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燃1983:从红星厂撑起国之脊梁》 修不好的车床 滴!滴!滴! 701实验室中,压力报警器正在不停报警,但没人注意,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前方实验室中高速旋转的仪器。 “总工,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设备已经到了极限,这个东西靠咱们现在的技术尚有难度。” “闭嘴,陈默记住你的身份,一个设备检修师,没资格替我这个总工做决定!” 话音刚落,就听实验室中传来一声轻响,如蛛网般的裂纹瞬间爬满仪器。 一道耀眼的白光闪过,701实验室发生剧烈爆炸,在场所有人无一幸免。 “嗬!” 片刻之后,陈默深吸一口气,猛地睁开双眼。 破旧的厂房中机械声人声混杂,所有人围在一起,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是……红星厂?” 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陈默愣住了。 红星厂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工厂,陈默与父亲都曾是红星厂的职工。 只是在一场泄密事件中,陈默父亲陈国富卷入其中,被红星厂开除,没多久便吞药自杀了。 自那之后,陈默在厂中保守排挤,最终在红星厂倒闭重整之后,去了701实验室的前身工厂,做了三十多年的设备检修师。 根据车间的布置,陈默想起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正是红星厂的三车间。 当年就是在这里,发生了一件改变红星厂命运的大事。 为了验证心中猜想,陈默挤进人群,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那从德国进口,略显老旧的CW6163车床。 此时的CW6163车床正往外冒着白花花的油雾,爆裂的液压管就像是断裂的动脉,不停消耗着红星厂的生命力。 “都愣着干啥!你们谁能修好这台车床!厂里奖励他一年的肉票!” “要是修不好!他娘的所有人三个月工资减半!” 红星厂厂长王洪林站在高处,看着坏掉的车床,心中仿佛在滴血。 车间众人此时嗡得一下炸开,谁能修好车床,奖励一年的肉票。 要知道现在可是1983年,肉票金贵的能当硬通货,当即便有不少人跃跃欲试。 人群中,陈默攥紧了拳头,他居然重生了,重生在对自己、对父亲最关键的时候。 “王厂长,不要白费力气了,这个车床,你们是修不好的。” 一个深褐色头发,高鼻梁,裹着呢子大衣的外国人来到王厂长身边,看着坏掉的车床,摇了摇头,用蹩脚的中文说道。 来人正是德方派来的工程师汉斯,在车床这方面,有绝对的权威,一句话基本上宣布了CW6163车床的死刑。 “液压管道虽然可以替换,但里面的密封圈你们这里是没有的,想要更换就需要重新发货,最快也需要六个月时间。” 汉斯摊了摊手,生涩的汉语像一瓢凉水浇在了所有人头上,熄灭了所有人的热情。 一些老工人更是无奈的摇头,去车间外面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 难道真的要停产么? 上一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红星厂停产六个月,期间虽靠变卖其他东西得以维持,却已然回天无力。 短短一年后,红星厂便迎来破产重整,数千工人失去了生计。 就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时,陈默动了,只见他来到车床旁边,伸出手蘸了蘸漏出的液压油。 “不对……” 陈默干了三十多年设备检修师,更是全程参与了701实验室的研究,虽因为一些历史问题始终没有名气,但那身顶尖的技术造不了假。 此时正值12月寒冬,CW6163车床在这种条件下,就需要使用高标号抗磨液压油,可现在露出的液压油,油味发飘,明显就是普通型号。 普通型号的液压油在低温状态下,导致黏度变高,这才撑坏了密封圈。 “如果可以搞一个临时密封圈的话,我想应该可以坚持六个月。” 陈默一席话,像是一声惊雷在车间中炸开。 “临时密封圈?年轻人,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说你们有没有这这种技术,就连制造密封圈所用的氟橡胶你们都没有吧。” 这话传进汉斯耳中,就像是听到了一个可笑的笑话。 1983年,各地工业起步没多久,绝大部分技术都受卡脖子影响,不能独自完成生产。 陈默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汉斯,淡淡说道: “汉斯先生,我们中国人有句古话,交‘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能提出临时密封圈的想法,自然是有办法解决。” 说罢,陈默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工友。 “谁骑自行车了?气门芯借一个!还有谁认识屠宰场的,找个猪膀胱过来!” “小陈!别胡闹!气门芯和猪膀胱那玩意有啥用!” 听到陈默要的这些东西,王洪林懵了,这两样东西怎么想也和眼前的车床产生不了任何联系。 “就是!陈默!你知不知道这个车床值多少钱!弄坏了你陪得起么!” “依我看,你爹是厂里的泄密犯!你小子也没安啥好心!” 站在王洪林身旁的副厂长赵建国这时也大声附和着。 听到泄密犯三个字,陈默的目光顿时锐利,冷冷地看着赵建国。 上一世,就是赵建国诬陷陈国富泄密,导致陈国富成为红星厂的罪人。 “赵副厂长,你说话注意点,现在厂子里泄密的事还没有查清楚,我爸只是有嫌疑,真凶到底是谁还不清楚。” “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况且车床已经坏了,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修不好?” 陈默一席话,彻底堵住了赵建国的嘴,一番思考后,王洪林也决定死马当活马医,让人去找来了陈默要的东西。 陈默接过气门芯,剪下合适大小的橡胶圈当作骨架,随后将猪膀胱用热水洗干净,蒙在骨架之上,用细铁丝固定好。 看着陈默如此儿戏的操作,汉斯也是摇了摇头。 “这完全是在乱搞,你们这样搞,如果损坏了车床,我是不会负责的。” “换高标号抗冻的液压油!” 陈默并没有搭理汉斯,当即指挥众人七手八脚行动起来,当陈默将临时密封圈卡进接口,装好管道。 “开机!” 听到陈默开口,所有人都没有动,只是将目光都聚集在了王洪林的身上。 “看我干什么?开!” 王洪林也想知道陈默这么搞到底有没有用,如果可以的话,红星厂就有救了。 随着电闸落下,电机开始转动,液压管道中逐渐充满了液压油,旁边压力机的指针轻微晃动,却始终都在安全范围内。 车床被修好,压在王洪林心上的巨石消失不见,发出爽朗的笑声。 一沓肉票塞进沉默手中,王洪林快步来到车床旁,仔细查看起来。 “真的好了!陈默你小子有点东西!一年的肉票归你了!” 另一边,汉斯看着被陈默修好的车床皱起了眉头,他也没想到,靠着自行车气门芯和猪膀胱,真的能修好车床。 “赵厂长……” 趁着没人注意,汉斯将赵建国叫到身边,小声耳语了几句。 “明白,汉斯先生您放心,这只是一次意外,不会耽误我们的计划的。” 赵建国点了点头,再看向陈默时,眼中多了些阴沉。 就在众人为陈默的举动欢呼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却是挤进人群,满脸焦急地对陈默说道: “陈默哥!不好了!你快回去看一眼吧!你爹喝药了!” 手中肉票散落一地,陈默只感觉脑中嗡的一声,连忙推开众人向家属区跑去。 一张小纸条 “不对啊……我记得父亲喝药不是今天……” “难道是我回来改变了历史,导致后续发生了偏移?” 在跑回家的路上,陈默大脑飞速运转。 上一世父亲喝药是在得知红星厂倒闭之后,认为自己是全厂的罪人。 可现在泄密的事还没有认定下来,父亲怎么就喝药了呢? 带着心中疑问,陈默穿过筒子楼里拥挤的楼道,一脚踹开家门。 此时陈国富躺在地上,口中不停吐着白沫,脸色铁青,母亲周红梅抱着陈国富,手里拿着已经空了的安眠药罐子,不停号啕大哭。 “爸!” 陈默此时的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连忙扑了过去,将手伸到陈国富鼻子下。 还有微弱的呼吸! “小默……妈对不起你……妈就是做饭的功夫……你爸就喝了药了……” 周红梅心中满是愧疚,一起生活了半辈子的老伴,就这么倒在了自己怀里。 “妈,你先别急,爸还有救!” 陈默一边安抚周红梅的情绪,一边在房间内四处寻找起来。 “妈,给爸灌水。” 周红梅虽然不知道陈默要干什么,但此时她也六神无主,只能按照儿子的说法,开始给陈国富疯狂灌水。 至于陈默,则快步拿起放在墙边的两个水桶,利用家中工具在桶上打了几个洞,用水管串联起来。 “小猴子,我记得你家里有块胶皮,快给我拿过来。” 有了小猴子拿来的胶皮,陈默再根据水桶的形状切割成圆形,接上一根木棍,一个简易的负压泵就这样做好了。 此时陈国富肚子高高隆起,陈默二话不说将连接简易负压泵的水管另一端小心翼翼塞进了陈国富口中。 “小默!你这是在干什么?” 周红梅哪见过这种阵势,当场被吓得手足无措。 “给爸洗胃,要不然来不及了。” 陈默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缓缓操作着简易负压泵。 哗…… 随着大量混合着胃液的水被抽出,陈默的心也松了一点。 反复几次之后,陈国富也被折腾得不轻,不过铁青的脸色总算是恢复了几分。 等到救护车赶来,将依然昏迷的陈国富送去医院,陈默这才感到一阵后怕,双腿一软坐在地上。 差一点,自己就要第二次失去父亲了。 就在沉默庆幸时,目光却是注意到了旁边散落的一张纸条。 “这是什么?” 带着好奇,陈默捡起纸条。 上面写满了对陈国富的咒骂,并说陈国富的泄密行为,导致了厂里车床受损,红星厂将会因此倒闭,陈国富就是祸害全厂人的凶手。 握着纸条的双手忍不住颤抖,正是因为这个小小的纸条,压垮了陈国富心里最后的防线。 “这个字迹……” 愤怒的陈默,刚想要将眼前的纸条撕碎,却忽然注意到,眼前这张纸上的字迹,似乎和上一世泄密事件的检举信上的字迹一样。 略一思考,陈默便清楚了,自己刚才在车间里修好车床的举动,想必是牵扯了那些人的利益,这才利用父亲的愧疚心给自己一个教训。 “好好好,你们想要玩是吧,那我就陪你们玩下去……” 陈默眼中精芒一闪,将纸条收好,起身去了医院。 因为陈默的紧急处理,陈国富被送到医院时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经过简单的治疗后便被送到了病房。 傍晚,陈默守在父亲床边,大半天的折腾,让陈国富沉沉睡去。 叩叩……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一名穿着红星厂工服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陈默,厂里听说了陈师傅的事,让我过来看看。” 来人是红星厂总务科的刘涛,一进门便满脸堆笑,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 “陈师傅虽然犯了错,但终究是咱们厂的老同志,厂里是不会忘记他的功劳的。” 看着眼前打着官腔的刘涛,陈默没有表现出半点欢迎。 这刘涛就是赵建国身边的一个狗腿子,上一世红星厂被破产重整之后,这小子跟着赵建国也是老了不少好处。 “我们家行得端坐得正,不需要你们可怜。” “有这个工夫,不如还是去好好查一查泄密的事吧。” 陈默冷冷地说道,随后便下了逐客令。 “等等,陈默你先别急,我今天过来,其实还有件事。” 刘涛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来一张纸。 “陈默,我知道你父亲是咱们厂里的技术大拿,所以今天过来,也是有件事想要麻烦一下陈师傅。” 陈默皱着眉头,接过刘涛手中的资料,想要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在这份资料中,明确写明了红星厂连年的亏损情况。 “陈默,这份资料对咱们厂至关重要,只要你父亲签了,泄密什么的,根本不算大事。” 陈默随便翻看了几页,抬起头盯着刘涛。 “你们已经这么迫不及待了么?只怕今天我爸签了这个文件,明天市里就要让红星厂破产重整了吧。” 被陈默点出心中想法,刘涛轻轻摇了摇头,继续微笑着说道: “红星厂如今现状,咱们大家都清楚,而且我可以保证,只要红星厂被收购,你父亲就是新厂子的技术总工。” 陈默将资料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明确写着,一旦红星厂被收购,就要放弃所有自研技术,转而生产外资产品。 “呵呵,技术总工?没有了自研技术,那技术总工还有什么用?” 对此,刘涛确实满脸的不在乎。 “就咱们厂那些自研技术,又怎么能和那些外资技术相比呢?你自己也是技术工人,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外资那些技术,我们就算是花二十年也追不上。” 刘涛这一番话,确实是戳到了陈默的痛处,上一世,国家刚刚起步,饱受各方压力,无数科研人员废寝忘食,这才一步步打破国外那些科技壁垒。 现在仅仅是一些眼前利益,刘涛这些人就打算去捧外资的臭脚,这让陈默如何能忍。 “放弃自研技术,那就是断了国产工业的根!” “你也是一个中国人,不会不知道我们为了走到这一步,有多人付出了满腔心血,就为了不被外面那些豺狼虎豹压一头吧!” 陈默拿起手中资料,当着刘涛的面,将其撕成碎片,轻轻一抛。 “陈默,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漫天飞舞的纸屑中,刘涛脸色铁青。 他已经给足了陈默父子面子,可对方就是油盐不进。 “慢走,不送。” 红星厂不嫁外国人 “很好,陈默,那就让我拭目以待,就凭你们这些工人,就看能不能挡住外资的车轮。” 撂下一句话,刘涛转身离开。 病房门关上,陈国富虚弱的声音响起: “小默,说得好……” “咱们身为技术工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国家交给我们的使命……” 在刘涛与陈默交谈时,陈国富便醒了过来,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陈默那句“放弃自研技术,那就是断了国产工业的根”完全说到了陈国富的心坎上。 作为新中国第一批工人,他见证了国产工业从无到有的过程,知道这一路的艰辛。 外资技术确实让人眼红,可那些终究是别人的,他们想什么时候收走就收走。 只有自己手里有了,那才是自己的。 “爸,你没事吧?” 听到陈国富醒来,陈默连忙上前扶起父亲。 “我没事,今天的事,是爸冲动了,只想着自己,忽略了你和你妈……” 陈国富低着头,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感到懊恼。 “没事的爸,只要咱们还在,他们那些人就别想毁了红星厂。” “关于泄密那事,现在看来,也是有人从中作梗。” 说着,陈默拿出在家里发现的纸条,继续对陈国富说道: “爸,这张纸条是我在家里发现的,你知道这是谁的笔迹么?” 见到陈默拿出纸条,陈国富重重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见父亲也不知道,陈默也不再说什么,默默将纸条收好,又和父亲简单聊了一下白天发生的事。 转眼第二天,一大早厂长王洪林便被叫去市里开会。 一开始大家只以为是昨天车床的事被市里知道了,叫王洪林去询问。 可在看到王洪林回来后那阴沉的能滴下水来的脸,大家便知道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很快,王洪林召开了全厂大会,将早上去市里开会的内容告知给所有人。 “同志们,实力决定,要对全市工厂进行改革,咱们红星厂因为连年亏损,目前已被纳入改革计划。”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提升产能,三个月之内做到扭亏为盈,二是接受外资重组,完全采用外资技术。” 闻言,所有人当即小声议论起来。 陈默更是紧紧皱起眉头,他没想到赵建国居然有这么能量,能让市里这么快下决定。 “厂长,那要是接受外资重组的话,那我们还能继续留在厂里么?” 很快,有人问出了关键性问题,红星厂一旦被外资收购重组,那他们这些工人将何去何从。 “一旦外资介入,我们之中估计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能留下来。” 王洪林长叹一口气,将自己能想到最好的结果告诉了众人。 “什么!不到十分之一!那和全员下岗有什么区别!” “就是啊!厂长你可不能答应他们啊!这不是断了我们的活路么!” 一时间,众人群情激愤,最后还是赵建国站了起来,压住了众人。 “大家安静!市里做出这样的决定!自然是有他们的考虑!” “咱们红星厂连年亏损,就连给你们发工资都要靠市里拨款,但咱们还是什么东西都拿不出来,你们这样对得起国家和人民么!” “而且你们都忘了几天前的泄密事件了么?这件事可以说给我们红星厂造成了致命打击,还拿什么东西去提升产能!” 赵建国越说越激动,最后几句几乎是拍着桌子怒吼出来的。 “赵建国,咱们就事论事,泄密事件还没有定论,不要挑起咱们内部矛盾。” 听到赵建国再次提起泄密事件,陈默当即反驳道: “况且你怎么知道红星厂没有办法提升产能?我今早去设备仓库看了,里面一个Z32的车床主轴是好的,只是一些配件产生了磨损,还有从捷克进口的铣床,导轨磨一磨还能用。” “还有很多设备,只需要简单维修就能继续使用,现在却放在仓库里落灰,如果把这些东西利用起来,我们至少还能增加三条生产线!” 见到又是陈默站出来反驳自己,赵建国当即暴怒,抬手指着陈默的鼻子大声说道: “你一个泄密犯的儿子!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别以为你修好一台车床,就能在厂子里横着走了!我这都是为了红星厂考虑!” 一句为红星厂考虑,陈默忍不住冷笑一声。 “呵呵,你说我爸是泄密犯,我看是你和那些外资谈好了吧,能留下的十分之一人里面,是不是有你一个?” “还有我问你,如果把红星厂交给外资,那咱们厂子门口那颗红色五角星,还能是红色么!” 一语震惊所有人,王洪林也有点坐不住了。 “胡闹!咱们红星厂的红星,什么时候都是红色的!” “小陈,我知道你和赵副厂长都是为了咱们红星厂好,今天的全厂大会也只是先让大家知道有这么件事,具体要怎么处理,咱们再从长计议。” 在王洪林的和稀泥下,这场关于红星厂未来何去何从的全厂大会,草草收了场。 散场之后,一些老工人将陈默围在了中间。 “小陈,刚才你说的都是真的?咱们仓库里那些东西真的还能用?” 他们这些为红星厂奉献了半辈子的老工人,是最不希望红星厂被外资收购的。 “当然是真的,而且我能保证,给我一个月时间,我就能让他们全部动起来。” 前世身为701实验室的设备检修师,面对红星厂里那些旧设备,根本就是张飞吃豆芽。 “看在陈师傅的份上,小陈我们相信你,那赵建国我看是铁了心要卖厂,咱们绝对不能让他得逞。” “就是,市里不是给了咱三个月时间么?当年打小鬼子的时候,咱们啥都没有,不照样在防空洞里手搓子弹,现在有了设备,还怕造不出来东西?” 老工人们热血沸腾,陈默也受其感染,抬手攥紧拳头。 “大家放心,只要我们齐心协力,红星厂就嫁不给外国人!” “咱们得让他们看看,中国人的技术,不会输给任何人!” 就这样,在陈默与老工人们的牵头下,一场关于红星厂的自我改革,开始悄然进行。 起死回生的旧设备 当陈默带着众人再次打开尘封的大门,设备仓库内一台台布满灰尘的设备静静躺着。 “小陈,咱们从哪开始下手?” 设备仓库里的东西五花八门,饶是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工人,一时之间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大家先把里面的东西整理一下,看看都有什么设备,存在什么问题。” 陈默上一次也只是偷偷溜进来看了一眼,想要重新搞一条生产线,绝对不是一件易事。 接下来陈默和老工人们分头行动,开始逐一清点这仓库中的设备以及问题。 “小陈啊,你说你们费这劲干啥,能扔在里面的东西,那都是厂里不要的了。” 负责看守仓库的老耿头看着忙碌的陈默等人,搬来一把椅子坐在门口,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里面人忙得热火朝天。 “耿叔这你就不懂了吧,你守着的这些东西,可都是宝贝。” “只要能凑出一条生产线,也许就能让红星厂起死回生。” 陈默一边说着,一边仔细研究着面前的一台链条式光磨机。 经过陈默对链条式光磨机的观察,发现都是一些小问题。 老化的减震垫,磨盘好像也有点不平,缺少冷却系统,将这些问题记录下来后,陈默便走向了下一台设备。 看着陈默的背影,老耿头喝了一口茶,将嘴里的茶叶渣啐回茶缸里。 “这小子,有点意思……” 一连三天,陈默除了去医院看望父亲,将红星厂最近的情况说给他听,再就是和老工人们泡在仓库内。 “小陈,东西都整理好了,你看看。” 陆师傅将几本笔记本交到陈默手中,这里面都是他们记录下的设备情况。 “好的陆师傅,您辛苦了,快歇一会吧。” 陈默接过笔记本,随便找地方一坐,一边翻看一边记录着。 不多时,陈默拿着一张纸来到陆师傅等人面前。 “陆师傅,李师傅,我刚才研究了一下,觉得咱们目前最容易修复的,就是轴承滚珠生产线了。” 说着,陈默将手中的纸拿出来。 “咱们仓库里有冷镦机、链条式磨光机、硬磨机和研磨机,完全可以组成一条生产线。” “冷镦机主要问题是有一处齿轮崩坏和模具裂了,链条式光磨机主要是减震和磨盘不平的问题,硬磨机和研磨机的问题差不多,都是精度问题。” 听到陈默一一指出问题,围在一旁的老师傅们也激动起来。 “小陈,齿轮的问题我能解决,给我一块中碳钢,保准给你搓出来一个一模一样的!” “还有磨盘不平的问题,可以找老刘,那老家伙的眼睛就是尺!” “……” 在老师傅们你一言我一语中,陈默似乎看到了一股蓬勃的生命力。 这些为了工厂奉献了半生的人,此时依旧在发光发热。 “好!那咱们就尽快动起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设备问题只是基础,接下来还有生产和销售,市里只给了红星厂三个月时间,的确是很紧张。 就这样,萎靡不振的红星厂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一边是年轻工人们消极怠工,各谋出路,一边是老工人们热火朝天,信心满满。 “赵哥,你说陈默他们不会真的搞成了吧?” 赵建国和刘涛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下面陈默和老工人们忙碌的身影。 “就凭一个毛头小子和几个老梆子?” “我告诉你吧,看上红星厂的可不是一般人,汉斯先生已经说了,那边已经开始用力了,陈默他们做什么都只是白费力罢了。” 赵建国对汉斯应允自己的东西势在必得。 “这一段时间你盯着点他们,必要时候搞点小动作。” 可回想起当时陈默用猪膀胱修好车床的场景,赵建国心中还是有点担心。 “放心吧赵哥,我盯死他们。” 刘涛还记恨着当时在医院里陈默对自己的态度,不过一个普通工人,居然敢那样对自己说话。 下面忙碌的陈默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还在和老师傅们将需要的设备运到空车间里。 “小陈,我儿子在铁路上工作,这是他给我找来的一些淘汰下来的减震垫,你看能用不?” 李师傅从怀里拿出一个被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交到陈默手中。 陈默看着一块块漆黑的橡皮减震垫,虽然都存在磨损,但用在链条式光磨机上完全可以。 “当然可以!火车上的东西可是好东西!” 见到点头,李师傅脸上也是露出了憨厚笑容。 “小陈小陈!齿轮好了!” 另一边,陆师傅抱着刚刚完成的新齿轮,一路小跑来到陈默面前。 此时的陆师傅双眼布满血丝,身上还有残留的铁屑。 一块中碳钢,一把锉刀,很难想象陆师傅到底是如何做出这枚齿轮的。 “陆师傅,辛苦了。” 陈默接过齿轮,拍了拍陆师傅的胳膊,一时之间竟觉得眼眶有点发酸。 “嗐,这辛苦啥啊,想当年咱们打小鬼子的时候……” 眼看陆师傅又要说起当年的事,陈默记得上一次就是被硬控了半天,连忙拿着齿轮跑了出去。 “陆师傅,这边你盯着点,我还有点事!” 拿着齿轮的陈默一路小跑回了家,此时的陈国富已经出院,但身子还是有点虚弱,需要在家静养。 “爸,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推门进来,陈默直接开口说道。 当晚,陈默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将陈国富带进了红星厂中。 来到依旧亮着灯的车间,还在忙活的陆师傅等人见到陈国富居然来了,也是纷纷放下手中的活。 “老陈,你终于回来了。” “是啊老陈,你是不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赵建国那瘪犊子都干了些啥!” 陈国富他们这些老工人,是红星厂真正的元老。 因为这次泄密事件,红星厂将陈国富停职调查,他们这些老兄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好了,各位师傅们,咱们闲话少叙,今天我爸过来还有大事呢。” 也不是说陈默破坏了老哥几个团聚的气氛,只是现在情况特殊,让陈国富进厂实属无奈。 “对对对,大事为重!” 在众人的簇拥下,陈国富点燃火炉,将齿轮放进去。 待到齿轮被烧得通红时,陈国富这才小心翼翼将其夹出。 确认此时的齿轮是最佳状态后,便放入了提前准备好的冷却池中。 嗤…… 高温将冷却池中的液体瞬间汽化,当齿轮再次被拿出来时,上面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蓝光。 “我就说老陈这一手淬火在咱们厂无人能敌!” 看着呈现完美状态的齿轮,众人也是纷纷欢呼起来。 殊不知,在车间外一处黑暗角落中,一个人影悄然离去。 保卫科来抓人了 “现在其他设备的问题基本上都解决了,冷镦机的齿轮也有了,就差模具了。” 冷镦机上模具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并不是陈默等人不想,只是需要的材料比较特殊。 生产滚珠轴承的模具要用到无缝钢管,并且需要定制尺寸,这对如今入不敷出的红星厂而言,难如登天。 “我们这边已经托朋友打听了,但都没啥消息。” 说起模具,陆师傅等人的情绪明显低了下来。 现在他们不管缺少哪一个东西,都无法成功搭建生产线,更不要说是最重要的模具。 “没事,我们再想想办法。” 陈默安慰着老师傅们,其实他的心中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就在前面!我亲眼看见泄密犯进了车间!” 忽然,车间外响起一阵喧闹声,为首的正是刘涛的声音。 “糟了!” 陈默心中咯噔一声,没想到自己带着陈国富进厂的事还是被发现了。 “爸,你快躲起来。” 让陈国富躲起来后,陈默便带着老师傅们来到了车间门口。 此时刘涛也带着保卫科的众人来到车间门口。 “陈默!让开!” “陈国富在停职调查期间居然还敢进厂!到底是有什么企图!” 刘涛在门口被拦下,当即指着陈默的鼻子大声吵了起来。 “我爸?他什么时候进厂的?我怎么不知道?” 陈默双手环胸,冷冷地看着刘涛。 “就是,我们一直都在车间里,从来没见过老陈的影子!” 陈默身后,老师傅们也是站了出来。 “你们拦着也没用!我亲眼看到的!” “冯科长,陈国富现在就在里面,只要一找就能找到!” 刘涛知道自己对付不了这些老师傅们,只能将红星厂保卫科的冯全搬出来。 冯全虽然看不上刘涛这个靠着溜须拍马上位的,但陈国富被停职调查是事实,自己身为保卫科长,身上有自己的责任。 “老师傅们,麻烦让开让我们进去看看。” 冯全开口,老师傅们也没办法,要知道当年的保卫科可是有实权的,不是他们这些工人可以抗衡的。 强行推开挡在门口的陈默和老师傅们,冯全带着保卫科的众人进了车间。 走在设备摆放整齐的车间中,冯全让其他人四处寻找陈国富的身影,自己则来到了冷却池旁。 看着尚有余温,闪烁着淡蓝色的齿轮,冯全轻轻皱起了眉头。 转头看向一旁的铁皮柜,冯全犹豫了一下,然后走了过去。 看着冯全走向铁皮柜,陈默和老师傅们的心都揪了起来。 车间内没什么藏人的地方,陈国富此时就藏在铁皮柜里。 “冯科长,我看你们检查得也差不多了,我们这边要得忙……” 陈默几人上前想要拦住冯全,但冯全只是摆了摆手做了一个让开的动作,便让陈默几人的心沉到了谷底。 来到铁皮柜前面,抓住把手,冯全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柜门。 此时陈默等人都纷纷转过头去,陈国富涉嫌泄密,再次进厂无疑是要被坐实罪名。 这是陈默最不想看到的,但他也没有办法。 “冯科长,没有找到。” 这时,去其他地方寻找的保卫科众人也回来了。 “我知道了。” 冯全看着眼前空荡荡的铁皮柜,点了点头说道。 “没人?怎么可能!” 刘涛听到这话,也是连忙挤了进来,看到了冯全面前空荡荡的铁皮柜。 “不可能!我亲眼看到的……” 不等刘涛说完,冯全便打断了他。 “也许是太黑了,你看走眼了。” “既然没人,那咱们也别打扰陆师傅他们这些干事的人了。” 没找到陈国富,冯全也不想继续和刘涛纠缠下去,直接带着保卫科的人离开了。 “好好好,陈默,这次算你走运,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保卫科的人走了,刘涛一个人留在车间,看着围在身边凶神恶煞的老师傅们,只能撂下一句很坏灰溜溜地逃走了。 “刘涛这家伙,和赵建国一样都是瘪犊子!” 陆师傅对着刘涛的背影碎了一块唾沫,满脸不屑说道。 “不过话说老陈去哪了?刚才就是躲在这个柜子里啊。” 闹剧收场,陈国富却不见了。 “小默,我在这呢!” 忽然,陈国富的声音响起。 循声看去,就见在车间角落的小门外,陈国富微笑着招了招手。 “爸,你咋出去的?” 陈默和老师傅们看着小门外的陈国富,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小门常年上锁,况且陈默他们也没有钥匙。 “我有钥匙,为啥出不来?” 这时,一个身影从陈国富身边走出来,瞬间让众人睁大了眼睛。 “老耿头?你咋在这?” 陈默等人谁都没想到,居然是看守仓库的老耿头帮了陈国富。 “我不光负责看仓库,还负责巡查车间,怎么就不能在这。” 老耿头吧嗒抽了一口旱烟,和陈国富一起进了车间。 “而且我还知道,你们要这个东西。” 说着,老耿头从身后抽出一件东西,正是一截无缝钢管。 “无缝钢管!耿叔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看清老耿头放在桌上的东西,陈默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切,看不起谁,我老耿头也是有点东西的。” 老耿头昂了昂头,满脸傲娇说道。 “小陈,你是个好同志,好好干。” 轻轻拍了拍陈默的肩膀,老耿头便抽着旱烟一步一摇地离开了车间。 看着老耿头离开的背影,陈默仿佛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正瞌睡时有人送上了枕头。 现在万事俱备,只要将最后的设备组装后,就可以开始生产了。 这天晚上,所有人都没了困意,一直忙碌到清晨,总算将所有的设备组装好。 “小陈,试试?” 陆师傅站在冷镦机旁边,看着陈默露出微笑。 “那就试试!” 数天的努力到了收获时节,陈默也难掩心中喜悦。 一桶炙热的铁水被缓缓抬出,小心翼翼倒入生产线中。 铁水经过模具,初步成型,然后经过冷镦机变成粗坯,最后经过链条式光磨机、硬磨机以及研磨机。 一颗颗泛着金属光泽的钢珠滚进众人视线中,这第一场仗,陈默他们打赢了。 