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写过一本关于你的书》
1. 第 1 章
婚礼那天,暗恋十年的人向我走来。
-
“受强对流云团影响,我市今日将迎来持续性暴雨……”
昏昏欲睡的午后,公交车的电视上正在播报天气,天色眨眼之间暗下来,乌云掩住城市的口鼻,雷电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梁蜚没有带伞,她把附中的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放到书包夹层,生怕弄折了一个角,一路上,看了又看,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而后,她在雷声里竖起耳朵,坐姿笔挺地等公交车报站。
六月刚刚结束中考,她从一所犄角旮旯的初中考上市重点,她很高兴,出成绩的时候高兴了一次,今天拿到录取通知书就又高兴了一次。
她想,爸爸应该也会高兴的吧?
考上好高中,就一只脚迈进了好大学,只要给她一点时间长大,她会让日子好起来的。
公交车报站,梁蜚下车。
楼挨着楼的城中村,阴雨天也像黑夜,她一边走,一边闪身躲过飞驰而过的电瓶车。
巷子口的西瓜摊即将收摊,她走过了,又退回来:“叔叔,麻烦您给我挑一个最大最甜的西瓜。”
应该是这样的吧?寻常人家的孩子考了好成绩,会一家人坐在一起,吹着电风扇,吃好吃的东西。
梁蜚拎着十几斤的西瓜,脚步轻快,脑袋已经把西瓜切开分给家里人品尝,脑海里有一副画面,是爸爸妈妈和她坐在一起,夸夸她的成绩,再吃一口西瓜。
几声闷雷炸响在耳膜,脑海里的画面散去,梁蜚快步往家里走,暴雨在身后落下,淋湿她的后背。
只是没想到,门里有更让人惊心的雷、和更让人无法呼吸的雨。
母亲的哭声像一道闪电划过她的脑海,大脑空白一片,手里的西瓜掉到地上,她好像也跟着四分五裂,视网膜上,触目惊心的红色正在流淌。
门开了一道缝,她在缝隙里对上母亲惊恐的双眼。
她是人,不是牲畜,人应该直立行走,可是此时她被拖拽在地上,努力想用四肢爬出家门。
梁蜚转身就跑,把恐惧、震惊甩在身后。
她跑到认识的奶奶家,几步路就浑身湿透,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我可以借一下电话吗?”
听筒那边,是一道干燥的嗓音:“您好,这里是110。”
梁蜚报出地址,脑袋里都是四肢并用爬行的妈妈,电话挂断的前几秒,她终于忍不住,哭着说:“你们的车能不能快点开?我妈妈要被我爸爸打死了……”
小时候,梁蜚很羡慕班里的小朋友,她们的妈妈爸爸会在周末、在寒假暑假,带她们出去玩,飞机、高铁又或者私家车。
就算没有车,就算没有钱,坐在妈妈爸爸的自行车后座,去菜市场买糖葫芦她也会把这段行程、当做是出游,她也会很开心。
可是,从来没有,哪怕一次。
而在这个暴雨似乎永远不会停的雨天,他们一家第一次一起坐车。
警车先是开到医院,女警陪同梁蜚的妈妈进行伤口处理和伤情鉴定,出于对小孩子的保护心理,她们不让梁蜚跟着。
梁蜚一路上紧紧攥着妈妈的手,冷掉的血都被妈妈的眼泪烫热了,妈妈的眼泪进入她的身体,变成一道道鲜血淋漓的伤。
从医院到派出所,妈妈去做笔录,她坐在那,空白一片的大脑里,慢慢有一片红色晕染开,是碎掉的西瓜,还是妈妈的伤口,她已经分不清。
脑袋里有个声音,机械般重复着:待会爸爸回家,我会变成西瓜。
警察给她递了干净的毛巾,又倒了杯热水,让她不要害怕。
她伸手接,冰凉的手指适应不了滚烫的温度,重新拥有知觉一般被吓了一跳。
低头才见自己的拖鞋只穿了一只,而她浑然未觉。
她的头发被雨淋得一绺一绺,长裤的裤脚上是不规则的泥点子,派出所干净的地板上,还有我留下的黑色的、沾着泥水的脚印——脚印一只是拖鞋的,一只是光着的脚的。
如此滑稽,如此邋遢,如此糟糕。
如此的,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如果被打的那个人是她就好了。
那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死掉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旁边的女警察突然看向某处。
“鹤宁来了啊。”
“嗯,阿姨好。”
“高中快开学了吧?”
“是,今天刚领通知书。”
“如果你妈妈知道,一定非常骄傲。”
良久的沉默之后,梁蜚听见一句尾音带着哽咽的:“节哀。”
她是直到这一刻才抬头的。
她很恶毒,很恶毒地想知道“节哀”的“哀”是什么“哀”。
很恶毒地想,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暴雨天气报警抓自己亲生父亲的我更惨的人吗?
而后,她看到了那个一身黑的男生。
他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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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显得身上的黑似墨、也像这暴雨天让人喘不过气,十六七岁的少年,整个人透着一种安静的颓丧。
下个瞬间,两人的视线对上。
男生抬眸,目光清淡,她努力地把腿贴着椅子,她的脚掌脏得要命,她想把自己藏起来,这样就不会被人看到只穿了一只鞋。
或许察觉他在看自己,警察低声说:“跟你一样大的小姑娘,报警抓了自己家暴的爸爸,也是个勇敢的小战士呢。”
梁蜚垂着脑袋,鼻子泛酸,她才不是什么小战士,她连自己的妈妈都保护不了。
她的眼角余光瞥见,警察搬起一个纸箱交到他手上:“我们前段时间搬办公室,收拾出以前赵队在这当所长留下的工作笔记,想来想去,还是给你留个纪念……”
男生的声音,始终没有半分起伏,在梁蜚看来,已经冷静到冷血的地步:“谢谢阿姨。”
可在他转身的瞬间,她却看到他通红的眼眶。
直到他转身离开,那双通红的眼睛,还印在她的视网膜上。
在这个暴雨天气,他们相遇。
她是为了报案救自己的妈妈。
他是为了来领回妈妈的遗物。
可她却在他出现的第一刻,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他。
对不起。
梁蜚在心里,看着那双快要流泪的眼睛说。
派出所的门再次被推开。
梁蜚抬头,只见刚才离开的男生手里拎着袋子,走了进来。
他走到她的面前,但她并不认为他是找她的,因为她根本不认识他。
“同学。”
“我吗?”
梁蜚猜,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很呆,脑袋里仍充斥吼叫、痛哭和拳头砸在身上的声音,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处在惊恐之中。
男生点头,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她。
她的手脚好像也不是自己的了,他递给她,她接过来,不明所以,麻木而机械。
而后看到,里面是一双崭新的拖鞋。
或许不合脚,但是干干净净的拖鞋。
极力忍着哭的眼睛,突然就变得酸涩。
梁蜚嘴唇紧紧抿着,因为愧疚,不知所措。
她抬起头,外面的雨明明没有停,他的身上却仿佛笼罩着大片大片的日光。
后来的很多很多年,他的身上都带着这片日光。
站在她的回忆里,站在她慌张无措的十六岁,熠熠生辉。
2. 第 2 章
伤情鉴定出来了,拘留十日,罚款五百元。
梁蜚搜索,家暴量刑的标准,重伤的标准,甚至是如何才能重伤,这样才能把他抓起来。
可是,她只有十六岁,她除了害怕,什么都做不了。
她握住妈妈的手,说,我们逃跑吧,我们不要再跟他住在一起了。
妈妈哭红的眼睛浮肿着,问她,我们能去哪里呢?钱都被你爸爸输干净了啊……
高中马上就要开学了,等她住校了,妈妈怎么办?
会不会某一天推开家门,家里的妈妈已经不能说话、没有呼吸?
黑暗中,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刀正在磨,等时间到了,就会落下来。
有时候她迷迷糊糊睡着,耳边依稀响起打砸声、咒骂声,她起身,看到漆黑一片里卧室的门被推开,有如魔鬼张开血盆大口。
亲生父亲大步走向她,扼住她的咽喉,想要把她掐死,他目眦尽裂,额头上青筋暴起,笑出一口獠牙:“你不是能报警吗?报啊,你再给我老子报啊!”
睁开眼睛的时候,冷汗湿了身上的衣服。
她大口呼吸,可是无形中有一双手如同睡梦中那样掐在她的脖子上,让她根本透不过气。
他这样的人为什么还活着?
不是说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吗?
他为什么不能替好人去死?
梁蜚忽然想起那个男生。
那个来领母亲的遗物却把鞋子递给她的男生。
是亲人去世难过,还是对亲生父亲恨之入骨难过呢?
梁蜚无从对比。
家里有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气氛太过压抑,压抑到呼吸都如此清晰,她终于受不了,打开了电视。
电视正在播报本市某新上任领导干部的采访。
采访中,他提及他过世的妻子,说:“她是警察,刚过世的时候我每天抱着她的遗照才能睡着,有时候下班回家下意识叫她的名字,才想起她已经不在了。”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但是眼眶没有红,也没有眼泪掉下来。
梁蜚觉得可笑。
她不相信男人这个物种,更不相信,如果真的深爱,会主动拿出来博人眼球。
她同情他的妻子,牺牲后还要被自己的丈夫吃人血馒头。
她觉得反胃,拿起遥控器准备关闭电视。
遥控器年久失灵,她走到离电视更近的地方,清晰看到电视画面一转。
那是他的妻子的葬礼,遗体告别仪式上,那些警服笔挺的人泣不成声。
而在一旁,少年瘦高,一身黑色衣服,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所有人都在哭,最应该难过的他却是面无表情的那一个。
看到有人在拍,他面无表情抬眸。
这一眼,仿佛直直看进她的心脏。
那双漆黑锐利的眼睛,和脑海中那双通红的、快要流泪的眼睛重合。
是他。
她本以为,可以对落难的可怜人伸出援手的,一定是家庭幸福的“傻白甜”,因为没有吃过亏,没有见识过底层社会的险恶,没有被伤害过,才会有如此纯粹真挚的善意。
原来,他不是。
牺牲的妈妈,虚伪的爸爸。
如果他能听见她内心的声音,他还会把鞋子买给她吗?
