装神弄鬼!”一个年轻人暴起,拿起一根竹竿,走到院子边上,没有打开门,而是踮起脚尖,从院墙上,探头,望了出去,只看了一眼,便吓得大叫一声,丢了手中的竹竿,栽倒在地…… 云水观中,莫绛雪坐在蒲团上,面带帷帽,正襟危坐,俨然一派仙风道骨。 隔壁一念村的村长,跪坐她的面前,唾沫横飞:“大仙!救命啊!村里闹鬼了!鬼都是半夜敲门的,那个鬼胆子也忒大了些!大白天就敢来敲门!我家大郎说,那敲门的是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就站在我家门外,呜呜咽咽的哭!” 莫绛雪道:“除此之外,你们还看到了什么?有没有见到那个鬼长什么模样?是不是你们认识的人?” 村长道:“没有!我家大郎胆小,看了一眼就吓晕过去了!” 莫绛雪颔首,嗯了一声。 村长道:“大仙!你不去捉鬼吗?” 莫绛雪画了一张符,递给村长道:“不急,你先将此符贴在门楣上,可保百鬼不侵,我需要准备些东西,方能捉鬼。” 村长千恩万谢地去了。 莫绛雪送到道观门口,目送他远去后,并未回观,而是望着梨花树梢的那个红衣少女,若有所思。 红衣少女道:“他撒谎了,那个人晕过去之后,很多人都垫着脚尖探出头来看我的模样,都看到了我和庙里的那座神像长得一模一样。” 她按照莫绛雪的吩咐,化作晏伶的模样,去了隔壁的一念村,晃悠了一圈,四处敲门,引得村里炸开了锅,流言四起,人心惶惶,纷纷来云水观这里,求取辟邪符咒,还请莫绛雪前去捉鬼。 莫绛雪道:“我知道。” 红衣少女道:“那你还给他黄符?门上贴了符,我可进不去啦。” 莫绛雪道:“我给的符没有辟邪作用,你照样可以去敲门。” 那些村民分明看清了她的模样,村长却谎称没看见,看来还得再去吓一吓那些人,村长才会过来吐露些实话。 红衣少女道:“喔,那你可撒谎了。” 莫绛雪看着她,轻声道:“偶尔为之。” 眼下正是阴天,红衣少女倚坐在树梢,神色慵懒地摘下一小朵梨花,在手中把玩,她的肤色苍白如雪,眉目间阴气森森,官侬丽,与自己心中那张秀若芝兰、澄澈明媚的容颜大相径庭。 不但容颜不同,气质不同,身形也完全不一样…… 她被关在镇魔塔中,怎可能是她呢? 明知希望渺茫,莫绛雪却忍不住将问题问出了口:“你,会乐器吗?” 树梢的红衣少女随口否认道:“不会。” 莫绛雪继续试探道:“会剑吗?” “也不会。” “可你分明是玄门中人,很熟悉玄门事物。” “是学过一点,但懂得不多。” 莫绛雪又问:“那你拜过师吗?有师尊吗?” 修真界一向尊师重道,师徒传道授艺恩同父母再造,行走江湖之人,不肯吐露师尊名讳,不愿牵连恩师,那很正常,但决不会有师而说无师,就像一个双亲俱在的人不会说自己没有父母一般。 红衣少女默了片刻,轻轻捏了捏指间的花,道:“拜过师,有师尊。” 她知晓师尊不愿见到熟人,不愿被熟人看见如今的模样。 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如何以非人的身份,去面对师尊。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表示:虽然我平时喜欢除鬼、超度鬼,但和一个鬼谈恋爱,也不是不能接受 第136章 莫绛雪掀起了帷帽上的白纱,不动声色,目光澄明,死死地盯着她。 迎上那双秋水明眸,谢清徵心中七上八下。 她不知道师尊接下来还会问些什么,只知道,再答下去,大抵会露馅。 远处传来喧嚷的人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她当机立断,心想:打死不认! 修真界向来看重师徒传承,她拜过师,有师尊,根本不足为奇,总不能凭借这点就断定她的身份吧…… 总之,无论接下来师尊说什么,她都保持沉默…… 莫绛雪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些什么,便放下了帷帽上的白纱,遮挡住面容。 山脚下涌上来一群惊慌失措的村民: “哎哟喂大仙啊!我听说隔壁村闹鬼啦!” “大仙!我我我也来求一道保命符!” “大仙!你快来我家看看!我总觉得家里最近凉飕飕的,莫不是进鬼了?” “俺家大凤最近总哭闹,大仙!你快看看她是不是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大仙我昨儿挑粪浇菜时跌了一跤,你给算算,是不是撞邪了?” 莫绛雪面无表情,被急急慌慌、蜂拥而至的村民包围,热情地簇拥着,要她去各家看看风水。 临走前,她回眸,望了一眼梨花树上的红衣女鬼。 红衣女鬼慵慵懒懒地倚坐在树枝上,与她静静对视,唇边漾开一抹明媚的笑意。 莫绛雪心头倏忽一动。 真是见鬼了,一个鬼居然还能笑得这么明媚…… 莫绛雪心情复杂,收回视线,随村民们去了。 谢清徵目送她远去,也收回了视线,转而望向云水观。 这里不是缥缈峰,没有清幽的竹林、梅林,没有生人勿近的结界,也没有清逸出尘的仙门名流。 这就只是一间道观,衰草枯杨,破烂不堪,观里住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白衣女道,观外栽了一棵梨树,树上栖息着一只红衣女鬼 红衣女鬼坐在树枝上,托着腮,暗暗发愁:她英年早逝,师门算不算断了传承?她现在找个人品资质俱佳的小孩,继承师门衣钵,还来得及吗?又有谁会拜鬼为师呢? 莫绛雪被簇拥着在各家走了一圈,四处看了看风水,安抚他们别担心,村里没有邪祟,然后又被热情地留下吃了一顿晚饭,村里人塞了些大米面饼鸡蛋给她,说是供品。 已近亥时,她拎着一大包东西,拍了拍衣上沾的鸡毛屑子,叮嘱众人:“这些天若看见些奇怪的人,无视便好。” 天色晦暗,一个年轻女子走在斜风细雨中。 村里的老人家说,清明后,这种阴雨连绵的天气,还要持续一个多月。 她去镇上买了些东西回来,稍微耽搁了会儿,天公不作美,便撞上了这场雨。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身上,她疾步向前走去,路过一户熟悉的农家,想借一把伞。 那家的李大娘虽然腿脚不好,但为人最是和善,经常坐在屋檐下,笑着和每个路过家门口的人打招呼,肯定愿意借伞给她! 可今日,她刚走到李大娘的家门口,李大娘便惊恐地望着她,浑身抖如筛糠,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一瘸一拐躲进屋内,用力地关上了房门。 村女有些莫名其妙,抬手挡了挡雨,喊了几声“李大娘”,里面的人没出来。 算了算了,既然不借伞给她,她还是淋着雨回去吧。 村女叹了一声气,疾步向前走去。 雨似乎变小了…… 诶不对,是头上的雨停了…… 村女停下脚步,微微抬头,猛地瞧见自己的头顶上,多出一把红色油纸伞。 哎呀,哪个好心人打伞替她遮雨? 她转身看去,昏天暗地里,一个红衣少女面带浅笑,甚是和气地看着她。 她感激地道:“谢谢你啊,你是谁家的姑娘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然而,下一刻,她的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 那红衣少女双手握着伞,十指的指甲,一寸寸地疯长,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指甲竟是反面生长、紧紧贴合在指腹之上的! “啊啊啊啊啊啊!鬼啊!” 尖叫声划破夜空,她冲进了雨帘之中。 红衣少女如影随形,跟在她的身后,慢悠悠道:“小姑娘,你怕我做什么呢?你和我一样是鬼啊。” 那村女身子猛地一颤,停下脚步,一幕幕画面在眼前闪过。 是了,她早就死了,清明节她去镇上买东西,回来的路上,下了场雨,她失足跌落山崖,一命呜呼;村里前不久刚给她办完丧事,还请人来吹了三天的唢呐。 身后的红衣少女十指恢复成正常模样,幽幽地道:“头七已过,转世投胎去吧,别徘徊在尘世了。” 话音才落,又有一道清亮的箫声传来,箫声空灵澄澈,片刻之后,村女的亡魂化作一缕青烟,散了去。 谢清徵这才收起了箫,转而又撑起了伞,飘飘荡荡,走在斜风细雨中。 她可以吹《往生曲》度化亡魂,却度化不了自己…… 不过七日光景,隔壁一念村的村长,又找上了云水观的观主,千求万请,总算把莫绛雪请出道观,请去了一念村。 村长道:“承蒙大仙赐符,这些日子那个女鬼没来敲门,但大仙,你看你看!她还是缠着我们村的人不放!” 莫绛雪四下看去,只见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按着一个血红的手印,触目惊心。 村长道:“前些日子,村里的李大娘亲眼看见村东那个摔死的幺女回村了!村西的刘寡妇照镜子的时候,镜子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来!朱猎户家里的床上,多出了一大把头发……眼下大伙都被那个鬼吓得不敢出门了!” 莫绛雪问:“这次看清她的相貌了吗?” 村长唉声叹气:“大仙啊,昨天我在家里,隔着门缝往外看了一眼。” 当时是夜晚,他打开门,从木门的缝隙中向外窥视。 外头斜风细雨,有一道红衣身影,撑着红色油纸伞,在他家门口,走来走去,半晌没能进门来。 他松了一口气,心想,大仙赐的符他贴在门楣上了,果然有些用处,那鬼不敢靠近了。 可下一刻,他那口气还未喘匀,便有一阵阴风拂过,门楣上的黄色符箓被风吹飞,那道红衣身影倏忽闪身过来,苍白的脸颊贴到了门缝上,两颗眼珠子一动不动,就这么面对面盯着他。 他吓得软倒在地,登时晕了过去,旁边的家人见状,连忙关上了门,将他拖回了屋中。 听到这里,莫绛雪转过头,瞥了眼身旁隐匿身形的红衣少女,微微挑眉,似在说“有些吓人的手段。” 谢清徵轻轻笑道:“小把戏,更吓人的手段我还没使出来呢。” 她可以让自己的身子变成两截,也可以把自己的头摘下来,抱在怀里,展示给这些村民看。 村长道:“大仙啊,我听说隔壁云水村有您坐镇,太平无事啊,大仙,是不是因为他们村供品给得多,我们给的少啊?只要您帮我们除去了这个鬼,您要什么我们村都拿得出来!” 莫绛雪心平气和,道:“村长,不是供品的问题。能不能除掉这个鬼,要看你愿不愿意老实交代。” 村长问:“交代什么?” 莫绛雪道:“说实话,你们是不是认得那个鬼?” 沉默半晌,村长点了点头,道:“认得。” 莫绛雪与谢清徵对视了一眼。 果然,这些村民认得晏伶。 莫绛雪道:“愿闻其详。” 连绵起伏的山坡上,郁郁葱葱的树林间,一群村民手持铁锹,默默掘坟。 坟前钉了桃木,是镇邪避凶之意。 谢清徵倚坐在一棵老松上,唇边衔着一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看村民倔坟。 莫绛雪和村长站在松树下,村长缓缓道:“这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那一年我才二十出头,外面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是尸体,村里也有好多人被抓去当兵了,留下的人,病的病,残的残。我娘身体不好,每次官府来抓人,我就躲到庙里的供桌底下,藏着,等人走了我再出来。” “有一次,村里起了瘟疫,官府又来征兵,我就躲到了供桌底下。躲着躲着,突然有人掀开了桌布,我一看,是个女的,吓了一大跳。” 莫绛雪道:“为什么是个女的,就吓了一大跳?” 村长抹了抹自己的脸颊,仿佛那日的恐惧还在眼前:“不是因为女的!是因为她没有脸!她的脸上就……就是一张人皮,没有眉毛、眼睛、嘴巴!当时那个世道,到处都是死人,经常闹鬼!我以为自己撞见鬼了,吓得晕了过去。” 谢清徵闻言,心道:“村长你真不经吓。” 村长道:“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那个女的还在庙里,背对着我,我吓得直发抖,那个女的转过身来,我又被吓了一大跳。” 莫绛雪道:“是不是你再看的时候,她已经长出脸来了?” 村长道:“没错!大仙你果然料事如神!” 莫绛雪又道:“而且她的那张脸,还和你们庙里的泥像,长得一模一样……” 村长一拍大腿:“果然是神仙啊!连这个也知道!所以我才又被吓了一大跳!” 谢清徵心道:“不仅她知道,我这个做鬼的也知道呢。” 村长道:“那庙里的泥像原是我们村一户地主家的小姐,那小姐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老爷和夫人思念小姐,盖了一间祠堂,出钱请人塑了小姐的泥像,派人烧香拔火供奉着;后来老爷和夫人去世了,我们村的人还是经常会去拜一拜,供些香火。” “当年,那个女的变出了泥像上的脸,我们村的人都以为是那位小姐受我们的香火供奉,成仙了显灵了,下凡来救我们。” 莫绛雪问:“那位小姐叫什么名字?” 村长道:“年岁日久,有些记不清了……好像是叫‘玲兰’。” 谢清徵推算了一下时间:二十多年前,孤鸿影与十方域的尊主虞无涯一战,双方两败俱伤;孤鸿影陨落,虞无涯闭关疗伤;而流落蛮荒的玉衡鼎,就趁虞无涯闭关时,弑主,吞噬了虞无涯的修为,化出了人形。 玉衡鼎化出人形后,回过中原,经过了这座小乡村。 村长道:“之后,她就在我们村留了下来,她会很多东西,会炼药,会治病,会驱邪,会帮我们赶跑官府的人,对我们很好。” 莫绛雪问:“后来呢,她又是为什么被你们埋进了棺材里?坟前还钉上了桃木?” 这时,默默挖坟的村民们喊道: “村长,棺材挖出来了!” “村长,要开馆吗?我害怕啊!” 村长吹胡子瞪眼:“怕什么?有仙人在此!妖魔鬼怪不敢靠近!” 谢清徵挥一挥手,林间一阵阵阴恻恻的风拂过,枝叶沙沙作响,众人吓得一个激灵。 莫绛雪作势掐诀:“收。” 谢清徵配合地收手,林间阴风止歇。 一众村民脸上写满了钦佩敬佩,不愧是仙人,呼风唤雨,信手拈来! 师徒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莫绛雪不动声色,谢清徵但笑不语。 气氛略显微妙。莫绛雪转而看向地上的棺材,那棺材共钉了二十四颗镇魂钉,通常是用来镇压极为厉害的邪祟,可她却并未感受到半分祟气。 她吩咐道:“开馆。” 村民们依言去撬棺材。村长接着道:“她治好了村里的很多人,那时候村里人很喜欢她,唤她仙人,她笑得很开心,让大家唤她玲’便好。可是,有一天,我又被她吓到毛骨悚然。” 村长的眼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有一段时间,她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一味地摔东西,发脾气。而且,我还经常听见,她屋中会传出奇怪的声音,像是在和什么聊天,又像是在吵架,每个晚上都在吵。” “有一天夜里,我经过她屋前,又听见一阵的吵架声音,我实在好奇她房间里的人是谁,就站在屋外,偷偷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往里面看去。” “诡异的是,房间里根本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一个人,那些吵架声,都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她在自言自语,又哭又笑,一会儿哭着说什么‘那时候我没有自己的意识,那些都不是我想做的’;一会儿又笑着说什么‘没用的,别装神仙了!你已经堕入了魔道!就算为了治病救人消耗半身灵力,也改变不了你炼化出那么多毒尸的事实!就算回了正道,你也是邪魔歪道,人人喊打喊杀’。” 谢清徵唇边浅淡的笑意,顷刻之间,消失无踪。 她转开了脸,不敢去看莫绛雪,竭力捱下身体涌起一阵阵疼痛。 不是什么痛彻心扉的感受,只是细微的、浅淡的痛意,却遍布全身,好似浑身上下都被细针扎了一下。 堕魔后,那些正道人士口中每一句有心或无心的冷嘲热讽、喊打喊杀,都化作了一根根剧毒的细针,在她身上扎出了密密匝匝的针孔。 村长接着道:“她就像是疯了一样,在屋内又砸又骂,我那时候站在屋外,害怕得一动不敢动,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我感觉有人站在了我的身后,将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头皮一麻,慢慢回过头,发现阿玲就站在我的身后。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来的,她的脸都被自己用碎瓷片划破了,脸上都是血,皮肉外翻。” “她问我‘你都看到了’。” “我说不出话来,抖个不停,她就掐我,双手掐在我的脖子上,我眼前一片黑,越来越呼吸不过来,一下子昏死过去了。” “等我醒来后,我看见整个村的人都躺在了地上,没了呼吸,好像都死绝了,这时我才明白过来,她根本不是神仙,而是妖魔啊!” “我连滚带爬地跑了,翻山越岭,跑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在山上遇到了一个女道士!我和那道士说了村里的事,求那道士和我回村除魔。” “那个女道士答应了,我带她回了村里,她探了探大家的呼吸,喂大家服下了一粒丹药,大家慢慢就醒过来了。她去四周找那个妖魔的下落,我告诉大伙阿玲是妖魔鬼怪,然后就听到了一阵打斗声。” “我们提着灯笼找过去,在后山看见那个女道士和阿玲打了起来。阿玲挣扎得很厉害,那个女道士险些打不过她,她看到了我们村的人,大声喊‘救救我,我不想死啊!我不是害你们!我给你们喂的药,只是暂时让你们昏迷,等你们醒来以后就再也不会生病了’” “可是,可是,大伙看到她那副狰狞扭曲的样子,都不敢过去帮她!她最后看了大家一眼,突然就放弃反抗了,一动不动,被那个女道士捉住,钉在棺材里,镇压了。” 莫绛雪听到这里,闭上了眼睛。 她明白了,明白晏伶为什么要缠着她了,也明白晏伶为什么要和她赌那些东西了。 晏伶在试探人性,偏偏人性善恶并存,最禁不住试探…… 莫绛雪睁开眼,看向那个村长,问他:“所以,你们村的人,这些年生过病吗?” 沉默半晌,村长喃喃道:“没有。” 莫绛雪道:“那看来,她说的是真的,她没有害你们。” 旁边的一个村民插嘴道:“也不是啊。这些年我们村的人,个个都不得好死啊,有的上山被狼咬死吃掉了;有的跌落山崖,摔得粉身碎骨……还有村长啊,他的身上长满了疮,怎么治都治不好。” 莫绛雪看向村长。 村长掀起长袍的衣袖,他的手臂上果然长满了大大小小无数个烂疮,看得人一阵恶寒。 他问莫绛雪:“大仙啊,你有没有办法救救我们啊?” 莫绛雪摇了摇头:“我也没法解。” 这是晏伶给他们下的恶诅,这是晏伶和他们之间的因果。 她死过一回,眼下死而复生,恶诅痊愈,灵力也尽失,没法将诅咒转移到自己身上。 “哐当”一声,棺材板被众人推开,不出莫绛雪所料,棺中空荡荡,没有任何人的尸骸。 村民们面面相觑,相顾骇然,村长大惊失色。 “这个妖魔果然出来了!” “大仙,救命啊!她被我们镇压了二十多年,这次来肯定是要来杀我们了!” 莫绛雪捏着桃木剑,装模作样,舞了一圈,淡声道:“好了,这个鬼不会再出现了。” 村长显然不信她这么轻松就解决了邪祟,吹胡子瞪眼:“大仙,当真?” 莫绛雪颔首,一本正经:“千真万确。” 谢清徵坐在松树枝头,思绪万千。 这些年,她一直在思考,晏伶为什么非要缠着师尊? 动情?喜欢?或许有一些。 可如今看来,更像是坠入地狱的人,偶然从深渊中窥见一丝掠过的月光—— 皎洁如雪,冷淡如霜,却不失温柔的月光,不刺眼,不灼目,平等地照耀万物。 身处黑暗的人,难免想要伸手触碰那一抹月亮,触碰不到,求之不得,心生嗔怒、怨怼、嫉妒,心思扭曲,试探人性,利用人性,想要不择手段地摘下她、摧毁她。 摧毁之后,却又感到怅然若失、了无生趣。 那一年,谢清徵将晏伶驱赶到了乌墨国的鬼城中,她跳入万人坑,晏伶分明有机会逃,却不逃,而是等待她吞噬吸收万鬼的力量后,与她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再被她千刀万剐,摧毁肉身。 当年的晏伶,是否也会疑惑:为什么她做了那么多的善事,却还要面对死亡的惩罚?为什么她救了那么多的人,那些人却期盼她去死?或许,直到死前,她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不知师尊有没有想明白? 谢清徵望向莫绛雪,心想:“你为师,我为徒,你我师徒一心,师之道,即为我之道。” 若师尊心向光明,那么,她不要摘下月亮,纵然身处深渊,纵然堕入魔道,她也要爬向月亮,爬向光明。 嗯……道心已明,可又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电光石火间,谢清徵忽然想到,当初那个镇压晏伶的女道士是谁?这些村民不知丹药作用,畏惧妖魔邪祟,情有可原,可那个女道士没道理不清楚啊?为何不向村民解释清楚? 晏伶是玉衡鼎所化,身上不会有祟气,反而会有灵修的灵气,那个女道士,何以就将晏伶当作邪祟镇压了呢? 这时,谢清徵听莫绛雪问道:“村长,你那年遇到的女道人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作者有话要说: 6000字! 第137章 村长道:“记得记得!她背着一把拂尘,看上去挺好相处的,长得也很好看,头发很黑,肤色很白,但她的眉毛很奇怪,是白色的!” 萧忘情。 拂尘、白眉,有实力与玉衡鼎化形的晏伶一战,只能是萧忘情。 谢清徵心中咯噔一下。 她对掌门的观感,着实不坏;昔年乱世,邪祟横行,掌门收留了她,收留了许多孤儿,还在门派的势力范围内,兴建瞭望塔,方便百姓就近救助。 如今听到那个道人是萧忘情,她第一时间不是怀疑掌门,而是在想,掌门当时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或者说,二十多年前,掌门看到的晏伶,与她们七年前看到的晏伶,是否不太一样? 二十多年前的晏伶,刚化形,刚从蛮荒回到中原,她那时身体里应是分裂出了两个互相矛盾的魂魄,一种向善,一种向恶。 善魂令她留在一念村,耗费半身灵力,行医救人;恶魂则不断提醒她,她曾在十方域妖邪的控制下,炼制出了大批毒尸。也许,掌门当时只想镇压她的恶魂…… 可这也解释不了,掌门为何不向村民解释清楚,晏伶并非妖魔,反而任由他们误会晏伶至今。 结合后来,晏伶重回蛮荒、执掌十方域的情况来看,掌门当年镇压的,应是晏伶的善魂。 那掌门当年究竟知不知道,晏伶就是玉衡鼎呢? 想着想着,谢清徵心中浮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七年前,萧忘情和玉衡宫的苏叶起了争执,后来,谢幽客将璇玑门的医修调去了前线,将玉衡宫的医修调去驻守业火城。 当年,若城中绝大部分是璇玑门的人,于情于理,都不会将璇玑门的客卿长老关在城门外…… 这件事,萧忘情是否有意为之? 更可怕的是,若这一切真是萧忘情有意为之,那么,如今,她堕了魔,成了正道人人喊打的邪魔歪道,师尊灵力尽失,谢宗主下落不明,天枢宗式微,璇玑门一家独大,整个修真界,几乎无人能与萧忘情抗衡,就像当年无人能与谢幽客抗衡一般。 谢清徵转眼看向莫绛雪。 她能想到这些,师尊也一定能想到。 莫绛雪沉默了一阵,望了望天色,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一念村与云水村,不过一山之隔。 村长与村民们死活不相信莫绛雪开棺剑便能驱邪,莫绛雪无奈,又画了几道符,贴在空棺上,贴在村口的石碑上。 村民们又向莫绛雪讨解咒之法,莫绛雪指点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解不了,你们去璇玑门,璇玑门有人能解咒。” 若这些人去了璇玑门,萧忘情大抵也能知道,她来过一念村,知晓了这些前尘往事。 萧忘情会不会主动来找她? 这些年,她的肉身一直在璇玑门的缥缈峰安养,萧忘情又是以何种心情看待她的? 希望她醒来?还是不希望她醒来? 莫绛雪踏着暮色,翻山越岭,回到云水村的云水观。 天色已暗,她站在道观前,喘匀气息,定定地望着门上的那一副对联:“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什么是道?云飘在天上,水待在瓶中。 一首含含糊糊的偈语,好像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红衣少女跟在她的身后,轻声问她:“折腾了一天,怎么还站在门口吹风,不进去休息?” 莫绛雪道:“我在悟道。” “哦,那你看着它悟出什么来了,可以和我说说吗?” 莫绛雪轻描淡写:“大道三千,每个人的道都不一样。你将自己的经历往里面加,才能悟出来自己的道来。” 谢清徵望向那副对联,若有所思。 云在青天水在瓶,该是什么,还是什么。 夜风拂过,莫绛雪喉咙一阵痒,忽然咳了好几声。 谢清徵催促道:“你快回去吧,别站在风里吹了。” 她如今没有灵力护体,会饿,会冷,也会生病。 莫绛雪回过头瞥了眼红衣少女,嗯了一声,淡道:“多谢这些时日的帮忙,我明日烧些香供给你。” 谢清徵笑了一笑,道:“好,也多谢仙长了。” 莫绛雪回了道观,谢清徵撑开红色油纸伞,向外飘去。 天上无星,天上无月。 林间草木繁盛,白雾弥漫,看不清前路,谢清徵撑着一把红纸伞,悠悠闲闲,站在一棵松树下。 前方的白雾中,传来一阵号子声: “嘿咻,嘿咻!” “嘿咻,嘿咻!” 四个轿夫抬着一顶花轿,穿过浓雾,缓步而来,那些轿夫的脸上涂抹着两团夸张的腮红,面带假笑,服饰精美。他们抬着一顶大红的花轿,朱红华盖,朱红纱幔,轿中传来“咯咯”笑声,像是有一位娇美的新娘子,坐在轿中。 一阵阴风刮过,陡然吹散了林间的白雾。 那四个轿夫望见松树下撑伞而立的红衣少女,浑身猛地一颤,“啊啊啊啊”,尖叫几声,丢下花轿,四处逃窜。 然而,没跑出多远,火光一亮,那四个轿夫瞬间化作四张纸人,被业火吞噬。 谢清徵身形一闪,上一刻还站在松树下,眨眼间,便站到了花轿前,抬手掀开花轿的红帘。 花轿中没有新娘,只有一具半边脸腐烂了的尸身,看见她掀开轿帘,惊恐地捂脸尖叫,脸上的腐肉一块块地掉落下来。 谢清徵轻轻啧了一声:“化形怎么不化齐整些呢?像你这样不讲究的鬼,我真是难以下嘴。” 话音落地,业火燃起,不多时,整个花轿,连带轿中的厉鬼,都化作一道黑烟,散入浓雾中。 这几天,谢清徵每晚都会出去度化游魂、猎杀厉鬼,但都会在天亮之前,赶回云水观,时不时还要按照师尊的吩咐,去隔壁的一念村,晃悠一圈,吓唬吓唬村民。 鬼生着实忙碌。 七年过去,天下大定,人间太平,厉鬼邪祟不似从前那般随处可见。 她是被沐青黛偷放出来的,眼下状态虚弱,哪怕隐匿身形,也容易被高阶修士察觉,因而不敢随意去闹市打探消息,只能去山野间,捉些孤魂野鬼来。 山野的鬼,久居乡村,不甚了解修真界的腥风血雨。有些鬼魂一问三不知,甚至还不如她这个被镇压了七年的鬼! 她打探不到想要的消息,心情不好,会火冒三丈,数落对方:“你做鬼做得太失败了,连这些都不知道!也就是现在天下太平,要是碰到以前的乱世,邪祟横行,你肯定就被别的鬼一口吞了!” 那些个孤魂野鬼唯唯诺诺,不敢反驳,生怕被她一口吞了。 她才不吞这些小鬼,一点修为都没有,她只吞噬厉鬼,好尽快帮助自己恢复被反噬的功力。 这些天下来,虽只能探听到一些七碎的消息,但她却能断定,谢幽客绝未陨落。 从镇魔塔出来的那一晚,她把整个天枢宗都翻了遍,自然也去过后山的桃林。 天枢宗有师徒共种桃树的传统,种下桃树后,再植入生死符,师徒当中若有一人陨落,桃树便会半枯半生,若师徒都不在人世了,桃树便会彻底枯萎。 昔年她在天枢宗,跟随谢幽客进入了那片桃林,旁人不知晓哪棵桃树是谢氏师徒栽下的,她却知晓。 谢幽客和谢寒林共同栽下的那一株桃树,尚且枝繁叶茂。 因此,她敢断定,谢宗主只是下落不明,绝未殒落。 如今,没人可以护着她了,她再也无法依赖任何人了,她还要想方设法,保护好身边的人,找到自己的亲人。 只要她们还活在这世上,她总会找到她们的…… 夜阑人静,莫绛雪无心睡眠,披衣起身,走到道观外的那棵梨树下。 一树淡白的梨花,霏霏如雪,伫立在月色中,虽挺拔茂盛,却形单影只,无端流露一种的孤寂感。 那个红衣少女不在。 山脚下的村庄,家家户户一片黑暗寂静,孤寂感像一张巨掌,将她包裹其中,越收越紧,她伸手抚摸那棵梨树。 就在这时,身后拂来一阵阴风。 莫绛雪转身望去,扑面而来一股阴冷之气。 幽幽月色下,那个红衣少女提着一盏白色灯笼,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朝她盈盈一笑:“我去了一趟镇上,瞧见这户人家的灯笼不错,顺手摘了来,喏,送你,你将它挂在道观门口,这样晚上回来你就看得见路了。” 莫绛雪咳了几声,接过灯笼,挂在了道观门口,叮嘱道:“不可再偷东西了。” 成了鬼,成日里顺手牵羊,像什么话? 谢清徵撇嘴:“好吧,下不为例。” 挂完了灯笼,莫绛雪转回身来,借着灯笼的光,打量那个站在树下的红衣女鬼。 月光映照下,那副苍白妖冶的面容,竟显现出几分朦胧清澈。 莫绛雪看着那名红衣少女,总是忍不住与心中的那人作对比,直觉与那人太过相像,仔细看,却又很不一样。 那人年少赤诚,心思柔软细腻,因着幼年的经历,总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怕给人添麻烦,过分懂事,别人对她好一分,她总想要回报十分。 拜师之后,她虔诚又敬重对待尊长,依赖心重,时不时会流露出哭泣脆弱的一面。 太过重情,好像什么都丢不开,什么都想要抓住,有时便显得执拗又别扭。 从前,莫绛雪就想要告诉她,人的手就这么大,抓不住所有东西的,要得到一些东西,必须学会舍弃一些。 可到底也没说出口。 想让她活得随性一些,自在一些,偏偏生前最后的几个月,莫绛雪印象中的她,万念俱灰,总是一脸的悲伤无望…… 而眼前的红衣女鬼,倒是自在随性,时而慵慵懒懒地躺在树上,嬉嬉笑笑,看似没心没肺;时而阴晴不定地四处飘荡,会生气,会懊恼,会摔东西,会实打实地“火冒三丈”。 说她是少年心性,眼中却不见少年人的意气风发,眼神朦胧而又幽怨,有时还会心事重重。 毕竟是鬼,心中难免存怨。 好几次,莫绛雪都看见她身上流露出了戾气与杀意,看向自己时,那股戾气又瞬间变成了云淡风轻的笑意。 孑然一身,云淡风轻,漠视一切的无畏感,这是谢清徵身上不曾有的。 “你去镇上做什么?”莫绛雪问。 谢清徵淡淡一笑:“没做什么,四处逛逛。” “小心被道士和尚捉了去。” “那应该不会,你不就是道士?我帮你办了事,你还要超度我吗?” 莫绛雪又咳了几声,道:“我没有灵力超度你。” 谢清徵见她面颊苍白,忍不住道:“你该不会真的生病了吧?风寒吗?” 莫绛雪摇了摇头:“只是有些着凉,我回去喝点水便好。” 说着,便转身回道馆喝水去了。 莫绛雪如今没了灵力,拾柴、挑水、烧火、洗衣、做饭,一应大小事,皆是亲力亲为。 她自小在仙山修炼,从未做过这些琐事,初上手时,很是狼狈,不是烧煳了饭,就是烧得半生不熟。 缠着她的那个红衣女鬼,似乎对此道颇为熟稔。 她在河边洗衣服时,那个红衣女鬼就飘在她的身后,指点江山:“哎呀衣服不是这么洗的,你那木棒要多敲敲衣领、袍角,那里的污垢比较多,要不,我帮你洗吧?” 她头也不回地道:“闭嘴。” 那鬼轻轻笑了一声,安静下来。 她上山捡柴时,衣服被刮破,夜晚,她坐在院中穿针引线、缝补衣衫,那红衣女鬼于梨花树梢眺望,望着那双修长白皙、指节分明的手,托腮笑道:“仙长,好巧的一双手啊,也替我补补衣服好不好啊?” 她头也不抬,还是那句:“闭嘴。” 那红衣女鬼眺望着道观里的九霄琴,又漫不经心地道:“我初见你时,看你身上背着琴,你是乐修,为何现在不弹琴了?” 莫绛雪手上动作一顿,没有说话。 那红衣女鬼央求道:“仙长,弹一首吧,我想听,我现在戾气重得很,需要听听琴音,净化一下。” 莫绛雪放下手中针线,取琴,横于膝上,信手弹拨。 琴音清澈,曲调却是忽高忽低、杂乱无章,实在难听至极。 红衣女鬼与她隔墙对望,没有捂耳,没有叫停,只是掏了掏耳朵,仿佛耳朵里被塞了什么脏东西。 虽是故意弹得这么难听给鬼听,但,总算是弹了…… 不多时,道观的山脚下,便有村民举着火把来喊:“大仙,你又在除鬼吗?” “大仙,这琴声不止鬼听了害怕,我也害怕啊!” “大仙,收了神通吧!” 琴声骤歇,莫绛雪不动声色,将九霄琴随手放到了桌上,继续穿针引线,缝补衣裳。 三日后,莫绛雪收拾收拾,背上琴,背上行囊,和云水村的一众村民告别,往蓬莱的方向走去。 一个毫无灵力的人,任有再多聪明才智,在修真界也是一只随时会被踩成泥的蝼蚁。 此地灵气稀薄,她得回蓬莱修炼。 那个红衣少女依旧跟在她的身后,不曾离去。 走了几日,走到一处山岭,莫绛雪忽然一阵头晕目眩,不是饥饿,不是寒冷,恍恍惚惚的感觉,脚下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了云间。 她试图忽略这种不适感,又走了一阵,越来越晕,身子一软,终于走不动了。 身后的女鬼托着了她,冰凉的手压在她的额上,沉默片刻,道:“你好烫,你生病了。” 莫绛雪闭上眼睛,心道:“不是生病,是人鬼殊途。” 阴阳殊途,她如今没有灵力护体,只是个凡人,被鬼缠上了,身体只会越来越虚,越来越容易生病……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我今日的小红花要保住! 第138章 身体越来越烫,她躺下了,额头贴着一双冰凉的手,身下垫着干燥的枯草,远处点燃了一堆篝火,火焰是阴冷的。 红衣少女困惑道:“我好像不能给你输真气啊。” 当然不能。 鬼体内都是阴气,她如今被鬼缠身,阴盛阳衰,因而病倒,若再度些阴气过来,只怕也要双腿一蹬,陪这只鬼作伴了。 她闭着眼睛,无奈道:“灭火,让我睡一觉,晒晒太阳便好。” 那只红衣鬼依言将她挪到了太阳底下。 月的阳光,说冷不冷,说热不热,温温暖暖,正好。她没什么力气动弹,躺在太阳底下,默默吸收阳气。 被温暖的阳光包围着,意识沉沉浮浮,好像又回到前些天,在云水观的那些日子。 隔壁一念村闹鬼,那些天,云水村的村民时常来道观上香,上完香后,许多人也不离开,就聚在道观的院子里,闲聊家长里短。 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村里的大黄狗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孩童在山坡上嬉戏玩闹;道观外的那个红衣女鬼,坐在梨花树下,被太阳晒得神色恹恹。 有香火,有人,有鬼,还有她这个修道的。 一切都是鲜活平和的,厚重的香火味,喧嚷的嘈杂声,时光平静地流逝着,没有名利荣辱、恩怨情仇、爱恨嗔痴,她心中盘算的,也是很实际的问题,今晚要吃些什么…… 明知人有善恶好歹愚昧阴暗,可那些鲜活的东西,也只有人身上才有啊。 莫绛雪躺在太阳底下,晒得迷迷糊糊,朦胧间,似有一团明亮的鬼火,贴在了她的心口上,就像是依偎在她的怀里。 怨灵贴身,她感其所感,低声问道:“你在伤心什么?” 那团鬼火同样低声,呢喃道:“无能为力,没有保护好所爱。” 她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回应:“我也是……” 死而复生后,她总在想,她的自戕,究竟是殉情,还是殉道? 或许二者都有。 不过现在这个问题不重要了,人跌倒了,总是会疼的。疼过之后,总要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去——尤其是明白,令她跌倒的那个坑,是有人提前挖好的。 总不能一直无能为力,总不能继续这样颓废下去,什么都做不了,那她必将再一次失去在乎的人…… 莫绛雪再次睁眼时,看到的不是荒山野岭,也不是那个红衣少女苍白阴冷的脸,而是一间木屋。 她躺在木榻上,身边坐着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姑娘,肤色微黑,眉目温雅,瞧着有些面熟,但是寻常汉家姑娘打扮,并非哪家的修士。 “仙、仙人,你你终于醒啦……你都、烧了两天了。” 这姑娘说话有些结巴,似乎不善与人交流,慢慢扶她坐了起来,端过一碗药汤:“把把这碗药喝了吧。” 莫绛雪环视四周,淡声问道:“这是哪里?” 这时,一阵阴风刮过,小木屋的门敞开,那个红衣少女隐匿了身形,倚在门边,替人答道:“这是清嘉镇,你在山上晒太阳,这位好心的姑娘以为你晕倒了,把你背回了家照顾。” 那姑娘看着忽然被风吹开的木门,噫了一声,走过去关好门。 谢清徵被关在了屋外,又飘到了窗户边上,吹开窗户,神色冷峻,继续道:“镇上今天来了好几个璇玑门的修士,像是在找你。你叮嘱这位姑娘,千万别泄露你的行踪。我们今晚就走。” 莫绛雪沉吟不语。 一念村的那些人去过璇玑门了?萧忘情派人来抓她吗? 她醒后不久便离开了璇玑门,当时只有沐青黛在缥缈峰。那时萧忘情不在璇玑门,否则,应该能立刻感应到她醒过来了。 “今今天的风好大。”那姑娘怕莫绛雪吹风受寒,又贴心跑去关上了窗户,然后才坐回榻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磕磕巴巴地同莫绛雪道,“仙仙人,这是我家,你你可以叫我阿狸……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我还记得你。” “阿狸……”似乎有些印象,莫绛雪想了好一会儿,道,“你是驻守清嘉镇的红袖军。” 之所以能想起来,还是因为“清嘉镇”三字。 昔年,清嘉镇起了瘟疫,镇守在此的红袖军因为屠杀了寺庙的僧侣,被十方域的人播散尸毒,整座城池沦陷。 那年,她第一次带谢清徵下山历练,便是来清嘉镇,探查毒尸起源。 阿狸感激地点头:“对、对……” 治好身上的尸毒之后,她能记起自己变成毒尸时,发生的一切。昔年承蒙莫绛雪带人施救,她才能和母亲团聚。她原本是驻守清嘉镇的军医,天下大定后,因不善言辞,没有留京,而是带着景昭将军赏赐的金银珠宝,回到清嘉镇来,开了一家药铺。这回上山采药,撞见一名女子晕倒在山上,便将人背了回来,悉心照料,不想竟是自己当年的救命恩人。 谢清徵站在木门外,听着里头的谈话声,眼前浮现多年前的画面:一具毒尸,手里抓着一团皱巴巴的家书,背上背着母亲寄来的新衣,她看得鼻子一酸,泪眼蒙眬,立下誓言:“我要诛尽天下的邪魔外道!” 信誓旦旦,犹在耳畔,谢清徵仰头望天,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哎她居然说过那种大话,真是天真又愚蠢…… 笑着笑着,却又心酸难耐。 虽然天真,虽然愚蠢,但是那样的话,她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口了。 屋内的两人交谈了一阵,莫绛雪叮嘱道:“我不想泄露行踪,若有人问起我的下落,你就说没看过我。” 阿狸满口应下:“好!” 话音刚落,前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有人在家吗?我们是璇玑门的,你们药铺大白天怎么关门啊?” 刚说不想泄露行踪,便有璇玑门的人找了上来! 莫绛雪呼吸一滞,阿狸吓得一个激灵,瞧了莫绛雪一眼。 莫绛雪用眼神示意她出去开门。 阿狸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木门,向外走去。 谢清徵掐诀布施了一道隔绝灵识探查的结界,飘在阿狸的身后,心神微乱,思绪纷纷:“若萧忘情真要对付师尊,师尊如今没了灵力,一旦回了璇玑门,只怕再也出不来了。这位阿狸姑娘把师尊从山上背了回来,悉心照料,应该不会泄露师尊踪迹吧?可我不熟悉她也不了解她,虽然我们师徒曾经救过她,但在他人的威逼下,难保她会反过来出卖师尊。若她真敢泄露……” 谢清徵眼中闪现一丝杀意。 她原本不是多疑狠厉之人,但历经种种变故,实在很难再去相信人心。 只要这人敢泄露师尊踪迹,只要璇玑门的人敢强行带走师尊,她就现身,杀了这里所有人。 药铺大门敞开,门外站着七位身穿黑白色道袍的修士,为首那位女修展开画卷,问道:“店家,你有没有见过画上的这个人啊?和我们一样是修仙的。” 谢清徵凝神望去,画卷上,画的正是师尊。 这些修士的面庞,她瞧着都十分陌生,七年过去,璇玑门成了玄门第一宗,想来招收了不少新弟子。 阿狸仔细看过画像,道:“回回仙家的话,没、没有!” 为首那女修皱眉,狐疑道:“既没见过,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说话吞吞吐吐的!” 阿狸慌忙摇头,解释道:“不不不是的,仙家,我、我天生说话结巴……” 见她这副胆小又磕巴的模样,队伍中的一个修士劝道:“算了,师姐,再去别处问问吧。” 一行人转身,准备离去。 药铺内,一人一鬼俱皆松了一口气。 然而,那口气还未松到底,为首那名女修忽又转回身来,皱眉道:“等等!我怎么觉得药铺里阴气特别重呢?走,我们进去看看!” 一行人蜂拥闯入,阿狸阻拦不住,一时吓得不敢说话,片刻之后,猛地想起要提醒屋里的人,这才鼓起勇气,颤声喊道:“你你们,胡说什么,哪哪里就阴气重了!我我娘生病在睡觉了,你你你们动静不要太大!” 谢清徵闪身到药铺外,刮起了一阵阴风。 璇玑门的修士齐齐望向外头。 须臾,阴风立止。 这时,药铺外又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命令药铺内的修士退出:“师妹们,都出来。” 嗓音轻柔,却不失威严,谢清徵听见这道声音,霎时怔在了原地,本就苍白的脸颊,一瞬间,似乎变得更加惨白。 一名黑白道袍的女修站在药铺前的大街上,负手而立,她腰间别了一管箫,悬着一把剑,相貌清秀,目光温和,气度沉稳,静静等待里头的人出来。 谢清徵隐匿身形,站在她的身边,定定地望着她。 闵鹤师姐。 药铺内的一众修士蜂拥而出,围在闵鹤身边,七嘴八舌: “闵师姐!” “闵师姐,这屋里有古怪!阴气好重!” “诶,现在好像又没了!” 忽有一阵阴风拂过身畔,闵鹤手按剑柄,警惕地环视四周。 谢清徵就站在她的面前,却不敢现身相见。 闵鹤的目光掠过谢清徵所站的位置,看向各位师妹,放下按在剑柄上的手,温声嘱咐道:“既然这里没有消息,就去下一个地方找找看,不可过分扰民,不可擅闯民宅。” 谢清徵心中微微一热,暗道:“果然还是我最熟悉的那个闵鹤师姐……” 只是,比之七年前,多出几分沉稳与威严,越发像掌门了…… 想到这里,谢清徵心情复杂,收回了落在闵鹤身上的目光。 璇玑门一行人跟着闵鹤离开。 闵鹤走出一段路,忽然停下脚步,猛地回过头来,看向谢清徵所站的方位。 谢清徵猝不及防与她对视,心中一紧,手掌略微上翻,掌心焰蓄势待发。 璇玑门的一个女修问:“师姐,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闵鹤收回目光,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去:“没什么,放烟花信号,让这里的人撤离,去隔壁的重湖镇找找看。” 那些人御剑飞离,谢清徵才彻底放下心来,回到药铺后方。 莫绛雪推开窗户,临窗而立,与她静静对视。 阿狸也松了一口气,关上大门,跑回后院的屋中,笑着道:“仙仙长,她们走啦!” 谢清徵看着阿狸,想起刚才自己动了杀意,忽然心生愧疚。 她不问这位仙人隐匿行踪的缘由,不问高高在上的仙人此时为何满身风尘,只是看人生病晕倒在荒郊野岭,便将人带回家照顾,就像捡了一只受伤的小猫小狗回家。 完全有理由相信,哪怕不是曾经的救命恩人,只是一个寻常的普通人,她也会这么对待。 与她的善意和赤诚相比,谢清徵当真觉得自己那一刻丑陋不堪。 可是,很多年以前,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啊…… “阿狸姑娘,多谢。”莫绛雪的目光落在阿狸身上,颔首道谢,她的语气很认真,像是在谢救命之恩,又像是在感谢其他的什么东西。 接着,轻声道了一句:“足够了。” 阿狸不明所以:“诶?仙人,你说什么。” 莫绛雪看着她,淡淡一笑,没有说话,捧起身边那碗已经凉了的药汤,一口灌下。 恶意不会消弭,恶人永远存在,但这世上,也永远都有善良和真诚的人,哪怕只是某一刻的善,也足够了。 清嘉镇是璇玑门的势力范围,不宜久留。当夜,莫绛雪拜别阿狸,重新上路。 谢清徵牵过她的手,打算直接带着她飞走。她如今生着病,还要提防修真界的人,无法同之前那般,颠沛流离,徒步翻越荒山野岭。 莫绛雪挣脱开来,道:“我想在街上走一走。” 谢清徵道:“你不怕璇玑门的人返回吗?” 莫绛雪瞥了她一眼,淡然道:“有你在,不怕。” 谢清徵闻言,心中很是欢喜,颔首,微微一笑:“没错,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的。” 这些日子,她吞鬼吞得很勤快,已经恢复了大半功力,寻常修士奈何不了她。 明月悬空,远处传来更夫“梆梆梆”的打更声。 一人一鬼,一前一后,走在无人的街头。 清嘉镇乃是通往帝都江宁的必经之道,南来北往,人烟稠密。 七年前,这里满目疮痍、邪祟横行,到处都是断壁残垣,随处可见百姓尸体;七年后,天下太平,这里已是另外一副样貌,家家户户,灯火阑珊,依稀可听闻捣衣声、读书声、孩童的嬉闹声,乃至是争吵声。 走着走着,莫绛雪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谢清徵好奇道:“你笑什么?” 莫绛雪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谢清徵,云淡风轻,道:“没什么,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谢清徵停在十步之外,与她相对而立:“什么事?” “没有成仙之前,我的脚还踩在泥土之上,不可避免,要沾染到尘埃,我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便好。”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们求神拜佛,而神佛从不干预人间,救人的,从来都是人们自己。 以人之身,去行神佛之道,于是,人便成了神。 不是苍生需要被拯救,而是她需要苍生,她做的,是她自己想做的事情,这种选择,无关乎外界,只与自我选择有关。 谢清徵心道:“沐长老说得不错,师尊这样的人,不用多久就会想明白的。” 沉默半晌,她又开口道:“仙长,可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 莫绛雪问:“什么?” 谢清徵问:“若是有人伤害了你,你会原谅伤害过你的人吗?” 莫绛雪点点头,又摇摇头:“因果循环,一报还一报。” 做对事,要道谢;做错事,要道歉;她信奉的,从来都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谢清徵颔首:“那我也明白了。仙长,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我直接送你去。或者,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若师尊没想明白要去哪里,她就带师尊去乌墨国的鬼城。 她吞噬了万人坑底的厉鬼,能轻易定位到那座在荒漠中行踪不定的鬼城,还能随意穿过鬼城墙,自由自在出入其间。 那个地方寻常修士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无法轻易出去。 只不过城中阴气太重,灵修不易修炼;若师尊此生再无心修炼,也没关系,她会护师尊一生一世,陪伴师尊一生一世。 莫绛雪沉吟片刻,道:“我要去蓬莱修行。” 也算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谢清徵的一颗心还是慢慢沉到了底,良久,方才道:“好,我送你去。” 这段时间,她偶尔会想,师尊和她的距离没那么远了,师尊看上去不再高不可攀、虚无缥缈,她可以肆意接近,没有伦理束缚,没有道德负担,她甚至可以将师尊带到某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藏起来,藏一生一世。 可到底没有这么做,也没有告诉对方,要怎么做,才是对的,才是错的。 她就只是,追随对方,陪伴对方。 仙山灵气充足,也最清净,回仙山修炼,再好不过的选择,只是,这次,她却不能追随了—— 她要留在修真界,寻找亲人的下落。 莫绛雪看着她,最后一次,试探道:“鬼道凶险,你若能投胎,还是及早重返轮回。” 谢清徵勉强笑了笑,诚挚祝福道:“仙长,祝你早日得证大道。” 她不能投胎,她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不过,她会信仰师尊的道,追随师尊的道,印证师尊的道。 她还要,祸乱修真界,一报还一报。 作者有话要说: 殊途之后,自认是同归啦。这本是偏剧情和群像的哈,师徒感情戏穿插其间,如果是比较着急想看感情发展的,建议一口气养肥到下个月底再看,那时候差不多是尾声了~~~ 第139章 蓬莱是仙山,她一介孤魂野鬼,哪怕想久待,也待不了。 将师尊送走之后,她抱着师尊赠予她的九霄琴,失魂落魄地飘荡在街头。 师尊修忘情道,得情而忘情,也许,这一出世,再也不会入世了;从今以后,真的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彼此相伴一月有余,乍然分离,心口好似被剜去了一大口血肉,却没有感受到什么剧烈的疼痛,而是一片空荡荡。 脑海闪过一幕幕画面,也不是想起什么故人,而是想起师尊教过她的那套潇湘剑法,第四式,“大梦三生”。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当真是,大梦一场,梦醒,曲终,人散。 飘飘荡荡,不知飘了多久,谢清徵恍然发觉,她又回到了清嘉镇上。 “米粥,两文钱一碗。” “卖汤饼咯,三文钱一碗。” “烧饼,卖烧饼了!刚出锅的烧饼。” 白日的清嘉镇,人来人往,沿路的行人匆匆忙忙,道路两旁的小贩,呦呵叫卖面粥烧饼。 谢清徵出神地望着一个烧饼摊。 烧饼摊前支着一口锅,锅里升起滚滚热气。她想起了一些往事,微微一笑。这次都是活生生的人,不再是魑魅魍魉。 她正要转身离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烧饼摊旁边的小巷里,蹲着一个人。 那人衣衫褴褛,浑身是伤,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看上去又冷又饿又狼狈。有路人心生怜悯,递给她一个馒头,她接起来,也没什么表示,大口大口地嚼咽着。 眼前忽然出现一道红衣身影,她猛地抬头,脸上凶相毕露。 谢清徵现出身形来,站在她面前:“沐紫芙,你怎么弄成这样?你阿姐呢?” 沐紫芙呸一声吐掉嘴里的馒头,站了起来,用力抓住谢清徵的肩膀:“你——你果然在清嘉镇!莫绛雪呢?我阿姐被她害惨了!” 谢清徵肩膀微动,闪身后退,离沐紫芙三步远,眉头微蹙:“你怎么直呼我师尊名讳?我师尊怎么害她了?” 沐紫芙道:“我阿姐放走了她,萧忘情回来见不到她,就找我阿姐算账!” 谢清徵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问:“你这身伤被谁打的?萧忘情又把你阿姐怎么了,关起来了?” 沐紫芙咬牙切齿,骂道:“那个贱人用化元掌化去了我阿姐的修为!” 谢清徵道:“好好说话,不要骂人。” 萧忘情何时也学会了化元掌?看来她和晏伶当真是关系匪浅…… 沐紫芙恶声恶气道:“我就骂!杀千刀的畜生贱人杂碎!脚上化脓!脸上生疮!”她混进市井多年,什么污言秽语都骂得出来,谢清徵从小就领教过她的骂人功夫。 从前她衣着光鲜、上品灵剑傍身,如今她衣衫褴褛、手无寸铁,骂人功夫却不减当年,骂来骂去,没一句重复的。谢清徵掏了掏耳朵,凉飕飕道:“你再骂下去,你阿姐说不定就要被折磨死了。” 沐紫芙立时住了嘴,死死瞪着谢清徵,恶狠狠命令道:“你!去给我把阿姐救出来!这是你们师徒欠我阿姐的!” 任何时候她都是一副全天下人都欠她的口吻,恶得纯粹,恶得坦荡,恶得肆意,恶得毫无心理负担。 谢清徵打定主意要去救沐青黛,却实在厌恶沐紫芙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于是,不冷不热地道:“我欠她的?她欠我才对。当年是我把她从蛮荒背回来的,她本就欠了我一条命。她放走我师尊,勉强算是恩怨两清!” 沐紫芙气结:“你你难道要见死不救?” 谢清徵淡淡一笑:“我现在又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的人,见死不救怎么啦?再说,你们沐家不是和我有血海深仇吗?我为什么要救自己的仇人?这样,看在曾经是同门的份上,给你另一条路,跪下,向我磕头,求我去救你阿姐。” 这位大小姐被沐青黛纵得无法无天,轻则欺凌弱小,重则杀人放火,什么恶事都敢做,什么人都不怕,唯独只服沐青黛的管教,要她向除沐青黛以外的人跪下磕头,那真是比要她去死还难受。 “好!”沐紫芙望着谢清徵,一口应下,没有丝毫犹豫,双膝一软,跪下恳求:“求你,去救我阿姐!”说着便要磕头。 为了姐姐,竟当真甘愿受辱下跪……谢清徵怔了一怔,接着拂袖一挥,没让她磕头,托起她的膝盖,将她搀扶起来,又拽过她的肩,飞向半空:“走吧。你阿姐被关在哪里?” 沐紫芙道:“逐鹿城,浩然阁。” 路过一户深宅大院,谢清徵随手弄了身衣裳,让沐紫芙换上,又弄了几个馒头,让她填饱肚子。 接着,一人一鬼,马不停蹄赶往逐鹿城。 猎鬼的这些时日,修真界这七年发生的大小事,谢清徵也听说了不少。 剿灭十方域,将她镇压之后,谢幽客风光无限,天枢宗风光无两。然而好景不长,第二年,谢幽客闭关,久久未出,天枢宗各峰峰主联手打开闭关的石室一看,谢幽客竟不见了踪影,石室内,只留下莫绛雪的尸身和结魄灯。 一宗之主忽然失踪,此前尚未明确立下继承人,谢寒林虽是谢幽客的首徒,但年龄尚小,修为尚浅,不能服众,各峰峰主明争暗抢宗主、盟主之位,天枢宗就此起了内讧,日渐式微。 此前谢幽客行事作风强硬,得罪了不少宗门,她一失踪,玄门百家纷纷借机生事、落井下石。 内忧外患、墙倒众人推,天枢宗就此江河日下。 天枢宗倒下后,璇玑门日渐强盛,一跃成了玄门第一大宗,萧忘情素有好名声在外,西征之时,又力劝谢幽客解救业火城中的毒尸和俘虏,玄门中人大赞她为人仁义、行事有度,纷纷推举她接任盟主之位,统率百家—— 这些都是谢清徵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明面上看,天枢宗的式微,完全是咎由自取,与璇玑门无关。 一人一鬼赶到逐鹿城时,已是夜晚。 谢清徵提着沐紫芙,飞身站上一处屋檐,眺望不远处的某个牌匾:“浩然阁?浩然正气的‘浩然’?” 沐紫芙撇嘴:“狗屁,一团狗屎!里面关的好多都是反对萧忘情的人!” 逐鹿城原本是天枢宗的势力范围,如今并入了璇玑门,萧忘情着人在城中修建了一座浩然阁,用来关押一些犯了错、但罪不至死的正道人士。 阁中有两处十分显眼的高台,一处上书“赏善台”,另一处上书“罚恶台”。 来的路上,谢清徵听沐紫芙说了不少修真界近些年发生的事。十方域剿灭之后,修真界的鬼修、邪修消声匿迹,但为了防止魔教势力死灰复燃,正道严防死守,但凡从前与魔教有过不少往来的修士,都会受到严密监视,还时不时会被抓去训诫。 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了,但凡说过鬼修、邪修几句好话,就是心术不正,就要被拉上罚恶台,挂上木牌,进行羞辱,并要求其作出自我反省;若是结交过鬼修、邪修,被检举揭发了,那就更不得了,不仅要被废除修为,还要挂上木牌,在逐鹿城中游街示众。 除魔卫道,没了大奸大恶,便除些小奸小恶;没了小奸小恶,便除一些德行有亏之人…… “没了我们,你们还除什么魔?卫什么道啊?别到时候自杀自灭起来!”昔年晏伶说的话,竟一语成谶。 谢清徵既觉好笑,又感荒谬:“没了十方域,正道还真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了。” 若她这个堕魔的鬼修,站在罚恶台上,岂不是要被挫骨扬灰了? 哦,当年,确实有不少正道人士对她喊打喊杀,要将她打得魂飞魄散。 今夜,罚恶台下,又乌泱泱聚拢了一堆修士。那些修士的面孔看上去十分年轻,不过十来岁的年纪,都是各宗门一些还未结丹的外门弟子。 罚恶台上,沐青黛浑身是伤,和另外六名有头有脸的修士,被一群人按着,跪在台上,胸前挂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写着各自的姓名,并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有两名修士已经倒在了血泊中,毫无生气。 沐紫芙看见沐青黛跪在台上,咬紧后槽牙,面目扭曲成一团,身上散发出的戾气和怨气,比谢清徵身上的还要浓烈几分。 沐青黛身旁站着一名修士,慷慨激昂,痛数沐青黛的陈年“罪状”,说她嚣张跋扈、仗势欺人;说她心术不正、滥杀无辜、结交邪魔歪道…… 谢清徵站在屋檐之上,心道:“荒谬,荒谬。” 沐青黛嚣张跋扈不假,但滥杀无辜这顶帽子,扣在谁的头上,也不能扣在她的身上。因为修为比她低的人,她向来都是一视同仁、不放在眼里,哪怕冒犯冲撞了她,她也只是嘴上刻薄人,不会动手伤人。 好比当年,自己恶狠狠咬了她一口,她也只是将人震开,没有伤人半分。 “沐青黛!你私纵妖魔,已经堕入了魔道!我们要惩恶扬善,替天行道!” 台下围观的几百人顿时爆发出了一阵阵如潮的口号声:“惩恶扬善,替天行道!” “惩恶扬善,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 口号声平息后,沐青黛冷笑一声,她双膝跪在地上,上半身却还是挺直的,头颅高高扬起:“堕入魔道的,究竟是我?还是你们?” 那名宣判的修士恼羞成怒道:“当然是你!” 沐紫芙再也忍不住,飞身冲了过去。 罚恶台上当即有一名修士拦住了她:“你你你?哪个门派的啊?”她灵力低薄,身上带伤,穿的也是寻常百姓的衣服,看着像个修为低微的散修。 沐紫芙“呸”一声,向那人吐了口唾沫。 那修士嘿一声,做势拔剑,可腰间的剑却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他又骂了一声,下一刻,动作一顿,接着,他的瞳孔中映出一团明亮的火焰。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尖叫,业火席卷而来,宛如一只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将他整个人吞噬。 罚恶台上火光冲天。 罚恶台下的几百名修士看见一名红衣少女,从火焰中走了出来。 那名少女面容姣美,却是阴气森森,缓步走向沐青黛,烧毁了沐青黛胸前的木牌,搀扶着沐青黛站了起来。 台下的年轻修士几乎都认不出她是谁,台上那几个跪着的修士,见她每走一步便留下一簇业火,不由打了个寒颤,当即认出了她的身份—— 七年前,被谢幽客镇压的“鬼仙”。 是夜,修真界掀起了惊涛骇浪。 鬼仙出了镇魔塔,一把业火烧毁浩然阁,杀死罚恶台上的三名修士,烧伤台下的三百多人,放走浩然阁的一大批罪犯,携着沐青黛,直奔蛮荒而去。 璇玑门中,紫霄峰上,各宗各派掌门人义愤填膺: “狼子野心!她这是要再建一个十方域!” “邪魔歪道!一犯再犯!实在是罪无可恕!” “就算七年前业火城那那回是情有可原,这回总没人陷害她了吧!” “早说了,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她这样的邪魔,度化不了!一定要把她打得魂飞魄散!你们不信!” “不是我们不信,当年是谢幽客袒护她!” “当年我就说了,有其母必有其女,她迟早要步谢浮筠的后尘!”洋洋自得的语气,三分鄙夷的态度,七分“我果然有先见之明”的神情。 萧忘情坐在主位上,不冷不淡地瞥了一眼金肃尘。 金肃尘立时噤声,那眼神的警告意味再明显不过,萧忘情不想让她牵扯到谢浮筠的身上。 萧忘情面不改色,慢悠悠地点上一根降真香。 一位掌门道:“盟主,你倒是说句话啊!这时候还点什么香啊?” 萧忘情微微一笑,温声道:“此香有凝神静气之效,我想让你们稍安勿躁。” 一个性子急躁的掌门道:“都这种时候了,哪能不急啊?盟主她可是你璇玑门出来的人!我听说璇玑门至今还未将她除名!是何道理?” 玉衡宫的人道:“当年是你和谢幽客向我们承诺,会镇压她、不会让她残害无辜,我们才不追究业火城的那些事!眼下她又被你们璇玑门的人放出来了,你必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我看镇魔塔净化不了她的煞气!还是要联合各大派,将她彻底剿灭!” “对!这次一定要将她打得魂飞魄散!” “盟主,你对她已经仁至义尽!再这么下去,你就是包庇纵容她!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她又建起一个十方域?” “对啊,修真界好不容易太平下来,这才过几天安生日子啊?” “好,终究是人鬼殊途,正邪有别。”萧忘情轻轻叹息一声,似有几分惋惜,接着,神色一凛,一锤定音道,“她一错再错,屡教不改,璇玑门确实容不得她了!我即刻便传令,将她逐出璇玑门,号令正道共诛之!” 乌墨国,鬼城中。 谢清徵化作一团虚弱的鬼火,飘来飘去,飘到了沐氏姐妹的身边。 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曾经的同门,怕是要和她反目成仇了;而曾经的仇人,即将成为她的伙伴。 沐紫芙累得蜷缩成一团,坐在枯草堆上,一手紧紧握着沐青黛的见愁笛,另一手捧着馒头啃。 沐青黛闭眸盘膝坐地,不一会儿,猝然睁眼,皱眉道:“这里的灵气也太少了,我还怎么重新修炼?” 刚被救出来,伤还没好,就想着要重新修炼——实在勤勉。 谢清徵懒洋洋道:“有个地方躲着就不错了,实在不行,你摆个聚灵阵试试,看看能不能吸来灵气;顺便帮我摆个聚阴阵,我要吸收阴气修炼。” 沐青黛哼道:“这座城里到处都是阴气,用不着摆什么阵。”顿了顿,她又问,“你师尊呢?” 谢清徵道:“她回蓬莱了。” 沐青黛:“还入世吗?” “不清楚。” “她没和你说?” “没有。” 沐青黛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了。但那神情似乎在说“你们那样的关系,她居然不告诉你还入不入世”。 谢清徵也安静下来。 沐紫芙望着鬼火形状的谢清徵,打破沉默,道:“喂,你真的死了啊?” 谢清徵化回人形,将自己的脑袋摘了下来,抱在怀里:“你看,我是不是死透了?” 沐紫芙一脸嫌恶:“咦咦咦!按回去!恶心死了!” 谢清徵嘁了一声,抬手将脑袋按了回去,再度化成一团朦胧摇曳的鬼火。 她是直接舍弃肉身堕魔的鬼,生前怎么样,死后还是怎么样。 这些日子,她猎了许多鬼,她敢发誓,天上地下,就没有比她化形化得更齐整更好看的鬼。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大概下章回来吧~~~昙鸾也还有戏份没收尾~~~ 第140章 两人一鬼,就此在鬼城中住了下来。 七年前,万人坑底的厉鬼被谢清徵吞噬干净,大街小巷的游魂也被谢幽客命人超度,整座城空空荡荡,唯余一片废墟。 但这座城成了精,阴气颇重,正常人住久了,不但容易生病,还会折寿。 谢清徵翻着莫绛雪留给她的阵法书,捣鼓了好一阵,捣鼓出一个阴阳调和的阵法来。 沐家姐妹俩则在城中收拾出了一间院子,暂且住下。 城中没有绿植,谢清徵想念缥缈峰的竹林和梅林,也想念自己养的那些灵宠,暗暗思忖:“得找个时间,把它们都接过来,如今的璇玑门,我怕是进不去了,得附到别人身上……” 她又和沐青黛打探这些年修真界发生的事。沐青黛身居高位,定然知晓更多。 沐青黛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截了当道:“谢幽客失踪之前,萧忘情去过一趟天枢宗。”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谢宗主的失踪和她有关吗?” 沐青黛蹙眉:“要什么证据啊?她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根本不可能留下什么痕迹。你要是打得过她,就把她抓到这里来,直接拷问!” 她做事向来直来直往,遇到什么问题,也习惯打一架解决。 谢清徵扶额:“这不是打不过嘛,单打独斗或许有几分胜算,但双拳难敌四手,她如今成了玄门至尊,身边高手如云,哪会像从前那般好接近?” 当年,她胸口插着破魔箭,拼死与谢幽客打了一场,将谢幽客打伤,之后她也被镇压;再之后,谢幽客为合成结魄灯,灵力耗损,一夜白发,又孤身一人闭关,这才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沐青黛沉默了一阵,道:“她会化元掌,如今要对付她,确实不容易。” 谢清徵道:“她会的,可比我们知道的,多得多了。” 沐青黛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谢清徵看着沐青黛,忽然坦诚地说了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要是一开始就这么好好和我说话,我说不定会很喜欢你的。” 她说得很真诚,沐青黛乜了她一眼,冷笑:“你的喜欢是什么珍贵的玩意儿?我不稀罕。” 她摇摇头,心平气和:“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但就像你妹妹对你的喜欢一样,尊重你,爱戴你。你看看你,比我的戾气还重,干吗总是这么刻薄?你这样容易没朋友的。” 沐青黛嗤道:“一朵大白莲养出的一朵小白莲,我刻薄我的,你们出淤泥而不染。” 她刻薄自己就算了,居然还刻薄师尊,谢清徵当即不说话了,化作一团鬼火飘远。 沐青黛身边忽然刮起了一阵阴风,风声呼呼作响,灰尘扑面而来,沐青黛捂住口鼻呛咳了几声,阴风过后,她满身尘土,整个人像只灰扑扑的耗子,只有双眸依旧明亮如星。 她骂了起来:“一朵黑心白莲养出的另一朵黑心白莲!” 她一面拍去身上的尘土,一面心想:有谁一生下来就是刻薄的? 她出身名门,从前也是锦衣玉食,也有父母疼爱。昔年瑶光派遭袭,几乎灭门,她的母亲收集残部,与萧忘情筹谋三派合共御魔教。她的母亲从前是瑶光派的堂主,之后是璇玑门青松峰的一峰之主,执掌天璇剑。 后来,母亲比试输给了谢浮筠。谢浮筠只是一时兴起,便拿走了天璇剑,她的母亲却因此气急攻心,走火入魔,杀了父亲,又险些杀了她,清醒过后,自刎身亡。 父母身死,幼妹不知所踪,她那时不过十四岁,身上还穿着孝衣,其余各峰的人,总是当着她的面冷嘲热讽,要么骂她母亲无能,没有保管好天璇剑;要么骂她母亲与魔教勾结,故意丢失天璇剑。 青松峰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要么转投别峰,要么下山自立门户。 一时间,好像人人都在骂她,人人都厌恶她,她便也表现得厌恶所有人,厌恶所有事,尖酸又刻薄地去反驳那些人的话,那些人便不会视她软弱可欺。 她拼命修炼,在正魔两道的战场上拼命杀敌,闯出了一些名堂,萧忘情让她继任了峰主之位,她亲自招揽挑选门人、招收弟子,战场上,带着手下的人冲锋陷阵,撤退时,主动留下断后,璇玑门后山的衣冠冢里,埋葬最多的就是她青松峰的人…… 终于,门派里没人敢说她的闲话,也再没人敢瞧不起青松峰,后来,妹妹也被萧忘情找回来了。 纵然知晓妹妹性情顽劣、心狠手辣,可这是她唯一的亲人了,也是这世上,唯一会真心实意待她的人。 如今,再次跌落谷底,什么都没了,唯一庆幸的是,她的妹妹还陪伴在她的身侧,不离不弃。 沐紫芙自小流落街头、风餐露宿,过惯了苦日子,之前在青松峰吃喝不愁,有人伺候,过了十多年的舒坦日子,眼下流落蛮荒,困守鬼城,过回了苦日子,倒也满不在乎,只觉还能跟在沐青黛身边就行。 说起来,谢清徵从未看过这个小煞星垂头丧气的一面,她逞凶又斗狠,顽强又旺盛,就像那野火烧不尽的青草,稍微给一点颜色便能春风吹又生,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便活蹦乱跳起来,还有心情与沐青黛说说笑笑,逗沐青黛开心。 沐青黛开不开心,谢清徵不太瞧得出来。 她失了修为,与凡人无异,谢清徵在她身边时,她还是那副冷淡刻薄又倨傲的模样,瞧不出半分的黯然沮丧。 想来她自负又好强,不愿在人前示弱。 谢清徵在鬼城里休养了三个月,其间,还去戈壁里捉了只鬼回来。 三个月后,功力完全恢复,她同沐紫芙告别:“我去外面采买些东西,顺便打探消息,你们就暂时待在城中。城墙上有我画的阵法,你们要是在城里遇到了危险,可以从那边出去。但最好别出去,萧忘情已经对我们下了诛杀令。若有正道的人闯进来,那只鬼会保护你们的。” 被鬼保护这种话,她不和沐青黛说,只和沐紫芙说。 也许没有她这个外人在,这姐妹俩相处会更自在一些。 她怕沐紫芙手欠,跑去欺凌那只看家护院的鬼,特意叮嘱:“你好好陪着你阿姐,劝她先把外伤养好再修炼,另外,你没事不要去招惹那些鬼。” 沐紫芙抱着手臂,笑吟吟看着她,还是那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喂,你现在这么厉害,不如去璇玑门把我和我阿姐的东西都取来。” 谢清徵嗤道:“说得轻巧,璇玑门说不定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我去钻呢。” 沐紫芙转了转眼珠,换了个简单的要求:“那你去买几串糖葫芦带回来给我。” 谢清徵翻了个白眼:“大小姐,我是你娘还是你仆人啊?还给你带糖葫芦,做梦吧。” 沐紫芙冷笑一声:“我从小没了娘,还不是你娘害得啊。” 谢清徵驳斥道:“比武论剑愿赌服输,你娘把天璇剑输给了我娘,自己想不开,走火入魔,少往我娘头上扣锅。” “凭你怎么狡辩,我爹娘的死就是和你娘脱不了干系。要不是我爹娘早死,我才不会流落街头,连一口饭都要跟狗抢。” 再和她争辩过往恩仇天都要黑了,谢清徵懒得和她吵,弯腰在城门口画传送阵,方便到时直接念个咒语,传送回来。 沐紫芙道:“你到底买不买啊?” 谢清徵一面画阵,一面恼道:“买买买!烦死人了,走开,别在我眼前晃了!” 沐紫芙笑道:“你都已经是个死人了,怎么能被我烦死啊!” 谢清徵道:“行,那我要被你气活过来了!” 沐紫芙胡搅蛮缠:“你要真能活过来,不得给我跪地磕头烧香啊。” 谢清徵道:“等你死了,我就去给你烧香!” 沐紫芙哈哈一笑:“你难道没有听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 谢清徵轻哼:“我这是救了两个祖宗回来。” 她画好阵法,站起身来,瞬也不瞬地盯着沐紫芙的眼睛,身形微动,转瞬间,便附在了沐紫芙的身上,拖着她的身体,朝城墙一头撞去,撞得额头一片紫红,然后再抽身离开。 “嘶——”沐紫芙吃痛,捂住额头,“你找死!” “阿芙,回来吃饭了!”远处忽然传来沐青黛的声音。 谢清徵笑意盈盈:“你阿姐喊你回去吃饭。” 沐紫芙瞧了沐青黛,又瞧了眼谢清徵,嘀嘀咕咕,一溜烟跑去找沐青黛了。 谢清徵看了看地上的传送阵,又望向街头的另一边,那姐妹俩一青一紫,并肩而行。 她凝目望着她们的背影,眼前忽然浮现出师尊的白衣身影。 要是师尊也能陪在她身边就好了…… 她打定主意,这次外出要顺便去蓬莱走一圈,看看能不能探听到一些师尊的消息;还要再捉些孤魂野鬼来,供她驱策。 她无意开宗立派,但要对付正道之首,仅凭她一个鬼是做不到的。 桌上,一碟青菜,两个馕饼,两碗清水。 蛮荒这里人烟稀少,谢清徵能买到的食物不多,姐妹二人每天粗茶淡饭,勉强过活。 沐紫芙吃着吃着,忽然问:“阿姐,那个谁的师尊去蓬莱修炼了,你怎么不让她也带你去啊?” 沐青黛冷冷道:“缥缈峰就她们师徒两人,想走就走,我青松峰还有几百号人在璇玑门。” 修真界如今一团乱,正道的人自杀自灭,她放心不下青松峰的那几个亲传徒弟,还有那几百个门人。 沐紫芙道:“阿姐你管别人死活呢?那些人说不定都向萧忘情投诚去了!要不然早该来找我们了。” 沐青黛没有说话。 她被萧忘情废去修为之后,青松峰由二弟子阮南星接管,她被关进了浩然阁,阮南星从未来探望过,青松峰的消息,她一概不知。 沐紫芙抱怨道:“蛮荒这里根本不是灵修能待的,都说百日筑基,百日筑基,你看你修炼三个月了,还没筑基……” 沐青黛蹙眉,往沐紫芙头上敲了两脑瓜嘣儿,恶狠狠道:“找死!给我闭嘴,安静吃饭!” 鬼魂可以变幻出千形万态,谢清徵自然不会用自己的本来面目外出闯荡。 她随意幻化了一副容貌,还是一袭红衣,一剑一箫,但腰间的佩剑和佩箫都缠上了一圈白布,免得叫人认出来。 自从萧忘情修建浩然阁,有了赏善罚恶台后,市井的茶馆酒肆便鲜少有人高谈阔论,生怕一不小心多说了几句“鬼修” “邪修” “十方域”之类的话题,便被扣上一顶“结交妖邪”的帽子。 谢清徵飘到了东海之上,望着璇玑门的结界,向下冲去,果不其然,立刻被结界弹飞开来,并吸引了一批巡逻的修士朝这里靠近。 璇玑门将她除名了。 她隐匿身形,负手身后,飘来飘去,等到那批巡逻的修士御剑升空来查看情况,她立刻附到其中一名女修的身上。 寻常的修士有灵力护体,百鬼不侵,可她是并非寻常的鬼。 就此潜入了璇玑门。 市井的茶馆酒肆无人高谈阔论,门派里的一棵老松下,倒有几个师姐妹聚在一块,窃窃私语: “听说前几日蓬莱仙山出现了雷劫,看来又有修士渡劫了。” “是个乐修!” 谢清徵慢慢停下了脚步,驻足倾听,乐修?渡劫?会是师尊吗? “我听掌门和长老她们说,很有可能是云韶君呢。” “真的啊?她从前可是我们门派的客卿长老!缥缈峰至今都给她留着呢,闲杂人等一律进不去!” 谢清徵心中一紧。 巡逻队伍最前列的一位师姐回过头来,朝谢清徵喊道:“师妹,怎么了,快跟上,别偷懒!” 许久未听到有人喊她“师妹”,谢清徵心头顿时涌起一阵亲切感。可她还是想留下来多听些消息,便从那女修身体里抽离出来。 鬼魂离体,那女修浑身一颤,晃了晃脑袋,一脸茫然,像是忘记刚才发生了什么。 为首那女修又催促了一声:“师妹,快跟上啊!” “哦哦!”那女修一脸茫然地跟上队伍,继续在门派巡逻。 老松下,那几人继续闲聊道:“真的是云韶君吗?可我听说,那人渡劫失败了,被天雷劈碎了内丹。云韶君应该不会渡劫失败吧?” “那说不准,她死了七年,前几个月才醒过来,听说修为全失,抗不过雷劫也说不准啊。” “诶,就算真的是她,她教出了那样一个祸害,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了。” 谢清徵渐渐握紧了双拳。 “你这话不对,徒弟的业障,怎能算到师尊头上?” “就是啊,云韶君是个好人,她徒弟滥杀无辜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她那时候要是还活着,一定会将她逐出师门的。” “你看,她一醒来就舍弃红尘,遁入蓬莱修行了,显然没把那个便宜徒弟放心上。” “而且,我听说,当年她是被迫收徒的,并不是真心要收下那个祸害。” 被迫收徒、滥杀无辜……这么多年过去,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那种流言蜚语,一点也不新鲜。 这是她早就该经历的东西,只是,当年有人及时护住了她。 谢清徵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无暇也收拾这些人,飘上了缥缈峰,风卷残云般,将灵狐和其他灵宠收进了乾坤袋中。 乾坤袋是沐青黛用来储物的宝器,她如今用不上,被谢清徵薅了过来。 缥缈峰的结界是师尊设下的,掌门和各峰长老可以进入,她是鬼魂之身,也依然还可以进入。 装走了自己的灵宠,她又随意附到一个修士身上,出了璇玑门的结界,再抽离魂魄,直奔蓬莱而去。 一路上,她越想越担心,以师尊的心境,得道飞升也不奇怪,但师尊死而复生后,修为全失,回到蓬莱仅仅修炼了三个月,确实很有可能扛不过飞升的雷劫。 蓬莱。 莫绛雪和云猗并肩行走在云山雾海之中。 云猗挥开眼前的云雾,道:“我听闻蓬莱岛上有一种仙灵芝,用人血灌溉,可以塑出一具空壳肉身。阿梨的魂魄安养多年,三魂七魄已定,我正想为阿梨重塑肉身,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鬼魂的阴气与仙山浓郁的灵气相冲,她将安魂珠交给了风澜和青萝,孤身过来寻找。 莫绛雪道:“那东西长着脚,会四处跑,我陪你一块找。” 云猗笑意温煦:“看见你安然无恙我算了却一桩心事,这几天修真界都在传,你在蓬莱渡劫,因为修为不够,被天雷劈碎了内丹。” 莫绛雪淡淡一笑,忽而,笑容凝固在唇角,冷道:“不是传言,是圈套。” 以谢清徵如今的实力,自保绰绰有余,莫绛雪遁入蓬莱,既是为了寻个清静之处修行,也是因为自身毫无灵力,容易拖累旁人。 没想到,她不在修真界了,那些人还是会以她为由,散播流言,给她徒儿设下圈套。 作者有话要说: 沐、谢、莫、云,还差一个昙鸾凑成人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0-150 第141章 参商剑是云猗铸造的上品灵剑,需用灵力御驶,谢清徵成了鬼没有灵力,只有阴力,无法御剑升至高空,只能一路飘着去。 好在还可以使出天枢宗的万象步,鬼魂的速度也比人要快得多,两相叠加,倒比从前御剑飞行的速度还要快。 去往蓬莱有一条必经之道,夔谷。 夔谷高山环抱,直插云霄,山林草木繁盛,谷内谷外只有一条狭长的山路。 今日的天气格外沉闷,天边乌云密布,像是要落雨了。 谢清徵飘入谷中,从山路穿行而过,飘出不远,心头猛地浮起一阵异样感。 山路上、山林间,一个行人、一个鬼都没有。 鬼怪之间可以互相吞噬,那些厉鬼邪祟惧怕她,察觉到她的气息,往往会避让她,可眼下,且不说没有人、鬼,连寻常的鹧鸪声都听不见,实在太过安静。 山道狭长,若是有人在这里设下埋伏…… 心念电转间,谢清徵陡然停下脚步,刚一转身,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她闪身避开,羽箭擦过她的胳膊。 定睛看去,一支破魔箭插在地上。 再一抬头,四面八方的山林间,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修士,璇玑门、天权山庄、开阳派、玉衡宫……还有其他一些服饰各异的,少说有十几个门派、上千名修士,那些修士手持刀、剑、弓箭各种兵器,对准了她,怒目而视。 为首那人是玉衡宫的宫主,苏叶。 昔年业火城中,玉衡宫驻留的丹修、医修最多,她烧伤最多的,就是玉衡宫的人。 玉衡宫上下一干人等恨透了她这个邪魔歪道,当年也是苏叶带头叫嚣着谢幽客和她关系匪浅、包庇她、纵容她,结果被谢幽客干脆利落地关押囚禁起来了。 不知是何年何月放出来的,是萧忘情将他放出来的吗? 他手上握着的那把弓箭有些眼熟,像是谢幽客的辟邪弓。 谢幽客的箭术登峰造极,孤鸿影陨落之前,曾亲自锻造了一把辟邪弓赠予她,交代她誓要剿灭十方域,报仇雪恨。当年,她也是用这把弓箭封印谢清徵。西征结束之后,她将辟邪弓供奉在了孤鸿影的牌位前,以示完誓。 谢清徵盯着那把金光四溢的弓箭,问苏叶:“谢宗主的弓箭怎么会落到你的手上?” 苏叶冷冷一笑:“天枢宗都没了,哪来的谢宗主啊?” 谢幽客失踪的第二年,天枢宗群龙无首,天权山庄、开阳派、玉衡宫、璇玑门四大派的人,联合玄门百家,推举萧忘情做盟主,攻打天枢宗,瓜分了天枢宗的地盘。 天枢宗的灵器、宝物、门徒自然也被各大派瓜分,萧忘情什么都没要,只要走了结魄灯。 玉衡宫和天权山庄这两大派的人,与谢幽客结怨最深,打下天枢宗后,两派的修士闯入谢幽客的主峰,打砸抢烧,夺走所有宝物。 苏叶特意夺走了孤鸿影牌位前的这把辟邪弓。 谢清徵抬手一指,地上那支破魔箭飞到了她的手中。她在镇魔塔中待了七年,煞气净化了大半,破魔箭早已伤不到她了。 眼下,她心知肚明,这是一场埋伏。 她带着沐氏姐妹俩远遁蛮荒,藏身鬼城,不但她们的行踪难觅,追杀到蛮荒的那些灵修,灵力也会受限;于是,正道的人便故意散播师尊的那些谣言,设下埋伏,引她来这里。 师尊应是安然无恙的…… 谢清徵稍稍松了一口气,唇边也带上了一点笑意。 她握着破魔箭,看着苏叶,慢条斯理道:“苏宫主,你的箭术与谢宗主相比有天壤之别,你怎么好意思拿她的弓箭对付我?简直自取其辱。” 苏叶见她此刻还笑得出来,又听她讥讽自己的箭术,不由大为恼怒,沉声道:“我拿弓专门对付你这种邪魔歪道!” 谢清徵轻笑一声,摇摇头,道:“我是邪魔歪道?十方域的晏伶是我杀的,当年正魔两道的战场上,我杀的妖魔,比你们正道任何一个人都要多,修真界能有今日的太平,不应该感激我才对吗?” “呸不知天高地厚!”开阳派一位矮矮胖胖的长老,站了出来,怒斥道:“剿灭魔教是我们正道联手克敌的功劳,你一个邪魔歪道在这里揽什么功?” 谢清徵见这位长老眼熟,想了一想,道:“雷长老,好久不见啊,还记得被关在瑶光派水牢里的滋味吗?你——”她看了看雷长老,又看了看苏叶,“还有你,都欠了我一条命,你们要是活得不耐烦了,我今日就把你们的命收回来。” 昔年,瑶光派和玉衡宫的人被十方域的人偷袭,关在水牢中,还是她和璇玑门的人去救出来的。 当然,她施恩不图报,也从不指望这些人会真心实意地感激她。 业火城一役,她已然看清这些正道人士的面孔。 她被镇压了七年之久,参与埋伏的各派修士,有不少人只听过“鬼仙”的名头,没亲眼见过她,见她肤色异常苍白,面容姣好,唇边噙笑,和和气气的模样,全然不像外界所言,是个滥杀无辜、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可又听她说话气焰嚣张,灭了正道中人的威风,不由纷纷站了出来,厉声指责道:“即便你从前是正道的,可你误入歧途,离经叛道,滥杀无辜,不知悔改,实在罪无可恕!” 谢清徵问道:“怎么又说我滥杀无辜,我杀的有哪一个是无辜的啊?” 一个修士斥责道:“浩然阁中,罚恶台上台下几百人,都被你的业火烧伤了,还有人被你残忍地烧死了,他们难道不无辜吗?!” 谢清徵道:“哪里无辜了?那几人也打死过台上的人啊,一命偿一命而已。怎么,你们为了反对我,可以变得自相矛盾吗?你们可以替天行道,我就不可以吗?” 又有一个修士啐道:“妖女!你还敢狡辩?罚恶台上跪着的都是邪魔歪道!你不好好在镇魔塔里待着?强出什么风头?自以为很了不起吗?你想对抗整个修真界吗?你是要招揽那些邪魔,再建一个十方域吗?” 一名玉衡宫的修士站了出来:“妖女!业火城头你烧死了我的恩师,这笔血海深仇,我今日要找你算个明白!” 谢清徵道:“一命偿一命,尊师死了我也死了,我化鬼了尊师也可以化鬼啊。” 开阳派也有人站了出来:“妖女!当年你用业火烧伤了我的脸,你知道我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你怎么还敢从镇魔塔里出来?就不怕我们将你打得魂飞魄散吗?” 谢清徵看向那名修士:“你的脸现在不是好好的?” “那是因为服下了宫主的丹药!” 谢清徵道:“哦,那我也被镇压了七年,扯平了。” “妖女!休得讨价还价!正邪不两立!” 谢清徵道:“不是我要讨价还价。你们若要翻旧账辩个是非对错,我们可以辩到天亮,但显然,你们不想分辨对错,你们只是排除异己,除我之前,你们还要竖起一面正义的大旗,站在道德高点讨伐我,有意思吗?想杀我,直接动手就是了。区区几千人,我还没放在眼里。” 人群中的一名修士下定决心站了出来,大义凛然地朝她喊道:“妖女!我与你无仇无怨,我不与你争辩过往是非,但修真界好不容易太平了几年,我绝不容许邪魔歪道祸乱天下!” 接着,越来越多陌生的面孔站了出来,朝她喊道: “没错,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邪不胜正!” “邪不胜正!哪怕修真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要替天行道,除尽天下的邪魔歪道!” 听到这句“除尽天下的邪魔歪道”,谢清徵一阵沉默。 她年少时,也是这么想的,要诛尽天下的邪魔歪道。 她不再一句句反驳,她感觉自己就像是站在茫茫海上的一叶扁舟上,狂风暴雨来袭,无论她如何声嘶力竭地呐喊,她的反击都会被吞没在巨大声浪中。 那些复杂的纠葛过往,无人理会,是非对错不由她说了算,他们是正道,他们便是绝对正义的;她是鬼怪,她生前的义举,都可以被抹平,死后做的一切,都是罪大恶极。 一句句“邪不胜正,除魔卫道”的口号,如雨点般往她身上招呼,戾气和怒焰在她的心中酝酿,她环视四周。 每张面孔都写满了正气凛然,每个人都相信她是邪魔歪道、她有罪、她该死,他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他们坚信自己是替天行道,为正义而战,为信念而战,哪怕牺牲在此,也是光荣且自豪的。 他们在群情激奋、摇旗呐喊中,享受到了伸张正义的快感。 心头的怒火越烧越旺,谢清徵始终克制着,没有先动手。 “轰隆”一声响,天边炸开了一道惊雷。 苏叶满面怒容,搭弓引箭,又朝谢清徵射出一支破魔箭。 谢清徵并不急着还手,闪身躲开,望向插在地上的那支箭,轻哂。 苏叶又连射了六支箭,箭箭落空。 他愈发恼羞成怒:“杀了她!都给我杀了她!” “哈哈哈好啊,我倒要瞧瞧,你们谁还能再杀我一次!”谢清徵满脸煞气,抬手一扬,地上的六支羽箭拔地而起,向苏叶飞掷而去。 一声惨嚎,苏叶的脸上连插六箭,谢清徵又将手中的那支破魔箭对准了苏叶的胸口,用力投掷了过去。 来不及看他是否中箭,漫天的刀光剑影朝她袭来,她衣袖一卷,将这些东西全挡了回去,然后化作一团血也似的红色鬼火,如入无人之境,在人群中穿来插去,点燃一片片业火。 刹那间,惨叫声四起,哀嚎遍野。 蝼蚁。 一群自不量力的蝼蚁,简直不堪一击,没有人能承受她的业火,她要夺取一个人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她化回人形,脑中一片空白,杀戮的快感充盈于心,所有向她挥剑的人,都被她反手夺剑掷了回去,血流满地。 在一声声惨叫哀嚎声中,她走到璇玑门的方阵前,一个年轻的女修朝她一剑刺出,她手一伸,将那女修的长剑夺过,随手便向那女修投掷回去。 忽然,一道黑白色的身影掠空而过,将那把剑斩为两截。 谢清徵并不停留,随手夺剑,夺来便反掷回去,她要这些人全部都死在自己的刀剑之下! “师妹,住手!” 一片哀嚎声中,谢清徵听闻这道熟悉的嗓音,停下了脚步,循声望去。 只见半空中白光一片,几十把飞剑连续不断地向璇玑门的修士飞去。闵鹤站在璇玑门一众修士面前,将那些飞剑逐一斩断。她被剑气所伤,满脸是血,道袍上亦是血迹斑斑。 闵鹤师姐什么时候来的? ——“先入门的师姐,对后辈都有教导之责,等以后你成为师姐了,也要好好对待师妹们,知道吗?” ——“师姐,我会的。” 昔年的话语回响在耳畔,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谢清徵慌忙撤了功力,将那些飞剑全部收了回来。 她猝然收功撤力,一时遭了反噬,唇边溢出了鲜血。 闵鹤半跪在地,用剑勉力支撑着,看向谢清徵,恳求道:“师妹啊,你已经杀了很多人了,停手,别再杀了。” 谢清徵看着闵鹤,有些茫然无措:“师姐……” 声音还有一丝的委屈。 纵然被逐出了宗门,纵使为天下人所弃,但还是有一人,愿意唤她一声,师妹。 天边闪过一道亮光,又是一声惊雷落下,冰凉的雨丝砸到了她的脸上。她想起了七年前业火城前的那场大雨,稍稍冷静几分,收回了业火。 可业火一收,那些活着的修士又都向她涌了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谢清徵敛了茫然与无措,神情淡漠,道:“师姐,你看,我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来杀我。” 闵鹤劝道:“大家都住手啊,这样下去只是徒增伤亡!” 众修士不为所动,依旧将谢清徵包围其中,刀剑齐齐对向谢清徵蓄势待发,只等一声令下。 谢清徵看着闵鹤,冷然道:“师姐,你是要杀我,还是要帮我?若要杀我,尽管来吧。” 人群中,有修士喊了一声:“大家一起上,杀了她,为正道所有人报仇!” 刀光剑影袭来,心头的怒火熊熊燃烧,冷静和理智再度被摧毁,谢清徵哧笑一声,衣袖一翻,再度释放业火,火焰席卷人群。 正在此时,忽然有一道明亮清澈的箫声悠悠扬扬飘下,盖过了谷中的哀嚎声。 再熟悉不过音律,谢清徵脸色煞白,生怕误伤,急忙又收了业火,仰头望向一侧的山壁。 一道出尘的白衣身影立于山巅,手持流霜箫,静静与她对视。 她一袭血衣,杀红了眼,顷刻间,又被人群团团围住。 可她再无暇去听那些人说了什么,只是仰头望着那道白衣身影。 像是有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胸口,猛地拽住了她那颗不再跳动的心。她感受不到疼痛,唯有一阵阵的酸楚。 烟雨蒙蒙中,师徒二人默然对视。 隔着茫茫雨雾,闵鹤也看清了山巅之上的白衣身影,惊喜道:“长老!你快让师妹停手啊!” 莫绛雪轻飘飘落了下来。 一时间,认得她的,不认得她的,都被她吸引了目光,见她犹见神祇。 有几位门派的长老知晓云韶流霜剑胆琴心,品行高洁,最是正直不阿,必会大义灭亲,纷纷嚷道:“云韶君,你的徒弟已经堕入了魔道,你看看这满地的尸体,都是她杀的啊!” “罪孽啊!” 有的修士痛哭流涕,有的修士扑到同门的尸体上,撕心裂肺地痛喊:“师姐啊!师姐,我一定要为你报仇雪恨……” 正道这边死伤无数、愁云惨淡,而被人群包围起来的那个魔头,杀气冲天,神色淡漠,冷冷地扫视了一圈,视线才重新落回到莫绛雪的身上。 这群人刚才还对她喊打喊杀,转眼间,便只剩哭惨示弱了。 如今的她,堕入魔道,双手沾满鲜血,声名狼籍,玄门中,人人欲诛之而后快,师尊又会如何看待她? “她作恶多端,滥杀无辜!云韶君你千万不能再包庇纵容她!” “正邪有别!你和她已不是同道中人!” “云韶君,她是你教出来的徒弟,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莫绛雪站在人群之外,漠然道:“这是自然,她拜师时我便说过,她若作恶,就算躲到了天涯海角,我也会亲手杀了她。” 谢清徵一言不发,一颗心沉到了底。 是,拜师前,师尊不止一次地说过这些话,若作恶,便要亲手杀了她…… 众修士闻言,纷纷喝彩: “说得好!杀了她!” “快清理门户!将她逐出师门!” “为正道除害!” “大义灭亲!做得好!” “这等以下犯上口出狂言的孽徒,早该逐出师门了!” 莫绛雪一步步向谢清徵走去,众修士欢声雷动,为她让开一条道路。 她畅通无阻地走到了谢清徵的面前,凝眸看向谢清徵唇边的血迹,微微蹙眉。 谢清徵面无表情,终于开了口:“云韶君,你也来取我性命吗?” 她不再喊师尊,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云韶君”。 是非对错,她已无心辩解,若莫绛雪当真也认为她作恶多端,该杀,那便杀吧…… 莫绛雪一言不发,向谢清徵伸出手。 众修齐齐叫好,云韶君果真要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谢清徵闭上眼睛。 莫绛雪却只是温柔地为她拭去唇边的血迹,旁若无人般,在她的眉心落下了一吻,而后,淡声道:“她若作恶,我自会杀了她,可我的徒儿,性情最是和善,你们都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竟将她逼到如此境地?”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码了三千多字,但是不想卡在那个节点,就等今天码完这段剧情再放出来~~~ 第142章 夔谷一役,正道三千修士死的死、伤的伤,各派精锐损失惨重,唯有璇玑门无一人伤亡。 临走之前,谢清徵走到璇玑门的方阵前,朝着为首的闵鹤深深一揖:“闵师姐,璇玑门的收养之恩,诸位师姐的抚育教导之情,我今日一并还清,从今以后,璇玑门若对我下杀手,我绝不会再手下留情。” 闵鹤问:“师妹,你是要与我恩断义绝吗?” 谢清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萧忘情已将我逐出宗门,你若再喊我‘师妹’,不怕别人说你结交妖邪吗?” 闵鹤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师妹,你愿意和我回门派解释清楚吗?” 谢清徵道:“只怕是有去无回。” 她不说她对萧忘情的怀疑,也不说萧忘情的坏话,闵鹤师姐对萧忘情的敬重,不亚于她对莫绛雪的敬重。 闵鹤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说不会的,我会保护你的。 不可能。 七年前,业火城一役,尚且有几分争议,她还能站出来说几句维护的话,今日夔谷一战,谢清徵与正道彻底决裂,彼此结怨更深,再无转圜余地,从今以后,她也无法将维护的话语说出口。 她明明是想护着每一个师妹,为什么会演变成今日这样的局面? 她看向莫绛雪:“长老,您还愿意回璇玑门吗?” “闵姑娘,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已不是璇玑门的客卿,有缘再会。”莫绛雪神情从容,牵过谢清徵的手,“徵儿,我们走吧。” 正道几乎没有几个站着的人,那些人躺在地上,目光在谢清徵和莫绛雪之间扫来扫去,看莫绛雪有如看美玉蒙尘,有的颇为惋惜,有的满是鄙夷。 谢清徵早已不在乎那些人的目光,长笑一声,与莫绛雪携手全身而退,飘然远去。 飘到无人处,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莫绛雪走在前面,谢清徵离她三步远,恪守师徒之礼。 谢清徵心神还有些恍惚,顾不得身上的伤,来回抚摸自己的额,唇边沾着浅淡的笑意。 适才的争辩愤懑、腥风血雨,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满腔的欢喜难以言喻,她看着眼前人窈窕的背影,看着那缕乌黑的长发随风微拂,只觉此刻圆满又自在。 走到一处河畔,水面波光粼粼,莫绛雪忽然回过头来,看着谢清徵。 谢清徵停下脚步,放下手,一阵紧张,微笑道:“师尊。” 她脸上的笑,从适才开始就没停过。 莫绛雪凝眸看着谢清徵,半晌不语,唇边也勾起了一抹淡笑。 已是日暮时分,天色渐暗,举目四望,云霞蒸腾。 她这一笑,周围的景色好似都黯淡了下去,整个世界一片朦胧,谢清徵眼中唯余她的笑颜。 多久没见到她这样笑了? 谢清徵怔怔地道:“师尊,我们歇一歇吧。” 她拉着莫绛雪在河畔的一处柳树下坐下,跪下,磕头,行了师徒之礼,然后站起身,殷勤问道:“师尊,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弄点水。” 莫绛雪看着她,轻声道:“不渴。你过来。” 谢清徵靠近几步。 师徒一坐一立,莫绛雪又道:“我不想抬头说话,你坐到我的身边来。” 谢清徵依言坐下,双手局促地放在膝上,不敢转过头去看莫绛雪。 莫绛雪问:“你的伤?” 谢清徵摇摇头,道:“不碍事的,我吸纳一些阴气便能补回来。师尊,你饿不饿啊?” 莫绛雪道:“不饿,我辟谷了。” 谢清徵心想:“一别三月,看来师尊已然重新结出了内丹,甚好……” 她又问师尊:“那累不累?要不要找家客栈休息一会儿?” 莫绛雪淡道:“不必,和从前一样,露宿荒郊便可。” 从前……虽然此前不觉,但她现在可真觉得这是个温暖的字眼…… 她道:“好,我身上有火折子,我可以生起暖火来。” 说着就要去捡些枯柴,莫绛雪连忙拉住她,轻轻笑了一声,浅淡如琉璃的眼眸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意味深长道:“徵儿,除了渴不渴饿不饿,你同我就没有别的要说的吗?” “我……”谢清徵欲言又止。 除了这些,她实在高兴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整个人如梦初醒般,恍恍惚惚的。若非身上的那些小伤、阴力消耗过度的身体状况,还有额头残存的那抹清凉柔软的触感,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是梦,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异想天开。 “你什么?” 莫绛雪拉住了她的双手,再没有松开,握在了自己的双掌之中。 她的手苍白冰凉,毫无暖意,比莫绛雪的还要冷上几分。 她的唇颤了颤,舌头好似打了结,吐露的声音亦有些颤抖:“师尊,我,我真的没想到……还能再看见你……我以为你回了蓬莱,再也不会出来了……” 莫绛雪淡淡地道:“你适才面对那些人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副紧张的模样,在你眼里,我比那些人还可怕么?” 谢清徵忙道:“那些人怎能和你比?” 那些人她都没放在眼里,而眼前人,是她的师尊,是她放在心尖的人。 她那么喜欢她,喜欢到愿意舍弃自己的性命…… 莫绛雪似笑非笑道:“我的师门一脉单传,一师只收一徒,我唯一的徒儿还在外面,我怎可能避世不出?” 谢清徵笑了笑,可旋即摸了摸自己的脸,想到如今自己是非人之身,唇边的浅笑敛了下来,道:“师尊,我现在是鬼。” 莫绛雪薄唇翕动:“我知道。” 她自戕的时候,谢清徵跟着自己一块死去,死后堕入魔道,被镇压了七年,从镇魔塔中出来后,还一路保护她,陪伴她,亲自将她护送到了蓬莱。 真真正正的,生死相随。 谢清徵接着道:“而你是道士。” 莫绛雪波澜不惊:“这个我也知道,而且你也知道,我从来没有正邪门户之见。” 谢清徵叹道:“我可能永远都变不成人了。” 要么以鬼之身成仙,要么永生永世为鬼。 莫绛雪嗯了一声,问:“还有别的什么想说的吗?” 谢清徵摇了摇头,道:“没有了,只要你不嫌弃徒儿与你人鬼殊途便好,无论是生是死,是人是鬼,我都愿意跟随在你左右。” 其他的话,她想说也不敢再说了。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凝眸望向师尊的薄唇,回味那抹冰凉柔软的触感。 她第一次向莫绛雪表明自己的心意时,莫绛雪沉默以对;她第二次向莫绛雪诉说喜欢时,莫绛雪劝她放下,一番冷言冷语将她伤得肝肠寸断。 纵然知晓彼此都有情,但哪里还敢有第三次? 莫绛雪嗯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一阵沉默过后,谢清徵打破沉默,忽然道:“哦,还有些话想问你!” 莫绛雪眼眸一亮。 谢清徵道:“师尊你在蓬莱修炼,怎知晓我在夔谷中伏?” 眼中的亮光瞬间黯淡下来,莫绛雪淡道:“我遇到了云猗,她告诉了我一些消息,我便猜到了。” 谢清徵心下闪过一丝不对劲,总觉遗漏了什么,眼下却被云猗吸引了注意力,好奇道:“云猗?好多年没见到她了,她们还好吗?她去蓬莱做什么?” 莫绛雪:“一切都好。她来寻找仙灵芝,为姒梨重铸肉身。” “那就好……”聊到了仙灵芝,谢清徵又想起了消失不见的谢浮筠和谢幽客,心情倏忽黯淡下来。 她抽出自己的手,掌中幻化出从苏叶那里抢过来的辟邪弓,轻轻拨了拨弓弦。 不知她的两位阿娘身在何方? 半晌,她下定决心,道:“师尊,我现在没事了,趁正道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我先送你回蓬莱吧。” 她不愿莫绛雪再卷入修真界这些是非,尤其是如今的正道,乱作一团。 莫绛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淡声道:“可你还有很多事没和我说。你恢复的记忆,你这几年发生的一切……你都不打算告诉我了么?” 谢清徵摇摇头:“我不想和你说。云猗以前有句话说得对,师尊,你是隐逸之人,这里是名利场、是非地,不宜久留。这些年,连水云峰的蓝昧长老和赤霞峰的丹姝长老,都闭关修炼去了,你又何必出来蹚这趟浑水呢?” 当年,若不是她,师尊本不必卷入这些是非。 莫绛雪道:“我已经沾染了因果。” 谢清徵道:“你是修忘情道的,沾染因果而放下一切,不正是你最擅长的?” 莫绛雪微微扬眉,故意道:“嗯我现在的实力不如你,待在你身边,怕是要拖累你了。” 谢清徵幽幽叹气:“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必说这样的话来伤害我?” “这样也算伤你?” “当然算。我在乎你,胜过世上的一切。你这样说你自己,哪怕是为了激我,我听了也只会觉得十分伤心。” 这话赤诚又直白,莫绛雪看着她,沉默片刻后,道:“我以后不说这样的话。” “哦,师尊,你现在是不舍得伤害我了吗?” 莫绛雪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如果可以,她愿一生一世都护着她,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包括自己。 谢清徵淡淡一笑,心中一片苦涩:“那不太可能啊。” 爱上一个人,就是亲手递给对方一把刀,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要被那人所伤的。 顿了顿,谢清徵又道:“师尊,七年了,一切都不回不去了;如果是七年前,只要你不赶我走,我愿追随你到天涯海角,不离不弃;但是,现在,我……”她哽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不能追随你了。” 她有她的事要做。 莫绛雪平静道:“你不仅不追随我,还要将我从你身边赶走,对吗?” 谢清徵道:“对。” 莫绛雪道:“你觉得你这样做,是保护我,对吗?” 谢清徵没说话。 莫绛雪淡淡一笑,朝谢清徵靠近了几分,附在耳畔,轻声道:“你说‘对’,也没关系的,我不怪你。我以前也用保护你的名义,伤害过你,你若要伤我,最多算是,一报还一报。” 她贴得很近,谢清徵身子一僵,话语吞吐间,温热的气息拂在了耳根上,激起一阵战栗。 脑海一片空白,仿佛能听见对方稍显紊乱的心跳声,谢清徵下意识后退些许,却有一只冰凉的手按在她的后脖颈上,强势地止住她后退的动作。 莫绛雪道:“你唤一声我的名字试试。” “我……”她习惯服从师尊的一切指令,绝不违逆,但她从未当面喊过师尊的名讳,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口。 “不和你拐弯抹角了,你既不愿说,那我来说。”莫绛雪瞬也不瞬,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我们可以既做师徒,又做道侣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心中呐喊一万遍):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可以! 第143章 话音刚落,谢清徵猛地化作一团明亮的鬼火,从莫绛雪手中逃离,一头扎进了旁边的河水中。 莫绛雪站在岸边的柳树下,望着那团鬼火在河里飘荡来飘荡去。 晚风拂动垂岸杨柳,拂动她的帷幕白纱,她瞳孔中倒映出一簇明亮的火焰,心中思潮起伏,面上沉静如水。 太心急了吗?吓到对方了吗?还是,对方打算拒绝她? 夜色渐浓,四野犹如泼了墨,一片漆黑,唯有河上那团明亮的火光,映照出淡淡暖色。 莫绛雪就站在岸边,谢清徵却不敢去看她,顶着鬼火形态在河里飘了好几圈,喃喃自语道:“你看,我是鬼,我不是人。” 莫绛雪唇边勾起浅淡的笑意:“我知道。” “你不知道。” 曾经日夜渴求的,如今唾手可得,可人鬼殊途,她成了鬼,还有什么资格去接受这份爱? “鬼和人是不一样的,我真的杀了很多人,我连谢宗主都伤过,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戾气……你不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从前她心生杀意,可以说是谢浮筠的残魂作祟,可如今成了鬼,旁人三言两语一激,便能轻易激起她的狂躁和戾气。 哪怕她已经被镇压了七年,哪怕已经净化了大半的煞气……鬼就是鬼,和人不一样。 何况,她如今众叛亲离,沦为人人喊打的妖魔,与正道势如水火,何必还要将旁人拖下水呢? 她不愿化回人形,打定主意,要让莫绛雪仔细看她这幅鬼火的模样,有多么不堪,有多么丑陋,多么令人难以接受…… 莫绛雪唇边的笑意渐渐敛了去,心口弥散开浅浅淡淡的疼痛。 半晌,她低下头,轻声道:“我知晓这七年发生了很多,你变了,我也变了,很多人都变了。以前是我伤你太多,是我对不住你。” “不是的,不是的,根本不关你的事啊,你为什么要道歉?”见她示弱,浓浓夜色中,那团鬼火终于飘上了岸,重新幻化成人形,不再是当年那个秀若芝兰、明眸流盼的少女,而是一只阴气森森、苍白阴郁的鬼魅,眼中的恳切和怜惜却一如往昔。 谢清徵解释道:“很多事情我当年想不明白,难道我在镇魔塔里的那七年,还不够我想明白吗?你有你的苦衷,我不会怪你的。” 若她们之间的私情没被昙鸾和晏伶揭露,也许七年前最后那几个月,一切都会不一样;偏偏最后谢幽客和萧忘情都知道了,师尊便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接受她的情意,尤其是时局不明,师尊在明知自己即将身死的情况下,更不会贸然留她一人,承受所有流言蜚语。 当年是为了护她,不接受她;如今的主动…… 亦是想护她。 沉默半晌,莫绛雪抬手抚过谢清徵的鬓发,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到底还是怨我的。” 那只手分明是冰凉的,谢清徵却觉烫人得很。 她直白道:“是啊。我当然怨过你,怨你早就算到了自己的死劫,却不告诉我,独自一人承担,还自以为是地推开我,安排好了身后事,将我托付给谢宗主。我被关在塔里的前两年,一点也不感激你,相反,我恨你。” 莫绛雪微微扬眉:“哦?有多恨?” 谢清徵想了想,道:“恨到每天都骂你。” 气氛缓和不少,莫绛雪唇边重新挂上了浅笑,问道:“真的吗?那你都骂了我什么?当面说给我听听。” 一阵沉默后,谢清徵叹道:“……假的。” 她哪里舍得骂她? 莫绛雪道:“嗯,那我骂给你听,我确实自以为是,你也合该怨我。算来算去,算不过天命,我还是死在了你面前,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堕魔。” 谢清徵皱了一下眉:“你不要这么说自己。我不是将我的死怪在你头上,我只是怨你从前有些事情瞒着我,不肯直接和我挑明了说。我不太擅长分辨真假,我很相信你,你说过的话,我都容易当真,我需要你直白地告诉我真实的东西,我才不会误会你。” 心中泛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涟漪,莫绛雪看着眼前人,微微一笑,旋即又摇摇头,言简意赅道:“赤诚如你,也会有不能直言的时候。该直接的时候我会直接,该沉默的时候我也会沉默。” 谢清徵又轻轻叹了一声气,温声道:“你有时候真的好强势,想对我做什么便做什么,我好像只能认命接受。我从小就以为你是很温柔的人,可你是一把软刀子。” 看似冷漠,实则温柔,看似温柔,实则强势。 莫绛雪问:“那你后悔吗?” 后悔对她这样的人动情吗? 谢清徵摇摇头。不悔,哪怕被吃得死死的,也不悔。 莫绛雪定定地望着谢清徵,柔声道:“既不后悔,既然彼此有情,又何必妄自菲薄,将我推开,也不必顾左右而言它,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不好吗?”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的表情,声音清洌,眼神却温柔似水。 