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娘子改造日记》
1. 第一章
春日的早晨,绿河村里的炊烟袅袅,朝霞铺满天边似仙女织锦,连空气中都充满了泥土的芬芳。
有结伴洗衣裳的小姑娘与年轻妇人们从村子里三三两两走出,说笑着就到了河边的几块大青石上,浸湿脏衣后便举起木槌用力地敲打起来。
不远处有人从渐渐消散的薄雾中走来,他身材高大,却精瘦的很,穿着陈旧的赤褐色束脚衣裤,头上戴着竹斗笠远远看不清样貌。
村里鲜少来生人,何况是这样一个鹤立鸡群的男子,很快河边洗衣洗菜的女人们被他吸引住了目光。
“这人是谁?”有年轻的媳妇问,她乌黑的鬓边还戴着崭新的红色绢花,是才从外村嫁来的,以为别的人认识,就不由自主问出了声。
一旁有年长几岁的妇人就吃吃的笑:“陈一家的,瞧把你急的,怕是家里的汉子也没能喂饱你哦。”
这样直白露骨的话让在场老到的妇人们哈哈大笑起来,而小姑娘和新媳妇们则娇羞地底下了头不敢再看。
那陈一家的更是臊红了脸,嘴巴闭得好似蚌壳,再不敢多问一句。
村里就有两个小小得人影飞快跑了来。
“二叔!”
一前一后,分别是七岁的莲花,和五岁的邵存朗。
村里的妇人就道:“这不是村东头邵家的两个孙娃吗?”顿时反应过来,这高大精瘦的汉子,就是邵家被征劳兵的次子邵远。
看着那汉子将邵存朗抱起来骑在头上,一只手抓着他左腿固定,另一手牵着莲花往村东头去了,陈一家的顿时又好奇了起来:“是村头谁家的?”
妇人就摇了摇头道:“邵家的呗!说起来也是糟心,修垭口的劳兵,说起来好听,那可是最苦最累的活,邵家三个儿子,就舍得让邵远去。瞧他这样高大的汉子,身上居然也没多少肉,可见受了不少的苦——捡来的孩子拿脚踢,这邵家夫妇俩也太不是人了。”
村里的人都晓得,邵父早年去外村干了一年活,回来就抱了个孩子,只说是救命恩人的孩子,家里父母都没了,帮着养大也算还了恩情。
然而起初还一视同仁,后来就不成样子了。
尤其是生了聪明过人的小儿子后,木讷沉默的养子就更加让人看不顺眼。
三年前秋汛泛滥,遗江中下部游部分垭口被冲垮塌,死伤无数,朝廷派了大员下来督查修复,赈灾济贫,招收大量未及祸地区的壮劳力作劳工修缮垭口,差事三年,一次性给九十两赏银。
许多人蠢蠢欲动,可最终去的人却并不多,只因这活很危险,而且比起种田辛劳数倍,除了家贫共穿一条裤子的人家不得不去拼一把外,旁的无人愿意去冒这个险。
别提绿河村并无贫苦,种田种地也足以吃食交税粮,有这笔钱自然锦上添花,无也并不影响吃穿。
邵母却主动报了名,推了次子去。
村里人都在背后指着夫妻的脊梁骨骂。
虽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可还是有人赶紧劝:“别说了,要让邵家那杨桂花听到了,还不得吵起来,她那张嘴巴可是不饶人的!”
妇人就瞪眼:“我怕她不成!”
另就有人神秘道:“你别说,杨桂花指不定开了窍了,昨儿个一早城里的牙行车过,她居然喊停给她二儿子挑了个人做媳妇,啧啧,五两银子呢,她也舍得。”
“这点钱再舍不得,以后不得连门都不敢出?”
“也是下够血本了,她那么抠的人都能买人,还真是破天荒。”
“嘁,现在娶个媳妇多难,邵家老大那时候娶老婆都出了十两银子的聘礼,这年头她才花五两就买个人,别说彩礼,办喜事的钱都省了,谁也精不过她去!”
……
这头河边热热闹闹,那头的邵远已经被莲花拉进了小院子。
黄泥土墙茅草屋顶,这会儿正做着早饭,屋顶的烟囱冒着轻雾一样的炊烟,老远就听到邵母的尖细声音传来。
“死丫头!买你来不是为了让你当少奶奶的!日头都高了还不快起来干活!你现在是我家的人,就得听我的使唤!”
邵母杨桂花穿着半旧蒲蓝裙子,包着头巾,吊着眉毛鼓着眼睛站在院子里对西边的屋子大声骂着。
她骂得起劲,还是靠近菜圃的青石板上剁草喂鸡喂鸭的大嫂周四娘先发现了邵远,就起身在围裙上擦手,笑着说话:“呀,是二叔回来了。”
邵远丢开包袱,将脖子上抓着他头发口里喊“驾驾”的侄儿邵存朗放了下来,答道:“期限满了,军营放了人,我就回来了。”
杨桂花闻声转过头,见是他挑了挑眉毛,丝毫没有几年不见的喜悦,没好气地说:“正好你回来,管一管你的新媳妇,昨儿个不出来我就当她脸皮薄要熟一日,今儿个还这样,真当自己还是金贵人,那可就打错主意了!”
邵远眉毛一皱,他离开的时候可是没娶妻也没定亲,什么时候多了个媳妇?
一旁的周四娘一譬让女儿莲花拉着弟弟去厨房看灶火,一譬解释:“二叔不知,娘说你都二十三了还没给你讨媳妇,念着你今日回来,就替你买了个姑娘作你的新媳妇,就睡在你的屋里,也不知道是不是走了太远的路程,昨儿个来的一直睡到这会也没起。”
杨桂花哼了一声:“还不是你爹说的,你都二十啷当好几的人了,为了你三弟出去这么久,回来要是不给你补偿,他心里过意不去,正巧在村头碰见路过的牙行车,就给你挑了一个最好的。”
说是五两,实际上她一张利嘴下压价到了三两五,牙行小子看朱颜划破脸皮,已经走了好几家富庶人家都不要,再拖下去估计是卖不到什么好价了,于是再谈了几句,双方将价格谈拢就这样她将人带了回来。
不过嘛,在村里见到人就说她花了五两银子,也是显示她心疼次子。
周四娘看了一眼理直气壮的杨桂花,又看了眼浑身风尘泥土还没来得及清洗的二叔,心里暗道,哪里是爹说的?分明是你怕村里人指着你背后骂,所以咬牙大出血替二叔买了个人回来。这样既不用出彩礼,也无需操办婚礼,省了好大一笔。
心知娘不喜欢他,邵远从来都是不在意,周四娘看他没什么反应,就主动打圆场招呼他先去洗一洗,再将新媳妇带出来吃早饭,一家人见了面也就算是礼成了。
邵远打了井水,先脱了上衣在院子里从头到脚刷洗一遍,而后才推了西边第二间屋子进了门。
这会天色已经透亮,但因为旁边是柴房,所以窗户开得不大,光线很昏暗,就看到床上躺着个娇小的人影,身上搭了床旧被子,一动不动的似乎是睡熟了。
屋里全都是霉味和灰尘的味道,屋里唯一的桌子上也存满了厚厚的灰,白茫茫的。
桌子上的油灯像是早就燃尽了,留下干涸的油印子和一截烧黑的灯芯。
他跨步走过去,伸手揭开被子。本来半遮着的脸就露了出来。
这姑娘约十六七岁,皮肤雪白,眼睫浓密,唇瓣微红,即便是睡着也能看出来生得不错,比起绿河村……不,比起整个升元县,他见过的姑娘都还要好看。
但是这样一张白皙的脸上,却有一道从右耳垂到右鼻翼约两寸半长的伤疤,应该是新伤,因为痂都是新的,甚至或许因为她有表情说话,导致有些位置本来结了痂却被拉扯撑开,露出淡淡的血光来,像极了完美白润的瓷器上多处的一条遮掩不住的裂缝,令人惋惜。
在他掀开被子的一瞬间,姑娘就醒了。
她睁了眼坐了起来,问:“你就是买我的人?”冷静地简直让人难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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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远一时语塞。
他本就对娘买人的举动不喜——他们是农户不是城里的大户人家,学人家买人是要做什么?还是为了他,是要让他的名声更难听一些?还是想早点打发了他将他分出去?
他站在床前默了默,并不多话,只一句:“出来吃饭。”
没有欢喜,没有讨厌,甚至连看到她脸上的伤疤时都没有露出丝毫的嫌弃。
很好。
朱颜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这个开始不算太坏。
她是胎穿来到这个世界的,现代社会里她是个忙忙碌碌的小牛马,按部就班上学上班加班,直到猝死在了电脑前,再睁开眼就是个只会哇哇大哭的婴儿。
天命不顾,就算到了古代,她也只是社会底层的孩子,磕磕绊绊地长到三岁就开始帮着干喂鸡鸭的活,再长两岁又要照顾弟弟妹妹,每天两顿饭清粥寡淡,经常前胸贴后背。
她也曾想过按那些穿越小说里写的创业、做美食,发家致富当小财主。实际上能吃饱一天三顿饭都是奢侈,每天忙着带一堆弟妹,哪里还有力气想别的。
后来好歹因为她娘生的好,经人介绍被富庶家里的太太看上留了做奶娘,一家子才有了油水吃,她才渐渐长了个子。
后来九岁上,娘因一点风寒病被辞退,爹是个吃喝嫖赌样样都有的,于是家里又恢复了之前的穷困。娘哭了一夜,第二日她还是被州府来的人牙子带走了。
继而就是被知州太太买下伺候家里的小姐,没几年知州升官后,将小姐定给了汴京的武昌伯家,她和另外三个丫鬟也就当陪嫁一起送了过去。
原以为到了伯爵府家里,至少也是不愁以后的衣食了,毕竟小姐的性格她也摸透了,只要不触逆鳞怎么都不会被打杀或是卖了,可没想到随着她一年年长开,原本瘦小的她开始长成了长相标志身有曲线的模样。
再然后姑爷到小姐屋里歇息时,多看了两眼起夜服侍的她,第二日就被越看越不顺眼的小姐找由头送给了伯爵府的公子,还没来得及哭两声或者振作精神,就被公子的娘也就是伯爵府夫人设计触了老夫人的霉头,自此发卖了出来。
牙子看她模样标志身段好,比起普通人家的丫鬟保养的更好,还当普通丫鬟卖指定是买不上价,于是动了将她卖到翠云楼的心思。
被她察觉后,趁着看守的人不注意,碎了茶碗划破了脸,彻底毁了相。
牙子被她这样一闹,顿时气急,却又不能将她卖去下等“咸肉”坏了自己的名声,也没时间养着她等伤好,毕竟伤好了还有疤呢。
于是只得让人将她往离汴京远些的地方卖,最好卖到乡绅富庶家里去,这样等她养好了伤,五官尚好身材婀娜,也算得上是个美人,还是勋爵家里出来的,又通女红烹茶,被不挑嘴的看中了到底也能换几两银子。
却没想到半路上被一个骂骂咧咧的农妇给买下了。
这个村子不大,很快就到了这个充满了鸡粪鸭粪猪粪味混杂的农家院子里,屋子里还有呛鼻的灰尘和霉味。
可她顾不得这些,被她带进这间屋子后倒头就睡。
为了防止被卖去烟花柳巷,她已经四五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连做梦都是警醒的,身边稍有人一动她就醒,这次到了这里,她没办法再坚持,直管倒了头睡他个昏天黑地再说。
醒来后就看到这个模样硬朗,身材高大却精瘦的汉子,说不害怕是假的。
不过目前来看,好像对方并非是她预想的令人可怕的那种人。
朱颜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张了口:“我,我要如厕。”
邵远看她动了唇,却因声音太小屋内昏暗并不知道她说了什么,问了一句。
朱颜有些红脸,咬着唇再提高了声音:“我要,如厕。”
2. 第二章
她来了之后就没出过屋,整整昏睡了一日一夜不吃不喝,这会醒了才说两句就感觉十足。
邵远愣了一下,将斗笠丢在了桌上,看了她一眼:“茅房在猪圈旁边,自己去。”
虽然在知州小姐身边伺候几年,又在京中富贵人家待了这些年,但她并非是入奢易入俭难的人,尤其是当下这种情况,能有个好好的人家供她安身立命不卖她已经是不错了。
邵远说完后没再理她,自顾自出去,朱颜也不犹豫跟出了屋子。
屋外太阳已经升起,初春的早晨还有些萧瑟,朱颜看着外头的农家小院场景发呆,装了一大盆稀粥正被一个瘦弱小姑娘用只陶盆端出灶房。
她看到朱颜时不免被她脸上的伤疤吓到,后退一步眨了眨眼睛,回头喊道:“娘,二婶出来了!”
朱颜回神,瞧见一个穿着灰褐色麻布粗衣裙,包着头发的妇人出来,见了她和善地招呼:“起来了,饿了吧?快去坐着准备吃饭了。”
见她站着不动,妇人领会了什么,接过女儿手里的陶盆,体贴地让小姑娘带朱颜去后面猪圈。
在农户家里,牛羊猪都是重要的财产,因此大部分人会将家畜的圈修在住家旁边。
虽然避免不了味道,可比起被偷被抢,这点不适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茅厕就修建在猪圈旁,初春才买的小猪哼哼唧唧地,看到有人来了挤在一起凑了过来抬抬头,朱颜顾不得其他,赶紧推开茅厕的竹门进去解决生理问题。
好在农户不会舍得将粪丢掉或是掩埋,多数建造时就会连通提前预备好的地方做成天然肥,加上顶上空的,因此里头并不臭或是熏人,顶多有点逼仄。
片刻出来后发现小姑娘一面逗猪一面等着她,看她出来并没有再被吓到,而是小心地看着她。
朱颜心里一动,看着她黄瘦的小脸儿和洗的发白起毛还短了一截露出大半个手腕的薄袄,她就仿佛看到了当初的自己,于是主动搭话:“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莲花。”
这个时代和大多数古代一样,女孩儿的名字不是花就是妞或者是丫,即便是当初知州家里的小姐也都是二娘三娘这样叫。
当初她的名字也是朱大丫,后来进了知州府时管事问话,她自己灵机一动将前世的名字朱颜报上,此后就一直叫这个名字没再变过。
猪见两人站在外头光说话不喂吃的,不满地哼哼,还互相拱着石槽,前头就传来杨桂花尖利的骂声:“不回来在那闻什么香呢!”
莲花被奶奶骂得久了虽然害怕却也习以为常,往前走时回头看朱颜,看她冲自己笑,她也才跟着抿了抿唇露了个笑。
邵家的堂屋里,除了她们俩,所有人都坐齐全了。
一张柏木钉成的四方大桌,周边围着的四条板凳都坐了人。
最上头位置是邵家的当家人邵父,村里人都喊邵老汉,见他约莫五十岁的年龄,常年劳作的缘故黑面上已经有了沟壑,背也略驼了些,手里拿着个烟袋正在用小树枝清理,有人进来,眼睛都没抬一下。
邵父的左手边首位是邵母杨桂花,手里抱着小孙子邵存朗,看她们俩时用眼睛狠狠一人瞪了一眼。
杨桂花旁边挨着坐的是邵近,邵家的长子,生得和邵父差不多,宽脸大眼,只不过更年轻罢了。
邵远就坐在邵父的右手边,他生得高大,即便是坐下来也比旁人高出两个头,连板凳也比旁人支得离桌子远了些。
方才屋子里昏暗她看不清,这会才觉得他眉眼凌厉,鼻峰高峭,低着头和邵父说着什么,见她们俩一进来就不再说话,却也没有看她。
所有人都坐着,只有周四娘站在一旁舀粥,直到每个人都有一碗后,她才温顺乖巧地站在了杨桂花身后,一副奴仆的样子。
邵父发了话:“老二家的,莲花,你们俩坐下。”
朱颜根本没听出来他口中的“老二家的”就是自己,还站在原地没动。
往日里莲花都是等大家吃完后,跟着娘在厨房里吃剩饭的。
今天忽然喊她坐在桌上吃饭,除了平日里就有的一碟腌芥菜外,另外看着桌上那一碟子煎过后油汪汪的野葱炒鸡蛋,和五个棒谷馍馍,莲花咽了咽口水。
她受宠若惊地正要过去,回头却看一旁的朱颜没动,赶紧拉了她的袖子,小声地喊了一声“二婶”。
朱颜就回了神,跟着莲花坐在了桌子旁。
按着规矩,她当然以为莲花是跟着她娘坐,而自己是跟着目前的“丈夫”邵远坐,因此她自然而然地将莲花身边的位置空了出来,坐到了邵远的身边位置。
可才坐下就被对面的杨桂花剜了一眼,随后劈头盖脸骂道:“还是汴京来的,这么不懂规矩!什么都不问就自己坐了!我只怕是那牙子随手从哪里的勾栏花舍里搜来的破烂货,拿来骗我老婆子!”
朱颜被骂也不觉生臊,毕竟这么多年奴仆生涯,做小丫鬟时被妈妈打骂都是家常便饭了,说的骂得都能支出花写出本书来,杨桂花这点子根本不痛不痒。
只是反而疑惑为何说什么规矩,莫非她坐的地方有问题?
可是她现在的身份不是邵远的妻子吗,难道还有什么新婚妻子不能和丈夫同坐的怪异规矩?
谁知莲花见她不动,就赶紧小声地道:“二婶,那里是三叔的位置——”
邵远也侧头看过来:“你去挨着莲花坐。”
朱颜却看了一旁站着的周四娘:“那她——”她不坐下来吃饭吗?莫非这农家婆媳还要学城里立什么规矩?那也太可笑了吧。
杨桂花就嗤笑一声,“她一个媳妇,我没吃她敢吃?你今天也就这一天,等到明天就得跟她一样,等我们吃完了你们几个再去灶房里吃。”
所以呢,即便人不在,宁可让邵家老三的位置空着,也不让自己媳妇和孙女坐下来吃饭。
也就是汴京城里钟鸣鼎食的勋爵规矩大,就算是知州府家里也没有媳妇要伺候婆婆吃饭的,更何况这乡下了。
朱颜心中不免嘲讽地笑了笑。
虽然不知道是谁也不知是做什么的,但目前从众人反应看来这邵老三的地位很高啊。
虽然心里这样想,可她现在面容破相,毫无背景娘家撑腰,还是被杨桂花买来的——她不敢流露出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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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不满来,只好顺从地坐到了莲花旁边,以图后计。
所有人坐好坐定后,一只沉默的邵父终于发话了。
“既然你娘给你买了个屋里人,也是她的心意。三年前本就该给你定个媳妇,但你走的着急,现在你刚回来,就不好拖着了,再说你都这个岁数,身边正是需要女人的时候,也别嫌弃她破了相,养养好也比村里的女娃强些——”邵父看了一眼邵远,看他沉默,也就继续说。
“因是买来的多少不光彩,也不好大肆给你办一场。但也要热闹一下,老大媳妇,待会你提前回来杀只鸡,再去村东的渡口买条鱼,晚上大家吃一顿就当是替你成亲也给你接风。”
“你放心,这几年你吃的苦受的累,我和你三弟都记在心里,他也亲口同我说过,等以后做了官,不会忘了你的恩情。”
又絮絮叨叨说了一些。
朱颜这才听明白,原来她的这个丈夫才从军营里回来,干的却是最苦最累最折磨人的劳工活,只因当初邵家老三需要钱上乡里读书考试,却因为天旱收成少,交了粮税等等家里青黄不接不能供给他继续读书。
于是给邵远报了名字,换了九十两银子回来。
三年劳工生活,鸡一叫就得上工,除了吃饭上茅房,其余时间连轴转,一直到子时才回营帐睡觉,每日如此,周而复始。
说句难听的话,除了家里穷的活不起了,或是下了大狱的罪犯,谁也不会轻易去干这活。
回来后不说操办接风,就算是媳妇也都是买了她这样一个破相的敷衍——
朱颜偷偷看邵远的神情,却见他只是低着头看着手里略稀的粥,并不插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莲花没心思听爷说话,她巴巴地望着桌子上那盘摆在爷面前的炒鸡蛋。
她咂巴着没味道的稀粥,鼓起勇气想伸筷子去夹,但还没伸出去,就被杨桂花的眼神吓退了。
却见她大夹一筷子放在了怀抱着邵存朗的嘴里,他两颊包的鼓鼓的又嚼又吞。
还没咽完就又支使杨桂花继续夹来喂自己吃,杨桂花要喂稀粥他嘴就跟蚌壳一样闭紧摇头,就只盯着炒鸡蛋吃,没一会嘴巴吃的满嘴都糊上了油。
周四娘看着如自己一样小心翼翼的女儿,心里一阵发涩,口中更是发苦。
她娘家人多,为了怕她多吃饭,所以早早就定下了这门亲,十三岁就嫁了过来当使唤,婆婆拿她比牛马,里头的家事,地里的活儿一个都不落下。
好不容易生了一双儿女,倒是比从前好过些了,可女儿却接着被当成不要钱的使唤,重的不重的婆婆都要支使她做,小小的女孩比村里同龄人瘦矮了一个头,看着像个豆芽菜似的。
她看了眼一旁正吸粥吸的震天响的丈夫,希望他帮忙给莲花夹一筷子炒鸡蛋。
谁知他根本眼皮都没抬一下,很快一碗粥一个棒谷馍馍就进了口下了肚,炒鸡蛋么,他也没吃,因为他要伸筷子,邵母一定会一记眼刀过来,索性就不吃了。
默默察言观色的朱颜看了眼始终只喝着粥的邵远,回头看众人神色,她肚子已经在叫了,咽了咽口水,她终于忍不住了。
3. 第三章
杨桂花每次都是先给孙子吃一些,然后自己再吃,反正家里其他人也不敢跟她抢菜吃,所以顾不上别的,本就不多的那碟子炒鸡蛋很快就在她一拨一拨的夹菜中挪到了她面前,邵存朗甚至要伸手去抓,可没想到那碟子直接被人端了起来。
邵存朗眼睁睁看着一碟子炒鸡蛋被端走,自己没吃上,顿时大哭了起来。
朱颜不管那些,她饿了这几天了,必须得有些油水的东西填填肚子,否则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
她将盘子里剩下的半碟子一分为二,自己拨了一半,另一半拨进了莲花的碗里。
混杂着炒鸡蛋油星的白粥在这样肚饿的时候格外味美,她甚至顾不上掰一块棒谷馍馍来佐吃。
杨桂花纵横邵家这些年,还没一个人敢这样乱来,她顿时扯着嗓子喊:“你这个贱蹄子!居然跟孩子抢吃的!你根本不是从汴京来的,还什么大户人家的丫鬟,我看都是——”
然而话没说出口,就被邵远打断了,“娘!”
杨桂花却根本不惧,她瞪着他,眉毛倒吊起来:“你媳妇这样你还不管教?现在不立规矩什么时候立?你就看着她这样没规矩欺你老娘?”
邵远却看了一眼吃得正香的朱颜,丝毫没有将争吵放在心上,顿时感觉有些头疼,耐着性子再喊了一声娘。
杨桂花本来就不喜欢他,当下见朱颜如此,更是觉得嫌弃,正要张口再说,这次却是被邵父厌烦地打断:“行了!今天算是老二的好日子,你扯嗓子闹什么!晚上不是还有炖鸡和烧鱼?又不是打饥荒,缺那点鸡蛋?别传出去招人笑话!”
杨桂花顿时哑了火,可她怀里的邵存朗却舔着嘴看着莲花碗里的炒鸡蛋,大声喊了一声奶,这下杨桂花没法冲朱颜闹,于是将目光对准了莲花。
周四娘心里着急,期盼丈夫帮忙说句话,反正菜都到了莲花碗里了,让她吃了就吃了,儿子又不是没吃。
可邵近呢,已经搁下碗撇开这头和邵老汉说起了田里的事。
朱颜无视杨桂花阴沉的脸,偷偷说了一句快吃。
莲花这才像反应过来似的,终归是食欲战胜了一切,将碗端起遮住脸,将眼睛藏在碗里痛痛快快却又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农家春耕忙,但也不好让老二一回来就下地,于是邵父和大儿子商量,趁着今天空自己和邵近去将山下那三亩肥地犁了,杨桂花和周四娘就去扯秧苗边上的杂草,等下晌周四娘再回来做晚饭,而邵远在家里照看新媳妇和两个孩子,也能休息半日。
对于安排,杨桂花很不满意:“回来不干活在家待着做甚?今日不做,饭也不会少吃一口!”
邵父对于爱生口舌是非的杨桂花向来不理会,对于邵远他也一向觉得自己仁至义尽,因此杨桂花如何作践邵远他都不吭一声,但只要顾及面子上的事,他向来说一不二,看杨桂花还在发牢骚,顿时黑沉了脸:“想闹你就去村头大槐树底下闹去,你看我不收拾你!”
杨桂花就收了牢骚,只是那双眼却气得直盯着回了西边屋子的老二两口子。
邵远朱颜一前一后进了西边屋子,西边左边靠近正屋的是邵三郎邵堂的屋子,右边是柴房,因此夹在中间,后面又没有窗户,只朝院子里开了扇小窗户和门。
之前困倦并不觉得屋子里如何,此时站在屋里,立刻觉得灰尘呛鼻不说,到处都是霉味,桌上地上到处都是厚厚的灰。
朱颜不知邵远并非杨桂花亲生,还在心中感叹,怎么会有这样的亲娘,儿子出去三年,好不容易回来,连屋子都不收拾一下。
朱颜叹了口气,看了眼正在搬动桌子打算弄出去洗洗的邵远,她也抬步出去,找了一圈没找着合适的打扫用具,于是问收拾了碗筷正用草木灰洗碗的莲花要了擦灰的烂布和扫帚等,邵远提了桶井水洗桌子,她就另外舀了一葫芦瓢浸湿了擦灰布拧干后进屋开始到处擦洗。
好在屋子并不大,陈设也只有一张窗户下的矮木床和一张桌子两张独凳,角落里一条掉了大半漆的衣橱,别的再无,因此打扫起来很快,不过半个时辰就收拾停当。
等拾掇完后,屋子里是焕然一新,但朱颜即便打扫前就将包袱里的手绢蒙着脸,可没包住的头上依然覆了一层灰尘,好似白发似的一片,连眉毛上也沾染了。
其他人已经下地去干活,院子里只有莲花陪着弟弟玩抓石子,看到西屋这边打扫完了,朱颜正用帕子沾了水擦脸,赶紧体贴地用干净葫芦瓢给二叔舀了一瓢井水,又不知从哪里摸了一只陶杯装了水再端给朱颜。
朱颜立刻发觉莲花这个小姑娘心很细,忍不住心疼她,冲她一笑。
即便口渴,喝水也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她侧头看邵远,他跨坐在长凳上,刚刚莲花端的水已经喝完,却还不解渴,又装了满,仰头咕咚咕咚地往口中灌。因要干活发热,即便天气尚寒,他也习惯性将上衣脱下,捆扎在瘦劲腰间,咽水的时候喉结也跟着上下大动,虽然精瘦,可无论手臂、胸膛、腰腹还是背肌都是又黑又亮,从嘴角流下的几滴水珠砸在胸膛上,那肌肉的线条更都是恰到好处,配上这需要仰头才能和他对上视线的身高,朱颜顿时有种口干舌燥的感觉。
莲花看她望着二叔发呆,偷偷笑了笑,拉她的袖子:“二婶还要喝水吗?”她现在已经彻底不怕朱颜的疤了,她觉得就算有疤,二婶婶也比村里的那些婶子漂亮许多,还对她笑,早上更是将炒鸡蛋分给她一半,比她爹对她好。
朱颜眨了眨眼回神,笑着说了句不用了,就丢开陶杯往屋里去。
莲花满脸疑惑:“二叔,我看二婶看着你喝水好像很口渴就问她还要不要喝水,她却不理我,她到底是口渴还是不口渴呢?”