她低头,又看到那双新买的拖鞋。
淡蓝的海浪颜色,并不合脚,大了很多,但是干干净净。
它应该踩在海边的沙滩,而不是出租房坑坑洼洼、怎么打扫都不干净的水泥地上。
梁蜚愧疚自己的恶毒,更后悔没有跟他说一句谢谢。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
9月1日,高中开学。
高中开学那天,梁蜚和母亲拖着行李,站在学校门口。
像两个怪胎,三十七八度的天气里,她们两个穿着长袖衬衫,即使脸都被热红了,可是扣子扣得板板正正。
梁蜚让妈妈在原地看着行李,她挤到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宣传栏前,一个班一个班地找过去。
她在高一一班的分班名册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梁蜚,后面跟着名次19。
她的成绩和她的名字一样不起眼,从县里中学考到市重点,就要接受鸡头变成凤尾。
“裴鹤宁,不用看了,你在重点班。”
那两个音节落在耳边,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梁蜚的心脏。
她还没来得及去看,已经听到是清润的少年音色,无波无澜:“谢了。”
梁蜚呼吸一凝,循着声音看过去。
握在心上的手收紧了。
那张在她的记忆里已经变得有些模糊的脸,有了清晰深刻的五官。
男生白T黑裤,个子很高,身形有种青春期抽条的清瘦,头发剪短,眉眼清澈,干干净净的好学生模样。
这一天阳光很好,他又在发光。
在她晦暗的生命里,在她看不到前路的十六岁。
后来,再也没有人能比得上这一天这一刻的裴鹤宁,因为他在发光,她在欣喜。
初到陌生环境的忐忑、不安里,莫名多了另外一种情绪,像气泡水上起了一层绵密的泡沫。
太阳晒得她脸颊通红,她和妈妈扛着行李去宿舍楼。
宿舍已经有人了,她的床在上铺,她的下铺已经在收拾。
衣着体面的夫妻,小公主一样无忧无虑的女儿。
父亲在铺床、收拾,母亲在旁边揽着女儿说话——
“想家我和爸爸就来接你回家。”
“学校的饭卡、电话卡已经给你充好了,防晒霜记得涂。”
“坚持不住的时候不要硬抗……”
小公主听得眼泪汪汪,闷闷不乐道:“为什么军训要住校呀……”
她的爸爸听得不忍心,笑着给她擦眼泪,温和道:“一周很快的,爸爸会来给你送饭,绝对不和妈妈在家背着你吃好吃的。”
小公主破涕为笑。
梁蜚转头,穿着长袖的妈妈不知道在想什么,在发呆,侧脸沉默,甚至还有几分只有她懂、她感同身受的悲哀。
她一定和自己一样震惊。
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帮女儿整理床铺的爸爸,竟然还有给女儿送饭的爸爸,竟然还有这样幸福的一家三口。
下辈子,她可以不出生的。
请让她的妈妈也拿一次这样的剧本吧。
“你们也刚来?”
安抚好女儿的情绪,这对恩爱般配的夫妻开口同她们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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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蜚看到自己妈妈笨拙应对着:“是,路有些远……”
“阿姨,室友,擦擦汗吧,”小公主拿出纸巾递给她们,又从书包里拿出从家里带的水果、酸奶,捧到她们面前,“吃点再开始收拾吧!”
透明的餐盒里,葡萄是手指状的,有长得像李子的、但她不认得是什么,还有长着坚硬的壳的她不知道怎么吃的……所以最后她只是摘了一小颗葡萄,递给妈妈。
大概是看出她不好意思,小公主笑着说:“我带了好多和你们一起吃呢,都放在这边桌子上了,想吃自己拿呀!”
“对了,我叫江皓月,你呢,你叫什么呀?”
她的眼皮还红着,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脸颊圆圆,声音很软。
“我叫梁蜚。”
收拾好床铺,梁蜚送妈妈去坐公交车。
“妈妈,要不你不要管我了,你随便去找一份工,不要再回来了。”
刚才在宿舍看到的一幕一幕,不断在眼前播放着。
就算她的妈妈拿不到夫妻恩爱的剧本,也不应该再忍受父亲的家暴了。
梁蜚垂着脑袋,眼眶发热,但声音很坚定。
“那你怎么办?”
在梁蜚想出自己怎么办之前,公交车来了。
妈妈看向她,眼睛里满是愧疚。
梁蜚哪里比别人家的女儿差呢?
能从县里考到重高,能不上辅导班考全校第一,能和城里孩子站在同一条起跑线……
唯独差的,是生在她们家。
“不用惦记我,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怎么会不惦记。
距离那个人拘留释放越来越近了。
等她军训结束周末回家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在家里了。
梁蜚胡思乱想着,人已经到了教室门口,恐惧、无奈、焦虑里,有另一种情绪冒出嫩嫩的尖儿,叫期待。
教室门还没有打开,所以走廊里都是人。
她明明谁都不认识,却在人群里寻找,寻找某个她曾见过的身影。
他的身高出挑、长相出挑,如果他来了的话,她一定会一眼看到他。
她在人群里艰难地往前走,在看到高一一班的牌子之前,她先看到那个清瘦高挑的少年。
他穿干干净净的白色短袖、黑色运动裤和白色板鞋,黑色双肩包挂在一侧肩上,单单一个靠在走廊窗边的侧面剪影,就已经足够吸引人。
他的身边一群男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话少,似乎叫到他的名字才会应声,大多数时候,都在听别人说,看他们和他的熟悉程度,似乎初中就是同学了。
她从他身边经过,心脏仿佛悬空。
她希望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记得她,看到她,认出她。
然而没有。
心脏开始下坠,坠到无底深渊。
前面男生打闹,推来搡去,挡住她的去路。
她停在他旁边,闻到阳光晒过的洗衣粉香气,身体僵硬到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何嘉豪,挡路了。”
他漫不经心提醒,声线清冷。
道路通畅,呼吸却开始不畅,下坠的心脏悬空重新开始砰砰跳动。
梁蜚脸颊发烫,没有回头飞快说了句“谢谢”,奔向自己班的方向。
3. 第 3 章
附中是市重点,学生多是市里几个学校考过来的。
附属初中能考一千人,梁蜚的初中只能考来三个。
梁蜚到一班门口的时候,女生们已经三五一堆聊起天。
她们都是初中同学,就算不是一个班的,也早见过面或者听过名字。
她站在那里,并没有认识的人。
“梁蜚,你来啦!”
梁蜚抬头,看到一张圆圆的笑脸。
女孩子眼睛明亮,睫毛很长,一眨不眨盯着人看的时候,让人想起漂亮的布偶猫。
梁蜚点头,不知道说什么。
江皓月握住她的手,说:“来和我们一起聊天吧。”
如此自然,如此大方,她的声音很软,掌心也是。
她就这样把她带到女生们围成的圈子里,让她不再一个人,孤零零站着。
女生们聊起什么话题的时候,江皓月就会问一句:“梁蜚,你呢?”
她说什么,她都眼睛亮晶晶地听着。
梁蜚在心里,给江皓月的代称,不再是小公主,而是小太阳。
军训开始了。
换好的军训服闷在身上不透气,抱怨声此起彼伏——
“太热了吧!”
“三十多度的天真的要穿长袖?”
梁蜚一声不吭。
或许她是唯一一个庆幸军训服是长袖的人。
她扣好袖口最后一颗扣子,看到某处淤青,心像是被刀割开一道口子。
爸爸出来以后,妈妈要怎么办?
她是不是不应该报警?
爸爸会不会打死妈妈?
这样乱糟糟想着,她已经跟着大部队来到操场。
某道身影在没有跟她商量的情况下,猝不及防闯入她的视野。
男生身形和身高都优越,穿什么都很衣架子,穿在别人身上或显邋遢的军训服,穿在他身上规整利落,衬得人修长挺拔,像一柄刀锋锋利但青涩的剑。
他的出现像一根浮木,她的注意力得以被转移。
军训大多数时候都在站军姿,梁蜚最喜欢的是“向右转”。
重点班的方队在她们班右边,她会在教官下“向右转”指令的时候,飞快看向他。
他皮肤很白,眉骨高耸、鼻梁挺直,侧脸已经有种青涩却又让人心动怦然的英俊。
“向右转……”
在教官下第二道“向右转”指令的时候,梁蜚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赶紧跟上。
“那个同学怎么回事?我都下指令了,眼睛还看着重点班的方向!”
梁蜚的脸瞬间烧起来,心跳砰砰,像有人擂鼓。
她不知道骤然加速的心跳是因为没跟上指令,还是因为他。
休息的时候,她的目光就不必再受指令限制。
他总是安安静静的,漆黑瞳孔深处,像是藏着一片温和的湖水。
当她看向他,就像是落入了那片湖水,她从父亲家暴的阴影里短暂逃离。
当她对时间留恋,时间就开始过得很快。
晚上军训解散,江皓月问她要不要去打电话。
她说她可以陪她一起。
江皓月摇头:“排队要排好久呢,我走了啊!”
梁蜚从来没有体会过想家的情绪。
她很担心妈妈,但是妈妈的声音会把她拉进深渊。
但是江皓月不一样,电话那边有一个温暖明亮的家,正在等她。
回到宿舍后梁蜚才开始后悔,她应该和江皓月一起去的。
因为学校电话亭的电话三分钟自动挂断,如果她也去排队,江皓月三分钟讲不完电话的话,她就可以把自己的三分钟给她了。
那天晚上,江皓月跑回宿舍的时候,已经快要熄灯。
她洗漱完,站在她的床边,小小声:“梁蜚,我遇到一个男生。”
“什么样子的?”
江皓月的眼睛很亮,像是有星星一闪一闪:“我电话还没打完,电话就自动断了,他排队排在我后面,把他的三分钟给我了。”
“这么好呀。”
江皓月点头:“而且还长得特别好看。”
梁蜚笑笑,听江皓月说:“只可惜我都不知道他名字。”
“会再遇到的,”梁蜚说,“大家都在一个学校。”
她都能遇到以为再也不会见面的他。
江皓月也一定会再遇到那个把电话递给她的男生。
-
军训照常,梁蜚已经麻木。
她整晚整晚失眠,那只掐在她脖子上的手,正在慢慢收紧。
可是当太阳升起,当他出现,她好像就又活过来了。
她的心脏会跳,提醒她,我还好好活着呢。
中间休息的时间,江皓月凑到她耳边:“我看到那个男生了,给我电话的男生。”
她的眼睛看向某处,梁蜚呼吸一凝,她似乎有预感,她在江皓月停顿的几秒里希望她说的不是他。
“就是站在树下的那个男生,”江皓月笑眯眯道:“你觉不觉得他穿丑不拉几的军训服,也像仪仗队的门面呀?”
日光炙烤,梁蜚全身发冷。
她慢了不止半拍地抬头看过去,动作生硬得好像第一次看向他。
男生清瘦且白,好看得跟其他人不像一个次元,一眼就能看到。
“怎么才能追到他呢?”
江皓月皱着脸,梁蜚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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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不见的地方也皱成一团。
“我只知道他叫裴鹤宁。”
梁蜚没有说话。
或许她知道的多一点。
她知道他的妈妈牺牲了。
他在去领回妈妈遗物的时候,遇到一个因家暴报警的女孩子。
他给那个女孩子买过一双浅蓝色的鞋子,而她并没有和他说一声“谢谢”。
从那天起,从江皓月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裴鹤宁”、每一句“喜欢”,都是“向右转”的指令。
提醒她该转身。
提醒她该移开视线。
-
暗恋的人都是小偷,而小偷,都是见不了光的。
中午军训解散后,梁蜚和江皓月一起往食堂走。
重点班离着操场出口位置近,解散后更早地出了操场。
梁蜚的眼睛下意识搜寻某道身影,男生个子高、肩背又特别直,很好认。
“我们快点走,跟在他身后。”江皓月说。
梁蜚说好。
男生个子高腿长走路很快,到食堂门口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他的人影。
江皓月有些失落,梁蜚的目光扫视一圈说:“要不我们去二楼看看吧。”
江皓月的眼睛一下就亮了:“梁蜚你真好。”
梁蜚抿唇,没有说话。
那句“你真好”如同扎在指尖采血的针,痛感只有一瞬间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又实实在在让指尖流血。
她没有办法告诉江皓月,我想去二楼是我也想看到他,不是因为你不高兴。
饭点食堂拥挤,每个窗口前面都排着长队。
江皓月张望着:“裴鹤宁在哪呢?”