谢清徵问:“你不要名声了吗?” 莫绛雪反问:“我会在乎那些?” 她当着众人的那一吻,等于是挑明了她们之间的关系。 她继续道:“从今以后,就算你和正道的人说我们之间没什么,也没有人会相信了。徵儿,从今以后,你也可以想对我做什么,便做什么。” 谢清徵脑中一片空白,微微侧首,不敢与莫绛雪对视。 这一句话真比任何情话还要命,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此刻的心情…… 这是不是一场梦? 见她不言不语,紧绷着一张脸,脸色苍白,莫绛雪走近一步,与她面对面,然后,亲吻她的眉心,道:“你是人还是鬼,我不在乎。” 她闭上了眼睛。 莫绛雪又亲吻她的眼:“我一点都不在乎。” 最后,是她冰凉微颤的唇:“我在乎的,唯有你而已。” 赤诚的她,直白的她,温柔的她,堕魔的她,无论她是什么模样,都不在乎,只要是她便好。一如她对自己那般,风光也好,落魄也罢,她通通不在乎。 轻柔的触碰,温柔的轻啄,轻到似乎只是一阵微风拂过她的脸颊,带来清冽的凉意和冷淡的梅香。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揽过莫绛雪的腰,莫绛雪身子一颤。 接着,同样闭上眼睛,伸出手,双臂环住对方,紧紧相拥,像是要将彼此揉进身体里,融为一体。 唇上的轻啄,转为重重的拥吻。 这次,是由对方主导的亲吻。 冰冷的唇相贴在一起,她感受不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却能清晰地察觉自己的胸口处,心跳怦然,冰凉的肌肤也逐渐变得滚烫,唇齿缠绵间,她的呼吸亦是紊乱的。 这一次的吻,温柔而绵长,没有从前的青涩和情.欲,不是被操纵,无需渡气,亦感受不到对方炽热滚烫的气息,却依旧令她感到心中战栗,以及,满溢而出的爱意。 亲着亲着,她感到一阵眩晕,忙推开谢清徵,喘着气,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你,你……不能一下吸走我太多阳气……” 她虽有灵气护体,不会被鬼气侵蚀,但一下被吸走太多阳气,还是会晕过去的。 唇上酥麻和柔软的触感犹在,谢清徵脑袋晕乎乎的,讪讪地道:“我我第一次做鬼,没经验,没控制好……” 莫绛雪扶着柳树,气沉丹田,调匀气息后,方才抬起头,望向谢清徵。 谢清徵也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她的长睫轻轻颤着,雪白的脸颊上透着一丝红晕,眸光潋滟,双唇红润饱满,唇边挂着一丝浅笑,格外地撩人心魄。 以前只听说过鬼会诱人,可谢清徵成了鬼,却觉眼前之人,比鬼魅更会撩拨心弦。 抑或是,并非她会不会,而是,只要她站在自己面前,自己便心甘情愿,任由她支配。 心意相通,千言万语,缱绻情深,都融进无言的对视中。 莫绛雪薄唇翕动:“你,你唤一声我的名字。” 谢清徵鼓起勇气,温柔而珍重地唤道:“绛雪。” 莫绛雪心头怦然跳动,面上只是微微颔首,嗯了一声。 谢清徵又唤了一声:“绛雪。” “嗯。” 如此反复一问一答,谢清徵道:“真好听……我以前看到书上出现这两个字,就喜欢圈起来,就好像看见了你在我面前一样,我还可以叫你师尊吗?” 她喊习惯了。 莫绛雪淡然道:“可以。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你我师徒名分不变,你还是要听我的话。” 谢清徵道:“好,你既做我的师尊,又做我的妻子……” 已经够离经叛道了,不妨再离经叛道些。 她们偏要既做师徒,又做道侣,谁又能奈她们何? 两人在河畔边肩并肩坐下,谢清徵点燃起篝火,一一说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谢幽客的失踪,修真界的变化…… 说着说着,她戏谑道:“师尊,我如今是鬼,你还能教我些什么?” 莫绛雪道:“很多,你慢慢学。” 谢清徵拨了拨火堆,沉默片刻,坦诚道:“师尊,说实话,我现在又是欢喜,又是害怕。” “怕什么呢?” “怕这是一场梦,梦醒后,你又不见了。” 莫绛雪摇头:“不会的,我以后不会让你害怕了。” 从今以后,她们生死相伴,不离不弃。 谢清徵又好奇问:“师尊,我们结为道侣要行什么礼吗?像拜师那样的礼,要拜天地吗?” 莫绛雪想了想,目光流转,瞥了她一眼,忽而展颜一笑,没有说话。 她今日展露的笑颜格外地多,可这一笑,冷玉生香,明媚鲜妍,谢清徵眼眸一亮,怔了片刻,方才道:“你怎的只笑不说话?” 莫绛雪敛了淡笑,一本正经道:“荒郊野岭,不适合完礼。” “也是,这里什么都没有。等找到了我的两位养母,我要亲口告诉她们这件事,然后再祭拜天地。” 莫绛雪淡淡戏谑道:“谢宗主……大抵要与我决斗一场,我如今打不过她,这可如何是好?” 谢清徵信誓旦旦:“我一定不让她打你。”顿了顿,又道,“对了,沐长老还不知道你出蓬莱了,我带你去鬼城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 胃痛中,等我明日再检查错别字吧…… 第144章 这一整天经历了太多,多得令人不敢相信,腥风血雨犹在眼前,她紧紧牵着师尊的手,生怕下一刻,眼前人就消失在她的面前。 莫绛雪低声道:“太用力了。” 谢清徵没听清,一怔:“什么?” 莫绛雪垂眸望向彼此相牵的手,沉默片刻,否认道:“没什么。” 她牵得十分用力,力道之大,令人感到有些疼痛。莫绛雪以同样的力道,反握了回去,似要令她安心,又似调侃:“想和我比掰手腕吗?” 感受到那股回握的力道,谢清徵霎时明白过来,抽出了自己的手,既恼又羞:“你嫌我太用力,那我不牵你了。” 莫绛雪抬起手,放到月光下,雪白如玉的手背上留下了鲜红的指痕,她神情淡然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谢清徵。 似乎……确实太过用力了…… 谢清徵心虚地瞧着那几道指痕,朝她的手背轻轻吹了一口气,那些红痕瞬时消失不见。 莫绛雪面不改色,主动将自己的手,送到谢清徵的面前:“喏,牵。” 谢清徵从善如流牵过她的手。 十指相扣,相视一笑,二人的关系就此确定下来,谢清徵心花怒放,喜不自禁,还有,说不出的患得患失、惴惴不安…… 她看师尊的神色,除了笑容比平时多以外,比往常显得更加温柔以外,喜怒哀乐皆寻常,断然不会像她这般失态。 她仰望追随了太久,一直以来,都是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师尊身后,看着师尊的背影,可如今,师尊转过身来,一步步朝她靠近,将她拥入怀中,要与她携手,并肩而行。 前路漫漫,从今以后,师尊当真会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吗?她能保护好师尊吗? 她真的害怕再一次失去她…… 谢清徵动了动手,指腹搭在莫绛雪的腕脉上,探查她的内息修为。 仅用三个月的时间,便重新结出了内丹……这份天资,谢清徵羡慕不来,她当年在缥缈峰静观三年寒暑枯荣,方才结丹。 纵然师尊已经结出了内丹,但她的修为显然不如当年巅峰之时。 谢清徵问道:“师尊,你现在能御剑吗?” 莫绛雪摇头,波澜不惊道:“适才你吸走了我太多阳气,我需要缓个一两天。” 其实不只因为这个原因,还因为今日心绪起伏太大,道心有损,修为受抑。 谢清徵下意识抿了抿唇,又瞥了眼莫绛雪鲜艳饱满的薄唇。 夜风拂来,她竟觉有几分醺人,心湖随之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嗯,到底是人鬼殊途…… 阴阳两仪,相生相克,相辅相成,鬼魂至阴,师尊是修道之身,阴阳调和,她若吸走了师尊的阳气,还会有损师尊的道行,今后再有类似的亲密触碰,一定要小心谨慎…… 想着想着,谢清徵像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看着莫绛雪,小心翼翼地问:“师尊,你修的道,戒……嗯,戒……” 别是因为和她亲吻了,才导致她修为受抑。 她说得吞吞吐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莫绛雪眼明心明,猜到眼前人想说什么,唇角微勾,淡声道:“不戒.色,我和你那样触碰,不算破戒。” 有的道戒情,有的道戒.淫,有的道戒酒,有的道戒杀,一旦破戒,修为便会受抑。 她所修之道,不需摒弃七情六欲,一切都顺其自然发展,但须心境澄明,情绪不可过浓,心绪不可过乱,不可为情所扰,若像在业火城前那般,方寸大乱,才会有损道行。 千秋道人曾告诫过她,修行忘情道,心如止水,不动情为上,无情则无欲,无欲则刚。 一旦动情,便有了弱点和软肋,纵使没有别人算计的那一死劫,她迟早也是要历经情劫的。 谢清徵点点头,又想起从前在风月幻境中,更亲密的触碰,她们也有过,不由微微一笑。 对了,师尊是何时对她动情的呢? 行随心动,谢清徵直接问出了口:“我猜,在风月幻境那里的时候,你已经对我动情了,所以才会跌落到第二层的幻境里找到我。师尊,你是什么时候对我动情的呢?” 莫绛雪移开目光,不与她对视,雪白的双颊透着一丝浅淡绯红,也不说话,默默地眺望河水。 谢清徵不依不饶:“你怎的不回答?” 莫绛雪不愿告诉她,只淡然微笑,轻声道:“从今以后,那些人定要骂我不知廉耻,引诱自己的亲传徒弟。” 这话果然转移了谢清徵的注意力,谢清徵面色沉了下来,默了片刻,道:“就算我告诉他们,拜师之前,我就喜欢上了你,他们也不会相信的。不过,拜师之前,我也只是朦朦胧胧的喜欢,确实是拜师之后,下山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对你动情了……”嘀咕了一阵,她一挥手,不耐道,“哎,不管怎么说,是我先动情的,要是被我听见有人出言辱你,我定要缝上他的嘴,叫他从此不能开口说话!” 话音未落,她猛地反应过来:“休想转移话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莫绛雪颔首微笑,依旧不答,揶揄她:“原来拜师之前,就对我动情了……难怪非要拜我为师,你道心不纯。” 不仅没听到想要的回答,反被她套了话,谢清徵化成了一团鬼火,绕着莫绛雪飘来飘去,不说话了。 莫绛雪伸手去托那团鬼火,又问她:“对了,我的九霄琴呢?” 此话一出,谢清徵瞬间明白,莫绛雪早就知道是她了! “琴在鬼城里。”她缩成小小的一团火焰,乖巧地躺在莫绛雪的掌心中,左摇右摆,又问,“你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啊?” 莫绛雪道:“你不仅做饭没天赋,撒谎也没天赋。” 相伴一月有余,本来只有九分的猜测,听云猗说了那些事后,便十分确定,那个红衣女鬼,一定是谢清徵。 这世上,除了她那个早逝的徒儿,还有哪个鬼会那般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又有谁会在听闻她渡劫的谣言,就不管不顾地赶去蓬莱,主动钻进别人的圈套里? 谢清徵小声嘟囔:“说得好像你做饭很好吃一样……” 说实在的,厨艺还不如她呢。 莫绛雪问:“难道你不喜欢吃么?” 鬼火猛然窜高几寸,谢清徵违心道:“徒儿喜欢!” 莫绛雪微微一笑:“走吧,带我去鬼城。” “嗯,鬼城里有我设下的传送阵,我可以直接带你回去。” 谢清徵重新化作人形,牵过莫绛雪的手,闭上眼睛,默念咒语,谁知,睁开眼时,她们还是在河畔边上。 她瞧了瞧旁边的垂柳,杨柳枝纤长翠绿,随风拂动。 俗话说“柳枝打鬼,打一鞭矮三寸”,柳枝和桃木一样,可以打鬼驱鬼,当然,她这种级别的鬼,不会惧怕柳树,但柳树影响她施法也说不准。 她拉着师尊,走远了些,远离柳树,再默念传送咒语,片刻之后,她们还是停留在原地,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她愣了愣。 传送阵需要消耗大量修为,难道夔谷一役,她消耗了太多阴力,现在连个阵法都用不了了? 莫绛雪沉吟片刻,道:“要么你的阵画错了,要么你的阵被破坏了。” 谢清徵摇头道:“我画的绝不会错。”瞥了莫绛雪一眼,“师尊,我都是按照你教我的画的,临走前我还检查了几遍呢。” 心中涌现几分忐忑不安。 会不会是沐紫芙手欠,一不小心将她的阵法破坏了?还是,她在中原被正道人士算计埋伏的时候,正道那边也同时有人寻到了鬼城,进入城中,将她的阵法毁了?这样看来,沐青黛岂不危险了? 莫绛雪看出了她的担忧,安抚道:“沐青黛再怎么说也是一峰之主,不至于丢了性命。再则,她修为薄弱,已无威胁,忘情本性并不弑杀,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抓住她,关起来折磨。” 谢清徵点了点头:“不错,萧忘情不是赶尽杀绝之人。之前你的肉身在缥缈峰,她若有杀心,恐怕早就对你下手了。” 她既已被逐出宗门,也不再称呼“掌门”,而是直呼其名。 旋即又叹道:“萧忘情对我们应是七分真情,三分算计。” 莫绛雪道:“那三分算计也足以要了我的性命。不过,我的死,我的复活,或许都在她的算计之内。” 萧忘情虽有几分善心和真情,但也足够心狠手辣,当初晏伶能混进业火城,只怕少不了她的帮忙。 她们师徒二人与萧忘情无仇无怨,萧忘情算计她们,大抵是利用她们二人,扳倒谢幽客。 她们师徒对她来说,就是那过河拆桥的“桥”,向上爬的垫脚石。 死而复生后,她派人来寻找自己,是否想解释些什么? “等等。”谢清徵忽然捏了捏眉心,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我好像又为她人做嫁衣了。” 萧忘情确实没有杀心,夔谷埋伏一计,极有可能是她出的,可仅凭那几千名修士,无论如何也灭不了自己,最多,只能暂时拖住自己…… 昔年正魔两道的战场上,谢清徵人挡杀人,魔挡杀魔,萧忘情不可能估算不出她的实力。 眼下正道各派精锐死的死,伤的伤,元气大损,唯有璇玑门的实力得以保存。 闵鹤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她对璇玑门的人下死手时,才出现。 萧忘情似乎早就料到,一旦闵鹤出现,她就无法对璇玑门的人下死手了。 这一计,不完全是冲着她来的,更像是借她之手,消耗其他各派的实力。 又是一招“借刀杀人”,难怪领头的是玉衡宫的那个蠢货…… 莫绛雪道:“且别懊恼,说不定是一石二鸟,也想逼我出蓬莱。既然传送不回去,那我们即刻动身赶往鬼城。” 谢清徵忽然沉声道:“小心,有人过来了。” 话音刚落,河面上,远远飘来一片孤舟,那片孤舟原本离她们三里远,眨眼间,便只剩一里远。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人未至,一句念佛声传入她们的耳畔,谢清徵晃了晃脑袋,有些眩晕:“洛阳伽蓝寺的佛修?” 佛道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往来,她纵业火烧过那么多人,都是玄门之人,从没烧过和尚尼姑,伽蓝寺的人找她做甚?也要来降妖除魔吗?当年剿灭十方域也没见有佛修来啊。 莫绛雪挡在谢清徵身前,微微蹙眉:“来者不善,修为也不低,你躲一下,我来应付。” 谢清徵道:“什么,躲?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干吗要躲,躲也不是我擅长的啊——师尊,我们还是跑吧。” 她比较擅长逃跑,只要她一跑,就没人能捉住她。 今日夔谷一战,消耗了许多修为,她实在不想大动干戈,也不想在这儿耽搁时间,万一鬼城那边真出了什么事,她还要保存实力,及时赶回去。 说着,她拉起莫绛雪,一路狂奔,向西而去。 翻过了几座山,见那个念佛的秃驴没跟上来,谢清徵停下脚步,狐疑道:“该不是萧忘情找来的帮手吧?道家的镇压不了我,就找佛家的来?” 莫绛雪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淡淡地道:“你如今好歹也是成名的人物了,怎能照面不打就逃跑?” 谢清徵摆手道:“嗐我娘亲从小就这么教我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切莫迂腐,遇到危险,打不过就跑。” 莫绛雪道:“你小时候的事,你还没同我说呢。” 谢清徵道:“说来话长,等我们回鬼城了,我慢慢同你说。”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那道念佛声又阴魂不散地传了过来,谢清徵恼道:“死秃驴,果然是冲着我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45章 远处的山坡之上,僧袍晃动,师徒二人定睛看去,见是一名身穿宽大缁衣的女尼,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左手持金色禅杖,右手持一串佛珠,慈眉善目,剃光了头,头上顶着九点戒疤,缓步行来。 僧尼头顶的戒疤有一、二、三、六、九、十二几种。 小时候,谢幽客带她去过伽蓝寺,伽蓝寺的佛修道行越高,头顶的戒疤越多,她见过寺庙的住持,最多不过九点戒疤。 面前的这位女尼也是九点戒疤,看来在伽蓝寺的地位不低。 她见这女尼气度高华,不由想起了谢幽客,心中生出了几分敬意,倒不敢再当面称人为“秃驴”,双手合十,乖巧地行了一礼:“师太,晚辈有礼了。” 俗话说得好,先礼后兵,要是这尼姑出言不逊,她再动手不迟。 莫绛雪也向那位师太行了一礼。 那位师太眨眼间便走到了她们的面前,双手合十还礼,朝谢清徵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又看向莫绛雪,道:“贫尼伽蓝寺法号‘澄云’,莫施主是修行之人,骨骼清奇,灵光满面,已有得道之象,何以被冤魂缠身,逃脱不得?” 谢清徵当即冷下脸来,一股戾气直透胸腔,眼中瞬间浮上了杀意。 原来这尼姑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来度化师尊的。 居然还说她是冤魂?她死得冤吗?不,她分明自愿献祭肉身堕魔的,一点也不冤,最多就是戾气和煞气重了些。 “澄”字辈的佛修,是伽蓝寺与住持等人同辈的人物。莫绛雪心平气和回应:“澄云师太,我并非被她缠身逃脱不得,而是自愿留在她的身边。” 谢清徵脸色稍霁,抿了抿唇,心中多了几分欢喜。 嗯……自愿的…… 那位师太又念了一声佛,和颜悦色地道:“人鬼殊途,施主为何要与妖魔为伍?你的身上已经沾染鬼气,损了修行。” 真是多管闲事!谢清徵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莫绛雪神色依旧淡然:“大道三千,鬼道亦是道,性动则入魔,性定则进道,成仙成魔,都在她一念之间。我们师徒虽然人鬼殊途,但已结为道侣,她随我一心向道,殊途而同归。” 这话当真是骇人听闻,又说彼此是师徒,又说结为了道侣,冒天下之大不韪,若是让那些正道人士听了,定然骂声四起。 谢清徵有些讶异于莫绛雪的胆大,她好似完全不在乎世俗的看法、旁人的眼光。 惊讶之余,心中不免满是欢喜和感动,谢清徵脸上的不悦之色褪去,三言两语间,她也变得心平气和起来。 那位澄云师太也不愧为得道高僧,目光在二人之间扫了一扫,依旧神色庄严,劝道:“施主参透生死,勘破死劫,颇具慧根,切莫执迷不悟,贪恋红尘,若能勘破情关,必然得证大道。” 谢清徵笑了一笑:“师太,您老人家不在佛门清修,追着我们两个玄门修道的不放,不太合适吧?” 澄云师太道:“佛门广大,普度众生,不问是道非道,是魔非魔,只渡有缘人。贫尼云游四方,有缘碰见二位,不忍见二位有慧根之人,误入歧途。” 哦,原来是冲着度化她们师徒俩来的。 谢清徵道:“见一面就算有缘啦?那师太您多转悠转悠,这世上到处都是有缘人。” 澄云师太微笑道:“谢施主,贫尼与你并非只有一面之缘。施主是天枢谢氏的传人,幼时来过伽蓝寺,贫尼曾为你诵经祈福,消灾解难。” 谢清徵想了想,作了一揖:“如此,谢过师太了。” 幼年的许多记忆都已模糊,但她确实还记得,幼时体弱多病,自己跟着谢幽客和谢浮筠,去过洛阳的伽蓝寺。 澄云师太道:“谢施主的事,贫尼听说了不少。谢施主自小与佛结缘,纵然一时失足,犯下大错,为玄门所拒,但佛门慈悲为普度众生,来者不拒。贫尼与施主的缘分,亦是谢宗主结下的善缘。倘若谢宗主还在,定然不愿见你误入歧途。” 杀几个道貌岸然之辈,就算犯下大错了?谢清徵面色一沉,道:“好啊,请问师太您要怎么度我?” 澄云道:“谢施主只需放下屠刀,忘却前尘,入我佛门,改过自新,玄门中人断然不会再与你为难。如此,莫施主亦可抛却红尘,勘破情关,得道飞升。” “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我脱离玄门,归入佛门,玄门除了一大患,我也得以保全,我师尊还能勘破情关。”谢清徵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想了想自己光头的模样,又看了看莫绛雪,扑哧一笑,“可师太啊,我凡心甚炽,爱她爱得死去活来,才不想剃发做尼姑呢!” 莫绛雪本是面无表情,听谢清徵说“爱得死去活来”,不由得轻轻笑了一声。 很轻、很短暂的一声笑。 谢清徵抬眸看去时,只看见她唇边若有似无的浅淡弧度。 她们师徒二人在出家人面前眉来眼去,澄云师太默不作声,脸上写满“冥顽不灵” “无可救药”,右手衣袖一挥,一股劲风鼓荡而出,谢清徵手腕一翻,一团火焰朝澄云打了过去。 澄云抛起手中佛珠,右手结印,佛珠猛地散开,朝谢清徵袭去。谢清徵解下腰间的烟雨箫,也不吹奏,以箫为剑,左挥右舞,舞得密不透风,“咚咚咚”,将袭来的佛珠逐一敲打回去。 莫绛雪叹道:“你也曾是乐修,居然把箫当剑用。你的剑呢?” 谢清徵抽空回道:“这要怪你,谁让你当年用我的剑自戕,我还怎么用那把剑啊?” 莫绛雪不语。 “师太,我今日有伤在身,你不要以大欺小、倚老卖恃强凌弱、乘人之危、胜之不武!我们改日再战!”这尼姑修为不低,一时半会儿胜负难分,谢清徵不愿与她多加缠斗,道德绑架一通,胡言乱语几句,然后燃起业火将她包围。 四面八方都是熊熊烈焰,漫天火光遮蔽了视线,等到澄云灭了眼前的业火,那师徒二人早已不见踪影。 跑了许久,天边露出了鱼肚白,谢清徵释放念力,探查方圆几百里,不见那个尼姑的踪影。 她放心地停了下来:“呼,看来暂时甩开了,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我们。” 莫绛雪忽然察觉牵着自己的手变小了一些。 转过头去,只见谢清徵的身形缩小了一圈。之前她是十九岁的模样,与她生前那会儿如出一辙,眼下缩回了十三、四岁的少女模样,矮了小半截。 莫绛雪凝望着她小了一圈的脸,轻轻捏了一下,道:“我第一回见你时,你就这般大。” 谢清徵弯弯眉眼:“变小些消耗的修为少些。” 莫绛雪嗯了一声,道:“你变成这副模样,有些话我可说不出口了。” 谢清徵瞬间变回十九岁的模样,满心期待,柔声问道:“师尊师尊,你要同我说什么呀?” 说刚才那些好听的话吗?什么我们是道侣,殊途而同归?那她可愿意听了。 莫绛雪淡然道:“我只是说,有些话说不出口,可没说,我现在要同你说什么。” 谢清徵噌地一下,化作了一团红色鬼火,哼道:“那你想说什么了,就对着这团火说吧。” 维持人的模样和她谈情说爱,她不满足,那变鬼火好了。 莫绛雪伸出手掌,托住那团火焰,莞尔不语。 若说了不好听的话,这簇鬼火会“火冒三丈”;若听得开心了,这簇火焰又会左摇右摆,摇曳飞舞。 很是可爱。 在树下歇了一阵,一人一鬼继续西行。 行至一处荒山野岭,路边有个晕倒的农妇,莫绛雪过去搀扶起来,谢清徵化回人形,找了些泉水来,给她喂下。 那农妇悠悠转醒,见莫绛雪白衣翩然,忙道:“救命啊有妖怪啊,仙人,那个洞里有吃人的妖怪啊!” 师徒二人对视了一眼。 外出历练时,路遇邪祟她们一般都顺手除去,但眼下身后有个尼姑紧追不舍,要捉她去剃头发当姑子…… 莫绛雪道:“去看一看吧,有活人先把活人带出来,要是碰上棘手的邪祟,我先画一道符镇压,留给那个伽蓝寺的师太过来解决。” 这样也耗费不了多少时间。 谢清徵嗯了一声,长久相伴的默契,师尊不用说出口,她也能猜到师尊的做法。 循着那农妇的提示,她们找到一个山洞。 山洞入口极为狭窄,仅能容纳一人通过,谢清徵走在最前面,掌心托着一团业火,替身后的莫绛雪照亮前路。 走了一会儿,她心想:“要是这山洞里有鬼,会不会我走着走着,就和师尊失散了,身后就换了一个鬼来?” 不过哪个鬼敢撞到她面前来?那不正好给她当补品了吗? 她如今倒不怕鬼,不知师尊…… 谢清徵问身后的人:“师尊,你的灵力恢复了吗?” 莫绛雪道:“恢复了七八成。” 谢清徵解下自己的参商剑,递给她道:“那给你防身。” 莫绛雪握着那把剑,昔年不堪的记忆涌入脑海,手禁不住微微发颤。 她握着那把剑,并未拔剑出鞘。 谢清徵道:“你不用拔剑也可以,我会保护好你的。” 莫绛雪望着她的背影,淡道:“参商,参商,分离不相见,你我既已相见,重归于好,这剑也该重新出鞘了。” 说罢,刷的一声,参商剑出鞘。 剑身发出了一长串“嗡嗡嗡嗡”的不平之音,似是不满主人封剑七年之久。 谢清徵猛地回过头,看向参商剑。 这剑竟然有灵了! 莫绛雪默了片刻,道:“沾了我的血、附了你的怨念,成精了。” 因着玉衡鼎的缘故,谢清徵如今对这些器物成精的东西都没什么好感,轻声喝道:“别叫了。” 那剑果然停止了鸣叫,剑身扭曲起来,左摇右摆,似是因为重新出鞘而感到极为欢喜。 莫绛雪道:“剑随主人,不错。” 谢清徵又道:“别扭了。” 那剑果然听话地不再扭动剑身,只嗡了一声,便乖巧地被莫绛雪握在手中,彻底安静下来。 莫绛雪嗯了一声,又道:“和主人一般乖。你可不要因为那些事,迁怒自己的佩剑。” 谢清徵没说话,又瞧了几眼雪白透亮的剑身,心情复杂。 一个由师尊的血、她的怨念结合而成的剑灵,会是什么性情…… 正感慨,忽然,谢清徵感觉到脚腕一紧,低头看去,竟是一只苍白的手从地里伸出来,抓住了她的脚踝。 冷光闪过,莫绛雪手起剑落,直接斩断了那只手。 洞穴深处又传来了“嗬嗬”声响,谢清徵听闻动静,回过神来,继续往前飘去。 走过极为狭窄的入口,洞穴豁然开朗,像是来到了一个极为宽阔的花厅之中,厅中栽满奇花异草,那些花朵个个饱满硕大,花瓣色泽异常鲜艳。 浓浓香扑鼻而来,莫绛雪屏住呼吸。 谢清徵无需呼吸,凝神观察,不由的瞳孔皱缩,头皮一阵发麻—— 这些花花草草竟然是种在一具具尸体上的! 地上躺着密密麻麻的尸体,这些尸体的表情都极为惊惧,张大了嘴巴,瞪大了双眼,那些花就从他们的嘴里、眼里扎根而出,有的尸体被剖开了腹部、割去了肚皮、填上了泥土,那些花草就这么寄生在尸体的腹中。 不知这些尸体是被特殊处理过,还是浓郁的花香盖过了其他味道,她竟未嗅见半分腐烂味。 再回首去看这些色泽艳丽的花朵,她只觉毛骨悚然。 洞穴内还有六个没被做成花肥的活人,个个被捆缚了手脚嘴巴,见到有人进洞来,连忙发出“唔唔”的求救声。 谢清徵飘过去,吹了一口气,解开这些村民身上的束缚,问:“是谁把你们抓来的?” 那些村民颤颤巍巍地指了指她的身后:“她、她、她……” 话还没说完,便一个个吓晕了过去。 她的身后站着师尊,怎可能是师尊抓了这些人来? 谢清徵转过身去,却见莫绛雪站在她三步之外,满眼温柔地望着她,轻柔地呼唤她:“过来,抱我。” 声音清冷而有磁性,就像是师尊附在她耳边的低语,缱绻柔情,万般蛊惑。 谢清徵站在原地,怔了一怔。 接着,手掌翻起一团业火,径直向那东西烧了去。 什么东西,也敢变作师尊的模样引诱她?变也不变得像一些,师尊哪会和她说这种话? 业火过境,她面前的妖怪化作一道黑烟散去,她视线扫了一扫,见师尊手中握着参商剑,正站在花厅的另一头,地上满是被斩断的花枝花树。 莫绛雪的面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绯红,谢清徵暗道不好,连忙道:“师尊,你该不会被骗了吧?我还在这里呢。” 莫绛雪瞥了她一眼,轻描淡写道:“没有,只是有花妖幻化成了你的模样。” 谢清徵不以为意:“哦哦,刚才也有花妖化成了你的模样,让我抱它。” 莫绛雪问:“那你抱了吗?” 谢清徵道:“当然没有,我意识不是你,一把火烧了。” 莫绛雪嗯了一声,道:“它变成了你的模样,伸手要来抱我,我意识到不是你之后,也立刻一剑杀了。” 谢清徵好奇问:“那你怎么意识到不是我的?” 莫绛雪默了片刻,神情淡然,道:“它没穿衣服。” 谢清徵:…… 她噎了半晌,方才嘀咕道:“这些小妖怪,真是不知羞耻……也不知是哪个大妖怪养的花?” 这时,黑暗中,有一道身影,提着剑,向她们走了过来。 谢清徵托着火焰照去,想看看那个妖怪长什么模样,这一看,却不由瞪大了双眼。 那人身着璇玑门的黑白色道袍,袍上绣着仙鹤,手持长剑,挺剑刺来,也是熟悉的璇玑门剑法。 然而,那人眼白上翻,不见瞳仁,像她们从前看过的毒尸,可脸上又没有毒尸那般腐烂的痕迹,只是爬有一条黑纹。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被骂邪魔歪道),戾气横生,杀心顿起 师尊:我是自愿留在她身边的,我和她是道侣,我们殊途同归 小谢:嗯嗯嗯……(只顾着乐了,不想杀人了) 第146章 寒光袭来。 谢清徵并不闪躲,双指夹住剑刃,手腕微动,啪的一声脆响,剑刃断裂成两截。 她盯着那位“前同门”。 玄门中人佩剑不离身,剑在人在,寻常修士被折断了佩剑,难免恼羞成怒,这位“前同门”却恍若未觉,握着剩下的半截断剑,径直刺来,似乎没察觉到手中的剑已然被折断。 谢清徵这回不出手了,负手身后,身形飘忽,左右闪避,任由这位“前同门”持断剑劈来。 她若出手,一击毙命不在话下,但她有心要观察这人的底细。 显而易见,这位“前同门”已不是活人。 谢清徵听不见它的呼吸心跳,也没有嗅见什么腐烂的味道,但嗅见了它身上的尸气。 可它显然也不是毒尸。 寻常的毒尸有魂魄,无意识,祛除身上的毒素之后,可以痊愈,不会使剑,动作也没它这般敏捷。 何况,毒尸不应该在七年前就消灭干净了吗? 眼前这位“同门”,死得彻底,魂魄都没了,只是一具死而不腐、无魂无识的尸体,却有着比毒尸更迅捷的速度,更凶悍的攻击力。 玄门中有记载,死而不腐,怨气聚喉,以人畜血液为食的,是为“僵尸”;由人炼化而成的,以人为食,尸毒会传染给人,是为“毒尸”;这种无魂无识,不腐不烂的,又该叫什么呢? 谢清徵暗忖:行尸走肉,就暂且叫“行尸”好了。 这具行尸是个女修,约莫十六七岁模样,面孔瞧着十分陌生,应是在她镇压之后才拜入璇玑门的。 勉勉强强,也算是她的“师妹”了。 可惜她还没听人喊她一声“师姐”,便被逐出了璇玑门。 如今璇玑门的那些师妹,怕是人人都以她为耻了。 谢清徵瞧见这位师妹的腰间挂着一管青笛,使出的剑法有璇玑门的入门招式,也有青松峰的“玉笛暗飞”,看来还是青松峰的人…… 不知她的魂魄去哪儿了,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出现在这里? 不如带回鬼城去,让沐青黛瞧瞧…… 这时,花厅中突然传出一阵奇怪的动静。 “嘻嘻嘻嘻。” “呜呜呜呜。” 像是有人在又笑又哭。 谢清徵心中一惊,当即转头看向莫绛雪,见她安然无恙,并无邪祟缠身,才移开目光搜寻声音的来源。 宽阔的花厅中,除了那群晕倒的村民,还有斩花除草的师尊,并无旁人。 发出哭笑之声的,正是那群奇花异草! 那些花草似乎才被洞内的动静惊醒过来,色泽鲜艳的花朵,渐渐化成了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化出了一张张官齐备的人脸。 有的一株花茎上挂着六朵人脸,根茎还在左摇右摆,仿佛在一边伸懒腰,一边窃窃私语: “姐妹们,几月份啦?到我结果的时令了吗?” “啊又有活人进洞了。” “嘻嘻好纯正的灵气啊,大补,大补!” “不好!是个道士!” “呦好浓的鬼气?哪个不长眼的鬼也混进来了。” “诶你们哭什么啊?” 与此同时,那些被莫绛雪一剑斩除的花草,正躺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泣。 “呜呜仙长,你辣手摧花,好残忍呐……” “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我只是一株娇生惯养的小草……怎经得住仙长你的摧残?” “仙长,你挥剑的样子真好看……小妖能死在你的剑下,死而无怨了……” 莫绛雪蹙眉。 好吵。 谢清徵莞尔,这些花妖还算有些眼光,知道夸她师尊好看。 她衣袖一翻,挥出一道火焰,鲜红的火舌瞬间将地上那些哭哭啼啼的花妖吞没。 那些方才苏醒过来的花妖,渐渐都化作了人形,有的一派天然、浑身赤.裸,有的还知道学人那样化一身衣裳蔽体。 花厅中,霎时多出了六十人。 “哎哟,好凶残的红衣女鬼!” “这些菟丝子,临死还哭哭啼啼的,真烦人!” “倒反天罡,道士怎么和女鬼成双成对了?” “姐妹们,有道士和女鬼来砸场子了,快起来给她们点颜色瞧瞧!” 那些化作人形的花妖,七嘴八舌,说个不停,适才被吓晕过去的那六个村民,刚清醒过来,见状,又吓晕了过去。 谢清徵瞥了眼面前的“师妹”,往它身上吹了口气,它劈砍的动作一顿,接着,一个转身,一剑又一剑地向那群花妖砍去。 这种无魂无识的尸体,简直比鬼魂还好操控。 “好师妹,把这些花花草草全斩了。”谢清徵掌心托举起一团火焰,转而同莫绛雪道,“师尊,你先带那些活人出去,我来断后。” 莫绛雪回过头望了她一眼。 她还是年少时的那副容貌,姣好的官在火光的映照下更显深邃,岁月不知不觉间,已为她镀上了一层成熟的气质。 莫绛雪颔首道:“这些都是食魂花,全部烧了。” 食魂花寄生人体,专门吞食人血、人肉、人魂,繁衍能力极强,这等邪祟不早日除去,怕是附近几个山头的人都要被它们吃光。 那具缺失魂魄的尸体,只怕也是被山洞里的人血、魂魄吸引来的。 谢清徵应道:“好!” 莫绛雪咬破食指,将鲜血逐一点在那六个村民的额间,唤醒之后,让这些人跟着自己出洞。 刚一出洞口,远远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念佛声。 谢清徵耳尖,在山洞内也听见了那道念佛声。 她原本打算等师尊带人出去,就一把火烧了这里,听见澄云的声音,她立时改了主意,提声道:“师太!您快过来!这里有好多妖怪啊!” 她拽过那位“好师妹”,飞身出洞,闪身到洞口之外,结了一道印,将那群花妖封在洞内,打算留给师太积攒功德。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澄云拄着禅杖,挂着佛珠,人随声至。 谢清徵指着山洞口,笑眯眯道:“师太,可把您老盼来了,快去除妖吧,里头有好多食魂花妖呢!” 澄云瞥了谢清徵一眼,微微摇头,又念了一声佛,而后面不改色,孤身入洞除妖。 那一瞥,既无可奈何,又像是长辈对小辈的诸般包容。 不多时,山洞内便传来诵经念佛声。 这位师太心知肚明,自己是要借山洞里妖怪拖住她的步伐,却还是选择先除妖。 倒是个拎得清的。 谢清徵松了一口气,带着身后的“师妹”,走到一棵松树下站着。 然而,她这口气还未松到底,又来了七个年轻的尼姑,将莫绛雪团团围住。 莫绛雪正安抚村民,叮嘱这些人快些回村,转眼间,便被一群小尼姑包围。 这群尼姑都是伽蓝寺的佛修,像是澄云喊来的徒子徒孙,提前商量好了的,不理会谢清徵,只重重围住莫绛雪,双手合十,陀螺似的绕着莫绛雪转,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一个小尼姑转到莫绛雪面前,一脸严肃:“施主,你身上的鬼气好重!” 接着转开。 下一个尼姑转到她面前:“尤其是嘴!” 莫绛雪神情漠然,抿了抿唇。 昨晚她和谢清徵在河畔边,抱着亲了好久…… 又一个尼姑道:“咳!施主,我们可为你诵念清心普善咒,必能祛除你身上的鬼气,保你诸邪退避,万法不侵!” 一个尼姑斜眼瞥谢清徵,补充道:“再厉害的鬼也近不得你身!” 朝阳升起,日光穿过树林,谢清徵站在树荫下,面容苍白,心中忐忑,面上不动声色。 她分得清来者是善意还是恶意,相比玄门那些对她喊打喊杀的人,这群佛门中人,倒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度化她们师徒,劝她“改邪归正”。 一如当年还在正道的自己,执拗地劝十方域的昙鸾,回归正途。 苗疆有忘情蛊,玄门有无情道,她们佛门是不是也有什么绝情咒,念上一念,便能助师尊放下一切,一心修道? ——“我是对你动情了,但忘情道就是得情而忘情,我就算有了私情,最后也可以放下……” ——“世间之情,大多不知所起,不知所终。趁孽缘未深,趁一切都未开始,还有回头路可走,长痛不如短痛,趁早放下。” 昔年冷漠决绝的话语回响在耳边,结痂的伤疤被撕开,再度流出血来,谢清徵心头浮现些许钝痛,站在树荫下,鬼使神差般,一动不动,任由莫绛雪被那群佛修缠身。 莫绛雪面无表情,冷冷淡淡道:“我可与你们有仇?” 小尼姑们齐声道:“并无!” 莫绛雪道:“那为何要害我?” 什么再厉害的鬼也近不得你身……这岂非要害惨了她…… 尼姑们道:“施主,我们是来度你的!师尊说你深陷红尘不能自拔,你随我们回寺,我们为你诵念四十二章经,定能助你断欲去爱。” 莫绛雪淡声质问:“我为何要断欲去爱?” 尼姑们痛心疾首:“呔人鬼殊途!施主,你被鬼迷了心窍而不自知!”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切莫被女色误了修行!” 莫绛雪充耳不闻。 那群尼姑们绕着她转,转着转着,她的脚下出现一道闪着白光的“卍”字阵。她走了几步,身旁的尼姑们跟着她走动,脚下的那道“卍”字也跟着她走动。 她的目光越过一众尼姑,定定地望向谢清徵。 谢清徵站在树荫中,身形缥缈,稍稍侧过了脸,没有看她。 她面上波澜不惊,心头却有淡淡的失落感和莫名的悲戚感浮了上来。 那人不愿主动将她拉出,而是在一旁静静等待。 那姿态,像是在等她自己做出选择,看她愿不愿意跟着这群佛修离开;像在说,你留下可以,跟她们离开我亦能接受。 她到底还是无法全心全意信任她了。 她的爱意,有时明亮璀璨,有时安静脆弱,她曾在她爱意最纯粹最热烈的时候,狠狠推开了她,从此便失了一层信任…… 小尼姑们还在耳边喋喋不休,莫绛雪默念心决,凝神静心,很快便将心中失落感和悲戚感按了下去。 她一步步走向谢清徵。 谢清徵这才转过脸来看她,眼中有片刻的恍惚,接着,眼神澄明,也走向她。 尼姑们齐声诵念:“阿弥陀佛。” 话音未落,眼前刮过一阵强劲的阴风。 阴风扑面,吹得众人睁不开眼来,众人只觉脚下一空,再睁眼,竟是浮在了半空中——那阵阴风竟把她们吹上天了! 霎时间,惊呼声不断,那群年轻的小尼姑们手忙脚乱念佛掐诀,召唤法器,再无暇顾及莫绛雪。 谢清徵一手拽过“师妹”,一手牵过莫绛雪,欲要溜之大吉。 澄云师太的声音自山洞内传了出来:“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苦海无涯,当真要执迷不悟吗?” 谢清徵转过身去,笑了一笑,心平气和道:“师太,我相信您是为了我们好。” “但我不会因为正道容不下我,就去走邪道,也不会因此变成满心怨恨、滥杀无辜之人,更不会因为在玄门人人喊打,便去寻求佛门的庇佑。” “萧忘情将我逐出门墙,那我便当个无门无派的散修;玄门正宗人人视我为公敌,骂我是邪魔歪道,那便骂吧;那些人想要杀我,有本事便来杀吧。” “我生是玄门的人,死是玄门的鬼,我会以鬼之身证道。那些人口中的正道、邪道,只不过是他们定义的正与邪,只是一种站队。正道邪道,我哪条道也不走,大道三千,我只证我师尊教我的道。” 说罢,她等了片刻,山洞内再未传出声音来。 看来是彻底绝了度她入佛门的念头…… 谢清徵朗声一笑,与莫绛雪携手离开。 一路西去,再未有人追来。 路上,谢清徵得意扬扬,像是期待得到几句夸奖,飘到莫绛雪的面前,轻声唤道:“师尊师尊,我刚才那番话说得怎么样?” 她这会儿倒又流露出了几分少年心性,明媚活泼,神采飞扬。 莫绛雪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顺了她的意,言简意赅地夸道:“你,道心坚定,很好。” 谢清徵眉眼弯了弯:“有你在我身边,开心好像变得很容易。” 随随便便的一两句话,就能逗得她心花怒放。 莫绛雪唇边跟着漾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心中却泛起了一丝苦涩之意,暗想:可适才的某一刻,你不信任我,想要放弃我,这点,很不好。 昔年她说过的话语,无论真假好坏,当真都被这人牢牢记在了心底…… 作者有话要说: 午饭!开饭! 第147章 “老板,串糖葫芦。” “好嘞!” 途经边陲小镇,谢清徵幻化出另一副容貌,在一个糖葫芦摊贩面前停了下来。 谢清徵看见这个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小贩,方才想起出城前沐紫芙的嘱托。 这个小镇地处蛮荒和中原的边界处,再往前走,便少有人烟,也买不到这等食物。 她的身旁跟着莫绛雪和那位行尸“师妹”。 莫绛雪将自己的白纱帷帽戴在那具行尸的头上,以免行人看见大白天一具尸体走在路上,受到惊吓。 没了帷帽的遮挡,她的相貌气质太过惹眼,谢清徵只是停下买串糖葫芦,便有不少惊艳的目光探了过来。 莫绛雪神情冷然,背着一把剑,又有灵力护持,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却不似从前那般高高在上莫可逼视,反而流露出几分平和淡然。 饶是如此,那些行人只是瞥了一眼,便不敢再望过来。 因她身旁的那只红衣女鬼,美则美矣,周身却笼着一股阴郁之气,令人瞧上一眼,便觉有一股凉意从背脊直达后脑。 谢清徵特意幻化出了一副寻常的容貌,掩去了本来苍白阴冷的眉目,但人眼见鬼,多少是有些不舒服的,那些人还是会下意识避开她。 街头人来人往,她的身边很快就空出了一大圈。 她若无其事般,包好糖葫芦,放进沐青黛的乾坤袋中。 莫绛雪望着她,目光柔软,还带着几丝怜惜和悲悯。 她生前很讨人喜欢的,动静皆宜,爱笑,也爱繁华热闹,带她下山历练时,她总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 “好了,我们走吧。”谢清徵转过头,去牵莫绛雪,对上莫绛雪柔软的目光,怔了怔,微微一笑道,“嗯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莫绛雪摇摇头,没说什么,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这次出来本还打算采买些蔬菜,但谢清徵惦记着自己那个失效的传送阵,不敢多耽搁,买完糖葫芦,便拉着师尊和那位行尸“师妹”匆匆赶往鬼城。 鬼城在大漠中飘忽不定,玄门的人很难找到,且灵修身处蛮荒灵力时不时会受限,只要不是大规模的征伐,只要那两姐妹不出城,可保她们安然无恙。 见她急匆匆要走,莫绛雪提醒道:“不买些香?” 鬼只能吃进沾了香火的食物。 谢清徵道:“城里还有,我之前买的,沐长老做饭还挺好吃的。” 她不怎么需要进食,但之前的某天,吃了一碗沐青黛煮的饭,又甜又热乎,是她这几年来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便特意买了不少香回来,时不时去蹭一碗饭。沐紫芙还阴恻恻地调侃过她,说要让沐青黛煮一锅糯米饭喂她。 糯米能够驱邪除煞,却除不了她这种鬼,她吃下最多肚子疼个一时半刻。 顿了顿,谢清徵又解释道:“那糖葫芦不是我要吃的,给另外一位大小姐买的。” 莫绛雪道:“你和她化敌为友了?” 谢清徵道:“诶也算不上友,毕竟吃了人家姐姐做的饭菜,她想吃就给她买吧。” 她和沐紫芙互骂过,互殴过,因为灵狐一事,从小就看彼此不顺眼,也对彼此起过杀意,勉勉强强算“敌”;但交心者为友,她们二人显然交不了心,只是目前有共同的敌人,便凑到了一起。 莫绛雪又问:“她一个人吃得下串?” 谢清徵道:“当然不是全部给她呀,她一串,她姐姐一串,你一串,我一串,还有我的灵狐也来一串,共串,全记在她姐姐的账上。” 她和沐紫芙都身无分文,全靠沐青黛乾坤袋里的银两过日子。 莫绛雪淡淡一笑,不再言语。 还好,自己不在她身边的那些日子,她不是孤魂野鬼,有那么一两人陪着她。 一路向西,踏入蛮荒地界,入眼皆是莽莽黄沙。 曾经来这里是为了剿灭魔教,而今是为了避难。 抵达乌墨国的地界后,谢清徵闭上眼睛,感应了一下鬼城的方位,迅速找到鬼城的所在。 一座破败的城门,孤零零地矗立在黄沙之上。 城门上贴着对联,上联:“生人勿进”,下联:“鬼魂莫来”,横批:“自寻死路”。 莫绛雪看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字迹清隽,虽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透着一股邪魅狂狷之气。 她笃定道:“定是你的手笔。” 谢清徵讪笑:“随手乱写的,免得有人误闯进来,你要是嫌丑,到时重新写一幅贴上。” 她在镇魔塔内临摹过师尊的字,只习得七、八分像。 莫绛雪不置可否,只道:“走吧,进去。” 一入城,谢清徵便释放念力,却没有感应到活人的气息,连带着她捉回来看家护院的只鬼也不见了踪影。 心中浮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莫绛雪随谢清徵走在鬼城的长街上。 昔年的断壁颓垣早已被清理干净,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阵法,聚灵阵、七星阵、回春阵……还有聚阴阵。街头的木杆上,重新挂上了灯笼,灯中燃着玄门的聚灵符,因而城中并无阴冷之气,反而透着些淡淡的灵气。 城中还有不少旧宅,有一群鬼火正绕着那些旧宅飞舞,有的鬼火在砌土墙,有的鬼火托着锯子锯木头,有的托着枯草,忙里忙外,修补旧屋。 谢清徵道:“这些是我捉来的孤魂野鬼,有的三魂少了一魂,有的七魄少了一魄。” 法聚齐完整的三魂七魄,因而无法化形,几乎没什么自主意识,不会说话,也无法重入轮回。 “我让它们帮忙修补鬼城,之后我打算将结魄灯盗来,替它们补全魂魄,再送入轮回,否则,就算现在强行送它们往生了,它们来世投胎也会变成一个傻子。” 结魄灯还在璇玑门,之前挂在缥缈峰,这次她回缥缈峰却没见到,想来是被萧忘情收走了。 回到她们三人住的那间宅院,依旧没看见沐青黛和沐紫芙的身影。 谢清徵将莫绛雪的九霄琴找出来,递还给她:“我说你当时怎么这么大方,直接将自己的琴送了出去。” 原来早就猜到是自己了。 莫绛雪抚过琴弦,九霄琴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清徵道:“她们两个不在城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去的。” 二人沿着长街找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尸体和打斗痕迹。 谢清徵捱下心底的那股不安感。 也许,她们姐妹俩是出城散心了,或者是在附近寻找灵气更充沛的地方修炼…… 鬼城灵气稀薄,终究不是灵修能长久待的地方,她也只是暂时和她们藏身这里,躲避正道的追杀。 她在修真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人人都知晓她躲去了蛮荒,躲进了鬼城,若是谢幽客隐于世,也必然能知晓这个消息。 这个世上,除了她,就只剩谢幽客和谢浮筠能轻易找到鬼城的方位。 走到长街另一头的城墙,谢清徵猛然发现自己的传送阵被人用朱砂随意添了几笔—— 确实是人为破坏了,导致她无法直接传送回来。 夔谷中,她意识到中伏之后,还想着要是自己杀光了所有人,便立刻传送回来,以免在力竭的状态下,被正道其他人逮住。 是谁破坏了她的传送阵? 谢清徵愁眉不展,莫绛雪抱着琴,道:“我问一问。” 谢清徵道:“问谁?” 莫绛雪道:“琴灵。” 谢清徵讶异地看向九霄琴:“它有灵?我怎么从没听过它发出动静?” 莫绛雪道:“它喜欢安静。” 谢清徵嘀咕道:“岂止是安静……” 简直是个小哑巴。 她这三个月,常常将九霄琴抱到自己面前,睹物思人,有时弹上一曲,有时呆呆地看上一整天,有时还对着九霄琴说些稀里糊涂的傻话,九霄琴都毫无反应。 莫绛雪抚琴不语。 她是九霄琴的主人,无论分离多远,都可以感应到琴灵的存在。当初,她将九霄琴留给谢清徵,也是为了从蓬莱出来后,能迅速找到谢清徵。 拨弦三两声,莫绛雪松开手。 九霄琴琴弦颤动,“铮铮铮铮”回应了好几声。 谢清徵连忙问道:“它说什么?” 莫绛雪道:“它说,你走之后不久,有人往城里传音,说‘青松峰有百人在业火城’,沐青黛要出城,沐紫芙拦着她,她便打晕了沐紫芙,一个人杀气腾腾地出去了,沐紫芙醒来后,带着个鬼,也提剑出城了,两人至今未归。” 谢清徵道:“再问一下,我的传送阵是谁破坏的?” 莫绛雪拨弦询问,然后松开手。 琴弦响了三下。 莫绛雪道:“它说,是沐紫芙。” 谢清徵心中一寒,不解道:“沐紫芙为什么又要给我使绊子?” 从前给她使绊子就算了,如今为何还要害她? 莫绛雪摇摇头,当机立断:“走,去业火城看看。” 谢清徵道:“该不会又有埋伏吧?不过眼下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在中原那些灵修打不过她,到了蛮荒,那些人就更不是她的对手了。 不管这次会有多少人围攻,总之,沐青黛,她一定要保。 她看了一眼莫绛雪,还没等她开口,莫绛雪便背上琴,直言道:“不必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这种事,我不会听你的。” 谢清徵噎了一下,轻声道:“说得你好像有多少事愿意听我的一样……” 从来只有她这个当徒弟的听师尊的,举手投足不敢违背。 莫绛雪闻言,定定地望向谢清徵,浅淡色眼瞳蕴着柔光,沉默片刻后,淡声道:“以后你有什么事想让我听你的,都可以和我商量。就像学琴学箫一样,我会去学着,怎么做一个人道侣。” 她确实更习惯支配命令别人,情之一道,她所悟不多,她只知,若是面前的这个人,她愿意彼此互相支配。 谢清徵迎上她的目光,一颗心几乎被她眼里的柔情融化。 从前她便对自己十分体贴,确定道侣关系后,她的温柔似乎更上一层楼,句句事事,都有回应…… 谢清徵温声道:“那我们一起去吧。” 一起去面对那座迫使她们分离七年的城池。 出了鬼城,师徒二人马不停蹄地赶往业火城。 深入蛮荒,路上,她们又遇到了几具无魂无识的行尸,无一例外,皆是青松峰的修士。 谢清徵往这些行尸身上灌入了一些自己的阴气,方便到时直接召唤到鬼城去。 她猜测道:“是不是有人在业火城将沐青黛手底下的人,都炼化了行尸?” 一如昔年魔教那些人炼化毒尸一般。 会是谁呢?萧忘情吗? 如果真是萧忘情,当年在清嘉镇,提醒她们萧忘情炼毒尸的人,又会是谁呢? 悬心吊胆,抵达业火城,可眼前的一切,出乎谢清徵的意料—— 没有埋伏,没有围攻,只有一座死气沉沉的城池。 城门前的沙地上,尸体横七竖八,满地是血,有的血液已经凝固成了褐色,有的尸体已隐隐散发出臭味。 而她想保的那个人,一袭青衫,血迹斑斑,站在城门前,踩着一地的血,右手死死握着青笛,鲜血顺着笛子流淌在地,神情木然地掀起了衣袖,伸出自己的左手。 沐紫芙站在沐青黛的身边,还是那袭紫衣,衣上却好像沾了什么鲜红色的液体,她的脸上不再有明媚的笑颜,双目圆睁,狰狞可怕,她的眼中不见瞳仁,只见眼白,从脖颈到脸上爬着一条细细的黑纹。 她抓着沐青黛的那只左手,将沐青黛的手腕送到自己的唇边,缓慢而又贪婪地吸食沐青黛的鲜血,吸得津津有味。 察觉她们师徒二人到来,沐青黛脸上木然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她看向谢清徵:“你回来了。” 又看向莫绛雪:“你也回来了。” 可她的妹妹,再也回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先发出来保住我的小红花 第148章 鬼城。 谢清徵站在院中,手里握着一串糖葫芦,茫然地看着十步之外,槐树下的沐紫芙。 沐紫芙微垂着头,面无表情地站在树下,宛如一尊等待指令的人形木偶,她的身上全是血迹,十指指缝里还有人肉碎屑,头发散乱,面颊惨白,往昔所有的明媚张扬、傲慢跋扈,此刻都化作空洞死寂、毫无生机。 与其他行尸不同,她死了,魂魄却未离体,牢牢地钉在了肉身里,哪怕谢清徵吹《往生曲》,也无法撼动半分。 她无法被超度,无法入轮回。 她是自愿献祭而死。 谢清徵往她身体里灌入自己的阴气,试图操纵她回屋躺下,但她纹丝不动。 她只听沐青黛的指令。 从业火城回到鬼城,沐青黛只和她说了一句话:“阿芙,别乱走。”然后便晕了过去,至今未清醒。 而沐紫芙当真一动不动,在院子里站了一天一夜。 屋内传出叮咚叮咚的琴音,是疗愈清心之音。 莫绛雪在屋内为沐青黛抚琴疗伤。 谢清徵将灵狐放了出来。灵狐从乾坤袋中跃出,一跃跃到了沐紫芙面前,连忙弓起身子,朝沐紫芙龇牙咧嘴,发出高亢的叫声。 它还记得这个坏人恶毒地虐待过它,险些逼得它自爆灵元,要与她同归于尽。 可无论它如何叫唤,沐紫芙都毫无反应。 谢清徵招手道:“毛团,别叫了,过来。” 灵狐一步一回头地走到谢清徵身边,眼神依旧充满戒备。 谢清徵蹲下身来,摸了摸毛茸茸的脑袋,平静道:“别和她吵了,她不会伤害你了。” 灵狐又回过头看了眼沐紫芙,见她死气沉沉地站在原地,这才彻底放下戒备,嗅了嗅谢清徵手中的糖葫芦,又舔了舔谢清徵的手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七年过去,那些鸡鸭鹅早已寿终正寝,而这只狐狸把自己养得很好,毛发雪白,身壮体健,食欲旺盛,见了什么东西都想吃。 谢清徵把手里的糖葫芦喂给了狐狸:“她吃不下东西了,她的这份也给你吃。” 灵狐开心地在原地转了几圈。 谢清徵又揉了揉它的脑袋:“还是当动物开心啊。” 她和沐紫芙的结怨,始与这只灵狐。 沐紫芙虐待这只灵狐,她扛着扫帚路过,救下它,与沐紫芙起了冲突,误闯入缥缈峰,遇见了抚琴的师尊…… 十四岁那年的记忆一幕幕闪过脑海,当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悲伤吗?其实并无太多的悲伤,这些年,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一颗心千锤百炼,早已哭不出来了。 何况,她们二人的交情算不上多么深厚。 更多的是惋惜、怜惜,不久前还言笑晏晏跋扈飞扬的人,转眼间,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人死如灯灭,昔年的恩怨情仇一笔勾销。 喂完狐狸,谢清徵打了一桶热水,将沐紫芙搬进浴桶中,替她擦拭干净脸上、身上的血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再替她重新梳头、编发,还帮她剪了指甲。 一边剪,一边嘟囔道:“你还真是大小姐,死了还要我来伺候你……” 这些本该是她姐姐替她做的,可她姐姐尚且昏迷不醒。 谢清徵不愿沐青黛醒来后,看见的还是一个满身血污的妹妹,那样她一定会心如刀割,好比当初自己在业火城前,看见师尊的脸上沾满鲜血和尘土,心如刀绞,如坠深渊。 那般痛苦的滋味,不需要有太多人体会。 一番拾掇下来,沐紫芙栩栩如生,只是面色苍白了些,杏眼里也没有瞳仁,显得有些阴郁可怖。谢清徵拿出一条黑布替她蒙上眼睛,这样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患有眼疾的少女,而非是一个死人。 做完这一切,谢清徵用商量的口吻,同沐紫芙道:“我准备上你的身。当然,我不是想夺舍你啊,而是想知道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们发生了什么,你姐姐一直没醒过来,我就算有心替你们报仇,也不知道该找谁。你如果愿意的话,就把你的记忆分享给我。” 说完,她往沐紫芙身上用力一撞,整个魂魄附进沐紫芙的肉身中。 沐紫芙丧失了神志,成了一具只听沐青黛命令的活死人,但她的魂魄尚未离去,还能探查到她生前的记忆。 附身的那一刻,谢清徵心想:“我该不会看到她小时候流浪的记忆吧?” 一睁眼,果然—— 前胸贴后背,腹中空空的饥饿感;冷风扑面,如坠冰窖的寒冷感…… 死了好些年,不知伤寒饥饿病痛,许久没体会到作为“人”的感受,谢清徵一时竟觉有些亲切。可下一瞬,一股戾气直透胸腔。 “猪狗不如的畜生!出生时你爹往你脑袋里灌满了屎尿,居然敢往老娘我身上泼面汤!砸破你的狗脑袋都算便宜你了!怎么没砸死你呢!” 熟悉的泼辣的骂人的话语传进耳中,谢清徵与沐紫芙的魂魄感共通,一时间,心中戾气横生,只觉天底下都是恶人,都是蠢货,最好全部去死,死得干干净净,别污她的眼。 除了戾气、饥饿、寒冷,谢清徵还感觉到头发上、衣服上黏糊糊湿哒哒的。 此刻已经入秋,放眼望去,秋色寂寥,草木一片枯黄,沐紫芙穿着单薄褴褛的衣裳,蹲在一条溪边,捧起溪水,大口大口地灌,想来是在喝水充饥。 低头时,谢清徵看清了水中的倒影,吓得心中戾气当即消退下去。 水面上倒映出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十岁模样,面庞枯黄,脸颊瘦得凹陷下去,头发衣服上似乎沾了不少汤水,身上还带有血迹。 可她受到惊吓,并非是因为身上的血,而是这张脸,陌生无比,根本就不是沐紫芙! 这是谁?她附的不是沐紫芙的肉身吗? 谢清徵一惊之下,险些就要从这具肉身里出来。 转念间,又迅速冷静下来,心中做出了两种猜测:第这是沐紫芙,或许是易容了,又或许是将来有人替她改换了面目;第这不是沐紫芙,但这个人后来夺占了沐紫芙的肉身。 如果真是后者,那沐青黛和现在的这个“沐紫芙”…… 谢清徵不敢继续想下去。 沐紫芙是萧忘情寻回璇玑门的,沐紫芙的种种异常,定然和萧忘情逃脱不了干系。 她附身进来,一定能看到,萧忘情是怎么和沐紫芙相遇的。 静观其变。 眼下,沐紫芙还在骂骂咧咧,骂那个往她身上泼面汤的人。 一边骂,一边一头扎进了溪中。 谢清徵忍受着身体的寒冷,心道:“你该不会是要投河自尽吧?这可不像你。” 秋天的溪水,已然十分冰冷,沐紫芙却像是习惯了,不脱衣服,在水中来来回回游了好几圈。 原来是在洗澡。 游个几圈再上岸,权当是洗头洗澡洗衣服了。 上岸后,沐紫芙低下头,心情转好,一边哼小曲儿,一边拧干身上的水。 四肢分明冻得快没知觉了,哼小曲儿的嗓音也在发颤,可她的唇边,竟然挂着一抹不知死活的笑,好像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寒冷疼痛。 哼着哼着,她打了个喷嚏。 谢清徵心道:“别是得了风寒……” 正在这时,溪边走来一个头上缠着纱布的中年男人,见到沐紫芙,怒发冲冠,冲了过来:“小贱人!果然在这里!敢用石头砸我,活得不耐烦了!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挥舞拳头砸了过来。 沐紫芙连忙蹲下,熟练地护住脑袋,像是被人打习惯了,谁知,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 “怎能以大欺小,对一个小姑娘下手?好不知羞。” 她睁开眼,看见一个白眉女冠手持拂尘,银丝缠在那个男人的手腕上,那男人像是被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这女冠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面带微笑,看上去和蔼可亲,可一看就是玄门修仙人士。 正是萧忘情。 那男人瞠目结舌,不敢多言。 萧忘情收回拂尘,微笑道:“你走吧。” 那男人讪讪地收回了手,嘴上却不服气:“这个小贱人用石头砸伤了我!我要抓她报官,你一个出家人多管什么闲事啊?” 沐紫芙连忙躲到了萧忘情的身后,骂道:“我呸!我之前在街上求他赏我几文钱吃饭,这畜生不给就算,还泼了我一碗面汤,恶心死了!砸你怎么了?你活该!没砸死你算你运气好!” “嘿你这个小杂碎!还敢嘴贱!”那男人又扬起手。 萧忘情拂尘一扬,刷的一声,那男人飞出三丈远,重重摔倒在地,没了动静。 沐紫芙惊道:“他不会死了吧?” “只是暂时晕过去了。”萧忘情伸手搭在沐紫芙的肩头,传了一股真气过去,帮她烘干湿漉漉的头发衣裳,温声道,“孩子,快回家去吧。” 沐紫芙哇地哭出了声,一把扑到萧忘情身上,抱着她哭道:“我没有家了!我的爹娘早就死了,我不想活了!” 一面哭,一面顺走了萧忘情腰间的一枚玉佩,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萧忘情怎可能察觉不到? 她不揭穿,也不嫌弃这个小姑娘,反而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温言安慰:“我的娘也死得早,小时候我在街上卖过草鞋、讨过饭,那日子,真不好过啊。可再不好过也过去了,活下来,才有改变的希望。” 谢清徵心道:“无论人前人后,无论是亲自接触,还是在别人的回忆里,她都是这般温柔可亲,难道一个人真能伪装那么多年吗?还是说,一个人是否温柔可亲,与她心狠手辣,并不冲突。” 作者有话要说: 诶先发出来吧,晚点看看能不能二更~~~哈哈昨晚玩游戏,耽搁更新了。我昨晚下载了燕云十六声,捏了个眉心带朱砂印的脸,想注册id“谢清徵”,结果已经被占了,再输“莫绛雪”,嗯也被占了,又输“沐青黛”,结果还是被占~~~ 第149章 沐紫芙拿着萧忘情的玉佩,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萧忘情在她身后轻轻叹了一声气。 沐紫芙走远后,嘻嘻笑道:“真是个冤大头,还在那里可怜我呢!” 谢清徵心道:“真是蠢蛋,她才不是可怜你,你若不顺走她的玉佩,她会直接把你领回璇玑门去,从此再不必乞讨为生。” 不过兜兜转转,她还是会去璇玑门,还是以“沐青黛胞妹”的身份…… 沐紫芙把萧忘情的玉佩当了,她不识货,和当铺老板骂骂咧咧讨价还价,最后自以为当了一笔不错的价钱,几段回忆跳过,那笔钱很快就被她花光了,她又在街上乞讨为生。 这日,她坐在街边,唇边衔着一根狗尾巴草,面前摆着一个空碗,死死盯着对面的糖葫芦小贩。 她想吃糖葫芦,但兜里比脸还干净,她使劲咂摸嘴里的狗尾巴草茎,把它想象成是糖葫芦。 小贩面前站在一对衣着朴素的母女,母亲给女儿买了一串糖葫芦,女儿病恹恹的,吃了一个,便像是吃不下了,可又舍不得丢弃,递还给母亲。母亲泪眼盈盈,环视四周,见对面有个年纪和女儿差不多大的乞儿,便将那串糖葫芦递给了她,道:“可怜的孩子,给你吧。” 她笑吟吟接过。 谢清徵借由她的眼睛,看清了那个女儿的样貌,柳眉细目,娇俏可爱。可惜,一脸的憔悴病态,像是病入膏肓。 但,那才是真正的沐紫芙。 等那对母女走远了,坐在街头乞讨的这人才重重呸了一声,一边吃,一边嫌弃:“你那个病秧子女儿不要了的才给我!我吃了不会把病气衰气过给我吧?” 谢清徵闻言,暗骂:“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 她把剩下的几颗糖都吃了,吃完,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木签,舔到一丝甜味都没有,才恋恋不舍地丢开。 下次再吃,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天已入冬,是夜,天寒地冻,下了一场大雪,她躲在城隍庙里睡觉,这一睡,再没有醒来。 翌日,她的魂魄游离在城隍庙外,看着庙里自己的肉身,破口大骂:“杀千刀的!就是昨天那个衰鬼病鬼把病气过给我了!害死我了!” 谢清徵心道:“姐姐你看清楚,你冻僵硬了,是被冻死的。” 她心有怨气,戾气又重,成了怨灵,怒气冲冲地四处寻找,想找到昨日的那对母女索命。 可等几日之后,她找上门,却发现那户人家挂满白布—— 原来那个病秧子也一命呜呼了,尸体早已下葬,她想索命都没处索去。 她大叹“倒霉倒霉”,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自我安慰:“当个孤魂野鬼也好,不会饿肚子,也不会挨打……” 谢清徵心道:“哪里,当鬼也是要挨打的。” 果不其然。刚飘到一座山底下,她便撞见了一名白纱蒙面的道士。 目如寒星,身姿绰约,正是萧忘情的大弟子,水烟。 水烟打量她几眼,揭开手中的陶罐盖子,念了句咒语,将她收了进去。 这是要做什么? 她甚至没来得及张口问一句话,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被放出来时,是在一间密室中。 室内站着两位女冠,萧忘情和水烟,地上画着一道猩红的阵法,阵中摆着一具尸体。 沐紫芙的尸体。 除此之外,室内还有十来个鬼魂,大多是无知无觉的游魂,少数几个是戾气稍重的怨灵,看上去都在十岁左右。 萧忘情的目光逐一扫过那些鬼魂,像是在挑选,最后,定定地望向她,温言道:“是你?你还是没活下来。” 她指着地上的尸首嚷道:“我哪里舍得死啊?我还没活够呢!都怪这个衰鬼把病气过给我,害死我了!” 萧忘情微笑道:“也算是机缘一场了。孩子,地上的这个人是我一个朋友失散多年的妹妹,我不忍告诉朋友,她唯一的妹妹不在世了。所以,我想请你帮一个忙,我保你起死回生,给你找一个姐姐照顾你,让你从今以后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她挑眉:“还有这种好事?” 原来萧忘情受沐青黛所托,这些年一直派人寻找沐紫芙的下落,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却死了,好在刚死不久,肉身尚未腐烂,她让水烟挖了出来,又去捉了些年龄相仿的鬼魂来,打算用“夺舍”的方法,复活沐紫芙的肉身。 谢清徵猜测:璇玑门是三派合沐青黛这一脉代表了瑶光派。沐青黛父母双亡,门人离散,可她在短短几年内,便闯出了‘鬼见愁’的名头,重建青松峰,威望甚高。 以她那般桀骜自高的性子,假以时日,不一定会服萧忘情。若萧忘情替她寻回了妹妹,以她的性子,倒会心甘情愿留在璇玑门效力…… 萧忘情大费周章,恐怕不仅为了收买人心,借由她人魂魄夺舍复活沐紫芙,也算是在沐青黛身边,安插了一枚自己的棋子。 何况这枚棋子不太聪明,自私短视,最好操控。 小乞丐自此成了沐紫芙,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姐妹相认的那一日,沐青黛一袭青衫御剑而来,身姿挺拔,如松如竹。她的相貌太过出色,眼明而亮,唇薄而冷,以至于沐紫芙下意识捂了捂衣服上的补丁,生出了几分自惭形秽的心理—— 那般光彩照人的神仙,居然要成为自己的姐姐了? 沐青黛见了沐紫芙,瞬也不瞬地打量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今年应是十三岁了。” 她点头,有些紧张:“是,十三岁了。” 沐青黛问:“谁把你带大的?” 沐紫芙道:“一个老乞婆,她在街上捡到了我,把我带回家,也没给我什么好吃的,天天打我骂我,说要打断我的腿、砍断我的手去要饭,那样就能要得多一点。后来她死了,我什么都不懂,只懂要饭。” 这是那个小乞丐的经历,而真正的沐紫芙是被一户农家收养的,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有养母的疼爱照顾,不至于流落街头,风餐露宿。 沐青黛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你饿不饿?” 沐紫芙道:“不饿,刚刚那个长白眉毛的,给我东西吃了。” “她是我们的恩人,你要叫她‘掌门’。”沐青黛靠近她,捏过她的耳垂,翻看,“我记得你耳垂后面有个小痣,小时候爹娘不在家,你哭了,我抱你、哄你,轻轻捏一捏揉一揉你的耳朵,你就不哭了。” 在看到那颗痣后,沐青黛眼神又明亮了不少,甚至,唇边扬起了一个笑。 谢清徵从未见过沐青黛流露出这般欢喜的神情,没有刻薄,没有嘲讽,没有阴鸷,她笑得真心实意,眼中带着明亮璀璨的光芒,从始至终都在盯着沐紫芙看,渐渐地,眼里隐隐泛有一丝泪光。 她眨了眨眼,那一点泪光转瞬消失,她将沐紫芙抱起,御剑带回青松峰,然后将彼此的血,滴在一个环形玉佩上。 彼此的血液相融。 沐青黛将那个玉佩掰成两半,一半挂在沐紫芙的脖颈上,一半挂在自己的脖颈上:“爹娘不在了,从今以后,你我姐妹相依为命,有我在一日,便护你一日。” 她带着沐紫芙,在父母的牌位前磕头。 沐紫芙磕得坦坦荡荡,丝毫没有占据别人身份身体的不适与不安,此时此刻,她心里想的全是“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做人了。” “从今以后再没有人敢欺辱我了。” “希望这个便宜姐姐对我好点。” 沐青黛确实对她很好。 沐紫芙没读过书,不认字,总是大呼小叫,野蛮又粗鲁,嘴里时不时就吐出几句脏话来,沐青黛不将她送去未名峰,而是带在身边,日日夜夜,亲自教导。 教她礼仪,教她规矩,教她修炼,教她写字。 那般阴鸷暴躁的一个人,教导妹妹时,却格外用心。 用心,也严厉。 沐紫芙背不出来经文,沐青黛会大发脾气,斥责她不成器,罚她跪在父母的牌位前,罚她不许吃晚饭; 沐紫芙修炼没有进展,沐青黛一面骂她,一面将青松峰的天材地宝、灵丹妙药,通通砸在她的身上。 若换作是别人这样对她厉声斥责、又骂又罚,她大抵要往人脸上吐唾沫了。 可她能感受到沐青黛是真心对待自己,或者说,对待自己的妹妹,她便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亲情和亲人的管教。 她刚来青松峰时,还未辟谷,沐青黛特意着人修建了厨房,从未名峰调来了做饭的杂役,她想吃什么,厨房就做什么。 青松峰上都是内门的弟子,都已辟谷,沐紫芙不想自己一个人吃饭,沐青黛便陪她坐在饭桌上,与她一同进食。 吃过晚饭,泡上一壶茶,沐青黛横着见愁笛,吹奏一曲《喜相逢》。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难得听她吹奏一曲干干净净不带杀气的笛音,有如松树枝头薄雪坠落的碎玉声。 谢清徵想仔细听一听,可沐紫芙正蹲在树下用棍子掏蚂蚁窝,看都不看沐青黛一眼。 她这会儿只当沐青黛是个便宜姐姐,和那个被她偷玉佩的掌门一样,是个冤大头,她想要什么,那个便宜姐姐都会给她;她犯什么错,那个便宜姐姐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清徵心想:“你真不知好歹。她纵容你,是因为她小时候过得很不容易,她看到你就像是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她小时候没被满足过,所以现在尽己所能地满足你。” 可惜沐紫芙身体里的那个小乞丐,从小饱受别人的白眼和欺辱,从不懂什么与人为善,只知人心险恶,人性欺软怕硬。 有了沐青黛的纵容,沐紫芙变得更加有恃无恐,看不顺眼的人就骂,惹她生气的人就打,敢违逆她的人轻则断指,重则毒瞎双眼。 她时不时要欺辱一下别人,好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力量,证明自己从此不再受别人的欺辱。 直至在缥缈峰,因为一只灵狐,她被莫绛雪狠狠教训了一顿,沐青黛也被萧忘情叫去紫霄峰,要她好好约束妹妹。 沐青黛这才开始严厉约束沐紫芙的言行。 沐紫芙被禁足,处处受限。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错的都是别人,她把账都算到了谢清徵身上,暗暗发誓,一年后的论剑大会,要谢清徵好看。 早就见识过沐紫芙的厚颜无耻,谢清徵看到这段回忆,感应到沐紫芙的内心情绪,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一声:“只是因为看我不顺眼就要杀了我?要不是你对我下杀手,我怎会对你动杀意?又怎会召唤出天璇剑,害得师尊为了保我,闭关三年除天璇剑的煞气,最后遭受恶诅反噬,不得不四处奔波寻求解救之法……” 正愤愤不平,可接下来出现的一段回忆,彻底推翻了这个看法。 论剑大会的前一日,水烟找到了沐紫芙,将她带到紫霄峰上,寒暄了几句,同她道:“论剑大会上,你会对上一个人,到时你若打不过那人,可下一记杀招。” 沐紫芙问:“谁啊?” 水烟道:“谢清徵。” 沐紫芙道:“我会打不过她?笑话。” 水烟不语。 沐紫芙犹豫:“好吧,就算打不过……杀招?杀别人也就算了,要是杀了同门,我还能留在璇玑门?到时我阿姐也保不了我吧。” 水烟道:“你放心,到时有很多长老在,绝不会坐视不管放任伤亡。何况,我也不是要你杀她,只是她身怀天枢宗的绝技,我怀疑她的身份,所以要你下杀招,逼对方展露真实实力自保。” 沐紫芙道:“哦我明白了,试探她对吧,我早说了她是奸细,你们还不信。反正我看她不顺眼,杀招就杀招吧,死了人别怪我就行。” 谢清徵心道:“蠢蛋,被人利用了……” 当年就是水烟将她带到萧忘情面前的,她接触的第一个璇玑门弟子,就是水烟。闵鹤师姐当时不知晓她的身份,水烟绝无可能不知道她的来历。 当年的论剑大会,果然另有隐情,连沐紫芙的那一记杀招,都是提前算好的……虽然早就怀疑与萧忘情有关,但事实摆在眼前,谢清徵还是有些难受。 萧忘情当真是,步步为营,机关算尽。 翌日,未名峰上,论剑大会,人来人往。 沐紫芙站在青松峰一群人中央,听着一众师兄师姐的恭维声,志得意满,自以为胜券在握。 “咚咚咚——”未名峰的钟声响了九下。 场上瞬间鸦雀无声,沐紫芙抬头看去,六名女子御剑飞来,衣袂飘飘地落在擂台边的高座上。 所有修士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集中在莫绛雪身上,她一袭白衣,身姿绰约,如芝兰玉树。 谢清徵痴痴地望着她,满腔情意涌上心头,缠绵悱恻,似水柔软。 师尊,师尊。 绛雪,绛雪。 时隔多年,从别人的记忆里见到多年前的她,谢清徵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那一年的自己,在想些什么呢? 沐紫芙眼角的余光瞥见站在人群中的自己。 谢清徵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青涩,稚嫩,傻气,正站在人群之中,抬头仰望那道清冷出尘的身影。 她想起来了。 那一年的她,觉得自己渺小得就像是江河中的一粒小水滴,只能远远地仰望那轮高高在上的明月。 那一年的她,不敢相信自己当真能拜莫绛雪为师…… 不仅看见了师尊,看见了自己,还看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孔,闵鹤师姐,师姐,六师姐…… 如今物是人非,谢清徵心头泛起一股苦涩感,她想多看看师尊,奈何沐紫芙的目光总是习惯落在沐青黛的身上,不怎么去看莫绛雪。 谢清徵心头微恼:“你总看沐青黛做什么,你们姐妹俩在青松峰天天朝夕相处,还不够你看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对伪姐妹,诶一人一尸,也算是互相陪伴的he吧;PP S: 燕云十六声真上头,是我近两年玩过的最好玩的武侠游戏~~~ 第150章 论剑大会,最后一轮决赛的擂台上。 沐紫芙胜券在握,她资质平平,心性浮躁,但这一年有沐青黛的悉心教导,还有无数的灵丹妙药洗髓易筋、脱胎换骨,修为远超未名峰的同门一大截。 当年,谢清徵自知正面交手不易取胜,便使了个骄兵之计,最后一击取胜。 沐紫芙惊怒之下,既想给她一个教训,也想起了水烟的命令,于是,使出了沐青黛教她的杀招“万剑归宗”。 谢清徵透过沐紫芙的眼睛,清清楚楚看见当年的自己,无力抵御那一记“万剑归宗”,不甘而又愤怒地闭上眼,接着,一道剑鸣声袭来,如龙吟虎啸,她遽然睁眼,就像是瞬间换了一个人一般,眼神冷峻,满是煞气。 一柄黑剑破空而来,径直攻向沐紫芙。 仓惶间,沐紫芙只见一道青衫闪至身前,然后,她看见那柄黑色的剑刃噗嗤一下,穿过沐青黛的腹部。 她怔怔地抱住沐青黛,替沐青黛捂住腹部伤口,鲜血不断从她指尖溢出,她一遍遍地喊:“阿姐!阿姐!” 心底涌起了一阵阵恐慌,不是说不会有人伤亡吗?为什么她下杀招会害了沐青黛的性命?万一沐青黛真的死了怎么办?她往后要依靠谁啊?这个世上再不会有人对她这么好了! “阿姐你醒来你醒来!我不准你死!不准你死!醒来啊!” 沐紫芙惶恐不已,旁边的同门拉开了她,掌门和各位长老上前为沐青黛输送真气保命,场面乱作一团。 好在最后有惊无险,沐青黛并无性命之忧,只是魔剑煞气入体,元气大伤。 沐紫芙这才想起要怨恨谢清徵,可那时谢清徵已经被带去了缥缈峰。 谢清徵一阵无语,心道:“又怪上我了,这也能怪我……你怎么不去怪水烟?” 下一幕记忆,便是沐紫芙去紫霄峰找到水烟,劈头盖脸一同怒骂:“喂害人精!你不是说不会有人伤亡吗?可你险些害死了我阿姐!” 水烟面上蒙着白纱,神情不明,淡淡地道:“阿姐?你还真当自己是沐长老的亲妹妹?别忘了自己的来历,你现在的金枝玉叶养尊处优,是谁给的?” “那、那……”最大的把柄被她握在手里,沐紫芙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被人利用,语塞片刻,又理直气壮起来,“那你们也不能这样害我啊!万一她死了,我怎么办啊?” 水烟道:“她死了,你是她的胞妹,自然由你继承青松峰峰主之位。岂不是更好?” 沐紫芙想了一想,摇头道:“不好不好!我才不要当峰主,她那么年轻,本事又大,青松峰的人服她不服我!我才不要活受罪!” 水烟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谢清徵心想:“或许不只是自知之明,而是这个小煞星,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乎沐青黛了。” 一年多的尽心教导,处处维护,朝夕相伴,真心相待,就算是块石头,也能焐热了。 沐紫芙从前只知沐青黛对妹妹很好,万万没想到,沐青黛会豁出性命来为她挡剑。 青松峰上,沐紫芙彻夜守在沐青黛的床边,不眠不休。 沐青黛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尚未清醒。 沐紫芙抓过她冰凉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喃喃道:“你竟舍命救我,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他们都只会欺负我……阿姐,阿姐,等你醒来,我也会学着对你好的……” 她暗暗发誓,从今以后,要把沐青黛当自己的亲姐姐看待。 谢清徵心道:“原来当年那一剑,改变的不只是我,还有你。你从此少欺辱别人一些,对沐长老来说就算省心了……” 沐紫芙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天,三天后,沐青黛清醒过来,坐起身,漠然地看着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跪下。” 沐紫芙双膝一软,跪在床边,两行泪水从脸颊流下:“阿姐,你终于醒来了。” 沐青黛怒斥:“同门较艺愿赌服输,你输便输了,为何还要下杀手?丢人现眼!” 水烟早就叮嘱过沐紫芙此事需保密,不可泄露半句,否则就将她夺舍的事捅露出去,沐紫芙只能咬咬牙,道:“我就是看她不顺眼啊,而且阿姐你不是说过,我们沐家和她有血海深仇,我杀她不是报仇雪恨吗?再说,她也没死啊,差点死掉的人是你!” 沐青黛气急攻心,声嘶力竭呵斥道:“还敢狡辩?阿娘是被她母亲堂堂正正打败的,我也要你堂堂正正地打败她!不是要你杀了她!” 沐紫芙最擅推脱自己的责任,嘴上道:“那我以为你要我报仇雪恨,所以才对她杀死手!” 心中却想:“什么堂堂正正?堂堂正正能当饭吃吗?有仇就报,把看不顺眼的人通通杀个干净,岂不解恨?像阿姐你这样有骨气,一辈子也报不了仇。” 沐青黛被沐紫芙气得剑伤迸裂,沐紫芙看见了她腹部汩汩涌出的鲜血,心头一慌,连忙替她止血,低头认错道:“阿姐你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以后会堂堂正正地打败她,再不会给你丢脸了!” 谢清徵轻哼一声,不由想起三年后,她和沐紫芙当真在赤霞峰打了一架,她被沐紫芙打得鼻青脸肿,输得一败涂地。 沐青黛心力交瘁:“沐紫芙,你什么时候能听话懂事一点啊?你若走了歧途,我总有护不了你的那一天。” 沐紫芙手上沾满沐青黛的血,替沐青黛轻轻捂着腹部的伤口,抬头道:“阿姐,你肯照料我,管教我,我很欢喜。我从小没和爹娘在一起,没有人管教我,好多人要欺负我,我什么也不懂,你多教一教我吧,爹娘不在了,我们就是最亲的亲人……”说着,眼圈又红了。 她这话既假又真,身份是假,却俨然真把自己看作是沐青黛的妹妹了,一番话说得楚楚可怜。 沐青黛明知她是装可怜,心也软了,沉默片刻,道:“我门下的人绝不许同门相残,你是我的妹妹,也是璇玑门青松峰的弟子,掌门不罚你,我会罚你。你去戒律阁领一百道鞭刑,长个教训。” 沐紫芙花容失色:“一百道?” 沐青黛冷道:“你不是要我多教一教你吗?还不快去!” 沐紫芙哼了一声,收起脸上的楚楚可怜,拂袖出门,御剑去了戒律阁,然后鲜血淋漓地被人抬了回来。 她趴在床上,哭得梨花带雨,沐青黛看着她背上触目惊心的鞭痕,不顾自己身上的伤,亲自为她上药。 谢清徵一面感叹:“有个姐姐真好。” 她自小便羡慕沐紫芙,有亲人陪伴在身侧,维护纵容,那份对亲情的渴慕,后来投射在了师尊身上,以至于她对师尊依赖心过重。 谢清徵一面又想:“天璇剑一事,我和师尊、沐家的姐妹俩,都没落到什么好处,唯有萧忘情,既替天璇剑除了煞,也同时消耗了师尊和沐长老的实力,还在一众长老面前,揭露了我和谢浮筠的关系。若非沐长老为人处世自有一套准则,说不定她和师尊和我,还会因此结下更深的仇;若非她挡下了那一剑,沐紫芙必死无疑,而她也绝对不放过我,哪怕是师尊也保不了我,除非是谢幽客出面……” 她们几人被算计得彻彻底底,师尊最先反应过来,对萧忘情起疑,与萧忘情有了嫌隙。后来萧忘情为了安抚师尊,又是渡修为,又是赠天璇剑,做得滴水不漏。可还是没能打消师尊的戒备,师尊带着她下山历练去了。 如今想来,师尊当年下山,或许,既是为了寻找解除恶诅之法,也是为了避开萧忘情。 论剑大会之后的三年,沐青黛闭关疗伤,沐紫芙交由青松峰的二师姐阮南星管教,青松峰的事务也全权交由阮南星处理。 阮南星为人聪慧正直,并不会因为沐紫芙是峰主的胞妹而纵容她,反而怕她误入歧途拖累青松峰上下一干人等,对她严加管束。 以往她扮可怜,沐青黛会对她心软,不舍得打她,阮南星却不吃她这套,当罚则罚,绝不手软。 那三年里,水烟也未再找上门。 直至璇玑门收到天权山庄庄主的丧帖,萧忘情要沐青黛代表璇玑门前去吊唁,水烟才找到沐紫芙,吩咐她:“你跟着去,然后在山庄内闹出动静来。” 谢清徵心中一惊,难道天权山庄的事,也和萧忘情有关?那谢幽客可算是替萧忘情背黑锅了。连云猗都认为是谢幽客算计了自己。 沐紫芙道:“什么动静?该不会又要我杀人吧?” 水烟道:“随便你怎么做,总之,让山庄乱起来。” 沐紫芙道:“那个山庄那么大,又是别人的地盘,光凭我一个人怎么搅乱啊?上次你让我杀人险些害死我阿姐,这次你们不会害死我吧?” 水烟道:“放心,山庄内还有我们的人。祸害遗千年,你死不了,掌门会去保你。” 沐紫芙道:“好哇原来你们把我复活,是让我替你们干脏活的!你和掌门在搞什么把戏?” 水烟道:“不该问的别问。沐紫芙,你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沐紫芙眼中猛地流露出一抹凶光。 这三年,她在璇玑门安分守己,可这三年里,她下山杀了当年那个往她身上泼面汤的中年男人。 从前那些欺负过她的人、辱骂过她的人,她割了他们的舌头,斩断他们的手指,戳瞎他们的眼睛,将他们通通折磨致死。 她在沐青黛面前,会撒娇会哭泣会服软会扮可怜,只是飞扬跋扈一些,不失俏皮可爱;可当她笑吟吟站在仇人面前时,却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煞。 她恶得纯粹且肆意,就算双手沾满鲜血,也不觉得是坠入了黑暗,更不需要什么救赎,相反,她比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活得更自在。 谢清徵心想:“沐紫芙啊沐紫芙,你比我更适合入魔。” 她杀人是违拗本性,会感到痛苦,她更喜欢救人的感觉;沐紫芙杀人,却只会感到快意;偏偏最后是她堕入了魔道,与整个修真界为敌;而沐紫芙,居然成了一名医修。 水烟要沐紫芙搅乱天权山庄,沐紫芙和沐青黛一行人刚到天权山庄,“代庄主”之子云棠便和沐青黛起了冲突,她理所当然地拿云棠开刀,一剑斩下云棠的头颅。 天权山庄掀起了轩然大波,就此大乱,与此同时,魔教来袭。是夜,云猗回来复仇,一夜之间屠光云氏一族的长辈,族中唯余一些小辈幸存。她虽报了仇,但杀光了天权山庄的高手,天权山庄被迫拱手让人,纳入天枢宗麾下。 当年,修真界人人都以为天权山庄的灭门惨案是谢幽客设计陷害,都在传谢幽客野心勃勃,想要吞并正道各大派,想要七派合执正道牛耳。后来谢幽客推动正道各大派结盟,坐上了盟主之位,更像是印证了大家的猜测。 谢清徵忽然想起,自己当年也劝过谢幽客,少做些孽,别动不动就灭人家的门派。 真是……天真无知…… 那一年,她不仅误会谢宗主,还总对谢宗主说些扎心窝子的话,肆无忌惮地伤她的心。不知她眼下到底在哪儿?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和谢浮筠在一起? 沐紫芙之后被萧忘情带去了紫霄峰,要她从此只能行医救人,不许再动刀剑,她跟着裴疏雪成了一名医修。 沐紫芙好不容易才等到沐青黛出关,结果却被迫离开青松峰,不能与沐青黛朝夕相处。 沐青黛亲自将她送去了萧忘情所在的紫霄峰,派人替她打扫干净厢房,告诉她:“在掌门的眼皮子底下,不比在我跟前,你给我听话懂事些!” 沐紫芙牵着沐青黛的一只手,摇摇晃晃:“阿姐,你去和掌门说说,我不要住在紫霄峰,我要和你待在一起。” 沐青黛冷然道:“这次算你运气好,天权山庄摊上了大事,才没人和你算账,要不然你我的命都要交代在那里。” 沐紫芙道:“阿姐,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掌门定是要来护着我的。” 毕竟,她是奉了水烟的命令。 见她死性不改,拒不认错,沐青黛拂开她的手,道:“沐紫芙,我管不动你了,让别人来好好管一管你吧!” 谢清徵心道:“把她交到萧忘情手里管教,那不得越描越黑……” 哦,好像也没有。毕竟,如今的她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只听沐青黛的指令,看样子,还是自愿献祭而死的,生生世世,不入轮回。 她对沐青黛,到底还是有几分姐妹情谊的。 夜深人静时,沐紫芙坐在紫霄峰的一块大石头上,不断咒骂萧忘情:“老妖婆!假惺惺!要我杀人,又把我关在这里,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你干的好事都捅出去!让你身败名裂!”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温和亲切的嗓音:“芙儿,你在说什么呢?” 沐紫芙毛骨悚然,头皮一下炸开,缓缓转过身去,萧忘情竟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她的身后,一脸和善地望着她。 她天不怕地不怕,可这会儿,却有些害怕这个表里不一的白眉掌门。 她道:“没什么,掌门。” 萧忘情微笑道:“你虽然不在青松峰住,但你可以经常回去陪陪青黛。青黛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你是她唯一的妹妹,要懂事些,别让她为你操心了。” 这话乍一听是亲切的关心,可实则是在提醒她这个“妹妹”的身份是怎么来的,要她听话懂事些,别乱说话。 沐紫芙默然不语,阵阵恶寒涌上心头。 “早些休息。”萧忘情转身要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平静地问沐紫芙,“芙儿,你是不是喜欢你姐姐啊?” 沐紫芙理所当然地道:“她对我好,我当然喜欢她啊。” 萧忘情道:“我说的,不是姐妹亲情的喜欢。” 谢清徵闻言,心猛地一提:“什么?难道她对沐青黛不是姐妹亲情?” 沐紫芙道:“那还有什么喜欢啊?” 萧忘情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提醒道:“你是她的妹妹,你和她是血亲。” 沐紫芙没有说话,心想:“不是不是我不是!她的亲妹妹不是我!” 曾经她真心实意把自己当成是沐青黛的妹妹,心安理得地占据别人的身份,享受别人的亲情与关爱,这一刻,她却莫名得很想否认这层血缘关系。 可否认了这层关系,她在沐青黛那里得到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这世上唯一真心对她好的人,偏偏是她欺瞒最深的人。 她是沐青黛唯一的妹妹,是沐青黛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她注定无法得到沐青黛的心。 意识到自己对沐青黛动心的那一刻,她陷入了深深的绝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0-160 第151章 沐紫芙去了紫霄峰之后,拜裴疏雪为师,时常跟着裴疏雪学习分辨草药、炼制丹药。 二人虽以师徒相称,但裴疏雪对她始终都是不冷不热的,谈不上什么管教。 沐紫芙也不管裴疏雪的态度如何,成日里在门派逗猫招狗招惹是非,惹得闵鹤时常为她收拾烂摊子,对她头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她成了医修,头一回炼制出补气丹,意思意思留了几颗给裴疏雪,其余全部献宝似的,给沐青黛送去,还同沐青黛道:“阿姐,你什么时候接我回青松峰啊?我那个病秧子师尊风一吹就倒,话说不到几句就咳得要死过去一样,我待在她身边,闷都要闷死了!” 沐青黛正躺在院中的摇椅上读笛谱,闻言,她放下曲谱,剜了沐紫芙一眼,骂道:“谁给你的脸这么说她的?她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已经在修真界成名了。你不好好跟着人家好好学,还敢出言不逊?” 裴疏雪修仙世家出身,医乐双修,六艺俱全,年少成名,曾是与天枢谢氏师姐妹齐名的人物。 沐紫芙坐在秋千架上,吐了吐舌头。 这个秋千架是她十四岁那年,沐青黛为她搭的。 她向沐青黛倒苦水:“可她好像不太喜欢我诶。我上回孝心大发,要推她去赤霞峰赏一赏丹姝长老种的花,她不愿同我去,我就自己摘了些回来送她,结果全被她丢出去了,还让我以后不要再送东西给她。” 沐青黛道:“她身体不好,花粉会害她咳嗽。沐紫芙,你突如其来的孝心还挺可怕,换我我也无福消受。” 沐紫芙哈哈一笑:“啊呀我倒没想到这个,她又不和我说。她性子也太孤僻了些,和缥缈峰的那位冷面美人一样,不爱出门不爱见人。我看她终日里只待在紫霄峰,有时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关个三天三夜都不见人,连那个白眉毛也不见,啧啧,我看她的病十有八九是自己闷出来的。” 她称呼莫绛雪为“冷面美人”,萧忘情是“白眉毛”,裴疏雪是“病秧子”,若换作是别的长老,早就门规伺候了,沐青黛却不怎么与她计较这些称谓,只是冷哼一声,嘴上她说几句。 “你少胡言乱语。她与我们家有世交之谊,年少时遭遇了一些变故,心性大变,你不要惹她生气,凡事顺着她些。” 沐紫芙哦了一声,似笑非笑道:“沐家、裴家、萧家,阿姐你看,我们三家里面,好像就那个白眉毛过得最顺风顺水。” 谢清徵心念微动,她是在委婉提醒沐青黛要注意萧忘情。 萧忘情帮她夺舍重生,她和萧忘情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但她现在更在乎沐青黛,她怕萧忘伤害沐青黛。 萧忘情大抵也担心她和沐青黛的感情越来越深,担心她哪天头脑一热,自爆了身份,因而将她放到自己眼皮底子看着。 可沐青黛听多了沐紫芙说尖酸刻薄的话,不以为意:“你个小屁孩懂什么啊?她以前在天璇派的日子也不好过,要不是——” 话说到一半,她不说了,似乎不愿揭人的短,转而恨铁不成钢地教训沐紫芙:“她的身世比你更坎坷,可她现在是一派掌门!沐紫芙,你要是能有她一半争气,我做梦都能笑醒。” 自从这个妹妹被萧忘情寻回来后,她简直是又当姐姐又当娘,被折腾得心力交瘁。 沐紫芙嘻嘻笑道:“阿姐,我虽然不争气,但你争气啊。那个白眉毛能当掌门,你为什么不能当啊?我们璇玑门是三派合又不是谁被谁吞并,三派的人明明可以轮流当掌门。” 谢清徵心道:“确实啊,可惜沐青黛的爹娘死了,裴疏雪双腿残缺……” 沐青黛沉默片刻,面无表情道:“阿芙,这种话你只能在我面前说,不可在外提起。我们沐家并非不如她们姓萧的,若我们阿娘还在,或许可以一较高下,但阿娘不在了,璇玑门现在由萧忘情当掌门人最合适。” 她心气高,事事不愿低人一头,可她必须承认,她做不到萧忘情那般八面玲珑。何况,她如今还承了萧忘情的恩情,更加不会与萧忘情争权。 沐紫芙道:“那好吧,不说她了,反正我不喜欢她,假惺惺的,阿姐你也不要和她走太近,她绝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和善。” 沐青黛躺在摇椅上,轻轻摇了摇,闭上眼睛,道:“她若没有一些心计和手段,璇玑门怎么可能有今天?管她假不假呢,对璇玑门好就行,对我们好就行。” 沐紫芙难得地叹了一声气,没有说话。阿姐也是被萧忘情算计的,偏偏她无法说出口。她不愿失去目前得到的一切,她只能劝阿姐和萧忘情保持距离。 沐青黛又道:“横竖你狗眼看人低,看谁都不顺眼,沐紫芙,这世上有你喜欢的人吗?” 沐紫芙心念一动,跳下了秋千,站到了沐青黛的身后,环住她的脖颈,没脸没皮地撒娇:“有啊有啊,阿姐,这个世上我最喜欢你了,我也只会喜欢你,只听你的话,谁都没你好。” 她这副模样,这副口吻,活脱脱是一个娇俏活泼的好妹妹,人美嘴甜,谁会想到,她还有杀人不眨眼的一面。 沐青黛冷哼一声,没说话了,抄起笛谱继续看。 沐紫芙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嬉笑道:“阿姐,我给吹一首曲子给你听好不好?” 沐青黛拒绝道:“不好。你吹得难听,污了我的耳。” 沐紫芙道:“虽然不如你吹得那么好听,那也没有太难听吧。”过了会儿,她又没话找话道:“阿姐,我去摘些花儿送给你要不要?” 沐青黛随口拒绝:“不好。你要是闲着没事干,就去把地扫了。” 沐紫芙道:“那我给你下厨做些吃的好不好?” 沐青黛道:“不好。你的孝心我无福消受,怕中毒。” 沐紫芙一连问了七八件事,沐青黛通通回绝,沐紫芙又道:“阿姐,那我今晚就回紫霄峰好不好?” 沐青黛回绝道:“不好。你是掌门亲自——”话说到一半,她反应过来自己上当,沐紫芙说的是“今晚就回”,而非“今晚不回”。 她冷脸不语。 沐紫芙笑道:“看来阿姐也舍不得我,好呢,我听你的,今晚不回紫霄峰了,就待在这里陪你。” 沐青黛冷哼一声,依旧不语。 谢清徵看到这里,忽然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心理。 同样是不容于世的感情,她意识到自己对师尊动情时,第一反应是克制;而沐紫芙却是靠近,想方设法地靠近。 从前她羡慕沐紫芙拥有亲人的维护陪伴,可现在,她竟也会羡慕沐紫芙性格中的某一部分。 沐青黛到底还是渴望亲人陪伴的。 父母离世后,她从不在人前落泪,说话总是带着刺,她从未像沐紫芙这般,肆意地向人说笑撒娇。她如今是一峰之主,无人敢欺辱她,也无人敢亲近她,唯有这个妹妹,愿意黏在她身边,怎么骂都赶不走。 血缘是她们割舍不断的纽带。 她心知沐紫芙是一块顽石,无论如何雕琢,都琢不成美玉,可到了夜晚,沐紫芙窝在她的怀里,抱着她,软声道:“阿姐,以后你的路,我会陪你一起走,我会对你好,我会学着听话懂事的。” 她便觉得足够了。 不管沐紫芙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模样,不管她是好是坏,她都是她的妹妹,是她唯一的亲人。 因着沐青黛的缘故,沐紫芙自此之后确实收敛了不少。 她不再下山杀人,也鲜少惹是生非,稍微有一点空闲,她就去青松峰找沐青黛,哪怕有时沐青黛对她没什么好脸色,她也是嬉嬉笑笑,缠着人说些俏皮话,逗沐青黛开心。 沐青黛不必再时时动怒,只要一个冰冷的眼神看过来,她就会无条件低头。 她乐意跪在沐青黛面前听训,听沐青黛用讥讽的语气刻薄她,听沐青黛用清冷的声线骂她。 她像一条护食的犬,但凡沐青黛身边出现了一个对沐青黛有好感的人,她都会去把那人教训顿解气,恶狠狠警告那些人,和她姐姐保持距离。 她得不到的东西,其他人也别想得到。 她不许沐青黛身边出现比她更重要的人,纵然做不成情人,她也要彼此成为唯一。 在旁人看来,沐紫芙只是过分依赖长姐,连沐青黛有时也嫌她黏糊,可她自己心里明白,她步步靠近,两人的距离无限接近,她们可以是家人,是师徒,是知交,但永远不会是情人。汹涌爱意无法诉诸于口,她们之间隔着一道伦理的高墙,无法跨越,她若强行摧毁,会将沐青黛一同毁掉。 偶尔破坏欲作祟,她也会癫狂地想:“倘若阿姐失去了一切,身边只有我陪着,她一定会更在乎我。” 但也只是偶尔这么想一想,更多的时候,她只要看到沐青黛,内心的暴戾便会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温情与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我没有因为玩游戏偷懒喔,本来昨天加今天码了5000多字的,可以一口气写完这个单元的剧情,但后面的2000多字比较粗糙,我想润色润色,明天再发出来~~~我明天要回家过年啦啦啦,开心~~~ 第152章 西征之时,沐紫芙留守璇玑门,每当魔教来袭,远在蛮荒的沐青黛便会迅速从战场奔赴回来。 不久,自蛮荒传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莫绛雪身死,谢清徵堕魔。 沐紫芙削苹果的手一顿,旋即幸灾乐祸:“阿姐总担心我误入歧途迟早有一天不得好死,结果遭殃的是那朵大白莲和小白莲,哈哈!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谢清徵心头窜起一股怒火,恨不得立刻蹿出沐紫芙的肉身,将沐紫芙狠揍一顿。 转念间,她又压下了怒火,心想:“算了,都已经是一具死尸了,揍你你也没感觉,和你这个蠢蛋较什么劲……” 西征结束,十方域覆灭,修真界一派歌舞升平,庆功宴上,众人对她堕魔一事议论纷纷,什么误入歧途、邪魔歪道、滥杀无辜、丧心病狂……或唾骂,或假惺惺的惋惜,谢清徵烦透了这些人的嘴脸,可在沐紫芙的回忆中听到这些话,她心中已掀不起半点波澜。 再也生不出半点戾气。 她最在乎的人,坚定的站在她身侧,陪伴她、爱护她,她心中盈满了爱意,满到要溢出,百般怨恨,都化作绕指柔。 爱上一个人,就是会情不自禁变得柔和、柔软。 这点,连沐紫芙连不例外。 宴席上,沐紫芙听到那些对谢清徵的议论,幸灾乐祸地笑笑,转过头,正要和沐青黛说些什么,沐青黛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道:“闭嘴,不了解的事,少掺和。” 沐紫芙吐了吐舌:“好吧,不说那个倒霉蛋。”她替沐青黛斟满酒,敬沐青黛,“我给阿姐斟酒,从今以后,修真界就太平了,阿姐可与我年年岁岁常相伴了。” 从前她的愿望是吃得饱,穿得暖,不受人欺凌,从此以后,她的愿望只有一个,与沐青黛长相伴,旁人的生生死死、腥风血雨,与她无关。 沐青黛斜眼看她,举起酒杯。 “叮”一声,酒杯相碰的清脆声响。 第一年,修真界风平浪静。 第二年,谢幽客失踪,天枢宗内乱,天权山庄、开阳派、玉衡宫、璇玑门四大派,联合玄门百家,推举萧忘情坐上盟主之位。 第三年、第四年,百家联合讨伐天枢宗,瓜分了天枢宗的地盘,璇玑门得到了最大的那一份,一跃成为玄门第一宗。 庆功宴上,觥筹交错,沐青黛忽然想起,莫绛雪的肉身还在天枢宗的冰窖中,竟离席去了天枢宗,将莫绛雪的肉身带回了璇玑门。 她在缥缈峰上吹笛为莫绛雪布施阵法,护住肉身。 一旁的沐紫芙不解道:“阿姐你不是讨厌她吗?干嘛把她带回来啊?” 沐青黛放下笛子,面无表情道:“这人爱端清高架子,但修为不错,琴弹得也还行,死了未免可惜。她还欠我一场切磋,等她醒来,我还要找她打一场。” 萧忘情闻讯赶来,见到莫绛雪的肉身,似是心情复杂感慨良多,久久不语,半晌,才同沐青黛道:“我将结魄灯取回来了,你我合力将她的魂魄修缮一下吧。” 莫绛雪的魂魄修缮后,沉睡不醒,沐青黛将结魄灯点在她的床头,站在床边,垂眸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沐紫芙欢天喜地折了一大束缥缈峰的梅花,跑进屋来,见了莫绛雪,撇嘴道:“还不醒呢?她那个宝贝徒弟还被关在镇魔塔里,她不醒来去救她啊?” 她是被沐青黛带进来的,沐青黛扫视她一眼,道:“那个小魔头身上煞气太重,现在放出来也会为祸四方,再关个几年吧。” 谢清徵不服,她在塔里天天修炼道法,练字静心,哪里就煞气重了? 旋即又想,若是这个时候放她出塔,恐怕她烧的就不是浩然阁了,而是各大派,尤其是玉衡宫,她要一把火烧个干净。 沐紫芙笑道:“管她关几年呢,最好一辈子别出来。缥缈峰这里的梅花不错,以后阿姐你带我常来,我给你做梅花饼。” 沐青黛冷哼一声,拎着她的后领,御剑带下了缥缈峰。 第年,琅嬛论道会的宴席上,沐紫芙与沐青黛并肩而坐,举杯相碰。 忽然,有个小宗门的长老醉醺醺地站起来,双眼通红地看着主位上的盟主,喝道:“萧忘情!你这些年吞并蚕食了青禾宗、流光派……你和谢幽客有什么区别啊?一样的独断专横,野心勃勃!你以为全修真界的人都被你蒙蔽了吗?只有我肯站出来说实话罢了!” 席间霎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萧忘情身上。 萧忘情面不改色,唇边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看向那位长老,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我想您对我有些误会,璇玑门并无蚕食别派的野心,那些门派都是主动来归附璇玑门的。” 沐青黛神色一变,重重放下酒杯,冷声道:“看来这位长老喝多了,净说些扫兴话。来人,把她带下去醒醒酒。” 当即有青松峰的修士上前,对那人施了禁言咒,将她带了下去。 萧忘情朝沐青黛点头微笑,示意感激。 她亦朝萧忘情颔首。 宴席重归热闹,觥筹交错间,似是无人在意那个小插曲。 萧忘情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盟主,专横跋扈的是沐青黛,二人一个白脸,一个黑脸,配合得天衣无缝。 谢幽客和萧忘情之间,毫无疑问,沐青黛更青睐萧忘情。 谢幽客天潢贵胄出身,拜入玄门第一宗,师从孤鸿影,而后继任宗主之位,推动正道结盟,剿灭十方域,她是天之骄女,生来就在高峰,光芒万丈。 萧忘情不一样,她背负着耻辱的出身,受尽了同门的白眼和欺辱,却偏不屈服,偏要逆天改命,抓住一切翻盘的机会,一步步从低洼地攀上顶峰。 这样的人,沐青黛愿意追随辅佐。 她也是从低谷中爬起来的人,她事事不愿低头,可她理解萧忘情在孤鸿影、谢幽客面前的做小伏低、奉承逢迎;她未必看不出萧忘情的城府,但她不会同沐紫芙那般,去指摘萧忘情的表里不一。 直至第六年,萧忘情在逐鹿城中修建了一座浩然阁,言称是赏善罚恶,以正风气。她命令正道的各大小宗门每月至少派遣十名弟子过去,站在罚恶台下,接受教化。 最开始上罚恶台的,都是一些作恶多端、残害无辜的妖魔;渐渐的,是一些叛出正道、之后又被正道俘虏关押起来的修士;后来,天枢宗的修士也被拉上了罚恶台斥责羞辱,说他们从前骄横跋扈、恃强凌弱,虽然不是妖魔,但也要罚,不罚就不能正风气。 之前那名在宴席上当众斥责过萧忘情的长老,也上了罚恶台,罪名花八门,大多绕不开“邪魔”二字。 沐青黛逐渐察觉,有些东西过犹不及,那不是惩恶扬善,而是排除异己。 一年后,也就是第七年,修真界一些互有私仇的修士,你给我扣一顶“结交魔教妖魔”帽子,我给你扣一顶“心术不正”的帽子,扣着扣着,都被押去罚恶台“自省忏悔”。还有一些,从前在琅嬛论道会上,讨论过鬼修、灵修能否并存的修士,被说是“同情魔道妖邪”,也上了罚恶台,宣判定罪,要求忏悔,还要废除修为,挂上木牌,游街示众。 这两年,人人自危,再无人去反对萧忘情的盟主之位,反而需要她这个盟主时时站出来,主持公道。 一些察觉到风向不对的有识之士,要么闭关修炼,要么遁往仙山,隐姓修行。 沐青黛的好友蓝昧找到沐青黛,劝说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良狗烹。青黛,有些人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你随我一同找个洞天福地闭关修炼吧。” 沐青黛沉默片刻,拒绝道:“你先去,我找萧忘情聊一聊。” 她找到萧忘情,肃然道:“有些事你做过头了,尽快撤除浩然阁,否则修真界必将大乱。” 萧忘情叹了一声气,无奈道:“浩然阁现在不仅有我们璇玑门的人,还有其他各派的人,就算我们的人撤走了,他们还是会互相攻讦。青黛,你要相信我的本意是好的,我不知道会演变成今天这个失控的局面。” 沐青黛冷道:“你什么意思?” 萧忘情和颜悦色道:“意思就是,我管不了他们。” 沐青黛质问道:“你究竟是管不了,还是不想管?萧忘情,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地位名利,为何还要搅乱修真界?你不觉得你现在比谢幽客做得更过分吗?” 她点燃了一把人性的恶火,然后任由火势蔓延开来。 从前谢幽客独断专横,但至少正邪分明;如今的修真界,黑白颠倒,偏执蛮横,一群自诩“正义之师”的“乌合之众”,竟将当年真正上战场诛邪斩魔的人,押上了罚恶台,说他们是妖邪,要替天行道。 荒谬,荒谬至极。 “他们作恶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恶,与我无关。”萧忘情莞尔一笑,接着叹息一声,像是有些失落:“青黛,连你也不能理解我了吗?我以为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 沐青黛摇了摇头,失望至极:“究竟是我不愿站在你那边了,还是你变了而不自知?。” 两人的谈话不欢而散,沐紫芙在门外听见了二人的对话,惶恐地回到青松峰,劝沐青黛道:“阿姐,我早说过那个白眉毛是假惺惺!你不要理她了,更不要和她作对!” 斗不过萧忘情的,萧忘情的心计城府远在沐青黛之上。 况且,沐青黛和萧忘情若撕破了脸,那自己的身份来历,一定会被萧忘情揭穿。 那太可怕了!她不敢想象那个后果,更不敢想象到时她要如何面对沐青黛。 沐青黛却固执道:“以前我觉得她适合当掌门,我甘居人后,可我现在觉得她做不好这个盟主,换一个人做吧。” 她将沐紫芙托付给阮南星,趁萧忘情闭关之际,她揭开了镇魔塔上的符箓,放谢清徵出塔,又让谢清徵带莫绛雪离开璇玑门。 沐紫芙知道后,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她没有跟随阮南星离开璇玑门,而是留在沐青黛身边,还破天荒地冲沐青黛发了火:“我们俩的日子过得好好的,萧忘情针对别人又没针对我们!