邵远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丝异样来,他叮嘱莲花:“你看着朗哥,我和你二婶说几句话。”
莲花点点头,看他丢开水瓢朝西屋去。
门被关上,朱颜的身子微微一颤,她侧头望过来,见他依然是没穿上衣光着半身,眼神却落在她身上,看的她赶紧收回了目光。
谁知一包东西丢在了她手里,她低头一看,是一只灰褐的小袋子,里头哗啦啦的,倒出来几颗指甲盖大小的银馃子以及十几个钱。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儿,虽然我娘将你买来,可只要没落户你就不算绿河村的人,等夜里吃过饭我会以登户籍的名义将你的卖身契要回来还你。”他望过来,“这是一点钱,不多,但足够你回汴京了,若是你有家人,就回去寻吧。”
很直白很直接。
说得连朱颜都愣住了。
家人么……她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也很想念现代的家人,虽然不富裕却很温馨,多年读书下来好不容易有一份大厂工作,她兢兢业业,可还是抵不过身体的透支消耗猝死在工位上。
后来胎穿过来,成了朱家的长女,却并不是什么其他古言小说里的公主小姐,只是个永远都翻不了身的底层人民,最后也难逃被当货物买卖的结局。
虽然汴京勋爵府里伺候不愁吃喝,可比起这里简单的村落人际关系,吵架都全靠瞪眼说狠话的绿河村,最厉害的也就是邵母杨桂花了,可比起从前,对方的骂不过是挠痒痒。
看着朱颜低下头不说话,邵远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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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明日我会跟我爹他们去田里都不在,下晌村里人少,你就收了东西去村口,等一会就有去城里的牛车经过,三个钱就好,不必多给。”
连怎么走都给她说了个清楚,看来是真的要放她走。
朱颜想了想,鼓起勇气看着他刚硬的脸,说:“如果我不走呢?”
邵远正在查看松动的桌子,想着待会去找工具来修一修,没想到她居然说她不走,面无表情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些诧异来。
“你可想清楚了。”他眼睛黑沉沉的,看着她的脸缓缓说,“真要留下就得嫁给我,村里生活不比汴京富裕,吃穿住行都不讲究,看我大嫂,里外的活儿都得干。还可能……会生孩子。”
这些朱颜都清楚,可没想到他居然说得这么直白,顿时脸上有些发红,却坚定道:“我知道。但我想清楚了,我从小就被爹娘卖了,后来侥幸去了汴京几年,不过都是伺候人,主子说卖就卖。跟着你虽然不如从前吃穿,但终归是正经人户,再说我被卖去当丫鬟之前也是在家里带弟妹做农活的,不会白吃白喝丢你的人拖你的后腿。”
“更何况,”她摸了摸脸上的那道伤疤,“我这样的就算回去了又能谋什么生路呢?”
她这话掺杂了前世今生的感叹,不经意流露出的诚恳和漂亮眼睛中的黯淡就让邵远看得不自觉一怔。
不过他只是嗯了一声,外头就传来小孩子的哭闹声,邵远就淡然地再看了她一眼:“既然你这样想,你就留下来吧。”言讫开门出去。
朱颜也跟过去看,不过来她没出去,只是透过窗户,看到五岁的朗哥尿湿了裤子,莲花正在扒他的裤子,但是因他不配合,所以莲花刚刚被带摔在了地上,当然也就顺带将他拉了个狗啃泥,正哭着呢。
邵远开门出去看到这场景,朗哥就开始指着莲花告状:“二叔,姐姐摔我!”
邵远虽然几年不在家里,走的时候莲花刚满四岁,邵存朗不到两岁,但才回来半日已经看出了莲花在家里的处境。一看就知肯定平日里没少被朗哥以小欺大,这会儿怕邵远说她,又怕又惧,哪里敢回嘴,只是包着一包眼泪花儿偷偷瞥邵远,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邵家除了三叔邵堂,只有邵存朗被全家人宠着,他以为邵远也和爷奶一样护着他,于是得意洋洋地将已经褪在脚边的裤子用脚一踢,直接将尿裤子踢在了莲花的脸上。
“你平时就是这么欺负莲花的?”邵远皱眉沉声道,语气也很不好。
邵远本就被晒得皮肤黝黑,体格高大,说话时也瓮声瓮气的,加上语气不好,顿时朗哥就感觉他不是想要护着自己,吓了一跳,刚才的机灵得意劲儿也收了收:“不是,是姐姐摔倒,也把我绊倒了。”
邵远看向莲花,莲花就扁着嘴也不敢哭。
但记忆里二叔不像爷奶偏心,也不像爹木头,更不像三叔只管自己,他有时候打猎到了野味,去城里换了东西还会带颗糖揣回家给她,那个时候没有弟弟,她过得也算可以,对这些事也记忆犹新。
这会看到二叔的眼神不是冲着自己来的,鼓起勇气解释道:“二叔,是朗哥,他尿湿了裤子,我给他换他就踢我,可要是不换着了凉,奶回来会打我的!”
现在三月春耕时分,别看日头暖和,却正是倒春寒的时候,加上山里又更加冷一些,如果不换就这么穿着湿裤子一整日,的确是会受凉。
如果是她那个刁钻婆婆杨桂花,肯定直接对莲花劈头盖脸一顿。
邵远呢,他也会和其他邵家男人一样和稀泥或是当做没看到吗?
朱颜这样想着,眼睛则目不转睛地观察邵远会怎么做。
4. 第四章
对于她来说,既然要在这个农家生活,她就不能像周四娘一样谨小慎微地生活,对婆婆千依百顺,连吃饭都要去灶房吃。
因此她的同盟军——邵远就必须是跟她站在一边才行。
当然她并不是想让人家母子不和,不过看邵母对待邵远的态度,她觉得自己是有“可趁之机”。
虽然她答应留在邵家生活,但目前来看还不清楚邵远这个人的真实秉性,若是他贪财好色又好赌酗酒,她也不能白白受人欺负,总该另外找条活路。
就听到邵远教训侄儿:“……这个家里你不是霸王,爷奶父母要敬重,但莲花是你的姐姐,她照顾你是看在姐弟情分,否则她有她的事做,凭什么要随你心意?”
大人们要出去农忙,屋里鸡鸭猪的差事就落在莲花头上,朗哥不但什么都不做,甚至专门给她添乱,有些时候顾不上活计饿着了也不敢说,杨桂花回来还要骂她照顾弟弟不尽心,反正就是没一句好话。
难怪这么瘦了,就像田里没施肥的小瓜苗,可怜兮兮的。
看到二叔帮自己说话,莲花眼里包着许久的泪花终于落了下来。
朗哥就扁了扁嘴,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却也惧怕邵远的威势,不高兴也不敢再说。
解决了姐弟的矛盾,邵远身上的汗也干了,于是穿好短外衣冲着西屋道:“我去渡口买鱼,你在家照看下他们俩。”
一直关注他的朱颜当然晓得他这话是对自己说的,立刻跨出房门嗳了一声,算是应了。
邵远出门后,莲花也给邵存朗换好了裤子,她拿着湿裤子搭在篱笆架上晒,看朱颜站在原地望二叔出门的身影不动,于是偷笑了一下,对她说:“二婶婶,你回屋歇着,这些我都做惯了。”
朱颜也不推辞,虽然同意留下来,但她还需要一点时辰来习惯这样的生活,于是也对她笑了笑,转身回了屋子。
她上下左右打量,窗户上糊着旧布,因此屋里光线很不好。她记得知州府上用的是白细棉布,不会挡光,保暖也好。而汴京城里的勋贵家里用的则是各种绫罗绸缎,更有甚者用带花纹的织锦,透光柔和、质感华贵。若是再讲究的便用刷过油的明纸,从前她跟着陪嫁去的伯爵府用的就是澄心堂纸,进屋后光照只略比外面柔和些,不刺目也亮堂甚至写字画画都不需要点烛。
既然要留下来,就得尽量让自己过得舒心一些。
窗户的问题先留着,她四处打量,看屋里除了板床和桌椅,也就是角落里还有条单门的衣橱,漆面都脱落了大半,不知道是哪年的物件。
她打开衣橱的门,瞧见里头空空如也,即便才清理过,依然是有去不掉的隐约霉味。
有总比没有强,她安慰着自己,将带来的随身包袱皮打开,露出里头的两套衣裳和几样不值钱的珠花、一把黄杨木梳子。
这就是她从汴京带出来的全部家当了。
还好当时负责送她是门稍的路婆子,她说:“姑娘面善,以后指不定有再见面的时候,你也别怪夫人,谁叫你撞在了气头上呢?给姑娘收两件衣裳的时候还是有的。”
还特意让她拾捡了两件衣裳走,若是不然就只有身上这一件。
至于她攒的那些月钱赏钱,除了早年陆陆续续托人送回家的一些,算了算自己存的共有二十九两,一些零散钱,以及几样戒指、成色一般的镯子,不过恐怕是再也到不回她手里了。
到底是攒了几年的东西,不过也仅仅伤感可惜了片刻,朱颜就恢复了情绪。那些都是前尘往事,翻了篇,她现在要向前看。
她换了身干净衣裳,将剩余的衣放进了衣橱,再把略显潦草的头发拆了,用黄杨木梳子梳通了发,重新将所有头发做成发髻绾了起来,别了支小小的珠花,就算是收拾停当。
刚要出门,就见一只灰扑扑的包袱丢在进门边。
她想了想,拆了开来,发现果然是邵远的衣裳。
有皂角的味道,显然是洗过的,和她的包袱一样,里头就一件粗布夹袄、两件长袖短衫以及两条黑长裤。朱颜拿起最上头这件褐黄夹袄,发现颜色陈旧,摸着也发硬,应该是用了次棉,加上洗晒过多次的缘故。
看样子邵远去做劳兵这几年,邵家没人给他送过新衣裳。
虽然不知为何邵母不待见邵远,可却让她生出了一股同病相怜的滋味。
将邵远的衣裳放进衣橱,包袱皮就和她换下来的脏衣一起抱了出去清洗。
莲花看她又出来,已然焕然一新,还别了朵珠花,撇下抓石子正起劲的弟弟小跑过来盯着朱颜看,又见她手里抱着换下来的衣裳,就问:“二婶婶,你要洗衣裳吗?我帮你舀水拿灰汁和捣衣杵吧!”
灰汁就是草木灰过滤后带碱性的洗衣剂,普通农户干活多需要用,但她的衣裳只是多日不换有些泥污,并不需要用到捣衣杵,只需要灰汁揉搓即可。
朱颜点点头,将袖子挽了起来。
多年不做洗衣裳的活,她倒是忘了春日里的井水透凉着,可想到接下来的生活她迟早要习惯这些,因此她并未吭声,默默地将几样搓洗完后晾在竹架子上。
才刚晾好,邵远就回来,朱颜回头看他手里提着一条四五斤重的草鱼,另外还提了菘菜和蒜叶,另一把野葱,低头看他草鞋上带了泥,想必不但去了渡口买鱼,还下了菜地。
他看了眼晾在竹架上洗过的衣裳和两张包袱皮,又看了眼正在松袖子的朱颜,什么也没说进了灶房。
朱颜正想问要不要帮忙,却见他又出来去了鸡棚,片刻后鸡毛乱飞,一只母鸡老老实实地被他抓着翅根,邵远只一用力,鸡脖子就被拧断了,蔫蔫地像煮熟的面皮搭在那儿。
朱颜看得有些愕然,她还是头一次看到人这样送走鸡。一旁玩石头的莲花和朗哥却欢欢喜喜地拍起手来,朗哥更是直接欢呼“晚上有鸡吃啰,晚上有鸡吃啰!”
对于杀鸡宰鱼,朱颜的确是帮不上忙,但烧水烫鸡毛她还是可以的,于是自告奋勇去灶房烧水。
邵远看了她一眼,白嫩的皮肤,纤细的腰肢,听说她从前是伺候汴京大户家小姐的,怎么会生火烧水?
感受到他目光的怀疑,朱颜就抿了抿唇道:“别看不起人。”言讫进了灶房。
农家的灶房虽然小,但却五脏俱全。刚进门的墙边放着一只陶制大钢,上头用竹蔑片编成的盖子盖着,里头多半是吃用的井水。
往里则是灶台,成年人过半腰的灶台多用砖石砌成,邵家的是两眼灶,两口铁锅,里头大的用于煮饭,外头略小的用于烧菜,灶台与灶下架了一面砖墙隔开,隔墙上开了书页大小的孔,方便烧饭的人和灶下烧火的人交流,也方便摆放了一些瓶罐,比如油盐酱醋等调料。
另外有两条矮小的碗橱,里头放着炊具和碗具,下头的箩筐里则是火钳、火叉、掏灰耙子等用于烧火和清理灶膛的工具。
从前在朱家时,就用过这样的灶,虽然时隔几年略有生疏,但从前惯常的习性捡起来也很快熟悉,烧好了半锅水,帮着烫鸡毛、拔鸡毛,动作有些生疏,烫过的鸡甚至有股腥臭味,不过她一声不吭地做,不曾抱怨或是皱一下眉头。
看她如此,正在刮鱼的邵远就多看了她两眼。
一直忙活到了下晌。弄好了鸡和鱼,放进橱柜最上层,就算完工,只等着周四娘回来加工做成炖鸡烧鱼吃。
邵远并未歇着,又接着洗切菘菜,切好后放到一边,转身从橱柜里找了一块比他手掌大一圈的腊肉,不过也没全切了,只分了一半切成丁,另外半块放回了橱柜。这还没完,又倒了一些带麸皮的面粉在陶盆里,加水开始揉。
他手宽大劲儿也自然大,很快面粉就在他手底下成了还算光滑的面团。
这倒是让朱颜对他刮目相看。
原以为他五大三粗的只有把子力气,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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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饭这样的精细活还是个好手。
正发着呆,却见邵远的目光朝她看过来:“烧火。”
真是闷声寡语、惜字如金的男人。
朱颜心底这样想着,腿已经动了起来。刚刚烧过水,因此用火钳掏了掏,翻出灶膛里还剩些红旺的炭,朱颜夹了一小把引火的稻草,又放了两根木柴,很快灶膛里就又烧的火热起来。
从这里仰头看邵远,他是个挺拔的汉子,肩背宽阔,面容算不上俊朗,可却透着刚毅。此时他拿着的锅铲在他手里被舞的好似活了,时不时冒出一句“添火”、“减火”等话,没一会一陶盆冒着油花花的腊肉沫炒菘菜就出了锅。
早上的稀粥根本不顶用,又收拾屋子一上午,这会肚子早就饿了,吸了吸鼻子,闻到香味朱颜顿时感觉肚子在唱空城计,明显的声音让邵远也看了过来。
朱颜面色微微发红。
还好莲花追着朗哥跑了进来打了岔,“好香好香,二叔是不是炒肉了!”
莲花也双眼放光地直往灶台上看。
邵远“嗯”了一声,又开始扯面下烧开了水的锅:“今中午咱们吃一顿扯面,待会我去给你爷奶爹娘送饭,你们俩就在家照顾二婶婶。”
朗哥看了一眼垂着头的朱颜,就说:“我不要在家,我要和二叔一起去送饭!”他在家吃一碗,去了田里还能蹭爹娘碗里的,他才不要在家呢!
莲花没那么多歪心思,只想着中午能吃带肉的面,还不用看朗哥,别提多高兴了,一想到是朱颜来家里后才有这些,她更加喜欢这个新来的婶婶。
扯面起锅,四个人按饭量大小一人一碗,腊肉炒菘菜当浇头盖在最上头,香味直往鼻腔里钻,莲花和朗哥顾不得烫,吹一吹就要吸溜,哪怕烫的斯哈斯哈依然吃得格外香喷,根本等不了凉。
邵远在劳兵营里抢食惯了,也习惯吃得快,不过他并不怕烫,因此吃得很沉默。
朱颜闻了一下,猪油的浓香味顿时充斥整个鼻腔,让她顿时吞了吞口水。
不过她依然忍着腹饥,夹起一箸面等着凉,多年丫鬟的生涯让她没有吹冷的不雅习惯,从前为了这个还挨了管事妈妈不少责骂和打手心,习惯很难一时改变,因此再饿也都忍了慢慢地吃。
可这样就显得她格外讲究突出。
看她这样,邵远皱了皱眉,转头训斥两个小娃:“别吃烫食,慢些。”
朱颜用眼睛瞄他,邵远却已经放下空了的碗筷回灶房,简单收拾收拾就提了送饭用的竹篮子出门去,朗哥赶紧将剩余的两口刨了包了鼓鼓的两颊,嘴都来不及抹就追了出去:“二叔等等我!”
两人走了,只剩下朱颜和莲花捧着碗。
莲花这才发现二婶居然吃饭没声音,想到刚才自己和弟弟一个比一个响亮的嗦面声,不由地微微脸红。不过脸红之后,莲花就学着朱颜慢慢吃面,也尽量不发出声音。
吃完了饭,莲花主动收拾碗筷,朱颜也要帮忙,莲花却说:“没事的,等二婶你习惯了再做也不迟。”
等洗完碗筷,莲花又忙着去给鸡鸭猪喂食。她小小的个儿却跟陀螺一样忙着,朱颜就想到从前在朱家的自己。
那个时候她长到七八岁,连村子都没出去过,却愣是从平日给朱父打酒的指甲缝里慢慢攒了十几个钱,壮着胆子搭了牛车去了县里。然而她绝望地发现,她没有户引,连县城城门都进不去,更别提其他的想法了。
秉承着好死不如赖活,她就这么熬到了九岁,终于朱家更加的穷困潦倒,养不起连带她在内的七个孩子,于是索性一狠心将她卖给了牙子。
好在后面运气不错,拾掇培训一番后也算周正,被知州府上挑中……原以为多年丫鬟生涯自己能存些钱买两亩地做个普通的至少不愁吃饭的小富婆,可现实又将她打回了原型。
朱颜默默叹了口气,望着这四方农家小院上头的天,她陷入了沉思。
5. 第五章
升元县是遗江分属支流边上的一处人口密集的城镇,因占据了极好的地理位势,即便中下流再如何受涝,升元县这里因分流的湾河足够深足够远,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甚至因水流经流,绿河村水土更加肥沃,每亩地种出的稻谷都比旁的地方还要多产出些许。
一手提篮子,一手抱着朗哥的邵远大步走在田埂上,远远看到泥田里忙碌着牵牛拉犁扶犁的邵父及大哥邵近,朗哥看到爹就大声喊起来。
一旁有同样犁地的汉子就将手里活停下来打量,瞧见朗哥倒是认识,就问他:“朗哥,抱你的是谁?怎么看着眼生?”
“这你还不认识。”一旁有个年轻些的替朗哥答了,“是邵大伯家的远二哥嘛。”
这年轻人原本叫林一牛,后来嫌弃一牛难听,就把后头字去了,单叫林一,刚娶了媳妇正是满面春风,见了邵远就招呼:“远二哥,今早我媳妇去河边洗衣裳看到你了,我还不信,没想到真是你!”
邵远就招呼了两人,没等再说什么,那头的邵近已经洗了脚站在田埂上,看邵远不过来不高兴喊:“干什么呢!没看见爹饿了!”
邵远就抱着朗哥提着竹篮送了过去。
这个时候扯草的杨桂花和周四娘也过来了,洗洗手就打开陶罐,四个人一人一碗分着吃。
朗哥屁股扭来扭去磨蹭着要下地,杨桂花看他站在田埂上喊着别踩泥里了,朗哥趁势要肉面吃。
杨桂花干了大半日的活饿的前胸贴后背哪有心思给孙子分,于是往后一站,周四娘无奈了看了眼儿子,忍着饿先夹了两箸给朗哥吃。
杨桂花吃了一半才舍得空了嘴,吊着眼阴阳怪气地问邵远:“你媳妇没在屋里睡大觉吧?这么好的肉面给她吃可惜了!又不干活又不做事,给碗稀粥都嫌多余!”
邵远没接她的话,等他们吃完后一譬收拾碗筷一譬闷声道:“要我带什么东西回去?”
邵父看了眼还有一大半没犁完的地,说:“今天要早回去,明天这两亩就犁不完了,老大媳妇跟着老二和孩子先回去吧,待会饭好了我们回来就正吃。”
杨桂花不放心朱颜在家里偷懒不干活,就说:“我也回去。”
邵父丝毫不给她面子,瞪她一眼:“秧苗田里的草扯完了?你回去是帮着做菜还是做饭?”
当着儿孙媳妇的面被邵父这样说,杨桂花憋了满肚子怨气。
等回去后,就看到院子里安安静静,莲花正在玩挑小棍,朱颜不见人影。
看见回来人,莲花上来喊二叔喊娘,乖巧伶俐地从邵远手里接过竹篮。
“二婶帮我提了猪食桶,还帮着择了野葱,这会在屋里睡觉。”怕娘和二叔误会,莲花特意把朱颜做的活儿都说了一遍。
周四娘已经挽起袖子准备去灶房,瞧见邵远往西屋看,想着接下来两人终归要做夫妻过日子,于是劝道:“二叔,瞧她生得不错,或许真是从汴京大户卖出来的,不过只怕一路上担惊受怕都没睡过几个好觉,你就别怪她,等她过两日习惯就好了。”
邵远淡淡嗯了一声,自顾自回了西屋。
屋子里虽然光线不好,但霉味已经散了大半,空气里甚至散着淡淡的清茶香气,矮木床上睡着的女子绵长的呼吸声传来,她闭眼熟睡,丝毫没有察觉有人进来了。
看来真是困倦极了,若不是今早他回来,恐怕她再睡一日都毫无问题。
他看了眼身上从军营回来就一直没换下来的衣裳,袖口一圈都磨成毛絮,原本的颜色都快看不见了,索性今日也不需要干农活,干脆换了衣裳。他环顾一圈,只将壁橱门打开,看到里头整整齐齐两摞,他的在上层,另有一摞女子的衣物摆在下面一层。
却都是薄薄的两摞,可怜巴巴的,一只手就能拿出来。
他拿了衣裳关上衣橱门,窸窸窣窣换了起来。
男人的衣服换来简单,只是刚换好裤子,才要穿短衫时,却察觉有目光盯着他,侧头一看,原本熟睡的朱颜不知何时睁了眼,面色有些古怪地盯着他。
“你何时醒的?”
朱颜就坐了起来,却不敢看他身上,垂了眼睛:“你开橱柜门拿衣裳的时候。”
邵远:……
然而邵远面上并没有什么格外的表情,继续将短衫套在身上,就走了出去。
反观朱颜,若不是屋子里光线差,一定会发现她脸红得可以滴出水来了。
刚才她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开门进来,听到衣橱门吱呀一响就彻底清醒,然后就瞧见了他脱了上衣以及裤子。
现在这个朝代比较倾向于早中期的北宋,汴京的勋贵男子穿窄袖圆领袍,女子则穿窄袖短褙子。
普通农户则普遍穿短衫或短褐,下身长裤布鞋,若是下地就穿耐磨轻便的草鞋,冬日里就再穿一件加长粗布絮棉夹袄,就算是御寒了。
然而即便普通农户汉子上衣不用似贵族穿中衣,下身却要穿满裆短裤,也被称作犊鼻褌,这布料又薄裤管又宽,本是方便夏日劳作时单独穿,也可穿在里面当内衬以免磨长裤的裆。
可旁人身上宽松的穿在邵远身上却有些紧,正好显出某些地方的雄伟来……
当初陪嫁到汴京后,头一次伺候小姐姑爷洞房时半夜要水,该她进门去伺候,也无意看到了姑爷的,还没消散,却也不怎么样。翌日胆大的彩铃问小姐花烛之事,小姐顺势红着脸羞涩一笑。
虽然她在现代忙着上学上班没谈过恋爱,到了这里也还没嫁人,可两世为人的经历,当时她就想,也不至于吧?
现在看过了邵远,她更是觉得姑爷那啥更没什么意思了。
越想越是满脸通红,朱颜拉过晒过的被子盖在脸上,根本不敢出去。
然而再怎么害臊也不能在被子里过一辈子,更何况周四娘正在厨房里忙碌,她不好躲在这清闲。
于是暗暗说服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便起身整了整衣裳,去了灶房帮忙。
周四娘在厨房,莲花带着朗哥在院子里玩,邵远不知去了哪里不见踪影。
“灶房油烟大,别污了你的衣裳。”周四娘挽了袖子到肘弯,围着围裙,刚剁完鸡,正在用薄油煎,把鸡油煎出来,这样待会炖了味道更好,笑道,“你出去和莲花玩儿吧。”
朱颜哪里好意思出去和孩子玩,就坐到了灶膛前:“我怎么能去玩,我烧火还行,今天做面烫鸡的火都是我烧的,就帮大嫂这个忙吧,等我会了以后就和大嫂轮流做饭,不懂的大嫂多教教我。”
周四娘和气善良,她也不能理所应当,要想在这个家里生存,该做的事她还是要勤快先做了再说。
往锅里加了两瓢水,被油煎过的鸡肉顿时因加了水滋滋滋响动起来,又很快没了声音,油花也从锅底浮了上来。
周四娘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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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手赶紧要拿了她手里的火钳,推她出去:“从汴京来这里要四五日,车马劳顿,想必你累极了,这些活反正我都习惯了,你先歇着。”
朱颜哪里能厚着脸真的回去歇着,让周四娘一人在厨房里忙活。更别提如果她什么都不做,杨桂花回来肯定是要阴阳怪气的,于是她将已经到了周四娘手里的火钳又夺了回来。
“大嫂,我初来乍到的,又不是小孩子,你就让我干点活吧,否则我怎么好意思吃饭。”
周四娘并不是说说而已,是真心不要她干活,可没想到朱颜看着身条好似杨柳,手指又细又白,力气却挺大。
见她坚持,周四娘也不好再坚持,在推让下去,只怕会耽误干活的人回来吃饭,便任由朱颜烧火,她自己继续处理鱼。
周四娘十三岁就到了邵家,杨桂花便将家里家外的活全都推在稚嫩儿媳妇的头上,若周四娘有微词,她就拿那十两银子的聘礼说话——毕竟放眼整个绿河村及周边几个村子,当年可没几家能有这个数。
周四娘因娘家贪婪直不起腰,于是只能任由婆婆搓磨,没日没夜似牛马地干活。
只是杨桂花却愈发过分,连生完莲花后本该修养坐月子的时期,杨桂花都给了周四娘背篓镰刀支使她去打猪草。
直到周四娘生下朗哥,这情况才好转一些。
她这么晚回来也不影响手上的活,拿出昨儿就备好的豆腐切在烧鱼里煮,一旁的小锅早就将鸡汤炖上,与朱颜说话的时候手里又切了一把野葱,打散了四个鸡蛋,预备等鱼起了锅再炒个野葱炒蛋,这样晚上的菜就齐全了。
手脚麻利又时间分配合理,看得朱颜暗暗称赞。
她穿越到这里多年,从前在朱家时家贫无条件施展现代的美食知识。后来去了知州家知州太太又格外抠搜,连夏日里给仆人们的绿豆汤都要克扣一些,原本该熬得浓香的汤到了最后只能称作绿豆开水,稀的可怜。
跟着二娘子陪嫁去了汴京,二娘子和姑爷单开小灶,丫鬟婆子们跟着大厨房吃,伯夫人里头茅草外头绸,下人们多数是扯面或是大锅饭,朱颜又比不得那些家生子和有靠山的,更加舍不得另外使钱买,只能委屈口腹之欲了。而二娘子在京无亲无友甚少出门,她也无以见识首都的繁华程度,自然也吃不到外头的美食。
如今看周四娘虽然食材简单做法粗糙,但却粗中有细,简单的食材也能做出好味道。
“饭好了吗?”外头传来邵近的喊声,下晌的扯面量少不够扎实,没怎么地这会子又觉腹中饿的慌,回来就赶紧问灶房里的媳妇,“回来那么早怎么还没做好?朗哥呢?”