梁蜚低声:“在左边数第三个窗口,从前数第九个。”
男生高瘦、肩宽腿长,后脖颈很白很好看,因为刚剪了头发,后脑勺的发茬从脑袋到脖颈越来越短,有种少年人独有的蓬勃朝气。
江皓月看过去,果然看到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当她的视线从裴鹤宁身上回来、重新落到梁蜚脸颊,眼睛里满是震惊和不可思议:“蜚蜚,厉害啊!”
她边拉着她往裴鹤宁那边走,边问:“那么多个背影,你怎么就能一眼找到他呢?”
暗恋者的特异功能,能靠味道、背影、声音识人。
但她不能这样说。
“视力好。”
江皓月盯着她,疑惑了:“不对,你没有戴眼镜啊。”
梁蜚有点轻微近视,眼镜时戴时不戴。
她笑笑:“巧了吧,刚好看见了。”
暗恋者的眼睛,是遇到那个人就自动聚焦的镜头。
四周皆模糊,只有他清晰。
4. 第 4 章
一周之后,军训结束,高一离校。
在这一个星期里,梁蜚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是数那个人还有几天就会释放。
每天睡觉前想的最后一件事,也是那个人放出来会怎样,妈妈一个人在家应该怎么办。
那只掐在她脖子上的手,一直都没有松开,甚至攥得越来越紧。
那些可以看向裴鹤宁的时间,是她唯一可以喘息的机会。
矛盾快要把她撕裂成两个人。
一个希望时间暂停畏惧新一天的日出。
一个期待太阳升起,这样就可以在操场、在食堂、在某一条校园小道上遇到他。
她恨自己竟然有所期待。
她为她的期待痛苦,也为她的期待开心。
终于,军训闭幕式到来。
坐上公交车回家的路上,她竟然平静又兴奋。
这一刻终于要到来了,一个星期的痛苦煎熬快要把她折磨到疯掉,反而衬得恐惧渺小。
她用钥匙打开家门,人刚迈进去,啤酒瓶砸碎在脚边,紧接着是咒骂声。
摇摇晃晃朝着她走来的男人,她在外人面前木讷不善言辞的父亲,用所有能咒骂的脏话骂她,骂她的母亲。
梁蜚绕开他,对满地狼藉视若无睹,她只想知道,妈妈去哪儿了,妈妈还好吗,妈妈有没有被打死。
“你妈跟野男人跑了……”
“你妈不要你了!”
她的头发被扯住,被爸爸一把摔到墙上。
她却感觉不到疼,她满脑子都是妈妈走了,妈妈终于走了。
她感到畅快。
她笑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笑着笑着就有点想哭。
因为她想到那天送江皓月上学的阿姨和叔叔。
她很爱她的妈妈,她一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怨恨她为什么不能在被家暴之后一走了之。
妈妈现在的心情,是否是天地辽阔,是否是终于解脱。
她为她感到庆幸,为自己感到悲哀。
妈妈终于走了,可是却没有带上她。
无边的谩骂如同厚重的乌云落到她的头顶,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吞没。
她想要跑出去喊人,又被扯过来摔到地板上,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人应该直立行走,而妈妈为什么会手脚并用在地板上爬行了。
因为此时此刻的她也是这样。
梁蜚死死盯着自己打开的那一道门缝,希望有人能从天而降救救自己。
可是下个瞬间又想,算了吧,反正妈妈已经走了,不需要她来报警了,那她是不是可有可无啊?
突然,门被推开了。
姨妈一把推开揍她的男人,冷着脸扔下一句:“收拾东西,你跟我走。”
外面又在下雨。
梁蜚坐在姨妈的电动车后座,分不清脸上是雨还是什么。
她很冷。
人很冷的时候总想靠近太阳。
于是她想起上一个雨天,想起她报案时遇到的那个满身是光的少年。
她的心脏又热起来。
姨妈的家庭条件并没有比她家好多少。
姨妈身体不好做不了重活,只能在家接点手工活、编手工艺品,一个赚几块钱。家里的花销,都靠姨父在工地干活,一家四口挤在逼仄的筒子楼——除了姨妈一家三口,还有姨妈的婆婆。
“都几点了?死哪儿去了?不知道做饭?”姨父骂骂咧咧,看到梁蜚,又问:“她来做什么?”
姨妈随手收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和啤酒易拉罐,带上围裙准备做晚饭:“以后她住咱家。”
姨父把手里没嗑完的瓜子往桌子上狠狠一扔:“你钱多是吧?”
姨妈对这样的骂声显然已经习以为常,她没听见似的该切菜切菜、该炒菜炒菜,铲子在锅里大力翻炒噼里啪啦,带着气,这或许是她唯一发泄情绪的办法。
梁蜚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
她不是客人,所以放下东西就去厨房里帮忙。
姨妈懒得给她好脸色,只是接过她剥好的葱、蒜,刀在菜板上气势汹汹剁个不停,令人心惊。
表姐蒸了姨父新买回来的螃蟹,活的螃蟹在蒸锅里举行葬礼,花圈是葱姜做的。
透过透明锅盖,能看到它们在如何挣扎,如何抱着姜,又是如何走向死亡。
表姐凑过来说:“你看没看过一个视频,讲的是螃蟹不知道自己要死了,它以为吃点姜就没事了。真可怜。”
语气里有种天真的残忍。
梁蜚没有应声,她不知道是自己更可怜,还是锅里的螃蟹更可怜。
表姐出去之后,姨妈才扔下一句:“你妈说等安顿好了就联系你。”
梁蜚张了张嘴,呆呆的,什么都没说出来。
回家找不到妈妈的时候她没有哭,被爸爸揍的时候她没有哭,被姨父冷眼看着她的时候,可是现在,她听到妈妈会联系她,她的眼眶热起来。
那天晚上,她躺在储物间小小的折叠床上,一床薄薄的空调被要分成两部分,一部分铺在身下,一部分盖在身上。
她睁着眼睛,听着他们吵到半夜,又或者说,是姨父单方面骂姨妈到半夜。
从这天晚上开始,她从一个原生家庭非常糟糕的人,变成一个没有家的人。
当外面天亮起来的时候,她好像已经死了一次。
她背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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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飞快离开姨妈家跑向学校。
夏目友人帐里说,当你还有想见的人,你就不孤单。
起码,学校里还有她想见的人。
-
学校教学楼有两部楼梯。
梁蜚在教学楼下遇到同学,在同学走中间那部楼梯时,她说:“我走另一边了。”
同学不解:“你绕到东边的楼梯,到了三楼,不还得再从东边往咱班们绕啊……。”
梁蜚抿唇:“就当锻炼身体了。”
她奔向侧边楼梯,在经过重点班门口的时候,放慢脚步。
男生位置靠窗,单手撑着脑袋看书,黑发和浓密睫毛都被阳光镀了一层柔光,看起来温柔又遥不可及。
似有察觉,他抬眸。
她飞快转头,心跳砰砰作响,她的心里开了一罐可乐,绵密的泡沫蔓延,让脚步轻盈。
她开始喜欢升国旗、喜欢课间操、喜欢体育课,喜欢一切能看到他的集体活动,她总是下意识寻找他的身影,目光一旦锁定,就不舍得再移开,好像多看一眼都是赚到。
可是,当他迎面走来,她却又要垂下目光,装作没有看见他。
脑袋里有两个小人,懦弱的小人要把自己藏起来。
勇敢的小人在喊:你不是喜欢他吗?大胆地看他啊!明明只要看一眼,你就会开心很久……
上午第四节课,她因为问老师题目耽误吃饭,等她往食堂走的时候,路上已经没有几个人。
今天应该遇不到他了,她闷着头往前走。
明明每次就算遇到也只是远远看着他,什么都做不了,但是遇不到的时候还是会很失落。
进食堂时,前面的人掀起重重的塑料帘子没有立刻放下。
是在等她。
梁蜚快步走过去,小声说“谢谢”。
她先看到的,是他一尘不染的白色板鞋。
她不可置信抬头,那道干净修长的背影笔直投射在瞳孔之中。
裴鹤宁轻轻把帘子放下,随口说“没事”,嗓音清润。
简简单单两个字音,却让她想要永远珍藏。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了,或许从来没有记得过。
或许那天在派出所自始至终泪眼模糊的自己,在他的回忆里也没有清晰的五官,就只是一个标签,标签上写着:报警抓家暴父亲的女儿。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好开心,为这几秒钟的偶遇,为他只是教养使然的温柔举动。
饮鸩止渴,脑海里突然有个声音,冷笑道。
那个瞬间,她突然觉得对裴鹤宁上瘾的自己,好像锅里的螃蟹。
她以为吃点姜就好了,却不知道,姜也可能是惹人上瘾的毒药。
5. 第 5 章
“梁蜚,他说不加不认识的人!把我拒绝得明明白白!”
课间,梁蜚没有停下手里的笔,加微信失败的江皓月小脸皱成苦瓜。
那一刻,她的心里有很卑鄙的庆幸萌芽。
她希望江皓月加不到裴鹤宁的微信,希望他们不会变熟悉,希望他们永远不会在一起。
即使江皓月对她那么好。
小太阳一样的女孩子,每天都会带好吃的蛋糕、点心和她分享,点心和她本人一样又甜又软带着水果香气。
她总是去买贫困生窗口的饭菜,便宜、没有肉、但是分量大,小太阳同学就总会“一不小心”买很多糖醋里脊、红烧排骨,最后抱歉笑着说:“梁蜚,我吃不完啦,要不要帮我吃一点呀?”
梁蜚很抱歉,抱歉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开心,而不是朋友该有的忧愁。
对不起。
对不起。
小太阳听不到她恶毒的心里话,也听不到她的道歉。
她捧着脸说:“我决定了,我不能暗恋,我得主动。”
手里的笔在纸上落下一道失控的痕迹,薄薄的卷子被划破,她的心脏也裂开一道缝隙。
梁蜚低着头,没有看江皓月。
她怕对视的瞬间,她眼睛里的嫉妒、不甘会争先恐后跑出来,会在小太阳清澈没有杂质的瞳孔里无所遁形、丑陋可怖。
她只是语气轻轻地问:“主动的话,如果追不到不会难过吗?”
“你想,他本来就不是我的,如果追到了,就是我赚到了,如果追不到,就说明他眼光不好,那也没什么可惜的,那我就换下一个呗,世上帅哥千千万。”
“而且我发小何嘉豪也在重点班,跟他关系不错,我不近水楼台先得月都说不过去!”
从小到大没有吃过苦的女孩子,被全家人捧在手心,眉眼间透着天真烂漫无畏,从来不缺横冲直撞的勇气。
只要认识她,就会喜欢她。
如果人生也可以整容,梁蜚真的好想把自己整成她的样子。
“梁蜚,去打水吗?”