土法炼钢,小人拉闸 “成了!” 陆师傅捧着一把还烫手的钢珠,布满老茧的手掌都在抖,激动得话都说不囫囵。 老师傅们呼啦一下围过来,伸出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颗,对着车间昏黄的灯泡端详。 滚圆光滑的小东西,透着一股精亮的光。 “好小子!”陆师傅一巴掌拍在陈默肩上,咧开的嘴半天没合上。 陈默看着这群平均年过半百的老伙计,心里也热乎乎的,可他没跟着大伙儿乐。 “各位师傅,先别高兴。” 陈默的声音让大伙儿的兴奋劲儿压下去了几分。 “咱们这土法子出来的东西,品相看着不赖,可精度和质量怎么样,还得靠咱们的眼和手来把关。” 陆师傅把手里的钢珠掂了掂,点点头:“对,小陈说得在理。” 他当先表态:“别的咱不敢吹,这点眼力劲儿和手上的准头,错不了。” 说着,他找来一块打磨平整的木板,斜斜架起。 “都看好了,珠子滚得不直,或者声音不对的,就是次品,都给我挑出来!” 他抓起一把钢珠,小心地放在木板顶端。 一颗颗钢珠顺着斜面滚下,大部分都划出笔直的轨迹,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但偶尔有那么一两颗,滚到一半就歪了,或者声音发闷。 “这个,还有这个,拿出来!” 陆师傅眼睛一眯,就点出了那几颗有问题的。 另一边,李师傅已经戴上老花镜,拿着几把千分尺,一颗一颗地测量钢珠的直径。 “超了零点零一毫米,不行!” “小了零点零二,不行!” 法子是土了点,可手上的功夫不含糊。 一块斜板,一把千分尺,就是他们的检验台。 每一颗钢珠都要滚一遍、量一遍,差一丝一毫,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陈默瞧着这景象,心里有了底。 “陆师傅,厂里就拜托你们了,我得出去一趟,给咱们这些‘宝贝’找个好买家。” “去吧,卖东西我们不懂,生产你放心,保证给你弄得妥妥帖帖的!” 陆师傅头也不抬地挥挥手,心思全在手里的钢珠上。 陈默用一块干净布头,仔细包好一小袋钢珠样品,揣进怀里,蹬上自行车就往市里的东方器械厂赶。 东方器械厂是市里数一数二的大厂,对轴承滚珠的需求量极大。 “同志,我找你们采购科的黄科长。”陈默在传达室被拦了下来。 “有介绍信吗?”看门的大爷头都没抬。 “没来得及开,我是红星厂的,这是我的工作证。” 陈默把工作证从窗口递进去,态度客气,“想跟黄科长谈谈我们厂的新产品。” “红星厂?” 大爷这才抬起头,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陈默。 “你们厂不是都快揭不开锅了么?还搞什么新产品?” 话是这么说,大爷还是拿起电话拨了出去。 等了约莫一支烟的工夫,一个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从办公楼里走了出来。 “红星厂的?”黄科长停下笔,抬眼看着陈默,“你们厂那点事,市里谁不晓得?一堆快报废的铁疙瘩,还能捣鼓出新东西?” “黄科长,设备是老了点,可工人的手艺还在。” 陈默不急不恼,将用布包着的样品推了过去,“东西好不好,您上手看看。” 黄科长拿起一颗钢珠,在指尖掂了掂分量,又对着天光看了看表面的光洁度,态度没啥变化。 “小同志,这玩意儿不是看它光不光亮。它是要上机器的,硬度、精度差一点,就能把一台几十万的设备给卡坏了,这个损失谁来负?” “黄科长,我明白您的顾虑。话我不多说,东西好不好,机器说了算。” 陈默把话说得很实在。 “我给您留下一箱试用,不要钱。装到你们不那么要紧的辅机上跑一个礼拜,要是出了问题,磨坏了你们一根轴,我们红星厂照价赔偿。要是没问题,咱们再谈后面的事,您看这样行不行?” 免费试用,还敢立字据赔偿? 黄科长有些意外地瞧了陈默一眼。 这年头的国营厂,还没见过这么做生意的。 他心里盘算了一下,试用确实没什么风险,便点了头:“行,那先拉一箱过来试试。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真出了问题,你们红星厂一个子儿都别想赖。” 就在陈默在外奔波的时候,一颗同样的钢珠,被放在了副厂长赵建国的办公桌上。 刘涛站在一旁,身子微微前倾,低声说:“赵哥,您看,这就是陈默那小子带着一群老家伙搞出来的东西。” 赵建国没怎么看那颗钢珠,只用指尖拨弄了一下,任由它在桌上滚了两圈。 “土法子炼钢,能成什么气候。”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汉斯先生那边已经递了话,重组的计划正在走程序,市里很快就有说法。不能在这节骨眼上,让陈默他们弄出点响动,坏了咱们的大事。” “赵哥,您的意思是?”刘涛把声音压得更低。 赵建国放下茶杯,也凑近了些:“生产得用电吧?晚上找个由头,就说线路检修,去把他们车间的总闸给拉了。” “我明白了,赵哥您放心。”刘涛应下后,悄声退了出去。 等陈默从市里赶回来,还没进三车间,一股铁烧煳了的呛人味儿就钻进了鼻子。 车间里头黑灯瞎火,一点动静都没有。 老师傅们一个个坐在地上,也不说话,脚边散落着一堆堆奇形怪状、颜色发乌的金属疙瘩,哪里还有半点钢珠的影子。 “陆师傅,这是怎么了?” 陈默鼻腔里那股焦味让他脚步顿住了。 陆师傅耷拉着脑袋,听到动静才费力地抬起来,眼眶熬得通红,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还是旁边的李师傅叹了口气,指着地上那堆废铁:“下午正干得好好的,突然一下,整个车间的电全停了。等电再来,机器里的钢珠粗坯全卡死了,冷却也跟不上,一炉料,全……全都废了……” 断电? 陈默冲到车间角落的总电闸旁,开关果然处于断开的位置。 他伸手一摸,上面干干净净,没有积灰,明显是刚刚被人动过。 厂里线路老化,偶尔跳闸是常事,但绝不可能整个车间的总闸都跳了。 是有人故意拉了闸! 陈默的手指蜷了起来,骨节凸起。 赵建国!刘涛! 除了他们,不会有别人! 看着老师傅们失魂落魄的样子,陈默走过去,从地上捡起一块报废的金属疙瘩。 他手上用力,那疙瘩便从他指缝间碎成了渣。 他盯着手里的废料,没抬头,声音传到众人耳朵里。 “陆师傅,各位师傅,都打起精神来。” “这批废了,就当是咱们给某些人放了个响亮的屁,崩他一脸!” “走,咱们现在就动手,把能用的设备全部搬到老耿头那个仓库去!” “我倒要看看,谁的狗胆那么大,敢去他那儿撒野!” 月黑风高夜 陆师傅一拍大腿,激动地站了起来。 他抬脚把地上那坨烧煳的铁疙瘩踢飞,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怕个球!” “当年摸炮楼都没怂过,还能怕个拉电闸的瘪三!” 这话一下点着了所有人的火气。 “对!搬家!” “老子倒要看看,老耿头那块地盘,哪个不长眼的敢去撒野!” 说干就干。 这群平均年过半百的老家伙,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抢修设备的夜晚,沉寂多年的筋骨被重新唤醒,眼里都冒着火。 推的推,抬的抬,把冷镦机、磨光机这些笨家伙,一件件往仓库那边挪。 老耿头早就得了信儿,抱着他那掉了漆的大茶缸子,靠在仓库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都轻点儿,我这些宝贝疙瘩可经不起你们这帮老家伙折腾。” 他嘴上嫌弃,却早就把仓库里最大的一块空地给腾了出来。 陈默没跟着大伙儿一起搬设备,他一个人钻进了仓库的配电房。 干了三十多年设备检修,这些老旧的电路在他眼里就跟自家的掌纹一样,哪根是哪根,清清楚楚。 仓库原有的电线太细,撑不住几台机器同时开动,而且总闸的位置也太扎眼。 陈默没耽搁,从工具箱里翻出备用的粗铜芯电缆和黑胶布。 他没去动车间里那排老旧的闸刀,而是直接找到车间外墙的主接线盒,熟练地搭上钳子,悄无声息地分出了一路新线。 线路没走明面,顺着墙角和管道的阴影,引进了仓库。 新的闸刀开关,被他藏在角落一个堆满油污废件的铁皮柜后面,不把柜子整个挪开,谁也别想瞧见。 做完这一切,他又把原来那个总闸开关用布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弄得跟常有人操作一样。 夜里,陈默把自己的计划跟几个信得过的老师傅一说,几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坏笑。 “陆师傅,李师傅,今晚咱们就给他唱一出空城计。” 三车间外的墙角,刘涛把抽完的烟头在墙上摁灭,火星子溅了一下。 他心里那团火,从医院那天就憋着。 现在倒好,还得替赵建国干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脏活。 他猫着腰,借着墙影摸到车间侧面,里面透出光,还有机器转动的嗡嗡声。 这么快就又开工了? 刘涛心里不是个滋味,手上的动作却不慢,直接奔着墙角的总电闸去了。 他不敢耽搁,憋着一股气,使出吃奶的劲把开关给扳了下来。 “咔嗒”一声。 车间里的灯光和机器声,连晃都没晃一下。 怎么回事? 刘涛人有些发懵,不信邪地又把开关推上去,再猛地拉下来。 来回试了几次,车间里头照样亮着,机器声听得真真切切。 他正一头雾水,想凑近了瞧个仔细,后脑勺突然一闷,一个粗麻布袋子劈头盖脸地就罩了下来。 “谁!” 他刚喊出一个字,肚子上就挨了结结实实的一脚,整个人疼得弓成了虾米。 紧接着,拳脚闷闷地落了下来,不吭声,一下比一下沉,专门往他身上肉厚的地方招呼。 刘涛疼得在地上打滚,嘴里呜呜地叫唤,可声音全堵在麻袋里,根本传不出去多远。 他拼命想去扯头上的袋子,可根本够不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力道突然就没了。 四周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刘涛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地把头上的麻袋给扒拉下来。 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夜风吹过,凉飕飕的。 他捂着生疼的肋骨,一瘸一拐地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逃了。 这事要是闹出去,他半夜拉电闸的丑事也就兜不住了。 这顿打,算是白挨了。 第二天一早,仓库里,一台台机器平稳地运转着。 一筐筐精亮的钢珠被分拣出来,码得整整齐齐。 老师傅们手底下不停,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打靶归来》,时不时还拿手肘互相碰一下,咧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 就在这时,厂长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得异常急促。 王洪林抓起话筒,听了没两句,握着听筒的手开始发抖。 他几乎是撞开办公室的门,脚步带着风,直冲仓库跑去,嘴里已经压不住那股激动。 “陈默!陈默!成了!” “东方器械厂的电话!他们试用了咱们的滚珠,质量非常好!黄科长要跟咱们订货!先要五百公斤!” 整个仓库瞬间炸开了锅! “太好了!” “咱们红星厂有救了!” 老师傅们激动地互相拍着肩膀,有些人眼眶都红了。 陈默也是长舒了一口气。 可高兴劲儿还没过去,新的问题就来了。 要完成五百公斤的订单,就需要大量的特种钢材作为原料。 陈默当即写了一份原料申请表,找到了主管物料的副厂长,赵建国。 赵建国的办公室里,暖气烧得很足。 他靠在藤椅上,慢悠悠地喝着茶,没有去看陈默递过去的申请表。 “哦,要原料啊。” 他把茶杯放下,拿起申请表扫了一眼。 “小陈啊,不是我不批。只是厂里有厂里的规定,原料的调配都要按照市里下发的生产计划来。你们这个生产线,是计划外的,我没有办法给你批啊。” “赵副厂长,这是东方器械厂的订单,只要完成了,厂里就能有一大笔收入,就能扭亏为盈!” “规定就是规定。” 赵建国拿起笔,在申请表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不予批准”四个大字,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 他把签好字的申请表推回到陈默面前,脸上稍显得意。 申请表上“赵建国”三个字,笔锋带钩,力道张扬,看得陈默眼角直跳。 这个字迹…… 陈默的脑子嗡的一下。 他想起了父亲自杀那天,在家里发现的那张写满了恶毒咒骂的纸条! 上面的字迹,和眼前这个签名,一模一样! 原来是你。怒火从胸腔里烧起来,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赵建国那张得意的脸上移开。 他正要发作,门口传来一道有些怯生生的女声,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请问,陆师傅是在这里吗?” 陈默回头,只见一个穿着朴素连衣裙,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几本书,正探着头往里看。 “你是?” “我是陆永发的女儿,陆晴鸢,我爸让我来给他送点东西。” 陆师傅的女儿? 还是个大学生? 陈默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强压下翻腾的情绪,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张已经有些发黄的纸条。 他走到陆晴鸢面前,将手里的申请表和那张纸条并排放在她眼前。 “陆同志,麻烦你帮我看看,这两张纸上的字,是不是同一个人写的?” 照片里的猫腻 陆晴鸢接过两张纸,没说话,先低头细看那张签了字的申请表,又把那张发黄的纸条举起来,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 办公室里一下静得能听见人喘气。 赵建国靠在藤椅上,端着茶缸吹了吹浮沫,压根没把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女学生当回事。 “赵副厂长这几个字,写得很有力,下笔和收笔的习惯很固定。”陆晴鸢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砸在点上。 她伸出细白的手指,点在申请表上“国”字的那个勾上。 “您看这个‘国’字,最后一笔收尾,有个很明显的上挑动作。还有这个‘建’字,走之底的捺,出锋很重,力道压下去了。” 她说完,又把手指移到那张咒骂的纸条上。 “这张纸条上的字,写得乱,能看出来是带着火气写的,可下意识的写法是藏不住的。这个‘国’字,一样的勾,一样的挑法。还有这个‘厂’字,厂字头的一撇,跟申请表上‘赵’字提手旁的起笔角度,几乎没差。” 陆晴鸢抬起头,很肯定地看着陈默。 “从笔迹习惯上看,这肯定是一个人写的。” “当”的一声。 赵建国手里的茶缸重重磕在桌上,茶水溅了出来。 他一直靠着的身体猛然坐直,盯着陆晴鸢。 “小姑娘,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算干什么的?看两眼就在这儿胡咧咧!” 陈默没理他,对着陆晴鸢郑重地点了下头。 “谢谢你,陆同志。” 他把那张发黄的纸条小心收进口袋,拿起桌上那张申请表,在赵建国眼前晃了晃。 “赵副厂长,原料的事,我会去找王厂长。不过有些事,纸里包不住火。” 说完,他转身就走,顺手拉了一把还有些发愣的陆晴鸢,离开了办公室。 把陆晴鸢送到仓库,看着她和陆师傅说话,陈默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光有字迹还不够,必须从根上,也就是那场所谓的“泄密事件”本身找问题。 他需要看到当时给我父亲定罪的全部材料。 那些东西,只会存放在一个地方——厂保卫科的档案室。 陈默转身走向厂办公楼,直接敲响了保卫科科长办公室的门。 开门的是冯全,国字脸,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不说话的时候瞧着很严肃。 “冯科长。”陈默开门见山,“我想看我父亲陈国富的案子卷宗。” 冯全正用一块布慢条斯理地擦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挎包,听见这话,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厂里有规定,调查中的案子,除了办案人员,谁都不能看。”他回答得很干脆。 “冯科长,我不是来闹事的。”陈默的语气很诚恳,“我就是想弄清楚我爸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厂里生产遇到了难处,内鬼不揪出来,人心不稳。我也是为了红星厂。” 冯全抬起头,打量了陈默几秒。 厂里最近的事他一清二楚,陈默带着老工人们在仓库另起炉灶的事,他也听说了。 “规定就是规定。”冯全又重复了一遍,把擦得锃亮的挎包背上肩,“我得去车间转一圈,你也早点回去。” 他一边说,一边从腰间解下一大串钥匙,随手往桌上一放,转身就朝门外走。 走到门口,他像是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回头补了一句。 “最里面那个铁皮柜,放的都是今年的新档案,前几天天潮,我刚拿出来晾过,锁头还没来得及挂回去。你可别乱动啊。” 说完,冯全大步走了,办公室的门就那么虚掩着。 陈默在原地站了几秒钟,才回过神。 他快步走到办公室最里侧,果然看见一个半旧的绿色铁皮柜。 柜门上没挂锁,只是掩着。 陈默伸手拉开,一股旧纸张混合的霉味扑面而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牛皮纸档案袋,上面用黑笔写着“陈国富”三个大字。 他的手有些发抖,解开封口的棉线绳,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了桌上。 东西不多,一封检举信,几份语焉不详的笔录,还有两张黑白照片。 那封检举信上的字迹,和赵建国在申请表上的签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压下那股往上冲的火气,拿起那两张照片。 第一张,是父亲陈国富和汉斯握手。照片里的父亲穿着崭新的工装,身后是红星厂的大门,门上还挂着“热烈欢迎德国专家莅临指导”的横幅。 这是去年春天,汉斯作为德方技术顾问第一次来厂里时拍的,当时厂里的大小干部都去迎接了,就是一张普通的工作照。 他又拿起第二张。 这张照片里,汉斯坐在一个宽大的皮沙发上,正低头翻看一沓图纸,背景有些模糊。 但陈默干了三十多年设备检修,对各种细节记得清楚。 汉斯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画。他坐的沙发是皮的,样式很新潮。 最关键的是他面前茶几的一角,放着一个玻璃烟灰缸,旁边还有半瓶橘子味的北冰洋汽水。 红星厂的会客室,用的都是搪瓷痰盂,哪来的玻璃烟灰缸? 更不可能有北冰洋汽水! 这根本就不是在红星厂拍的! 陈默把照片翻过来,背面是空的。 他把照片凑到灯下,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看。 忽然,他看清了汉斯手腕上的表。 一块银色的罗马牌手表,表盘的日期窗口,清晰地显示着一个数字:16。 汉斯第一次来厂里,是去年的三月八号! 两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根本对不上! 再看汉斯翻阅的图纸,虽然看不清具体内容,但从图纸的折叠方式和大小来看,那是标准的A1工程图纸。 而他父亲陈国富负责的,是农机齿轮箱项目,所有的图纸都是A3大小! 这是嫁祸! 有人把两张毫不相干的照片放在一起,配上那封检举信,硬生生造出了一个泄密的罪名! 赵建国写的检举信,赵建国提供的照片,全是他一手安排的! 证据确凿! 陈默将两张照片小心放回档案袋,却把那封赵建国亲笔写的检举信抽了出来,揣进了怀里。 他把档案袋恢复原样,放回铁皮柜,关好柜门。 然后,他走出了保卫科办公室。 长城饭店 那封检举信在陈默怀里,像块烧红的烙铁。 他没回仓库,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迎着风,车链子蹬得嘎吱作响,直奔市中心。 照片里的皮沙发,玻璃烟灰缸,还有那瓶橘子汽水。 80年代初,能把这几样东西凑一块儿的,除了专给外宾住的长城饭店,没第二个地方。 饭店门口站着穿制服的门童,背挺得笔直,下巴抬着,看人都是用眼角。 陈默把车锁在墙根,扯了扯身上洗得发硬的工装,走了进去。 脚底下的红地毯软得不像话,把他的脚步声全吞了。大厅里亮堂堂的,空气里有股好闻的香皂味,安静得让他有点不自在。 前台后头,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女服务员正在慢悠悠地擦着桌面。 “同志,打听个事。” 女服务员抬起头,脸上挂着不多不少的笑。 “您说。” “去年三月十六号,你们这儿是不是住过一个德国人,叫汉斯。高个子,黄头发。” 女服务员想了想,轻轻摇头。 “同志,我们这儿的外宾多,实在记不住。” 陈默不死心,又把照片里的东西说了一遍。 “他待的屋子,有皮沙发,玻璃烟灰缸,桌上还放着北冰洋。” “我们饭店的会客室都是这样布置的,您说的情况太常见了。” 服务员的回答客客气气,意思也很明白,查不了。 陈默道了声谢,刚转身,后厨的门帘一掀,一个壮实的男人端着个搪瓷盆走出来,两人差点撞上。 “哎,小同志,看着点道儿。”男人嗓门洪亮,一身油渍麻花的工装跟这地方格格不入。 “对不住,对不住。”陈默赶紧让开。 男人摆摆手,本来要走,忽然又停下,回头上下打量他。 “你打听那个德国佬干嘛?” 陈默心里一动。 “老师傅,您见过?” “谈不上。”男人从兜里摸出半包大前门,自己叼上一根,又递给陈默一根。 陈默摆手说不会,男人也不介意,自己点上火,嘬了一大口。 “去年那天,我也在这儿,帮他们后厨修鼓风机。见过那个黄毛老外。” “那您还记不记得,当时谁跟他一块儿?是不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师傅,姓陈?”陈默的呼吸都放轻了。 男人吐出一口浓烟,呛得人眼睛发酸。 “姓陈的?没有。跟他一起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干部,瘦得跟个猴儿似的,对着那老外一个劲儿点头哈腰,那孙子笑起来,腮帮子那儿没二两肉。” 赵建国! “老师傅,您是哪个单位的?怎么称呼?” “市废钢厂,张大彪。”张大彪拍了拍胸口,“你问这么细,到底出啥事了?” “张厂长,我叫陈默,红星厂的。那个姓陈的老师傅,是我爸,陈国富。” “陈国富?”张大彪的脸色变了,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鞋底狠狠碾灭。“我认识你爸!技术好得很!后来怎么听说他……” “我爸是被人坑了!”陈默把事情三言两语说清。 张大彪听完,气得一拍大腿。 “我就说!你爸那人我清楚,让他干活他在行,让他干偷鸡摸狗的事,他干不来!” “张厂长,您能不能跟我回厂里一趟,把您看到的情况,跟我们厂长当面说说?” “这有啥不能的!走,就现在!老子最看不惯这种背后捅刀子的货!” 回到红星厂,张大彪对着王洪林、冯全还有一众老工人,把长城饭店里的事,一五一十全倒了出来。 当张大彪指认陪汉斯的人就是赵建国时,几个老工人当场就炸了。 “我就知道是这个瘪犊子!” “吃里爬外的东西!” 王洪林的手攥着搪瓷茶缸,指节都发白了,一拳砸在桌上,茶缸里的水都震了出来。 冯全没说话,拿起那封检举信,又翻出赵建国以前签过的文件,反复比对着。 “各位师傅,张厂长,”陈默让大伙儿先静下来,“现在人证物证都有了,但还不够。赵建国在厂里经营了多少年,光靠这些,动不了他的根。咱们得先让他没话说,更重要的是,咱们自己得先站住脚。” “小陈,你说咋干!”陆师傅第一个表态。 “对,我们都听你的!” “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东方器械厂的订单拿下来。”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冷水,把仓库里刚烧起来的火给压实了。 “那是咱们的本钱,也是跟赵建国掰手腕的底气。光靠一张嘴,咱们说不响话。” 陆师傅狠狠抽了口烟,烟雾把他的脸都罩住了。 “可原料那头……” “原料的事,我来想。” 陈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图纸,在落满油污的木桌上摊开。 “这是我画的一台高精度研磨机改造图。现在咱们靠眼看手摸,效率太低,质量也不稳。只要把这台机器改出来,钢珠的精度还能上个台阶,到时候不怕东方厂不要,更不怕没钱买料。” 图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数字,凑上来的几个老师傅脑袋挤成一堆。 “小陈,你这……这想法也太巧了!就库里那点破烂,真能凑出这么个金贵玩意儿?”陆师傅看得出了神,手指头隔着空气,小心翼翼地顺着图纸上的线移动。 “咱们工人的脑子和手,不比他们差。” 当晚,仓库的灯就没熄过。 焊枪的白光一闪,照出陆师傅额上的汗珠子,顺着皱纹直往下淌,李师傅的老花镜片上也蒙了一层水汽。 老师傅们像是回到了年轻时候,围着图纸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乱飞。 李华游走在这片嘈杂的边缘,安静地递上需要的工具,清走脚下的障碍。 他的耳朵听着争论,脑子里却在跟着图纸上的线条飞快地转。 夜深了,大伙儿扛不住,陆续散了。 李华最后一个走,他看了一眼陆师傅珍重收好的图纸,没出声,转身快步拐进了宿舍楼的阴影里。 他没回家,绕到了厂领导的家属楼下。 楼道里昏黄的灯光照得他脸上忽明忽暗。 他在楼下站了很久,最后还是咬咬牙,走了上去。 咚,咚,咚。 门开了,赵建国穿着睡衣,一脸不耐烦。 “谁啊?大半夜的……” 当他看清是李华时,人怔了一下。 李华没吭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凭着记忆画下的草图,塞了过去。 那上面画的,正是高精度研磨机的核心结构。 “赵厂长,我……我不想一辈子当临时工。” 原料被堵 赵建国家里的门在身后关上,楼道里只剩下李华一个人,手心里攥出的汗把衣角都浸湿了。 仓库的灯,一连亮了三个通宵。 “成了!” 陆师傅嗓子都喊哑了,一把摘下头上油腻的旧帽子,看着眼前那台嗡嗡作响的高精度研磨机。 机器运转的声音很平顺,不像厂里那些老家伙,一开起来就跟打雷似的,这声音是一种沉稳的低鸣。 一颗颗钢珠顺着滑道滚进铁盘,互相碰撞的声音,比之前清脆了许多。 李师傅戴上老花镜,小心翼翼地凑上去,手里的千分尺都在轻微地抖动。 他反复量了好几颗,才抬起头,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激动。 “误差……不到零点零零五毫米!” 这个精度,比东方器械厂的要求还要高。 靠着这台新机器,老师傅们跟上了发条一样,连着倒班,硬是在交货期的最后一天,把五百公斤的订单给凑齐了。 送货那天,东方器械厂的黄科长当场拍板,不但利索地结了货款,还递过来一份两千公斤的新订单。 一张三万块的承兑汇票,被陈默仔细叠好,揣进了最贴身的口袋里。 在如今这个工人月工资普遍只有几十块的年头,这笔钱的分量,沉甸甸的。 钱是有了,但陆师傅一口烟喷出来,把陈默刚升起的喜悦也给冲散了:“小子,两千公斤,原料可没着落呢。” 两千公斤的订单,需要更多的特种钢材。 “赵建国那头,肯定不会批。”陆师傅嘬着旱烟,眉头锁得死死的。 陈默把汇票揣好,心里早就有了计较。“陆师傅,原料的事,我来想办法。”他想到了市废钢厂那个爽快的张大彪。 第二天,陈默骑着自行车,直接找到了废钢厂。 张大彪听明白来意,二话不说,领着陈默就钻进了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废料场。“小陈,你看上哪块,只管说!”张大彪拍着胸口,“钱的事往后放,就冲你爸,这个忙我帮定了!” 陈默也不客气。 陈默没急着挑,而是绕着废料场走了两圈,最后停在一堆被雨水淋得看不出原样的旧轴承和齿轮面前,指着说:“张厂长,就要这些。” 这些在旁人眼里不值钱的废铁,在他看来却是能派上大用场的宝贝。只要重新回炉,稍作提纯,就是生产滚珠轴承的好材料。 价格谈得也很实在,跟收废铁的价钱差不多。 隔天上午,一辆满载钢材的解放卡车,“突突突”地开到了红星厂的大门口,刚停稳,就被保卫科的人给拦了下来。 “干什么的!厂里的东西,有入库单吗?” 赵建国背着手,从保卫科的办公室里慢悠悠地晃了出来,刘涛跟在他旁边。 “赵副厂长。”陈默从驾驶室跳了下来。 “陈默啊,”赵建国斜着眼扫了车上的钢材,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这是要干什么?私自往厂里倒腾原料,你这是搞投机倒把,知道吗?” “投机倒把?”这四个字像块石头砸进人群里,刚才还看热闹的工人们,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交头接耳的声音也小了下去。 这年头,这顶帽子扣下来,能把人一辈子都压垮。 “赵副厂长,这是东方器械厂两千公斤订单要用的原料,合同在这儿!”陈默不卑不亢地回答。 “合同?”赵建国嗤笑一声,“就算有合同,采购原料也得走厂里的流程。你这样从外头弄些来路不明的材料,万一出了质量问题,谁来负责?你一个普通工人,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他转头看向保卫科的冯全。“冯科长,按厂里的规矩办,没有入库手续的东西,一律不准进厂!” 冯全皱着眉,一脸的为难。 他虽然看不惯赵建国的做派,但规矩就是规矩。 一时间,卡车司机、陈默,还有闻讯赶来的陆师傅他们,就这么被堵在了厂门口,场面僵持不下。 “都堵在门口干什么!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 一声呵斥传来,厂长王洪林黑着一张脸,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王厂长,您来得正好。”赵建国抢先一步迎上去,“陈默无视厂规厂纪,私自采购原料,还把厂门给堵了,这影响太坏了!” 王洪林没搭理他,目光落在陈默身上。“小陈,怎么回事?” 陈默把追加订单和赵建国卡着原料不批的事,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 王洪林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在打鼓。 陈默这事办得,确实不合规矩。 “王厂长,规定就是规定,要是人人都学他这样,咱们厂不就乱套了?”赵建国在一旁添油加醋。 陈默没再和他争辩,而是从怀里掏出那张三万块的承兑汇票,递到王洪林面前。 “王厂长,这是上一批订单结回来的货款。” 当王洪林看清汇票上的那一串数字时,他拿烟的手停在了半空。 三万块! 红星厂已经快一年没见过这么大一笔钱了! 他抬起头,再看陈默的表情,已经完全不同。 规矩是死的,可厂子快活不下去了,这是活生生的现实。 “咳。”王洪林清了清嗓子,把汇票推还给陈默。他走到赵建国面前,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笔。” 赵建国有些发愣,下意识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钢笔。 王洪林接过笔,走到保卫科的窗口,拿过一张空白入库单,刷刷几笔就填好了。 然后在批准人那一栏,重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王洪林。 他把签好字的单子往窗口的台子上一拍。 “让车进去!” 整个过程,没有半句废话。 赵建国的脸涨得通红,两腮的肌肉都绷紧了。 