你为什么要和她作对?为什么要强出头啊?别人死也好活也好,关我们屁事啊!你平白无故地逞什么英雄做什么好人?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害了自己啊!” 她既惶恐又愤怒,沐青黛伸手抱她,安抚道:“阿芙,别怕,大不了就是一死。” 沐紫芙声嘶力竭地吼道:“我不要死我想活着!凭什么啊凭什么啊?凭什么要为了救她们而死啊?阿姐我只想和你好好地在一起!” 沐青黛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就算我不这么做,迟早有一天,我也会上那个罚恶台的。” 沐紫芙狠狠地推开了沐青黛,像是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像是一头濒死的野兽,发出了一声悲怆的怒吼。 这次,沐青黛没有发怒,而是上前将沐紫芙揽在了怀中,亲了亲她的头发,喃喃道:“阿芙,没事的,不管发生什么,阿姐都不会抛下你的。” 沐紫芙瞬间安静下来,怔愣在沐青黛的怀里,她从没有被沐青黛这般温柔地拥抱亲吻过,哪怕只是亲吻她的发丝。 这一刻,她忽然很想和沐青黛坦白自己的来历,由她亲自说出口,总比被萧忘情揭露要好。 但话到嘴边,又失了勇气。 她害怕,她真的害怕啊。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哭出了声,泪珠从眼眶涌出,滚滚坠落。 作者有话要说: 好狠的心,我从上海奔波到福建,奔波了一天,你们居然还QA 家里好冷啊,我用家里的电脑码字,时不时就要停下来苍蝇似的搓搓手。想念我的小猫,进入冬天后,我码字时,小猫都是躺我腿上睡觉的,我手冷了可以贴着小猫取暖,我还有个烤脚的神器,边烤边码字,脚一暖手也跟着暖了 第153章 萧忘情很快便找上了沐青黛,没有质问,没有斥责,她二话不说,拂尘一扬,向沐青黛动手。 几百招过后,掌风穿透气海,满身修为尽散,沐青黛伏在地上,抬起头,狼狈而又惊怒看向萧忘情,惊讶她何时学会的化元掌? 萧忘情垂眸看着沐青黛,眼神漠然,像是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蝼蚁。 她没有多说什么,唤来了水烟,将沐青黛关进逐鹿城的浩然阁。 她没在沐青黛面前揭露沐紫芙的身世,这让沐紫芙在绝望中燃起一丝希望。 “掌门,求你放过我阿姐!”她哭得涕泪纵横。 萧忘情看着沐紫芙,竟是笑了一笑,伸手擦去沐紫芙脸上的泪痕,温言道:“芙儿,你这样的人居然也有一份真心和真情,真是难得。” 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柔和亲切,擦拭泪痕的动作温柔而怜悯,就像是一个慈爱的长辈,在安抚一个哭泣的孩子。 “你比正道那些人纯粹多了,你和徵儿都是我喜欢的好孩子,一个恶得纯粹,一个善得纯粹,都不作伪,都是好孩子。” 谢清徵和沐紫芙心中不约而同生出了一丝诡异的恶寒感。 沐紫芙强忍下那阵恶寒,呜咽着求情:“掌门,你饶我阿姐一命,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萧忘情道:“芙儿,别担心,我不会杀害你阿姐,但你阿姐做错了事,需要惩罚,她若知错了,我就把她接回来。她还会是青松峰的峰主,她也还是你的姐姐,这点,永远不会变。” 她说得温和亲切,可她这人向来是嘴上一套,背地里又是另一套,沐紫芙听得毛骨悚然,见她不肯饶沐青黛一命,惶恐哀求过后,又恶了起来,纵声咒骂:“进了浩然阁的人有几个能活着出来的啊?你个假惺惺的老妖婆!禽兽不如的畜生!贱人!你要是害死了我阿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做鬼?”萧忘情唇边依旧挂着笑,“芙儿,你十三岁那年就该是孤魂野鬼了。” 沐紫芙怒道:“我会化成厉鬼报复你!像谢清徵那样,我会报复所有人!” 萧忘情摇摇头,笑道:“真是孩子气的话。” 她抬手,轻飘飘一掌拍出,化去了沐紫芙的修为。 一个月后,沐紫芙蜷在草垛里躲雨,脚底的血泡混着泥浆。 她从璇玑门逃了出来,其间听见闵鹤奉命去金陵一带的城镇搜寻谢清徵和莫绛雪的下落。 她实在想不到有谁能帮忙,有谁能斗过萧忘情,她心想,阿姐就是因为放走那师徒俩才和萧忘情彻底撕破脸的,这是那师徒俩欠阿姐的,一定要去讨回来。 于是,她风尘仆仆赶往金陵一带。 她没了修为,与凡人无异,一路上,饥饿、寒冷、疲惫、困倦,就像是回到了从前流浪的日子,一双脚都走烂了,起泡,化脓,流血,每走一步就钻心地疼,她却不敢停下,不敢闭眼睡觉,生怕再晚一些阿姐就被浩然阁的人折磨死了。 走到清嘉镇,她果真遇到了谢清徵。 接下来的事,谢清徵都已知晓。她打定主意要去救沐青黛,却实在看不惯沐紫芙理所当然的态度,她要沐紫芙下跪磕头——这是沐紫芙曾经羞辱过她的话,她原封不动奉还。 而沐紫芙当真没有丝毫犹豫,双膝一弯,跪在了她的面前。 她扶起沐紫芙,二人一同赶往浩然阁。 沐青黛被关在浩然阁里,她惯常刻薄,言行无羁,一开口便喜欢说些得罪人的话,萧忘情坐上盟主之位后,修真界不乏忌妒者、反对者,她这些年帮着萧忘情扮黑脸,说了不少刻薄阴损的话,树敌无数。 她妹妹得罪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萧忘情将她关进浩然阁后,那些人见她落难,像是见了血的蚊子,一拥而上。 还有什么比痛打落水狗更快意的事? 她再次经历了从前经历过的辱骂,幸灾乐祸,恶语相向,甚至是拳脚相加。 这次憎恨她的,不只是那些她得罪过的人,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年轻面孔。 那些年轻的修士,并未参与过当年的正魔之战,却极度仇视邪魔外道,他们站在罚恶台下,自诩“正义”,讨伐“邪恶”。每当台上活生生打死了一名“误入歧途”的修士,台下的年轻修士们便倍感痛快、大受鼓舞,然后更加投入加狂热地进行下一轮讨伐。 他们虽无缘上战场诛邪斩魔,但在浩然阁中,他们同样可以惩恶扬善,除魔卫道,为自己的正义、信念、理想而战,他们感到无比的光荣与自豪。 沐青黛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地上蜿蜒流动的血迹,她想起刚才被打死的那名修士,当年曾在战场上,与她并肩作战。 那名修士没有死在魔教妖邪手中,却在天下太平之时,死在了正道的浩然阁里。 彼时,沐紫芙已经带着谢清徵来到了浩然阁,沐紫芙看到眼前的一切,再也忍不住,冲了出去。 之后,便是谢清徵火烧浩然阁,带着沐氏姐妹二人远遁蛮荒。 进入蛮荒的鬼城,两人一鬼,适应最快的是沐紫芙。 谢清徵和沐青黛二人无言以对,均在想:那就是她们呕心沥血、出生入死守护的正道吗? 沐紫芙却没有这些正邪之惑,她饿了吃,困了睡,能救出沐青黛就是天大的喜事,到了鬼城,立刻咋咋呼呼叫唤起来:“这不是我们当年来过的地方吗?没鬼啦?” 谢清徵在沐紫芙身后幽幽道:“有啊。” 这不是还有她这么大的一个鬼吗? 她们用几天的时间,在鬼城中收拾出了一间宅子,夜晚,沐紫芙还和从前那般,偷偷钻进沐青黛的被衾。 沐青黛装睡,任由冰凉的手脚缠上腰间,却在妹妹发抖时反手扣住她手腕——这是她们姐妹间的小游戏。 沐紫芙柔声道:“阿姐,你也睡不着吗?” 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怎可能睡得着? 沐青黛沙哑的声音透着疲倦:“又过来缠着我做什么?” 沐紫芙紧紧抱着沐青黛,咯咯笑道:“阿姐,那个死了师尊的,跟死了道侣一样,在城墙上一脸苦大仇深地弹琴呢。” 谢清徵:“……” 你们姐妹聊天就聊天,好好地扯我做什么? 沐青黛凉凉地道:“我若不在你身边了,你也会像她那般难受吗?” 沐紫芙便不再笑了,沉默了一会儿,发誓道:“我永远不会离开阿姐,阿姐,无论发生什么,你也不要离开我。” 沐青黛哼了一声:“那就随我好好修炼,别再惹是生非了。” 她自小体会过千夫所指的滋味,再次跌落谷底,她所想的,是如何东山再起。 沐紫芙依偎在她的怀里,喃喃道:“会的,我以后会跟着阿姐好好修炼的,只要阿姐不离开我便好。” 沐青黛的见愁笛与沐紫芙的佩剑并排放在床边,沐紫芙夜半醒来,将笛子上的笛穗和自己的剑穗,结成歪歪扭扭的同心结。 翌日,沐青黛起床,瞥了眼同心结,只当是沐紫芙的恶作剧,冷着脸,挥剑斩断结扣,拿起笛子,转身走出几步后,又返回,弯腰捡起地上被她斩断的丝绺,收进怀里。 她和谢清徵在鬼城中联手布施了无数道阵法,聚聚阴、防御;她再次亲自传授沐紫芙剑术。 沐青黛握着沐紫芙的手,教剑诀时,她说剑气该如檐角冰凌般冷脆,可沐紫芙的剑尖总在第三式发颤,生生把一击杀招舞成四月柳絮。 直到某次剑气荡起满地黄沙,沐青黛这才发现,沐紫芙的腕上缠着一圈浸血的纱布——原来这丫头日日夜夜练剑,虎口震裂了也不吭声。 “蠢!我让你好好修炼,没让你这么练剑!” 沐青黛扔出金疮药时,沐紫芙正偷吃她藏在剑匣里的梅子糖,还漫不经心地道:“想吃糖葫芦了,那个倒霉蛋什么时候出城啊,让她给我捎点回来。” 沐紫芙跟着裴疏雪学了好些年的医道,沐青黛专门开辟出一间药房,供她炼药,炼出的丹药可以辅助修行,加快筑基结丹。 夜晚,沐紫芙蜷在丹炉后的蒲团上数火苗,炉火把她的影子烙在墙壁上,像团晃动的墨渍,沐青黛在一旁静静打坐。忽然,炉鼎爆裂,沐青黛猛地睁眼,脊背挡在沐紫芙面前,挡住了飞溅的青铜碎片。 沐紫芙站在烟尘里咯咯地笑——她手里攥着块滚烫的丹渣,捏成了兔子的形状。 “哎呀,又炼失败了,这只小兔子送给阿姐镇笛。”她抹了抹鼻尖的黑灰,把兔子塞进沐青黛的掌心。 后来,那只兔子一直压在见愁笛的尾端。 沐青黛伤势彻底痊愈的那日,正在房内更衣,她没有避讳沐紫芙,沐紫芙却突然走到她的身后,揽住她,在她的肩头咬出了一个牙印,嘻嘻笑道:“以后阿姐每次更衣时,都能想起我了。” 沐青黛猛地穿上衣服,后退几步,转头看向沐紫芙,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她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道:“阿芙,以后别这样了。” 沐紫芙背对着她,向外走去,道:“好啦好啦,我不逗你了。” 从前沐紫芙阴暗地想过,倘若沐青黛失去了一切,只有她还陪在身边,沐青黛一在乎她。 可如今,沐青黛当真失去了一切,也确实更在乎她了,她看见沐青黛憔悴落魄的模样,心中滋生的不是欢喜,而是一阵尖锐的疼痛。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除夕快乐呀!祝大家新的一年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蛇来运转,万事大吉!本来这章该收尾这个单元的,但今天除夕其乐融融,过年的感觉太温馨了,我真不想这个时候写死小沐、刀大沐,下章再收尾吧哈哈,我去吃年夜饭啦 第154章 蛮荒灵气稀薄,沐青黛修炼进境缓慢,沐紫芙劝沐青黛遁入仙山修行,沐青黛却放心不下青松峰的门人。 也正是那一天,萧忘情派人寻来了蛮荒。 那些人寻不到鬼城的具体位置,却能寻到乌墨国的地界,以青松峰一干人等的性命,逼沐青黛主动出城。 沐紫芙劝阻道:“阿姐,我们出去就是送死,不如等那个倒霉蛋回来再说。” 沐青黛负着手,一边焦躁地走来走去,一边传音给谢清徵。 毫无回应。 谢清徵叹了一声气,那个时候,她在夔谷被激怒,大杀四方,杀红了眼。 城外不断有人传音进来,沐青黛手按碧笛,脸上闪过一丝决然:“萧忘情怨恨的人是我,我出去,她最多只杀我一人;我若不出,她能杀光青松峰所有人!” 沐紫芙愤懑不平:“阿姐,你说得轻松,杀你一人?你死了,我怎么办啊?你能为了别人去死,就不能为了我留下来吗?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啊?就好好待在这里,等她回来不行吗!” 从来只有沐青黛训斥沐紫芙,将沐紫芙斥得无言以对,眼下,沐青黛却被沐紫芙劈头盖脸一通怒骂。 沐青黛道:“可青松峰是我的青松峰,不是她的。” “不是她的也不是你的!青松峰是璇玑门的!就算萧忘情要自杀自灭,要屠光青松峰,要屠光正道,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啊?我和你活着就好了啊!你就不能学蓝昧丹姝那样明哲保身吗?”沐紫芙红了眼眶,心中又气又急,她恨萧忘情的迫害,更痛恨沐青黛强行出头。 什么大义?什么正道?她通通不在乎,她只想和阿姐在一起。 沐青黛无言以对。 沐紫芙道:“为什么啊?为什么你总要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谢清徵一瞬间竟与沐紫芙强烈共情。 是啊,她也好,师尊也好,云漪也好,沐青黛也好,明明有更轻松的活法,为什么要出头?为什么要入世?为什么要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留下一身骂名?为什么要把责任往自己的身上揽?那样一个黑白颠倒正邪不分的正道,值得她们守护吗? 沐青黛淡道:“不为什么,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 沐紫芙哭道:“难道你不知道出去了会有什么后果吗?阿姐,我怎么办啊?” 沐青黛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阿芙,这三个月你懂事了许多。” 沐紫芙张了张唇,话还没说出口,脑袋忽然微微一麻,接着传来一阵阵眩晕感。 她歪倒在沐青黛的怀里,全身无力,动弹不得,眼皮控制不住地想要合上。 沐青黛将她抱到榻上,蹲下来,抚摸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道:“阿芙,你在这里等她回来,不要出城。” “她虽然不喜欢你,但看在我的面上,她会护你无恙。” “阿姐以前总骂你,谁让你总给我惹是生非,让我操心。” “以后阿姐不骂你了。” 沐紫芙躺在榻上,心中无比狂躁,却又无可奈何,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铮铮铮。”不知过去了多久,耳畔传来清澈的琴音,意识清醒过来,沐紫芙动了动手指,遽然睁眼。 她从榻上一跃而起,冲进隔壁屋,看见九霄琴的琴弦微微颤动。 暇思索这把琴为何会无人自弹,她一路狂奔,冲到城墙下,看着谢清徵留下的那个传送阵。 谢清徵临走之前附在她的身上,以头撞墙,撞得她额头一片紫红,她为了报复,就在阵法上添了几笔,毁了这个传送阵。 如今就算能传音给那个倒霉蛋,那个倒霉蛋也来不及赶回来了。 法,沐紫芙只好带着谢清徵留下的只鬼,迅速奔往业火城。 业火城外有许多璇玑门的修士把守,剿灭十方域后,蛮荒的这些城池都由正道各派接管,业火城如今是璇玑门的地盘。 这里原本是魔教炼制毒尸的大本营,城里还摆放着各种铁链、铁笼。 沐紫芙一现身就被巡逻的修士捉住了,送去了城里的炼尸坛。 炼尸池翻涌着红色毒瘴,池边摆着一把椅子,萧忘情坐在椅子上,同跪在池边的沐青黛道:“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炼的尸人和魔教不一样,他们更听话,没有命令,他们不会咬人,也不会传染人,更不会残害无辜,最妙的是,生前的功夫他们死后也还能使出来。这些天,我命你们青松峰的尸人去四处除祟,他们很听话地去了。可惜,我还没炼出最厉害的那个,要是有人自愿献祭性命,炼出来的尸人一定能威力大增。” 谢清徵忽然想起山洞里捉来的那个行尸“师妹”。 沐青黛披头散发,被捆仙绳捆缚了双手,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萧忘情,你究竟想做什么?” 萧忘情温言道:“青黛,你还不明白吗,人太复杂了,尸人多简单啊,尸人比人好用多了,尸人一样可以除魔卫道。只要你向我认错,回到我身边来,我就把伤害你的那些人,变成你手底下的人,从此只听你的号令。你瞧,徵儿多听话,她眼下应该在夔谷杀得十分痛快。青黛,难道你不想报复他们吗?” 沐青黛看着萧忘情,冷然道:“少在那里煽风点火,我最该报复的人不是你吗?你设立的浩然阁,你把我关进的浩然阁,浩然阁的那些人也是你‘教化’出来的,你激发了他们的愚昧和恶意,他们的恶用在我身上,然后你还要我报复他们?冤有头,债有主,他们固然可恶,但只是一枚棋子,万恶之源是你,罪魁祸首是你,我要报复,只会报复你。那些人,我瞧不上,没资格成为我的对手。” 萧忘情莞尔一笑:“你都跪在我面前了,还想当我的对手啊?”说罢,转头吩咐旁边的水烟,“去拿个软垫放在她的膝盖下,地砖硬,她跪得不舒服。” 沐青黛被迫跪在地上,怒道:“少给我在那边假惺惺!你管我是跪是站啊?只要我活着一日,迟早会杀了你!” 萧忘情心平气和:“你言下之意是求死咯,你想逼我现在就杀了你?” 沐青黛恶狠狠道:“你杀了我青松峰这么多人,你我之间,不是我杀你,便是你杀我!” 萧忘情以手抵额,指尖抚了抚自己的白眉,看着沐青黛,慢条斯理道:“那你自杀吧,他们都是被你连累死的,你若不背叛我,我何至于对他们下手?你有今天这个下场,也只能怪你自己,你这样四处得罪人的性子,就算没有我,迟早有一天,也还是会落得个众叛亲离人人喊打的下场。和谢幽客一样。我早劝过你们,说话做事留些余地,你们就是不听。” 她的口吻还像从前那般温和亲切,仿佛是友人之间的谆谆告诫。 沐青黛神情一凝,没有开口。 萧忘情继续道:“你这种人多吃亏啊,行事虽正,但不会说话不会做人;那些人就不一样了,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苍生、大义、正道,这些话总要挂在嘴边说一说。青黛,你不说话,是知错了吗?” 沐青黛道:“我没错,我是对的,错的人是你,萧忘情,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萧忘情重重叹了一声气,像是快失去耐心:“青黛,我待你不薄,把你看作是自己的妹妹,扶持你继任峰主之位,又替你寻回了胞妹,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非要惹我生气呢?” 沐青黛跪在地上,面上沾着血污,眼神里透着一丝鄙夷,看着萧忘情道:“世上之事,有可为,有不可为,这些做人的道理,和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 那一丝鄙夷终于刺破了萧忘情温和的神情,萧忘情脸上闪过狞色,唇边的笑意冷了下来。 恰在此时,沐紫芙被人押了上来。 她看见披头散发的姐姐,瞬间红了眼眶。 明知斗不过萧忘情,却还要赶来送死,她知道这很蠢,可她若救不了阿姐,宁愿同阿姐死在一处。 她的那点修为毫无威胁,萧忘情甚至不用捆仙绳捆她,还大方地将她送到了沐青黛的面前。 沐紫芙手忙脚乱替沐青黛解开手上的捆仙绳、擦去脸上的鲜血:“阿姐,阿姐……” 萧忘情并不制止,向后一靠,唇角上扬,重新浮出温和的笑意,好整以暇看这一出姐妹团聚的好戏。 沐青黛瞪着沐紫芙,愠怒道:“我不是让你待在城里别出来吗!为什么又不听话?” 沐紫芙也怒了:“你不是要送死吗?我过来陪你一块死啊!” 沐青黛道:“谁要你陪我死啊?” 沐紫芙道:“我来都来了你还能把我塞回去啊?” 沐青黛怒道:“我真想把你塞回阿娘的肚子里去!” 萧忘情看着她们,忽然扑哧笑出声,插嘴问道:“青黛,这些年你对芙儿很好,芙儿对你好吗?” 她问得莫名其妙,沐青黛揉了揉膝盖,握着笛子,站了起来:“一人做事一人当,萧忘情,你有什么冲着我来,别牵扯到阿芙!” 沐紫芙脸色煞白,顿时升腾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一颗心怦怦地跳,哑声道:“阿姐,阿姐,你别听她的话。” 萧忘情道:“青黛,我不会伤害她的,但我想和你聊一聊她的身世,你还记得,她是我帮你找回来的吧。” 沐青黛嘴唇动了动,有些不安,盯着萧忘情,问:“她的身世怎么了?” 沐紫芙突然剧烈颤抖,恳求道:“阿姐,不要,不要听啊……” “那年我找到的确实是芙儿,但她已经是一具没有气息的尸体了,魂魄都入轮回去了。”萧忘情的声音很轻,却像是毒蛇游过枯叶,令人不寒而栗,“可巧,有个冻死的小乞丐,魂魄怨气冲天,被水烟带了回来,我就把那个小乞丐的魂魄,塞进芙儿的肉身里了。” 沐紫芙不敢去看沐青黛。 沐青黛难以置信地看着萧忘情,浑身颤抖,好半晌,才摇头道:“我不信,她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妹妹,我不信……” 萧忘情道:“你不该信的时候,选择相信,和你说实话了,你又不肯信了。既然不肯相信我的话,那你可以问问你的好妹妹,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沐青黛转头看向沐紫芙,死死盯着沐紫芙,放低了声音,很温柔、很温柔地问:“阿芙,她说的是真的吗?阿芙,你没有骗我,对不对?” 没有回答。 沐紫芙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沐青黛依旧盯着她:“阿芙,你快告诉我,你说没有骗我,我就相信你。” 沐紫芙崩溃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阿姐,对不起……” 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落下,她胸口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却也松了一口气。 她哭着道歉:“对不起,我骗了你,但我是真心把你当我姐姐的,阿姐,我那个乞丐母亲从小对我不是打就是骂,你虽然也骂我,但你从不打我,你是真心对我好,阿姐,我也是真心喜欢——” 话未说完,啪的一声脆响,她被沐青黛用力扇了一耳光。 她被打得趔趄后退,左脸颊又辣又疼,高高肿起,她低下头,泪水模糊了视线,不敢再说喜欢,只是道:“阿姐,你杀了我吧,我死在你手里,比死在萧忘情手里要好。” 沐青黛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整个人抖作了一团,她怀里还放着彼此笛穗剑穗结成的同心结的丝绺,她摩挲着笛子尾端的那只丹渣捏成的兔子,她想起沐紫芙在她肩头留下的牙印。 被欺骗的愤怒,被辜负的心寒…… 她忽然感到一阵恶心,胃部阵阵痉挛,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沐紫芙伸手去搀扶,被沐青黛恶狠狠甩开:“别碰我!你让我感到恶心!” 沐紫芙泪如泉涌,哭得委屈又伤心:“阿姐,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可我们这几年相处的情分,难道是假的吗?” 沐青黛擦去唇角的鲜血,眼里泛起了泪花,冲沐紫芙吼道:“你闭嘴!闭嘴!我不要听你说话!” 沐紫芙手足无措地站在沐青黛身旁,呜呜咽咽地哭着,胸口疼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呼吸无比困难,她想伸手去搀扶沐青黛,却又不敢。 沐青黛问萧忘情:“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萧忘情道:“青黛,你是我最锋利的一把刀,不这样,你怎么肯心甘情愿地留在我身边?不这样,又怎会打消你对我的疑虑?” 沐青黛颤声道:“我父母的死,是不是也和你有关?” 萧忘情长长地叹了一声气:“你看你,还是问出口了。也不能全怪我,还是要怪你阿娘的性子太偏激,才让人有机可乘。” 沐青黛说不出话来,紧紧握着笛子,双眼爆满了血丝,竭力忍住喉咙里的那一丝痛苦的呜咽声。 被仇人害得家破人亡,反倒与仇人惺惺相惜,死心塌地追随辅佐;修为散尽身败名裂,追随她的门人被炼化成尸;真心爱护的妹妹,非但不是她的亲妹妹,还与仇人联手欺瞒她多年…… 她跪坐在地,捂住脸颊,痛苦道:“杀了我……萧忘情,你杀了我吧……” 萧忘情坐在椅子上,姿势不变。 摧毁了对方最在乎的一份感情,将对方的自尊和骄傲踩进泥土里,她知晓沐青黛再无心气与她争斗,唇边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耐心地和你说了这么多,你总算知错了。好孩子,我不杀你。你若难受,想哭就哭吧,我还从未见过你哭的模样,哭完你就和我回璇玑门,继续当你的峰主。” 沐紫芙哭着喊道:“阿姐,你别死啊。” 沐青黛有气无力道:“你不要喊我阿姐……我不是你的姐姐……” 她甚至没有力气责骂沐紫芙,只是一心求死。 沐紫芙跪了下来,吸了吸鼻子,抬手擦去脸上的泪水。 她脸上的指印十分明显,她用力咬破自己的指尖,将鲜血涂抹在沐青黛的见愁笛上,默念结契咒语。 “沐峰主。”她识趣地换了个称谓,脸上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谢你护了我这么多回……以后,换我保护你,希望你不要嫌弃……你总说我什么时候能听话懂事一点,以后,我都会听话了,从今以后,我还是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莫绛雪教给她的“对不起”和“谢谢你”,她最后,用在了沐青黛的身上。 沐青黛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放下手,看向沐紫芙,猛然瞪大双眼,伸手去抓沐紫芙,却抓了个空。 沐紫芙最后与她对视一眼,纵身跃向炼尸池。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视线霎时一片猩红,沸腾的红色液体像活物般攀上身体,所过之处,皮开肉绽。 血肉被腐蚀、搅碎,灵魂四分裂,谢清徵听见沐紫芙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喊叫。还未来得及感受更多,她被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痛,刺激得直接从沐紫芙的肉身里脱离出来。 眼前一阵阵眩晕,谢清徵坐在地上,沉浸在那份痛苦的情绪里,低着头,缓了好一会儿。 抬起头时,她竟看见了沐青黛。 沐青黛不知何时清醒过来了,站在树下,伸手抚摸沐紫芙的左脸颊。 莫绛雪走到了谢清徵的身后,将谢清徵搀扶起来。谢清徵看见莫绛雪,扯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又看向沐青黛。 沐青黛在哭,涕泪横流,下巴一颤一颤,难看极了。 一个人伤心到极点,是没办法哭得好看的。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沐青黛哭。 第一次是很多年前,她背着沐青黛走过戈壁大漠,听见沐青黛在睡梦中呼唤“阿爹” “阿娘”。 这一刻,她真希望这女子还像当年初见时那般,写满傲慢,刻薄,张扬,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在人前哭得伤心欲绝。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呀! 第155章 道歉的话,沐青黛一向说不出口。 可如今,无论她说多少遍对不起,眼前的少女,都不会再开口唤她一声“阿姐”。 谢清徵和莫绛雪看着她们,亦是沉默不语,生离死别的痛苦,无需多言,她们感同身受。 沐紫芙心底藏着一份至死未说出口的喜欢,逾越亲情的喜欢,谢清徵不打算替沐紫芙告诉沐青黛。 彼此是什么情都不重要了,一生一死、一人一尸的结局已定。 她只打算在沐青黛平复情绪后,告知沐青黛自己附身后看到的那些画面,还有之前在一念村与莫绛雪经历的有关于晏伶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萧忘情。 从头到尾,沐青黛都没有大哭出声,只有些许隐忍的、压抑的呜咽,然后是默然无声的泪流满面,最后,彻底流不出泪来。 再多的泪,都已流尽。 她哭累了,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眼中盛满了哀伤,她转过头去,看向谢清徵和莫绛雪,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莫绛雪转开视线,眺望不远处爬到屋顶上嬉戏的灵狐,装作没看见她哭。 那般要强的一个人,无需别人的安慰,只需别人在她流露出脆弱的一面时,装没看见,这点莫绛雪早已知晓。 对上沐青黛的视线,谢清徵怔住,一阵尴尬,心想:“我是不是该说些什么话呢?她误会了谢浮筠这么多年,连带着讨厌我讨厌了这么多年,现在误会解除,她总不至于再讨厌我了吧……我还是装没看见好了……” 她转开视线,去看师尊,师尊正看着灵狐,默然不语。 师徒二人默契地装聋作哑。 沐青黛抿了抿薄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可还没开口,身子一歪,又晕了过去。 她本就重伤在身,清醒过来后,抱着沐紫芙的尸身发泄般痛哭了一场,体力不支了。 谢清徵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身形一晃,冲过去接住她,将她抱回屋里的榻上。 莫绛雪端来一盆温水,替她擦拭面颊,然后坐在案边,为她弹奏一曲《清心决》。 谢清徵侍立一旁,静静听着。 莫绛雪垂头抚琴,神情没有丝毫波澜,弹得十分认真。 谢清徵看着她的眼神越发温柔。 她是霜雪一般的女子,皎洁剔透,看似冷若冰霜,实则周到体贴,对爱人,对友人,皆是如此。 谢清徵忽然开口道:“师尊,你和云漪,和沐长老,很像。” 她们三人,或清冷出尘与世无争,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或桀骜自负骄横张扬,但本质上,都是同道中人,心怀抱负,坚韧不拔,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这也是沐青黛会在那几年里护住莫绛雪的缘故,她们同样惺惺相惜,哪怕平日里看着像是针锋相对,患难时,却会雪中送炭。 莫绛雪抬首望向谢清徵,眸光微漾,勾了勾唇,没有接话,吩咐道:“你把沐紫芙带进来。” 谢清徵颔首应是。 沐紫芙不听她的指令,但沐紫芙不会攻击她,她可以强行将人扛进来,放在房里,守在沐青黛的床榻边。 沐青黛躺在榻上,愁眉不展,双眸紧阖,眼眶看上去还有些红肿;沐紫芙站在她的身边,面色惨白,垂手以待。 谢清徵看着一躺一立的姐妹二人,重重叹了一声气,心中的怜悯之意愈深,只觉萧忘情真该死。 沐青黛怜惜萧忘情的过往,理解她的不易,欣赏她的才能,辅助她一路坐上盟主之位,她却过河拆桥,杀人诛心,利用了对方这么多年,还将对方的骄傲和自尊都踩在脚下。 真该死。 “让她多睡一会儿,我们走吧。”一曲毕,莫绛雪收了琴。 屋内一片静谧。 师徒二人退出房间,关上房门,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往偏院走去。 偏院里还有她们从山洞带回来的行尸。 谢清徵下意识跟在莫绛雪的身后,彼此距离两步远,走出一段路,莫绛雪微微蹙眉,放慢了脚步,等谢清徵跟上。 熟料,谢清徵也下意识跟着调整速度,放慢了步伐。 莫绛雪停下来,转头,浅淡色的琉璃眼眸瞬也不瞬地盯着谢清徵。 谢清徵被盯得心中紧紧一缩,心里仿佛有片羽毛呵过,痒痒的,她却不知该如何缓解那份痒意。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莫绛雪回过头,继续向前走去,二人一前一后走着,只隔着半步距离时,她的胳膊向后一伸,准确无误地捉住了谢清徵的手,将人往前稍稍一带。 并肩而行。 谢清徵低头看去,看见师尊皓白的手腕。 那只手柔若无骨,柔滑细腻,原本能感觉到冰冰凉凉的,可她如今成了鬼,身体散发出的阴寒之气,比师尊身上的清寒更冷,她牵师尊的手,反而能感觉到几分淡淡的暖意。 手腕一转,她的指从师尊的指间穿插过去,彼此十指相扣,掌心紧紧相贴。 心中的痒意缓解了几分。 莫绛雪问她:“你附进沐紫芙的身上后,都瞧见了什么?” 她一一讲述。 讲完之后,二人来到一具行尸面前。 谢清徵指着这具从山洞中带回来的行尸,道:“萧忘情改进了魔教炼毒尸的方法,这位‘师妹’就是萧忘情最新炼出来的尸人,那时她进洞应该是奉了萧忘情除祟的命令,去除那些食魂花妖。” 莫绛雪嗯了一声,绕着行尸转了一圈,又是把脉,又是探查灵海,最后道:“死透了,救不回了。” 从前的毒尸,虽然会传播尸毒,但中毒之人都可救治,都还能变回正常人;这种改进过的行尸,虽然听话,却是彻彻底底死绝了,再无救治的希望。 谢清徵道:“等找回我的两位养母后,杀萧忘情。” 莫绛雪道:“这几日我们先把能找到的尸人都找回来。” “之前路上偶遇的几只,我都往她们身上注入了自己的阴气,很快就能找到,就是不清楚,萧忘情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炼的,炼了多少出来?” 莫绛雪道:“我有一个大概的猜测。” 谢清徵:“说说看。” 莫绛雪:“玉衡鼎流落到蛮荒,十方域用它炼制毒尸,它化形成人后,吞噬了十方域的尊主,回到中原,在一念村遇到了萧忘情。那时候她们一人一鼎达成了交易,萧忘情放玉衡鼎离开,从玉衡鼎那里,拿到了化元掌和炼毒尸的秘诀。” “化元掌她可以闭关一人修炼,炼制毒尸却需要人。她当年选了温家村的人试毒。谢浮筠叛离宗门后,四处漂泊,恰巧带你路过温家村,发现村里起了瘟疫,于是留下治疫。你当年在温家村,是不是就见过萧忘情?” 谢清徵点头:“嗯,我小时候就在温家村见过她,谢浮筠发现了瘟疫,发现了毒尸,就是先给她传信的,她只身来温家村见谢浮筠,我不清楚当时她们两个具体聊了什么,但她来之后,村里所有染疫的病人都死了。” 莫绛雪问:“你亲眼看到是她杀的吗?” 谢清徵摇头道:“我没看到。” 莫绛雪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那你,为何要杀谢浮筠?” 她问得有些小心翼翼,似乎怕戳到谢清徵的伤心处。 谢清徵回想起当年的情景,皱起了眉头,心中一酸,好半晌没说话。 莫绛雪抬手,指尖轻轻抚过她蹙起的眉头,温言道:“不说这个了,我们出去捉些行尸回来。” 谢清徵忙拉住莫绛雪,道:“奔波了这么久,歇一歇吧,反正那些行尸不会伤人,还会帮人除祟,在外面多待几天也没事。” 两人重逢还没多久,夔谷围攻、佛门追杀、沐氏姐妹,一桩一桩的事挤到眼前来,连道侣关系都是在逃跑途中匆匆忙忙定下的。 更多的时候,她下意识还当彼此是师徒,而非是道侣。 莫绛雪道:“好,那我们去把那个传送阵重新画一下。” 两人出了宅子,去城墙底下,重新画一个传送阵。 谢清徵捱下那股心酸,同莫绛雪道:“其实,当年,不是我要杀她,是她用摄魂术,操纵我杀她。我亲手杀了她,这样她就能施法,将她的一缕残魂附在我的身体里。事后,她还封印了我的记忆。” 莫绛雪问:“那你身上的恶诅怎么来的,和她有关吗?” 谢清徵颔首道:“是她带来的,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中的。西山茅屋的那个阵法,就是她布下的。”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了一下,一本正经道,“师尊,你替我转移恶诅,实则就是替谢浮筠转移恶诅,你帮了她,谢宗主一定不会找你麻烦了,她们师姐妹关系很好的。” 好到……可以像她们这般,结为道侣的程度。 莫绛雪淡声道:“那可说不准,你是你,谢浮筠是谢浮筠。” 谢清徵认真道:“反正我不会让谢宗主打你的,要打就打我好了,是我先喜欢你的,我就和她说,是我对你死缠烂打的。” 她说得这般认真,这般郑重其事,这般可爱,莫绛雪忽而一笑,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道:“感情是两个人的事。” 一个人死缠烂打有什么用。 谢清徵笑道:“若能找到谢浮筠,她一定也会站在我这边的。” 也就谢宗主性子古板些,这不许那不许的。 莫绛雪道:“你以前也是这么对她直呼其名吗?” 谢清徵想了想,道:“她没谢宗主那么严肃,我以前有时喊她的名字,有时喊她‘娘亲’,有时喊她姐’,有时喊她‘大师姐’,怎么喊她她都无所谓。但她被逐出天枢宗后,我就不喊她‘大师姐’了,喊了她会难过,会一直喝酒。” “她带着我混迹江湖,昙鸾还来找过她,劝她加入十方域,她说‘正道的人容不下我,我就要去魔道吗?我为什么不能走自己的道’正道魔道她都不去,结果,她就被两道的人联合追杀了。” “她带着我,时不时打打杀杀,过了一段刀剑舔血的日子,走到温家村的时候,她还说‘要是治好了这些村民,我们就在这里隐居下来’。可惜,不但没治好所有人,还把自己的命搭在了那里。” “她带着我离开天枢宗,本来是想要夺舍我的,但到死,她都没这么做。” 莫绛雪道:“你把她当娘亲了,她也把你当女儿了。” 谢清徵笑道:“是啊,我多听话啊。她每次受伤,都是我一边抹泪一边给她包扎伤口。白天她教我天枢宗的功夫,夜晚我们俩抱着一块睡,荒郊野岭,山洞破庙,什么地方都睡过。她倒是不缺钱,每次有人追杀上门,她就笑着说‘钱袋子来了’。唉可她和你一样,攒不下什么钱来。我真是,从小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自小父母双亡,好不容易被谢幽客捡了,在天枢宗过了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接着就被谢浮筠抱去江湖漂泊。 莫绛雪斜眼看她,并不作声。 谢清徵继续道:“她一边打打杀杀,一边带着我,帮人捉鬼除祟。手上有点钱,她就拿去买酒喝了,还总叫我去给她买酒。她倒是辟谷了,不用吃喝,我还天天饿肚子呢。她不会做饭,师尊,我做饭难吃全怪她教得不好……” 说着说着,她忽然鼻子一酸。 “虽然说起来很不着调,很不靠谱,但那些日子我们四海为家,相依为命。师尊,我在塔里被关了七年,出来后,我想起从前和她漂泊江湖的日子,就心想,与正道为敌,众叛亲离,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 莫绛雪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可她和你一样,杀人不会感到快活,因此终日买醉。” 谢清徵垂下头,想了一会儿,又道:“可我现在又有点害怕了。” “嗯?为什么?” 谢清徵看着她,直白道:“因为你。你没回来之前,生死荣辱,我全不放在心上,你一回到我身边,我就惜命得很。” 莫绛雪对上她的目光,眼中似含了水波,唇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没有说话,突然凑近,在她眉心的朱砂印上,轻轻落下一吻。 谢清徵身子一颤,脚下一软,险些没有站稳。 莫绛雪搀扶住她的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不敢与莫绛雪对视,转开身,心中欢喜无限,神情却故作认真,继续谈论正经事:“话说回来,炼尸可是大忌讳,眼下我和沐长老人人喊打,我们说什么,正道那些人都不会相信的,说不定,还会觉得是我们丧心病狂炼出来的……现在沐紫芙成了最强悍的一具行尸,只听沐长老的指令,更容易让人误会了;师尊你……诶,你和我厮混在一起,你说话也不会有人相信了。” 曾经的“云韶流霜”是仙门名流,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为人所敬,为人所惧,很有威望,但夔谷一战,她当着三千修士的面,在自己的额头落下那样惊世骇俗的一吻,说了那样一番话,眼下,只怕她和自己一样,受那些无知小人的轻贱鄙视,名声也好不到哪去,她说的话更不会有人信服。 莫绛雪神情淡然,相比谢清徵愁眉不展长篇大论,她只有一句话:“也许当年提醒我们萧忘情炼毒尸的人,会是一个突破口。” 谢清徵道:“那个人会是谁呢?必然是十分了解萧忘情的人,说不定还是萧忘情十分信任的人……” 两人对望了一眼,心中同时有了一个猜测:裴疏雪。 谢清徵犹豫道:“虽然很有可能是她,但她的腿……” 一个双腿有疾的人,是如何通风报信的? 莫绛雪缓声道:“不急,等青黛醒来之后,我们再和她打探一些疏雪的消息。” 谢清徵道:“好,先休息吧。” 宅子西院是她的屋子,她习惯性给师尊铺好被褥,还多加了一床软絮厚垫,然后就打算去外面的院子里待着。 莫绛雪正宽衣,见她要出去,转头问道:“你去哪儿?” 谢清徵指着外面的树道:“我替你守夜。” 莫绛雪弹指一挥,一阵微风拂过,房门阖上。她淡声道:“你好像忘了,眼下我们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诶过年,陪客,催婚,洗碗……我好想我的小猫咪啊……我燕云十六声好几天没上线了,我加入了青溪,这周还有治病救人的KPI没完成QA 第156章 房门轻轻合上,谢清徵站在原地,转过身,目光落在莫绛雪身上:“师尊,我不用睡觉的。” 莫绛雪闻言,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衣带从她指尖滑落,垂在身侧。默了片刻,她抬起头,目光扫过谢清徵的脸:“你是想让我亲口和你说,‘留下来,陪我’吗?” 谢清徵道:“不、不是……” 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轻飘飘的语气,说出的“陪我”二字,却像一根羽毛轻轻拂过她的心尖,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莫绛雪朝她缓步走近,衣裳松松垮垮,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脸上,眸色深邃,像是要将她的所有情绪都看透。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变得黏稠,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感觉到师尊的气息越来越近,冷香萦绕在她的鼻尖,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噬。她的喉咙干涩,心里一阵紧张,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师尊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尖的温度让她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莫绛雪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里带着一丝戏谑:“还是说,你其实……很想留下,却故意同我说,你要出去,要我挽留你。嗯?” 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耳语。 谢清徵呼吸一滞,脑海中一片空白,窘迫地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的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莫绛雪的红唇上。 “师尊……”声音轻颤,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求。 她很想,很想再碰一碰那抹柔软,她还记得唇齿交缠的滋味,炽热而又温柔的缠绵。 她情不自禁,越靠越近,彼此的鼻尖几乎贴上,她缓缓闭上眼睛。 莫绛雪轻笑出声,忽而后退些许,拉开彼此的距离,指尖滑过她的下颌,转而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这里有没有朱砂和黄符?” 谢清徵愣了一下,眼中的迷离还未完全褪去,便被莫绛雪突如其来的问题拉回了现实。 空气中的暧昧一扫而空,好似一串火苗被撩拨得越来越高,越烧越旺,却突然被一阵冷风扑灭,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地看着师尊,仿佛还没从方才的旖旎氛围中回过神来。 “朱砂……和黄符?”她喃喃重复一遍,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 莫绛雪负手而立,依旧站在她面前,目光却已从她的脸上移开,落在了房间的一角。她的神情恢复了往日的冷淡,仿佛刚才的暧昧从未存在过。 “嗯。”莫绛雪应了一声,转身走向房间中央的桌案,“我需要画一道符。” 谢清徵站在原地,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失落。她看着师尊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压下心底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深吸了一口气:“师尊要画什么符?我……我这里有朱砂和黄符,沐长老经常会用到……我去取来。” 莫绛雪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谢清徵快步走到房间另一侧的柜子前,打开抽屉,取出朱砂和几张黄符。她的动作有些慌乱,指尖微微发抖,险些将朱砂盒打翻。她咬了咬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东西拿在手中,转身走向莫绛雪。 “师尊,给。”谢清徵将朱砂和黄符放在桌案上,声音依旧很轻,却已恢复了平日的恭敬。 她站在一旁,看着师尊拿起笔,蘸了朱砂,开始在黄符上勾勒符纹。师尊的手修长而有力,笔走龙蛇,赤红色的符纹逐渐在黄符上显现。 这样的一双手,弹琴时好看,画符时也好看。 谢清徵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莫绛雪的侧脸上。 她的神情十分专注,眉目如画,不染一丝尘埃,侧脸轮廓分明,肌肤白皙,宛如月华洒在雪地上,清冷而柔和。 真好看,好像一生一世都瞧不够…… 敬重与爱慕的心思交织在一起,谢清徵旖旎的思绪渐渐平复,心底却另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师尊,你又戏耍我。” 把人的……把鬼的心撩拨乱了,自己却在那里气定神闲地画符。 莫绛雪面不改色:“戏耍你什么了?只是让你留下,侍奉我画符而已。你我是师徒,你做这些可是天经地义 。 ” 谢清徵哼道:“你还拿师徒的身份压我。” 莫绛雪唇角微勾:“分明是你自己总觉得我们还只是师徒。” 谢清徵道:“那我们确实还是师徒啊,你又没将我逐出师门,你还要教我功夫。” 莫绛雪手中的笔却微微顿了一下,符纹的最后一笔显得有些凌乱。 默了片刻,她轻声道:“我可以教你别的,功夫是教不了你了,眼下我的修为不如你。” 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谢清徵竟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涩。 让一个曾经问鼎修真界的人,亲口承认自己的修为不如亲传弟子,那种滋味,一定不好受。 谢清徵忽然有些后悔提起这个话题。 莫绛雪放下笔,抬眸看向她,目光依旧平静:“怎么,觉得心疼了?你是我教出来的,你曾说过,十年内要超越我,现在你做到了,这不是很好吗?” 谢清徵道:“我会保护你的,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就像师尊曾经将她护在身后那般。 莫绛雪淡然道:“好啊,你保护我。但再过十年,你还能不能超越我,这就难说了。” 谢清徵咽下心中的酸涩,展颜一笑:“那就十年后再看。你我的修为会变,但有个东西不会变。” “什么呢?” 谢清徵温言道:“师尊,我想一辈子陪在你身边的心意不会变。” “一辈子……”莫绛雪呢喃重复这三个字,看着谢清徵,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某个瞬间。 那时彼此都不知情爱,自己同她说了一句:“我总有教不了你的那一天,等我把我懂的都教给你了,就是你学成出师的时候。” 那时的她天真地反驳:“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和你学,我不出师。” 那时的她,也说了这句话,想一辈子陪在你身边的心意不会变。 曾经是少年赤诚,如今是动听的情话。 莫绛雪瞬也不瞬地看着眼前人,心中一片柔软,道:“你自小就油嘴滑舌,惯会说些肉麻话。” 谢清徵道:“那你还不是听得很开心?你的性子闷得很,偏要我这样直白的才好。” 莫绛雪没有说话,心中泛起了一阵涟漪,她拿过青铜灯盏,点燃手中刚画好的安魂符,置于灯盏上。 室内再次陷入了寂静,唯有符纸燃烧的淡香在空气中弥漫。 两人的心思都已不在符箓上,而是被某种缠绵柔软的滋味牵引着,越陷越深。 谢清徵目光灼灼,视线始终未曾离开莫绛雪的脸,眼中带着几分温柔的笑意,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画完符箓了,会继续刚才的……那件事吗? 莫绛雪轻声道:“还站着做什么?安魂符都点好了,还不躺下休息。” 期待落空,谢清徵抿了抿唇,按下心中的失落,点点头,低声道:“那好吧,我睡里侧。” 真的不继续刚才的那件事吗? 她转身走向床榻,躺下后,闭上眼睛,嗅着符纸燃烧的气息,试图让自己 平静下来。可一闭上眼,师尊的气息、指尖的温度、那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切都像是刻在了她的心底,挥之不去。 莫绛雪褪下外衣,安静地躺在外侧。 久违的同榻而眠。 谢清徵平躺在床上,双手乖巧地交叠在腹部,睁开眼,望着头上的天花板,心绪此起彼伏。 淡白色的符光弥漫在屋内,像是起了一层薄雾。 白日的纷扰都抛到了脑后。 此时此刻,没有围追堵截,没有阴谋诡计,不必抽丝剥茧推导真相,这是独属于她们二人的夜晚,独属于她们二人的时间。 枕边人轻柔的呼吸卷过她耳尖,淡淡冷香萦绕在她鼻翼,尽管她没有转头看师尊,但她能察觉到师尊专注的视线。 脑海雾茫茫一片,不是欣喜若狂,不是心跳怦然,而是缥缥缈缈的不真切感,如痴似醉。 她的心上人,就躺在她的身边,满眼温柔地望着她。 不多时,安神符燃尽,火光熄灭,她在黑暗里数着对方稍显紊乱的呼吸,开口问道:“师尊,你为什么还不睡?今天不累吗?” 莫绛雪淡道:“累……” 奔波了太久,身心俱疲,却舍不得闭眼睡觉,想多看一看她。 “那你快睡。” “好。” 过了会儿,谢清徵又数了数她的呼吸,道:“你还是没睡,我可不记得你有失眠的毛病。” 莫绛雪道:“可我确实体会过失眠的滋味。” “咦,什么时候?” “很久很久之前。” “是不是身体里还有恶诅的时候?” 莫绛雪嗯了一声。 是那个时候,但却不是因为身中恶诅,而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她第一次体会到辗转反侧,彻夜不眠的滋味。 谢清徵默了半晌,笨拙地安慰道:“没事的,都过去了。”顿了顿,又道,“我这会儿想说些好听的话,哄你开心,却又笨嘴拙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莫绛雪道:“你随便说什么都可以。” 她只要开口说话,她便会开心;哪怕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对视,她也开心。 黑暗中,谢清徵轻轻笑了一下,道:“我忽然想起,有一天我路过一个村庄,听见几个女孩子坐在那里闲谈,说‘心眼子多的人,会比较喜欢缺心眼的人’。” 莫绛雪问她:“那你缺心眼吗?” 谢清徵嗔道:“我不缺。” 谁会那么傻,承认自己缺心眼呢? 莫绛雪轻轻嗯了一声:“你只是心眼比较实。” 心里有什么,嘴上便说什么,撒谎也总是撒得不成样。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莫绛雪慵慵懒懒地应着,她的声音有些低哑,有些疲倦,渐渐地,她回应的声音越来越低。 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呼吸亦变得平稳。 谢清徵转过头,看见她紧阖的双眸,纤长浓密的睫毛,恬静的睡颜,像是落在掌心的一粒细雪,融化在眼前。 “师尊?” 人回应。 “你睡着了?” 依旧无声。 终于肯睡了…… 谢清徵轻轻翻过身,与莫绛雪面对面躺着。 她不用睡觉,可以光明正大地看着枕边的人。 枕边人离她很近,她的思绪却飘得很远。 她在迷迷糊糊、朦朦胧胧,不知情是何种滋味的时候,便对眼前人动情。 这人是她的欢喜,是她的苦涩,是她的痛苦,是她的恐惧。 她喜欢了太久太久,等待了太久太久,她深深地爱慕着她,曾捧着一颗真心送到她面前,却被她摔得破碎。 她亲眼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看着她死而复生,然后,她重新缝合好那颗破碎的心,心甘情愿被她所伤,继续无怨无悔地爱着。 如今,她就在这里,躺在她的身边,她心中明明是欢喜的,眼睛却在发酸,她想哭,又流不出泪水。 欢喜到极致,心也是疼的。 心疼她,怜惜她,爱她,很爱她,但被她伤到开始自我压抑那份感情,在她开始主动靠近时,一遍遍地推开,来试探她的真心;甚至,失了从前那种主动的勇气。 关系更进一步了,却连主动讨要一个亲吻的勇气都没有了。 谢清徵凑近了些,凑到莫绛雪耳边,悄声道:“我还是很喜欢你,很爱你……你是令我欢喜又害怕的存在……” 她睡着了,谢清徵以为她听不见。 可下一刻,她忽然睁开了眼睛,定定地望着谢清徵。 谢清徵没料到她会装睡,猛地往后缩了缩,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莫绛雪任由谢清徵后退,退到墙边,退无可退,她再缓缓靠近。 作者有话要说: 她逃她追,她插翅难飞~~~ 第157章 面对面的距离,默然无言的对视。 再近一些,彼此的鼻尖就要贴上了。 谢清徵紧贴着墙,绮念如潮,指尖无意识地攥住了被角,好似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温热的呼吸拂过脸颊,带来一阵酥麻的触感,看向她的那道目光幽深如潭,太过温柔,温柔得让她几乎要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她微微垂下眼帘,长睫轻颤,那股清冽的气息离她越来越近,她能察觉到对方的呼吸渐渐急促,她的鼻尖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肌肤的温度。那是一种若有似无的触碰,像是羽毛轻轻掠过心尖,痒得让人忍不住想要躲开,却又舍不得。 彼此的唇几乎要贴上,莫绛雪却突然停止靠近,停在了最后一寸的距离,似是在等待她的回应。 没有回应。 呼吸骤然一重,莫绛雪伸手勾住她的脖颈,唇重重地压了过去。 铺天盖地的清冽气息笼罩着她,有些强势的亲吻,带着一丝凉意,却又温柔得让人心颤。 双唇相贴的那一刻,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松开被角,缓缓抬起,犹豫了一瞬,最终搭在了莫绛雪的腰间。 紧紧相拥。 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被这个吻搅得支离破碎。 唇与唇亲密贴合,碾磨,摩挲,她的下唇被轻轻吸吮,温润软滑而又柔韧的触感,带着一丝试探和诱惑,吻在渐渐加深。 起初,她是被动地承接这个吻,任由师尊的唇在她的唇上辗转,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唇上那一点。渐渐地,她听到对方愈发紊乱的呼吸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心底那股压抑的情绪被点燃,她微微张开唇,坦然地回应这个冰凉的吻,乃至,不服输般,更加热烈地去吻住了对方。 敬重之心被抛到了脑后,这个时候,她需要不敬。 封唇,夺吻,远没有师尊那般温柔,她吻得更加缠绵。 “我听见了……”终于稍稍退开,莫绛雪额头抵着谢清徵的,呼吸还有些急促,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轻得似梦中呓语一般的话。 谢清徵的眼中还带着一丝迷离,脑袋晕乎乎的,思维完全停摆,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抬手抚过莫绛雪的唇,指尖轻轻摩挲饱满红润的唇瓣。莫绛雪捉住她的手,轻吻她的指尖。 酥酥麻麻的触感自指尖传至心间,身体攀上一股燥热和渴意。 彼此对视一眼,一个松开了手,一个缩回了手,各自转开了身,不敢再看彼此,不敢再有更多的动作。 背抵着背,谢清徵默念经文,冷静了好一会儿,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呢喃道:“师尊,我好像猜到你是什么时候对我动情的了。” 莫绛雪没有说话,转过身来,从谢清徵身后抱住了她,亲了亲她的耳尖,低声道:“你还想让我睡觉的话,就别说话了。” 话语吞吐,温热的呵气灌进她的耳中,她眯了眯眼睛,违逆师尊的话语,声音有些发颤:“我们第一次同榻而眠的时候,你突然起身,外出除祟,然后,你在屋外站了一整夜……” 莫绛雪直接捂住了她的唇,冰凉柔软的吻落到她的脖颈上,她的唇颤了颤,喉咙里忍不住溢出一丝轻吟,唇却被死死捂住,无法开口。 “我当时,只是觉得……不太对劲……” 断断续续的话语自耳后传来,她闭上眼睛,身体好似融化成了水,软得不成样,她转过身去,意乱情迷,再度与师尊唇舌交缠。 她的手从师尊的腰间缓缓上移,轻轻抚上背,指尖触碰到柔软的发丝,带起一阵细微的颤栗。隔着单薄的内衫,能感受到衣衫底下肌肤的柔软,带着一丝清凉之意。 可还是不够,不够,越吻好似越渴。 心中飘飘然,似醉非醉,身体酥麻难耐,似燃着一团火焰,火焰炽热,火舌越蹿越高。 她收拢指,揉着师尊的衣衫,指尖来来回回在后背流连,想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想要彼此融为一体。 她知道这种渴的滋味,她早已体会过这番情念,在那个风月幻境中。 她什么都可以给她,她也想要她的全部…… 可显然不是这个时候,残存的理智迫使她主动结束了这个吻。 她的吻渐渐放缓,带着一丝不舍,最终彻底分离。 彼此的身体却还紧紧相拥着。 怀里的身体不知何时变得滚烫,一如耳畔那道炽热急促的呼吸。 她是鬼魂,她不需要呼吸,怀里的人却在大口大口呼吸着,紊乱而急促,炽热的吐息喷洒在她的耳畔、脖颈,好似阵阵热流卷过,带给她滚烫酥麻的际遇。 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枕边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谢清徵睁开眼,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眼底的缱绻情愫让她心头一颤。 “师尊……”她下意识唤了一声。 莫绛雪的耳朵染上一层薄红,脸颊也泛起淡淡的粉色,眼里好似起了水雾,还有些迷离。她本是高山之巅的一抔冰雪,出尘若仙,不可亵渎,而此时,她躺在她的身边,衣襟散乱,眉梢眼角沾染了旖旎的风情。 “绛雪……”谢清徵低声呢喃。 这次喊的,是她的名字。 莫绛雪眨了眨眼,转开目光,长睫扑闪,竟是有一缕羞涩的意味在:“要么喊名字,要么喊敬称,不要连着喊。” 当然,这种时候,最好就不要喊敬称了…… 谢清徵愣了一下,旋即唇角微扬,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吻,声音低柔:“师尊,我还是出去吧。” 否则,她这个觉是一定睡不成了。 莫绛雪没有再挽留。 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丝克制的情绪:“天亮后记得来喊我。” “嗯,晚安。”谢清徵轻声应道,随即身形一动,穿墙而过,消失在房间内。 室内重归寂静,莫绛雪缓缓坐起身,衣襟微微散乱,长发垂落在肩头,眉目间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情愫。 她闭上眼,盘膝而坐,双手结印,凝神静心,压制住心底翻涌的情念,将那些杂念驱逐出脑海。 呼吸渐渐平稳,胸口也不再起伏,心神渐归平静。 睁开眼时,她眼底的水雾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寒。 她望向屋外,没有放出灵识探查,却能猜到,那只小鬼一定就在附近守着她。 她躺下,阖眸而眠,一片心安。 翌日,莫绛雪从沉睡中悠悠转醒,朦胧间,瞧见谢清徵坐在床边,目光如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见她醒来,谢清徵展颜一笑,伸手点了点她的脸颊,柔声道:“你睡得好沉,我半夜进来了,你也不晓得。” 笑容极为明媚,哪还有半分阴郁的模样? 莫绛雪缓缓坐起身来,神色慵懒,悠悠道:“你是鬼仙,鬼城的城主,城主大人来去自如,悄无声息,我哪里能察觉呢?” 被她打趣,谢清徵笑了笑,伸手取过她的衣裳,恭敬道:“来,抬手,城主大人亲自侍奉您穿衣。” “嗯。”莫绛雪依言抬起手臂,她睡眼惺忪,衣襟散乱松垮,露出一大片若雪般晶莹的肌肤,谢清徵鲜少看见她这副慵懒妖娆的模样,目光在那处停留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般移开。 不仅侍奉她穿衣,还替她梳发、束发,动作娴熟而温柔,一如从前。 两人一动一静,虽觉温馨,却无更多旖旎的心思。 夜晚已经过去,到了白日,还有许多要操心的事。 她们先去瞧了一眼沐青黛,见她没有醒来的迹象,莫绛雪抚琴一曲,疗愈她身上的外伤。 谢清徵绕着沐紫芙转了一圈,出门后,同莫绛雪道:“师尊,我昨晚一个人在外面的时候,想了很多事。” 昨晚,为了不想莫绛雪,她只好想些正经事,转移注意力。 莫绛雪问:“想了些什么?” 谢清徵道:“我在想,沐紫芙的魂魄既然还在体内,有没有办法让她的意识清醒过来?哪怕复活不了她,能恢复她的神智也好。我不太了解怎么炼尸,但檀鸢曾经在十方域待过,苗疆的蛊医或许也有办法。我想我们可以再去一趟苗疆。” 中原的玄门正宗自杀自灭,乱作一团,又都奉萧忘情的号令,对她下了诛杀令;蛮荒鬼城这里,灵气稀薄,师尊和长老都不能久待,不如去苗疆避一避。 “顺便,去苗疆打探一下我阿娘的下落。檀鸢那家伙还算讲义气,就算她不知道我两位阿娘的下落,但至少会帮着寻找谢浮筠。” 莫绛雪沉吟片刻,道:“可以,但要等一个人,一同上路。” 谢清徵问:“谁?” 莫绛雪道:“云猗。她在蓬莱找到仙灵芝后,会来与我们会合。” 谢清徵叹道:“她当年误会我阿娘设计陷害了她,连累阿梨姑娘身死,正好,她来了,我可以替我阿娘解释一下。” 莫绛雪嗯了一声,道:“当年天权山庄一事本就疑点颇多,那时她心灰意冷,想先护住姒梨的魂魄,才不愿与谢宗主争斗,选择退隐江湖。若背后主谋另有其人,她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谢清徵道:“虽不是我阿娘设计,但事后,我阿娘趁机夺权也是事实。” 莫绛雪道:“那就是她们之间的纠葛了。自那之后,云猗也无心争名夺利了,天权山庄的存亡,修真界的起落,都与她无关了。” 谢清徵道:“借刀杀人,杀人诛心,这招数萧忘情百用不厌。” 杀一个人简单,要摧毁一个人的心气,使其再无斗志,才是最狠的手段。 谢清徵想到这里,心中不禁一沉,问道:“师尊,我忽然想到,当年就是萧忘情写信引荐你去苗疆治疗恶诅,若是她提前设伏,我们去了苗疆,处境会不会更艰难?” 莫绛雪摇头道:“苗疆各族向来排外,尤其对汉人戒备极深,她想要渗透,也并非易事。” 谢清徵点头:“即便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我们此去不仅要避祸、寻人,还得小心行事,免得又被利用。” 莫绛雪揉了揉她的脑袋:“你思虑倒比从前周全了许多。” 谢清徵无奈地笑笑:“被她害得这么惨,可不得多长几个心眼。” 沐青黛昏睡了两天两夜,莫绛雪连着两日为她抚琴。 外伤易治,心伤却难愈。 第三日,她终于睁开眼,目光平静得近乎空洞,仿佛一潭死水,毫无波澜。她看着站在床边的师徒二人,嘴唇微微动了动,什么都没说。 谢清徵见沐青黛醒来,心中稍安,去厨房煮了一碗清淡的粥,小心翼翼地端到她面前:“你两天没进食了,先喝碗粥吧。” 沐青黛低头看了一眼那碗冒着热气的粥,眼神依旧空洞。她缓缓移开目光,没有伸手去接,也没有开口回应。 谢清徵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见莫绛雪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勉强。 莫绛雪走到床边,问沐青黛:“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沐青黛依旧沉默,眉头轻轻蹙起,面容苍白而憔悴,似乎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 所有的情绪都被抽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麻木,连仇恨都无法激起她的情绪。 那些愤怒、不甘、痛苦,都被绝望所掩盖。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沉寂。 半晌,莫绛雪道:“不必勉强,好好休息。这几日,我和她先把蛮荒这边的尸人带回来。” 沐青黛点了点头,终于开口,道了一声:“多谢。” 师徒俩离开了她的房间,留她一人静静地待一会儿。 走在城中,谢清徵眉头微蹙,低声说道:“师尊,她会不会想不开啊?” 莫绛雪脚步微微一顿,随即摇了摇头,笃定道:“不会,她不是自寻短见的人。” 谢清徵道:“可她现在这个样子,真让人放心不下。” 莫绛雪道:“莫担心,她经历的比我们多得多,眼下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缓过来,和当初的我们一样。”又有些好笑道,“我还真不习惯你如今这般老气横秋的口吻。” 谢清徵心中一赧,呆呆地道:“怎、怎么就老气横秋了……我那是关心她。其实,我还挺喜欢她的,重情重义,为人处世自有一套底线和原则。可惜,她一直不太待见我。” 莫绛雪道:“她也是喜欢你、欣赏你的,否则就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放你出塔。” “是吗?那她的喜欢还真不容易看出来。师尊,你好像很了解她啊,当然,她也了解你。你刚醒来那会儿,她还和我说,你这样的人,不用多长时间就会想明白的。” 莫绛雪道:“天权山庄那会儿,我与她琴笛合奏一场,乐为心声,也算交心一场。” 谢清徵道:“那你们这叫什么呢?嗯……知音……” 两人一路闲聊,朝城外走去。 连着几日出城找寻行尸,这日,师徒二人走到蛮荒与中原接壤的一个小镇上。 远远地瞧见了一面酒旗,旗杆下坐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敲着面前的破碗,笑嘻嘻道:“我本是一庄的庄主夫人,被族人陷害,沦落至此,走过路过的各位客官,赏我文钱,来听我的复仇计划。” 那少女虽是一身褴褛的乞丐打扮,却一点也不肮脏,一双明眸,澄澈又狡黠。 路人纷纷嗤笑,有的被她逗乐,还真往她的碗里丢了几枚铜钱。 谢清徵认出了那双眼睛,也感受到了她身上的鬼气,怔了片刻,心中除了欢喜,还有几分莫名的感动。 千帆过尽,再遇故人。 谢清徵从怀里掏出了枚铜板,蹲下身,放到少女的碗里,笑着问道:“庄主夫人,请问你要怎么复仇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过后应该就能恢复之前的更新频率啦~~~截止目前出场的角色,你们最喜欢哪个呀~~~ 第158章 这是鬼城近三个月来最热闹的一天:城中有三个人,两只鬼,一只灵狐,一头驴,还有十来具行尸。 灵狐踩在驴背上,在城中闲逛。谢清徵带着姒梨坐在庭院的树上,彼此摘下头颅,捧在手中,嘀嘀咕咕,尝试将对方的头颅安放在自己的脖颈上。 树下的三个人,莫绛雪神色淡然地斟茶,云猗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笑吟吟看着树上的两只鬼;沐青黛则是面无表情,看着不远处垂下脑袋等候指令的沐紫芙。 沐青黛已经愿意开口说话了,但说出口的依旧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耽于情爱,因情丧志。”这话是她对云猗说的。 她听完了云猗孪生的身世,听完了云猗屠杀云氏一族的经过,给出了这个刻薄的评价。 云猗脾气好,闻言微微一笑,眉眼间依旧带着几分温润。她并未反驳,只是轻轻垂下眼帘。 她已在心中酝酿好了反驳的说辞,言辞同样锋利,足以将对方的刻薄击碎。可她抬眼瞧见站在不远处的沐紫芙,终究选择了缄口不语,不在沐青黛的伤口上撒盐。 她和沐青黛是世交,自小熟识。她了解沐青黛的性情,说好听了是耿直无城府,有什么就说什么,从不拐弯抹角;说难听了就是刻薄,不挖苦讽刺人好像就不会说话。 年少时,她以天权山庄“少庄主”的身份去参加沐家的葬礼。那时,沐青黛父母双亡,跪在灵堂前,背脊挺直,年岁稍小,却一脸的倔强傲慢,无半点哀伤之态,那副模样像是在说,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与同情。 她心生赞赏,赠了沐青黛一支碧玉短笛。 熟料,几年后,“见愁笛” “鬼见愁”的名号,响彻修真界。 这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却无人敢靠近。 沐青黛面无表情,又道:“云猗,你若沉下气来,不去一网打尽,不交出天权刀,谢幽客也奈何不得你。她那人倒是明刀明枪,不会使什么阴谋诡计害你。等她撤走了,你回过头来,再去逐一击破,岂非既能报仇,又能保住山庄?短见了。” 言辞锋利,却并非是恶意。云猗点了点头,温声道:“青黛妹妹,你说得有几分道理,是我没沉住气,只想杀个痛快,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以至于别人的落入圈套。” 好似一拳头砸了棉花上,沐青黛轻哼一声,不说话了,也被这声“青黛妹妹”肉麻到了。 谢清徵听沐青黛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倒有些欣慰:不再是死气沉沉了,又能继续刻薄别人了。 姒梨安好自己的脑袋,扭了扭脖子,笑着道:“青黛妹妹,你没媳妇儿,还不许别人疼媳妇儿啊?她可是用天权刀换了自家媳妇一命,赚大发了。” 云猗瞥了眼姒梨,笑了笑,嗯了一声道:“我赚了。” 沐青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又顺带扫了莫绛雪一眼,同样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一个两个的,都沉迷女色,被鬼迷了心窍…… 姒梨受到了云猗的鼓舞,哈哈一笑,继续道:“再说,她杀光云家那群祸害,也不全是为了我吧,若不是那个谢宗主趁火打劫啊落井下石啊,她必定还是庄主,我呢,也还是庄主夫人。” 谢清徵咳了两声。不要当着她的面说谢宗主嘛,她都不知道该不该维护谢宗主了。 谢幽客独断专横,下手狠辣,有合成结魄灯的私心是真,对于别人,也永远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但她有私心的同时,并未忘却身上的责任。她率领正道剿灭了十方域,若不是突然失踪,她的盟主之位,无人可撼动。 云猗倒是豁达,唇角微扬,温言道:“我确实没谢宗主那般雷厉风行、杀伐果断,是我主动放弃天权刀和天权山庄的,怪不得别人。” 曾经的抱负与野心早已随风散去。如今的她,早已没了争名夺利的心气,只想与姒梨几人云游四方,做个闲云野鹤,逍遥自在。 沐青黛又瞥了云猗一眼,眼神中少了那份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质问的凌厉:“你还当不当庄主我无所谓。但我想问,你的仇,还报不报了?” 云猗微微一怔,笑意渐渐敛去。她抬眸看向沐青黛,片刻后,轻声道:“萧忘情必须死。” 莫绛雪一直沉默着听她们的对话,这时才开口问道:“风澜和青萝去哪儿了?” 云猗收回视线,目光落在莫绛雪眉心,温言道:“前些天收到你的传音,说想去苗疆一带看看,我就先派她们二人提前去打探一下情况。” 莫绛雪颔首道:“那我们也差不多可以启程了。” 云猗道:“我来的时候发现出入蛮荒的几个要隘,都有大批玄门修士把守着,恐怕是冲着你们来的,你们想硬闯出去,还是智取?”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字数很少,但是我今天刚回到家,榜单还差1500字,我要在12点前发出来QA 第159章 因着两只鬼的存在,莫绛雪泡茶前,特意在茶桌上摆放了香炉,提前点好香,方便两只鬼一同饮茶。 谢清徵从树上飘下来,自斟了一杯茶,在香前晃了晃,沾些香火味,道:“前辈,那些人应该是冲着我来的。” 她堕入魔道,本就人人喊打,夔谷一役,以玉衡宫、开阳派为首的正道围剿她,她纵业火反击,烧死烧伤上千人,正道更视她为洪水猛兽,恨不能将她打得魂飞魄散。 眼下人人皆知她藏身蛮荒,藏身鬼城,都说她要建立第二个十方域。 这几个月,还真有不少邪魔歪道,慕名而来,要投奔在她座下,有些是当年十方域的漏网之鱼,蛰伏多年,等待东山再起之日;有些近些年才走歪路的邪修;有些则是被正道的浩然阁迫害,走投无路的灵修。 可谢清徵并无建立第二个十方域的打算,她不想和正道永无休止地纠缠下去,她所想的,不过是找到谢幽客和谢浮筠,以及,杀萧忘情。 边境的城镇上,也入驻了不少正道修士,试图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各大派的精锐有不少折损在夔谷,元气大伤,只怕要修养上一段时日,才有精力再组织一次西征,来剿灭她这个邪魔歪道。 谢清徵提议道:“这样,到时我去引开关隘巡逻的修士,你们几个先往苗疆的方向去,我会追上你们的。” 那些修士在中原打不过她,在蛮荒这种灵气稀薄的地方,灵力受限,更拿她无可奈何。也就只能骂一骂她了。 说罢,谢清徵饮尽杯中茶水。 莫绛雪又为她斟了一杯,颔首同意道:“可以。” 姒梨倒挂在树上,笑嘻嘻道:“你们师徒俩怎么不像戏文里演的那样,一个说‘我去引走他们’,另一个说‘不行,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孤身涉险,我要和你一块去’,那个说‘不,你的安危更重要,我绝不会让你跟着我冒险’,如此拉扯一番。” 谢清徵扑哧一笑,看着莫绛雪,眼波流转:“对啊,师尊,我孤身涉险,你怎么不担心担心我呢?” 语气柔软,像在撒娇。 莫绛雪看着谢清徵,唇角往上挑了挑,语气淡然道:“你能应付。” 她相信她。 她们二人的真实关系没有瞒着沐青黛,沐青黛早就对这师不师、徒不徒的一幕习以为常,见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肉麻死了。 云猗只当她们关系要好的师徒,见当师尊的给自家徒弟倒茶,徒弟还安然受之,师徒二人目光交汇时,眼底流转的情愫似有若无,不由微微挑眉,暗忖:“看来这师徒二人,关系确实不同寻常……” 夔谷一役后,整个修真界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说她们师徒二人背德逆伦,罔顾纲常。 云猗初听时还以为是谣言,没想到,竟是真的。 她心中明了,却也不点破,只是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们。 姒梨却是心直口快,问道:“二位道友,你们师徒俩的关系,是不是真像外面说的那样,不一般啊?” 外面肯定说得更难听,而非姒梨简单概括的“不一般”,谢清徵听她这么问,没有接话,而是望向莫绛雪。 师尊若愿意承认,那便承认;师尊若选择暂时隐瞒,那……自己也不说破。 莫绛雪却无半分犹豫,面不改色,从容道:“嗯,在座的都是生死之交,无需隐瞒你们,我们既是师徒,也是道侣;往后岁月,我们生死不离。” 谢清徵怔了一怔。 她潜意识里还觉得,这是一件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的事,莫绛雪却是一副天经地义的口吻,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她偶尔也会想,夔谷那会儿,师尊或许是出于维护之情,才在她额头落下那一吻,乃至在奔波途中匆匆提出结为道侣,也是为了安抚她,好名正言顺地守护在她身边。也许,某一天,她不再被正道追杀,也寻到了她的两位娘亲,师尊就会选择放下一切,远遁红尘。 从没想过,师尊在挚友面前亦会开诚布公,乃至说出“往后岁月生死不离”这种话。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胸腔满溢而出的欢喜,很想要上前拥抱师尊,又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抱,于是化成了一团鬼火,徘徊在师尊的肩头,悄悄碰一碰师尊的发丝。 云猗的目光在一人一鬼之间扫来扫去,眼神柔软,话语也柔软暖心:“你们很不容易,也很般配。” 姒梨拍掌道:“好好好!本就是玄门的人,何必在乎那些世俗礼教?你又不是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的,怎么就不能和她在一块了?小谢道友,我和你当真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情投意合、如胶似漆……” 她说话说得直白且粗,说到“情投意合” “如胶似漆”几字,云猗咳了一声,提醒道:“阿梨,后面两个词用错了。” 姒梨哦哦两声:“那就去掉后面那两个词。” 沐青黛看着那一人一鬼,则是毫不客气地泼了一盆冷水过来:“你能打过谢幽客再说吧。” 莫绛雪悠悠斟茶,不慌不忙:“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沐青黛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莫绛雪和沐青黛都是话不多的人,平日里只有谢清徵没事喜欢絮絮叨叨,没人和她说话时,她还会和灵狐说话,灵狐听得不耐烦了,不会走开,但会将毛茸茸的尾巴堵在耳朵上。 姒梨到来之后,谢清徵和姒梨叽叽喳喳,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沐青黛也从黯然神伤中走了出来,她本就不是消沉之辈,何况,沐紫芙的魂魄还需她的鲜血供养,她不能这样,一直不吃不喝下去。 云猗到来的这天,谢清徵带上灵狐,亲自下厨,想为沐青黛煮一锅雪莲粥,补气补血。就当是回报那三个月,沐青黛天天做饭给她留一份的恩情了。 姒梨本也想尝尝她的厨艺,飘进厨房时,正见谢清徵举着锅铲,同灵狐嘀嘀咕咕道:“这个煮粥的火候,就像练剑的剑气,讲究一个收放自如……” 灵狐张开大口,往灶洞里喷了一团火焰。 姒梨嗅了嗅粥的味道,立刻又飘了出去。 不多时,粥端上桌,焦黑与惨白交织。沐青黛举箸不动,忍了好一会儿,才把刻薄话吞回肚子里,忍着粥里的那一股糊味,勉强吃了几口,放下筷子,问谢清徵:“你是报恩还是报仇?” 谢清徵理所当然道:“自然是报恩啊!” 翌日,她还想继续下厨,莫绛雪叹息一声,劝阻道:“她的身子禁不起你这么折腾,还是我来吧。”莫绛雪做了些清淡的吃食,沐青黛吃完后,肚子疼了半日。 第三日,沐青黛拖着虚弱的身子,选择自食其力,自己生火做饭。 到了第四日,沐青黛道:“我要安葬将那些行尸。”那些行尸的魂魄早已离体,只剩下一具具空洞的躯壳,被萧忘情役使操控。 那些人终究是因她而死,她散尽钱财,托谢清徵和云猗外出去买了棺木回来,三人两鬼一起帮忙,忙活了两天,终于将那些门人逐一安葬入土。 一座座新坟拔地而起,沐青黛心中涌起阵阵酸楚,将酒水倾洒在一座座墓碑前,躬身拜了又拜,道:“以后我会回来的,我会带你们回姑苏的瑶光派安葬。” 从今以后,她不再是璇玑门的人,她要重振瑶光派。 其余几人站在不远处,守在沐紫芙身边,默然无言。 埋葬了行尸,不知不觉,天色已暗。 鬼城的夜晚,天空总是黑得像泼了墨汁一般,一片漆黑,却不再有压抑之感。道路两侧的断壁颓垣逐渐修缮完毕,虽还是空空荡荡的,但此刻万籁俱寂,倒衬出几分安宁平静的温馨。 一行人埋葬了青松峰的修士,往回走去。谢清徵化身鬼火,为她们照亮前路。 回到院中,沐青黛抬起手,抽出剑刃,割破食指。 血珠滴落在沐紫芙的唇边,沐紫芙贪婪地舔舐鲜血。 平日里,谢清徵和莫绛雪会避开这个话题,姒梨却毫无顾忌,直截了当地问:“她是不是只有喝了你的血,才会听你的话?” 沐青黛嗯了一声。 姒梨又问:“要是喂了别人的血,会怎么样?” 沐青黛冷冷地道:“那她会吸干那人的血。” 姒梨啧了一声,道:“够邪门。” 沐紫芙饮完血后,沐青黛替她擦拭唇角,动作很轻很轻。沐紫芙依旧站在原地,眼瞳上翻,仿佛是一具任凭摆布的提线木偶。 夜色渐深,两鬼三人,围坐在桌边,桌上摆着几壶残酒,她们举起酒杯,轻轻相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沐青黛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全,就惦记着要找莫绛雪切磋一场。莫绛雪淡淡的道:“你不愿趁人之危,我亦不愿,过些日子再说吧。” 沐青黛道:“你不愿同我打,那让你的徒弟来。” 谢清徵挑了挑眉。 沐青黛看向谢清徵,道:“我让阿芙和你打,你和她都无惧伤痛,也算公平。” 沐紫芙被炼化成尸后,威力暴涨数十倍,有她在,尽管沐青黛本人还未重新结丹,未恢复巅峰实力,但已经有了足够的自保能力,乃至,有了与过往比肩的底气。 谢清徵不好斗,也无心切磋,同样拒绝道:“过些日子吧。” 云猗笑道:“青黛妹妹,你既手痒,有空时,我同你切磋一场,我们也好多年没切磋了。” 沐青黛看向云猗:“一言为定。”顿了顿,冷冷道,“喊名字,别多加一句妹妹,我又不是你的妹妹。” 姒梨道:“诶你这话可要让我媳妇儿伤心了,我们可是世交,你年岁比我们小,可不就是我们的世妹嘛,你也合该喊我们一声姐姐。” 沐青黛不喜这些肉麻的称谓,云猗和姒梨偏偏促狭地喜欢逗她,成日里妹妹妹妹地喊个不停,还不如像从前那般,喊上一声“沐峰主”,让她来得自在。 明日便要离开这里,三人饮酒过后,都歇得很早。 夜深人静时分,谢清徵躺在床上,侧过身,凝望枕边人静谧的睡颜。 师尊的修为大不如前,需按时休息,方能恢复精力。 见过她的豁达,她的淡泊,也见过她的颓废,谢清徵想到今夜她拒绝切磋时淡淡的神情,又想起初到鬼城的那晚,她听见自己说“你还要教我功夫”时,执笔动作微微一顿的画面,心中划过一阵浅淡的疼痛,忍不住在她的唇上落下怜惜的一吻。 她自顶峰坠入谷底,从保护者的姿态,变为被保护者,看似云淡风轻,可,当真没有一点心理落差吗?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我要在12点前发出来!!! 第160章 启程这日,云猗收到风澜和青萝的传音。 二人告知苗疆一切安好,萧忘情的势力尚未渗透至此,但仙教的教主担心中原修真界的动乱波及苗疆,禁止中原灵修踏入苗疆地界。 苗疆是仙教的势力范围,因着檀鸢那件事,仙教原本就与中原修真界少有往来,如今更是设下结界,紧闭门户。 谢清徵暗忖:“正道那些灵修一向自视甚高,不太瞧得上仙教蛊修的虫、蛊、毒术,照修真界如今颠倒黑白的癫狂之态,紧闭门户、断绝来往不失为明智之举,否则,指不定也要被打成邪魔歪道了。” 又好奇道:“那风澜和青萝是怎么混进去的啊?” 云猗微微一笑,解释道:“她们扮成了赶尸的尸人。” 谢清徵在脑海里想了想她俩一蹦一跳的画面,忍俊不禁。 她对风澜的印象,还停留在那年的渡头村,那个性子火暴骂不绝口的少女,一剑劈开花轿,神采飞扬一挑眉,拎小鸡崽似的把她从花轿里拎了出来。青萝的性子倒是温和不少,还时不时会规劝身为师姐的风澜。 时隔多年,再次相见,不知又会是何种模样? 她期待与那些故人的会面。 她还想到了檀鸢,这些年,不知檀鸢在苗疆过得怎么样?历经生离死别,昔年的爱憎都成过眼云烟,她对檀鸢无怨亦无恨,只希望那个苗家女子,一切都好。 戾气最浓时,她恨不得屠光全修真界的人,可莫绛雪回到她身边后,她的戾气变得很淡很淡,她再未失控杀人,就算在蛮荒遇到了对她喊打喊杀的正道修士,也是揍一顿了事。 心中满是温情,她被师尊的爱意包围着,滋养着,好似又找回了从前那种温良平和的心态。 “出发吧。”谢清徵关上宅院的大门,目光逐一扫过众人。 沐青黛自顾自向城外走去,沐紫芙紧跟在她身后; 云猗姒梨面对面站着,姒梨替云猗将鬓边的发丝撩到耳后; 莫绛雪站在谢清徵身旁,肩上蹲着一只白狐,一人一狐都眼神亮晶晶地望着谢清徵。 谢清徵盯着那一人一狐,问:“这次要带它一块出门?” 莫绛雪颔首:“每次它都在等我们回来,这次带上它吧。” 这狐狸修炼多年,逃跑速度和它的主人有得一拼,倒不怎么需要操心它。 谢清徵抱过灵狐,揉了揉它的脑袋:“好,这次就带你出去见见世面。” 一行人乔装打扮,走在镇上。 姒梨的易容之术出神入化,几人当中,沐青黛尚未筑基,体内灵气稀薄,姒梨让她扮成了一个异域客商,高鼻深目,碧眼卷发,面上一袭薄纱轻绕,虽还是横眉冷目的气质,却多了一抹异域风情。 沐紫芙同样扮成异域女子的模样,她身上的尸气重,云猗画了几道符贴在她身上,能够暂时掩盖一下。 云猗不必乔装,她修为高深,可以悄无声息地出入关卡,不惊动任何人;姒梨没有肉身,可以藏在安魂珠里,安魂珠一直放在云猗的怀里。 边境小镇常有异域客商往来其间,蛮荒有鬼城的传闻,昔年还有不少妖魔鬼怪出没,往来的客商大多会雇一两个玄门修士,保驾护航。 莫绛雪已经结丹,姒梨将她打扮成一个四十多岁的散修,充作沐青黛的贴身护卫。 她本有着绝色之姿,姒梨在她脸上这里抹一下粉,那里垫一下鼻梁,霎时之间,她就成了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人,丢进人群中丝毫不起眼。 姒梨传授经验:“极美和极丑都招人侧目,唯有这般普普通通,最易蒙混过关!” 姒梨还特意往莫绛雪的背上垫了些东西,令她略显佝偻,这下年纪、容貌、气质全都与她本人大相径庭。 谢清徵也不必乔装,但她身上的阴气太重,难以掩盖,她也不打算掩盖,而是按计划去引开那些巡逻修士,掩护师尊等人离开蛮荒。 莫绛雪乔装改扮之后,与谢清徵并肩而行,她转过头看着谢清徵,淡淡戏谑道:“当年我若是这副模样,你还会看上我么?” 谢清徵道:“你当年真心实意地怜惜我、爱护我,你就算变成了毛毛虫,我也会喜欢你的。” 莫绛雪一本正经:“那倒不必,我变成虫了,就不会喜欢人了。” 谢清徵煞有介事地问:“那你会喜欢什么?” 莫绛雪道:“虫子自然是喜欢虫子。” 谢清徵想了想,道:“那我也变成虫子,然后我们一起化蝶。” 灵狐听不下去她们的对话,哼哼唧唧,从谢清徵肩头跳了下来,往前跑去。 沐青黛回过头瞥了她们师徒一眼,眼神里写着“无可救药”四字。 姒梨扑哧一笑,问一旁的云猗:“媳妇,我变成了毛毛虫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云猗微笑道:“会,我也和你一起化蝶。” 沐青黛柳眉倒竖,又瞥了一眼云猗姒梨,脸上写满了“肉麻” “真受不了你们”,冷冷地开口道:“你们变成虫了,我一脚一个,把你们踩成肉泥。”接着加快了步伐,似乎不想与她们待在一处。 姒梨和谢清徵笑得前仰后合。 边境小镇不甚繁华,出入的关卡不多,但每一个关卡都有几队修士巡逻,还有盘查身份的修士。 自从这些正道的修士追着谢清徵来了蛮荒,就在边境小镇,大肆宣扬说蛮荒又来了一个大魔头,滥杀无辜,无恶不作,惹得镇上的百姓纷纷以为十方域的妖邪死灰复燃,胆战心惊,白日里也不怎么敢出门,家家户户挂上了辟邪符,甚至还有拖家带口外迁的。 殊不知那个大魔头时常幻化出不同的样貌,挎着篮子出来买米买菜,还经常扶一扶摔倒的老奶奶,捉一捉附近的厉鬼邪祟。 连着几个月风平浪静,镇上的百姓也不再提心吊胆,该吃吃该喝喝。 远远地瞧见了关卡口、巡逻盘查的修士,谢清徵心中一凛,暗道不妙。 有熟人在——闵鹤! 姒梨的易容技巧出神入化,乔装打扮或许可以瞒过盘查的修士,但闵鹤对她们几人都极为熟悉,她们几人的伪声功夫,显然不如姒梨。一旦开口回答问题,极容易暴露。 莫绛雪和沐青黛停步,互相交流了一个眼神。 谢清徵心道:“闵鹤师姐,只好先对不住你了。” 她飘过去,显出身形,飘到半空中,轻飘飘吹了一阵阴风过去,接着打了个响指,纵业火焚烧关卡口布下的拦截阵。 烈焰窜起,巡逻的修士闻风而动,如临大敌。 “鬼仙出现了!” “鬼仙来了!” “快放信号示警!” 关卡霎时一片混乱,闵鹤抬头望向谢清徵,手按剑柄,并未出鞘。 谢清徵伸手一捞,抓着闵鹤的肩,往西边飞去。 “追!快追!闵少主让她抓走了!别让她逃了!” 闵鹤是仙盟盟主座下二弟子,有“少主”之称,深得萧忘情器重,镇守关卡的修士生怕她有什么闪失被萧忘情问责,前仆后继地朝谢清徵追来。 闵鹤被谢清徵掳走,并未挣扎,而是转过头看着谢清徵,柔声问:“师妹,那日你在夔谷受的伤,都好全了吗?” 谢清徵一阵心酸,故作冷淡道:“幸好命大,没被你们正道打得魂飞魄散。闵少主,你别喊我师妹,我已经被你师尊逐出宗门了。” 不能心软,绝不能心软,闵鹤是萧忘情的亲传徒弟,她不能再对萧忘情身边的人心软了。 闵鹤沉默了一阵,叹了一声气,没有说话。 谢清徵也沉默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开口问道:“闵鹤,我若说萧忘情炼毒尸,将青松峰的弟子炼成了尸人,你会相信吗?” 闵鹤道:“师妹,口说无凭。” 谢清徵道:“你不信我,那我师尊,还有沐长老当证人,你会相信吗?” 闵鹤道:“师妹,师尊抚养我长大,教我功夫,我只能信她。” 谢清徵恼道:“说到底,不管她是对是错,你都是要站在她那边,与我为敌的。” 闵鹤沉默了一会儿,道:“上回在清嘉镇,我看到你了。” 谢清徵道:“那你为什么不抓我回去?” 彼时她正虚弱,师尊也毫无灵力,若闵鹤那时拦截下她,唤萧忘情来,只怕她们师徒难以逃脱。 闵鹤道:“你是我的师妹。做师姐的,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师妹。你也好,璇玑门的其他人也好,我都会尽己所能地保护。” 谢清徵想起年少时,闵鹤接引自己入门的画面,心中愈发酸涩:“可你留在她的身边,算不算助纣为虐?风水轮流转,今日她登高,大权在握,风光无限,来日她跌了下来,难保被清算,连累整个璇玑门。” 闵鹤道:“我并非贪恋权势。她……毕竟是我的师尊,无论她变成什么样,都是我的师尊。有些事,比如浩然阁,我知道不对,我也无力改变,但我留在她的身边,至少也能救下一两个人。” 谢清徵反应过来:“我的下落是你故意透露给沐紫芙的,好让我去营救沐长老的?” 闵鹤嗯了一声。 谢清徵道:“那我明白了,师姐,你既不愿弃暗投明,也不愿助纣为虐。哪怕你明知萧忘情有些事做得不对,你还是要留在她的身边,对吗?” 闵鹤又嗯了一声。 谢清徵道:“师姐,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几个和萧忘情,最后必有一死,到时,你要怎么办呢?” 闵鹤道:“不过是同去同归罢了。” 谢清徵道:“好好。”她一连说了三个好,面上无喜亦无怒。 对方心意已决,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耳畔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此起彼伏的御剑破空声,蛮荒的地形谢清徵早在七年前就已经摸透,她有意放慢速度,好让身后那些修士能够跟上她。 谢清徵大闹关卡,引开了大批修士,盘查过路人身份的修士对沐青黛一行人匆匆放行。一行人顺利出关。 莫绛雪独自御剑,云猗带着沐青黛,三人飞到三十里外镇上的一家茶馆中,等谢清徵会合。 从日上三竿等到夕阳西下,莫绛雪始终站在茶馆门口,一动不动,眺望西边。 云猗道:“绛雪,喝杯茶,坐着等吧。” 莫绛雪面上云淡风轻:“我瞧瞧落日。” 姒梨抱着灵狐,道:“放心,天黑之前,她必赶到这里与我们会合。” 沐青黛嗤笑一声:“进来坐着吧,你那宝贝徒弟不至于这么不成器,连那些小喽啰都对付不了。”一面说,一面也不住地往西面看去。 约定的是申时汇合,如今已是酉时三刻,太阳都快下山了,怎的还没赶来? 莫绛雪面上不动声色,众人却知晓她的担忧。姒梨托着腮帮子,试图帮她转移注意力,故意逗她说话:“云韶君,小谢道友如今的修为,可远胜过你了,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沐青黛闻言,微微蹙眉。哪壶不开提哪壶?刻薄如她,也不会当着莫绛雪的面,说这种徒弟远胜师尊的话。 云猗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默默喝茶。 莫绛雪面不改色,转眼望向姒梨,察觉到她话里有话。 姒梨道:“嗯我倒有一记法子,可助你快速提升修为。这方法是我们游历四方时,在一个山洞的画壁上学来的秘术,最适合一人一鬼提升修为。我和媳妇试过,你们师徒也可以试试,绝对有效。” “咳咳咳……”云猗忽然一阵呛咳,咳得面红耳赤。 莫绛雪还没开口,沐青黛先替她问出了口:“什么秘术?别又是什么邪门歪道吧?” 姒梨摇头,笑盈盈道:“不是不是,绝对正经……唔……好像也不是那么正经……这方法青黛妹妹你听不得。云韶君,你过来,我凑到你耳边,悄悄同你说。” 沐青黛冷哼,转开身:“我才不稀罕听。” 莫绛雪默不作声,神情冷淡地看着姒梨,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姒梨眼波流转,笑容明媚:“哎呀你过来嘛,我不骗你的,不信我的话,我让我媳妇儿告诉你。”说着,推了推一旁面红耳赤的云猗,“你去和她告诉她,别支支吾吾的,有什么可害臊的?” 云猗握着茶杯,白皙的面颊上,透着一丝红晕,眼睫轻颤,一本正经,犹豫道:“不好吧,青天白日的,聊这个不好。” 姒梨冲她翻了个白眼:“助人为乐而已,有什么不好?” 沐青黛心中越发好奇,她手痒,喜欢与人切磋,听见什么能提升快速修为的秘术,也心痒,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再问。 莫绛雪看向云猗,淡淡地问:“什么秘术?”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卷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0-170 第161章 云猗低头,微笑不答,笑容有些腼腆,心知肚明,姒梨是担心莫绛雪心中焦灼不好表露,有意逗人说些话。 姒梨大大咧咧嬉笑随性,云猗却是雅正惯了,总觉青天白日里不宜谈论这种话题。 莫绛雪博闻强识,察言观色,见云猗这般反应,也猜到了几分。 她不说话,收回了目光,继续眺望西边。 姒梨托腮笑嘻嘻道:“你俩一个不愿说,一个不愿过来听,那我也不说咯。到时我说给小谢道友听,她肯定迫不及待想知道。” 莫绛雪闻言,面不改色,放下了帷帽上的白纱,遮住自己的面容,不愿让人瞧见她此刻微微泛红的耳根。 沐青黛的视线在姒梨和云猗之间扫来扫去,冷哼道:“故弄玄虚。” 姒梨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肩:“青黛妹妹啊,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在是这套秘术,眼下对你来说,不太合适。” 沐青黛哦了一声,轻啜杯中的茶水。 这世上许多奇门异术,不比玄门正宗的功夫,百无禁忌;有的奇术霸道凌厉,修习者易走火入魔;有的阴柔诡谲,稍有不慎便会反噬己身;所以并非人人都可修习。定是有什么东西,这些人身上有的,她没有,因而不适合她修习。 大抵是心性吧……她急躁易怒,这些人脾气都比她好…… 天色愈发昏暗,道旁的树木和房屋逐渐被黑暗吞噬,隐没在夜色中。莫绛雪自储物囊中取出九霄琴,抱在怀中,回头看了一眼她们,欲开口道别,去寻谢清徵。 还未等她言语,云猗便温声道:“别急,再等片刻吧,若还没来,我们同你一块回去。” 这时,姒梨猛地站起,指着远方道:“来了来了,这不就来了嘛!” 一簇幽红色的鬼火自林间穿梭而来,绕着莫绛雪飞旋两圈,随后渐渐凝聚成形,化作一道红衣身影,笑盈盈看着莫绛雪:“师尊,我来啦。” “人齐了,走吧。”沐青黛放下茶杯,抬腿就走。 姒梨关切道:“遇到什么事了,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啊?噢我这话是替你师尊问的,她啊,可担心你了呢,担心得一下杯茶都没喝。” 谢清徵闻言,连忙倒了一杯茶递给莫绛雪:“师尊,喝茶。”态度恭敬得像是敬师茶。 莫绛雪掀开了白纱,神情冷淡,状似对姒梨的调侃没有反应,却接过了谢清徵递来的茶,纠正道:“我喝了两杯。” 谢清徵笑了笑,瞧了眼沐青黛和沐紫芙渐行渐远的背影,道:“我们边走边说吧。” 此地尚在西北地界,随时可能碰上正道的灵修,众人也就没停下歇息,向苗疆的方向赶去。 苗疆之行,既是为了找个方便灵修修炼的地方,避开正道追杀;也是想要探听两位养母的下落。这几个月,谢清徵在中原和蛮荒捉了无数只鬼,也捉过正道的修士,都探查不到她们的下落。 谢清徵道:“适才我捉走了闵鹤师姐,把她带到了鬼城里,软硬兼施逼问,她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沐青黛道:“她是被萧忘情培养来继任掌门之位的,只学到了萧忘情好的一面,倒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惜良善有余,谋断不足。她那个大师姐水烟,倒是比她更了解萧忘情。” 准确来说,那个水烟,比她们这些人都更了解萧忘情。 莫绛雪问:“水烟是什么来历?” 她只知水烟是萧忘情的亲传大弟子,入门极早,却鲜少接触门派的人和事,常被萧忘情派遣外出执行各种任务。 沐青黛道:“各大宗派的掌门、家主大多会培养一批自己的亲信和暗卫,执行一些相对隐秘的任务,水烟就是负责这些事的。我记得她还是带艺投师的,身上有一些天枢宗的功夫,从前我听萧忘情说过,好像是没通过天枢宗的内门考核,转而拜入她的门下。” 姒梨奇道:“噫,一般人好像都比较忌讳带艺投师的吧,会担心是别派的眼线。” 沐青黛点点头:“可萧忘情对她十分信任。” 云猗道:“抛开私人恩怨不谈,萧掌门其实挺有识人之明,会笼络人心,会礼贤下士。” 沐青黛冷冷道:“也会算计人,算计到别人家破人亡;也会踩着我们的血肉,不择手段向上爬。” 莫绛雪淡道:“她只是比我们更懂人心。” 沐青黛:“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德行,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算了,可能是以前装得太好。” 谢清徵转移话题道:“如果我的两位养母不在萧忘情手里,那会在哪儿呢?” 沐青黛道:“天枢宗被各大派联合讨伐时,谢幽客都没有出面,她要么已经死了——” 云猗咳了一声,似是在提醒她慎言。 谢清徵目光幽幽地瞥了沐青黛一眼,语气笃定地打断道:“她没死,她一定活着。” 谢幽客种下的那棵生死树依然枝繁叶茂。 沐青黛眉头一皱,教训道:“长辈说话,有你插嘴的份?” 谢清徵抿了抿唇,低声反驳:“我和我师尊已经结为道侣了,按辈分,我们也能算是同辈了。” 莫绛雪颔首道:“嗯,别把她当小辈看。” 沐青黛轻哼一声,继续分析道:“要么,谢幽客就和我一样,修为被废,无力出面阻止,只能暂时躲藏起来;就算听到了你出塔的消息,也无法来找你。” 谢清徵低下头,胸腔骤然涌起一股酸涩,若真是如此,那谢宗主这些年一定很不好过。 沐青黛道:“再要么,就是被萧忘情关到了隐秘之处,只有萧忘情知晓。” 莫绛雪摇头:“若谢宗主在萧忘情手上,那谢浮筠也在,谢浮筠还附在清徵的体内,若萧忘情有她的肉身,就不必大费周章设计埋伏了。” 谢清徵颔首:“若她有我的肉身,以她的修为和人手,可以直接招魂我,重新将我镇压进塔里,甚至,可以将我锉骨扬灰。” 她的弱点,一是师尊,二是肉身。当年谢幽客也是先控制了她的肉身,才能顺利将她镇压在塔里。 沐青黛提醒道:“你的肉身最好是还在谢幽客的手上,否则,若有人将你锉骨扬灰了,你也就魂飞魄散了。” 谢清徵负手道:“诶我觉得应该是还在我阿娘手上的,只不过无法招魂我。” 当年谢幽客招魂她,喊上了天枢宗的精锐,外加璇玑门的乐修,彼时她化形不足七日,因而能成功招魂她。如今要再招魂,只怕人手要翻个几倍。 姒梨道:“说起来,我的肉身都被烧成灰了啊,还好有我媳妇去熔炉里一点一点收起来了。” 姒梨的骨灰云猗一直装在锦囊里,随身携带。 一个鬼最大的弱点便是骨灰,肉身碎了不要紧,若连骨灰都散了,找不着了,那也离魂飞魄散不远了。 云猗道:“我采到了一株仙灵芝,等下回再去蓬莱的时候,我多采几株回来。” 谢清徵道:“我是用不上了。” 论如何,她都还不了魂了,只能夺舍她人,或是鬼道大成那日,重新修炼出肉身来。 云猗道:“浮筠或许用得上。” 沐青黛转过头看了眼毫无生气的沐紫芙,忽然不再开口说话,心中一片黯淡。 这些人死了,尚且能以鬼魂形态陪伴左右,能说能笑。 她的妹妹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莫绛雪看着沐青黛,宽慰道:“这次去苗疆也许找到破解之法。” 沐青黛嗯了一声。 姒梨朝谢清徵招招手道:“噢对了,我有些做鬼的鬼生心得,想和小谢分享,小谢你过来,我们俩一块走。”两只鬼又凑一块,嘀嘀咕咕去了。 莫绛雪想起茶馆前姒梨似笑非笑的模样,还有云猗欲言又止的模样,视线总忍不住落在嘀嘀咕咕的两只鬼的身上,好奇她们谈论的话题。 自西北一路向南而行,离开西北地界后,沐青黛和沐紫芙卸去了异域商人的打扮,姒梨将她们装扮成寻常散修的模样,连灵狐被姒梨易容成了一条狗。 这日傍晚,来到一个村庄的岔路口,天色陡变,下起了瓢泼大雨。 一行人在一处破屋的屋檐下,暂避风雨。 云猗道:“看样子没那么快停,找户人家借住一晚吧。” 她和那两只鬼倒不怕淋雨,她运起灵力,可以做到滴水不沾,但沐青黛和莫绛雪两人一个尚在筑基,一个刚刚结丹,修为都大不如前,不宜在雨中跋涉太久。 谢清徵道:“那边有户人家,我去问问庄里谁家可以借住的。” 自从有了云、沐二人,她们师徒俩再不用露宿荒野。一来沐青黛不愿意,二来云猗出手阔绰,一路上,都是安排大伙住在城里最好的客栈;就算是借住,也是住在当地最富庶的人家。 沐青黛道:“你身上滴水不沾,又鬼气森森的,别吓到人家了。” 谢清徵不服气:“我也可以幻化成被雨淋湿的模样的。” 沐青黛冷冷地道:“还是我去吧。” 她冒雨跑到一户村民家门口,敲开了院门,与一个村民交谈了几句,不知说了些什么,双方脸色齐齐一变,村民干脆利落地关上了院门。 沐青黛柳眉倒竖,怒气冲冲地跑了回来。 姒梨笑嘻嘻道:“青黛妹妹,你又和人吵起来啦?真是的,问个路也能和人吵起来。” 沐青黛怒道:“那人说话太无礼了!” 姒梨道:“还是我去问吧。” 她身上的鬼气不像谢清徵那般重。 那村民刚被沐青黛激怒,刚打开院门时本是一脸的怒火,见到姒梨笑盈盈的模样,怒气敛了三分,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姒梨又笑吟吟地说了几句话,那村民舒展了脸色,嘴角也扬了起来。 云猗远远地瞧着姒梨,眼神明亮。 沐青黛抱着手臂不说话。 姒梨从怀里掏了一些碎银给那村民,悠哉悠哉地踱步回来,开口道:“问清了,走左边那条道,有户寡居的吴大娘,卖草鞋的,她家的房子多,够我们六个人住。” 沐青黛道:“是三个人,两只鬼,一具尸体。” 姒梨道:“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猜到我们三个非人啊。” 云猗笑道:“莫拌嘴了,走吧。” 一行人往村民指的那条岔路走去,走了一段路,道边的树木和屋顶愈发稀少。 沐青黛:“你别是记错了吧,这里哪里有什么卖草鞋的吴大娘啊?” 姒梨疑惑道:“没啊,那人确实给我指的这条路啊,怎么越走越看不见人烟了呢?” 谢清徵闭上眼睛,放出念力感应,道:“有的,前面有六七间木屋。” 一行人加快步伐向前赶去,果然看见了木屋。云猗上前敲了敲门,朗声道:“大娘,过路之人,想在贵处借宿一晚,方便吗?” 屋内半晌无人应答。 云猗担心雨声大,屋中人听不见,用上了灵力传音,又说了一遍,仍旧无人应答。 云猗等人听见了屋内柴火燃烧的必剥必剥声,谢清徵嗅到了屋内的活人气息,屋内必然有人在。为何不作答? 沐青黛直接推门而入,循着柴火燃烧的声音,走向里屋,见屋内有个大娘正一边烤火,一边编织草鞋。 沐青黛道:“这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我们要借宿,你怎么不开口应答,要是不方便直说就是了。” 那大娘茫然地看着她们一行人闯进来,神色惊慌,“啊啊啊”地叫了几声,声音十分嘶哑。 莫绛雪道:“她似乎是个聋哑人。” 那大娘果然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表示自己听不见。 姒梨道:“青黛妹妹,你太凶了,别吓着大娘了,我来和她交流吧。” 她自小闯荡江湖,惯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跟那大娘指手画脚一通,又从怀里掏了一锭金子给大娘,那大娘也就明白了她们的来意,笑着点头,收下金子,给她们收拾出了三间屋子,还给她们准备了晚饭。 莫绛雪和谢清徵先在各屋都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其中有一间屋是上锁的,谢清徵释放念力探查,发现里面都是一些小孩子的衣服,还有一堆的草鞋。 云猗道:“两人一屋,紧挨着休息,别分太散。” 这里一共有七间木屋,一行人都睡在东边的三间屋里,那位吴大娘十分勤快,夜深人静时,还点着蜡烛,在烛光中编织草鞋。 谢清徵和莫绛雪同衾而眠,面对面躺着。 谢清徵在莫绛雪额头轻轻落下一吻,柔声道:“你快休息,明天还要赶路,明晚应该就能到苗疆的地界,到时再看看要怎么混进去。” 莫绛雪嗯了一声,半晌,漫不经心地问道:“姒梨都和你聊了什么?” 谢清徵道:“就她和云前辈游历时遇到的一些趣事,你想听吗?