周四娘一回来就马不停蹄地宰鸡烧鱼蒸饭,幸而邵远替她收拾了鸡毛和鱼,否则回来还不知要弄到什么时候去了。
周四娘正舀鱼起锅,抽不开空出去,只回头看他一眼:“快了快了,朗哥莲花在外头玩呢。”
刚说完,邵近就瞪眼:“你们两个人抽一个去看孩子不成?都在灶房里打转,我们回来了还没做好,不知道在磨蹭什么!”
朱颜听到他这话,顿时心中有些不适,可碍于对方才是夫妻,她初来乍到贸然劝了周四娘未必领受这份情,因此在没摸清楚情况前她并无打算开口。
邵近抱怨完,谁知回头就见莲花带着浑身湿透的弟弟回来,看到爹沉着脸好似庙里的黑脸佛,莲花害怕地往后退了两步。
6. 第六章
“都这个时候了,你带着朗哥去哪儿疯玩了!”
莲花心里委屈。
刚刚朗哥回来,外头就有同村小伙伴林小虎来找朗哥玩,朗哥人小脾气不小,林小虎跳石子赢了朗哥,他就倒了脸发火去抢石子,然而林小虎比他大一岁也不怕他,两个人你追我赶跑了出去。
莲花怕出事,赶紧跟了上去。
谁知道两个人跑到村东头附近的田埂水沟旁,不知谁没站稳一个带另一个地摔进了水沟。
她好不容易把两个人拉了上来,只想着赶紧回去找娘,千万不能碰见爹和爷奶,谁知道越是怕什么越来什么,碰上个正着。
邵近本来肤色就黑,瞪着眼睛看着莲花,更加吓得莲花腿肚子都打哆嗦了。
朗哥憋了许久,此时才“哇”一声大哭出来:“爹,小虎子他打我,还推我!”
才换了干净衣裳的杨桂花见金孙受委屈,还是林家的小子打得朗哥,听后顿时火冒三丈:“他林家一个剔粪匠的种,上不了三盘席面,平时不夹着尾巴,现在居然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莲花看她如此,赶紧磕巴要解释:“奶,不是,不是这样的,是朗哥他……”
今晌午本就被邵父当着儿子媳妇的脸下了面子,这会得知孙儿被人欺负,更是有种火气终于有处使的感觉,根本没听到莲花没说完的话,急吼吼着就要去找林家算账。
此时朱颜已经出来,她拉了拉莲花的衣裳,示意她不要再说。
再说也是无用,反正她也是看出来了,杨桂花是借着此事大发怒火呢,不让她把火泄了待会吃鸡肯定吃不好。
“真是有意思!”门外头就有人敲门,邵近开了门,就见一位穿着青蓝裙褐袄,梳着圆髻在脑后的中年妇人走进来,眼睛一瞟,剜了杨桂花一眼。
“我家小虎说,分明是朗哥要抢东西,二人起了争执才无意掉下水沟的,说到底都是朗哥起的祸,可杨嫂子怎么把祸往小虎一个人身上推?”
她走进来时,朱颜才看清楚她的容貌。这位妇人面圆眼大,面容白净,发髻梳得一丝不乱,头上戴了支银镀金的钗子,右手戴了只细细的金镯子,说话时面上有些许笑,可仔细看眼里却并没有笑意。
她穿得衣裳明显和邵家众人的不同,长到膝盖的深褐夹袄褙子,青蓝色的棉裙角上还绣了些许花色,说话轻声细语,牵着个六七岁的扎角小童,慢慢走进来。
她就是林家三房的,也是林小虎的三奶奶,手上除了牵着已经换了衣裳的林小虎,另跟着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就是林一,林小虎是林家大郎的儿子,也是林一侄子,原本想着两家人都是村里邻居,孩子打架玩闹实属平常,再说两个孩子也都掉了水坑,过来将事情说和清楚这事也就罢了。
没曾想走近了还未敲门就听见杨桂花的酸言酸语,登时脸色就不好看了。
杨桂花背后编排人被抓个正着,脸色难看,却依然嘴硬:“本来就是,若不是你家小虎来找我朗哥出去玩,他们能摔进水沟?我还没找你算账呐,你倒先找上门了!”
“邵家婶子,你也是上岁数的人了,说起瞎话来也不害臊,小虎来找朗哥玩是没错,可没说让他不叫道理打人抢东西吧?如今才四五岁的娃娃就这样,以后大了还指不定要做什么!”林一冷笑着说道。
周四娘见状不太好,赶紧拉了儿子上前凑两步笑着打圆场:“林三婶,你瞧我家朗哥也掉了水沟,小孩子玩闹属常事,别气坏了您。”
多嘴什么!杨桂花瞪了一眼媳妇:“要不是你不中用,我们会被人追着上门来骂?”
本来还有些心虚,但对方提到了自己的乖孙,她顿时扬脖子朝林一瞪眼说:“林家小子你满嘴喷粪胡说八道什么!我家朗哥和他三叔一样是读书的命!以后是要中秀才当举人的,你以为都像你祖爷伯祖爷你爷一样剔粪挣那粪臭钱?我家朗哥以后可是吃官饷的!”
才说完,又向一旁的林三婶开火:“哼,看你一天天的忙活林老大家的事比自己的事还上心,晓得的知你是林家三房的,不知道的还当你是林老大家的呢!一个望门寡跟着侄儿满村跑,真是不害臊!”
杨桂花不愧是村里吵架撒泼的好手,这两句话实实在在地使得林三婶和林一面色皆是一变。
林一祖辈和绿河村其他人一样都是农户,后来林一的祖伯爷以剔粪为业,积攒了一定的底子尝到甜头后,便拉了林一曾祖父入伙,鼎盛时期整个升元县的恭桶都由林一曾祖辈两兄弟包团了,一度被人背后调笑称作“鸡肆”,意指“积屎”。
可没过多久因朝廷官衙推举改稻子换桑需要大量粪肥,加上这行业并无赋税收入又可观,渐渐便由更有后台的人承应打通官府,林一的祖伯爷仅凭一些红封关系并不牢靠,因此没多久被人挤了出来。
原想着都背了“臭名”,就打算靠这门生意积攒些家底,没想到朝廷改制以至于前路断绝,民不与官斗,林家也只能暗叹倒霉作罢。
可这名声早已声名远扬,商户之名更是早已板上钉钉,因此三代内无法科举读书,林一祖伯爷和曾祖父后悔莫及,不仅不许后代再沾此生计,更是要求三代以后无论砸锅卖铁都要供子孙读书成材,以雪祖辈之耻。
林家最忌讳旁人提及此事,更别说林小虎还正是三代后,林家已经在请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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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秀才给他开蒙读三字经,以后更有要送到升元县城里读书的打算……这下杨桂花算是踩住了林家的痛处。
林三婶还算尚好,村里的闲言闲语她也听不少从不当回事,林家的前程也不是她一张嘴就能应验的,如今保持着仪态只是脸色青白交加。
而林一就没这么好的脾气了,顿时火冒三丈:“杨桂花你满嘴喷什么粪!怪道这小杂毛不讲道理,原来是跟着你学的,真是好家风,还秀才,还举人,我瞧你这样的根长不出来好苗,你家三郎也是个瘸的,卖了二儿子供三儿子读书,结果考了几年了到现在也也只是个秀才,村里谁不戳你们老邵家的脊梁骨!还指望孙子吃官粮,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邵三郎名邵堂,自小是邵母的宝贝邵家的指望,十五岁就连考过县府院三场得以名扬整个升元县,让邵家和杨桂花得意了好两年。
进入县学读了两年书却因为开支变广,家里又手面紧,邵堂回家少不得屡屡发脾气,邵母着急上火时正好遇上了劳兵营招人,于是毫不犹豫就将次子邵远给“卖了”九十两银子。
然而供邵堂读书开销的钱是有了,之后两次乡试却都榜上无名,如今二十了也还只是个秀才。
乡里乡外都表面客气恭维,实则不知道说了多少嘲讽的话,杨桂花也只当是她们嫉妒,如今林一当着脸说这些,杨桂花立刻气得跺脚,脸更是发黑,拿起一旁的扫帚就要:“你个小瘪犊子,你胡咧咧个屁,看我不打死你!”
邵父黑沉着脸阻拦,谁知杨桂花膀大腰圆力气极大,哪里能被他拉住,邵父就喊一直闷着头不作声的邵近帮忙,两个人左右才拉住不断怒骂的杨桂花。
林三婶早就退后几步,林一则不嫌事儿大地趾高气昂拱火:“婶子千万别气,以后你家三郎可还要年年读书年年考,你要是气坏了谁给他挣银子供第二年使?我上回去城里可听说了,你家三郎已经从廪生掉到了二甲增生,你还在这里得意,真是苍蝇包网儿——好大的面皮!”
“你胡说!你个烂肠黑心的瘪犊子!我家三郎好的很!”你这下可气死杨桂花了,她身子动不了,两只手却将扫帚舞着,力气大到甚至将邵父绊了个趔趄。
朗哥吓得呆住,只会连声喊爷,奶。
周四娘被丈夫邵近瞪一眼,赶紧也上前去拉。
这下好了,周四娘被无辜连累,无意中杨桂花肥大的巴掌一下扇在她脸上,周四娘被打得耳朵嗡嗡响哪里还有心思拉婆婆,只能捂着脸委屈地落泪。
一时间院子里人仰马翻,鸭毛鸡粪灰尘满天飞。
我的个乖乖!
朱颜看着这一幕,简直目瞪口呆。
7. 第七章
看着乱糟糟的一片,林一正转怒为笑笑嘻嘻地摸摸侄儿小虎的头,身后却传来低沉的声音:“这是在干什么?”
林一回头,略微仰了头看清来人是邵家二郎邵远,不知为何顿时露出个讪讪的笑容来:“是远二哥啊……”
邵远人高马大,虽然闷着声,可眼睛扫过来莫名有种威慑力,让本来占理却因口舌占上风而骂了邵家全家的林一有点心虚。
这也不怪他,从前都是小孩子的时候,邵远就生得比同龄人高一些,只是那个时候吃食跟不上,因此少年时期的邵远并不壮实,两条腿反倒像极了一对干巴巴的竹竿,这也就算了,他还不爱说话。小伙伴背地里都笑他怕是邵老汉从哪里捡来的,偏说是恩人之子,大人们也怕他这样的性子,于是嘱咐自家的孩子离他远一些,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愿意和邵远交好。
林家长辈倒是没有随其他村民叮嘱孩子,只因林家的子孙都因“不雅”的名声而令村民们敬而远之,以己度人,林一的爹林老大甚至很同情邵远的遭遇,让林一别和其他人学。
可即便这样,林一也很少和同样落单的邵远一起玩,因为他太无趣了。
也是因他总觉得跟邵远相处,虽然很踏实,可时间久了心中总有些说不清楚的压力,不光是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更多的是他整个人太过于安静了。
可现在大了以后,心境看法也就不再和从前小孩子一样,开始有了自己的主见。尤其是拿邵远和邵家其他人对比,却显露出他不多话不多事的好出来,他当下也就更愿意和他说话一些。
他将两个孩子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远二哥,你瞧,我们并非来找茬,婶子却话里话外将我家曾祖的事牵扯出来骂人,骂人不带祖上,你评评理,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临近傍晚邵远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脚上全是新泥,这个时候却没心思清理,目光扫过院子里的众人。
邵父邵母还在互相埋冤吵嘴,邵近满脸都皱了起来,莲花扁着嘴不敢哭,朗哥两只眼红着显然哭过了,而周四娘站在一旁用袖子擦泪,朱颜正在细声安慰她。
林三婶就淡淡地开了口:“邵远你回来的正好。快回去劝劝你娘,平心静气一些,别学那泼妇不认道理,这样不但四方邻里邻居听了不好,对你家三郎的名声也很不利。”
杨三婶是真心相劝,不想听到这话的杨桂花登时火气就又窜了上来:“老二,你回来的正好!他们说你三弟的坏话,欺负你侄儿,还同这样的人说什么,赶紧拿大扫把将人赶出去!”
邵远就叹了口气,喊了声娘:“这都是小孩子的事,您就别掺和了,小孩子玩耍哪有不打打闹闹的?再说这件事的确是朗哥先错。”
杨桂花立刻跟飞了窝的老母鸡似得叫了起来:“我就知道,养你一场就是个白眼狼!我养条狗都还知道冲我摇尾巴看个家,别人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你居然还胳膊肘朝外拐……”
“住口!”
邵远没有说话,反倒是邵父瞪着眼睛看着杨桂花,脸色阴沉地可以滴出水来。
别看杨桂花平日里口舌厉害,可邵父真要动了气,她也只有立刻缩边的份,当下顿时散了气。
林三婶看够了热闹,冷笑了一声劝道:“杨嫂子,二郎虽说不是你生的,可生恩不比养恩,你和二郎母子一场,说这样的话岂不是诛心?旁人亲生的都还得维顾,你却如此做派,我劝你还是少犯口舌的好!”
言讫带着林一和林小虎转身回去,丝毫没有要继续和杨桂花斗嘴的意思。
杨桂花气得心肝疼直跺脚。
邵父看了一眼沉默的邵远,重重咳嗽一声,“像什么样子!”说着转身回了堂屋。
周四娘正抹着泪,邵近瞪她一眼:“还不去将饭菜端上来!”又边进堂屋边说嘀咕道,“本来就饿,还弄这么一出!”
杨桂花拉了朗哥扭身就走,莲花抽抽嗒嗒地跟着周四娘进了灶房。
院子里就只剩下朱颜看着他。
朱颜也发现了他手里的老菘菜,还沾着泥,想必是方才割回来的。
“你去菜地里了?”
邵远在墙角下跺了跺脚上的泥,却闷着不说话,朱颜也就不多问,毕竟谁被老娘这样指着鼻子骂心里都不会好受。但是方才林三婶的话她也听了个明白,难怪杨桂花拿邵远当牛马使唤买卖了,弄了半天不是亲生的。
她将菘菜送到灶房,已经抹完眼泪,将炖鸡汤舀进陶盆的周四娘看到她提了菘菜进来,就是一愣,打发莲花将汤端到堂屋去。
等莲花一走,周四娘这才露出心酸来。显然心里的难受比脸上的巴掌更疼:“我刚刚就是一提说下晌的菘菜浇头好吃,二叔就一声不吭去砍了一颗回来,可莲花她爹……”
说不下去了。
朱颜也能理解,甚至有些同情这个女人。
不过她初来乍到的,实在是不好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只能沉默相对。
周四娘就抹去了泪,勉强扯了个笑容:“弟妹,你别怪我多嘴,二叔这个人别看他少言少语,可他心最细,也最是体贴人,你跟他好好过日子,他会对你好的。”
好不好的,现在光凭一张嘴也说不准,但周四娘的例子摆在眼前,若是邵远以后也变成邵大郎这样的人,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走。
前提是,得将自己的卖身契和户籍落定。
这样想着,朱颜帮着周四娘又炒了个菘菜送到了堂屋,就算是开饭了。
依旧是原来的位置,周四娘依旧站在杨桂花身后埋着头。
邵父黑沉着脸,杨桂花脸色更是难看,邵近和朗哥经历刚才的事依然没什么感觉吃得满嘴流油。
朱颜才不亏待自己,先喝了半碗鸡汤,再木勺沉底慢慢捞,满满的鸡肉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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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她的碗里,举箸慢悠悠吃起来,这一套动作瞧得杨桂花脸色黑如锅底,她撇撇嘴,正想给媳妇立规矩,却被邵近打断了。
邵近始终有些担忧林一的话:“爹,刚才那林家小子说三弟的话感觉不像胡诌,要不要去城里找三弟问问?”
去县儒学的生员虽然都是考中了秀才,可也分了个高低,成绩最好的称作廪生,次之增生,另还有附学生员等。然而同样是生员,待遇却不一样,邵堂进入县学时月考可是一甲,自他十五岁进入县儒学开始,不但每月能享受朝廷发放的“廪米”约六斗,另外还有五百个钱的津贴,连带着邵家也免交丝帛税和部分田税,大大减少了邵家的重担,这样的优待可以说是绿河村里的头一份。
这也是为何杨桂花能在村里横着走这么多年,而无人敢同她真的撕破脸吵架,毕竟邵堂真考中了举人,以后可就是当官的苗子,谁敢得罪。
然而林家的人这样登门还是头一遭,被邵近这么一提杨桂花心里免不了真犯起了嘀咕,这几个月邵堂极少回家来,也没托人将廪米带回,莫非林一说的是真?
杨桂花心里想着,抬眼见邵父并不答话,就拐了拐问:“他爹,要不然让老大去看看?”
邵近就赶紧凑上来:“我去看看三弟吧,要是没事也说明林一就是胡咧咧,看村里谁还敢和林家来往。”
说到这,杨桂花就起了劲,即便没有邵堂的口信和物件,她也不信以邵堂的文采学识会落了二甲,暗想肯定是林一在胡说八道,于是又催问:“没错,就让老大去一趟!”
杨桂花想的是等老大回来证实了无事,她可就有由头去林家门前好好宣扬一番。而邵近想得简单,只是觉得去回城里一趟就是一日,可以躲一日清闲,反正老二在家,按他那个老实牛劲也不会耽搁,明日一晌午就能把另外两块田犁完。
任凭母子两人说得如何热闹,邵父始终无动于衷:“别说了,他说一句你们就要上赶着去城里,要是老三知道了又该怪你们乱来。再说明日还等着把最后两块地犁了,就要赶着下秧插秧,哪有空闲让你去城里耽误一日。”
邵家一年种双季稻,现在是春耕早稻的重要时候,眼看见天气暖和起来,要是不能将早稻按时种好,会影响种晚稻的收成。
饭吃的差不多了,邵父放下箸先开了口:“今晚上这顿算是替你们把事儿办了,明日一早二郎和你娘去村里将你媳妇的户籍上了,以后就是一家人,好饭一起吃,活也不能不干。”
朱颜想起自己的卖身契,她见邵远应了邵父后便没有开口讨要的意思,便有意要开口提醒,谁知邵远看过来和她目光对上,示意她不要开口。
朱颜不知他心里是何打算,不过想着自己开口到底不太好,或许还会被杨桂花骂一通,不如就让邵远去——她现在可是和他是夫妻,也正好检验下他是不是邵大郎那样装傻充愣的货色。
8. 第八章
想明白这些,渐渐地碗里的鸡肉也吃得差不多,她心安理得地接着吃起烧鱼来。
不得不说,周四娘的手艺真是不错,鸡肉先煎后炖,鸡肉嫩软,汤还鲜。又瞧这鱼烧的,鱼肉紧实鲜甜,还没有淡水鱼该有的土腥气,酱汁也咸甜咸香平衡的极好,若不是桌上人多以及杨桂花那张似锅底黑的脸盯着,她指不定还要用酱汁再泡一碗饭吃。
吃完饭,邵父就叫了邵远进正屋去说话,而朗哥饭没吃完早已歪倒在杨桂花怀里打起瞌睡喊都喊不醒,等吃完饭杨桂花将孩子往邵近怀里一塞,剔着牙也跟着回了屋。
有些话邵父不好说,她个当娘的好开口一些。
邵近这会倒是有些良心,没喊正在厨房吃饭的妻子周四娘来,而是自己将朗哥送回屋放矮木床上睡。
莲花帮着周四娘收拾,朱颜也帮着送碗碟抹桌子,好在两个大人一个孩子都是手脚麻利的,片刻就拾掇好了。
周四娘自己心情难受,却依然很关心朱颜:“累不累?你回去歇着吧,剩下的我收拾就行。”
到这里十几年,朱颜还是首次碰见这样任劳任怨还依然保持心底纯善的人,不得不说即便她防备心再重,面对这样的良善人,心中的那道铜墙铁壁也不由自主消融了一半,发自内心真切露出了笑容:“我不累,我都干的是轻省活儿。”
等到全都收拾完,朱颜回了西边次屋,才见里头黑漆漆一片没点灯,邵远还没回。
说不累是假的,她今日又是洗衣裳又是烧火又是给鸡拔毛,还空着肚子看了场大戏,吃饱喝足这会正是犯困的时候。但即便困,她还是忍着疲倦将今日特意抽空去折的柳枝子放在口中嚼城扫把状用来刷拭,完了又连漱口好几次,感觉口中舒服些了便匆匆洗了脸洗了脚,才汲着鞋歪倒在了矮木床上,脑袋一挨床就忍不住困意来袭拿胳膊垫着脑袋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朱颜易惊醒,几乎是门被推开的瞬间立刻就抬起了头。
邵远举着油灯,进屋瞧见她明明一副睡意浓浓的模样,却还要硬撑着起来,心头一沉走过去。
朱颜立刻完全清醒过来,更是直接坐起,一双水汪黑漆漆的眼睛就这么盯着邵远。
“你放心。”邵远将油灯放在窗台,只将外袄脱了,露出里头的短衫不再脱,接着在床外侧躺下,规矩又板正,“虽然你已决定留下,可我并非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若你反悔随时可走,我不会留你。”
朱颜看他将外袄盖在身上,闭着眼睛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似乎是将唯一一床被子让给自己的意思,联想到刚刚自己的举动,她不免就有些讪讪然。
“我不是,我只是……有些不太适应。”
“我能理解。”闭着眼的邵远答道,“方才我同我娘要了你的卖身契和籍契,明日之前你依然可以反悔,若是不愿意与我说就是,我会劝说我娘他们放你走。”
卖身契代表了她被人买卖的“所有权”,而籍契才是证明她身份和能在这个世上过普通安稳日子的东西。
朱颜精神一振,却又有些奇怪。
方才邵父不是安排了明日邵母带着这些东西陪他们去村上?按邵母的性子定然是要牢牢捏在自己手里的,怎么会轻易拿出来?邵远是怎么要到的?
她正想问,却见他抬了手,将油灯拿下来吹灭。他手臂长越,不用起身就能办到。
屋子里顿时漆黑一片,只能听到同床却未共枕两人的呼吸声。
身边睡了个人,朱颜很不习惯,可四周一黑浓浓的睡意再次袭来,她根本无力招架,只能抱紧了被子沉沉睡了过去。
——
第二日吃完早饭,朱颜就跟在了邵远后头出门。
杨桂花果然没有跟上来。
初春的早晨,村里已经忙碌起来,炊烟袅袅,裹着柴火的味道弥漫田野,偶走过一方池塘,还能瞧见鸭子扑腾水的响动。而路边的野草挂着露珠,没走一会就打湿了朱颜的鞋子和裙角。
朱颜看着一路沉默寡言的男人,忍了又忍,还是追上他问出昨夜就想问的疑惑。
然而邵远还没答话,远处就有人打招呼:“远二哥!”
原来是昨夜上门的林一和林三婶,只是小虎子不在,反倒是换了个年纪更小的男孩被林一抱在手上,见陌生人就眨眼打量,一脸的戒备。
“你们这么早是去里正家里吧?我们也是。”林一笑着和邵远说话,还冲邵远身后的朱颜笑了笑,很是亲切,丝毫不见昨日吵架的样子,“不是我说,远二嫂的疤也该找个郎中好好瞧一瞧,别到时候留了印子。城里张记坐堂的何大夫看这方面最是好,远二哥若是进城就带过去看看,咱们村里还没几个似二嫂这般好看的,可别糟蹋了这样的好相貌。”
他说得自然又妥帖,并且毫无探听深挖朱颜被卖到此处之前的事。
朱颜不免对这个林一有些佩服,昨日同杨桂花吵成那番模样,今日还能和和气气同邵远说话,没点见识与心胸是做不到的。
两边人既然都是去里正家里,就顺道一起走了。
林一同邵远走前面,朱颜自然就落后与林三婶等人走在后面。
就听林一在前头提及去里正家里的缘由。
林家子嗣本就因祖辈的事婚事艰难,到林一这一辈才略好些。可当年林老三看着大哥娶了家寒贫困的大嫂,二哥终身未娶,他却不甘心,于是去了升元县里谋生。
也是偏有此运道,他在船上做工时,因口才好,品行又端正,被一位商人看中有意招他为婿,只要求他住在城里。林老三本就因祖辈家事拖累,都二十了还没成亲,如今有人不嫌弃,还是个相貌端正并无贫寒的人家,林老三当即就自己应下了签了婚书。
成婚后女方也并未真的将他当做“上门的女婿”苛待,反而拿林老三当半个儿的好,夫妻俩更是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然而成婚没过多久,林老三就突发恶疾去世,林三婶也没来得及生下个孩子,也并未再改嫁,平日照往常住在城里,偶时才回绿河村里小住几日替丈夫侍奉公婆。
如今林三婶也有了岁数,林家老大见她这样为林家守寡太过孤寂,试探性提出想给林三婶过继个林家的孩子,不求继承家业,也算是有个给她养老送终的人,全了与林老三这段夫妻情分。
林三婶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挑过继的人选,再去里正家请他签署过继文书,再将三份过继文书中的一份交给他算作见证。
朱颜听到这里,看了眼被林一抱在怀里的孩子,虽然被他抱着,可上半身却一直回头,伏在林一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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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朱颜这边偷瞥。不得不说,这个孩子眼睛跟一对儿水中墨子似得,面孔白净,脸蛋圆圆,看着就叫人喜欢。
虽然朱颜与林三婶之间也就是点点头的互动,可林一在前头说话,一路走来也就不觉得枯燥,反而因他,朱颜也得知了村里不少的八卦。
听得正在趣头上,却见前头一户青瓦黄泥墙的人家出现在眼前,比起邵家的宽敞一圈,显然这里就是里正家了。
正听到林一讲到兴头儿上,却因已到了直接没了下文,朱颜面上难免露出淡淡的失落。
邵远一譬与里正寒暄,一譬看到了朱颜的神情,心里略有些好笑,说话却并不分心。
登户籍这事对朱颜来说事关重大,可在里正这儿也就是往户册上登记个名字的事,不过写到朱颜的面貌特征,里正正要落笔写下“右面有两寸余疤”时,邵远却拱了拱手:“刘伯,我媳妇她只是偶然撞到了地上的陶碎划破了脸,定然是要去城里医治看好,能不能请刘伯无需加上这句?”