王洪林这一下,不只是批了钢材入库,更是在所有人面前,结结实实地抽了他一耳光。 “王洪林!”赵建国气得连名带姓地喊了出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连原则都不要了?我告诉你,汉斯先生那边的重组方案已经报到市里了,你现在这么瞎搞,要是耽误了跟外资合作的大事,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他把“外资”和“市里”两个词咬得格外重。 王洪林刚刚舒展的眉头又拧了起来,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陈默看出了他的犹豫,上前一步。“王厂长,咱们红星厂要是能自己挣钱,自己养活自己,为什么非要低头去卖给外国人?这三万块只是个开头,那两千公斤的订单要是能顺顺当当做完,就是十几万的进账。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厂还需要看谁的脸色过日子?” 十几万! 王洪林的心头狂跳。 他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赵建国,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陈默,最后的目光,落在了那辆满载着希望的解放卡车上。 他大手一挥,对着保卫科的人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开门!” 沉重的铁门缓缓打开,解放卡车发出一声轰鸣,稳稳地驶进了厂区。 卡车从赵建国身边经过时,卷起的灰尘扑了他一脸。 王洪林没再看赵建国,他转过身,宽厚的手掌重重地拍在陈默的肩上,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 “小陈,这批钢珠,必须给我漂漂亮亮地做出来!” “这不光是一份订单,这是咱们红星厂的脸面!” 订单接踵 解放卡车开进厂区,扬起的尘土还没落下,王洪林已经把陈默拉到了一边。 那只拍在他肩膀上的手,分量很足。 “小陈,你跟我交个底,这批货,有没有谱?” 王洪林的声音不高,但话说出来,嗓子眼儿有点发紧。 “王厂长,您就瞧好吧。”陈默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实在。 王洪林没再多问,只是那只手松开时,陈默觉得肩上轻了不少。 他盯着那辆卡车,车辙印深深地压在厂区的土路上,好像要把一种叫希望的东西给种下去。 赵建国戳在原地,脸上那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太阳穴的青筋一下一下地跳。 他的视线在王洪林和陈默之间来回扫,又瞥了眼假装看天的冯全。 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那几人一眼,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回了办公楼。 那辆卡车,在老师傅们克制又兴奋的议论声里,停在了仓库门口。 “好家伙!这下咱们有米下锅了!” 陆师傅头一个蹿上车,抓起那块锈了的旧齿轮,两手掂了掂,咧开的嘴半天合不拢 接下来的日子,仓库就成了整个红星厂的心脏。 “两千公斤呐!”陆师傅把旱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吐出的烟都带着火星子,“这下,这台新家伙什可得当祖宗供着了。” 他这么一说,大伙儿心里都明白了,立马排开了班,三班倒,人换着眯一会儿,机器的响声可不能断。 夜里,整个厂区都黑了,只有这儿还亮着灯,机器的轰鸣声传出老远。 生产进行到第三天,一台老旧的冷镦机突然“嘎吱”一声,停了。 “坏了!传动皮带断了!” 正在操作的李师傅喊了一嗓子,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提了一下。 这要是停产一天,交货期就悬了。 “都别慌!”陆师傅叼着烟卷凑过来,拿手电筒照了照断口,骂了句脏话。 “库房里还有备用的牛皮带,老刘,去拿过来!小孙,把火盆点上,再找点桐油!” 没多大会儿,一股牛皮烤焦的糊味混着桐油的呛人气味,在车间角落里弥漫开。 陆师傅让小孙把火盆端稳当,他自己扯着皮带两头在火苗子上燎,呛人的烟熏得他直眯眼。 等皮子软了,他喊一声“搭把手!”,旁边的老刘立马递上铆钉钳,两人配合着把活儿干完了。 半个小时不到,冷镦机又重新转了起来。 陈默看着这一切,心里也安稳了许多。 这些老师傅,每一个都是一本活的维修手册。 交货那天,整整四十个麻袋的钢珠,把解放卡车的后车斗装得满满当当。 东方器械厂的黄科长亲自带人来验货,他随手拆开一袋,抓起一把钢珠。 每一颗都滚圆发亮,在阳光下泛着均匀的金属光泽。 他没多说,直接让人拿去车间上机测试。 半小时后,一个技术员跑了出来,对黄科长报告:“黄科长,这批滚珠的精度很高,比咱们从上海买的那批货都稳,噪音小,磨损也低!” 黄科长听完,没多说,直接在提货单上签了字。 他把笔帽盖上,看着陈默,说:“小陈同志,你们这批货,我们全要了。不止如此,我再追加一份五千公斤的订单,价格,我给你们再往上提一成!” 五千公斤!再提价一成! 跟着陈默一起来的陆师傅,手里的烟杆吧嗒一下掉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捡,半天没直起身子。 回厂的路上,陆师傅还觉得脚底发飘。“小陈,我不是在做梦吧?五千公斤……那得是多少钱?” 陈默把那张十几万的承兑汇票在陆师傅眼前晃了晃。 “陆师傅,这不是梦。咱们红星厂,活过来了。” 卡车刚进厂门,消息就长了腿,从门口保卫科传到车间,再从车间传到食堂。 还没等陆师傅把车上的麻袋卸完,整个厂里,从铆工到焊工,连烧锅炉的老王头都知道了:东方厂又下了五千公斤的大订单! 赵建国办公室里,李华用凭记忆画出的研磨机草图,换来了几张大团结和一个转正名额的许诺。 等李华一走,天刚擦黑,赵建国便换了身不起眼的旧外套,骑着车子专拣小路,摸到了长城饭店的后门。 汉斯的房间里,烟味很重。 “赵,我提醒过你,最近别来找我。”汉斯看见赵建国,言语间带着克制的烦躁。 他原以为收购红星厂只是时间问题,没想到被搅和成了一锅粥。 “汉斯先生,情况有变,我必须来。”赵建国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从怀里掏出那张图纸,摊在汉斯面前的茶几上。 汉斯瞥了一眼茶几上的图纸,只用两根手指随意地捏起一角。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复杂的结构和标注的参数上时,他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他把图纸拿到台灯下,又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凑得很近,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看过去。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汉斯逐渐沉重的呼吸声。 汉斯脸上的轻慢笑意还没来得及收敛,目光就凝固在了图纸上。 他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指尖在图纸上那些密集的线条间移动,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这种多点接触式浮动研磨技术……就算在我们的实验室,也才刚刚进入理论验证阶段。” 他的声音很低沉,“凭红星厂那堆废铁,怎么可能造得出来!” “千真万确,汉斯先生。”赵建国观察着汉斯的脸色,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 “他们不但造出来了,而且已经开始量产高精度滚珠。东方器械厂刚跟他们签了一份五千公斤的大订单,价格比市场价还高。” 五千公斤!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之前他还想着慢慢耗死红星厂,用最小的代价完成收购。 现在看来,对方已经找到了活路,而且这条活路,会直接威胁到西玛集团在中国市场的布局。 如果中国的工厂都能自己生产高精度轴承,那他们那些昂贵的进口设备和技术,还卖给谁去? 汉斯不再踱步,他径直走向电话,抓起了话筒。 他拨了一个长途号码,电话接通后,他瞥了一眼赵建国,然后用德语对着话筒说道: “是我,汉斯。情况紧急,目标出现了无法预料的技术突破,原计划必须中止。我建议,立刻启动B计划,西玛集团,必须全面介入。” 火中取栗 “哐”的一声,王洪林办公室里那只搪瓷茶缸在桌上跳了一下。 他没管,推开门,绷着脸,径直朝着仓库走。 仓库里头,新改好的研磨机平稳地嗡鸣,陆师傅正拿着油壶给机器上油,嘴里哼着跑了调的《打靶归来》,干得热火朝天。 王洪林就那么站在门口,看着里头那片忙碌的景象,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出声。 “王厂长,来啦!” 陆师傅眼尖,乐呵呵地打了个招呼。 “都过来一下。” 王洪林的声音有点发哑。 大伙儿手上的活儿都慢了下来,看他那张脸,都晓得不对劲。 等人都聚齐了,王洪林才开口。 “刚才,东方器械厂的黄科长来电话了。”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扫过一张张期待的脸,最后落在陈默身上。 “西玛集团的人直接找了他们总厂,用比咱们低三成的价格,签了他们后面一整年的订单。” “咱们那五千公斤的单子,黄科长说……对不住了。” 这话一出口,仓库里嗡嗡的议论声没了,那股子干活的热乎气儿也跟着散了。 陆师傅手里的油壶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机油溅了一片。 “全……全都签了?那咱们咋办?” 李师傅的声音都变了调。 “低三成?他们德国佬的机器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不是存心往死里整咱们嘛!” “完了,这下全完了……” 前几天还像过年一样的仓库,这会儿鸦雀无声。 “都耷拉着脑袋干什么。” 一片唉声叹气里,陈默平静地开口,让几个老师傅都下意识地停住了话头。 他走到那堆还没装袋的钢珠旁,抓起一把,在手里哗啦啦地响。 “订单没了,可以再找。” “人心要是散了,就真没救了。” “小陈,你说得轻巧!” 陆师傅一屁股坐在料箱上,从兜里摸出烟锅,哆哆嗦嗦地往里头填烟叶。 “西玛财大气粗,他们能降三成,就能降五成!省里头,谁还敢要咱们的东西?” “他们能降价,是因为技术比咱们好,成本比咱们低。” 陈默把手里的钢珠一颗颗放回去。 “那要是咱们的东西,比他们的还好呢?” “比他们的还好?”陆师傅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小陈,你有能耐,我服。可那西玛是德国人的厂子,领先咱们多少年,拿啥比?” “技术是死的,人是活的。” 陈默走到一块小黑板前,捡起半截粉笔。 “咱们现在做的,只是第一代滚珠。” “钢材里头有看不见的杂质和气泡,这东西影响强度。” 他在黑板上画了个圆,又在里面点了几个小黑点。 “要是咱们把炼好的钢水,再放进一个抽光了空气的炉子里,重新炼它两遍呢?” 陈默转过身,看着一屋子发愣的人。 “空气没了,钢水里的脏东西就会被吸出来,炼出来的钢,就是一块‘纯钢’。” “用这种钢做出来的滚珠,硬度和耐磨性,能比现在高出一大截。” 陆师傅听得嘴巴半张,烟锅里的火星子灭了。 “抽……抽光空气的炉子?那不就是真空炉?我的乖乖,那是国家重点实验室才有的金疙瘩,咱们上哪儿弄去?” “弄不来,咱们就自己改!”陈默把粉笔头往黑板上一敲,断成两截,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还有热处理。他们用普通淬火,咱们试试‘贝氏体淬火’,控制好冷却速度,让钢珠的内部组织更抗造。” “这样出来的东西,叫第二代轴承,西玛拿什么跟咱们比?” 王洪林听不懂那些新词,但他看得懂陈默说话时那股劲儿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没过多久,食堂的师傅推着车,送来了热腾腾的肉包子和小米粥。 夜里,赵建国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刘涛推门进来。 “赵哥,听说了?西玛出手了,陈默那五千公斤的单子黄了!我看他们这次是彻底歇菜了!” 赵建国靠在椅子上,手里转着两颗铁胆,没理他。 “别高兴得太早。”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张李华画的研磨机草图,扔在桌上。 “能想出这种东西的人,你觉得他会这么容易趴下?” 刘涛脸上的得意劲儿还没持续多久,就泄了气。 “那……您的意思是?” “我听说,他又在鼓捣什么‘二代轴承’。” 赵建国没说话,只是手里的铁胆相撞的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不能再让他折腾下去了。” “再让他搞出点名堂,王洪林那老顽固怕是要把他当菩萨供起来,到时候,这厂里就真没咱们说话的地方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凑到刘涛耳边。 “找几个手脚干净的外头人,不用伤筋动骨,让他下半辈子走路不利索就行。” “事情做漂亮点,别留下话柄。” 刘涛没敢接话,只是喉结上下动了动。 “放心吧赵哥,保证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瘸了腿!” 陈默从仓库出来时,月亮已经挂得很高了。 他拒绝了陆师傅让他凑合一晚的提议,一个人往宿舍走。 从办公楼到宿舍,要经过一段没几盏路灯的窄路,两边是堆放杂物的矮墙。 风吹过,墙角的塑料布哗哗作响。 陈默脚步不紧不慢。 他刚拐过弯,眼角余光就瞥见旁边的墙影动了一下,不是风吹的,是有人贴着墙根摸了过来,还不止一个。 三人手里都攥着半人高的木棍,一言不发,对着他的后背和双腿就闷头砸来。 木棍带着风声落下。 可棍子还没沾到衣服,旁边另一处阴影里,几道身影也动了,动作更快。 为首的正是保卫科长冯全。 他手里没拿东西,只是一记擒拿,就夺下了一个混混手里的木棍,反手一肘,正中对方后心。 那混混哼都没哼一声,就软了下去。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保卫科干事也是好手,三两下就把另外两个按倒在地,用膝盖死死顶住。 背后打斗声响起到结束,不过是几步路的功夫。 陈默停下脚步,回头时,冯全已经把人制服了 他看着地上被制服的三个混混,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冯全。 冯全走到一个混混身边,从他口袋里搜出了一卷用报纸包着的钱,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他展开纸条,借着远处昏暗的灯光,看清了上面的字。 “冯科长,辛苦了。” 陈默走了过来。 冯全没说话,把手里的纸条递了过去。 陈默接过,看了一眼,然后把纸条对折,收进口袋里。 他走到那个被冯全亲手放倒的混混面前,蹲下身子。 “回去告诉你主子,路走窄了,容易崴脚。” 贼喊捉贼 地上的三个混混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堵着破布,只剩下呜呜的闷哼。 冯全把搜出的那张纸条和一卷钱塞进口袋,对着地上的人点了点下巴。 “带回禁闭室,天亮再问话。” 几个保卫科的干事架起人,很快就没入了夜色里。 路上只剩下陈默和冯全两个人。 “冯科长,今天的事,谢了。”陈默的口气很平。 “厂里出这种事,是我的责任。”冯全摸出烟盒,抽出一根递给陈默。 陈默接了,冯全划着一根火柴给他点上。 火光闪了一下,照亮了冯全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国字脸。 “这几个人是外头的,不是厂里的人。”冯全自己也点上一根,吸了一口才慢慢说,“但没人递话,他们没这个胆子。” “我爸的案子,那封检举信,是赵建国写的。”陈默没绕弯子。 冯全夹烟的手顿了一下,烟灰掉在了裤子上。 他没作声,只是看着陈默。 “前几天,我找他批原料,他没批。”陈默把烟夹在手里,“他在申请表上的签名,跟检举信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光有字迹,还定不了他的事。”冯全的声音很沉。 “是定不了。”陈默把那张已经发黄的检举信递过去,“但如果有人先写信诬告,现在又找人想废了我的腿,这两件事连起来,就能说明问题了。” “他不是冲着我来的,他是想让咱们厂好不容易喘上的这口气,再给憋回去。” 冯全接过那张薄纸,用指尖捻了捻。 “我晓得了。”他把信纸仔细叠好,放进上衣口袋,“这事,我会去查。” 第二天,厂里只传言说保卫科夜里抓了几个偷东西的毛贼。 刘涛找到赵建国办公室的时候,赵建国正背着手看窗外,一句话不说。 “赵哥,事……没办成。”刘涛捂着肚子,说话都带风,“那小子身边,有保卫科的人跟着。” 赵建国猛地转过身,桌上的茶缸被他挥手扫到地上,摔得粉碎。 他踩着一地碎瓷片来回走,咯吱咯吱地响。 冯全这个死脑筋,居然真的跟陈默站到一块儿去了! 硬得不行,那就得换个法子。 他停住脚,一个想法冒了出来。 既然陈默想用“泄密”的罪名查他,他为什么不能用同样的由头,把陈默也拉下水? “你去,”赵建国压着嗓子,对刘涛交代,“给陈默递个话,就说汉斯先生想单独见他,谈谈技术合作的事。地方,就约在长城饭店。” “赵哥,陈默那小子鬼精鬼精的,他能去?” “他会的。”赵建国冷笑一声,“他现在正愁他那个二代轴承没地方卖,汉斯这时候找他,他就算心里打鼓,也非去不可。这叫阳谋。” 只要陈默去见了汉斯,自己再领着王洪林和冯全去“正好”碰上。 到时候人证物证都在,他陈默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三天后,长城饭店的包厢里。 陈默推门进去,汉斯正端着咖啡杯,用一把小银勺慢慢搅着。 “陈先生,请坐。”汉斯抬了抬眼皮,示意对面的沙发。 陈默在他对面坐下,没说话。 “我听说了你们的二代轴承,一个很有趣的想法。” 汉斯放下杯子,身体稍稍前倾。 “可惜,光有想法是不够的。你们的设备、工艺都太落后,造出来的东西,只能算是玩具。” “西玛集团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他从皮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陈默面前。 “技术转让协议。我们提供全套的生产线和技术指导。作为交换,你们二代轴承的全部技术专利,归西玛集团所有。” “说白了,就是想用一堆旧设备,换我们的技术。”陈默拿起协议,没有翻看。 “你可以这么理解。”汉斯靠回沙发,摊开手,“这是你们红星厂唯一的出路。” 话音刚落,包厢的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赵建国领着王洪林和冯全站在门口。 他一进门,就指着陈默,脸上是又急又痛的表情。 “王厂长!冯科长!你们都看看!我早就觉得他不对劲!” “咱们厂里好不容易搞出来的技术,他居然背着厂里,跟外国人做交易!这是典型的吃里扒外!这就是泄密!” 王洪林的脸色很难看,他最担心的事,似乎还是发生了。 冯全站在他身后,锁着眉头,只是盯着桌上的文件和对面的汉斯。 “陈默!你还有什么话说!”赵建国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又高了几分。 陈默没理他,只是慢慢站起来,从怀里掏出几张照片,一张一张,摆在桌面上。 “赵副厂长,要说跟外国人做交易,我这儿倒是有几张更有意思的照片。” 第一张照片,赵建国正是在这个包厢里,陪着笑脸给汉斯倒酒。 第二张,他把一卷图纸,小心翼翼地递到了汉斯手里。 “这……”王洪林拿起照片,手有些抖。 “这不可能!这是假的!是污蔑!”赵建国的脸一下白了,声音也走了调。 “是不是污蔑,问问他不就清楚了。”陈默的目光越过赵建国,落在他身后一个畏畏缩缩的身影上。 李华。 他从人群后面走出来,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赵厂长说,只要我把研磨机的图纸给他,就帮我办转正。” 李华的声音很小,还带着点抖,“这些照片,是我……我后来偷偷用借来的相机拍的。” 赵建国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指着李华,嘴唇抖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赵建国。”冯全这时才开口,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存折,拍在桌上。 “我们问了刘涛,他都说了。这是从你家找到的存折,上个月,你账上平白多出来五千块钱。这笔钱,你是不是也该解释一下?” 赵建国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王洪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赵建国,半天没说出话,最后只化成一声低吼。 “冯全!把他给我带走!现在就带走!” 闹剧收场,两个保卫科的干事把像一滩烂泥的赵建国拖了出去。 包厢里,只剩下陈默、王洪林,还有从头到尾都像在看戏的汉斯。 汉斯站起身,一颗颗扣好西装的纽扣,目光没有在王洪林和陈默身上停留。 汉斯走到陈默面前,脸上那点客套的笑意收了起来。 “很精彩的一出戏,陈先生。”他的中文很标准,“你解决了一个厂内的麻烦,但这改变不了红星厂的处境。” 他弯下腰,凑到陈默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别以为你赢了。西玛集团看上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很快,你会发现,除了我,你没有别的路可走。” 说完,他直起身,扣好西装的扣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厢。 沉冤昭雪 红纸黑字,贴在厂门口的公告栏上,分外扎眼。 “关于开除赵建国、刘涛等人厂籍的处分决定。” 下班的工人没急着走,全围在那儿,伸着脖子看。 “真的假的?赵副厂长就这么……完了?” “你没听食堂老李说?王厂长亲自带着保卫科的人,从长城饭店把人抓回来的!人赃并获!” “那陈师傅的案子……” “那还有假?肯定是赵建国那孙子栽赃陷害!” 议论声嗡嗡响,一辆破吉普车颠簸着停在了办公楼前。 王洪林跳下车,没理会人群,直接对跟在后头的冯全交代。 “你去把陈国富同志请回来。就说我王洪林说的,红星厂欠他一个公道。” 他转过身,对着陈默招了招手。 “小陈,你跟我来。” 王洪林的办公室里,茶缸里的茶叶沫子早就没了味儿。 他给陈默倒了杯热水,热水冲进杯底,卷起几片干枯的茶叶。 “赵建国的事,市里会有调查组下来,你不用管了。” 王洪林坐回椅子里,整个后背都陷了进去。 “现在,厂里人心惶惶。西玛那一刀,捅得太狠了。你那个二代轴承,到底有几分成算?” “王厂长,东西能造出来,而且只会比西玛的好。” “可造出来,卖给谁?” 王洪林的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西玛能用降价堵死咱们一次,就能堵死第二次、第三次。咱们耗不起。” “所以,不能总跟在别人后头跑。” 陈默把杯子往前推了推。 “光做钢珠,咱们永远是给别人做嫁衣。咱们得有自己的东西,一个从里到外,都刻着咱们红星厂名字的东西!” 王洪林敲桌子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瞧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你小子……心不小。” “厂子都快饿死了,心再不大点,就真没救了。” 冯全领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那人背有些驼,身上没什么肉,一看就是常年劳累落下的病根。 是陈国富。 他一进门,就那么看着陈默。 陈默也站了起来。 办公室里一下安静下来,父子俩隔着几步路对望着,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反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王洪林站起来,握住了陈国富的手。 王洪林握住陈国富的手:“老陈,我对不住你。” 陈国富摇了摇头,反手拍了拍王洪林的手背。那只手很干,全是老茧。 回家的路,父子俩的脚步踩得比哪一次都实。 到了家,陈国富倒了两杯白开水,递给陈默一杯,自己点上一支烟。“说说吧。” 陈默没瞒着,从自己回厂的第一天起,怎么用土法子炼钢,怎么揪出赵建国,怎么跟西玛集团周旋,都掰开了揉碎了讲给父亲听。 陈国富安静地听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屋子里很快就呛得人睁不开眼。 等陈默说完,他才把烟头摁灭。 “长大了。” 陈默看着他:“爸,厂里要成立技术攻关小组,王厂长让我带头,我想请您当副手。” 陈国富自嘲地笑了笑:“我都是老黄历了,别给你拖后腿。” “我懂图纸,您懂机器和人心。离了您,我就是空中楼阁。” 陈默把话说得很直白,“我闯前头,您稳后方。咱们爷俩,把这厂子盘活了!” 陈国富看着儿子,眼眶有些发红。 他低下头,拿起那杯已经凉透了的水,一口气喝了下去。 “行。” 第二天一早,王洪林召集了全厂的中层干部和工人代表开会。 先是通报了赵建国的案子,然后当众宣读了为陈国富恢复名誉和工作的决定。 底下的人群里,陆师傅带头鼓起了掌,掌声从稀稀拉拉到响成一片。 最后,王洪林清了清嗓子。 “经厂委会研究决定,为了攻克技术难关,振兴我厂生产,即日起,成立红星厂技术攻关生产小组!” “小组专门负责二代轴承及后续新产品的研发和生产,厂里要人给人,要设备给设备!” 他环视一圈,声音提了起来。 “这个小组的组长,由陈默同志担任!副组长,由陈国富同志担任!” 话一出口,底下安静下来。 让陈国富当副组长,没人有意见。 可让陈默这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当组长,管着陆师傅那群老资格,很多人心里都犯嘀咕。 “王厂长,我没意见!”陆师傅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安静,“小陈有能耐,我陆某人服气!这组长,他当,我第一个听指挥!” 有他带头,其他几个老师傅也跟着表了态。 会议一散,新的生产小组就算正式成立了。 办公室就设在仓库旁边一间空工具房里,打扫干净,搬进去两张桌子,就算齐活了。 当天晚上,父子俩就在这间简陋的办公室里,摊开了一张白纸。 “爸,光有轴承,咱们还是被动。” 陈默用铅笔在纸上画了个圈。 “西玛能卡我们原料,就能卡我们销路。咱们必须造一个他们没有,国内又急需的整机产品出来。” “整机?”陈国富皱起了眉,“哪有那么容易。一台机器,成百上千个零件,设计、加工、装配,哪个环节出了错,就是一堆废铁。” “难,所以才得找个巧的切入口。” 陈默的铅笔在纸上移动,慢慢勾勒出一个轮廓。 “这是……齿轮箱?”陈国富凑近了看。 “对,农用拖拉机的高效减速齿轮箱。” 陈默的笔尖在图上点了点。 “现在国内的拖拉机,齿轮箱传动效率低,噪声大,还爱坏。要是咱们能搞出一款体积小、重量轻、传动比大、还耐用的齿轮箱,不愁没市场。” 陈国富看着图纸,没说话。 他干了一辈子农机,当然清楚这东西的分量。 “想法是好,可这图上的‘渐开线行星齿轮’,对加工精度的要求太高了。别说咱们厂,就是省城的大厂,也未必有能加工这种齿轮的机床。” “机床可以想办法。” “怎么想?” “买不到,就自己造。” 陈默放下铅笔,从随身的包里,又拿出了一沓新的图纸,铺在了桌上。 “高精度滚齿机?” 陈国富只看了一眼,整个人都像被钉住了。 图纸上标注的每一个结构,设计的每一个细节,都远远超出了他毕生的认知。 这不是改造,这是从无到有的创造。 陈默没解释图纸的来源,只是指着图纸的一个角落。 “爸,您看这里,这台滚齿机的核心,是母机蜗杆,它的精度,决定了所有齿轮的精度。” “要加工出这种蜗杆,咱们现在还缺一台高精度的螺纹磨床。” 二代轴承 陈国富俯着身子,老花镜的镜片离飞速转动的零件只有一拳远。 他手里的油壶斜着,一滴油顺着壶嘴滑落,没入机件的缝隙。 新拼出来的这台“高精度螺纹磨床”跟厂里那些老家伙不一样,不吼不叫,只发出一阵平稳的振动,细密得让人的心也跟着悬起来。 陆师傅在旁边来回踱步,烟锅子在手里捏了半天,也没顾上点火。 振动声毫无征兆地停了。 屋里一下静得可怕。 陈国富没急着起身,他慢悠悠地转动手轮,砂轮带着咝咝的余音缓缓退开。 一根刚刚打磨完的母机蜗杆,就那么躺在卡槽里。 灯光打上去,蜗杆的螺纹表面不是亮,是种幽幽的光,能把凑近的人影给照出来。 他站直了,伸手捶了捶酸胀的后腰,半晌才吐出两个字。 “成了。” 陆师傅一步蹿过来,也顾不上烫,凑到跟前咂着嘴看。 “我的乖乖,就这根杆子,咱们那台滚齿机,算是有主心骨了。” 终于,第一颗二代轴承的钢珠样品,从生产线上滚了下来。 它落在铁盘里,不是清脆的碰撞声,是种沉闷的、几乎没有回弹的闷响。 陆师傅头一个伸手进去,把那颗钢珠捏在指尖。 入手的分量,比之前的要沉。表面是一层深沉的暗蓝色光泽,跟之前那些亮闪闪的钢珠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这玩意儿……感觉不一样。”他用粗糙的拇指在上面来回摩挲。 陈默拿来两片玻璃板,把钢珠夹在中间,用力一搓。 钢珠在两片玻璃间飞快打转,却几乎听不见声音,顺滑得有些不真实。 他把钢珠递给父亲。 陈国富接过去,只看了一眼,就直接走到了角落的台钳边。他把钢珠固定好,抄起一把大铁锤,抡圆了砸下去。 “当!” 一声巨响。 铁锤被高高弹起,震得他手腕发麻。 台钳上的钢珠,连个白点都没留下。 屋子里的人都看傻了。 “好东西。”陈国富放下锤子,只说了这两个字。 可东西再好,卖给谁? 西玛集团那一招,把省内能用得上轴承的厂子,路子几乎都给堵死了。 陈默把十几个样品用油纸仔细包好,揣进怀里,骑上车,还是去了趟东方器械厂。 黄科长办公室的门开着,他正埋头在一堆图纸里。 “小陈同志?快进来坐。” 陈默也没客套,直接把油纸包打开,推到他面前。 “黄科长,我们厂新搞出来的东西,您给瞧瞧。” 黄科长拿起一颗,在手心掂了掂,脸上的表情有了些变化。 他没说话,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没一会儿,他带着个穿白大褂的技术员回来,两人把钢珠拿去检测台上,捣鼓了半个多钟头。 黄科长回来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很复杂。 “小陈,我跟你说实话。”他叹了口气,“你这个东西,比西玛给我们的样品,还要好上不止一个档次。这是真正的宝贝。” 陈默刚挺直的腰杆还没热乎。 “但是……”黄科长话锋一转,“我们总厂已经跟西玛签了三年的供货协议,省里牵的头。这个节骨眼上,我们要是毁约,不光是赔钱的事,厂长头上的帽子都得丢。” “我们现在,顶多能吃下一些特殊规格的,量非常小,一年也就要个百十公斤,解决不了你们的困境。”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黄科长看着陈默那张没什么表情,但也没泄气的脸,心里不是滋味。 他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下。 “小陈,你跟我来。”