“好。”
梁蜚跟在江皓月的身后走出教室,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不经允许擅自闯入她的视野。
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裴鹤宁和他们班的同学迎面走来,是要经过他们班去上体育课。
男生个子高身形又优越,即使走廊闹闹嚷嚷人来人往,他也是干干净净、最吸引眼球的那一个,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眉眼英挺唇红齿白,好看得过分也淡漠得过分,
他一出现,整个世界都亮了。
心脏先于意识怦怦跳动,跳得她呼吸都发紧。
“裴鹤宁,这么巧!”
江皓月眉眼弯弯和男生打招呼,瞳孔亮亮的,开心和惊喜不加掩饰。
“嗯。”男生淡淡应了声,擦肩而过。
江皓月很高兴:“今天运气真好,出了教室就碰到他了!还和他说话了!”
梁蜚没有说话。
“梁蜚,”她亲昵地挎着她的胳膊,“你是不是讨厌裴鹤宁呀?”
梁蜚愕然:“为什么要这样说?”
江皓月见她是这样的反应,似乎一下子放下心来,笑着说:“没有就好,我看你每次遇到他都不愿意打招呼,恨不得一秒走掉。”
“没有。”
一秒走掉不是讨厌,而是太过喜欢。
只有她知道,在他擦肩而过的那一秒,她的心脏因为狂喜不敢跳动,呼吸也会下意识屏住。
只有她知道,她需要多努力,才能克制住不去看向他。
只有她知道,她多希望自己也可以落落大方讲出喜欢。
暗恋不讲出口,竟然是她最大的美德。
-
梁蜚开始越来越频繁地从江皓月的嘴里,听到裴鹤宁的名字。
她的手里总是攥着笔,看起来像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其实每一句话,她都在心里回应。
“梁蜚,裴鹤宁感冒了,我要回家问问我妈妈吃什么药,我妈妈是医生……”
——我妈妈现在已经不知道下落,说是安顿好了联系我,但是一直没有找我。
“梁蜚,裴鹤宁同意加我微信啦!”
——他的头像是什么样子的?他的昵称叫什么呢?他的朋友圈里有照片、有文字吗?
“梁蜚,他笑起来嘴角有个梨涡!好好看!”
——是吗?我也好想看看。
“梁蜚,何嘉豪生日我找不到地方,裴鹤宁让我打开共享位置,然后他就来接我了嘿嘿!”
——他明明看起来很高冷呀,竟然是这么温柔的人吗?私底下的他是什么样子的?不穿校服的时候喜欢什么样的衣服呢?
“梁蜚,你说裴鹤宁生日我送什么好呢?做个蛋糕给他怎么样?”
——我也好想送他生日礼物,可是陌生女生的礼物,他应该不会收吧……
“梁蜚,我觉得裴鹤宁没有把我当朋友,他和何嘉豪在看警犬领养的信息,但不告诉我为什么……”
——他的妈妈是警察已经牺牲,或许警犬和她妈妈有关。他不告诉你,不是因为不把你当朋友,是不知道怎么和你开口。
”梁蜚,裴鹤宁来等我放学了,还把秘密告诉我了……”
——真好啊,我看到你们两人放学一起走了……和他走在一起是什么样的感觉?
“梁蜚,裴鹤宁的妈妈是警察,但是已经牺牲了,他要领养妈妈的警犬,但是爸爸不同意。”
——他的爸爸只知道吃人血馒头。
“梁蜚,我妈妈说如果期末数学过90,就同意我领养警犬。”
——如果我也能领养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会不会和他变熟悉呢?
“梁蜚,我要好好学数学了!裴鹤宁会不会嫌弃我笨呢?”
——他会觉得你可爱,非常、非常可爱,和我一样。
梁蜚、梁蜚、梁蜚。
裴鹤宁、裴鹤宁、裴鹤宁。
梁蜚好像从江皓月的嘴里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裴鹤宁——
他会笑,笑起来眼神明亮,嘴角有梨涡;
他会在惹女孩子不高兴的时候先低头,会等她放学一起回家。
他会告诉她,她不会做数学题是“题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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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说“过来我给你讲”,明明是数学考满分的人。
梁蜚想要在脑海还原,一个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裴鹤宁,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她想象不出他笑时眼尾的弧度,想象不出他哄人时温柔的语气,想象不出他放轻语气说话的样子。
突然有一天,江皓月看着她,刚说了个“裴鹤宁”就打住,欲言又止。
只是听到他的名字,她的心脏都像是被人攥在掌心,不断皱缩,紧张得无法跳动。
裴鹤宁……
裴鹤宁说喜欢她了吗?
裴鹤宁和她在一起了吗?
梁蜚有好多话想问,最后也只是若无其事问一句:“怎么啦?”
江皓月凑到她面前,黑亮黑亮的眼睛很认真地注视着她:“我总是和你说裴鹤宁,是不是有点讨厌呀?你是不是都听烦啦?”
明明是元气活泼、小太阳一样的女孩子,此时此刻语气竟然有些小心翼翼。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可她还是好想要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梁蜚听见自己说:“没有,我喜欢听。”
后来,她无数次从江皓月的嘴里听说他。
又无数次站在江皓月的身边,借她的眼睛看向他。
-
江皓月和裴鹤宁变得熟悉起来。
梁蜚看到他见到江皓月,从面无表情到眼底有笑,从她喊他名字他“嗯”一声、到他会主动叫她名字,从她每天去重点班找他、到他也会在一班门口等她下课。
没有人知道走出教室那一刻,看到他她有多欣喜若狂,又在看到他的眼里除了江皓月没有别人的时候心脏下坠坠入无底深渊。
课间,跑去找裴鹤宁问数学题的江皓月捧回来一把糖果巧克力:“蜚蜚,请你吃糖!”
“你不是去问题了吗?”
“昂!”江皓月剥开一颗巧克力塞进嘴里,声音含混不清,“这是裴鹤宁给的!”
每个字都像一枚细小的针轻轻缓缓扎进心脏里。
从来不吃甜的人身上开始带着糖果巧克力,是不是喜欢正在萌芽呢?
光线被彩色的玻璃糖纸折射进眼睛,梁蜚的眼睛泛酸。
“你挑喜欢的吃!”江皓月盛情难却。
很贵很贵的巧克力,小小一颗就够她吃一个星期贫困生窗口。
梁蜚挑了一块最小的,剥开,含在嘴里。
巧克力不是都很甜吗?
为什么会是苦的呢……
怎么会这么苦,苦得让人想要流泪。
江皓月手伸到她的面前:“糖纸给我吧,我一起去扔。”
“不用啦。”
玻璃糖纸攥在手里,有如小小匕首割裂她的掌心。
掌心刺痛,传至心脏,痛感密密麻麻、绵绵不断。
她却不舍得松开手。
“我待会儿自己扔。”
“好!”
江皓月起身,跑去教室后门扔垃圾。
梁蜚趁没有人注意,像个小偷一样把糖纸夹到自己的日记本里。
只因为,那是他给的糖。
6. 第 6 章
周五,班里的氛围明显比平时躁动很多,同学们无心上课,都在期盼回家。
梁蜚却在想,如果周末可以在学校上自习就好了。
她不想回家,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家可回。
可很矛盾的,她又早早收拾好书包,眼睛紧盯着教室门口,像是迫不及待。
她对江皓月说:“教室里太闷,我去门口等你。”
江皓月的课桌上不只摊着一摞摞的课本,还有各种点心零食、漫画书、素描本,她闷着头绷着脸往书包里装,脆生生应着“好呀”,附赠梁蜚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
走廊的窗户开着,秋风渐凉。
妈妈离开的时候还是夏天,那个时候天气很热,她带秋冬的衣服了吗?她找到工作了吗?她什么时候会联系自己呢?她一个人在外面有没有被骗、有没有被欺负……
下个瞬间,这样让人绝望的联想戛然而止,余光为她敲响警钟,提醒她想要见到的人已经出现。
裴鹤宁和他们班几个男生走在一起,他垂着眉听身边人说话,睫毛很长很长。
梁蜚的脑袋变得空白,空白里开出花,她屏住呼吸,任由花枝蔓延,攫住她的心脏。
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一点一点缩短,她的心脏也上了发条一般越来越紧,悬空着等待他经过她身边的那一秒。
他从她的余光之中走到她的面前。
秋风善解人意,眷恋了她一回,将他身上的气息带给她,干干净净的薄荷味道拂过鼻尖,她好想要永远收藏。
时间可不可以停在她怦然心动的这一秒。
“你们先走。”他对身边的人说,修长挺拔的身影就这样停在她的面前。
梁蜚心跳凝滞。
是上天听到她想要时间暂停的心愿了吗?
下个瞬间却看到,裴鹤宁在经过她们班门口时,眼睛看向教室里面。他的脚步没有停,可是放慢了。
紧接着,是一道元气满满的声音:“裴鹤宁,这么巧!”
江皓月背着书包风风火火从教室里跑出来。
男生“嗯”了声,因为眉眼五官太过立体,侧脸线条很凌厉,可嘴角抿起的弧度很软、很青涩。
江皓月眼角眉梢都是亮闪闪的笑意,回头喊她:“梁蜚,我们走吧!”
在她喊她名字时,她身边的男生没有半分反应。
他是真的不记得她了,更不关心她叫什么名字。
花开花谢,花枝枯萎。
梁蜚抿唇,好用力才扯出一个笑:“你们先走吧,我要先回宿舍。”
“好!那你放学回家注意安全!”
江皓月转过身,仰起脑袋和身边的男生说话,女孩子的眼睛很亮,嘴角有笑,声音很软,而他低头看向她,侧脸俊秀白皙。
江皓月只顾着看他,没有注意到走廊里推来搡去打打闹闹的男生,是他伸手帮她挡开,而她没有发觉。
一切的一切,都落在她这个旁观者眼里。
可能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不会知道裴鹤宁笑起来时,是否真的像江皓月所说的那样惊艳。
不会知道他笑起来时眼尾的弧度、嘴角的梨涡。
不会知道那双瞳孔有多么的明亮清澈、是不是有光在一闪一闪。
不会知道他漂亮到凌厉的五官是不是也有眉眼柔和、冰雪消融的模样……
因为落在她眼睛里的,自始至终,只有背影。
-
梁蜚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
放学到姨妈家时,姨父瘫在沙发上看电视,茶几上的烟灰缸满了,烟灰四下散开。
她放下书包,如同姨妈的年轻版,先开了窗户通风,再绕过姨父翘着的沾满泥土的鞋子,拿抹布把茶几上的烟灰擦干净,最后挽起袖子去给厨房的姨妈帮忙。
她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一个寄宿在这个家的保姆。
姨妈择菜,她剥蒜剥葱;姨妈炒菜,她递酱油递醋;姨妈盛菜,她递碗碟端到餐桌。
排骨炖土豆的味道很香,她盛饭的时候把肉盛给姨妈的婆婆、盛给姨父、盛给姨妈和表姐,自己只吃土豆喝汤。
可即使她已经吃得很少很少,姨妈的婆婆和姨父还是牢骚满腹,时不时敲打让她离开。
她知道姨妈家不是学校食堂,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吃饭无关紧要。
梁蜚闷声不坑收拾桌子,把碗碟放到水池准备洗碗,姨妈带上厨房的门,从碗柜里端出一碗留出来的排骨:“吃完再刷。”
梁蜚看着满满一碗排骨,愣在那里。
她是偏倔强的长相,细长眉浓黑,眼睛清凌凌,脸和身上一样没什么肉,下颌线都是清晰的,不言不语的时候透着一股安静的韧劲儿。
可现在,难得的有些呆。
“我小时候你姥爷重男轻女,你妈妈也是这样做的。”
说完,姨妈就摔上厨房的门出去了,尖锐的嗓音被隔在门板外:“刷个碗都刷不利索,我养你有什么用?天天在这蹭吃蹭喝!”