瞧朱颜伤口的情形,明眼人也能看出来都结痂了定然是有四五日了,不可能似他说得那样才伤了脸,若是伤了脸能不立刻去就医?
但里正早就听说了杨桂花在牙行车上买了个媳妇给次子,只当她是善心发了,没想到今日一见这女子,虽说原本的长相的确好,可脸上那道疤却也是真的,顿时有些同情邵远。加上他挺看好邵远这个年轻孩子,于是也不拿乔,就搁下了笔,意思是不会写上去。
“多谢刘伯!”邵远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可语气里却透着感激。
与林一林三婶道别后,夫妻二人就一前一后离开里正家。
才走没多远,到了一处回弯小径时,邵远停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了东西递给朱颜。朱颜展开一瞧,居然是她的卖身契,上头还有她当年小小的手指印。
“你真的给我?”朱颜还是不敢确信此事是真的。
用十五两就能困了她这些年的这样一张轻飘飘的纸,被当做货物买卖、被主子当能决定生死命脉拿捏在手里的东西,现在居然就这样落在了自己的手中。
“这是你的东西了,你愿意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邵远沉声道。
朱颜胸口略微发胀,鼻头发酸,生出些想道千言万语的冲动来,可到最后都一一忍下了。
很快,她将这张轻薄如鹅毛的纸撕成了无数碎片,随手一扬,丢在水沟里,洇湿旋转,跟着水沟的流动或是沉底,或是往前处飘走,最后全都看不见。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
邵远距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等着她。
很久后,朱颜才拾掇好心绪,继续与他往回走。
她不是伤春悲秋感性的人,容许自己伤感这一会就足够了。
朱颜瞧着四下再无人,她就小声道:“方才在里正家,多谢你说那句话。”
乡里的户册按本朝律法每三年就会清查一次,可乡野之地没那么次次及时,若是她的疤此次被记录,即便将来医治好,少则三年多则六年九年,都会永远记录在户册上。
然而邵远好像听不懂,还问:“哪句话?”
朱颜皱眉,他到底是真不懂假不懂?她的犟劲儿也上来,就换了个早上没后文的话题:“你是怎么将我的卖身契和籍契要来的?”
9. 第九章
按照杨桂花那种性子,又不喜欢邵远,如何肯就这么拿给他?朱颜心中暗忖猜测,只有可能是邵远答应了什么,再不然便是拿了什么好东西去换来的。
不得不说,朱颜虽然来了两日话说得少,可心思却很剔透。
也的确被她猜中了,邵远是拿藏了很久的东西去换来的这两张纸,并且不止这些,还答应了邵父邵母他要在秋收之前给家里上交买朱颜用的五两银子。
但他的性格使然,是绝不会说出口用以得朱颜的感恩感激。
在他看来,既然朱颜决定留在邵家和他过日子,那就是他的媳妇他的人,用身外之物给自己人换这些东西,他觉得很划算。
虽然这个交易对象是他喊了二十三年的娘。
对此他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将后半部分要还身契的事告知了朱颜。
朱颜顿时愕然,随后明白过来,邵远想要她的卖身契和籍契,就得让他将买人的钱挣了交还给邵父邵母。
全村人都晓得邵家给邵远买了个媳妇作补偿,然而转头却又将买人的钱要了回去,面子有了里子也不掉。
这邵家的一对父母算的也太精了!
果真不是亲父母,养的哪有生的亲,这样一想也就怅然了。
连朱颜这个“局外人”都觉得寒心。
看周围没人,她抬头望着眼前默默行走的高大却精瘦的男子,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邵远,你……你不会觉得伤心吗?”
她胎穿到这里来,在朱家长到九岁被卖时,也是解脱多于难过。唯一的难受只有临走前一日她最小的七妹妹,才刚出生满月就被朱爹送人时,那种无力和哀伤,对于她这个明明是现代人,可却不得不这个时代裹挟压迫无法反抗的痛苦。
伤心吗?邵远脚步一顿,却也只是一顿,很快继续往回走。
看着他的背影,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却好似感受到了他的寂寥。
似乎是同病相怜,朱颜眼眶微微泛酸,不过只是片刻,她就埋了头将这股酸意强压了下去,跟在他身后回到了邵家。
回了邵家小院,邵远并未歇口气,进屋换了粗衣就去了河边的田里帮着干活,留下朱颜和两个孩子大眼瞪小眼。
朱颜也不是偷懒的人,想着不去田里在家又不干活定然要被杨桂花找茬,而且她现在和邵远是夫妻,他在邵家都已经如此可怜了,她不能帮忙至少也不能拖后腿,于是进灶房翻看了食材。
发现菜筐里只有半颗老菘菜,想了想就喊了莲花来,问家里还有无其他食材。
看着朱颜回来,朗哥害怕她脸上的疤,躲在屋里不出去,莲花又要顾他又要出来回答朱颜的话,就有些为难。
朱颜过来一看,忽然问:“朗哥,你最喜欢吃什么?”
朗哥扁着嘴看她,有点怕她,可提到喜欢什么他也是忍不住,等了半晌才小声说:“我最喜欢麦芽糖。”
现在的制糖工艺并不似现代精细,汴京的大铺子除外,民户乡间多半是挑着扁担的货郎售卖的那种——用粗简的法子制作麦芽糖,做出来的甚至还有些糙口,也并非是正宗深琥珀色,而是浅黄色。即便如此,对于莲花朗哥这样的村中小孩子,也是比肉还好吃的东西。
朱颜就回了屋,从衣橱的衣裳叠里掏出了一只简单花色的小荷包,里头是十几块深琥珀色的麦芽糖,而且还是工艺更复杂工序更多的“糖瓜”。
这是从她包袱的衣裳里夹带着的。当时在伯爵府里有丫鬟穿的统一色衣裳,这两套只是她轮休出门时穿一穿,想来不重要因此没被妈妈收走。
没想到从前同人出去只是无意捎带手买的麦芽糖在这个时候变成了珍品。
朗哥看到朱颜手心里躺着的两块糖,顿时两眼放光,莲花也一改苦相脸上瞬间喜色。
朱颜抿了嘴笑,用引诱的语气道:“帮我做事,就能一人吃一块,行不行?”
莲花似小鸡啄米连连点头,朗哥虽然有些犹豫,但在糖瓜的吸引下还是点了头。
朱颜就开始安排家里的活计。莲花人高些,就去菜地里摘菜回来,再将鸡鸭喂了,最后将院坝的鸡粪鸭毛扫干净。
朗哥人小力气小,就将豆芽摘一摘,再将菘菜一片一片洗干净。
才说完莲花提了菜篮拔腿就跑,朗哥撅着嘴有些不高兴,朱颜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糖瓜:“你可是答应了的,若是做不完你就只能看着姐姐吃自己没有。”
朗哥就不撅嘴了,专心坐在小板凳上认真摘起了豆芽。
趁着两个孩子干活的时候,朱颜剁了草拿豆糠混和成一桶猪食提去后面喂猪,等小猪互相拱来拱去吃着时,就回了灶房将糙米蒸上,把橱柜里剩余的小半块腊肉切了,等到莲花回来,生火做饭。
朗哥虽然开始动作慢又四处张望磨洋工,进度落下许多,可还是摘了一大把豆芽了,只因他想到那琥珀色散发着甜味的糖瓜,从前的懒劲儿早就没了。
三个人分工明确,正做得起劲时,忽然门外头传来声音:“朗哥,你怎么在摘菜?”
抬头看来人,朗哥笑嘻嘻地大喊一声“三叔”。
朱颜出来一瞧,见门口才进来个读书人打扮的年青人。
他身量瘦高,青色到膝长的儒衣,外头套了件薄夹棉对襟袍,穿得暖和又舒适。
而长相嘛肖似杨桂花多一些,略细的眼,薄薄的两片唇抿着,打量人的时候带了点锐利。头上呢并未戴冠,而是用方巾扎着,身上背着木笈,是用来放文具、衣巾等物品,类似于现代的随身背包,在学子中很常见。
只是此时他眉头皱起来,看着干活的朗哥很是诧异严肃,又见到从厨房出来的朱颜,神情更是一愣。
灶房里跟出来的莲花赶紧解释:“三叔,这是二婶。二婶,他就是我三叔,一直在城里县儒学读书。”
朱颜只晓得这位邵三郎是杨桂花的心头肉,第一次见却不知这位小叔子是个什么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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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并不摆谱拘谨,落落大方地冲邵三郎点点头。
邵堂莫名一怔,抿了抿唇没说话,也没理她,自顾自去了西边第一间屋子。
朱颜并不生气,毕竟读书人都自带傲气,尤其是邵三郎这样年少成名的,更有底气傲了。
屋子两面有窗户,皆用白布糊了窗。因不常回,被褥并未铺,他日常穿的夏衣都收在西边角落里的生漆衣橱里,桌案上的几本书还是他走时的模样摆放,上头盖了张灰布用于防尘。
而窗户边的桌案并未遮挡,但他习以为常地坐下,果然是干净无尘。
莲花晓得这位三叔从来都是家里地位最高的人,于是她赶紧跟着跑过去殷勤地问:“三叔,今天县学放假了吗,怎么忽然回来了?爷奶爹娘和二叔他们都在田里,我去跟他们说!”
邵堂放下木笈,却没答她的话,而是问:“二哥何时回家来的?他又何时成的亲?为何没人去城里知会我一声?”
瞧新媳妇那个模样倒是生得好,身量也不错,可脸上的疤却是很扎眼。
莲花就赶紧将这两日的事说了,邵堂的眉头皱得更厉害:“简直是糊涂,怎么能学那些大户买人?娘昏了头怎么爹也不劝劝!”
邵堂向来在邵家话语权很高,有时邵父邵母都听他的意思,因此他从来都有些趾高气昂,莲花被他一通说,虽然并非是她的错,可还是吓得往后缩了缩。
邵堂看了她一眼,就说:“去跟你爷奶说我回来了。”随后翻开木笈的盖子,拿出本新抄的学本坐下翻读了起来。
听他发话,莲花如蒙大赦感觉一溜烟跑出去,也没忘跟灶房做饭的朱颜说一声,才赶紧往外去告知邵父邵母。
朗哥哪里忍得住,丢下正在盆里洗着的菘菜也要起身跟着跑,朱颜就笑着说:“要把交待给你的事做完,否则没有糖瓜吃哦!”
朗哥撅起嘴,虽然不情不愿,可为了吃的还是老实坐了回去。
朱颜看着朗哥,心想虽然这孩子被杨桂花惯的有些娇纵,可到底是周四娘的崽,本性还是听教的,以后再好生引导,不怕苗不正。
莲花跑出去后,朱颜伸出头瞥了西边的屋子,见窗户露出邵堂的半个头,想来是坐在了窗户旁。
她回头看了眼今晌午准备的吃食,原本是想着做肉沫焖豆芽和炒菘菜,再做个荠菜蛋汤,加上周四娘去年秋日里做的腌菜就算够。
但邵堂不声不响地回来,按他在邵家的地位,只怕邵母得给他杀只鸡都乐意。
想着昨日吃鸡的好滋味,虽然比起从前在汴京来说不算什么,可她饿了好几日,尤其是在这乡下能吃上油水足的荤腥很是不易。
左思右想,反正都吃了一只了,今日借着邵堂回来再吃一只,想来看在邵堂的面子上,杨桂花就算找茬也不会明目张胆,否则便是打邵堂的脸。
想至此处,朱颜立刻改了菜谱,毫不犹豫地丢下橱柜里仅有的两个鸡蛋,拿着刀进了鸡棚。
10. 第十章
莲花这头奔出村子,却在村头撞见回家的几人,看到莲花跑得气喘吁吁,杨桂花骂道:“这晌午阵的你不在家看着朗哥,出来跑什么!你二婶呢?她在家做饭没!别是躲懒睡觉,叫我晓得……”
邵远眉头微微皱起。
谁知莲花摇摇头,头一次打断了奶的话:“不是不是,二婶在家做饭呢,是三叔回来了,就让我到田里告诉你们!”
听到小儿子回家,杨桂花喜笑颜开地立刻眼睛都看不见了,几人脚步也加快往家里赶去。
才进家门,杨桂花就赶紧喊了一声三郎,回答她的却是鸡咯咯乱叫的声音。
几人疑惑,就瞧见朱颜乱着头发从鸡棚里走出来,左手把母鸡的鸡脖子反抓着,另一只手用刀在鸡颈部下方快速划刀,虽然划破了血管气管,可或是因没怎么干过这活很生疏,划了好几下才成功,不过鸡挣扎起来,她皱着眉头丢开刀,一手抓绑住的鸡脚,一手捏着鸡头往下放血。
虽然略显狼狈,可到底是成功了。
这血腥的场面朗哥根本不怕,在一旁看着朱颜杀鸡也不怕她了,最后甚至开心地拍手:“今天又能吃鸡啰!”
这的确是朱颜头一次杀鸡。
从前她才卖到知州府的时候见过厨子杀鸡,动作干净利落,不像她动作笨拙好几下才划开,而且这鸡比她想象的动作更敏捷挣扎更厉害,刚才光是抓鸡都好久才抓到,得亏她力气也比普通小姑娘大一些,否则真不知成功与否。
杨桂花气得跺脚瞪眼骂道:“你你你!昨日不是才吃了鸡,怎么今天又杀鸡?逮的还是我留了两年的老母鸡!你个败家的死玩意儿,天打雷劈的破烂货!我就一日不在家,你就这样糟践家里的鸡,今儿吃鸡,明儿吃鸭,照你这个吃法,家里这点家底迟早教你败光!”
朱颜这才发现下田干活的几人回来了,丝毫不惧,顺口就将现成的由头说了出来:“我这不是看到三叔回来了,读书辛苦,所以才想着给他补补身子嘛。”
听到响动的邵堂也从西屋里出来,剪着手立在西屋门外,看到这架势明显地皱着眉头:“二嫂,你想吃鸡别打着我的名头。再说家里的鸡都是养着下蛋,你做都做了,不可推卸责任。”
杨桂花抠搜,家里的鸡鸭养一年都难得吃一次,鸡蛋鸭蛋更是只有邵堂放假回来或是农忙时才吃几次,其余都攒着坐船送到城里卖掉,虽不多,一年到头连着卖鸡鸭的钱却也有三四贯的入账,这些钱杨桂花捏在手里,最后还是会用到他头上。
现在鸡被新来的朱颜给杀了吃了,名头还要安在他头上,要是教村里人知道了还不得说他贪嘴好吃。
几年没看到邵堂,邵远看他一眼,只觉得他长高了不少,更加有学识文儒的模样,可才一张口,却只感觉说出来的话却比从前更加的腐儒。
从前就算了,朱颜现在是他的媳妇,不可能看她被说还不吭声,于是反驳道:“三弟,你这话说的意思,是这鸡待会你不吃?”
邵家少有人反驳邵堂,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一直如同哑巴只干活不吭声的二哥,邵堂被哽了话,略显诧异地看着邵远。
杨桂花看着朱颜手里已经断了气的鸡痛心疾首。
邵父虽然同样恼火,可碍于面子还是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只闷着声让周四娘和朱颜去做饭,其余人跟着他去堂屋说话。
进了屋,邵近赶紧问:“三弟你怎么忽然回来了?可是县学里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邵堂眼皮一跳,却稳住神情,“县学能出什么事。”
邵远看他一眼,觉得他神情有些怪。
杨桂花和邵近却都松了口气。
杨桂花气道:“这就好这就好!三郎你不晓得,那个林家的小子林一,居然说你在县学掉到了二甲,真是胡咧咧,气死我了,你回来就好,等会我就去林家门口好好宣道宣道林家人胡说八道!叫他把脸丢到他姥姥家去!”
听他说无事,邵父脸色稍霁:“不年不节,今日也不是旬假日,那你回家来是做什么来了?”
县学的假是按节日假和旬假制度,也就是每月初十、二十、三十或二十九,今日三月十四,怎么也不该放假。
邵堂:“看爹说的,我都月余没回了,就不许回来看看你和娘?”
杨桂花笑眯了眼睛:“还是我三郎贴娘的心,既然回来了就住两日再走吧,让娘好好给你做几顿好的吃,补一补。”
提到吃,似乎是想到了刚才的鸡,顿时又觉得心痛难忍,如此一来面上的表情就变得很古怪了。
邵近瞥了一眼,与一声不吭的邵远一样做了闷葫芦两兄弟,就这么看着邵父邵母和邵堂亲亲热热的嘘寒问暖。
吃饭时朱颜假装看不到杨桂花的难看甚至到怨毒的目光,吃了大半碗鸡肉,又用鸡汤泡了饭,吃的心满意足才放箸。
吃过饭邵近借口看孩子回了东屋,邵堂则回了西屋看书。
等灶房收拾完后,朱颜和周四娘各回各的。
周四娘才进门,就看到莲花坐在一旁的西隔间里学绣花,而丈夫歪倒在东面的床上,拿背影对着他。
“她爹,你说三叔回来做什么来了?”周四娘好奇地问。
昨日吃鸡今日也吃鸡,虽然她没吃到几块鸡肉,不过鸡汤泡饭也让她满足,就这样昨日的委屈似乎都值了,她进门说话前甚至打了个嗝儿,略不好意思。
邵近没在意她打嗝的事,提及邵堂,他一骨碌坐起来。却没想到差点惊醒睡着了的朗哥,朗哥翻了个身,砸吧嘴咕噜了一句“糖瓜好吃”就又睡迷糊过去,一点没醒。
怕吵醒他,夫妻二人只好让莲花去东边边看着朗哥边绣花,好腾出西隔间给他们说话。
“老三什么也没说,几句话就哄的娘合不拢嘴。”邵近撇嘴,一改平日在外的闷头形象,话格外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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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我瞧他又是回来找娘要钱了,上次回来就提了城里的学子同窗用的墨好,用的笔也好,还说什么有助于他写字上表文章。戚!我瞧人家隔壁绿柳村的吴举人,当年条件还不如现在呢,用得也只是常见的笔墨纸砚,可人家做的文章那可是月月一甲首名,还被县太爷上表送到了州府,若不是他死了爷又接着死了娘,依照规矩守孝停考三年又三年,只怕早就进京考中进士做了官了——人家吴举人家里也并非富庶都能如此,老三又不是文曲星转世,哪里就这么娇贵,样样比照人家城里的学子?”
他喋喋不休抱怨,周四娘看了眼他,试探问:“要不你去和爹娘提一提?总是这样也不是法子,原本全家供三弟读书已经是不易,这些笔墨纸砚就用常见的也不碍事,我常听人说是“真金不怕火炼”,从前三弟在书塾里启蒙念书的时候,用的也就是这些,先生不也时时夸赞嚜。”
现在还只是个秀才就花费如此之大令人喘不过气,以后若是再考再读,只怕更是雪上加霜,这么多年都紧供着他一人,只怕将来倒是熬到出头之日,可家底子也被掏空了。
“我怎么好说?”邵近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在父母的眼里,和收养的二弟其实没多大区别,甚至在邵母口中更加理所当然。
要是惹恼了邵远,他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村里人也只会说邵家白养了他一场。
可自己不但是邵家的亲生儿子,还是长子,既有供养父母的责任,还得听凭差遣供老三吸血,甚至不能说一个不字,否则就是不孝不和。
可现在要让他去撕破脸皮或者是稍微得罪老三,他又不甘心。从邵堂七岁启蒙,到现如今二十岁整,可是供了他十三年,这么多年都忍了给了,若是翻脸后没两年老三就中了举人,岂不是鸡飞蛋打,毁得肠子都青了?
看邵近神色变幻,周四娘心知他也就是嘴上说说,就歇了心思,小心道:“要不然就去问问给了多少,心里也有个数,过两年朗哥启蒙读书也好有个话头。”
若是到时候邵母不乐意,就能把今日的事拿出来说道说道,她虽然不敢开口,可作为孩子的爹,邵近要是连这些都不敢说,那真就没指望了。
然而邵近却瞪她一眼,不赞同:“家里有三弟那么多写过的书和字,还有现成的旧笔和麻纸,三弟回来后也能指点,都不花钱的,干什么要送到书塾里去?”
邵堂的字同学问一样,都是远近闻名的好,村里但凡家里有读书孩子的人家时不时都会来找杨桂花借他写过的抄本等,一是临摹,二是沾沾才子气,这又是杨桂花能在村里抬着下巴走路的原因之一。
虽然期许,可周四娘已经预料到了他会说这样的话,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话题就此结束。
——
西边次屋里,朱颜坐在床沿,邵远坐在凳子上,二人同样讨论着邵堂回来的事。
“你说……他是回来要钱的?”
11. 第十一章
邵远点点头:“从前在书塾里上学还好,毕竟周围都是乡里乡外的孩子,加上他书念得好,先生的夸赞就是他最大的傲气。”
“后来去了县里渐渐地开销就大了,也不常回来,不但县学补贴的五百个钱的笔墨津贴从未拿回来过一文,就连偶时旬假回来表面上说看望家里,实际上我晓得他是要问爹娘要钱。”
“县学本就免食宿,他还回回问家里要,问他用在哪里,他就只会不耐烦地说“学问上的事不懂就别多问”,爹娘本就对他期盼很高,怕惹恼了他于是再也不多问。”
“去劳兵营之前,我才跟爹娘吵了一架,就是为了三弟的事。只是爹娘向来喜欢偏爱三弟,我稍一提就觉得我大了翅膀硬了,想撇开他们分家单过,骂我无事生非。”
“当时正好淳州在招劳工修缮垭口,娘觉得我在家生事气他们,不如给我报了名字上去,不在家就不闹了。”
这几日还是头一次见这个闷葫芦话这样多,朱颜忍不住侧目看着他说话。
看他一向平静的脸上也难得流露出几分不悦和失落,就知道他心里其实对邵堂的得寸进尺也肯定有些不满,对于邵父邵母的偏心也并非全然不在意。
其实这样的事朱颜也多少了解,知州府的几位公子也是读书人,这几位除了最小的其他几人都是或秀才或举人在身,不但笔墨纸砚用的是最好,平日里还会时不时各种文人小聚、雅集、拜访名士大儒,甚至四方游学,样样都是花钱的事,且不在少数。
可邵家能跟知州府的公子相提并论么?邵堂即便有文采有学识,也不能如此好高骛远,还未得功名就开始挥霍无度吧?
只怕对于“卖了”邵远得来的那九十两银子也多半花在他身上了,只是看他今日那模样,丝毫没有感谢兄长的意思。
但看到邵远微黯的神情,朱颜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夫妻话题的共同点,兴致勃勃刚想说话,想到隔壁就是邵堂住的屋子,而他今日又刚好在家,于是挪着屁股往邵远那边凑了凑,低声和他说话。
“你想不想知道三叔他在城里做什么?为什么花了这么多钱还不够?”
女子忽然靠近,邵远只觉得面上一阵清茶的香气扑面而来,将他整个人裹在里头,高壮的汉子顿时僵在原处,连手指头都不知道该怎么动了。
他吞了吞口水,下意识答:“想。”
朱颜没注意他的异样,转了转脑筋立刻出主意:“咱们也去城里一趟,四处打听打听不就成了。”
邵远摇摇头,闷声道:“我早就提过了,可娘说什么都不许。”
“当然不能直接说啊。”朱颜想了想,“不是要还那五两银子?若是在家里守着可等不来这么多钱,咱们就说出去找活干,顺带私下打听三叔的事。”
秋收之前还清五两债务,这不是个小数目。
可在家里待着,做的活再多,收成和得利也都是进了邵父邵母的匣子里,跟他们夫妻俩无关,若要还钱,还得另外想辙。
邵远当然想过进城里去找工,但没想到却是朱颜主动提出来,他顿了顿,说:“其实你不用去,我去就行。银子的事你不用管,你是我的媳妇,怎么能让你出去抛头露面,我会想法子按时给我娘的。”
虽然说出的话很是夫为妻纲的意思,但看他的神态,认真里却透着点可爱。
朱颜忽然觉得他挺不错的,于是笑了:“怎么和我无关?你都说了,我们是夫妻不是吗?再说这件事本就是为了我,要是坐在家里等着你去挣,我心里怎么过意的去?这件事你别争,听我的好了。”
她大着胆子说这样的话也不是想说就说的,一是为了提前让他了解她的性子,二是表示她的态度——他们俩人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谁也不能拖谁的后腿。
见她脸上虽然有疤,可眼睛亮晶晶的,还跟他距离渐渐再近了一些,从未跟女子接触这样近的邵远忽然就起了异样的心思。
人在冲动时,动作总是比脑子转得更快。
等朱颜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被邵远忽然倾倒压在了身后的矮木床上。
虽然心知自己定然是逃不过要和他做夫妻的命,也做好了接受和他成真正夫妻的准备,可忽然而来的热切和隔壁还有人的双重压力下,她还是企图用力将他推开:“现在可是白日里!”
白日宣霪,她还是没这个胆色和厚脸皮,更别提要是传出去了,她还能有脸出去见人么。
不过邵远至少有七尺高,且常年干农活和体力活,即便削瘦,力气也远胜于她一个小姑娘,因此任凭朱颜怎么推,邵远都跟山一样岿然不动。
而且令她惊慌的是,她能明显感觉到某一处的变化,就这么抵在那儿,让她脸瞬间红得简直可以滴血。
“颜娘。”他低低地喊,声音里带了点沙哑,喊完就低下头贴近她的脸碾磨,动作粗鲁又急切,“我以后可以这样喊你吗?我听林一喊他媳妇就是这样的。”
朱颜红着脸,只管点头:“你是我丈夫,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你先起来再说。”
察觉她浑身的僵硬,邵远心知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了,他恋恋不舍地起了身,再将她拉了坐起来。
两人方才明明还谈得有来有去,这会却又尴尬地眼神都不晓得往哪里放了。
最后还是邵远说了句“该下田干活了”就推门出去。
好在他及时出去,朱颜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叹了口气,预感这次饶了,到了夜里也躲不过去。因邵家的有心耽误,邵远都二十三了还未娶妻,似林一比他还小三四岁,都娶了媳妇。
若是与邵远同岁的,孩子少不得也有朗哥这样大了。
而她现在才不到十七,也不知道承不承受得住。她想了想,左右避不过去,还是做个准备好了,于是将衣橱里自己带来的那块洗干净的包袱皮裁裁剪剪,做了个四四方方的简易垫子。
有了这,虽然也有些害臊,可总比明日洗床单晒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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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多。
朱颜在屋里做女红,邵家的男人们除了邵堂都下了地,因邵堂回来,周四娘被留下在家里负责做饭和家事。
杨桂花很是不乐意:“有老二媳妇在,留她在家干什么?少一个人可就少一份活。”
走在前面的邵父头也不回答她:“老二媳妇刚来,她晓得三郎喜欢吃什么?你少跟我啰啰嗦嗦的,我看你是皮痒了。”
杨桂花还不服气:“既然这样,不如让老大媳妇和我换,我在家既能做饭,还能照看三郎。”
“你做饭?”邵父脸色难看,回头瞪她,“你做的饭我吃了十几年,糟蹋那么多粮食我就不提了,苦也算我受够,现在你又来劲了?”