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信纸,刷刷写了几行字,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 “你拿着这个,去城西的和平路,走到头,有个没挂牌子的厂。把信交给门口的卫兵,就说是我让你来的。” “那个厂……是干什么的?” “别问。”黄科长摆摆手,“他们要是看上你的东西,别说你一个红星厂,十个红星厂都养得活。要是看不上,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陈默捏着那个信封,分量很沉。 和平路的尽头,果然连个门牌号都没有。 一堵灰色的高墙,墙头拉着电网,一扇不起眼的绿色铁门紧闭。 门口站着两个穿普通蓝色工装的男人,但站得笔直,腰间鼓鼓囊囊的,看人的方式跟厂里保卫科完全是两码事。 陈默把自行车停在远处,走上前。 “同志,我找人。”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其中一个男人直接回绝。 陈默把黄科长的信递过去。 那人接过去,没看内容,只扫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转身进了旁边的小门房。 陈默就在门口等着,一等就是半个多钟头。 太阳晒得人后背发烫,那两个门卫却跟木桩子似的,一动不动。 终于,铁门上开了扇小门,刚才那个门卫走了出来。 “跟我来。自行车不能进。” 穿过厚重的铁门,门后的世界跟外头截然不同。 没有红星厂那种杂乱的物料堆和喧闹的人声,这里安静得过分,地面是平整的水泥地,干净得能看见倒影。 远处几栋厂房,样式普通,窗户全都装着铁栅栏,门口还站着哨兵。 偶尔有穿着一样工装的工人走过,也是脚步匆匆,目不斜视。 他被带进一栋小楼,进了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壁是灰白色的,连个标语都没有。 又等了十几分钟,门开了。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走了进来,国字脸,身上那件中山装,扣子扣到了最上面一颗。 “你就是陈默?”他拉开椅子坐下。 “是我。” “东西拿出来看看。” 陈默把油纸包打开,把那十几颗二代轴承钢珠倒在桌上。 男人没用手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副白手套戴上,才小心翼翼地捏起一颗。 他把钢珠放在眼前,对着灯光,慢慢转动,看了很久。 又拿起另一颗,用两根手指捏着,在桌面上一弹。 钢珠无声地滑过桌面,一直滚到桌子边缘才停下。 “真空脱气,贝氏体淬火。”男人忽然开口,说出了两个陈默只在攻关小组里提过的词。 陈默的后背绷紧了。 “工艺是你们自己摸索出来的?”男人放下钢珠,摘下手套,看着他。 “是。” “图纸呢?” “在我脑子里。” 男人没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 “样品留下,你可以回去了。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 整个过程,对方没有自我介绍,没有问价格,也没有谈需求。 陈默被刚才那个门卫送了出来,一直送到大门口。 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 他站在和平路的尽头,回头看那堵高墙,心里一片茫然。 他推着自行车往回走,脑子里还在想着刚才那个男人的话。 刚走出不远,一辆军绿色的解放卡车从他身边开过,朝着那个厂区的大门驶去。 卡车开得不快,车斗用帆布盖着,看不清装了什么。 就在卡车转弯的时候,他看清了驾驶室门上喷涂的由环流和太阳构成的标志。 这个标志,陈默可并不陌生。 脚步顿时停住,一瞬间思绪回到了上一世爆炸前夕。 701实验室的墙上,赫然就是这个标志。 他猛地回头,再次望向那扇紧闭的绿色铁门。 莫非这个工厂,和701实验室有关? 年关将近 陈默刚把自行车支好,仓库里就呼啦啦出来一群人。 打头的是陆师傅,他身后跟着李师傅、老刘,还有几个攻关小组的老伙计。 父亲陈国富也夹在人群里,没言语,只是看着他。 大伙儿脸上都不见平日的松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几天,机器虽然还在调试,可所有人的心早就跟着陈默送出去的那十几颗二代轴承样品跑远了。 那是投出去问路的一块石头,人人都竖着耳朵,等着听一声回响。 “小陈,咋样了?”陆师傅的嗓子有点干,他往前走了一步,把旁人憋在心里的话给问了出来。 仓库里不知何时停了机器,原本的嗡鸣声一停,四周安静得让人不习惯。 陈默没急着说话,他先是拍了拍裤腿上沾的灰,才抬起头,迎上那一双双眼睛。 “路子找着了,黄科长给的,东西人家收了。” 陈默的声音不大,但仓库里那点嗡嗡的议论一下子就停了,连陆师傅脸上那几道能夹死苍蝇的褶子,都松快了半分。 “他们看了东西,也认咱们这门手艺。”陈默又补了一句,把话说明白。 这下,几个老师傅提着的心刚要落回肚子里,就听陈默说完了后半截。 “不过没下单子,就一句话,让回来等通知。” 刚才还热起来的气氛,像是当头被浇了一瓢冷水,瞬间就没了动静。 “等通知?”陆师傅把这三个字在嘴里嚼了一遍,不是个滋味儿。“这是啥话?到底是要还是不要,连个准信儿都不给?” “可不是嘛,”旁边的李师傅也跟着开了腔,“咱们这金疙瘩,费了多大劲才弄出来,他们倒好,拿了东西,连个响儿都不给?” 大家伙为了这批轴承,熬了多少个通宵,费了多少心血,都指着它能一炮打响,把红星厂从泥潭里拽出来。 结果这重重一拳,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陈国富一直没作声,他走过来,帮陈默理了理有些乱的衣领。 “都别拉着个脸了。”陈默的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抱怨都停了。 他看了一圈老师傅们脸上那股泄了气的样子,继续说:“那不是个普通厂子,做决定慢是常事。他们肯收样品,认咱们的技术,就是好事。” 他顿了顿,指着那台刚刚停下来的高精度研磨机。 “这段时间,机器没停,人也没歇,眼看就到年根儿了,弦绷太紧容易断。” “我提个建议,”陈默的声音高了些,“从明天起,攻关小组先放假。都回家去,好好洗个澡,睡个安稳觉,陪陪家里人,准备过年。” “那厂里这边咋办?就这么干等着?”陆师傅还有些不甘心。 “不等。”陈默摇了摇头,“后面的事,我来跑。你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个年过好。机器要保养,人也得喘口气。等年过完,不管那边有没有消息,咱们回来再想辙。路不止一条,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他的话很实在,没画什么大饼,却让老师傅们心里那股悬着的感觉,稍微落了地。 是啊,天塌不下来,年总是要过的。 王洪林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他一直站在人群外头听着,这时才走上前拍了拍手。 “陈默说得对!天大的事,也得过年!厂里决定了,今儿下午就给大家伙发年货!猪肉、粉条、大白菜,一样不少!攻关小组的同志,每人再多发十块钱奖金!” 有厂长发话,人群里总算有了些活气。 轴承的事虽然还悬着,但过年的实在和手里的年货,还是冲淡了不少愁绪。 接下来两天,陈默没歇着。 他每天上午都骑着车,到和平路尽头那个厂区门口转一圈。 结果都一样。 那扇绿色的铁门关得严丝合缝,门口站岗的还是那两个不爱说话的男人。 他一靠近,对方就用一种警惕的姿态看着他。 “同志,我想问问,前两天送的样品,有信儿了吗?” “没有接到通知。”回答永远是这一句,不带半点多余的情绪。 “那我能见一下之前那位负责同志吗?” “领导很忙,没有预约,不能见。” 陈默试着递烟,对方摆手不要。 他想再问,对方就只是沉默地站着,那态度明摆着告诉他,再说也没用。 第二天去,他连话都没说上,对方看清是他,直接做了个让他离开的手势。 碰了两次壁,陈默也明白了。 这不是他能硬闯的地方,人家说等通知,那就只能等。 第三天,他没再去和平路。 他拐了个弯,去了趟供销社,用攒下的工业券和布票,给父亲买了件崭新的蓝色棉大衣,又给母亲扯了块蓝底白花的“的确良”布料。 “回来啦?快去洗手!” 周红梅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带着一股子热乎气。 灶上的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炖肉的香气,案板上,和好的面团旁边撒了一层薄薄的干面粉。 陈国富没在厨房,他坐在窗边的小马扎上,正拿着一把掉了齿的旧木梳,跟一把老钳子较劲。 陈默把自行车停好,将买的东西往桌上一放。 “爸,妈,快过年了,添点东西。” 陈国富手上的活儿停了,他拿起那件崭新的棉大衣在身上比画了一下,嘴上念叨着:“乱花那个钱干啥。” 可嘴角那点藏不住的笑,早就把他卖了。 周红梅放下手里的擀面杖,把那块布料接过去,在手上摸了又摸,滑溜溜的,又在身前比了半天。 “爸,我来。” 陈默接过钳子和木梳,只听“咔”的一声,松动的梳齿就给按了回去。 屋里暖融融的水汽混着肉香,扑在人的脸上。 晚饭桌上,一大盘白菜猪肉馅的饺子,热气腾腾。 一家三口围着桌子,谁也没提厂里那些烦心事。 周红梅一个劲儿地给陈默碗里夹饺子,嘴里不停地念叨。 “在外头跑,肯定没好好吃饭,人都瘦了,多吃点。” 陈国富话不多,只是给陈默的醋碟里又添了些醋,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抿了一小口。 陈默就着醋,一口一个饺子。 胃里先是暖了,那股劲儿顺着往上走,一直绷着的后背也松了。 他吃得不快,看着周红梅还在往他碗里夹,他爸话不多,只是把自己的醋碟往他跟前又推了推。 等碗筷都收了,陈国富才开了口。 “小默,出来一下。” 冬夜的风一吹,人立马就清醒了。 父亲递过来一支烟。 贵客临门 风把父子俩烟头的火星吹得忽明忽灭。 “那个没挂牌子的厂,靠得住?”陈国富先开了腔,声音在风里有点飘。 “说不好。”陈默的回答不带一点犹豫,“但路子是黄科长给的,东西也是上头急需的,只能先信着。” 陈国富没再往下问,把烟抽到头,在墙上摁灭,烟蒂揣回了兜里。 “你妈今儿包饺子,特地多和了半斤面。说你出了年还得在外头跑,让你多吃点,存着劲儿。” 父亲这句话,让他心里那股悬着的劲儿,终于落了地。 “爸,我心里有数。” “我不是不放心你。”陈国富转过身,影子被拉得很长,“我是怕你把自个儿累垮了。” 大年初二,串门拜年的人把整栋家属楼都闹得热热闹乎。 陈默刚把一拨父亲的老同事送出门,正准备关门歇会儿,楼道口又走上来一个人。 来人穿了一身中山装,手里提着一个普通的网兜,里头是两瓶罐头和几斤橘子,看着跟别的拜年邻居没什么两样。 尽管来人打扮普通,陈默却认了出来。 是和平路那个厂子里,只跟自己说了几句话的国字脸男人。 男人也看见了他,停住脚,很客气地点了点头。 “陈默同志,新年好,没打扰吧?” “快请进!”陈默赶紧把人往屋里让。 陈国富正坐在桌边喝茶,看见来人,也站了起来。 “爸,这位是……” 陈默介绍到一半,才发觉自己还不知道对方怎么称呼。 “我姓刘。” 男人主动伸出手,跟陈国富握了一下。 “来给老同志拜个年。” 陈国富事后甩了甩手,对陈默说:“这人手上力气真沉,当过兵的吧。” 周红梅从厨房出来,瞧见家里来了个不认识的干部,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张罗着倒水。 “快坐,快坐,家里乱,别嫌弃。” 姓刘的男人依言坐下,腰板挺着,没靠椅背。 他没急着说话,目光平静地在屋里看过,最后停在了陈默身上。 “陈默同志,我今天来,是为你们送来的那批轴承样品。” 屋里一下就静了,连周红梅端着水杯的脚步都慢了下来。 “我们经过了反复测试。” 他说话的节奏很特别,不疾不徐,像老式座钟的钟摆,一下一下,砸得很准,让人没法插话。 “从硬度、耐磨性到内部金相组织,都比市面上能见到的同类产品要好。” 陈默的后背不自觉地挺直。 “但是在我们的设备上,还是差了点意思。” 陈默的心提了一下。 “我们需要的,不是高出一截,是高出一大截。特别是抗疲劳性和高温下的稳定性,你们的样品,离我们的要求还有不小的差距。” 刘姓男人说话不绕弯子,一个钉子一个眼。 “我不能告诉你我们的用途,这是纪律。我只能说,这东西对我们很重要,要求也极高。如果你们能把性能再提升一个台阶,我们可以先下一笔试生产的订单,五百公斤。” “价格,会比你们给东方器械厂的,再高两成。” 五百公斤,价格再高两成。 这个数字让陈默心里有了底。 “刘同志,恕我冒昧,你们单位是?”陈默还是问了一句。 刘姓男人摇了摇头,放下茶杯。 “不该问的别问。你只要知道,我们能吃下你的货,也能给你一个公道价钱。前提是,你的东西得过硬。” “性能要提升多少,有没有具体的指标?” “有。”刘姓男人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念了几个数字,“洛氏硬度要上到65以上,摩擦系数要低于零点零零八。最关键的,要能承受四百摄氏度的高温,连续工作一百个小时,磨损量不能超过千分之一毫米。” 陈国富听着这串数字,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别说红星厂,就是他以前在省城大厂见过的进口轴承,也达不到这么苛刻的指标。 “明白了。”陈默却点了点头,“给我们点时间。” “时间不能太长,最多一个月。”刘姓男人站起身,“一个月后,我再来。如果东西能成,我们签合同。如果不行,今天这事,就当我没来过。” 说完,他便告辞。 陈默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上了一辆停在巷子口的吉普车,车牌号被泥巴糊住了。 送走姓刘的男人,陈默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回到屋里,陈国富把那个玩具枪零件翻来覆去地看。 “小默,他提的那些个数,不是咱们厂里这堆铁疙瘩能弄出来的。那不是轴承,那是给飞机引擎用的东西。” “爸,路是人走出来的。”陈默把桌上的罐头和糕点往厨房推了推,“妈,来客人了,中午加个菜。” 他没在家里多待,揣上两包“大前门”,骑上车,直接去了陆师傅家。 “哟,稀客啊!快进来!”陆师傅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陈默,乐得合不拢嘴。 屋里烧着煤炉,暖烘烘的。 陈默把烟递过去,说是来拜个年。 两人坐下,没说几句闲话,陈默就把刘姓男人提的指标给说了。 陆师傅听完,半天没吭声,只是一个劲儿地往烟锅里填烟叶,填满了,又倒出来,来来回回好几次。 “洛氏硬度65……那得是工具钢的级别了。”他把烟锅在桌角磕了磕,“我琢磨着,光靠热处理怕是不行。得在炼钢的时候,往里头加东西。” “加什么?” “铬,或者钼。”陆师傅嘬了一口旱烟,“加了这两样东西,钢材的骨头就硬了,也耐高温。可那玩意儿金贵,比钢材贵几十倍,咱们厂哪有这个钱?” 这确实是个死胡同。 成本太高,就算造出来,也赚不了几个钱,更别说量产了。 屋子里一下沉默下来,只剩下陆师傅抽烟的吧嗒声。 陈默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着。 用合金钢是正路,但也是最笨、最贵的办法。 有没有别的辙? “陆师傅,咱们换个想法。”陈默开口,“咱们能不能不改骨头,只给它穿上一层‘铁布衫’?” “铁布衫?”陆师傅没听懂。 “就是在咱们现有的二代轴承钢珠表面,再镀上一层特别硬、特别滑的金属膜。芯子还是咱们的钢,但表面的性能,能提上去一大截。” 陆师傅的烟停住了,他琢磨着陈默的话。 “镀东西?跟暖水瓶胆镀银一个道理?”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但更复杂。”陈默解释道,“不用电,全靠化学反应。我管它叫‘化学镀膜’。” “我以前在书上看过,需要两种东西,一种叫硫酸镍,另一种叫次磷酸钠。把这两种东西配成溶液,加热,再把钢珠放进去,就能在表面生成一层镍磷合金膜,比铬还硬。” 这是他能想到的,在现有条件下,成本最低、见效最快的办法。 陆师傅听得半信半疑。 “光靠泡澡就能行?还有这么巧的事?”他摇了摇头,“再说,你说的那个……什么酸什么钠的,听都没听过,上哪儿找去?” 陈默也犯了难。 这两种化学品,在八十年代初,属于专用试剂,普通化工厂根本不生产,只有一些特定的研究所或者专门的化工厂才有。 红星厂连个像样的化验室都没有,更别说这种采购渠道了。 正当两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屋子的门帘一掀,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姑娘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确良衬衫,外面套着件蓝布工装,脸上带着被风吹过的红晕。 “爸,我回来了。家里来客人了?” “晴鸢回来啦!”陆师傅脸上有了笑意,“这是咱们厂的陈默,你喊陈哥。” 陆晴鸢对着陈默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她把肩上的帆布书包放下,倒了杯热水喝。 她刚放下杯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转过头,看着陈默和陆师傅。 “爸,我刚才好像听你们说什么……次磷酸钠?” 大学生的援手 屋子里那点因为没门路而沉下去的气氛,被陆晴鸢这句问话给搅动了。 陈默和陆师傅的动作都停了,一起看向这个刚进门的姑娘。 “晴鸢,你咋知道这个?”陆师傅把烟锅放下,话里带着点讶异。 陆晴鸢把书包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捧在手里暖着。 “我们系里做实验,有时候会用到。”她抿了一口水,“硫酸镍是催化剂的原料,次磷酸钠是还原剂。爸,你们要这个干什么?” “做……做那个‘铁布衫’。”陆师傅憋了半天,想起了陈默的比方。 陈默没让他爸费劲解释,他直接对着陆晴鸢,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从二代轴承遇到的瓶颈,到“化学镀膜”的原理,再到眼下缺原料的困境,他讲得不快,但很清楚。 陆晴鸢安静地听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睛一直看着陈默,脸上那抹刚进门的红晕还没褪。 等陈默说完,她才开口:“爸,陈哥,这个忙,我或许能帮上。” “我们化学系的王教授,就是专门研究电化学和金属表面处理的。我听他课上提过,他带的研究生小组,就在做镍磷合金镀层的课题。咱们需要的这两种原料,他实验室里肯定有。” 这话一出口,陈默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算是落了一半。 “那太好了!”陆师傅一拍大腿,“晴鸢,那你赶紧去跟你们老师说说!” “爸,这事不能光靠我说。”陆晴鸢摇了摇头,她看向陈默,“最好是陈哥能亲自去一趟,把咱们厂的情况、咱们产品的用途都跟王教授讲明白。他是搞学问的人,最看重技术本身的应用价值。只要他觉得咱们这个项目有意义,别说借点原料,就是提供技术指导,也不是没可能。” 陈默心里也清楚,这种事,必须自己出面才显出诚意。 “陆师傅,晴鸢妹子说得对。”他当即站了起来,“事不宜迟,我跟晴鸢妹子现在就去拜访王教授。” “现在就去?”陆师傅愣了愣,“这大过年的,空着手上门,不像话。” “爸说得对。”陆晴鸢也附和,“而且王教授不住学校,他家在城东的文汇小区,离这儿不近。” 陈默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大团结”和一些票证,放在桌上。 “那咱们就先去趟供销社,备点礼物。晴鸢妹子,你熟悉老师的喜好,这事你拿主意。” 陆晴鸢看着桌上的钱,没推辞,只是点了点头。“王教授不抽烟不喝酒,就喜欢喝点好茶。” 两人出了门,陆师傅送到院子口,还一个劲儿地嘱咐:“路上慢点,看好车。” 自行车在年味儿还没散尽的街道上穿行。 路上的行人比平时少,但家家户户门口贴的红对联,让灰扑扑的城市多了几分喜气。 到了供销社门口,人一下就多了起来。 陈默把车停好,跟着陆晴鸢挤进了人堆里。 供销社里头东西堆得满满当当,一股子点心、烟草和布料混杂的味道。 陆晴鸢径直走到卖茶叶的柜台,踮着脚尖看玻璃柜台里的茶叶罐。 “同志,这‘雨前龙井’怎么卖?” 售货员是个四十来岁的大姐,爱答不理地抬了抬眼皮。“十块钱一两,还要二两茶叶票。” 这价格让陈默心里都跳了一下,比猪肉可贵多了。 “就要这个,来二两。”陈默把钱和票递了过去。 陆晴鸢想拦,没拦住。 “陈哥,太贵了,买普通的就行。” “见老师,不能含糊。”陈默把包好的茶叶接过来,又问,“老师家里还有什么人?” “师母身体不太好,还有个上小学的儿子。” 陈默心里有了数,又拉着她去副食品区,称了两斤鸡蛋糕,还买了两瓶橘子罐头。 大包小包地从供销社出来,自行车的车把上都挂满了。 “我来骑吧,东西太多了。”陆晴鸢想伸手接车。 “不用,你坐后头就行。” 陈默把东西往中间紧了紧,空出后座的位置,拍了拍。 陆晴鸢没再推辞,侧着身子坐上去,两只手在身后抓住了车座的铁边。 自行车晃悠悠地上了路。 没骑出多远,迎面也过来一辆自行车,骑车的人猛地一捏闸,车子在他们面前停下。 来人戴着副眼镜,一身蓝色卡其布的学生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晴鸢?” “孙建南?”陆晴鸢认出来人,从车上跳了下来。 “你回家了?”孙建南的视线从陆晴鸢身上挪开,在陈默那身半旧的工装上停了停,又瞥了一眼车把上挂着的鸡蛋糕。 “嗯,回家过年。”陆晴鸢应了一声,“这是陈默,我爸厂里的同事。” 她又扭头对陈默介绍。 “这是我同学,孙建南。” 陈默冲他点了下头。 “陈同志好。”孙建南推了推眼镜,很快又把脸转向陆晴鸢,“晴鸢,我正好要去王教授家拜年,没想到这么巧,你也去?” 他顺手提了提自己车把上的网兜,里面是一瓶用红绸带系着的茅台酒。 “是啊,我带陈哥去请教王教授一个技术问题。” “技术问题?” 孙建南的音调高了一些,他重新上下打量了一遍陈默。 “工人同志……也研究技术?” “我们厂里生产上遇到点困难,想请教授指点一下。”陈默的语气很客气。 “哦,这样啊。”孙建南一脸了然的样子,“那正好,咱们一起去。我跟王教授熟,有我引荐,他肯定会给面子。晴鸢,你坐我的车吧,我骑得稳。” 他说着,就想把陆晴鸢往自己车后座让。 陆晴鸢往后退了一步,站到了陈默旁边。 “不用了,我们一起走就行。” 孙建南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 “也好。”他蹬上车,刻意跟陈默并排骑着,嘴里没停。 “晴鸢,我跟你说,王教授最近在忙一个国家级的课题,关于金属防腐的,上次我去他家,他还给我看了最新的实验数据呢,一般人他可不给看。” “对了,咱们系里下学期要开新的选修课,叫《高等有机化学》,我准备选,你也一起吧?” 他一口一个“咱们系”,一口一个“学术课题”,话里话外都在点明,他跟陆晴鸢是一个世界的人,而旁边这个工人,只是个局外人。 陈默一声不吭地骑着车,听着孙建南在那儿卖弄。 到了文汇小区门口,孙建南把车停好,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抢先一步走到前头带路。 他回头看了一眼拎着茶叶和糕点的陈默,推了推眼镜。 “陈同志,一会儿见了王教授,你少说话。”孙建南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教导的口吻开口,“我们跟教授谈的都是专业理论,怕你听不明白,说错了话,反而把事情搞砸了。” 王教授 王教授家是典型的筒子楼,两室一厅的房子,被书和资料挤得只剩下一条窄道,人走在里头都得侧着身子。 孙建南一进门,便像在自己家一样,把那瓶系着红绸的茅台酒往桌上最显眼的位置一放,声音也高了不少。 “王老师,师母,新年好!我爸让我给您带瓶好酒来!”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围裙的妇人从厨房探出头,笑着应声:“是建南啊,快进来坐,你老师在里屋呢。” 孙建南很受用地回头,朝陈默和陆晴鸢递了个眼色,那股子优越感藏都藏不住。 他清了下嗓子,带着两人往里屋走。 里屋更是逼仄,除了一张床,三面墙全是顶到屋顶的书架。 一个身形清瘦的老人正俯在桌前,戴着老花镜,用蘸水笔在一张画满化学式的纸上写着什么。 “王老师,我带同学来看您了。”孙建主动开口。 王教授这才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目光在三人身上停留片刻。 “建南来了。”他先是点了下头,随即看向陆晴鸢,“你是……陆晴鸢同学吧?我有印象,上学期我的课,你的笔记做得最认真。” 陆晴鸢的脸有些发热,连忙上前一步。“王教授好,我……我带我爸厂里的同事,来向您请教个问题。”她说着,把陈默让到了身前。 “哦?”王教授的视线落到陈默身上,看见他那身工装,倒也没流露出特别的神情。 “王老师,”孙建南又把话头接了过去,他指了指陈默手里的茶叶和糕点,“这位陈同志是晴鸢家厂里的,生产上碰到了些难题,晴鸢心好,就带他来问问您。我们都晓得您是这方面的大家。” 他话里客气,却三言两语把陈默塑造成一个不懂行、需要被施舍帮助的求助者。 王教授没搭理孙建南的话,只是看着陈默。“说吧,什么问题。” 陈默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一张空凳上,没有绕弯,直接把那个刘姓男人提出的苛刻指标,以及自己关于“化学镀膜”的设想,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他说话很平实,没用什么高深的词,只是把厂里眼下的困境和自己的解决思路摆在了台面上。 “化学镀膜?”王教授的眉毛动了一下,他取下眼镜,用一块软布慢慢擦拭着镜片。 “想法很有意思。你想用镍磷合金镀层来提升表面性能?” “是的,王教授。” 孙建南觉得表现的机会到了,他往前凑了一步。 “王老师,这个我知道,化学镀镍的原理是次磷酸根在催化表面的自催化过程,通过控制溶液的pH值和温度,可以获得不同磷含量的非晶态或微晶态镀层……” 他把教科书上的定义背得一字不差,等着王教授的肯定。 王教授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重新望向陈默,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们厂,有恒温水浴槽吗?有PH计吗?” “没有。”陈默的回答很干脆。 “那你怎么保证镀液的温度稳定在九十度上下三度的范围?又怎么控制pH值在4.5到4.8之间?” 王教授追问,这两个问题,恰好是化学镀工艺里最重要,也最依赖设备的两个环节。 孙建南的嘴角还挂着笑,觉得这个问题正好问住了陈默这个“门外汉”。 他刚要开口替陈默“解围”,就听见陈默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温度控制,我打算改造厂里一口废弃的搪瓷锅。” “锅外面再焊一层铁皮,做成夹套。把锅炉房的热水引过来,在夹套里循环,形成一个土制的热水浴。” “再插上三根高精度的水银温度计,分别放在锅的上、中、下三个位置,派人盯着,通过调节热水阀门的开度来控制温度。” “pH值更棘手些。我们没有精密仪器,只能用精密试纸。” “但试纸误差大,所以我没打算在实时控制上想办法。” “我准备反过来,通过控制‘负载率’来稳定反应。” “负载率?”王教授的眼睛亮了,这个词,可不是普通教科书上会细讲的。 “对。”陈默继续说,“就是入槽零件的总表面积和镀液体积的比值。我查过一些资料,在特定的负载率下,反应过程中氢离子的生成速率会趋于一个相对稳定的值。” “我们可以在实验初期,多试几个批次,找到这个最佳的负载率。办法虽然土了点,但能最大程度保证同一批次产品性能的稳定。”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孙建南张着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了。陈默说的这些,什么夹套锅、什么负载率,他听都没听过。 他的学问都在书本里,而陈默的学问,却长在了工厂的车间里。 陆晴鸢望着陈默,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讶异与佩服。 她原以为陈默只是个能干的工人师傅,没料到他对化学工艺的理解,竟比自己这个科班生还要深,还要活。 “好!”王教授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在狭小的屋里来回走了两步。 “好小子!你这个思路,比我带的那些研究生都管用!他们只晓得照着文献做实验,设备一换,条件一变,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你这个,才是真正的工程思维!” 他转过头,对着还呆立在一旁的孙建南。 “建南,你听听!理论不是拿来背的,是拿来解决问题的!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的理论,就是一堆废纸!小陈同志这个‘土办法’,比你那些公式,金贵得多!” 孙建南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被人当众扇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的。 王教授没再理他,他走到陈默面前,态度比刚才热络了许多。 “你说的硫酸镍和次磷酸钠,我实验室里有,都是分析纯级别的,性能没问题。” “王教授,那……”陈默心中一喜。 “这样吧,”王教授摆了摆手,“我以我们系实验室的名义,先给你们厂提供五公斤硫酸镍,两公斤次磷酸钠,就算是我支持地方国企搞技术革新。” “这……太感谢您了!”陈默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过,”王教授接着说,“你们要的量,不是个小数。我实验室这点存货,只够你们做几次实验。” “后续大批量生产,我得向学校打报告申请。就以‘校企合作,联合攻关’的名义,应该能批下来。” 好好考虑 “陈默!小陈!开门!” 门板擂的山响,是陆师傅的嗓门,隔着门都透着一股子火急火燎。 陈默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胡乱披上衣服去开门。 门刚拉开一条缝,陆师傅那张脸就挤了进来,一股子冷风跟着灌进脖子里。 “快!王教授让人把东西送来了!” 他说话时嘴里哈着白气,手上还一个劲儿地比画着。 “两大玻璃瓶子,你小子要的那个宝贝!” “硫酸镍和次磷酸钠?” 陈默脑子一下就清醒了。 “对,就是那俩绕嘴的名儿!晴鸢也到了,老李他们都在仓库等着呢,就差你了!” 陈默没二话,抓起棉大衣往身上一套,脸都顾不上洗,蹬上自行车就往厂里冲。 大过年的,厂区里空荡荡的。 只有仓库那边还亮着灯,影影绰绰的,能听到说话声。 他推开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吵吵嚷嚷的。 工具房里挤满了人,陆师傅、李师傅,攻关小组的老师傅们全围着张桌子。 桌子中间,摆着两个贴着标签的大玻璃瓶。 陆晴鸢也穿着工装,正跟她爸嘀咕着什么,看见陈默进来,点了下头。 “陈哥,这是王教授写的注意事项,主要是溶液配比和操作安全。”她递过来一张纸。 陈默接过来,飞快扫了眼,纸上化学式写得满满当当,字迹挺有劲。 “家伙事儿都备好了!”陆师傅指着角落喊。 一口大铁锅架在那,就是之前说的“夹套锅”,热水管也接上了,旁边还放着温度计和石蕊试纸。 东西看着土,但该有的都有。 “开干!”陈默挽起袖子。 他让李师傅他们往夹套里加热水,自己则戴上帆布手套,小心地把硫酸镍和次磷酸钠按比例倒进搪瓷桶,用蒸馏水稀释。 