她是骂给自己的婆婆和自己的丈夫听的。她先骂了,他们就不会那么生气了。
只是,抱怨声永远不会停,梁蜚永远都是多余又碍眼的那一个。
她洗完碗筷,又把家里的地拖了,才回到自己的杂物间带上门,仿佛她也是一件杂物,只需要和这个家用不到的东西放在一起落灰尘。
梁蜚闭上眼睛,意识开始不受控制。
她回到了开学那天,回到经过他身边的走廊。
旁边的男生打打闹闹,裴鹤宁淡声提醒:“何嘉豪,挡路了。”
她呼吸不畅心脏发紧,还是想要扔下一句“谢谢”就跑。
可是,她让自己停下来了。
她迎上男生淡漠没有温度的视线,小小声开口:“谢谢你,现在是,给我买鞋子的时候也是。”
男生微怔,她抿唇,小心翼翼地提醒:“你忘了吗?我爸爸家暴……”
“我没忘。”
她好开心,开心到想要告诉他,我暑假的时候经常会想起你,开学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啦……
但她最想的,还是和他认识。
是她先见到他的,是她先认识他的,是她先喜欢他的。
所以她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我叫梁蜚。”
少年淡声:“裴鹤宁。”
……
闹钟震动,梁蜚睁开眼,一切成空。
她睡在拥挤的杂物中间的折叠床上,不配做一个有他的美梦。
-
梁蜚早早起床,给姨妈一家做好早饭。
她喝了粥,吃了馒头和鸡蛋,她需要吃得饱饱的,才不会在做题的时候肚子饿,但是每次买了多少个鸡蛋、姨妈的婆婆都数好了。
好在,昨天江皓月又送给她一盒小饼干,她没吃完,可以带去图书馆。
小太阳同学显然已经发现她经常吃不饱肚子饿的事情,所以她又开始“一不小心”做多了点心,麻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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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忙吃一点、再吃一点,吃不完的话就带回家,因为保质期太短了。
在所有人起床之前,梁蜚背着书包出门,为了少倒一班公交车,闷声不响走了两公里。
她坐在去图书馆的公交车上,脑袋靠在车窗,希望时间快点过,她想快点长大,快点离开,快点从“杂物”长成大树。
可也希望时间慢一点,这样她就还可以和他在同一个城市,看同样的四季变换。
梁蜚心事重重地走进图书馆自习室,看到谁,脚步蓦地顿住。
这是好好学习的奖励吗?
靠窗位置、穿蓝色卫衣的背影,是裴鹤宁。
男生的黑色书包挂在身侧椅子靠背上,他低着头在写题,身形仍是少年人的清瘦、但是肩膀宽而平直。
有女生走到他的旁边位置,问是否可以坐他旁边。
他没抬头,只说旁边有人。
学校走廊的擦肩而过,都是她蓄意为之。
晚自习下课跟在他后面走一段路,都足够让她开心。
这样得来不费工夫的不期而遇,让梁蜚欣喜若狂,心脏怦怦跳动,像有一只小鹿在擂鼓庆祝。
要过去打个招呼吗?
就像她梦里的那样。
开学这么久,那句谢谢都没有说出口。
她在如鼓的心跳声中迈出步子,却先看到自己洗得发白的卫衣和牛仔裤,还有白色帆布鞋。
即使她已经很努力地把它刷干净,可它还是会灰扑扑的,正如她的人生。
在人生最鲜活的十六七岁,她是如此糟糕,如此局促、如此窘迫,如此拿不出手。
她终究没有走上前和他打招呼,而是像往常一样,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
“江皓月,这边!”
梁蜚浑身一僵。
出声的是裴鹤宁的同学、江皓月的发小。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听到江皓月名字的时候低下头,心里涌现的不是遇到好友的兴奋,而是大片大片的苦涩。
等江皓月背对着她坐下,她才抬起头。
裴鹤宁把自己占位置的书包拿起来,拉开拉链,递了一本习题册给江皓月。
“你先做这些基础的,做完我帮你改。”
“你自己整理的?”
“不是。”
“就是。”
江皓月眼睛里都是笑,眉眼弯弯的样子可爱极了,她凑到他眼皮底下。
男生不动声色后退,声音冷而低:“干嘛。”
“说谎鼻子会变长哦!”
男生难得勾了下嘴角:“做题。”
可是耳朵已经红透了。
梁蜚远远看着。
她在裴鹤宁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也会在看到一个人的时候,眼睛突然明亮。
他也会在听到某个人的名字的时候,下意识地抬头。
他看向江皓月的目光,那么软,那么轻,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
原来他也不是那么不爱笑,原来他笑起来的时候才是真的令人难忘。
她终于知道了他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只是他喜欢的人不是她,也不应该是她。
他喜欢的人是小太阳。
而她是一片装满心事的湿漉漉沉甸甸的乌云。
太阳一出现,她就会消失。
梁蜚翻开笔记本,在上面留下乌云消失前的宣言:
“我不要再喜欢你了。”
7. 第 7 章
记忆里,高中总是在下雨。
梁蜚拼尽全力,都走不出湿漉漉的雨天。
而江皓月是雨天出现的小太阳。
她是鲜花、是阳光、是微风拂面、是云朵绵软,是世界上所有美好东西的总和。
江皓月像任何一个陷入懵懂喜欢的小姑娘一样,拉着她,不厌其烦地说起喜欢的人。
梁蜚没有办法回应,安安静静扮演倾听者的角色,只能在心里默默回应——
“梁蜚,我和妈妈爸爸一起去接警犬回家了,然后我牵着狗狗走到裴鹤宁面前的时候,他都呆住了!”
——我好像能想象,眉眼弯弯的女孩子,牵着他心心念念的、妈妈留下来的警犬出现,那个瞬间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梁蜚,寒假我每天带辛巴散步,都能遇到裴鹤宁呢!他每天都说‘我在等小狗’,就不能是‘我在等小狗主人’吗?”
——他是在等小狗主人的,只是他在害羞。
“梁蜚,我发现裴鹤宁特别容易害羞,他说真心话的时候,会这个样子把帽子扣在我脑袋上,不让我看他,耳朵红得呦……”
——好可爱。
“梁蜚,裴鹤宁笑的时候,嘴角有个好漂亮的小梨涡,我好想戳一戳!”
——我连看都看不到呢。
“梁蜚,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把他变成男朋友哇……”
——或许,高考之后?
“梁蜚,你说他喜不喜欢我呢?”
——喜欢。不喜欢的人,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梁蜚,如果能穿越就好了,我就能看看十年后到底有没有和裴鹤宁在一起……”
——我来告诉你,你们一定会在一起的。我也好想知道,那个时候的我,还喜欢他吗?
……
高二那年,梁蜚以年级前二十的成绩考到重点班。
重点班优胜劣汰,每个学期都有人进来有人出去,也有成绩没掉下去但是心态先崩的人主动申请退回普通班。
除了学习进度和普通班比起来坐了火箭之外,这个班还有一部分瞄准保送搞竞赛的大佬——数学闭着眼都能上145的那种。
听说裴鹤宁也是其一,只不过母亲牺牲之后就放弃竞赛,决定考警校了。
因为考警校,可以重启母亲的警号。
而这些,都是江皓月告诉她的。
暑假结束返校的晚上,梁蜚收拾好书包课桌,准备搬着桌子去重点班。
江皓月闷不做声,只是把从家里带来点心零食一样一样塞进梁蜚的书包里。
“这个面包上课能吃,没有声音。”
“这个饼干能放三天。”
“这个巧克力热量很高,学习累的时候来一块……”
江皓月给她拉上书包拉链,抬起头时,梁蜚看到一双眼眶红红的眼睛。
明明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此时此刻像个送别女儿的妈妈——不对,她的妈妈离开时都没有和她说一句再见呢。
谁会不喜欢江皓月呢?
只是江皓月对她越好、越真心,越衬得她阴暗。
因为在这一刻之前,她想的是:她和他一个班了,她每天都可以看到他了。
梁蜚开始愧疚,愧疚自己对好朋友暗恋的男生,有不可告人的心思。
她不敢细想,到底是开心多一些,还是愧疚多一些。
每一分开心,都是她对好友有愧的罪证。
-
梁蜚和裴鹤宁一个班了。
他们的座位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南,几乎在教室里最远的那条对角线上,离得很远。
可是,她不必等到课间操、等到升国旗、等到体育课才能看到他。
家暴的父亲、离开的母亲、还有姨妈一家,都被她暂时忘记。
他在的时间里,苦难离她很远很远。
梁蜚开始充满期待,期待上学,期待进教室,期待每天进教室时看到他的第一眼——
他在做题,眉眼低垂,五官清晰锐利,有种学霸特有的严肃感;
他在收拾课桌,桌面用消毒湿巾擦得干干净净,课本和试卷整整齐齐,而他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
他在和何嘉豪说话,大多数时候是何嘉豪说他听,如果她足够幸运,可以看到他嘴角轻轻抿起的弧度,漂亮极了,但是不见梨涡;
他在补觉,脑袋埋在臂弯,腕骨从宽松的校服袖口滑出一截,骨骼清秀,皮肤是瓷一样的冷白……
梁蜚像个小偷,看一眼就急匆匆收回视线。
仿佛多看几秒,于他而言,都是一种冒犯。
于是,那句“我不要再喜欢你了”,又这样悄无声息被作废。
早读结束、上课前的空隙,大家从座位上起身去食堂吃早饭。
课代表站在黑板前喊:“作业交到讲台上来。”
裴鹤宁和何嘉豪走在一起,卷子随手放到讲台上。
梁蜚看着他出了教室才起身。
她把卷子往下翻了几张,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名字,男生字迹锋利也清秀,她刚要把自己的卷子放上去,肩上突然多了一只手,让她心脏骤停——
“梁蜚,看什么呢?”
梁蜚呼吸凝滞,只说:“最后一道大题拿不准,看看别人的。”
她说完,把自己的卷子放到男生的卷子上面:“我去吃早饭了。”
走下讲台,脚步轻快,心跳砰砰。
能跟他作业放在一起,已经是足够开心的事情。
下午第一节课,正是犯困的时候,重点班也不例外。
“何嘉豪,你起来讲一下这道题。”
何嘉豪摇摇晃晃起来,睡得迷迷瞪瞪。
梁蜚听见少年压低的清润嗓音,是他在教他。
可是何嘉豪睡懵了,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引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所有人都往他们的方向看,所以梁蜚也趁乱偷偷回头。
目光隐藏其中,不显眼,也不逾矩。
少年垂着眼睛在笑,嘴角的弧度竟然有些温柔。
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她什么那么容易满足,看他一眼,开心一天。
又为什么那么不容易满足,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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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多个日夜,都没有看够。
-
梁蜚开始写日记。
曾经她是江皓月的日记本,记录她对他的每一次偶遇、每一次心动、每一次细微接触。
现在她有了自己的日记本。
为什么暗恋的人总是在写日记呢?