杨桂花:“……”
邵近邵远两兄弟跟在后头没一个人搭腔,各有各的心事。
一直到下晌,邵远见邵近休息时抽空和旁边干活的人闲话,暗暗凑到蹲在田埂上休息抽烟锅的邵父身边。
休息时间短,还要赶活,也不啰嗦,开门见山:“爹,三弟回来是不是要钱来了?”
邵父睨他一眼,“怎么?你三弟花家里的钱,你不乐意?”
邵远就闷着头说:“怎么会?我只是想问,三弟现在的花销是不是很大?你有没有问过他到底用在什么地方了?若是这样下去将来钱不够他支用上京,该怎么办?”
其实这一点也是每日萦绕在邵父心里的一只秤砣,但他算着算着手里的钱,总觉得只要再坚持一年半载,等邵堂中了举人,也算是让他能再度扬眉吐气,邵家也跟着熬出了头,因此这么多年花的这些钱也算是没白费。
可他当爹的可以这样想,做兄长的邵远却不行,他厌烦地表情摆在脸上:“这些你不用操心,只要干好家里的活就成。”
然而邵远却没走,“爹,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着三弟这样花,后头无论中举摆席面宴请,还是去汴京科举定然是远远不够的。再说我还有五两银子要还娘,所以我想跟您商量,明日我同颜娘坐船去一趟城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活可以挣钱。”
邵父有些犹豫。
邵远若是在家里,家里的活他和老大可以轻省不少。可若是不让他出去,别说帮老三攒考试银子,就算是那五两都不可能交上来。
似乎是看出他的迟疑,邵远补充道:“当然,家里的活我能做也不会过于丢下,只要有空我就回来。”
邵父听后终于考量一会,才说:“你去就行,你媳妇跟着去干什么?”
邵远:“她之前在汴京做大户人家丫鬟的,女红上有些手艺,若是在家里做饭也太浪费,所以想着和我一道去,熟悉熟悉,也好寻个事儿做。”
大户人家的丫鬟都擅女红针凿,他没问朱颜会不会,只寻了个借口。
邵父本来还有些不高兴,听他这么一说当下没多怀疑,点头应了:“若是有自然好,但若是没有还是得在家里干活。”
邵远:“这是自然的,爹你放心。”
12. 第十二章
等到晚上围坐吃饭,邵堂坐在了邵远身边,看着站在杨桂花身后的大嫂,他开口道:“娘,咱们家并非高门大户,别让大嫂立规矩了,传出去不好听。”
他中午看到就想说,但吃中饭时他娘正在气头上,他不好说话。
这不是一直有的,只是前几个月杨桂花去城里卖鸡蛋鸭蛋时听人闲说,回来正好拿来用在媳妇头上,连带着莲花也跟着受累,可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包括邵近。
邵堂发了话,杨桂花即便不愿意,却也不得不回头“开了恩”让周四娘过去朱颜的身边坐下吃饭。
莲花当然也坐在了她们俩中间,虽然有些许挤,但没人说一句不好。
饭菜恢复了简单,但中午剩的老母鸡汤还有大罐,周四娘切了豆腐、莲花去山坡上摘的菌菇、以及一小把野葱碎一起煮,有了油脂的浸润,豆腐吃着香厚,更别提菌菇加在鸡汤里格外鲜美,简直比鸡肉还要味道好几分。
吃完饭后,邵父问邵堂明日什么时候去城里,邵堂答一早。
邵父就点点头:“正好,你二哥二嫂也要去城里,你们一道坐船也有个伴。”
屋里的人都是一愣。
邵堂看了眼不做声的二哥,以及低着头玩衣角的二嫂,没吭声。
杨桂花却冒火:“好端端的去什么城里?”
邵近也不高兴,拉着个脸:“爹,不是我说,二弟回来就这那个不停,家里的活还要不要紧了?照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干完?”
朱颜有些无语。
前三年邵远都在劳兵营里苦干,邵家不还是只有你们父子俩干农活?怎么,去年前年大前年能干完,今年邵远一回来,就干不完了?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
她看了眼邵近,决定收回此前对他“老实”的这个印象。
邵父没理他们,直接看向邵堂和邵远:“你们回去早点歇了,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等到人走了,邵父又以孩子为名打发走了邵近夫妻俩。
人一走,杨桂花就晓得他有话要说,也不聒噪了,静等着他解释。
“……老二跟我说的,想着三郎以后赶考的钱不够,也是为了你说的老二媳妇那五两卖身钱,想着去城里找活干。”
提到是为了邵堂,杨桂花就没话说了,只好撇嘴:“现在这个时候,除了农耕忙需要请帮工,城里谁要他?”
邵父:“不用管那些,反正他自己说的,到时候出去闲玩没挣了钱回来,自然有他的好看。”
得了邵父这话,杨桂花才算松了脸色。
可又想起来朱颜,“她也去,老大媳妇就得在家里,活就少两个人干了!”
邵父笑了一声:“这老二媳妇的出身你是最清楚的,虽然你平时骂的凶,可这谁也骗不了,卖身契上可都写得清楚,别以为我不晓得!你要是把她拘在家里干农活,才真是秀才推磨——难为圣人了!”
杨桂花虽然还是不大乐意,可一想到那些挣的钱能给三郎攒起来,也就不吭声了。
被“赶出去”的邵近挨着主屋近,侧耳听到里头隐约传来的说话声和两下笑声,邵近免不了心里发气发急:“也不知道老二是拿什么收买了爹和娘,现在居然也帮着他说话了。”
昨儿个他说要去城里,爹就忙不迭反对,今日却主动让老二两口子去城里,也不知许了他什么好处。
将朗哥哄睡的周四娘看他这副着急上火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了又怎么样呢?别想那么多了。”
说着眼神示意莲花赶紧去睡觉,别在这个当口惹了她爹。
——
夜幕低垂,朱颜用柳枝嚼刷过牙后,去灶房将周四娘有意留给她的一小盆热水兑了些凉水,摸着黑将身上认认真真地擦洗了一遍。
没办法,别说城里柴火要钱是笔开销,就算是村里,烧柴火洗澡也是个奢靡的事,毕竟人力砍柴是很耗费时间和体力的。
她来了这几日,不敢奢望能痛快洗个澡,也就是今日好端端地擦洗了一回,感觉浑身都舒畅不少。
听到隔壁邵远邵堂两兄弟的对话快要结束,她动作麻利,却依然来不及泼水,只好赶在邵远回来开门前将方垫子铺好,钻进了被窝。
邵远进了门,见她又没点油灯,于是摸了窗台上的燧石打燃后点了油灯,屋里顿时有了微弱的光照。
见被子下隆起了一小块地方,想到她今日和他说的那些话,虽然两人相处不过短短几日,可邵远心里莫名有些暖洋洋的,比今日的鸡汤还要暖心暖肺。
背对着门没听到接下来的动静,朱颜忍不住回头看,却见邵远站在原地傻愣愣地看着自己。
“你站那儿干什么呢!”朱颜轻轻地问,听在邵远耳中却莫名有种娇嗔的味道。
他没再傻站,脱下上衣,就着朱颜用过的那盆水洗脸擦身。
朱颜就红了脸:“那是我用过的!”
邵远难得露出个笑意来,“我们快要不分彼此,用一盆水又怎么了,你放心,我不嫌弃你。”
我嫌弃你!
朱颜当然没说这话,但是她犹豫着还是说:“既然如此……你去漱漱口,洗洗脚吧。”
她能接受补丁衣裳,亦能吃糠咽菜,但就是一定得身上干净,不然就感觉浑身不适。
邵远一愣,有些略沉了脸。
虽然她的话没说,但是通篇都写着“嫌弃”二字。
朱颜察觉他的脸色,却并不惧怕,只是沉着冷静地低声问:“既然咱们将来要好好过日子,我必定会对你提出要求,当然你也可以对我提要求,只是这样的要求在合理范围内,你觉得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但是行有行的好处,不行就有不行的坏处,你说你能不能同意?”
这一段话下来好似绕口令,朱颜自己都觉得复杂,然而邵远却并没有露出疑惑或是阴沉脸,而是沉默了一下,就问:“行的好处是什么?”
朱颜:“……”
她已经察觉到邵远并非是她所认为的木讷的人,尤其是今日的状况来看,至少他不似他表现在邵家人面前的那般老实人。
朱颜就这么看着他出去泼水,过了好一会才回来。
吹了灯,窸窸窣窣地除去衣裳,邵远上了床,直接掀开被子钻了进来。
两人手臂挨着手臂,虽然只是些许,却透着火一样滚烫的温度,朱颜下意识就想挪开,谁料却被邵远一把抓住了手。
他的手掌格外宽大,手指又长,这一抓几乎概括她大半个小臂和手腕,烧得朱颜的半边胳膊都灼热非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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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朱颜结结巴巴地想理由,“你刚才出去那么久,干什么去了。”
问完自己就先尴尬了。
黑暗里传来男人若有似无的闷笑声,他抓紧她的手臂带到了他的胸膛里,贴近她耳边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但用盐和柳枝刷洗了牙,洗了脚,还……擦了那里。”
朱颜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她也顾不得那些矜持还是什么害臊,任凭他手里忙活,只感觉人轻得好似飘在云层里似的,惊得她赶紧低声呵斥:“隔壁还有人呢!”
邵远就将被子往上一扯,将两人兜在了里面:“这样就好了。”
……
小半个时辰后,朱颜从被子里钻出来,只感觉浑身都是汗想洗,可身上懒懒地不想动。
邵远格外精神,起身下地将掉在地上的枕头拾了起来。
黑暗里视力即便不好,也似乎能瞧见朱颜蒙着被子羞臊的脸。
黑暗里,他站在原地默默地露出个这辈子的第一个满足的笑容,接着就躺回床上,一把将朱颜揽在怀中,沉沉睡了过去。
朱颜还想问他去和邵堂说了什么,可实在是困极了,伴随着他绵长的呼吸声也渐渐睡着了。
——
早起时,朱颜感觉自己身上乏累的很,醒来却发现邵远早就起了床,不禁感叹还得是劳动的人体质好,以后她也得锻炼锻炼身体了。
忽然想到什么,她掀开被子看身下的方垫子。
浅褐色的垫子上没有她想的东西。
她的思想并非完全的古代人,因此对这样东西并不在意,而且这个垫子的作用也不在此。
起身穿衣叠被梳头,将方垫子叠好塞在被子下面,打算等今日晚上回来再洗。
谁知邵远进来正好撞见她的动作,心中暗笑,面上不显,走过来道:“都收拾好了吗?”
朱颜神情自若:“好了,咱们出去吧。”
面上没事,可略微发软的双腿却出卖了她。
等她出去后,邵远落后了几步,去被子前将那块方垫子拿出来,只匆匆看了一眼就塞进了怀里。
吃过早饭,邵远就问邵母要两百个钱。
提到往外掏钱,杨桂花脸色好看不起来:“你们就是去一趟,干什么要这么多!”
去城里只有水陆两条路,而陆路虽宽却颠簸,多数用骡子出行。大部分行人去城里都是坐船,既舒服又快,花费还比骡子牛车低。
从绿河村渡口坐小船到城里的广化桥约莫四里路,船资每人只需要四文钱,三人去两人回,也就二十文,干什么要两百文。
朱颜就笑:“看娘说的,咱们去城里不得吃午饭,到处打听做工不得花点应酬钱?再说我要是去绣庄揽活,不得买人家的块布买点什么针头线脑的回来?我刚来咱们家,手里什么都没,去了绣庄总不能空手要活儿干呐。”
这还是朱颜头一次底气十足地在邵家人面前说话,邵父抬头看她一眼,邵堂瞥她,杨桂花则面色更难看:“没想到你还是个伶牙俐齿的!”
周四娘心里不是滋味。
就属她嘴笨,讨好的话不会说,硬气的话说不了,白白让莲花也跟着受公婆的嫌。
杨桂花还想讨价还价,就听邵父斥了一声:“还不快去拿钱?”
13. 第十三章
邵父发了话,杨桂花再不情不愿也只能撇嘴扭身回屋,数了串成一串的两百个钱给朱颜。
朱颜正要接,就见她故意将手提前一松,钱串就这么落在了地上。
明显看到邵父邵近的漠视和杨桂花的得意,邵堂更是直接越过回了自己屋收拾东西。
朱颜心里默念三遍我不生气,将这口气忍了下去。人在屋檐下,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到底是要出一趟不远不近的远门,朱颜揣着钱回了西次屋,邵远不知去干什么,片刻后才跟了进来。
“不用理我娘,她就是这样的人。”邵远给她宽心,“刚才我不开口是因为怕火上浇油,或者我娘更加难。”
实际上他是没想到朱颜会开口讨要。
朱颜却摇摇头,将这口气暂时咽了下去,笑着将钱在面前晃了晃:“即便她再多牢骚,还不得是乖乖拿给我。”
邵远略默了默,弯下腰在桌子下面摸来摸去,很快拿出来拍拍灰递给了朱颜。
朱颜一瞧,是个跟他衣裳颜色一样的小布包,她倒了出来,里头装着几角碎银子,约莫六七两,还有一块挂着红线的拇指大小的玉佩静静躺在她白净的掌心。
“这钱是我的私房,这么多年来我想着有一日若是实在受不了了,我就揣了这些钱出去闯。”他看那玉佩,神色有些怅然。
朱颜拿起那块玉佩,“这是什么?”
玉佩只有一半,隐约能见上头的图案,却因破损看不清,玉质也并非是上等,只能算是中等偏下。
“是我亲生父母留给我的。我爹说当时托付给他的时候,两个人都咽了气了,让我留着大了做个念想就行。”
这块玉虽然不好,却包含的是他的亲生父母对他的期盼与欢喜。
朱颜又看了一眼,随后将玉收了回去。
“这些钱,你今日带着,你脸上的伤疤虽然不重要,可若是有大夫和药能将它医好,我也是愿意用在这上头的。”
虽然今日这些肺腑之言是因昨夜夫妻二人坦诚以待的结果,可朱颜也相信,两人之间的确是有些东西在流动,让她觉得不一样了。
朱颜并不推辞他的提议,因为对于她来说,能修复好脸上的这道疤,也是很重要的,毕竟对于任何女孩子来说,好看的、完整的都是不能拒绝的诱惑。
夫妻二人收好东西,朱颜更是将钱袋揣在贴身的小衣和外衣之间。
出了屋外,就见邵堂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三人加快脚步去了东面渡口,才到就见有船来。
老船夫显然认识邵堂,笑呵呵地和他打招呼,“秀才官人昨日才回,今日就返程去城里了?”
船上已经坐了不少人,邵堂面容严谨端着架子,只是略微点点头,随意答道:“学业紧张,不敢怠慢。”
老船夫也不在意,将板放下供人上来。
春日雨水多,但今日并未涨水,三人不用脱鞋就上了船坐好。
坐在船上,邵堂看了眼对面的二哥二嫂,还是忍不住问:“我在西寺门下,你们呢?”
朱颜不熟悉路,由邵远回答,可他想到他们俩是要打探邵堂的消息,便说:“我们在花鸟市下。”
花鸟市比西寺门远半里路,而且离水运码头最近,也是整个升元县最繁华之地。邵远想的是等活找了后,再去县学碰碰运气查一查三弟最近在做什么,毕竟在他的印象中,邵堂学识好天赋又高,自然是不会做出自毁前程让家里蒙羞的糊涂事来,这也就是走个过场。
但误打误撞让邵堂信了二哥两口子去的确是找活的。
当下邵堂打消了怀疑的念头,语气也缓和了几分:“我今日虽然去得早但因昨日许了假,所以晌午不上课,你们若是中午不着急回家,就到县学去找我,带你们去吃庙袄街的炸果子和酸汤,都是一绝。”
邵远嗯了一声算是应了,神情也并无波澜,反倒是看向一旁河道两边翠绿长成的稻苗。
他这副不在意也不算高兴的样子,才让邵堂真正放下了心。
随后一路上兄弟两个也再没搭过话,等到到了西寺门渡口,邵堂下了船冲二人拱了拱手就走。
等他走了,朱颜才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不答应他我们一定去?正好有借口看看,若是能顺带进县学里去岂不是更好?也别费咱们的功夫。”
邵远鼻腔里忽然传出低低的一声嗤笑,仅是一声,随后就道:“我这个三弟最是会算计,不然你当他真请咱们两个去吃什么午饭?庙袄街离县学差了三四条街,他主动喊了咱们去吃,走过去就要耽搁半晌时候,自然赶不及再另外去什么地方,只能是吃过就坐船家去。这下他面子有了,还能顺理成章不让我们靠近县学,不知道他住的宿房,自然也就没法子打听消息了。”
他看了眼已经消失在街市的邵堂,一颗心凉到了底。
“再说他刚刚下了船就走,显然是怕咱们真的去找他。”
朱颜有些愕然。
她知道邵堂是个既有傲气也有心眼的人,但令她没想到的是看上去木讷的邵远居然对邵堂的举动意思一清二楚,甚至还能逐字分析。
邵远看到妻子眼里的愕然,心里不知该是高兴还是难受,他叹了口气:“其实许多事我怎会不知,只是假装不晓得罢了。家里怎么对我都不要紧,都是我欠他们的。”
“我小时候夜里发高热,外祖父生病娘回了娘家探望,爹为了多挣两文钱去隔壁村干活到深夜。是大哥背着我、三弟扶着我去的隔壁村大夫家里,大人都要走一个时辰的路,大哥愣是一下都没把我掉地上,等背到的时候,他自己都累晕了过去。三弟跑去找爹,回来的时候鞋子都跑掉了一只,脚上全是水泡,哭也不哭一下。”
“只是后来大哥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就变得计较起来,整日抠几文钱的帐不撒手,得知我是收养的后更是将我防贼一样。三弟呢虽然并未如此待我,可他读书后却并没有明理,反而增了许多傲气,家里谁也看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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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了个秀才就开始如流水地花钱,谁要过问一句他就发气,可家里无论怎么挣都不够他使……”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明明是最好的兄弟,如今却变成这样。”
光是听他这样描述,朱颜似乎都能看到黑漆漆的夜里,少年邵近背着邵远,身边跟着还是总角稚童的邵堂,大汗淋漓急切地赶去大夫家里看诊的场景。
明明是生不如养的恩情,却变成了一场利益的交换,似乎邵父将邵远抱回家只是为了家里能多一个无偿劳动力,而邵母只是为了多一个能供邵堂吸食的血包。
为了示好补偿买的媳妇,如今也要他自己将这份钱记在他头上,挣了还她。
真不知该是叹息还是同情。
可事到如今,即便是哀叹也无法了。
“现在不是有我吗?”朱颜抿唇笑了笑,“我是你的妻子,我永远和你站在一边。”
邵远的手被她的柔荑抓住,心里一阵陌生的暖流涌动,他下意识反转了手,转而用他宽大厚实的手掌将她的手包裹住。
“嗯。”
夫妻二人压低了声音,旁人无所察觉,等到了人声鼎沸的花鸟市,邵远并未要船夫搭跳板,而是大步跳上渡口的台阶,接着转身将朱颜抱了下来。
老船夫笑眯眯地看着这对小夫妻,用篙抵在台阶用劲,船也就离开岸边走了:“要回去,下晌申时末之前在这儿等着就成。”
朱颜跟在邵远身后进入闹市。
入目之处便是整个整个升元县最热闹最繁华的地带,人头攒动,摩肩擦踵。
只因东边有水运码头,北边是林业寺,西边是花鸟市,南边便是居民区,而交汇位置则是一条长长的夜市街,衍生开了四五家酒肆,街边还有供码头船工等吃饭的脚店,一路走过去,各色招牌旗帜的茶坊就有六七家,更别提还有胭脂铺、果子行、米铺、布行、染店、笔墨铺子、香药铺、靴店等等。
再往里走各样大小吃食铺子,路边的吃食摊等更是花样繁多。
虽然比起汴京规模小了许多,但依然热闹非凡,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朱颜饶有兴致地四处观望,邵远却在前面穿街过巷,最后四周围行人摊贩越变越少,直到进入一条名叫枣苗街的街巷,这里虽然叫街,可却是个窄巷子,也就够两人并肩行过。
邵远解释:“这里是县里牙行最多的街,消息也是最灵的,若是不等着钱用也就罢,咱们自己也能慢慢寻摸,但若是急又要好,只能是花一点钱了。”
牙行有牙行的规矩,既有牙郎也有牙嫂,在这行混久了有了名气和口碑后就能成为行头,也被人称一句行老。整个县里的铺子、马行牛行、米行茶行等等,需要雇人或是交易,都会寻牙人从中穿合牵线,而行老便是人精中的人精,城里没有他不晓得的。
邵远将包了四十文的红布包给递上去,年过四旬的行老看了一眼就将包摸进怀里,吃了口茶才慢腾腾地让儿媳妇将簿子拿过来。
14. 第十四章
行老吃了口茶,上下打量邵远一眼,翻了近三日的登记,就明言:“码头上的康记米铺倒是在招船手,十日后启送两船米到淳州,四日回。工钱去了工头看人再算,每日不低于一百文。”说着看了邵远一眼,“你这样的估摸有一百二十文。”
邵远默了默,并不应,而是问:“还有没有酬劳更高的?我不怕累也不怕苦。”
行老又翻一页,答:“有,官营宋记酒务正招杂工,每日两百二十文,可辛苦的很呐。”
酒务里是什么活,邵远当然清楚,朱颜不清楚,可听行老的意思也能明白一些,赶紧拦住他:“咱们是缺这笔钱,可……”
可也不能这样不怕累吧?
谁知邵远还嫌不够,又拱手问:“劳烦您老再翻看翻看。”
行老就抬了眼看他,并不劝,而是直接合上簿子直接望着他笑道:“既然你这后生不怕苦,我这倒是有个好活计,就怕你不敢去。”
“既然我问了,自然是要去的,请您说。”
行老笑了笑,答:“距离咱们这二十里路的檀州城墙经年失修垮塌缺漏过半,衙门特意招收工匠。不过衙门本地招不到人,咱们虽然是邝州,却因交界离檀州更近,便找了来放出话,愿意去的每日工价三百文,还管食宿。”
“但衙门催的紧,这半月来也就招到了三四人,加上你就五个,恐怕凑不齐人——三月十八就得开工,工期也只有四十日左右。你去不去?”
这下朱颜听明白了。修筑城墙,虽然工钱高,可不但工期短、工作强度最高,而且搬运砖石、夯土筑基等重活都是体力消耗最大的,风吹日晒雨淋就不说了,还要爬高架、下基坑等等危险举动,现在并无安全措施,稍不注意便会被砸掉架,倒霉的丢了命也不是不可能。
从前同为陪嫁丫鬟的彩玲哥哥就是因为了阻止彩玲被卖而去修筑城墙掉了架子摔死了,而刚进知州府时彩玲和她住一个屋,她每到夜里就哭,因此朱颜才晓得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她当下就起了身:“不行,你不能去!”
她现在已经决定和邵远过日子了,怎么能让他去做这样危险的活?她还不想当寡妇!
“劳烦您吃口茶,我和娘子商议商议。”邵远客气地拱手,拉了朱颜到一旁说话。
“颜娘。”邵远无奈地看她,却透着一股坚定,“你信我。”
朱颜却说什么不同意,脸色都有些发红:“你不知道,这活很危险!”
邵远当然知道高报酬定然逃不了危险,不然区区三年的劳兵营又为何能换回九十两这样多的补贴。
可他不想让颜娘觉得嫁给他便要为了钱发愁。
他觉得颜娘虽然和自己做了真正的夫妻,当下也相处的很好,但他却总有一种她会离开的幻觉。
而他在邵家多年的冷遇,能遇到朱颜这样令他心暖的人,他已经舍不得失去这种感觉,他变得贪心许多。
所以告诉自己一定要珍惜,不能让她觉得自己靠不住而离开。
用身形挡住她后,邵远将她的手握住:“你担心的是什么我明白,但我不想让你为了几两银子就发苦发愁,还要治你的疤——好大夫好药膏都不便宜,为了以后,这回你就且听我的吧。”
朱颜看他认真,一副已经打定主意的样子,只好无奈地慢慢点头。
却忽然抓住他的手臂:“既然你要去,我也要去!”
邵远想了想,若自己去了檀州,这一个多月必然要住在当地不回来,朱颜一个新媳妇又不能搬出来住,肯定会被娘当使唤欺负。
虽然他不想这样去猜度邵母,可没法子,他不觉得自己都不受喜欢了,他娘子就会被善待。
大哥不也是亲儿子嚜,可大哥大嫂照样过得畏畏缩缩——
他点点头。
朱颜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了一半。
行老见他夫妻商量出了结果,放下茶看过来。
“劳烦您,檀州城里还有无我娘子能做的活计?”邵远并没坐下,而是站着拱手,态度很好。
行老听后就明白过来,原来是娘子不舍要跟着去,当下带了笑容,就道:“我倒是暂时没有其他消息,不过你去了安顿下来后,就寻红叶街的酒水巷一户区姓人家,我表妹在那处做牙人,若你娘子有些手艺在身,肯定是能找到活计的。若是没有手艺,也能卖些洗衣厨灶之类的跑腿力气活,不过酬劳低些也就是了。”
他当然看到了朱颜脸上的疤,不过做手艺活劳力活的人都不讲究容色,除了丫鬟和妾之外,只要有一把好手艺傍身,没人会管脸上有疤还是有斑。因此他也就如实相告了。
登记好名字来地就按了手印,二人告辞行老。从枣苗街出来就顺道去了张记医堂,进门就有走堂的药童来问要问什么诊,得知要看何大夫的诊,给了手牌引到了屏围里头。
就见一位留须方帽灰长儒衫的大夫正坐堂问诊,模样温儒,说话慢慢悠悠,写字也极慢。
排队等了两人就到了朱颜。
何大夫仔细看了朱颜的伤疤,略皱了眉:“怎么当时划破了不来瞧?”