陆晴鸢就在他旁边,帮他核对烧杯的刻度,动作很是仔细。 “陈哥,王教授说,混合时要先加硫酸镍,等完全溶解再慢点加次磷酸钠溶液,不然容易沉淀。” “好。” 陈默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更慢了。 他前世接触过类似工艺,但多是调试设备,论起化学实验的操作,远不如陆晴鸢这个科班生严谨。 溶液配好,成了清澈的草绿色。 等夹套锅里的水温稳定在九十度,陈默把配好的镀液倒了进去。 他拿出一筐新产的二代轴承钢珠,用铁丝网兜着,缓缓浸入液体。 “滋啦——” 钢珠一入水,溶液表面立刻冒起细密的气泡,一股酸味在空气里散开。 屋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围在锅边,伸长脖子往里瞧。 陈默紧盯着锅里的三根温度计,不时让李师傅调节热水阀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半个钟头后,陈默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示意陆师傅把网兜提起来。 一网兜钢珠提出液面,热气蒸腾。 可当众人看清钢珠的模样时,屋里的气氛一下就冷了下来。 钢珠表面确实覆上了一层膜,但颜色斑驳,一块深一块浅,有些地方还有黑斑。 “这是咋回事?”陆师傅拿起一颗,用手指一搓,那层膜竟掉下些黑灰。 屋子里的说话声停了。 陈默拿精密试纸测了溶液的pH值,在4.7左右,没问题,温度全程盯着,也没问题。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他低头琢磨,把所有流程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 “陈哥,”陆晴鸢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咱们是不是忘了做前处理?” “前处理?” “对。”陆晴鸢指着那些花了脸的钢珠,“钢珠在加工和转运时,表面会沾上油污和氧化层。不把这些东西洗干净,镀层附着不上去,也不牢固。” 这话让陈默一下就想通了。 他光想着控制反应过程,却忘了最基础也最关键的一步。 “晴鸢妹子说得对!”他一拍脑门,“是我疏忽了!得先除油,再酸洗活化!” “除油好办,厂里有碱水。”陆师傅马上接话,“那酸洗用啥?” “稀盐酸就行。”陆晴鸢回答,“把表面的氧化皮活化一下,露出新鲜的金属基底,镀层才能长得牢。” 方向明确,大伙儿立刻重新动手。 第二批钢珠,经过碱水煮、清水冲、盐酸浸泡、再清水冲洗几道工序,才被小心地放进镀液。 这一次,锅里的气泡冒得比上次均匀多了。 又是半个钟头过去。 当网兜再次被提起来时,屋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 那一网兜的钢珠,通体呈现出均匀光滑的亮银色,带着金属特有的冷硬光泽,比之前的样品漂亮太多。 陆师傅手都顾不上擦,抢先抓起一颗,入手冰凉。 他没说话,直接走到台钳边,把钢珠夹住,抡起大铁锤,使出全身力气砸了下去。 “铛!” 一声巨响在屋里炸开。 铁锤的锤头,竟被崩出了一个浅豁口! 而台钳上的那颗钢珠,表面连个印子都没有,依旧光亮。 “我的乖乖……”陆师傅看着手里的锤子,半天没合上嘴。 屋子里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 “成了!成了!” “这玩意儿比金子都硬!” 几个老师傅激动得脸都红了,围着那筐钢珠,摸了这个看那个,爱不释手。 陈默回头,正对上陆晴鸢亮晶晶的眼睛,姑娘的脸上也满是喜悦。 “晴鸢妹子,今天多亏你了。”陈默真心实意地开口。 “是我该谢谢陈哥,让我把书上的东西,用到了实处。”陆晴鸢的脸颊有些发热,低下了头。 陆师傅咧开嘴,把烟锅子在鞋底磕了磕,走到陈默身边,用胳膊肘撞了撞他。 “小陈啊。” “陆师傅,您说。” “你看我们家晴鸢,咋样?” 陆师傅的声音不大,但旁边几个人都听见了,屋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在陈默和陆晴鸢之间来回打转。 陈默一下就愣住了。 陆师傅没管他的反应,自顾自地往下说,声音还故意抬高了些。 “人是大学生,懂技术,长得周正,心眼又好。” “你呢,本事大,人也踏实,就是身边缺个知冷知热的人。” “我看你俩,今天搭伙干活就挺配!一个主外,一个主内,这不正好凑一对儿嘛!” 陆晴鸢的脸一下就红了起来,她跺了跺脚,扭头跑出了工具房。 “爸!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陈默更是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张脸憋得通红。 “陆师傅,您……别开玩笑。”陈默憋了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 “我老陆从不开玩笑!”陆师傅把胸脯拍得梆梆响。 “我看这事儿行!你好好考虑!” 惹不起 屋里头那股子闹哄哄的热气,全被陆师傅那句“我看这事儿行”给顶了回去,憋得人难受。 偏巧陈默兜里那颗新钢珠滑了出来,在坑洼的水泥地上磕碰了两下,叮当一响,骨碌碌滚进了墙角。 那动静不大,在这会儿却格外清楚。 陈默像是得了救,弯腰就去捡,顺势躲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他把那颗亮得晃眼的钢珠在手心里捏了捏,再抬起头时,人已经镇定下来。 “陆师傅,这事儿……往后放放。” 他把钢珠举到几个老师傅面前,那玩意儿在灯光下一闪。 “现在是这个要紧。” “东西弄出来了,就得赶紧把那头敲死。趁热打铁,不然这年一过,人家那边没信儿了,咱们这锅汤就算白熬了。” 这话管用,比什么都管用。 “对对!小陈说得在理!”李师傅一拍大腿,像是才醒过神,“赶紧去,别耽搁了正事!” 陆师傅也缓过来了,他瞅了瞅女儿跑出去的那个门口,又瞧见陈默已经半个身子都快退到门外了,只好干咳了两声,把手里的烟锅往腰带上用力一别。 “去吧,路上骑快点!” 陈默跟老师傅们打了声招呼,抓起桌上用油纸包好的几颗样品,转身就往外走。 出了仓库,陆晴鸢正站在不远处的墙根下,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脚步停了一下,走过去。 “晴鸢妹子,今天……谢谢你。” “没事。”陆晴鸢抬起头,脸颊还红着,神色却恢复了平静。“你快去忙正事吧。” 陈默点了点头,推上自行车,飞快地消失在厂区尽头的拐角。 和平路的尽头,还是那堵灰墙和那扇绿色的铁门。 陈默把车停在老地方,径直走到门口。 站岗的还是那两个人,看见是他,其中一个的表情动了动,但没说话。 “同志,我找刘同志,有急事。” “没有预约。”回答还是那句老话。 陈默没多废话,他把手摊开,掌心躺着一颗亮银色的钢珠。 冬日的阳光下,那光泽有些晃眼。 站岗的男人视线落在钢珠上,停了几秒。 他没接,也没再赶人,只是转身进了旁边的小门房。 这一次,陈默没等多久。 铁门上的小门开了,之前那个男人走了出来,对他做了个跟上的手势。 还是那间空屋子,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刘姓男人很快就进来了,他没坐下,只是走到桌边。 “有结果了?” 陈默把用油纸包好的样品推了过去。 刘姓男人戴上白手套,拿起一颗,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屋子里很静,只有他转动钢珠时,指肚和金属表面细微的摩擦声。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金属工具,像个小锉刀,在那颗钢珠表面用力划了一下。 刺耳的摩擦声过后,钢珠表面完好无损,连一丝划痕都没留下。 “化学镀镍磷合金。”刘姓男人放下钢珠,说出了它的工艺名称,语气很平静。 “是。” “你们自己搞出来的?” “是。” 刘姓男人摘下手套,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次,他正视着陈默。 “我以为,你们至少需要几个月。没想到,年前就搞出来了。”他停顿片刻,“样品我收下了,还需要做更全面的测试。不过,你的效率让我很意外。” “厂子等不起了。”陈默的回答很简单。 刘姓男人点了点头。 钢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一道很重的印子。 “五百公斤,试生产。”刘姓男人说着,又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价格,比市场高两成。” 他没抬头,写完后顺着纸的边缘,刺啦一声撕了下来。 那张纸被推到陈默面前。 “拿回去,给你厂长看。三天,等我电话。” “成了,就是正式合同。不成,这就是一张废纸。” 陈默把那张纸接了过来,纸不厚,可拿在手里却很有分量。上面没有公章,只有一行字和签名,笔锋很硬。 长城饭店的咖啡厅里,银质的咖啡匙在杯壁上轻轻一碰,叮的一声。 “汉斯先生,您要我问的事,问着了。” 坐在汉斯对面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他把身子往前凑了凑,声音也跟着放轻。 “那家红星厂,最近是在弄新轴承,听说厉害得很。” “哦?”汉斯放下咖啡勺,“卖给谁了?” “这个……打听不到。”男人有些为难,“我只知道,买家不是省内任何一家国营企业,好像是个……特殊单位。” “特殊单位?”汉斯皱起了眉。 “对,他们的采购不走我们机械厅的系统。我一个老同学在化工原料厂,说红星厂前两天紧急采购了一批硫酸镍和次磷酸钠,都不是工业级,是化学纯的。这东西,一般厂子可用不上。” 汉斯的动作停了。 他不是化学专家,但也明白,这些高纯度试剂,意味着高精尖的工艺。 一个濒临破产的国营小厂,怎么可能接触到这种东西? 他打发走那个科员,立刻回到房间,让秘书通过使馆的关系,去查和平路尽头那个“特殊单位”的底细。 两天后,他得到的回应让他不解。 那个单位,没有任何公开的注册信息,只有一个内部代号。 汉斯决定不再等待。 他亲自起草了一份技术方案,附上了西玛集团最新一代轴承的性能参数和极具竞争力的报价,派人送到了那个神秘工厂的门口。 他相信,在绝对的技术优势和价格优势面前,没有任何一个华国的单位能够拒绝。 然而,送出去的信,如石沉大海。 直到第三天下午,他的秘书才带回了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里没有回信,只有他送去的那份技术方案,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在方案的封面上,有人用红笔写了两个汉字。 “勿扰。” 笔锋锐利。 汉斯盯着那两个字,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在华国,他的西玛集团,他的技术,他的报价,就是通行证。 他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拒之门外过? 怒火过后,他冷静下来,立刻给西玛集团的德国总部拨通了长途电话。 电话那头,是他远东区的顶头上司,克劳斯先生。 “克劳斯先生,我遇到了一个麻烦。”汉斯用德语快速汇报了情况,“一个有军方背景的秘密工厂,拒绝了我们的技术合作,反而选择了一家落后的小厂。我怀疑这其中有技术剽窃的嫌疑,我建议集团通过外交途径,向中方施压。”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汉斯以为信号断了。 “汉斯,”克劳斯的声音传来,很疲惫,也很严肃,“你说的那个工厂,是不是在和平路的尽头?” “是的,您怎么……” “立刻停止你的一切行动。”克劳斯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喙,“不要再试图联系他们,不要调查他们,不要和他们发生任何冲突。就当这个单位不存在。” “为什么?”汉斯无法理解,“我们西玛集团,需要怕一个小小的军工厂?”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克劳斯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只能告诉你,三年前,我们集团最顶尖的一个技术团队,就是因为试图接触那个单位,被中方驱逐出境,并且被列入了十年内不准入境的黑名单。” “集团董事会后来下达了最高级别的指令,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形式,干涉那个单位的任何事务。” “汉斯,记住我的话,那不是你我能碰的领域。忘了它,做好你自己的事。” 电话挂断了。 汉斯握着话筒,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后背冒出了冷汗。 一面旗帜 三个月,足够一粒种子破土,也足够一座工厂换了人间。 陆师傅揣着手在车间里溜达,看见哪个年轻工人操作不规矩,就上去不轻不重地拍一下后脑勺,嘴里念叨着,可脸上的褶子却舒展着。 “手稳点!这批货是给部队的,敢出一点纰漏,老子把你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没人真怕他。一个胆子大的学徒工反而凑过来,一脸讨好:“师傅,这个月奖金又能多发二十了吧?我对象说了,再攒两月,就让我上门提亲去。” “滚蛋!活儿没干完,净想些美事!”陆师傅嘴上骂着,嘴角却咧开了。 这三个月,和平路那个厂的订单就没断过。 五百公斤的试生产订单做完,正式合同就递了过来,每个月的量都在涨。 厂里的账上,头一回有了能活络开的钱。 工人的工资按时发,之前欠的也补上了。 王洪林一咬牙,把计件奖金恢复了。 多劳多得,这四个字比什么口号都实在。 工人们兜里有了钱,心气儿也跟着高了。 这份高涨的心气儿,在全市工业改革大会上,烧到了最旺。 市府大礼堂里,红色的幕布拉得笔挺,主席台上坐了一排干部。 全市工业改革大会,气氛有些平淡。 前面几家工厂的厂长上台,念的稿子大同小异,不是哭穷,就是诉苦,翻来覆去都是那些陈词滥调。 轮到王洪林上台时,他把秘书递来的稿子往旁边一放,抓起了话筒。 他没讲什么大道理,就讲红星厂怎么发不出工资,怎么被外资卡脖子,怎么差点关门。 然后,他把声音提了提,讲厂里怎么成立攻关小组,老师傅们怎么搞土法炼钢,怎么在油污和汗水里,硬是把二代轴承和高效齿轮箱给捣鼓了出来。 他讲得实在,话也糙,但台底下那些来自各个工厂的代表们,却听得格外认真。 因为王洪林说的每一句难,他们都尝过。 王洪林讲完,台下先是安静,随即响起了掌声,一下一下,越来越密。 坐在主席台正中的市领导,对着话筒清了清嗓子。 “王洪林同志讲得好啊!”他的声音通过喇叭传遍了会场,“红星厂的经验告诉我们,改革不是等靠要,不是把厂子一卖了之!是要自力更生,是要敢于创新!红星厂,就是我们全市国企改革要竖起的一面旗帜!” 会议一结束,王洪林就被一群其他厂的厂长给围住了,一个个都想来取经。 掌声还在会场里回荡,汉斯却端坐在后排,双手平放在膝上,纹丝不动。 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先是落在被众人围拢的王洪林身上,随即又移向主席台上那位讲话的市领导,眼神里的温度一点点降了下去。 他旁边的几个外资代表,神情也都不自在。 这面突然被竖起来的“红星厂”旗帜,打乱了他们预设好的棋局。 按照原先的步调,利用技术和资金优势,将本地这些陷入困境的国营工厂逐一收入囊中,本该是水到渠成的事。 几家规模更大的工厂,也确实正一步步走向他们期望的结局。 可谁也没想到,红星厂这颗没人注意的铁钉,不仅没被锈蚀吞没,反而被人擦亮了,当成了一面旗帜。 这股风若是吹起来,他们后续的布局就会变得举步维艰。 入夜,长城饭店的西餐厅里,刀叉碰撞瓷盘的声音清脆而克制。 汉斯切着盘子里的牛排,动作很慢。 他面前坐着另外三家外资企业的驻华代表,一个是老美的,两个是小日子的。 “先生们,今天会上的情况,大家都看到了。”汉斯用餐巾擦了擦嘴,“华国政府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他们想把红星厂塑造成一个榜样,一个对抗我们的榜样。” “汉斯先生,不过是一个小厂而已,他们的技术再好,产能也有限,对我们构不成实质性的威胁。”美国代表耸了耸肩。 “现在是构不成。”汉斯放下刀叉,“但如果让这股风气蔓延开来,让所有华国企业都觉得可以靠自己站起来,那我们的市场,还怎么打开?” 两个日本代表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开口:“汉斯先生的意思是?” “红星厂必须消失。”汉斯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不是收购,是彻底的消灭。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跟我们西玛,跟在座的各位作对,是什么下场。” 他靠在椅背上,环视了一圈。 “我之前的手段,太直接了。对付华国人,要用他们自己的办法。” “第一,原料。他们不是能搞化学镀膜吗?那就让所有的化工厂,都不卖给他们硫酸镍和次磷酸钠。我们四家联合起来,向省化工厅施加影响,我相信他们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第二,销路。他们不是有齿轮箱吗?那就让所有拖拉机厂和农机站,都不买他们的货。我们可以降价,可以给更长的账期,甚至可以免费提供一批产品试用。用钱,也要把他们的市场砸烂。” “第三,人才。红星厂的底子,就是那些老工人。开出三倍,不,五倍的工资,把他们的技术骨干,特别是那个姓陆的老师傅,还有那个姓陈的小子,都挖过来。我看他一个空壳厂,还怎么运转。” 汉斯每说一条,其他三人的面色就更沉一分。 这些手段,招招都打在红星厂的命门上。 “这么做,成本太高了。”美国代表有些犹豫。 “成本?”汉斯笑了,“各位,想想看,一旦我们彻底垄断了这里的农机和零配件市场,这些成本,我们用一年时间就能全部赚回来。而且,会赚得更多。” 他举起酒杯。 “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 另外三只酒杯,也举了起来,在灯光下轻轻一碰。 第二天一早,王洪林还在回味着昨天的风光。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财务科长老张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厂长,不好了!” “怎么了?天塌下来了?”王洪林心情正好,开了句玩笑。 “比天塌下来还严重!”老张把一份电报拍在桌上,“给咱们一直供应优质钢材的省钢铁厂,刚刚发来电报,说要单方面中止跟我们的供货合同!” 王洪林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了。 “中止合同?为什么?我们款子不是都按时结清了吗?” “他们没说原因,就说……就说他们的生产计划有调整。”老张的声音带着颤音,“厂长,那可是咱们厂齿轮箱专用的特种钢啊!断了这根线,咱们的齿轮箱,立马就得停产!” 敬酒不吃吃罚酒 省化工二厂的电话是头一个打来的。 对方说厂里设备要检修,原料得停一停。 王洪林刚把听筒扣死,桌上的电话又催命似的响起来。 几个之前谈妥了齿轮箱采购的拖拉机厂,跟商量好了一样,接二连三地变了卦。 理由都说得客气,不是资金周转不开,就是另找了更实惠的货源。 王洪林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头在搪瓷缸里堆成了个小山,屋里呛得人眼都睁不开。 这不是巧合。 是有人在背后下刀子,一刀一刀,往红星厂的筋骨上捅。 可他能怎么样? 人家手续齐全,理由正当,总不能揪着人家的领子,问为什么不卖东西给你。 最让他不是滋味的,是厂里现在的光景。 齿轮箱那边的生产线,没了特种钢,彻底趴了窝。 原先指望着这条线翻身的工人们,又闲了下来,蔫头耷脑地聚在车间门口抽闷烟,看谁都带了点说不出的意味。 可另一头,陈默带着攻关小组给和平路那个单位赶活,车间里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 那边要货急,给钱也爽快。 工人们的计件奖金拿到手软,走路都带着风。 一个厂区里,两种光景。 这天下午,王洪林心里堵得慌,自个儿溜达到了轴承车间。 他没进去,就隔着油乎乎的玻璃窗往里看。 陈默正跟陆师傅凑在一块,对着一张新图纸比比画画,旁边围着几个老师傅,不时插上一两句。 车床的嗡嗡声,钢珠落进铁盘的哗啦声,还有工人的吆喝声,混在一块,那股子热乎劲儿,光是听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他想进去,脚下却挪不动步。 最后只是把烟头在墙上摁灭,转身就走。 “王厂长?” 陈默不知什么时候从车间里出来了,手上还沾着油泥。 “没事,我就是……随便转转。”王洪林扯出一个笑。 “齿轮箱那边,停了?”陈默的话很直接。 王洪林脸上的笑就那么挂住了。 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钢材断了,化学原料也卡了。” “冲咱们来的。”陈默的语气没什么起伏。 王洪林看着他,这小子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我明天就去市里反映!” 王洪林这话说的,自己都没什么底。 “没用。”陈默摇了摇头,“人家要的就是看咱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看咱们自己先乱了阵脚。” 陈默在破布上蹭了蹭满手的油污。 “厂长,您先稳住齿轮箱那头的人,工资照发,一分不能少。别让底下人先乱了。” “那生产……” “就先停着。”陈默的语气很平。“这事不能急,让我琢磨琢磨。” 王洪林没说话,只是盯着陈默看了半晌,那股子火气,不知怎么就自己散了。 他闷头应了一声,转身往办公楼走,原先有点佝偻的后背,倒是挺直了些。 夜色沉了下来。 陆师傅家的小桌上,一碟花生米,一杯烧酒。 花生米在嘴里嚼得嘎嘣脆。 旁边是女儿陆晴鸢翻书的沙沙声。 “咚、咚、咚。” 敲门声很生分,不像是熟人。 “谁啊,这大晚上的。”陆师傅放下酒杯去开门。 门口站着个男人,头发抹得油光锃亮,夹着个皮包,身上那件呢子大衣一看就不是普通货色。 “请问,是陆永发师傅家吗?”男人说话很客气。 “我就是。你哪位?”陆师傅上下打量着他。 “陆师傅您好,我叫吴志强。”来人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包“中华”烟,拆开就要递,“申城一家中外合资机械厂的。” 陆师傅摆了摆手,身子往后让了让。 “我不抽这个。” 吴志强的手在半空顿了一下,倒也不尴尬,自己点上一根,吐了口烟。 “陆师傅,我是慕名而来。听说您是咱们省里技术第一块牌子,我这趟,是特地来请您的。” “请我?”陆师傅让他进了屋。 陆晴鸢也停下笔,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对。”吴志强在桌边坐下,把皮包往桌上一放,拉开拉链,“我们厂从德国引进了最先进的生产线,就缺您这样懂技术、懂管理的总工程师。” 他从包里拿出一张聘书,推到陆师傅面前。 “陆师傅,只要您点头,这个总工程师的位子就是您的。工资,按您现在在红星厂的五倍开。” “另外,申城市区给您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您爱人要是没工作,我们安排。晴鸢小姐是大学生吧?毕业直接来我们厂技术科,职位随她挑。” 屋子里一下就静了。 陆晴鸢看着那份聘书,又看了看她爸。 五倍的工资,申城的房子,解决全家工作。 这条件,在八十年代,跟天上掉馅饼没什么两样。 陆师傅拿起那张印着烫金大字的聘书,看了半天。 他没看上面的职位和待遇,只是用手指在那几个印刷体的“总工程师”上摩挲着。 “你们厂,是西玛集团的?”陆师傅忽然问。 吴志强的笑意滞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陆师傅果然是明白人。我们是跟西玛集团技术合作,强强联合。” “技术合作?”陆师傅把聘书往桌子中间一推,声音冷了下来,“是把咱们自己的厂子挤垮了,好让他们来捡便宜吧?” “陆师傅,话不能这么说。市场经济,优胜劣汰嘛。红星厂那种落后的管理模式和设备,被淘汰是迟早的事。您这样的技术人才,跟着它一起沉了,太可惜了。” 陆师傅端起桌上那杯没喝完的酒,一仰头,全灌了下去。 酒很烈,呛得他咳了两声,脸也涨红了。 “你说得没错,红星厂是破,是烂。”他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可我姓陆的,就是从这堆破烂里刨食吃的!” “我十六岁进厂当学徒,是老师傅手把手教我怎么开车床。我成家,是厂里分的房子。我闺女上大学,是厂里给评的助学金!” “现在厂子刚有点起色,你们就想来挖墙脚?想用几个臭钱,让我老陆卖了自己待了一辈子的家?”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起伏着。 “你回去告诉那个什么汉斯,我陆永发,就是饿死,也不会去吃你们一口嗟来之食!” “我们红星厂的工人,是有骨气的!这口气,比你那五倍工资,比你那申城的洋房,金贵得多!” 吴志强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变得有些难看。 “陆师傅,您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年头,跟钱过不去,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滚!” 萧条景象 吴志强夹着皮包走了。 屋里那股子劣质香烟和发胶混杂的怪味,却迟迟不散。 陆师傅坐回椅子上,把那只空了的酒杯捏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陆晴鸢走过来,没说话,只是把窗户推开一道缝。 外头的冷风一灌,屋里的烟味淡了不少。 “爸,别为这事上火。” 她给他续了些热水。 “我不是气。” 陆师傅的胸口还憋着那股劲,他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我是怕。” 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女儿。 “他们连我这把老骨头都想挖走,那厂里其他人呢?” “陈默呢?” “这帮洋人,是想把咱们红星厂的根都给刨了!” 这天夜里,陆师傅几乎没合眼。 第二天一早,天刚透出点鱼肚白,他就等在了陈默家楼下。 陈默推着自行车出来,看见陆师傅在寒风里跺着脚,搓着手,心里便是一沉。 “陆师傅,出事了?” 陆师傅把昨晚吴志强上门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连对方开出的条件都学得一字不差,越说火气越大。 陈默听着,没打断他,只是默默地把车扶稳。 他脸上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但从断供、退单到挖人这些事,已经在脑子里串成了一条线。 汉斯这是要把红星厂往绝路上逼。 “您没答应,我替厂里谢谢您。” 陈默的话很实在。 “谢个屁!” 陆师傅眼睛一瞪。 “老子在红星厂干了一辈子,还能为了几个钱当叛徒?” “我是怕……人心一散,这队伍就没法带了。” “我明白了。” 陈默跨上自行车。 “您先去车间,我转一圈就过去。” 他没直接去轴承车间,而是把车骑到了厂区另一头,齿轮箱生产线的所在地。 三个月前,这里还是全厂最热闹的地方,机器轰鸣声能把人的耳朵震麻。 现在,巨大的车间里空空荡荡,只有穿堂风过,发出几声空洞的呜咽。 几台崭新的车床和镗床,都用帆布蒙着,上面落了层薄灰。 十几个工人三三两两地蹲在车间门口的避风处,缩着脖子抽烟,地上是一片踩灭的烟头。 看见陈默骑车过来,这些人只是抬了抬头,没人主动打招呼,很快又都把头低了下去。 那股子心气,跟当初拿下东方器械厂订单时,判若两人。 陈默停下车,走了过去。 一个年纪跟陈国富差不多的老师傅,看见他,把烟头在地上捻了捻。 “陈技术员,来这儿有事?” 老师傅的口气有些淡。 “过来看看。” 陈默递过去一支烟。 那老师傅接了,却没点着,顺手往耳朵上一夹。 “看啥,早停了。” “没活干,人闲着,骨头缝都快痒了。” 旁边一个年轻工人插了句嘴,那股子怨气根本没打算藏。 “还是你们轴承车间好,天天加班,奖金拿到手都能发烫。” “我们这头,下个月的工资能不能开出来都难说。” “小王!嘴上没个把门的!”老师傅低声呵斥。 陈默没搭腔。 他在车间门口站了一阵,风吹过来,带着一股铁锈味儿。 之后,他才转身骑车,往办公楼那边去了。 王洪林的办公室里,烟雾呛得人嗓子发紧。 他看见陈默推门进来,正推着窗户的手停了一下,赶紧又使了把劲,把窗户推开一条缝。 “你怎么过来了?” “轴承那边不忙?” “再忙,也只是一个车间忙。” 陈默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话说得很直接。 “厂长,齿轮箱那边,到底怎么个情况?” 王洪林脸上那点客套维持不住了。 他有些疲惫地坐回椅子里,又点上一支烟。 “你都看见了?” 他吸了一大口。 “省钢铁厂的特种钢,停了。” “几个农机厂的订单,黄了。” “就连化工二厂的硫酸镍,都说要检修设备,断了货。” “我跑了两天市里,找了几个老关系,人家都是一句话,帮不上忙。” 王洪林把手里的烟狠狠按进搪瓷缸里。 “是冲着咱们来的。” “不,是冲着我这面‘旗帜’来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 “人家这是要拔旗呢。” 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呼呼的风声。 “厂长,昨天晚上,西玛的人去找陆师傅了。” 王洪林放在桌上的手僵住了。 “开价五倍工资,申城的房子,还管全家工作。” 王洪林去摸烟盒,手抖了一下,才发觉里面已经空了。 “那老陆他……” “他把人骂出去了。” 陈默替他把话说完。 “可今天骂走一个,明天呢?” “厂里现在一半是火,一半是冰,人心不稳。” “再这么下去,不用人家动手,咱们自己就先垮了。” 王洪林没吭声,只是用手用力地搓了搓脸,两鬓的白发似乎又多了。 “那你说,咋办?”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问出这句话。 “人跑了,可以再找。” 陈默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砸得很实。 “王教授上次不是提过‘校企合作’吗?” “咱们可以再深入些。” “以红星厂的名义,和他们化学系、机械系建个实习基地。” “管吃管住,每个月给点生活补助。” “对咱们,是补充技术力量;对学生,是多了个实践机会。” “晴鸢妹子那边,我可以让她去学校里牵头。” 王洪林听着,眼睛里慢慢透出点光。 这个办法,他之前想都不敢想,让大学生来他们这个破厂? 可陈默这么一说,他又觉得并非全无可能。 “这个……可以试试。” “原料没了,咱们就自己造。” 陈默跟着又说了一句。 “自己造?” 王洪林刚提起来的一点精神,差点又被这句话打散了。 “你说得倒轻巧!” “硫酸镍还能想想法子,那齿轮箱用的特种钢呢?” “那是省钢铁厂的拳头产品,咱们拿什么造?” “拿后院那几座报废的小高炉吗?” “对,就用那个。” 陈默的回答让王洪林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盯着陈默,像在看一个说胡话的人。 “厂长,我问您,咱们厂的齿轮箱,比西玛的到底差在哪儿?” “那还用问?” “材料不行,热处理工艺也跟不上。” “人家的齿轮,又硬又韧,咱们的,要么太脆,要么不耐磨。” “那如果,咱们有一种新材料,强度和韧性都超过西玛,成本还比从省钢拿货低三成呢?” 