我说给你听。” 莫绛雪淡道:“……没有很想听。” 她对别人的故事,兴趣不大。 谢清徵道:“好吧,那你快些歇息。” 过了会儿,莫绛雪又面无表情地问:“她有和你说,她们找到了一个山洞,山洞里有什么奇怪的壁画吗?” 谢清徵笑着道:“有啊。” 莫绛雪心跳刹那间一顿。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了咚咚咚的声响,像是有人拿着刀,在菜板上剁什么东西的动静。 师徒俩警惕地翻身坐起,看向屋外,谢清徵道:“我出去看看。” 她直接穿墙而过,见吴大娘那间屋里的蜡烛已灭,黑暗中,但听得咚咚声响,那大娘竟摸黑在菜板上剁肉,看见她来,朝她微微一笑,笑容有些渗人,有些邪门。 可惜,她并非是人。什么妖魔鬼怪,能比她这个堕魔的鬼更邪? 谢清徵面不改色,看向桌上熄灭的蜡烛,吹了一口气,用阴火点燃蜡烛,接着端起,放到那大娘面前,比画手势,问:“大娘,这么晚还在剁肉啊,明天做肉包子吗?” 该不会是什么人肉包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是萧裴的故事~~~ 第162章 幽幽烛光里,吴大娘面带微笑,好似没有听见她的话,手臂起起落落,不停地在案板上剁肉。 谢清徵仔细端详。 眼前的这位大娘,不言不语,虽睁着一双大眼,眼眸却是空洞无神,仿佛失去了意识,被什么邪祟附体了。 瞧着有些诡异,但她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平稳,气息清明,确确实实是个活生生的人,寻不到一丝祟气的踪迹。 谢清徵眉头微蹙,指尖轻抬,单手迅速结出一道法印,往大娘的眉心轻轻一按,探查她的三魂七魄。 片刻后,她收回手,松了警惕。 三魂六魄俱在,并无邪祟附身,但都是沉睡的状态。 谢清徵的目光扫过菜板上整齐摆放的肉块,又落回吴大娘那呆滞的面容上,心中了然——是在梦游呢。 真是够吓人的。 谢清徵夺过她手中的菜刀,怕她不小心误伤自身,小心翼翼将她引导回屋躺下,然后回房,同莫绛雪道:“吴大娘梦游呢,不知道是不是梦到了做肉包子,在那里剁肉,我给送回房了。” 莫绛雪平躺在床上,神色淡淡的,嗯了一声,然后掀开被衾的一角:“进来。” “有人等着我的滋味,真好。”谢清徵笑了笑,慢吞吞爬上床榻,重新躺下,顺手搭在莫绛雪的腰上,感慨道:“那天你们先走,我随后赶来的路上,想着我被逐出了璇玑门,想着闵鹤师姐,想着那些师姐再不会和我交朋友了,有点伤心,但是,到了茶馆,看到你们都在那里等我,我就不伤心了。” 众叛亲离、人人喊打的下场,她并非不能接受,只是,她始终不喜欢孤零零的滋味。 她喜欢自己的身边有人,爱人,友人,等再找到亲人,她就心满意足了,她会拼尽全力保护她们的。 莫绛雪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没有说话。 谢清徵咳了一声,道:“对了,师尊,刚才我们聊到哪儿来着?” 莫绛雪言简意赅道:“山洞。” “哦想起来了,阿梨她们游历到了一个山洞,进洞后,发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壁画,旁边还题着字,像是什么心法口诀。” “什么样的壁画?” “就是两个仙人舞剑的画面,舞着舞着,两人就相对而坐,一同修炼,然后——” “咚咚咚。” 这时,屋外又响起了剁肉的声响,谢清徵听闻动静,神情一顿,接着笑道:“大娘又起来做包子了,我再出去看看。” 她本欲翻身起床,不料,有人比她的速度更快。 隐约听得沐青黛推门而出,打着哈欠,抱怨道:“大娘,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里剁什么呢?你不睡我还要睡啊……”说到一半,似乎也察觉到那位大娘正在梦游,于是,半是不耐半是威胁道:“我帮你把肉剁了,剁完你就回去睡觉,再敢吵我,我把你也剁了。” 说着抢过大娘手里的菜刀,三下除将案板上的肉块剁成了肉末。 谢清徵悄声道:“哎呀,好凶。” 沐青黛蛮横道:“剁完了,回去吧。我再给你画一道安眠符,保你一觉睡到天亮!” 外头窸窸窣窣一阵,不久,彻底没了动静,应是沐青黛将那位吴大娘送进了屋。 安静了好一会儿,谢清徵道:“这下大娘应该能睡个好觉了。”莫绛雪淡淡地道:“你继续。” 谢清徵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嗯……壁画上,有两个仙人相对而坐,一同修炼,接着,接着……唔……”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转过了身子,似乎不太好意思继续说下去,犹豫片刻后,才低低呢喃道,“师尊,你不正经,骗我和你聊这些话。” “是我骗你吗?”莫绛雪自背后环住她的腰,唇边勾起一丝浅淡的弧度,“你明知我想问什么。” 气息温热,轻轻拂过耳畔,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酥麻难耐,谢清徵恍惚道:“好吧……不算骗,我,我也不正经……” 明知她问的是什么,明知她想听什么,却不愿直说给她听。 莫绛雪没再说话,伸手搭在谢清徵的腰上,如同抚琴一般,勾、挑、抹……指尖忽起忽落。 谢清徵闭上眼睛,被她这般紧紧抱着,整个人仿佛都嵌进了她的怀中,温暖而舒适,唯有在腰间游走的那只手,分外令人心痒。 谢清徵捉过那只手,羊脂暖玉般的细腻触感,指腹和掌心却因常年练琴练剑而覆着一层薄茧。 她低下头,虔诚地亲吻师尊的手背。 这双手,曾将她抚养长大,教会她一身本领,也曾无数次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 爱慕之情与孺慕之情在心中交织,她鼓起勇气,开口道:“师尊……我,我想同你双修……是真心的……” 声音很轻,似是担心冒渎,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带着一丝期待,却是重逢以来,难得的主动,直白,坚定。 莫绛雪明白她为何突然如此主动。不过见自己损了修为,心生怜惜,又从姒梨那里听说了双修秘术能快速提升修为,便抛却羞涩,鼓起勇气,主动说出这样一句话。 半晌没听见回答,谢清徵心中七上八下:“师尊?” 莫绛雪不置可否,只是紧紧抱住怀中人。 这份主动,不是放下心结、情到浓时的水到渠成,而是想助她恢复修为。她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可还未等她开口回应,屋外咚咚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旖旎缠绵的氛围被打破,这下师徒俩都蹙起了眉头。 谢清徵坐起身来:“怎么回事啊,不是说画了安眠符给她吗?我再出去看看,实在不行,我再给她施个安眠咒。” 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始终不停,沐青黛和云猗所在的木房也没有传出任何动静。 莫绛雪直觉有些不对劲,伸手拦住谢清徵,低声道:“有些古怪,我披个外衣,同你一块出去。” 师徒二人起身,出门,悄无声息地走到吴大娘所在的那间木屋,正欲结印,扑面而来一股淡淡的松香,谢清徵定睛一看,在屋中剁肉的竟不是吴大娘,而是沐青黛!沐紫芙也跟了出来,站在沐青黛的身后。 她什么时候也有梦游的毛病了? “沐长老。”谢清徵连忙上前,夺过沐青黛的刀,摇晃她的双肩。 莫绛雪释放灵识,探查云猗和姒梨所在的那间屋,竟是空无一人。她并未声张,从容地望向沐青黛。 沐青黛迷迷糊糊清醒过来,看见她们师徒两个,眯了眯眼,茫然地打量四周,问:“我不是睡着了吗?怎么会在这儿?你们又怎么会在这里?” 莫绛雪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给她灌入一股清冽的灵气,问她:“你刚刚接触那位吴大娘时,都碰过什么?” 沐青黛闭上眼睛,冷静片刻,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她想了想,道:“案板、菜刀,洗手的水。”说着,她抬起手,看向掌心。 掌心浮现出一层诡异的黑气,她恼怒道:“谁给我下的毒?那个大娘呢?” 莫绛雪伸手扣住她的手腕,指尖搭在腕脉上,片刻后,莫绛雪松开手,语气淡然:“无妨,用灵力逼出来便是。” 沐青黛依言运转灵力,掌心泛起淡淡青光,一缕黑气如烟雾般自掌心缓缓溢出,渐渐消散在空气中。 手掌旋即恢复如初。 沐青黛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难以置信:“这么容易就逼出来了?” 这是要害她?还是在戏弄她? 吴大娘尚在房中沉睡。 沐青黛心中既惊且怒,恨恨道:“我去把她喊起来,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来历!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我下毒?” 莫绛雪劝阻道:“她只是一介聋哑村妇,未必是她做的。” 沐青黛转头看向谢清徵:“你不是也碰了菜刀?你中毒没?” 谢清徵摇头:“我是鬼,只有沾了香火的东西才能被我吸收,否则,任何毒都对我无效。” 沐青黛冷哼一声,寻思,怎么偏偏是自己倒霉,又皱眉问:“云猗和姒梨呢?” 闹出了这么大动静,她们怎么不出来瞧一眼? 莫绛雪这才道:“她们不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沐青黛将手按在腰间的见愁笛上,又气又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了吧?到底谁在背后装神弄鬼啊?” 莫绛雪冷静道:“别担心,她们应该是主动出去的。” 以云猗的修为,想要悄无声息地害她,没那么容易;想要悄无声息地出门,那倒是轻而易举。 沐青黛冷哼道:“谁担心她们两个了?我是怕她们乱跑添乱。” 莫绛雪不说话了。静默片刻,谢清徵开口道:“大半夜的,她们能去哪儿?” 莫绛雪淡道:“走,我们也出去看看。” 刚一出门,便撞见云猗带着姒梨,匆匆朝木屋这边走来。 一碰面,姒梨和沐青黛异口同声道:“有古怪!” 沐青黛恼道:“你们三更半夜的乱跑什么啊?” 姒梨哎呦一声,打趣道:“青黛妹妹你吃错药了,这么凶……” 谢清徵替沐青黛解释道:“沐长老刚刚不小心中了毒,可担心你们俩了,生怕你俩也遭了毒手呢。” 沐青黛捏了捏手中的笛子,忍住骂人的冲动,道:“我没有担心她们。” 莫绛雪抬手止住她们的斗嘴,问云猗和姒梨:“你们去哪儿了?” 姒梨分明比莫绛雪年长不少,听莫绛雪这般问,不由地敛了几分嬉笑的神色,认真道:“我媳妇说,傍晚过来的时候,她隐约觉得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这附近好像就吴大娘一户人家,不像是个村子。于是我俩偷偷倒回去看看。” 云猗温言道:“我们回到傍晚经过的那个岔路口,发现给我们指路的那户人家,根本没有活人在。” 沐青黛:“难道傍晚给我们指路的是个死人?”话音刚落,她又斩钉截铁地否认,“不可能!我虽没了金丹,但还不至于分辨不出对方是活人还是死人。” 云猗道:“也许傍晚我们遇到的确实是活人,但我们刚才原路返回,找到那户人家,敲门无人应答,推门进去后,发现里面无床无被无桌椅,几乎什么都没有,根本不可能住人,里头几乎没有一点阳气。” 屋宅天然有聚气、避煞的功能,活人住过的屋宅能够聚敛阳气;反之,荒废的屋宅没有人气,久而久之,便会显得阴气森森。 谢清徵猜测道:“所以,那个人就是故意引我们来这里,给我们指了这条路后,就离开了。有什么目的啊?” 沐青黛怒气冲冲:“最烦这些弯弯绕绕的狗东西!我见一个打一个!直接出来打一架就是了,何必下毒暗算我?” 莫绛雪这时又道:“青黛,我看未必是毒,可能是蛊。” 蛊? 众人面面相觑。 能神不知鬼不觉给沐青黛下蛊的人,恐怕只有苗疆的那些蛊修了。 云猗沉吟道:“看来我们被人盯上了。” 莫绛雪和谢清徵对视了一眼,隐约都觉得,这坑害吓唬人的招数,有些熟悉。 姒梨道:“可引我们来这里究竟是要做什么啊?帮吴大娘卖草鞋吗?” 草鞋…… 谢清徵心念一动,思索片刻,忽然想起曾在沐紫芙的记忆中,听萧忘情说过一句:“小时候我在街上卖过草鞋、讨过饭,那日子,真不好过啊。” 她猜测道:“或许,和萧忘情有关。” 姒梨道:“啊,怎么就和她牵扯上了?” 沐青黛了解萧忘情的过往,沉默半晌,冷哼一声,扫视了一眼这几间木屋,眼中翻涌起浓烈的恨意,恨不得一把火烧光这里。 她曾怜惜萧忘情的过往,理解萧忘情的不易,可到头来,得到的,全是欺瞒和算计。 莫绛雪想了想,道:“不如等吴大娘明天醒来问问她,知不知道萧忘情这个人?” 沐青黛道:“她又聋又哑,就算知道什么,也没法开口告诉我们啊。”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喔,被催婚催得厉害,这两天和家里大闹了一场,在思考要出柜,还是要断绝关系。我日子过得挺稳当,但在某些亲戚眼里,不结婚生子,好像我的人生就很悲惨很不完整,天呐,我现在过得不要太爽好嘛 第163章 今夜这个觉是睡不成了。 连日奔波,沐青黛本是十分疲倦,被这么一通搅和,心中又气又恼,恨不得将手中的笛子捏碎。 沐紫芙感应到了她的怒气,手上青筋暴起,十指指甲一寸寸变长。 莫绛雪道:“青黛,少安毋躁。” 沐青黛在木屋门口走来走去,骂道:“装神弄鬼,故弄玄虚!” 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了气。 姒梨提议道:“这样,趁大娘现在睡着了,我上她的身一探究竟,看看她和萧忘情究竟有什么关系,你们意下如何?” 谢清徵满脸欣慰:“可以,终于不用我出马了。” 云猗提醒道:“阿梨,一炷香之内必须退出。” 姒梨点头:“明白明白。那我去了。” 她在吴大娘熟睡后附身,若大娘意识突然惊醒,眼睛会睁不开,身体也会动弹不得,也就是俗称的“鬼压床”。且鬼上活人身体,时间长了,会吸走活人身上的阳气。 她们轻手轻脚,来到吴大娘的屋内。 三个人,两只鬼,一具走尸,目光齐齐盯着床上熟睡的中年妇人,小小的屋内,既灵光四溢,又鬼气冲天。 吴大娘闭眸酣睡,枕边还贴着一道沐青黛适才画好的安眠符箓。 谢清徵小声道:“你们有没有觉得,我们现在更像是坏人啊?” 半夜三更,偷偷潜入主人家的卧室,要附主人家的身,一探究竟。 沐青黛道:“嘘,别废话了,小心待会儿她又起来剁肉。” “好好好。”姒梨闭上眼,片刻后,身形变得虚幻,接着化作一缕青烟,没入吴大娘的眉心。 云猗守在榻边,其余人退到门口等待。 一片寂静中,莫绛雪和谢清徵对望了一眼。 这下彻底没了旖旎的心思,只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清徵抬手指了指外面,然后往外飘去,莫绛雪点点头,同沐青黛道:“我和她去外面看看。” 外头风雨交加,一片漆黑,豆大的雨点洒落,谢清徵撑开一把红色油纸伞,遮在莫绛雪头上,又结了一道印,好令身边人滴雨不沾。 莫绛雪抬头望着那把伞,默了片刻,淡淡一笑:“你还留着。” 这伞是她买给她的。 谢清徵笑了笑,没说话。 她本想打趣一句“师尊赐的,徒儿怎敢轻易丢弃”,转念想到,要是沐青黛知道她俩出来不是探查情况,而是在这里你侬我侬,怕是要气得吹笛让沐紫芙撕碎她们。 她们沿着原路返回到岔路口,走去了另一条小道,沿路看见了几间残破黢黑的木屋,似是被大火烧毁的,越往前走,残破黢黑的建筑越多,似是整个村庄都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 确实“干净”,连一个孤魂野鬼都没有。 横死之人怨念重,容易化为厉鬼,按理,这种地方怨气不是一般的重,需得玄门的人专门过来做一场法事超度,才能消弭怨气。 此地临近苗疆,从前是天枢宗的势力范围,如今归属璇玑门。不知这场大火是在多少年前起的?是意外还是人为?是天枢宗的人还是璇玑门的人来超度的? 引她们去找吴大娘的那个人,必定是知道些什么。 一炷香的时间过得很快,师徒二人在村里探查了一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迅速返回到木屋。 一进屋,姒梨恰好从吴大娘的体内飘出。 她揉了揉眉心,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的水,感叹道:“这地方萧忘情小时候待过,那位吴大娘是萧忘情的养母,没想到,萧忘情的身世也挺复杂的。” 沐青黛多少知晓一些萧忘情的过往,闻言,面上神情无甚变化,淡道:“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姒梨:“从哪里说起呢?从她父母开始说起吧,你们谁知道她的出身啊,先来说一说。”她这个人古灵精怪的,说故事也不肯好好地说,总要吊一吊人的胃口。 云猗笑吟吟地看着她,十分配合道:“我只知她是天璇派前掌门萧岱宗的亲传弟子,有一年,十方域围剿天璇派,尊主虞无涯声称不会滥杀无辜,只杀天璇派的掌门人,她便临危受命,接任了掌门之位。危机解除后,她声名大噪,很得天枢宗孤鸿影的青睐。” 沐青黛沉吟片刻,道:“她的母亲,其实是萧岱宗同父异母的妹妹。” 云猗:“哦?这么说来,她应该喊萧岱宗一声‘舅舅’才对。” 沐青黛点头:“嗯。但萧岱宗不认她,只是勉强收她为徒,以师徒名义相称。” 谢清徵问:“为什么不认她啊?” 沐青黛神色复杂,道:“因为她的母亲和十方域的一名魔修有了私情,私奔后生下的她。她的母亲被天璇派派逐出了宗门,萧岱宗嫌她母亲丢人,私底下派人追杀;她的父亲也脱离了魔教。最后双双惨死。” 这些是萧忘情亲口告诉沐青黛的。 沐青黛父母离世后不久,所有人都在孤立嘲讽她,唯有那位年轻的掌门人,将她带到身边,耐心地教导她,温柔地鼓励她,甚至不惜吐露自己那不堪的身世,以此来安慰她,换取她的信任。 她无比痛恨萧忘情,可她却还牢牢记得,昔年萧忘情温声细语向她吐露身世时,唇边那一抹苦涩的笑。 沐青黛一遍遍地想:“害死我的父母,又利用自己的身世,乘虚而入,博取我的同情和信任,这世上,怎么会有她那般用心歹毒的人?” 唯有这样想,恨意才能覆盖萧忘情曾经对她释放出的那些善意。 姒梨接过话茬,道:“她母亲死的时候,她还在襁褓之中。她母亲将她托付给了街上一位卖草鞋的年轻女子,就是屋里的那位吴大娘了。她母亲和吴大娘说,过些年会有修仙世家的人,来接这个孩子回宗门的。” 可萧岱宗嫌弃妹妹丢人,都派人追杀了,怎可能管妹妹孩子的死活? 姒梨道:“这位吴大娘年纪轻轻守了寡,村里人本就对她有些闲言碎语,见她突然抱了一个女婴回来,闲话更多了。她逢人便说这是修仙大族人家的千金,过些时候就要接回去的,到时她也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跟着去修仙宗门见见世面。于是,风向转变,村里人纷纷羡慕她捡了个大便宜。” “她一个人卖草鞋,养活一个孩子,她没有奶水,就抱着婴儿去找村里那些刚生完孩子的妇人,还和那些人说‘到时这孩子被修仙大族人家接回去了,你们就是她的乳娘,赏你们几个仙丹吃,保管你们吃了长命百岁’。” 说到这里,莫绛雪和谢清徵对望了一眼,均想起适才看到的那些破败黢黑的房屋。 “从前,吴大娘对那小孩挺好的,不让磕着碰着,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给孩子,当自己亲闺女一样养着,还请村里的秀才教她读书认字,教她礼仪,给她穿好看的衣服,把她当千金小姐一样培养。闲时,还经常把孩子抱在怀里,和她说‘我看你打小就聪明伶俐,等你将来被家里人接回去了,飞黄腾达啦,千万别忘了阿娘呀,你将来说不定还能当个大掌门啊大宗主啊,那阿娘可就享福了’” 谢清徵心道:“岂只是掌门宗主,她都当上玄门至尊了。” 沐青黛冷哼:“她倒是真当上掌门人了,也没见她把养母接过去享福。” 姒梨唉了一声,道:“因为,后来一言难尽啊。” 好景不长,萧忘情长到岁,吴大娘养了她年,迟迟没有人来接,村里的口风渐渐变了,有讥嘲她们娘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有说她们做白日作梦的,有谣传萧忘情是吴大娘和野汉子偷生下来的野种,总之,各种冷嘲热讽。 渐渐地,吴大娘也没了最初的耐心,动辄就骂萧忘情是赔钱货,吃她的穿她的用她的,什么活都不干,还不如家里的老母鸡能下蛋。 于是,萧忘情六七岁时,便开始学着编织草鞋,走街串巷贩卖。 她的养母这些年不断宣扬她是修仙世家的千金,十里八乡的都知道她这个人,见她小小年纪背着一箩筐的草鞋出来卖,不是夸她懂事,而是讥笑她:“呦,仙家的千金小姐也要出来卖鞋啊。” 她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有大户人家看上了她,想买她回去给自家的傻儿子当童养媳,派了媒婆去和她的养母商量聘礼,聘金够买十头牛。彼时她正坐在后院纳鞋底,听养母像发卖货物一样与人商量聘金,要把她卖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出去抱住养母的双腿,求养母不要卖掉她,她以后会少吃几口饭,多干一些活。 众人听姒梨说到这里,一阵沉默。 沐青黛问:“最后应该没卖吧?” 姒梨摇头:“吴大娘见她哭得可怜,抱起她,把媒婆扫地出门,还和媒婆啐道,‘呸,我女儿能给状元郎当媳妇儿,谁稀罕他家的傻子啊’” 这话萧忘情听得感动,但村里人更加觉得她们娘俩滑稽又可笑了。 萧忘情十岁那年,和养母在市集上售卖草鞋,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掀开帘子,里头有个女人,打量了她几眼,问她:“听说你是仙家的后人?你爹娘叫什么啊,是哪个宗门的啊?” 萧忘情摇摇头。这些她都不知道,她甚至不确定,自己的父母到底是不是玄门的人,还是她的养母哄骗别人的。 马车里的女人丢了一锭金子给吴大娘,道:“我认识几个修仙的,他们奉命寻找一个女孩,我听他们形容的年龄模样,和你女儿大差不差,我带你女儿去找他们吧。” 吴大娘半信半疑,街头商铺有个见多识广的老板,看那辆马车上挂着的旗帜写着“晋” “温”二字,忙道:“吴娘子,这可是晋阳温氏啊,北方的名门望族,她说认识修仙的,肯定就认识,你让女儿跟她走吧。” 莫绛雪和谢清徵听到“晋阳温氏”四字,又对视了一眼:晋阳温氏的老宅,在战乱中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温氏先祖出身的温家村,也被一场瘟疫灭得干干净净…… 沐青黛皱眉道:“我记得萧忘情是被天玑派的掌门寻回来的,和这个晋阳温氏没什么关系。” 姒梨道:“确实。但当时吴大娘收下了那锭金子,让萧忘情上了那辆马车,跟着温氏的人走了,还让萧忘情认祖归宗后,别忘了接她这个养母过去享福。” 萧忘情这一走,吴大娘趾高气扬,逢人便宣扬自己的养女是修仙世家大族的千金,将来必定继承掌门之位,成为仙门至尊,带她飞黄腾达。 村里人的口风再一次发生转变,各种逢迎巴结。 然而,一年后,萧忘情又回来了,还是一路乞讨着回来的。 她哭着和吴大娘道:“那个姓温的根本不是好人!不知道听信了哪个邪道的话,说是要炼长生不老药,到处买小孩,要把小孩炼成丹药,他们天天给我灌奇怪的食物,我不吃就打我,天天挨打,我受不了,就逃了出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温家那边受到了惊吓和虐待,她这次回来后,整个人变得疯疯癫癫,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她能帮吴大娘卖一卖草鞋;糊涂时,她就躲到床底下,不愿见人,一见人,便抱头大喊:“别打我别打我!” 本来村里人人都喊她“仙子”,这下全都喊她“疯子”。 到处都是讥讽和幸灾乐祸,似乎再无转圜的余地,吴大娘彻底断了希望,整日里唉声叹气,逢人便说自己有多么多么倒霉,好不容易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拉扯大,结果那孩子得了疯病;自以为抱上了一棵摇钱树,谁知是个讨债鬼! 沐青黛听得重重哼了一声,似是愤慨萧忘情被人这么苛待,可又实在痛恨厌恶后来的萧忘情,同情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心疼那个女人,就是倒霉的开始。 谢清徵也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声气,暗想:“难道温家的人害了她,她就杀光温氏全族?我的姑姑是个好人,温家村的那些村民也都是好人,一辈子在村里种田种菜,就算要报仇,冤有头债有主,为何要牵连无辜。我自小钦佩她,师尊视她为友,我们这些人又何曾害过她呢……” 转念又想,师尊死的时候、她协助正道剿灭十方域的妖魔,还被正道讥讽谩骂的时候、谢幽客镇压她的时候,她也恨不得屠光正道所有人。 倘若当时她没被谢幽客镇压,一定会大开杀戒。 她和萧忘情的区别,或许在于,一个只是在心里想了想,一个则是付诸实践。 何况,这一切只是她的猜测,并无真凭实据证明就是萧忘情做的。 云猗听得入神,问姒梨:“后来呢?” 姒梨道:“后来,嗯……用我媳妇教过我的话来说,就是‘否极泰来’了!” 十二岁时,萧忘情在街上卖草鞋,一个仙气飘飘的修仙人士从天而降。那人是天玑派的掌门,是她母亲的好友,认出了她,将她带回了天玑派,治好了她的疯病。 也就是那时,她结识了裴疏雪,渐渐地,也认识了谢浮筠、谢幽客等人。 沐青黛道:“她的佩剑‘忘情剑’,还是裴疏雪赠给她的,名字也是裴疏雪给她取的,天玑掌门之后将她送回了天璇派,想让她认祖归宗,但萧岱宗不肯认她,只看在天玑掌门的份上,将她收为亲传徒弟。” 虽成了掌门的亲传弟子,但因着弃徒之女的出身,她在天璇派也是人人可欺的存在。 萧忘情被接走后,吴大娘昂首挺胸,彻底扬眉吐气,自以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可萧忘情在玄门自顾不暇,吴大娘日复一日地等待,等来的,不是萧忘情接她去玄门,而是村里的一场大火。 村里所有人都被烧死了,只有她还活着。 某一日醒来,她变得又聋又哑,再无法告诉别人,她收养过一个修仙世家的千金小姐,那位千金,聪明伶俐,乖巧懂事,曾日日夜夜与她同榻而眠,无比依恋地依偎在她的怀里,喊她一声“阿娘”。 作者有话要说: 萧裴是be的喔,这两人的心眼子加起来比主角团多十倍。 收到好多安慰和鼓励,谢谢(鞠躬),别担心,其实我能分享出来的问题,大部分都是我已经想好解决方案的问题啦~~~这回大闹一下,让他们元宵节过得不安生,我的微信就安静了,不敢来催了~~~出柜的话,其实还是想获得妈妈的认同和祝福,这回我妈妥协了,说我自己过得开心就好,结不结婚都行;断绝关系的话,主要是父女关系比较无所谓,断不断都行。诶父母观念不一致,一个封建一个开明,想断亲都很难断彻底 第164章 几人围坐在桌边,听姒梨讲述来龙去脉,莫绛雪的目光落在桌角的边沿,抬手抚过。 这是一张四方木桌,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原本尖锐凸起的四角已被锯平,裹上了一层柔软的布。这样,即便小孩不小心撞到了桌角,也不会受伤。 不知萧忘情离开多少年了,这布还未拆下。 姒梨说完,一时间,几人默不作声。 屋外雨声连绵,屋内烛火摇曳,几人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不是滋味。 姒梨下意识想灌自己一点水,云猗眼疾手快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根短香点上,让水沾上香火气息。姒梨一面嘟囔:“做鬼好麻烦。”一面咕咚咕咚给自己灌水。 沐青黛低头把玩手中的笛子,谢清徵和莫绛雪默默喝水。 都没说萧忘情什么,实在也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可怜吗?可怜。可恨吗?可恨。 在座几人,除了云猗和姒梨,与萧忘情是泛泛之交,其余的,都曾与萧忘情真心相交。她们和萧忘情相处时,都很难对她产生恶感,相反,只会觉得舒适、温暖。 萧忘情是个很聪明的人,能记住每一个人的性格、经历、喜好,总能说出一些温暖贴心的话,且感受不到丝毫虚情假意。 并非无人察觉她的八面玲珑、世故圆滑,只是,她们这几个知晓她从前处境的人,大多会选择理解。而那些讥讽她身世的人,在她坐上掌门之位后,渐渐都销声匿迹了。 云猗沉吟片刻,道:“明天等吴大娘醒来,我们看看能不能治好吴大娘的聋哑之症。” 莫绛雪嗯了一声。 这夜,她们再未入眠。翌日天亮,吴大娘从房里出来,看见她们几个都坐在大堂中,目光齐齐望向她,吓了她一大跳。 沐青黛昨日看这位吴大娘,只当她是一个乡下的聋哑妇人,心有几分怜悯,眼下得知她是仇人的养母,心情甚是复杂。 姒梨上前去和那位吴大娘连比带画地交流,告诉她,她们几个想帮她治一治聋哑之疾。 吴大娘像是十分惊讶,接着摆摆手拒绝,“啊啊啊”了几声,张大了嘴巴,展示给她们看。 姒梨瞠目结舌:“谁干的?” 她们还以为吴大娘只是单纯地被下了毒,没想到她的舌头竟被人拔去了。纵然云猗修为再高,也无法令她再长出一条舌头来。 沐青黛咬牙道:“如果真是她做的,那也太狠心了。” 吴大娘又“啊啊啊”几声,摆摆手,示意不必替她医治,她已经习惯了,接着去了厨房,要给她们几个做早饭。 谢清徵看着吴大娘的背影,心中浮起一个猜测:“谁会心甘情愿做一个聋哑之人?难道,她知道是谁拔了她的舌头?那她是真聋还是装聋?” 毕竟,又聋又哑的人,最不容易泄密。 若她知晓实情,若她对萧忘情还有母女之情,只怕,就算治好了她的哑疾,她也不会轻易开口吐露自己与萧忘情的关系。 谢清徵自小没了母亲,可一个母亲维护呵护孩子的心情,她却再明白不过。 谢幽客当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明目张胆地偏袒她,维护她。 早饭是青菜瘦肉粥,肉是昨晚沐青黛自己剁的,在座的人,唯有沐青黛尚未辟谷,然而,看着仇人的养母端上来的粥,沐青黛实在提不起半点食欲。 她面无表情,用筷子轻轻搅动着碗中的肉粥,半晌,放下筷子,淡淡道:“我不饿,你们吃吧,我回去睡一会儿。” 沐青黛带着沐紫芙回到屋内,关上木门,整个人无力地倒在床上。 她竭力捱下心中那个不断滋长的阴暗念头——抓走萧忘情的养母,用来威胁萧忘情。 从前,她不屑于使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可如今,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才能手刃仇人,为逝去的亲人报仇雪恨。 仇恨是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可仇恨也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切割着她,将她折磨得面目全非。 萧忘情对这位养母究竟有多少感情? 整个村子都被一场大火烧毁了,全村人都烧死了,只剩这位大娘还活着,如此巧合,很难不让人怀疑,那场大火与萧忘情有关。 萧忘情那人能狠下心铲除一切绊脚石,但要说她冷血无情,其实也不尽然,好比,她们几个对她不设防时,她完全有机会将她们斩草除根,偏偏她没那么做;她的这位养母,她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偏偏留了一条性命。 还是说,她是在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毕竟,她做事向来不喜欢做绝。 身心俱疲,沐青黛却无心睡眠,躺在床上怔怔出神,不知过去了多久,屋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她起身开门。 云猗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站在门外,唇边挂着温和的笑意。 沐青黛皱了皱眉,语气冷淡:“我说了,我不饿。” 云猗不以为意,解释道:“这碗不是吴大娘做的。” 沐青黛神色微动,随即别过头去:“那师徒俩做的,我也不吃。” 难吃死了。 云猗笑了笑,语气依旧温柔:“是阿梨亲手做的,她的手艺一向不错,你尝尝看。” 沐青黛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转身回到桌边坐下。 她其实还是很饿的。 云猗将粥放到她面前,热气袅袅升起。 沐青黛低头看着碗中晶莹的米粒和翠绿的青菜,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温热的米粥滑过咽喉,带着一丝清甜,心中随之涌起一丝暖意。 这世上能明白她心情的友人不多,此刻,都聚集在她的身边。 云猗坐在一旁,静静地陪伴,没有多言,仿佛在用行动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我们都在。” 沐青黛抬起头,看向云猗,眼中少了几分寂寥,低声道:“多谢。” 云猗笑了笑,温声道:“放宽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沐青黛点点头。 这是与萧忘情有关的故地和故人,也许,日后还要来求证。她们几人商量一番,决定暂时先不打草惊蛇。 吴大娘不愿接受她们的帮助,她们也不强求,没有逼问她和萧忘情的关系,更没有对她下手。她们几人和萧忘情的是非恩怨已分明,旁人维护她也好,厌恶她也罢,都不影响她们向她寻仇的决心。 云猗在村里留了个记号,谢清徵和莫绛雪在村里寻了一处隐秘的地方,偷偷布施了一个传送阵,方便随时传送过来。 一行人继续向南而行,姒梨提醒道:“还有那个故意给我们指错路的人,还有那个给青黛妹妹下蛊的人,没揪出来呢。” 莫绛雪从容道:“我们按兵不动,那人自会来找我们。” 她好似已经猜出了那人是谁,姒梨缠着她问东问西,她微笑不语。 姒梨飘到谢清徵跟前,两只鬼又凑到一块嘀嘀咕咕,姒梨道:“你媳妇心眼子比你多得多,你是不是被她吃得死死的?” 莫绛雪走在她们的身后,闻言,淡淡开口道:“你挑拨我们的关系。” 姒梨眨了眨眼,笑容狡黠:“哪里?我只不过要传授小辈一些过来人的经验罢了。” 谢清徵只是看着莫绛雪轻笑,并不说话,心中一片绵软。 莫绛雪见她这般模样,回以淡淡一笑,并未停留,越过了她们,留她们两只鬼继续交谈。 这日傍晚,一行人走到中原与苗疆接壤的一家小镇,镇上既有汉人,也有苗人;她们几人都作寻常散修装扮,刚一入镇,便有一位眼尖的伙计,瞧见她们几人风尘仆仆,热情地凑上来问:“几位贵客打哪儿来啊?渴不渴累不累啊,要住店吗?” 热情如此,想必是哪家小客栈的伙计,专门蹲守在镇口,拉生意的。 大客栈人来人往,不愁客源,小店才需要派伙计出来招揽生意。谢清徵和莫绛雪倒无所谓住哪里,她们师徒俩习惯了露宿荒野,沐青黛和云猗却是世家出身的千金小姐,只住当地最好最体面的那家客栈。 “小店干净又卫生,饭菜十个人吃了有十一个人说满意!”小伙计拍着胸脯,热情地推销自家客栈。 这时,云猗停在一家描金点翠的客栈门口,问道:“这应该是镇上最好的客栈了吧?” 那伙计哎哟一声,忙劝阻道:“贵客,我劝你们别考虑这家了,这家客栈确实是我们当地最好的客栈,但寻常人可住不得。” 这话倒勾起了她们的好奇心,谢清徵问:“为何寻常人住不得?这家客栈闹鬼吗?刚好,我们是捉鬼的。” 这一路上,她们碰着什么鬼怪邪祟,都是顺手除了的。 那伙计摆摆手道:“不是不是,这家客栈的老板是个不缺钱的主儿,定了十分荒唐的规矩。” 云猗:“哦?什么规矩?” 那伙计道:“第是客栈挑客人,而非客人选客栈;第只做女客官的生意;第三,只做年轻貌美的女客官的生意。你们说荒唐不荒唐?” 姒梨翻了个白眼:“那客栈的老板定是个风流好色的大色鬼!” 谢清徵笑道:“风流是风流,好色是好色,有些人称得上是风流,有些人只配称一声好色。” 那伙计的目光在她们脸上扫了一圈,见她们几个相貌平平,悄声地、委婉地道:“我瞧几位贵客气度非凡,还是别去这间客栈了,不如来我们的小店吧。” 云猗咳了一声,道:“我倒是越发好奇,想进去瞧瞧,你们意下如何?” 沐青黛冷道:“故弄玄虚,进去看看。” 谢清徵和莫绛雪异口同声道:“都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全书最好色的那位要上线了~~~ 第165章 那伙计想必看过不少被这家客栈赶出来的客人,见她们执意要进去,忙又劝阻道:“几位贵客你们可要考虑清楚啊,这家客栈要是没看上你们,可是会把你们扫地出门的。这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这要是被赶出来了,那多不好看啊。” 姒梨挑眉:“扫地出门?这么嚣张,老板不怕被打吗?” 那伙计左看看右看看,神神秘秘道:“惹不起啊,得罪了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有……” 姒梨凑近:“还有什么?” 那伙计道:“其实吧,我也不是什么嘴碎的人,但那客栈老板委实太荒唐了些……听说她吃饭要美貌女子给她夹菜,沐浴要同美貌女子共浴,连睡觉旁边都要站着几个貌美如花的女子给她扇风点香……” 谢清徵心道:“几年不见,那只花蝴蝶日子过得越发舒坦了。” 那伙计说着,又声音放得更低了些:“而且我瞧几位贵客都是中原的修士,这家客栈的老板除了喜好美色,最是讨厌中原来的修士,你们可千万别去触霉头啊!她们拳脚功夫可厉害了。”最后还不忘卖力推销,“还是来我们的小店吧,干净整洁,饭菜又可口,没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 谢清徵笑了笑,道:“你家老板请你可真是请对人了。” 时时刻刻不忘推销自家小店。 沐青黛却嫌这伙计聒噪,拉过沐紫芙,摘下她遮面的帷帽,扯下她眼睛上蒙着的黑布,又指了指谢清徵和姒梨,冷冷道:“你好啰唆,实话告诉你,她们三都是死人,我们几个是赶尸的!” 谢清徵和姒梨两只鬼幻化出的外形与常人无异,沐紫芙上翻的眼瞳和面上的黑纹,却实实在在诡异,加之面色惨白如纸,一眼望去,便知不是活人。 那伙计乍看之下,被吓了一大跳,惊恐道:“客官,你你你逗我玩儿呢!” 苗疆一带多有赶尸之人,但赶尸人只住专门的“尸店”,一般不投宿客栈,且大多昼伏夜行,绝不会大白天跑出来吓人。 那伙计被吓得跌跌撞撞跑开了,沐青黛轻哼一声,重新替沐紫芙蒙上黑布,戴上帷帽。 谢清徵和莫绛雪对视了一眼,心中都隐约有了猜测:客栈的老板喜好美色,客栈的伙计也会拳脚功夫,老板和伙计都讨厌中原的灵修…… 桩桩件件,都指向了那位故人。 一行人步入那家描金点翠、富丽堂皇的客栈。 客栈共有三楼,一楼是大堂,目之所及,宽敞明亮,店里的伙计全是女子,各色各样的女子,汉家,苗家,西域……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一瞬间,竟令谢清徵想起了当年的风月幻境。 店内没有一个客人,她们一行人进了店,沐青黛和莫绛雪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客栈的伙计擦桌的擦桌,扫地的扫地,没有一个人迎过来招呼,像是没看见她们,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谢清徵、云猗、姒梨径直走到柜台前。柜台后有个账房正低头翻账册,将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 谢清徵心道:“这店指定亏本。” 云猗上前叩了叩桌面,开口道:“店家,我们要投宿。” “几位客官去别的地儿吧,我们客栈不做你们的生意。”账房的目光扫过三人粗布衣裳时,鼻翼翕动两下,活像闻着什么腌臜气味,揉了揉鼻子。 云猗笑了笑,语气甚是和善:“这天底下岂有开店不做生意的道理?那你们东家开店图什么?” “我们东家开店就图个开心痛快。”账房抄起鸡毛掸子,扫了扫柜台,“我们东家说了,她见着天仙似的美人儿便神清气爽心情大好,若是……”她斜睨着三人,“若是遇上不合眼的,少不得要犯头风病。你们走吧,去别处投宿吧。” 姒梨最厌以貌取人之辈,闻言,冷笑道:“好一个图开心痛快。既如此,不如把你们的东家请出来,让我看看她又是何等绝色佳人?” 一旁的沐青黛自觉受了怠慢轻视,心中不甚爽利,开口讥讽道:“正好,我最擅长治头风,把你们东家请出来,我给她治治脑子!” 任何时候她都有拱火吵架的本事。 这回姒梨倒不和她斗嘴,配合道:“不错,快出来让我们瞧瞧她是何方神圣?” 那账房双眉一竖,脸现杀气:“我家东家岂是你们想见就见的?我说,你们几个到底是来投宿的啊,还是来砸场子的啊?” 这时,有个擦桌的伙计将抹布往桌上一摔:“你们都是中原的灵修吧?我们苗疆早和中原断绝往来了,你们还一个劲儿地往我们这里跑做什么?” 气氛剑拔弩张,莫绛雪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她和昙鸾之间虽说没有新仇,但也隔着旧怨—— 昔年风月幻境的设计陷害,欲让她身败名裂;西征蛮荒时当着谢幽客的面揭露她们师徒的私情,害她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不得不将谢清徵推开;还有—— 莫绛雪望向不远处的谢清徵,片刻后,收回视线,眼前浮现出当年昙鸾和谢清徵言笑晏晏的画面。 谢清徵道:“我们确实是中原的灵修,我瞧你们这些伙计都十分眼熟啊。” 其实一点也不眼熟,这些女子她一个都不认识,说这话只是想试探试探,好让她们喊出东家来,双方好好谈一谈。 莫绛雪却直言道:“听闻十方域覆灭后,昙鸾手底下的‘迦楼罗’部众大多不知所踪,不知在座的各位,有没有她们的消息?” 此话一出,店内所有伙计都看向她,目光警惕。 片刻后,砰地一声响,客栈的两扇大门立时关上。 店里所有伙计都放下手头的活,围将上来。 谢清徵心道:“你们这是一点也不打算狡辩啊……直接就默认了……这么有恃无恐的吗?” 又觉得有些奇怪,师尊那般说和直接揭露她们的身份没什么两样。师尊怎么也开始拱火了?这一架,是非打不可吗? 与此同时,楼梯处突然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十分微弱。 所有人一言不发,凝神倾听辨别那道声音。 像是某种僵硬的鳞片在木板上拖动时发出的摩擦声,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爬行,逼近。 众人循声望向楼梯,目不转睛,盯着一道斑驳的黑影自楼梯栏杆游走而下。 那是一条身躯足有水桶粗细的巨蟒,蛇头微微抬起,一双竖瞳死死盯着她们几个,身上的鳞片泛着幽幽冷光,蛇躯既粗又长,长得看不见它的尾巴。 云猗手指轻轻一弹,袖中的符箓悄然滑入掌心,叹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其实我并不想动手来着。” 姒梨干笑了几声,道:“这大家伙,该不会就是你们的东家吧?长得还挺别致。” 柜台后的账房冷笑道:“不知有多少想见我们老板的人,都进了这蛇的肚子里呢,你们几个不想死的就自己滚出去!” 姒梨道:“还吃人啊,难怪养得这般壮硕,营养也忒足了。” 沐青黛拍桌暴起:“别废话,要打就打!” 话音未落,她身旁垂首听候指令的沐紫芙猛地抬起头。 凶尸尖啸,笛声飞扬,金光符箓,桌翻椅倒,盘碎碗裂,店内霎时乱作一团。 一片混乱中,谢清徵揽过莫绛雪的腰,足尖一点,抱着她飞到客栈三楼的栏杆上,并排坐下。 松手时,谢清徵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腰。 好……好软…… 莫绛雪当即转头看向谢清徵,目光淡淡的,却又柔软至极。 轻佻的举动。 谢清徵迅速收回手,窘迫得不敢和莫绛雪对视,垂眸望着一楼大堂的人斗法,瞧得十分专注。 莫绛雪收回目光,也望向一楼的大堂,半晌,唇角勾起一丝浅淡的弧度,轻声问她:“好摸吗?” 羞耻感作祟,谢清徵低声道:“师尊,不要明知故问……” 当然是十分好摸了,否则她也不会忍不住轻薄了。 莫绛雪淡淡笑了笑,主动转移话题:“你怎的不动手?” “动手?我是对你动手动脚了……”谢清徵支支吾吾地接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师尊是什么意思,连忙找补道,“我、我们不用动手,喏,你看,有她们就足够了。” 那些伙计虽人多势众,但云猗和沐青黛随便一个人出来都能应付,根本用不着她们师徒俩出手。谢清徵担心自己一出手,会把整家客栈都给烧了。 何况—— “人还没见着,先把人的店给砸了,还不知要怎么收场呢?” 莫绛雪淡道:“不打一场,那人是不会出来的。” 谢清徵有些反应不过来:“嗯?” 莫绛雪耐心地解释道:“她掌握了我们的行踪,若想见我们,大可以直接来见,不必藏在暗处,用遮遮掩掩的方式,引我们去找那位吴大娘。” 谢清徵瞧着她,眼神柔软似水。她生性不爱说话,若是别人问她,她会懒得解释,只是淡淡笑一笑;可若是自己有疑惑,她便会解释得十分清楚。 她是个事事有回应的人,是个只对自己,事事有回应的人。 传道,授业,解惑,件件不落。 谢清徵会意,点头道:“明白了,她不直接露面,大概是在顾虑什么。” 莫绛雪又道:“我和青黛的修为都大不如前,云猗失势,你堕了魔。她或许是想试探一下,我们还剩多少实力。” 谢清徵哑然失笑:“那妖女还和以前一样诡计多端。” 她们师徒俩和昙鸾似敌非敌,似友非友,自然做不到像沐青黛和云猗那般真诚相待,试探便试探吧,正好沐长老技痒,这一路上,她操纵沐紫芙和云猗切磋了不下三回。 一阵人仰马翻后,满地狼藉,大堂里盘踞的那条蟒蛇被云猗拧成了一团麻花,姒梨拍了拍衣袖上的灰,问地上的那些伙计:“这下能把你们的东家请出来了吧?” 趴在地上的伙计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着眼神,显然没料到一群其貌不扬的散修会有如此功力。 “怎么,还不肯请出来?”沐青黛转了转手中的见愁笛,笛身泛起一层淡淡的青光。若是不配合,她不介意再动一次手。她威胁道:“我的耐心有限,只给你们三声的时间,三、二——” 那个账房咬了咬牙,应声道:“我们东家出去了还没回来!” 沐青黛冷声问:“去哪儿了?” 账房道:“不知道!” 沐青黛重新开始数声:“三、二” 账房怒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就算你把我们都杀了,我们也不知道!” “诶……”客栈外头传来一声女子的幽幽叹息,声音听上去既温柔又多情,“她只是一个小姑娘,沐峰主,你何必这么凶?懂不懂怜香惜玉呀?” 这道嗓音原本听上去十分遥远,说到“怜香惜玉”四字时,顷刻间似乎近在咫尺,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中。 话音刚落,客栈点金描翠的大门豁然洞开,上千只彩蝶像是打翻了的霓虹锦缎,流光溢彩,涌入客栈。蝶群振翅而飞,拖曳着一串彩斑斓的光尾,当真是,绚烂至极,骚包至极。 谢清徵哧笑:“花里胡哨的花蝴蝶来了。” 蝶群飞入客栈后,忽而四下散开,悬停在每个女子的伤口之上,蝶翼散发出一阵柔光,那些女子身上渗血的伤口随之愈合。 其中一只彩蝶翩翩然直奔三楼而去,停在谢清徵的肩头,利落地做了个后空翻的动作。 谢清徵抬手摸了摸蝴蝶翅膀,温声道:“小灵蝶,好久不见啊。” 莫绛雪斜眼看那一人一蝶,眼神锐利如刀。 大堂里,那些凶神恶煞的伙计看见这群流光四溢的彩蝶,态度来了个大转弯—— 有的女子对着彩蝶恭恭敬敬道:“师尊,您终于回来了。”有的女子轻嗔道:“死鬼,还懂得回来啊!”有的女子款款温柔:“东家,累不累呀?我去给你放水沐浴。” 谢清徵目光一顿,神情一滞。 怎么?这群彩蝶是檀鸢的化身?檀鸢修炼到了人蛊合一的境界? 谢清徵连忙松开手,不敢再抚摸那只彩蝶的双翼,心虚地瞧了一眼一旁的莫绛雪。 莫绛雪并未看她,冷眼冷面,神情冷淡至极。 她想起檀鸢从前的荒唐传闻,什么七个老婆,不由抬手数了一数,一、二、三……二十一。 眼下,客栈里共有二十一名伙计。 几年不见,数量翻了三倍…… 啧。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发现,昙鸾这辈子只吃过一次爱情的苦,剩下全是快乐,只要忘情蛊不失效,她能一直没心没肺的快乐下去 第166章 云猗等人亦是一阵无语。 人在屋檐下,她们几人虽没有低头,但也没有下重手,那些女子只是受了些轻伤。 彩蝶替那些女子止了血,又体贴地将人搀扶起来,而后再度聚拢成一团,盘旋飞舞间,绚烂的光芒渐渐隐去,众人先是闻得一阵低低的笑声,接着,眼前蓦然一亮。 蝶风散去,一个绝色女子悄然显形。 那女子约莫二十六岁年纪,衣白胜雪,衣不染尘,衣袖上纹有鲜红的火焰纹,眼尾狭长,眼神异常明亮,神情戏谑,唇边似笑非笑,刚一显形,便掐诀结印,直指地上的那条蟒蛇。 庞大的蛇躯化作一道白光,旋即消散无踪,与此同时,女子雪白的手臂上浮现出一道蜿蜒的蛇纹。 那女子抬头望向三楼的那对师徒:“小谢道友,小白道友,好久不见,你们终于肯来苗疆找我啦。” 一别经年,再相见竟是人鬼殊途,谢清徵心中感慨万千,微笑着回应道:“前辈,好久不见。” 莫绛雪不动声色地瞧着檀鸢,神情冷淡。 檀鸢笑了一笑,目光热切,落在莫绛雪的脸上,似是十分期待她的回应。 沉默…… 沉默…… 还是沉默…… 檀鸢盯着她一动不动,满心满眼写着“你快回应我”。 莫绛雪略略横了檀鸢一眼,勉强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这才对嘛!”檀鸢笑逐颜开,接着望向持笛的沐青黛,“小黛啊,你小时候在瑶光派我还抱过你呢。我抱着你坐在船头,给你剥莲子吃,你小时候嘴可甜了,总是‘姐姐’‘姐姐’地喊我。一眨眼就这么大了,一眨眼就成峰主了,一眨眼又没金丹了。诶,被坏女人欺骗感情了,是吧?” 沐青黛冷冷地盯着她,举起见愁笛,放到唇边。 檀鸢连忙制止道:“哎有话好说,放下,放下,桌椅碗筷都被你们打没了。” 沐青黛冷哼一声,放下见愁笛。 檀鸢又望向云猗和姒梨,唇边笑意更深:“小云庄主,我从前和你交过手,你的身手不错;你还劝我要改邪归正,人也不错;嗯,媳妇也不错……”她的目光落在姒梨身上,“小梨姑娘的易容之术出神入化、举世无双,在下佩服。你不是要看我吗?你看你看,我好不好看呀?” 她首先向那师徒俩正常打招呼,接着调侃沐青黛,然后对云猗姒梨赞不绝口,言语间,竟丝毫不在意适才的那场打斗。 如此绝色,又是如此疏朗大度的性情,姒梨对她的嫌恶之心立时散去,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撇嘴道:“不开口说话,你也算是个佳人,一开口说话,就让人忍不住想揍你。” 檀鸢哈哈大笑,不以为忤。 客栈里的那些伙计,脸上原本还带有轻蔑的神色,檀鸢一番叙旧后,这些人登时敛了轻蔑之色,也猜出了三楼那对师徒的身份,忍不住抬头上望。 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云韶流霜”,和一夜堕魔、恶名远扬的“鬼仙”。 檀鸢热情相邀:“走!我带你们去三楼汤浴按摩,为你们接风洗尘。” 一别经年,一见面,就邀请彼此脱光了“赤诚”相对共浴…… 沐青黛冷冷地道:“别了,我们没熟到那个地步。” “说这话就生分了不是?怕什么,我又不同你们一起——”檀鸢拍拍手,朝那些女子道,“去准备三间浴房,另外,雅间备上好酒好菜,这些都是我的朋友,不可怠慢。” “是,东家。” 檀鸢交游广阔,无论正道邪道,男女老少皆可结交。 谢清徵的目光在这群女子和檀鸢之间扫来扫去。 这些女子,有的像是她的伙计,有的像是她的部下,有的又像是她的徒弟兼情人。 檀鸢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笑而不语,只是看着她。 谢清徵察觉到她的视线,犹豫片刻,直白道:“是不是……太多了些?” 檀鸢语出惊人:“小谢道友,这可都要怪你。” 谢清徵指了指自己:“怪我?你好色关我什么事?” 檀鸢道:“都怪你剿灭了十方域啊,害得她们走投无路,只能来苗疆投奔我。我可舍不得这些姑娘被正道的人捉去锉骨扬灰,只好开家客栈收留她们。我可得跟你们提前说一声啊,我的这些姑娘们,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们可别为难她们。” 这些年来苗疆投奔她的,有旧日的部下,也有往日的情人。 与她好过的人太多。她长期流连于各种美貌女子间,试图寻找爱一个人的感觉,时间长了,非但没有一个人真心爱上她,她也没爱上任何人。那些情人大多是露水情缘,她甚至记不清谁是谁。 总之,这些年来苗疆找她的,只要对方说自己与她好过一场,她便认了。修为不错且愿意留在客栈打杂的,便留下;不愿意留在客栈的,她会赠对方一笔金银珠宝,妥善安置在苗疆境内,确保她们不受中原正道侵扰。 谢清徵道:“你的那些伙计,不为难我们就不错了。” 檀鸢笑着催促:“你们还是快去沐浴洗漱吧,总不至于要戴着假面孔和我谈天说地?我还是喜欢你们本来的样貌,悦目,养眼;再说,你们几个满身风尘,拾掇干净了,你们自己也舒坦吧,是吧?” 这话倒不错。她们自蛮荒奔赴苗疆,一路上,打探消息,除邪除祟,躲避盘查,忙得不可开交,到没什么拾掇洗浴的功夫。 谢清徵和姒梨是鬼魂,无尘无垢,那三人里,除了云猗修为高深,其余两人皆是风尘仆仆。 洗一洗也好。 谢清徵不动声色地瞥了莫绛雪一眼,心头不由自主浮起一丝旖旎的念头: 三间浴房,两人一间,那她,必定是和师尊同一间了…… 水汽氤氲。 谢清徵浸泡在一个形似莲花的圆形汤池中,惬意地舒展四肢。 徜徉在温热的池水中,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适妥帖,她晃了晃脑袋,暗叹:“那只花蝴蝶可真会享受。” 据檀鸢所说,她被谢幽客遣送回苗疆后不久,便在镇上开了这家醉月楼,一楼是大堂,二楼是客房,三楼是专供给修真界人士堂的灵泉汤池。 每个汤池的功效不同,有的可以助人提升少许修为,有的可以疗愈内伤外伤。檀鸢不仅做人的生意,也做鬼的生意。因而给谢清徵和姒梨浸泡的汤池,就是滋阴补阳的池水。 汤池并不算太大,约莫只可以容纳两三人,如谢清徵预料的那般,她确实是和师尊在同一间房,但,眼下,只有她一人浸泡在莲花池中。 她的身后,一道屏风之隔,还有一个小型的海棠花汤池。 莫绛雪就在那里。 她浸泡的是提升修为的汤池。池水中蕴含的微弱灵气缓缓渗入体内,滋养着她的奇经八脉,她双眸紧阖,心无旁骛地修炼吸收灵气,从始至终没有发出半点动静。 上回来苗疆时,是她的徒儿迫切渴望提升修为,好替她转移恶诅;如今故地重游,心境颠倒,是她渴望提升修为,好不拖她们的后腿。 修真界实力为尊,这次入世,她不再是一战连败九十七名高手的云韶流霜,她既不图名,也不图利,但求能保护好身边的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水雾弥漫。 雾气缓缓流动,时间也变得极其缓慢。 谢清徵不敢出声打扰对方清修,只觉这般共处一室当真折磨人……哦,是折磨鬼…… 她转过身,趴在汤池的边沿,目光穿过水雾,望向屏风。 那道屏风轻而薄,仿佛只是隔着一层轻纱,她隐约能瞧见那一头汤池中,浸浴着的窈窕身影。 几乎能想象出那人被水汽濡湿的墨发,徜徉在水中如玉般的肌肤,那皎洁的容颜,应是被雾气蒸腾出了一丝绯红…… 看不真切,看不分明,只能想象,却好似比直接瞧见更加撩拨心弦。 她是修道之身,又与师尊修习同种心决,平日里,欲念寡淡得很,偏偏与师尊共处一室时,总能生出许多旖旎的念头,还有某种,炽热的渴望。 这些天,姒梨还将那阴阳双修的秘术传给她了…… 她,她好想和师尊试一试啊。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谢清徵便羞怯得将自己埋进了水中。 她不用呼吸,沉入了水底,水面也不会冒气泡。 与此同时,屏风的另一面,传来了“哗啦”水声。 莫绛雪自水中出来,披上衣服,抬眸,望向屏风的另一面,道:“徵儿,我好了。” 语气一如平常,沉静从容。 谢清徵捂着脸从水中浮起:“那你不许偷看我。” 莫绛雪勾唇淡淡一笑,转身,背对着屏风:“你还怕被看吗?” 她分明可以直接幻化出一身红衣,又不需像人这般穿衣。 谢清徵道:“不怕,但是,我没看到你,你也不许偷看我。” 她从水中出来,幻出一身红衣,恢复了原本的样貌,飘到莫绛雪的身后,自背后环住莫绛雪的腰,轻声调笑道:“道长,我是水鬼,湿漉漉的水鬼,你来超度我。” 她浑身都是水,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衣服也紧贴着身子,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 哪怕刚从热水中出来,她的身子也是冷的。 莫绛雪转过身来。 她亦换回了原本的装扮,白衣红纹,身量颀长,肌肤胜雪,还是那副略显冷淡的神情,可眸光却好似沾着湿意,长睫被水雾打湿。 她抬起右手,捧着谢清徵的脸颊,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片刻,然后,凑近,轻轻碰了一下那片冰凉的唇。 谢清徵心尖一颤。 见了好几日的假面,乍然见到她的真面,谢清徵只觉她美得不可方物,一颗心都要被她融化了去。 她是皎洁的月,明亮而不灼目;她是自己心尖上的人,万般思念,万般怜惜都不为过。 谢清徵紧紧抱着她,回吻了一下,呢喃道:“师尊,你明明就在我身边,我有时候还是会觉得,很想你,很想很想。” 这些天,日夜兼程奔波,她们实在少有亲密的机会。她很喜欢与师尊亲密的感觉,无论是亲吻,还是拥抱,抑或是,更亲密更进一步的举动…… 想要变成对方身上的一颗痣,想变成对方的一双眼,想要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她有时候真怕自己浓烈的爱意吓到对方,于是克制着,收敛着,告诫自己,只求长长久久地陪伴便好,不要再推开自己,不要再离开自己便好,不能奢多了。 情话入耳,温柔而又缠绵。莫绛雪与谢清徵额抵着额,轻声道:“这里很热。”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啊小谢,你是我写过的最纯爱的主角~~~ 第167章 水雾缭绕。 她说这里热,她的身子确实越来越烫。 掌心贴在她的腰侧,隔着布料传来了她的肌肤温热柔软的触感,谢清徵紧紧抱着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温度。 真想就这样一辈子黏着她…… 莫绛雪低声道:“我们出去吧。” “嗯。”谢清徵万分不舍,但还是收起依恋的心思,结印施法,烘干彼此的衣裳头发。 莫绛雪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白皙的脸颊上,泛着少见的红润。 谢清徵与她静静对视,窥见她眼中同样带着依恋、不舍,心中愈发柔软。 两情缱绻的滋味,千般万般缠绕人心。 谢清徵喟叹道:“走吧,师尊,我们出去吧。” 总不能让人等太久。 莫绛雪嗯了一声,牵着她,向外走去。 出了汤池,一开门,外头那些接引女子的目光便落在了莫绛雪的身上。 人人都呆了一瞬,目光无不惊艳,却不敢停留太久,看了片刻,便低下头去,恭敬道:“二位贵客,请。” 一路上遇到的人,见了莫绛雪都向她低头致意,道一声:“云韶君。” 这些人敬畏莫绛雪,对谢清徵却只有畏惧。 她们当中大多是十方域逃出来的旧部,昔年在青松峰上见识过莫绛雪以琴止战;正魔双方交锋时,莫绛雪亦是以琴制敌,鲜少下死手。因而人人都对她存了几分敬重之心。 而谢清徵堕魔后,在正魔两道的战场上纵业火屠戮四方,活生生将人撕碎,吞噬了一个又一个修为高强的鬼修,身上的煞气和戾气比十方域所有鬼修加起来还浓。 她们还记得她残暴嗜杀的模样,因此,哪怕眼下她看上去像是这群人里最好相处的那个,她们也还是有些畏惧她。 谢清徵心道:“要让人害怕简单,要得到人的敬重却很难。” 甫一踏入雅间,扑鼻而来熟悉的、清淡甜软的香气,闻得人眼饧骨软。 又是那抹不正经的合欢香。 她已无须去化这股香气,转头看向一旁的师尊,牵过师尊的手,渡过去一抹自己的气息,替师尊隔绝这股香气。 莫绛雪却摇头道:“不必。” 这次香中没有催情的气味。 壁上同样挂着千秋各色的美人图,嗯……这回美人们也都穿上了衣服。 进入里间,沐青黛早已入座。沐紫芙站在她的身后,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眼上也没有再缠布条。 檀鸢临窗而立,望着那对姐妹,悠悠感叹:“我也有个妹妹。我的妹妹对我很好,比我懂事,比我乖巧,但我这个姐姐没你做得好。” 她说这些话时,脸上没有嬉笑的神情,倒是难得的认真。 沐青黛觑着桌上的龙井茶水,没有说话,心道:“我做得不好。” 若是当时她不说那些气话,也许,阿芙就不会当着她的面跳下炼尸池。 谢清徵和莫绛雪一同进来,云猗和姒梨紧随其后。 檀鸢见她们一前一后到来,笑了一笑,笑容隐约有一丝揶揄:“我当你们两对没那么快出来呢。” 四人齐齐丢了一记眼刀给她。 “不说了哈哈,人齐了,请坐。”檀鸢请众人落座,“来人,上酒,上菜。” 仙教门人擅使毒,云猗虽相信檀鸢为人,但仍是处处谨慎,仔细检查了一遍酒壶、酒杯,餐具。 餐具皆为银制,遇毒则变色,酒水上桌后,檀鸢举杯先抿了一口酒,示意无毒,每一道菜上桌,她都抢在众人面前先尝一口。 众人见状,这才放下猜疑,放怀饮食。 酒过三巡,檀鸢笑着朝谢清徵道:“我当初只不过是想成全你们,让你们随我一块逍遥自在,眼下你们已经在一起了,在正道身败名裂了,我还有什么可害你们的呢?” 这话既实在,又难听,谢清徵横了她一眼,有些气恼,可转念想到,兜兜转转,确实如她所愿了。 她们在一起了,也与正道决裂了。 莫绛雪见她说得直接,也直言问道:“你应该早就知道,晏伶就是玉衡鼎?” 提到了晏伶,檀鸢放下酒杯,叹了一声气,点头道:“是,我早知道她是玉衡鼎,但她与我朋友一场,我不能对不住她。你们与我相交一场,我也不想对不起你们,所以当时我将我十年功力传给小谢道友,借机躲开了你们的纷争。” 她早知晏伶和这对师徒之间,必有死伤,她夹在中间,帮谁都不是,不如借机躲开。 提到了晏伶,谢清徵心情复杂,瞬间没了食欲。 檀鸢笑笑道:“其实我又不是没提醒过你们。我早和你们说了,晏伶对云韶君很感兴趣,被她缠上可不得了。她那人一言九鼎,说不涉足中原,就不涉足中原,但她会想方设法让你们主动去蛮荒找她。我也提醒过你们,萧忘情绝非善类,要提防璇玑门的人。” “我还给你们指过一条明路——别管正道,别管那些伦理纲常,互相有情就在一起,来苗疆,苗疆能护你们。当初我的阿娘让你们加入仙教,确实是好意。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了吧?说实话,做朋友做到我这份上,够仗义了。” 她这人实在能说会道,三言两语便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还摆出一副处处为她们着想的姿态。大抵也只有她这样八面玲珑的人,能最早看清萧忘情的为人。 谢清徵被她绕了进去,隐约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只是,如果再有一次选择,自己大概还是不会相信她,而是相信正道。 或者说,信的不是正道,而是正义。 她信这些,她真的信过这些,就如同正道那些热血的少年修士一般,她坚信自己永远都会是正义的一方,她坚信自己会青锋在手,荡尽天下不平事。 她想做除魔卫道惩恶扬善的大侠,她不要做腥风血雨人人喊打的大魔头。 想着想着,谢清徵笑出了声,举杯,饮尽杯中的酒,将过往的辛酸苦涩和着辛辣的酒水,一同吞入腹中。 莫绛雪定定地望了她一眼,往她碗里夹了一些菜,接着朝檀鸢道:“也不尽然。在苗疆,若没有你的设计陷害,在蛮荒,若没有你的推波助澜,我会更好的应对方式,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若非檀鸢和晏伶在谢幽客面前揭露了她们师徒的私情,她们师徒那时一定不会分开。 檀鸢道:“世上之事,哪有那么多如果?无论如何,我当初也只是想早些成全你们。” 莫绛雪淡淡一笑,平静地反驳道:“你既不是成全我们,也不是为我们着想,你只是在满足自己的报复欲。你鄙夷正道所有人,你要我身败名裂,借此嘲弄正道的伦理纲常,你特立独行,你游戏花丛,你清醒而透彻,你觉得‘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这话一出,席间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总觉气氛再次变得剑拔弩张,生怕下一刻再次打起来,云猗和姒梨的左手按在了武器上。 唯有谢清徵,还在默默吃莫绛雪夹给她的菜。 檀鸢敛了脸上的笑,面上无喜无悲亦无怒。 沐青黛饶有兴致地看着莫绛雪,想听听看她还能说出多刻薄的话来,可她话锋一转,并非刻薄之语,而是一声轻轻的叹息:“檀鸢,你还有心结没放下。” 眼中甚至有一丝温柔和悲悯的意味在。 这下换檀鸢举杯,沉默饮酒了。 酒入愁肠,檀鸢这才苦笑道:“好吧,我不招惹你们师徒了。” 莫绛雪轻轻嗯了一声,看向一旁的谢清徵,又为她添了一些菜。 作者有话要说: [坏笑]这章虽然只有2500,但上一章补了500字,今天其实算是写了3000字了啊 第168章 席间一片沉默。 云猗见状,打起了圆场,主动聊起幼时为了躲避父亲的追杀,曾来过苗疆:“那时我和大娘还在凤凰城里租过一间小屋,住了一阵,我喜欢吃你们这儿的油茶和竹筒饭。” 檀鸢笑道:“这容易,我店里有厨娘会做,这就做几份,你们都尝一尝。” 她这人倒是热情好客,招待朋友尽心尽力。 谢清徵听了云猗的话,心念一动,心想:“我的两位娘亲会不会也来过这里?” 她挂念谢幽客和谢浮筠的安危,适才的尴尬已然揭过,她便向檀鸢打探起她们的下落。 找寻她们的下落,也是此行的主要目的。 檀鸢放下酒杯,道:“实不相瞒,她们两个确实来过苗疆。” 谢清徵闻言大喜,忙站起身道:“她们现在在哪?请你带我去见她们!” 这么久了,总算有了一丝线索,她又是欣喜,又觉恍惚不真实。 此行真的能顺利找到她们吗? 檀鸢摇头道:“小谢道友,你别激动,她们确实来过,但又走了。” 谢清徵啊了一声,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檀鸢道:“你听我和你细细道来。” 她被谢幽客遣送回苗疆后,娘亲将她拘禁在家中,不让她外出,直至十方域覆灭、谢清徵被镇压的消息传到苗疆,她才被允许在苗疆境内走动,但身旁时时有妹妹和大哥的人跟着她,行动处处受限。 她安分守己了一年,第二年,中原又传来谢幽客失踪的消息,她担忧谢浮筠出事,甩开了身边的几个守卫,独自去了中原,潜入天枢宗探查情况。 檀鸢问:“小谢道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这时候了还卖关子,谢清徵急切道:“什么啊?是萧忘情?还是璇玑门的其他人?” 檀鸢摇摇头,道:“我看到了你。” 谢清徵讶异:“我?怎么可能,那一年我还在塔里闭关修炼。” 檀鸢哈哈一笑,道:“我是看到了你的肉身被冻在了冰窖里,和你师尊的肉身摆在一处。浮筠那时已经不在你的体内了,我想她的魂魄已经被谢宗主修缮了。” 谢清徵道:“可我出来后没看到我的肉身。” 沐青黛插嘴道:“我也没看见,我去的时候,冰窖里只有绛雪在。是你拿走了吗?” 檀鸢道:“诶我又不像你,是璇玑门的,带走她们两个天经地义 。 我若直接带走她的肉身,必定惊动天枢宗。当时谢幽客虽然失踪了,天枢宗可还是玄门第一宗啊。我嘛,虽然有些许道行,但当时传了十年功力给小谢道友,可打不过那些人。” 谢清徵叹气道:“还不如被你带走呢,总好过现在这样,下落不明,落到谁手中都不知道。” 万一落到了不怀好意的人手中,扣下她的肉身,驱策她的魂魄,那她可真要受制于人了。 檀鸢犹豫片刻,道:“我当时确实是想带走你肉身来着,而且,你这种堕魔的鬼,是还不了魂的,我就想……嗯……” 谢清徵道:“前辈,有话直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你想怎么样?你把我肉身怎么样了?” 檀鸢唉声叹气:“我说实话啊,你可别打我——我把你肉身烧了。” 谢清徵怒道:“你烧我肉身做什么?!” 檀鸢道:“你想,带一个骨灰坛走,总比带一具尸体走方便吧?我也担心你尸体落别人手上,控制你啊。我是想着把你带回苗疆,然后招魂你,看能不能直接把你从镇魂塔里给招出来。怎么,你是一定要土葬的吗?我们仙教的死了之后肉身都是烧了的,她们天权山庄的也是啊,死了就和刀剑一块熔了。我又没把你骨灰撒了,别生气,别生气。” 虽然她说得有几分道理,虽说她的肉身迟早不是被埋就是被烧,但就这么草率地被烧了,谢清徵还是不太能接受,她气得不吃饭了,变回了一团鬼火,在雅间内窜来窜去。 檀鸢道:“诶,悠着点,别把我的醉月楼点着了。” 姒梨托腮道:“诶,我死了也还没葬礼呢,跳炉里直接就给烧了。葬礼都是我媳妇的,纸钱烧了我也收不到啊。小谢啊,这些年你有收到纸钱吗?” 谢清徵道:“没有!” 檀鸢笑道:“要不,我给你们两个办个葬礼?正好你俩一块,好事成双。我给你们烧一大把的纸钱,再给你们办个冥婚!” 姒梨道:“别了别了,我活着的时候,已经和我媳妇成过亲了。” 云猗淡淡一笑,眼眸低垂,眼神柔软,似是想起了当年成亲时的场景。 谢清徵却是飘到了莫绛雪的肩头,望着莫绛雪的侧脸,心想:“师尊穿上嫁衣会是什么模样?她愿意嫁给我吗,其实我嫁给她也行。” 沐青黛道:“你们三个别扯远了,说正经事。” 莫绛雪转头看着自己肩头的那团鬼火,问道:“那她的肉身,你最后有没有带走?” “没有。”檀鸢诚挚地道了一声歉,“小谢道友,对不起。我施法的时候,谢宗主的那个小徒弟发现了冰窖的动静,喊来了人。然后,我逃走了,你的骨灰被她收起来了。” 谢清徵想了想,道:“在寒林手上……寒林呢?” 沐青黛沉默片刻,道:“死于天枢宗的内乱。” 谢清徵:“……” 那就是说,她的骨灰不仅不在谢幽客手上,还不知所踪了。 这可真不是一个好消息。骨灰若落入他人之手,始终是一份隐忧。 莫绛雪思索片刻,继续刚才的话题,问檀鸢:“之后,你就在苗疆遇到了谢宗主她们?” 檀鸢点头,又摇头:“我没亲自遇到她们,我是四处打探她们下落的时候,发现她们来过苗疆。你们也知道,十方域覆灭后,许多旧部来苗疆寻求庇护,我曾经的一个部下就在凤凰城里遇到过她们两个,还舍命给我传了消息。” 谢清徵疑惑道:“舍命?为什么是舍命传消息?” 檀鸢幽幽道:“因为我那个部下跟踪她们两个的时候,被谢浮筠发觉,中了她一掌,挣扎着回来向我传了这个消息,回来不久后便死了。” 众人一阵沉默。 沉默过后,云猗道:“这样看来,她们还是有一些自保能力的。” 这话是在委婉安慰谢清徵,谢清徵重新幻化成人形,朝云猗颔首示意感谢。 檀鸢道:“这些年,你们中原的各大派自杀自灭,先是围剿天枢宗,然后又建了什么浩然阁,你们正道一向瞧不上我们苗疆的巫蛊之术,我们为避免受到波及,就设下了结界,彻底和你们中原的灵修断绝往来。这几年,我忙着经营醉月楼,设结界,阻拦灵修进入苗疆,也很少涉足中原。总之,后来再也没有探听到她们的消息。” 到头来空欢喜一场,谢清徵耷拉着脑袋,默默思索,她们后来又会去哪里,留在苗疆?还是辗转别地? 莫绛雪则是问檀鸢道:“你那个部下当时遇到她们时,她们是什么样的状态?” 檀鸢想了想,道:“我那个部下认得出谢幽客的模样,她那时没有戴面具,满头白发,好像生了病,看上去有些憔悴;浮筠在她的身边照顾她。诶,浮筠也是个见色忘义的,有了师妹就把我抛一边去了,也不来找一找我。” 谢清徵听见她调侃谢浮筠,又丢了一记眼刀给她。 檀鸢笑了笑,道:“也许她们受够了修真界的纷纷扰扰,隐居起来了,如今的正道乱作一团,连沐峰主这样的都要被打成邪魔歪道,她们出现未必是好事啊。” 谢幽客和谢浮筠,一个久居高位、树敌无数,一个叛出宗门、修炼邪术,放到现在,都要被正道那些人丢进浩然阁的罚恶台审判一番。 檀鸢问她们几个:“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云猗问她:“我们能进凤凰城吗?”她需要找个地方栽种仙灵芝,好为她的妻子重塑肉身。 沐青黛和莫绛雪则需要留在苗疆修炼一段时间,谢清徵肯定也要在苗疆亲自打探寻找两位母亲的下落。 檀鸢道:“自然,你们是我的朋友,在苗疆,你们来去自如。” 沐青黛问她:“你究竟有多少朋友?” 檀鸢爽朗一笑:“北至北疆,南到南海,西域蛮荒,东海之上,不论正道邪道,无论男女老少,四海之内的人鬼神魔,只要与我谈得来,都可以成为我的朋友。” 她们几人就此在凤凰城中住了下来,住的是檀鸢当年化名“昙鸾”时在城中置办的宅邸。 檀鸢让她们几个随意挑房间,说道:“我如今住醉月楼,不住这里。你们安心在这儿待着,萧忘情绝不敢在我的地盘上动你们。” 莫绛雪看向谢清徵,言简意赅道:“你挑,我都可以。” 谢清徵鬼使神差的,挑了当年她们待过一晚的那间房。 那里有她们共同的记忆,荒唐的,凌乱的,暧昧的,纠缠的…… 一进屋,扑鼻而来熟悉的合欢香,还有衣着清凉的美人图、妩媚妖娆的诗词。 当年的画面一幕幕闪过脑海,师徒二人坐在桌边,垂眸沉默片刻,齐齐抬头,望向彼此。 两两对视,谢清徵眉目盈盈,笑着喊了一声:“师尊。” 莫绛雪眸光微闪,目光深邃地望着她,心紧紧地一缩,嗯了一声。 谢清徵喊了一声师尊,便不知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了,视线游移开来,扫过墙上的那些字画,她站起身,取下那些不正经的字画,卷起,收纳在架子上。 莫绛雪取出九霄琴,放在桌上,闭眸感应了一会儿,睁眼道:“这屋风水好,灵气也足,适合修炼。” 谢清徵道:“那您潜心修炼,我这几日就在苗疆四处转转,看看有没有我两位养母的下落。还有,我听沐长老说过,萧忘情从前也来过苗疆,不知她来这里做什么,到时我再找檀鸢问问。” 莫绛雪道:“我陪你一块去。” 谢清徵转回身,蹲在她的膝边,亲昵地枕了一下她的膝盖,温声道:“我不是小孩了,事事都要人陪着。” 莫绛雪轻轻抚过谢清徵的头发,淡淡地道:“是啊,你不再事事需要人陪了。” 她的语气轻柔,听上去有一丝落寞。 谢清徵听得一阵心酸,起身,碰了一下莫绛雪的唇,眼神柔软似水,温言道:“师尊,你愿意陪我,我自然是开心的,我只是舍不得你陪我继续奔波了,好不容易能有个地方能够安静修炼,我想让你好好休息一阵。” 若可以,她真想将眼前人妥帖地收好,放进怀里,藏在身上,谁也不能瞧了去,谁也不能伤了去,生生世世都陪着自己。 莫绛雪忽然道:“你喊一声我的名字。” 她柔声道:“绛雪。” 这次,她回应得十分自然,十分迅速,甚至,思绪发散,情不自禁地想:“若是那种亲密的时刻,师尊会喜欢我喊什么称谓呢?师尊?绛雪?” 她可不可以都喊一遍呢…… 她的心思旖旎,莫绛雪却隐隐有一丝不安。 自从得知她的骨灰下落不明后,便愈发不安。她的骨灰若是在谢幽客手上,她必定安然无恙;可若是落在别人手上…… 已经人鬼殊途,若她再出什么事…… 莫绛雪心神微乱,面上却还是一派淡然。 谢清徵正想同她说几句悄悄话,屋外忽然传来咚咚敲门声。 打开门,檀鸢递进来两支大红的蜡烛。 谢清徵不明所以地接过:“前辈,你送蜡烛给我做什么?我们就算要照明也会画长明符,你还不如送些黄纸朱砂过来呢。” 檀鸢啧了一声:“没情趣的小家伙,这叫花烛,洞房花烛夜的花烛!”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可能结局才双修呢?肯定是见家长前先给修了~~~ PP S: 剧情流写得有点累累,脑细胞死好多喔,末世文又肯定是偏剧情的,下一本我要先开一个都市小甜饼调剂一下[让我康康] 预收《多梦你一会儿》提档! 【阴郁内敛x光芒四射,1V1互攻】 [文案 高中三年,兰泽与林望舒是形影不离的密友,一个阴郁内敛,一个光芒四射。 同床共枕的夜晚,她们交换了无数个秘密。 可兰泽还有一个秘密没有说出口:她喜欢林望舒。 她以密友的名义,陪伴了三年,暗恋了三年。 高考结束,兰泽打算倾吐最后一个秘密. 林望舒先一步脱口而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以后我结婚,你一定要当我的伴娘。” 兰泽沉默数秒,微笑应允,放弃告白,转头就和她断了联系。 [文案 断联十年,兰泽心中已无波澜,每个月却至少梦见林望舒一回,时而是牵手散步,时而是亲吻拥抱,时而是……鱼水之欢。 最初她沉湎梦境,不愿醒来;然后她痛苦不已,乞求上天别再折磨,她真的不想再梦见那个女孩;后来,她习以为常。 数次的梦醒时分,她拿起手机,点开了熟悉的头像,最终却没主动联系。 爱而不得时,不打扰是最后的温柔。 [文案 十年后,再相逢,林望舒车祸失忆,找到兰泽,说:“兰医生,我是你相恋十年的女友。” 兰泽冷笑:“呵,你脑子被撞坏了。” 是真的被撞坏了。 不仅说是她的女友,还搬进了她的小公寓,以她的女友自居,要她报备个人行程;在她被人表白时吃醋;听她说彼此只是朋友时,默默红了眼眶,离家出走。 兰泽不想和脑子坏了的病人计较,打算等林望舒记忆恢复后,再次分道扬镳。 爱得太深的人,做不了朋友。 直到有一天,兰泽翻到了一封情书,林望舒十八岁那年,写给她的情书。 “我每个月都会梦见你,梦里我们是情侣,做了所有情侣之间,该做的事。我想多梦你一会儿。” 【一个从校园到工作,双向暗恋,双向奔赴的故事。】 第169章 那妖女铁定以为她们师徒要做些什么巴地送来了两支红烛。 见谢清徵一脸的哭笑不得,檀鸢道:“要有情趣,要有氛围,懂不懂?”又笃定道,“我的那些字画是不是都被你们收起来了?” 谢清徵道:“对啊,我们师徒都是正经人,你那些字画太不正经了。” 那妖女站在门外,抱着手臂,将谢清徵上下打量一番,似笑非笑道:“正经人?你们师徒要是正正经经,清清白白,心里完全没什么,当初我的那些字画啊、瑶光铃啊,根本不可能操控你们。” 风月幻境只对动了情.欲之念的人生效,瑶光铃也只是催化她们之间的情愫。 谢清徵比了个“嘘”的手势,道:“好了好了,不提那些陈年旧事了,再提我都想打你了。” 檀鸢道:“我可算是你们师徒的大媒人,你们几时成亲结契?到时我得坐头桌。喏,现在我连红烛都给你们备好了。” 修真界的道侣成婚,也称为“结契礼”,虽没有世俗的纳彩、问名、亲迎等六礼,但也要择良辰吉日,拜天地,祭祖师。 谢清徵看着手里的两支红烛,想了想,笑着道:“光有红烛可不够,我想象中的结契礼,要有凤冠霞帔,要拜祭天地,要良辰吉时,要美酒佳肴。” 檀鸢又啧了一声:“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啊?要和你结契的又不是我,回去同你屋里那位说吧。”她挥了挥手道别,“春宵苦短,你快进去吧,别让人等久了。” 谢清徵又笑了一笑,目送檀鸢离开。 她看着檀鸢的背影,忽然想起,当年檀鸢同她们师徒在一起时,偶尔瞧见她们师徒对视、互动,脸上总会流露出一两分恍惚和寂寥的神情。 当初檀鸢那般算计她们,确是报复正道不假,但,何尝不是将自己的经历投射到了她们师徒身上? 同样的少年赤诚,同样的师徒不.伦。 她曾进入檀鸢编织的那个梦境,那些的爱慕、两情相悦、生离死别,她感同身受。 檀鸢饮下了忘情蛊,再无法体会到对慕凝的感情,可她始终不曾放下那段过往。她忘了什么是情,忘了要怎么爱一个人,可她好像忘不了慕凝。 谢清徵心想:“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放下这段心结呢?” 檀鸢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谢清徵收回目光,轻轻叹了一声气,关门,进屋,将红烛放置到一旁的灯台上,用阴火点燃。 天色已暗,室内烛光摇曳,照得一片暖黄。 莫绛雪坐在桌边,面容沉静,若有所思。 见谢清徵点燃了一对红烛,莫绛雪敛去眸中的沉思,展颜淡笑,轻声问道:“你想同我成亲吗?” 成亲? 谢清徵脑子里嗡地懵了一下,转过身来,走到她身边坐下,解释道:“师尊,适才我是同檀鸢说些玩笑话呢。” “哦?玩笑话?” “是啊,成亲那可太麻烦了,要买好多东西,要请客吃饭,还有好多礼节……” 她想同师尊成亲,但,师尊大抵不会喜欢那些繁文缛节。而且…… 还是等一切都尘埃落定再说吧,现在谈结契,为时太早。 莫绛雪瞥了眼红烛,兀自道:“只有两支红烛,确实太简陋了些。” 谢清徵转眼看向那对红烛,笑笑道:“怎么,师尊,你真想成亲吗?” 莫绛雪看着她,双眸深邃:“为何不呢?” 她敛了脸上的笑,沉默片刻,定定地望着莫绛雪:“师尊,你是认真的吗?” 莫绛雪语气认真地反问:“难道你不想吗?” 她怔了片刻,柔情蜜意涌上心头:“想,想,想,做梦都在想。你是我的心上人,我想嫁给你,也想你嫁给我,你做了我的妻子,我还是会敬重你,爱戴你,一生一世都听你的话。” 赤诚真挚的话语,宛如誓言一般。 莫绛雪唇边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抬手抚过她的脸颊,默然不语。 从前听她说这些赤诚直白的话,心头只觉肉麻又不自在,而今,早已习惯,甚至,像吃了糖般,甘甜,回味无穷。 说完这些,谢清徵低下了头,又吞吞吐吐道:“我想与你成亲,可是,可是……我们来苗疆,是寻找我两位养母下落的……尘埃未定,成亲一事,不能,不能操之过急……” 纵然她将一切恩恩怨怨杀.人报仇的念头,都抛到九霄云外,但她的两位养母下落不明,她的骨灰也还下落不明。 莫绛雪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煞有介事道:“嗯,不能操之过急,否则,要是被谢宗主知晓,我们背着她偷偷成亲了,定会打折我的腿。” 她说得一本正经,谢清徵扑哧一笑,道:“她要打也是打断我的腿。再说,我与正道结下了这许多梁子,她知道后,还不知会怎么发怒呢。” 莫绛雪摇头道:“她知道后,不会生气,只会怜惜你。” “或许吧。”谢清徵笑了笑,“其实,你收我为徒、教我功夫,她也是打心底敬佩感激你的。” 莫绛雪微微颔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接下来想去哪里打探消息?” 谢清徵沉吟片刻,道:“她们既然在凤凰城里出现过,那我就先去城里捉些鬼怪问问。明日我同檀鸢一块去城里转转。” “你同檀鸢一起去?” “嗯,她毕竟是苗疆的人,有她在,找人方便些。你放心,天黑前我就回来。对了,毛团留下来陪你。” 她如今不愿离开师尊太长时间。 灵狐与她结了宠契,她随时能感应到灵狐的方位,只要灵狐跟着师尊,她就随时能知道师尊的所在。 莫绛雪点了点头:“好。那早些休息。我明日在宅中画一个传送阵,方便你直接传送回来。” 谢清徵起身去给莫绛雪铺床,随口道:“让云猗去画吧。” 画传送阵和使用传送阵都要消耗大量灵力,她不舍得师尊去画,云猗修为高,由云猗去画更合适。 虽然莫绛雪体内的恶诅已消,可以随意使用灵力了,但谢清徵还是会习惯性担惊受怕。 怕她会受伤,怕她会出什么意外。 过了会儿,谢清徵铺好了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适才,师尊没接她的话。 她转过身去,见师尊站在桌边,抬手抚摸桌上九霄琴,好似在出神地想些什么。 “师尊?” “嗯?”莫绛雪回过神来,抬眸看她,走了过来,淡笑道:“好,明日让云猗去。你也躺下,我们一块休息。” 重逢以来,她们都是同床共枕的。哪怕谢清徵无需睡眠,也会躺下陪着莫绛雪一块睡。 脑袋陷进柔软的枕头里,谢清徵转过身,侧躺着,看着莫绛雪的侧脸,柔声道:“师尊,你有心事。” 莫绛雪闭上眼睛,嗯了一声,淡淡地道:“那你猜猜,为师有什么心事?” 谢清徵隐约能猜到几分,却不好直说。 她的修为…… 她虽有了重新开始修炼的勇气,但修炼并非一日之功,要像从前那般独步天下,只怕还需不少时日。除非…… “师尊……你,愿意同我双修吗?我想同你双修……” 她想将自己的修为分一半给师尊。 莫绛雪睁开眼,侧过身,眼里掀起了一丝涟漪,目光落在谢清徵的脸上,凝神看了一看。 分明是个亲密暧昧的邀约,却被她说得一本正经,郑重其事。 莫绛雪含笑问:“你是不是还不知道,双修要做什么?” 谢清徵道:“我知道我知道!” 她又不像从前,连道侣含义都能弄混、动情而不自知,她现在知道的……可多了呢。 说完,她的耳根一阵发烫,有些不敢和莫绛雪对视。 她话说得直白,但也知道羞怯,只不过,比起师尊,她觉得自己那些羞怯、紧张的小心思,都无足轻重。 莫绛雪微笑着拒绝:“我不愿意。” 没料到她会直言拒绝,谢清徵怔了片刻,问:“为什么?” 莫绛雪没有回答,一双眼眸盯着谢清徵看了好一会儿,才似笑非笑地道:“我是个传统的姑娘,尚未与你成亲,不可与你有肌肤之亲。” 显然是个胡诌的借口。 自己不答应她成亲,她便不答应自己双修…… 谢清徵被这个促狭的理由堵得无话可说。 她分明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与她双修是想帮她提升修为,却还要找一个敷衍的理由来拒绝她…… 谢清徵有些伤心,又有些生气,凑过去,用力亲了一口她的脸颊。 什么不可有肌肤之亲?她们分明都亲过好几回了! 亲眼、亲脸、亲唇,湖边、床榻,还有无人的街头…… 莫绛雪向后躲了躲,眼里还是带着促狭的笑意。 谢清徵偏偏要挨近她,见她不停地向后躲,伸手捧住她的脸颊,眼里分明带着怜惜,却故作生气地板着脸,还不解气般,捧着她的脸颊,又多亲了几口,喃喃道:“就有肌肤之亲,就要肌肤之亲。” 莫绛雪轻笑出声,整个人转过身去,不让谢清徵碰她。 静默了一阵,一阵阴风拂过,灯台的红烛熄灭,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背后有阴凉柔软的躯体贴近,一只手环在了她的腰间,指腹轻轻摩挲着,轻压着,耳后也有一抹柔软贴了上来。 “你可不要误会喔。” 低低的声音,带着不变的诚挚。 “我不仅仅是因为想帮你提升修为,才同你说那些话的,我是……”冰凉的吻落到了她的脖颈,“真的真的很喜欢,与你亲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在修前二十章,有些剧情的伏笔后文用不上了,我得精简一下,顺便加些小互动~~~ 你们想二刷的话,等我修完全文再刷喔,连载讲究一鼓作气写下去,行文难免粗糙些,也有小bg,反正等我完结后会再修一下的~~~ 第170章 与心上之人亲密拥抱的感觉,温暖,柔软,缠绵,理智湮没,身心仿佛不是自己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全交由对方掌控。 将她紧紧揽在自己的怀中,不知该如何怜惜她才好,谢清徵恍惚觉得自己化作了藤蔓,想贴得更近一些,想将她紧紧缠绕,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亲密无间。 手环在她的腰上,隔着冰凉的衣物,掌心来回抚动摩挲,用指尖勾勒描摹她的身体。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亵衣,肌肤温软冰凉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物传到了指尖,指尖微颤。 清冽的冷香萦绕在鼻翼,双唇缓慢游走在她的颈间,指尖触及的地方,愈发灼热。 室内一片黑暗,不用亮光,谢清徵也能清晰视物。 怀中人的墨发似绸缎一般冰凉柔滑,肌肤似羊脂白玉,晕上了一层淡淡的绯色;细密的吻落在她的颈间,她的呼吸逐渐变得紊乱。 那些紊乱的气息落入自己的耳畔,谢清徵未饮而醉,受蛊惑一般,再度吻向她的耳后,双唇沿着她的耳根轻轻摩挲,然后,含住了那白玉似的耳垂,用舌尖轻轻拨弄。 耳垂被湿润柔软的触感包裹,莫绛雪触电般颤了一下。 “嗯……”向来冷清的人,唇齿间溢出一声破碎的轻哼。 谢清徵听闻这声轻哼,尾音还带着一丝颤,头皮不由一阵酥麻,酥得她晕头转向,用力勾了勾莫绛雪的腰,低声恳求:“师尊,你转过来……” 不要背对着她,她想看着她…… “师尊,师尊……转过来……” 声声敬称入耳,莫绛雪瞳孔微微一缩,猛然牵住谢清徵的手,如她所愿,翻身过来,却不再是平躺着的,而是将她压在身下,摁着她的手,十指相扣抵在被衾间。 青丝如瀑,随之倾泻而下;那双浅淡色的眼眸瞬也不瞬地望着她,眼中盈满了温柔、爱怜,还有,一丝少见的魅惑与情潮。 “转过来做甚?”另一只手伸了过来,冰凉的指腹,一下一下,来回抚弄摩挲她嫣红的唇,瞧着她的唇被自己玩弄得越发鲜红,莫绛雪唇边勾起了一丝浅浅的笑,“好教你,接下来要怎么做吗?” “转过来……让我看看你……”谢清徵沉溺在那道温柔的目光里,喃喃叹息,“真好看……” 如月华,如流霜,如雪似冰,清冷而不失温柔的一个人,她年少时便心生爱慕的人,想一生一世相守相伴的人。 她爱她,她想要她,也想将自己交予她。 莫绛雪安静地望着她,吻了吻她的脸颊。 未入世前,莫绛雪不晓得自己容貌好看与否,入世后,每到人多之处,人人的目光都会被她吸引,她便知晓了。 她从前也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出众与否,皮囊而已,旁人或夸或贬,她都心如止水,无动于衷;可如今,听见心上人的称赞,心底会生出缱绻缠绵的欢喜来。 “师尊,我好看吗?”谢清徵这般问道,眼中带着迷濛的水汽,情潮汹涌,声音低哑得连自己都感觉陌生。 “好看。”莫绛雪俯身凑近,温柔地吻了一下她眉心的朱砂印,“好看极了。” 清洌的气息拂来,温软覆上眉心,谢清徵阖上眼眸,低语道:“我不好看……你定是哄我的……” “嗯?”双唇自眉心滑到她的鼻尖,“怎么这般说自己?” “就是不好看……” 她如今成了鬼,人人都不爱靠近她,她从前很招人的喜欢,也很招鬼的喜欢,如今,人、鬼都害怕她,她一定长得不太好看了。 唇自脸颊,辗转到她的脖颈,莫绛雪含糊道:“搅乱正道的魔头,修真界人人闻之色变的鬼仙……居然会在我面前……说自己不好看……” 呼吸烫人,阵阵热流卷过耳畔,谢清徵只觉自己的身子好似软化成了水,同样含糊地回应道:“可能,从前是好看的……但现在没那么好看了……还好我化形时化得齐整一些,否则,你说不定就会有一个青面獠牙、双眼流血的鬼徒弟了……” 听她这般说,莫绛雪原本还只当她是在说些调情的话,但仔细想想,便不这么觉得了。 她确实没了当年的秀雅之气,她当年随自己修行,周身护体的都是清洌纯正的灵气,如今,满身的阴冷之气,连眉眼都是阴郁的。她成了鬼,镜面映不出她的容颜,她一定为此感到迷茫过。尤其在心上人面前,会格外敏感。 莫绛雪停下亲吻,半边身子压在她的身上,定定地望着她。 谢清徵睁开了眼睛,对上那道温柔似水的目光。 压在她身上的人,目光凝在她的脸上,似是极为认真地打量一会儿,伸手,贴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低声道:“我发誓,上天入地,你在我眼里,最好看。” 情动之时,许多东西都是无师自通的,好比这句温柔动听的情话。 她生性冷淡内敛,除了前段时日定情时主动说了要做道侣的话,其余时候,她几乎不说什么情话,如今是头一回说这种温柔缠绵的情话。说得一点也不生涩,声音很轻,语气诚挚,这是情话,也是她的心里话。 她虽内敛,却从不是吝于表达的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总会给出温柔的回应。 谢清徵一颗心都要被她融化了去,伸手,勾住她的脖颈,将她勾了下来,亲吻她的唇。 莫绛雪迎合她的吻,手掌自脸颊游移开来,流连在她的肩头,红衣被揉乱,衣带也不知何时被解了去,轻轻一扯,肩头的衣衫滑落,露出了一片雪白的肌肤。 细密的吻落在肩上,可只吻了一会儿,莫绛雪便翻身离了去。 她躺在枕上,气息尚未喘匀,胸口仍在微微起伏,却低低笑了一声,道:“好了,今日睡前的亲昵……到此为止了……” 谢清徵抚了抚自己的唇,回味着那份酥麻缠绵的触感,茫然道:“怎么能到此为止呢?” 把人撩拨得不上不下,又要停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今晚可是存了双修的心思…… 莫绛雪道:“我已然心如止水。” 谢清徵衣衫不整,心中又是羞耻又是气恼,小声嘀咕道:“那您还真是道法高深,忘情一道,修炼得颇见成效,七情六欲,克制得随心如意……” 她总不能说,她还欲求不满吧…… 莫绛雪又轻轻笑出了声,柔声道:“徵儿,晚安。” “不安,一点都不安。”谢清徵当真以为她要睡了,气得转过了身,不去理她,独自平复身体难言的情.潮。 被撩拨得不上不下的滋味,难受死了…… 过了会儿,情.欲尚未平复,谢清徵又克制不住地转回身来,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里。 莫绛雪面上犹带淡淡的绯色,雪白的亵衣不知何时被蹭得衣襟微微敞开,露出一片白腻的肌肤、精致的锁骨,她的眼神幽深而又炽热,直勾勾看着人,仿佛带着某种隐秘的占有欲。 谢清徵的衣襟仍是松松垮垮的,眼中的情.欲之色也未消退,见状,又是委屈又是难受,道:“师尊,你要是想睡觉,我不打扰你,你……别这样看我,我,我睡不着,还要忍着……” 莫绛雪兀自纹丝不动躺着,看着她,微笑不语。 “你是不是……又在戏弄我?” “你说呢……”莫绛雪柔声反问,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那个词,是欲拒还迎?还是欲迎还拒?谢清徵早已分不清了,她的脑海一片迷蒙,她的眼里心里全是枕边这个衣衫半解的人,她迎了过去,欺身而上,将师尊压在自己的身下,惩罚似的轻轻咬了一下师尊的薄唇。 “不许睡,不要睡。”她在师尊的耳边呢喃道。 莫绛雪还是不语,只是抬起手,抚弄她鲜红的唇。 师尊似乎很喜欢抚弄她的唇,指尖沿着她的唇线游走,来回抚摸、刮蹭、玩弄、按压。那指尖温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梅香,仿佛在描摹一件珍贵的瓷器,细腻而专注。 她的唇在师尊的触碰下微微发颤,情不自禁想起了师尊抚琴时的画面,那时的师尊,十指拨弄琴弦,眉目清寒,不可亵渎的庄严;如今的师尊,眼尾泛红,眸光潋滟,躺在自己的身下,勾魂摄魄。 谢清徵忍不住伸出舌尖,舔了一下莫绛雪的指腹。 莫绛雪烫着一般,收回了手。 谢清徵连忙牵住了她的手,轻轻按在她的锁骨上,道:“你……你书读得多……你教我……” 她眯了眯眼,淡笑:“你不是知道么?” “我……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只是……”谢清徵越说越小声。她知道要抱在一块亲,她当然也知道要褪去彼此的衣物,她还要先在师尊身上结一道印,才能在双修之时,将自己的功力传给师尊,她就只是,想更好的取悦师尊。 她俯下身子,轻轻碰了一下师尊的唇,吻从唇边流连至耳畔,呵气如兰,低声恳求:“你传我道法,授我音律,再教我一回,怎么取悦你……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审核大佬们,我都是脖子以上的亲吻,没有亲脖子以下哈,也没有写那个啥,就只是亲亲抱抱哈,情到深处时,小情侣就是这么暧昧缱绻的,我这都纯爱169章了,好不容易多亲几下,别锁我别锁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0-180 第171章 有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际,她听见师尊的低声呢喃: “好……我教你……” 那声音温柔至极,仿佛带着一丝微醺的醉意,又仿佛是一缕轻烟,缭绕在她的耳畔,久久不散。 她的手被一抹温软捉住。 那抹温软贴在她冰凉的手背上,轻轻握住,牵引着她,缓缓游走。 宛如昔年在缥缈峰上,手把手教她抚琴那般,师尊握着她的手,来回轻抚。 指尖触及温软雪白的脂玉,掌心好似要被融化了去。 莫绛雪目光灼灼地望着谢清徵,眼里仿佛蕴着一层如霜的月华。 清冷是她,炽热也是她,她是雪地里绽放的红梅,冷得清冽,红得妖娆,等待着自己的采.撷。谢清徵沉迷在这种触感里,脑海有如沸水滚滚,起了腾腾雾气,恍惚间,又想起当年师尊用琴音指引她运剑的画面。 那首曲子叫什么来着? 想起来了,《琴剑合一》。 师尊的琴音指引着她手中的剑,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此时此刻,师尊是琴,她为剑,她被琴音握着、牵引着,忽而往左,忽而往右,上上下下,四处煽风点火。 从前的《琴剑合一》,由师尊独自弹奏;这次的“琴剑合一”,由她们二人合奏。 或者说,是师尊在教她,如何更好地弹奏,才能博得师尊的欢心。 师尊为主,她为辅,师尊牵着她的手,想要她抚弄哪根琴弦,她便抚弄哪根琴弦,曲调或轻或重,或疾或缓,或进或退,是温柔似水,还是炽烈如火,全由师尊说了算。 直到师尊面色晕染了如潮的红,额上、脖颈沁出了汗,仿佛雪地里被揉碎的红梅,美而凌乱,再无力掌控局面,便全由她说了算。 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弹奏,或勾挑,或拨弄,谱一曲缠.绵的琴曲。 依旧是二人配合的琴曲,一个不疾不徐地弹奏,一个低低地吟唱。 在师尊手把手的教学下,她已然学会不少。 她要独自弹奏,她想要让师尊欢喜,想要让师尊愉悦。 取悦心上人,给予心上之人欢乐,这种感觉,足以令她心醉。 琴音连绵不绝,师尊配合着她灵活的指法谱出的曲调,在她耳畔低声吟唱。那声声低.吟,传入她的耳中,落在她的心尖,她听得沉醉,听得心神俱颤。 她回忆师尊教过她的抚琴指法,托、擘、挑、抹、剔、勾、摘、打,她挨个尝试一遍。 除了这最基本的八种指法,还有很多;她一面尝试,一面低声回忆师尊教过她的内容:“两手分别拨动两弦,使之同时发声……这是,撮。” “三指……各入一弦,同时弹奏出一个声音……师尊,这是什么指法来着?” “师尊,这个指法,像我这样弹,对吗?” 不仅一边弹奏,一边回忆学过的内容,她还要故作乖巧地向莫绛雪虚心请教,询问自己的指法,是否正确,是否到位…… 她是故意的,故意在报复,报复适才的那份戏弄。 莫绛雪纤眉微蹙,眼里弥漫起了一层薄雾,被她折磨得无可奈何,低.吟声断断续续,仰颈时锁骨凝着细汗,前额、后颈黏着几缕被汗水濡湿的墨发。 谢清徵紧紧抱着她,伸手轻轻拨开她额前湿漉漉的发丝,低头在她的眉间落下了怜惜的一吻。这一吻,自眉心辗转到耳畔,再到脖颈,她紊.乱急促的呼吸声轻轻拂过耳畔,拨着彼此的心弦。 谢清徵没忘记要将自己的修为渡给师尊。 结印后,以指尖为引,先是悬停在师尊丹田三寸之上,然后并指沿任脉下行。 清寒的真气在体内流淌,莫绛雪弓起脊背,仿若琴弦绷至极处,将断未断,修长的指紧紧抓着谢清徵的肩,手背筋骨绷起,不住地弯曲手指。 宛如月华的容颜,美到极致的绽放。 彼此紧紧相拥,那张唇微张着,吐出的气息支离破碎,谢清徵再度低下头,亲吻她的唇。 原本冰凉的唇,此刻变得柔软而温热,带着一种恬淡的冷香。 一曲毕,谢清徵只是温柔地轻啄着,不再有多余的动作,脑海闪过了一幕幕画面。 她喜欢与她亲昵的感觉,年少时就喜欢黏着她、依赖她,和她亲近。 这是她爱了好多年好多年的人,仰望了许久,渴慕了许久,而今,就躺在她的身边,与她亲密相拥。 想着想着,眼里好似也起了雾气,眼眶热热的,怜惜之情与酸涩之感一并涌上心头,突然其来的情绪,胸腔跟着微微疼了起来。 今时今日,此时此刻,真真正正的心意相通,琴剑合一。 她低下头,埋首师尊颈间,抑制得身体微微发颤。 莫绛雪眼尾残红未身体依旧紧绷着,仿佛还未回过神来,却轻轻搂住了她,抬手抚摸她的长发,柔声问道:“怎么了……好好的……又要哭了?” 明明是温柔的话语,心中的疼意却更加强烈,谢清徵呢喃道:“没什么……没什么……我是欢喜的……欢喜到极致……心里也是会有一分难过的……” 太过欢喜,太过美好,以至于,害怕再次被推开,再次被抛下。 “为什么难过?”莫绛雪缓缓抚摸着她的发丝,轻声问道。 “因为……很爱你……”她轻啄师尊的颈间,低低地道,“真的好爱……爱到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没了你,好像就活不下去了……哦,此刻我已经不是活的了……” 一面表白,一面不忘打趣自己,莫绛雪被她逗笑,笑声带着低低的喘.息。 露骨的,直白的表达,却一点也不肉麻,因为她真真正正地,与自己苦乐相随,生死相随了。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心中一恸,眼里也跟着泛起了一丝泪花,莫绛雪用力抱住她,心脏紧紧绞作一团。 想要护她一生一世,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却终究是伤得她体无完肤,累她身死,累得她骂名无数,而自己竟无能为力。 算不过人,谋不过天,还有什么能给她的? 唯有自己,若想要,便全部拿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某天回家路上听歌,随机听到《牵丝戏》,联想到这对师徒,听得我嗷嗷哭 第172章 温热的液体淌过发间,谢清徵嗅到了泪水咸湿的气息,猛地抬起头,瞧见莫绛雪湿润的眼眶,怔了片刻,捧过她的脸颊,吻了吻她的眼,紧张地问:“怎么了,是、是我弄疼了你吗?” 莫绛雪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没有……”声音还带着动情后的嘶哑。 “那怎么就哭了?别哭,别哭。” “我没哭……”莫绛雪道。 她只流了那一滴泪。 谢清徵拉开她的手,瞧见她泛红的眼尾,眼中眸光潋滟,只有几分失神的恍惚,确实没有泪水了。 她的喜怒哀乐之情向来转瞬即逝,淡得很,哪怕伤心,也只有片刻。 唯有适才…… 她是恍惚的,潮红的,失控的,妖娆的,心甘情愿被自己所掌控的…… 见多了她清丽出尘、冷淡自持的模样,头一回见到那样的她,谢清徵不由看得痴了,将那一幕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刻入了灵魂之中。 她绽放的时刻,也是她最脆弱的时刻,或许,人在脆弱时难免会想起一些伤心事。 谢清徵俯首亲了一下她的眼尾,隐约猜出了几分她为何落泪,柔声道:“别难过,我会跟着伤心的。” 莫绛雪一言不发,伸手捂住了谢清徵的眼睛,不让她看自己,静静地凝视她。 她的双眼被捂住,面容苍白而阴郁,唇边却依旧噙着一抹温柔的笑。 她从前便是爱笑的人,笑得真诚,经此巨变,她也还是爱笑,只是大多时候都是冷笑、淡笑、讥笑,更有的时候是面无表情;唯有看向爱人、友人时,她才会笑得像从前那般,真诚自在。 谢清徵抓过莫绛雪的手,拉到自己的唇边,亲了一下,又推回到自己的眼前,低声笑道:“好,你不让我看,我就不看。我想,你定是不好意思了,我懂的……” 被她这么一调侃,莫绛雪立时放下了手。 彼此的视线再次对上,眼里都淌着光。 温柔的目光,缠.绵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莫绛雪伸手捏了捏她的唇,似嗔非嗔:“这种时候了,话还这么多……” 她的唇早被莫绛雪蹂.躏得一片鲜红,她的唇适才还吻遍了莫绛雪的全身,她这会儿认真地问道:“师尊,你说的是刚才我向你请教指法的时候,还是现在啊?” “都是。” “可你刚才分明很开心。” 莫绛雪横了她一眼,转开了目光,抬手去捂她的嘴:“算了,你别开口了……”眼睫扑闪着,竟似有一丝羞怯的意味。 谢清徵抿了抿唇,又笑了一笑,当真乖巧地不再言语。 莫绛雪转回目光,望了她片刻,眼眸里同样漾出了浅淡的笑意,伸手去勾她的脖颈,按下,双唇相贴。 漫长的一夜。她们相拥在一起,呢喃细语,说不尽的情话,吐露不尽的爱意。 缠.绵的时刻,谢清徵总忍不住回想从前那些远远望着师尊的时候。 那时,总想靠近她,却又不敢轻易触碰她;而今,终于可以靠近,拥抱。可即便如此,仍觉得不够,不够……内心深处仿佛还有某种无法满足的渴望,驱使着自己向她索取更多,更多…… 既索取,也给予。给予她自己的修为,这个过程中,谢清徵有时会喊敬称:“师尊……”有时是喊名字,“绛雪……”最后,两个混着喊。 莫绛雪含糊应着,与她如藤蔓般缠绕着。 谢清徵只盼天不要亮得太早,就让这一晚,久些,再久一些…… 翌日清晨,莫绛雪悠悠转醒。 朦胧间,抬眼望去,瞧见自己的衣裳被整整齐齐地叠在一旁,而谢清徵一袭绯衣,正站在窗边,逗弄站在窗上的灵狐,那灵狐乖巧地蹭着她的掌心。晨曦穿过窗棂,落在她身上,她整个人笼在一层淡淡的光晕中,更显长身玉立。 莫绛雪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微微动了动身子,缓缓坐起身来。 谢清徵听闻动静,驱走灵狐,转过身,唇角勾起一抹笑,快步走到床边,顺手拿起一旁叠放整齐的外“师尊,我侍奉你梳妆。” 莫绛雪只穿了一件素白的亵衣,衣襟仍是松垮散乱的,露出一片带着淡淡红痕的肌肤,墨发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清冷的面容多了几分慵懒与妩媚。 她点了点头,起身走向梳妆台,身体仍有些酸软,但气息却比昨加沉稳绵长。 她抬了抬手,任由她的好徒儿为她整理衣衫,指尖偶尔触碰到她的肌肤,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 谢清徵一边为她系衣带,一边轻声问道:“师尊,你感觉……如何?” 莫绛雪抬眸看了她一眼,清冷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你问的是哪方面?”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闪过昨夜旖旎的画面,谢清徵眼睫颤了颤,握住莫绛雪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摩挲:“自然是问你的身体……” 双修过后,不知她的身体是否无恙?修为进境如何? 莫绛雪感受到她指尖冰凉的温度,微微闭了闭眼,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握住谢清徵的手,捏了一捏,淡然反问:“你呢?感觉如何?” 被她这么一问,谢清徵一颗心立时颤了起来。 她像是在问自己的身体如何,又像是在问昨夜缠.绵的感觉如何。 手指被她摩挲把玩着,恍惚间,又想起了指尖探入那处温热的水波中,传来的一阵阵细碎的、滑腻的、湿润的水液声…… 那道声音好似还在耳边徘徊着,谢清徵手指微微收紧,压抑着内心的悸动,声音轻若蚊吟:“我……一切都好。” 莫绛雪松开了她的手,抬手抚过她的脸颊,指尖在她耳畔停留片刻,捏了捏她的耳垂,语气中带着几分淡淡的戏谑:“昨夜倒是胆大,没见你这般害羞。” “那……那你是喜欢我胆大,还是喜欢我别的模样呢?” 莫绛雪没有说话,转开了视线,耳朵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色,半晌,才道:“都喜欢。” 谢清徵欢喜得笑出了声,欢喜得忘乎所以,翻起了当年的旧账:“有的人啊,从前还和我说什么‘我没喜欢你,也没不喜欢你,你伤心或不伤心,都与我无关’,听得我伤心死了。” 莫绛雪淡淡地横了她一眼:“这么一句话,也值得你巴巴地记这么多年。” “那我就是记性好啊。” “你那是小心眼。” “才不是,就是记性好,关于你的一切,我都能牢牢记住。” 莫绛雪沉默片刻,道:“说过的坏话不要记。” 尤其是她当年的那些“放下”。 