朱颜想起了那日的挣扎和自伤,那种恐惧之下生出来的勇气依然历历在目,于是垂了眼睛。
邵远就赶紧答:“我娘子心疼钱,所以迟迟不来。这不,被我劝好了,请何大夫好好帮我娘子看一看,有好药用好药,我不心疼钱。”
何大夫面色稍好,还带了笑:“你这当相公的还真是不错。”说着一譬提笔开方,一譬道:“好在伤得不算深,又不是暑夏沾水带汗多,你们也来得及时,若是再拖延六七日来,这个疤说什么都好不了了。不过我不是神医,也不能保证用药后伤口能好到恢复如初,只能是看上去不算明显罢了。”
他写了一半,说到这就抬头问:“如此还要用好药治吗?”
朱颜还没开口,邵远已经抢着道:“用,怎么不用,何大夫您开就是。若是我这里钱不够,容许我先欠一部分,等我挣了再还上。”
城里的药行医行多的是月初记账月末收账的事,欠几两银月底还也不算什么纳罕,何大夫笑着点点头,将药方写完递给他:“这四五日先内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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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伤口结好了再敷贴药,若是药用完了疤还未见好,就再来取一次敷贴药。”
拿了药给钱时,掌柜的手指灵活地拨了通算盘珠子,最后写上三两七钱。
从医堂出来,二人去了西寺门大街。
县衙和县儒学都在此处,此时正是正午散学时分,里外进出不少穿着青色对襟儒衣的学子,有的已经在外头食摊上吃饭,有的三三两两还在等人。
朱颜看着里头的情形,和他商量:“要不然咱们混进去打听打听。”
“不太好。”邵远考虑,“你没来过不晓得,这里头的消息最是灵通,门房和学子们关系也好,若是我此时去打听一嘴,不用下晌,上课前全县学的人便都晓得邵家居然来人寻邵堂了。”
邵堂自从进入县儒学几年以来,从不许邵家的任何人来此寻他,打听也不行。
只因县学里九成都是官宦或是士绅、儒生后裔子弟,再不然也是富庶人家出身,似邵堂这样的寒门学子,若不是才华学识过于常人被破例招收,是绝不可能进入县学读书。
虽然听说,可从未见过。若是让人知道邵堂的家里人是泥田里刨食的农户,还不定会让他如何被人耻笑,心高气傲如邵堂,怎么能忍受被人耻笑的滋味。
“那怎么办?”
邵远其实也不知该怎么办,他要说对邵堂狠狠心,他也不能完全做到。要说放任不管,似从前一样对家里“鞠躬尽瘁”,从不要半分好话和回报,他又觉得对不起朱颜。
怎么都是两难。
朱颜好似看出了他的为难,心底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个高山一样壮的男人,心底还是软了些。
不过若不是他这样的特质,自己一个被买来的媳妇,恐怕还不能在邵家过得这样随意。
二人在树下对立无言,很快有几名学子从旁边路过,对话却好巧不巧飘了过来。
“周彦,你说这次的林芳小宴上,还会不会是邵堂得头筹?”
“你说呢?咱们这位邵学子在儒学里得不了案首,在那种地方倒是如鱼得水,做的诗一首比一首好,听得我都佩服的紧。”
“瞧你们俩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哼,这邵堂泥窝子出身,却自诩才华横溢学识过人,可除了进县学时名声大噪,之后却是节节落下,如今也就是个二甲,能不被赶出县学就已经是他的好运气了,居然还敢去林芳阁,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安兄可有何意?”
“哼,照我说,就该赶他出县学,他一个穷乡僻壤的出身,凭甚占着位子?天底下那么多的寒门学子进不来,他进来了却不珍惜,反倒荒于学业,专心贪玩享乐——真是令我不齿与他同窗!”
“安兄说得正是。连咱们这样的去了林芳阁都束手束脚手紧些,他倒是挥霍得紧,我听说两年前他就包下过林芳阁鲜灵儿的场子,就是不知钱从哪里来。”
“这事我也听说过,不过后来又证实所言不实……不知安兄可有听过?”
几人越走越远,后面的就听不见了。
朱颜暗暗心惊。
15. 第十五章
侧头看邵远,他已经是面黑如锅底了,眼睛里全是被骗后的震怒。
“咱们还跟去看看吗?”
邵远很想说不去,但他还是咬咬牙道:“去,怎么不去。”
朱颜心情复杂地看着邵远步子僵硬,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暗叹了口气还是跟着去了林楼东街巷。
虽然名叫巷,可却有街道宽阔,才近巷口,就嗅见一股浓厚的脂粉香风,隐约有曲声婉转,伴随女伶低吟,才知已经到了。
高门前的两盏朱红纱灯并未点燃,却被风吹得打着穗子乱晃,方才闲聊的三名学子就摇着扇子说笑从容地从这两盏灯笼底下走过,头上的高门门匾上刻着林芳阁三个大字十分惹眼。
虽说跟到了这里,可邵远却驻了足并不过去。
只因方才起了一阵河风,好似吹散了他的愤怒,也吹醒了他。
朱颜看他,却见他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平静。
“颜娘,我们回去。”
朱颜被他一会走一会回地举动给弄糊涂了:“不去找三叔了?”
邵远摇头,脸上虽然平静了,可眼底的失望和愤怒却依然不减:“找到他又能如何呢?质问?责骂?我不是爹和娘,也并非是他同胞兄长,我没有资格骂他,更没资格指责他。”
“可是他花着你拿命挣回来的银子挥霍,他太无耻了!”朱颜反倒气愤起来。
邵远面上都是苦涩:“是娘将我“卖”了那九十两银子,是爹要给他那些钱。可我不能恨爹也不能怪娘,我只能怪我自己,为何我要如此容易心软,为了家里的人一步步退让,任凭他们作践、侮辱。”
他转过身,面对着缓缓流动的河面,语气似闷在胸口,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令他喉咙生疼。
“我有时觉得我不该是一个人,如果我是人,为何要生下来受这些苦难?如果我亲生父母还在,我也能和三弟一样被父母疼爱,读书习字,而不是卖苦力挣钱——我有时怨恨他们将我生下来,有时却觉的他们也不想抛下我,我知道我不该去想这些,可是我就是忍不住,就是觉得有些不甘心。”
在来到邵家,遇到邵远之前,她只觉得自己就是最苦的那个人了,可见到邵远,看到他的遭遇,听到他的心声,才觉得还有比她更苦的人。
自己面对朱家的父母还能毅然决然断了只是时不时给弟妹一些钱接济,就算是抚平内心的一些亲情渴求。
可邵远明明有疼爱他的亲生父母,却遇难去世了。
有养他长大的养父母,却不信任他,对他放任自流,甚至当牛马压榨他的血肉为给亲生儿子做养料。
他将所有的情感渴求包裹好、藏起来,装在心里深处,用沉默和冷淡伪装好,假装不在意。
然而她只是稍微、稍微这么一点点对他嘘寒问暖,他就给予全部的信任,将私房钱给她,还给她治伤疤,拼劲还身契的银子,只为她能挺直腰杆做人做媳妇。
如果他是邵家的亲生儿子,如果并没有那些过往的身世,他或许还能想通,可偏偏他不是。
换做是朱颜也会忍不住想,能有这样的玉佩留下,邵远的亲生父母或许不是寻常的农户,说不定是个小富、不愁吃喝的。若是生在长在那样的家里,邵远一定会过得比现在好很多,至少不会被人当牛做马地压榨。
可邵远却从未对邵父追问过自己的身世,他勤勤恳恳地任劳任怨,任凭邵母对他刻薄,任凭兄弟将他当作外人嫌弃,也毫无怨言。
可邵三郎居然拿着他卖命换来的银子在外面潇洒挥霍,换了谁都忍不了会去将邵堂拖出来打一顿,可邵远却依然没有这样做。
此时此刻朱颜只想骂邵家人一句“都是他娘的瞎了眼”!这样一个人居然被他们逼成了这样。
心绪万千,她并未开口,只是默默地陪着他站在原处。
河风依依,吹起杨柳,河对面巷子口玩斗蛐蛐的稚童被大人喊着回家吃午饭,也有系着围裙的娘子在门口张望干活的丈夫是否回来。
邵远看着看着,眼睛微微湿润了,心里更是苦涩至极。
他回头看了眼一直陪着他的朱颜。
见他回头,朱颜就冲他微微一笑,问:“既然不想去,那就不去。”
邵远觉得心里一暖。
他现在有朱颜,至少,他不是孤单一人。
难得进县城,邵远并不想因为邵堂的事也坏了朱颜的心情。于是带她四处转了转,并吃了另外一家脚店的炸果子和酸汤。
虽然不知有无庙袄街的那家好,可这家味道也不错,炸果子金黄酥脆,外酥内软,酸汤带了点姜末用于增辣,汤面上还飘了层淡淡的猪油花和小葱末,简简单单却很是开胃爽口。
吃完后,二人还去花鸟市渡口坐船回绿河村。
渡口挨着村东面口的槐树近,包括里正在内有几人遇到了就闲站说话,里正拉住邵远说了会话,也认得了朱颜,就将她介绍给在场的两个妇人认识。
其中一个年轻的妇人看到朱颜脸上的疤有些害怕,年长些的妇人却笑道:“怕什么,瞧这邵二媳妇长得多俊。”又冲朱颜介绍,“我姓李,是林家老大家里的,你叫我林大婶就行。这个是我二儿媳妇,娘家姓徐。我听三弟妹和林一都提过你,这会可不就巧了碰上了?”又问了朱颜姓什么。
“我本姓朱。”李老大家的眼神明亮,说话爽朗大方,不拘泥,朱颜对她很有好感:“林大婶,徐姐姐,我也听林三婶和林一提过你们。”
林一擅口舌,早就听他口中提过,刚过门的媳妇姓徐,今年十八岁,还称她柔娘——这也是邵远那日意乱情迷时喊她的称呼来源。
男人一堆谈田地粮产,女人一堆谈家长里短。
两边絮叨片刻,林大婶招呼朱颜多去林家坐坐,朱颜也不拘泥,都大方着一一应了,才同邵远一前一后回了邵家小院。
回去已经是下晌到晚饭的点,不过农忙时晚饭天黑才吃,因此周四娘还并未回来,家里只有莲花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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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朗哥在玩挑小棍,另外还有两个村里的同龄孩子一起。
和莲花说了两句话,朱颜借口回屋换衣裳做饭,顺带将问诊抓药剩余的钱,约莫二两多,放在灰袋子里装好,藏在衣橱高顶最里边,这样不垫脚是看不着的。
将两个孩子打发去玩,邵远跟着进门,正好瞧见她放银子,不由地淡淡一笑:“不用这样,反正娘他们手里多的是银子,我们现在也穷着,他们不会来搜刮屋子。毕竟她从不进我这屋子。
听出他话里并无失落,而只有淡淡的怅然,朱颜就撇嘴:“钱多钱少都是咱们自己的,更何况这是你辛苦攒下的,怎么能让人搜刮了去?”
邵远笑容变深了些。
未免生口舌,邵远趁着天色还早就换了粗衣去田里。
邵父四人已经在弓着背插秧了,田里各处都有提前抛下来的秧苗垛。
邵远也不多话,挽高裤脚就下了泥田,拆开一方秧苗垛,散了在手里一把就动作又快又稳地插起了秧。
杨桂花远远看了,直起身松了松腰,阴阳怪气地说:“在城里吃了玩了,回来还知道下地啊。”
邵父本来想问邵远说的那些,但想着这会不适合就住了口,于是顺带抬头瞪了杨桂花一眼,示意她不要在外头乱说话。
夜里吃饭时,杨桂花剜着眼看桌上的三碗绿油油的菜:素炒老菘菜、拌荠菜、春韭摊素饼,还有一碗去年秋天的腌菜。
她顿时火冒三丈摔了箸:“老二媳妇,你去了城里吃了好的,回来就给我们这些干了一日活的人吃这些?我看你是存心的!”
朱颜端着碗无奈地道:“不是我不想做好的,可是家里没鸡蛋,鸡鸭又不能动,除了菜园里的菜,我还能做什么呢?”
杨桂花叫道:“山上不是有野蘑菇?莲花要带朗哥,你不是空着,不能上山去找一些回来煎着吃?我看你就是懒!贱蹄子!”
说得轻巧!山上蚊虫多,稍停一会就咬得满腿是包,而且春耕前村里不少小孩媳妇上山去摘了一轮,现在去不是要去更深更大的山处才能找到一点?当她真不懂呢!朱颜心里翻着白眼。
“我也是够为难了。”她放下碗苦着一张脸要哭不哭地委屈说,“想我也是汴京大户人家出来的丫鬟,什么勋爵伯侯的小姐夫人没见过,现在嫁到你家了总算能过安稳日子,我也什么活都做吧?昨日三叔回来我杀鸡被您说败家,今日从城里回来这样晚还做了三个菜凑了一桌,却还是得不了您的一句好话,我真是太为难了!”
说着说着,好似委屈的要命,捏着袖子擦去眼角本就不存在的眼泪。
看她几句话就掉了泪,杨桂花还没见过变脸这么快的女人,顿时傻了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你个脏心烂肺的懒婆娘,挨千刀的,居然这样编排我,你、你这是不孝!”
不孝可是大罪名,要是被人宣扬出去,朱颜就没法在村里做人了,邵远赶紧在她说不孝两个字的时候打断她:“娘!你胡说什么呢!”
16. 第十六章
邵远这样说,杨桂花就不依不饶起来:“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和你爹给你弄个媳妇回来,你不更孝顺我们也就算了,还帮着你媳妇来欺负你爹娘,真是反了天了!”
邵远站了起来,虽然抿着唇一句话都不说,可他的态度已经是表明了虽然不会回嘴,显然是支持朱颜的。
周四娘有心要劝,邵近抱着朗哥乐得看热闹,见她要说话赶紧横了她一眼。
邵近心里笑。家里越乱越好,越乱爹娘才能看清楚谁最孝顺,捡来的就是捡来的,永远成不了一家人,以前老二装的老实巴交的,现在有了媳妇心思野了就暴露了。
邵远看了眼邵父,见他一声不吭,显然没有要帮忙平息事的意思,不由地就想到了今日在县学门口的见闻,心里只觉得彻骨寒心。
一桌人心思各异地默默胡乱吃完了饭,周四娘将打瞌睡的朗哥抱走去睡觉,朱颜先收拾了碗碟去灶房洗碗。
但她只是将东西收过去就回了身听后续。
刚站定,就听见邵远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将自己的决定说了出来:“爹,正好今日都在,我也就不拖到明日再说了。檀州那边招修城墙的工匠,我已经报了名字上去,手指也摁了,十八就走。”
杨桂花还没说话,原本乐得看戏的邵近已经变了脸色,跳了起来:“什么,你要去外面干活?那家里的地怎么办?前几年你去修垭口是为了老三,这也就算了。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你又要另外干活挣私房,这七十多亩地都靠我和爹两人?你也算得太精了老二!”
本朝南方的田地并非官方统一分配,采用“不立田制”。
意思就是官府不再规定均田制,也不再按人口分配,而是放任自流,不但支持开垦荒田,若是家里壮劳力多,除了祖上继承的肥田,能力够的还能去里正那里再申领田地,只不过是出产低些的中、下等田罢了。
邵父从邵家祖父那里继承了三十亩地,上等水田六亩,次田六亩,其余的都是下等旱地。有了邵近后家里除了种地,邵父还去外头干活。后来挣了钱又陆陆续续买了三十几亩地,其中还包括上上等水田几亩,另外买了头大水牛,从此告别人力耕地。
要知道整个绿河村只有甲头和里正家里有水牛,邵父先是抱了个孩子回来,后又这样大手笔,惹得村里的人议论纷纷,直说是这孩子来历不简单,恐怕是某位了不得人物的孩子,托付给了邵父,所以相应的报酬也不低。
后来久了,邵远长大了,也并未有什么人物来寻子,这件事就再没被人提及。
现在春耕每天本就忙得人都不够使了,邵远都能当头牛使,再好的帮工也没他能干,原本以为他只是在升元县找活,这样休息和雨天的日子也能回来帮着干活。
可没想到忽然一下子要去檀州,岂不是彻底脱离?那他挣的钱给谁?岂不是要藏私房钱?杨桂花顿时叫了起来:“不行!你怎么能去檀州呢?你去了家里的活怎么办?”
邵远看了她一眼,似乎看透了她的意思是什么,本就凉透的心顿时更加一沉:“娘,一天可有三百文呢,再说只是四十天,日子一到我就回,绝不拖拉。”他清楚的知道邵母的软肋在那里,一个是三弟,一个就是银子。
而且工钱都是众人皆知,随便一打听就晓得,他没必要扯谎。
一日三百文,四十天……杨桂花算了算,居然有十二两!
她立刻脱口而出:“去!我同意你去,但是这钱你得一分不少拿回来交公。”
邵家并未分家,所有挣得钱都会上交给她,无论是上到出去干活还是下到卖鸡蛋鸭蛋。
朱颜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连她都晓得修筑城墙的活是多么危险,难道邵父邵母不知?好,就算不知内情,可听也听说过一些吧?高架干活又无防护措施,就算是装,也该装着关心邵远,谁家父母听到这第一句就是开口就要全部的工钱?
邵远好似并不在意,反倒继续语出惊人:“我一走,颜娘在家里也做不好事,索性让她和我一起去。”
“老二!”邵近的声音传来,“你别太过分了!”
邵远也不甘示弱:“我怎么算过分了?颜娘她又不会干农活,做饭娘又挑刺——再说她从前的出身你们是知道的,随意找个女红刺绣的活都完全没问题,总比在家里惹娘厌烦的好。”
杨桂花瞪了眼:“你去可以,你媳妇不能去!她去了就这样的脸好活能轮到她?只怕是跟着去偷懒,再说家里少一个人余下的人就多一分活,不许去!”
老二喜欢朱颜,杨桂花也是看了出来,她打着主意要把朱颜留在家里,这样老二才会念着家里,乖乖把钱都交回来。
邵远看向始终沉默的邵父。
邵父也没法继续装聋作哑下去,于是咳嗽两声开了口:“老二啊,你去檀州我没意见,但你媳妇这样的你也清楚,去了肯定是没什么好活,一天挣那点,还不如就在家里。我也知道她做不了农活,就让她在家里带着两个孩子洗衣做饭,照顾家里的牲畜,你看如何?”
“那也行,但我这回挣的钱就只交一半。毕竟我一个人在檀州,身边无人做饭洗衣,总要花钱外头使买。”邵远直接了当地说。
杨桂花不依:“你一个人能吃多少?就要走一百五十文?咱们一家子也吃不了这样多!别胡说八道,你以为你是三郎呢,干粗活的还要什么金贵,有粗面馍馍下两碗酸汤就行了!”
原本在外头听着的朱颜听到她提了邵堂,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邵远就隐忍着怒意,声音却发冷:“我自然是比不得三弟,他是捏笔杆子的,我是干粗活的,可我也没拿家里人卖命的银子去胡来!我当二哥的累死累活挣命换来的钱供养了他这么多年,我也算尽心尽力了,爹你要是不应,以后别想让我拿银子给三郎使!”
老实人发威就是不一样,朱颜心里一跳一跳的,心里欣慰他能把这些话说出口,可却又担心邵父邵母会更加刻薄地对他,按了按心口,往前凑了凑,继续看。
果然,邵远这番话一说出口,所有人都惊呆了,连洗着碗侧着耳朵听了半句一句的周四娘都目瞪口呆。
杨桂花心惊地大骂:“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邵父更是怒气上涌,站起身冲到邵远面前,抬手狠狠地扇在他脸上,“你居然为了几两银子编排你弟弟!我真是白养你了!”
“俗话说生恩不如养恩大,我把你抱回来养你二十几年,让你帮着家里供养你三弟读书,现在是苦了点,以后等他考中举人,难道你作为他二哥就不会沾光受他的好处?你就这么见不得他好,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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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家里好?好好好,你是大了娶了媳妇了翅膀硬了,我看你还想分我的家了!”
邵远站着一动不动任由他连扇了好几个巴掌,更是一滴泪也没流。
杨桂花更是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了泼,嚎了起来:“我这是什么命啊!你爹当年把你抱回来,猫儿一样大的娃,我不问是谁家的,抱过来就当自己儿子养。村里人背地里编排说你是你爹外头生的,我都把这口气忍下来了,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盼着你给家里干活让我省些力,帮着供你三弟读书好一家子得意,看你大了就给你买媳妇让你成个家,一心一意对你,谁知道现在居然落了这么个下场!活该我心好,非要拿别人的孩子当儿子!都是报应,报应!”
邵远站在原地,苦着脸,心口满是酸涩。
门外看着这一幕的朱颜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邵远被家里打压多年,他能说出刚才那些话还是由于在看到邵堂的事后憋闷冲动发泄出来的。
当下邵父发怒,邵母诉苦,虽然夸大成分偏多,可架不住父母恩情一座大山,句句戳中他的软肋,邵远根本无力招架,只能站在原处默不作声。
“爹,娘。”眼看着邵远要垮,朱颜抬脚进去,委屈地说,“不是他胡说,实在是今日在县学前亲耳听到的,说三叔在县学落了二甲,还说他在林芳阁里花钱如流水,这都是一名叫周彦以及一名安姓学子亲口所说,我们都听到了。不信你们去打听打听,看看我们是不是胡诌。”
“你胡说!”杨桂花指着她鼻子骂,“我三郎怎么可能落二甲?更不可能去什么阁,都怪你!你个搅家精,自从把你买回来,家里就没安生过一回,好好的老二也被你给带坏了!我要让他休了你!”
邵远拦在了朱颜前面,面色凝重:“爹,娘,这事的确是我和颜娘亲眼所见,作不得假,你们要是不信自己去县学问。”
邵父根本不信,可看邵远的样子却又不似说谎,他心里咚咚直跳,耐着性追问:“你们亲眼看到三郎进那妓馆了?”
邵远:“那倒没有,不过那三个学子都是县学里出来的,又说明了三弟的名字,这还能有假?”
杨桂花冷笑一声:“我就说嘛,只怕是为了要去檀州故意扯谎好拿捏我们!又不是亲眼见到,三郎怎么可能这样!”
邵父脸色也阴沉起来:“老二,你媳妇不懂事,你怎么也跟着胡闹?”
朱颜摇头,不爱的人装不出来爱,不信的人说什么都不会信。此时若是邵远犯错,只怕邵父邵母已经闹了起来,但邵堂做错了事,他连面都没露,父母已经在给他脱罪。
这其中的偏爱的区别滋味只有邵远才能尝到。
她觉得再说也是无用,直接了当道:“既然那三名学子议论,相比县学里人人都知一些情,我们胡诌乱说也是只能在家里,县学的人还能听凭我们的?二老若是不信,只管去问,要是为了去檀州做工诓骗你们,到时候自可拿证据来问罪,反正我们又不会跑。”
说罢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堂屋,回了西边次屋。
邵远进屋后就钻进黑暗里萎缩在凳子上一言不发,朱颜拿了燧石将油灯点燃,屋子里燃起了昏黄的光,照在两人身上,像站在夕阳里似的暖洋洋。
可浑身上下却冰凉,并无一丝暖意。
17. 第十七章
“你怪我多嘴吗?”朱颜问。
邵远摇摇头:“我还是分得清谁对我好。我爹娘虽然养我一场,却从未将我当做亲生儿子对待,我以前总是念着恩情不计较,现在彻底看清了,虽然心里失望,可却也感觉轻松了一些。”
朱颜明白他是对这个家彻底心寒了,已经再无任何要求和祈求。
这样最好。
朱颜很庆幸邵远不是个愚孝愚忠的人,否则她还真不知要怎么改造他了。
“别管他那些了。”邵远起身,“我去给你熬药,何大夫开的药你可得按时吃,还有敷的,也得用上。”
朱颜就问:“熬药肯定有味道,要是问起来……”
邵远已经走到门边,回头冲她安慰道:“放心,我会把炉子放到外面熬,闻不到味道的。”
“可是外面冷,要不这两日就不吃了,等去檀州以后再熬吧。”
“不行,早吃早好。”邵远说着不等她再劝,关门出去了。
话说这头,邵远朱颜丢下话出去后,留下屋子里三个人面面相觑。
“他爹。”杨桂花虽然刚才嘴硬,可想到这么三四年了,三郎一颗米一文钱没拿回来不说,还次次回来问家里要。有时四五百文,有时一两二两,甚至有一次说要去拜访一位儒师,问她要了三两银子去置办礼品。
因数额太大,这钱还是她偷偷拿给三郎,邵父并不知情,现在回想来,总觉得事情不对劲。
“要不然咱们去县学打听打听?”
邵近插嘴:“娘,家里离不得人,我脚程快,不然让我借着给他送夏衣的由头去一趟好了,彻底断了老二两口子的路,免得老三也受家里的影响,书也念不好了。”
邵父有些犹豫。
在邵父看来,只要邵堂以后高中,到时候邵家上下就能脱离平民,一跃成为士族,在此之前,无论邵堂如何要钱、如何“嫌弃”家里,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将来,人的目光一定要放长远些。
不过现在的情形显然是有问题的,按老二的性子是绝不会胡说八道,邵父嘴上不信,其实心里已经起了疑心。
因此听到长子的最后一句话,邵父心里已然动摇,顺势点了点头:“你去一趟也好。三郎去县学这么几年了他都不许我们去找,想必县学里都是富庶士族的学子,是怕我们去了给他丢人……只要弄清楚就行,别闹大了,别让他丢了面子。”
“那我跟你一道去!”杨桂花心里也打鼓,恨不能立马跑到县学去找三郎问个清楚明白,好回来打老二两口子的脸。
“你跟着去干甚?”邵父脸色阴了,“老大去就成。”
邵近也跟着说:“娘,你就别去了,家里本来就忙着,我就是去看看问三弟个清楚,下晌就能回来,你要是跟着去我还得分心照看你。再说三郎本来就不愿意咱们去县学找他,我去你也去,他该不高兴了。”
杨桂花虽然脸上不好看,可还是有些怕邵堂发脾气,于是扁了扁嘴不敢再提。
邵父就让她拿四十个钱给老大,“除了船资,其余的钱和你三弟一起在外头吃一顿,他嘴刁,你就挑好的饭馆,别舍不得。”
邵近本来听到有四十个钱很高兴,想着还能自己留些钱,但是听到邵父的话,心里顿时沉了下去。
他拉着个脸回了东屋。烛火下,朗哥还没睡,拉着莲花闹腾,纳鞋底的周四娘看丈夫脸色不好看,于是让两个孩子去里隔间,自己放下针线问:“这是怎么了?”
邵近就把要去城里的事说了。
“爹也是老糊涂了,怎么什么都由着老三?从前就算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居然还顾及老三的面子。”邵近简直怨气冲天,“要是老三在城里县学里做了什么事,看我不打他一顿!”
他当大哥的在乡下埋着腰弓着背种地供养弟弟十几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邵堂能中举人、考进士,当官后光宗耀祖,他也能沾沾好处和脸面,如今五年都没能考中举人也就罢了,还在城里胡乱来,他肯定不会放过他!