王洪林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陈默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在王洪林面前摊开。 上面不是图纸,而是一串化学符号和工艺流程图,字写得密密麻麻。 “这是我琢磨的一个新工艺,我管它叫‘贝氏体等温淬火’。” “就用咱们厂里最普通的四五铬钢就行,用不着特种钢。” “关键在热处理,在特定的温度区间里长时间保温,让钢材内部形成一种特殊的贝氏体组织。” “用这种工艺处理过的齿轮,洛氏硬度能到五十五以上,冲击韧性比传统淬火工艺能提高一倍不止。” 重任担肩 王洪林的手指捏着那张纸,指节绷得发白。 他看不懂上头的符号,但那张流程图,那句“成本低三成”,那句“性能超西玛”,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块,烫着他的眼。 办公室里呛人的烟味,好像都被纸上透出的那股子劲儿给冲散了。 “你小子……”王洪林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却亮得吓人,“是要在我这后院里,用那堆废铁炼出金疙瘩啊!” 陈默没吭声,只是把那张纸又往他面前推了推。 意思很明白,炼不炼,您一句话。 王洪林猛地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最后停在陈默面前,蒲扇似的手掌重重拍在桌上,震得搪瓷缸子嗡嗡响。 “干!” 就一个字。 随即,他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沓盖着红星机械厂公章的空白介绍信和审批单,一股脑塞给陈默。 “我给你立个军令状!”王洪林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沙,“校企合作和炼钢,这两件事,你陈默全权负责!” “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厂里所有部门,你随时调动!” 他停了一下,又补上一句。 “这事要是成了,副厂长的位子,你来坐!” 陈默把那一沓纸收好,站起身。 “厂长,我现在就去找人。” 他没回车间,直接骑车出了厂门。 自行车停在陆师傅家楼下时,陆晴鸢正背着那个帆布书包从楼道里出来。 “晴鸢妹子。” “陈哥?”陆晴鸢有些意外,“你找我爸?” “找你。”陈默把车梯支好,话说得很直接,“想请你帮个大忙。” 一听是“帮忙”,陆晴鸢反倒松快了些,她把书包带子往肩上拽了拽。 “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 陈默就把厂里想和她们大学合作建实习基地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厂里的老师傅经验足,但理论跟不上。学生们有理论,但缺实践。我想着,能不能把这两头对上。学生来我们厂实习,我们管吃住,再给点生活补助。” 他怕这事难办,又补了句。 “当然,这事不容易,你要是觉得为难……” “不为难!”陆晴鸢打断了他,“陈哥,你这不叫麻烦我,你这是给了我们一个把书本变成现实的机会!” 她的声音都高了一些。 “我们好多同学,都羡慕我能来厂里跟着你们做实验呢!大家早就想找机会到工厂里亲自动手了,只是学校一直没有安排。” 她把书包从肩上卸下来,拎在手里。 “走,陈哥,我带你去找王教授,这事他肯定支持!由他出面跟系里说,比我自己去说管用得多。” 两人并排走着,隔着半步的距离。 “晴鸢妹子,”陈默忽然开口,“昨天……我师父那事,你别往心里去。” 陆晴鸢的脚步慢了一下,随即又跟了上来,她偏过头,脸上带着点笑。 “我爸那个人,就是个炮仗脾气,心里藏不住话。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一句话,就把昨晚的尴尬轻轻揭了过去。 王教授家还是那副老样子,书堆的连下脚的地方都快没了。听完陈默的来意,王教授扶了扶老花镜,在屋里踱起了步。 “实习基地……这个想法好啊!”他一拍手,“理论脱离实际,是我们现在搞教学最大的问题!学生们在学校里把公式背得滚瓜烂熟,一到车间,连扳手都拿不稳!” 他没多留两人,直接一挥手。 “走,这事光我一个人点头没用,我带你们去找系主任!” 化学系的系主任姓钱,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听王教授把情况介绍完,又仔细问了陈默几个关于红星厂现状和技术改造的问题,眉头一直拧着。 “王老师,您的想法是好的。”钱主任沉吟着开口,“让学生去实践,我也赞成。可是……红星厂毕竟底子薄,设备也落后,我们的学生过去了,能学到多少先进东西?安全问题怎么保障?” 话虽然客气,但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王教授刚要说话,陈默却先开了口。 “钱主任,您说得对,我们厂现在是困难。” 他顿了顿。 “但我们也有全省独一份的技术。化学镀镍磷合金,是我们自己搞出来的。贝氏体等温淬火工艺,我们马上也要上马。这些技术,据我所知,在咱们省内的工厂里,还没有第二家。” 钱主任手上转着的钢笔停了。 “再过几年,等学生们毕业了,他们面对的,不会都是窗明几净的现代化大厂,更多的,可能就是像我们红星厂这样,在困境里找出路的企业。与其让他们到时候再摸索,不如现在就让他们看看,一个老国企,是怎么在夹缝里求生存,怎么用土办法解决新问题的。” 屋里静悄悄的。 钱主任看着陈默,这个年轻的工人,说话不卑不亢,条理清晰,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自信,让他有些意外。 “这样吧,”钱主任终于松了口,“我带你们去见见主管教学的李副校长。这件事,得学校层面来拍板。” 李副校长办公室的门上,挂着“校务处”的牌子。他看起来比钱主任还要年轻些,戴着眼镜,很斯文。 听完钱主任的转述,又听了陈默的补充,他非但没有犹豫,反而兴致很高。 “好事啊!这是大好事!” 他站起身,亲自给陈默和王教授倒了水。 “上面三令五申,产学研要结合,要把成果变成生产力。” 李副校长没坐下,反而在屋里走了两步。 “我们兴夏大学,不能光在象牙塔里做学问嘛。” 他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 “况且红星厂现在是市里的典型,是改革的旗帜。” “我们大学跟你们合作,也是支持地方工业发展,是互相促进。” 李副校长端着杯子,手指在杯壁上摩挲着,目光在陈默和王教授之间转了一圈,忽然,他把杯子往桌上一顿。 “我看,光建个实习基地,还有点浅了。” 他一转头,看向王教授。 “咱们可以搞得更深一点!” “你们缺技术力量,我们有的是老师和学生。” “这样,我来牵头,从机械系、材料系、化学系抽调几个骨干老师,给你们厂组一个技术顾问团,定期去现场指导!” 他又把头转向陈默。 “你刚才不是说要自己炼钢,搞热处理吗?” “我们材料系的张主任,就是全省搞金属材料和热处理的头块牌子!” “你们那个‘贝氏体’项目,我看就别藏着掖着了,干脆当成我们系里研究生的毕业课题来做,怎么样?” 求人办事 “大学生?到我们这破厂子来做啥?” “你别说,厂里多了些读书人,这空气闻着都不一样了。” 厂里的老工人们换班的间隙,都凑在车间门口,对着那群穿着崭新蓝色劳动布工作服的年轻人指指点点。 李副校长那边动作很快。 第二天,王教授就领着人进了红星厂。 两个系的主力老师,十几个高年级学生,让许久没这么热闹的厂区一下子有了活气。 厂里一间腾空的旧办公室,也挂上了技术顾问团的牌子。 带头的是张主任,五十多岁,头发灰白,架着一副厚厚的近视镜。 他话不多,不像王教授那样跟谁都能聊几句。 一到厂里,他就领着学生们一头扎进车间,对着那些老掉牙的设备敲敲打打,一待就是一天。 三天后,张主任才把陈默和王教授叫到那间办公室。 “小陈厂长,你的想法我听王老师讲了。”张主任推了推眼镜,说话不绕弯子,“想自己搞特殊钢,上贝氏体淬火,从根上解决问题,路子是对的。” 他先点了头。 “但是,你现在这套设备,根本不行。”他手朝窗外一指,“这不能叫生产线,充其量算个实验室,说难听点,就是个小作坊。” “热处理的关键是稳定。你钢材成分都控制不稳,热处理工艺再好,出来的东西性能也千差万别。你怎么跟用户保证质量?” 张主任的话不中听,但句句在理。 陈默没吭声,听着。 “你那个化学镀镍,能成,因为那是表面功夫,对钢材底子要求不高。”张主任继续说,“炼钢和热处理是另一码事。你那个高频炉,搞搞实验还行。真要量产,起码得有一台电弧炉,还得配上精炼设备和精准的温控系统。” “这些要多少钱,你算过没有?” 陈默没算过,但那是个能把红星厂卖了都凑不齐的数。 “所以,自己炼钢的路,短期内走不通。”张主任下了定论,“眼下只有一个办法,找有能力的炼钢厂合作。我们出配方和工艺,让他们生产合格的钢材,我们拿回来做后续加工。” “这么干要看人脸色,但这是唯一的路。” 王教授在一旁补充:“张主任说得对。市里那几家大钢厂,前两年搞合资,都有汉斯公司的股份。他们用的是人家的技术体系,不接我们这种零散的小单子。” 又是汉斯。 那家公司就跟张网似的,把四九城的工业圈都罩住了。 “不过,”张主任的话里有了转机,“也不是没门路。市属二钢厂,设备老旧,规模也不大,外资没看上,还是咱们自己的单位。厂长叫陈卫东,我以前带学生实习,跟他打过几次交道。” “我帮你约他见个面,后面的事,看你自己的本事。” 饭局安排在市里老字号的国营饭店,全胜饭店。 包厢里一张大圆桌,桌布洗得有些发白。 张主任和王教授陪着,陈默坐在主宾位上,对面就是二钢厂的厂长陈卫东。 陈卫东四十出头,身材微胖,头发梳的油光,人一进门就满面春风。 “哎呀,张主任,王教授,今天是什么风把您二位给吹来了!”陈卫东热情地挨个握手。 握到陈默的手时,他上下打量了一下。 “这位是……” “红星农机厂的陈默厂长,年轻人,有魄力!”张主任介绍。 “哦!红星厂!”陈卫东的调子变得有些古怪,“我听说了,最近市里的名人嘛!敢跟德国人叫板,不简单!” 嘴上说不简单,那语气,倒像是等着看戏。 几句客套话讲完,菜上了,酒也倒满了。 二两半的白瓷杯,满满一杯白酒,在灯光下晃悠悠的。 “来,陈厂长,我老刘敬你一杯!”陈卫东率先举杯,“你们红星厂可是为我们四九城的工业界争了光!我干了,你随意!” 话音一落,他仰头就把一杯酒灌了下去。 这是酒桌上的规矩。 人家干了,你随意就是不给面子。 陈默只好也端起杯子,把那辛辣的液体倒进喉咙。 一股火从嗓子眼烧到胃里,呛得他不住地咳嗽。 “哈哈,陈厂长好酒量!”陈卫东夹了一筷子鱼到他碗里,“吃菜,吃菜。” 接下来的饭局,就全是陈卫东的场子了。 他压根不提合作,光变着法子找由头敬酒。 “张主任,您是前辈,我敬您!” “王教授,您为国家培养栋梁,我敬您!” “陈厂长是我们的未来,来,为了未来,再走一个!” 张主任和王教授上了年纪,酒量有限,喝了两杯就连连摆手。 所有的酒都冲着陈默一个人来了。 酒杯是门槛,酒量是诚意。 陈卫东不是在谈事,是在掂量他这个年轻厂长的斤两。 一杯,又一杯。 天花板在头顶上打转,眼前的人影也开始晃。 陈默用力撑着桌子,想把话头拽回来。 “刘厂长……我们厂……想和贵厂……在特殊钢材上……能不能……”他的舌头打了结。 “合作好啊!”陈卫东一拍大腿,又给陈默斟满了酒,“能跟你们红星厂这样的改革先锋合作,是我们二钢厂的荣幸!来,为了我们未来的合作,干了!” 他又是一饮而尽。 陈默盯着面前的酒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一咬牙,闭上眼,又是一杯灌了下去。 桌上的菜没怎么动,空酒瓶子倒多了好几个。 最后,陈默趴在桌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张主任扶起陈默,对着陈卫东:“刘厂长,你看孩子都喝成这样了,合作的事……” “哎,张主任说这话就见外了。”陈卫东打着哈哈,过来拍了拍陈默的背,“陈厂长是实在人,有诚意!我欣赏!” 他凑到张主任耳边,压低了声音:“您放心,这事我记下了。不过厂里也得走个程序,开会研究一下,对不对?你们先回,等我们消息。” 说完,他招呼着自己的人,出了包厢。 王教授叹了口气,和张主任一起,一左一右地架着烂醉的陈默往外走。 夜风一吹,陈默脑子清醒了些,胃里却更难受了。 他挣开两人,扶着路边的电线杆,弯下腰吐了个干净。 张主任递过一块手帕,拍着他的后背,没说话。 “老刘这一套,还是没变。”王教授看着吐得脸发白的陈默,摇了摇头。 吐出来的憋屈 “张主任,王教授,怎么样了?” 陆晴鸢的声音发紧,抢先问道。 她的视线越过两人,往黑漆漆的车里探。 话音未落,一股呛人的酒气先从吉普车里冲了出来。 王教授和张主任一左一右,几乎是把陈默从车里拖出来的。 陈默整个人几乎没有骨头,脑袋耷拉着,脸颊红得不正常,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这……喝成这样?”一个叫李明的学生凑上来,人都看愣了。 “别提了。” 张主任一摆手,满脸都是洗不掉的疲惫,“先把他弄回宿舍。” 一群人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把陈默弄到他那间简陋宿舍的硬板床上。 陆晴鸢赶紧去拧了条热毛巾,过来给陈默擦脸。 另外几个学生围住张主任和王教授,急着打听饭局上的事。 张主任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口凉水,然后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 “二钢厂那个陈卫东,压根就没打算谈!”他嗓门不大,但那股火气谁都听得出来,“从头到尾,就是灌酒!嘴上说着我们红星厂是英雄,给四九城争了光,手上的酒杯就没停过!”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李明脾气冲,当场就炸了,“咱们是去谈合作的,又不是去拼酒的!” 王教授叹了口气,把话接了过来:“这就是人家的‘规矩’。在他看来,小陈能喝多少,就代表他有多大诚意。他不是在谈合作,他是在掂量我们,也是在敲打我们。” “什么臭规矩!”另一个学生也骂开了,“都什么年头了,还搞这套!” “他就是不想合作,故意找茬!”陆晴鸢下了判断,她扭头看了一眼床上昏睡的陈默,胸口堵得难受。 为了厂里的特种钢,他一个人去把这些都担了下来。 “陈卫东最后说,他记下了,厂里要开会研究,让咱们等信儿。”张主任的语气里没什么指望,“这套话,我听了二十年了。十有八九,是黄了。” 屋里的空气都跟着沉了下来。 没有特种钢,后面的研发全都得停。 大家伙儿这段时间的辛苦,难道就折在一场酒局上了? “不行!”李明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不能就这么算了!明天,我们直接去市工业局!他们二钢厂是国企,凭什么这么卡我们一个要扶持的厂子!” “对!我们去!” 几个学生立刻响应,他们身上那股书生意气还没被磨平,总信事情有个说理的地方。 张主任看着这群热血上头的年轻人,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出声。 不去碰碰壁,他们是不会死心的。 “不早了,都先回去休息。”王教授发话了,“让小陈好好睡一觉。这有我跟老张就行。” 学生们不情不愿地走了,一步三回头。 陆晴鸢没动,她对王教授说:“王教授,您跟张主任也累了一天,回去歇着吧。我爸马上就过来,我们留下就行。” 话刚说完,宿舍门口就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是陆师傅,他手里提着个军用水壶,里面是刚熬好的醒酒汤。 王教授和张主任看这安排也妥当,便不再坚持,叮嘱了几句就先走了。 屋里只剩下陆家父女和昏睡的陈默。 陆师傅把汤倒进碗里,拿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着。 陆晴鸢就坐在床边,不出声地看着。 或许是那碗热汤的作用,陈默的眉头松动了些,嘴里开始说胡话,声音断断续续的。 “钢……我们的钢……” “不能……不能让他们卡住……” 陆师傅喂汤的动作停住,侧耳细听。 陈默的手在半空乱抓,像是在跟谁辩论。 “凭什么……你们的技术是技术,我们的就不是……” “汉斯……陈卫东……都一样……都瞧不起我们……” 那声音里的不甘和委屈,再也压不住了。 陆晴鸢鼻头一酸,眼眶跟着热了起来。 她这才明白,这个年纪跟她差不多的年轻人,心里到底压了多重的东西。 陆师傅放下碗,伸手握住陈默那只乱舞的手,用他那布满老茧的大手,把那份不安稳给攥住了。 “小陈厂长,我在呢。”陆师傅的声音又低又稳。 或许是感受到了这股力道,陈默慢慢安静下来。 他半睁开眼,视线没有焦点,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陆师傅……”他含糊地喊。 “哎,在呢。” “我们……我们一定要有自己的东西……”陈默的舌头还有些大,但每个字都咬得特别清楚,“自己的钢材,自己的机床,自己的发动机……一样都不能少!” “不然……不然就得像今天这样,把脸……搁在酒杯里,让人家拿捏……” “我不想……再这么喝了……” “陆师傅……你说……我们能做出来吗?” 他转过头,涣散的视线努力地在屋里找着陆师傅的影子。 陆师傅看着他那张因为酒精和屈辱而涨红的脸,看着他那双因为不甘而格外亮的眼睛。 这个老工人,一辈子都在跟钢铁机器打交道,见过的领导多了,听过的口号也多了。 可这些话,不是酒桌上的场面话,更不是墙上刷的标语口号。 那是一个年轻人,被人把腰杆子按弯了,用尽全身的力气想再挺直的声音。 陆师傅没讲什么大道理,他只是用另一只手,在陈默的肩膀上拍了拍。 “能。”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你睡吧,厂长。等你酒醒了,我们就开干。” 得了这个字,陈默像是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头一歪,彻底睡沉了过去,呼吸也匀了。 陆晴鸢站在旁边,把这一切都收在眼底。 灯光下,她看着父亲给陈默掖好被角,又看向他那张睡着了依旧拧着眉的脸。 平日里那个什么事都盘算得清清楚楚的年轻厂长,现在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扛着的,是红星厂,也是他们所有人。 她伸出手,想去把他拧着的眉头抚平。 指尖快要碰到他皮肤时,却又停在了半空,然后慢慢收了回来。 屋外,李明没走远,他靠在墙角,正对另一个学生说:“明天一早,咱们就去市委大楼,我就不信没个说理的地方!” 来头不小 “站住!干什么的?” 警卫一声呵斥,让本就站不稳的李明晃了一下。 他手里攥着的那封信,已经被手汗洇湿了一角。 身后的同学更是熬得眼圈发黑,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像是随时会倒下。 “同志。”李明赶紧把学生证和信一起递过去,“我们是交大的学生,有万分紧急的情况,必须当面跟市领导汇报。” 信纸皱巴巴的,是他们几个通宵写出来的红星厂实情。 警卫上下扫了他们几眼,看样子不像来闹事的,便拿着信进去了。 没多久,一个戴眼镜的干部出来,领他们进了旁边一间小屋子。 “你们先坐,赵副市长开完会就过来。” 几个学生哪敢坐,一个个跟电线杆子似的杵在那儿,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 大概半个钟头后,门开了。 一个穿着灰色夹克、头发花白的老同志走进来,刚才的干部跟在后面。 “哪个是李明?” 来人的声音不高,却让几个学生都绷紧了身体。 李明忙应声:“我是。” “信,我看过了。”赵副市长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指了指对面的长凳,“坐下说。你们那个校企联合,红星厂,还有那个小陈厂长,怎么回事,从头讲。” 李明定了定神,把怎么跟着陈默进厂,怎么看着一个烂摊子有了生气,怎么憋着劲搞那条二代轴承线,又怎么被厂内外的人挤兑,原原本本的全说了出来。 他说起那条快要成型的生产线,说起学生和工人们的那股拼劲,嗓门都大了不少。 可一提到昨天汉斯的挑衅和陈卫东的做派,他攥紧了拳头,话音里带着颤。 赵副市长没插话,手指头一直在桌上有节奏地敲着。 等李明说完,屋里安静了好一阵。 “你们是说,那个小陈厂长,自己掏钱给工人发工资,还把你们学生的技术当宝贝?” “是!”另一个学生抢着说,“陈厂长跟我们讲,技术就是咱们工人的腰杆子,必须挺直了!” 桌上的手指停了。 赵副市长站起来,在小屋里踱了两步。 “走,去瞧瞧。” “去哪儿?”李明没反应过来。 “红星厂。” 赵副市长头也不回地对秘书吩咐。 “小王,备车,现在就走。不跟区里打招呼,也不跟厂里打招呼,就咱们几个。”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溅着泥点,停在红星厂斑驳的大门前。 门卫老张探出半个身子,眯缝着眼打量这辆陌生的轿车。车牌不是厂里的,也不是区里的。 车门一开,李明几个学生先跳了下来。 老张刚要开口,就看见一个穿灰色夹克的老同志跟着下了车,身板站得笔直。 李明快步跑过来,压着嗓子飞快地说:“张大爷,我家里一个长辈,以前也搞机械,非要过来看看,我带他随便转转。” 他说话时,眼神有点飘,不敢跟老张对视。 老张瞥了一眼那个老同志,又瞧了瞧李明他们熬红的眼圈,没多问,摆了摆手放行了。 赵副市长一句话没讲,迈步就往里走。 几个工人和学生正围着一张铺在地上的大图纸吵得面红耳赤,图纸用砖头压着四个角。 “这地基最少得挖一米五!高精度设备,地基不稳,全白搭!”一个老师傅吼着。 “可图纸上标的就是一米二!”一个学生不服气,“再往下挖,工期就赶不上了,农机厂那边怎么办?就一直让德国人卡着脖子?” 赵副市长没吭声,转了一圈,才问:“小陈厂长人呢?” “陈厂长……昨天在酒桌上被灌惨了,这会儿估计还没起。”一个学生小声回答。 赵副市长也没说什么,只是朝不远处两个蹲在地上抽烟的老师傅那边走过去。 正是陈国富和陆师傅。 两个人盯着那条新线,又喜又愁。 赵副市长踱到跟前,很自然地掏出烟递过去。 “两位师傅,歇着呢?” 陈国富和陆师傅看到那带过滤嘴的烟,手都停了一下。 “不了不了,抽自己的惯了。”陈国富摆摆手,掏出烟叶子和纸,三两下卷了根“炮仗”。 陆师傅也敲了敲自己的烟锅,点上了。 “看这架势,这条新线是成了?”赵副市长自己点上一根,随口问。 “成?”陈国富吐了口烟,烟里都带着愁,“光看着成有啥用?这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怎么讲?” “轴承好不容易磨出来了,钢不行。”陆师傅开了腔,嗓子发干,“净是些大路货,不耐磨。想找钢厂要点好料子,人家一听是咱们红星厂,脑袋摇个不停。要么就得拿现钱砸,可厂里哪有现钱?” “钢材那都算小事。”陈国富狠狠抽了口“炮仗”,吐出的烟圈都带着苦味,“你再看看这些机床,哪个不是一身的毛病?小陈厂长领着那帮学生娃,修了这头修那头,比伺候祖宗还上心。就这样,做出来的东西,十个里头总得废掉两三个。成本压不下来,卖不上价,拿什么跟洋人的东西争?” 赵副市长弹了弹烟灰,问:“外资厂不就在边上?没想过去学学?” “学?”陈国富干笑一声,“那是来要咱们命的!那个德国佬汉斯,前脚还在酒桌上跟我们称兄道弟,后脚就跟市里那个陈卫东搅和到一起,到处给我们下绊子。好设备不批,好钢材不给,就等着我们自己垮了,他好来收尸!” 陆师傅“梆”的一声,把烟锅在鞋底上使劲磕了磕,碎烟叶都震了出来。 “他们就是看不得咱们自己能行!上回我们自己搞了套刀具,比他那德国货还好用,那个德国专家的脸当场就绿了!他们这是心虚!是怕我们真把这套东西搞成了,断了他们的财路!” “厂里上下一条心,总有办法的。” “一条心?”陈国富又是一声苦笑,“老师傅们是想干,可架不住有人心思歪了。天天跟在陈卫东后头,变着法儿把厂里的好东西往外倒腾,就盼着厂子早点黄,他们好去外资厂挣大钱!” 赵副市长没再说话,只是抽着烟,看着那边热火朝天的工地,听着这两个老师傅倒苦水。 这些话,比任何报告都实在。 他把手里剩下的小半包烟,直接塞进了陈国富的兜里。 “厂子,会好起来的。” 说完,他转身就走。 陈国富和陆师傅捏着那包好烟,还没弄明白这老同志是哪路神仙。 赵副市长一直走到厂门口才停下。 他回头望了望“红星机械厂”那几个掉漆的大字,又望了望厂房里那些忙碌的身影。 他没有回头,只是对身后的秘书小王吩咐了一句。 “回市里,去档案室,把陈卫东的卷宗调出来。” 笑里藏刀 黑色的伏尔加在颠簸的土路上开得很稳。车里头却安静得有些发闷。 刚才在厂里那股子混着铁锈、汗水和烟草味的热气,好像还跟着车轮子一路滚了过来。 李明几个学生坐在后排,大气都不敢出,只是从后视镜里,偷偷地看前头那位老同志的侧脸。 赵副市长的秘书,坐在副驾驶上,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跟着赵副市长多年,知道这位领导的脾气。 不看到实处,不摸到根上,绝不轻易下结论。 可今天这趟,摸到的根,却有点烫手。 车子拐上平坦的柏油路,秘书终于还是没忍住。 “市长,二钢厂那个陈卫东……他是跟着钱副市长走的。”秘书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后排的学生听见。 “我晓得。”赵副市长的回答很平淡,视线还停留在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象上。 秘书心里一紧,继续说:“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动他的人,怕是……怕是会有人做文章。” “钱副市长那边,一直主张的是全面引进,让外资来盘活我们的老企业。咱们市里关于国企改革的方向,一直有两种声音。您现在扶持红星厂这面‘自力更生’的旗,本来就跟他的路子不对付。” “要是再因为红星厂的事,直接去干预二钢厂的生产经营,万一被扣上一顶‘滥用职权,干扰企业正常发展’的帽子……那您就太被动了。” 秘书的话说得透,也说得险。 这已经不只是一家工厂的存亡,而是牵扯到了市里头更高层面的博弈。 赵副市长没回头,车厢里的光线忽明忽暗,照着他花白的头发。 他的脑子里,没有秘书说的那些弯弯绕,反倒是那几个蹲在墙根下抽烟的老师傅的脸,越来越清楚。 还有那个叫陈国富的老工人,说起自家孩子怎么带着学生娃修机器时,那口苦涩的烟圈。 更有陆师傅把烟锅磕在鞋底上,吼出来的那句“他们就是怕我们自己能行”。 这些,才是他今天亲眼看到的,一个国企最真实的脉搏。 那脉搏很弱,可还在跳。 “小王。”赵副市长忽然开口。 “哎,市长您说。” “你觉得,是红星厂那群学生和工人的那股劲儿重要,还是我头顶上这顶帽子重要?” 小王愣住了,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 赵副市长也没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这个副市长,是管工业的。要是连一个想自己站起来的厂子都扶不住,任由它被人从根上烂掉,那我这个管工业的副市长,还算个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可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砸出来的。 “回去就拟通知,市府的名义。让陈卫东明天上午九点,准时到我办公室。我倒要当面问问他,他那个钢厂,到底是姓‘社’,还是姓‘资’!” 小王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挺直了腰板。 他知道,这盘棋,赵副市长是下定了。 二钢厂的厂长办公室里,陈卫东正端着个大茶缸子,听着总工汇报生产情况,脸上一副不耐烦的神情。 “……哎,是,是……我明白,赵市长,我一定到,一定到。” 听筒放回原位,他的手却没拿开,还按在上头,指节压得有些发白。 “……产量基本稳定,就是……”总工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着一动不动的陈卫东,试探着问了一句。 “厂长?” 陈卫东喉结动了动,声音发涩。 “市府办公厅。赵……副市长。让我明天上午九点,去他办公室。” 总工脸上的表情僵了。 厂里最近就一件大事能捅到市里去。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像蚊子哼。 “那批特种钢的事?” 陈卫东没答话。 他屁股底下的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一声响,人已经站了起来。 他抓过椅背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 “我出去一趟!” 他没回家,也没在厂里多待,而是骑着自行车,一路奔着市委大院后面的另一片家属区去了。 钱副市长的家,比赵副市长的要敞亮不少。 陈卫东被让进屋时,钱副市长正戴着老花镜,在灯下看一份文件。 “这么晚了,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钱副市长放下文件,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陈卫东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把刚才接到的电话内容,一五一十地学了一遍。 “他这是要拿我开刀啊!钱市长,这事您可得替我做主!”陈卫东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哀求。 钱副市长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意外,也不生气。 他端起茶杯,用杯盖撇着浮沫,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他要见你,你就去。” “啊?”陈卫东一下就蒙了,“就这么去?那他要是逼着我给红星厂发货,我……” “他要,你就给。”钱副市长吹了吹热气,轻轻呷了一口,“不仅要给,还要给最好的。价格嘛,就按市里的指导价走,一分钱都不要多赚。” 陈卫东彻底糊涂了。 这不等于把自己送到赵副市长面前,让他当成典型来抓吗? “钱市长,我……我不明白。这么一来,不是让赵副市长他……” “他想立一面旗,你就让他立。”钱副市长放下茶杯,身体向后靠进沙发,姿态舒展开来,先前那点紧绷感已经消失不见。 “红星厂那种破厂子,就算给他最好的钢,他能用出什么花来?他那个土法上马的生产线,能保证良品率吗?能不出安全事故吗?” 钱副市长靠进沙发里,好整以暇地看着陈卫东。 “我们不拦着,反而帮着他,把这把火烧得旺旺的。等他那个宝贝疙瘩生产线,因为技术不过关,炸了,或者做出来的东西成了废品,到时候,谁的责任?” “是你陈卫东不配合吗?不是,你全力支持了。那是谁的责任?” “是他赵某人,好大喜功,不尊重科学,不尊重市场规律,强行扶持一个落后典型,造成国有资产巨大浪费!” 陈卫东听得眼睛越睁越大,后背那点冷汗,慢慢地变成了兴奋的热流。 这一手,高,实在是高! 这叫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我明白了,钱市长,我全明白了!” “明白就好。”钱副市长重新戴上眼镜,拿起了桌上的文件,像是要送客,“去吧,明天态度好一点,姿态放低一点。赵市长说什么,你都接着。” 陈卫东点头哈腰地退出了房间。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钱副市长看着文件,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熟练地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后,他换上了一口流利的德语。 “汉斯先生,晚上好。” “我们那位固执的赵副市长,已经亲自下场了。” “对,你们要的那条鱼,咬钩了。” 