谢清徵故作犹豫片刻,笑道:“好吧……我听你的,谁让我说过,要一生一世听你的话呢。” 闲谈的间隙里,莫绛雪穿好了外衣,谢清徵将她按在梳妆台前,拿过木梳,替她梳发。 莫绛雪忽然道:“你把秘术的口诀告诉我。” 木梳拂过她的长发,谢清徵笑了笑,凑到她耳边,问道:“师尊今日要参悟吗?要徒儿告诉您参悟心得吗,其实最关键的就是任、督二脉……” 任脉属阴,她的至阴真气渡入师尊体内,催动秘术,沿着任脉三关九窍流转,转入属阳的督脉,形成小周天循环,渡入的那股真气便能渐渐炼化为精纯的灵气,贮藏在师尊的丹田内。 其实,整个过程中,最难耐的不是引导真气循环时的小心翼翼,而是指尖被紧紧包裹的、温润湿软的触感,行动时伴随有细碎黏腻的水声,那处还会吸她的指尖,只是探入一个指节,便被紧紧吸了去,被柔软来回碾磨…… 回味至此,她的脑海卷过一阵热浪,又起了腾腾雾气。 “你的话实在是太多了。”莫绛雪转过头去,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下,揽住她的腰,蹭了蹭她的下巴,淡声道,“你很放肆。” 一夜之后,她似乎还沉浸在极度的欢喜中,连带着的言行跟着放肆了许多。 这很好。 这才是道侣该有的模样。 被人抱在了腿上,抱进了怀里,谢清徵显得略微高上一些,她低下头去,凝神看着师尊如月般皎洁的容颜,看了片刻,凑上前,以吻封缄。 柔软而温暖的唇,带着一丝清冽的气息。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天地间只剩下她们两人。 梳妆过后,亲昵过后,两人走去前院。 前院的大堂中,只有沐青黛一人坐在桌上吃饭,沐紫芙站在一旁,垂首听候指令,灵狐蹲在沐青黛的脚边,仰头看着沐青黛。 这些年,灵狐一直等不到谢清徵回来,它四处打探消息,隐约听那些人说什么“堕魔” “入魔” “镇压”,伤心了好久,还呜呜嘤嘤地为谢清徵哭过好几回,狐狸毛都哭得湿成了一团。 它也不明白莫绛雪为什么一直沉睡不醒,每个夜晚,它想念谢清徵时,都是趴在莫绛雪的身边入睡。 沐青黛时常会去缥缈峰,灵狐一开始躲着她,后来见她悉心照料莫绛雪的肉身,渐渐的,就放下了当年的芥蒂,不再躲她,但也不怎么理会她。 它一个月大时,就被沐青黛从岭南的万兽山庄带了回来,交到沐紫芙手上,受了沐紫芙好一顿折磨,才被谢清徵所救。它讨厌这对姐妹。 可在鬼城的那些天,它见到沐紫芙变成了行尸,见到沐青黛失魂落魄的模样,倒也没那么讨厌了。沐青黛做的饭比谢清徵做得好吃,时常还会给它丢一块鸡腿喂喂,它就更不讨厌了。 此刻,沐青黛低头看着灵狐,冷哼一声,拿过一个碗,拨了些菜给它吃。 灵狐吃得津津有味。 沐青黛看着它,又抬头看看一旁的沐紫芙,不知想起了什么,拿起筷子后,久久没有动菜,最后放下筷子,像是再没了胃口。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下后台的字数统计,这个月我比上个月少写了一半!堕落了,诶~~~下个月努力吧~~~ 第173章 莫绛雪猜到了沐青黛的心思,径直步入大堂,落座后,开门见山地道:“今日我们便去仙教找巫医问问看。” 沐紫芙是死过一次后借尸还魂的人,结魄灯无法令她再次起死回生。 而檀鸢曾是十方域的人,又与晏伶关系亲厚,沐青黛此来苗疆,便是想看看檀鸢有没有什么方法能救沐紫芙。 昨日檀鸢在接风宴上,听了姐妹俩的事,叹息一声,道:“我加入十方域就图个无拘无束,十方域的规矩没那么多,晏伶炼她的毒尸,我玩我的,我们一向互不干涉,只在一块吃喝玩乐,所以我也不太清楚。” 沐青黛闻言,眼中满是黯淡之色。 檀鸢此人最见不得漂亮女子伤心,见状,忙安慰道:“但你们可以找仙教的巫医问问,炼化成尸的人有没有办法逆转。十方域的炼尸术最初就是起源自苗疆的赶尸术,传闻是一个苗疆女子带过去的,后来玉衡鼎流落到十方域,十方域的人便利用玉衡鼎炼化出了尸毒,再将人炼化成可供驱策的毒尸。” 毒尸现世后,玄门各大宗派用了好些年才研究出解毒之法。 当年,萧忘情得了晏伶给的秘方,璇玑门因此最快研制出尸毒的解药,一时风头无两,收获了极大的名望。 这些年,萧忘情在原来秘方的基础上稍加改进,炼化出了更听话方便驱策的行尸,更引诱沐紫芙自我献祭,炼出了一个大尸王。 她建浩然阁是为了排除异己巩固地位,可不知她炼行尸又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报复沐青黛的背叛吗?还是有其他目的? 还有,当年业火城一事,她有没有参与其中,至今没有确凿的证据。 沐青黛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云猗和莫绛雪不放心她一个人去仙教,决定三人一同去求医。 檀鸢摆摆手道:“我给你们一块玉佩当身份信物,就不亲自跟着你们一块去了,否则,那些巫医看到你们与我待在一处,就不给你们治了。” 她的名声不太好,常年游走花丛,她跟着她们去,她们容易被误会,进而不受那些巫医的待见。 她一个人带着谢清徵和姒梨两只鬼,在苗疆境内帮忙寻访谢浮筠和谢幽客的下落。她们三个脾气性情更相投些,一路上插科打诨,嬉嬉笑笑,倒也不寂寞。 重逢以后,谢清徵和莫绛雪几乎形影不离,这会儿分头行动,谢清徵飘在路上,心神有些恍惚,总忍不住去感应师尊所在的方位。 昨日双修过后,师尊体内有她的阴气,她在一定范围内能感应到师尊的位置。 飘在路上时,她偶尔想起昨夜的亲密,还会不可自抑地笑出声。 只是轻轻地笑一声,眉眼带着明敞敞的欢喜。 檀鸢和姒梨见谢清徵无缘无故地发笑,都一脸古怪地瞧着她。 被什么邪祟附身啦? 瞧了一阵,惯常游走花丛的檀鸢猜到了缘由,收回目光,勾起唇角笑了笑。她知晓谢清徵脸皮薄,倒也不去调侃,只是薄唇翕动,无声地道了一声“恭喜”,随即想起了一些往事,眼底闪过了一丝恍惚和黯淡。 姒梨则是直接问谢清徵:“你今天撞邪啦?无缘无故地笑什么?” 谢清徵笑道:“啊,有谁能比我邪?” 姒梨啧了声:“你现在说话都还是笑着的,有什么事值得你开心成这样,说来听听啊。” 谢清徵抿了抿唇,克制住笑意,道:“因为开心吧,和你们待在一块,很开心啊。” 檀鸢嗤笑,道了声:“扯淡。” 见她俩这个反应,姒梨也猜到了几分,仰头哈哈笑了两声,道了声恭喜。又打趣檀鸢道:“喂我说,你是见不得我们几个成双成对,今日才故意把我们拆散的吧?” 檀鸢又是一声嗤笑:“我要成双成对那还不容易?我只是更喜欢和你们两个待着。你们那位云庄主和云韶君都正经得要命,在她们面前我拘束得很。云韶君因为我陷害过她的事,至今还对我防备甚严呢。” 谢清徵立刻出言维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师尊对你有防备不很正常?” “打住,可别在我面前展示你的重色轻友。”檀鸢笑吟吟道,又问,“那你呢?你防备我吗?我可是真心实意把你当朋友了。” 谢清徵嘁了一声:“谢浮筠从前也是真心把你当朋友,我从前也是真心把你当朋友。” 结果呢,她的娘亲被十方域捉走,被废去了修为,就此走上了邪道;她呢,再无法隐瞒自己的感情,陷入两难境地,迫不得已与师尊分开。 檀鸢此人,总是似友非友,似敌非敌,虽保持中立立场,桩桩件件的事都与她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桩桩件件都有她掺和进来。 着实与她们几人孽缘匪浅…… 檀鸢叹道:“浮筠暂且不提,是我对不住她,我现在不也帮着找嘛……说说你现在,对我观感如何?” 谢清徵挑了挑眉:“我现在?现在我只会全心全意地信任我师尊一人。” 檀鸢和姒梨两人异口同声地“噫——”了声,同时揉了揉胳膊,嫌她肉麻。 这种话一般人说不出口,藏在心里便好,说出口难免显得矫情肉麻,偏偏她无所畏惧,赤诚依旧,不管莫绛雪能否听见。 她就是这样的人,情感浓烈而又外放,师尊让她做自己,她便坦然地做回自己。 “咳咳。”她又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行吧别聊我了,说说萧忘情这些年有没有派人来苗疆打探消息?” “你们能想到来苗疆寻找她们的下落,萧忘情自然也能想到,这些年她可往苗疆派了不少人,说不定仙教内都有她的奸细。”檀鸢如是道,“可找了这么多年,不也还是没找到。我觉得那两人不一定在苗疆境内了。” 檀鸢本是仙教的圣女,后来自愿脱离教派,被谢幽客遣送回苗疆后,仙教的人也无法再接纳她入教,但允许她留下,教主还视她为女儿,新一任圣女檀瑶还视她为姐姐,把她当家人一样对待。 作为报答,檀鸢便在苗疆与中原接壤的清河镇开了一家醉月楼,明里做生意,暗里拦截试图混入苗疆作乱的中原修士。 姒梨猜测道:“谢宗主她们会不会也乔装打扮隐姓埋名了呢?” 檀鸢摇头道:“浮筠还有可能……谢幽客那是什么人啊?养尊处优的天之骄女,众星捧月的玄门至尊,她可不是你家云庄主,过不来那种隐姓埋名的苦日子。” 谢清徵想了想,维护道:“也不尽然,其实她们师姐妹的感情还是很不错的。” 虽然整个修真界都在谣传,她们师姐妹为了争抢宗主之位反目成仇,但谢浮筠豁达不羁,当年得知孤鸿影决意传位给谢幽客后,只是消沉了一夜,一夜过后,再未动过争抢的心思,甘愿辅佐谢幽客成为天枢宗的宗主。 如今,谢幽客或许也会为了谢浮筠,心甘情愿隐姓埋名。 檀鸢戏谑道:“不可能。你们几个是大情种,谢宗主可不是。别小瞧了她的野心和权欲,她将浮筠看得再重,也绝不会为了浮筠放弃宗主之位。她那种人啊,只会想,两个我都要!” 谢清徵一时没说话,忽然想起檀鸢也是为了慕凝放弃圣女之位的人,便将“情种”一词也还给了她,道:“前辈,你也是‘大情种’呢。” 檀鸢挠了挠耳朵:“我怎么感觉你在阴阳怪气呢。” 像在骂她是个大白痴,为了情爱,抛弃了一切。 谢清徵淡淡一笑:“你若是阴阳怪气,我也是阴阳怪气;你若不是,我也不是。” “死过一次,变滑头了啊,跟你师尊学坏了。”檀鸢敲了敲她的脑门,又无谓地笑了笑,道,“算了算了,不说感情的事了,还是聊正经的吧。” 谢清徵怕勾起她的伤心事,也不愿聊得太深,就此收住了话题,一路寻访养母的线索。 沿途经过仙教的驻地,谢清徵驻足片刻,看见宅门口挂着的两盏碧纱灯笼,脑海浮现出一些往事。 昔年,她和师尊的那段情,还真是蒙昧懵懂又青涩,若不是檀鸢的设计陷害,她们师徒或许真的能够一辈子不说出口…… 在一起后,回味起当年的暧昧朦胧,再苦涩的情,也会酝酿出几分甜意来。 “她们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这条清水巷。”檀鸢引着她们来到一条小巷,进入一户宅邸,“我寻过来时,她们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连屋里的东西都没来得及带走。和附近的街邻打探过,街邻们说,确实有两个女子在这里住过一阵,有一天出去后,就再没回来了。” 这是一间两进两出的宅邸,门口有檀鸢设下的结界,为防止其他人误入,还豢养了几只毒蛇蜈蚣看家护院。 谢清徵和姒梨甫一踏入门槛,屋檐上便倒垂下三条青蛇,嘶嘶吐着蛇信子,目光幽冷地盯着她们。 檀鸢抬手挥退:“小青,下去,别吓着了她们。” 姒梨吓得变回了一团鬼火,谢清徵却习以为常。 她打量四周,心头涌起一阵熟悉感和亲切感。院子里有一株桃花,一张石桌,两张木椅,倒与温家村的布局有几分相似。 她走到那棵桃花树下,看见桃树枝繁叶茂,伸手放在树干上,闭眸,感应一阵,心中更多了几分欣喜—— 这株桃树里植入了生死符,人在树在,人亡树亡,也许就是她们留下的。 谢清徵绕着桃树走了两圈,隐约觉得这像是她们特意留给她的线索。 她进屋搜查,屋内的东西整整齐齐,床铺被褥,桌椅茶水都落了灰。 檀鸢跟着进来,道:“我可什么都没动啊,她们走时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 谢清徵在屋内搜了一圈,看见书案上摆着几本书,有道家典籍,也有禅宗经书,墙上挂有一幅字,上书:潇洒寒林,玉丛遥映松篁底。凤簪斜倚,笑傲东风里 谢清徵心念一动,熟悉的字迹——这是谢浮筠当年用来形容谢幽客的《点绛唇·兰花》。 檀鸢猜测道:“你看这阕词里,又有松,又有竹,还说什么‘东风’,指的是不是东海璇玑门呢?” 姒梨对诗词不甚了解,听檀鸢这般猜测,点头道:“有道理啊,听说璇玑门也算一大风雅之地,门派遍栽古松和青竹。” 谢清徵道:“可璇玑门哪有什么藏身之处?” 檀鸢道:“也许是在璇玑门的势力范围内呢,俗话说得好,‘灯下黑’,藏在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谢清徵站在这幅字面前,看了好一会儿,看不出什么头绪,便取走了这一幅字,打算带回去让师尊看看。 天黑之前,她们回到凤凰城的宅邸。莫绛雪和云猗早已在宅中等候,狐狸趴在莫绛雪的腿上睡觉。 谢清徵回来,不见沐青黛和沐紫芙,噫了一声,问:“那对姐妹呢?” 莫绛雪道:“留在仙教了。” 谢清徵欣慰道:“有挽救的希望?” 莫绛雪摇头道:“不确定,巫医要研究一段时日。”顿了顿,她问,“檀鸢人呢?” 谢清徵笑了笑,道:“她说不想看见我们成双成对的,就回她的客栈了。” 这时,姒梨忽然好奇道:“话说,她的那个慕凝当真转世投胎,然后飞升成仙了吗?” 她今日简单听檀鸢聊了几句过往,有些好奇。 谢清徵道:“据她所说是这样了。” 姒梨叹道:“可惜了。” 莫绛雪道:“也许对慕凝来说并不可惜。” 谢清徵一时沉默。 她忽然想起师尊和慕凝都是修忘情道的,忘情一道,得情而忘情,不为情困,不为情扰,大道可成。 确实如师尊所言,慕凝忘却个人私情,选择留下守护门人,来世若得证大道,渡劫飞升,对她来说,便是最圆满的结局,并不可惜。 可惜的只是檀鸢,放不下的只是檀鸢。 几人闲聊了一阵,谢清徵喂过了灵狐,夜深后,各自回房休息。 莫绛雪从储物囊中,取出一颗夜明珠,照亮室内。 柔光满屋,谢清徵看了看那两支红烛,笑了笑,道:“昨晚睡前我吹灭了那两支红烛,因此,算不得我们的洞房花烛夜,等到一切安定了,你我还得补上。” 她和师尊一样,对檀鸢多少还有几分防备,不敢彻夜点着那两支红烛。 莫绛雪看着她,淡淡地道:“那算什么?” 她想了一想,道:“算……算洞房花烛夜的教学?” 莫绛雪转开了视线:“你事事都要我教么?” 她的语气毫无涟漪,这话说出口时,白皙的面颊上却染了一层淡淡的红润。 谢清徵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觉得嘴唇有些干,喃喃道:“那……那我教你也行……你想知道什么,我都教给你……” 她喜欢师尊,也喜欢那种鱼水之欢,融为一体的美妙感觉;她愿意给予心上人欢愉,也,也期待…… 师尊白天不是问她双修秘术的口诀吗?她现在就可以传授给师尊——如果师尊愿意再问她一遍的话。 谢清徵满含期待地望着莫绛雪。 莫绛雪勾唇,淡然微笑:“不敢,不敢,还是等谢宗主找回来再说吧。” 一提到谢宗主,满室的旖旎风光顿时散了去,谢清徵噎了一下,忽然想起谢宗主扇过来的那火辣辣的一耳光,霎时不敢再想入非非,叹了一声气,温吞道:“师尊,我们聊这些的时候,就不要提她了嘛。” 作者有话要说: 等着,师尊我必让你反攻~~~谢宗主砍来的剑由小谢挡着~~~ 第174章 谢清徵一面说不要提她了,一面从乾坤袋里拿出了白日里从清水巷收回的那一幅字,交给莫绛雪。 “谢浮筠留下的,我认得她的字迹。” 说话时,谢清徵抬手结印,施了个隔音的结界。 莫绛雪凝神细看,道:“这半阙词,说得是谢宗主?” 谢清徵嗯了一声:“檀鸢说这阙词里有松有竹,还有‘东’字,暗指东海璇玑门,说她们有可能藏在璇玑门的势力范围内。” 莫绛雪沉思片刻,摇头道:“我若是她,我若要给你留下线索,会选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知晓的地点,而非她人仅凭字面便能猜出的地方。” “只有我们两人知晓的地方……”谢清徵默默思索。 她岁时被谢浮筠抱去闯荡江湖,走南闯北,走了许多地方,一时还真猜不到。 莫绛雪提醒道:“或者,是你和谢宗主都知道的地方。” “我和谢宗主都知道的地方……一时还真想不到……” 她不甘心,又从乾坤袋里拿出了从清水巷带回来的经书,一页页仔细翻阅,试图寻找一些线索。 然而,翻来覆去,一无所获。 夜色渐深,谢清徵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月色,转头同莫绛雪道:“师尊,你先歇息,我把这些书再仔细看看,或许能发现什么。” 莫绛雪点了点头,除下外衣,侧躺在床上,看着谢清徵。 谢清徵还在那里思索:“我要不要用火烧一烧这字,或者用水泼一泼?话本子里不是经常有什么遇水、遇火方才显形的字嘛……” 莫绛雪望着她,悠悠道:“慢慢想,也别往复杂了想。她们知道你心思纯粹,思考不来太复杂的东西,所以,肯定不是太复杂的线索。” “嗯嗯……”谢清徵低头看着经书,随口应了一声。半晌,她忽然反应过来,抬头瞥了一眼床上的人,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你好像在说我头脑简单。” 莫绛雪淡淡一笑:“你很聪慧,只是心眼不多。” 谢清徵轻轻哼了声:“你心眼子最多了,我配你正好。” 莫绛雪难得地不打趣她,顺着她的话道:“嗯,配我正好。” 这话语气如常,细听起来,却是一句情话,谢清徵听得一怔,随即心花怒放,抱着书,飘到床边,俯身亲了一下莫绛雪的脸颊,然后再闪身退回到桌边,继续翻书。 一面翻,一面打听她们白日去仙教的事:“说起来,这次你去仙教的总坛,有没有碰到阿烟呀?” 她还记得那个活泼的姑娘,那个知晓正魔两道很多八卦的姑娘。 莫绛雪道:“我特意去打探了一下,结果你猜怎么样?” “怎么样?” “她已经不在仙教了。” 谢清徵愣了一下:“嗯?那她去哪儿了?” “听仙教的人说,我们离开苗疆后不久,她也离开了。” “为什么离开?” “据说是一直养不活本命蛊,养死了两三只蛊虫,最终灰心丧气,还是回中原当灵修去了。” “这样啊……”谢清徵有些惋惜,“眼下正道乱作一团,还不如苗疆安宁呢。” 莫绛雪没有说话,沉默了一阵,才开口道:“今日还听教主和沐青黛,说了一些有关于萧忘情的事情。” 谢清徵颔首:“是了,当初就是萧忘情引荐我们去仙教疗毒的,她和苗疆还有些渊源。诶,你说她要害我们的话,其实有很多可以下手的机会,偏偏要等西征时才下手,斩草了还不除根,留了我们几人的性命,有时候我真猜不透她。” 时至今日,很多证据和线索都指向了萧忘情,可因着往昔的印象,她总对萧忘情观感复杂。 莫绛雪沉吟不语,指尖凝聚真气,躺在床上,以指为笔,以真气为墨,按照自己的推测,在谢清徵的面前写下了一个个名字: 孤鸿影,虞无涯 这是上上代正、魔两道领袖。虞无涯灭孤鸿影满门,孤鸿影从此立誓要诛尽天下的邪魔歪道,剿灭十方域,正魔从此不两立,缠斗数十年。 檀鸢,谢浮筠 檀鸢因为慕凝一事,对正道的师徒纲常心生怨恨,远遁蛮荒,加入了十方域,从此自我放逐,游戏花丛;谢浮筠是孤鸿影的首徒,因为与檀鸢结交,不慎被十方域的人捉了去,废除全身修为,然后走上了邪道,之后陨落在温家村。在此期间,她和谢幽客收养了谢清徵。她的一缕残魂附在了谢清徵身上,同时带来了一道恶诅。 谢幽客,晏 这是上代的正、魔领袖。孤鸿影与虞无涯大战一场后,各自陨落;谢幽客继任宗主之位,继承孤鸿影剿灭十方域的遗愿,同时推动收集七大灵器,欲合成结魄灯,修缮谢浮筠残魂,复活谢浮筠。晏伶吸收了虞无涯的修为,化身成人,她身为正道的灵器,救人无数,却在流落蛮荒之时,协助魔教炼出了尸毒,残害无辜,因此分裂出善恶双魂,在一念村与萧忘情相遇。 晏伶,萧忘情 晏伶被萧忘情放走,重回蛮荒,以“虞无涯之女”的身份掌权蛮荒。萧忘情此前在孤鸿影的扶持下,推动天璇、天玑、瑶光三派合创立了璇玑门。此后一直协助谢幽客推动正道结盟。 谢清徵,莫绛雪 这是她们师徒的姓名,摆在一处,谢清徵笑了笑,抬手,指尖同样凝聚出真气,将“徵”的最后一笔,与“莫”的起笔连在了一块,让两个名字“手牵手”。 莫绛雪自蓬莱入世,一入世便遇到了晏伶,晏伶记住了她,她却不记得晏伶。她加入了璇玑门,受萧忘情所托,寻回了天璇剑,同时将谢清徵从温家村带了回来。她好心替谢清徵转移恶诅,收谢清徵为徒。为了解除恶诅,她们师徒俩四处奔波,协助谢幽客收集七大灵器,合成结魄灯解除恶诅。收集最后一个玉衡鼎时,莫绛雪自戕,谢清徵堕魔。 谢幽客,萧忘情 谢幽客成功剿灭了十方域,将谢清徵镇压保护起来,合成了结魄灯,与此同时,也树敌无数。她在复活谢浮筠时,与谢浮筠一起下落不明。萧忘情坐上了盟主之位,率领正道各大派,讨伐天枢宗,瓜分了天枢宗的地盘,璇玑门一跃成为玄门第一宗。为巩固地位,萧忘情设浩然阁排除异己。 萧忘情,沐青黛,檀鸢 沐青黛看不惯萧忘情的所作所为,放谢清徵出塔,叛离璇玑门,被谢清徵所救后,与谢清徵远遁蛮荒避难。萧忘情将青松峰的修士炼化成尸,揭露沐紫芙的身世,引诱沐紫芙自愿献祭。然后,就是她们一行人,从蛮荒赶赴苗疆,寻找檀鸢这块中立势力的帮助。 顺着莫绛雪给出的思路,谢清徵一路推导下来,帮莫绛雪补充了两个相关联的名字。 萧忘情,水烟 谢清徵道:“沐长老说水烟是带艺投师的,却深得萧忘情的信任,萧忘情什么私密事都交给她办。” 莫绛雪道:“她有意减少和我们的接触,还戴着面纱遮着脸,她在掩藏自己。” 谢清徵道:“我们对这个人的了解实在太少了,不清楚她的目的,不知道她的真实面貌,也不了解她的修为如何。” 莫绛雪意味深长地道:“也许,她有另外一层身份,另外一个我们更了解更熟知的身份呢。” 谢清徵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裴疏雪。 萧忘情既然能把一个小乞丐的魂魄移到沐紫芙身上,是不是也能将裴疏雪的魂魄,移到一具健康的躯体身上? 抑或是,裴疏雪根本没有残废?她在紫霄峰深居简出,据沐紫芙所说,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不见人。会不会她不见人的时候,就是化名为“水烟”的时候? 可紫霄峰就那么几个人,如果裴疏雪就是水烟,沐紫芙发现不了也就算了,难道闵鹤师姐也毫无所觉吗? 谢清徵不太相信闵鹤师姐与她们是一伙的。 而且,裴疏雪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总不能是她爱萧忘情爱得死去活来,非要把萧忘情推上正道盟主之位吧? 想来想去,想得有些晕头转向,谢清徵总觉得自己还忽视了什么。 这些事,有的是她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有的是她探寻别人的记忆时发现的,有些则是别人告诉她的,而人是会撒谎,会隐瞒的。 究竟是谁撒了谎,欺瞒了她? 她想得头痛欲裂,一抬手,挥去了面前那些由真气凝成的字迹,扑到了莫绛雪的颈边,闷声闷气道:“我头脑简单,我不要想这些东西,师尊你想你想,我还是痛痛快快地打一架,你让我打谁我就打谁。” 莫绛雪捏了一下她的耳垂,道:“自己想,不可过分依赖我。” 谢清徵忽地抬起头来,问:“师尊,当年萧忘情来苗疆是为了治裴副掌门的腿吗?” 莫绛雪嗯了一声:“据教主所说,她的眉毛也是在苗疆的时候变白的,为了替疏雪试药,中了毒,一夜白发,最后头发变回来了,眉毛却变不回来了。” 谢清徵好奇:“怎么变回来的?我阿娘头发也白了,我答应了她要替她找灵丹妙药,让她白发复黑的。我要去仙教求药。”顿了顿,又道,“萧忘情对裴副掌门可真好啊。” “青黛说,当年忘情没被送回天璇派时,就在天玑派和疏雪住一起,两人也算两小无猜了。” 谢清徵半真半假地道:“萧忘情的弱点会不会是裴副掌门呢?我要不要想个办法,把裴副掌门从璇玑门捞出来,好逼迫萧忘情束手就擒?” 比起思考,她还是更喜欢动手做事。 莫绛雪觑她一眼,道:“你这方法与青黛与如出一辙。” 谢清徵道:“师尊你意下如何?” 莫绛雪淡道:“你们那是自投罗网。” “哦。”谢清徵垂下了脑袋,又把头埋在了莫绛雪颈间,汲取她身上的温暖。 前路迷雾重重,真相扑朔迷离,可有师尊在身边,她心里总是踏实些。 作者有话要说: [坏笑]诶想回复一些评论,又怕剧透~~~ 第175章 踏实归踏实,她心里确实也很想念谢幽客和谢浮筠。 “从前没恢复记忆时,很少想她们,现在,天天都会想到她们……” 孩童对长辈有天然的依赖和孺慕,从前,她将那份孺慕之情都投射在了师尊的身上,一心一意围着师尊转,想解开师尊身上的恶诅;堕魔后,被封印的记忆一日比一日清晰,从镇魔塔里出来后,她飘在路上时,看见牵着孩子的母亲,总会有熟悉的画面涌上心头。 莫绛雪抬手抚摸她的长发,淡声安慰:“不管找不找得到,我都会陪你继续找下去。” 谢清徵嗯了一声,又笑了一笑:“我忽然想起从前,她们都说我是谢浮筠的女儿,天枢宗的一些长老也以为我是谢浮筠亲生的,还因此斥责谢浮筠败坏天枢宗清誉。” 谢浮筠修炼邪术,自蛮荒归来后,在外流落了一年,谢幽客一开始帮她瞒着孤鸿影,后来瞒不下去,便把她带回了天枢宗。 孤鸿影见她炼了邪术不说,还抱了个命格诡异的孩子回来,气得要将她逐出宗门,师姐妹俩好一番解释,孤鸿影才允许她们留在天枢宗。 莫绛雪道:“你身上确实流着她的血。” “是啊。虽然她最初复活我是想夺舍我,但最后也没这么做……小时候,我在天枢宗同她们两个住在一处,很少去别的地方,她们怕被别人发现我的异常,也不让我四处走动。谢宗主算是我的启蒙老师了,教我读书认字,教我礼仪规矩;谢浮筠嘛,教我吃喝玩乐,带我下水捉鱼爬树掏鸟窝。什么都教,就是不教我天枢宗的功夫。” “不是教了你万象步吗?” “哦就教了这门逃跑的功夫。有一回我偷偷溜下山玩,被一个修士豢养的灵犬追得满山跑,谢宗主将我夹在手臂下,一路冷着脸,把我夹回了家,回去后就教了我这门功夫。” 莫绛雪心念微动,忽然问:“那时谢浮筠身上有毒发的迹象吗?” 谢清徵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好像没有,若她那时就有中诅的迹象,孤鸿影前辈一定会帮她的。” 莫绛雪道:“那她就是后来叛出宗门的那两年,被人下的恶诅。” “嗯……那两年里她见过的人可太多了,沐长老的母亲,萧忘情,谢幽客,还有檀鸢,檀鸢巴巴地从蛮荒跑来邀请她加入十方域,她笑着拒绝了。正道虽然容不下她,但她也不愿和魔教为伍。” “那她后来有没有见过疏雪?她、萧忘情、裴疏雪三人的关系似乎不错。” 谢清徵道:“这个好像没有诶……那个时候,裴副掌门的双腿应该不便行走了,裴副掌门没来找过她,她也没去找过裴副掌门。” 莫绛雪嗯了一声。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谢清徵本是趴在莫绛雪的颈间,后来,丢开了经书,也躺了下来,半个身子都趴在了莫绛雪的身上。 鬼魂乃是人死之后灵性凝聚不散之物,就算幻化出了人形,也没什么重量,莫绛雪怀抱着她,仿佛是揽着一团缥缈的云絮,轻飘飘的。 莫绛雪抓过她的手,看见她的十指没有幻化出指纹,问道:“怎么不把指纹幻化出来?” 谢清徵皱了皱鼻子,小声道:“我不是人,我不要指纹。” 她的指纹是八个“斗”,按姒梨的说法,八个“斗”是死老婆的命格,她不要。 莫绛雪握着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指腹,好半晌没再说话。 谢清徵依偎在她怀里,感受到了她肌肤温热细腻的触感,还有颈间突突跳动的脉搏,忽地直起身,摸了摸自己冰冷的脖颈。 没有温度,也没有脉搏,接着又俯身,趴在她的颈间,嗅了嗅她的味道。 冷冽如雪。 “做什么?像小狗……”莫绛雪渐渐有了困意,声音变得低哑。 “吸一口你的阳气,很香。” 活人的味道,对鬼来说确实吸引人,尤其是师尊这种气息纯正清冽的灵修,寻常的鬼怪遇到了她,会本能地排斥惧怕她,但对于谢清徵来说,非但不排斥,反而会觉得她的味道特别好闻。 谢清徵趴在她的身上,戏谑道:“鬼能吞噬鬼,也能吞噬人、吞噬修士,师尊,你吃起来肯定特别补……” “是吗?”夜明珠的亮光映得莫绛雪的脸庞柔和而清冷,她抬手抚摸谢清徵的脸颊,淡声问:“那你想吃我吗?” 声音是淡然的,面上亦无波无澜,轻柔的气息呵耳边,谢清徵的脑海里霎时起了雾气。 这个“吃”,像是在正经地发问,又像是指代别的什么不正经的事…… 她从莫绛雪的身上飘下来,捂住了脸颊,跪坐在床边,一时分不清是自己色.欲熏心想歪了,还是莫绛雪故意在撩拨她。 “捂着脸作甚?” 明知故问。 谢清徵放下了双手,看向师尊。 师尊躺着床上,如墨般的长发散在枕边,与她如雪的容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唇边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琉璃般的浅淡色眼眸,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谢清徵看了片刻,一颗心颤得厉害,重新靠近,轻声问她:“师尊……可以吗?” ——想吃我吗? ——可以吗? 把问题抛了回去。 莫绛雪伸出指尖,在谢清徵眉心点了一点,微笑道:“不可以,我很困。” “哼我就知道,你又耍我……” “修行贵在持之以恒,而非一蹴而就,要循序渐进,不可贪多。”莫绛雪一本正经地道。 谢清徵捂了耳朵:“不听,不听。” 莫绛雪捏了捏她的脸颊,微微笑了一下,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柔软。 对视片刻,满腔爱意涌上心头,谢清徵心中跟着一片柔软,放下了手,在她的眉心落下轻轻的一吻,柔声道:“师尊,快睡吧,我今夜不闹你了。” 昨夜她几乎一夜未睡,天将白时,方才歇了片刻,今夜她又陪自己聊了许久,肯定很困了。 睡意昏沉,莫绛雪点了点头,缓缓阖上眼眸。 谢清徵飘下床,收了夜明珠。 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床榻上的人渐渐陷入沉睡。 谢清徵穿墙而过,飘到外面,独立于夜风中。 月色朦胧,星光黯淡,她的内心一片清明。 不管如何扑朔迷离,总有真相大白的那一日。 眼下,她有爱人、友人陪伴在身侧,她的两位养母虽然下落不明,但至少还活在这世上,至于,她的骨灰…… 在醉月楼时,有十方域的人在,有檀鸢在,她不愿说谢寒林还活着。 若檀鸢所说的都是真的,那她的骨灰不在谢幽客手上,也许是被寒林藏起来了;寒林是谢宗主的亲传徒弟,总不至于要害她…… 夜风拂过发梢,带着一丝凉意,谢清徵站在院中,心思清静了许多。 她正打算飘回屋内,继续守在师尊身旁,陪伴师尊至天明,刚一转身,身体骤然传来一阵细微却尖锐的疼痛,仿佛有根细针扎入体内,紧接着,那股疼痛迅速蔓延开来。 她的身体一阵痉挛,几乎站立不稳。 不对劲! 她转头瞧了一眼师尊,见师尊陷入沉睡,她身形一晃,当即化作一团鬼火,悄无声息地飘远。 夜色已深,一簇鲜红的鬼火在无人的街头横冲直撞。 一口气奔袭到了城外,确保莫绛雪感应不到她的存在,谢清徵方才停下,重新凝幻化成人形。 她扶着城墙,勉强站直身子,低头检查自己的躯体。 疼痛和痉挛都已褪去,喉咙里涌起一股甜腥味,她忍了又忍,却终是没忍住,弯腰呕出一口鲜血来。 她看着地上的那滩黑血,抬手擦了擦唇边的血迹,这时,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掌竟变成了半透明状。 这是……怎么回事? 心中隐隐涌起一股不安,谢清徵连忙闭上眼,凝定三魂七魄。 再睁眼时,她定睛看向自己的手掌—— 手掌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好似刚才的那一幕只是她的错觉。 难道是有人在招魂她? 上回谢幽客招魂她,她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道直接将她拽了过去,毫无反抗之力。可今晚的感觉……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牵引她的魂魄,不够强烈,仿佛只是试探…… 谢清徵回头望了一眼城内的方向。 要告诉师尊吗? 暂时不要了吧……事情已经够多了,别让师尊为她担惊受怕了…… 不管她的骨灰在谁手上,那人总归是有所行动了。 谢清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情绪,转身回城。 飘飘荡荡,飘回了屋内,她钻进师尊的被窝。 莫绛雪睁开眼,睡眼惺忪地望了她一眼,问:“去哪儿了?现在才回来?” 谢清徵贴近,环腰抱住师尊,将脸贴在师尊的胸口上,轻声道:“去街上走了走,冷静冷静。” 莫绛雪重新闭上了眼,手掌覆在她的后背上,来回摩挲她冰凉的身子:“半夜三更在街上飘荡,可别吓着了人。” “哼我就要去吓人,我还要去敲门,吓死他们,俗话说得好……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他们要是怕了,就是做了亏心事……” 莫绛雪轻笑了一声,声音带着浓浓的困倦:“你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哪里,我这一生一世都会听你的话。” “嗯……不许逗我说话了……” “好,你继续睡。” 翌日,白天,谢清徵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己的身体,没有丝毫异样。 以她如今的修为,等闲人招魂不了她,就算勉强将她招了过去,对方也未必能打过她,只要对方不将她的骨灰撒了便可。 第三日、第四日,接下来的几天皆无异常…… 谢清徵有些摸不着头脑,便暂时将这事抛到了一边。 她们一行人在苗疆住了下来。 莫绛雪每日潜心修炼,辅以双修秘法,修为一日千里;沐青黛在仙教总坛随巫医研究沐紫芙的尸化能否逆转,莫绛雪担心她与教派的人起冲突,时不时会过去探望她;云猗将仙灵芝种下,每日以精血灌溉,为姒梨重塑肉身,风澜和青萝接到云猗的消息,也寻了来,与她们汇合。 谢清徵则每日外出,随檀鸢探查两位养母的下落,檀鸢几乎带她在苗疆走了个遍。 这日,谢清徵与檀鸢外出探查消息,依旧一无所获。 “你看,确实不在我苗疆境内吧。”檀鸢一摊手,如是道,“说真的,要是她们躲藏在我的地盘,我不可能发现不了,不如去璇玑门的势力范围内找找看。” 谢清徵嘴上道:“萧忘情身为仙盟盟主,在中原挖地三尺都没能找出来,我哪能轻易找到。” 心里却想:“其实中原也有玄门管不到的地方,比如,佛门。” 洛阳的伽蓝寺与玄门井水不犯河水,伽蓝寺既是皇家寺庙,有国运护体,也是禅宗佛修的清修之地,佛道两家各安其位,互不侵扰。 转念间,她又想到了那位要她剃头发当姑子的澄云师太,一阵头疼。一位澄云师太已经够难缠了,若是去了伽蓝寺,还不知会遇到多少禅宗高手。 眼下她是鬼,玄门想要将她打得魂飞魄散,佛门想要超度她。 超度了她这种堕魔的鬼,着实算得上是一大功德。 檀鸢道:“指不定就是被萧忘情藏起来了。” 谢清徵沉吟不语,半晌,方才道:“说到萧忘情,有一点我一直很奇怪,萧忘情设计陷害我们,但从不将我们这些人斩草除根,前辈,你说她是为什么呢?” 檀鸢悠悠道:“谁知道呢?想给自己留点退路吧,想着她没对你们赶尽杀绝,你们最后也不要对她赶尽杀绝。” 谢清徵试探性地问道:“你说,谢浮筠身上的那道恶诅会是她下的吗?她害死谢浮筠,好让谢幽客收集七大灵器,合成结魄灯。” 檀鸢沉默了片刻,笑笑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不过你说的有道理啊,萧忘情学会了虞无涯的化元掌,还会炼毒尸,那她会什么上古禁咒也不奇怪。” 谢清徵也沉默了片刻,道:“可她要结魄灯做什么呢?” “结魄灯是仙器啊,能延寿续命、起死回生,疗愈能力世无所及,或许她想治裴疏雪的腿,也想延续自己的寿元。” 进入结丹期的修士,至多有百年的寿元,百年内,若无法渡劫飞升,便只能殒落。 谢清徵道:“也有道理啊。对了,前辈,你想不想要结魄灯呢?倘若慕凝没有转世投胎,我就去璇玑门把结魄灯盗来,令她起死回生,与你相守相伴。” 檀鸢瞥了她一眼:“好好的,你提她做什么?” 谢清徵道:“突发奇想而已。” 檀鸢道:“算了吧,就算她能起死回生又如何?她总归是不需要我了,她成她的仙,我游戏红尘。” “你会怨她吗?” “怨又如何,不怨又如何,她总归是与我无缘的,我又不会吊死在她那一棵树上。” 谢清徵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檀鸢道:“你干吗这样看着我啊,我说错了吗?她若不负我,我便不负她,可她负了我,难道我还要对她一心一意至死不渝啊?” 谢清徵收回了视线,摇了摇头。 她只是觉得有些伤心,可也说不清到底是为谁伤心,或许是为那样一段两情相悦最终却没能走到最后的感情而伤心。 檀鸢问她:“倘若有朝一日,你师尊负了你,你当如何?” 谢清徵想了想,道:“我不会怨她,她对我已经够好了。” “扯淡,你会恨死她。” “哎哎不要以己度人……度鬼,人和人、人和鬼,很不一样。” 檀鸢道:“好吧,不说这些了。苗疆这里找不到你的娘,接下来你要去哪?璇玑门?” 谢清徵点了点头:“我和师尊接下来打算去璇玑门的势力范围内找找看。” 已经在苗疆待了半个多月,沐青黛和云猗暂时离开不了,谢清徵和莫绛雪打算先行离开。 谢清徵嘴上说去璇玑门看看,可行至中途,她们师徒忽然改道,先去了一趟天枢宗。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上一回看到那阙《点绛唇·兰花》,是在谢幽客的寝殿之中。 御剑飞至天枢宗,师徒二人刚一落地,远远地便听见了几道谈话声。 其中一人道:“怎么会这样?当年我很仰慕她的啊!” 有一人嗤笑:“忍到现在终于可以说了,当年我就觉得她高高在上,沽名钓誉,卖弄清高!如今她们师徒做出了那样禽兽一般的苟且之事,也不足为奇!” “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还好她们和我们正道一刀两段了,否则真是玷污了正道的声名,毁了北斗七宗几百年来的清誉!” 三言两语间,谢清徵便听明白了—— 这是在说她们师徒呢。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76章 谢清徵抱着手臂,站在一棵苍劲的松树下,面无表情地听着,红衫随风飘拂。 莫绛雪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站在谢清徵的身边,与她并肩而立,面上波澜不惊。 一群修士站在天枢宗的山门前,说长论短,那群修士服饰各异,有开阳派的,也有玉衡宫的,都是名门子弟,约莫有十人。 她们师徒与那群修士的距离相隔甚远,但她们修为比他们高出太多,因而每一句闲话,她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谢清徵听着听着,眉目间浮起一缕戾气。 在友人身边待久了,在苗疆待久了,她的心态愈发平和,几乎要忘了,她们师徒在一起是会被世人鄙夷唾弃的。 她们一行人中,只有沐青黛会瞧不起她们,准确来说,沐青黛平等地瞧不起她们这几个为情损身损心的人,觉得她们沉沦情爱,沉湎女色,误了修行,实在短视。 谢清徵心里想着几位友人对她们师徒的包容,耳朵里却听着那些人对她们师徒的轻践鄙夷: “亏我还当她是冰清玉洁的圣女,却原来罔顾人.伦,自甘下贱!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可不是嘛,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与徒弟不清不楚,简直令人作呕。” “这种人也配为人师表?还一师只收一徒,谁知道她当年是给自己找徒弟啊,还是给自己找姘头啊!” “说不定早就勾搭上了,还装模作样地立什么规矩。” “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样的师傅就教出什么样的徒弟,难怪当年那个魔头会为了她血祭自己,堕入魔道!” 昔年,师尊修为高深而又声名远扬,难免招忌,这些极其擅审时度势”的人,便只敢把那些难听话憋在心里,表明逢迎奉承;在业火城时,师尊因身怀恶诅,修为倒退,正道一些人便借机发起挑战,将她打败,好以此博名;如今师尊为她所累,修为声誉皆不复当年,更多的人站了出来,落井下石,肆无忌惮地踩上一脚。 话语如同利刃,一句一句地刺入心扉,谢清徵手指收紧,指节泛白,眼中的杀意越酿越浓。 谢宗主当年说得对,她的这份情意,终究是害得师尊身败名裂,从此在修真界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虽然早有了心理准备,但亲耳听见这些话,仍如万箭穿心。 谢清徵心中又痛又气又愧,她不敢转头看师尊,更不敢想象师尊受了这些侮辱,会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不敢看,不敢想,她的指尖燃起了业火,戾气直透胸腔,身形微动,正要上前去拔了他们的舌头教他们再不敢胡说八道,却有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她。 一股清洌的灵力掐灭了她指尖的火苗,而后,与她十指紧紧相 谢清徵眼中的杀意尚未褪去,转眼看向莫绛雪时,眼神犹带几分冷意。 莫绛雪目光澄明,从容地与她对望了一眼,抬手,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不要妄动。 谢清徵心头微恼,挣了一挣,没有挣开。 莫绛雪紧紧牵住了她,不让她过去。 谢清徵不舍得用力甩开师尊的手,正欲幻化成鬼火的形体,下一瞬,却听人群中有人高声说道:“也不尽然,说不定是那魔头使出了什么妖术,引诱了云韶君,致使云韶君把持不定,入了魔障!” 此言一出,立时有人附和道:“不错!想当年,云韶君琴心剑胆,光风霁月,是正道所有人的楷模,定是那魔头用了什么邪术,迷惑了她!” 或许是还有人记得莫绛雪昔年斩妖除祟的功劳,也或许是不愿承认自己看走了眼仰慕错了人,终究有人愿意说上一两句不那么刻毒的话,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谢清徵的身上。 谢清徵听得一阵无语,转眼看向身旁的师尊,心想:“是我引诱了你、使你把持不定吗?” 莫绛雪一直安静听着,面上无喜亦无怒,直至有人说是谢清徵引诱了她,她把持不定堕入了魔障,方才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为有趣的话,转过头,瞥了眼谢清徵,淡淡一笑。 谢清徵怔了怔。 师尊居然还笑得出来…… 虽只是一抹浅淡的笑意,可这一笑,冰消雪融,清冷中透出一丝暖意。 谢清徵凝望着她,心中倏地跟着一暖,心头戾气霎时消散不少,眼中杀意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柔凝视。 师尊丝毫不介意那些闲言碎语,甚至听到旁人谈论她们师徒的私情,还觉得有趣。 不介意,是因为完全不在乎,师尊在乎的,唯有她而已。 明白了师尊的心意,谢清徵的心态随之平和起来。 纵然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可那有什么要紧?只要她们师徒心意相通,相守相伴,不离不弃,她便心满意足。 有莫绛雪在身边,谢清徵的心态转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心平气和地听那群人接着道: “这次玄门百家讨伐那个魔头,定要让那魔头好好吃一番苦头!” “玉衡宫、开阳派的人已经到逐鹿城了,等明日萧盟主过来,带领大家誓师、祭拜七位祖师,便去联手讨伐那个大魔头。” “夔谷一役,是我们准备得不够充分,这次玄门百家倾巢出动,我就不信不能将那个魔头剿灭!” “只怕她邪功太高,正道不是她的对手。” “哼,旁门左道哪里及得上我们玄门正宗!上回镇压了她七年,这回定要将她打得魂飞魄散!” “这话可别说太早,她也是玄门正宗出身的,她的邪功也未必就不如我们玄门正宗!她上回能被镇压,是因为有谢宗主在!” “喂你这人怎么长她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嗡嗡嗡一片嘈杂声中,谢清徵渐渐听明白了:玄门正在组织第二次讨伐,这次的人比上次多,这次的讨伐比上次更正式,不是埋伏、不是算计,而是像从前剿灭十方域一般,先齐聚逐鹿城,来天枢宗歃血誓师,祭拜过七位祖师后,再集合整队出发…… 她还有一点不太明白:这些人要去哪里讨伐她? 蛮荒吗? 天枢宗地处西北,离蛮荒最近,蛮荒自古以来便是妖邪横行之地,昔年天枢道人身为“北辰七子”之首,特意将宗门建在此处,西拒蛮荒,镇守中原,身先士卒抵御妖邪入侵。 可她又不是十方域的人,不会把蛮荒当作自己的地盘,她想留就留想走就走,眼下她已经不在蛮荒了,这些修士大张旗鼓地去蛮荒讨伐她,万一找不到她,岂不是白费力气? 真是处处透着古怪…… “哼那妖魔当年在业火城烧死了我的师尊和师叔,我定要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 “想当年她也是正道的佼佼者,年少成名,怎会自甘堕落到今日这个局面?居然还学魔教的人炼毒尸!” 谢清徵:“……” 真是什么黑锅都能往她头上 堕魔、纵业火烧人、烧毁浩然阁,这几件事还能算是她与玄门的私仇,炼毒尸却是危及百姓,会引起公愤之举。 “到时让云韶君在旁边看好戏,让她好好看看,妖魔的下场是什么!” “只要她与那妖魔一刀两断,诚心诚意忏悔,改过自新,我们玄门正宗未必不能重新接纳她!” “呵,你又一厢情愿了!人家师徒恩爱得紧!” 话题又绕到了她们师徒的私情上面,谢清徵不知他们还会说出多少难听话来,轻哼一声,牵着莫绛雪,飘了过去,言笑晏晏:“来了来了,我来啦,你们要让我的师尊看什么好戏啊?” 山门前的那十个修士,见一个红衣女鬼牵着一个白衣女修,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修士哆哆嗦嗦地指着她们:“云韶君……鬼仙……” 谢清徵颔首,礼貌地招呼:“道友,你好啊。” 莫绛雪一声不吭,放下了帷帽上的白纱,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那些修士面露惊恐之色。 夔谷一役,这师徒俩当着三千修士的面旁若无人地亲吻,然后逃之夭夭,逃去了蛮荒,她俩不跟阴沟里的耗子似的躲藏起来,居然还敢现身天枢宗? 想必适才的闲言碎语、满口大话都被她们师徒俩听了去,一时之间,那十个修士拔剑的拔剑,拔刀的拔刀,均在想:“要怎么逃命?” 谢清徵好奇地看着他们:“你们不跑吗?” 话音未落,人下溃逃。 可还没跑出几步,便听得一声响指,接着一阵强劲的阴风卷过,绊倒了所有人的步伐。 那十个修士尽数趴在了地上,天枢宗的山门前,只剩谢清徵和莫绛雪还在手牵手,并肩而立。 有人惊叫,有人哆嗦,有人燃放信号示警,有人觉得被这个丧心病狂的邪魔抓住了,必死无疑,死前也要愤然挣扎一把,于是挣扎着爬起来,举剑砍向她们师徒,嘴里慷慨激昂地喊着:“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我和你拼了!” 谢清徵这才松开莫绛雪的手,挡在了莫绛雪的身前,抬手。 一阵阴风席卷而过,那人手中的武器瞬间被卷上了天,人也被甩飞了出去,落地后,痛得一阵哀嚎。 谢清徵负手穿过趴在地上的那群人,一身红衣鲜艳夺目。 “继续说啊,不要当面背后两副面孔,不是要让我的师尊好好看看吗?” 她走到适才讥讽莫绛雪最恶毒的几人身边,抬腿,朝他们的脸上用力踹了一脚。 那几人吐出了一口的鲜血和牙齿,痛得大声嚎叫起来。 有人忍着害怕,高声喊道:“妖女你别得意!我们的长老就在逐鹿城里,他们马上过来!你有本事别逃!” 谢清徵笑着道:“我不逃,我今天就在这里,免得你们大费周章去蛮荒找。” 她嫌他们鬼哭狼嚎太吵,施了个禁言咒,然后绕着他们走来走去,目光逐一扫过那些人,暗暗思索要怎么折磨一番。 那些修士原以为自己落到了谢清徵的手中,必死无疑,哪知她只绕着他们走来走去,像是猫捉住了耗子,要先玩耍戏弄一番,才肯痛下杀手。 原本他们还有几分慷慨赴死,为正义献身的勇气,时间越长,越是被吓得面色苍白,渴望自己能够活下来。 半晌,只听得谢清徵仰头长叹一声:“我做坏人的经验还是不够丰富……” 一时半刻,她竟想不出更多折磨人的手段来。 谢清徵转身看向师尊,见师尊正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似真似假,似笑非笑道:“师尊,你希望我怎么处理他们?是直接烧死呢,还是拔舌头就好呢?” 那十个修士,面色愈发惨白,纷纷用哀求乞怜的眼神望向莫绛雪,期盼莫绛雪能饶他们一命。 莫绛雪没有看他们,凝眸望着谢清徵,沉吟片刻,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想与我拜堂成亲吗?” “啊?” 谢清徵呆了一呆。 这个当口,师尊怎么忽然又提到拜堂成亲一事? 莫绛雪又道:“你把他们带到主峰七位祖师的石壁前。” 谢清徵颔首:“是了,正道明日便要歃血誓师、祭拜祖师,然后讨伐我。不如……”她的目光扫过那十个或惊恐或愤怒的修士,半真半假道,“我先拿各位的人头祭一祭祖师?” 那十个修士,霎时间面如死灰。 谢清徵往那些人的身上贴了一道符箓,吹箫驱赶他们到天枢宗主峰的石壁前。 石壁前还有不少修士在为明日的祭拜大典做准备,见谢清徵驱赶着一群名门世家的修士过来,吓得楞在了原地。 谢清徵同样上前制住了他们,将他们驱赶到了一旁,施法定住。 石壁前空出了一大片场地,师徒俩并肩而立,仰望石壁。 这面石壁光滑如玉,如琉璃,似明镜,石壁上共雕刻有七幅巨大的画像,分别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瑶光、玉衡、开阳”七位祖师。 这七位祖师的画像,有的执镜占卜,有的松下抚琴,有的丹炉炼药,有的持剑斩妖,有的横刀而立……俱是栩栩如生,完好无损。 石壁前已经摆好了七张宽阔的祭桌,桌旁放了七个供跪拜的蒲团,桌上有酒,有香,有红绸,有七位祖师的神位。 修真界向来讲究尊师重道,这些年,正道自杀自灭,各大门派对天枢宗群起而攻之,烧抢毁砸天枢宗的宫殿,北斗七宗的人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欺师灭祖,擅动这面石壁。 各大派的修士攻上天枢宗时,璇玑、开阳、玉衡、天权四大派的人甚至还派了修士过来,守着这面石壁,以免石壁上的画像被其他宗门毁坏。 山门那边隐隐传来了不小的动静,御剑破空声,呼喝声,纷乱的脚步声,约莫是逐鹿城里的修士见到示警信号,纷纷朝这里赶了过来。 莫绛雪置若罔闻,横琴膝上,抚琴布施了一个结界。 那些修士不知她们师徒要做什么,以为谢清徵当真要拿他们的人头祭祖,吓得面色灰败,偏偏还被施了禁言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清徵做了鬼依旧嘴馋,用阴火点燃了祭桌上的香,又倒了一杯祭桌上的酒,喝了一口,咂摸道:“给祖师喝的酒就是不一样,好香啊。” 那群修士见她用阴火点香,又喝了祖师的祭酒,亵渎祖师,瞬间,怒意盖过了惧意,满面怒容地瞪着她,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 莫绛雪布施完结界,转头看向谢清徵,轻声斥道:“徵儿,不得无礼。” 谢清徵喔了一声,听话地吹灭了阴火,将酒水放回原处,又朝七位祖师作了一揖,以示谢罪。 那群修士脸色稍霁:云韶君还算识大体,有分寸,比那个魔头懂事多了! 下一瞬,却又听莫绛雪淡声道:“今日,我们便在这里拜堂。”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没偷懒呢,昨天是修文去了,把前30章修了修,把无效的剧情伏笔精简掉了,然后添加了一些师尊的心理历程~~~ 第177章 “铛铛铛——” 传讯示警的钟声在天枢十二峰回荡。 莫绛雪声音虽轻,却盖过了洪亮的钟声、叫嚷喧哗声,石壁前,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谢清徵怔愣片刻,直接抬手掀起莫绛雪的白纱,仔细观察她的神色,看她是否是认真的,还是,又在打趣自己。 皎洁如雪的容颜,波澜不惊的语气,再认真不过的神色,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浅淡色的瞳孔里映出自己讶然的面孔。 她听见自己喃喃开口:“师尊,你确定,在这里?” 莫绛雪看着她,直接摘下了帷帽,收进储物囊中,颔首道:“对,在这里,在天枢宗,在七位祖师的壁画前,拜堂成亲。” 天枢宗成了璇玑门的附庸,名存实亡,前来天枢宗筹备誓师大会、祭祖大典的修士,十有八九都来自璇玑门。 璇玑门的前客卿长老和亲传弟子闯入山门,扬言要在七位祖师的壁画前拜堂成亲,在场所有修士脸色齐黑。 那十个修士被谢清徵施了禁言咒,无法说骂,恨恨地瞪向她们,瞪得目眦欲裂。 逆伦背德!丧心病狂!天理不容! 适才那些筹备祭祖大典的璇玑门修士,听莫绛雪说她们师徒要在庄严之地拜堂成亲,痛心疾首:“长老!不得妄言亵渎祖师啊!” “长老!你莫不是中了邪!” “长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云韶流霜从前的声名太好,她们甚至还没改口,还习惯性喊莫绛雪为“长老”。 莫绛雪转眼看向那群璇玑门的女修,平静道:“我成亲,请你们见证。” “哈哈哈哈哈哈!”谢清徵长笑一声,笑得眼里几乎要泛起泪花,“好!我们师徒今日就在这里拜堂成亲!” 她本不想那么快与莫绛雪拜堂成亲的,她本想等找到两位养母后,再行礼不迟,但今日听了那些轻蔑鄙夷的话,她偏就要胆大妄为,在这里拜堂成亲! 要誓师要祭祖讨伐她是吗?好!那就让这些誓师祭祖的祭品,成为她们新婚的贺礼! 莫绛雪看着她,微微笑了一下,不再言语,转身默默点燃了几炷香,又拿过两个蒲团,并排放在一块。 谢清徵笑了一阵,在人群中见到了几张熟面孔,她心情大好,走过去,客客气气地喊了声“师姐” “六师姐”。 “小师——”那两位师姐正要回应她,旁边的同门恶狠狠瞪向她们,她们便红了脸,低下头,不敢说什么了。 谢清徵不以为意,笑着问道:“闵鹤师姐来了吗?” 师姐沉默片刻,道:“来了……在逐鹿城里接待各派的人。” 谢清徵点了点头,心平气和道:“那应该很快就能赶到这里来了,我的大喜之日,你们这些看着我长大的师姐,都要来才好……” 未名峰的教养之恩,诸位掌教师姐引她入门的授业之恩,她不敢忘。 她说“大喜之日”,面上却没有多少欢喜之意,而是视死如归的决绝之意,师姐听得眼眶一热,摇了摇头,低声劝道:“快走吧师妹!趁逐鹿城里的人还没赶来!快走,等他们都来了,你们就走不了!” 谢清徵笑了笑,也摇了摇头,转身回到祭桌前,取出谢幽客的辟邪弓,摆在正中央,又去折了一截竹枝来,与辟邪弓并排放在一块,然后去加固莫绛雪布下的结界。 莫绛雪取下自己的九霄琴和流霜箫,与辟邪弓、竹枝放到一处。 她的这两件乐器都是恩师所赠。 准备好了一切,师徒二人肩并肩站在七位祖师的壁画前。 莫绛雪定睛望着瑶光派祖师的壁画。 瑶光祖师的画像旁,题着“问情”二字,还有一段瑶光祖师的生平事迹。 这位道号“瑶光”的祖师,修的是无情道,得道成仙前,曾遇到过一段尘缘,那个有缘无分的人问她:“假使时光倒流,假如你在未入道前就遇见了我,你会如何选择?选我,还是选道?” 当年,她们师徒曾在这幅画像前驻足,谢清徵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要是我,我就选尘缘。”她问了莫绛雪同样的问题,当年的莫绛雪没有直接回答,只说自己修的是修忘情道,并非无情道,不需要面对这种选择。 而今,师徒二人再次站到了这里。 谢清徵望了一眼莫绛雪,莫绛雪也同时望向她。 师徒相视一笑,万千言语,尽在不言中。 天枢宗的钟声镗镗急响,逐鹿城中的修士倾巢出动。 石壁前的修士越聚越多,乌泱泱一群人,密密麻麻,将整座山峰围得水泄不通。 闻讯赶来的修士怒不可遏,他们无力破除结界,便在结界前布下了诛鬼阵、斩仙阵、七星阵……誓要擒拿斩杀这对亵渎祖师神像的师徒! 谢清徵扫了眼人群,又扫了眼结界内的修士。 以这些修士为质,正道就算围攻上来了,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等她们拜堂成亲后,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哪怕今日会被正道打得魂飞魄散,她也要和莫绛雪拜堂成亲。 她正存了豁出性命的心思,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闵鹤御剑飞来。她眼疾手快,闪身过去,一把将闵鹤拽入了结界内,作为人质。 闵鹤是正道盟主的亲传弟子,抓住闵鹤,正道那些修士会更忌惮一些。 闵鹤看着谢清徵,道:“师妹。” 谢清徵虽被逐出了璇玑门,她们却还是习惯以师姐妹相称…… 谢清徵笑了一笑,将闵鹤送到璇玑门那群女修的身边:“师姐,又要麻烦你了。” 闵鹤叹了一声气,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次没再开口劝诫她什么。 结界外的修士见谢清徵抓了闵鹤为质,对她破口大骂。 谢清徵置若罔闻,粗粗数了数人头,已经有两三千人来“观礼”了。 那些修士见谢清徵对他们爱答不理,已经无可救药,转而去骂莫绛雪。 一名修士站了出来,痛心疾首地对莫绛雪道:“云韶君,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当年救我一命,我之后那么崇敬仰慕你,没想到你自甘堕落,不但与妖魔为伍,还师徒乱.伦背德苟合!实在令人不齿!” 莫绛雪转眼看向那人,淡然道:“你仰慕我时,我不认识你,你对我失望,我亦不会记住你,你的仰慕和厌恶,都与我无关。” 大多数时候,她对旁人的态度,都是“与我无关”。 她入世以来,度化斩杀妖邪无数,救人无数,她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眼下这些人一个个都说对她感到失望,可她根本想不起来这些人是谁。 见得到了她的回应,那修士愈发来劲,慷慨激昂道:“当年若不是我们的仰慕崇敬,你以为你会有那么高的声名与地位吗?” 谢清徵被这番不要脸的说辞震惊了,将那名修士看了又看,惊讶道:“你谁啊?她是吃了你家的大米还是欠了你的钱啊?救你一命,还得被你恶心一回?她斩杀的那些邪祟是你帮她除的?她一日连败九十七名高手的战绩是你附身帮她打的?她落难时不见你站出来拉她一把,她身败名裂时,你站出来颠倒因果强词夺理,要不要脸啊?” 说罢,她随手一指,操纵那修士腰间的佩剑,在那修士脸上“啪啪”扇了两耳光。 那修士被打得一个趔趄,弯腰呕出一大口鲜血和牙齿来,痛得直接晕了过去。 正道修士见状又骂起了谢清徵:“妖女!你太嚣张了!” 谢清徵哈哈一笑:“我不嚣张也不见得你们会给我什么好脸色!” 玉衡宫与开阳派为首的几个修士怒吼道:“布阵布阵!” “今天绝不许她活着离开这里!” 谢清徵笑着笑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晏伶率众攻上青松峰,她那时年少,一腔正气,也跟着师姐师兄们大声喝骂什么“妖女” “妖邪”;如今,风水流轮转,她也成了人人喊打的妖邪……真可谓世事无常。 这时,远远的忽然传来几声咳嗽,一片嘈杂声中,谢清徵听得异常清晰,她心念微动,身形一闪,抢身出了结界,又闪身退回原地。 结界外的众人只觉一前一后两阵阴风刮过,旋即便见一名狐裘斗篷的女修,被谢清徵拽入了结界中。 正道修士瞬时炸开一片惊呼,纷纷拔剑出鞘: “裴副盟主!” “副盟主怎么也来了?” “妖女!放开她!” 谢清徵扣住裴疏雪的命门,笑着道:“萧忘情是掌门,你是副掌门;萧忘情是盟主,你就是副盟主,裴姨,她待你当真不薄啊。” 裴疏雪咳了两声,目光在谢清徵和莫绛雪之间扫了一扫,有气无力道:“绛雪,徵儿,好久不见。” 莫绛雪朝她微一颔首。 谢清徵扶着她在一个蒲团上坐下,笑着道:“好久不见,早就想去抓你了,可巧,今日你自己撞我手上了。” 裴疏雪笑道:“你怎知我不是特意来寻你的呢?” 谢清徵凝眸将她看了一看,她的容颜依旧温婉,一颦一蹙之间,似有病态,像是风一吹就会倒。 谢清徵心生怜惜,敛了嬉笑,蹲下身,认真问道:“裴姨,你的腿被结魄灯治好了,你瞧着怎么还是病恹恹的?” 此时此刻,她又像是回到了从前乖巧温软的模样,裴疏雪摸了摸她的头,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你们师徒俩想做什么?别胡来,忘情在赶来的路上,不如我们几个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提到了萧忘情,谢清徵霍然站起,道:“想做什么?想拜堂成亲啊。一切等我们师徒拜完堂之后再说吧,正好,裴姨,你是长辈,你来为我们主婚。” 她在裴疏雪身上点了几个穴道,又在蒲团四周点燃了一簇业火,然后转过身,威胁那些修士:“你们要是再敢乱嚼舌,打搅我们师徒拜堂成亲,我就一把火烧死结界里的这些人。这些人的生死全在你们一念之间,可别乱说话,小心害死你们的同道!” 结界外的修士见她在裴疏雪的周围燃起了业火,顿时不敢再骂她们师徒,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下该怎么办?” 陆续还有修士往这里赶来。 不多时,萧忘情也携着璇玑门的一众修士来到石壁前,她的目光先是落在裴疏雪身上,凝神看了片刻,见裴疏雪安然无恙,只是无法动弹,方才看向那一对师徒。 莫绛雪看着萧忘情,不说话。 谢清徵也看着她,道:“萧盟主,好久不见。你率众讨伐了天枢宗,如今,又要来讨伐我啦?” 萧忘情和七年前似乎并没什么不同,依旧是一袭黑白色的道袍,秀美英气,和蔼可亲,唇边隐隐还带着一丝温润的笑意,温声道:“好久不见。” 她没和谢清徵多说什么,转头按下了众人的议论纷纷,命令道:“见机行事,不可轻举妄动。”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双方隔着结界默然对峙。 人应该都来得差不多了,莫绛雪瞧了眼天色。 已近黄昏,斜阳夕照。 石壁晕着一层金辉,愈发显得庄严神圣。 莫绛雪站在石壁前,目光扫过众人,朗声道:“在下自蓬莱入世,曾与玄门正宗的各位道友携手除祟,共患难,历生死,今日我欲与我的亲传拜堂成亲,请在场的各位道友做个见证。” 不少修士听闻她那句“携手除祟,共患难,历生死”,均想起从前的云韶流霜,琴心剑胆,玉魄冰魂。但凡各大宗门有求于她,她从不推辞,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斩妖除魔……业火城前,实是正道对不住她……众人的怜惜愧疚之情顿起,转瞬间又听见她那句惊世骇俗的“我欲与我的亲传拜堂”,不由脸色齐黑,怜惜愧疚之情立时消散了去。 谢清徵笑盈盈地望着莫绛雪,眼中柔情似水。 此时此刻,她方才笃定,师尊再也不会推开她了。 莫绛雪说完,与谢清徵对望了一眼。 众目睽睽之下,师徒二人齐齐跪在蒲团之上,面朝祭桌上的那些武器,俯身一拜。 接着,面朝石壁,又是一拜。 脑海忽然浮现多年前行拜师礼的画面,谢清徵眼眶一热,心中酸涩不已,颤声祝祷:“我的师尊传我道法,授我功夫,我敬她,爱她,至死不渝,愿七位祖师保佑我,生生世世追随她,陪伴她。” 莫绛雪闻言,低声道:“我爱她赤诚善良,我爱她至情至性,愿北斗七宗的七位前辈保佑,让我与她生生世世,相伴相护。” 谢清徵一颗心颤得厉害,转过身,与莫绛雪面对面跪着。 彼此深深凝望了一眼,最后,俯身对拜。 交拜站起后,彼此相视一笑,俱是红了眼眶。 作者有话要说: 成亲啦成亲啦~~~ 第178章 夕阳将落未落,石壁金光璀璨。 天枢宗主峰上围拢了六千多名修士,主峰之外也站满了人,正道大大小小几十个修真门派,出名的不出名的,几乎全聚于此,天上地下站满了人,见证她们师徒拜堂成亲。 北斗七宗的修士眼睁睁看着她们师徒二人在七位祖师的神像前行礼,脸上神情或尴尬,或鄙夷,或愤怒,或厌憎,或心有戚戚; 七宗之外的修士,除了鄙夷唾弃,不免还夹杂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看热闹心态:几百年来,北斗七宗都是修真界的中流砥柱、名门正派,最讲究什么尊师重道、尊卑有别;如今,这两个有师徒名分的一人一鬼,公然违背世道人心、人伦纲常,在众目睽睽之下行拜堂礼,肆无忌惮的亵渎祖师神像,实是对七宗的莫大羞辱。 她们师徒拜堂时,萧忘情附在几个璇玑门修士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不多时,整个天枢宗都升起了一道透明的屏障,主峰也升起了灵光四溢的结界。 天枢宗没落后,宗门结界早已关闭,各派人马来去自如,眼下,七宗的修士愤愤不平,重启结界,甚至多方加固,布下了天罗地网,势必要将这对师徒擒拿斩杀。 她们师徒立于斜阳中,旁若无人地凝望彼此,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莫绛雪的白衫随风轻拂,看着谢清徵的眼睛,轻声道:“你是我的道侣,你是我的妻子。” 但愿今后,她的妻子可以全心全意地信任她;不必再患得患失,不必再害怕她会推开她、抛下她。 谢清徵定定地望着她,笑了一笑,柔声道:“你是我的师尊,也是我的妻子……” 此前,师尊从未说过爱。 今日是她第一次这么说,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坦坦荡荡表露的爱意。 谢清徵一颗心又暖又烫,往昔一幕幕浮现在心头:冷淡的她,心软的她,落魄的她,温柔的她,坚定的她……记忆中,自己凝视过她太多太多次,仰慕的,孺慕的,爱慕的,爱恨交加的,无怨无悔的…… 千千万万次的注视,终于换来了她的回眸。 谢清徵低下头,又笑了起来,这次畅快地笑出了声。 不该笑的……那么多人等着要杀她,要将她打得魂飞魄散,可是,忍不住啊…… 得到了一份毫无保留的爱、温柔坚定的爱,她真的好开心,好畅快,胸中暖烘烘的,又软乎乎的,此时此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就算立时死在当下了,魂飞魄散了,她也心甘情愿。 莫绛雪温柔地注视着她,一言不发,任凭她笑。 结界外的修士满面怒容地瞪着她,唯有萧忘情面不改色,甚至,唇边也跟着沾染了几分笑意,像是在真心祝福这对新人。 所幸,谢清徵笑过几声后,便止住了笑意,扫了一眼结界外的萧忘情,见她唇边挂着笑,怔了片刻,心想:“她的笑是什么意思?总不能是看见有情人终成眷属,她也跟着开心吧?” 这种时候了,还是有些捉摸不透她…… 谢清徵收回了视线,上前,将祭桌上的辟邪弓收回储物囊中,将九霄琴和流霜箫递还给莫绛雪。 谢清徵又抬头望了望石壁。 石壁直插云霄,七位祖师的神像栩栩如生。 谢清徵作了一揖,谢罪道:“适才我还请各位前辈保佑,眼下我就要当着你们的面,斩杀你们的徒子徒孙了,真是对不住。” 竖子嚣张!北斗七宗的修士咬牙切齿,恨不得请七位祖师降下几百道天雷,劈得她形魂俱灭! 莫绛雪翻琴在手,也向石壁作了一揖,而后,转身看向结界外的那群修士,眼中柔情褪去,又是一片漠然的神色。 众修士见了她的神色,心中皆有几分惧意。 他们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除了畏惧鬼仙,也畏惧云韶流霜,昔年,云韶流霜一战扬名天下,他们敬她,也怕她,虽听说了她的修为大不如前,但眼下看她似乎又和当年没什么区别,一样的玉魄冰魂,琴心剑胆,令人望而生畏。 谢清徵手里握着烟雨箫,走到裴疏雪身边,收了裴疏雪周遭的业火,又解开了裴疏雪的禁言咒。 裴疏雪抬手掩唇,咳了两声,神色柔和地看着她,诚挚地向她道了一声:“恭喜。” 结界外的修士神色复杂地看向裴疏雪,眼中颇有几分鄙夷:怎能轻易向邪魔歪道示好? 没想到第一声恭喜是来自裴疏雪的,谢清徵展颜一笑,温言道:“谢谢裴姨,就凭你这声‘恭喜’,今日,无论我们师徒能否突出重围,我都不会杀你。” 大喜日子,不宜见血。 其实,她今天一个人都不想杀。 她的本性并不嗜杀,昔年在缥缈峰静观三年寒暑枯荣,几乎将杀念磨灭殆尽;可堕魔后,因着非人的身份,还有业火城一事,她饱受正道诟病;夔谷一役后,她的双手沾满血腥,更是沦落到人人喊打的境地。 她若不杀人,别人就要杀她。 饶是如此,因着那三年静心悟道的缘故,很多时候她都能克制住自己的戾气,不去滥杀无辜。 自始至终,她只秉承一个信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她们师徒的拜堂礼已经结束,萧忘情却迟迟没有下达进攻的指令,而是瞬也不瞬地望着裴疏雪。 裴疏雪不去看她。 谢清徵转眼看向萧忘情,见萧忘情身边都围绕着一些陌生的面孔,忽然想到:公开场合,水烟似乎很少出现在萧忘情的身边,甚至,正道的许多人,只知闵鹤,不知水烟。 水烟是萧忘情的首徒,首席大弟子的身份地位很高,水烟却甘愿默默无名。 真是一对古怪的师徒…… 见谢清徵看了过来,萧忘情心平气和地开口道:“徵儿,别伤他们的性命,我会放你们离开。” 此话一出,一片喧哗,有修士愤愤不平道: “她们亵渎了祖师神像,怎能轻易放她们离开?”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有这么容易?” “正道这么多好手在这里,难道还斗不过她们师徒两人?” 也有人着急忙慌劝道: “我的好徒儿还在她手中,别轻举妄动!” “我的师姐师妹师兄师弟也在里面!” “那妖魔丧心病狂卑鄙无耻,抓了这么多人为质,她只说不杀裴副盟主,万一真动起手来,肯定会杀其他人!还是听盟主的指令吧!” 结界内的那十个修士,嘴角抽了抽,你看我我看你,暗暗犹豫:是不是学裴疏雪那般,道一声贺,就没有性命之忧了? 可他们身上的禁言咒还没解开,就算想讨饶,也讨不了。 “你已命人打开了天枢宗的结界,又命人打开了主峰的结界,双重结界加持,我还怎么离开?”谢清徵走到了结界边缘,与萧忘情面对面站着。 萧忘情道:“你放他们出结界,我也放你们出结界。” 谢清徵没有回应,转而开门见山地问:“萧忘情,你知道我两位养母的下落吗?” 被一个晚辈直呼其名,萧忘情脸上不见丝毫愠色,摇了摇头,和颜悦色地道:“我不清楚,我也找了她们很久。” 谢清徵道:“她们的失踪和你有关吧?” 此话一出,场上的嘈杂声瞬间安静下来,齐齐望向萧忘情,等待她的回答。 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谢幽客的失踪和萧忘情有关,毕竟谢幽客一失踪,萧忘情就坐上了盟主之位,还率领大家讨伐天枢宗;只不过,眼下的萧忘情如日中天,谁都不敢得罪,如同当年正得势的谢幽客。 萧忘情道:“徵儿,你既然认定了她们失踪与我有关,那么,无论我说‘有’还是‘没有’,你都不会相信我的。” 谢清徵点了点头。 确实,就算萧忘情回答“无关”,但她怎么可能相信两位养母的失踪真的与萧忘情无关? 众目睽睽之下,萧忘情自然也不可能回答“有关”。 她知道萧忘情曾与晏伶勾结,知道萧忘情在业火城里炼尸,可眼下,没有人会相信一个邪魔歪道的话,或许原本会有人相信师尊,但眼下她们师徒已经引起了公愤,无论她们怎么揭露,都没有人会相信,除非…… 谢清徵看向裴疏雪,走回到裴疏雪的身边。 这时,莫绛雪看着萧忘情,开口道:“忘情,我问一个与谢宗主失踪无关的问题。” 萧忘情看向莫绛雪,沉吟片刻,颔首,温声道:“绛雪,请说,我知无不言。” 她们之间互相称呼彼此的名字,仿佛还像是朋友一般。 莫绛雪问:“水烟何时拜你为师的?” 萧忘情沉默片刻,方才道:“十九年前。” 谢清徵默默思索:“十九年前……也就是我七岁的那年、谢浮筠身死魂灭的那一年;沐长老说水烟是带艺投师的,想来那时水烟的年龄应该也不小了。” 莫绛雪又问:“水烟认识谢浮筠吗?” 萧忘情点头:“认识,她拜我为师了,自然听我说起过。” 这点合理。 莫绛雪继续问:“谢浮筠认识水烟吗?” 萧忘情又默了片刻,这次却不肯直言回答,而是微笑着道:“绛雪,你只说问我一个问题,而我已经回答了两个了。” 莫绛雪颔首道:“我明白了。” 聪明人之间不必多言,避而不答,其实就已经算是委婉给出了答案。 水烟的身份果然不简单,一定是她们熟悉的某个人,且那个人现在和萧忘情不是一条心了,因而萧忘情不愿掩护那人了。 谢清徵想了一想,低头去问裴疏雪:“裴姨,你愿意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裴疏雪直言道:“当然……谢浮筠认识水烟,再熟悉不过了……” 萧忘情望向裴疏雪,脸色微变,轻轻喊了一声她的名字:“疏雪。” 谢清徵心念微动:裴萧二人,居然不是一条心的? 裴疏雪掩唇咳了一声,望向萧忘情,彼此对视片刻,裴疏雪摇头笑了一笑,笑意有几分苦涩。 一旁的修士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她们几个在说些什么,当此时,玉衡宫的一位长老一掌拍向莫绛雪设下的结界:“少啰嗦了!这邪魔歪道杀死了我们的苏宫主,快将她擒了挫骨扬灰!” 结界微颤,谢清徵身形晃动,闪身到一个玉衡宫丹修的面前,扣住他的命门,冲那位长老道:“喂我的话还没问完,你急什么?” 那长老一把白胡,正气凛然道:“妖女!别人受你胁迫,我不受你威胁!”又朝那丹修道:“徒儿,人生自古谁无死?只要除魔卫道死得其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言下之意,竟是让他去送死。 那丹修被施了禁言咒,说不出话来,慌得直摇头,涕泪横流。 谢清徵嗤笑:“老前辈你倒会慷人之慨!”她抬脚将那丹修踹出了结界,纵身向前,将那名长老拉进了结界,点了他身上几个穴道,暂时封了他的灵力,丢到那群修士堆里,“既如此,你死一个给我看看。” 众修士见她踹人拉人纵身退后遂心如意,悚然色变,纷纷后退了几步,以免被她拉进结界当人质。 那长老气得花白胡子发颤,当真拔剑出鞘,横到颈边。 众人以为他要血溅当场,惊呼怒骂声一片:“长老莫冲动!” “妖女你太狂妄了!” “妖女你不得好死!” 谢清徵充耳不闻,静静看着。 那长老的双手颤啊颤,长剑也跟着颤啊颤,迟迟不敢动手自刎,最后心一横,持剑纵身扑向谢清徵:“妖女!看剑!”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感受到快完结的气息了吗~~~ 第179章 “你不敢自杀,想激怒我杀你?”那长老被封了灵力,谢清徵轻飘飘闪身,避开那一剑,又一脚将他踹回了那群修士堆里,“不敢死就别打搅我问话。” 重重包围之下,她原本还算心平气和,可被这老东西一激,又激出了几分戾气。 她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转眼看向结界外的那群修士,冷笑道:“你们想救自己的亲友师徒?可以学我啊,血祭自己,弃肉身堕魔,代价只不过是扛过四十九道天雷,永不入轮回而已。” 当年她也只是想救人而已,业火城前的那些人不肯打开城门救她的师尊,她便自己救。 堕魔后她也不曾滥杀无辜,她恨十方域,所以她心甘情愿供谢幽客驱策,在蛮荒的战场上斩杀吞噬妖邪;之后被镇压了七年,她就当是净化身上的煞气;此后她在人间吞噬厉鬼,还像从前一样,随师尊一心向道,度厄除祟;她一报还一报,并不曾牵连无辜,这些“正义之士”却总是摇旗呐喊的要除掉她,当年业火城头怎么不见他们的“正义”? 戾气一生,谢清徵身上的杀气更浓了。 结界外的修士噤若寒蝉,均握紧了剑柄,神色戒备地盯着她。 这妖女从前还算是行事有度的名门子弟,堕魔后,性情愈发阴晴不定,时常上一刻还言笑晏晏,下一刻就纵业火大开杀戒。 莫绛雪凝眸望向谢清徵,眉目间有一丝黯然,却没劝说什么。 谢清徵察觉到莫绛雪的视线,回望过去,撞进那双清寒的眼眸里,望见自己略显狰狞的神情,怔了片刻,忽地想起今日是她们拜堂成亲的大喜日子。 大喜日子,生什么气呢? 她重提旧事,本意是嘲讽那群贪生怕死之徒,可万一师尊听了这些话,跟着伤心怎么办? 她踱至莫绛雪的身边,戾气散了几分,弯弯眉眼,朝莫绛雪笑了一笑。 这一笑,仿佛晴光照面,阴冷的眉目瞬间多出了几分柔和与明媚。 两两对视,莫绛雪回以一笑。 十分浅淡的笑意,眉目间的黯然也敛了去。 谢清徵看着她,温和道:“好吧,不提那些陈年旧事了,我们还是继续聊聊家常。” 众修士暗暗松了一口气,目光在她们师徒之间来回扫了一扫,一时均觉:云韶君还是留在这妖女身边更好…… “咳咳……咳咳……”裴疏雪急促地咳了几声。 萧忘情凝望着裴疏雪,见她的唇色愈发苍白,眉心微蹙,取出乾坤袋里的丹药,同谢清徵道:“徵儿,麻烦你过来一下,把这药给疏雪服下,她每日都需服药,今日出门急,忘带了。” 谢清徵哦了一声,听话地飘过去,取了药,喂给裴疏雪服下。 虽抓了她为质,但总不能苛待人质不是? 裴疏雪服下丹药后,渐渐止住了咳嗽。 莫绛雪又渡了些自己的真气给她。 谢清徵望着裴疏雪苍白的面容,忽然想起当年她和师尊下山历炼时,裴疏雪特意托闵鹤送来了一个药葫芦,里面装了许多丹药。她外出游历时,一直将那个葫芦别在自己的腰间。葫芦里的药,帮了她们师徒许多回…… 不由得一阵心软。 尔虞我诈,阴谋算计,她弄不明白,她打定主意要同璇玑门的人恩断义绝,可再见面时,她总会想起这些故人对她释放过的善意。 谢清徵将目光移回到萧忘情的身上:“掌门,我们师徒现在要见你一面可真难,今日好不容易碰面,我们还是多聊一聊吧。” 她不愿称呼萧忘情为“盟主”,那是她阿娘的位置,她重新喊回了掌门,这个久违的称谓。 “徵儿,你想聊什么我都愿意奉陪,只要你不伤人性命便好。” 萧忘情的语气依旧温和友善,听上去脾气很好,却又恰到好处地使人听出了一丝无奈之意,仿佛在迁就包容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年少时,谢清徵当真会被她这份友善迷惑。 莫绛雪戴上了帷帽,遮住面容,秘密传音给谢清徵道:“你按我说的做。” 谢清徵看向莫绛雪,眨了一下眼睛,示意明白。 师徒俩朝夕相处久了,默契渐深,有时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彼此想做什么。 莫绛雪嘴唇无声翕动。 谢清徵抬头,看了眼上空的结界,认真地问萧忘情:“掌门,这个结界我们师徒出不去,那些修为薄弱的人也出不去,万一我要动手杀光他们,你说,他们要往哪里逃呢?” 许是“逃”字听上去不甚光彩,一个掌门人厉声喝道:“妖女!你要杀便杀!我们除魔卫道有死而已,绝不会退让半步!” 谢清徵看向那位掌门人,微微一笑:“怎么又替别人慷慨上啦?你们这些掌门、长老修为高深,扛得住我的业火,那些小修士就不一定了。怎么连个逃命的机会都不给他们呢?” 她这么一说,在场不少修士心里都嘀咕起来。是啊,这结界不仅困住了她们师徒两个,也将他们所有人都困在了天枢宗,万一真打起来了,那些掌门长老自有保命的手段,他们这些低阶修士,逃都逃不出去,岂不是只能被鬼仙活活烧死? 见当真有人被她煽动,那挺身而出的掌门人又喝道:“妖女你胡说八道什么?别妖言惑众!这结界是关你们师徒的!” 萧忘情温言道:“徵儿,只要你不伤害他们的性命,我便放你们离开,日后我们再光明正大地一决高下。” 谢清徵道:“你是说我现在不够光明正大?这些人可都是我光明正大抓来的。你们既然都准备讨伐我了,那总归是要死人的,他们早些死、晚些死又有什么区别?” 她这话一说出口,结界内的那十个修士又都黑了脸。 谢清徵顿了顿,继续道:“还是说,你现在想救的其实只有一人?那人知道你最多的秘密,一旦你的秘密被公之于众,你这个盟主也当不成了?” 她这话无疑是在说裴疏雪,众修士的目光齐齐望向了裴疏雪,有些不合时宜地幸灾乐祸:难道今日既能看见师徒成亲,又能看见亲友反目成仇的好戏? 修真界人人皆知,萧裴二人情同姐妹,从前便有“璇玑双姝”的美名。 萧忘情的出身不甚光彩,但当年临危受命,继任掌门之位,推动三派合创立璇玑门,人人都敬她几分; 裴疏雪出身名门,少年得意时惨遭剧变,满门皆被魔教所灭,双腿落下了残疾,传闻她曾多次寻死,最后都被萧忘情救了回来,也在萧忘情的陪伴下,逐渐解开了心结,不再寻死觅活,从此专攻医道,之后更是率先研制出了尸毒的解药——因着这件功绩,萧忘情让她坐上副盟主之位,大伙也没什么意见——反正她也只是个挂名不管事的。 眼下,人人都好奇,裴疏雪作为萧忘情的身边人,能爆出什么惊天秘辛来? 金肃尘站在萧忘情的身后,冷哼一声:“小妖女,你有话就直说!别在这儿煽风点火挑拨离间!” 萧忘情微微摇头,镇定自若道:“徵儿,你说不出这种话来,是谁教你说这种话的?” 她知晓谢清徵虽聪慧过人,但心思赤诚直白,不工于心计,这些话绝无可能出自谢清徵之口,她的目光凝聚在莫绛雪的身上。 莫绛雪为师,谢清徵是徒,谁教的,一目明了。 萧忘情又垂眸望向坐在蒲团上的裴疏雪,低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疏雪。” 裴疏雪抬眸与萧忘情对视。 萧忘情坦然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裴疏雪看着萧忘情,目光复杂,似是犹豫,似是不忍。 人人都紧盯着裴疏雪,好奇她会开口说些什么,谢清徵也看着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是萧忘情的身边人,是萧忘情最在乎的人,或许也是萧忘情最信任的人,萧忘情做了什么,一定瞒不过她的眼睛。 良久,她平静地开口道:“我没什么要说的。” 谢清徵噫了一声。 适才她们聊到水烟,裴疏雪分明是有许多话想说,怎么,吃了萧忘情递给她的药,转眼间又心软了,不想说了?还是,有些话不想当众说出口? 众修士窃窃私语。 萧忘情叹了一声气,朝旁边递了一个眼神。 这时,一名心腹心领神会,一掌拍到了结界上:“再聊下去天都黑了!要打要杀,痛快些!” 结界颤动,场面要乱,谢清徵和莫绛雪隔着白纱对望了一眼:看来他们准备强行突破结界了。 “铮铮”两声琴响,莫绛雪抚琴加固结界。 结界外的修士举剑,上千道剑光袭来,均被九霄琴的琴音挡下。 谢清徵燃起一道业火,作为屏障隔开众人,然后一把拽起裴疏雪,一手牵过莫绛雪,足尖一点,往主峰的峰顶飞去。 火势蔓延开来。 谢清徵不理会身后的喊打喊杀声,疾速往谢幽客的寝殿飘去。 杀出重围前,她得先去那间寝殿看一看。 这本是一间华贵典雅,陈设颇为讲究的寝殿,各大派的修士攻上天枢宗后,寝殿里的金玉珠宝、灵器宝器都被搜刮了去,多半和辟邪弓一样,被哪家的掌门、长老当成了战利品据为己有了。 西面的墙上原本挂有一幅谢浮筠所作的字画,画的是谢幽客,题的是一首《点绛唇》,眼下那幅字画也不见了踪影。 谢清徵飘过去,在那面墙上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敲了又敲。莫绛雪跟着过去,凝神观察。 “徵儿,绛雪,你们在找什么?”裴疏雪被谢清徵施法定在了原地,走脱不得。 谢清徵坦诚道:“找机关,找密室。” 掌门人的寝殿多半会设有静室和密室,静室修炼,密室藏物。 裴疏雪咳了一声,提醒道:“天枢宗非等闲之地,即便真有密室,我们也未必能轻易进入,或许,只有谢宗主亲自到场,才能开启通道……” 谢清徵怔了怔。 就像从前在鬼城时那样吗?由谢宗主在墙壁上打开一个通道,那个通道可以连接两个不同的空间? 大殿外隐约传来一阵阵喊杀声,石壁与峰顶尚隔着一段距离,那群修士虽暂时被结界和业火阻拦在外,但那道结界只是她们师徒临时设下的屏障,要不了多久就能被他们联手破除。 谢清徵眉头紧锁,来回踱了几步,随即轻声嘱咐道:“我先出去抵挡一阵,绛雪,你再仔细找找。若实在找不到线索,我们就先杀出天枢宗,再做打算。” 莫绛雪听闻她直呼自己的名字,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唇角微微上扬,点了点头。 她们二人拜堂成亲后,师徒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了。 “徵儿,等等!” 谢清徵转身欲迈出寝殿,莫绛雪忽然叫住了她。 她回头望去,只见西面墙壁上原本悬挂字画的地方,蓦然浮现出一道金光,仿佛某种阵法被激活,那道金光缓缓流转,逐渐勾勒出一圈熟悉的轮廓。 谢清徵瞪大双眼,飘过去,试探性向那道金圈里伸了伸手,手掌当真穿墙而过。 她心中大喜,连忙拉着师尊和裴疏雪钻入那一圈金光里。 金光刺目,谢清徵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眼前一片浓黑,脚下踩着泥地,似乎是在一个狭窄的洞穴里。 “噫这是哪里?我的阿娘呢?”她左手牵着裴疏雪,右手牵着莫绛雪,迷茫地望向四周,忽然,莫绛雪松开了她的手,抱琴转身,指按弦,蓄势待发。 谢清徵后领一紧,整个人被拎了起来,一道冰冷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敢在祖师面前拜堂成亲?今日我便让你丧偶!” 话音未落,“铮”的一声,利刃出鞘,一柄金光四溢的长剑抵在了莫绛雪的颈间。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都想看什么内容呀~~~ 第180章 以莫绛雪的警觉,本可以轻易避开这一剑,但她听见来人熟悉的嗓音,便没有躲开,任凭那柄剑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将剑架在她的脖颈上。 利刃的寒意渗进肌肤,莫绛雪站得笔直,眼中有一丝喜色,面不改色收了琴,恭恭敬敬喊了一声:“谢宗主。” 谢幽客冷冷道:“收琴做什么?还手,你好歹也算名士。” “阿娘!别动手!”谢清徵心中一激灵,当即幻化成一团鲜红色的鬼火,从身后那人手中逃脱,蹿到莫绛雪的肩头,轻轻吹了一口阴风,将那剑从莫绛雪的脖颈上吹开。 鬼火兴奋地一窜一跳,火光照亮了四周幽暗的空间。 她们处在一个九尺多高的圆形石室,四壁光滑如镜,室内除了她们师徒和裴疏雪,还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白发女子,一个站在裴疏雪的身边,一个站在莫绛雪的面前。 那两个白发女子,未戴面具,容貌昳丽,气度清贵,神情傲然,分明都是谢幽客的模样。 那团鬼火险些就要往其中一个谢幽客怀里撞去,定睛一看,蓦然怔住:“怎么会有两个谢宗主?哪个是真的?” 她要去抱哪一个? 莫绛雪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旋即反应过来:“两个都不是真的,都是纸人。” 不知是谢幽客还是谢浮筠留下的纸人? “咳咳……”裴疏雪掩唇咳了一声,凝神观察两个纸人,戏谑道,“虽是纸人,但都被谢宗主的灵识操纵着的。绛雪,你和徵儿成亲了,矮了一辈,按礼你得和徵儿一样,管谢宗主喊一声‘娘’。” 莫绛雪没有说话,神色从容平静,目光落在面前那纸人的眼睛上,与纸人对视。 纸人谢幽客冷冷地扫视着莫绛雪,哼了一声,又扫向裴疏雪,眼神更冷了,叱道:“你和萧忘情干的好事!还好意思站在我面前同我们说玩笑话?” 裴疏雪又咳了几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们,你和浮筠在哪儿?” 纸人谢幽客冷哼一声,没再理她。 谢清徵重新幻化成人形,将那个纸人谢幽客的剑又挪开了一些,盯着纸人的眼睛,乖巧地喊了一声:“阿娘。” 谢幽客转眼望向谢清徵。 谢清徵心中一片凄楚,颤声道:“我我找了你好几个月,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找了好久,问了好多人……你怎么现在才现身?你们这些年都藏哪儿去了?有没有受伤?我去了一趟苗疆,我找到能让你白发复黑的药了……浮筠呢?” 时隔六年再相见,她心里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真想扑到谢幽客怀里,说上一整天。 “她和我待在一处。”见谢清徵目光盈盈,一脸的温软乖巧,谢幽客冷漠的神色缓和了几分,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然后牵过她的手腕探查,见她修为大有精益,煞气也比之从前少了许多,心中大石落地,转瞬,又气上心头,冷怒道:“混账东西!做出了这么多荒唐事,真给我长脸!” 被她这么劈头盖脸一通训斥,谢清徵立时将心中的脉脉温情按了下去,忍气吞声道:“我们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一见面你又要训斥我……你镇压了我七年,我都还没找你算账……你再这么骂我,我就不理你了……” 她从小到大都没怎么被人训斥过,一来得益于她秉性温良乖巧,二来遇到的几乎都是温柔良善之人,哪怕是最有资格管教她的师尊,也是话少情真外冷内热之人,收她为徒后,几乎不曾对她大声说过话。 谢幽客听她提起镇压一事,果然不再骂她,抬手,用剑刃拍了拍莫绛雪的脸,目光在她们师徒之间扫了一扫:“跟我你敢这么说话,跟这个人你敢这么放肆吗?” 莫绛雪不动声色。 沉默是她最大的退让。 谢清徵伸手拿开那把剑,收入剑鞘中:“虽然你是我的阿娘,但你也不能这样欺负她,她现在是我的妻子,你若还认我这个女儿,便也要将她视作自己的女儿。” 谢幽客被气得又冷笑了一声,恨不得一巴掌将谢清徵扇回她娘的肚子里,看向莫绛雪,讥讽道:“我可生不出她这么有出息的女儿,罔顾伦常,与自己的亲传徒弟拜堂成亲,还是当着我北斗七宗七位祖师的神像,真不愧为名士,真体面。” 莫绛雪依旧沉默。 自从千秋道人飞升后,便没人敢以长辈的口吻管教训斥她,如今矮了谢宗主一辈,她也不好反驳什么。谢宗主此人吃软不吃硬,她若去硬碰硬,只怕当真会血溅当场。 谢幽客教训完莫绛雪,又去骂谢清徵:“混帐东西,你就算被逐出了璇玑门,也还是我天枢谢氏的传人,怎敢欺师灭祖?” 谢清徵也不理会她了,低着头,由她去训斥,左耳进右耳出。 教训完这师徒俩,谢幽客又看向裴疏雪。 裴疏雪与她对望了一眼,站直了身子,淡道:“又轮到我了是吗?” 谢幽客冷笑一声:“我的位置,萧忘情这几年坐得舒坦吗?” 裴疏雪摇了摇头。 谢幽客负手身后,睥睨道:“我不在,你们两个不成器的东西把正道搅得乌烟瘴气,我倒是想看看你们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来,哪承想连一个毛丫头都镇不住。若非十方域已灭,我看北斗七宗几百年基业迟早要葬送在你们的手中!” 天枢宗是北斗七宗之首,历任宗主的地位都在其余六派掌门人之上,确有资格教训她们。裴疏雪被她训斥着,没有反驳,最后才道:“十方域没灭。” 谢幽客斜眼看她:“我知道,我已经派人盯着檀鸢了。” 听到檀鸢的名字,谢清徵抬头望向谢幽客,又和莫绛雪对望了一眼。 十方域确实还有一些旧部,藏身苗疆,被檀鸢接收了。 谢幽客继续教训裴疏雪:“你若想重掌天璇派,大可以直接和我说,何必背后搞那些小动作?三派合一当年是我师尊和萧忘情推动的,我师尊确有七派合一的打算,可她是她,我是我,她老人家已经陨落,她的想法我不会全盘接受。” 裴疏雪忽然跪到了地上:“谢师姐。” 所有人一怔。 好歹也是成名的人物,怎么说跪就跪? 谢清徵与谢幽客挨得近,莫绛雪拉着谢清徵向后退了退。 裴疏雪虚弱地道:“谢师姐,我错了,看在相识多年的分上,不求你原谅我,但求你饶忘情一命,我天璇派从此会奉天枢宗的号令。” 谢幽客垂眸看她:“这时候知道喊一声‘师姐’了?别惺惺作态了,十方域大势已去,你们各大派爱怎么内斗爱奉谁的号令,都与我无关,联合讨伐天枢宗之仇,我必报。等我收拾了萧忘情,再收拾你、收拾玉衡宫、开阳派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 裴疏雪脸色惨白。 谢幽客又是一声冷笑:“裴疏雪,装残废能装这么多年,你也不容易。” 谢清徵“啊”了一声:“裴姨,你的腿没断?” 莫绛雪看向裴疏雪,眼中也有一丝讶然。 谢幽客冷道:“断过,好了,假装还断着呢。裴疏雪,你不是要向我投诚吗?不如你亲口告诉这两人,你处心积虑装残废装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 裴疏雪沉默片刻,解释道:“因为恶诅反弹,我种在浮筠身上的恶诅,一旦被人压制下去了,恶诅就会反弹到我身上来。徵儿被封印在温家村的那些年,恶诅就反弹到了我的身上,阴毒时不时就会发作,我根本无法见人。后来徵儿从温家村出来,恶诅发作,我这边就好一些了,但绛雪替她转移了诅咒,压制下去了,我又遭受反弹。没办法,绛雪和我之间,必须死一个。” 莫绛雪面沉似水:“居然是你。” 她猜想过很多人,萧忘情、檀鸢,唯独没想过,是这个看上去最柔弱无害的人。 谢清徵死死盯着裴疏雪,戾气直透胸腔,忽然上前,一把将她扑倒在地,掐住她的脖颈,恨恨道:“你害得我们师徒好惨!枉我们那么信任你!谢浮筠那么信任你!为什么?” 掐在脖颈的力道极重,裴疏雪艰难呼吸着,剧烈呛咳着。 谢幽客斥道:“混帐东西,你冷静点,让她把话说完!” 谢清徵恨不得掐死她,闻言,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她,冷冷道:“谢浮筠和你无冤无仇,视你为至交好友,你为什么要下恶诅?” 裴疏雪坐起来,咳了好一阵,方才虚弱地道:“因为只有她中恶诅……谢宗主才肯为她得罪六大派,集齐结魄灯……有结魄灯,我的腿才能被治好……” 谢幽客冷道:“结果还没等我集齐结魄灯,你的腿已经被萧忘情治好了。” 裴疏雪倚坐在石壁上,垂下眼眸,黯然道:“她为了替我治腿,跑遍了大江南北……终于在苗疆找到了秘方,可等她回来时……我已经对浮筠下了恶诅……后来,我遭到恶诅的反弹,只能继续装病……” 谢清徵心中压抑着怒火:“我真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 裴疏雪抬眸道:“杀死我之前,你带我去看看浮筠吧。” 莫绛雪看了看谢幽客,又看了看裴疏雪,已然能猜出几分:谢幽客和谢浮筠躲藏起来的这些年,辗转多地,早已调查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天枢宗也隐藏了实力,韬光养晦,裴疏雪应是受到了谢宗主的威胁,所以今日主动撞到她们师徒手上。 但她心中还有一块大石没放下,忙道:“容我先打断一下,谢宗主,徵儿的骨灰在你手上吗?” 谢幽客道:“不在我这里,也不在寒林手上。” 莫绛雪望向裴疏雪。 裴疏雪道:“也不在我们的手上。” 谢清徵一阵茫然:“那到底落到谁手中了?” 上次那人还试图招魂她……没招成功…… 莫绛雪眉头微蹙。 谢幽客道:“寒林没替你看好,我已经派她出去寻找了,你们先过来,我们当面聊。” 谢清徵道:“阿娘,怎么去找你啊?” 谢幽客道:“你们跟着我走。” 纸人飘到了前面,她们三个跟在纸人的后面,谢清徵手上捧着一团业火,为莫绛雪照明前路,又回过头恶声恶气地同裴疏雪道:“你今日必须给我说个明白!” 裴疏雪面如死灰,苦笑了两声,没有说话。 沿着石室走了一阵,七拐八拐,经过一面如琉璃、似明镜的石壁,谢清徵恍然反应过来:“阿娘,我们是在刻有七位祖师神像的石壁里面吗?” 谢幽客嗯了一声。 石壁内的道路蜿蜒曲折,若非有熟人引领,一般人就算闯进来了,也找不到她们躲藏的密室,还有可能死在石壁的机关阵法里。 谢清徵问:“阿娘,你这些年一直都藏在天枢宗吗?” 谢幽客又嗯了一声。 “那那我到处找你,你怎么不及早现身来找我?害我担惊受怕好些日子。” 谢幽客冷笑:“担惊受怕?我可瞧不出来,我瞧你和你身边那位双宿双飞,自在得很。我嘱托澄云师太带你去伽蓝寺,你还不愿意跟她走。” “她是你派来的啊?那她又没说,她只说要渡我去进佛门,我还以为她要我剃头发当姑子。” 谢幽客回过头横她一眼,训斥道:“你做出了这等荒唐事,还不如给我当姑子去!” 谢清徵转移话题:“别骂我了。我的另一位娘亲呢?怎么不见她来找我。” 提到谢浮筠,谢幽客一阵沉默。 谢清徵心头浮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忙问:“她怎么了?该不会还没清醒过来吧?” “醒了,但……”谢幽客欲言又止,“算了,你自己见了就知道了。” 一路走去,谢清徵缠着谢幽客问东问西。 走到一座石门前,谢清徵瞧见门前站了个眉目如画的黄衫女子。她停下脚步,凝神打量那女子。 那女子手里拎着一壶酒,听见她称呼谢幽客为“阿娘”,惊得目瞪口呆。 裴疏雪也停下了脚步,凝望着那女子,轻轻道了一声:“浮筠,好久不见。” 谢浮筠没有搭理她,神色古怪地看着谢清徵,像是没认出她们,绕着她们走了一圈,打量了一阵,神情委屈又失落,朝谢幽客道:“你不是说,你独身,尚未结亲,没有小孩吗?这小鬼怎的喊你娘’?” 谢幽客瞥了眼谢清徵,冷笑道:“她已经不是小孩了,长大了,都成亲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谢宗主虽然凶,但也是会说几个冷笑话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0-190 第181章 推开石门,又是一条昏暗的地道。 谢清徵牵着莫绛雪的手,跟在两位母亲的身后,沿着石阶缓缓飘下。 石阶两旁燃有几道长明符,符光昏黄,在地道里显得有些阴沉。 谢清徵环顾四周,心道:“这些年我被镇压在塔里,不见天日,我的两位娘亲也只能耗子似的躲藏在阴暗的地下,萧裴二人把我们一家害得够惨!” 她在心里怜惜两位养母,怒骂萧裴二人,谁知,转了几个弯后,眼前豁然开朗,月光倾泻而下,一阵花香扑鼻而来。 从地道出来,竟是在一个布局典雅的花园中,绿竹环绕,兰花芳草,池塘游鱼,月光照耀下,显得极为清幽。 行吧,这些年,不见天日的只有她而已…… 谢清徵立刻收起了怜惜的心思,悄声同莫绛雪道:“师尊,等一切尘埃落定,她们肯定就不住这儿了,到时我们俩搬到这边来,这边清静,风景好,知道的人又少。” 莫绛雪道:“你如今东走西逛惯了,会愿意住在这里吗?” 谢清徵想了想,道:“我们可以住几个月,然后出门云游,回来再住几个月,反正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若是想回蓬莱,我们以后就去蓬莱,但得等我先修出肉身。” 说着说着,她忽然察觉到四周虽然看着清幽空荡,但四面八方藏有不少暗卫,似乎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她同莫绛雪耳语道:“我们若搬进来了,四周就不要设影卫了,惯不自在的,不如养些鸡鸭鹅。” 莫绛雪道:“养鹤吧。” 她们旁若无人地谈论,谢幽客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正要开口训斥她们几句,又听裴疏雪掩唇咳了一声,感叹道:“我竟不知天枢宗还有这么一个秘境……” 谢幽客转而去骂裴疏雪:“你若知道,我谢幽客今日焉有命在?” 裴疏雪咳了两声,不说话了。 谢浮筠看着谢幽客,讶异道:“你今日是怎么了?与你女儿久别重逢,喜事一桩,脾气还这般大?” 谢幽客横了谢浮筠一眼,动了动唇,终于没再骂人,带着她们走向一间精致的雅舍。 谢清徵凝神看着两位母亲的背影。 谢幽客不疾不徐走在前方,长发一丝不苟地用金环束起,背挺得笔直,虽只是一张纸人,但清贵端庄的气度,与本人如出一辙。 谢浮筠走在谢幽客的左手边,手上提了一壶酒,步履轻盈,明明是寻常的走路姿势,却总能瞧出几分随性的味道,乌发微散,披在背后,发尾用一根金绳随意系着,走起路来,一摇一晃,与谢幽客絮絮叨叨说着话。 谢浮筠问:“何时有的女儿啊?” 谢幽客道:“二十多年前。” 谢浮筠道:“养这么大了,养得跟一朵花似的,也不容易啊。” 谢幽客道:“少阴阳怪气。” 分明是她们两个人一块养的,当年为了将谢清徵拉扯大,两个人手忙脚乱,吃了不少苦头,闹了不少笑话。 谢浮筠又道:“我刚刚仔细瞧了瞧,官和你不太像,有血缘关系吗?” “……” “怎么还堕魔了?你不是最讨厌邪魔歪道吗?” “……” “你现在对她这么凶,该不会是嫌弃人家吧?别啊,好歹是自己的闺女。” 谢幽客不回答了,只是长长叹了一声气,似在嫌弃谢浮筠的聒噪,却又对她无可奈何。 谢浮筠的魂魄已然修缮,谢幽客更是不远万里从蓬莱寻来了仙灵芝,为她重塑了一具肉身。 这具肉身与她从前一模一样,身量颀长,面容精致秀美,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明亮有神,透出几分机敏与灵动。与她同辈的萧忘情、裴疏雪、谢幽客,身上的气质大多偏向沉稳内敛,面上神色难见波澜,她看上去却还似少年人一般,明媚洒脱,恣意自在。 谢清徵看着她,想到了檀鸢。 檀鸢偶尔也会流露出几分恣意潇洒的少年气,只不过那人风流成性,见着美貌女子就容易恍神,惯常流连花丛,眉梢眼角皆是风情。 不知是因为魂魄残缺了太多年,还是因为在谢清徵体内时曾遭天雷劈打,谢浮筠忘却了前尘往事,连谢幽客都不记得。 谢清徵看着谢浮筠的背影,回想起幼时,谢浮筠带着她离家出走的时光。 那两年,谢浮筠闲时会教她读书习字,她的字写得不端正,要被打手心,她言行不够端庄,也要被打手心;那两年,谢浮筠对她说得最多的是:“你要学你的阿娘,不要学我,学我路就走窄了。” 她当真也不想学谢浮筠,谢浮筠把玄门的清规戒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会偷,会盗,会进赌坊赌钱;会在酒桌上结交三教九流;会杀人不眨眼;会把衣服当了银子买酒喝;会喂她喝酒,看她被辣得嘶嘶叫满地打滚,在一旁仰天大笑…… 然而,记忆里的谢浮筠,好像无所不能;青锋在手,纵横天下,任何人都奈何不了她;无论陷入何等险境,她都能抱着自己安然离去;哪怕被打得遍体鳞伤,给她一壶酒,她又能生龙活虎;路见不平时,她永远都是第一个站出来的。宗门弃徒又如何?一点都不耽误她行侠仗义。 她让谢清徵别学她,可谢清徵到底还是与她走上了同样的道路。 她太过潇洒恣意,以至于这些时日,谢清徵只牵挂谢幽客,倒不怎么担心她,总觉她永远会是那副明朗恣意的模样,站在自己面前,抱着手臂,笑吟吟看着自己,等待自己扑入她的怀抱,她会将自己举起,抛得高高的,又稳稳地接住…… 不承想,她会将所有人忘得一干二净。 谢清徵叹了一声气。 莫绛雪转过头看她,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安慰道:“忘记未必是坏事。” 她也转头去看莫绛雪,月光下,两两对视,她望着这张清丽出尘的面容,心中柔肠百转,产生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这么好看的人,是我的妻子哎。” 她不可自抑地笑了一声,黯淡的心情瞬间明媚了几分。 任何时候,师尊都有这样的本事,让她的心情从地下到天上。 谢幽客听闻这一声轻笑,回过头,看见她们师徒紧紧相牵的手,冷冷瞪了一眼莫绛雪。 莫绛雪装没看见,面不改色,依旧牵着谢清徵,只是不再和谢清徵旁若无人地对视。 谢幽客冷哼一声,收回目光。 谢清徵继续望着谢浮筠的背影,心道:“忘记未必是坏事……确实,你那么重情重义,偏偏生前最在乎的师妹与你分道扬镳,几位至交好友也联手算计你,害得你身死魂灭……这些破事,也没什么好记的……” 她还记得谢浮筠在她体内时,胸口迸发出的那股强烈恨意。 被恨意日夜折磨的滋味不太好受,若真能忘却那些背叛与算计,反而是一种解脱,就当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至于那些仇人、那些阴谋诡计,她和谢宗主自会一一清算。 雅舍门口的侍女见到谢幽客的纸人走来,施了一礼,掀起锦缎门帷。 谢清徵一进门便被屋内的金银玉器富丽堂皇晃了眼,回想起自己在蛮荒的鬼城时,去买个菜还要和人讨价还价,不由一阵心酸。 主位上的谢幽客收回纸人身上的灵识,睁开眼,凝眸扫过两人一鬼,淡淡道:“坐吧。”又指着谢清徵,“你,过来,站着,不许同她坐在一处。” 谢清徵犹豫,莫绛雪轻轻一推,将她推到了谢幽客的身边。 她不情不愿地站在谢幽客身边,凝眸打量谢幽客本人。 依旧是一头华发,脸戴黄金面具,露出的下半张脸莹白如玉,薄唇紧抿,静静坐在那里,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概。 谢幽客瞥了一眼莫绛雪,冷声道:“等我处理完正事,再找你算账。” 莫绛雪微一颔首,落坐在下首的椅子上,有侍女奉上了茶。 谢清徵正要说些维护的话,谢幽客朝她伸出手:“拿来。” “什么啊?” “辟邪弓。” “哦。”谢清徵从乾坤袋里取出辟邪弓,双手递还给谢幽客。 谢幽客接过,正抚摸着弓弦,有人进来禀报道:“宗主,萧忘情发现石壁的异常了。” 谢幽客低声嘱咐了几句话,那人又退下了。 谢清徵看向裴疏雪,心念一动,问:“她能感应到你的位置?” 众人的目光齐齐望向裴疏雪。 结契双修过的道侣,彼此的灵力交融,在一定范围内,能感应到彼此的方位。可萧忘情早已束冠入道,她是正正经经的全真道士,戒情戒欲,怎能破戒? 裴疏雪始终不曾坐下,默默地站在一边,见谢幽客望了过来,她双膝一弯,又跪下了。 谢幽客一阵无语,半晌,才道:“你是跪我,还是跪我师姐?” 裴疏雪轻声道:“都有。” 谢幽客道:“我师姐容易心软,我不吃你这套。” 谢浮筠在裴疏雪身边转了一转,茫然道:“你从前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 裴疏雪点了点头。 谢浮筠无奈道:“那你是想求我的原谅?如果我还记得你的话,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说不定会很生气,约你决斗。可我现在完全不记得你,只是觉得你很眼熟。” 她心中没有恨,没有怨,有的只是茫然和好奇,还有对主位上那个自称是她“师妹”的人的浓浓兴趣。 裴疏雪轻声道:“我对你做的事不可饶恕,不求你们原谅,但求你们饶过忘情,留她一命。” 谢浮筠道:“可这里好像不是我说了算。”她看向谢幽客,“我的师妹才是一宗之主。” 裴疏雪闻言,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有些恨铁不成钢:“浮筠,那个位置本该是你的,你才是天枢宗的首席大师姐。” 谢浮筠摇了摇头,坐下,抿了一口茶水,叹息道:“你这话真可笑。没有什么该不该的,只有合适不合适。你既然害过我,那我就不把你当朋友了,你也不必为我打抱不平。” 裴疏雪跪在地上,低下头,面色苍白,无言以对。 谢清徵对这位裴副掌门的了解着实不多,除了怨怼的话,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幽客哼了一声,也不同裴疏雪攀扯,晾着她,由她跪着,指尖在桌上敲了敲,同身旁一脸迷茫的谢清徵解释道:“六年前,我闭关修缮师姐魂魄时,不慎走火入魔,一打开静室便遇到了萧忘情,我本指望萧忘情能帮我一把,谁料她竟对我下杀手,我险些遭了她的毒手。幸好,紧要关头,师姐苏醒过来了,带我逃走了。” 谢清徵道:“你们逃去了苗疆?” 谢幽客点了点头:“我强行合成结魄灯,把六大派的人都得罪了个遍,天枢宗内部也有几位峰主反对我,有云猗的前车之鉴,我不敢留在天枢宗,就去苗疆暂避风头,之后才回到天枢宗来,藏身秘境。” 要合成结魄灯,势必要得罪六大派,她独断专行了这么多年,登高跌重是迟早的事,因而早早布下了藏身的秘境。 西征蛮荒之前,她特意将谢清徵带到了自己的寝殿内,让谢清徵看见谢浮筠留下的那幅《点绛唇》,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留个提醒。 谢清徵道:“那你回天枢宗后,怎么不把我放出来,让我帮一帮你?” 谢幽客冷笑:“呵。我放你出塔,你第一个找的人是我吗?” “怎、怎么不是呢?我一出塔就把天枢宗翻了个底朝天,没看到你的踪影,又听她们说你失踪了,我才离开天枢宗,去璇玑门找我师尊的!” 