看邵近的样子,周四娘有些担心:“要不然我和你一道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你去干什么?”邵近睨她一眼,“放心,我即便要动手,也不会在县学里,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他想了想,“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这件事还得把老二喊上——这件事是他说的,若是查出来老三并未乱来,老三发起火来也有老二在前头全部顶着,我去找爹说说。”
说着立刻就起了身出门去。
邵父被他一通劝就答应了,只是嘱咐两人下晌之前要回来赶活。
晚上睡觉之前,邵远去灶房烧了水,又兑温了端进西次屋,朱颜看着他殷勤模样,心里有些怕。
还真是热情啊。
朱颜心颤地勉强受了,躺上床却在枕头边儿上摸到了那块方巾。
“我看你藏了的,于是抽了空去洗了晾在外头,好歹都干了。”
朱颜脸变得烧红,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什么时候洗的?”
她记得她藏在被子里了,什么时候被他拿走,又是什么时候洗的?还晾干了收回来?这要是被邵家的人都看到了,还不定怎么想她呢!
邵远将水送出去泼了,才关了门到床上躺下,“你别管我什么时候洗的,反正以后你要有什么不想做的告诉我就成。不过你放心,我晾在了后面,不会被人看到的。”
朱颜点点头,脸一半埋在被子里,留了双眼睛和他说话:“刚才叫你去干什么了?”
邵远叹了口气,将老大要他一道去县学找老三的事说了。
朱颜露出脸来,盘算着邵大郎的意思,只怕找邵远去没安什么好心思,看来也是个心眼多的,她就提议:“就说家里的活多,大伯去就成,你留在家里干活。”
“我已经应了。”邵远摇摇头,“再说爹娘向来将三弟的事当做除了地以外的头等大事,若是不能有个结果回来,只怕还有后话。去一趟也好,免得家里其他人都被三弟蒙在鼓里。”
邵堂十五岁中秀才后,绿河村以及整个乡附近的村子说起邵家三郎个个都可是竖起大拇指,邵父邵母不知听了多少流水一样的称赞,虽说后来乡试一回、新帝加开恩科一回都落第了,可谁又能说明年秋闱再考的时候不能中?
哪怕有点闲言碎语,可也不敢在邵家人面前胡咧咧,给邵父邵母赚足了面子。
这么多年来全家拿着家底供他读书,全都都指着他,若是真相教邵父邵母知晓,还不知要闹到个怎么样的局面,光是想都觉得焦心。
“明天我和大嫂商量下,这两日你就和两个孩子在家里,顺带中午给爹娘他们送饭就成,你做不了地里的活,等我回来下地爹娘就不会说什么了。”
朱颜点头:“那我跟着你去檀州的事会不会被阻拦?”
她可不想邵远听他娘一哭心一软,就把她一人留在这儿了。
邵远神色有些复杂,眼神却很坚定:“你放心,爹娘会答应的,再说我也不能将你一人放在家里,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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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着你。”
朱颜承认,她很享受邵远对她的维护,可突然说这样的话,不免惹得朱颜的脸又红彤彤的:“睡觉!”
邵远面上带着笑,灭了油灯,钻回被子伸手将身边的人带入了怀里。
身后就是男人结实灼热的胸膛,紧贴在一起难免生出旖旎的心思来,朱颜怕他似昨日放肆,再说身上也不舒服,就扭了扭:“别闹,明天一早你还得和大伯出门去呢。”
然而邵远却只是把她搂在怀里,什么也没做:“睡吧。”
朱颜背靠着他,本来还有些不适,可渐渐的听到了邵远的呼吸声,她也放慢了呼吸,眼皮重地睁不开,就这么睡了过去。
然而她低估了才尝到甜头的男人在这件事上会有多么热烈。
男人抱着她,感受到她僵硬的身体渐渐变地柔软,他却又失了几分睡意,粗糙的手溜进朱颜的小衣肆意起来。
睡得迷迷糊糊的朱颜只感觉有烦人的蚊子在自己身上歇,她拿手挥了挥,那蚊子却换了个地方,于是将手重重的地拍了过去。
拍完以后才忽然想起,现在的季节哪里来的蚊子?
等她发现那蚊子是什么,顿时醒了大半。
可邵远没功夫给她回神的机会,在黑暗里找到她柔美的轮廓,怕牵扯到伤口,有意避开她脸上的疤,找到温软的嘴唇,毫不犹豫亲了下去。
朱颜喉咙里的声音好似小猫轻轻哼了一声,推也推不开,到最后连推开的力气都没,只能任由他胡作非为了。
还好隔壁无人,否则就这样她真是没法子见人了。
忙活半晌,小小的西次屋又亮起了油灯。
邵远浑身是汗,却没空给自己收拾,用提前备好的小半壶水兑热,预备给朱颜先擦洗。
做夫妻才几日,朱颜还有些羞臊,说什么都要支起来自己擦,草草收拾后才又躺下。
邵远就背过身等着她收拾完了,才就着她用过的水清理了一通,将水泼出去后关上门栓,回了床上躺下来,搂住了朱颜。
感受到还没消退,朱颜身子就是一僵。
邵远胸膛里闷笑一声,却更加紧紧抱住她,语气温柔:“睡吧,明儿个还要早起。”
到底是谁害的!朱颜心道。
*
翌日,邵家两兄弟就去了村东渡口等船。
正巧碰见林一和林家三婶,那日的小男娃被林一抱着,见到曾见过的邵远,黑黑的眼睛就一个劲朝他看。
林一和林三婶二人身上都背着包袱,显然是要送林三婶回城里去。
“近大哥,远二哥!”林一远远招呼,“你们也去城里啊?到哪里下?咱们正好做个伴。”
邵近不待见林一,随意点了点头就走开两步。
林一撇了撇嘴,也不放在心上,和邵远说起话来。
“我三婶和书弟要回城里,我送她们回去,在春顺桥下。”林一让林胥书叫人,“这是远二哥,那天你还见过他的新媳妇,不记得了?”
小男娃没说话,抱着林一的脖子不撒手。
林一就笑了笑:“才满两岁,还有些认生,以后大了就好了。”
邵远也不在意,说自己二人在花鸟市渡口下。顺带解释了大哥去给邵堂送夏衣,自己去城里回复檀州修筑城墙的事,若是错过今日,明日就不招了。
村里的人不知情,林一常去城里,自然晓得枣苗街牙行的事。
林一毫不怀疑,只是听后眼前一亮:“这么巧!”
18. 第十八章
原来林三婶回城里后,再过几日会回一趟檀州娘家,让孩子见一见舅父舅母,就算是认了亲,以后不但是林家人也是林三婶娘家认下的外甥。
去檀州没法坐船,只能走陆路骡子或者牛车,虽说世道太平,不过算来算去到底有近一日的路程,孤儿寡母的实在是让人不放心。
可现下春耕忙,林一有心想送,家里的活又脱不开身。正两难时,听到邵远要去檀州,这可不就是巧了!
邵远想也不想就应了:“你嫂子也要去,到时候正好能和三婶做个伴。”
林一顿时眉开眼笑,林三婶也微笑着道了两回谢。
林一又问朱颜去了檀州是专门给他做饭还是要另找工,他送过林三婶几回,那边也多少晓得一些,实在不行,让林家舅伯帮着找找。
邵远本来想着去了还要找牙子,这下林三婶要能帮忙就省了这笔钱,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
林三婶对于朱颜的来历也听说了,她想了想道:“你媳妇会写字,女红若是也不错的话,我可以帮忙寻个合适的事。”
她心里想着,朱颜会识字、还能女红绣活,这样的人不多见,倒是可以问问自己大哥要不要在灯笼坊找个事儿做。
不过她并未提自己娘家,也并未提灯笼坊,只怕朱颜从前那样见过富贵,这下打入泥泞只怕还有别的心思,自己若是大包大揽应下了,到时候又有别的变故……因此还是先应了帮忙,之后再看。
邵远不知林三婶的盘算,只听她愿意帮忙就说:“多谢三婶了。”
这头三人说的热闹,邵近一人站在渡口一旁理也不理。
这时候船来了,船公招呼着搭跳板,邵近冷哼一声先上了船。
邵远知道他在哼什么,可他不为所动,上船后只淡定地和林一林三婶说话。
等林家人在西寺门前面的春顺桥渡口下了,邵近才阴阳怪气道:“爹还没同意你去呢,你就自作主张。老二,自从你娶了媳妇,胆子倒是变肥了不少,二弟妹可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邵远知道有些话和他说,是怎么也说不明白的,干脆闭了口沉默不语。
邵近看他这幅模样也就失了说话的兴趣,哼了一声就作罢。
等下一个渡口便是西寺门,因挨着县衙和县儒学近,这里并不似其他渡口热闹,人头攒动,不过也有不少摊子叫卖,还有搬运的工人来来往往。
兄弟两个下了渡口没心思乱瞧,一心往县学里赶去。
两兄弟脚程快,到县学的时候上午的课还未结束,门房两个小子正闲唠着,看到来找人的是两个泥腿子,眼睛都翘到天上去了。
“没下课呢,等会来!”
邵近就讨好笑:“小兄弟,我们在外头也不像样,不如放我们进去,我就找我三弟的宿房,不乱跑乱窜。”
门房小子却不依:“这会都在学舍,宿房也无人,要是丢了什么缺了什么,我怎么晓得不是你们拿的?”
邵近脸色一黑,这人摆明说他们俩是贼!立刻就要分辨,邵近侧头看外头有人探头探脑,赶紧拉住他:“大哥,别胡来。”
邵近这才反应过来,堵着一口气在胸口。
好容易等到散学,穿着青色儒衣的学子陆续涌出来,有的身后还跟着书童提着书箱,见门口站着两个乡下来的粗衣庄稼汉,不免屡屡侧目。
邵远清楚自己就是侍弄庄稼的人,倒是没什么感觉。邵近却扯了扯身上的衣裳,略有局促。
见已经放学大半,门房才松了口:“这会进去吧。”
邵近“哼”了一声就往里走,邵远赶紧给门房的小哥拱拱手道了谢才跟上去。
学舍就在最里面,途中要经过外面的课堂。
两兄弟穿过去时,有人从窗户里看到,笑道:“看,咱们县学现在也是不一样了,乡下的泥腿子也能进来闲逛了。”
身子如竹挺直,坐在角落里看书的邵堂听到这话,就抬起来头,见是平日里几个以安为谦为首爱玩闹的学子正在闲聊,勾起了课堂未散的其余学子伸头去看,他也抬头望出窗外。
但这会他只看到了两个穿粗布衣的模糊身形拐进了去学舍宿房的后院,身形倒是有点像他两个兄长。
不过他很快就嘲笑自己胡思,这县学里乡下耕读人家出来的学子又不止他一个,怎地就往自己身上想?保不齐是其他人的家里人来了。
于是低下头继续读书。
谁知有人气喘吁吁地来喊:“邵堂,你家里来人了,说是你两个哥哥,这会就在你的宿房里等着你过去呢!”
邵堂脑子“嗡”地一声,他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连怎么站起来都不知道了。
安为谦原本就厌恶邵堂在县学里装清高,在外却又出入妓馆的做派,顿时来了兴致:“邵堂,你兄长们来了,你不去看看?”
向来跟着安为谦厮混的周彦等人也起哄:“对啊,邵学子,之前可从未见过你家里人,也不知道什么事来找你,赶紧去呀!”
其余几个学子大多数皆是如安为谦一般,不是官宦子弟便是士族或是富庶,早就看不惯邵堂的为人,却又有些暗暗嫉妒他学识高于其他人,于是都无心出去吃午饭,起了看热闹的心思纷纷留下。
邵近邵远一路问着人到了学舍,看着门口都一样的宿房,邵远问了一旁路过的一个灰棉衣少年人:“请问学子,邵堂的宿房是哪一间?”
那少年手里提着食盒正要去水房洗碗,看到两人忍不住上下打量,才道:“就在右手第四间。我不是学子,我是来伺候我家公子的书童。不过邵学子入学几年了,还从未看到过家里人来找,你们是他什么人?”
邵近看不惯他那副上下打量人的眼神,抬脚就走。
书童诧异,邵远赶紧抱歉道:“对不住,邵堂是我们三弟,家里有些急事找他。多谢你了。”
邵近率先进了右手边第四间屋子,见里面并不算宽敞,窗户也暗沉。
一架木床,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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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案,书笈随意放在条案一侧,还有一小摞书堆在上头,旁边枯竭的油灯昭示着昨夜的挑灯夜读,甚至有股淡淡的霉味充斥鼻间。
这里头的陈设环境,甚至还不如乡下家里,至少他的西屋有邵母每日打扫,明亮干净,不沾一点灰尘。
邵近扇了扇鼻间,嫌弃地到处看:“这什么味。”
邵远神色一凝,往床铺走过去,发现霉味更重了些,于是皱了眉头:“床铺有霉味,怎么三弟也不晒晒。”
最近春季雨天多,又倒春寒,他只当是邵堂懒得晒,所以才有霉味。
脚下沉重,才跨入自己的宿房,就看到两人正在里头,大哥到处翻看他的东西,二哥则站在屋里劝说大哥别乱动陈设。
“你们,你们怎么来了?”邵堂声音发哑,语气里藏不住的慌张,却极好地掩饰着。
邵近看他一眼,见他依旧是上回回来时的模样并未变化,心里对邵远夫妻俩的话添了几分怀疑,就笑着上前:“三弟,你二哥去回干活的事,爹娘惦记你,所以让我跟着一道来给你送夏衣。”
邵堂这才放了放心,有些不耐烦地接过包袱,“前两日我不是才回去?再说现在天气也还有些凉,需要我会回去,两件衣服有什么好送的。”
看他不耐烦,邵远眉头微微皱起来,“三弟,你怎么说话呢,大哥专程来的,没一句好就算了,还这样说话。”
邵堂看他,“前几年你们也没送过一回,现在装什么好。”
“不是你不让送的?”邵远语气重了些,“这两年我不在家里,若是在,我也是要给你送的,再说家里从未缺过你使钱,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提到这几年,邵堂就没话说了。
邵远都是为了换银子给他用才出去三年,光是看到邵远那没多少肉的手臂,无论是情还是理他都说不出刻薄的话来。
外头有人张望,邵堂就将门关上,三兄弟在屋里说话。
“二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走到桌边把书放下,略理了理那一摞乱糟糟的书,有些别扭地解释:“家里没人来过,也不熟县学里的路,怕招惹了人所以不让来的。”
“鼻子下长着嘴,不熟就不能问?算了算了。”邵远没心思听他说这些,就吸了一口气,面色凝重地问,“三弟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家里?”
提到正题,邵近也看了过来。
“对啊三弟,你二哥可是听到了一些事,若是你不好好说道还自己清白,只怕今日咱们回去,明日爹娘就要来县学里找你说道清楚了。”
“胡说什么!”邵堂几乎是立刻反驳,反应过来自己情绪有些激动,赶紧收了收,“没有的事,我能有什么瞒着你们?”
邵近看他这样,心里也打起鼓来,狐疑问:“三弟,真的没有?”
邵堂摇头:“你们看,我每日不是抄别人的书,就是在学堂里上课,也就是出去吃饭有些逛头,旁的什么时候出去过?”
19. 第十九章
他看向邵远:“二哥,我知道我能有这样安稳读书的日子,光凭爹娘种地是远远不够的,将来上京考试也多要你和大哥帮衬才行,全家人都指望着我,我怎么会去做自毁前程的事?莫非你是听旁人编排我所以来问?”
邵远迟疑地点头:“是,我是听你的那些同窗……”
话还没说完,邵堂就打断了他,“他们那些人!自从我进入这里读书,他们就厌恶我这样的平民学子,偏偏我次次考的比他们好,难保不会生出造谣的事来抹黑我!他们也就算了,你们怎么也信别人不信我?”
外头有人偷窥,甚至还有人起哄:“邵学子,难得你家里来人,不如我请客去外头吃如何?”
“邵学子一顿饭你请得起?别吹牛了!”
“哈哈……”
屋里三兄弟听着这些话,也都沉默了。
好半晌,邵堂攥紧了手里的书抬起头,语气里都是自嘲,“看吧,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让你们来的原因。来了只会跟我一样被人看不起。”
“看分给我的这间屋子,隔壁多十几步便是恭房,夏日里味道熏人难以入眠。再看那被子,冬日里被人泼了水,拿出去晒就会被人扯到地上,所以我干脆不拿出去,只能就这么盖。”
“平日里他们嘲笑我,欺辱我,我都可以不用在意,因为我来此是读书的,以后中举去州学才能狠狠打他们一耳光,才能彻底出了这口气。”邵堂一口气说出了自己心底深处的想法,眼底微润,语气却格外狠恶,“若是我现在受不住,回家去诉苦,你们帮不上忙,反而更加会让我觉得难受,我不要这样窝囊。”
看他这样,邵远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昨日是不是听错了,心里有些懊悔。
邵近赶紧追问要紧事:“三弟,听说你掉到了二甲?”
邵堂解释:“是。不过也是因为这些人欺负的太过,因此我干脆让自己掉到二甲,如此一来他们的戏弄便多少会收敛着些。”
对于邵堂读书上的事,邵近绝不怀疑,试问全升元县还有几个十五岁就能以院案首考中秀才的学子?就连隔壁绿柳村那位举人都还是二十岁才中的秀才,因此只要邵堂如此解释了,邵近就绝不会再多问别的。
至于一甲廪生才有的补贴和六斗米,自然也就有了解释,无需多问。
邵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大哥已经在安抚三弟,堆着笑脸讨好的宽慰他,邵远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左右今年八月秋闱就能见分晓。
邵堂没有留二人出去吃饭,而是直接送他们去了渡口。
邵近笑着招呼:“三弟,旬假的时候你还是多回来住,娘都念叨着你呢。”
回来了才好给朗哥开蒙指点读书上的事,免得还要送到村学里去多花一份钱。
聪慧如邵堂,怎么会不领会大哥的意思,他并未如往常嫌弃厌烦,而是点点头主动说:“我省得了。我下旬回去就给朗哥带只新笔,他年纪小不要使我的旧笔,也不要乱翻我的书和抄本,那些他看不懂,以后到适合的时机我会给他用,等我下次回了给他带本三字经。”
邵近听了哪有不欢喜的,更是殷勤地招呼他不要再送,让他回去。
邵近就斜眼看一声不吭的邵远,幸灾乐祸道:“二弟,这下你还有什么说的?”
光是想想就能猜到,等回了家里,爹娘会怎么做。
叫老二媳妇听到个风言风语就编排老三,老二这个傻不拉几的居然还真信了一个妇人的,这下好,回去后爹娘肯定不会放过老二。
他也可以放心了。
邵远这头闷声不响地听着大哥的数落,绿河村的田间地头里,朱颜也扁着嘴听杨桂花的数落。
“瞧这菜,放这么多的油,家里不过日子啦?”
杨桂花夹起那块肉,又心疼地说,“这块腊肉是我预备过两天吃的,今日就被你切了,还切这么厚的片,真当家里金山银山?你去问问,满村里谁家日日不是吃鸡就是吃肉?真是不会过日子!得亏我三郎的秀才功名免了丝帛税,否则照你这样的吃法,家里的存粮别说交公税,就是自己吃都不够了,赶明儿大家都勒紧裤腰带张嘴喝西北风好了!还整日里下什么地,种什么粮食!”
一旁的莲花和朗哥看着奶满嘴喷着口水,一点也不嫌弃地盯着那块肉看。
还是二婶好啊,自从二婶来家里后,不是喝鸡汤就是吃腊肉,天天都能吃好的,还能吃上糖瓜,虽然要干活,但是糖瓜多好吃啊,比村里来的货郎担子里卖的好吃多了。
朱颜任凭她说,反正不吭声。
只要她吃了肉,被说两句又不会掉块肉,婆婆的数落当做蚊子嗡嗡就好了。
见周围有干活的村民被杨桂花的大嗓门吸引看了过来,周四娘赶紧拦住婆婆:“娘,弟妹从前是汴京里的,不懂这些也属常事,等过两日就不会这样了,您别生气了。”
邵父也咳嗽两声:“别说了,说这些有什么用!”
杨桂花饭吃了一半,话就说了另一半,她看自己说了半晌,这老二媳妇还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顿时气个半死。
带着莲花朗哥回去时,还是没人回来。
朱颜就还是按老规矩,让莲花带自己去山上,她割猪草,莲花带着朗哥采野菜。
莲花什么也没说,反倒是朗哥撅着嘴问:“糖瓜。”
朱颜已经背上背篓拿了刀,莲花提着竹篮子和小锄,看朗哥不情不愿,就问:“朗哥,是不是没有糖瓜你就不帮忙了?”
前几次做事都是用糖瓜引诱,过几日自己要去檀州很久才回,若是还是用糖引诱他反倒会形成依赖,于是朱颜决定换一种方法。
朗哥点点头。
朱颜就蹲了下来,笑着问:“要是我们都走了,朗哥一个人在家里看家可以吗?”
“不行,奶会骂你!”
“那朗哥想不想让奶骂我呢?”
朗哥低头思索了一下,将朱颜和杨桂花放心里比较了很久。
虽然奶很喜欢他,可却很少给他吃鸡吃肉,因为按照奶的说法,鸡要下蛋,蛋要卖钱,而肉也要留给三叔吃。
他年纪小不用读书不用脑子所以不用吃肉,三叔要考试要读书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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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脑子,所以必须吃肉。
尤其是二婶来了之后吃了这么多好的,二婶还专门将两只鸡腿留给了他和姐姐。
而且他偷偷听见爹娘趁他睡觉时说话,奶和爹愿意送他去村学读书,但是却不想出钱,要爹像二叔一样自己正另外挣出来。毕竟怕去了也无用。
可是,明明读书就能吃肉和吃鸡。
到这里,他的心已经偏向了朱颜。
“不想。”朗哥摇摇头,诚实地说。
到底是周四娘生的,性子底色和她像极了。朱颜赞赏地点点头,这次她是诚心诚意的。
“既然如此,帮二婶干活不好吗?”朱颜就说,“等二叔回来,我让他带你去渡口玩。”
有时候,诱惑不一定用糖。
朗哥眼前一亮,平日里爹娘都不许他靠近渡口,现下居然说带他去渡口玩,显然心动了,点点头表示要去帮忙。
说清楚后,一大两小就往山上去。
路上遇到不少村里的人,有的扛着锄头干完活回家吃午饭,有的提着东西路上碰到了,都认识莲花,借着打招呼的时候偷偷看朱颜的长相。
朱颜大大方方地与她们点头,并不躲藏。
山上的路不太好走,比起不习惯走山路的朱颜和年纪还小的朗哥,莲花反倒是走得最平稳的那个。
朱颜夸赞她,莲花就有些不好意思:“二婶,你多走几回也能熟。”
三人往上走,此时已经是下晌时分,但山上的泥还是带了湿润,软鞋底才上去有些松软。
看着两旁浓密的灌木丛,听着头顶时不时传来的鸟鸣,除了感到新鲜,朱颜还有些莫名的不安。
到了熟悉的割猪草地点,在山脚上面一些,约莫百来步的位置,莲花指着不远处茂密处:“那里就是我娘平日里割的地方。”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斜坡,“那儿的长命菜最多,我和朗哥去那边,二婶,你要是有事就喊我一声。”
现下初春里,到处都是杂草野草,倒也不用进山上特别高处去。而长命菜耐久耐燥,生命力极其顽强,到处都是,村民们冬日里也经常采摘回家焯水拌来吃,只是味道不如春日罢了,因此也不必远行采摘。
朱颜点点头,放下背篓,握着镰刀开始割。
从前朱家也住村里,但朱家并未养猪,因此她去山上也就是带着弟妹捡蘑菇采野菜翻笋子之类的,这样的硬体力活还是头一次干。
起初还不太熟练,胳膊老是被长了刺的野草扎,后来稍稍熟练一些,才开始加快了速度割,没一会就塞了半背篓。
趁着喘口气的空档,她回头去看另一侧的小斜坡上,莲花带着朗哥采长命草正起劲,她这才放了心,弯下腰继续割。
虽然猪草是割满了背篓,可她的双臂也被刺扎了不少的印记,甚至还拉了口子,刚才干活不觉得,这会歇下来才觉得火辣辣的疼。
初春的天气,虽说是下晌,可到底是山里凉悠悠,干了半晌朱颜也起了一身的汗。
正要准备起身过去查看莲花那边,却听见莲花大叫一声:“二婶婶,二婶婶!”
20. 第二十章
朱颜吓了一大跳,赶紧过去查看。
却发现是朗哥刚才踏空,这会扭伤了脚,在小斜坡下头躺着直喊疼。
“怎么回事?”
莲花一副要哭的样子:“刚才我都采够了菜,让朗哥别过来了,但他就是不听我的要下两步采那朵最大的,谁知有个软坑被他踩中了,一下子就跌了……”
得知原因后,朱颜并未怪莲花,而是查看起朗哥的伤势来。
“这里痛吗?”她捏了捏已经有些发胀的脚踝。
朗哥“啊”了一声哭了出来:“痛!”
朱颜猜测是扭伤了踝部,这会倒是可以背着他下去,还好他人小,自己能背得动。
不过她正要扶朗哥起来时,朗哥却哀嚎一声,比方才更要撕心裂肺。
“痛,好痛!”朗哥大叫,甚至眼泪鼻涕都掉出来了。
若是站起来喊痛,就是脚踝痛,可还没站起来呢,怎么就喊痛了?朱颜有些疑惑。
却很快反应过来,一定是其他地方有隐形伤,毕竟从高处滚下来,人又小,有其他伤也合理。
她仔细查看朗哥的背部和腰部,只怕是他刮伤了哪里,谁知朗哥明白了她的意思,直接指着自己的膝盖:“二婶,我这里痛!”
朱颜看了下他的膝盖,发现并未有什么伤口。
可看朗哥的表情却并非是夸张。
小孩子的病痛是藏不住的。
莲花紧张地快要哭了,要是奶回来了看到这样,一定不会放过她的,于是赶紧问:“二婶,咱们怎么办啊?要不要带朗哥去看大夫?”