因为暗恋的心情无人可讲。
她在日记本里无数次写下“我不要再喜欢你了”,又无数次在日记里描述他嘴角抿起的弧度、擦肩而过时校服上干干净净的洗衣粉香气、和不经意对视时他清澈如水的眼睛。
饮鸩止渴,甘之如饴。
她最后在日记里对自己说:“如果做不到不喜欢,那想起他的时候就去做数学题吧。他不是你的,但是提高的成绩是你的。”
梁蜚本来就刻苦。
她是从县城中学也能考到重点高中重点班的学生。
即使输在起跑线,但只要比赛还在继续、她仍旧能超过所有人。
“上次随堂测验的试卷,大家互相批改,发到谁的就改谁的。”
数学课上,交上去的数学试卷被打乱,从前往后传。
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梁蜚在心里期待,期待传到手里的那份,写着他的名字。
她可以光明正大看向每一个他写的字、循着他写的步骤看到他的解题思路,可以在他的试卷上留下她的心跳和红笔痕迹,然后再在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走向他,装作非常自然地说一句:裴鹤宁,我改的是你的卷子。
但是她的运气向来很差。
前桌的男生已经在喊她预想的台词:“裴鹤宁,你的卷子在我手里!”
希望落空,心脏下坠。
原来就差一点。
总是就差一点。
梁蜚借往后传试卷的时候,飞快看了男生一眼。
男生叩开笔盖,面色平静,一如既往无波无澜。
江皓月嘴里那个害羞的、傲娇的、嘴硬却可爱的裴鹤宁,只有江皓月能看见。
梁蜚改的是裴鹤宁前桌何嘉豪的卷子。
下课铃声响起时,她起身准备把手里的卷子还给何嘉豪。
刚站起来,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把她的卷子放到课桌上。
卷子上面写着满分,那字迹她太熟悉不过。
梁蜚蓦地抬头,对上少年漆黑澄净的眼睛。
“谢谢。”
她知道说什么,下意识冒出这两个字。
又或者说,她总是对初次遇见时没有说出口的“谢谢”耿耿于怀,才会在脑袋空白的时刻脱口而出。
“不客气。”
少年目光清淡,并无其他可讲。
梁蜚看向桌上的试卷。
对号是他划下,满分是他写下。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每次想起他的时候就做数学题转移注意力。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她要想他多少次才能把整本五三刷烂。
只可惜喜欢不是数学题,不是写上“解”就可以得出正确答案。
任凭她如何努力,都不可能解出“到底怎样才能不喜欢你”这道题。
8. 第 8 章
高二下学期,江皓月要去美术集训了。
美术集训的时间很长,要有八九个月。
梁蜚为她担心,担心她从来没有离开家人朋友,要一个人去陌生城市。
可是,在担心之下,还有非常卑鄙、非常隐秘的开心。
这段时间,她不会和裴鹤宁在一起了。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瞬间,她厌恶自己的恶毒。
她忍不住想象,如果江皓月能听见她的心声,恐怕再也不会和她做朋友。
可是小太阳什么都不知道,眉眼间有种没有受过伤的天真烂漫。
她抱着她的手臂叮嘱:“梁蜚,下学期我就不来了,高三上学期也不来,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梁蜚没有说话,江皓月以为她在为未来担忧:“我的饭卡放在你这里,我自己拿着会弄丢的,还有呀,我说好每次你进步都请你吃饭的。”
带着女孩子体温的饭卡递过来,握在手里,像薄薄的刀片,
梁蜚不敢看江皓月的眼睛,因为她的眼睛慢慢变湿、慢慢变热。
她在心里,小小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为你集训不在学校开心,也不是故意要去喜欢裴鹤宁。
对不起。
对不起。
而江皓月对此无知无觉,她转头叫住从班里的男生:“裴鹤宁,我不在的时候,帮我照顾我们家梁蜚呀!”
梁蜚知道江皓月是好意。
可是她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变得很尖锐。
“我不用人照顾,我自己就能很好。”
很避之不及,很不留情面。
说出口之后空气静默的那几秒,她又开始愧疚。
裴鹤宁淡声:“如果需要帮忙的话。”
梁蜚生硬地点头,不敢看他们两人任何一个人的眼睛。
她心里有愧。
她没有办法坦荡。
只是远远看着他,就已经让她愧疚得快要死掉了。
-
梁蜚是一个把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
江皓月不来学校,她只有最开始的一个星期不习惯,后来开始没日没夜地刷题。
有时候她会想,或许她完美遗传父亲的冷血,她就是一个没有什么感情的人。
对她那么好的朋友,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她竟然都没有难过。
只是那天,她去便利店买纸和笔,看到货架上江皓月经常买的糖果。
很大颗的、珍珠形状的柠檬糖,因为价格偏贵,所以销量并不怎么好。
耳边好像有个声音:“梁蜚我请你吃糖吧!”
女孩子眼睛弯弯的,嘴角翘翘的,声音总是软软带着笑意。
梁蜚买下了那包糖果,还有很多江皓月喜欢的零食,用的是她寒暑假做家教赚来的钱。
就好像,怀里的零食越重,心里的愧疚就能变轻。
她抱着零食到学校门口的快递点。
快递点人来人往。
“小伙子,这么多零食,给谁寄的呀?”
梁蜚抬头,下一秒视线定住。
男生高高的个子,黑黑的头发,眉骨高而鼻梁挺直,侧脸漂亮得像工笔细细勾勒。
“女朋友?”
他没有否认。
梁蜚没有和他打招呼,只是叫住快递员,而后填写快递地址。
“哟,你俩寄的是一个地址,要不放到一起。”
裴鹤宁是在这一刻看到她的,垂眸问:“寄给江皓月?”
梁蜚的心脏被人攥住般无法跳动,“嗯”了声,用了全部力气。
“要一起吗?”他征求她的意见。
“好。”
梁蜚看到他问快递员借了便签,将便签贴在她的袋子上,认真标记:“是梁蜚给你买的。”
这是梁蜚第一次看到他写自己的名字,好看到她想要将这张便签据为己有、永久收藏。
可是她不能,她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用标记了,也没多少。”
“心意应该被看到。”
男生嗓音清冽,泉水般划过耳际,语气分明认真。
梁蜚的心脏变成吸饱泉水的海绵,沉甸甸堵在胸口。
所有的心意都应该被看到吗?
那,我对你的呢?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高三下学期。
午饭后,梁蜚尽职尽责完成一个“保姆”需要完成的工作,早早收拾好书包,准备去学校。
“你去这么早?”姨妈问。
她迫不及待想要离开:“嗯,我先走了姨妈。”
“等一下。”
梁蜚停住脚步。
姨妈趁没人注意,拉开她的书包拉链,往里面塞了一个红包:“你妈妈打回来的。”
梁蜚的妈妈去大城市打工了,听说是当月嫂。
她安顿好之后,就联系了梁蜚和姨妈。
所以高三这年,梁蜚终于可以不申请贫困生助学金、不吃贫困生窗口。
薄薄一个红包,像一块沉甸甸的转头,压在梁蜚的肩上。
她不知道妈妈一个普通话都讲不好的人,一个连学历都没有的中年妇女,是怎么在大城市找到工作的,雇主有没有难为她,有没有对她颐指气使、呼来喝去……
她不敢想,又逃避一般,刻意地不去想。
门被带上,空气重新回到肺里,呼吸畅快。
所有人都觉得痛苦的高中三年,她竟然觉得甘之如饴。
到教室的时候,教室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
他们在抱怨提前开学这件事、甚至筹谋要不要偷偷举报……
看到梁蜚,有人说梁蜚最积极了,总是来这么早。
梁蜚没有什么反应,她总是淡淡的,对学习之外的一切人和事都不感兴趣的样子。
同学们见在她这里找不到共鸣,继续转过头去抱怨短短几天假期过得太快,不想上学。
另外的人安慰道:“再忍半年就好了。”
半年。
高中进入倒计时。
能见到他的时间也进入倒计时。
还有半个小时晚自习才开始,裴鹤宁从来不会来得太早。
梁蜚打开书包整理作业。
慢慢的,返校的学生越来越多。
那样喧闹的环境里,有人在问:寒假干嘛了?
“睡觉,做题,和辛巴玩。”
梁蜚的心脏瞬间跳到嗓子眼,呼吸都无意识屏住。
秒针的声音变得清晰可闻。
5、4、3、2……
男生出现在教室门口,何嘉豪的手还搭在他的肩上。
返校这天不用穿校服,他穿宽大的黑色冲锋衣,黑色运动长裤,黑色板鞋,干净利落到有些锋利。
头发刚刚剪过,鬓角修剪彻底,五官没有遮挡,显得眉眼越发浓重,剑眉漆黑,睫毛浓密,好看到让人不敢直视。
在他察觉到她在看他之前,她已经低下头,心脏仍跟着转动的指针兀自跳动。
走廊狭窄,刚好有人往外走,他往她的身边侧了半步。
男生的黑色冲锋衣蹭过她的白色羽绒服,鼻尖拂过他身上冷冽好闻的气息。
梁蜚很想深呼吸,记住心脏骤停的这一秒。
椅子和地板的摩擦声传来,她不动声色,耳朵却不受控制,捕捉跟他有关的所有信息。
何嘉豪说:“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难得见你上学这么积极。”
“今天江皓月回来。”
“难怪!我说你小子怎么!”
心脏悬空在一个可笑的位置。
难过不过半分钟,梁蜚强迫自己去看手里的习题。
新年的气息仍然浓郁,教室的窗户外面,烟花升空绽放,本来就没有收心的高中生们,无心做题,忍不住往窗外看。
梁蜚本来是不感兴趣的。
可是无意瞥去的那一眼,刚好看到玻璃窗上男生认真学习的侧脸。
她终于可以借看烟花,光明正大地看他。
看他黑色冲锋衣搭在凳子上身上只一件白色卫衣,看他刚剪的短发,眉骨到鼻梁的线条,和学习时莫名严肃抿得平直的嘴角。
再过半年,就见不到了。
明年过年烟花漫天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呢?
-
重点班里高手云集。
老师们总是强调努力的重要性,却很少提,人和人之间是真的有智力差距的。
班里的确有头脑聪明毫不费力、觉得学习很简单的。
梁蜚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类型,她是升国旗领导讲话也要抱着单词书背单词的怪胎。
她就是想试试,智力的鸿沟到底能不能用努力填平。
如果不能,那人生生来不公,她也不去再多计较。
高二上学期,她在班里排到十九名。
高三下学期,她已经到了班级前五。
所有人都很震惊,除了她自己。
她知道,这是她应得的。
每一分,都是她的勋章。
老师让她分享经验,她老气横秋,说天道酬勤。
其实她很想说,你们这些天之骄子,眼睛只需往前看,康庄大道,铺满鲜花。
而她身后,却是恶犬一般追逐着她的、家暴成性的父亲,她一刻都不敢停下。
她必须快点长大,让妈妈不再做看人脸色的工作,她还想要拥有一个自己的房子,小区治安良好,如果父亲来找她,他会被保安拦下,她再也不用在每个深夜被打砸声惊醒。
一旦停下,他的獠牙就会咬穿她的血肉,将她敲骨吸髓。
那样的话,她就再也跑不掉了。
二轮模拟的成绩单贴出来了。
江皓月比她先一步找到她的名字:“年级第四!年级第四!”