之后,她一面陪着师尊,一面四处打探谢幽客的下落,哪曾想谢幽客就藏在天枢宗? 谢幽客哼道:“我走火入魔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无法运功,放你出来也护不了你。这我几年藏身秘境,原本想处理完萧忘情,再放你出塔,没想到我去蓬莱的时候,沐青黛把你提前放出来了。你把修真界搅得腥风血雨,倒搅乱了我原本的计划。” 谢清徵道:“那在夔谷的时候,他们都要把你女儿打得魂飞魄散了,你也不出现救一救。” 谢幽客横她一眼:“矫情什么,你哪有那么容易魂飞魄散,再说,我不是让澄云去了吗?” 她原本打算在浩然阁进行反攻,没想到谢清徵一把火将浩然阁烧了,之后谢清徵遁去了蛮荒,她便听从澄云师太的建议,暂缓见面,顺水推舟,以谢清徵为饵,等正道的人对谢清徵发起第二次围剿,聚集到一起时,再反攻。 “你还说我矫情?澄云师太又没我师尊来得快,真等她来我早被正道灭了。” 谢幽客怒道:“这不是没被剿灭吗?还在我天枢宗干出了这等混帐事!” 谢清徵也怒:“那还不是我师尊来得及时!” “你别一口一个我师尊我师尊的,害不害臊。” 被这么一训斥,谢清徵走开了,坐到了莫绛雪旁边,嘀咕道:“我不同你吵这个了,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我们已经成亲了,还……” 她声音越来越小,说到一半,把“还有了肌肤之亲”吞了回去。 大庭广众之下,她多少也会害臊的…… 师徒俩并排坐在一块,一个白衣胜雪,清冷出尘,一个红衣若血,阴郁俊美。 谢浮筠的目光在她们二人之间扫来扫去,隐约听明白了几分,劝谢幽客:“哎这不挺般配的,你好好的又凶人家做什么?” 谢幽客不理会她,盯着谢清徵:“还有什么?你说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4500字,四舍入一下,我也算日六啦 谢宗主(训女儿时):你别一口一个我师尊我师尊的,害不害臊 同别人说话(无意识):我师姐……我师姐……我师姐…… 第182章 谢清徵轻声道:“没什么了……” 谢幽客敛去眸中的涟漪,也懒得追问:“罢了。” 家事先放一边,她要解决正事。 把人晾在一边,晾得差不多了,她慢条斯理抿了一口茶水,左手摩挲着右手的扳指,望向裴疏雪,不咸不淡地道:“好一个弱不禁风的病西施。” 裴疏雪的面颊苍白无血色,跪在地上,掩唇咳了几声,没有说话。 长年累月遭受恶诅反弹,她的身子骨看上去异常单薄,眉目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柔弱和惆怅,任谁见了,都会情不自禁地心生怜惜。 谢清徵看她瘦削的肩膀咳得一颤一颤,想起过往自己对她的同情和怜惜,真想掐死自己。 告诉她们师徒恶诅来源的人,替她们师徒出谋划策的人,替她们炼药缓解毒发的人,竟然就是下咒之人。 身体的疼痛和折磨早已消散,可被欺骗、被辜负的心寒与恶心,盘亘在心头,她真恨不得立刻拔剑,杀了这人。 谢幽客忽然解下了自己的佩剑,递给谢浮筠,嘱咐道:“师姐,石壁那边闹了些动静,你替我出去看着些,你不要与人动手,让影卫解决就好。” 她位望尊崇,说话习惯了颐指气使,与谢浮筠说话时,语气却会柔和一些。 谢浮筠看了看谢幽客,又看了看裴疏雪,思索片刻,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支开我。” 谢幽客看着她,并不多言,只问:“那你去不去?” “这天底下就没有师妹叫师姐干活的。”谢浮筠一面抱怨,一面接过剑,转身出门去了。 等到谢浮筠走远,谢幽客方才站起身来,摩挲着扳指,踱步至裴疏雪身边。 谢清徵盯着她们两个,眼睛转了转:阿娘把娘亲支开,一定是有什么话要说;她十分好奇,阿娘会说些什么。莫绛雪轻轻吹了吹茶水,气定神闲地品茶,来龙去脉她已然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只等谢宗主慢慢揭露便好。 谢幽客连名带姓地喊了一声:“裴疏雪。” 裴疏雪抬头看她:“谢师姐。” 谢幽客语气平静:“我们师姐妹自幼与你相识,七大宗派里面,我们几个关系最要好。小时候,我们一处听学,我们三的位置紧挨在一起,考试时你给谢浮筠递小抄,我告诉夫子,你们两个挨打,我在旁边看着;下学后,我们三玩过家家,轮流扮宗主,每次我和你都想当最大的那个,谢浮筠和我说,你比我们小,要我让一让你;每年的琅嬛论道会,我们三都聚在一处玩,萧忘情来了后,便是我们四人聚在一起……说实话,我与你、与萧忘情的交情都不算特别深。” “我知道。谢师姐,你性子傲得很,一向瞧不上我和忘情。” “你这话错了。我从没瞧不上任何人,有的人喜欢交朋友,比如我师姐,我女儿,我徒儿;有的人不喜和人打交道,比如我,比如……”谢幽客瞧了一眼莫绛雪,忽地冷哼一声,不拿她举例,继续道:“我与你们相聚,纯粹是因为我师姐,师姐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和萧忘情也是我师姐最好的朋友。” 裴疏雪眸光微黯,苦笑一声,道:“你没来天枢宗之前,浮筠与我最亲近,她得了什么稀罕物,都会亲自送到我手上……有一年,她得了一支很漂亮的寒玉簪,冒着大雪也要送到天玑派来……还有一年,孤鸿影在秘境里找到了一株培元草,送给她,她自己舍不得用,连夜御剑送来给我……可自从你来了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还记得,谢幽客来天枢宗的第三天,谢浮筠便兴冲冲地跑来,同她说“我有一个亲传师妹了”,同她说新来的师妹如何聪慧,剑招学个两三遍便能全部记住;如何矜贵,是当朝帝后捧在手心里的公主殿下;如何可爱,明明思念家人思念到半夜躲在被窝里流泪,嘴上却固执地说自己一点也不想家…… 自那以后,谢浮筠来天玑派的次数越来越少,她就这么被疏远了…… 明明是她先认识谢浮筠的,明明她们才是最要好的朋友,可谢幽客一出现,谢浮筠就这么轻易的抛下了她。 裴疏雪闭了闭眼,将那些翻涌的回忆压下。 谢幽客负手而立:“我来了又如何?我又不曾苛待你,更不曾瞧不起你。年年琅嬛论道会,射箭比试,我第你第棋逢敌手是人生一大乐事,我敬佩你,总想着不要输给你。” 裴疏雪满眼苦涩:“我也总想着,要赢你……可我没有一次赢过你的。” 如今,她也输得一败涂地。 “所以你一直不服我?” 裴疏雪摇了摇头:“谢师姐,论杀伐决断,我们几个都不如你。” 谢幽客傲然道:“那为何要反我?还想效仿儿时过家家的把戏,轮流坐这盟主之位?若只是游戏,我让一让你们,倒也罢了。可现实之中,要周旋平衡各方势力,要提防明枪暗箭,你们当真以为能比我做得更好?” 裴疏雪不语。 谢幽客冷笑:“我倒真希望你们做得比我好,这样我也落得轻松,可你们折腾了几年,就折腾出了一个浩然阁,把整个修真界搅得乌烟瘴气!” 裴疏雪高声道:“不反抗你?难道要安安分分等着你出关,然后等你将我们尽数剿灭?你灭了十方域,下一步计划,不就是七派合一?” 谢幽客摇了摇头,走回座位上,坐下喝茶。 七派合确实是她师尊孤鸿影的计划,可她并不想正道自杀自灭,她在位期间,不断壮大天枢宗实力,她从前要正道奉她号令,是想要他们团结一致共抗十方域; 云氏家族内斗不休,云漪那个不成器的,为了一个女人,弃庄主之位如敝履,所以她暂掌天权山庄,以稳大局; 玉衡宫的苏叶,是个容易被煽动的蠢东西,大敌当前,敢在军中挑衅她,她不得不取而代之,以正军心; 至于,萧忘情执掌的璇玑门…… 谢幽客指了指坐在一旁喝茶的谢清徵:“倘若我真对你们璇玑门有觊觎之心,又何必让她留在你们那儿?我将我的女儿交到你们手上,难道还不能打消你们对我的猜疑?” 裴疏雪看了看谢清徵,又看向谢幽客,挑衅道:“谢师姐,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还不清楚吗?女儿又如何,你照样能算计利用。好比这回,她被放出塔了,你第一时间不是找到她,而是反过来利用她布局。” 听她们两个谈到自己,谢清徵放下茶杯,认真道:“我阿娘身上的担子太重,她没法感情用事,但她早将天枢宗的生死树告诉我了,我只要看到那棵树,便知晓她还活着,而她也知道,我有足够的自保能力。我虽然不喜欢阴谋算计,但我能为她所用,助她一臂之力,是我的荣幸。” 下山之后,她遇见了那么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那么多的欺瞒算计,身边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欺骗过她——她看向一旁的莫绛雪。 连师尊也欺骗过她,哼。 她若斤斤计较,怎么计较得过来?她只需分辨是善意的欺瞒,还是恶意的算计。 莫绛雪亦看向她。 她望见莫绛雪眼里漾开浅淡和煦的笑意,霎时柔情盈满胸腔,忍不住想:“师尊陪我辗转奔波了这么久,若是此刻四下无人,我定要亲一亲她。” 经历了这许多,眼见亲人平安无恙,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从今以后,她只想陪伴师尊左右,好好修炼,去过师尊最喜欢的清静日子,没有阴谋诡计,没有腥风血雨,她们会是一对神仙眷侣。 这么想着,心中又不合时宜地涌起了一丝不安感……似乎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哦,她的骨灰落在了别人的手上……要先找到骨灰…… 找到之后,她要将自己的骨灰,赠给自己的妻子。 谢幽客看着谢清徵,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下一刻,见她们师徒俩又深情对视上了,神色瞬间冷了下去,转而看向裴疏雪,也用挑衅的口吻道:“互相信任的滋味,你这种人,能明白吗?” 裴疏雪垂首不语,低低咳了几声。 谢幽客又道:“你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模样的?” 她印象中的裴疏雪,出身修仙世家,幼时有些骄纵,有些任性,有些大小姐脾气,年岁越长,越是知书达理,比谢浮筠多出几分沉稳,比自己多出几分活泼,在一众名门子弟中,风评颇佳;后来惨遭灭门横祸,以致性情骤变,却也还是精研医道,救死扶伤。 裴疏雪抬眸看她:“谢师姐,好高高在上的口吻啊……你的父母亲人一夕之间全部横死,你的门人死伤殆尽,你能不恨吗?你这些年经历的,不过是我早就经历过的……” 谢幽客淡道:“是我害的么?是我师姐害的么?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恨就恨十方域,凭什么要针对我们?” 裴疏雪怒道:“我自然恨透了十方域,可我也恨你们天枢宗!当年,若不是孤鸿影将十方域妖邪的尸首悬挂在林中侮辱示众,我们三派何至于遭到十方域的猛烈报复?更可恨的是,我们裴家被灭门时,你们天枢宗冷眼旁观,迟迟不来救援!” 谢幽客怒极反笑,站起身,走到裴疏雪面前:“你以为我们不想来吗?你以为天枢宗没被围攻吗?当年我师姐突出重围,第一个赶去的就是天玑派,她自己一身是伤,连结印的灵力都用不出来,拼死将你从火海中抱了出来,自己全身上下被烧得没有一块好皮,足足在床上躺了大半年!你呢,你后来是怎么对待她的?你害得她魂飞魄散!” 话音刚落,谢幽客手中的扳指闪过一道金光,一条打神鞭从她手里垂了下来。 她扬手一鞭,“啪”一声,重重击打在裴疏雪的背上。 裴疏雪被这一鞭抽得闷哼一声,扑倒在地,片刻后,她爬了起来,擦去唇边溢出的鲜血,继续跪在地上,眼里却涌出了泪光,恨声道:“她为我出生入死,难道我没为她出生入死过?多少次外出除祟,都是我挡在她的前面?我宁愿我自己受伤,也从不让任何邪祟伤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萧裴这一对,可能比较扭曲~~~ 第183章 谢浮筠带着一群修士走到石室中。 她并不记得萧忘情。 复生后的这些日子,她也从未见过萧忘情,只听谢幽客提起过,可是,当她站在石室内,远远地看见那个手持拂尘的白眉女冠向这边走来,她就知道,这个人肯定是萧忘情。 因为她心里涌起了一阵熟悉感和亲密感,和见到裴疏雪一样的感觉。 谢浮筠不敢上前,她的手按在了剑柄上。 她身后的修士拔剑出鞘,剑尖对准了来人,只等她拔剑,一声令下,便蜂拥而上。 她腰边悬着谢幽客的那柄长剑,剑鞘是金色的,在符火下闪着金光。 她按剑不动,等着萧忘情靠近。 萧忘情停在她的十步之外。 石室内燃着长明符,符光映照出一张温和、平静、秀美的脸,符火闪动时,那张脸看上去有一些激动,但定睛看时,那张脸又立刻恢复平静,只有那双眼睛,看上去分外明亮。 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谢浮筠,目光还和从前一样温和亲切。 萧忘情将手中的拂尘收了起来,开口呼唤她的名字:“浮筠。” 谢浮筠下意识“哎”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手还是握在剑柄上,心里觉得有些尴尬,也有些陌生。 两边人马剑拔弩张。 萧忘情听见回应,笑了一笑。 这些年来,她放任正道的修士互相攻讦互相内斗,只要他们自杀自灭、自顾不暇,就没有人会去反对她;可她一直在苦苦寻找她们师姐妹的下落,找不到她们,她的盟主之位就坐不安稳。 如今,谢浮筠奇迹般出现在她眼前,她心中没有兴奋,没有惊恐,甚至没有一丝害怕,她就只是凝视着谢浮筠,温和地笑了笑,好似松了一口气,好似快要迎来解脱,缓声道:“你终于回来了。” 她们有好多年没见了。 萧忘情是一个温和冷静的人,她的道袍纤尘不染,没有一丝褶皱,她的脸上永远挂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她不做任何失礼的事,她能说出最体贴周到的话;公开场合,从来看不到她失态的模样,永远都是温文尔雅,八面玲珑。 可她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谢浮筠时,有多狼狈。 十二岁那年,她被裴良玉夫人带回了天玑派,同裴疏雪住在一处。 她流落乡野,吴大娘没有给她取一个正式的名字,裴疏雪说她姓萧,赠了她一把“忘情剑”,给她取名“萧忘情”,告诉她,这个名字的含义是“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还告诉她,自己最喜欢这样的人—— 撒谎。 疏雪最喜欢的,是谢浮筠这样坦率自我、随性而为的人。 而非她这种温和圆滑又世故的人。 她第一次见到谢浮筠时,恰好又犯了疯病,披头散发地躲在床底下,不敢见人。 那天,谢浮筠来天玑派找裴疏雪,裴疏雪就拉着谢浮筠,抓乱了头发,陪着她,一同钻到了床底下。 她们三人趴在床底,你挤我我挤你,挤了一整夜,一会儿这个说“你的胳膊压着我头发了”,一会儿那个说“你腰间的佩剑膈人,丢出去”,一会儿这个又说“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吧……” 她至今还记得谢浮筠说话时带笑的嗓音,又清又亮;也记得裴疏雪发间恬淡的清香…… 翌日,裴夫人把她们三个从床底拉出来,挨个摸了摸她们的脑袋,将她们搂在一起,紧紧抱着,欣慰道:“好孩子,做得好,你们三个永远都要像今日这样,互帮互助,互相扶持……” “‘互相扶持,生死与共’,这是你们三人义结金兰时,对天起誓说过的话!”雅舍内,谢幽客眼含怒意,冷冷觑着跪在地上的那人,反唇相讥,“裴疏雪,说了要同生共死,你现在又何必说什么宁愿自己受伤,也不让邪祟伤她?以她的修为,什么邪祟能害得她魂飞魄散?嗯?” 裴疏雪低头不语,后背被鞭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着,愧疚、仇恨,一齐涌上心头,她双唇嗫嚅着,脸色忽白忽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互相扶持……生死与共…… 互相扶持……生死与共…… 那年,阿娘将一个小姑娘带回了家……很漂亮的小姑娘,像泥泞里开出的一朵花,她想着,自己终于也像浮筠那样,有个可以疼爱的小师妹了,她赠人佩剑,给人取名,在人犯病时,安静地陪伴在身边,她还将浮筠介绍给她认识。 浮筠一向很喜欢交朋友的,不出意外,她们三个很玩得来,她们一起荡秋千,一起捉蛐蛐,一起看书,一起练剑; 等长大了些,她们义结金兰,她们结伴游历,走遍了大江南北,她们知道彼此的点点滴滴,知道对方所有的辛酸和难堪,知道对方所有的缺陷,她们不遗余力地维护对方,她以为她们会是一辈子的挚友; 年少时,未逢家变时,她当真愿意为萧忘情和谢浮筠豁出自己的性命。 “可是……”裴疏雪抬头看着谢幽客,眼眶赤红,“谢师姐,我也有疼爱我的爹娘,我也有手足一样的同门啊……我的娘亲不好吗?你们每次来天玑派,我娘都会亲自下厨,给你们做好吃的,她把你们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可那一天他们都死了,一个个死在我的面前……我那时候多希望你们能赶来啊,来救一救我的爹娘,我的同门……” 说到最后,她近乎哽咽。 谢幽客微微一怔,忽而瞧了一眼谢清徵。 谢清徵心念一动,与谢幽客对望了一眼。 她想起自己也对谢幽客说过这句话,“多希望你来”。 一个人陷入绝望时,一个人无能为力,救不了至亲至爱,将希望寄托在她人身上时,最卑微的乞求…… 裴疏雪摇头道:“我不明白,明明是你们天枢宗最先挑起事端的,明明是孤鸿影行事偏激,为什么死的是我的家人,我的门人?为什么死得最多的,是我们三派的人?” 因为弱小,因为柿子要挑软的捏。 谢清徵听明白了,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 痛失所爱的滋味,无能为力的滋味,一败涂地的滋味,她们几人都体会过。 脑海涌入了许多杂乱的画面和声音,谢幽客手中的长鞭瞬收,重新化作一枚白玉扳指,套在指间。 她一言不发,师徒俩亦默然不语。 裴疏雪心中的怨气大抵是憋了许多年,没人问她,她也能自顾自地说下去:“谢师姐……我能怎么办?我只能这样不择手段,才能强大起来。我和忘情不像你,投了个好胎,出身优越,一入仙门,拜的就是玄门至尊;你十六岁时,孤鸿影就指定你为天枢宗的继承人,你呼风唤雨,你目中无人,我和忘情若像你这般命好,我们可以自己去集灵器,去合成结魄灯,不必借你之手……” 谢幽客又一次被气笑,这次,她已经不想解释更多了,眼中满是失望。 她继任宗主之位后,何尝没有替裴疏雪找寻过断肢再生的灵丹妙药?又何尝不是有意扶持萧忘情? 她再独断专行目中无人,也因着谢浮筠的缘故,从不打压璇玑门,对萧忘情礼遇有加,乃至将谢清徵留在璇玑门,以期打消萧裴二人的疑虑,谁料反而被当成别有用心。 谢清徵闻言,忍不住开口道:“裴掌门,你这么说我阿娘,她可要冤死了,她的出身除了好听,在修真界没有半点用处,在天枢宗只给她带来了孤立和困扰,从小到大,她都在听别人的闲话。” 没成为少宗主之前,谢幽客在天枢宗的人缘是真的很糟糕啊,人人都喜欢那个平易近人开朗不羁的大师姐,人人都畏惧她这个法度严明严苛孤僻的二师姐,谁见了她都想绕着走。 谢幽客挥了挥手:“不必解释。” 经年累月的误解,几十年的恩怨情仇,又岂是一两句话能解释得清的? 她蹲下身,与裴疏雪平视,平静地问:“给义结金兰的挚友下恶诅,算计利用那些小辈,把她们当棋子,玩弄于股掌之中,你到现在都觉得自己没错,是吗?” 裴疏雪闭了闭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天枢宗累我家破人亡,浮筠身为天枢宗首徒,你身为天枢宗宗主,我报复你们,为我死去的父母和门人讨个公道,何错之有?” 只有谢清徵和莫绛雪…… 裴疏雪看向一旁的师徒俩:“你们是无辜被牵扯进来的,我并不想害你们,对不住……” 谢清徵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难怪师尊身亡之后,萧忘情去取了结魄灯回来,让师尊复活;难怪萧忘情一面设局陷害她们几个,一面又处处对她们几个手下留情,不曾赶尽杀绝。 裴疏雪又看向了谢幽客:“谢师姐,我回不了头了,我今日来求你,不是求你的原谅……是求你们放忘情一条生路……咳咳……一切都是我做的孽,忘情只是同情我,怜惜我,所以站在了你的对立面……咳咳……” 谢幽客摩挲着扳指,亦没有说话。 那一年,十方域来袭,孤鸿影坐镇天枢宗,天枢宗伤亡最少。 她和谢浮筠带着人突出重围,她赶去救援天璇萧家,谢浮筠赶去救援天玑裴家,也有人去支援瑶光派。 瑶光派状况最为惨烈,最后只剩沐家一个堂主出来招揽残部,重整旗鼓; 天玑派的裴家满门被灭,只剩裴疏雪还活着,可残了一双腿,门人也死伤无数; 至于,天璇派…… 天璇派的主峰被十方域重重围困,十方域的人看不惯掌门人萧岱宗,扬言只要天璇派的掌门人站出来,拔剑砍下自己的脑袋,十方域就立刻撤兵,说到做到,绝不牵连无辜。 萧岱宗平日里正气凛然,扯着一面除魔卫道的大旗,连自己的妹妹和魔教的魔修私奔了,也要派人追杀至死;真到了要身先士卒的关头,却又铁青着脸,坐在掌门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他正当盛年,收了三十多名亲传弟子,还没择定要选哪一位继承天璇派掌门之位,当此危急时刻,他有了传位之心。 他问首席大弟子,大弟子小心翼翼说自己历练不足,难堪大任。 他问平日里素有争权之心的二弟子,二弟子跪下哭喊着说自己从不敢觊觎掌门人的位置。 他问韬光养晦的三徒弟,三徒弟说自己入门晚,没资格继任掌门之位。 一连问了十多人,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借口,各种“温良恭俭让”,总之,没有一个人愿意继承他的衣钵。 谁都知道,当了那个掌门人,就要站出去送死。 没有一个人愿意替他去死。 外头传来一阵阵喊杀声,眼看魔教的人就要攻上山来,一众门人吵翻了天都没吵出一个结果,这时,一个不满双十年华的少女站了出来,站到了萧岱宗的面前。 那个本该称呼他为“舅舅”的少女,那个在天璇派最不起眼,被所有人排挤羞辱的弃徒之女,站了出来,接过了掌门之位,接过了那个烫手山芋。 谢幽客御剑赶来支援时,正见萧忘情手持长剑,独自一人站在几千名妖邪面前,不卑不亢地与人周旋。 临危受命,一步登天,萧忘情就此成了天璇派的掌门人,扬名修真界,人人都敬她三分。 谢幽客亦钦佩她的风骨与孤勇,哪怕交情不深,哪怕知晓她后来暗暗谋害了萧岱宗,也睁一眼闭一眼…… 莫绛雪斟了一杯茶,送到裴疏雪的面前,待她喝下后,抚了抚她的背,替她止住背上的血,接着,面无表情道:“疏雪,你撒谎了,你在替忘情掩饰,你想把一切罪责都揽到自己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 都给人下恶诅了怎么可能是真爱嘛,裴现在爱的是萧,为萧下跪求人,当然萧不这么觉得,萧觉得裴这么多年了还对谢浮筠念念不忘,所以她们两个很扭曲嘛,都睡过了还不明确心意,不像我们的师徒组,全修真界都知道她们相爱了哈哈哈~~~ 第184章 说完,不等裴疏雪开口,莫绛雪便接着问谢幽客:“谢宗主,你曾走火入魔,青松峰的前峰主也曾走火入魔,会是巧合吗?” 谢清徵反应过来,也想起了一件事:“阿娘,你说过一件事——当年娘亲从蛮荒归来后,修炼邪道,正道中人本来颇有微辞,但念在她在战场上杀敌有功,没和她多计较,只是劝她重修正道,才能修得正果。有你和孤鸿影帮助,她体内的煞气也控制得很好,可有一次,她和玉衡宫的人起了争执,走火入魔,失手杀了玉衡宫二十多名修士,这才导致她和正道彻底决裂——那次走火入魔,也是巧合吗?” 谢幽客瞥了一眼裴疏雪,冷冷道:“裴疏雪,你说呢?你们两个,还真是‘心有灵犀’啊,一前一后,都选择对她下手。” 谢浮筠走火入魔一事,发生在中恶诅之前,如果桩桩件件都与萧忘情有关,那么,萧忘情可比裴疏雪更先一步陷害谢浮筠。 裴疏雪道:“不可能……我了解她,她不会这么做……” 谢幽客道:“我一开始还不相信你会对我师姐下恶诅呢。是你根本不了解她?还是,到现在都想为她掩饰?” 裴疏雪脸色一白,没有说话。 谢幽客冷哼一声。 其实,她也从未真正了解过萧忘情,年少时,她看到的萧忘情,忍辱负重,抓住一切机会向上爬,又不失怜弱之心,她欣赏萧忘情的野心和魄力。 她相信萧忘情会成为天枢宗的左膀右臂,萧忘情也确实没辜负她的期望,三派合一后的璇玑门,蒸蒸日上。 当年魔教攻打三派,萧忘情是获益最大的那个,从籍籍无名的弃徒之女,一跃成为了天璇派掌门人。 裴疏雪和瑶光派的人对天枢宗有所怨怼,谢幽客并非不能理解,但萧忘情针对谢浮筠,针对天枢宗,总不至于,也是出自仇视心理。 谢幽客负手而立,看向门外,目光落到了远处,凉凉道:“我师姐可真会交朋友,选择你们两个义结金兰。” 一个两个,都不是善茬;一个两个,都变得面目全非。 谢清徵心想:“其实也不能怪娘亲识人不明,人就是会变的啊,当年的我,也不敢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双手沾满血腥。” 她看着谢幽客,转念又想:“其实阿娘未必不明白这点,她就是嘴痒,想说一说人,应该把沐长老送到她手底下,她们两个说不定很谈得来……诶,还是不要了……” 沐家世袭瑶光派堂主一职,瑶光派近乎覆灭,沐家人和裴疏雪一样,对天枢宗有怨,何况,谢浮筠后来还真与沐家结怨了…… 十方域尚未剿灭之前,她们这些人能齐心协力对付十方域,十方域覆灭后,没了最大的仇人,内斗与清算,几乎不可避免。 恩怨、情仇、权力、地位……一件件事,一个个人闪现在脑海中,谢清徵忽然觉得有些心累。 难怪云猗宁愿舍了天权刀,舍弃庄主之位。内斗的滋味,被自己人算计陷害的滋味,着实令人一言难尽。 正沉思,她忽然听见莫绛雪问谢幽客:“这三次的走火入魔,是不是都和萧忘情常点的降真香有关?” 谢幽客沉吟道:“你猜的倒准。只不过她的降真香无毒,正常情况下,香气有凝神静气的效用,但配合上她吹奏的箫曲,香的作用就会颠倒过来,使人走火入魔。当年,沐峰主和浮筠都是听过她吹奏的箫曲后,与人起了争执,气急攻心,以致走火入魔。” 谢清徵问:“阿娘,你走火入魔前又和谁生气了?” 谢幽客:“我?向来只有我打压别人,我犯不着与别人生气。” 谢清徵:“……” 莫绛雪:“……” 谢清徵心道:“你的气焰比我还嚣张,难怪挨打。”嘴上也很不客气地问:“那阿娘你是怎么中招的啊?” 谢幽客扫了眼谢清徵,冷哼:“萧忘情在你的肉身上面动了手脚。” 那时,谢清徵的魂魄被她镇压在塔里,她去探望,谢清徵除了第一天肆无忌惮地骂了她一顿,之后便不搭理她,也不给她好脸色。 她剿灭了十方域,一时风光无限,但她维护堕魔的谢清徵,又不顾其它六派的反对,强行合成了结魄灯,激起了一片声讨她的浪潮。 那段时间她身心俱疲。 谢清徵的肉身放在冰窖里,谢浮筠的残魂藏在谢清徵的肉身里,她便时常一个人去冰窖待着,有时站上一整晚,有时站上一整天。 她撒了谎,她的头发不是合成结魄灯时变白的,而是某天,她在冰窖里站了一整夜,第二日,出来时,满头青丝变白发。 她顶着一头白发去镇魔塔见谢清徵,谢清徵终于肯理一理她了。 于是,她暂时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决定正式闭关,去修缮谢浮筠的魂魄。 谁知萧忘情早在谢清徵的肉身上下了药,她在最后关头,经脉凝滞,走火入魔…… 谢幽客挥了挥手,托起裴疏雪的膝盖,冷然道:“裴疏雪,你也别跪我了,你们算计我们的时候,我们两家的情分就到头了。” 裴疏雪抬头看她,眼中满是绝望:“谢师姐……你当真不愿放忘情一条生路吗?” 谢幽客道:“她这么处心积虑地对付我们师姐妹,你让我怎么相信,她只是为了你,才站在我的对立面?嗯?我把师姐送到她面前了,她若真有悔改之心,最好就像你一样,说清真相,求得原谅。这样,我会让她死得痛快一些。” 裴疏雪道:“她不会的……别试探她了……” 谢幽客:“哼,她年少时愿意忍辱负重,如今面对我们,便不愿意了吗?” 裴疏雪:“面对任何人她都愿意,唯独面对浮筠,她不会的……” 石室中,谢浮筠与萧忘情面对面站着。 萧忘情察言观色,问道:“浮筠,你不记得我了?” 谢浮筠点点头:“我师妹说,你和那个裴疏雪,都是我义结金兰的好友,后来……分道扬镳了……” 萧忘情微微笑了一下:“她是这么和你说的?” “嗯。” “那她有没有和你说,她也和你决裂过?” 谢浮筠沉默。 这个没有。 萧忘情道:“你曾修炼了邪术,你走了邪道,你走火入魔,在琅嬛论道会上,屠杀了二十多名修士,饶是如此,你的师妹和师尊也选择维护你,只是命令你不可下山,只是将你关在一座禁苑里,最后你拔剑伤了师妹,你选择判师叛门,还将你的师尊孤鸿影打伤,孤鸿影带伤与魔教尊主决一死战,最后陨落。你的师妹恨你不走正途,恨你间接害死孤鸿影,与你割袍断义,还四处追杀你。这些,你的师妹都没和你说吗?” 谢浮筠依旧沉默,手握紧了剑柄,眼中闪过许多茫然。 萧忘情察言观色,心知肚明,微微一笑。 当年,她拼死一搏,搏得了天璇派掌门人的位置,一时风头无两。 她是最年轻的掌门人,她踌躇满志,她想将天璇派发扬光大,她要建立一个不看出身、道法平等的门派;乱世之中,有太多无家可归的人,有太多邪祟,她要护佑一方百姓安宁。她还想要为疏雪找到断肢再生的良药,想要规劝误入歧途的浮筠,让浮筠重修正道。 她劝说:“修炼邪术非长久之计,必定会遭受反噬的。” 她劝说:“重头开始也没那么难,我可以渡一半修为给你。” 可谢浮筠听烦了众人的规劝,拔剑与她一较高下,将她的忘情剑打落在地,笑吟吟道:“忘情,等你的正道能赢过我的邪道了,再来高高在上地规劝我吧。” 她失落地捡起地上的忘情剑,起身时,正望见裴疏雪坐着轮椅上,隐在树荫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与浮筠切磋过太多次,每次都是她输。 其实,她们几个与浮筠切磋,几乎没有人能赢过浮筠,只有幽客,偶尔能与浮筠打个平手。 她输习惯了,可这一次,似乎输得分外刺眼。 她从小便擅长察言观色,她最早察觉疏雪的心意,疏雪看向浮筠时,目光是炽热的、仰慕的,看向自己时,是同情的、怜悯的。 若浮筠对疏雪也有同样的心意,她定然要撮合她们两个,可显然,浮筠没有。 她自认比不过浮筠,她已经是掌门人了,还是处处比不过。 比不过便比不过吧,她认命了,她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无论如何,她都会找到断肢重生的药,若是找不到,她便照顾疏雪一生一世,如同幼时疏雪照顾她那般。 可萧岱宗那个老东西不肯让权,想方设法架空她,人前人后给她难堪,一会儿说她年轻缺乏历练,难堪大任;一会儿又说她是野种,身份低贱,不配执掌天璇派,他要收回掌门之位。 到手的东西,岂有放弃之理? 她表面顺从,背地里伺机下毒杀了萧岱宗——她在天璇派忍辱负重这么些年,本就是为了找机会除掉萧岱宗,为父母报仇。 原以为除掉了萧岱宗,她便能安心做自己的事,谁料这事被孤鸿影发觉了。 孤鸿影那只老狐狸,答应扶持她坐稳掌门人之位,但也以此为把柄,要她从此奉行天枢宗的号令。 她同意了。 等待和忍耐,都是她擅长的事,等她羽翼丰满,自然不必再当别人的棋子,她在这件事上很有信心,她相信自己迟早能摆脱孤鸿影的控制。 可感情方面的等待与忍耐…… 那个赠她佩剑为她取名的女子,那个一遍遍纠正她剑招的女子,那个出身名门却被害得家破人亡的女子,那个一次次寻死觅活,又被她救了回来的女子……她告诉她,不要对这个世界绝望,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会坚定地陪伴在身边。 她给出了自己能给出的一切,她不急于表露自己的心意,但她不知道要等待多久,才能等到疏雪回过头看她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天哪怎么一下子就3月19号了!写文的时候时间过得唰唰快! 第185章 石室内布下了传音阵,萧忘情的话语,一句不落地传到了谢幽客的耳中。 谢幽客摩挲着扳指,面具下的眼眸越发幽冷。 萧忘情能有今日的地位,她那一张能言善辩的巧嘴功不可没,不知她会说出多少挑拨离间的话来…… 沉吟片刻,谢幽客嘱咐师徒俩:“你们看好这位,我过去会一会萧忘情。” 谢清徵起身道:“我随你一块去。” 谢幽客道:“不必,这是我们四个人的事,我们四个来了断,你一个小孩,一边去。” 谢清徵望了一眼莫绛雪,心道:“我都成家了,还说我是小孩。” 因着恶诅反弹的缘故,裴疏雪灵力低微,几乎可以说是毫无威胁,此地的影卫完全可以看住她,谢幽客无非是想让她们留在雅舍内,不愿她们涉险。 谢清徵提醒道:“阿娘,萧忘情会化元掌,但我是鬼修,她伤不到我。” 化元掌是魔教邪功,专门克制正道灵修,天枢宗那些好手修为再高,只要一招不慎,就会被化去全身修为。 莫绛雪也站起身,道:“还是一块去吧,石壁外面还有几千名修士,一起行动,彼此都放心。” 石壁外那些修士如今奉萧忘情为盟主,未必肯听谢幽客这位前盟主的号令,万一群起而攻之,天枢宗高手再多,也难免吃力。 何况,还有一位一直没露面的水烟。 不知水烟在暗处会有什么动作? 谢幽客道:“雅舍这里他们绝对进不来。” 言外之意是,她们待在雅舍这里绝对安全。 可她们担心的并非自身安全。谢清徵坚持道:“阿娘,不管你怎么说,我是一定会缠着你的。” 谢幽客冷道:“你给我好好说人话。” “我又不是人。” “你给我好好学做人!” 谢清徵嘀嘀咕咕道:“我又不是没做过人……你怎地比我师尊还不爽利?我和我师尊就从来不这样,什么你留下,我过去,我们两个遇到敌手能在一起就在一起,能打就打,打不过就……”一起死…… 什么能在一起就在一起?谢幽客气得想给谢清徵一耳光,又剜了莫绛雪一眼。 莫绛雪神态自若。 “随便你们。”谢幽客记挂着谢浮筠,懒得与她们纠缠,大步向外走去。 谢清徵和莫绛雪对视了一眼,默契地一同跟上,片刻后,又齐齐回头,向后看去—— 裴疏雪竟也默不作声地跟了上来。 想必是也想去见萧忘情。 师徒俩没有阻止,由裴疏雪跟着。 裴疏雪身体不好,只能慢吞吞地走,师徒俩时不时回过头看她有没有跟上。 谢幽客使出万象步,身形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谢清徵嫌弃裴疏雪实在走得太慢,一时性起,直接拽过她的手,拉着她飘到了石室。 靠近石室时,谢幽客已然立于谢浮筠身旁,负手而立,睥睨众人。 谢清徵听见谢浮筠带笑的清亮嗓音:“若当年我真十恶不赦,做错了事,那我师妹恨我,与我绝交,也是理所应当。反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啦,不提也罢。人总得学会往前看,不是吗?” 她虽失了记忆,但性情不变,依旧豁达洒脱。 谢幽客紧抿的唇,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下一瞬,她便敛了笑,向前迈了一步,挡在谢浮筠的身前,与萧忘情面对面。 她的目光没有看向萧忘情,而是逐一扫向萧忘情身后的那群宗主、掌门、长老。 那群人陡然见到失踪多年的谢幽客现身,惊得面面相觑,却无人敢高声喧哗——从前天枢宗规矩甚多,谢幽客规矩也多,什么不可高声喧哗,不可失仪…… 他们都还记得谢幽客的规矩。 谢幽客觑着他们,讥讽道:“我不在,你们一个个都成什么德行了?自己人打自己人,斗得有来有去,真是体面啊。” 那群掌门、宗主、长老……平日里都是德高望重之辈,可谢幽客积威已久,一时半会儿,竟无人敢驳斥她的话,由着她训斥。 莫绛雪环视四周。 九尺多高的圆形石室内,最多只能容纳百余人,萧忘情只带了各派高手进来;谢幽客这边的锦衣修士也都是一顶一的高手。 双方人数相当,这群锦衣修士的实力稍逊那些掌门长老一筹,但有她们师徒加入,只要不发生意外,谢幽客这边胜算颇大。 谢幽客确实是顺水推舟,利用她们师徒,将这群人引到石室里来,瓮中捉鳖。 擒贼先擒王,制服了这些头目,外面那些修士群龙无首,不足为惧。 谢清徵化成了鬼火形态,兴奋地在一群锦衣修士头上来回窜动。 那群修士原本就被谢幽客训斥得脸上挂不住,待看见那簇鲜红的鬼火窜来窜去,像一面耀武扬威的旗帜,恨不得将牙咬碎,那妖女肯定趾高气扬地想:“风水轮流转啊!” 原以为必有一场腥风血雨的厮杀,谁料今日要讨伐她们师徒的修士,反过来被谢幽客瓮中捉鳖。 天枢宗的结界厚且高,他们北斗七宗的修士打开结界后不久,便有一群锦衣修士悄无声息地出现,将他们的人制服,掌控了结界。 这结界今日当真是关他们的,而非关她们师徒的。 谢幽客抽空回头,呵斥了一句谢清徵:“回去。” 谢清徵哼了一声,飘回了莫绛雪的身边,停留在莫绛雪的肩头。 莫绛雪背负九霄琴,腰悬流霜箫,气定神闲地站在人群之中,见谢清徵回到自己身边来,她伸手,摸了摸那团鬼火,眼中有些许浅淡的笑意。 见她笑,谢清徵一颗心立时软了下来,化回人形,与她并肩而立。 谢幽客目光扫过来,没好气地瞪了她们一眼。 萧忘情见谢幽客训斥完了人,这才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谢宗主。”临危不乱,镇定自若,一如当年,却已将拂尘握在了手中。 她对谢浮筠没有敌意,对谢幽客却不一样。 走到今日这一步,不是她死,便是谢幽客亡。 她的目光落在裴疏雪身上。 裴疏雪一左一右各站着位天枢宗的影卫,面色惨白如雪,目光停留在萧忘情身上片刻,接着望向谢浮筠。 萧忘情看了裴疏雪一会儿,也神色复杂地望向谢浮筠,开口道:“浮筠,看在昔日义结金兰的份上,今日无论谁胜谁败,我都不会再伤你。你能否也答应我一件事?” 谢浮筠没有一口回绝,只道:“你先说说看,是什么事?” 萧忘情眼中难得流露了几分祈恳之色:“我若不在了,拜托你照顾好疏雪。她没了亲人,又没了修为,在这个世上,孤苦伶仃。我做的一切,她原先并不知情。” 裴疏雪目光落在萧忘情身上,眼神柔软悲戚:萧忘情在这个世上,又何尝不是孤苦伶仃? 谢浮筠有些动容。 谢幽客在旁听了,冷冷地道:“萧忘情,你说这话不觉得太强人所难了一些吗?不要仗着她心软,她记不清前尘往事,便肆意糊弄她。” 萧忘情又转向谢幽客,叹道:“谢宗主,说实话,和你这种人相处,是真的很难啊。” 谢清徵暗道不好,警惕地看着她。 谢幽客哼道:“你有话直说,不要兜圈子。” 萧忘情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谢宗主,谁都知道,当年你大义灭亲,浮筠走火入魔、叛出宗门,你与她割袍断义,带正道的人围剿追杀她——这话我总不是糊弄她吧?你现在带人来围剿我,无非是迫切想要找一个替罪羊,来证明当年是个误会,是你误解了她,是我陷害了她,只有这样,你才能将我打倒,你才能减轻自己的愧疚和负担,顺便夺回自己的盟主之位。可当初你为什么不肯信任浮筠呢?只要当年你多信任她一些,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谢幽客沉默不语。 当年,她确实以为师姐修炼邪道走火入魔,四处追杀,想要将师姐带回天枢宗…… 谢清徵道:“阿娘,你不要听她挑拨离间。” 谢幽客挥了挥手:“我知道!” 萧忘情几乎是最熟悉她们的人,知道她们的一切过往,了解她们每个人的软肋和缺点,她的嘴里可以说出最体贴周到的话语、她们最想听到的话语,也可以字字诛心,直戳心窝。 萧忘情瞥了眼谢清徵,依旧平静:“徵儿的死,很大一部分原因其实也在你,不是吗?她当时在前线,为何突然返回业火城找绛雪?还不是因为你拦截了她们师徒的信件。她都和你说了,她会放下的,我也和你说了,她只是一时年轻,错把孺慕之情当成了恋慕。可你还是不信任她,处处监视她,最后激怒了她。她堕魔后,我劝你及时镇压她,可你非要留她在军前效力,借她之手剿灭十方域。正邪不两立,把一个鬼怪放到正道之中,可想而知,她会面对多少流言蜚语。可你不管,你一心只想剿灭十方域。我早劝过你,做事要留有一丝余地,但凡你对她们多些信任,少些苛责,事情都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萧忘情说得客客气气,头头是道,谢幽客哑口无言。 她训斥了这么多人,眼下,被萧忘情句句诛心,句句戳在了软肋上。 谢清徵沉默片刻,站了出来:“用你们的话说,除魔卫道,有什么错?她一心剿灭十方域,难道只是为了自己?正魔几十年来缠斗不休,死伤无数,多少祸事都是正魔之争惹出来的?你们正道中人,又有多少亲朋好友死在魔教手中?她身为正道魁首,想快点结束战争,以魔制魔,以杀止杀,何错之有?萧忘情,你念一念自己的名字,忘情忘情,忘情方能至公,她做到了放下私情,我也愿意成为她手中的一把刀。” 她转向谢幽客,再一次道:“阿娘,你别听她的。” 谢幽客也再一次挥了挥手:“我知道,我不是被她说得无言以对!” 谢清徵嘴上哦了一声,心中呐喊:“你分明就是!” “徵儿,你还是这么乖巧懂事。”萧忘情转向谢清徵,“可你累绛雪身死,累她一身修为尽毁,累她如今骂名无数,人人喊打,还记得当年你最初遇见她时,她是何等光风霁月吗?” “我如今的境况,是我自己选择的,不是她拖累的。死过一回,若还想不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那真是很可悲了。”没等萧忘情把话说完,莫绛雪便主动站了出来。 萧忘情微笑地看着莫绛雪,沉吟不语。 莫绛雪道:“别想了,我身上没有值得你搬弄是非的地方。” 只有别人对不起她,何曾有她对不起别人的地方? 莫绛雪又道:“既然要聊往事,那话归正题,聊一聊我的猜测——最先陷害浮筠的人,最先想要合成结魄灯的人,其实,不是忘情你,不是疏雪,更不是我们这些人,而是一个与瑶光派渊源颇深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师尊,可真是一个完美受害者~~~ 第186章 莫绛雪的声音在百来人的石室内回荡,清清冷冷,不带半点涟漪。 “和疏雪一样,她有至亲至爱死在那一次的三派围剿中,她想救那个人,她痛恨十方域,也怨天枢宗,巧恰,她也认识天枢宗的浮筠。” 谢清徵望着莫绛雪,觉得她哪哪都好,唇边不自觉地挂上了一抹笑。 谢幽客瞧了一眼谢清徵,见她那副不争气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莫绛雪慢条斯理道:“正魔交战时,那人与浮筠结交,私下相会,然后设局引十方域的人废除了浮筠的修为,又引浮筠修炼邪道,致使她遭到反噬,不出十年,便会丧命。” “浮筠至多只剩十年的寿命,那人本意是想借天枢宗之手,在十年内合成结魄灯;可孤鸿影前辈与谢宗主当时并不想为浮筠寻找结魄灯续命,只是劝她散去邪功,重修正道。” “那人不得不想办法,第二次下手。浮筠那时一直在天枢宗待着,想对她下手,必须逼迫她离开天枢宗,于是,便有了那一次的走火入魔,她当众杀了二十多名修士。” 说到这里,莫绛雪看向萧忘情。 谢幽客亦冷冷地盯着萧忘情:“萧忘情,那段时间,你倒是常来天枢宗看她。” 萧忘情坦然自若:“谢宗主,我与浮筠义结金兰一场,哪怕她堕入邪道,我依然视她为知交,我去天枢宗看她,有什么不对吗?” 谢幽客负手道:“你很好,好得很,还经常焚香、吹曲,助她凝神静心,压制体内的煞气。” 这时,莫绛雪回过头,看了一眼谢清徵。 谢清徵心领神会,站了出来,朝萧忘情微一颔首:“掌门,得罪了。” 众人警惕地盯着她。 莫非她要动手逼迫萧盟主? 果不其然,谢清徵闪身向前,一掌拍向萧忘情的胸口。 萧忘情蹙眉,忙举拂尘格挡,不料谢清徵只是虚晃一枪,身形晃动,闪到闵鹤身旁,伸手探向闵鹤的腰间。 闵鹤猝不及防,以为谢清徵又要捉她当人质,没有拔剑,谁料谢清徵并不捉她,只是扯下她腰间的一个事物。 这一下兔起鹳落,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眨眼间,谢清徵已然纵身退后,回到莫绛雪的身边。 她张开手,手中垂下一个香囊。 萧忘情猜到她们接下来想做什么,神色不由凝重几分。 闵鹤惊道:“师妹,你拿我香囊做什么?” 她出门在外时,一向习惯随身携带降真香。 谢清徵道:“师姐,你的降真香应该是从紫霄峰拿的吧?” 旁人听她们还在那里师姐妹相称,不由齐齐瞪向闵鹤:“你怎地还喊她师妹!” 闵鹤一下红了脸,不敢再说话了。 谢清徵恼道:“你们这些老东西真爱多管闲事,我和她师尊有仇,和她又没仇,我乐意当她的师妹,她也乐意当我的师姐,关你们什么事。” 谢幽客道:“莫吵了,把东西拿过来。” “喔。”谢清徵乖乖闭了嘴。 谢幽客不愿碰别人的东西,她拍了拍掌,两名锦衣修士上前,其中一个手上捧着香炉,接过了谢清徵手中的香囊;另一个,竟是一名乐修。 那乐修取出一管箫,按到唇边。 正道修士勃然色变,以为她用乐律扰人心神,忙运转灵力相抗,与此同时,唰唰唰,纷纷亮出了武器。 石室内,灵光浮动。 谢幽客从容道:“你们别怕,我要杀你们,可以直接动手,不必用乐曲干扰你们的心神。” 正道修士:…… 那妖女的张狂气焰一定是从谢幽客身上学来的! 箫声流转,一段带着异族风情的曲调传入耳中,众人只觉一阵神清气爽、心平气和,于是按兵不动。 那乐修只吹了一小段便停下。 谢幽客道:“这首曲子,我听萧忘情吹过,浮筠也听她吹过。想必大家都听得出,此曲并非中原之音。当年萧忘情为裴疏雪寻找断肢重生之法,远赴苗疆求取蛊方,碰巧习得了此曲。”顿了顿,又道,“我也不知,她是碰巧学会的,还是和人做了什么交易,才学会的。” 比如,为了换取蛊方,答应某个人帮忙陷害谢浮筠…… 一个精通乐律的乐修道:“这段旋律虽然不是中原的曲调,但听上去也不是什么害人的邪曲,反而有助于凝神静气。” 谢幽客并不反驳,只道:“你说得不错。” 这时,另一个端着香炉的锦衣修士打开闵鹤的香囊,倒出里头的降真香,全部点燃。 一股醇和浓郁的香味飘出,众人又觉一阵心静神宁。 有人道:“这不是萧盟主常点的香吗?” 谢幽客道:“正是,她也给我点过,说是凝神静心用的。” 但平常不会点这么多,只点一小根,不容易被发觉,眼下,她命人全部点上。 那名吹箫的锦衣修士,再次吹奏那段带着异族风情的曲调,这回,众人只觉一阵心浮气躁。 谢清徵身上的煞气本就比寻常人重上许多,当下更是感觉一股戾气直透胸腔。莫绛雪转眼望向她。她回望过去,见师尊白衣胜雪眉目如画,不由闭了闭眼,将心中的戾气一点点收了回去,低声呢喃道:“我妻子当真绝色。” 众修士:…… 睁眼时,谢清徵望见众人无语的目光,微微一笑,道:“你们懂什么?要不是见着了她,我早在夔谷时就将你们屠杀殆尽。你们这次若能活下来,回家后最好给我妻子塑个金身供奉起来,日日三跪九拜,叩谢她的救命之恩。” 莫绛雪目光澄明,看着谢清徵,淡声道:“倒也不必如此。” 谢幽客抬手止住旋律,也看向谢清徵,眼中带煞,冷冷道:“你再胡说八道试试?” 谢清徵哼了一声,不敢再大放厥词。谢幽客是真的会大义灭亲,镇压她。 莫绛雪将话题拉了回来:“如你们所见,降真香和箫曲原本都有凝神静心之效,但两者同时使用,效果便截然相反,可以激发催化一个人的戾气。当年谢浮筠走火入魔,正是因此。” 石室内的百来人,听莫绛雪抽丝剥茧讲述来龙去脉,又亲眼看到天枢宗的人演示了一遍,他们看了看气定神闲的莫绛雪,又瞧了瞧镇定自若的萧忘情,心中惊疑不定:这些年他们虽没听过萧忘情吹奏什么箫曲,但聚拢在璇玑门时,都闻过萧忘情亲自点的降真香,倘若莫绛雪所说是真,那他们几次三番嗅着降真香,岂非就像是服下了一味慢性毒药? 众人悄悄地后退了几步,离萧忘情远了一些。 萧忘情面不改色,温声道:“这都是你们的一面之词,你们要针对我,自然会将戏做全套,香落在了你们的手上,这里又是你们的地盘,你们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我们下毒,还不是轻而易举?正如谢宗主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七位祖师的石壁后,开劈了石室和秘境,躲藏了六年。” 她这话一出,众人均想起:正道曾联手攻伐天枢宗,瓜分了天枢宗的宝器和地盘,害得谢幽客东躲西藏了六年,眼下,谢幽客与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将他们关在了天枢宗的结界内,必然是要报仇雪恨的。 众人定了定神,又上前了几步。 谢幽客道:“萧忘情,你说这是我们的一面之词,那么,你可以点上你随身携带的降真香,然后当着我们的面吹奏一曲,看看究竟是我们下了毒?还是你的东西,本来就邪门?” 萧忘情道:“没做过的事,我何须自证?” 她的声量依旧不高,却似有了一丝被迫无奈的怒意。 闵鹤站出来维护道:“就算……当真有古怪……可这香和这曲子本来都是凝神静心的,我是乐修,我也难以察觉异常之处,或许,我师尊未必知晓两者共用会相斥……” 一个掌门人也站了出来:“苍蝇不叮无缝蛋!谢浮筠当年走火入魔,归根到底,还是她结交妖邪,走了邪道,才会遭受反噬。” 有人附和道:“不错,放着好好的玄门正宗功夫不学,竟学些歪门邪道!” “谢宗主,当年你何其深明大义,与谢浮筠割袍断义,率领我们剿灭十方域,如今为何要站在邪魔歪道的那一边?” “别痴心妄想她能回头了,她早就不是当年的谢幽客了!”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指责谢浮筠修炼邪道,指责谢幽客不该自甘堕落,与妖邪为伍。 萧忘情面色稍霁。 谢浮筠被他们说得愈发茫然。她记不清前尘往事,只隐约知晓,今日的这一切,都是由她引出来的。 眼见话题又要歪向正邪之辩,谢幽客冷冷地扫视对面那群修士,抬手,结印施法。 那群修士倏地闭上了嘴,两瓣嘴唇紧紧地黏在了一起,再无法开口攻击。 被施了禁言咒,众人噤若寒蝉,脸色难看至极。 石室内一片静默,莫绛雪目光扫过一个个正义凛然的面孔,这才慢悠悠开口道:“我知道,你们与天枢宗结了仇,你们怕被天枢宗反扑,只想剿灭天枢宗的所有人,还要喊上一些冠冕堂皇的除魔卫道的口号;你们并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但今日,你们就算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正道众修士:…… 这时,有一名弓修举起了弓箭,对准了莫绛雪。 谢幽客一拍掌,石室的四面八方皆浮现出锦衣修士的身影。 这些都是天枢宗的影卫,纷纷举起弓,瞄准了那个正道弓修,手中的箭蓄势待发。 谢幽客道:“谁敢对她动手,我谢幽客必让他死无全尸。想第一个殉道的,尽管可以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不是说了嘛,桩桩件件的事,看似都与檀鸢无关,可桩桩件件,都有她掺和进来~~~ 我在一边收尾,一边修第30~60章,所以更得慢些啦~~~ 第187章 那名弓修面色煞白,颤抖着垂下了手。 天枢宗的影卫也收起弓箭,隐没身形。 莫绛雪淡然道:“话归正题。浮筠走火入魔,叛出宗门后,与瑶光派渊源颇深的那人,终于有了下手的机会。” “那人想在浮筠身上种下一道恶诅,那道恶诅极是阴毒难缠,哪怕中诅者夺舍重生,换了躯壳,也还会转移到新宿主身上;新宿主照样需要去合成结魄灯,方能解除诅咒。” “那人依旧不愿亲自动手,因为这种阴毒的恶诅,有反弹的风险,所以,她还是要借人之手。” 这回,她看向了裴疏雪:“疏雪,是你吗?” 萧忘情替裴疏雪回答道:“不是!”她温和可亲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痕,“绛雪,你们有什么就冲着我来,不要针对她!” 莫绛雪看了看裴疏雪,又看了看萧忘情,平和道:“忘情,你应该让她自己说。” 裴疏雪木然地看着萧忘情,咳了两声,虚弱道:“是我做的……” “不是,和你无关!”萧忘情替她否认,又质问莫绛雪,“你们把她带走的这段时间,究竟威胁了她什么?要她当众承认自己根本没有做过的事!” 她演起戏来当真是信手拈来,这一下气势十足的质问,旁人都觉她是忍辱负重,自己被构陷无动于衷,眼见挚友也被构陷,方才忍无可忍地为挚友出头。 谢清徵生怕萧忘情情绪激动起来突然下毒手,忙闪身挡在了莫绛雪身前。 莫绛雪拉开了她,依旧心平气和:“忘情,这回你说得对,恶诅一事,确实和疏雪无关。” 这下,不止谢清徵惊讶地望向师尊,谢幽客也狐疑地望向莫绛雪。 恶诅反弹的副作用确实落在了裴疏雪的身上,裴疏雪这些年也确实是装残废,这些她都调查得一清二楚,怎会和裴疏雪无关? 莫绛雪解释道:“她身上确有恶诅反弹的副作用,比如,灵力全失,比如,畏寒、畏热、体弱多病,但她应是和我一样,是替人转移了下诅被反弹的副作用,而非真正的下诅者。” 旁人很难联想到这一点,唯有莫绛雪,曾替谢清徵转移过恶诅,方才会联想到这一种可能性。 “一来,疏雪出身玄门正宗,难以接触到邪术恶诅一类的秘术,双腿落下残疾后,她更没有机会四处找寻秘术来,我与疏雪相交一场,疏雪身上的医者仁心,不会有假;三来……”莫绛雪望向谢浮筠,委婉道,“疏雪和浮筠自幼相识,义结金兰,情谊深厚。” 岂止是深厚,简直是不同寻常,裴疏雪当年对谢浮筠一定有过朦胧的喜欢—— 这一点,连谢宗主都未曾察觉,谢宗主雷厉风行,于感情一事,着实迟钝了些…… 她看向裴疏雪。裴疏雪也看着她,默然不语,眼神复杂,似犹豫,似不忿,又似乞求,求她不要当众揭露真相。 莫绛雪沉默片刻,不细说这点,只淡声道:“四来,疏雪当年提点我去苗疆寻找缓解恶诅毒素的蛊方,想必,就是在委婉提醒我——苗疆那里为何有缓解恶诅毒性的药方?因为,那里本身就是恶诅的起源地。可惜当年我从苗疆归来,被一些事转移了注意力,没能及时想明白这一点。” 谢幽客问她:“什么事?” 莫绛雪沉默不答。 谢清徵抿了抿唇,想起了风月幻境里的一幕幕,心道:“阿娘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她帮着转移话题:“不是裴副掌门下的恶诅,那就是萧忘情了,裴副掌门是帮萧忘情转移的恶诅副作用吧?萧掌门,眼下你若不敢承认,那这个黑锅可就要让裴副掌门帮你背着了,你舍得吗?” 萧忘情无奈地笑笑:“徵儿,你师尊不是说了吗?恶诅一事,和苗疆有关,怎能攀扯到我身上来?” 谢清徵有些讶异,挑明道:“我们几人都知道师尊说的是檀鸢,忘情掌门,你与檀鸢勾结了这么久,竟不帮她掩饰?你们两人合作了这么多年,想来也不总是同心同德啊。为什么不同心同德呢?” 莫绛雪配合地解释:“因为疏雪身上恶诅的副作用,不一定是自己主动帮忙转移的,而是被檀鸢特意转移到她身上的。” 唯有这样,裴疏雪这么多年来,才能一直留在萧忘情的身边,这是檀鸢送给萧忘情的“礼物”,如同当年,檀鸢将风月幻境送给谢清徵当“礼物”,不顾她们师徒的意愿,强行撮合她们师徒二人; 唯有这样,裴疏雪才会共同推动结魄灯的合成; 也唯有这样,裴疏雪有时才显得与萧忘情不是一条心;萧忘情更是因为这事怨怼檀鸢,不是很愿意替檀鸢掩饰身份——总归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们这几人都心知肚明了,没道理她还要帮檀鸢掩饰,最好一切罪责都能推到檀鸢身上去。 谢清徵看向裴疏雪,问:“裴副掌门,我的妻子猜得对吗?” 裴疏雪咳了两声,避而不答,含糊其词道:“你可以不必总把妻子挂在嘴边……” “好吧,那我换个称谓。”谢清徵看向莫绛雪,“师尊,你说萧忘情和檀鸢之间,这叫什么呢?” 莫绛雪配合地道:“因利而聚,因利而散。” 谢清徵道:“不错,檀鸢想合成结魄灯复活慕凝,萧掌门想当玄门之首;彼此的目标都实现了,就想要一拍两散了。” 她们师徒俩一唱一和,萧忘情依旧面不改色:“徵儿,说话要讲证据。” 谢清徵道:“要证据啊,那你把你的首席大弟子水烟喊过来,让水烟揭下面纱给我们看看,她堂堂一个前苗疆圣女,屈尊拜你为师,想必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啊。” 她明知水烟和萧忘情的师徒身份必然是假,但她还是忍不住要调侃一下。 萧忘情道:“我说了,没做过的事,我无须自证清白。” 谢清徵有些被气到,来回飘了几步,道:“你要我提供证据,我要你把水烟喊来,你又不肯。掌门,这是你第二次不愿意自证清白了。说实话,恶诅是你下的,还是檀鸢下的,没什么区别,反正你们两个都是为了一己私利陷害朋友利用朋友的叛徒!裴副掌门这么多年来,替你承受了一切痛苦,你实在亏欠她太多了!” 她又看向裴疏雪:“裴副掌门,你看人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你愿意替萧忘情揽下一切罪责,甚至,为了保她一命……” 她不愿在众人面前说裴疏雪下跪求饶一事,斟酌了一下言辞,道:“你为她做了那么多,她却不敢承认自己做过的一切!” “还不如我娘亲呢!我娘亲当年误入歧途,修炼了邪术,至少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就是有私欲,就是不想死,就是想活,她也大大方方与正道决裂,将我掳走,想利用我夺舍重生,承受人人喊打的下场,最后,也因为利用邪术复活了我,害我不能重返轮回,因而心生愧疚,让我亲手杀了她,她自毁元神,魂飞魄散。” 其实,当年谢浮筠让她亲手杀她,除了愧疚,也是因为要藏一缕残魂在她体内。但这种话,这个时候,咳……可以不必挑明。 “萧忘情这般懦弱虚伪,做了坏事,还要你为她矫饰罪过。裴副掌门,你到底看上她什么了啊?” 萧忘情沉声道:“谢清徵,你若有冤屈,大大方方陈述,不要东攀西扯。” 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谢清徵。 这么多年来,谢清徵第一次听见她这么喊自己。 她“受宠若惊”片刻,故作惊讶道:“你利用我们各自的软肋,威胁对付算计我们,我拿捏一下你的软肋怎么了?你懂得心疼怜惜她,难道当年就不能理解我心疼怜惜我妻……我师尊的心情吗?” 萧忘情面沉似水:“今日我们正道的人愿意耐心站在这里,听你们申诉冤屈,只不过是因为你们都曾是正道中人,所以我愿意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解释的机会,岂料,你们只会东攀西扯,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拿她和谢浮筠比较,大抵是触了她的逆鳞……谢清徵看着她,不甘示弱道:“你这般有恃无恐,只不过是因为,不管今日我们掌握了多少确凿证据,正道的这些修士当年随你攻打天枢宗,就已经站在了谢宗主的对立面,无论真相如何,今日,他们只能与你站在同一条船上,拥护你。” 谢幽客摩挲着玉扳指,沉吟良久,开口道:“萧忘情,你真是长了一条好舌头,颠倒黑白的功夫,令我大开眼界。” 分明是她想给萧忘情一个解释的机会,三言两语间,竟成了萧忘情要给她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谢幽客下定了决心,挥了挥手,让莫绛雪和谢清徵退后:“也罢,不必再解释给他们听了,动手吧,是非成败,由活着的人书写。” 她的话音刚落,四面八方的影卫齐齐现身,将弓箭对准了石室中的正道修士。 正道那边的修士,没一个敢率先动手的。 这些年正道自杀自灭,自毁根基,局面一片混乱,正道里的那些清流之士,要么如沐青黛那般,被排挤打压;要么如丹姝一般,选择避世归隐;剩下的修士,大多极易被煽动,正因如此,他们才最容易被萧忘情利用。 谢幽客唇边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最后一次活命机会,向我投诚者,不杀;负隅顽抗者,枭首示众。” 百来人的石室内,正道修士惊恐的喘气声,窃窃私语声,惶惶之声,犹豫之声,交杂在一起。 被谢幽客瓮中捉鳖,原以为必有一场死战;听了莫绛雪和谢清徵的话语,他们对萧忘情已是半信半疑;眼下又听谢幽客说,有活命的机会,正道修士的斗志顿时散了大半;谢幽客那边有那一人一鬼的师徒,谁胜谁负,一目了然,与其等死,不如…… 一位家主从萧忘情身后走了出来,领着自家的两位长老,匆匆奔向谢幽客那边:“谢宗主啊,当年联手攻伐天枢宗,我实在是迫于无奈啊,都是萧盟……萧忘情逼的,我上清派今后愿誓死追随天枢宗!” 谢清徵朝那家主翻了个白眼。 可还没等他们三人走到天枢宗方阵那边,萧忘情拂尘一扬,三根极细的银丝飞出,缠绕在那三人的脖颈上。 顷刻间,三颗人头落地。 萧忘情微笑道:“与邪魔歪道为伍,临阵叛逃,实在令人不齿,诸位可不要迷失了除魔卫道的本心。” 这下,蠢蠢欲动的正道修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干脆将心一横:决一死战算了! 谢清徵掠身上前,直取萧忘情。 萧忘情挥动拂尘,荡开她的攻势。 她的掌心燃起业火,正要一掌拍出,脑袋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她心道不好,忙纵身退后,隐到一众锦衣修士身后,抱住脑袋。 谢幽客和莫绛雪察觉到她的异常,纷纷纵身而上,拦住萧忘情。 四面八方皆是兵刃交击声、气劲对轰声,谢清徵蹲在地上,痛得眼眶赤红,胸口戾气横生。 该死的檀鸢!她的骨灰一定是落到了檀鸢手中,什么时候招魂她不好,偏偏这时候招魂她! 若这回真将她招过去了,看她不将她锉骨扬灰! 她的身体越来越透明,她抬眼望向莫绛雪的方向,心中涌起一阵尖锐的疼痛,最后匆匆一瞥,只来得及瞥见莫绛雪惊惶失措的神色。 她笑了笑,温柔安抚道:“别担心……等我……我会回来的……我先去教训一下那只花蝴蝶……” 莫绛雪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抓她,试图给她灌输灵力,手掌却径直从她的身体里穿过。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不虐你们,主cp肯定是he的~~~ 第188章 意识再度清醒过来时,身体像是被人打碎了,又生硬地重新拼凑起来,难以言喻的疼痛。 “绛雪,绛雪,绛雪……”谢清徵抱着脑袋坐在地上,一遍遍低唤莫绛雪的名字,心中一片酸软。 从前,清醒时,只敢喊敬称,从不敢直呼其名;后来,结为了道侣,也还是习惯喊敬称;可现在这种时候,念一念她的名字,身体好像就没那么痛了…… 在镇魔塔里时,也常常一笔一画书写这个名字。看着她的名字,念着她的名字,心里、眼里,全是她,便不会那么难受了,也不会有太重的戾气。 所有戾气都可以为她消弭,只想给予她无限的温柔…… 谢清徵默念着师尊的名字,忍下身体的疼痛,勉强站起身来,四下打量,这才发现,刚才是坐在一个环形圆阵上。 猩红色的阵法,以人血画就,透着浓郁的血腥味,符文扭曲狂乱,像是玄门正宗的招魂阵,但透着一股阴森森的邪气。 她很确定,这股邪气不是她带来的。 大抵是被改造过的招魂阵。 环视四周,一片昏暗,四面并无墙壁,只有水光潋滟。 四面八方都竖起了水纹状的结界墙,侧耳倾听,能听见水流哗啦啦的声响,这难道是…… 瑶光派湖底的水牢? 她被招来了瑶光派? 谢清徵并不担心自己身陷险境,只怕师尊会担心自己,也怕自己离开后,无人保护师尊,有人伤到师尊…… 不,不会的……阿娘和娘亲一定会保护好师尊的…… 她在心中这般自我安慰,接着,抬手,一掌拍向四周的水结界,喝道:“檀鸢!你出来!” 如石投水一般,她的呼喝声淹没在深水之中。 她试着传音,传不出去,亦收不到别人给她的传音。 谢清徵在结界内焦躁地走来走去。 藏得最深的这人,果然与瑶光派渊源颇深。 这些年,萧忘情和裴疏雪在明,檀鸢在暗,她们三人联手布局,先借谢幽客之手,剿灭十方域,合成结魄灯,再反过来清算天枢宗,以报天枢宗当年挑起事端,惹来魔教报复,却又没有及时救援之仇。 谢清徵正心烦意乱,远处忽然有一群流光四溢的灵蝶破水而来,径直穿过了水结界,瞬息之间逼近,掠过她的脖颈。 她灵活地闪身避开,微微扬手,掌中燃起业火,拍出。 鲜红的业火正要包裹那团灵蝶,不料,将要靠近蝶群时,火光一暗,片刻之后,业火熄灭了。 谢清徵愣住。 寻常的水根本无法浇灭鬼修的业火。 旋即又反应过来——这是在瑶光派的水牢之中,从前专门关押魔教妖邪的地方,牢中的水,自然会克制鬼修身上的业火。 寻常鬼修落到此处,怕是修为全失,她还能使出业火来,只是威力大打折 那群流光四溢的灵蝶逐渐幻化成人形,一如从前,神情戏谑,似笑非笑,眉梢眼角皆是风情。 谢清徵斜眼瞧着檀鸢,一声不吭,又是一掌拍出。 阴风掠过面颊,檀鸢与她对击一掌,整个水结界都在震颤。 谢清徵不断出手,招式又快又狠,檀鸢招架格挡,笑眯眯道:“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找你叙叙旧。” 水结界颤抖得仿佛随时都会坍塌。 谢清徵道:“水烟是你,阿烟是你,昙鸾是你,檀鸢,你究竟有多少个身份?你口中究竟有多少实话!” 檀鸢双臂被她的掌风震得发麻,诚恳道:“我真心把你们当作我的朋友,这是实话。” 谢清徵不为所动:“你不是我的朋友,我娘亲也不是你的朋友!谁要和你这种满嘴谎话、两面三刀的人做朋友?我当初就该听绛雪的话,和你保持距离,不给你一丝一毫的同情!” 檀鸢听了,面上竟流露出一丝伤心之色:“小谢道友,我们也交过心的。你和年轻时的我多像啊,你师尊也和慕凝很像,我见到你们,就像是见到了年少时的自己,因而总舍不得对你们下死手。” “不像,不像!我不像你,我师尊也不像慕凝,谁要和你这种人像?谁要变成你这种恶心又丑陋的人?” 两面三刀,巧言令色,满嘴谎话,哪有半分年少时赤诚深情的模样? 谢清徵不断朝檀鸢的脸上、喉咙、心口、腹部招呼:“你招我过来做什么?我没什么交情和你叙的,把我的骨灰还给我!” 檀鸢全力防御,可很快就落于下风,被谢清徵一掌拍中了胸口,她闷哼一声,呕出一大口鲜血来,连忙纵身后退,退到水结界外。 谢清徵下意识想飘过去继续打她,却被四面八方的水结界拦住了步伐。 檀鸢可以自由出入结界,她不行。 她往掌中灌入阴力,试图破除结界。 一面破结界,一面质问檀鸢:“慕凝呢?应该被你用结魄灯复活了吧?” 檀鸢抬手擦去唇边的血,站在水结界的三步之外:“不是说了吗?得道飞升了。” “谁还会再信你的鬼话?” 檀鸢笑道:“我们两个谁才是鬼啊?” 谢清徵恼怒道:“我是被谁害成了鬼啊?” “也不算是我害的吧?那不都是晏伶看你们不顺眼……本来我只想利用你们把晏伶打回成玉衡鼎的原形,谁知道你死了不能再复生……我还想着等合成结魄灯后,把你救了,顺便把你师尊身上的恶诅除了,还清孽障。” “你混入了十方域,你自己怎么不去对付晏伶?” 檀鸢摊手道:“我要是有那么大的本事,我就不用让谢幽客帮我合结魄灯了。” 她年少时不肯好好修炼,学的尽是一些花里胡哨的蛊术,到了中原后,深陷情网,于修炼一事更不上心,后来,为了复活慕凝,她才肯好好修炼。 但到底无法正面对抗晏伶,只能留在晏伶的身边,伺机行动。 谢清徵又想到了沐青黛和云猗姒梨,警惕地问:“她们三个呢?” 不会遭了檀鸢的毒手吧? 檀鸢摇了摇头:“我又不是什么滥杀无辜的人,她们三还在我的地盘上,我好吃好喝招待着呢。” 谢清徵道:“恶诅是你下的,还是萧忘情下的?” 檀鸢道:“你不是说不重要吗?” 谢清徵道:“你能听到我们在石室内的对话?” 檀鸢笑盈盈道:“我有纸人藏在正道修士的身上,所以才能趁乱招魂你啊。” 谢清徵狐疑道:“你一个人招魂的我?” 檀鸢道:“那我可没那么厉害,有萧忘情的心腹帮忙,还有我十方域的属下帮忙,加上这个招魂阵。我们尝试了好几回,上一回在苗疆,险些就要成功了,但还是差了点火候,我一个精通阵法的心腹改良了一下这个招魂阵,这才成功把你招来。话说,你们是怎么发现恶诅和我有关的?” 谢清徵道:“我的两位养母来过苗疆,她们来了苗疆不去找你,必是对你起了疑心,所以我们师徒也不信任你。有一天,我试探你,问你‘谢浮筠身上的那道恶诅会是萧忘情下的吗,她害死谢浮筠,好让谢幽客收集七大灵器,合成结魄灯’,你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不过你说得有道理啊,萧忘情学会了虞无涯的化元掌,还会炼毒尸,那她会什么上古禁咒也不奇怪’” 檀鸢点点头:“哦,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 谢清徵道:“连我自己都是恢复记忆后,才知晓那道恶诅原本是种在谢浮筠身上的,这件事,我只和谢宗主说过,你这几年,连谢宗主的面都没见到,又是如何知晓的?” 檀鸢继续点头:“是我大意了。” 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谢浮筠身上带着恶诅,按理,她只知莫绛雪身上带有恶诅,甚至没有人同她说,莫绛雪身上的恶诅是从谢清徵那里转移过来的。 谢浮筠身中恶诅一事,除了她们几人,不就只有下咒人知晓内情? 仔细想想,从谢浮筠身死,到她们师徒身死,桩桩件件的事情,她都有参与进去,其实,早该怀疑她的,只不过,她那荒诞不堪风流成性的德行,除了说出去名声不太好听之外,实在是很容易令人放下戒备啊。 人人提到她,都会被她的风流韵事吸引目光,而不会细究她身上的异常之处。 何况,她还是总是利用萧忘情转移她们师徒的视线。 她很好地瞒过了所有人——除了莫绛雪。 当年,莫绛雪便不喜她,处处疑她,还问她,慕凝当真转世飞升了吗? 莫绛雪死而复生后的苗疆之行,绝对是带着试探目的。 檀鸢道:“诶,反正你这次来苗疆,也不像上回那般信任我了,我们到底是回不去了。” “你别在我面前假惺惺,你又不是第一次陷害我了!”谢清徵将话题绕了回去,冷道,“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害,我要是再信你,就是傻子。你现在遮遮掩掩还有什么意义?是你下的恶诅就承认,别总推到萧忘情身上。虽然萧忘情也不是什么好人!” “其实,你师尊猜得八九不离十,是我故意引浮筠修炼邪道的,也是我用断肢再生的蛊方和萧忘情做交易,让萧忘情想办法逼浮筠离开天枢宗,我再以劝浮筠加入十方域的理由,接近浮筠,和萧忘情配合,将恶诅种在浮筠身上,之后,我再将恶诅反弹的副作用,转移到裴疏雪身上。” 檀鸢说得坦然,谢清徵却听得额角青筋跳起。 檀鸢继续道:“不这样做,萧忘情可不会老老实实地配合我合成结魄灯,不这样做,裴疏雪绝对会找谢幽客告密。只有利益一致,才能一块做事,不是吗?好比说,后面我们利益不一致了,矛盾就多了。” 谢清徵冷笑:“所以,我们去苗疆之前,你引我们几个去探寻萧忘情的过往,好将我们的视线都转到萧忘情身上去,这招数,你当年也用过一回,清嘉镇佛像上的字迹,是你留下的,对不对?” 檀鸢颔首道:“不错,我要藏在暗处做事,总要有个人替我站在明处,去转移你师尊的注意力。你师尊心眼太多了,若不是她的性子和慕凝有几分相似,我早就将她……诶……不说这个了……” 谢清徵听得怒火中烧:“檀鸢,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檀鸢笑道:“不巧,我已经先将你碎尸了,你的骨灰在我手上,我若将你挫骨扬灰,你师尊可就再也见不到你啦。对了,今日是你们师徒拜堂成亲的大喜日子,恭喜恭喜。” 谢清徵厌恶地捂了一下耳朵,不想听她的恭喜。 檀鸢笑了笑,不以为意,接着道:“毒尸最开始确实不是萧忘情炼的,是我无意间炼出来的。当年,慕凝死了,我用苗疆的赶尸术,将她的三魂七魄封在了体内。其实我最开始也没想要合成结魄灯的,我是先去了十方域,想用玉衡鼎炼出能让阿凝起死回生的药来,结果失败了,炼出了一批毒尸。魔教的人觉得那些毒尸好用,就拿去对付正道了。” 谢清徵忍下心中的厌恶,开口问:“温家村的尸毒呢,也是你投放的?” 檀鸢歪了歪头:“那算是我和萧忘情一起犯的业障吧。炼药失败后,我算计了浮筠,对浮筠下了恶诅,我一直在暗中关注她,想看看她什么时候告诉谢幽客这件事,结果她一直自己扛着,谁都不说。” “我一边关注她,一边继续用玉衡鼎炼药。有一天,玉衡鼎化成人形逃回中原去了。我打探到她在一个村子里,就让萧忘情去那边捉她。” “结果萧忘情那个不争气的,为了哄裴疏雪开心,让裴疏雪炼出尸毒的解药,居然和玉衡鼎合作。她从晏伶手上拿到了尸毒的配方,还学会了化元掌……诶,真是……不知道让人说她什么好。你说,要是当年她就捉了玉衡鼎,后面就没那么多事了,你们师徒也不至于在业火城前双双身死……” “我看啊,她当年未必急着合成结魄灯,好像巴不得裴疏雪病秧秧的,好由她继续照顾……” “温家村那回也是,我原本想去大牢里捞些死囚犯试验我炼出来的药,萧忘情那厮和姓温的有仇,就指引我去温家村。谁知,在温家村又碰上了浮筠。” 谢清徵恼怒道:“你到现在都还想把责任推给萧忘情!一切都是你惹出来的!” 檀鸢道:“这你可含血喷人了,你在我的迷梦蛊里又不是没亲眼见过。一切都是孤鸿影惹出来的,当年要不是她命令瑶光派的人将魔教人的尸体倒挂在林中侮辱,魔教就不会疯狂报复瑶光派,我的阿凝也不会死。说到底,天枢宗有今日都是咎由自取!凭什么我们三派经历了灭顶之灾,天枢宗还能继续当它的玄门第一宗!” 想到慕凝的死,她带笑的面容蓦地扭曲了几分,越说越激动。 “我偏要把天枢宗从玄门第一宗的位置上拉下来,你们姓谢的,都要为我所用!这是你们欠我们的!” “啵”的一声,水结界破开,寒光闪过,谢清徵拔出参商剑,一剑击穿檀鸢的肩膀:“你要报复天枢宗,报复我们姓谢的,何必牵连无辜?温家村的人何错之有,我师尊何错之有,那些被你们毒害的百姓,何错之有?” 檀鸢捂着肩膀退后,笑道:“何必这么生气?要达成目的,小小杀戮,在所难免。我让你们师徒患难见真情,多好,你们师徒虽然历经生生死死,终归都还在这世上,终归还能在一起,可比我好多啦,慕凝宁愿死都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她的话音刚落,脖颈处便传来一阵锐利的疼痛,一根极细的红色琴弦缠绕上她的脖颈,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檀鸢,把她的骨灰交出来。” 莫绛雪面色冷峻,站在她的身后,抱着九霄琴,琴上只余六根弦。 作者有话要说: 天空一声巨响,师尊闪亮登场~~~ 第189章 琴弦缠绕在檀鸢的脖颈上,喉咙处已经渗出了血丝。 檀鸢的脸色隐隐泛白,看见莫绛雪来,她笑了一笑,艰难地道:“骨灰不在我的身上……但我一死……我的手下立刻就会把她的骨灰扬了!” 她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像是苍老了二十岁。 莫绛雪死死盯着她。 她嘶哑着嗓音,继续威胁:“我不怕死,我死了还能变鬼……你徒弟的骨灰要是没了……咳咳……可就彻底魂飞魄散了……你再也找不到她了!” 颈项间的琴弦越缠越紧,檀鸢忽地扬起脖颈,眼中爆满了血丝。 需禁言术,她彻底说不出话来。 谢清徵见了莫绛雪,满面欣喜,也不管什么魂飞魄散,掐着避水诀,飘到莫绛雪身边:“师尊,你来得好快啊!” 她真是一时一刻都不想和师尊分开。 莫绛雪凝视着谢清徵,冰冷的神色柔和了几分,轻声道:“秘境那边有传送阵,我感应到你在瑶光派,就先传过来了。”她一手牵过谢清徵,一手拎着檀鸢的后领,御剑从湖中出来,将檀鸢丢到了瑶光派荒废的大殿中。 谢幽客剿灭十方域后,担心今后还会出现救援不及时的情况,命人在天枢宗和其余六派之间建一道隐秘的传送阵,哪知刚建完瑶光派的,她便走火入魔了,迫不得已,远走避祸,不久后,璇玑门也率众围剿了天枢宗。 谢清徵身上滴水不沾,她一面施法替莫绛雪烘干身子,一面问:“阿娘她们怎么样了?” 莫绛雪看着她,道:“还在对战萧忘情。” 殿里十方域的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俱被莫绛雪的琴音震碎了骨骼。 谢清徵忍着身体的剧痛,故作自然地开口道:“那我们立刻传送回去!还要传音给沐长老,她说过,萧忘情要交给她杀……第一批毒尸是檀鸢炼出来的,第二批行尸确实出自萧忘情之手。沐家与萧忘情有不共戴天之仇,纵使我们几人不杀萧忘情,沐长老也要亲手杀了她。至于,这只花蝴蝶……” 她看向地上的檀鸢:“恶诅一事由她而起,交给我娘亲处理吧……” 她正说着话,莫绛雪猛地伸出手,抓住她的双肩,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你……” 两滴血滴到了地上。 谢清徵感受到了鼻间的湿润,抬手一抹,手上瞬间多了一抹鲜红。 不仅是鼻腔,口中、眼中、耳中,都在出血。 谢清徵道:“我没事……没事,师尊,别、别看我……不许看我!” 七窍流血的鬼……难看死了!别看别看! 她背过身去,手足无措,慌乱地抬起手背,擦拭脸颊,她害怕让师尊看见自己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好,我不看……你调息一下……”莫绛雪定了定心神,与她背对背,将她护在自己的身后,转身,扫向地上的檀鸢,目光中燃着怒火。 “檀鸢,她的骨灰到底在哪儿?” 檀鸢躺在地上,捂住脖颈,面上带笑,眼中流露出一丝得意之色。她的脖颈已经被鲜血染红,衣襟上亦是一片鲜红。 她说不出话来。 莫绛雪抬手,收了她脖颈上的琴弦。 脖颈的锐痛消失,檀鸢剧烈地咳着,她坐起来,施法为自己疗伤,依旧不搭理莫绛雪。 谢清徵同样盘膝坐下,调息,止住七窍的血,压制体内的疼痛。 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还是疼得这么厉害,四分裂的疼痛,檀鸢一定对她的骨灰做了什么手脚…… 她怕莫绛雪担心,疼痛感压下些许后,便站了起来,重新幻化成齐整的模样。 莫绛雪转回身看着谢清徵,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像是生怕她再一次消失在眼前。 谢清徵脸上绽开一个笑,反过来安慰道:“师尊,我无妨,只是一些小伤,别担心。” 重逢之后,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莫绛雪看向她时,她的眼中都是带笑的。 莫绛雪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眼底像是有水波在晃动:“这次便算了,以后不可以背过身,躲我,不让我看。” 谢清徵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檀鸢在旁听了,嘴角抽了抽,咳了两声,道:“你们总这样旁若无人地腻歪,难怪人人喊打。” 她止住了脖颈上的血,嗓音也渐渐恢复过来。 温存被打断,谢清徵觑着檀鸢,心道:“这只花蝴蝶不畏死……她就是想报复,报复十方域,报复正道,报复天枢宗。她的修为虽不如我们师徒联手强劲,但我的骨灰在她手上,她若不肯交出来,还真不知要怎么对付她才好……” 心中想了很多,谢清徵嘴上反唇相讥:“你在我眼里已经不算是人了。” 檀鸢没有说话,继续调息治疗脖颈的伤。 莫绛雪抱着琴,目光冷淡地盯着檀鸢。 檀鸢提醒道:“云韶君,再对我下手的话,你的好徒儿就不只是七窍流血这么简单了,后退十步,你们师徒俩离我远一些。” 莫绛雪看了一眼谢清徵,拉着谢清徵,依言后退十步。 她心中虽焦急,但遇事向来习惯冷静以对,当下谢清徵在她身侧,她也不急着对付檀鸢。 谢清徵变回了鬼火的形态,想让自己的灵体好受一些。 她一面在大殿内飘来飘去,一面骂檀鸢:“你真不识好歹,自己把我招过来,我到你面前了,你又要我离你远一些,真难伺候!” 檀鸢看着那簇鲜红色的鬼火,笑道:“我招你过来,可不是想要你杀我,只是想和你叙叙旧,顺便帮萧忘情一把,我虽然不待见她,但她好歹也算我的同僚,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你们杀了不是。” 谢清徵道:“得了吧,这话我年轻时还会信!你招我过来,无非是听见我师尊揭露了你,你再也装下去了,我们和萧忘情算完账,必然会去找你,所以你干脆先下手为强。” 檀鸢点头承认:“不错。要是你师尊不多嘴提我,以萧忘情的性子,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供出我。” 莫绛雪斜眼看她,并不言语。 这点谢清徵倒是有些不理解,下意识问了句:“为何?你几次三番利用她转移视线,让她背黑锅,她都讨厌死你了,我听她言语间也没怎么帮你掩饰啊。” 檀鸢道:“诶,你也不看看,我和她多少年的交情了……温家村之后,我以‘水烟’的身份留在她身边,帮她一步步从一个小掌门,坐到玄门之首的位置上。虽然我俩看彼此都不太顺眼,但怎么说呢,这个世上,她最了解我,我最了解她。” 谢清徵冷笑道:“好啊,你俩一块作恶多端,还做出了惺惺相惜之感。” 檀鸢仰头哈哈一笑:“我和她怎么说也算半个知己。你不知道,她喜欢裴疏雪喜欢好多年了,一直没敢和人说,我察觉出来了,还调笑过她,她闲着没事时,也会同我聊几句苦闷话。裴疏雪肯定也察觉出来了。” “哦,那她俩在一起没啊?” “没呢,这些年,萧忘情一直以为裴疏雪喜欢浮筠,其实不是,裴疏雪喜欢的人是萧忘情。诶……”檀鸢说着说着,幽幽叹了一声气,脸上竟流露出几分惋惜的神色。 谢清徵和莫绛雪对望了一眼,这些,她们也是今日才猜到。 师徒二人静静对视,并不言语,过了一会儿,眼中却又都流露出一丝默契的笑意。 上一辈人的私情与纠葛,原本不该打探的,但心中实在好奇…… 谢清徵忍不住问道:“诶,那她俩没挑明心意,怎么还……还结契了?” 结契双修之后,彼此的灵力交融,因此萧忘情能很快找到裴疏雪的位置。 檀鸢又幽幽叹了一声气:“那还不是靠我操心。我早就察觉到了。裴疏雪原本可能是喜欢浮筠的吧,但她双腿残废后,一直是萧忘情在她身边,照顾她,安慰她,陪伴她,为她四处奔波,寻找断肢再生的药,为她试药,白了头发,也为了她,答应与我合作,设计陷害浮筠——哦,也不全是为了她,萧忘情也想摆脱孤鸿影的控制。” “反正我看得出来,裴疏雪后来是喜欢萧忘情的,对浮筠只是愧疚。但她也恨萧忘情和我勾结,害了浮筠。浮筠死的最初几年,裴疏雪一直不太愿意搭理萧忘情,两人见面,她对萧忘情不是打就是骂,有一次还当着我的面,用茶盅砸破了萧忘情的脑袋;两人私底下不知道吵过多少回,但是吧,怕谢幽客察觉异常,她们在人前又要装作姐妹情深的模样哈哈哈哈哈,特别是为了骗你们师徒俩帮忙收集灵器,还要被迫合作。” 檀鸢的脸上浮现出愉悦的笑容,笑得眼里几乎泛起了泪花。 “我最初当真以为她是想治愈恶诅反弹,才想和我们一块推动合成结魄灯的,后面发现,她一直是把恶诅反弹当作是自己背信弃义的惩罚,默默忍受着,浮筠一日不复活,她就一日不出璇玑门,把自己关在紫霄峰,几乎不出山。” “她恨萧忘情害了人,恨天枢宗当年挑起事端,恨我将恶诅反弹的效果转移到她身上,也爱萧忘情,爱到舍不得萧忘情去死,舍不得去揭露真相。诶,反正我是没见过她那么拧巴的人,爱又爱得不痛快,恨也恨得不彻底;我要是她,要么就痛痛快快和萧忘情在一起;要么就去找谢幽客揭露事情真相,灭了萧忘情。” 谢清徵问:“所以,你是怎么操心的?该不会就像当初‘操心’我和我师尊那样吧?” 檀鸢又是哈哈一笑:“你猜对了。前些日子,她们不知道又因为什么吵架了,谁也没搭理谁,我就请她们两个喝酒,和她们说有要事相商,把她俩灌醉了,锁一个屋去了,第二天萧忘情出来,脸上、脖子上全是红痕,裴疏雪倒是没事人一样。我笑着问萧忘情,‘是不是被欺负了’,萧忘情没理我,挥着拂尘和我打了一架。” 谢清徵和莫绛雪又对望了一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年的“璇玑双姝”,名头何其响亮,修真界谁不称赞一句,萧忘情有情有义,裴疏雪坚韧不拔,谁承想,背后的关系,如此复杂。 身体的疼痛感缓解不少,谢清徵重新幻化成人形,看了看四周,忽然想起,这个地方就是当年檀鸢拜慕凝为师的大殿,她又一次问檀鸢:“喂,你怎么一直在说别人啊,慕凝呢?你没将她复活过来吗?” 这话问出口,檀鸢沉默了许久,方才道:“活过来了……” “那她人呢,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檀鸢看着谢清徵,扯开嘴角,自嘲般笑了笑,避而不答,只道:“拿到结魄灯后,我第一时间就复活了她……她活了过来,那个时候,我真的好开心啊;我让萧忘情好好看着你师尊的肉身,我还想把你放出镇魔塔,想找到浮筠,和你们说一声对不起……我想让所有人都团圆,我想结束一切业障;慕凝活过来的时候,我就原谅了你们所有人……我一点也不恨你们了……” “喂喂喂,什么叫‘原谅我们所有人’?是求我们所有人原谅你吧?” 檀鸢笑道:“无所谓了……怎么说都可以……反正你们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就注定不会原谅我的……” 莫绛雪冷道:“你害了这么多人,还想要原谅?” 檀鸢调息完毕,站起身来,无奈地笑笑:“没办法啊,谁让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呢,两面三刀,背信弃义,坏事做尽,机关算尽,还想要我的朋友们体谅一下我的苦衷。” “呵。”谢清徵被她气笑。 “你们别那么生气……我和阿凝两情相悦,我喜欢她,她亦喜欢我,我们和你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像浮筠只剩下一缕残魂,谢幽客不惜得罪北斗七宗也要合成结魄灯一样;就像你师尊身中恶诅,你不遗余力要收集七大灵器一样;我也只是想要我的心上人活转过来,和从前一样,怜我,爱我,陪伴我……” 莫绛雪负手而立,摇了摇头,平静道:“你要真像你说的那般爱慕凝,这些年,又怎会游戏花丛?慕凝为了守护正道而死,守护同门而死,而你,毁了她想守护的一切,你早就不爱她了。” 檀鸢被种了忘情蛊,根本不会再爱上任何人,她的心里只剩执念与仇恨,复活慕凝的执念,报复所有人的仇恨。 真是,可怜,可悲,又可恨。 檀鸢转眼看向莫绛雪,神色蓦然地冷了下来:“早知如此,还是不要让你醒来得好……尽说一些我不爱听的话……” 她的话音刚落,谢清徵身体忽然又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 谢清徵蹲下身,眉头紧蹙,死死咬牙,忍住痛苦的呻吟声。 下一刻,她整个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往檀鸢身上撞去,檀鸢一把掐住她的脖颈,看向莫绛雪,笑着道:“她有一半骨灰在我身上,我随时可以控制她,你怎么敢对我这么说话的?” 莫绛雪闻言,脸色煞白,整个人看上去还算镇定,可负在身后的手,却颤抖个不停,她猛盯着檀鸢,眼里翻涌着恨意与怒意,却不敢有任何动作。 她的喉咙里涌起了一股血腥味,唇边也溢出了鲜血,她开口道:“别这样对她,你别这样对她,你对付我就好了……” “要对付你,最好的方式不就是对付她吗?这点所有人都知道。对了……”檀鸢笑着提醒道,笑意有几分狰狞,“云韶君,可千万要克制心绪啊,你所修之道,虽然厉害,但情绪起伏过大,是会遭受反噬的吧?” 谢清徵抓住檀鸢的胳膊,十指指甲寸寸生长,她大叫起来,叫的是:“我没事!师尊!我没事!我一点也不痛!” 檀鸢掐着她,笑道:“怎么会不痛呢?骨灰分离,你化形的躯体就会承受四分裂的疼痛。真的不痛吗?” 谢清徵叫道:“不痛!不痛!我不痛!” 她早已习惯了忍耐疼痛,承受七七四十九道雷劫的时候,亲眼看着至爱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没有什么疼痛,能比得过那一次撕心裂肺的痛苦! 她早就习惯了! 她不痛!一点也不痛! 她双目赤红,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十指指甲迅速插入檀鸢胳膊中,与此同时,一脚用力踹向檀鸢,硬生生撕扯下了那条血淋淋的胳膊。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鞠躬):给大家表演一个猛鬼撕人的绝活~~~ 第190章 被一脚踹了开来,又被活生生撕下一条胳膊,檀鸢疼得脸色惨白,冷汗直下,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她狠狠咬了咬唇,几乎咬出一个血印,似乎在强忍疼痛,片刻之后,竟像个没事人一般,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亦不怕痛,当年,迷障林中,她接受叛教刑罚,千万条毒蛇噬咬她的身体,身体仿佛被一寸寸撕裂,她在心中想着慕凝,清醒地感受着每一寸痛苦。 她望向不远处的那对师徒。 谢清徵丢开那条鲜血淋漓的胳膊,退回到莫绛雪的身边,一人一鬼贴到一块。 她收了尖锐的指甲,敛去狂暴时目眦欲裂的狰狞,捧着莫绛雪的脸,小心翼翼擦去莫绛雪唇边的血,见莫绛雪眼角微微泛红,颤着声安慰道:“我……没事,我没事的……鬼的痛感很低的,你别怕,别担心……我现在可以保护自己了……” 她会保护好自己的,不会再像上回那样,消失在师尊的面前,害得师尊方寸大乱。 莫绛雪的额头和脖颈都沁出了一层冷汗,垂下眼眸,掩去眸中翻涌的波澜,没有说话,伸出手,将谢清徵揽入自己怀中,紧紧抱住。 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想给檀鸢,她们只是紧紧相拥。 檀鸢瞧着她们师徒抱在一起,又瞧了瞧自己肩头血流如注的伤口,哧笑了一声。 她撇了撇嘴,撤去了控制的力道,转开目光,望向自己那条断裂的胳膊。 那只胳膊被随意丢地上,鲜血淋漓。 檀鸢抬起完好的左手,勾了勾手指,下一刻,那条胳膊飞回到她的左手上。 她抓着那条胳膊,将它安回到撕裂之处,活动了几下,身体旋即破碎成千只灵蝶,流光四溢的蝶群在大殿内飞舞了几圈,再度凝聚成一团,幻化成人形后,又是一副肢体健全的模样。 她已修炼到人蛊合一的境界,断胳膊断腿都算不得什么,只要别断脑袋就好。 檀鸢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被琴弦紧勒的刺痛感犹在颈项上。 她望向莫绛雪。 莫绛雪亦面无表情地望向了檀鸢,眼神冰冷,眼中恨意入骨。 “呵。”难得见她被激出这般浓烈的情绪,檀鸢笑了一声,再度坐下调息,意味深长道,“难怪晏伶要你手沾鲜血、破你道行,看一个素日里高高在上行止如水的人,忽然之间方寸大乱,实在有趣。” 谢清徵从莫绛雪怀里出来,凝视着檀鸢:“你想尝尝晏伶那样的死法吗?” 千刀万剐的滋味。 檀鸢从容道:“别忘了,你的骨灰一半在我身上,一半在我手下那里,我相信你们师徒可以联手杀了我,但我也说过,我若死了,我的手下立刻会将你挫骨扬灰。” 莫绛雪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无波无澜,冷静道:“檀鸢,直接说你的目的。” 檀鸢将谢清徵招魂过来,绝不可能只是叙旧。 檀鸢缄默不语,似是在倾听什么动静,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云韶君,封住你自己的灵力。” 莫绛雪依言照做,往身上点了两个穴道,封了灵力,九霄琴和流霜箫的灵光霎时黯淡下来。 谢清徵瞥了一眼莫绛雪,将手按在剑柄上:“檀鸢,你若敢伤她,我就是魂飞魄散,也要将你千刀万剐!” 檀鸢又嗤笑了一声,道:“我信,一个宁愿献祭自己性命也要复仇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呢?虽然性情不太一样,但我们本质上就是同一种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若不是谢幽客及时镇压了你,小谢道友,你犯下的杀孽,可不会比我少。” 谢清徵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你放心好了,我让她封灵力,只是防她和谁传音报信,并不会害她,我也不会害你。”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萧忘情快输了,你去传音给谢幽客,让她手下留情,把萧忘情和裴疏雪交给我,以此来交换你的骨灰,今夜之后,我们三人会远赴海外,从此不再回中原。” 谢清徵瞧着檀鸢,好一会儿没说话。 檀鸢挑眉道:“怎么?你以为只有你们几个才讲义气吗?” 善和恶可以并存,好和坏可以并存,机关算尽和惺惺相惜,也可以并存。 谢清徵摇了摇头:“我只是替我娘亲觉得不公,你可以大费周章地救这两位‘朋友’,当年却要千方百计地害她。” 檀鸢涩声道:“我是害了她,可我后来也千方百计地想要救她,若非万不得已,若非走投无路,我也不会选择利用你们。” 谢清徵想到了慕凝,脱口而出,又问:“慕凝呢,你怎么不说带她?她还活着吗?” 檀鸢道:“我自然也会带上她。” 谢清徵问:“她到底怎么了?” “你的好奇心还是这么重,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你为了她把修真界掀翻了天,我还不能好奇一下?” 檀鸢顾左右而言它:“坏事也不只是我一个人干的吧,萧忘情,裴疏雪,她们两个都有出谋划策。尤其是萧忘情,为了当上这个盟主,可费了不少心思。” “你这人也矛盾,一边要捞她们两个,一边又说她们的坏话。” 檀鸢笑了笑:“这算什么?她们两个在背地里指不定也说了我多少坏话呢,嘴上过过瘾而已,又不影响我们之间的交情,你还是快传音给谢幽客吧。” 谢清徵亦顾左右而言它:“你逃到了海外,仙教怎么办?你是一点也不担心连累家人啊。” “冤有头债有主,我早已脱离了教派,她们最多是知情隐瞒,你们还能杀了她们不成?”檀鸢太了解她们几个了,一个个都不是滥杀之人,因而她有恃无恐。 谢清徵道:“私人恩怨我就不提了,你和萧忘情策划了这么多事,毒尸、温家村、围剿天枢宗、浩然阁,还有那些行尸走肉,谢宗主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追究,就这么放你走?说不定,她宁愿舍弃我,也要除了你们。” 檀鸢道:“前两件事我不否认,后面几件光靠我们两个人可干不成,正道那些人……算了,不说这些,你别拖延时间了,你只需告诉谢幽客,我要和她交换就好;她愿不愿意,是她的事。反正她若不愿,你就等着魂飞魄散。”说到这里,她瞧了一眼莫绛雪,“好好的大喜日子,别成了你们的忌日。” 话音刚落,外头响起一道惊雷,接着,几道闪电划过夜空。 谢清徵抱着手臂,道:“你听听,老天都听不下去了,要降天雷劈死你呢。” “劈死我也算解脱。”檀鸢不和她斗嘴,调息完毕,站了起来,点亮殿内的灯,挨个搀扶起那些奄奄一息的手下,为她们疗伤。 不一会儿,外头便下起了雨。 谢清徵传音给谢幽客,一阵交谈之后,同檀鸢道:“她让你等一等,她亲自捉了人,送过来。” 檀鸢微微一笑:“我就知道她会同意。她也算是个人物,若不是她留有后手,就凭你们几个,我还不放在眼里。” 谢清徵轻声道:“是啊,可你把我耍得团团转,不是因为你有多厉害,而是我曾经真心实意地怜惜你,心疼你和慕凝的过往,谢浮筠也是。你只是比我们更卑鄙。” 说完,她不去看檀鸢的表情,她听见雨水打在扁舟上的声音,飘到大殿门口,瞧了一眼,只见外面的天,乌云滚滚,如墨汁一般,湖泊之上,停着数叶扁舟,雨水四溅,如白珠碎石。 极目远眺,湖中满是芦苇菱叶。 谢清徵出神地瞧了一会儿,撑开莫绛雪送她的那把红伞,冲进雨中,飞到湖面上,采摘红菱。 莫绛雪背着琴,不动声色地站在大殿门口,等谢清徵回来,风雨将她的白衣吹得猎猎作响,她的目光落在谢清徵身上,一派柔和静谧。 檀鸢替那些手下疗完伤,站了起来,懒懒散散地倚在大殿的柱子上,目光落到湖面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清徵采摘了一大把红菱,清洗干净后,飘回来,不客气地朝檀鸢道:“喂,你重新种了红菱啊?你把瑶光派布置得和当年一样。” 檀鸢没吭声。 谢清徵道:“怎么?成了你的阶下囚,我还不能吃一点你种的红菱吗?” 檀鸢抱着手臂,道:“吃吧,以后我不在这里了,你想怎么吃都可以。” 莫绛雪早已熟练地点上了三根香。 师徒二人席地而坐,谢清徵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块白布铺在地上,将红菱放了上去:“当年在那只花蝴蝶编织的梦境里,我就想着,等来了姑苏,来了瑶光派,我一定要采些红菱给你吃,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才实现这个愿望。” 莫绛雪道:“难为你记了那么多年。” 谢清徵笑道:“也是突然想起的……新婚之夜,没有交杯酒,吃点红菱也不错……喏,你尝一尝。” 她将一个剥好的红菱送到莫绛雪唇边,莫绛雪也为她剥好了一个。 一旁的檀鸢见了,又转开了视线,悠悠道:“也不怕我给你们下毒。” 谢清徵道:“你最好能毒死我们。” 上一刻她们还像仇人一样厮杀,下一刻又像朋友那般聊了起来。 问她慕凝去哪儿,怎么样了,她一直避而不答;不提慕凝的死,不嘲讽她不爱慕凝了,她就还可以客客气气地同她们聊聊天。 谢清徵原本对她恨之入骨,可看到这些红菱,想起少年时的檀鸢,那抹恨意一时又难以发作。何况,现在受制于人,确实发作不了。 便继续心安理得剥红菱给莫绛雪吃、给自己吃。 吃着吃着,谢清徵忽然又问檀鸢:“后悔吗?” 檀鸢正出神地望着湖面,闻言,应了声:“什么?” 谢清徵道:“后悔认识慕凝吗?” 因为她,不远万里,来到中原;因为她,数十年来,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飘零各地,机关算尽,死生师友。 檀鸢转过身来,看着她们师徒俩,淡淡地道:“没什么可后悔的。”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谢清徵一面剥红菱,一面想起,当年檀鸢将重伤的慕凝背起,惊惶失措要去找大夫的模样。 “本来我们可以不必这样的。”谢清徵轻声道。 她们有相似的情感经历,她以为,她们可以互相理解,成为真正的朋友。 “如果当年我在,我会为帮你们合结魄灯,你不必陷害浮筠,直接和浮筠说,浮筠也一定会帮忙。” 檀鸢笑道:“你帮不了我,浮筠也帮不了我,有能力这么做的人,不会主动帮我。”顿了顿,她又敛了笑,谨慎地道,“你现在也变滑头了,故意同我聊天,好转移我的注意力,诶,谢幽客怎么还不来?你们拖延时间想做什么?” 谢清徵还未回答,这时,莫绛雪忽然开口道:“檀鸢,你复活了慕凝之后,慕凝是不是接受不了你做的那些事,又自杀了?你带她去海外,是还想继续找复活她的方法么?” 大殿外雷雨交加,几道闪电划过夜空。 檀鸢死死盯着莫绛雪,目光森冷,闪电将她的脸映得一片惨白,令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狰狞。 “聪明人有时也很惹人讨厌,你还是不要开口说话比较好。” 她抬起了手,谢清徵立即起身挡在莫绛雪面前,岂料,檀鸢还未有下一步动作,便有一把金光四溢的长剑竖在了谢清徵的身前。 谢清徵抬起头,看见那道手持金弓的锦衣身影,欣喜道:“阿娘,总算有一次你没来晚!” 谢幽客立于风雨之中,原本满眼担忧,还未开口,见她们师徒俩身体紧紧贴在一块,刹那间,满面怒容,一挥手,拍出一道掌风,将她们两个拍散了些。 “你俩别给我挨这么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0-200 第191章 掌风强劲,却并不凌厉,谢清徵被拍得趔趄一下,与莫绛雪隔开了半步的距离。 她原本就在强行忍着疼痛,被谢幽客这么轻轻拍上一掌,脏六腑都好似要碎了去。她弯下腰,咬了咬牙,压下疼痛后,又直起身子,故作轻松道:“阿娘,你好凶啊……” 谢幽客见她三魂七魄俱在,想来没怎么被折磨,暂时放下心来,冷哼了一声,挟着一身水汽,步入殿中。 莫绛雪瞥了一眼谢幽客,眉心紧蹙,却没说什么,只是主动靠近谢清徵,向谢清徵伸出了手。 谢清徵面无血色,笑了一笑,抬手,与她十指相扣,肩并肩站着。 谢幽客又狠狠瞪了她们一眼,也没再说什么,收了自己的佩剑,挡在她们师徒身前,目光幽冷,望向檀鸢。 她只带来了三个人,谢浮筠,萧忘情,裴疏雪。 檀鸢敛了戾气。 当着故人的面,她也不好意思再去教训故人之女。 她将目光落在谢浮筠身上,微笑道:“浮筠,好久不见,你看上去,和当年一模一样……” 当年,檀鸢最后一次见到谢浮筠,是在温家村。彼时,檀鸢在温家村用村民试药。 谢浮筠途径温家村,见村民都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瘟疫,便留下帮忙。她用自己的修为治好了村里的一些孩童,送那些人暂时去外地避疫,但还没来得及治好的人,纷纷变成了咬人的毒尸,她治疗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尸毒传播的速度。 那时,正道对毒尸不甚了解,尚未来得及研制出解药。 谢浮筠猜到与魔教有关,第一时间想要通知正道的人,可她那时叛出了天枢宗,和谢幽客决裂,被正道追杀,她便传信给了从不追杀她的、唯一还可信任的萧忘情。 结果可想而知,一天、两天、三天,萧忘情迟迟不来。 谢浮筠那时修为虽高,但修炼邪术遭到反噬,又有恶诅在身,还散了许多功力治病救人,身体早已虚弱不堪。 村里的毒尸越来越多,有的毒尸甚至跑到了镇上,她一路追赶,追上去,杀了那些毒尸。 回到村里后,一些染疫的村民,害怕自己也变成发狂杀人的毒尸,相约一起自杀,对自己下不了手的,便互相帮忙,还有的,跪在谢浮筠面前,求谢浮筠杀了她们。 那一天,村里染疫的人,全都死了,死在谢浮筠的剑下。 那一天,谢浮筠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将沾满鲜血的剑,递到谢清徵手中,用摄魂术操纵谢清徵,杀了自己,与此同时,封印了谢清徵的记忆,用自己的魂魄封印了整个村子,防止尸毒外扩,还将天璇剑封印在了西山,净化煞气。 彼时谢幽客刚接任宗主之位,正在处理孤鸿影的丧事,从萧忘情那里得知消息时,她甚至没来得及脱下身上的孝服,匆匆赶到温家村,正好撞见谢清徵杀谢浮筠的那一幕。 她亲眼看着谢清徵杀了谢浮筠,看着谢浮筠魂飞魄散,她拼尽全力,只来得及抓住谢浮筠的一片残魂。她握着那一片残魂,一遍遍撞向封印,试图冲破封印,带走谢清徵,撞得头破血流,却依旧无能为力。 一日之内,恩师离世,师姐魂飞魄散,养女生离死别,她捂着脸,血流满面,泪流满面,她匍匐在地上,痛苦得缩成一团,像个失魂落魄的疯子,喊得撕心裂肺。 那是她此生最失态的模样。 那日,檀鸢在暗处瞧着,萧忘情在明处陪着,萧忘情还将昏厥过去的谢幽客,送回了天枢宗,悉心照料了三天三夜。 檀鸢没想到,谢浮筠宁愿自毁元神,魂飞魄散,也不肯向谢幽客服软求助。 好在,谢幽客身上有一片谢浮筠的残魂,无论如何,谢幽客都会想方设法去合成结魄灯。 七年之后,莫绛雪破了温家村的封印,带出了天璇剑和谢清徵。 在璇玑门,檀鸢以“水烟”的身份看见谢清徵恶诅发作,便忍不住猜想,谢浮筠临死之前,是否将谢清徵夺舍了? 她将枯荣咒种在谢浮筠的三魂七魄中,无论谢浮筠的魂魄到哪儿,诅咒都会如影随形,除非有人帮忙转移。 论剑大会上,她引导沐紫芙下杀招,天璇剑果然护主;可谢浮筠与谢清徵的性情实在不同,檀鸢一时还不能完全确定,苗疆之行,她便以“昙鸾”的身份,接近她们师徒俩,风月幻境一事,果然逼出了谢浮筠现身——由此,便知道谢清徵的体内有两道魂魄。 在蛮荒之时,檀鸢将自己十年功力传给谢清徵,是真心希望谢浮筠的魂魄能得到修缮,谢浮筠能够复活过来,当然,也是借机博得谢幽客的手下留情,好名正言顺脱离蛮荒,被遣送回苗疆。 合成结魄灯之后,谢幽客失踪之后,檀鸢也一直在寻找谢浮筠的下落,想当面和她说上一声,对不住。 如今,谢浮筠站到了她的面前,道歉的话,又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因为,无论说多少声“对不起”,都弥补不了她对谢浮筠的伤害。 谢浮筠将佩剑扛在肩上,先瞧了一眼谢清徵师徒俩,见她们两个安然无恙,才看向檀鸢,随意地笑笑,道:“你的事我听说了不少,你想救人,当年可以直接和我说的。” 她是个“好管闲事”之人,绝不会坐视不理。 檀鸢转开了视线,目光有些闪躲,眼中不知是愧,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叹道:“不愧是母女俩,能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谢浮筠问她:“我已经活过来了,你想救的那个人,复生了吗?” 檀鸢沉默不答。 谢清徵道:“娘亲你还戳她心窝呢,刚才就因为这事,她要掐死你的女儿呢。” 熟稔的、受了委屈和长辈告状的口吻,谢浮筠听得心中一动,转头望向谢清徵,微微一笑,道:“我和你阿娘还没定下名分呢,不过你既然喊我一声‘娘亲’,你这个女儿,我认定了。” 接着,谢浮筠转眼看向檀鸢,敛了脸上的笑意,淡道:“我的死,没能救回她,实在是可惜。” 檀鸢面无表情,喃喃自语般,道:“她会活过来的,我一定会让她活过来的……” 莫绛雪道:“你还不肯让她安息吗?” 谢清徵生怕师尊又触怒檀鸢,紧张地捏了一下她的手心。 檀鸢看向莫绛雪,冷冷地道:“你死的时候,你怎么不肯安息?你为什么还要活过来?你能活过来,慕凝为什么不能?” 谢清徵抢在莫绛雪前面,开口道:“我师尊活过来了,是因为这世上还有她留恋的人;慕凝不愿活下去了,是觉得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包括你!她宁愿死也不想再见到你,檀鸢,你应该让慕凝得到安息。” 檀鸢闻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厉声道:“你们别在那里一唱一和!我想做什么是我的事,你们管不着,要是再敢多嘴,我今日便要你们师徒再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谢清徵心中不服,还想开口说些什么,谢幽客冷冷瞪了她一眼,她抿了抿唇,不敢再说了。 眼见她逐渐被激怒,谢浮筠挡在师徒俩面前,冷静道:“你想做什么,你想复活谁,我不管,但我和你之间的血海深仇,今日还是一并算个清楚,你也别牵扯到小辈的身上,先把她的骨灰交出来。” 谢浮筠说得心平气和,脸上丝毫不见怒气和怨气,檀鸢对她有愧,来回走了几步,按下怒气,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个坛子:“这里面装着她一半的骨灰,还有一半在苗疆,等我们三人到了安全之地,我会传书告诉你们剩下一半藏在哪儿了。” 谢浮筠面色彻底冷了下来:“你居然把她的骨灰分离了?” 骨灰若分离,魂体亦会感受到裂解的痛楚……谢幽客闻言,猛地转过身,看向谢清徵。 难怪,刚才只是轻轻拍她一掌,她的反应便如此之大…… 谢幽客眼中浮起一丝愧疚,将手按在谢清徵的肩头。 谢清徵安慰道:“阿娘,我又不是一般的鬼,这点痛我还是能压下去的。”又抬起与莫绛雪相牵的手,笑了一笑,“你看,师尊也一直在灌灵力给我呢。” 谢幽客冷哼一声,并不言语,对莫绛雪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却还是渡了许多真气过去,替谢清徵压制疼痛,又拍出一道金色的定魂符,贴在她的额上,定住她的三魂七魄,叮嘱她道:“你不许再动手,剩下一切,交给我们解决。” 谢清徵吹了吹那道符箓,问身旁的莫绛雪:“师尊,你看我现在像不像僵尸?” 莫绛雪伸出另一只手,按在她的额上,按在那道符箓上,看着她,没有说话。 谢幽客这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算眼下杀了檀鸢,夺了一半的骨灰,可若是拿不到剩下一半的骨灰,谢清徵的三魂七魄,可能会散去一半…… 这时,萧忘情朝檀鸢道:“你可以直接走的。” 檀鸢抱着谢清徵的半坛骨灰,扫了她和裴疏雪一眼:“是啊,我可以直接走的。” 可临走前,她还是想救一救这两个人。 已经害了那么多人,背叛欺瞒了那么多人,临走前,总要捞走那么一两个朋友不是?要不就真成孤家寡人了。她这人热闹惯了,还是喜欢有那么一两个人在自己身边陪着。 何况,裴疏雪是医修,她要继续复活慕凝,身边少不了医术精湛的医修。 裴疏雪咳了两声:“不必带上我,我不会跟你们走的。” 