“当然要看。”朱颜查看了朗哥的膝盖,发现自己捏一下,朗哥就痛苦地大叫一声,这显然比脚踝处的痛更明显,于是言简意赅下了决断,“但是不能挪动他,否则很危险。莲花,你在这里守着朗哥,我去找人找东西来抬他下山,再去看郎中。”
“啊,我?”莲花恐惧地看了四周一眼。
这山里平时有娘带她来也就罢了,现在让她一个人在这儿,虽然有个朗哥,离村子也不算远,可要是碰上个什么人或是野兽……
朱颜看她害怕,再道:“既如此,你去请人来帮忙,我在这儿守着朗哥,只是你的动作一定要快,否则朗哥的腿只怕会有损伤。”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朗哥应该是膝关节韧带撕裂。
之前在汴京勋爵府里伺候的时候,府里的三公子便是蹴鞠时摔伤了此处,当然当时来得是宫里的太医,看了伤情后不但开了药方,还好似现代医学一样给打了夹板,只是没有石膏板这样好的东西罢了。
朗哥的情况像极了那时候的情形,就绿河村这条件是远远比不上太医的,若是时间上还不能及时请来郎中,朗哥会吃苦不说,还会影响腿部的恢复,他还这么小,若是腿脚上缺了,只怕以后不知要遭受多少白眼嘲笑。
莲花点点头,起身就要走。
可想到自己人小腿短,肯定不如二婶走得快,于是强忍着心中的害怕,主动换朱颜去:“二婶,你比我走得快,还是你去,我就在这儿等着你。”
看她明显一副有些害怕,可强撑着的样子,朱颜没有婆婆妈妈,点点头给了一个坚定的眼神鼓励她:“莲花你别怕,我很快就叫人来。”
村子这头,邵近两兄弟才下了村东渡口,沿着河边走。
就有洗衣裳的妇人招呼:“二郎,你那个媳妇真是从汴京来的?我瞧着也是个勤快人,还带着两个孩子上山去割猪草挖野菜了,一点也不像汴京来的,看着细皮嫩肉的还能干活,你可有福气咯!”
也不知道是打趣还是其他,邵远只是客气地点点头,邵近却没好气:“我们就是田里刨食的庶民,她就是皇城里来的公主,嫁给我二弟也得干活喂猪。”
那妇人听邵近话里有话,也不知这火气是冲谁发,撇嘴冷哼了一声。
兄弟俩回了家里,还没进家门,就看到有人一前一后抬着人往这边来,后头跟着哭得眼睛发红的莲花。
瞧着是从山上的方向下来。
走近了看,是住在山脚下的王家兄弟,家里也有地,不过平时都以打猎为生,经常进山。
“你们俩在家呢!”王大郎气喘吁吁地走在前面,“瞧你家的娃,在山上跌了,你家二媳妇跑来找人帮忙,好在我兄弟俩正好在家,否则两个孩子在山上还不知道怎么办了。快快,别说其他的,先把孩子送到床上躺着。”
邵近看到王家兄弟抬着的居然自己儿子,顿时愕然。
才上近前,朗哥一偏头见了亲爹,就哀嚎一声:“爹,我好痛!”
“爹,朗哥踩了空,摔了脚——”莲花不敢看亲爹的脸色,躲在后面小声地补充。
“你哪里痛?”邵近吓得脸色都白了,没空骂莲花,也不敢接手抱,只能和邵远一道帮着王家兄弟把朗哥从抬人的板子慢慢挪到了床上。
整个过程中朗哥不停地哭嚎,也不知是哪里疼,反正就是难受极了。
做完后,邵远便赶紧问:“多谢王大哥王二哥,既然是我娘子找的你们帮忙,那她人呢?”
王大郎说:“你娘子说,朗哥是伤到了膝骨,须得赶紧医治,否则只怕会坏。因此请我们先去抬了你家朗哥,她自己已经赶路去隔壁村找郎中了。”
邵近看到自己儿子居然这样了,朱颜居然跑得不见人影,还把两个孩子自己丢在山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尤其是看到一旁的邵远,立刻劈头盖脸不留情面地冲他发脾气,“她肯定是怕责难,说是去找大夫,其实丢下朗哥和莲花跑了!为这样的贱人你还跟爹娘对着干,还污蔑老三,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邵远心已经飞到隔壁村去,恨不能立刻就去,可王家兄弟在,他不能任由大哥张嘴乱说,只好留下来解释:“大哥,颜娘是去隔壁村找郎中了,她不可能跑。”
瞧邵近指责邵远,王家兄弟面面相觑。
王二郎有心劝两句,可王大郎却眼神示意他不要多事,两人说着就告辞回去。
邵远看大哥已经听不进去了,也就无心跟他再解释下去,于是借口送王家兄弟,顺带赶路去隔壁村找朱颜。
等到邵父邵母及周四娘干完活回家,瞧见这架势,又听了邵近的一通告状,邵父邵母的脸色简直难看至极。
杨桂花更是破口大骂起来,引得周围四邻都出来看热闹。
“杨大嫂,你家二儿媳妇怎么了?”
“我听着说是丢下老大的两个孩子跑了?”
“那不能吧,看着人挺和气的,虽说伤了脸,可是个斯文白净的小娘子,方才出门碰见还和我说话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的晓得她人不坏?只怕是要把两个娃送到山上去喂野狼呢。”
“没那么邪乎,我看她就是想跑,毕竟是买回来的,不比别家正经聘来的好——”
说话的是隔壁刘大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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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称刘大婶,这位起先就想将自己那穷得裤子都穿不起的远方侄女说给邵远。
但即便女方条件如此,可依然问邵家要六两银子、两只鸭两只鹅外加两匹葛布。
气得杨桂花和刘大婶对骂了一场,直啐对方脸皮厚,瞧她那侄女脸上的黑斑,家里穷的那样想必也没什么嫁妆,直接揭破那两匹葛布只怕就是她刘大婶要,借着名头拔毛而已,气得刘大婶羞地直跺脚。
两家也就此结了仇。
尤其是看到杨桂花给邵远买了个媳妇回来,更是日日诅咒,这下似乎是起效了,看到杨桂花气个半死,心里舒坦的紧。
邵父赶紧斥了一声:“还不回来,你还嫌不够丢人!”
进了屋又问:“老二怎么还不回来!”
邵近看了眼抱着朗哥默默流泪的妻子,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没好气地说:“他媳妇做出这种事,只怕老二也没脸回来!”
随后就将今日去县学的事一一说来,气得邵父火气上涌,杨桂花更是捶着胸口直喊冤孽二字。
邵近就赶紧道:“爹,你不觉得自从老二从劳兵营里回来就变了一个人似的?尤其是娘给他买回来的这个媳妇,看着就妖里妖气的,才几日就勾得老二迷了心窍!按照往日,老二怎么可能做出污蔑三弟的事来!”
若是朱颜在这,又要忍不住直叹气了。邵近一个当大哥的,光是称呼上就区别于两个弟弟,一个喊老二,一个喊三弟。
不想着团结一致,反而处处给邵父邵母上眼药,挑拨是非,真是蠢到家了!
邵父怒到极致,看着长子气愤的脸和孙儿的喊痛声,他反倒长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当初抱这个孩子回来到底是对还是错。
——
隔壁绿柳村距离绿河村约莫七八里左右,普通农户人家走半个时辰就到,但朱颜自从被当做丫鬟卖了以后还未走过这样久这样远。
加上这里的土路并非一路平整,下过雨后,除了不少的石块,还有一些坑洼,她的鞋子和裙角很快就染上一层厚厚的泥水。
口干舌燥还脚疼,可心里想着朗哥的伤势,她不敢歇脚,也只能忍着,只怕自己歇下就不想再走了。
不认识路,只能边走边问道两边田地里干活的村民,好确认自己并未走错。
好不容易找到了绿柳村的钱郎中家里,却得知他出门去看诊了。
这几个村里唯有这么一个郎中,朱颜只能等着。钱大婶看朱颜的样子想必是走了远路来的,见她唇都干起皮了,好心让自家闺女给她端来水让她边喝边等。
钱大婶正做着晚饭,瞧她喝水不似村里人,明明口渴却还忍着慢慢一点一点喝,心里生了好奇就在灶房里一譬揉面一譬打量她。
细看之下见她肤白容色好,却被右脸的一道疤给破坏了,看着就不像村里的女孩子,也不知是哪里来的。
好在钱郎中去的是本村一户人家,没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听说有孩子摔伤了,还伤到膝骨,钱郎中水都不等喝一口,找了治疗的相关物件提上药箱就跟着朱颜要走。
钱大婶就给丈夫塞了两个刚做好的饼,又给了朱颜两个:“你一个人跑这么远想必也腹中饥饿,回去只怕天都要黑了,吃两个垫垫。”
朱颜连连道谢。
才出门就见一架骡车在外头等着。
朱颜诧异,抬头一瞧,牵着缰绳的冲自己笑的不是邵远又是谁?
21. 第二十一章
有那么一瞬间朱颜很想扑上去哭一场。
她明明不是这么软弱的人。因此再冲动,她也忍住了。
邵远面上像是带了笑,却又好像没笑,下了骡车与钱郎中拱手:“我娘子来给您添麻烦了,得知她先一步来,我就赶紧去借了车。好在是赶上了,也能给您省脚力。”
从这里回绿河村一路不好走,再加上下雨,想必过不了一会天就会彻底暗下来,若是用腿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到。
钱郎中就呵呵捋须笑:“原来是你的媳妇,倒是个不错的小娘子。记得你小时候发高热那回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一转眼你都成亲了。”
“可你不是才从淳州回来?怎地就有孩子?”
淳州官府招劳工的事几乎人人都晓得,招到绿柳村时,无一人报名,衙差就拿邵远做了例子:“若是危险,隔壁村邵家二郎也不会报名了,再说给的酬银高,若是去三年,回来就能置二三十亩地,还能余彩帛礼娶个媳妇过好日子,如何不好?”
最后还真说得两个自小没爹妈靠村里东家一口西家一碗养大的兄弟俩动了心,就摁了手印跟着衙差去了。
只是前几日回来时,去时两个人,回来时却只剩下老二。
沉默寡言着回了早已四面透风还垮了房顶的老屋,请了人修缮不说,还花大价钱给兄长置办丧事。
等到哭丧的时候,旁人问了他才哇一声大哭出来,说大哥为了救他,被落石给砸死了。
可见有多凶险。
“是我大哥的孩子。”邵远简短解释,丝毫没将淳州的事放在心上,“去山上摘野菜踩空摔了,您请上车,边走边说。”
钱郎中诧异地“哦”了一声,上下打量浑身泥泞的朱颜一眼,顿时有些赞赏:“你这个媳妇的确不错,看着人娇气,却能走这么远的路来请我。”
邵远将钱郎中扶上车,又扶了朱颜。
二人对视一瞬,他见朱颜面颊冷白,不似平日红润,又摸到她身上衣裳湿润,便猜到是方才的她并未停半步,是顶着细雨赶的路。
想到大哥的责怪,待会回去还有爹娘的冷眼,邵远心里难受,就将身上的外衫脱下来给她穿上。
朱颜要还给他,邵远却制止,“坐好别动。”难得的霸道。
原本还要说话的朱颜才反应过来旁边还坐着个钱郎中,于是低着头坐在他身后不说话了。
将手里的两个饼分了他一个,自己捏着剩余那个吃了起来。
想也知道回去后会怎么样,吃饱了才有力气。
钱郎中始终笑眯眯的不语。
邵远的驾车技术不错,一路上颠簸坑洼都被他绕开,朱颜被他的衣裳裹住,望着他的厚实背影,也渐渐放松安心了下来。
一路无话,三人回到了邵家。
邵远怕朱颜就这么回去受责难,也来不及还车,反正待会看完了还要送钱郎中回去,就把骡子带车拴到门外边,自己带着钱郎中进了屋。
原本屋里低沉一片,还是周四娘最先看到钱郎中来了,赶紧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招呼:“郎中,您可算来了,请快看看我儿吧!”
钱郎中被请去东屋问诊,邵远同朱颜进门来,被迫面对三双眼睛。
这三双眼睛里有愤怒、有审视、有厌恶、有后悔,唯独没有关切。
“说什么去请郎中,只怕是怕被追责,因此躲了出去吧?”杨桂花毫不客气,吊着眼劈头盖脸骂过来,“我当初看中你把你买回来,真是瞎了眼!你这个扫把星!要不是你,老二会被你勾成这样?如今连自己爹娘都忤逆,你祸害了一个还不够,还撺掇老二编排自己弟弟,连朗哥也被你害!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朱颜立刻想解释。
谁知邵近先一步打断她,黑着脸瞪着朱颜,“你别想狡辩!自从你来了,家里就祸事不断,你是留不得了,说吧,你自己走还是我们赶你走!”
杨桂花急忙补充,“走也要把我那五两银子还给我!”
朱颜:“其实我今日……”
“咳咳!”邵父一譬敲着烟锅,一譬咳嗽后发话,“什么都别说了。老大说得不错,你来之前家里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你来了后就是非不断,实在是不好留你了。索性你现在是自由身,至于那五两银子……就罢了。”
邵父心里想着,若是闹大了丢脸的是自己,那钱就当打水漂好了。
朱颜接连被打断,心里有股邪火发不出来。
无奈暗道,还真是一家子,这是一句话也不打算让她说了。
“凭什么不还银子!”杨桂花不满地瞪眼,“那可是我拿出去的钱,她既没干田地的活,家里的活也没干几日,鸡还吃了两只,这些我都没给她算!”
“行了!”邵父发了火,“这会是说这个的时候?”
邵父眼风无意扫见一只默不作声的邵远,心里有些异样,只拿眼看他,“老二,你想说什么就说,别说我们没支应你一声。”
若不是家里还需要老二挣钱和种地供应老三读书,他是绝不会主动招呼这一声,因此语气很是僵硬。
邵远被点名,才抬头看他:“爹,您这是什么意思?要赶我媳妇走?”
他语气奇怪,似乎要发火,可偏偏神情很是平静。
邵父对于他这样的神情语气有些感到不快,语气下意识就重了些:“你这是质疑老子的意思?”
邵远就说:“既然是爹的意思,我没什么好说的。但我和颜娘已经是夫妻了,爹要赶她走,也就是赶我走。”
“若是村里人问起来,爹要如实说才行,别让我和颜娘莫名背上不孝的污名。”
邵父脸色一变,“腾”一下站了起来,盯着邵远说:“你真要为了她忤逆你爹娘?还是你大了翅膀硬了,生出了想分家单过的心思,所以才弄得家里不安生?”
谁家儿子要是先提出分家单过,在村子里就能和“不孝”俩字一辈子挂上,人说起都是戳脊梁骨的。
邵父不相信邵远早就存了这样的心。
他很了解这个养子,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如此想,只有可能是朱颜来后才在背后撺掇的。
毕竟这么大了才娶媳妇,睡了两觉被女人迷了心说出几句糊涂话来也不奇怪。
他就压下火气,好言好语劝:“要是你觉得舍不下新媳妇,等过两日朗哥好了,让你娘再给你看门亲事,这次找个好门户的闺女,好好的办亲事热闹,不委屈你。”
娶村里或是隔壁村人户的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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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肯定会花用一些,笼统算算至少约莫十几两银子。
不过如今用的钱左右到时候都能被邵远挣回来,当下割肉花点钱安抚他也不算什么。
邵父心里盘算的好。
可邵远却没有面露喜色,也没打算迎合他的意思,“爹,我没说过要再娶媳妇,我的媳妇就是颜娘,换不了别人。”
邵父冷不丁被他呛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反倒是杨桂花听明白了,顿时阴阳怪气起来,“听见没,这就是你抱回来的好儿子!咱们邵家把他养到这么高壮了,就不听爹娘的话了。”
“到底是养的不如生的亲,咱们给别人养儿子,反倒头还落不下一句好话!该!叫我贱,当年非得接这个烫手的活!”
邵近跟着拱火,“还把主意打到三弟身上了,只怕是想利用三弟作文章呢!”
邵堂向来是邵父邵母的心头肉,话赶话到这,邵父也忍不住了:“老二,你虽不是我亲生的儿子,可到底是在这个家里长大的,你怎么能打你三弟的主意作怪?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真是后悔当年抱你回来,早知道该找户人家将你送出去,也算是我尽了心……”
朱颜一直观察着邵远,见无论说什么他都并不算反应激烈,可唯独听到邵父说这句话,他终于脸色白了几分。
果然还得是最亲近在乎的人,才晓得刀子往哪里捅最让人疼。
看着邵远高大却又格外孤寂的身形,朱颜抿抿唇,觉得自己应该替他说两句话,若是不然,他真是太可怜了。
然而正想张口,周四娘忽然闯了进来,一屋子人除了背对门的邵远,都朝她看过去。
周四娘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邵近没好气地说:“有事说事!”
周四娘就赶紧说:“钱郎中看完了,说是请爹过去。”
邵父不耽搁,立刻起身过去,其他人也跟着出去。
朱颜凑近,拉了拉邵远的袖子,“没事吧?”
邵远脸色惨白,僵硬地摇摇头。唯独神情从方才的愧疚渐渐转变为了一丝坚定。
随后两人也跟着出去听钱郎中怎么说。
人多,加上朗哥方才因为哭累睡着了,钱郎中就从东屋出来,留了莲花在屋里守着,在院坝里和众人说话。
附近几个村都只有这一个郎中,谁家头疼脑热的都靠钱郎中,因此邵父不敢怠慢,就请他去堂屋坐下吃茶。
钱郎中看了看天色,已经是要黑了,就摆了摆手,“不必了,我说完还要回家去,吃茶耽误事。”
饶是如此,周四娘还是细心地端来了水请钱郎中吃。
钱郎中吃了水,将病情以邵家人能听懂的话说了出来:“就是扭到了脚踝,加之孩子太小,膝骨等本就没长好长全,摔得重了些,也就将膝骨内里的筋给摔裂了。”
“我方才已经给他施了针,用小棍上了夹板,也教了孩子娘推揉手法,只要让孩子少走动,过三四个月就好了。另若是能去城里抓两副桃红四物汤外洗,则好的更快。”
说着看了朱颜一眼,补充道,“还好你家二儿媳妇及时查看了情形,又赶了这么远的路来请我,否则这孩子的腿要耽搁医治不说,还得多花钱。”
这话一出,说得几人都是愕然。
22. 第二十二章
“可,可他膝骨那里都肿的这样高!”邵近比划着说,“刚才看了,还起了好大的淤斑!他还喊痛!”
“小孩当然不知道哪里痛。不信你待会问问,问他哪里疼,他说不定还会指着肚子说疼。”钱郎中就笑了起来。
钱郎中是个风趣的人,平日里问诊为了病人的情绪,缓和家属担忧,也会说这些轻松的话,可今日除了他,其他人神色各异,根本笑不出来。
看邵家人神色古怪,钱郎中咂摸出点意思来,却并不想掺合别人家的事,于是开了桃红四物汤的方子,收了诊金就要走。
邵父还记得维持体面,却不好再使唤邵远,于是支了脸色难看的长子送郎中回去。
借来的骡车就拴在外头,邵近请了钱郎中上车送他回隔壁村,一路上却一人赶车,一人闭目养神,并无二话。
钱郎中走后,邵父对邵远说:“你跟我来。”
邵家又是请郎中又是关门说事,惹得不少人议论纷纷。
本来都要散了,方才邵近送钱郎中出去,也不知是丢了魂,还是有那么一丝丝错怪后的心虚,总之门忘记关了,又都聚了过来。
朱颜瞥眼外头是不少看热闹的乡邻,回头就发现杨桂花既古怪却又有些恶狠瞪自己的眼神。
她心头一笑,动作极快地往前两步,赶在邵氏父子进门前冲邵父跪了下去,跪下就立刻大喊。
“爹,娘,你们别再骂二郎了,他怕冲撞你们愣是什么都不说,他就是个闷头属牛的!带孩子去山上挖野菜是我的主意,朗哥摔了也是我的错,怪我忙着割猪草没看顾好,方才去隔壁村请郎中也是情急之下我自作主张去的……和二郎无关,他下晌才从城里回来,什么都不晓得,你们属实是错怪他了!媳妇求您别把他赶出家门,要走也是我走!”说着嘤嘤哭道,“我走就是,我这就走!”
喊声大得教外头乡邻都听得清楚,一副受了天大委屈却又要维护丈夫的可怜小媳妇模样。
本来她就生的肤白貌好,即使是脸上有疤,当下在这乡下村户眼中,也算是给她添了两分娇弱,反倒更加可信了。
尤其是对面站着杨桂花这样的撒泼好手,看热闹的人渐渐口风就偏向了朱颜。
“看看,这杨桂花还是人嘛,平时在村里横也就罢,这么好的儿媳妇都被她欺负成这样了!”
“可不是,”刘大婶磕着瓜子撇嘴笑拱火。
对于给杨桂花添堵的事她一贯热衷,平日在河边洗衣时就没少说。这会见了好戏,还能不说,恐怕得憋死她,赶紧接茬说,“还好没把我娘家那侄女儿嫁到邵家来,否则只怕是后悔都没地方哭去。”
旁人不买她账,就笑:“就你那侄女,脸上碗口大的黑斑,能有人家要就不错了,还配邵二郎,只怕是梦里娶媳妇——白日里没醒呢!”
刘大婶瞪那人,瓜子壳吐得连声,“呸呸呸,什么碗口大的黑斑,别胡说八道,顶多也就是枣儿那么大!”
一群人趴墙头的趴墙头,凑门口的凑门口,却都一起哄笑起来。
还有个年轻汉子嫌看热闹事不大,笑嘻嘻地说:“小娘子,我还没娶媳妇呢,要是邵家对你不好,你就到我家里来,山珍海味没有,吃饱穿暖不用你下地我是拍胸保证的!而且我早就死了老子娘,也不会有恶公公恶婆婆给你穿小鞋,你放心吧!”
旁人再呛笑道:“得了吧,王六,你是没老子娘也没媳妇,可你有两个娃等着喊娘呢!”
被揭了短的王六却也不羞臊,只嘿嘿笑:“这可是好事,过门不用她生就有现成的两个娃,多好?”
邵父听着这些人胡说八道个没完,越听越是黑沉了脸,看了朱颜一眼,想给她递个眼色,谁知朱颜低着头抹泪根本不抬头。
邵父长吸一口气,脸色难看,可语气却放缓了些:“老二媳妇,我不是要责怪老二,只是有些事要问问清楚。你放心,我也不会赶你走,你可是去里正那里登过户籍,不光我,这个家里谁也赶不走你。”
见杨桂花傻站在一旁没了平时的泼辣劲,邵父咳嗽一声,低声斥:“不去关了门,还嫌不够丢脸?”
杨桂花咬碎了一口老牙,恨不能叼了朱颜身上的一块肉下来才解恨,此时却也晓得什么事要紧,赶紧拿一瓢水冲外面泼。
站在最前头吃瓜,因而来不及躲闪的刘大婶裙角被泼了点水,顿时扯嗓子叫起来:“杨桂花!这可是我闺女才给我做的衣裳!”
杨桂花笑了一声,阴阳怪气,“谁叫你要站在我家门前?活该!”
说罢关上了大门。
没热闹看,众人都散了,刘大婶抖了抖裙子,气不打一处来,只能对着邵家的门狠狠啐了一口才解气走了。
邵父回了堂屋,朱颜趁机问:“会没事吗?”
邵远此时已经对所有人都失望透顶,他看着唯独始终和自己站在一边的朱颜。
明明她身上这样狼狈,明明她也受了责难,可她此时还在关切他——他也晓得方才她那一通是为了在乡邻面前将今日的事抖个清楚,好叫爹娘日后不能在村里散播他的坏话。
他都晓得。
他对上她关切的眼神,露出一个浅淡却令人安心的笑容来:“放心。”
看着朱颜回了西次屋,邵父的声音在堂屋里叫:“还不快进来!”
邵远吐出一口气,抬步进了堂屋。
朱颜回了屋子,看着自己一身的泥泞,她虽然累极了可使在是没劲儿清理,于是干脆将衣裳都脱了个干净丢在门内边的小筐里——那是她专程用来装邵远干活用的脏衣服,没想到他没用上,自己倒先用上了。
换上干净的小衣和裤子,她才感觉舒适不少,不过也不想去灶房烧水,于是就这么上了床闭上眼睛休息。
也不知道邵远怎么样了,邵父看上去好像气很大。
自己说那一通对外有用,可保不齐也会激怒邵父。
邵母再从旁添油加醋,他一个人能招架得住吗?
朱颜脑子里想象着,担心着,却困倦极了,抵抗不住慢慢睡了过去。
再醒时,已经四下寂静,夜色幽深。
邵远进屋点了灯,看朱颜睡着,还露出一条藕臂在外头晃人眼睛,他没心思那事,可眼睛看到了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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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了动唇,默默给她将臂塞进了被子。
手轻脚轻地窸窸窣窣换了一身衣裳,回头却见朱颜已经抱着被子坐起来看着他。
知道她想问什么,便上了床将她揽在怀里。
温热在怀,邵远才感那颗冰凉的心暖了许多。
二人互拥无话,只有沉闷的呼吸声间接响起。
不多时,外面起了点夜冷风,吹得窗户微微响。
朱颜似乎感受到他的难受和痛苦,并不催问,只将脸贴在他胸口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眼睛看着桌子掉了一角的那块地方。
等到呼吸次数近百次后,终于等到他开口了。
“颜娘,你恨不恨你爹你娘?”
朱颜一愣,没想到他居然提这个,她仔细回想恨与不恨的界限,半晌才回答他:“不恨。”
“为何不恨?”
“为何要恨?”朱颜反问,“他们生养我到九岁,艰难时候将我卖了就算是我已经还报了生养之恩,更别提后来我还托人带钱给弟妹——我已经还清了,他们也得了回报,两边都皆大欢喜。”
“更何况恨最无用。”
朱颜从不恨人。
在现代社会上学时被人霸凌过,工作后被领导穿过小鞋,家里还催婚催生娃到有些病态。
旁人或许暗地里恶狠狠地辱骂企图用于自毁前程来报复,但她却并不如此。她努力读书,努力工作,上好大学,即便工作不是最好,只有内卷自己将工作超标完成让所有人挑不出刺,过年回家时给父母拿红包买礼物借此说出自己不想结婚,还想两年拼事业的愿景。
咳,虽然卷到自己猝死在工位前,因而才到了这一切都纯自然的古代。
不过还是那句话,与其因恨人毁己,不如朝前看。
邵远被她略带冷漠的话给刺痛了心。
他沉默片刻,问:“若是有一日我们翻了脸,你也会这样和我划清界限吗?”
“会。”朱颜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人活一辈子,也就几十年,我不想为了谁耽误,若有一日你不值得我信任,我将再也不会和你有牵连。”
“不过,那是之后的事,还是不一定会发生的事,所以你大可不必胡思乱想。如今你是我的丈夫,你应该想的是去檀州的事,去了咱们住哪儿?锅具是赁还是买?要不要备些什么东西?”
只要有钱,买是最好。但无钱之下,以低廉价格赁来是最好的,他们现在手里紧,没进项之前还是能省则省。
朱颜岔开话题,心里认真的盘算着。
邵远方才还很失落,但听她说这些,顿时就眼角泛酸,想要哭。
好在他忍住了。
定然是老天爷看他过得太苦了,因此将她送到他身边来。
他抓住了朱颜算钱的手指,将她的手牢牢地、紧紧地抓在自己的大掌中,道:“不用算了,爹给了我盘缠,有一两,够咱们两个月赁房和吃喝的了。”
他一只手抓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在她肩臂上的细腻肌肤摩挲,却不带一点别的意思。
她还是瘦了些,要多吃些多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