语气雀跃,比她还要高兴。
“宝!你也太厉害了!你喜欢清华还是北大?我好好学文化课,到时候我们都能在北京!”
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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蜚仰起脑袋去看成绩单。
裴鹤宁年级第三,她第四,名字相邻。
而江皓月在很靠后的位置,她底子不算好,又一年没有学文化课。
“你怎么样?需要我给你补课吗?”
“我给她补就行。”
少年清冷嗓音从头顶落下,江皓月眼里有了亮晶晶的笑。
梁蜚点头,说:“我先回教室了。”
也许,努力可以填平智商的沟壑,却不能架起一座桥,让她抵达他的心上。
这次,她想试试,人能不能凭借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
比如,让她不再喜欢他。
高三三轮模拟,梁蜚抢走了裴鹤宁的年级第三,虽然只是一分之差。
“你没发挥好吧?”班里的男生分析原因,在他们心里,他是永远的大神。
“技不如人,没别的原因。”裴鹤宁淡声,冷静而谦虚。
梁蜚知道他并不像她。
他的心思没有完全放在学习上。
他有其他的在意的人和事。
比如江皓月。
所以她考过他,天经地义。
但是,让自己不喜欢他这件事,还需要继续努力。
-
高考前最后一次周末返校,是6月1日。
按照惯例,座位两周一调,按照小组“S”型移动。
梁蜚很早就算好了,这次调位之后,她和裴鹤宁中间会只隔着一条走廊,裴鹤宁在她的斜前方。
那天她和往常一样来得很早,班主任站上讲台,讲了一些高考将近、稳住心态的话,没有再说其他。
有人问:“老师,调位吗?”
班主任随口说:“马上就要高考了,这周我们就不换座位了。”
梁蜚垂下头,去看手里的习题。
原来,她的心脏可以跳得很响。
也可以变得很安静、很安静,安静到无法感知。
暗恋像漫长的雨季。
她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走在雨里,没有伞,走不出去。
8号、9号高考两天,10号学校举行毕业典礼。
过了今天,她再也不会见到他。
或许今后,更加遥远,她再也没有办法和他在同一个城市,淋同一场雨。
江皓月看到她,大老远跑过来,眉眼弯弯:“梁蜚,你大学想学什么专业呀?”
梁蜚轻声说:“我想修两个学位,一个法学,一个中文。”
“我赞成你学中文,你的文笔太适合写小说了!”
高中三年,梁蜚的作文总是被当做优秀作文、复印之后发到各个班。
江皓月总是不厌其烦地跟她说:“写小说吧,写小说吧,等你以后写小说了,我当你第一个读者!”
梁蜚摇头:“你当我第一个女主人公。”
江皓月惊呆:“我这么荣幸吗?”
梁蜚很认真地说:“我希望我的女主像你一样阳光、真诚、勇敢。”
江皓月被夸得不好意思,“嘿嘿嘿”笑半天:“那说好了,到时候你得给我签名!”
“好。”
“要特签。”
“特签是什么?”
“就是写一句书里的话,还得签上你的笔名。”
“好。”
“不不不、你要给我写to签。”
“to签是什么?”
“就是‘To 江皓月’这样的格式,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独一无二的签名。”
“一言为定。”
“那你的笔名要叫什么呢?”
梁蜚想也没想,说:“仓颉。”
江皓月没顾上问“仓颉”有什么含义,看到某人,手高高举起:“裴鹤宁!”
江皓月问梁蜚:“你俩要不要合个影呀?同学这么多年。”
梁蜚接过相机:“不了,我给你俩拍。”
所以,直到毕业。
她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她没有和他的单独合影。
回忆里,关于他的最后一幕,是——
镜头里,少年英俊冷淡,少女眉眼粲然,不好意思靠得太近,可看向彼此的眼里,都是干干净净的喜欢。
这时,有人不合时宜闯进镜头,何嘉豪怒道:“干嘛呢干嘛呢?你俩拍照为什么不叫上我?我高三不来就孤立我了吗?”
“介绍一下,”裴鹤宁轻扬眉,一字一顿,“我女朋友,江皓月。”
梁蜚按下快门,画面定格。
他和她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
她和他无缘无分,只能到这里。
这是在附中的最后一个夏天,道路两旁的绿树枝繁叶茂。
毕业典礼结束后,梁蜚像之前每一次晚自习下课,不远不近走在男生的身后。
他的个子太高,她看到树叶扫过他的头发。
梁蜚走过去,偷偷摘下那片碰过他头发的叶子。
留下的关于他的碎片足够多,才能在见不到他的漫长今后慢慢想念。
9. 第 9 章
梁蜚不知道别人家出高考成绩的晚上,是庆祝、是狂欢、还是大吃一顿。
对于她来说,这天晚上没有任何不同。
她在姨父下班回家前准备好了晚饭,之后把高中三年的课本、试卷打包,然后找出废品站的电话,叫人上门来收。
傍晚五六点钟,废品站的男人来了。
她指了指地上的纸箱,突然想起什么,慌了神。
“对不起,我有很重要的东西落在里面了,先不卖了。”
“我都来了。”
“等我找到我要的东西,这些免费给您。”
那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姨妈问她犯什么神经,人家都上门了。
又说,你是不是脑子缺根筋,那么多书你说免费就免费给人家?
梁蜚没有理会,只是小声说:“我落下了很重要的东西。”
那天晚上,高中三年翻烂的课本和写烂的试卷在十平米不到的房间里铺了满地,如同烂泥堆,埋着她的来时路和青春年少。
课本一页一页翻过去,卷子一张一张翻过去,姨妈难得想起叫她吃饭,看她在烂泥堆里翻来找去,问她又犯了什么病。
梁蜚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翻、一直翻。
外面的天暗了又亮。
她终于找到她想要找到的东西。
一张普通得不能跟普通的数学试卷,她没有一道错题,是满分。
只是,每个对号都是他勾上去的,那个满分也是他写上去的。
那张卷子静静放在那里。
烂泥堆里开出了鲜花。
梁蜚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暗恋他这件事,她一开始就知道结局,她按部就班走向结局。
可为什么,想到再也见不到他,她还是觉得很难过。
-
那天晚上,梁蜚梦见裴鹤宁。
梦里的她是最狼狈的她——雨下个不停,她刚打了报警电话把爸爸抓起来,坐在派出所冰冷的椅子上,拖鞋还少了一只。
这样的她,站在干干净净的少年面前,说:我喜欢你。
狼狈怎样,少了一只鞋子怎样。
起码那个时候的她,可以说出一句坦坦荡荡的喜欢。
睁开眼睛,睡意全无。
全是他。
黑漆漆的杂物间,手机屏幕亮起,照亮她有泪痕的脸。
她打开手机备忘录,写她的第一本小说的第一个章节。
耳机的歌里刚好在唱——
“多遥远多纠结多想念多无法描写”
“疼痛和疯癫”
“你都看不见”
歌名是《仓颉》。
她原本想写她的暗恋,可是她的暗恋不值一提。
如果能重来一次,她希望她可以是江皓月的样子——勇敢、赤诚、无畏无惧。
而当女主角是江皓月,男主角只能是裴鹤宁。
与其写百转千回不为人知的暗恋,不如写坦坦荡荡勇敢无畏的明恋。
她决定写江皓月和裴鹤宁的故事。
她和江皓月说好了的,她当她第一个女主人公。
梁蜚敲下第一章的第一句话,是:“梁蜚,我有喜欢的人啦!”
这天晚上,梁蜚在小说网站上,以“仓颉”的名字,发出了《玻璃糖纸》的第一章。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她看到第一条评论:【女主宝宝太可爱了我太喜欢了!】
任何人从她的眼睛里看她,都会爱上她。
后来又有人评论——【多希望我是女主啊!如果当初勇敢一点就好了!】
她很想说,我也是。
随着篇幅变长,看的读者慢慢变多,小说评论区有了不同的声音——
【为什么小甜饼里有女二啊?她不会还要作妖吧?】
【能不能不要再写女二的戏份了啊!】
【我们并不想知道女二过得有多苦,只想看男女主天天的恋爱啊……弃了。】
【女二不会也喜欢男主吧?不要啊!作者你要是敢这么写我给你寄刀片哦!】
梁蜚看完所有评论,又去审视自己写下的故事。
她没有回复读者的评论,只是删删减减,让女二充当一个工具人角色。
她存在的唯一动机,是促成男女主在一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用处,也不能有任何用处。
即使是她先认识的男主。
甜文里不合时宜出现的女二,就像他们的感情里不需要出现的她。
只不过有一点读者说错了,其实她不是“女二”,她只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女配。
悄无声息开始的故事,断断续续写了好几年,又悄无声息地完结。
那个时候的梁蜚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她写的第一本也是最后一本结局圆满的小说。
直到大学毕业很多年后,她成为小有名气的作者,才有出版编辑注意到她的第一本小说。
出版的噱头是——“BE写手仓颉唯一一本HE的小说”。
小说出版后,获得了梁蜚没有想象过的热度。
读者评价说男女主都是特别特别好的人,作者在创造他们时一定倾注了非常非常多的爱。
梁蜚没有说,她不是在创作时爱上他们的,是她本来就爱他们。
而在这本小说之后,她的小说再也没有HE过。
她不知道男女主要怎么在一起,所以他们总是被命运捉弄,在爱最浓烈的时刻分开。
有老读者评论说作者太阴暗了,这么阴暗的作者是怎么写出江皓月这样的小太阳的。
梁蜚很想说,江皓月不是我写出来的,江皓月是本身就存在的,她就是小太阳。
但是“作者很阴暗”,这句话不假。
也有读者说,裴鹤宁是所有男主里面最好的。
他清冷、温柔、纯情、可爱,没有任何瑕疵。
其实他不是所有男主里面最好的。
他是她这里最好的。
还有读者说,好像作者每个男主都有点裴鹤宁的影子,作者一定很爱裴鹤宁。
是啊,很爱。
很爱。
-
梁蜚没有留下任何裴鹤宁的联系方式。
即使班级群里他的头像她点开看过一万遍,也没有一次按下“添加联系人”的选项。
就好像她喜欢他一万遍,想念他一万遍,却没有一次告诉他“我喜欢你”。
就好像她无数次想要见到他,却躲开了所有会见到他的机会。
所有关于他的事情,都是从江皓月嘴里听说。
所有关于他的变化,都是从江皓月朋友圈里看到。
听说他公安联考是省状元。
听说他以可以去省公安厅的成绩,心甘情愿回了市局。
听说他在刑侦支队,重启了母亲的警号。
江皓月的朋友圈,她屏蔽了一万遍又打开了一万遍。
他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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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雪山、去草原、一起带着狗狗散步,一起去北京念大学,又一起准备毕业回家。
她的大脑说,我不要再喜欢你了。
她的心脏好像在生气她说谎,报复一般,又让她在梦里见到他。
雨天的派出所,她那么狼狈,偏偏想要他知道自己的名字,想要他知道她喜欢她。
大四那年,梁蜚以专业第一保研,而江皓月和裴鹤宁则是选择毕业回家。
研一的寒假,梁蜚坐上回家的高铁。
放假赶上春运,一整个晚上睡一会醒一会。
迷迷糊糊又回到十六岁的夏天,少年把干干净净的拖鞋放到她的面前。
她总是重复梦见那一天,只因为那个时候他还不属于任何人。
睁开眼睛,列车已经到站。
梁蜚拎着行李下了高铁往出站口走。
“鹤宁,跨省抓人的感觉怎么样?在警校里学的那些跟现实不太一样吧?”