她看上去和刚才没什么两样,面颊苍白,眉目纤柔,脸上满是掩不住的惆怅和病弱。 萧忘情发鬓微微散乱,手中的拂尘不见了踪影,她看着裴疏雪,双唇动了动,轻声道:“也是,她回来了,你也不必和我狼狈为奸了……” 裴疏雪闭上眼睛,没有搭理她,面上无悲亦无喜。 作者有话要说: 挖的坑差不多都埋完了吧,这章温家村的描写和前文有些出入,我把前文稍稍改了一下,下章开杀啦; PP S: 假设你们穿进这,你们最最想穿成哪个角色?我的话,我穿成狐狸就好,除了小时候被沐紫芙虐待过一回,剩下的大部分日子,都挺舒坦的~~~ 第192章 这时,萧忘情朝檀鸢道:“你可以直接走的。” 檀鸢抱着谢清徵的半坛骨灰,扫了她和裴疏雪一眼:“是啊,我可以直接走的。” 可临走前,还是想捞一捞这两个人。 已经害了那么多人,背叛欺瞒了那么多人,临走前,总要捞走那么一两个朋友不是?要不就真成孤家寡人了。她这人热闹惯了,还是喜欢有那么一两个人在自己身边陪着。 裴疏雪咳了两声,道:“不必带上我……我不会跟你们走的……” 她看上去和刚才没什么两样,面颊苍白,眉目纤柔,满是掩不住的惆怅和病容。 萧忘情发鬓微微散乱,手中的拂尘不见了踪影,她看上去憔悴了许多,双唇动了动,轻声道:“也是,她回来了,你也不必和我狼狈为奸了。” 裴疏雪与她站在一处,却没有看她,面上无悲亦无喜。 檀鸢瞧了瞧裴疏雪苍白的脸色,又瞧了瞧萧忘情,勾唇,恶趣味地笑了笑:“忘情,你不想她跟着我们走吗?” 萧忘情注视着裴疏雪,眼中没有怨恨,没有愤怒,淡淡地道:在她的身上,她不愿走,我也不能绑她走。”又看向谢浮筠,“她不愿用结魄灯疗愈自己的身体,浮筠,我走之后,你劝一劝她吧,她会听你的。” 谢浮筠没有回答。 裴疏雪倚在殿内的石柱上,仍是面无表情。 谢清徵看着萧忘情,心道:“临了你还要将人推出去,也不知裴副掌门听了这些话,心里是什么滋味……” 在场的人心知肚明,裴疏雪心悦者是谁,唯有萧忘情,自始至终,都认为她喜欢的是谢浮筠。 所有人也都默契地不点破,任由这对怨侣痴缠误会。 檀鸢道:“她还是和我们一块走吧,有她在,忘情你才会安心。阿凝也还需要她帮忙治疗。” 裴疏雪是医修,她要继续复活慕凝,身边少不了医术精湛的医修。 “你们想走,问过我的意见吗?”谢幽客冷哼一声,上前一步,与谢浮筠并肩而立,二人手中佩剑齐齐出鞘。 檀鸢看着谢幽客,拍了拍手中的骨灰坛,笑道:“谢宗主,难道我高估了你对小谢道友的情分?还是你一如既往地心狠手辣?宁愿看自己的女儿魂飞魄散,也要抓住我?” 谢幽客冷笑:“别人受你威胁,我谢幽客偏不受你威胁,在她魂飞魄散之前,檀鸢,我会先让你死无全尸;她若魂飞魄散,苗疆便是下一个十方域,我会让毒教所有人,为她陪葬。” 她可不是莫绛雪,舍不得谢清徵受半点伤,今日,哪怕谢清徵会散去一半的魂魄,她也要将罪魁祸首手刃。 她看向谢清徵:“除恶务尽。徵儿,你暂且忍耐些,就算拿不到剩下一半的骨灰,只要你剩一片残魂,我就会想方设法修缮你的魂魄,无论是十年,二十年,还是一百年。” 这话当真狠辣,像一把刀子,搅得莫绛雪脏六腑都跟着痛了起来。她用力捏了一下谢清徵的手心,胸口微微起伏着。 明知这话七分假三分真,是故意说给檀鸢听的,可她只要一想到那种可能性,心中便不可自抑地疼了起来。 谢清徵反握着她的手,叹道:“也可以吧,你们保我一片残魂,我也会想办法修回来的……但是,阿娘,我魂飞魄散之后,你得认我师尊——” 话音未落,雨幕中,又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开口道: “檀姑娘,你走之前,天权山庄的账,我们先算个明白。” 温温柔柔的语气,却不失肃杀之意,谢清徵抬眼看去,见到一张尤为漂亮的面孔,从殿外走了进来,走到了大殿门口,站定。 云猗手握长刀,斯斯文文地堵在了大殿门口。 姒梨越过她,蹦蹦跳跳地走进大殿,走到师徒俩身边,抹了一把脸上并不存在的雨水和汗水:“诶可算找到传送阵传送过来了!累死我了!” 檀鸢常在苗疆和瑶光派两地之间往来,必定设下了传送阵,她们一通好找,才在醉月楼客栈的密室找到。 除了云猗和姒梨,门口还站了一道青衣身影。挺拔如松,眉目傲慢。 沐青黛手握见愁笛,步入大殿,恨恨地盯着萧忘情。 紧随其后的沐紫芙,则是抱着一具尸体,一进殿,她便遵照沐青黛的指令,迅速闪到莫绛雪的身后避着。 眨眼之间,殿内多出了一群人,檀鸢敛了脸上的笑,待看清沐紫芙怀里的那具尸体,脸色顿时扭曲起来。 沐青黛这才怨恨地瞪向檀鸢,讥讽道:“亏你还曾是瑶光派的人!竟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你若敢将她挫骨扬灰,我即刻命令阿芙将慕凝的肉身撕了,我看你还怎么复活她?” 她的母亲走火入魔一事,也和檀鸢脱不了干系。 萧忘情降真香里的毒,还有那首苗疆曲子,皆是从檀鸢这里得来的。 谢清徵转过身,第一次瞧见慕凝的模样。 白衣胜雪,一尘不染,眉目间的清寒冷淡,确与莫绛雪有三分相似,她躺在沐紫芙怀里,双眸紧阖,也不知檀鸢用了什么药物保存尸身,冷艳面容瞧上去还有一丝血色,仿佛只是沉睡过去,不久便会苏醒。 “把她还给我!”檀鸢怒喝一声,纵身朝谢清徵那边扑去,与此同时,翻手一掌,试图操纵谢清徵。 谢清徵向退后几步,痛感涌上来的瞬间,额前贴的那道符箓金光暴涨,一道金色流光如细线般沿着符箓而下,依次流过脖颈、前胸、腹部……在她身上结出了一道咒印,死死定住她的三魂七魄。 莫绛雪翻琴在手。琴响之时,刀剑之声齐响,谢幽客、谢浮筠、云猗三人迎上前去,联手围攻檀鸢,沐青黛则是直取萧忘情。 萧忘情赤手空拳迎敌。 沐青黛喊道:“你们谁缴了她的拂尘啊?还给她,我要和她决一死战!” 她不打手无寸铁之人。 谢浮筠朗声笑道:“这位道友,这种时候了还这么讲究啊!她会化元掌,可要小心了!”说着,将一柄拂尘抛了过去。 萧忘情不客气地接过拂尘,万千银丝往沐青黛身上招呼,微微笑道:“青黛,你的招式是我教的。” 瑶光、天璇、天玑三派合一后,她汇集三派的心法、乐谱,去芜存菁,创了璇玑心法、剑法,还有乐律,使得璇玑门不到年时间,便从险些覆灭一跃成为修真界的中流砥柱。 沐青黛呸了一声,道:“我不用你教的招数!”她只用瑶光派,还有沐家独创的招式。 一片混战中,谢清徵和莫绛雪护着姒梨、沐紫芙闪身后退到安全距离。 檀鸢的那些手下围将上来,想夺回慕凝的尸身,莫绛雪拨弦,琴音如水荡涟漪般散开,道道音波将那些人掀飞在地。 谢清徵心安理得地躲在莫绛雪的身后,她想从沐紫芙怀里接过慕凝的尸身,看着沐紫芙,好声好气道:“阿芙,你们姐妹俩联手去报仇吧,我来看着她就好。” 沐紫芙非但不听她的指令,还冲她嘶吼了一声。 谢清徵吹了吹额前贴着的符箓:“变成毒尸了,脾气还这般大……与其在这里吼我,不如去看看你的姐姐…………” 大殿内,沐青黛的笛音忽转,曲调变了一变,沐紫芙听闻变调声,立刻将慕凝抛到谢清徵的怀里,纵身去撕萧忘情。 谢清徵将慕凝抱在怀中,一片冰冷僵硬。 她探了探慕凝的鼻息,毫无生气。 三魂七魄都不在了,怎可能复生? 她看见慕凝的脖颈上有一道鲜明的剑伤,怔了怔,旋即叹息一声,问道:“阿梨,你们是在哪里找到慕凝尸身的?” 姒梨席地而坐,道:“醉月楼里。绛雪离开苗疆之前,特意嘱咐我们俩盯着檀鸢,看檀鸢在你们走后有什么动作。你们到了中原之后,她一直有和我们传音联系,你们在石室里说的话,我们全听到了。” 莫绛雪原本就带着试探的目的来苗疆,期间谢清徵以寻找养母为由带着檀鸢在苗疆各地乱晃,转移檀鸢注意力,莫绛雪则和云猗在暗中调查。自从檀鸢说烧了谢清徵的肉身后,她便怀疑谢清徵的骨灰落到了檀鸢手中。 与谢幽客相会之后,她得知骨灰当真不在谢幽客手中,便确认檀鸢有古怪。之后又听裴疏雪讲述经过,结合过往经历,更是一步步印证了心中猜测。 揭露檀鸢之前,她便和苗疆的云猗传音联系,要她们几人在苗疆找寻慕凝的下落,以防檀鸢招魂谢清徵,此后,也一直与萧忘情对话,名为揭露真相,实则拖延时间。 莫绛雪早就料到,一旦开始揭露檀鸢,檀鸢必会有所行动,她第一时间一定是藏好慕凝,以防落到她们几人手中,成为要挟她的把柄。而云猗和姒梨早在这一步,候她多时。 此刻,慕凝的尸身终于落到了她们手中。 “把她还给我!” 自从慕凝出现后,檀鸢便再也笑不出来,口中只剩这句狂怒的咆哮。 谢幽客、谢浮筠、云猗三人与她缠斗在一起,她杀红了眼,刀剑刺入身体,也丝毫不觉疼痛,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谢清徵怀中的慕凝,不断朝谢清徵这里靠近。 谢清徵搂着慕凝,向后退了退,满不在乎地道:“那你先把我的骨灰还我,要不然我就和你的……和慕凝同归于尽。” 她原本想说“你的相好”,后面想想,慕凝死前必然怨极了檀鸢,不想和檀鸢成双成对,便改了口。 檀鸢双眼赤红地看着谢清徵:“把她还给我!” 一面说,一面默念咒语,操纵谢清徵的灵体。 四分裂的痛感再度袭来,额前贴的符箓骤然炸开,谢清徵紧紧抱着慕凝,戾气横生,恨声道:“你再操控我试试!我立刻一把火将慕凝的肉身烧了!”说着,掌心燃起了一团业火。 檀鸢的身体乍然破碎成上万只灵蝶,蝶群飞舞,如万千箭雨一般,疯狂地扑向谢清徵。 谢幽客三人联手结阵,将半数以上的灵蝶阻拦在面前,却仍有簇簇灵蝶,飞蛾扑火一般,直朝谢清徵扑去。 莫绛雪疾速弹拨琴弦,琴音肃杀,弦光所到之处,一只只灵蝶立时碎为齑粉。 以往只见檀鸢幻化成上千只灵蝶,从没见过今日这般多的幺蛾子,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谢清徵掌心翻飞,拍出一道业火,红色火焰席卷蝶群。她的骨灰分离,身体疼痛不已,业火威力也骤减。正当此时,一只灵蝶发出刺耳尖啸,冲破火光,不要命一般,扑到谢清徵身前。 灵蝶幻化成人形,一旁的姒梨吓得瞠目结舌,直接拔剑出鞘,刺向檀鸢的腹部。 与此同时,莫绛雪的琴弦也再度缠绕上檀鸢的脖颈。 一剑贯腹,檀鸢握住剑锋,稳住颤颤巍巍的身形,吐出一口血,她抬起了另一只手。 很奇怪,她捂住的不是腹部,不是被琴弦缠绕的脖颈,而是胸口,心脏的位置。 好像心脏那边传来了难以言喻的疼痛,她看着慕凝,哆哆嗦嗦,跪倒在地,眉头紧蹙,额头满是冷汗,面色越来越苍白。 她的身上全是血,鲜血将白衣染红,她抬眼去看谢清徵,什么话都没说,眼中却好似有千言万语,泪水滚滚落下。 谢清徵怔怔地看着她。 她看上去似乎和刚才没什么不同,可她的眼神,和刚才很不一样,不再是讥讽的,冷淡的,而是绝望的,痛苦的。 一瞬间,好似回到从前种下同生蛊的那段时日,谢清徵跟着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姒梨想要拔剑,谢清徵蓦然喝道:“别动!”她伸手,直接捏断了姒梨的剑,让剑刃堵住檀鸢腹部的伤口。 “怎、怎么了?不能杀她吗?”姒梨不明所以。 谢清徵看着檀鸢,摇了摇头,主动将慕凝送到檀鸢的怀里。 “你……你你被她控制了?”姒梨道。 谢清徵还是摇头。 姒梨问:“到底怎么了?” 谢清徵开口,涩声道:“她身上的忘情蛊……好像解开了……” 姒梨啊了一声,难以置信:“离开苗疆之前,我们找过教主,教主该不会……羽化了吧?” 谢清徵问:“你们和教主说什么了?” 姒梨道:“就说了你师尊在石室内说的那些话,教主这些年肯定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不信你问她……” 谢清徵看向檀鸢。 檀鸢还是什么都没说,将慕凝小心翼翼揽在怀里,低头去看慕凝,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来回轻抚慕凝脖颈的那道伤口,唇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无声地哭着,泪水爬满了脸颊。 她用结魄灯将慕凝复活过来,可慕凝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举剑自刎了。 那时,她抱着的慕凝的尸体,感受到的,不是痛彻心扉,而是一股背叛。 她恨慕凝自刎,就好像慕凝背叛了她一般,她将正道搅得乌烟瘴气,她想要正道所有人都为慕凝陪葬。那时,她真的不爱慕凝了…… 她又不是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那人什么都不用做,她心甘情愿地奉上自己的一切,只为了看到那人的一个笑,纵然那人不愿接受自己也没关系,她就只是想让对方开心;内心全是柔软,全是各种舍不得,舍不得说尖锐的话,舍不得强迫对方做不喜欢的事,哪怕被伤得体无完肤,都舍不得怪对方;不顾一切地想要保全对方,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愿意为了那人,对抗全世界…… 她真心爱过一个人,她还记得那种滋味,只不过,后来,她再没感受过。 她不知道要怎么爱慕凝,复生后的慕凝,亦感受不到她的爱,只觉她面目全非。 可她现在知道了,她再次感受到了,慕凝却再也活不过来了…… 檀鸢抱着慕凝的尸体,似痴似狂,站起身来,喃喃道:“阿凝,我带你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我们再也不要回来了……” 她重新记起了那份情意,她依旧记得自己要带慕凝走。 要带慕凝远走高飞,不要让这个地方再拘束她,让她可以自由地泛舟湖上…… 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回到这个伤心之地。 檀鸢抱着慕凝走向门外,谢浮筠伸手去夺她腰间的乾坤袋,她毫不反抗。 她的眼中再也看不见她们,她的眼里只有慕凝,她甚至没同她们再说一句话。 谢幽客警惕地看着她,举剑,打算一剑斩下她的头颅,永绝后患。 谢清徵抬手按下。 莫绛雪亦道:“别杀她,还有一半骨灰没到手。” 谢清徵反应过来:“拦住她!小心她自杀!” 可已经晚了,下一刻,“噗通”一声,檀鸢抱着慕凝,睁大眼睛,望着湖面,跪倒在了大殿门口,一动不动。 雨水兜头浇下,将她脸上的血迹冲刷干净,地上流淌着蜿蜒的血迹,谢清徵飘过去,探查她的鼻息。 没有气息了…… 探查她的身体情况,身上没有一处是致命的外伤。 她是心裂而死,心脏上裂开了无数道缝隙,千疮百孔,破碎得不成样。 这些年,她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对母亲下手,只要杀了母亲,她身上的忘情蛊便能解开。 可她没有这么做。 一旦忘情蛊解开了,汹涌的爱意、压抑多年的痛意,便会如潮水般涌来,她知道自己承受不了那份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活不下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檀啊,这一辈子坏事做尽,活得千疮百孔,实在很难he,转世后,多做做善事,再和慕凝相爱吧~~~ 檀鸢死了。 小谢、姒梨、云猗:啊?诶…… 师尊(冷淡):我妻还有一半骨灰怎么办…… 谢幽客(正得发邪):坏事做尽,早死早超生……我女儿还有一半骨灰怎么办? 谢浮筠、裴疏雪:诶……诶……诶……命运弄人…… 还在与萧忘情战斗的沐青黛:我们姐妹还在认真打boss! 第193章 ——人和人之间就像天上的白云,聚了散,散了聚,你我有缘相聚一场,交个朋友不好吗? 脑海响起初见时,檀鸢的那句俏皮话。 犹记当年,那个苗家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谢清徵抬手覆在檀鸢的眼上,轻声道:“不好,一点都不好。当你的朋友,要被你算计,被你所伤,下辈子相遇,我们当陌路人就好了。” 檀鸢阖上了双眼。 谢清徵心情复杂,满腔的愤懑、阴恻恻的戾气,都随着这个苗家女子的死去一同散去。 情义,谎言,仇恨,皆成空。什么都不剩下。 她抬眸,望向莫绛雪。 她本就是重情之人,当年,因着同心蛊的缘故,她感受着檀鸢对慕凝的爱与恨,她在檀鸢身上看到了自己,百般怜惜同情檀鸢和慕凝的结局,从前,她当真害怕自己会落得个檀鸢那般的结局。 所幸,死而复生后,师尊每一次都选择了她,坚定地走向她。 莫绛雪负手而立,原本神色淡漠,见她望了过来,眼中冰雪消融,似水一般,泛起了柔和的波澜。 两两对视,默默无言。谢清徵心中愈发柔软。 她被心上人珍视地捧在了手心里,她是幸运的。 冷不防,谢幽客站到她们师徒之间,挡了她们的视线,冷声道:“就这么死了,真是便宜她了,就该挫骨扬灰,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谢浮筠望着檀鸢,没有说话,面上闪过茫然、悲悯、唏嘘,闻言,叹息一声,道:“算了吧,师妹,她害了我,可我毕竟也回来了,没有魂飞魄散。” 谢清徵收了与莫绛雪对视的缠绵目光,也叹息:“算了吧,阿娘,她最后也没得到她想要的……她生前的罪孽,自有阴司去判……” 谢幽客收剑入鞘,冷哼:“偏你们心软,去做好人,我来当恶人。” 倘若师姐一片残魂不剩,当真灰飞烟灭了,那她誓要檀鸢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如今师姐回来了,她便大发慈悲,不去计较太多。 论如何,历经多年风风雨雨,她们一家三口,总算团聚了…… 想到这儿,谢幽客斜眼看莫绛雪,只觉她十分碍眼。 莫绛雪浑然不觉,面无表情地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个玉葫芦,拧开,收了檀鸢的魂魄,淡声道:“她暂时还不能入轮回,另一半骨灰的下落还没问出来。” 谢幽客顿觉莫绛雪顺眼了一些,心中也有了决断:“不错,她炼出毒尸,危害百姓,危害正道,魂魄至少要在镇魔塔里拘押个几十年,才能送她入轮回。哼,关一关她,说不定还能免她入了畜生道。” 有了对公的决断,她这才望向谢清徵,轻声道:“我已传音给寒林,让她带人去苗疆寻访你的骨灰了。” 谢清徵学她的模样,冷哼:“你不是心狠手辣,宁愿我魂飞魄散吗?” 谢幽客语气软了几分,悠悠解释:“那是气她的话,总不能被她压了气焰。”顿了顿,又冷怒,“这是你和长辈说话的口吻吗?” 谢清徵连忙缩到莫绛雪身后躲着。 莫绛雪回眸看了一眼谢清徵。 谢清徵冲她眨了一下眼。 莫绛雪不动声色,转回头,提醒道:“谢宗主,萧忘情。” 她示意谢幽客大殿内还有一个人没解决。 谢幽客果然转移了注意力,大步迈入殿内。 殿外的雨势渐大,雨声哗啦啦作响,这时,殿内清越的笛音骤然高亢,在风雨中听来分外凄厉。 谢清徵也闪身进入大殿,正见沐紫芙十指如钩,猛地抓向萧忘情,眼见就要抓破萧忘情的脑袋,萧忘情纵身后退,挥动拂尘,卷过两个十方域的修士挡在自己身前。 “喀嚓”两声,沐紫芙徒手捏爆了那两个修士的脑袋,迸裂的脑浆像掺了血的豆花,有一丝血浆险些飞溅到一旁的裴疏雪,萧忘情闪身挡下,那一丝血浆便溅到了萧忘情的黑白道袍上。 连一丝血都不舍得溅到裴疏雪身上。 谢清徵啧了一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檀鸢活着的时候说过,她一死,立刻会有人将自己的骨灰扬了;可眼下,自己的灵体完好无损,除了有些许疼痛外,并无异样。 那个诡计多端的苗家女子是不是又撒谎了? 其余几人也跟了进来,堵在大殿门口。 云猗取出怀里的手帕,擦拭刀上的鲜血,问沐青黛:“青黛妹妹,要帮忙吗?” 沐青黛被这声“妹妹”肉麻到,皱了皱眉,道:“不要!” 她是直来直去的脾气,说不要,便当真不想要她们几个插手帮忙。 萧忘情温声道:“云庄主,君子不乘人之危,你还是君子吗?我看,你既不是庄主,也不是君子了。我原以为,你可以做个真君子,没想到,你也会自相残杀,一夜之间,屠尽山庄满门高手,将天权山庄拱手让人。” 谢清徵心道:“又来了又来了,云猗问沐长老要不要帮忙,她便拿云猗开刀……死前也不愿让我们几个痛快,当真是一点悔意也没有……” 云猗微笑不语,默默擦拭刀刃,姒梨则是冷哼一声,抬手,飞掷两枚银针过去。破空声传来,萧忘情拂尘轻挥,银针袭向姒梨面门,云猗横刀闪到姒梨身前,“叮叮”两声,银针被刀刃弹落在地。 饶是如此,云猗也没上前与萧忘情缠斗,温温柔柔地说道:“我不是真君子,我只是一个修行的普通人,贪嗔痴,爱别离,怨憎会,我都有。我倒是想上前以二敌一来着,但青黛妹妹不愿,那便算了。萧掌门,等你死后,我再斩下你的头颅。你怕死吗?” 萧忘情微笑道:“死有何惧?我得到的权力和荣耀,是你穷尽一生也无法得到的。生前呼风唤雨就够了,哪管死后如何呢?” 众人望着她,满脸写着“无可救药”。唯有莫绛雪静静站立在一旁,神色娴雅,望向裴疏雪。 沐青黛骂道:“最虚伪的人是你!云猗再怎么样也比你好上百倍千倍!萧忘情你有什么资格说她啊!” 她自己平时总骂云猗短视,因情损志,这会儿却听不得萧忘情说云猗半点不好。 萧忘情耐心道:“青黛,我不是说她不好,我只是想说,任何人被逼入绝境,都是没有选择的。” 沐青黛怒喝:“你作恶多端,是被逼无奈?你害死我阿娘,是没有选择?” 萧忘情无奈道:“确实没办法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将功成万骨枯,死一些人在所难免。” 沐青黛怒道:“强词夺理!强词夺理!凭什么我阿娘要死在你手里啊?凭什么我们要给你当垫脚石啊?” 萧忘情先前败于谢浮筠之手,被缴了拂尘,身上还带着伤,可她实在太过熟悉沐青黛,对沐青黛的招招式式了解得一清二楚。沐青黛的修为也大不如前,哪怕有沐紫芙助阵,双方也只是堪堪打个平手。 这会儿,沐青黛被她激怒,露出了一个破绽,她拂尘一抖,银丝挺直,袭向沐青黛脖颈,眼见就要缠上沐青黛的脖颈,沐青黛翻身后仰。沐紫芙纵身上前,徒手抓住了拂尘,双手瞬间被银丝划开了数道口子,鲜血点点滴滴落下。 沐紫芙成了行尸,不知疼痛冷热,当即咆哮一声,又去抓萧忘情。 萧忘情手持拂尘,身形晃动,拂尘忽左忽右,自四面八方袭向沐青黛,沐青黛凝神招架,不敢再分神开口怒骂萧忘情。 谢清徵也瞥了眼裴疏雪。 裴疏雪盘膝坐在大殿的东北角,运气调息,她像是早已预料到了结局,面如死灰。 她是萧忘情的软肋,谢清徵真想把她再捉过来,用来威胁萧忘情,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谢清徵对她的观感十分复杂,一时竟不想她再掺和进来。 算了,算了,还是针对萧忘情就好…… 谢清徵转开视线,看向萧忘情,开口,亲切地喊了一声:“萧姨。” 萧忘情身子微侧,瞥了她一眼,颇有风度地颔首微笑,以作回应。 谢清徵道:“欲修仙道,先修人道,这是你教我的。做人做久了,忘了自己要成仙了吗?要权力何用?云猗若想求权,当年就不会退隐了。” 萧忘情微笑道:“徵儿,你没得到过,你没体会过,所以你不知道,生杀予夺、俯视众人的滋味有多美妙。绛雪把你教歪了,当年你若拜入我门下,我定会将你调.教得更好,不会问出这般天真的问题。” 谢清徵哼道:“权势非我所求,我只求与心上人长相守,家人友人平安健康,此生得证大道。” 萧忘情耐心道:“徵儿,当只有拥有权势才能自保时,你便不会这么想了。” 谢幽客生怕她把谢清徵教歪,插嘴道:“萧忘情,你真是堕入魔障而不自知。” 萧忘情瞥了一眼谢幽客:“谢宗主,玄门之首的位置,你坐得,我坐不得?” 谢幽客冷道:“你有本事,自然坐得!你若光明正大与我争,我说不定会高看你几眼!可你都做了什么?” 萧忘情扑哧一笑:“我做了什么?谢宗主,你质问我之前,怎么不想想你师尊孤鸿影做了什么?我只是想报父母之仇,所以杀了萧岱宗,孤鸿影呢?竟以此为把柄,要挟我,要我听从她的号令。你们师姐妹在天枢宗相亲相爱的时候,我在替你们的师尊干脏活累活,替天枢宗除去眼中钉肉中刺。我也想过忍辱负重,忍到你谢幽客接手天枢宗的那一天,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可孤鸿影是怎么对你说的?” “她居然说我心中藏奸,居然要你在坐稳宗主之位后,想办法铲除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反抗,难道等任人宰割吗?” 谢幽客气得胸口微微起伏,恨声道:“她是这么说过!可萧掌门,萧忘情!我除你了吗?我继任宗主之位后,打压天权山庄,打压玉衡宫开阳派,唯独没有打压过你,没有打压过璇玑门!”她将手按在了剑柄上,“我现在真后悔没有听师尊的话,我就该及早铲除你!” 萧忘情神态自若,温言道:“谢宗主,收起你那份高高在上的姿态。你确实该后悔。我也后悔,当时心软,犹豫了片刻,没有对你杀死手,招致今日的反扑。这些年,我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到了最高处,众人仰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再也不用当别人的棋子,我很快活。不过,你有句话说得对,世人大多不关心真相如何,是非对错由活着的人说了算。今日,若是我赢,那我便是替天行道,剿灭了你们这群邪魔歪道;可你们赢了,你们便是大仇得报。” 因着分神与她们对话的缘故,萧忘情的招式稍缓,话音刚落,嗤的一声,她的衣袖被沐紫芙扯破。 她笑道:“瞧瞧,这便算是我们割袍断义了。” 她还是那副成王败寇的平和心态,没有丝毫悔意。 她们眼下要合力杀她,易如反掌,可要她低头认错,那真是难如登天。 她宁愿死,也不愿折腰低头。 沐青黛气得怒火中烧,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收了笛子,拔出腰间佩剑,青衣闪动,长剑飞舞,剑光霍霍,朝着萧忘情前后左右一阵急攻,狂怒之下,竟一剑刺中了萧忘情的右肩。 这一剑不深,但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迸流而出,萧忘情就此落了下风。 姒梨大声喝彩:“好!” 谢清徵暗想:“得再引她说些话才好。” 她转眼看向莫绛雪。 不需拖延时间时,师尊不开口说一句多余的话,神态自若,静观二人打斗,见她望过来,师尊也望向她,与她静静对视。 她传音请教:“师尊,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莫绛雪传音道:“你问她,倘若当真问心无愧,为何要一直求证?” 求证? 谢清徵心思转了一转,当即明白莫绛雪的意思,朝萧忘情开口道:“萧姨,你先前要和檀鸢交换断肢再生的蛊方,要反抗孤鸿影,所以陷害我娘亲,这勉强算你重色轻友。可你害我们几人又算怎么回事?为了合成结魄灯吗?可我听檀鸢说,你也不是那么急着合成结魄灯啊。” 若真迫切想要合成结魄灯,当年在一念村,她就该趁着玉衡鼎虚弱,直接捉了它,打回原形,而不是将它放回蛮荒。 “还有,你已经坐上了盟主之位,夔谷一役,你明知那三千人不是我的对手,为什么还要他们来埋伏我,激怒我,让我双手沾满血腥?” “徵儿,你堕入魔道,心性大变,故而大开杀戒,这个怎能怪到我头上?” “萧姨,我不是怪你,那天我确实杀了很多人,若不是师尊及时赶来,我造下的杀孽会更多……我只是觉得,你这样做,不是想要置我于死地,而是在证明什么东西。你在证明什么呢?” 萧忘情不语,手中拂尘舞得既快又狠,拂尘的气劲带得沐青黛衣衫猎猎作响。 “萧姨,你不肯说,那我来猜一猜:你的身世和我一样坎坷,但我后来有璇玑门的庇佑,有师尊的庇佑,所以,总的来说,你小时候过得比我更不容易。你饱尝冷言冷语,饱受旁人的捧高踩低,所以你后来一心想要建立一个不看出身,道法平等的门派。你做到了。我在璇玑门的大部分时间,都过得很开心,这点要谢谢你。你在乱世之中,给了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一个家。” 听到这里,萧忘情终于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徵儿,你的话真多啊。” 谢清徵笑了笑:“没办法,我就是这样的人啊,小时候在村里没什么人同我说话,后来到了璇玑门,就喜欢叭叭叭说个不停。” “话说回来,我似乎在晏伶,云猗,师尊,我,还有沐长老身上,看到了大差不差的经历。” 她们几人,都曾是正道中人,哪个不曾踌躇满志?哪个不想拯救苍生?哪个不愿登顶仙途得道飞升?可是,后来,双手沾满鲜血,堕魔,隐退,跌落尘埃,饱受误解,屈辱,谩骂。 “当然,除了晏伶,我们几人的经历,很多都是你和檀鸢一手促成的。” 萧忘情转眼看向谢清徵,问她:“这些话,是你想说的,还是绛雪想说的。” 谢清徵笑道:“我们师徒一体,我说的,自然也是绛雪想说的。” 她也直呼师尊的名讳,喊得无比亲切自然。 谢幽客闻言,瞪了她一眼。 莫绛雪抬手摸了摸谢清徵的脑袋。 谢幽客又狠狠瞪向莫绛雪。 莫绛雪收回了手。 她素来镇定,遇到天大的事都是一脸的波澜不惊,被这么瞪上几眼,自然还是面不改色。 谢清徵道:“萧姨,你分明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了我们,但你不杀我们,只是观察我们,想看看我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晏伶选择报复所有人,云猗报复族人,我报复害死师尊的人、杀到我面前的人,我师尊和沐长老选择报复首恶。” 善意被辜负,理想被摧毁,道心被践踏,礼法是拘束,正道是虚伪,她们经历了许多丑恶,除开晏伶,她们几人做出了不尽相同,又十分相似的选择。 一念成魔,一念成神,很多时候,善恶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萧姨,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有了和你相似的经历,就会理解你,站到你那边,变成和你一样的人?你是不是想通过我们来证明,你的报复没有错,你的杀戮没有错,都是别人先对不起你,所以你才选择报复的?倘若你问心无愧,为什么要一直在我们身上求证?” 萧忘情没有回答,挥着拂尘,招架沐青黛的攻势。她落了下风,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血透湿衣,招式不如先前迅疾。 沐青黛替她回答:“不会的!萧忘情,你自己一脚踩入了泥潭,还想要我们跟着你一块踩进去吗!我偏不如你所愿!我偏不要变成你这样的人,不会!永远不会!”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声嘶力竭吼出来的。 伴随着这一句话,剑刃穿腹而过。 一剑穿腹,萧忘情却是开怀大笑,她向来习惯克制地、冷静地微笑,淡笑,鲜少有这种开怀大笑的时候。她微微仰头,看向高处,眼中盈满了泪光,一边笑,一边揉了揉眼眶,朗声道:“好!青黛,我们说好了,你永远不要变成我这样的人,永远永远……” 沐青黛没有回应,霎时,瞪大了双眼,瞳孔剧缩,惊恐万分地喊了一声:“阿芙!停手!” 萧忘情听见了身后的一身闷哼,转身,鲜血溅上了苍白的脸颊。 沐紫芙徒手抓碎了一颗心脏。 却不是萧忘情的心。 裴疏雪站在了萧忘情的身后,与萧忘情面对面站着,胸口的血汩汩冒出,她目光哀伤地看着萧忘情,像是悲悯,又像是爱怜,抬了抬手,想擦去萧忘情眼里的泪水,可终究没什么力气了,抬到一半,无力地垂下手,软倒在地。 萧忘情的身体比意识先一步反应过来,她抱住了裴疏雪,手足无措地堵住裴疏雪胸口的血,不断给裴疏雪灌输灵力,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意识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凄厉痛苦的嚎叫。 站在门口的众人也一惊,忙闪身上前,围住裴疏雪。 她们只想取萧忘情的性命,并不打算杀裴疏雪。 裴疏雪瞳孔渐渐涣散,看向谢幽客,嘴唇翕动,鲜血自唇边不断溢出,却坚持开口:“放过她……谢师姐……放过她……用我的命,换……她一命……” 谢浮筠抢上前去,直接从萧忘情怀里夺过裴疏雪,在裴疏雪身上点了几个穴道,替她止住血。几个人轮流往她身上渡气续命。 萧忘情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裴疏雪。 心脏破碎,还能救吗?可以的,可以的,只要迅速给疏雪换一颗完整的心就好了……有结魄灯在,她一定能将疏雪复活过来…… 裴疏雪又看向了萧忘情,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她想说,她爱过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那个人,温文尔雅,温柔倔强,陪伴她长大,总是将自己觉得最好的东西送到她面前,在她生命最黑暗的时光,陪伴她,照顾她,不惜一切代价拯救她,那真是一个很温暖很温暖的人啊。 那个人,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就被萧忘情亲手摧毁了…… 可自己收不回那份爱了。 那个人,温文尔雅是她,温柔体贴是她,圆滑世故是她,悯弱怜幼是她,野心勃勃是她,阴险毒辣的,也是她。她真的无可救药地爱着她…… 裴疏雪缓缓闭上了眼睛。每天眼前一片血红,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个温文尔雅、不卑不亢的少女,笑吟吟地向她踱步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断更了几天,但这章6000字!!! 扭曲的爱,敞亮点多好啊~~~接下来没有刀啦,我还得让师尊反攻~~~ 第194章 大殿内,死的死,伤的伤,一片狼藉。 沐紫芙站在原地,手上满是鲜血。沐青黛给她下达了诛杀萧忘情的指令,是以,萧忘情被一剑贯腹时,她迅速袭向萧忘情的胸口,不料却被裴疏雪挡下,误杀了裴疏雪。 裴疏雪与她有一场浅薄的师徒情分,她一身医术皆是裴疏雪所授,可她没了神志,无法思考,只是双眼无神地望着裴疏雪。 萧忘情狼狈地跪在地上,以头抢地,发出了一声凄厉绝望的嚎叫。 谢幽客漠然地瞧了她一眼。 她原想体面地赴死,不过是成王败寇,棋差一着,她死之后,她们这些人绝不会苛责裴疏雪,她本可以了无牵挂地死去,毫无悔意地死去,笑着死去。 可现在,那张温和亲切的面容被鲜血和泪水模糊,显得狰狞又苍白,向来一尘不染的道袍也沾满血渍。 她眼睁睁看着裴疏雪为救自己而死,她终于领悟过来裴疏雪的心意。 谢幽客看着她,眼前忽然浮现出自己匍匐在温家村的结界外,泪流满面、血流满面的狼狈模样。 天道好轮回!她们这些人经历过的,痛失所爱的滋味,无能为力的滋味,萧忘情终于也品尝到了。 谢幽客负手而立,只觉十分快意,当真比亲手杀了萧忘情还痛快!她勾唇冷笑,金色面具下掩着的双眸,却又闪过一丝悲切的痛意。 谢浮筠红了眼眶,搂着裴疏雪,不断给裴疏雪渡气,双唇翕动,喃喃自语。 她说得很小声,很颤抖,很含糊,一开始,没人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她越说越哽咽。 萧忘情匍匐在地,忽然之间,听清了,她浑身一颤,抬眸看向谢浮筠,泪水和着血水一同滑过脸颊。 她的眼前一花,大殿内的凌乱,渐渐幻成了某年某月,某个清风明月的夜晚: 四个少女泛舟湖上。谢幽客端庄地坐在船头,告诫她们不要破戒;裴疏雪明眸流盼,笑吟吟与她对视一眼,她心领神会,与裴疏雪联手按住不肯破酒戒的谢幽客,强行灌了谢幽客一口花雕酒;谢浮筠神情潇洒,仰躺在舟中,望着天上的明月,笑着道:“将来,我的师妹做天枢宗的宗主,疏雪你做天玑派的掌门人,然后我们三个再扶持忘情做天璇派的掌门人,完美!” 她不置可否,温声问:“浮筠,你呢?”谢浮筠醉眼蒙眬,说着醉话:“我有你们三位掌门人当我的亲友,罩着我,护着我,我自然就在修真界横着走啦,将来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啦……” 心中的剧痛早已盖过了身体的疼痛,萧忘情脸上挂满了泪,低下头,一遍遍地道:“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非但没有保护好你,还不择手段伤了你,伤了所有人…… 谢浮筠没有看她,紧紧抱着死去的裴疏雪,哽咽重复当年说过的那句话:“我的师妹做天枢宗的宗主……疏雪,你做天玑派的掌门……忘情做天璇派的掌门……我有你们三位掌门人当我的亲友……罩着我,护着我……我就在修真界横着走了……将来,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了……” 胸口传来阵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谢幽客转开身,背对众人,微微仰头,眼中泪光莹然。 她们三人自幼被谢浮筠护着长大,到头来,没有一个人保护好她,全都狠狠伤了她。 “浮筠,对不起……”萧忘情说完最后一声对不起,将利刃送入自己的胸口。 鲜血迸溅而出,她翻搅剑刃,剜下了自己的心脏。 这时,大殿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谢清徵转身看去。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晨曦微露,一群修为精湛的锦衣修士涌入大殿,躬身向谢幽客行礼,听候谢幽客指令。 还有二十多名蓝布衣裙的仙教教众,簇拥着一名满身银饰的苗家女子,奔向檀鸢的尸首。 檀瑶跪坐在檀鸢的身前,轻轻喊了一声:“阿姐。” 檀鸢躺在地上,抱着慕凝,再无法回应她的话语。 檀瑶道:“阿娘陨落了……阿姐,我带你回家……” 谢幽客敛了黯然的神色,望着檀瑶,道:“你是接任教主之位的圣女?” 檀瑶看向谢幽客,强忍哀痛,起身,恭恭敬敬,躬身行礼:“谢宗主。” 谢幽客颔首回礼,冷声责难:“檀鸢是你们苗疆的人,这些年你们对她多有包庇遮掩,眼睁睁看着她危害中原正道,危害中原百姓,你们也不无辜!” 檀瑶深吸一口气,解释道:“谢宗主,当年我阿娘拆散了我阿姐和慕凝姑娘,又给我阿姐灌下忘情蛊,以致阿姐性情大变。后来,慕凝姑娘身死,我阿姐一意孤行想要复活慕凝姑娘。我阿娘见她变成这样,心中有愧,因而这些年睁一眼闭一眼,不忍揭穿她。阿娘也时常劝阻她,可她总说自己已经脱离了教派,她做什么,都不关我们的事。” 谢幽客冷笑:“呵。她活着的时候,你们包庇遮掩她,放任她危害中原正道;如今她死了,你自然要说她已经脱离了教派,她做什么都和你们仙教无关。” 那位新接任教主职位的圣女,眼眶通红,仍是不卑不亢地道:“谢宗主,子女做错了事、走错了路,一个母亲能做的不多。我阿娘这些年一直被愧疚折磨着,如今,她已自刎谢罪,我教上下从未谋害中原修士,从未有危害中原正道之举,请明鉴。” 谢幽客沉吟不语。抛开檀瑶打的那些感情牌,檀鸢确实脱离了仙教,此后也再未入教,而教主身为一个母亲,包庇了自己的女儿,女儿被揭露后,教主为避免累及教派,选择干脆利落地自刎谢罪,像是早就做好了这个打算……中原与苗疆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眼下中原正道哀鸿一片,还有好多烂摊子要收拾,不适合挑起正道与苗疆的对立。 沉吟片刻,谢幽客暂时揭过这茬,先公后私,转而道:“躲藏在苗疆的那些邪魔歪道,你们最好主动送到天枢宗来;还有,我女儿的骨灰被檀鸢藏在了苗疆,请你找出来交我。” 檀瑶闻言,从一个苗家女子手里接过一个坛子,亲自献给谢幽客:“谢宗主,清徵姑娘的骨灰我已命人寻来,我阿姐的肉身也请允许我带回苗疆。” 谢幽客冷眼瞧着她,她一开始不主动拿出来,等自己开口了,才奉上谢清徵的骨灰坛,以此来交换檀鸢的肉身。 谢清徵生怕自己的骨灰落到谢幽客手里,被谢幽客威胁要与莫绛雪断绝关系,忙闪身上前,不客气地夺过坛子:“我的我的,应该交到我手上才对!” 她抢过自己的骨灰坛,纵身后退,转手塞到莫绛雪的怀里:“师尊,你先替我收着。” 今日是她们拜堂成亲的大喜日子,这骨灰,就算是她送给师尊的定情信物。 莫绛雪珍重地抱着她的骨灰坛,轻轻嗯了一声。 谢幽客冷冷横了她们师徒一眼,咬了咬牙,在外人面前维持着风度,回檀瑶道:“檀鸢的尸体你可以带走了,但她的魂魄必须拘押在天枢宗,百年之后,方可再入轮回。” 檀瑶轻轻叹息一声,走到了师徒俩面前。 她定定地看着莫绛雪,朝莫绛雪作了一揖,道了一声:“仙师,珍重。”又看向谢清徵,躬身行礼,替檀鸢道了一声:“对不起。” 师徒二人没多说什么,淡淡还礼。 檀瑶收敛了檀鸢和慕凝的尸身,离开了瑶光派。 师徒二人目送她们远去。 谢清徵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迷梦蛊梦境里的那个小檀瑶,笑靥如花、天真烂漫,总喜欢央求姐姐带她出去玩耍,而今,一日之内,母亲自刎,姐姐自绝,她坐上了教主之位,连悲痛的时间都没有,风尘仆仆,赶到中原,在中原和苗疆之间周旋,力求保全教派,收敛姐姐的尸身…… 檀瑶走后,谢幽客方才冷哼道:“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她倒比檀鸢更适合当教主。”说着,又传音给远在苗疆的谢寒林,将谢寒林教训一顿,让她多学着点。 谢寒林正牵着一条狗,带着一群人,在苗疆的迷障林里捉蛇、找清徵师妹的骨灰,冷不防被谢幽客一通训斥,气得一屁股坐地上,将手上的蛇打了个结,丢得远远的。一旁年长的修士蹙眉告诫:“少宗主,不可失仪。”谢寒林又从地上爬了起来,七窍生烟道:“走啦!回天枢宗了!” 大殿中,谢幽客收了萧忘情的魂魄,从容不迫地吩咐手下,找两具棺材来,把萧忘情和裴疏雪的尸体收了,葬了。 沐青黛犹豫片刻,提醒道:“萧忘情挖了自己的心脏。” 萧忘情这是想她们救裴疏雪一命。 谢幽客摩挲着玉扳指,看着哭成泪人的谢浮筠,又看了看怔怔发呆的谢清徵,再望向神色淡然的莫绛雪,沉吟片刻,道:“并非私仇,萧忘情和檀鸢一样,魂魄需要镇压百年,方可再入轮回。至于,萧忘情的心脏……”她看向沐青黛,“你们愿意给谁就给谁,总之,我不救人。” 按她从前的处事风格,她定要这三人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眼下,她看着那个不争气的师姐,心道,算了,师姐把裴疏雪当自己的妹妹一样看待,当年,死一条狗,师姐都要哭得死去活来,若真将她们俩挫骨扬灰了,师姐完全恢复记忆后,指不定又要哭成什么样。 天枢宗结界里还关着一群人,谢幽客望向云猗,面无表情道:“正道要重建秩序,天权山庄之乱由你而起,你把山庄收拾干净再隐退。现在跟我走吧。”又瞥了眼谢清徵,“好好陪着你娘亲,等我处理完正事,再找你们两个算账!” 谢清徵和莫绛雪对视了一眼。就知道还要秋后算账…… 谢幽客迈出大殿。 天枢宗里,还有一场屠杀。 云猗握了握手中的刀,似在犹豫要不要跟上。姒梨牵过她的手,柔声道:“走吧,山庄里面毕竟还有你的门生。” 大殿内,莫绛雪将谢清徵的骨灰合到一处,放到一个坛子里装着。 谢清徵化为鬼火,绕着莫绛雪飘了一阵,重新化成人形,揉了揉手臂胳膊,道:“好了,现在一点也不痛了,就是有点晕,我得吸一吸阳气。”莫绛雪牵过她的手腕,渡了一抹自己的灵气过去。 结契双修后,她们之间的真气可以互相交融。 沐青黛来回走了几步,目光落在萧忘情满是鲜血的尸体上。 她忽然想起,父母尚未离世的那一年,三派合一的那一年,她年岁尚小,在青松峰的松下吹奏笛子,那位温文尔雅的掌门人,衣袂飘飘地落到她面前,取下腰间的玉箫,与她笛箫合奏一曲《喜相逢》,含笑的眉梢眼角,说不尽的温柔。 父母离世后,萧忘情将她接到身边,亲自传授她乐律、剑招,笑吟吟地告诉她:“青黛,我会把你当我妹妹一样看待。” 她们有半师之谊。她曾死心蹋地的辅佐追随萧忘情。 可偏偏是萧忘情,害得她家破人亡。 沐青黛蓦地红了眼眶,下定决心,道:“算了!阿芙与裴疏雪师徒一场,弑师有违天道,我去救她吧!” 救她,让萧忘情死得瞑目些。 谢浮筠抹了抹泪:“我和你一块去。” 她们抱着裴疏雪回璇玑门,谢清徵和莫绛雪跟着一块去。 到了紫霄峰,谢浮筠和沐青黛找结魄灯复活裴疏雪,谢清徵和莫绛雪守在门外,看着空荡荡的山峰,心情复杂。 上一辈的恩怨情仇,到今日,总算有个了结。余下的恩怨纠葛,愤懑不平,便只能交给时间了。 谢清徵道:“师尊,我们回缥缈峰看看吧。” 莫绛雪嗯了一声,带着谢清徵,御剑回了缥缈峰。 峰顶细雪飘落。 千万株寒梅在雪中傲然绽放,暗香浮动,疏影横斜,梅林深处传来几声清越鹤唳。 缥缈峰上,一景一物皆如往昔,萧忘情未曾挪动这里的东西,像是在等待她们师徒回来的这一天。 落地后,莫绛雪站在一棵梅花树下,抚摸树上的刻痕。 谢清徵曾在这棵树下站了三年,静观寒暑枯荣,悟道励心,身子也跟着一截一截拔高,每长高一些,她就在树下划一道刻痕,直至十八岁那年,她长到和莫绛雪一般高。 可她只活到了十九岁。 莫绛雪看得出神,冷不防,一个阴凉的身躯从背后贴了上来。 “我们拜堂了,拜天拜地,拜祖师,也对拜了,师尊。” 含笑的话语,还是那声熟悉的称谓。 莫绛雪转过身,揽住谢清徵的腰,淡淡挑眉:“你想说什么?” 谢清徵凝望着她如雪般皎洁的玉颜,明眸澄澈:“昨日是我们拜堂成亲的日子,昨夜,本该是我们洞房花烛夜的时候,趁现在没人……” 莫绛雪瞥了她一眼,目光扫向四周:“你想在这儿?” “怎么可能?你不正经,想到哪里去了?”谢清徵凑近,“趁现在没人,我要亲一亲你!”说着,在莫绛雪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 早就想这么做了,在拜天地拜祖师的时候,在秘境里的时候。她就很想亲一亲她。 她的师尊,她的妻子,她的心上人。 莫绛雪闭上眼睛。 轻柔的吻落在了脸颊上,蜻蜓点水般的一吻,浅尝辄止的一吻,旋即便要离去。 “亲一亲你,我就满足了。”谢清徵笑着道。 莫绛雪睁开眼,看着她,没有说话,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按住她的脖颈,不让她离开,反手将她抵在了梅花树下。 背抵在坚硬的树干上,身前被人压着,谢清徵轻哼一声,眯了眯眼,清澈的眼眸迎上那道温柔的目光:“师尊,是你想这儿吧?” “怎么可能?”清冷的话语在耳畔响起,吻却是热情缠绵的,绵密的吻从耳根,下颌,绵延至唇边,莫绛雪含住她的唇,用舌尖描摹她的唇形,柔软湿滑的触感绽开,她情不自禁张开了唇,想要探出舌尖,与之交缠,加深这个吻,莫绛雪却猝然停下,淡淡勾唇,“我只是,趁现在没人,亲一亲你。” 作者有话要说: 说萧裴扭曲,其实双谢组到现在也还在拉扯哈哈哈~~~只有我们师徒组,想通之后,没了外力阻碍后,两个都打直球,还有我们的天作之合组,姒梨也喜欢打直球~~~我和你们说,直球就是更容易有老婆,现实也是~~~ 第195章 微风细雪里,头顶的梅花随风晃动。一片花瓣落在莫绛雪的肩头。她站在风雪之中,墨发随风轻拂,眉目沉静,眼中含着浅淡促狭的笑意。淡淡雪光映在她的脸颊上,更衬得她肤若凝脂。 谢清徵轻轻哼了一声,瞧得恍惚,眼里盈满柔情和欢喜,又忍不住微微一笑,伸手替她拂去那瓣梅花,勾过她的脖颈,吻向她的唇。 似痴似醉,低声呢喃:“那你就亲个够……你也让我亲个够……” 柔软与柔软贴合,紧紧相拥,唇齿相依。 依旧是温柔缱绻的一个吻,绵柔清甜的滋味交融,心软得好似要化开。 只是单纯的亲昵,而非求欢。 这一日,险象环生,看了太多生离死别,仇恨、痛苦、不平,都随着她们的逝去而烟消云散。 只要师尊还在她的身边,她们还在一起,还能相拥,还能亲吻彼此,触碰彼此,她便知足了。但愿今后,无论经历多少风波险境,都能像今日这般,化险为夷,缠绵相拥。 吻了一会儿,分开时,她依偎在师尊的怀里,脸颊贴在师尊的肩头,心里依旧是缠绵不尽的滋味。 四周唯有鹤唳声,微风细雪声,沙沙沙沙,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动静,师尊紊乱的呼吸声,擂鼓一般的心跳声,听上去便格外清晰。 “师尊……你心跳得好快……”她故意去听莫绛雪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格外有力,格外得快,只怕昨夜的险象环生,师尊的心都没跳这般快。 莫绛雪闭了闭眼,气沉丹田,将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压制下去。 谢清徵听见她的心跳渐渐恢复平稳,抬起头来,捧着她的脸颊,再度吻向她的唇。 她的唇被蹂.躏得一片鲜红,鲜艳欲滴,还带着灼热的温度。 谢清徵摩挲吸吮她的唇,如愿所偿,再次听见了微微加速的心跳声。 莫绛雪眼眸微阖,眸中好似沾染了湿漉漉的水光,朦胧而暧昧,她淡然地回应着,而后,轻轻将谢清徵推开,转过身,胸口一起一伏,哑声道:“别再亲了……” 再亲下去了,就不会是单纯的亲昵了…… 谢清徵听见她的话,思索片刻,想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轻笑出声,也转开了声,背对着她,缓了一缓。 清冽的冷气吸入肺腑,心里的旖旎冷却几分,谢清徵抿了抿唇,再度转过身,走到莫绛雪面前,牵过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直白赤诚:“我的心不会跳动了,可是,我还是很爱你,很爱很爱。师尊,除非我魂飞魄散了,否则,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誓言一般的话语。从小就惯爱说的赤诚直白的话语。 莫绛雪眸中含着柔软的光芒,抬手捂她的嘴:“现在也别说话了……” 谢清徵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去亲吻她的手掌心,从掌心,一点点吻至指尖,她的十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指甲圆润,透着淡粉的光泽,她的指腹有一层长年累月抚琴带来薄茧。 柔软的唇轻轻刮蹭着那层薄茧,带来一阵粗粝的摩擦感。 还未有更多的动作,谢清徵便又被迫踉跄后退几步,背又抵在了树干上,绵密的吻落在在了她的脸颊、脖颈上,吻得缠绵而热烈。 谢清徵缩了缩小腹,那里传来一阵酸胀感,吻得意乱情迷,她伸手去拉莫绛雪的衣襟,她自己的衣襟也被拉扯开,褪至肩头,莹白的锁骨被亲吻吸.吮,她难耐地仰头,难为情道:“嗯师尊,别再这里……会有人的……” “不会的……”清冷略带沙哑的嗓音。 谢清徵听见,低低一笑:“也是……这里……一向只有我们师徒两个……” 说到“师徒”字眼时,她明显感觉到脖颈间的吻顿了顿,旋即,以吻封缄,唇被堵住,她没法再多嘴。 正吻得缠绵,冷不防,听见了御剑破空声,谢清徵吓得立刻松开怀抱,颤抖着手整理好莫绛雪的衣襟,再拉上自己的衣襟,暗暗祈祷,千万别是阿娘过来了!要是被阿娘撞见师尊把她按在树上亲,阿娘绝对会拔剑砍了她们两个! 莫绛雪白皙的脸颊染着一层淡淡的粉,她闭了闭眼,掩去眼中情.潮,任由谢清徵为自己整理衣衫,她放出灵识探查,看见谢浮筠御剑好奇地站在缥缈峰半山腰的结界外,不由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缥缈峰的结界是她设下的,只有璇玑门几位长老有权限进入,谢浮筠被挡在结界外。 莫绛雪看向手足无措地谢清徵,咳了一声,道:“是你的母亲。” 谢清徵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哪哪哪个啊?” 莫绛雪运转心决,眨眼间,褪去情.欲,恢复了冷然的模样,拍了拍肩头的细雪,淡道:“不会拔剑砍我们的那个。” 谢清徵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道:“那就好那就好……娘亲才不会管这种事呢,你就算把我按在雪地里胡作非为,她撞见了,也只会提醒我们别着凉了……” 莫绛雪:“嗯?” 谢清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臊得转过身,不敢看她,不停地拿头撞树,转移话题道:“师尊,快打开结界,放我娘亲进来,她肯定是有事找我们。” 谢浮筠御剑落到缥缈峰峰顶时,见师徒俩恭恭敬敬地站在竹亭外,竹亭中的桌上放着一张黑底红弦的瑶琴,一管碧绿色的玉箫。 谢浮筠微微一笑,道:“你们师徒在梅林中琴箫合奏吗?倒有雅兴。” “哈哈我们师徒许久没合奏了。”谢清徵摸了摸额头的朱砂印,干笑了两声。她刚刚放过去的,师尊说不必,她坚持要放。 莫绛雪默不作声,颔首行礼。 谢浮筠负手步入竹亭,低声笑道:“就是刻意了些。” 谢清徵惊道:“什么?” “没什么。徵儿,你进来,我有话要问你。”谢浮筠说完,瞥了一眼莫绛雪,见她一身白衣,姿态清雅立于雪中,像一尊清冷的玉像,暗叹一声徵儿有眼光,接着道,“那个,绛儿,还是雪儿,你也进来。” 师徒二人并肩步入竹亭。 莫绛雪目光落在谢浮筠通红的眼眶上,谢浮筠的神情依稀可见几分少年时的明朗潇洒,明明还是那张年轻的面孔,眼神却比初见时少了几分神采奕奕,多了几分沧桑与慈爱。 经历这么多事,少年心气,不知被磋磨了多少? 莫绛雪心中了然,问谢浮筠:“前辈,疏雪怎么样了?” 谢浮筠漆黑的眼眸望向她,轻声道:“过两日应该能醒来。” 谢清徵想起谢浮筠在大殿上的反常,忍不住问:“娘,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结魄灯能疗愈百疾,想来,也能治愈她的失忆。 谢浮筠转而看向谢清徵,定定地看着,抬手抚过她眉心的朱砂印,然后,欣慰地笑了笑,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我和你曾相依为命……我众叛亲离的那段时光,只有你陪在我的身边……” 谢清徵也用力回抱了一下,鼻子一酸,往昔记忆翻涌,她心中温情脉脉,也不说什么“分明是你强行把我掳走的,我是想留在天枢宗过好日子的”。 忽然,她的后脑勺被谢浮筠重重拍了一下,又被谢浮筠用力推开:“逆女!你最后那一剑捅得太用力了,为娘要痛死了!” 谢清徵怔了片刻,不客气地道:“有你这么当娘的吗!你自己操控我的,又不是我要捅你的!你也不和我商量商量,就让我弑母,还封印我记忆,还把我留在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七年!果然不是亲生的就是狠心啊!” 这话她小时候常说,用来谴责谢浮筠的不靠谱。 谢浮筠也嚷道:“你这么胆小我不封印你记忆你不得每晚做噩梦!好像你有多靠谱一样!我的残魂在你体内,你这人有了媳妇忘了娘!为了她连命都不要,我的脑瓜子被天雷劈得嗡嗡嗡的!那个谁——”她看向莫绛雪,“哎怎么教她的?我从小把她当世家千金培养,怎么被你教成这样了?” 谢清徵被她的厚颜无耻震惊了:“哪家的千金小姐会跟着你出入赌坊典衣当剑买酒喝啊?” 莫绛雪扫了两人一眼,打断她们的插科打诨,问:“前辈既恢复了记忆,要回天枢宗吗?” 谢清徵也收敛了几分,正经道:“对,我们去找阿娘!她要是知道你恢复记忆了,一定会很开心!” 谢浮筠也收敛了嬉闹的神色,摇了摇头,淡声道:“我有些事情要想一想,暂时不想见她。你们先回去吧,和她说一声这里的情况便好。” 师徒二人对视了一眼,默然不语。 当年,谢幽客与谢浮筠割袍断义,派人追杀她,谢浮筠最后宁愿死,都不愿再向她求助…… 谢清徵想劝说几句,莫绛雪却按住了她,道:“既如此,那我和徵儿先去天枢宗一趟。” 裴疏雪在三日之后醒来。 睁眼时,她看见沐青黛坐在屋内,抄着一本曲谱,看得专注,沐紫芙安静地站在窗边,微低着头,等候指令。 裴疏雪默然不语,抬手,捂着左胸的位置。 心脏突突跳动,她猜到发生了什么,无力地阖上双眸,心中泛起阵阵剧痛。 沐青黛察觉到裴疏雪醒来的动静,放下曲谱,漠然道:“萧忘情死了,她把自己的心挖给你了;我用结魄灯治好了你,我和阿芙不欠你什么了。我要重振瑶光一脉,至于你的天玑派,是想和天璇派继续合并,还是也独立出来,都随你。” 她说话向来直接,三言两语交代了来龙去脉,没有什么多余的煽情的话语。 裴疏雪问:“忘情的魂魄呢?” 沐青黛道:“和檀鸢的魂魄一同封印镇压起来了,谢幽客说,都先镇压个百年,再送入轮回。你若想等她转世,便好好修炼吧。”说到这里,她才哼了一声,讥讽道,“谢幽客连自己的女儿都能镇压,怎可能轻易放过萧忘情?你怎么这么天真,居然还妄想一命换一命?” 裴疏雪道:“倘若你有一线希望,能换阿芙的命,你会不会天真一次?” 沐青黛不说话了,看向沐紫芙,沉默片刻,道:“一个两个的,都为了情情爱爱要死要活的!阿芙,我们走吧。”. 沐紫芙听闻指令,听话地,蹦蹦跳跳,走到沐青黛的身后,跟着沐青黛离开。 雨过天晴,沐青黛带着沐紫芙回到瑶光派,泛舟湖上。湖上清风涟涟,她手中握着见愁笛,望了望天,耳畔不断回响着两句话: ——你什么时候能够听话懂事一点啊? ——以后,我都会听话了,从今以后,我还是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倘若有一线希望,能换回亲人的性命,她也愿意,天真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 ai小美们,审核姐姐们,看清楚喔,我的主角们只是在树下亲一亲,抱一抱,亲的都是脖子以上的位置,没有进一步的亲热行为噢!劫后余生,步入大结局了,所以亲的缠绵悱恻了一些,不要误锁不要误锁 第196章 “她恢复记忆了,阿娘,你当真不去璇玑门看一看她吗?” 寝殿里,谢清徵幻化成一团鬼火,绕着谢幽客飞来飞去。 谢幽客伏案书写,薄唇紧抿,沉默片刻后,冷声道:“有什么好看的?她有手有脚,修为也高,只要别再结交妖邪,谁也害不到她。” “什么嘛,那你们这算什么吗?你们互相误会快二十年了,你辛辛苦苦将她的魂魄修缮,将她复活过来,又帮她报了仇,你们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说说话,把从前的误会都解释清楚吗?就像我和我师尊那样。” 不提莫绛雪还好,一提莫绛雪,谢幽客眼中立时浮现一道煞气,瞪了一眼那团鲜红色的鬼火—— 却没责骂说什么。 没有斥责的力气,谢幽客疲倦地闭了闭眼,驱赶道:“别烦我了,我还有好多事要处理。” 三天前,谢浮筠去了璇玑门,用结魄灯恢复记忆后,便再没回天枢宗来。 三天前,她们师徒回到天枢宗,谢幽客原本见莫绛雪唇边鬼气浓郁,眼中隐隐冒着怒火,听谢清徵说谢浮筠恢复记忆了,不由得瞬间怔了,又听谢清徵说,谢浮筠不愿回天枢宗,不由怔了半晌,连带着忘了斥责教训她们师徒俩。 回过神后,谢幽客什么都没说,专注处理善后事宜。 她要重建正道秩序,正本清源。 檀鸢和萧忘情的魂魄被她打入镇魔塔中拘押;璇玑门群龙无首,她让沐青黛暂代掌门事宜;天权山庄和开阳派则是暂时交给云猗和姒梨处理;玉衡宫让谢寒林去镇守。 谢清徵和莫绛雪留在天枢宗陪着她,给她打下手,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到了第四日,莫绛雪倒头便睡;谢清徵从人形化回了鬼火,养精蓄锐,她缠着谢幽客,一会儿让谢幽客休息休息,一会儿让谢幽客去看看谢浮筠。 谢幽客忍无可忍地驱赶她。 她还是缠着谢幽客不放。 谢幽客道:“你若闲着无事,就给我去闭关修炼,早日修出肉身来!” 谢清徵道:“我自然是要和师尊闭关一段时间的,但你和我娘亲现在这样,两个人你不理我我不理你的,我怎么放心闭关吗?” 谢幽客道:“你这般胡搅蛮缠,你师尊怎么受得了你?” 谢清徵又从鬼火幻化成了人形,笑道:“哎阿娘你别说,我刚从镇魔塔里出来那会儿,缠了她好久,她怎么赶我我都不走,最后缠得她实在没办法了,就允许我留在她身边了。” 谢幽客冷哼:“只怕她早就猜到是你了,才让你留在身边的。” “我想也是……”谈起莫绛雪,谢清徵唇边挂上了笑,心中满是暖涨的情绪,“她那么聪慧。” 谢幽客受不了她这副模样,挥了挥手:“下去,别在我面前碍眼。” 谢清徵道:“那阿娘,你什么时候去看娘亲啊?” “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少掺和。” “诶,其实,我私心希望,娘亲不要那么快恢复记忆的,阿娘,你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何必记起那些伤痛,仇恨,背叛?不如忘却前尘,重新开始。 可转念一想,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最渴望的往往是寻回那些被遗忘的过往,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 谢清徵道:“阿娘,她失忆后,你不肯告诉她前尘往事,是不是怕她怪你啊?”在她人人喊打的时候,在她彷徨无措的时候,与她一同长大的师妹,她心心念念护着的师妹,非但没有站在她那边,还与她割袍断义,带着人四处追杀她。“你那时四处追杀她,是担心她真将我夺舍了,对不对啊?” 谢幽客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抬手,拍出一道掌风,将谢清徵拍到了门外。 谢清徵化成鬼火飘到窗边,兴奋地火焰一蹦三尺高:“这可是你主动赶我走的啊!我去找我师尊了!” “啪”的一声,窗户也被谢幽客阖上了。 谢清徵立刻窜去了莫绛雪的房间。 莫绛雪尚在榻间酣眠,眉目恬静,青丝如瀑散落枕畔,似一片轻飘飘的雪絮,安静地栖落在梅枝梢头。 谢清徵飘过去,心中满是柔情,俯身在她唇边落下一吻。 她的唇柔软冰凉,好似怎么都吻不够。 可怕吵醒她,搅了她的酣眠,谢清徵只是轻轻碰了碰她的唇,便翻过身去,在她身边躺了下来,静静地等她醒来。 等她醒来,睁开眼,第一时间便能看见自己,一定会很开心。 这般想着,下一刻,便对上了一双浅淡色的双眸。 “师尊,是我把你吵醒了吗?” 她发誓,她亲吻的动作真的很轻很轻。 “不是……”莫绛雪伸手将谢清徵的腰肢揽了过来,揽进自己的怀中,缓声道,“是我做了一个梦,被惊醒了。” 谢清徵低声道:“什么梦能惊醒你呢?” 莫绛雪温言道:“梦见你还小小的,我走在前面,你走在后面,后来,起了一阵雾,我转过身,你不见了,我一直找你,找不到你,就惊醒了。” “你……”谢清徵心中一阵酸楚,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我都快三十岁的人……的鬼了……” 若还活着,今年应该是二十六了,师尊居然还担心她会走丢。 莫绛雪淡淡笑了笑,紧紧抱住她。 她是她在尘世的第一份牵挂,也是唯一的牵挂,她害怕会失去她。 谢清徵好奇地问:“梦见我小小的?是有多小啊?” “十三四岁的模样。” “喔……你初见我时的模样。那下次梦我,要梦见大一些的我,这样我就能保护好自己了,走丢也不会让你担惊受怕了……” 梦境哪里是能轻易控制的?可莫绛雪还是轻轻嗯了一声,应下了这句话。 谢清徵笑了笑,感叹道:“总算一切都结束了,我现在的愿望,就是天下太平,大家和和气气做朋友,不做朋友也行,总之,不要再互相算计了。什么你灭我的门派,我也去灭你门派……冤冤相报何时了……” 这些年,檀鸢做的那些事,仙教那边定是替她遮掩了不少,可再去把仙教灭了又如何?死去的人一样活转不过来。她不想看见更多的人死去了。 莫绛雪抱着她,抚摸她的脑袋,安静地倾听着她的感慨。 “师尊,我总是很难去长久地恨一个人……堕魔后,我恨晏伶,可后来在一念村知晓了晏伶的过往,我又不恨了;阿娘,我也恨过她,她镇压我时,我好恨她,恨不得将她守护的正道灭得一干二净。可那时看到她一夜白头,一下就没那么恨了。” 莫绛雪勾唇,戏谑道:“你那时一定也恨死我了,我把你推开,逼迫你放下私情,我若真活转不过来了,你会怎么想?你一定觉得,从此没人管教你了,快意得很。” 谢清徵大声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我我担心死你了!我被你害得伤心死了!我巴不得你活过来,多多管教我。” 天知道她从前有多羡慕沐紫芙,有亲人的管教约束,拜师后,她终于也有人管教维护了,不再是四处漂泊的浮萍了。 莫绛雪抿唇微笑,低下头去,亲吻谢清徵冰凉的发丝。 谢清徵轻哼:“你故意的,你就是自己想听我说这种话了,所以故意这样说。” 莫绛雪没说话,一声轻笑,又吻了吻她的额。 谢清徵继续道:“前些天,我恨裴疏雪、萧忘情、檀鸢,可她们都死过一回了,萧忘情和檀鸢的魂魄都被拘起来了,我现在也就不恨了,偶尔想想,又有些可怜她们,想早点放她们喝下孟婆汤,忘却前尘,进入轮回。” 莫绛雪道:“我就不恨她们,也不可怜她们,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嗯,我阿娘也不可怜她们。她不会轻易放她们进轮回的。她还不让我去探望,就是怕我会心软。檀鸢身上的忘情蛊解开了,她……她现在一定很痛苦……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莫绛雪想了想,道:“天枢宗擅卜算,你可以找你娘亲卜算一下,看看慕凝是不是转世了。” 她们最后没有看见慕凝的魂魄,不知是她是转世投胎了,还是伤心绝望之下,不愿再被檀鸢复活,魂飞魄散了。 若是转世投胎,那百年之后,檀鸢和慕凝是否还能重聚,便看她们二人之间的缘分了。 若是魂飞魄散了,只怕檀鸢的魂魄,在镇魔塔里也撑不过百年…… 谢清徵道:“嗯,那我们明日去璇玑门找我娘亲,陪陪她。” 长辈之间的恩怨情仇,她们自会解决,作为晚辈,什么劝导、安慰,都不如陪伴。 她们师徒已经在天枢宗陪了三天三夜,陪到谢幽客看见她就烦,也差不多了,该去璇玑门陪一陪另一位养母了。 临行前,谢清徵又去找了一趟谢幽客。 她提了两壶花雕酒,谢幽客正在树下练剑,见她提着酒来,神情有一瞬的恍惚,双唇微动,“师姐”二字险些脱口而出,旋即看清是谢清徵,便一巴掌拍谢清徵脑门上:“谁允许你喝酒的?” 谢清徵揉了揉脑袋,笑一笑,好脾气地道:“娘啊,不是我要喝,是女儿看你心情不佳,陪你喝。” 谢幽客道:“我不喝。” 谢清徵抱着她的手臂,千拖万拽,把她拽到树下坐下:“好嘛好嘛,那你就当是陪女儿喝。” 谢幽客皱眉道:“怎能席地而坐?屋里不是有桌有椅?” “哎呀你女儿就喜欢随地坐。”她和师尊在外游历时,什么荒郊野岭,古庙道馆,累了就随地坐,哪有那么多讲究。 “什么坏毛病?改掉。” 谢清徵嘴上道:“好好好,改。”心里想:“诶随便吧。” 酒过三巡,谢幽客面颊染上一层薄红,她坐在树下,谢清徵枕在了她的腿上,轻声道:“阿娘,讲个故事给你女儿听。” 谢幽客冷道:“有什么好讲的?” 谢清徵道:“讲你师尊的故事呗,或者你们师姐妹小时候的故事啊。” “就那样,没什么可说的。” 谢清徵嘁了声,又伸手碰了碰她的面具:“给我戴戴。” 谢幽客道:“这也要玩?”一面说,一面将面具摘了下来。 谢清徵站了起来,将那面黄金面具戴到自己的脸上,故作威严道:“我是谢宗主。” 谢幽客冷哼:“你若是谢宗主,整个天枢宗都要被你拱手送人。” “我要送也只送我师尊啊。”谢清徵哈哈一笑,将面具还给谢幽客,“所以我当不了谢宗主。” 谢幽客接过面具,重新戴上,静静地望了谢清徵半晌,开口道:“你先和她断绝师徒关系,从此不要再称她为师尊了,我便同意你们结为道侣。” 谢清徵敛了笑,缓缓摇头,轻声道:“不要,她就是我的师尊,她教我功夫,传我道法,她一辈子都是我的师尊,我不要自欺欺人;她爱我,我亦爱她,我们两情相悦,就要堂堂正正的既做师徒,又做道侣。” 谢幽客霍然起身,怒道:“难道你还想背负乱.伦的骂名?” 谢清徵淡声道:“阿娘,我没错,就算全天下都要骂我,我和她相爱也没错。” 谢幽客凝视她许久,脸上的愤怒渐渐消退,又是失望,又是无奈,转开身,道:“明知你会这么说,我还是要问一问你,听你忤逆我,听你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又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谢清徵见她这伤心失望的模样,忽然间,一阵心软,心想:“我以后不在你面前这么喊她便是了……我倒宁愿你清醒时狠狠骂一骂我,好过现在,看见你为我难受……” 她是守正之人,她是正道魁首,要她接受一个满身阴气的女儿,又要她接受女儿和师长逆.伦背德,实在是一件很艰难的事。 可谢清徵还是很想得到她的祝福,哪怕再坚定无悔,再心若磐石,也还是希望,这份不容于世的感情,能得到母亲的理解,包容,祝福。 作者有话要说: 来,师尊反攻场景选择,A.雪中梅林;B.屋中;C.缥缈峰寒潭;D.其它 第197章 “阿娘。” 谢清徵凝望着谢幽客的背影,轻声呼唤。 谢幽客站在树下,抬手抚摸树干,没有回应。 她要结盟便结盟,她说灭魔教便灭魔教,她要合成结魄灯,便合成结魄灯,哪怕被其它宗门围剿,险些覆灭,她也能韬光养晦绝地反击;她谢幽客想做的事,好像没什么办不到的…… 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阻止自己的女儿,去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做,谢浮筠才肯回天枢宗来。 谢清徵又喊了一声:“谢宗主。” 谢幽客转回身来,瞪了一眼谢清徵,道:“我后悔当年没有接你回天枢宗,而是让你留在了璇玑门,如果把你接回了天枢宗,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谢清徵笑着摇摇头:“阿娘,别这样想,没走过的那条路,未必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假使我回了天枢宗,且不说我会不会被排挤,我身上也还是带着恶诅,命在旦夕时,你是一宗之主,你也无法替我转移恶诅。” 谢幽客冷冷地道:“你怎知我不能?你的意思是,你师尊能做的,我做不到?” “哈哈不是,我的意思是,正道魁首身上若带着恶诅,还怎么去剿灭魔教?你想想,我师尊在业火城时……”谢清徵原本顺嘴一说,可脑海闪过莫绛雪修为倒退,手中剑被他人挑落的画面,顿时敛了唇边的笑,说不下去了,沉默片刻,方才继续道:“不管我在璇玑门还是天枢宗,檀鸢和萧忘情始终都要算计我们母女俩的,不是吗?” 檀鸢要借她们之手复活慕凝,萧忘情要当玄门至尊,裴疏雪要报灭门之仇,这盘棋局在二十多年前便布下。 谢幽客道:“可你若不在璇玑门,便不会拜她为师。” 谢清徵扑哧一笑,不以为意:“我和她苦也师徒,乐也师徒。不是师徒,便走不到一起,成了师徒,因着这层身份惹来许多伤心难过。说实话,当年我师尊的名头那般响亮,只要我在修真界,只要我看到了她,我就一定会喜欢上她,想方设法地靠近她,不是拜她为师,也会是别的什么。” 谢幽客一阵无语,半晌,问:“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偏偏要喜欢她?就因为她好看,她厉害?” 谢清徵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脚尖在地上画了个圈。 该怎么说呢,入世这么久了,看过形形色色的人,没有人能比得过师尊在她心中位置,好看吗?自然是好看的,独一无二的气质,清冷不失柔和的气度;强大吗?自然也是强大的,无论是从前的修为高深,还是现在的心若磐石,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巍然不动。 这些,确实都很吸引她,可是…… “她也有不那么好看,不那么厉害的时候……她没护体灵力的时候,灰头土脸,风尘仆仆;她没修为的时候,自暴自弃,不肯修炼,不肯见熟人,她会跪坐在地上捂着脸哭泣,会说一些粗鲁的话,会把菜种死,她那时连衣服都不怎么会洗,还要我教,饭也做得好难吃……”谢清徵想起那一段时间的莫绛雪,眼中闪过诸多情绪。 “那时的她,和寻常道人没什么两样,甚至还不如一般的修士厉害。可我还是好爱她,想长长久久地陪在她的身边,觉得她做什么都很可爱,看见她开心,我就开心,看见她难过,我也难过——” “闭嘴。”谢幽客冷声打断,“这些肉麻话你自己留着跟她说,别和我说。” 谢清徵又是哈哈一笑。 她喜欢同别人聊一聊师尊,也喜欢师尊的名字被别人提起,无论是自己说出口的,还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她听了,心中总是欢喜的。 谢幽客重新坐下,依靠在树干上,微微仰头,望着头顶这棵参天大树,默默出神。 谢清徵也重新躺在草地上,枕在她的腿上,享受这难得的亲昵时刻。 等她酒醒之后,她大部分时候都是那个冷面无情杀伐果决的谢宗主,不是她的阿娘。 “阿娘,你打算何时归隐啊?” 修真界各大宗门的掌门人,往往三、十年一换,心境到了一定程度,便卸去掌门之位,闭关修行,轻易不出山;有的甚至直接遁入仙山隐姓埋名,再不过问修真界的是是非非。 谢幽客回过神来,道:“等寒林能独挑大梁。” 她的话语刚落,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犬吠,接着,一个锦衣女子牵着一条小黑犬,御剑落到院中,望向树下的谢幽客,双眸一亮,径直扑了过去:“师尊,我回来了!我也要躺腿!让我也要躺一躺。” 谢幽客瞥了谢寒林一眼。 谢寒林挨到谢幽客的左腿上躺着,长舒一口气:“可把我给累坏了,三师姐去玉衡宫撑场子了,师尊,我要歇几天再过去。” 谢清徵枕在谢幽客的右腿上,脑袋一歪,碰了碰谢寒林,两颗脑袋轻轻一撞,以示招呼。 是她传音把谢寒林从玉衡宫喊回来的,回来陪谢幽客的,她和师尊接下来要回璇玑门一趟。 谢幽客伸手拍了拍谢寒林的脑袋,又拍了拍谢清徵的脑袋。 那只小黑犬也跑了过来,蹲在谢幽客的身边,眼神亮晶晶地望着谢幽客,兴奋地甩着尾巴,吐着舌头。 谢幽客犹豫片刻,也伸手摸了摸小狗的脑袋。 谢清徵问:“诶,是寒林大,还是我大?” 谢寒林伸手比了一个“二”,又伸手比了一个“四”,“我今年二十四岁。” 谢幽客道:“她比你小两岁。还是萧忘情捡的她。” 当年,恩师陨落,师姐魂飞魄散,养女被封印,她继任了宗主之位,失魂落魄了三日,之后便披甲执剑,率领正道迎战十方域,将十方域妖邪打回了蛮荒。 与魔教交锋时,她连伤怀的间隙都没有,止戈之后,她回到天枢宗,心中满是悲凉。 第二年,萧忘情见她还总是心神恍惚,便从街头捡了个脏兮兮的孩子回来,送给她养。 谢清徵道:“寒林,你在我阿娘身边长大,性子却更像我的娘亲。” 谢寒林哈哈笑道:“没办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从小就这德行。” 谢幽客垂眸望着谢寒林,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根歪的,怎么也正不回来。” 她自幼流落街头,学了一身偷鸡摸狗的本事,当年,谢幽客见她根骨出众,顽劣嬉笑的模样,依稀有几分眼熟,便留在了身边,一点点拉扯长大。 有她在身边,这些年,确实没那么寂寞,本指望她长大后能端庄持重些,没想到,还总是言行不端丢三落四。 谢寒林朝谢幽客道:“师尊,我这是小节不拘,大节不亏。” 刚说完,就又被谢幽客轻轻拍了拍脸颊。 谢清徵又感叹:“萧掌门还真是,没事就到处捡小孩儿,璇玑门里好多孤女,都是乱世那些年,她外出游历时捡回去的。” 谢幽客冷哼一声,没评价什么,腿上的两个小孩,转而聊起了萧忘情。 谢幽客不想提萧忘情。 她撩起自己的一缕白发,看了看,又垂眸望向腿上的两个孩子,她们哭闹嬉笑的模样好像都还在昨日,一眨眼,这般大了…… 再一眨眼,儿时的种种情景,都浮现在了眼前,腿上的两个小孩,幻化成了她和谢浮筠的小时候的模样,她在树下舞剑,谢浮筠在一旁鼓掌嬉笑,她拉着谢浮筠切磋,切磋之后,两人肩并肩躺在草地上…… 渐渐的,困意袭来,眼前又一黑,她闭上眼睛,带着一身酒意,坐在树下,沉沉睡去。 见谢幽客睡过去,谢清徵从她腿上起来,晃了晃一旁的酒坛,从怀里掏出一张蛊方,递给谢寒林:“今日我已经让她喝下蛊酒了,明日、后日……连喝日,她的白发应该就能复黑了。我看看日之内,能不能劝谢浮筠回来……不能的话,我打晕了绑回来。” 谢寒林惊恐道:“你能打过她吗?我师尊有时候都打不过她,之前我见她们俩每隔三天就要切磋一回。” “我肯定不一打一啊。”谢清徵掰着指头数了数,“我、我师尊、沐青黛、云猗、姒梨,我们个人围攻,就不信打不过她一个。” 回到璇玑门时,正是夜晚。 谢清徵在各峰转悠了一圈,没瞧见谢浮筠。 她想起从前谢浮筠一声不吭叛离宗门的经历,有些担心,连忙跑去找沐青黛打探消息。 沐青黛暂时接管了璇玑门,忙着处理璇玑门的善后事宜,忙着切割瑶光派和璇玑门,头也不抬地道:“除祟去了,最近东海海域出了一只鲛妖,她提着剑就去了,肯定还要回来的,裴疏雪还有话要和她说呢。” 谢清徵喔了一声,暂且放下心来,回到缥缈峰的梅林,在一颗梅花树下,挖出两坛女儿红。 当年,她在缥缈峰悟道三年,闵鹤师姐外出云游,带回三坛女儿红,师尊出关的那一年,她挖了一坛出来喝,还剩下两坛。 她打算给闵鹤师姐送去一坛。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如今,萧忘情的魂魄被镇压,璇玑门的修士人人胆战心惊,生怕被天枢宗打击报复。这几天,已经有不少修士宣布脱离璇玑门,投奔其它宗门去了。闵鹤阻止不了,只能一面安抚留下的人,一面协助沐青黛处理善后事宜。她忙得不可开交,似乎只有忙起来,她才不会去想,恩师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谢清徵将一坛女儿红送到她的手上,看见她通红的眼眶,憔悴的神态,什么都没说,只是叹息一声,然后朝她挥挥手,回了缥缈峰。 谢清徵携着剩下的一坛酒,去找莫绛雪。 距离拜堂成亲,过去了四日,她们师徒一直围着别人转,忙着各种各样的事,连交杯酒都还没喝上。 月色如霜,整个缥缈峰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 谢清徵飘回梅林,却没在梅林看到莫绛雪的身影。 她想,师尊此刻定是在缥缈峰峰底的寒潭修炼。 那寒潭是师尊加入璇玑门后,亲自去极北之地寻来的千年冰晶融化而成,灵气充沛,可解百毒,可疗外伤,也可辅助修行。师尊的修行速度远胜常人,与自己双修之后,修为更是一日千里。有寒潭加持,修行速度会更快。 谢清徵暗暗琢磨,得想个办法,把寒潭挪到天枢宗的那个秘境里去。 她还惦记着,要和师尊住进那个世外桃源一般的秘境。 她隐匿身形,从峰顶飘到了峰底。 莫绛雪盘膝坐在峰底的寒潭边上,缓缓吸纳天地灵气,冷不防,一阵阴风拂过竹林,她听见竹叶沙沙声响,察觉到熟悉的气息,眉心微蹙。 睁开眼,不见半个人影,只见竹青水碧。 莫绛雪淡声道:“出来。” 月色下,竹枝上,一个红衣女子的身形逐渐显现,明眸澄澈,眉目间略带一丝阴郁,翩翩然出尘似仙,飘飘然姝艳若妖。 莫绛雪望着竹枝上坐着的那个红衣女鬼。 谢清徵笑吟吟回望:“师尊。”她从竹枝上飘下,走到寒潭的石桌旁,取出酒,斟了两杯摆好,“我们拜堂了,还没喝交杯酒呢,得补上。” 莫绛雪盘膝静坐,面无波澜:“我要修炼。” 默契太深,随便一句话,一个动作便能猜中对方的心思——什么交杯酒?分明是起了歪心思。 心思被点破,谢清徵缠了过去,自她背后,搂住她的脖颈,轻声道:“今夜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没有腥风血雨,没有阴谋诡计,亦没有亲朋好友,今夜的时光,她们只属于彼此。 莫绛雪道:“不巧,我清心寡欲。” 淡淡月光映照下,她的面容静谧似水,阖眸端坐的模样,更添几分清冷出尘。 谢清徵搂着她,不肯松手,忽觉自己像是话本子上缠着道士、引诱道士破戒的女鬼——便当真在她脸颊上用力亲了一口:“不能清心寡欲,你同我拜堂了,要与我饮交杯酒,一个步骤都不能少。” 莫绛雪一本正经,淡道:“我所修之道不可饮酒。” 谢清徵:“胡扯。” 莫绛雪面无表情,继续说道:“也不可近女色。” “诳语。之前与我双修的,不知是哪位仙子?” 人鬼阴阳双修,不同于寻常道侣,她的修为比师尊高,双修便只有师尊进益,等到她们师徒二人修为持平,方可共同进益。是以,这些时日,师尊一有空闲,便入定修炼。 莫绛雪又道:“居士请自重。” 谢清徵瞥了眼一旁的寒潭:“我若在水中沐浴……不知你还能不能静心修炼?” 莫绛雪薄唇轻启:“能。” “我不信。” “你试试。” “那我真试了?” 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解衣声,哗啦啦的水声,莫绛雪耳根微红,睁开眼,却瞥见谢清徵衣衫齐整,站在水潭边上,将手上的水珠弹了过来。 “不是清心寡欲吗?为何要看我沐浴?” 莫绛雪没有躲开,任由水珠溅在脸颊上,仰头看着谢清徵,淡淡一笑,没有说话,清寒的眼眸中,泛起了波澜。似水一般的温柔目光。 她还保持着盘膝修炼的姿势,目光却已经缠绕在了谢清徵身上,谢清徵做什么,她都看着。 谢清徵轻轻哼了声,伸手,替她擦去脸颊的水珠,随后,纵身飘到寒潭另一边的石头上,从乾坤袋里取出针线,同样一本正经地道:“好吧,师尊,我不闹你了,你静心修炼,徒儿就在旁边守着你,顺便给你绣一些香囊。” 莫绛雪并不修炼,而是问她:“什么时候学的针线活?” 她教过她剑、箫、琴、字、画……从未教过她女工。 “就是现在,就是此刻。”谢清徵又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本书来,一边翻阅,一边穿针引线,还要调侃莫绛雪,“师尊,你继续修炼,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呢?” 莫绛雪温声道:“看我的妻子,为我绣香囊。” 她的语气极是认真,谢清徵听见那个称谓从她口中自然而然地说出,不由得微微一笑,片刻后,又忍不住实在克制不住心中的欢喜,轻笑出声:“妻子……我是你的妻子……哎呦,嘶——” 莫绛雪问:“怎么了?” 谢清徵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收起了针线,按着指尖,飘到莫绛雪面前,跪坐着,将手伸给她看,眨着眼道:“被针戳到了,你看,好痛,不能做事,真的要清心寡欲了,师尊,你该放心了,我不会引诱你了。” 撒谎。 这点伤痛,对鬼来说,几近于无。 莫绛雪也不介意她的胡言乱语,捉过她的手,看着指尖上的小红点,轻轻吹了吹,又用唇轻轻碰了一碰,然后抬眸,目光淡淡地望着她,望了片刻,脸颊缓缓朝她靠近。 谢清徵一动不动,望着那双淡然的眼眸渐渐泛起波澜,等到唇即将贴上她的那刻,她蓦然闪身后退,离莫绛雪三尺远,微笑着提醒:“师尊,你要清心寡欲。” 莫绛雪终于站起了身。她站在原地,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中波澜平复,负手道:“你不听话,该罚了。” “师尊想怎么罚我?抄书吗?还是跪地面壁呀?”谢清徵飘到案几边,坐下,端起酒杯,“师尊,你若想不出要怎么罚我,那徒儿自罚一杯吧。” 师尊不愿与她饮交杯酒,那她自己喝一杯好了。 她将酒杯送到唇边,正要饮下,莫绛雪却闪身靠近,站到她面前,夺过她的酒杯,将酒水缓缓倾倒在右手上,淋湿了整个手掌。 然后,那只湿漉漉的手,沾满酒液的手,纤长白皙的手,送到她的面前,中指的指尖抵住她的下唇,轻轻按了一按。 谢清徵抬眸,望向莫绛雪,眼波柔软。 不必言说,她明白师尊的惩罚,她捉着师尊的手腕,乖巧地张开唇,探出舌尖,柔软灵活的舌卷起指间的那些酒液,一点一点,吞入口中。 湿润的柔软的触感传来,莫绛雪眼眸微阖,看她像小猫一样舔.舐清理自己手上的酒水,脑海闪过她埋首亲.吻自己柔软处的画面,那时,她抬头望向自己,亦像现在这般,眼波柔软,湿着下巴…… 第198章 谢清徵原本是坐着的,捉着那只沾满酒水的手,虔诚地亲吻,那只手的指腹带着一层薄茧,唇瓣擦过时,会带来粗糙的磨砺感,她含入口中,用舌尖轻柔地舔.舐着,她仰头看着那双沉静若水的眼眸渐渐泛起涟漪,雪白的肌肤随之染上一层淡淡的粉。 吻过指尖,吻过手掌,吻过手腕,一路向上,她用沾满酒水的唇,碰了碰师尊的唇,清澈的液体将师尊的薄唇濡湿。 这般,是否也算饮了交杯酒? 香醇的酒气,清冽的冷香,混着炽热的气息,吐露在她的耳畔,她望见师尊眼眸微阖,眸中好似晃着迷蒙的水雾,长睫微微颤动着,分明还是端庄皎洁的昳丽容颜,清冷似雪,出尘似月,不可亵渎,不可冒犯,偏偏这般勾魂摄魄。 她看着师尊,满腔缠绵缱绻,只觉三魂七魄都要被勾缠了去,身体软化成了水。 她勾住师尊的脖颈,探出舌尖,一下一下,轻轻舔着,将师尊唇上的酒水也舔.舐干净。 师尊的唇总是冰冰凉凉的,像梅花枝头的雪,清甜薄凉,如今,她成了鬼,身上的温度几近于无,这张唇于她而言添了几分暖意。 师尊的双手揽在了她的腰上,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她细细地亲吻着师尊的薄唇:“什么时候有的……要我吻你……手指的……癖好?” 其实,谢清徵能猜到这个答案是什么。 风月幻境。 她们师徒第一次缠绵拥吻的时候,时隔多年,她还记得师尊的手指抚弄摩挲她唇瓣的淡淡粗粝感,探入她口中轻轻按压搅弄的淫.靡感。 结为道侣,双修之后,她发现师尊尤其热衷用手抚弄摩挲她的唇……白日里教她剑法、教她抚琴的手,夜晚,却将她的唇玩.弄得一片鲜红…… 猜得到答案,却仍要问出口,她想听师尊亲口说出来,如同在床笫之间,她能猜到师尊的答案,是要继续,还是要停下,她都能察言观色,偏偏也要逼师尊亲口说出来。 莫绛雪不回答这个问题,唇齿交缠间,低声呢喃:“你现在很不听话……” 有的时候,也可以不用太听话 ——这还是师尊教她说的,躺在她身下时,亲口教她的。 师尊不愿回答她的问题,却愿热烈地回应她的亲吻,听她明知故问,便在她的下唇,惩罚性地咬了一下。 细微的疼痛感,激起了身体的一阵酥麻感。 她轻轻嗯了声,下唇又被师尊温柔地含住,似是赎罪一般,柔软的舌尖,上下拨弄、来回舔.舐她的下唇。 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寒潭的水,山风拂过,水面泛起了涟漪,她望着那些涟漪,忽觉一片潮湿,双腿软得要站不住。 太不争气了…… 想要夺回掌控权,主导权……她不甘示弱般,也去舔吻师尊的薄唇,唇齿交缠,柔软的舌尖互相追逐,勾缠逗弄。 她品尝到了清甜柔软的滋味,逐渐沉溺其中,她听着师尊怦怦然的心跳声,不依不饶地问:“嗯……什么时候、有的……嗯?你不说我也知道……一定、唔……嗯……是在嗯……” 唇舌被堵住,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莫绛雪不断加深这个吻,双手在她的后背游走,牵引着她,挪动步伐。 谢清徵阖上了眼眸,风月幻境里的一幕幕闪过脑海,她跟着师尊挪动脚步,飘飘欲醉,跌跌撞撞,来到水潭边缘。 她以为师尊想要先沐浴,依依不舍地停下亲吻,岂料,师尊竟拥着她,直直跌入水潭中。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彼此的身体湿透。 浸没在水中,不像岸上,双腿没了支撑力,水波荡漾,她的身体被水流包裹,失了平衡,飘来飘去,师尊原本拥着她,到了水中,却一下松开了怀抱。 身体乍然失了重心,她怕沉入水底去,本能地张开双腿勾缠住师尊,双臂也更紧地攀在师尊的肩上,像一株寄生的藤蔓,紧紧攀附。 师尊唇边勾出一抹浅淡的弧度,目光温柔地凝望着她。 身体紧紧贴在一块,滚烫的肌肤触感隔着湿润的布料传来,谢清徵望着莫绛雪唇边那抹不怀好意的笑,喉咙发干,心微微颤着,少年时的画面一幕幕闪过脑海。 “我,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你眼睁睁看着我被水淹……” 第一回来寒潭时,她迷迷蒙蒙,被师尊拥在了怀里,转移了身上的恶诅,她清醒过来时,便瞧见师尊立于青竹枝头,擦着唇边的血,神情漠然地睥睨着她,任由她不断挣扎,沉入水中。 可恶得很。 现在也很可恶。 莫绛雪眼波流转:“那你要罚我吗?” 呓语一般的话,一下一下,轻轻敲打在谢清徵的心扉。 她咬了咬唇,月色与水色交融在一起,潭边的竹叶沙沙晃动,晃花了她的眼,她看到师尊眼眸中也晃着水光,清冷的眉目笼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浅笑着,极是诱人。 “徒儿不敢……” 她这般回答,脸颊却凑近,手掌抚过师尊的脸,与师尊额抵额,鼻贴鼻,她听着师尊紊乱的气息,似醉非醉,焦渴般吻住。 师尊终于再度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与她在水中缠.绵拥吻。 彼此身体的在水下紧贴、缠绕,似摇曳的水草,带出一波一浪的情意绵绵,她伸手去拉扯师尊的衣襟,不经意间触碰到那细腻温热的肌肤,羊脂白玉一般的触感,指尖似要融化。 心里的渴望在叫嚣,她吻得愈发缠.绵,师尊却按住她不安分的手,将自己的衣襟拢紧,揽着她的腰,在水中游动,从水潭中央,游到水潭边沿,拥着她,坐在了水潭中一块白石上。 白石隐在浅浅的水面之下,可容纳两三人并排坐,清澈的潭水恰好没过脚踝。 “师尊,要做什么……” 她被摆弄着,枕在了师尊的臂弯里,只有半边身子浸入水中。眼前是皎洁玉颜,头顶是明月清辉。 她清楚地记得这个拥抱的姿势,在风月幻境里,在那个她们师徒沉沦情.欲的地方,师尊亦是这般搂着她,放肆地亲吻她。 此时此刻,回忆往事,谢清徵方才领悟过来,莫绛雪当年在苗疆的种种异常: 扁舟之上,丝丝缕缕的暧昧;夜间同床共枕时,披衣起身,在屋外站了一夜;人面岭上,捉住她的手腕,替她吸.吮毒血后的回避对视;看她与檀鸢走得太近,误以为她心悦之人是檀鸢时的冷淡薄怒…… 直至在风月幻境中,神志不清时,将她拥入怀中,温柔地望着她,放肆地亲吻她,在她的脖颈和肩头留下了许多痕迹,似是打下充满占有欲的烙印;过后,望着她身上鲜明的吻痕,不问那一段被瑶光铃抹去的记忆,只是试探她,是否自愿…… 一切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情.欲,情.欲,她们师徒皆是修道之人,皆非重欲之人,昔年,情念与孺慕之情、师徒之情杂糅在一起,辨不分明,唯有赤.裸.裸的欲念,最是动情的彰显。 “师尊,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对我这样的?”她又明知故问了,哪怕知晓是什么答案,也还是想听师尊亲口说出来,师尊不愿言说,她便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很渴望触碰你,像这样……”她亲吻师尊的脸颊,亲吻师尊的唇,喃喃道,“曾经我觉得那是亵渎,是耻辱,是下流……” 可她只是动了情…… 情念一生,欲念即生,她渴望亲吻师尊柔软的红唇,渴望与师尊有肌肤之亲…… 碧潭中倒映着竹影,风拂过,竹影晃动。 师尊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转,她不知眼下自己是何模样,她听到师尊紊乱的呼吸声,她看到了师尊的墨发被濡湿,紧紧贴在额角鬓侧,一滴水珠从额角滑落,滑过清寒的眉目,绯红的脸颊,雪白的下颌,自下颌低落,落在了她的锁骨上。 凌乱无序的美,美得摄人心魄,谢清徵自下而上望着,心中渴望更甚,她挣扎了一下,想要反制,却被箍得更紧了些。 莫绛雪将她紧紧按在怀中,目光灼灼,垂眸看着她,没有说话,指尖轻轻揉按玩弄她的唇,眸中意味再明显不过,今日轮不到她掌控她。 谢清徵难为情地别开视线。 师尊却又捏过她的下颌,俯首亲吻她,低声道:“不是要与我喝交杯酒吗?我与你喝便是了。” 这个时候了,哪里还管什么交杯酒? “不喝了……我已经喝过了……”谢清徵难捱地扭动着,将莫绛雪的衣襟剥了开来,褪至肩头,贴着脖颈处那片细腻柔滑的肌肤,用脸蹭了蹭,眼里弥漫着雾气,有些委屈地道,“你不能这样……” 总是逗弄她,在这种事上,也要撩拨得她不上不下。 她的耐心和欲.望远没有师尊克制得这般收放自如,她惯于直白,眼下,她想说些更直白赤.裸的话,引得师尊快点开始,可看着师尊清冷端庄的神态,话到嘴边,又实在说不出口……太过羞耻,她咬了咬唇,继续与师尊耳鬓厮磨。 莫绛雪由着谢清徵在自己怀里不安分地扭动,眼底蕴着一丝浅淡的笑意,手指轻抬,凌空一勾,案头那坛陈年女儿红便似被无形丝线牵引,稳稳落入她的手中。 震开封盖,琥珀色的酒液倾倒而下,她仰首承接,酒液溅落在她唇角,顺着白皙的颈线蜿蜒而下,没入衣襟深处。 谢清徵眯着眼,又将师尊的衣襟往下拽了一跩,她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师尊用冰凉的酒坛抵住唇:“张嘴。” 她好似受了蛊惑,这个时候,师尊说什么,她都会照做,她下意识启唇,醇香弥漫,清凉的酒液涌入口中,她吞下,还未缓过神,却见师尊又饮了一口,而后,俯首逼近,温软的唇覆上来。 酒液缓缓渡入,缠绵交融。 交杯酒,竟是这般交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唇齿间尽是醉人的清甜…… 她沉醉其中。 “合卺礼毕,该行下一个礼了……”灼热的吻自唇边移到耳畔,师尊含住她的耳垂,轻轻扯了一扯,含糊道,“你是我的妻,今夜,你是我的……” 清冽的气息萦绕在耳畔,伴随着细细的吮吻,柔软的舌尖舔.舐而过,温柔的话语吞吐,一阵阵热浪卷过,谢清徵脚趾蜷起,仰头承受,颤声道:“我是你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都可以毫无保留地奉上,请尽情掌控。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一款优秀的诱攻、诱受~~~上一章润色补充了一些师徒互动,记得重看一下~~~ 又到了跪求审核的时候了:审核姐姐们,我只是描写亲吻、亲脖子、喝酒喔,从岸上亲到了水中,中间穿插了她们的一些感情历程,没有脖子以下的亲热描写,没有详写进一步的亲热行为,虽然不要误锁不要误锁 第199章 清辉流转,水月交映。 潭水碧绿如玉,潭边围着一圈白色玉石,四周满是绿竹,竹叶随风摇曳,发出沙沙声响。 已经不知是第几轮的攻势,似醉非醉,似琴箫合奏的引导教学,也似琴心剑意的切磋对战,彼此一牵一引,一进一退,你缓我急,有来有往,招招式式大开大合,对视时,眼中却又漾着绵软的情意。 彼此的真气交融激荡,引得幽潭泛起了一波一浪的涟漪。 风中拂来细碎的水液声,水色月色交溶,一时间,谢清徵分不清是竹影拂乱了潭水,还是潭水摇碎了月光。 置身于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一草一木都烙着往事的印痕。 曾在这里疗毒一年,曾在这里窥见对方毒发,也曾在这里剖白心迹,吐露情意,誓要对方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然后被对方伤得体无完肤。 此时此刻,心中一片绵绵,满溢而出的爱意,可回忆起那一瞬间,仿佛有一只手紧紧拽了一下心脏,胸口传来一阵酸涩的疼痛。 谢清徵忙别开了脸,竭力压下那份软弱的情绪,双肩却还是不可自抑地发颤。 她是鬼修,师尊是灵修,很多时候,她能够克制师尊的灵力,师尊的灵力也能克制她的阴力,最开始确实是互相克制的,你来我往,势均力敌,可师尊步步紧逼,她渐渐招架不住,狼狈地向后躲去,很快又被师尊拉了回来,强势地贴上。 “不是要我教你吗?躲什么?”温热的吐息拂来,与强势的动作不同,语气十分温柔。 谢清徵咬唇,抱怨:“你藏私……明明没教过我这招……” 惹来一声低低的轻笑:“现在不正是在……手把手教你么?” 师尊总是懂得比她多一些,无论是剑法,还是乐律…… 当年,只是随意扫了一眼那本书,便能记这么些年……哼当真是博闻强识,过目不忘…… 这一招,谢清徵从未学过。 她谨记师尊的教诲,这些年,从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书。她看《道德经》《清静经》,这些正经书可不会教她这种招式。 没学过,柔软与柔软熨帖律动时,自然很快便落了下风。 师尊清冽的灵力在周身流转,与她阴冷的真气交织在一起,她好学,放出了自己的灵识,以旁观的角度观摩学习。 她望见师尊的墨发散落,额上的汗水渗出,凌乱而妩媚,向来清寒的眼眸盈满了蛊惑,察觉到她放出了灵识,蓦地加重了几分力道,问她:“可学仔细了?” 谢清徵被这话一激,咬了咬唇,喉间溢出一声轻软的呜咽,似乎彻底招架不住,却又不甘愿这么快认输,正打算等以其人之道还治之人,岂料莫绛雪看着她呜咽的模样,感受着她的颤动,竟也直起了身,曲项,昂首,给予了她同样的颤…… 一前一后,几乎是在同时交付。 彼此紧紧相拥着,从石上翻身滚入水中,洗去身上的汗水,泥泞,湿滑。 谢清徵眼中染上迷蒙的水汽,搂住师尊的腰,交颈依偎。 师尊将她搂在怀中,爱怜地,一下一下抚过她湿润的发丝,清冷温柔的模样,与适才的强势凶狠,判若两人。 她闭上眼睛,暗自准备举一反三,等师尊的喘息平复后,用同样的招数对付师尊。 莫绛雪却望着渐隐的月色,呢喃道:“天快亮了……” “那又如何?”谢清徵埋首颈间,“你累了吗?” 莫绛雪柔声问她:“你累不累呢?”一面问,一面挤进来一条腿,抵着她。 谢清徵一个激灵,立时睁眼,轻轻哼了声,又咬了咬唇,紧紧抱着莫绛雪,软声道:“我累了……师尊我累了……” “那是应该歇一歇了。”师尊是这般说的,也重新将她拉到白石上,修长的躯体曲起,后背倚靠在冰凉的石上,摆弄她跨.坐在了自己的膝盖上,扶着她,柔声道:“乖,那便坐着好好歇一歇。” 谢清徵坐在师尊的膝上,克制着,一动不动,想要翻身离开,却又舍不得。 莫绛雪眼眸微阖,同样一动不动,倚坐在石壁上,淡笑道:“我也该好好歇一歇了。” 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谢清徵闻言,几乎咬碎了牙,忍不住腰身轻抬,难耐地缓蹭厮磨,被折磨得几乎要哭出声,却不肯服软,“你今日这般欺负我,你教我的,我改日会全部奉还给你……” “怎么欺负你了?”莫绛雪浅淡的琉璃眼眸望着她,轻轻抬了一下膝,接着便一动不动,明知故问,“让你歇息,不对吗?” 谢清徵低低嗯了一声,几乎被她逼疯。她分明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谢清徵却觉自己仍被她掌控着,主导着,她什么都不必说,自己便会按她所想的去做…… 月落日升之时,她们师徒方才回到缥缈峰峰顶。 谢清徵迷迷瞪瞪,她倒没怎样觉得累,只觉身体轻飘飘的,轻得像云中的雪絮;师尊“自食恶果”,沾染了她身上太多鬼气,回到山巅,便沉沉睡去了。 她陪着师尊躺在床上,吸着师尊清冽的气息,时不时转过头吻一下师尊的脸颊。 这一睡,莫绛雪便睡到了傍晚。 醒来时,谢清徵不在她身边,不知又窜哪儿去了,许是去寻养母了。 莫绛雪定神内视,气海内贮藏的灵气又多了不少。 昨夜,大多时候都是由她掌控主导,偶尔也互相碾磨,谢清徵总提醒她要运转双修的心决,然后将自己的真气渡给她,让她炼化成灵气,贮藏在气海内。 心中涨开柔软的滋味,她背上琴,推门而出,屋外夕阳斜照,淡淡寒气缭绕在梅林中,她凝眸望向一棵梅花树,却并非观赏雪中寒梅,而是心想,这个地方,也不错。 她淡淡一笑,闭眸感应谢清徵的方位,感应到了一阵打斗的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差不多该完结了,准备进入番外了~~~ 第200章 莫绛雪循着动静,御剑来到东海之上的一片水域。 海风呼啸,海上一红一黄两道身影缠斗在一块,打得异常激烈,一人一鬼的真气震得海面水花四溅。 莫绛雪御剑立于海面上空,衣袂飘飘,气定神闲,观看谢清徵和谢浮筠打得难分上下。 她们师徒使用秘术阴阳双修之后,彼此体内的阴力、灵力交融,谢清徵可以再次使用参商剑。 海面上,一人一鬼各自施展开上乘招式,谢浮筠使出的是天枢宗的“沧海横流” “万岳朝宗” “唯我独尊”,谢清徵使出的是莫绛雪所授的潇湘剑法除开第四式“大梦三生”剑招稍有凝滞,前三式“若合符契” “潇湘水断” “惊鸿照影”谢清徵练得炉火纯青。 四下里白浪如山,谢清徵瞧见那道熟悉的白衣身影,当即喜上眉梢:“师尊!帮我!” 莫绛雪这才翻琴在手,指尖勾挑琴弦,“铮铮铮”,琴音穿破海浪,谢浮筠转眼间便落了下风,喝道:“以二打一!好不要脸!” 师徒二人对望一眼,微微一笑,并不言语,琴剑合二十招之内,将谢浮筠制服。 谢浮筠被两个晚辈打输了,面上有些挂不住,冷笑道:“好好好你们师徒两个联手倒是天下无敌了!” 谢清徵哈哈一笑:“论默契这世上确实没人敌得过我们师徒。”她大逆不道地点了谢浮筠的穴道,又将一道符箓拍她身上,“娘,我们回天枢宗见阿娘吧。” 莫绛雪担心谢浮筠路上冲破禁锢逃跑,抚琴一曲,加固了限制。 被这师徒二人联手对付,谢浮筠又气又恼:“我刚从海里捞到了一颗鲛人珠,想着送给你们当送新婚贺礼!现在,没门儿!” 谢清徵将她摁到自己的飞剑上,御剑往天枢宗飞去,笑着道:“娘亲,你们师姐妹要是能和好如初,就是我和师尊收到的最好的新婚贺礼。” 谢浮筠挣扎道:“什么和好如初?” 谢清徵道:“关系和好如初,继续做相亲相爱的师姐妹!” 或者是别的什么也行…… 谢浮筠道:“你们别多虑!在我心里她始终是我的师妹,只是我现在是天枢宗的弃徒,我已经被天枢宗除名了,根本没有回去见面的必要!” “那我还被璇玑门除名了呢,也不耽误我回去见见我的师姐。” 璇玑门里许多女修是萧忘情从乱世死人堆中捡回去的,那些师姐做不到像她们这般痛恨萧忘情,谢清徵能理解。 首恶已除,恩怨已了,她现在谁也不想恨,谁也不想怪,立场不同,各自的选择罢了,曾经相伴相护的同门情谊总归是真的,她不会再回归璇玑门也是真的。 莫绛雪看向谢浮筠,开口劝道:“不管你最后是走是留,总要先和谢宗主见个面,有个交代。” 谢浮筠试图用辈分打压她:“莫绛雪你和我女儿成了亲,你辈分矮我一头,这是你和长辈说话的态度吗?” 谢清徵啧了一声:“你们师姐妹拿辈分压人时是一个口吻。” 莫绛雪面不改色,从容道:“不巧,我这人最不看重辈分。” 谢清徵仰头大笑。 师尊要是在乎那些尊卑伦常,就不会拉着自己在北斗七宗七位祖师的壁画前成亲了。 谢浮筠又冷冷地道:“她是正道魁首,我是宗门弃徒,你们把我扭送回去,是害她,不是帮她!” 谢清徵哧笑:“那我还是正道喊打喊杀的厉鬼呢,眼下不也缠着她?谁又敢说什么?” 谢浮筠冷笑:“那些人就算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地里还指不定会怎么说她呢……她从小就容易被人误会……” 莫绛雪平静道:“我对那些流言蜚语毫无兴趣,我想,她亦如是,她更在乎能不能与你解开误会。” 这话像是对谢浮筠说的,又像是对谢清徵说的。谢清徵听出她的一语双关,想起彼此心意相通的那一天,禁不住微微一笑。 莫绛雪又朝谢浮筠道:“你也是。你根本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你也不怨谁,你是不敢面对。” 谢浮筠冷哼一声。 她就是不敢面对谢幽客。 自以为侠义心肠、不拘小节,实则误交损友,累恩师身死,累及天枢宗声誉,成了她人手中的棋子,再多的身不由己,再多的阴差阳错,也改不了她曾误入歧途的事实。 她在自我放逐,自我惩罚,一如当年,一意孤行,带谢清徵叛出天枢宗。 莫绛雪站在剑上,负手而立,淡然道:“前辈,去和她说清楚吧,别不明不白地误会下去。” 谢清徵在旁鼓掌:“你听你听,我妻子说得总是很有道理。” 谢浮筠受不了她,一脸鄙夷道:“倒反天罡了!难怪你阿娘总想打你,一日不打上房揭瓦!你们两个给我等着!这笔账我迟早算回来!” 一路吵吵闹闹,到了天枢宗,她把谢浮筠丢到谢幽客的寝殿里,不顾谢幽客惊诧的眼神,关上了寝殿的大门,然后拉着师尊准备离开。 莫绛雪走出两步,忽又折回,坐下抚琴一曲。 谢清徵好奇,跟着折回:“你又使什么坏心眼?” “在门上加一道结界,让她们师姐妹好好畅谈,别一言不合,谁就拂袖离了去。” 谢清徵哈哈大笑,拉过莫绛雪的手:“快走快走,等她们出来了,一定会找我们算账!” 御剑飞离了天枢宗,两人落地,已是深夜。 师徒二人手牵手,并肩走在乡间小道上。 陌上花开,缓缓而行。 谢清徵心中说不出的欢喜自在,四下张望风景,瞥见了一个农家池塘,池塘里有许多鱼。 看见了鱼,脑海里也滑出了一尾鱼,月光下,那一尾游鱼,被水浪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水液溅湿了身体,在她人掌下,翻来覆去,哭泣,求饶,可最后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抬起,去迎合。 谢清徵晃了晃脑袋,把那些扰乱道心的画面撇开,松了相牵的手,随手折了一片树叶,吹了一曲温柔缠.绵的旋律。 莫绛雪目光滑向她,眸中勾缠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伴着旋律,低低吟唱:“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声音极轻极低,飘飘渺渺如隔云端,此时月色皎皎,衬得低吟浅唱的那人愈发皎洁出尘,曲中缠.绵之意满溢而出,谢清徵瞧得出神,听得也出神。 一曲毕,她抿笑了笑,想问上什么,却又不太好意思开口问。 莫绛雪瞧见了她的欲言又止,道:“有话直说。” 谢清徵便直白地道:“一定要拜过堂,你才肯那样对我吗?先前,鱼水之欢时,我偶尔也会抓过你的手,蹭一蹭,可你总是不为所动,蹙眉隐忍着……我还以为你不喜欢那样对待我,只喜欢被我那样对待。可看昨晚的情形,呵……” 一个“呵”字,意味深长,惹得莫绛雪红了耳根,转开视线,低斥道:“说话别这么露骨。” 谢清徵反应过来,也觉自己说话太露骨了,慢半拍地羞耻起来,咬了咬唇,半晌,又不甘心地道:“那、那我一直都是这么说话的,又不是第一日这样……你早该习惯了才对。” 有喜欢就表达,有疑惑就问出口,唯有从前,风月幻境一事后,被她伤害后,才变得纠结拧巴,可定情之后,又渐渐放肆起来。 莫绛雪捂了一下眼:“那也不能这么露骨啊……” 谢清徵沉默片刻,低低道:“可你那种时候说话不是更露骨?” “那不一样,那是为了取悦你,你现在说这些,会……” “会怎么样?” 谢清徵随口问着,下一刻,她的唇便被一抹温热的柔软堵上了。 她被人温柔地吻着,还要含糊地说上一句:“你真是个假正经……一面嫌我说话露骨,一面想与我在这里……做那种坏事……” 莫绛雪笑了一声,像是被气的,又像是无可奈何,惩罚性的,轻轻咬了一下她的下唇,吻了一阵,然后翩然离开,一本正经地道:“我可没有想那种事。” 谢清徵抚摸着自己的唇,隐约还能感觉到那抹冷淡的梅香,她将话题绕了回去:“那你说说,为什么要拜堂之后,才可以那样对我?” 莫绛雪解释道:“不是要等拜堂之后,而是,要让你的养母知晓。” “知晓什么?” “知晓我们成了道侣,我会那么对你,我才可以那样对你。” 谢清徵轻轻喔了一声,沉默半晌,又低低问道:“那你以后是不是可以经常那样对我了?” 莫绛雪脸上刮过一阵热浪,旋即又被她摁了下去,淡淡地道:“不行,我所修之道,讲究清心寡欲。” 谢清徵负手身后,抿了抿唇,慢悠悠地道:“嗯清心寡欲,指的是躺着,跪着,趴着,腿上,小腹,水中,岸上,从天黑到天亮……” 怎么求饶都不放过。 莫绛雪耳根已然绯红,面上却依然镇定自若:“那是为了取悦我的妻子。” 她说“妻子”二字时,语气无比虔诚,谢清徵倏忽闭了嘴,抬手捂了捂脸,又抿了抿唇,想要克制笑意,却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低低笑出声。 真是的,她随意的几句话,就能令自己欢喜,令自己忧愁。 两情相悦的滋味,取悦心上人的滋味,谢清徵何尝不晓得?那般美好的滋味,满含爱意和怜惜,只希望对方毫无顾忌,沉醉其中,纵情绽放。 谢清徵放下手,微微笑着,敞亮道:“嗯好吧,好吧,取悦妻子……我也喜欢取悦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我愿意一生一世,陪伴她,爱护她,生死不离……” 莫绛雪被这一番肉麻话搅得心神微漾,轻轻地道:“我的妻子,也是天底下最完美的……”实在太过肉麻,说到一半她说不下去,淡淡一笑以作掩饰,接着转开话题,问:“接下来有没有想去的地方?