钱副市长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放心,我会让陈卫东把最好的鱼饵,亲自送到鱼嘴边。剩下的,就看你们的手段了。” “我只有一个要求,这次的戏,一定要演得足够精彩。” 黄鼠狼拜年 第二天,陈默宿醉的头痛还没散,一个不速之客自己找上了门。 一辆绿色吉普车在红星厂门口急停,卷起一阵黄土。 车门推开,陈卫东那张胖脸笑成一团,手里提着两瓶酒和一包点心,脚步虚浮地冲向办公楼。 “哎哟,王厂长!我老陈,负荆请罪来了!” 人还没进门,声音先灌了进来,那股子过头的熟络劲儿,让正在汇报工作的陆师傅眉头拧成了疙瘩。 王洪林也是一愣,赶紧迎了出去。 “陈厂长,你这是……” “误会,都是天大的误会!” 陈卫东一把握住王洪林的手,死命摇晃,那样子比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还亲。 “前天晚上是我不对,喝多了,说了浑话!我回去越想越不对劲,咱们都是社会主义的兄弟单位,哪能因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 他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重重一放,唾沫溅得到处都是。 “赵副市长昨天亲自打电话批评我了!说我们二钢厂格局太小,不支持改革先锋!我这一宿都没睡好,这不,天一亮就赶过来了!” 陆师傅在旁边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一声不吭。 王洪林被他这套话说得有些发晕,摸不准对方到底什么路数。 “陈厂长,言重了,言重了……” “不重!” 陈卫东一拍大腿。 “我今天来,就是解决问题的!不就是特种钢吗?给!你们要多少,我们二钢厂就给你们炼多少!价格,就按市里的指导价!绝不多收一分钱!” 这话一出,王洪林的两眼瞬间就亮了。 “不止如此!” 陈卫东话锋一转。 “我听说你们那个新工艺,对设备和场地要求高。我们二钢厂地方大,正好有个车间空着,连着电弧炉,你们直接拉队伍过去用!水电全算我们的!就当是我们二钢厂,为市里的改革事业,出点力!” 王洪林激动得手都在发抖,他求爷爷告奶奶都办不成的事,现在人家自己送上门了。 他刚想点头,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陈厂长这么支持我们,我们红星厂上下,感激不尽。” 陈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昨晚吐得一塌糊涂,今天脸色还有点白,但人站得笔直。 陈卫东看见陈默,脸上的笑容更浓了。 “哎呀,陈默小厂长!你可真是年轻有为啊!怎么样,身体好点没?昨天是哥哥不对,罚酒三杯,改天我给你摆酒赔罪!” “赔罪就不必了。” 陈默走了进来。 “我们正好缺个能大展拳脚的地方。既然陈厂长这么有诚意,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他答应得太快,快到王洪林和陆师傅都愣了一下。 “好!爽快!” 陈卫东一拍巴掌。 “就这么定了!你们今天就带人过去看看,我那边都给你们准备好了!” 陈卫东又虚情假意地客套了几句,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一走,王洪林就忍不住兴奋地搓着手。 “小默,你看见没!这就是赵副市长的威力!问题解决了!” 陆师傅却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闷声闷气地开了口。 “厂长,这事……有点邪乎。他陈卫东能有这么好心?” “老陆,你就是想太多。” 王洪林激动地直搓手。 “你看!赵副市长一发话,他陈卫东敢不听?小默,你赶紧,带上张主任他们过去!机不可失啊!” “我这就安排。” 陈默点了点头。 破解放卡车拉着一车人,晃晃悠悠地开进了市二钢厂。 跟红星厂的破败不同,这儿到处都是高大的厂房和林立的烟囱。 车斗里的学生们都伸长了脖子,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好像崭新的未来就藏在那根烟囱后面。 车刚停稳,陈卫东那张胖脸就从门口探了出来,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 “来来来,这边请!车间我可都给你们腾出来了,保证宽敞!” 他领着众人,没往主生产区走,反倒越走越偏。 “陈厂长,你管这个叫车间?” 张主任声音紧绷。 李明一脚踩空,半个鞋面陷进地上的烂泥里。 一股铁锈和霉烂的臭味冲进鼻子。 这不是车间,就是一个带顶的垃圾场。 中间的电弧炉,炉壁有几道能塞进拳头的裂缝,控制面板的仪表指针都停了。 陈卫东背着手,脸上还挂着笑。 “地方够大吧?设备是老了点,可我听说,你们红星厂不就擅长修修补补,变废为宝嘛?” 他踢了踢门口一堆锈铁。 “原料我也给你们备好了,都是上好的钢坯,我老陈,够意思吧?” 李明火气上来了,指着陈卫东的鼻子骂。 “这堆破烂能炼出个屁!” “哎,同学,话不能这么说。” 陈卫东笑着说。 “勤俭节约,艰苦奋斗,这可是咱们工人阶级的优良传统,条件是苦了点,但精神可嘉啊!” 几个学生气红了脸,想围上去。 “都别说了。” 陈默的声音不大,但压住了吵闹声。 他没看陈卫东,走到电弧炉前。 伸手敲了敲生锈的炉壁,侧耳去听回音。 他又蹲下,看炉底耐火砖的颜色。 绕炉子走了一圈,他走到那堆锈铁前,捡起一块掂了掂,又扔在地上。 铁块砸进泥地,发出一声闷响。 陈卫东抱着胳膊,笑着看他。 所有人都看着陈默。 陈默拍了拍手上的铁锈,转过身,没瞧陈卫东,只对着王教授和张主任。 “就这儿了。” “我们要了。” 陈卫东脸上的笑僵住了。 张主任和陆师傅都愣住了。 “不过你这钢材,我们不用。” 陈卫东眯起眼睛。 “这地方,借我们三个月。” “三个月后,还你一个干干净净的车间。” 陈默没理会陈卫东,转头开始安排。 “李明!你带几个同学,马上去废钢厂找张大彪!让他把我们上次看过的那批航空废钢,有多少拉多少,都拉过来!” “陆师傅!你带几个老师傅,把这车间里的电路和水路重新查一遍!不能用的,一根线都别留,全给我换了!” 最后,他走到电弧炉前,拍了拍炉身,震下一片铁锈。 “张主任,这玩意儿有点意思,麻烦您带剩下的同学,把这炉子的炉衬都给我敲了。” “咱们,重新砌!” 烂泥坑里硬开花 “呸!拿这玩意儿糊弄鬼呢!” 李明一脚把一块锈得看不出原样的铁块踹飞,那铁块砸进烂泥里,溅起的黑水崩了他一裤腿。 他身后,几个学生正用铁锹费力地铲着地上那层厚得发腻的油污,铁锹刮过水泥地,发出让人牙酸的刺耳声。 整个车间都弥漫着一股铁锈混着霉烂的臭味,熏得人脑仁直跳。 另一头,陆师傅像只老猴子,挂在半空的铁架子上,扯下一根烧焦的电缆线就往地上扔。 “他娘的,这线路哪个二把刀接的?通上电,别说炼钢,先把自己给点了!” 最里头,那座破败的电弧炉边上,张主任戴着口罩,亲自抡着大锤,带着学生把炉内开裂的耐火砖一块块往外敲。 咣!咣! 每敲下一块,他都捡起来掰开看看,嘴里念叨着:“烧结过度,杂质太多,这炉子起码五年没正经维护过了。” 陈默没怎么动手,他像个巡视工地的工头,在各个角落来回穿梭。 他走到电路图纸前,二话不说,拿起铅笔划掉一个参数,重新标上个新数字,动作又快又准。 转头看见张主任对着炉底发愁,便直接蹲下身,用手指在积了灰的地上比画起来,“张主任,你看,炉底的弧度,咱们这么改……” 几天下来,这片“垃圾场”硬生生被拾掇出了工厂的样子。 废钢厂的张大彪也没掉链子,几辆解放卡车轰隆隆地开进来,拉来一堆奇形怪状的金属。 “陈老弟,你要的宝贝疙瘩,全在这儿了!” 张大彪跳下车,指着一堆泛着特殊光泽的废料,“都是航空厂的报废件,涡轮叶片,起落架零件,成分绝对够劲!” 一切准备就绪。 点火那天,所有人都围在电弧炉周围,呼吸都放轻了。 张主任亲自操作控制台,随着他一声“升压,开始预热”,控制台的电流表指针缓缓爬升,炉子里传来轻微的嗡鸣。 就在这时,车间门口晃进来两个人,穿着二钢厂的干部制服,领头的瘦高个别着“安全科”的袖章。 “停一下,停一下!”瘦高个一进门就嚷嚷,“接到举报,说你们违章操作,有重大安全隐患!都放下手里的活,接受检查!” 炉边的嗡鸣戛然而止。 李明第一个火了,几步冲过去:“你们什么意思?刚要点火你们就来了?” “什么意思?”瘦高个眼睛一斜,不看李明,只盯着张主任。 “老同志,你是负责人吧?动火许可证呢?高压操作证呢?还有这设备,出厂合格证和年检报告,拿出来我看看!” 张主任指着炉子,手都抖了:“这设备是你们二钢厂的!你们管我们要合格证?” “设备是我们的,但操作是你们的。” 瘦高个从兜里掏出个小本本,“按规定,外来单位施工,必须手续齐全。不然出了事,责任谁负?你负,还是我负?” 他句句在理,也句句是找茬。 “都回来。” 陈默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他走上前,对那瘦高个点了下头:“同志,你说得对,安全第一,我们配合检查。” 他转头对张主任和学生们说:“正好,大家忙了几天也累了,先歇歇。把咱们的操作规程再复核一遍,别让人家挑出毛病。” 瘦高个准备好的一肚子话都堵了回去。 他带着人装模作样地在车间里转了一圈,磨蹭了两个多小时才背着手离开。 人一走,李明就炸了:“陈哥!就这么让他们欺负?这明摆着是陈卫东那王八蛋使的坏!” “嗯。”陈默脸上没什么波澜,“他今天能来安全检查,明天就能拉咱们的电闸。”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今天点不了火了。陆师傅,你带人再检查一遍备用线路。张主任,咱们把升温曲线重新算一下,缩短一半时间。” 张主任愣了:“缩短一半?那对功率要求太高,炉子怕是……” “就是要让它来不及反应。” 第二天夜里,车间灯火通明。 为了避开骚扰,他们选在后半夜动工。 电弧炉再次发出低沉的轰鸣,炉膛内,三根石墨电极间迸发出刺眼的白光,空气被灼烧得噼啪作响。 炉温一点点爬升。 “一千二百五十度!” “一千三百二十度!” 学生们紧盯着仪表盘,大声报数。 张主任额头上全是汗,双手稳稳控制着操作杆。 就在炉温接近一千五百度熔炼点的关头,头顶的照明灯突然闪了两下,整个车间突然陷入黑暗。 断电了! “狗日的!”陆师傅一声怒骂,在黑暗中格外响。 “慌什么!”陈默的声音冷静得吓人,“备用线路!接!” 陆师傅反应过来,带着人冲向角落的配电箱。 几秒后,几盏应急灯“啪”地亮了,但炉子那边的嗡嗡声彻底没了。 “不行!备用线带不动主炉!”陆师傅那洪钟似的嗓子,头一回抖得厉害。 没有持续的能量输入,炉温会迅速下降,这炉昂贵的航空废钢,眼看就要变成一炉废铁。 “张主任!”陈默在黑暗中大喊,“用残余热量,加吹氧管!直接强制氧化,给我把温度顶上去!” “那会烧损合金成分!”张主任急道。 “顾不上了!先保住这炉钢水!” 黑暗中,几个老师傅摸索着打开吹氧管的阀门。 一股压缩氧气带着尖啸声冲进炉膛,原本开始黯淡的炉口,猛地喷出一股更耀眼的火光。 车间的温度骤然升高,空气都变得扭曲。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那个发光的炉口,成败在此一举。 不知过了多久,那狂暴的火光渐渐平稳。 “成了……”张主任的声音沙哑。 在应急灯的光下,陈默走到出钢口,用铁钎撬开观察孔。 一股金红色的铁流,顺着导流槽奔涌而出,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绚丽的轨迹,注入下方的钢水包。 哗啦—— 那是钢铁的河流。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李明第一个欢呼起来,紧接着,整个车间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呐喊。 好钢炼成众人喜 钢水包里金红色的铁流余温尚存,归于沉寂。 破烂的车间里,人人都是一身油污,汗水在黑灰的脸上冲开一道道沟壑。先前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消失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一种力竭后的安宁。 李明最先绷不住,一屁股坐进地上的烂泥里,也不嫌脏,嘿嘿地傻笑起来。几个学生跟着东倒西歪地瘫下去,累得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弹。 陆师傅拿着根半人高的铁钎,走到新出炉的钢锭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 铛—— 那声音清脆、绵长,穿透了所有疲惫。 他扭过头,咧开嘴,冲着同样满脸黑灰的张主任露出一口被烟熏的焦黄的牙。 “好钢!” 就这两个字,比任何报告都实在。光听声儿,这炉用航空废料和土办法硬顶出来的钢,就比省钢厂的宝贝疙瘩还要密实。 陈默靠着一根冰凉的铁柱子,胸口堵着的那股子闷气,总算是顺了。 接下来的几天,二钢厂这块“飞地”,彻底成了红星厂的秘密基地。钢锭被重新加热、锻打、切割,变成了一块块制造轴承和齿轮的毛坯。张主任带着学生们,把“贝氏体等温淬火”的工艺流程一遍遍地演算、优化。陆师傅则领着几个老师傅,把厂里那几台宝贝机床拆了又装,硬是把加工精度又往上抠了一丝。 第一批用新钢材、新工艺造出来的二代轴承,终于摆上了实验台。 那钢珠在灯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不像普通钢珠那么晃眼,看着就沉甸甸的。 “上压力!”陆师傅亲自操作那台老掉牙的压力测试机。 指针慢悠悠地往上爬。五百公斤……一千公斤……一千五百公斤!这是西玛集团宣传册上,他们同型号轴承的承压极限。 压力机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可实验台上的那颗钢珠,纹丝不动。 “继续!”陆师傅的嗓子有点哑。 指针继续向上。一千八百公斤……两千公斤! 砰! 一声刺耳的闷响,不是钢珠碎了,是压力机上的一根传动轴,受不住那股反作用力,直接崩断了。 屋里死一样的安静。 下一秒,震天的欢呼声几乎要把房顶掀了! “成了!咱们的轴承,比德国人的还硬!”李明抱着身边的同学,蹦得老高。 王洪林闻讯赶来,捧着那颗完好无损的钢珠,手抖得跟筛糠似的,看着陈默,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好……好小子……” 厂里一片欢腾,陈默却在人群的喧嚣中,感到一丝异样。他转过头,看见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站在废弃车间门口。 四十多岁的男人,国字脸,一身中山装扣得严丝合缝,脚下的布鞋一尘不染,与周遭的泥泞格格不入。 是和平路尽头那个神秘单位的对接人,刘阳。 他没惊动任何人,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车间里那些又蹦又跳的身影,眼神里看不出情绪。 陈默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刘同志。” “陈厂长。”刘阳点了下头,“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您是稀客。”陈默把他引到旁边一间临时收拾出来的办公室,“刚出了点小成果,让您见笑了。” 办公室里就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刘阳坐得笔直,从公文包里拿出几张卷好的图纸,在桌上摊开。 “陈厂长,这次来,想请你们红星厂,帮我们定制一批设备。” 陈默的视线落在图纸上。那是一套结构相当复杂的离心分离设备,标注的参数和公差要求,国内没几个厂子能做。他的手指顺着图纸上的线条慢慢移动,可当划到某个核心部件的结构图时,却猛地停住了。 呼吸也跟着滞了一下。 这张图……这个结构…… 前世,在701实验室,就是这个该死的设计缺陷,让他亲手检修了无数次失衡的转子。最后,也是它,带走了一切。那股熟悉的,被巨大阴影笼罩的冰冷感觉,从脊椎骨猛地窜上后脑。 重活一回,就是为了再经历一次那场爆炸吗? “陈厂长?”刘阳的声音把他从翻涌的记忆里拽了回来。 陈默抬起头,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子,指节因为用力有些泛白。他灌下一大口凉水,把那股惊惧和寒意强行压了下去。 “这套设备,要求很高。”他用手指点了点图纸,“很多部件,我们厂现在的条件,做不了。” “我们提供材料,也可以协调特种加工设备。”刘阳的语调没什么起伏,“我们需要的是你们的技术,尤其是热处理工艺和总装调试能力。价格,你们开。” 陈默没吭声。他盯着图纸,脑子里天人交战。拒绝?拿什么理由?可接了……这是他唯一能提前介入,甚至改变那场悲剧的机会。 “活,可以接。” 刘阳一直紧绷的肩膀,似乎微不可察地沉了半分。 “不过,”陈默拿起铅笔,几乎没有思考,直接在那个他熟悉地印刻在骨子里的结构上,画了个圈。“这个地方的设计,有问题。” 刘阳的身体瞬间前倾,眼神锐利如刀。 “转子腔的内壁曲线,在高速旋转时会产生涡流效应,影响分离效率。而且,这个支撑轴承的固定方式,在高频振动下,存在应力疲劳的风险。”陈默没抬头,一边说,一边在旁边的空白处,飞快地徒手画出一个新的结构草图,线条精准得可怕。 “内壁曲线改成双曲面结构,固定轴承座改成柔性连接,分离效率能提高百分之十五,设备的稳定性至少延长三年。”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 这份图纸,是国内顶尖专家联合设计的,经过了无数次理论演算。陈默看了几眼,就指出了两个连设计者们都还在争论的潜在问题,还直接给出了一个颠覆性的解决方案。 这不像一个工厂技术员,甚至不像一个工程师。更像……一个亲手操作过这台机器,并且被它折磨了无数次的人。 屋里的气氛慢慢变得古怪。 刘阳缓缓靠回椅背,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用一种审视的姿态,重新打量着陈默。 “陈默同志,这些东西……你是怎么想到的?” 瞒天过海盗天机 “刘同志,这没什么。” 陈默把搪瓷缸子放回桌上,磕出“当”的一声轻响。 他借着这个声响,把那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给死死摁了回去。 “我只是……看得多了。” 他换了个说法,把前世那些钻心蚀骨的教训,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一种冷眼旁观的经验。 “早些年,在车间里混饭吃,见过不少离心机这种转起来不要命的东西,就因为图纸上差了那么一丝,最后闹出大乱子,是要把人送走的。”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随手画出的那个草图。 “您看这个轴承座,为什么我说要改柔性连接?” “硬接,就是拿命跟那股子震劲儿硬碰硬,机器跟人一样,时间长了,会累。就像一根铁丝,你来来回回地掰,早晚有断的时候。” “改成柔性连接,就是给它留个卸劲儿的口子,让它自己把那股子要命的劲儿给松快了,就这么个土道理。” 他说的全是车间里的大白话,是老师傅抽着烟卷,天天挂在嘴边的土道理。 可这些土道理,偏偏一针就扎到了根子上。 刘阳一直没插话,他不是搞技术的,但他听得懂这番话背后,是多少台报废的机器,多少次血淋淋的教训。 他慢慢地靠回椅背,先前那种要把人看穿的压迫感,散了。 “你的修改方案,我们会立即提交上去验证。” 刘阳的声音恢复了平淡。 “如果可行……”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掂量接下来这句话的分量。 “陈厂长,我们这个单位,对产品的要求,只看东西好不好,不问出身。只要你们能做出来,以后,我们所有的活,都交给红星厂。”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比压力机崩断的巨响还震耳朵。 陈默的心脏,猛地抽了一下。 这不是一笔订单。 这是在把他这艘四处漏水的破船,直接往一艘看不见的钢铁航母上栓。 “刘同志。” 陈默站起身,伸出手。 “我们一定把活干好。” 刘阳也站了起来,握住陈默的手。 那只手很有力,也很稳。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哐”的一声猛地撞开。 李明像头斗牛似的冲了进来,脸涨得通红,手里死死捏着一张皱巴巴的报纸,边跑边喊。 “陈哥!不好了!出大事了!” 他一口气没喘匀,就把报纸“啪”一声拍在了桌上。 刘阳皱了下眉,没吭声,往后退了半步,静静地看着。 陈默的视线落在报纸上。 是市里的《工业晨报》。 版面不大,角落里的一个豆腐块,但那黑体字的标题,却像烧红的钢针,直戳眼眶。 《西玛集团宣布重大技术突破,新型高强度合金钢引领市场》。 文章不长,但上面罗列出的几项关键性能参数——洛氏硬度、冲击韧性、抗疲劳强度——每一个数字,都和他那炉用命换来的新钢材,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刚刚才从胸口冒出来的那点热气,瞬间被一盆冰水浇得透心凉。 陈默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他的脑子里,一瞬间闪过陈卫东那张笑成一团的胖脸,闪过那个掐着点来检查的安全科干部,闪过那条在关键时刻被拉掉的电闸。 那不是刁难。 那是障眼法。 是在他们跟炉火、跟黑暗搏命的时候,有人在背后,从容不迫地偷走了他们的一切。 “陈哥……这,这可咋办?” 李明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咱们辛辛苦苦搞出来的东西,怎么就……” 陈默没说话,拿起报纸转身就往外走。 他来到那座刚刚创造了奇迹的电弧炉前。 张主任正带着几个学生,小心翼翼地从钢锭上取样,脸上还带着没褪干净的兴奋和骄傲。 陈默一言不发,把报纸递了过去。 张主任乐呵呵地接过来。 “什么好消息,让你们这么……” 他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住,然后像风干的泥块一样,碎裂,剥落,最后只剩下灰败。 “他……他陈卫东……” 老教授捧着报纸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 “他不是来捣乱的……他从头到尾,就是来偷东西的……” 那些笑脸,那些酒话,那些“兄弟单位”的称呼,现在回想起来,每一帧都透着阴谋的腥臭。 “我们被耍了……” 张主任的嘴唇发白,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不稳。 “是我……我太糊涂了……我把大家伙儿……带进了坑里……” 这个一辈子治学严谨的老人,脸上全是懊悔和自责,觉得自己像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子,被人卖了,还在替人数钱。 那股刚燃起来的火,就这样被一盆脏水,当头淋下。 “张主任。” 陈默伸出手,把报纸从老教授手里拿了回来。 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慢慢地,把它撕成了碎片。 纸屑飘飘扬扬地落下,跟冰冷的炉灰混在了一起。 “这不怪您。” 陈默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周围焦躁的空气都安静下来。 “防君子,防不住小人。” 他拍了拍张主任的肩膀,那上面还沾着炉灰。 “一张配方而已。” “他们偷得走,但有些东西,他们学不来。” 陈默的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扫过他们脸上混着汗水和灰尘的疲惫,也扫过他们眼底那份不甘和绝望。 “咱们的钢能炼出来,靠的是您和大伙儿一锤一锤敲出来的经验,是陆师傅他们一根线一根线查出来的严谨,是咱们在断电的黑夜里,用土办法跟阎王爷抢回来的这股子气。” “这口气,他陈卫东卖不了,德国佬也买不走!” 这话像是根定海神针,狠狠地插进了众人慌乱的心里。 是啊,配方是死的,可人是活的。 那炉钢是怎么炼出来的? 是在断电的黑暗里,靠着吹氧管硬顶出来的。 是在破烂的车间里,靠着大伙儿不眠不休拼出来的。 这种本事,报纸上的铅字,永远也印不出来。 一直没出声的刘阳走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纸屑,又看了看陈默。 “陈厂长,你的新设计。” 他指了指那份被陈默捏在手里的图纸。 “我们现在就要。” “但是,我们的时间很紧。” 另起炉灶放大招 “您的意思是……” 张主任扶了扶眼镜,激动和颓丧的情绪还在脸上交替,人有点懵。 陈默没吭声。 他看着刘阳,视线越过他,望向那扇敞开的车间大门。门外,陈卫东那张笑脸似乎还挂在阴湿的空气里,像墙角的霉斑,不断往里渗着凉气。 “刘同志,”陈默收回目光,声音并不大,却很清晰,“活,我们能干。但是,不能在这儿干。” 李明愣了一下,想说什么,被身边的同学一把拉住。 陈默指了指头顶那根被陆师傅扯下来的焦黑电缆。 “您也看到了,我们这儿跟个筛子似的,四处漏风。今天断电,明天断水,后天再来个消防检查,别说您要的活,我连颗螺丝钉都做不出来。” “您的东西金贵,放在这儿,我不踏实,您也不踏实。” 他没提技术被偷的委屈,只是陈述一个最基本的事实。 一个连生产都保证不了的地方,拿什么来保证质量? 刘阳那张始终没什么变化的国字脸上,眉毛似乎动了一下。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断电抢救,陆师傅那声压着火的怒骂,他都看在眼里。 “你需要一个地方。”刘阳没问,而是直接下了判断。 “我需要一个干净、安全,没人打扰的地方。”陈默接话,“还要有稳定可靠的电,最好,能有几台不闹脾气的车床和铣床。我们自己带过来的,都是些随时会散架的老家伙。” 张主任在旁边听得嗓子眼发紧,生怕一句话不对,这根好不容易抓到的救命稻草就断了。 刘阳却没还价。 他看着陈默,又看了看旁边那些虽然满脸疲惫,但腰杆都下意识挺直了的工人和学生。 “人,你带哪些?” “核心的技术团队,我都要带走。”陈默毫不犹豫,“张主任,王教授,陆师傅他们几个老师傅,还有李明他们几个学生骨干。” “好。”刘阳点了下头,干脆得让人意外,“跟我走。” 他转身就往外走,甩下一句话。 “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三辆解放卡车,车身是军绿色的,连个单位标识都没有。几个穿着跟刘阳同样款式中山装的人,正靠在车边抽烟,看见刘阳出来,立刻把烟掐了,站得笔直。 这阵仗,哪是合作,更像是部队调动。 “陈哥,咱们……就这么走了?”李明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厂里怎么办?剩下的人怎么办?” “先活下来,才有以后。”陈默拍了拍他的肩膀,“赶紧收拾东西!压力机,那几台改过的车床,还有那堆宝贝疙瘩废钢,一样都不能少!” 一声令下,刚刚还沉浸在沮丧中的人群,像是被注入了一管强心剂,立刻都动了起来。 陆师傅带着老师傅们,三下五除二地拆解那些宝贝机床,用油布一层层裹好,动作又快又稳,像是伺候自家孩子。 张主任则指挥着学生,小心翼翼地把刚出炉的钢锭和各种实验数据、图纸打包封箱。 没人问要去哪,也没人抱怨。那份被撕碎的报纸,不光是耻辱,更是一种被逼到绝路的狠劲儿。 陈卫东和汉斯不是想看我们死吗?那就换个地方,活出个样来给他们瞧瞧! 一个小时后,三辆卡车发动,带着红星厂最核心的家当和班底,在一片轰隆声中,驶离了二钢厂这片既创造了奇迹又带来了耻辱的烂泥地。 车子没有回红星厂,而是一路向北,开向了那条传说中的和平路。 路越走越偏,也越走越宽。 最后,卡车在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大门口停下。两扇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露出了里面的景象。 没有高大的厂房,也没有林立的烟囱。只有一排排整齐的米黄色小楼,和干净得能反光的柏油公路。比起工厂,这里更像是一个保密单位或者研究所。 卡车直接开到一栋小楼前停下。 楼门上挂着一块崭新的木牌,上面写着——“联合技术攻关一室”。 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崭新、空旷、亮堂的晃眼的大车间。地面是平整的绿色环氧地坪,顶棚的日光灯管排列得像阅兵的队伍,墙边是一整排崭新的配电柜,上面的指示灯闪着稳定的绿光。 车间中央,几台崭新的车床、铣床、磨床,盖着防尘布,静静地立在那里。 “操!” 陆师傅第一个没忍住,爆了句粗口。他冲到一台车床前,一把掀开防尘布,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在崭新的床身上摸来摸去,那神情,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德产的精密车床……看这导轨,一丝划痕都没有!这他娘的是宝贝啊!” 李明和几个学生也看傻了。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干净敞亮的厂房,更没见过这么高级的设备。 “陈厂长。”刘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这里,以后就是你们的地方。水电独立,二十四小时警卫巡逻。除了你们,没人能进来。” 陈默环视了一圈,深深吸了口气。 这里的空气,没有铁锈味,没有油污味,只有一股干净的,属于新开始的味道。 “谢谢。”他对着刘阳,郑重地说了两个字。 刘阳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客气。 就在这时,一个警卫快步走进来,递给刘阳一个密封的牛皮纸袋。 刘阳拆开,迅速看了一眼里面的一张纸,原本平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波动。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所有人,直直地落在陈默身上。 “验证结果出来了。” 他的声音很沉,让刚刚还兴奋不已的车间瞬间安静下来。 “你修改的那个转子腔方案,可行。” 刘阳顿了顿,似乎在消化这个消息带来的冲击。 “分离效率,不是提高了百分之十五。” “是百分之十七。” 张主任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数字,在他们这个领域,几乎是天方夜谭。 陈默心里也是一跳,他没想到,这个时代的基础材料和加工精度,竟然能把前世那个改进方案的潜力发挥到这种程度。 还没等众人欢呼,刘阳的下一句话,就把所有人打回了现实。 “效率更高,意味着转子承受的离心应力,比原设计要大得多。” 他把那张报告单拍在崭新的机床工作台上。 “我们配套的特种合金,现在,不够用了。” “陈厂长,你的设计,给你自己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老窝被人端了 “不行。” 张主任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个叉。 “单纯增加钼的含量,会牺牲材料的韧性,高速旋转下,材料会变脆!” 旁边一个学生急得挥舞着胳膊。 “那如果我们在淬火阶段,引入分级冷却呢?在贝氏体转变区多停留一段时间。” “控温要求太苛刻了!咱们现在的设备……” 争论声此起彼伏,混着粉笔灰,在崭新的车间里飘荡。 陆师傅没理会那群书呆子,他拿着一块绒布,一寸一寸地擦拭着那台德产精密车床的导轨,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那神情,比当年娶媳妇掀盖头的时候还宝贝。 