那两个字音,攫住梁蜚的呼吸。
她的呼吸和心跳都不由自主,下意识转身。
穿黑色冲锋衣的男人,清俊高大,从另一节车厢走出来。
她学生时代曾为之着迷的眉眼五官,有了更加凌厉的轮廓,冷淡肃穆的气场很足。
梁蜚站在人群之外,小小声说——
好久不见,裴鹤宁同学。
你好啊,裴鹤宁警官。
原来在他们都不知道的时间地点,他们在同一辆列车上,看过同样的风景。
这次是他在她的背后。
梁蜚没有上前和他打招呼。
火车站变成再也回不去的校园,两旁不是到站的列车而是高大的梧桐树。
炎炎夏日变成寒冬,漫天飞雪飘飘洒洒。
她跟在穿校服的他身后,偷偷踩着他的脚印。
-
三年后。
2025年5月20日,那部关于暗恋的经典电影《情书》,在大陆重映。
排片的时间很浪漫,有13:14分的,有17:20分的,梁蜚买了前者。
“裴鹤宁,是第几排呀?”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脑袋里某根神经,好像在一瞬间被扯到极致。
那是千万次条件反射形成的习惯,听到他的名字,总是比他本人还要敏感。
梁蜚没有回头,僵在那里,耳朵却敏感捕捉那道清冷男声:“第三排,11、12。”
梁蜚是这电影院里,面目模糊的甲乙丙丁。
他们从她身边经过,走到她的前面,再到他们的座位。
如果高考之前如期换座位,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的距离,她提前算过的。
没想到,高考前的遗憾,在此时此刻圆满。
她如愿坐在他的斜后排,抬头就能看到他。
可为什么,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是暗恋太过遗憾。
是电影太过触动。
天地可鉴,她的眼泪没有非分之想,只是为电影而流。
她靠在他的肩侧。
他低头给她擦眼泪。
梁蜚听见江皓月小小声说:“暗恋为什么不让人知道呢?”
梁蜚擦掉眼泪。
因为不能让人知道。
电影放映结束,现场静默,无人起身。
她先走一步。
电影或许有彩蛋,或许没有。
于她而言,这部电影的彩蛋,是不期而遇的他。
10. 第 10 章
研究生毕业之后,梁蜚入职律所。
即使她在网络上还有作者身份,但是她仍然需要一份外人眼里看起来“正经”的工作。
用写小说的稿费存够首付之后,她开始到处看房。
看房问的第一句话,永远是:这个小区的安保好吗?有完备的访客确认制度吗?
二十六岁这年,她终于住进了小时候幻想过的房子——它不用多大、多豪华,只要没有突如其来的咒骂声、打砸声就可以了。
虽然现在,即使有,她也不用再害怕了。
她把妈妈接了过来,也邀请姨妈来北京玩。
手机响起,是江皓月。
“蜚蜚,你搬家搬好了吗?”
“搬好了。”她看着窗外夜景说。
“给我个地址,给你寄婚礼请柬啊。”
全身的力气好像在一瞬间抽离。
梁蜚差点攥不住手机。
满脑子都是——他们要结婚了。
好半天,梁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现在都是电子请柬,这么传统啊。”
她努力笑着,却笑得眼睛泛红。
“嗯!还是觉得纸质的看得见、摸得着,显得重视,也能留个纪念。”
电话就在耳边,梁蜚听着江皓月的声音、语调,能想想她此时此刻笑意盈盈的表情。
江皓月一直都是江皓月,她好像没有长大过,也不用长大。
在自己爱的、爱自己的人面前,她有永远天真纯粹的权利。
梁蜚听见她那边有密码门锁打开的声音。
“是喜糖吗?”
“嗯。”
明明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
明明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
就那么简简单单的、低低的一个字音,就让她瞬间无法呼吸。
梁蜚的手指紧紧攥着手机,鼻子好像在不受控制、慢慢变酸。
“裴鹤宁,喜糖你不能全部买柠檬口味。”
“你喜欢。”
江皓月在电话那边,哭笑不得的语气,和他讲道理:“我爱吃,别人又不爱吃。”
“好,我重新买。”
他听之任之。
他高中的时候,声音就很好听,干净的少年音色,因为语气平静总显得很冷。
她从来没有听过他用这样的语调说话,带着哄人的笑意和纵容。
托江皓月的福,让她听到他如此温柔的语气。
如此温柔的、永远都不会属于她的语气。
“我们说到哪儿了来着?”
“我的地址,我发你微信上。”
“好的嘛!”
“提前祝新婚快乐。”
电话挂断。
那场雨又开始下了。
它总是下在无数个她以为她已经走出来的瞬间。
告诉她,梁蜚,你毫无长进。
告诉她,梁蜚,你还是喜欢他。
她很想把那颗在雨季泡得湿漉漉的心脏,挂到太阳底下,好好晒一晒。
-
搬家之后,梁蜚买的家具、家电陆陆续续到了。
她每天下班后,都在不停签收快递。
直到有一天,快递员送来一个文件袋。
她在拆开之前,就已经猜到,那里面会是什么了。
是包装精美的喜糖,还有这个年头很少见的红色请柬,上面写着——
新娘江皓月,新郎裴鹤宁。
她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字迹。
她曾偷偷临摹他写他的名字,千万遍,怎么会认不出来。
正在收拾东西的母亲,问她:“蜚蜚,箱子里是不是你的东西?”
“什么?”
妈妈指了指地上最后一个没有拆封的箱子。
梁蜚弯腰抱起,抱到自己的房间。
箱子开启的瞬间,旧时光扑面而来。
是一本日记。
一本沉甸甸、湿漉漉、曾经写满少女心事的日记。
梁蜚翻开了那本日记。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眼神一个对视一个偶遇就值得如此长篇幅的心动,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他的考试号留下把他写过字的草稿纸留下把他落在地上的满分试卷留下。
不明白为什么十年后的此时此刻还能清晰会想那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场景偷偷心动。
不明白为什么此时此刻的她,仍然在暗恋着他。
日记本里不止有日记,还有她“偷”来的一切——
他留在考场的考号、她和他名字在一起的成绩单、他给她写下满分的试卷,甚至还有一片被她制成标本的树叶——只因为它碰到过他的头发。
日记本的最后,还藏着着一封没有寄出的信,信封上写着裴鹤宁收。
信里写了什么,梁蜚已经记不清,也没有拆开去看的勇气。
甚至觉得,隔了十年再去拆开,如同偷窥别人的心事,不礼貌。
梁蜚把婚礼请柬和信封放在一起,合上日记本。
有什么掉出来,像蝴蝶蹁跹降落在她的掌心。
梁蜚捡起,是一张早就被时间压平的玻璃糖纸。
因为是他分的糖,所以被她小心翼翼藏了起来。
梁蜚剥开一块喜糖,含在嘴里。
喜糖的糖纸,和那张十年前的玻璃糖纸放在一起。
日记本合上收起,放在不会被发现的角落。
外面又在下雨了,雨声淅沥,落在耳边。
梁蜚闭上眼睛。
耳边的雨声,变成打砸声、咒骂声、和陶瓷碗碟摔在水泥地面上的声音。
任由她拼命捂住耳朵,始终逃脱不掉。
于是她拿起电话,选择报警。
她坐在派出所,眼睛频频往外看。
终于,她看到十五六岁的少年,推门而入。
这明明是她最狼狈的时刻。
却是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刻。
是她还可以说一句喜欢的时刻。
所以当他看向她,把那双蓝色拖鞋递到她面前、用看陌生人的目光看向她时,她没有说谢谢。
她说,对不起裴鹤宁,我喜欢你。
真的很对不起,我真的很喜欢你。
-
在那些暗恋小说里,女主暗恋深埋心底,多年后阔别重逢,男主展开猛烈攻势,最后修成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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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曾经喜欢男主的女二号,往往多年后不知所踪、查无此人,完全不配得到着墨,她们是面目模糊的工具人,存在的意义,是推动男女主的感情发展。
可惜,她也是个除了姓名一无所有、不会被任何人记住的女配。
如果克制是一种美德,那她是当之无愧的最佳女配。
都说暗恋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她的暗恋不是独角戏。
她自始至终没有上台,是旁观者。
圣诞节飘雪,穿婚纱的江皓月美得惊心。
长发盘起,婚纱曳地,幸福都写在脸上。
“恭喜。”
“谢谢蜚蜚。”
梁蜚拿出送给她的新婚礼物。
江皓月惊喜地瞪圆眼睛:“是什么呀?”
梁蜚诶笑着:“你自己看。”
江皓月拆开她系了丝带的礼盒。
里面是一本书,名字叫《玻璃糖纸》,作者名为仓颉。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以后我会写一本书给你的。”
江皓月翻开第一页,眼睛瞬间就红了。
“你真的给我写To签啦?”
“嗯。”
说好要给她写“To签”的时候,梁蜚自己也不知道,她写在扉页送给江皓月的“To签”,是——
恭祝挚友江皓月: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为什么要叫《玻璃糖纸》呢?”
“因为从来不吃甜食的人,身上开始带着糖,是喜欢正在萌芽。”
这本书,从提笔开始,她断断续续写了很多年。
终于在今天,她迎来男女主的完美结局。
她在小说里,都写不出这样梦幻的婚礼。
因为她的想象,总归是比不上他的真心。
江皓月拥抱了她:“待会手捧花我扔给你好不好?祝你成为自己的灯塔。”
她知道她是不婚主义,却不知道她的不婚主义是因为谁。
梁蜚笑着说好。
好像别人的暗恋,是慢慢知道不可能,慢慢忘记,慢慢放下,慢慢落幕。
而她的暗恋,幕布自始至终没有拉开,她一个人在幕后,看着她的男女主,终成眷属。
这一天窗外飘雪,玻璃花房里鲜花盛开。
学生时代,他们在教室的两边,一南一北。
他的婚礼,他们在人群的两边,一南一北。
婚礼这天,暗恋十年的人朝她走来。
警服笔挺,清俊无双。
清风明月,为他作衬。
他与她擦肩而过,走向她身边的新娘,低头看她红了的眼睛:“谁惹你哭了?”
“是感动哭的,”新娘子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提醒裴鹤宁,“梁蜚,我最好的朋友,你不记得啦?”
裴鹤宁垂眸,略一思索,似乎才把她记起来:“我没忘。”
那样沉默寡言、表情少有的人,在自己的爱人面前,也有如此乖顺的一面。
他难得轻弯嘴角,只因她与他的爱人站在一起,才让他眼底看向爱人的温柔也落到她的身上。
“谢谢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