若没有的话,我们去一趟天权山庄,云猗传音让我过去一趟。” 谢清徵柔声道:“我想先回一趟温家村,然后,我的妻子去哪我便去哪。” 作者有话要说: 啊都想看师尊视角番外嘛~~~连载期间行文是侧重剧情的,很多时候感情戏要为剧情节奏让步,所以比较少着墨师尊的动心,修文的时候,把感情节奏重新捋了一遍,卷一是小谢的动心过程,卷二是师尊的动心过程,卷三是互相拉扯,目前修完卷二了,卷三、四、卷的剧情、感情都待修~~~下章大结局吧,从温家村开始的,也从温家村结束,师尊战力得回到天花板级别,青黛也得重建瑶光派,然后开写番外,下一回想先看师尊攻,还是小谢攻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0-210 第201章 温家村坐落于东、西两座大山之间,东山栽满绿竹,西山栽满桃花。 每到惊蛰时节,西山漫野山野桃花开遍,桃花灼灼,恍若仙境。 谢清徵站在半山腰上,垂眸望向山脚下。 依稀记得,当年双眼复明后,睁眼看见的,是一个仙姿玉骨的女子,转眼见到的,便是一座死气沉沉的村落。 如今,山脚下的村庄一片荒凉,不再是浓雾弥漫、鬼影幢幢的模样。 她被一群鬼养到十四岁,如今,她也成了鬼,还是修真界头等厉害的鬼,当之无愧的鬼中之王。有她在的地方,方圆百里内,鬼怪不敢作祟。 谢清徵转过身,望见莫绛雪坐在桃花树下的石椅上,着一身白衣,仙姿玉骨,清冷出尘,一如当年初相见,只不过,清寒的眉目比初见时添了许多柔和。 树上的枯叶飘落,落在她的肩头,她轻轻拂落,接着,抬头,与谢清徵对视。 四目相对,一个温柔浅笑,一个无波无澜,对视片刻,眸中方才泛起星星点点的涟漪。 谢清徵飘过去,坐在她的身边,道:“绛雪,你猜,我心里在想什么?” 莫绛雪云淡风轻:“想我。” 谢清徵眉开眼笑:“哎呀,师尊你是怎么猜中的?” 莫绛雪凝望着她的眼睛,淡道:“因为我也在想你。” 这人说情话时也是这般从容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这般冷冷淡淡的口吻,谢清徵却听得心口一烫,咬唇笑了笑,心中既欢喜又羞涩,下一瞬,却听莫绛雪道: “我想起当年,你在这里,说我是‘拐子’。” 听她翻起了旧账,谢清徵支着下巴,嘁了一声,道:“当年,你一会儿说村里都是死人,一会儿说我快活不成了,一会儿又要我跟着你走……你自己说说看,像不像拐子拐人?” 莫绛雪淡淡地道:“不像。像仙人点化你的机缘。” “脸皮真厚。”谢清徵轻轻哼了声,随即,又微微一笑,“好吧,我妻子说得都对……你说是点化的机缘,那便是点化的机缘……仙人姐姐,我近来深陷迷障,你再来点化点化我,告诉我,要如何破障?” “嗯……是什么迷障?” “情障。我应当敬我的师尊若神明,可我近来总对她有非分之想。” 莫绛雪沉吟片刻,一本正经道:“这简单,你每日诵念‘色字头上一把刀’,百遍,静心断念,便能破障。” 她说这话说时,一本正经的模样瞧着有些可爱,谢清徵忍不住将脸凑过去,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温温凉凉的触感,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谢清徵笑吟吟地望着她:“仙人姐姐,不行呀,我一见她便欢喜,她坐在我的身旁,我便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莫绛雪唇边勾起一抹淡笑,伸手,将谢清徵拉入怀中,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搂着她,仰头看着她,脸颊凑近,正要吻向她的脖颈,她却陡然化成了一团鲜红的鬼火,飘离了温暖的怀抱,飘到屋檐底下,重新幻化成人形,笑着摇头:“不行,不行,色字头上一把刀,我要静心断念。” 莫绛雪轻轻嗯了声:“可以,那便好好静心断念,莫要再对你的师尊有非分之想。” 谢清徵倚在屋檐下,哦了一声,道:“那仙人姐姐,你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她足尖一点,御剑飞离温家村。 她去捉了些孤魂野鬼来,分了丝丝缕缕的精纯阴气供它们吸食,以此来差遣它们,命它们搬运梁木、夯土砌墙,重建荒村。 村里的鬼早已投胎转世,温家村这里太过偏僻,只怕再过一百年,也未必有人来。 眼下她们师徒都脱离了璇玑门,缥缈峰怕是不能常去了,天枢宗秘境虽是个好去处,但毕竟有两位养母在,有些事不太方便…… 十二年过去,温家村的瘴气、祟气已经散了个干净,谢清徵今后打算时常带师尊回来,住上三个月,闲时种一种菜,钓一钓鱼,养一些鸡鸭鹅…… 师尊喜欢仙鹤,到时她还要去璇玑门捉几只仙鹤回来;师尊也喜欢梅花,嗯……到时也去缥缈峰把梅树挖来…… 半个月后,荒村按照记忆中的模样,重建完毕。 茅檐低垂,篱笆疏落,连门前石磨的位置都与当年分毫不差。只是院中并无鸡犬相吠,檐下也不见炊烟袅袅。 师徒二人缓步穿行在村中,每至一户,谢清徵便从袖中取出亲手雕琢的桃木供牌,放在屋中。 回到半山腰的茅草屋后,她戏谑道:“要是有谁误闯进来了,看见村里没一个活人,只有一个个供牌,定要吓坏了。” 莫绛雪淡声道:“供牌算什么,村里有个神出鬼没的红衣女鬼,还是个色鬼,这才可怕呢。” 谢清徵转头看去,看见莫绛雪眼里有些许促狭的笑意,视线一扫,脖颈上,还有一道昨晚自己动情时留下的抓痕…… “我竟不知我贪恋女色……”被说是色鬼,谢清徵不太服气,“‘适可而止’,难道不是我同师尊说的吗?” “嗯,是你说的,一边和我说适可而止,一边在我看书时,依在我怀里,身上只披了一件软薄的衣衫,和我说你很冷……”说到这里,莫绛雪轻笑一声,望向谢清徵,“鬼会怕冷?我怎不知晓。” 当时不怎么觉得害臊,这会儿被莫绛雪一说,谢清徵竟有些羞臊起来,咬了咬唇,小声地道:“当然会啊,修炼到我这种境界的鬼,怕冷怕热,也怕疼的……” 反正这世上只有她一个这般厉害的鬼,她想怎么说都可以。 莫绛雪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这样啊……” “这样会疼吗?这样呢?” 夜间,谢清徵跪坐在床上,师尊的唇舌在她耳后游走,带着薄茧的指尖快速揉按摩擦转动,她仰起脖颈,难耐地道:“不会……不会……我喜欢……你这样对我……” 她实在被欺负得太狠,咬紧了牙关,也没忍住那些羞.耻的声音,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回过神来,也不知自己神志迷乱时,都被莫绛雪诱哄着说了什么话,总之,肯定是很直白的、很真实的感受。 等到她缓过神来,翻身而起,将师尊压下时,她恶狠狠地道:“我要报复回来!” 莫绛雪唇边绽开一抹浅笑,并不言语,只是瞬也不瞬地望着她,眼中眸光潋滟。 她的语气凶狠,俯身落下一吻时,却又万分虔诚,万分轻柔,自眉心开始,鼻梁,红唇,锁骨,一点点吻将下去,唇舌并用,给予心上人,最极致的欢愉…… 在与世隔绝的温家村待了大半个月,她们师徒应云猗的邀请,去了天权山庄。 她们在天权山庄蹭吃蹭喝蹭住,这一住,便住了大半年。 这半年里,谢幽客忙着重建正道秩序,无暇管教她们师徒,或许,也是不知道该怎么管教了。她们师徒在北斗七宗七位祖师面前,拜堂成亲,整个修真界皆知她们一人一鬼、一师一徒结成了道侣。 自从她们师徒把谢浮筠绑去了天枢宗后,谢浮筠倒是经常来天权山庄找她们,提剑要教训她们的大逆不道。 她们师徒要么躲着谢浮筠,要么不客气地以二打一。 一次次切磋对练中,莫绛雪进境神速。最开始,她们师徒以二打一才能胜过谢浮筠,渐渐的,谢清徵不出手,莫绛雪独自一人便能和谢浮筠打个平手,到最后,莫绛雪竟是赢多输少,与谢浮筠胜负六四开。 这日,谢浮筠和莫绛雪又在天权山庄问剑湖上切磋。 水面上,浪花四溅。 谢清徵坐在湖心亭中,与云猗、姒梨二人悠闲品茶,闲聊修真界的奇闻轶事。 姒梨已经重塑了肉身,她掏出一面小镜子,照啊照,道:“哎呀,好完美的一张脸啊,哎呀,天生丽质难自弃。”云猗但笑不语,眼中满是柔软的光芒。姒梨放下镜子,朝云猗扬了扬下巴:“能娶到这么好看手艺又好的老婆,云小庄主,你上辈子肯定积大德了。”云猗颔首:“阿梨,你说的都对。” 谢清徵抿茶的动作一顿,寻思:“手艺?什么好手艺?”姒梨从前和她交流过做鬼心得,还传授给她不少阴阳双修的心得,她浮想联翩,转念想到,“哦,大概是乔装打扮的手艺活……” 姒梨看见她若有所思的神情,手指在脸上一刮,促狭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小鬼指定又在心里浮想联翩……” 谢清徵放下茶杯:“胡说!我是在心里称赞你的手艺活好!”云猗闻言,不知跟着想到了什么,竟是微微红了脸,低头抿茶,并不言语。谢清徵见云庄主红了脸,连忙补充道:“乔装打扮的手艺活好!”云猗的脸竟是更红了。 谢清徵有些不明所以。 恰在此时,湖面上传来莫绛雪切磋胜利的动静。 谢清徵转头看向师尊,目光瞬间变得柔软起来。 莫绛雪立于湖面之上,抱琴而立,衣袂飘飘。 勘破死劫,她的修为进境比之从前更为神速,她和谢浮筠都是天纵奇才,但她的心性比谢浮筠沉稳淡泊许多,是以切磋时,她能以稳取胜。她和谢清徵切磋时,倒是难分胜负,她们师徒太过彼此熟悉的招式,打上一天一夜,打到谢清徵失了耐心,她才能取胜。 顶尖高手之间的对决,打到最后,全拼心境。 谢浮筠喃喃自语:“雪儿,我也拜你为师,转修忘情道好了……” 莫绛雪被这个称谓肉麻到,默了片刻,面无表情收了琴,飞身至谢清徵身旁,淡然道:“你女儿没意见的话,我也没意见。” 谢清徵嚷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她是你女儿的妻子啊!少胡言乱语了,被阿娘听见了,又要训你了!” 这种颠三倒四不着调的话,也只有谢浮筠才说得出口。 谢浮筠收剑入鞘,哼道:“我才是大师姐,只有我训你阿娘的份!” 谢清徵眼珠转了转,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想到了,我还缺个徒弟,娘,你可以拜我为师啊!” 谢浮筠闻言,不以为忤,想了一想,竟也觉得有趣,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云猗道:“怎么尽说醉话?我给你们送上来的是茶,可不是酒。” 莫绛雪斟茶道:“听习惯便好。”谢清徵的身上,既有谢幽客的端庄持正,也有谢浮筠身上的不拘小节,还有与自己一脉相承的,淡泊隐逸之心。 这半年里,云猗重整了山庄的秩序,斩杀了那些年带头作乱的修士,平反了冤假错案,接着,也萌生了退隐之心:“该尽的责任都尽得差不多了,从今以后,我对天权山庄,问心无愧。我和阿梨只想专心修道。” 曾经的意气风发、青云之志,终究被烧为了灰烬,再难拾起。 谢清徵想了想,道:“正好,我村里人少,退隐之后,你和阿梨一块搬过来住吧,我教你们种菜。” 姒梨道:“别了吧,种了菜,又没人会炒菜,岂不是浪费。” 谢清徵理所当然地道:“怎么没有呢?我们可以送去瑶光派,让沐长老……哦不,沐掌门下厨啊哈哈哈……” 隐退之前,云猗找到莫绛雪,微笑着道:“我要在庄主之位上,做最后一件事。” 莫绛雪问:“什么事?” 云猗看着她,道:“问剑大会。” 问剑大会,云韶流霜的成名之战。 时隔多年,天权山庄再一次举办问剑大会,第一张邀请帖,云猗送给了莫绛雪。 彼时正道秩序已然恢复得差不多,修真界正需一场盛会来涤荡先前的杀戮与血腥。 莫绛雪捏着那张烫金请柬,半晌不语。 算来,入世已有十余载,十年沉浮,曾在天权山庄的问剑大会上,一战连胜九十七名高手,名扬天下,未尝一败;也曾在蛮荒,从云端跌落泥潭,败于宵小之辈,琴断身死,死而复生后,狼狈地遁隐深山。 一场虚名,有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也如镜花水月,一触即散。 风拂过,窗外一树梨花纷纷扬扬落下,谢清徵自屋外飘进来:“师尊,我听说江南一带出了个厉害的邪祟,你要和我去看看吗?”见莫绛雪手中捏了张请帖,她拿了过来,“问剑大会,哎……师尊,你想参加吗?” 她猜,师尊不想。 果然,莫绛雪摇了摇头,取出帷帽戴上,淡声道:“走吧,去江南除祟。” 天下第她做过,没什么了不起的。 再赢一次又如何?世人崇敬仰慕的,不过是“琴心剑胆,云韶流霜”,而不是玄门清修之士,莫绛雪。 曾被捧上神坛,她也当自己是神;可她明明尚未成仙,还是修行之人。 她们几个,都是修行之人。 而她最在乎的人,无论她是高高在上的“云韶流霜”,还是跌落泥潭的“莫绛雪”,都会陪伴在她的身边。 足矣。 在江南斩杀了一只作乱的山妖,师徒二人顺道去姑苏拜访沐青黛。 正道秩序逐渐恢复,沐青黛卸去代掌门一职,离开了璇玑门,筹备重建瑶光派。 去的路上,谢清徵买了许多菜。 沐青黛看见她们师徒提着一篮子菜登门拜访,登时黑了脸,骂了她们两句,接着,提过菜篮,洗手作羹汤。 玄门修士大多不谙庖厨之事,沐青黛却觉得,亲自下厨做饭,才有家的感觉。看那些肉蔬,一点点变成可口的食物,端上桌,一家人坐在一块,其乐融融。温馨而踏实的幸福感。可她没有了家人,她只能在梦中回味有家人陪伴的感觉。 师徒俩要帮她洗菜切菜,她受不了这对师徒对视时的眼神,赶她们出去了。 谢清徵便带着莫绛雪泛舟湖上,采红菱吃。 水天相接,湖光山色。 谢清徵看着湖上芦苇与红菱,某个瞬间,出神地想:芦苇丛中,会不会有一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慕师姐,枕在舟中饮酒?碧波轻舟上,会不会突然蹿出一位满身银饰,言笑晏晏的苗家少女? 想着想着,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问剑大会结束后,谢浮筠夺魁的消息传来。 彼时,她们师徒正在瑶光派,帮沐青黛题匾额、写对联,沐青黛还要在门派内重塑“瑶光祖师”的神像,修补门派历史典籍。 问剑大会结束后,云猗和姒梨也来到瑶光派,帮沐青黛铸造兵器。 帮忙修补门派历史典籍时,姒梨翻阅着瑶光派历代掌门的记录,笑嘻嘻道:“青黛妹妹,你们瑶光祖师是修无情道的啊,你也好适合此道啊。” 沐青黛怒道:“滚!我修的是苍生道!” 姒梨哈哈大笑。 确定创派理念时,沐青黛犹豫片刻,写下“有教无类,道法平等”八个大字。 不论出身贵贱,不论亲疏远近,一视同仁对待——这是璇玑门的创派理念,那个与她有半师之谊的人,想建立一个这样的门派。 谢清徵倚在门边,看着安静写对联的师尊,又看了看嬉嬉闹闹的大伙,微微一笑,心想:若是大家都在,若没有那些阴谋陷害,那该多好。 她闭了闭眼睛,眼前好似幻化出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师尊坐在树下抚琴,她在一旁按孔吹箫;云猗和姒梨站在一块,商量身份互换,扮成彼此的模样;她的两位娘亲在不远处比武切磋;沐青黛又在教训沐紫芙不听话,尽给她惹是生非;大伙都在,甚至,檀鸢在,慕凝在,萧忘情和裴疏雪也在…… 所有人都在站在那棵树下,有亲人陪伴,有友人陪伴,有爱人陪伴……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巅峰时的荣耀固然璀璨夺目,低谷时重头再来的勇气、爱人亲友的陪伴,更难能可贵~~~正文先到这里啦~~~接下来慢慢磨番外[亲亲] PP S: 云猗脸红是想到了姒梨晚上的时候也很喜欢玩角色扮演,这两也是互攻次数多,但云猗太容易害羞了,姒梨则是很大胆很直白; 师徒组最喜欢你来我往的互攻了,师尊白天是个稍微正经的正经人,晚上不太正经,会哄小谢说很直白的话,小谢喜欢有样学样; 双谢组,谢宗主是傲娇受,被压的次数多,也是会被师姐逼着说些不太正经的话,还会被师姐带去各种正经的场所做一些不正经的事; 萧裴组,这对拧巴的,萧自卑多年苦恋多年不敢碰裴,默默受着; 檀慕,诶,这对,恨海情天,爱到最后只剩偏执,慕最后几乎是被囚禁的~~~ 第202章 谢清徵独自飘在街头,手里捏着一串糖葫芦,自己点上了香,沾染上香火味后,慢慢吃着。 她们师徒向来形影不离,可最近两天,她一看到师尊,心中便会泛起一阵阵莫名的酸楚和绞痛。 最初,她担心是不是自己的骨灰被灵狐偷吃了一口——她饲养的灵狐贪吃,有一回,师尊放出她的骨灰坛,灵狐凑上去嗅了嗅,作势要舔一口,被她一把火烧掉了尾巴上的狐狸毛—— 可后来看见自己的骨灰坛被师尊封存得完好,便放下了这个疑虑。 灵体既没有受伤,骨灰也没有受损,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应。 谢清徵许久不曾体会过那般酸涩绞痛的滋味了。 和莫绛雪拜堂成亲后,莫绛雪温柔地爱着她,哪怕对方很少用言语表达爱意,但她能感受到,自己在被好好爱着。 她望向师尊时,师尊永远会回望她;师尊明明不擅长下厨,却会因为她喜欢吃各种各样的东西,去和沐青黛学做菜,又会因为做不好,而寒着一张脸,去揪狐狸头顶的毛——因为狐狸会发出“哈哈哈哈”的嘲笑声。 她没了拘谨,也不再回避,真真正正相信对方不会再抛下自己,把对方当妻子看待,心中也还存有许多的敬重,能师尊面前做最真实的自己,她开心又自在,乃至兴奋地有些飘飘然。 可眼下,她飘在路上,想到了师尊,胸口又泛起了一阵细微的疼痛,细针扎过一般的刺痛。 法控制的反应,莫名其妙的反应。 不过,她可太熟悉这种感觉了,爱而不得时,酸涩,刺痛,绞痛,她体会过无数遍的感受。 她怕师尊担心自己的身体,只好找些借口和师尊保持一些距离,自己慢慢摸索,到底发生了什么。 鬼会生病吗?似乎不会啊。修真界的医修也不给鬼看病吧…… 走到街头拐角处,谢清徵迎面撞上一道白衣身影,不由得一怔,停步,一瞬蹙眉,旋即舒展眉头,笑道:“师尊。” 莫绛雪站在她面前,牵过她的手,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你怎么了?” 谢清徵摇头道:“没事啊。” 只是刚才看见师尊,胸腔又抽痛了一下。 莫绛雪牵着她,看着她的眼睛,道:“不对,你有事瞒我。”说罢,牵着她的手腕,探查她的内息,沉吟片刻,道:“身体似乎没事,你最近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清徵打哈哈道:“说得你好像是医修一样——唔唔!”话还没说完,便被捏住了脸颊。 莫绛雪捏了她两下,打断她的话语,问:“说正经的。” 谢清徵不得不正经起来,叹道:“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两天,我好像一见到你就会心痛,感觉和中毒了一样,可我灵体内又没有中毒的迹象。” 莫绛雪闻言,微微蹙眉,轻声问:“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又惹你伤心了?” 她修忘情道,不似谢清徵这般情感浓烈而外露,她的情,淡然蕴藉,藏在细微之处,平日里看似无波无澜,可仅有的几次心绪大乱,乃至呕血,都是因为谢清徵。 听她这般说,谢清徵心中更是抽痛了一下,连忙道:“没有没有!你很好!别怪自己,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反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莫绛雪沉吟片刻,将她带回了屋中,细细检查。 她笑道:“师尊,你查归查,别趁机占我便宜啊。” 莫绛雪面若寒霜,重重刮了一下她的鼻梁,并不回应她的话,只是默默探查她的身体,隐隐有些责怪她不早些告诉自己。 可细细探查了一遍,确实没发现什么异常。 不是中毒,难道,是中咒了? 莫绛雪问:“前些天你去过哪里,做过什么,都详细地告诉我。” 谢清徵回忆了会儿,道:“啊,大大前天我们师徒一块去除水祟,除祟之后,我们一起洗了个澡,然后……” 莫绛雪捂了一下她的嘴,淡道:“这个不许说。” 松开—— “好吧,那大前天,我们路过了一片枫林,啊,那个地方,真美啊,人也少,只有我们师徒两人——唔。” 又被捂住了嘴。 “这个也不许说。” 那天,枫叶灼灼似火,她们师徒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温香软玉在怀,说不出逍遥自在。谢清徵还记得,师尊躺在她的怀里,脸色绯红,眸中映着望着漫天飞舞的枫叶,呢喃呼唤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那般缠绵,那般动人。 莫绛雪蹙眉道:“说正经的,我和在一起的时候不必说,说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都做了什么。” 谢清徵歪了歪头,想了想,忽然一拍掌,道:“师尊,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前天,她们师徒去了瑶光派。 沐青黛是笛修,她们师徒一个琴箫双修,一个主修箫,皆是喜爱乐律之辈,闲时,她们常会来瑶光派,和沐青黛一起,琴、箫、笛合奏。 瑶光派的藏书阁里有一层是专门存放各种曲谱的,沐青黛毫不吝啬地分享给师徒俩。 那天师尊和沐青黛谈论道法,她听得无聊,便自己去藏书阁闲逛,无意间发现了一本泛黄的曲谱。 其中有一曲《相思》,看名字是首情曲,她便解下腰间的烟雨箫,按谱吹奏,想要学会了吹给师尊听。 那曲子当真不俗。 初时,旋律温婉缠绵,仿佛置身于繁花丛中,连呼吸都带着甜蜜的气息;不多时,旋律陡转凄切,震颤间似有呜咽之声,听上去十分苦涩,令人忍不住想要停下,可那曲调中又暗藏着一丝勾人心魄的缠绵,教人舍不得就此离去。 一曲毕,她暗叹:果然是相思的滋味,时而甘甜如蜜,时而苦涩难言。 谱曲之人定是个情种。可随之翻到曲谱末尾的注释,她大惊失色。 注释上书:“此曲倾注情思,可斩心魔,亦噬己身——瑶光。” 竟是瑶光祖师谱的曲! 谢清徵记得这位祖师修的是无情道,最后还飞升成仙了,竟能谱出这般缠绵苦涩的情曲来! 她着实了震惊了好一会儿,等回到师尊身边,与师尊相见时,她的心中便泛起了一股酸涩刺痛感,她被这抹感觉转移了注意力,忘了吹曲给师尊听。 眼下,谢清徵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莫绛雪沉吟片刻,道:“我们找青黛问一问。” 沐青黛听完,面无表情道:“你中情咒了。” 谢清徵一怔,旋即,很小声很小声地问:“情咒?是像话本子里的那样……中咒之后必须和心上人……咳咳……才能解咒吗?” 姒梨那边很有多这样的话本子,经常借给她看,她想起师尊告诫不可看杂书移了性情,一直都很克制——没有天天看,只是偶尔翻一翻。 沐青黛黑着脸,咬牙切齿道:“当然不是啊!你在想什么啊!我们祖师修的无情道,所以创了这首《相思曲》,用以克制情思的!对于无情之人,吹这首曲子不会怎么样,但若是有意中人,吹奏这首曲子后,便不能动情,一旦动情,一旦思念意中人,就会有你这样的反应。” 谢清徵茫然片刻,看向莫绛雪,道:“我爱她爱得死去活来,怎么可能不能动相思之念嘛……” 当真是“死去活来”。 但一般人不这么说话,莫绛雪被她说得耳根微微发烫,忙问:“解咒方法是什么?” 谢清徵焦急道:“对!解咒方法是什么啊?” 什么不能动情,不能动相思之念,一天十二个时辰,她有十二个半时辰都在思念师尊。 沐青黛目光复杂,在她们师徒之间扫了一扫,道:“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解,瑶光派与璇玑门合并之后,没人学这首曲子,我也是小时候听大人们聊起过。要不,我把瑶光派的无情决口诀告诉你?你转修无情道?” 谢清徵拨浪鼓般摇头:“不修不修!我若是修此道,永生永世也成不了仙!” 沐青黛冷道:“那你们就暂时分开啊。”她看向莫绛雪,“你和她保持距离,别碰她。”又看向谢清徵,“你克制一下,最近别动情,等我找找看解咒之法。” 分开?不动情? 谢清徵看向身旁的莫绛雪,目光哀伤。 只消看上一眼,万般柔情便涌上心头。怎可能不动情? 莫绛雪也望着她,眼中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四目相对,谢清徵心中忽然一阵绞痛,喉咙一甜,一弯腰,呕出一大口血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就类似神雕侠侣里的情花毒吧~~~ 第203章 沐青黛说,情动一次,情咒便深一重,伤心伤神,因而会呕血。 谢清徵盘膝坐在榻上,气沉丹田,运转心决,压下心中的绞痛。 那位沐大掌门还在一旁说风凉话:“都呕血了还敢动情呢?我们祖师说了,情深不寿。看来先前你短命也是自找的。” “那你可不懂了。俗话说得好,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谢清徵睁开眼,微微一笑,唇边尤带一丝血迹,“一往情深者,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我,虽死犹生。” 莫绛雪坐在榻边,轻柔地拭去她唇边的血迹:“别拌嘴了,先把情咒转到我的身上来。” 遇到这种事,无法立刻解咒的情况下,她第一时间想的还是转移。 谢清徵看向莫绛雪,目光柔和,摇了摇头,又往后缩了缩,躲开她的触碰,道:“疼……你一碰我,我就疼……” 师尊一碰她,她就感觉肌肤像被细针扎了一般。 瑶光祖师的曲,当真厉害……也许这世上,当真有那么一些人,会因为相思太苦太疼了,便逐渐放下那份情了。 莫绛雪动作一顿,连忙收回了手,微微蹙眉。 谢清徵看着她,又轻声抱怨:“我对你有情,我常常思念你,难道你对我就无情了吗?转到你的身上,难道你就不会疼了吗?” 莫绛雪认真解释道:“不是的。是因为我修忘情道,克制情念更容易些。” 谢清徵轻轻哼了声,转开视线,不去看她,好减少心中的痛楚。 明知她不是无情,还是想这样说一说她,无非是想听她说几句情话,好比什么“我也会经常思念你的”。偏偏她不说。 她很少说情话,往往是床笫之间,情动到极点时,才会说上几句。 脑海这么想了一想,谢清徵心中又泛起一阵疼痛。她蹙眉捱下,倔强道:“我偏不要转到你身上。” 难受死了。 何况从前师尊就是因为替自己转移恶诅,才惹出许多风波来,如今,怎舍得再让她涉险? “再说,眼下我们两修为大差不差,你想转也转不了。我们师徒内功心决也是一脉相承的,你能克制,我也能克制。你若敢强行转移,我便再也不理你了。” 莫绛雪满目怜惜地瞧着她,想伸手轻轻刮一刮她的鼻梁,惩罚她的胡言乱语,手刚抬起,又放下了,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一旁的沐青黛翻着残缺的曲谱注释,冷冷地道:“别争着抢着了!我们瑶光派的曲咒又不是她们苗疆的蛊咒,想转就转。注释上写着呢,‘此曲的情咒只对奏曲人有效,无法转移’。”说罢,顿了顿,冷笑一声,接着道,“若非如此,我就学了来,以后你们和云猗姒梨谁再敢挤兑我,我就吹给谁听。” 谢清徵道:“要是能转,我就转你身上去!” 沐青黛道:“哼,我中不中情咒,对我都没影响!” 说罢,她解下腰间的青笛,循着曲谱,横笛吹奏,吹得眉飞色舞,自有一股天地间舍我其谁的狂样。 她们师徒喜欢看沐青黛吹笛时的这份狂样,目光齐齐落在她的身上,禁不住微微一笑。 佛家有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情则无惧,无爱则无伤,像沐青黛这般,也算落得一个心无挂碍。 可她们师徒若心无所爱,这一路走来,又不知是何模样? 谢清徵转眼看向莫绛雪。 莫绛雪眉目间依旧有一股清气,不是不染尘埃的清,而是经历过风霜砥砺的清,像一块被雕琢过的美玉,清透冷然,伴随有一股淡淡的柔和。 她爱了这么多年的人,她无法想象,若不爱这个人,自己会是何种模样。 心中柔情百转,却又痛楚难当。 谢清徵倔劲犯了,此时此刻,偏不肯远离莫绛雪,偏要看着她,念着她。 痛死算了,痛也要想着她,痛也要看着她,看这情咒能耐我何? 莫绛雪直接取出一块白布,蒙住谢清徵的双眼,淡声道:“别看了。你在这里待着,清心自持,莫起情念,等我们想一想破解之法。” 双眼被蒙住,谢清徵冷哼一声,使性子般道:“你好冷漠,你不爱我了。” 莫绛雪想要回应她、反驳她,又怕惹她情动,便只叹息一声,缄默不语,默默退出房间,和沐青黛研究破解之法。 她们师徒又在瑶光派住了下来。 从前沐青黛习惯把她们安排在一间房中,眼下,沐大掌门微微冷笑,把她们一个安排在最东边,一个安排在最西边,十分乐于见她们师徒分离,两相对望的凄苦模样。 沐青黛和莫绛雪拿着一笛一琴研究了三天三夜,始终没能研究出《相思曲》的破解之曲来。 沐青黛失了耐心,拍桌道:“我去苗疆给她讨一份忘情蛊!” 莫绛雪拨弄琴弦,淡道:“相思本就是世上最难解之物。” 沐青黛道:“不懂。” 莫绛雪正想说些什么,心中忽地泛起一阵绞痛。 她无法转移谢清徵身上的情咒,便也吹奏了这首《相思曲》,与谢清徵一同忍受情动的苦楚。 沐青黛看她蹙眉忍耐,额头渗出了冷汗,便知她又想到了谢清徵,忍不住道:“真搞不懂,你痛,她身上的痛又不会少半分!当年也是,晏伶说她死了,你就跟着自戕,她看你自戕了,也跟着死。你们这么要死要活的,真是浪费了修行的天赋。” 莫绛雪摇了摇头,敛去眉间的凄苦之色,淡然道:“和情无光。修行本就要应劫,就算没有那道劫,也会有别的劫。” 何况,她那回,既是殉情,也是殉道。 沐青黛闻言,瞥了眼身后的沐紫芙,没有说话,叹息一声。 说得对,就算不是情劫,也会是别的什么劫。 沐青黛还想说些什么,一抬头,又瞧见一簇幽幽鬼火,停靠在屋檐之上。 她皱眉道:“你又偷跑过来做什么啊?我们还没想出解咒曲。” 那簇鬼火幽幽地飘了下来,落地,化为人形,看着莫绛雪,直白地道:“我想她会心痛,我见她也会心痛,那我还不如来见一见她呢。” 沐青黛握着见愁笛,起身道:“罢了罢了,你们爱痛就痛去吧,痛死你们算了。我再去藏书室翻一翻,看看能不能找齐残卷。阿芙,我们走。” 她们两个一走,谢清徵立刻离莫绛雪近了些,把蒲团搬到莫绛雪身前,跪坐在蒲团上,禀告道:“师尊,徒儿这三日独自外出除祟去了,我把瑶光派境内的恶鬼、作祟的妖邪都揍了一顿。” 她这三日都在除祟,有祟可除时,她至少不会心心念念牵挂师尊,时时刻刻忍受那份相思之苦。 莫绛雪颔首夸道:“做得好。” 谢清徵默了片刻,目光盈盈地望着莫绛雪,一头栽进莫绛雪的怀里:“我好累好累……你好冷漠好冷漠……”语气略带些许娇嗔的意味。 莫绛雪听得心中又软又痛,抱住她,蹙眉忍耐。 外人面前眉目阴郁,喜怒不定的大魔头,眼下正蜷缩在她的怀里喊累,真让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谢清徵不管不顾地道:“我很想你。你不在我身边,我很想你,你就在我身边,我还是会想你。” 莫绛雪怕勾动她的情念,不敢回应,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从莫绛雪怀里出来,又不满地嚷了一声:“你好冷漠。” 莫绛雪无奈道:“那你要我怎么办呢?” “你要回应我,说你也很想我啊,想得茶不思饭不想。” 莫绛雪淡道:“我已经辟谷了,不需思茶饭。” 谢清徵不依不饶:“不行,你必须要说。” “等你身上的咒解开了,我再同你说。” 谢清徵胡搅蛮缠:“就要现在说。” “我不说。” “那我不理你了。” 嘴上说着不理,实则又一头扑进了莫绛雪的怀里。 “你真是……”莫绛雪心脏跟着揪成了一团,把她紧紧拥入怀中,“要我拿你怎么办?” 想要责怪,却又无可奈何。 “什么怎么办?就这么抱着咯。”谢清徵依偎在莫绛雪怀里,喟叹道,“三天没抱你了……我就是很想你……” 彼此紧紧相拥,像是抱着一捆荆棘,千扎万刺,全身剧烈疼痛,却不肯松开手。 莫绛雪忽地咬破自己的下唇,血腥味弥散开,谢清徵嗅到血腥味,眉心微动,从莫绛雪怀里抬起头,看她冷汗涔涔的模样,瞬间猜到事情原委。 谢清徵擦去莫绛雪脸上的冷汗:“你……何必呢?你痛我身上的痛又不会少半分……还要平白无故惹我伤心……” 她当真舍不得眼前人受半点痛楚。 她连连后退,正色道:“绛雪,我不闹你了,我和你保持距离,我去传音给我娘亲,让我娘亲找檀鸢问问有没有解咒之法,她精于此道。” 若自己一个痛那便罢了,她可以肆无忌惮的靠近,用痛楚缓解相思之情,若要惹得师尊跟着一块痛,她千不甘万不愿。 莫绛雪捂着胸口,站起身来,看着她步步后退,蹙眉道:“你过来……” 谢清徵摇摇头:“我不过来,我要和你保持距离。” “傻子……”莫绛雪身形微晃,闪至她身前,靠近她,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地吻她的唇,将自己的血渡了过去,含糊道,“还等你问……我早传音去问了……我知道要怎么解了……” 相思难解,唯有情人可解。情人的血,可以破咒。 师尊的唇上有淡淡的梅香,谢清徵同样咬破自己的舌尖,渡过去一抹灵血。清甜的血味,与冷香杂糅在一起,温热气息拂过脸颊,谢清徵揽住她的腰,将她拥入怀中,不断加深这个吻。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感情日常吧~~~下一章大概还是师徒的,师尊该受一受了~~~ 第204章 逐鹿城,东门大街。 天空淅沥淅沥下起雨来,细雨沾身,路上行人纷纷躲进路边的茶馆。 不多时,茶馆中座无虚席。 师徒二人坐在茶馆二楼,作寻常散修打扮,茶博士端上一壶热茶,一碟南瓜子。 莫绛雪抿茶,谢清徵给她剥南瓜子,剥了满满一大碟,推到她面前;“喏,一口气吃一大把才有意思。” 莫绛雪道:“我又不似你那般嘴馋。”一面说,一面捻起几个送进嘴中。 席间有不少散修,忽听大堂中有人说道:“前些日子,京城药材商人陈家发生了一起灭门案。” 谢清徵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一名青衣散修。 “嘿,死了二十多口人,死后不到三日,全化作了厉鬼,在宅邸里哭嚎不绝,有行人靠近就被捉进去撕碎吃了。” “我也听说了,天枢宗派出了一峰长老和几十名弟子去镇压,结果到的时候,那二十多个厉鬼已经被超度了。” “谁镇压的啊?” 有人道:“我听说是一对师徒。” 也有人道:“我听说是一对道侣。” “嚯,不管师徒还是道侣,两个人就能度化二十多口人,不简单啊……” 有个女修微一迟疑,反应过来:“又是师徒,又是道侣,该不会是云韶君和她的……她的……” 她本想说“亲传徒弟”,但又想到她们师徒拜堂成亲了,还几乎是当着全修真界的面,当年,修真界各派的前辈高人、精英修士几乎都去了天枢宗,眼睁睁看着她们师徒在北斗七宗七位祖师的壁画前拜堂,无可奈何。 她想说“道侣”,可师徒成亲实在有违世道人心,踌躇片刻,接口道:“该不会是她们师徒吧?” 谈到她们师徒,茶馆中忽然一片沉默。 师徒二人对望一眼,并不言语。 这时,有人打破沉默,道:“上个月,青州一带,有个专捉低阶修士炼丹的妖道,为祸一方,据说也是被她们师徒除去的。” “这事我也听说过!”一个白衣修士插嘴道,“据说那鬼仙幻化得极是美貌,那妖道一眼就相中了,想捉去炼丹,云韶君就站在那妖道身后,趁那妖道被迷惑,一剑刺穿了他的丹田。” 谢清徵轻轻哼了声,传音给莫绛雪:“以前我是人,你说我的血招邪祟的喜欢,总让我去引那些邪祟出来。现在我是鬼,你就说我能幻化出千面万相……说来说去,总是我去做‘猎物’,你去当‘猎人’。” 莫绛雪淡淡挑眉:“我也不介意互换。” 谢清徵想了想,一摆手,道:“算了算了,这种累活还是我来吧!你一站在那里,仙气飘飘的,哪个邪祟敢靠近啊?” 师尊身上的气息太过清冽纯正,一般的邪祟往往避之不及。 两年下来,谢清徵眉目间还有几分阴郁与森然,但身上的煞气几近于无,若非她主动释放威压,寻常修士皆察觉不出她是鬼。 这两年,她们师徒的足迹踏遍了大江南北。 云游各地,度厄除祟,探访各种稀奇古怪的秘境,茶楼酒肆里满是她们的传说。师徒成亲虽有悖世道人心,但修真界毕竟强者为尊,谁也奈何她们不得,日子久了,也没听说她们师徒还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丧心病狂的事来,反倒常常听见她们行侠天下,侠名远扬。 这两年,她们师徒外出云游,也不必总是露宿荒野了。 起因是有一回谢清徵和谢幽客上街买东西,因为东街的宣纸便宜十文钱,她特意带着谢幽客从西大街绕到了东大街。回到天枢宗后,谢幽客便质问莫绛雪:“她怎么被你养成这个德行?”言下之意便是,她们师徒过得都是什么寒酸日子。 莫绛雪面不改色:“修道之人,安贫乐道是美德。” 其实从前她有璇玑门的俸禄,也不缺钱,凡她所到之处,人人奉她为座上宾,因而她一向不怎么对钱财上心。 谢幽客话少情真,冒了个“嘁”字,丢了一袋金子给她们。 谢清徵抓着那袋金子,啧啧感叹:“我要是从小被养在天枢宗,那过的该是怎样锦衣玉食的日子啊。” 有了钱,外出云游,想住哪儿便住哪儿,可谢清徵有时也还是很喜欢露宿荒野的,尤其是人少景美之处,只有她们师徒两个在,快活又自在。 眼下,回了逐鹿城,要回天枢宗去,拜见两位养母,她心里不甚自在。 她能记住很多日子,常常指着黄历上的某天,同莫绛雪道:“这是我们相识的纪念日。” “这是我们拜师的日子。” “这是你第一次带我下山历练的日子。” “这是我意识到我喜欢上你的日子……” “这是我们定情的日子。” 莫绛雪记不清那么多时日,她只记得一个日子,谢清徵的忌日,她们师徒身死的那一日,月二十日。那一年分离,她们一个去了前线,一个守在后方,彼此四个月没有见面,重逢的那一个夜晚,她自戕,谢清徵堕魔。 谢清徵不以为意:“要记就记开心的,那种不开心的日子,你记它做什么?” 莫绛雪道:“不是记日子。” “那是记什么。” “记你。” 你的忌日。 谢清徵一阵沉默。 鬼怪在忌日前后性情会格外狂躁一些,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不可自抑地回想起堕魔那日的仇恨、怨念,眼前还会浮现师尊自戕的画面。 每年这个时候,谢幽客都会把她召回天枢宗,让她诵念经文,也为她诵经念咒,助她压制体内的戾气和躁意。 这日,谢清徵听谢幽客、谢浮筠、莫绛雪三人为自己诵念完《清静经》,闲聊了一阵,便拽着莫绛雪,回到秘境。 天枢宗的秘境,隐于石壁后的那个洞天福地,如今成了她们师徒二人的清修之所。 谢清徵走在前头,揉按隐隐有些胀痛的额穴,淡淡的道:“说起来,以前一直不知道我生辰是什么时候,后来阿娘说我是七月十子时生的,可我已经死了,过不了生日,就过‘忌日’吧。” 忌日便是她的新生。 她转身看向莫绛雪,唇边这才勾起一丝淡笑:“师尊,我是寿星,是不是,今日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莫绛雪看她眉间浮现的一缕煞气,隐隐有一丝不太好的预感,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梁,问道:“你想做什么?” 谢清徵伸手勾了勾莫绛雪的腰带,将莫绛雪往自己身边一拽,直白道:“双修。” 说完,心中不受控制的涌起恐慌的情绪,明明师尊就在她的面前,她却清晰的记得,师尊白衣染血的画面。真怕是一场梦,梦醒了,眼前人就要不见了…… 视线中有手晃了晃,谢清徵回过神来,凑近,在师尊的唇边落下一吻,清冽的气息将她笼罩。 相拥而吻,跌跌撞撞,不知是谁推着谁,谁跟着谁,推推搡搡,纠纠缠缠,缠到了床榻之上,像两株紧紧相拥的藤蔓。 谢清徵双目赤红,她的戾气和煞气比平日重,动作也比平常激烈痴缠许多,压着身下的人,好似怎么吻也吻不够,唇齿相依,舌尖原本是互相缠绕逗弄,渐渐的,莫绛雪落了下风。也许,也不是落下风,只是由着谢清徵去吻,吻得激烈,吻得痴缠,好似要将人一寸寸的吞进身体里。 莫绛雪的身体渐向灼热,眼角泛起了淡淡的红晕,气息却还是清冽如冰。 谢清徵看着师尊的眼睛,直起身,从乾坤袋里取出白绫。师尊对她的突然停止有些不满,纤眉微蹙,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嗯……”无力的,极细极轻的,绵软又悠长,像一片羽毛,挠在心窝上。 师尊所修之道,虽非无情无欲,但要克制七情六欲,任何时候,任何情况,她都喜欢淡然处之,习惯了克制。眼下也不例外,她的喘.息声固然比平日重些,但还是比自己克制许多,不像自己那般,情动到极致时,不管不顾,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什么声音都喊得出来。 她望着师尊秀挺的鼻,被蹂.躏至鲜红的唇,又在师尊唇上轻轻落下一吻,温柔安抚道:“稍等……很快的……别怕……”一面轻吻,一面结印,招呼白绫。 极致的温柔,强势的动作。 双眼被蒙,双手被束缚,莫绛雪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弹跳了一下:“做什么……” “不让你离开……”谢清徵亲吻师尊的脸颊,看师尊鬓发散乱,呼吸紊乱,清寒的双眸被所覆,双手也张开,含糊地道,“这样你才不会离开我……” 吻从脸颊移到了脖颈,莫绛雪只觉热得厉害,她难耐地想要抓住什么,可双手被紧紧捆缚,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身上的人虔诚而敬重地喊了一声:“师尊……”然后,将她的耳垂含入唇中,舔.舐,吸.吮,来回拨弄,接着,是一声含糊的:“绛雪……” “嗯……” 如愿以偿,又听到了她的回应,清清冷冷的,短短的一个字眼,低沉且磁性,带着颤意,仿佛像是一道钩子,钩得自己想要满足她的一切,谢清徵听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看清冷自持的人,浑身泛起潮红,发出无力而细微的轻哼,心中好似有什么情绪满溢而出,酸涩的,饱胀的,怜爱的。 “我好爱你啊……”谢清徵在她耳畔呢喃,“师尊……我喜欢这样的你……” 完完全全被自己所掌控,给予自己她的全部,任凭自己放肆,为所欲为,好似永远不会再离开,不会消失在自己面前。 最真实的感受。 最安全的感受。 作者有话要说: 呔审核,别锁了,都是脖子以上的亲吻了,亲唇、亲耳垂,还有cp感情的起伏变化。 PP S: 最近在修改润色第四卷,修到师徒人鬼相逢,然后昨晚做梦,梦见小谢变成一只小猫了,师尊要归隐蓬莱,小谢就喵喵喵的,在心里叫嚣着师尊带上我、归隐蓬莱带上我,师尊听到她的心里话,一把抱起她就走了,醒来就觉得,啊好可爱呀 第205章 屋中没有点灯,窗边摆着许多花,窗户大开,月光似流水,洒入屋内,照得鲜红的花瓣好似泼上一层潋滟的水光。 她们师徒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回天枢宗来,是以每年谢浮筠都会命人提前打扫布置好房间,屋中放的,全是谢清徵喜欢的各色红花、白花,还有莫绛雪喜欢的梅花。许是那些鲜花刚着人浇过水,花瓣犹带湿意,月光照耀下,润泽有光,微风拂过,花瓣颤动,淅淅沥沥的,流下一滩湿润的痕迹。 谢幽客则会在屋内放上许多本经书,有道家的,也有佛家的,期望谢清徵看上一看。谢清徵从来不看,莫绛雪倒是会翻上一翻。 淡淡花香盈满屋,谢清徵似乎嗅不见,她嗅见的,全是师尊身上的冷香。 “师尊最喜欢的是梅花吗?”她亲了亲师尊的唇角,自问自答,“不是……那我的师尊最喜欢的是什么花呢?”莫绛雪鼻音绵长,艰难地呼吸着,根本无法回应她的话语,她继续自问自答,“师尊最喜欢的当然是我。” 她们师徒的修为早已齐平,每次双修,彼此都能有所进益。 过了好一阵,莫绛雪才咬了咬唇,道:“你的话……能不能少一些……”她的声音很低,带着绵长的鼻音。 “不能,不能……我话多又没耽误我做事……还是师尊你觉得耽误了,需要我专心一些?那我可以少一些……”谢清徵不仅话多,还很喜欢逗身下的人说话。指尖刮擦了一下,她又问,“师尊……你渴不渴啊?” 莫绛雪喉间滚动,嗯了一声,双唇情不自禁微张,逸出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干涩。 “好可怜啊,声音都哑了……”谢清徵凑过唇,怜惜吻了吻她的脸颊,“稍等,徒儿给您喂点水。”她的双眼被蒙着,她的双手被捆缚着,什么都做不了,自然只能等人去喂。 谢清徵抬手,指尖结印,桌上的茶壶、茶杯凌空而起,飞入手中。她倒了一杯温凉的茶水,送到师尊唇边,看师尊一点点喝下。 “多喝几杯……”她柔声劝道,“待会儿就不会渴了……” 莫绛雪依言而行。 “你好乖啊。”谢清徵放下手上的东西,望着师尊水滑湿亮的红唇,擦去师尊唇角晶莹的水渍,她反过来对师尊用“乖”这样的字眼,往日,只有师尊对她这般说。 “放肆……”果不其然,得了一句轻声的呵斥。可惜,不但没有一点威慑力,说话间,还“咕”的又吐出一团新露。 “怎么可以这样?”谢清徵语气状似苦恼,低头亲了一下她的唇,视线下移,目光灼灼,缓缓吹了一口气,轻拂而出的气息,引得不住的收缩,“徒儿才帮您补完水啊……” 恭敬的语气,靡乱的话语……莫绛雪脸颊滚烫,难耐地咬唇,小腹一缩一缩。谢清徵见她这反应,这才轻轻一笑,又亲了亲她的脸颊,开始了动作。 第一次这般对待师尊,虽比平日激烈痴缠些,却仍是小心翼翼地观察师尊的神色,细心地掌握着火候,生怕师尊有半点不舒服的地方。 尽管心中躁意甚炽,但她不舍得师尊有半点不好的感受,百般怜惜,百般爱惜,她只愿给予心上人,最美好最欢愉的体验。 彼此亲密无间地拥抱在一起,她望见师尊蒙眼的白绫上晕出一团湿润的痕迹,忍不住亲了亲师尊的唇:“怎么哭了,会不舒服吗?有不舒服要告诉我喔……” 莫绛雪咬唇忍耐着,眼眶热烫,眼角分泌出了液体,眼前看不见任何东西,连放出的灵识也被结界挡了回来,她从刚失去意识的状态中回来,神智尚未完全清醒,哑声道:“不会……不会……” 话音未落,冰凉的唇舌迎了过来,弹拨逗弄,来来回回,或轻或重。 不会不舒服,可也无法说出相反的话来……尽管,尽管那是她的真实感受。她的双手大张着,无法合上,她知道自己从头到尾都被身上那道灼热的视线盯着,她所有的反应,都被看了去。 谢清徵的目光始终不离她,看她薄唇翕张,看她气息或急或缓,颤抖着,低吟着,看她瓷白的肌肤晕染成粉色,额间沁出一层薄汗,看她想要拥抱自己,双手却又被束缚着,无法主动,只能等自己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谢清徵熟知她的习惯,每一次,彼此绽放的那刻,她都喜欢彼此紧紧相拥着,一同感受那份身体的那份颤动,耳畔是凌乱的喘.息,伴随着甜蜜的呢喃低语。 这次也不例外,相拥的那刻,谢清徵亲吻她的唇,亲吻她的脸颊,柔声告诉她,自己有多爱她。看心上人这般愉悦的反应,爱意总会盈满胸腔,指尖刮擦转动,整个人便好似坠入了温暖的水泽中,被温润的泉水包裹着,饱胀的,温暖的,湿润的,足以令自己舒适得头皮发麻。 偶尔也会恶劣地含住她的耳垂,轻轻咬上一咬,命令她:“师尊,喊我的名字。” “徵儿……”莫绛雪配合地喊出声,红唇微张着,呼吸变得支离破碎,“徵儿……” 谢清徵伸出另外一只手,食指按在她的唇上,揉了揉,碾了碾,一面抚弄,一面低声告诉她:“师尊,错了……是名字,不是昵称……”指节随之探入,按一按她柔软的舌尖,以示惩罚,只有这个时候,才会说她是错的,其余任何时候,她都是对的。 莫绛雪含糊地道:“好……清徵……清徵……”也唯有这种时候,她意乱情迷,会最大程度地配合自己,反过来,听从自己的命令。 彼此的默契太深,知道怎么配合,才能最大程度的取悦对方,讨对方欢心。 那张清冷的容颜,此刻好似饮过酒一般,晕着绯红,谢清徵看不见她的眼眸,却能猜到那双清寒的眸中必然蕴着水雾,朦胧而迷离。 好想揭下她眼上的白绫,吻一吻她的眼睛。到底忍住了,手指仍旧留在着她的口中,继续命令她:“作为惩罚,师尊……舔一舔,就像我对你那样,对我……” “嗯……”绵长细软的鼻音,像是应答,又像是低吟,柔软的舌随之开始勾.缠,轻舔,吸.吮,贝齿轻咬,十指连心,柔软湿润的触感传来,谢清徵难耐地仰头,轻吟出声,随后抽出自己的手指,跪坐在她的腿上,迎上一个深深的吻,换成舌与舌的勾.缠.逗.弄。 她的唇那般柔软,那般滚烫,气息清冽而又甘甜,令人沉醉。若换成平常,接吻的这个时候,她的手也不会安分,哪怕躺在自己身下时,被自己掌控时,她也会用手掌温柔抚摸着,指节轻轻刮蹭着。可现在,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被迫承受…… “你,该放开我了……”唇齿交缠间,莫绛雪含糊地命令道。 偏偏谢清徵此刻不愿听她的命令:“不放……”莫绛雪轻轻抬了一下腿,然后微微笑了笑,喘着气问道:“你渴不渴……要不要,也喝点水?” “不要,不要。”谢清徵用吻去堵住她的话,“今夜还未结束,说好了的,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都听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诶先到这里吧,再写下去师尊恢复过来,小谢又要受了,下次再受吧…… 第206章 明月高悬。 清风拂来,花摇影晃,满室暗香浮动,俱是红白二色的花朵。 深红浅红的是桃花,灼灼地开着,绯红如胭脂,露水缀在花瓣上,将坠未坠,把那颜色洇得更深了几分。皎洁雪白的是梅花,似在雪里傲然绽放,花瓣上尚且凝着几缕清冽的雪水。 夜风吹拂而过,那些花不住地颤动,不是剧烈的摇晃,而是连绵的起伏,一波又一波。花瓣与花瓣之间上下抬落,互相蹭过,磨蹭、推挤,柔软与柔软之间贴合又分离,花瓣上沾着湿润的水珠,厮磨时还发出了细碎的声响。 莫绛雪坐在书案边,心无旁骛,翻阅经书。 案上点着一根红烛,夜风吹过,捎带来一股阴凉的气息,烛火轻轻晃动,莫绛雪凝目望向烛火,淡声道:“你要是知错了,就晃一下,不知错就晃两下。” 烛火左右摇晃了两下。 死不悔改。 莫绛雪冷哼一声,垂眸,继续看书。 谢清徵立在书案旁,没有显出原形。 今日,天亮之后,师尊沉沉睡去后,她自知昨夜太过火,在师尊醒来之前,一溜烟跑出了秘境,去找谢幽客学习箭术。 莫绛雪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后,去靶场找她。 有谢幽客在旁,莫绛雪自然不好说她什么,只是时不时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瞧着她。 惹得谢幽客不悦道:“你眼睛怎么了?她随我学箭术,你总看她做什么?” 莫绛雪只能转开视线,淡道:“没什么。” 谢清徵在一旁听了,忙道:“阿娘你也太霸道了些,她多看我几眼,你也要管。她看我,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她自然知道师尊为何频频看她,还是那样意味不明的眼神。 谢幽客瞪了谢清徵一眼,冷哼一声,倒也没说什么了。 每次有谢幽客在旁,师徒俩只能规规矩矩地对话,甚至不能挨得太近。 莫绛雪倒不觉什么,除开床笫之间的亲密无间、讨人欢心,日常时候,她行如止水,淡如止水,哪怕说些私密的情话,也是坦然自若的模样,还是传音到谢清徵耳边说的,在旁人瞧来,仍是冷淡自持的模样—— 对此,谢幽客很满意;谢浮筠则是有些不解。 以至于前些天谢浮筠私底下还找到谢清徵,问:“她最近是不是对你不够好?” “我怎么瞧着她对你有些冷淡?” “她有把你当道侣吗?” 谢清徵想了想,委婉道:“你看我们俩这两年修为进境远胜一人修炼的时候,就该知道,她对我是不是冷淡了?” 谢浮筠闻言,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又偷偷拿给她好几本珍藏的画册,告诉她:“多学着点。” 谢清徵翻开看了几眼便合上,瞪圆了眼睛道:“不不不,不能这样对她,她会生气的。”谢浮筠又拍了拍她的脑袋:“傻子,你试试就知道了。” 结果,昨晚一试,她的肩被师尊狠狠咬了一口。 眼下,靶场上,莫绛雪神色如常地跟着习箭,拉弓,搭箭,箭箭俱中靶心。 谢幽客看着她,训斥谢清徵:“你的手怎么就不像她这般稳?” “我……”谢清徵欲言又止,瞧了眼莫绛雪,恰巧,莫绛雪也在看她,彼此对视片刻,又互相移开了目光。 莫绛雪面不改色:“我自小练琴,手比她稳。” 谢清徵想起自己昨夜对她说的那些话,只好讪讪道:“是,是……她的手,比我稳,比我巧。” 话语未落,莫绛雪白皙的耳垂泛起一丝红润,指尖一颤,咻一声,羽箭离弦,这一箭没中靶心。 谢幽客冷道:“也是个禁不住夸的。” 谢清徵抿唇微笑,瞧着莫绛雪。莫绛雪从容地放下了弓箭,却不敢转头看她。 从靶场回来后,师徒俩回到秘境中,谢清徵立刻隐匿了身形。 回了屋,她也不愿显出身形。 莫绛雪道:“你显出身形来,我们聊聊天。” 谢清徵道:“不要,你准没安好心!我这样也可以和你聊,聊什么呢……对了,这两年我阿娘都只是口头管教我,再不会插手干预我们的事了,很好。” 莫绛雪道:“她最后一次管教你,是拦截了我们的书信。你愤而离开,然后……” 然后,那一晚,莫绛雪身死,谢清徵堕魔。 从那以后,谢幽客对谢清徵只有口头的约束斥责,再不敢直接插手干预。 谢清徵道:“诶,阴差阳错,阴差阳错。” 她要聊养母,莫绛雪便耐心地同她聊着,绝口不提风月,也不提昨夜的放肆。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正想显出身形时,莫绛雪却忽然问她:“知不知错?” 谢清徵立刻吓得不敢现身了。 两年了,她再清楚不过这人的德行,若是自己知错了,接下来就要认罚了。 借着暖黄的烛光,她打量师尊的眉眼,清冷如玉,透着一股淡淡的疏离感,不似昨夜那般,沾着迷离的色彩。 她不现身,莫绛雪也不催她,默默走到书案边,坐下看书。 她是鬼,修为又高,只要不想显原形,师尊拿她无可奈何,毕竟师尊既不舍得拿玄门符箓对付她,也不舍得用什么仙器宝器逼她现形。 桌上有一碟荔枝,莫绛雪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我要吃荔枝。” 一颗颗荔枝凌空而起,唰唰唰去了皮。 莹白的果肉卧在青瓷盘里,水光透亮,指尖稍一碰触,那丰腴的果肉便微微颤动,渗出透明的汁液来。 需亲自动手,自有一颗剥好皮去了核的荔枝,送到莫绛雪的唇边。她张嘴咬入,甜润的汁水在口腔绽开。 空气中有人问:“师尊,甜不甜?” 莫绛雪不回答她,也不给她点香,垂眸,静静看书。下一瞬,一抹阴凉的气息袭来,接着,唇边落下一抹湿润的触感。 她的唇被鬼舔了一下。 空气中有人咂摸道:“还是挺甜的。” 谢清徵嘴馋了,想显出身形来吃几颗荔枝,又怕被室内的那个白衣女冠捉住教训,犹豫许久,终究不敢现形,只是幽幽叹了一声气。 昨夜,昨夜,确实…… 昨夜,她解开捆缚的双手的白绫,抓着师尊的一只手,和师尊道:“你自己试一试好不好?”还问师尊,“你自己试过吗?会想着我,做那种事吗?”说罢,轻轻一笑,自言自语道,“你肯定不会。”然后,她就牵着师尊的手腕,将师尊的手送了进去。师尊低低呵斥她:“松手……”她不肯松开,还恭敬地询问:“感觉如何?” 师尊不肯回答她,她看那皎洁的玉颜沾染着绯色,低笑道:“第一次的时候,就是师尊抓着我的手,教我怎么做的。现在师尊指尖的感觉,就是我的感觉,我们师徒心意相通,感觉也相通……徒儿和你一起来好不好?” 虽是问询的语气,可已经开始一起搅弄了。她还摘下了师尊蒙眼的白绫,让师尊看着,在师尊耳畔柔声道:“师尊学琴的手,可比徒儿巧多了。其实这才算手把手教我吧?你看,我们师徒现在同进同退。” 同进同退,共普一曲,最美的旋律。 谢清徵喜欢实诚直白地描述画面,温柔乖巧的口吻,说得却是背德靡乱的话语。莫绛雪有时实在难以接受她的这种直白,会冷冰冰地横她一眼,然后转开视线,长睫扑闪着,欲语还休,咬唇忍耐着,可总会有无意识的轻吟逸出。 这一曲之后,天也快亮了。 她吻了吻师尊的唇,选择用师尊最喜欢的方式结束……柔软与柔软贴合,颤抖着,肆意的贴.蹭,就像唇与唇吻在一起那般,来回碾磨,碰撞,分离又相贴。她还提醒浑身薄汗的人:“别忘了运转功法。” 彼此的真气激荡交融在一起,互相灌入体内,循着奇经八脉运转几个周天,缓缓归入丹田。之后,她们相拥在一起。师尊昏睡过去之前,一口咬住她的肩,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等着……”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莫绛雪又吃了几颗荔枝,说道:“很甜,你不想吃一些吗?”她的目光落在经书上,似乎只是寻常的闲聊。 谢清徵道:“不想……” “那我全吃光了。” “哼,你吃。” 莫绛雪淡淡嗯了声,继续看书。说是要全部吃光,其实还给那只鬼留了一大半。看了几页书,她开始在晕霭烛光下,细致地修剪指甲。 往常……她都是直接施法的,她一向是用指腹拨琴弦的,平日里不惯留太长的指甲。谢清徵也不敢问她,好好的,做什么突然修剪指甲。 对于昨夜的使坏,她今日表现得太过平静,这让谢清徵隐隐有一丝不太好的预感。 许是师徒关系的缘故,谢清徵习惯了顺从她,被她支配时,无论她想怎么做,像小狗那样,摇尾巴;直白赤诚地将感受描述给她听;主动在她腿上贴蹭……什么要求都满足她,哪怕过后回忆起来,会觉得太过羞耻,下一次,依旧无法拒绝她。 修剪好指甲,莫绛雪起身,走到窗边,仰望窗外月色皎皎。 谢清徵依旧不肯现出身形,却跟着飘过去了,站在她的身边,与她一同眺望月亮,心想:“我的明月就在身边。” 阵阵夜风拂过,莫绛雪忽然收回了目光,轻声道:“这里景色不错,有风有月,你一仰头便能看见。”指尖点了点窗边的红木桌,直接命令道,“来,你坐到这边。”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的一章~~~ 第207章 窗外月色皎皎,庭中景色清幽,绿竹猗猗,兰草芬芳,池塘旁有两只白鹤,仰头发出鹤唳。 窗边的红梅随风摇曳,桃花沾着露水,水液淅淅沥沥,一滴一滴往下淌,淌落在矮桌上。 谢清徵跪在窗边的矮桌上,面朝窗外,鼻腔里发出绵长的细吟,她的左手撑在桌上,右手执了一根毛笔,身下铺着一张雪白的宣纸,她在纸上默写经书。 每写几个字,她便忍不住抬首,环视四周…… 她庆幸那两只仙鹤是没有启灵开窍的。四周的暗卫,应该早就撤了去,她们师徒都习惯了清净,不惯有人伺候。 饶是如此,她也不敢闭眼,生怕四周探来别的什么视线,毕竟这里是天枢宗的秘境,高手如云,她们师徒只是每年回来住上一两个月,说不上是多么熟悉的环境。尤其是她的两位养母,修为不俗,在她走神之时,探来一抹灵识,她或许都无法察觉。 “别怕。”背后有灼热柔软的温度压了上来,她的耳垂被师尊卷入口中,撕扯,拨弄,“不会有人看见的……你好好写字……” “嗯,哼……”谢清徵轻哼一声,握紧右手的毛笔,努力忽视指尖的翻搅刮蹭,低头,咬唇,继续在纸上抄写师尊适才看的那篇经书,她的声音在颤抖,“你……刚才看书的时候……就想要……这样罚我了吗?” 月色中,她听见师尊清冷而不失温柔的嗓音: “怎么会?做一件事,想一件事。我看书时,只想着看书。好比现在,我不想别的,只想你。” 这道嗓音实在温柔极了,与罚她跪在窗边默写经书的恶劣行径,判若两人。师尊本就是冷淡内敛的性子,唯有这种时候,会说上几句暖心的情话。谢清徵听着,只觉一颗心都要软化了去,柔声回应道:“徒儿也只想着你……”说着情话,满腔的情意随之溢了出来,她换了个称谓,“我也只想着你……” 缠绵不尽的滋味在心里流淌,她被蚀骨的情念和欲念折磨着,颤着手,一个字都写不下去,忍不住回首,去看身后的人。 平日里,那人白衣冠发,仪容如玉,行止如水,眼下,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素白的亵衣,衣襟松松垮垮,月光照耀下,敞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谢清徵目光上移。 纤长的脖颈,精致的下颌,鲜艳的薄唇,白皙如玉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绯红,清冷的轮廓在月光下变得朦胧圣洁,像一尊不染纤尘的玉像,端庄,清雅,不容亵渎。 或许,朦胧的不是她,而是自己的视线…… “看什么?”莫绛雪垂眸,对上谢清徵迷离的目光。 “看师尊您。”谢清徵特意用了敬称,红唇翕张,“您真好看。” 再寻常不过的称赞,平日里,她也时不时会说上一两句,只不过,此时,此刻,此景,她这般明艳动人,说什么,都像是引诱。 莫绛雪摩挲着她腰背的肌肤上,忍不住凑近。 谢清徵以为师尊是要亲吻自己,双唇动了动,岂料师尊只是探头去看纸上的文字。纸上的文字,颤颤巍巍,抖得不成样,莫绛雪轻轻摇摇头,覆上整个被浸湿的手掌,重重拍了拍几下:“你也随我学过书法,怎能把字写成这样,嗯?” 窗外的白鹤拍过水面,水声阵阵。 “嗯……明知故问……”谢清徵眉心微蹙,被激得低吟出声,她剑箫双修,握剑的手本该最稳当不过,此刻却在不停发颤。“师尊……师尊……”她跪在窗边,身体一片酸胀难耐,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她忍不住哀求,“可不可以不写了?徒儿真的写不下去了……” 红梅被人轻拢慢捻,有吻轻轻落在了耳后:“谢宗主让你多看看经书,你平常不愿看,我只好这样教你看了。” “我明日一定认真看……好了,已经写了够多了……您要罚也该罚够了……我腿疼……跪疼了,我不写了。”她的声音抖作了一团,隐隐带着一丝哭腔,她任性地丢开了笔,无论如何也不肯继续写下去,还向身后的人直白地提出要求,“我要你亲、亲我……” “好娇气。”含笑的嗓音,带着一声轻叹,似无奈,又似宠溺。 莫绛雪依言利落地将她翻了身,让她面朝着自己,清冽的目光将她从头打量至尾,每一处都没放过。泛红的眼,被咬出牙印的唇,脖颈上的吻痕,还有跪红了的膝盖。 谢清徵双手向后撑在矮桌上,稍稍撇开头,有些不敢对上那道炽热的目光。 莫绛雪俯首,怜惜地亲吻她的膝盖:“很疼吗?” 原本只有淡淡的疼意,柔软的唇覆上来,捎带来说不出的痒意。谢清徵低低道:“师尊,不是亲这里……” 莫绛雪抬首,改换成掌心轻轻揉按她的膝盖,渡过去一抹灵力,抚去那些淤红,低眉垂目,视线盯着某处,勾唇淡笑。 那道目光有如实质,谢清徵像是被烫着一般,抽搐了一下,咬了咬唇,嗔道:“也不是那里……是和我接吻……”她直接伸手去勾师尊的脖颈,将自己的唇主动送了过去。双唇相贴,柔软湿滑的滋味,烫人的呼吸,咫尺之间的缠绵对视,一切的一切,这般舒适,这般妥帖,她忍不住轻吟出声。 莫绛雪盯着她,含笑道:“亲一亲也要哼唧……”温柔浅淡的笑意,眼里的情愫却愈发汹涌,好似要将什么吞噬。 “那,那很舒服……我就哼一哼……”她向来不擅忍耐自身的感受,不似师尊那般克制,诚实地给出最直接的反应。 莫绛雪轻笑一声,不再言语,紧紧抱着她,亲吻她,听她口中的轻哼渐渐变成低低的轻吟。 相比于昨晚她对师尊的激烈痴缠,师尊对她可谓是和风细雨,一波又一波,缓缓摩挲,逐渐添柴拾焰,渐向高处,正要抵达时,师尊却忽然不再有任何动作。 月色下,谢清徵双目迷离,焦躁急切又疑惑的望着眼前人。忽然停下动作,便好似让她浮在了半空,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乖,喊我的名字。”莫绛雪淡声道。 立刻便有了低低的回应:“绛雪……绛雪……”声音里含着一丝呜咽和委屈,像是快哭了。 “乖,真乖。”莫绛雪将她抱在怀中,继续亲吻她的唇,蹂躏碾磨柔软的唇瓣。等到某个时刻,又恶劣地停下了。 第二回被这般对待,谢清徵急得红了眼,她想开口说话,想央求师尊继续,可唇被堵住了,她一开口,全是断断续续的低吟,像是啜泣。她移开头,躲开师尊的亲吻,“师尊,师尊……”她含糊地喊着尊称,哀求道,“好酸,好胀,你帮我揉一揉肚子……” “师尊……师尊……求你,别这样对我……” 一声声呢喃的呼唤,温柔又缠绵。 莫绛雪静静望着她。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女,早已褪去了懵懂稚嫩,容颜绝色,嗓音清亮,清澈的眼眸盛满了欲,还有撩人心弦的媚。过往一幕幕浮上心头,拜师的画面,教她乐律的画面……难以言喻的背德感浮上心头,想让她别这么喊,想让她喊名字便好,但什么都没说,回应她的,是自己的低低的轻喘。 谢清徵听见那道急促的喘息声,竟是轻轻一笑,更加放肆地开口:“师尊,师尊,给我好不好……唔……”更多放肆的话语、引诱的话语,还没说出口,她的身子便被强势地按倒在了桌上,唇又被人用力堵上了。 激烈的吻,像是要逼迫她再无法将那些直白的话说出口;缠绵的吻,柔软的滋味,清甜的滋味,带来无限的晕眩感,彷佛饮了酒一般,伴随着满溢而出的爱意,她彻底闭上了嘴,仰头望向漫天星辰,尽情享受盛开。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一款优秀的诱受~~~ 第208章 宣纸被推到了地上,纸上的字迹凌乱,颤抖,就像现在的她。 她趴伏在窗边,被身上的人压制得动弹不得。 温热湿润的呼吸卷过耳畔,一阵又一阵,在她脑海掀起滚滚热浪。 落在她脖颈的吻却还是轻柔的,薄唇逐一碾过她的肌肤,轻抿,舔舐,温柔缠绵的摩挲,并非激烈的吸吮、啃咬,与自己全然不同的侵略方式,甚至能品尝到一丝珍重的意味,好似亲吻的是一件无上珍宝。 因着师徒关系的缘故,谢清徵对师尊始终留有几分敬重之心,哪怕最激烈痴缠的时候,也不会让尊长跪着、趴着,可师尊惩罚她时,却是肆无忌惮。 谢清徵闭上眼睛,身体还残留着适才激烈过后的余韵,这些轻柔珍重的吻,带着意犹未尽的温存,像是抚奏的尾曲,余音绕梁。 身后的人,身体早已变得滚烫,亲吻她时,她甚至感受到了对方鼻尖沁出的细密汗珠,那抹湿意随着缠绵的吻,落在耳后、脖颈、肩头,一路向下……蔓延至后背每一寸肌肤,带给她一阵阵酥麻的滋味。 “嗯……”她眼中漫上雾气,咬了咬唇,轻吟出声,身体又有了焦灼的躁意。 师尊从不主动开口说继续,却总是这样,简单耳鬓厮磨一会儿,便能逼得她抛却羞耻,主动开口索求…… 犹豫半晌,在羞耻和欲望之间来回拉扯,谢清徵下定决心,如人所愿,轻喘着道:“师尊……师尊……” 莫绛雪淡然回应:“嗯,怎么了?” 明知故问。 谢清徵咬了咬唇:“……师尊……继续……”说罢,扭动身子,想回身讨要一个亲吻。她喜欢接吻的感觉,舌与舌的追逐嬉戏,含吮拨弄。 身后却传来一道哑声警告:“不许乱动……” 谢清徵挣扎了两下,没能挣脱开,依旧被紧紧压制着,不让起身。 她只好认命趴着,炽热的吻不停地落在身上,温热酥麻的触感令她头晕目眩,意乱情迷。吻得太过舒服,她轻轻哼着,接着,听见身后人也发出低低的喘息声。 她喜欢听师尊的低喘声,那道紊乱的气息里,带着某种撩人的渴望,却又竭力克制着、压抑着,不复平时的清冷淡然。 她若抛开腼腆羞涩,说些直白赤.裸的话语,刻意引诱的话语,那道气息还会变得更急促些。 这种时候,分明是被掌控者,某个时刻,却也能反过来掌控师尊,激起师尊对她的独占欲,侵略欲。 绵长的吻终于结束,耳畔绕来了温柔的话语,伴随着轻轻的一吻:“嗯,要继续什么?” 还是明知故问…… 谢清徵忍下羞怯,闭上眼睛:“师尊,继续……像刚才那样,对我……” 颈后的吻离去,温热细腻的触感覆了上来,是师尊的手掌。师尊的左手掐在了她的后颈上。那双习琴的手,积了些许薄茧,刮蹭转动时,磨砺感和粗糙感异常明显。 不知为何,这种时候,她竟想起了师尊低头抚琴时的模样,神色淡漠,琴音淡泊。眼下她趴着,看不到师尊的模样,却能猜到,定然是面色绯红,鬓发被汗水濡湿,神色一贯的平静,眼神却不再是无波无澜。 她记得那双清寒的眼眸里,盛满炽热欲望的模样,那般撩人心弦。 “在想什么?”似是不满她的走神,耳尖被人轻轻咬了咬,刮蹭的力道蓦然重了几分。 “嗯……在想你……”谢清徵咬了咬唇,眼角分泌出了湿润的液体,话语断断续续,“想很多年前的你……我们行拜师礼的时候……” 那时的师尊,高高在上,高不可攀;那时的她,敬重师尊,仰慕师尊,怎会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师尊折磨得低泣,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莫绛雪轻声道:“继续说。” 谢清徵难耐地蹙眉:“您……您还要我,说些什么啊?” 莫绛雪咬了咬她的耳根,低声命令她:“说,你只属于我。” 谢清徵的叫声闷在喉咙里,她想让师尊慢一些,艰难地开口,说出的却是师尊想听的话:“我……只、属于你……” “说,你不会离开我。” “徒儿、徒儿永远不会离开师尊……师尊去哪儿,徒儿就去哪儿……徒儿,永远只属于师尊……” 莫绛雪吻了吻她的耳垂:“好乖,继续说……” “师尊……师尊……” 多数时候,师尊都是冷淡的,她的爱意似流水,平日里无波无澜,只是温柔地将人包裹着、注视着,唯有亲昵的时刻,她的爱潮湿,沸腾,激荡,好似要将人吞噬殆尽…… 迷迷糊糊睁开眼,朝阳初升,晨光透窗,枕边人早已醒来,正坐在窗边,捧着一卷书看。 谢清徵望着莫绛雪,裹着被子,迟缓地坐起身,身上不着寸缕,师尊喜欢鱼水之欢后,彼此不着寸缕相拥入睡。肌肤与肌肤相贴,亲密无间的感觉。 还有几分难以启齿的不适感,谢清徵放出神识外观,看见身上的淡淡红痕,恼道:“你怎地不替我消了去?” 莫绛雪放下书,望了过来,似笑非笑:“昨晚你自己说的,要留着,要带着那些痕迹入睡。” “胡说!我怎么可能说那种话?” “哦,要我替你回忆吗?你昨晚纵情时都说了什么?” “不要!”谢清徵噌地化成了一团鬼火,飘到了窗外,再幻化为人形,身上的红痕转瞬间便消了去,“定是你哄骗我说的。” 鱼水之欢时,她只知要尽情享受,哪里记得被师尊哄骗着说了什么话——哦,倒也勉强记得几句,什么“我属于你”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这类发自内心的情话,她不会忘。 至于那些直白羞耻的话语,谁要去记啊! 莫绛雪看着她,但笑不语。 她盯着师尊手上的书,和师尊的手,意味深长道:“仙长,书看得多,就是不一样啊。” 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 莫绛雪淡然道:“我看的可都是正经书,你看——”她展示手上的经书,“你阿娘特意找来给你看的。你不爱看,我只好先看了,我看完再教你。” 想到她的教学方式,谢清徵哼了一声,转开视线,目光扫来扫去:“那张纸呢?” 昨夜抄写了十行文字便再也写不下去了,迷乱中,那纸似乎被她随手扫地上去了。 也不知有没有弄湿…… “在我的乾坤袋里。”莫绛雪掌心幻出那张卷好的宣纸,眼中有一丝浅淡的笑意,“怎么?你想回味吗?” “你……你收藏它做什么?给我!”谢清徵伸手去夺,想要“毁尸灭迹”,免得日后师尊拿它揶揄自己。 莫绛雪收拢掌心,将宣纸收回乾坤袋:“是你的功课,虽然完成的不算很好,但为师会替我的好徒儿保管着。” “你……你……”谢清徵又羞又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哼一声,“我不理你了!”说罢,气呼呼飘走了。 莫绛雪不动声色,继续看书。 没过一会儿,那只鬼又飘回来了,想必是把自己哄好了,趴在窗边,托腮,望着人,满心柔软,道:“你私底下肯定也看过不正经的,否则怎会知晓这么多花样?从前你还教我不许看,说会扰了道心,害我一直都是胆战心惊背着你偷看。真是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莫绛雪面不改色,专注看书。 谢清徵想到谢浮筠塞给自己的那些不太正经的画册,邀请道:“你……想不想和我一起看?” 莫绛雪头也不抬,淡道:“不想。莫要白日宣淫,好好看些正经书。” 谢清徵被那“白日宣淫”四个字烫了一下,目光闪躲了一会儿,支支吾吾道:“那那下次就让你在白天弄我……” “你——”莫绛雪终于抬起了头,脸上浮起一层热意,轻嗔,“知不知羞?” 四目相对,谢清徵捱下羞怯,转移话题,问:“亲一下好不好?” “昨晚还没亲够?” “这种事,怎么可能够呢?” 莫绛雪眸光流转,盯着她看了片刻,凑过脸颊,轻轻碰了碰她的唇:“那就亲一下。” 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正要离开,后脑勺被那只鬼摁住,往前一送,被迫又亲了一下她的唇。 谢清徵喃喃道:“两下……” 再碰一下:“三下……” “四六七下……” 一连亲了好几口,谢清徵才心满意足地松手。 莫绛雪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抿了抿唇,坐回原来的位置上,目光落回经书上:“好了,莫要打搅我看书了,你自己找点事情做,打坐,练剑,都随你。” “好吧,那我去镇魔塔里找檀鸢聊聊天。” 莫绛雪抬眸看她:“和她有什么好聊的?” 谢清徵叹道:“她身上的忘情蛊解开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伤情的缘故,前些日子,三魂七魄险些散了去,我阿娘说她脑子好用,让她在塔里多研制些治病救人的蛊方,算是让她积点德,也给她找点事情做,免得她整日胡思乱想,把自己想得魂飞魄散了。” 莫绛雪目光冷淡地瞧着她:“所以你又心软了,要去和她聊一聊?” 谢清徵道:“诶,两年了,我早不恨她了,来了天枢宗,就顺便探个监吧,她还有几十年要熬呢。” 莫绛雪淡淡哦了一声,道:“那你去吧。” 谢清徵嗯了一声,转身飘走,飘出一段距离,又返回,似笑非笑地看着莫绛雪:“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事,以前没空细问——师尊,你当年在苗疆,情绪很不对劲……你那时,是不是在吃味?” 莫绛雪转开身子,背对着谢清徵,淡声道:“不是,我是很早就察觉她不对劲,所以提醒你小心她,别轻信她。” “真的吗?我不信。这么多年了,你该不会还记着她当年撩拨我的事吧?你这人呐,当年分明就是,偏偏不肯告诉我……哎,我就不吃你的……”谢清徵眉梢眼角晕着恬淡的笑意,絮絮叨叨,自说自话,“好吧,其实我以前也吃,偷偷吃,但你的名声太好,光风霁月,琴心剑胆……嗯,修真界仰慕你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我吃不过来,久而久之,就觉得仰慕你的人和我一样有眼光。” 正邪不两立,她的师尊是光风霁月的仙门名流,她是“恶贯满盈”的邪魔歪道。堕魔后,她火烧百里连营、火烧玉衡宫开阳派,就这两件事,正道能打她一辈子,后来看在正道魁首谢幽客的面子上,才不再对她喊打喊杀。 莫绛雪依旧背对着她,不理会她。 谢清徵忽然嘶了一声,低声道:“师尊,昨天肩膀被你咬了一下,好痛。” 莫绛雪冷哼一声,转回身来,瞧了她一眼,伸手,去探她的肩。 岂料,手刚伸出,就被谢清徵捉住了。 莫绛雪想要挣开,谢清徵紧紧抓住不放,笑盈盈地看着她,问她:“师尊,再亲我一下,好不好?” 【秘境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师徒篇暂告一个段落,下章写点双谢的。檀慕、萧裴这些,等我标完结后,写成福利番外吧,这样想看的人就免费看,不想看的人就不看。师尊视角番外,诶,有灵感的话也写成福利番外吧,主要写这个要从头捋感情线,难哇…… 第209章 好累,又好轻松…… 风在耳畔呼啸,视线摇摇晃晃。 谢幽客趴在谢浮筠的背上,腹部鲜血不断涌出,濡湿了彼此的衣衫。 十三年了,她做了十三年的正道魁首,以杀止杀,以战止战,率领正道剿灭了魔教,替恩师报仇雪恨,还修真界一个太平……这下,再不会有人说,她不如谢浮筠了……再也不会有人说,她的宗主之位,是从谢浮筠手里夺来的了…… 十三年了,辗转奔波,树敌无数,骂名无数,她终于合成了结魄灯,将谢浮筠复活过来了…… 重担卸下,得偿所愿,她真的感觉很轻松,十三年里……最轻松的一天…… 哪怕此刻被萧忘情打成了重伤,哪怕此刻被追杀,命在旦夕,谢幽客也不可自抑地笑了一声。 背着她向前疾走的那人,脚步渐慢。 “都伤成这样了,还笑得出来啊?跑出很远了,那个白眉毛应该追不上来了……我找个地方替你疗伤吧。” 这道声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很熟悉,又很陌生。 阔别十三年,分离十三年,终于亲耳听见了这个人的声音,这些年,她只能在梦里听见…… 久别重逢,死而复生,谢幽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地伏在谢浮筠的背上,紧紧搂住她的脖颈。 不是第一次被她背在身上,六、七岁大的时候,她也经常这样背着自己,去天璇派找裴疏雪……路上,饿了,渴了,心情不好了,她会去买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千方百计哄自己开心……她是天枢宗的大师姐,她是七宗所有人的大师姐,她习惯了照顾人,裴疏雪、萧忘情、门派的师妹,所有人都被她护在羽翼下。 可是,后来…… 脑袋愈发昏沉,小时候的记忆一幕幕涌现在眼前,谢幽客咬紧牙关,胸口涌起一阵又一阵的疼痛。 谢浮筠嗅到了一股咸湿的气息,脖颈处忽然一片湿热,她微微侧过头,柔声道:“你这人真是奇怪,怎么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哭?伤口很疼吗?别哭啦,我见不得别人哭,我会治好你的。” 寻到了一处温暖干燥的山洞,她脱下身上的外袍,垫在地上,将那个浑身是血的女子轻轻放在地上。然后生起一堆篝火,照亮山洞。 谢幽客躺在地上,几乎动弹不得,她看着那簇跳跃的火光,没有感受到丝毫暖意,只有一阵阵寒意。 她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严重,丹田疼得厉害,只怕短时间内,都使不出灵力来。 谢浮筠跪坐她身边,瞧着她的脸,道:“你的面具上都是血,我要摘你的面具了,顺便,让我瞧瞧你长什么模样。” 金色面具被人轻轻揭下,谢幽客冷冰冰横了一眼摘她面具的人。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接着,轻浮地调笑:“你生得美若天仙,像话本子里金枝玉叶的千金,那个白眉毛真不懂怜香惜玉,换我我就舍不得打你。” “你……”谢幽客面色阴沉,颤抖着双唇,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低声呵斥的话,“轻狂!” 她久居高位,从没人敢当着她的面,对她说这种轻挑的话。 气急攻心,她呛咳了几声,唇边又溢出了血。 那人敛了笑,伸手替她擦去唇边的血,轻声道:“对不住,是我说话没分寸,你别生气,我替你清理一下伤口,衣服上的血黏连了伤口,撕开可能会有点疼,你忍着些……” 说罢,利落地将她身上带血的衣衫一件件剥开。 衣衫被人一件件褪下,谢幽客躺在地上,紧紧蹙眉,闭上了眼睛。 意识浮浮沉沉,思绪飘飘荡荡……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六岁那会儿,她刚拜入天枢宗时,一不小心跌入了一个泥坑,浑身上下裹满泥浆,谢浮筠憋着笑,将她捞了起来,带回屋里,剥下她的衣衫,一遍遍地替她清洗干净身子。 她那会儿矫情,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觉得很是丢脸,不争气地哭红了眼,谢浮筠一面替她清洗,一面柔声安慰:“师妹,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师姐也跌进去过好几回呢。” 她还是哭个不停,谢浮筠无奈叹气,替她洗干净身子后,也纵身一跃,跳入那个泥淖,裹着一身泥浆,笑着告诉她:“好了好了师妹你看,师姐也摔进去了,我们一起丢脸,你可别再哭了……”她确实不再哭了,被浑身是泥,唯有牙齿雪白的谢浮筠逗笑。 她们师姐妹在那里咯咯地笑,师尊御剑路过,看着浑身是泥的谢浮筠,气不打一处来,罚谢浮筠抄写《清静经》。 师门三人,师尊性情冷厉,只教功夫,少有温情的时候,谢浮筠爽朗豁达,会以师姐的身份,照顾她的衣食起居,替她梳发、绾髻,给她买新衣裳,在她想家时,将她搂在怀里,说笑话哄她开心。 她们师姐妹自小一块长大,她们见过彼此最狼狈、最开怀的模样,像朋友,却又比朋友更亲密一层,像家人,却又没有血浓于水的血缘。 她的身边只有师姐,师姐身边有很多师妹、很多朋友,可谁也不能将她比了下去,谁都不能比她与师姐更亲密。 漫长岁月里,她们师姐妹始终维系着旁人无法企及的亲密与默契。 亲密,也有一丝隐秘的嫉羡,她的天资不低,可与师姐切磋教艺,她从来都是胜少败多,宗门里,师姐也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而她孤僻严苛,人人惧她畏她,不敢亲近她。 直至十六岁那年,师姐从戒律峰下来,得知师尊属意她继任宗主之位。 师姐是玄门至尊的首徒,是天枢宗的大师姐,天资卓绝,那些同门对师姐既敬又爱,师姐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将来会执掌宗门,大概,从未想过,师尊属意的继任者,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师妹…… 后来,师姐在蛮荒,修为尽失,改走邪道,是不是,也存了一分自暴自弃的心思? 从正道天骄,沦为人人喊打的宗门弃徒,她们师姐妹割袍断义,刀剑相向。那时,师姐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一定对她感到很失望,一定恨极了她,所以,最后,宁愿魂飞魄散,也不肯再见她一面。 此时此刻,躺在这个山洞里,谢幽客真的很想抓着谢浮筠的肩膀问上一句“十三年了,我这个正道魁首做得好不好?我会不如你吗?换你你能比我做得更好吗?” 也想说上一句“你会不会恨我?恨我抢走了你的宗主之位,恨我与你割袍断义,恨我追杀你?” 可意识渐渐模糊,她什么也问不了…… 陷入昏睡,沉沉浮浮,再次睁眼时,身下垫着柔软的干草,耳畔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山洞外,下起了绵绵细雨,山洞内,火光摇曳,谢浮筠坐在篝火边,茫然地看着彼此的佩剑。 幽篁剑和幽兰剑,一竹一兰,剑鞘、剑身都极为相似,任谁都瞧得出来,是成双成对的佩剑。 孤鸿影赠予她们师姐妹的佩剑。 山洞里的篝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光之中,那双明亮的眼眸望了过来,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看。 她身上的外伤已被白净的布条包扎好,她捂着腹部,沉默地坐起身,倚靠在石壁上,目光幽冷,望向谢浮筠,等待接下来的对话。 一场必然到来的质问,一场尘封了十三年的质问。 “你醒啦,你是我的什么人啊?” 绵绵雨声中,谢浮筠果然开了口,语气夹杂着不解,吐露的言辞亦令人揪心。 什么人?一起长大的师姐妹?互相厮杀的仇人?谢幽客不知该如何回答,神色木然地看着她。 “……我们是道侣吗?我们的佩剑,怎么看着像是一对的……” “……”心中酝酿的情绪,和耳中听进的话语大相径庭,谢幽客怔了好一会儿,冷声呵斥道:“什么道侣?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不记得你是谁吗?” 谢浮筠茫然摇了摇头:“我什么都记不起来……我一醒来就看你被那个长着白眉毛的人打得半死不活,我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顺手把你给救了。” 谢幽客冷冷地瞧着她。 她说话行事总没个正经,也不知这些话是真是假…… 谢浮筠问:“所以,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啊?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啊?” 谢幽客面无表情,沉默不答。 她做好了被质问被斥责的准备,甚至做好了像十三年前那样,刀剑相向的准备,可谢浮筠竟忘却了前尘往事…… 是幸,还是不幸? 沉默许久,她没有实话实说,冷然道:“不知道我是谁就敢出手救我,这么爱多管闲事,也不怕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谢浮筠瞧着她的面庞,温和地笑了一笑:“你是坏人?那你想要我的命,还是觊觎我的色,是色的话,我可求之不得。” “你……”她们是清清白白的师姐妹关系,从前谢浮筠言行再不端,但知晓她的性情,断不会同她说这些轻浮的言辞。她低斥道:“你少胡言乱语!” 谢浮筠哈哈一笑,不说话了,望向山洞外的雨幕。 谢幽客亦半晌没说话,顺着谢浮筠的视线,看向山洞外。 又是一个山洞,又是一场雨。 依稀记得,少年时代,天枢宗里,戒律峰上,也有一场雨,一个山洞。 她穿过漫天雨雾,谢浮筠将她拉入石洞中,抬手擦去她脸上的雨水,笑着道:“这么大的雨还来做什么?今日可切磋不了啊。” 她没有说话,任由谢浮筠擦去自己脸上的雨水。 ——师妹,你能来看我,我好开心,好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 ——下这么大的雨,有什么好开心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好生欢喜。 那么大的雨,根本切磋不了;那么大的雨,她就是想去见一见师姐。 那年的雨,比现在的大,她心里的雨,不比当年小。 谢浮筠收回目光,瞧着山洞里那个唇色苍白的人:“哎,漂亮姑娘,你怎的不说话了,生气啦?” 谢幽客闷声道:“没有。” 谢浮筠道:“你不喜欢我说那些话,我不说了。等你身上的伤好了,我便离开。” 一听这话,谢幽客冷笑了一声:“你是我的什么人啊?你走不走与我何干?你要想走,现在就可以走。” 谢浮筠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道:“好漂亮的人,好糟糕的脾气。我好心好意救你一命,你怎的蛮不讲理,冲我乱发脾气?” 谢幽客冷冷地道:“你若嫌我脾气大,你可以直接走,我又没挽留你。” 谢浮筠朗声一笑:“好吧,祝女侠从今而后无灾无祸,平安喜乐,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别过了!”她抱了抱拳,头也不回地出了山洞。 谢幽客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冷得浑身发颤。山洞里分明点着篝火,火光映照她的身上,她却只能感受到一阵阵冷意。 她有些后悔,不该赶谢浮筠走,谢浮筠记不清前尘往事,万一四处乱走,遇到了仇家怎么办? 正暗暗懊悔,山洞外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谢浮筠怀里抱着几个梨,笑嘻嘻地走了进来,用几乎无赖的口吻道:“你让我走,我偏偏就不走了,看你能奈我何?” 谢幽客一言难尽地望着她,蓦地红了眼眶。 “哎呀你看上去怎么像是要哭了,该不会真以为我会抛下你离开吧?不会的,你还受着伤呢。”谢浮筠擦干梨上的雨水,拔剑出鞘,削了梨皮,切了块,送到谢幽客面前,微笑着道,“我听你说话声音有些嘶哑,想必是渴了,所以出去给你找些吃的喝的,巧恰看到了一颗梨树。来,吃点梨,润润嗓。” 谢幽客哑着嗓音,问她:“哪里摘的梨?” 谢浮筠道:“山脚下有户农家,院子里种了梨树,我顺手摘了几个来。” 谢幽客低声斥道:“别犯盗戒!” 谢浮筠不以为意:“哦那你身上有钱吗?” 谢幽客解下自己的乾坤袋递了过去:“等雨停了,去给人家送钱。” 谢浮筠颠了颠她的乾坤袋,问她:“我们当真不认识吗?我为什么见你像是见到了旧情人?我们从前是不是有一腿啊?” 谢幽客又气又恼,颤声道:“你再胡言乱语,我便……我便……” 她对谢浮筠说不出一剑杀了你的话,只好冷哼一声,转开脸去,不再言语。 谢浮筠见她脸上有了一丝红晕,眼中却是羞恼之意,又是哈哈一笑,道:“对不住了,我可能确实是轻狂之人。” 接着,又转开身,背对着她,眺望山洞外的绵绵细雨,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道:“我并非对你有轻薄之心,我只是一同你说话,心里就酸酸的,好像很难过,好像又很欢喜,有的时候吧,还有些怨气,可能从前我认识你,很喜欢你,对你爱而不得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先从纯爱开始,从谈情说爱开始,不能天天写瑟~~~ PP S: 大沐小沐,诶她俩灵魂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生理是有血缘关系的,她们在晋江不能有爱情,是违规的,我要写的话,也只会写亲情的长相伴~~~ 第210章 天枢宗。 谢幽客垂眸,出神地盯着案上的经书。 一刻钟之前,那师徒俩闯进她的寝殿,不由分说,把谢浮筠丢了进来。 谢浮筠被那对大逆不道的师徒用捆仙绳捆住了,灵力也受到了禁锢,气得火冒三丈,眼里都是迸溅的火星,却不敢回头看谢幽客,而是默默坐在地上,背对着谢幽客,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幽客也不理会她,只是盯着案上的经书。 寝殿内一片寂静,静默许久,谢幽客闭上眼睛,心想:“要较劲是吗?好,那就比比,比谁先忍不住开口。” 书案上放了一壶酒,适才谢寒林送过来的,能让白发复黑的蛊酒,谢幽客今日还未饮用,眼下,酒香飘拂,她忽地想到谢浮筠最爱喝酒。 她睁开眼,望向谢浮筠,面若寒霜,仍是一言不发。 脑海响起谢浮筠失忆时对她说的那些话 ——你的头发为什么全白了?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吗?愿意和我说一说吗? ——你受了伤,要去哪里?我护送你一程吧? ——你果然是认识我的吧?似乎还很关心我啊。 ——哦我和你是同门,我是你的师姐啊。那我一定也教过你功夫,照顾过你吧……真是不好意思了,对自己一手照顾大的师妹,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我虽失了记忆,可我又不是傻子。你有事瞒着我,不愿让我知道。你既不想让我知道,我也不必知道。上天不让我记住,想来那些记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呢,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过去和将来如何…… 过去那几年,谢浮筠不记得前尘往事,嬉笑怒骂皆随性,她们师姐妹像是回到了从前,她们疗伤,修炼,藏在秘境中,韬光养晦,一步步查清往事,收集证据,筹谋反击。 那几年,闲暇时,谢浮筠曾问她:“可有婚配?”,她摇头;谢浮筠又问她:“可有意中人?”她怔住,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谢浮筠哈哈一笑,道:“你既然无法确认自己的心意,那我可不管你有没有意中人了,反正我是很喜欢你的。” 那些年里,谢浮筠醉后也与她一晌贪欢,醒来后,问她:“我们结为道侣好不好?”她冷淡地穿上衣服,拒绝道:“不好。”谢浮筠被她的冷淡伤到,无措道:“你怎么能这样,昨夜和我那样了,醒来又不和我定名分?我说话虽然随便了些,但我真的不是什么随便的人。你昨夜分明不是这么冷漠的!” 她沉默不语,只是想,谢浮筠恢复记忆后,还会想和她定下道侣的名分吗?还是会恨她擅自隐瞒了当年的事,越过了师姐妹的界限? 那一次,谢浮筠被气得离开了天枢宗,两三天后,又笑嘻嘻地采了一束花回来,柔声问道:“上次被你伤了心,忘了先问你原因。你说说看,为什么不能和我结为道侣?” 她沉默片刻,回答道:“等你恢复记忆后再说。” 她原以为谢浮筠又会生气,可没有,谢浮筠只是温柔地应了声:“好吧,一切都听你的。” 从小到大,谢浮筠都这般体贴,体贴入微地照拂她,包容她的孤僻与坏脾气。 从小到大,每一次的切磋较艺,她都不太服气,总想打败谢浮筠,她不喜欢输给谢浮筠的感觉。 从什么时候开始,谢浮筠也开始暗暗跟她较劲了? ——得知师尊属意她继任宗主之位后。 谢浮筠赢惯了,不喜欢输给她的感觉。哪怕后来走了邪道,修炼了一身邪术,谢浮筠也迫不及待的想要证明自己,不比任何人差。 再后来,她们师姐妹互相较劲,谁也不肯低头,割袍断义,分道扬镳…… 她们师姐妹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从无话不说,到现在,相对无言,无话可说。 谢幽客忽又想起,某天,她和莫绛雪单独相处时,莫绛雪云淡风轻的一番话:“骄傲聪明的人总不肯轻易低头,方方面面都想赢,感情又不是切磋较艺,总要分个胜负,对在意的人太骄傲,有时候,你以为自己赢了,睁开眼一看,输得一塌糊涂。” 谢幽客隐约觉得这人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可一想到她这些感悟是从自己女儿身上得来的,便恨不得一剑砍了她。 沉默的空隙里,思绪飘飘荡荡,时间好像只过去了一刻,又好像过去了很久。 谢幽客盯着案上的书,盯了许久,都没翻页。 直到寝殿外响起一道闷雷,她方才站起身,想推开窗看看外头的天气。 轻轻一推,窗户纹丝不动—— 四周被布了结界。 谢幽客气得胸口微微起伏。 不必猜,一定是那师徒俩干的好事,她当初就该一剑砍了她们! “轰隆”一声,又是一道闷雷砸下。 谢浮筠从地上跳了起来,望向窗边,眼眸中倒映出那个高挑颀长的身影。 眼前的女子,孤傲清贵如往昔,谢浮筠记得她孩童时的模样,也记得她少女时的模样,她说一不她薄怒轻嗔,她冷厉傲然,还有,她的哭泣…… 那般高高在上骄傲自负的人,也会对着自己哭泣,小时候,会因为跌进泥坑在自己面前哭,长大了,也会误以为自己抛下她而红了眼眶。 她似乎只在自己面前,流露出一丝脆弱的模样。 可现在,她背对着自己,不愿开口说一句话…… 谢浮筠扭了扭身子,咳了一声,主动开口,打破沉默:“师妹,你能帮我解开绳索吗?” 谢幽客转过身来,冷冷地盯着谢浮筠,没有说话,也没有帮人解开捆仙绳。 什么狼狈的模样没被她看过,谢浮筠当下不以为意,只是笑了笑,道:“我还能喊你‘师妹’吗?” 前些年谢幽客也没告诉她,她打伤恩师,被逐出宗门的事。 谢幽客双唇动了动,道:“你爱怎么喊就怎么喊。” 冰冷的声音,没有多少情绪的话语。 谢浮筠没有说话,垂下了眼眸,轻轻叹了一声气。 谢幽客见她这副模样,气更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提高了声量:“在璇玑门照顾裴疏雪,照顾得乐不思蜀了?” 谢浮筠依旧不语,稍稍侧过身子。 谢幽客诘问道:“凭什么啊?凭什么她们把我们害成这样?你还要原谅她们是吗?” “原谅?其实也不算,我只是觉得很累了……这么多年了,要恨也恨够了,实在是恨不动了。”谢浮筠敛了笑意,气沉丹田,冲破莫绛雪设下的禁锢,双手一震,震开身上的绳索,语气平淡地吐露心声,“你们三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你们三想要什么东西,我都会想方设法给你们找来。疏雪想要什么会直接和我说,忘情,忘情她以前什么东西都不敢要,你,你想要什么,也不说,就只是看着。你们从小就这样,仗着我不同你们计较,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可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你们三个会想要我的性命。” 二十多年一晃而过,少年情谊面目全非,所有人都变了模样,所有人都好像有不得已的苦衷,她不知道该去恨谁,她也没力气再去恨谁。 就这样吧,今朝有酒今朝醉,别管过去和将来了。 这确实是她的心里话,可不知哪句话说错了,落入谢幽客耳中,谢幽客竟冷笑了一声:“你别拿我和她们相提并论,我想要你的命?谢浮筠,我背叛你了吗?倘若我真想要你的命,你今日焉能站在我面前?” 气势汹汹的,指责的话语。 她这个师妹,对她这个师姐,向来如此不客气。 谢浮筠沉默了一阵,颔首微笑:“多谢了,谢宗主救我这个宗门弃徒一命,大恩大德,浮筠永世不忘。” “你在阴阳怪气什么?”步之外的人,蓦然闪身靠近,她的衣领被人狠狠揪住,“谢浮筠我欠你的吗?我欠你了吗?你有怨气,就去冲着她们两个发泄,凭什么这么和我说话?” 咄咄逼人的神态,怒气冲冲的话语,还有失礼的举动,往日里的谢宗主矜贵端庄,喜怒不形于色,断然不会如此失礼。 “谢宗主,那你想听我说什么呢?我都说给你听好不好——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我自甘堕落,孤鸿影前辈说得都对,我轻挑轻狂,我浮躁轻信,我肆意妄为,冲动行事——” 谢幽客喝令道:“闭嘴!你给我闭嘴!” 不要说这些自轻自贱的话,她不要听! “幽客,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是我有怨?还是你有怨?”衣领被师妹揪着,谢浮筠抬手握住她的手腕,看着她,无奈道,“你怨我结交妖邪,败坏天枢宗声誉,你怨我打伤恩师,累得恩师陨落,这些我都认了,我也已经被逐出了天枢宗了,难道你还想再对我下一次诛杀令?还是你想听一声我的道歉对不住。我现在真的谁也不怨了,我就只是想过好当下。就这样吧,幽客,你放过我吧。” “就这样吧?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我没放过你吗?这些年是我强留你在我的身边吗?”谢幽客蓦地松开了谢浮筠的衣领,一把推开,冷然道,“好!好啊!你若是想走,现在就可以滚!从今往后我们一刀两断,天枢宗上下绝不拦你!” 又是一刀两断的话……被大力推搡开,谢浮筠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拍了拍自己的衣领,低声道:“做师姐做到我这份上,也是没谁了……” 她转身走到门边,拉了拉门。 大门纹丝不动。掌心灌入灵力,立刻被反弹了回来。 …… 外头电闪雷鸣,落下了瓢泼大雨,谢浮筠便如适才的谢幽客一般,呆立在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听着哗啦啦的雨声,谢浮筠怔了好半晌,在心里骂了无数遍那师徒俩,接着,迫不得已,转回身来,望向谢幽客,默默盘算酝酿说辞。 谢幽客已走回了书案边,拍开酒坛的封盖,正仰头灌酒。她灌得很急,谢浮筠能看到她脖颈咽喉处上下滑动,有酒液滑落唇角,滴落在她的胸前。 她的神情被金色面具遮掩了大半,她的眼里沾着冷怒、沁着血丝,她饮过酒的双唇愈发鲜艳,谢浮筠看着看着,忽然也有些想喝酒了。 “你不是要走吗?”一坛酒饮尽,谢幽客随手摔了酒坛,恶狠狠望向谢浮筠,“怎么不走了?” 谢浮筠轻声道:“你明知我走不了,为什么还要让我‘滚’?你究竟是想要我留下,还是要我滚?” 酒劲上头,谢幽客烧红了脸颊,看着谢浮筠,轻声道:“你滚。” 谢浮筠摇了摇头:“你是师姐还是我是师姐?你还当我是你的师姐吗?你腰间的那个锦囊,还是我给你绣的……” 话音未落,谢幽客解下腰间的锦囊,用力丢还给谢浮筠:“还给你!” 谢浮筠直视她,淡道:“你头上的凤簪,是我送你的。” 谢幽客拔下发簪,长发散落:“还给你。” 谢浮筠怀里抱着锦囊和发簪,看向那把幽兰剑:“你的剑穗是我亲手结的。” 谢幽客解下剑穗,用力砸向谢浮筠:“还给你。” “你的面具是我打造的。” “也还给你!” 谢浮筠瞥了眼她腰间:“你的腰带……” 谢幽客将手按在腰带上,欲要解开,却是脸色一僵,动作一顿。 谢浮筠扑哧一笑,目光柔和,温声道:“师妹,这个怎么不解了?在我面前宽衣解带啊,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谢幽客不语,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眼里有痛意,也有恨意,更多的,是数不清道不清的神色。 谢浮筠怀里的东西跌落在地,锦囊、发簪、剑穗、面具,坠落声与屋外的雨声混作一团。她走过去,吻上师妹的唇,亲自去解师妹的腰带。 作者有话要说: 谢宗主受着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11章【终章】 第211章 屋外的雨变大了些,谢浮筠听见屋外风声呼啸,听见雨水噼里啪啦落下,也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挨得很近,她看见谢幽客颤抖的长睫,澄澈的眼里蕴着冷冰冰的怒意和一丝无措的茫然,白皙的脸颊染着一层绯红,整个人却散发着肃杀之气。 好危险。 贴上薄唇的一瞬间,谢浮筠亦感受到了那张唇的颤抖,她轻轻摩挲着,一手攥着谢幽客的右手,另一只手游鱼般探向谢幽客的腰间,手指灵活的几个起落,金边玉丝腰带被她解开,谢幽客的衣袍松散开来。 “滚开!” 腰带坠地的瞬间,谢幽客猛然挣脱开谢浮筠的压制,浑身一震,一股凌厉的气劲将谢浮筠震得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全无防备,胸腔一阵剧痛,被震得翻涌起一股血腥味,喉咙里随之涌上一抹腥甜的味道,鲜血自唇边溢出,谢浮筠吐出嘴里的血,接着,抬手拭去唇边的血迹,死死盯着谢幽客:“我偏不滚!” 被激出了胜负心,转瞬间,再度掠身上前,捏着那人的下颌,以吻封缄。 双唇触碰,柔软相贴,血腥味与酒气味交融,心头情绪激荡,理智尽数湮灭,吻自然也温柔不了,唇齿用力相撞的那刻,彼此都疼得鼻尖一酸,鼻音里发出了一声闷哼,呼吸同时变得急促起来。 蛮横的,不讲道理的,毫无章法一个吻,只是想去堵那人的嘴,别再说伤人的话。或许也根本不是吻,只是唇舌激烈的压制与掠夺,温润软滑的舌抵住对方柔韧的舌,将对方气势汹汹的话语都化作支离破碎闷哼与喘息,迫使对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预料之中的推搡和抗拒并未到来,压制片刻,旋即便有一股反压制的力道,较劲似的迎了过来。 较劲,不服输,她的师妹,从小就这样…… 柔韧的舌游走在她的唇间,与她的舌缠在一块,她有多用力,对方便有多用力,柔软,腥甜,酒气,还有一丝带着酥麻感的疼痛。 谢浮筠松开捏在下颌的手,手掌在对方的背部游走,反复摩挲、揉搓,她感受到对方身体越来越高的温度。 她放肆地抚摸对方的后背,对方矜持地将手搭在她的腰间,久而久之,唇舌的交缠,自然是对方落了下风。 她移动步伐,连带着对方和她一块移动,推推搡搡,跌跌撞撞,将人摔到床榻之上。 纠缠在一起的吻好不容易分开,彼此都大口大口喘息着,沉默着,对视着。 那双眼里冰冷的怒意融化成了炽热的情欲,眉眼间的肃杀之气也烧红了眼眶,那张唇更是被蹂躏得鲜红欲滴。 眼里分明有了鲜明的欲,神情却还是强势的、咄咄逼人的,哪怕被人压在身下,也油然而生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感,谢浮筠盯着她,呼吸急促,手在她的身上游走,伴随着布帛撕裂的声音。 她的锦衣被撕开,不是规规矩矩地脱下,而是被暴力地撕成了两半,她眼中的怒气再起,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接着,绷直了脊背,面色由绯红转为潮红。 谢浮筠无辜地眨了眨眼,手掌轻轻拍了两下,触感滑嫩湿润,她来回摸了两下,接着想要用湿漉漉的手掌待要去解开谢幽客的亵衣。忽然之间,又是一股大力的推搡,她整个人被推了开来。 谢幽客合拢凌乱的衣襟,起身逃开。 谢浮筠怔愣片刻,连忙伸手去捉。 谢幽客腿软得有些站不住,却还是踉跄着想要逃开。 刚一站起,还没走出几步,便又被人拽了回去,整个人跌落在谢浮筠的怀里,推推搡搡,又一次纠缠到了榻上。 重新回到床榻,这次没有对视,绵密的吻落下,额头,鼻尖,红唇,急切的,热烈的,带着炽热的气息,尽情触碰,似乎还有一丝出离的愤怒。 “嗯……”体内有闯入异物,谢幽客的声音暗哑,眼中已经有了迷离之色,“你……滚开……” 谢浮筠停下了所有动作,死死盯着那双烧红的眼睛,与谢幽客十指相扣,抵在枕上,低低一笑,自嘲地一笑,忽而又轻声道:“是不是你想怎么伤我都可以?就这么肆无忌惮,一遍遍对我说‘滚’?我是有多不要脸,才能……才敢……” 才敢鼓起勇气,每一次都选择不离开…… 话语渐渐带上了哭腔,谢浮筠哽咽住了,后面的话说不出口。她移开了目光,眨了一下眼睛,泪水夺眶而出,滴在谢幽客的脸上。 她将人压在身下,迫得人动弹不得,肆意触碰,结果她却红了眼眶,委屈地落下泪来。 谢幽客呼吸急促,脸颊感受到了那份湿润,试图不理会,却还是颤抖着抽出手,去擦身上人的眼泪:“你……你哭什么啊……我被你弄成这样……该哭的不是我吗?” 忍了好一会儿,谢浮筠才忍住那份委屈,俯身亲吻身下的人,耳鬓厮磨,一点点触碰。 她一手照顾大的师妹,她爱了很多年的人,她怨了很多年的人,她爱而不得的人。 旁人的陷害也好,仰慕也罢,于她都是过眼云烟,她最强烈的爱憎之心,只会留给身下的这个人。 怨的是她,爱的也是她。 她吻她,也问她:“师妹,是不是很恨我?” “恨!”斩钉截铁的回答。有什么理由不恨?结交妖邪,死不悔改,累恩师生死,最后抛下自己,丢下烂摊子,选择魂飞魄散一了百了,这些年,为了复活她,合成结魄灯,树敌无数,背负无数骂名…… 谢幽客当真恨透了她。 “你恨我,我早该明白的……”她撕开谢幽客身上最后一件衣衫,指尖被温水浸润,她抬眸去看那双湿红的眼眶盈满倔强的恨意和浓烈的情欲,看那双紧抿的嘴忍不住微微张开,一点点溢出难耐的喘息。 那双眼睛逐渐失焦,话语却还如利刃一般伤人:“我……复活你,就是要亲手杀了你……你应该死在我的剑下……不该、不该死在别人的手里……”艰难地说完了一句话,谢幽客害怕自己会发出上回那般羞人的声音,便死死咬住了唇。 “你要杀我?”指腹重压轻揉,身下的人轻轻颤抖着,谢浮筠吻去身下人眼里的一滴泪水,吐气如兰,“可是我爱你……” 爱她的皎若明珠,爱她的孤傲清高,爱她的严苛律己,更爱她只对自己例外。 一连串急促的喘息声中,听闻这声表白,谢幽客终是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 感受到阵阵绞紧,谢浮筠看见她咬破的下唇,停下,凑近,亲吻她的唇,舔舐干净唇上的血,低声道:“师妹,再喊一声。” 太过动听。还想听更多。 谢幽客偏不如人所愿,继续死死咬住下唇。 谢浮筠于是也不如人所愿,停止刮蹭轻揉,浅浅淡淡地亲吻脸颊、下巴,避开唇、耳朵、脖颈,那些会让人感到舒服的地方。 身体期待落空,谢幽客蹙紧眉头,想张开说些什么,却又死死忍住了,难堪,恼怒,羞愧,不上不下,不知所措,难受极了,她愤怒地闭上了眼睛,掩去眼中的波光盈盈。 “师妹怎么了,闭着眼做什么?睁开,我喜欢看你的眼睛……你的眼里有我……” 谢幽客还是不说话,也不睁眼 谢浮筠轻轻翻转她的身子,被她打湿的手掌在她的后背游走,吻落到了她的耳后:“师妹……师妹……”声声温柔缠绵的呼唤,“师妹,你应该唤我什么?” 被摆弄成这样的姿势,谢幽客浑身无力,呜咽了一声,将脸埋在软枕中,低喘着,艰难地吐出了那个称谓:“师……姐……” 闷声闷气的话语。 谢浮筠却听得扑哧一笑,咬了咬她的耳垂,“只有这个时候,你最乖,你才肯听我好好说话。”重新开始动作,伴随着低声呢喃,“我对你动情,可能是那一年,你冒着大雨,来戒律峰看我的时候……也可能是更早以前……我不知道……” 热潮翻涌,意识沉沉浮浮,谢幽客听着那人缠绵的情话,觉得自己化作了一尾鱼,被海浪高高卷起,又重重落下,翻来覆去,湿漉漉,水淋淋,最终成了一圈圈泡沫,随着海浪的涟漪慢慢散了去,散入水波中,融化在身上那人的血肉里…… 论如何怨恨,都已融入了彼此的生命里,无法分割…… 永不分开,永远沉沦……魔.蝎`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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