陈默独自靠在墙边,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报告单,指尖下的那个数字——百分之十七,似乎有千斤重。 效率提上去了,应力也跟着疯长。 本以为是趟开了条新路,结果一脚油门踩下去,才发觉前面是悬崖。 “这他娘的,就像好不容易娶了个漂亮媳妇,结果发现太能吃,家里米缸要被掏空了!” 陆师傅擦完车床,走过来,粗声粗气地发了句感慨。 话糙理不糙,车间里紧绷的气氛顿时松快了不少。 “老师傅,咱们是米缸要被掏空了,可人家二钢厂,现在估计正抱着金饭碗,笑得合不拢嘴呢!” 李明酸溜溜地补了一句。 《工业晨报》那篇文章,像根刺,扎在每个人心上。 刺耳的刹车声猛地在车间外响起。 紧接着,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冲了进来。 “小默!小默!” 是王洪林。 他那件平时穿得板板正正的厂长外套,扣子都崩开了一颗,满头大汗,嘴唇发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王厂长?你怎么来了?”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迎上去。 “出事了!出大事了!” 王洪林一把抓住陈默的胳膊,手抖得厉害,话都说不囫囵。 “厂子……厂子被封了!” “什么?” 陆师傅手里的绒布“啪”地掉在地上,三步并作两步跨了过来。 “今天一早,市里突然派下来一个联合调查组!” 王洪林喘着粗气。 “工商、税务、工业局,还有银行的人,乌泱泱一大片,直接冲进厂里,把咱们的公章、账本、仓库……全给封了!” “他们凭什么!” 李明当场就炸了。 “说是……说是接到实名举报,举报咱们红星厂偷窃外商技术,非法生产,还……还偷税漏税,私设小金库!” 王洪林每说出一个罪名,在场众人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这些帽子,随便扣上一顶,都够红星厂万劫不复。 “我跟他们理论,他们直接拿出一份市府盖了红头印章的文件,说在调查结束前,红星厂必须全面停产,所有人员原地待命,配合调查!” 王洪林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看到汉斯那个德国佬,就跟在调查组后头,还有陈卫东手下那个总工,俩人凑在一起,那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 车间里,刚刚还热火朝天的气氛,瞬间冷到了冰点。 这不是调查。 这是抄家。 陈卫东那招釜底抽薪,没能把他们这炉钢憋死在二钢厂,现在,一记更狠的黑手,直接掏向了他们的老窝。 “赵副市长呢?这事他不管?” 张主任急了,他想不通,赵副市长昨天才表了态,今天怎么就能任由别人这么胡来。 “我找了!” 王洪林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满脸颓丧。 “赵副市长的秘书回电话说,市长正在开一个很重要的会。还说……还说这次调查是钱副市长亲自批示的,流程上完全合规,赵副市长也不好直接干预……” 钱副市长。 从陈卫东的酒局,到二钢厂的破车间,再到掐着点断掉的电闸,最后是今天这场气势汹汹的“联合调查”。 一张早就织好的网,环环相扣。 他们自以为跳出了一个坑,结果一猛子扎进了别人挖好的另一个更深的陷阱里。 “完了……这下全完了……” 王洪林瘫坐在地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咱们跟东方器械厂的合同怎么办?下个礼拜就要交第一批货,现在厂子都停了,我们拿什么交?这可是咱们翻身的第一笔大订单啊!” “何止是订单!” 一个学生哭丧着脸。 “名声全臭了!以后谁还敢跟咱们合作?” 绝望在人群中蔓延。 陆师傅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捏紧的拳头骨节发白,恨不得现在就冲回去,跟那群人拼命。 “都慌什么!” 陈默的声音切开了所有的嘈杂。 他走到瘫坐在地的王洪林面前,把他搀了起来。 “王厂长,你先别急。他们封了厂子,人没抓吧?” “那……那倒没有。” “让你停产,让你配合调查。没说不让你进厂吧?” “也没说……” “这就行了。” 陈默拍了拍王洪林身上的土,又转过身,看着一张张或愤怒,或绝望的脸。 “他们不是要查吗?” “那就让他们查。” “查得越细越好,查个底朝天!” 陈默的语气平静得吓人。 “我们一没偷,二没抢,账上干干净净,怕他查什么?” “可是订单……” 王洪林还是不放心。 陈默走到那张崭新的德产车床前,手掌在冰凉的床身上轻轻抚过。 “老家被人占了,咱们正好在这儿,另起炉灶。” 他的视线转向车间门口,刘阳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表情一如既往地严肃。 “刘同志。” 陈默朝他走了过去。 “我可能需要您帮个忙。” 刘阳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调查组不是要查吗?” 陈默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和刘阳能听见。 “我希望,他们的调查过程,能有几位‘特殊’的观察员,全程观摩。” 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 “比如……二机部的,或者……其他关心国家工业安全单位的同志。” 刘阳的身体僵了一下。 陈默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就说,我们红星厂正在承接一项关系到国家重点项目的关键部件试制任务。调查可以,但必须确保整个过程的公正性,和相关技术的绝对安全。” 锁上的门 “这台,贴上!” 瘦高个用夹着烟的手指头,朝一台刚修好的车床点了点。 两个年轻人立马窜上去,只听啪的一声,两张印着黑字的白纸条交叉着封死了机床。 “同志,这机器……” 守着机床的李师傅喉咙里滚了滚,那张车床是他跟陈默他们熬了三个通宵才救回来的命根子,现在上面交叉贴着两条刺眼的白纸黑字。 领头的孙科长没接话,往旁边啐了口浓痰,拿皮鞋底子慢慢碾了碾。 “有意见,找调查组提。” “我们现在怀疑你们厂的所有设备,都涉嫌技术侵权,依法查封,听明白了吗?” 李师傅攥着拳头,指甲盖都掐进了掌心肉里,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孙科长对这效果很受用。 他领着人从一车间逛到三车间,封条所到之处,机器全部停摆。 几个按捺不住的老师傅想冲上去,都被身边的工友死死拽住了。 王洪林跟在队伍屁股后头,一张脸没点血色,眼睁睁瞅着自家厂子被一寸寸地分割。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快步凑到孙科长耳边。 “孙科长,账本和仓库都看过了,没什么油水。” 孙科长眉头拧了一下。 钱副市长的意思很明白,不光要让红星厂停摆,还得抓着实打实的把柄,一脚踩死。 他吐掉烟屁股,视线在破败的厂区里溜了一圈,最后钉在了一间独立的矮车间上。 那地方门窗紧闭,铁门上明晃晃地挂着一把新锁。 “那儿,干什么的?” 王洪林身子一僵,还是硬着头皮凑上前。 “孙科长,杂物间,里面都是些报废的破烂玩意儿,没什么好看的。” “是么?”孙科长从牙缝里挤出点笑声,“我怎么听说,你们那个小陈厂长,前段时间天天领着人猫在里面,捣鼓新东西啊?” 周围几个老师傅的呼吸都重了几分。 “开门!”孙科长不耐烦地一挥手。 “不行!” 一声暴喝,陆师傅魁梧的身板直接往铁门前一横,膀子一较劲,真就纹丝不动了。 他身后,七八个老师傅也围了上来,手里攥着扳手、铁棍,一个个下盘扎得稳稳当当。 “谁他娘的敢动这门一下,先问问我手里这玩意儿!”陆师傅把一根半人高的管钳往水泥地上一顿,砸出一溜火星子。 孙科长手底下那帮年轻人,被这股子拼命的架势逼得退了两步。 他自己脸上也挂不住了,往前顶了两步,几乎是拿鼻孔对着陆师傅。 “老东西,你要干什么?” “暴力抗法?” “我告诉你,今天这门,你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 “我呸!”陆师傅一口浓痰差点喷到他脸上,“想开门?行啊!先把姓钱的跟那德国佬屁股底下那点脏事儿拿出来给大伙儿晒晒!看到底是谁在卖厂,谁在偷东西!” 这话跟点了炮仗似的,人群里嗡的一声就炸了。 孙科长手一抖,烟灰烫了自己一下。 “你……你他妈放什么屁!”他声音都走了调,尖得刺耳,“给我上!把他给我拉开!出了事,我担着!” 几个年轻人壮着胆子,一拥而上。 老师傅们也不含糊,抡起手里的家伙就迎了上去。 扳手和铁棍乱晃,叫骂声和推搡声混成一团。 “都住手!” 人群外围,有人喊了一嗓子。 混乱的场面像是被按了暂停键,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扭头望去。 陈默从人群让开的道里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刘阳,还有另外两个同样穿着中山装,气质沉稳的中年人。 孙科长先是一愣,随即换上一副阴阳怪气的腔调。 “哟,正主来了?” “陈默,你手下的人公然阻挠调查,这是罪加一等!” 陈默看都没看他,径直走到陆师傅面前。 “陆师傅,把家伙放下。” “小陈厂长!”陆师傅脖子上青筋都爆出来了,“他们欺负到咱们家门口了!” “我晓得。”陈默拍了拍他的胳膊,陆师傅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终究还是不甘心地把管钳放下了。 陈默这才转过身,正眼看向孙科长。 “孙科长?” “这间车间,你们不能进。” 孙科长气笑了。 “你说不能进就不能进?你算老几?” “我算老几不重要。”陈默的语气很平,“重要的是,你孙科长,算不算那老几。” “有些门,不是你想开,就能开的。” “里面的东西,也不是你看一眼,就能担得起责任的。” 孙科长被他这番话说得心头发毛,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能怂。 “少他妈跟我来这套!”他色厉内荏地吼道,“我今天奉的是市府的命令,别说你这个破车间,就是市委大院,我也敢闯!给我砸!” 他指着那把大锁,对着手下的人下了死命令。 “我看谁敢。” 开口的,是站在陈默身边的刘阳。 他往前走了一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色封皮的小本子,在孙科长面前亮了一下,又迅速收了回去。 孙科长只瞥见上面烫金的国徽和几个模糊的字,但那本子的样式,却让他浑身的血都往头发梢上涌。 那是他这种级别的干部,连在文件里都见不到的东西。 “我们单位,有一项关键部件的试制任务,委托给了红星厂。” 刘阳只是陈述事实,话里没有一点个人色彩。 “现在,相关技术资料和样品,就在这间车间里。” “按照保密条例,在没有得到我们上级单位和二机部联合许可的情况下,任何人都无权开启。” “孙科长,你确定,你要砸?” 刘阳每说一个字,孙科长喉结就上下滚一下。 汗珠子顺着他的额角,一颗一颗地往下淌。 钱副市长的交代,汉斯的许诺,在“二机部”这三个字面前,瞬间就成了个笑话。 他不敢赌。 可就这么退了,他又没法交代。 陈默看着他这副样子,忽然笑了。 他走到那扇铁门前,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当着所有人的面,咔嗒一声,把那把大锁,打开了。 请君入瓮 咔嗒。 那声音在众人耳朵里嗡的一下,比吵架声还刺耳。 孙科长脸上的得意劲儿,一下就僵住了,嘴角咧着,却笑不出来了。 陆师傅和身后那帮老师傅都傻了,举着扳手铁棍,杵在那儿跟木头桩子似的。 就连一直站在陈默身后,气场沉稳的刘阳,都忍不住往前探了探身子。 开了? 就这么……开了? 那扇他们准备用命去护的门,就这么被轻飘飘地打开了? “孙科长。” 陈默拔下钥匙,揣回兜里,还往后退了一步,给孙科长让开了路。 他脸上挂上了一丝客气的笑意。 “请。要查,就查个仔细。” 孙科长的脑子转不过来了。 这感觉,就像他用尽全身力气打出了一记重拳,对方非但不躲,反而把脸凑了上来,让他不上不下,憋得心口发闷。 “装神弄鬼!” 他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进去!给我搜!一根头发丝都别放过!” 他一甩手,第一个跨进了门槛,那架势,比打了胜仗还威风。 车间里收拾得很干净,但东西不多。 除了几台用防尘布盖着的旧机器,就剩正中央一张宽大的工作台。 台上,几张图纸摊开着,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数据。 图纸边上,摆着一个还没完工的金属零件,结构复杂精巧,焊接处还泛着新鲜的金属光泽。 孙科长的眼睛,噌地一下就亮了,像闻着血腥味的饿狼。 他身后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是二钢厂那个告密的总工助理,此刻更是激动的声音都变了调,一个箭步就扑了上去。 “孙科长!快看!就是这个!” 他指着图纸,扯着嗓子大喊,那音量,生怕外头的工人们听不见。 “这图纸上的结构,跟西玛集团最新公布的合金技术,在好几个关键参数上……一模一样!” “人赃并获!” 孙科长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脸上的横肉兴奋得直哆嗦。 “王洪林!陈默!你们还有什么话说!这就是你们偷来的铁证!” 王洪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骂。 “你放屁!这明明是我们自己……” “自己什么?啊?”孙科长粗暴地打断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图纸,几乎要戳到王洪林的脸上。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就凭你们红星厂这堆破烂,能搞出这么精密的玩意儿?说出去谁信!” 陆师傅的眼珠子瞬间就红了。 那图纸,是张主任带着学生,熬了多少个通宵才画出来的!上面每一个数字,都是他们拿命拼出来的! 现在,却被人当成脏东西一样肆意羞辱! “你他娘的把脏手拿开!” 陆师傅一声暴喝,提着管钳就要往前冲。 “老陆!” 陈默伸手,一把按住了他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头。 那眼镜年轻人眼珠一转,嘴里嘟囔着“我看看这个参数……”,手朝另一张图纸伸去,身体却借势不自然地朝工作台倾了过去。 他脚下,根本什么都没有,却像是被鬼绊了一跤,整个人失去重心,发出一声惨叫,直挺挺地朝着工作台就栽了过去。 “哎哟!” 哗啦——! 他怀里抱着的工具箱脱手飞出,沉重的铁箱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正砸在那个半成品的金属构件上。 哐! 一声巨响,精密焊接的零件瞬间扭曲变形,几个关键的连接点应声断裂! 更要命的是,他倒下去的时候,胳膊肘“碰巧”撞翻了桌上一瓶清洗零件用的煤油。 满满一瓶煤油泼了出来,瞬间就把那几张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图纸,浸了个透心凉。 蓝色的墨水线条迅速晕开,变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污迹。 整个车间,死一样的寂静。 陈默站在原地,按着陆师傅的手没有放下。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眼镜年轻人脚底下,干干净净,那一下,是故意的。 “哎呀呀!你看看你!毛手毛脚的!” 孙科长第一个反应过来,嘴里骂着手下,脸上却没有半点责怪,眼底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对……对不起,科长,我……我不是故意的……”眼镜年轻人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着身上的灰,一边“惶恐”地道歉。 “不是故意的?” 一声压抑到极致,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嘶吼,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一抽。 陆师傅甩开陈默的手,两步跨到工作台前,看着那堆被毁掉的心血,魁梧的身体因为滔天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他猛地转过身,一双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死死地盯住那个还在演戏的眼镜年轻人。 “我操你妈!” 陆师傅一声怒吼,一个箭步冲上去,砂锅一样大的拳头,直接揪住了眼镜年轻人的衣领,硬生生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老子今天弄死你个狗日的!” “啊!救命!打人了!杀人了!”眼镜年轻人吓得魂飞魄散,四肢在空中乱蹬。 “住手!” 孙科长见状,非但不慌,反而大喜过望,他等的就是这个! “反了!都反了!偷东西不成,还敢当众行凶!暴力抗法!” 他对着身后那几个早就摩拳擦掌的年轻人一挥手。 “给我上!把他给我抓起来!出了事我担着!” 几个人一拥而上,就要去抓陆师傅。 厂里的老师傅们哪能看着自家人吃亏,也纷纷吼叫着围了上来,双方瞬间推搡在一起。 “谁敢动陆师傅一下试试!” “跟这群畜生拼了!” 场面彻底失控。 “都给我住手!” 孙科长从腰间摸出一副锃亮的手铐,在手里晃了晃,声音尖利得像锥子。 “我看谁敢动!今天这事,性质变了!这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暴力抗法!一个都跑不了!” 他指着被两位老师傅死死护在身后的陆师傅,脸上带着狞笑。 “特别是他!带头行凶,罪加一等!给我铐上,带走!” 混乱中,几个年轻人仗着人高马大,硬是冲破了老师傅们的阻拦,一把拧住陆师傅的胳膊,将他死死按在了墙上。 瓮中捉鳖 手铐明晃晃的,眼看就要锁上陆师傅的手腕。 “慢着。” 陈默的声音不响,却让乱糟糟的车间里的人都顿了一下。 他拨开身前的老师傅们,走到墙边,直接挡在了那副手铐前头。 “孙科长,有事说事。”陈默看着他,“东西是我让他砸的,人是我让他打的。要抓,抓我。” 孙科长先是一愣,随即那张胖脸上堆满了横肉,挤成了一团。 “好!好啊!” 他把手铐拍得啪啪响。 “我说这群老家伙怎么敢动手,原来是你小子在后头撺掇!” “你这是当众指使他人,聚众闹事,暴力抗法!” 他胳膊一,嗓门尖厉。 “性质变了!全都给我抓起来!一个都别想跑!” 这话跟往滚油里泼了瓢冷水似的,整个车间“嗡”的一下就炸了。 “我看哪个狗日的敢动小陈厂长!” “他妈的,跟他们拼了!” 刚才还只是围着的工人们,彻底急了眼,黑压压地就往前涌。 那股子豁出去的架势,让孙科长手底下那几个年轻人都变了脸色,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孙科长也被这阵仗骇了一下,可随即,那点慌乱就没了。 他要的就是把事情闹大! 就在这当口,一阵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厂区的嘈杂。 人群下意识地回头。 一辆黑色的上海牌轿车,后头跟着两辆公安吉普,一个急刹车,轮胎在地上划出尖锐的响声,稳稳停在车间门口。 车门开了,一个穿着灰色唐装的男人不急不缓地下来。 是钱副市长。 他只是站在那儿,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可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场面,就自己凉了下来。 骂声噎在了喉咙里,有人手一松,铁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其他人手里的家伙也跟着软了下去。 孙科长一看清来人,那刚挺直的腰杆立马就弯了,一路小跑着迎上去,点头哈腰地汇报情况。 王洪林看见钱副市长,跟看见了救星,连滚带爬地冲过去。 “钱市长!您可来了!这是圈套!是他们栽赃陷害我们啊!” 钱副市长听着孙科长的汇报,没理会王洪林,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满地狼藉的车间,还有那些满脸愤恨的工人。 “钱市长!”王洪林扑到他跟前,话说得磕磕巴巴,“那图纸是我们自己的!那个零件,是他的人故意撞坏的!我们厂里的人都看着呢!” “哦?” 钱副市长终于开了口,他绕开王洪林,踱步走进车间。 他的皮鞋踩在被煤油浸污的图纸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在那堆变形的金属零件前停下,低头看了一眼。 “你的意思是,市府派下来的联合调查组,会平白无故毁坏你们的财产,还会凭空捏造证据?” 他转过身来,看着王洪林。 “还是说,你们红星厂,已经大到可以不把市府放在眼里,连最基本的调查都不肯配合了?” 陈默走过来,站到了王洪林旁边。 “钱市长,我们不是不配合,但调查总得讲个事实。” 他指了指那个还在地上装瘸的眼镜年轻人。 “他是怎么摔倒的,又是怎么‘碰巧’把东西弄翻的,在场上百双眼睛都看得分明。” “您要是不信,可以把他带回去,挨个问。” 钱副市长这才正眼看他。 “年轻人,胆子不小。” 他没接陈默的话,反而提高了音量,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我看到,调查组依法公务,你们红星厂的职工,却聚众围堵,手持凶器,意图不轨。” “我看到,人证物证都在,你们非但不认,反而倒打一耙,还动手伤人。” “事实俱在,还想狡辩?” 他不再看陈默,转向身后的公安同志,轻轻一挥手。 “妨碍公务,暴力抗法,带头的,一个不留,全都带走,依法处理!” 命令一下,几个穿警服的立刻上前。 这一次,再没人敢动。 冰冷的手铐,不光锁住了陆师傅,也锁住了陈默,还有脸色惨白的王洪林。 “凭什么!你们凭什么抓人!” “放开陈厂长!” 工人们的吼声再次响起,但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力。 几个公安像一堵墙般拦在他们身前。 陈默被两个公安一左一右地押着往外走,他没挣扎,也没回头。 经过那扇敞开的铁门时,他脚步停了一下。 刘阳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人群外围,还是那身严丝合缝的唐装,双手背在身后,静静地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两人视线交错,不到一秒。 陈默就被推搡着,塞进了吉普车里。 车门“砰”的关上,隔绝了身后所有的叫骂和哭喊。 ……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很快就刮进了兴夏大学。 陆晴鸢正在实验室帮王教授整理数据,一个低年级的学弟连门都忘了敲,一头撞了进来。 “陆……陆师姐!出事了!你爸……你爸跟红星厂那个陈厂长,让公安给抓走了!” 陆晴鸢手里的玻璃皿“啪”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的脸,一下就白了。 “晴鸢,别慌!”王教授赶紧扶住摇摇晃晃的她,也是急得不行。 “钱主任!我去找钱主任!”陆晴鸢回过神,转身就往外跑。 化学系钱主任的办公室里,烟雾呛人。 听完陆晴鸢带着哭腔的叙述,钱主任把烟头狠狠摁进烟灰缸,二话不说就抓起了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市工业局的老同学,那头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才压着嗓子说:“老钱,听我句劝,别掺和。钱副市长亲自盯的案子,已经定性了。” 钱主任脸色一沉,挂了电话,又拨了市府办公厅一个熟人的号码。 这次,对方说得更干脆。 “钱主任,不是我不帮你。今天这事闹太大了,现场抓了十几个,说是暴力抗法,性质相当严重。钱市长在会上发了火,要从严从重,当成破坏改革开放环境的典型来抓。这节骨眼上,谁说话谁倒霉。” 电话“咔嗒”一声挂断,那最后的声响消散后,办公室里静得只剩下钱主任压抑的喘息声。 钱主任看着面前泪眼婆娑的陆晴鸢,重重地叹了口气。 “丫头,这事……捅破天了。” 安之若素 铁门咣当一声从外面锁死,回音在空荡荡的过道里撞了几个来回,才不甘心地咽了下去。 临时的关押室里,铁锈和霉味混在一块儿,拧成一股劲往鼻子里钻。 墙角那盏昏黄的灯泡有气无力地亮着,把人脸上的愁容照得更深了几分。 “我操他姥姥的!”陆师傅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在巴掌大的地方兜着圈子。 他每一步都跺得水泥地砰砰作响。 “都怪我!老子就不该动手!那帮狗日的就等着我动手呢!”他一拳砸在掉皮的墙上,震下一片灰。 “老陆,这事儿不怪你。”王洪林泄了气似地蹲在墙角,两手抱着头,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他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一样。 “完了……全完了……东方器械厂的订单下个礼拜就到期……厂里几百号人等着发工资吃饭……这可怎么办……” 其他几个被抓进来的老师傅也都耷拉着脑袋,一个个像是霜打的茄子。 绝望,就像这屋里的霉味,无孔不入,钻进每个人的骨头缝里。 只有陈默,靠着冰凉的墙壁,闭着眼,呼吸匀称,像是睡着了。 这副镇定的样子,跟周围焦躁的气氛格格不入。 “小默,你咋一点都不急?”王洪林抬起头,声音里带着不解和一丝埋怨。 陈默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地回了句。 “急有用?” “急能让咱们出去,还是急能让订单自己长腿跑去交货?” 王洪林被这两句话噎得哑口无言,最后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开饭了!” 门上的小铁窗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拉开,一个三角眼的看守探进头来,脸上挂着看热闹的嘲弄。 “都他妈老实点,排队过来领!” 两个黑乎乎的窝窝头,一碗飘着几片烂菜叶子的清汤,从窗口里塞了进来。 陆师傅瞥了一眼那吃食,扭过头,一口浓痰啐在地上。 那三角眼也不生气,嘿嘿一笑。 “哟,脾气还挺大?国营大厂的老师傅,吃不惯这个?” “告诉你们,好好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在这儿待着。” 他故意拉长了音调。 “刚才听我们头儿跟市里打电话,你们这案子,性质严重得很呐!聚众暴力抗法,破坏营商环境!钱副市长亲自批的,要严办!” “没个十天半个月的,谁都别想出去!” “十天半个月?” 王洪林猛地抬起头,脸色“唰”地一下惨白。 别说半个月,就是十天,红星厂也得彻底玩完! 光是违约金就能把厂子最后那点家底给赔个精光! “同志,我们是冤枉的!我们……” “冤枉?”三角眼嗤笑一声,打断他。 “进了这儿的,个个都说自己冤枉!有本事,留着跟审你们的人说去!” 他懒得再废话,伸手就要关上铁窗。 “半个月?” 一直没动静的陈默,忽然睁开了眼。 他站起身,走到铁窗前,直视着那个三角眼。 “太久了。” 陈默只是平静的陈述,那笃定的语气仿佛不是在预测,而是在通知一个既定事实。 “三天。” 三角眼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什么三天?” “我说,三天后,我们就能出去。”陈默盯着他,一字一顿。 那三角眼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先是一愣,随即捂着肚子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你小子是不是关傻了?还三天?你以为这儿是你家开的?”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行啊,我等着!我就看你三天后怎么滚出去!你要是能出去,我他妈……”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了陈默那双平静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三角眼的笑声,莫名其妙地卡在了喉咙里。 他哼了一声,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恶狠狠地把铁窗“哐”的一声关上了。 …… 刘阳站在红星厂那间被封锁的车间门口,两道浓眉拧成了个疙瘩。 保卫科长冯全站在他身边,把当时混乱的场面,原原本本地又复述了一遍。 “……那个二钢厂来的眼镜,脚底下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就是直挺挺地朝着工作台栽过去的。” 冯全的语气斩钉截铁。 “我当了十年保卫科,见过碰瓷的,见过耍无赖的,就没见过那么演的!那一下,就是故意的!” 刘阳的视线,落在被调查组贴上封条的铁门上。 “图纸呢?”他问,声音有些发沉。 “全被煤油泼了。”冯全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当时乱成一团,那几张图纸被人踩来踩去,等我们想起来去抢救,早就成了一团烂泥。” 别人不知道那图纸意味着什么,他刘阳可清楚得很。 那不是几张普通的图纸,那是陈默在原有设计基础上,做出的颠覆性修改方案! 是经过他们单位初步验证,分离效率能提升百分之十七的国之重宝! 现在,这宝贝被毁了,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意外”毁掉的。 意外? 刘阳心里冷笑。 这场“意外”里,有西玛集团的人,有二钢厂的人,还有那位钱副市长的影子。 这不是意外,这是一场策划周密的阳谋! 他们不光要整垮红星厂,还要把这项他们自己都还没吃透的关键技术,搅成一锅浑水! 一旦图纸上的关键数据泄露出去,哪怕只是只言片语,后果都不堪设想! “我明白了。” 刘阳没再多问,转身就走,步子又快又急。 他没有回和平路的那个神秘厂区,而是直接进了市邮电局,要了一个不对外开放的长途电话隔间。 电话接通的等待音,一声声的,敲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终于,那头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 “说。” “红星厂出事了。”刘阳的语速很快,但每个字都异常清晰。 “市府联合调查组介入,核心技术人员被以‘暴力抗法’的名义带走。” “最关键的是,陈默修改后的离心机转子腔设计图,在冲突中被故意损毁,现场人员复杂,存在严重泄露风险。” 电话那头沉默了有十几秒。 这十几秒里,刘阳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 “我需要授权。”刘阳主动开口,“直接与市府方面接触。” “授权给你。”那头的声音不带一丝犹豫,而且变得异常严厉。 “记住,人,必须马上放出来。技术,一个字节都不能流出去!” “必要时,可以向市局,甚至省厅,表明我们的身份。” “明白!” 刘阳挂断电话,紧绷的身体才略微放松了一点。 他走出隔间,对着等候在外,那个同样穿着中山装的下属,只说了一句话。 “备车,去市府大楼。现在。” 庆功酒里藏心眼 “钱市长,这杯我敬您!” 陈卫东一张胖脸喝得油光锃亮,端着酒杯的手都有些不稳,舌头也大了半圈。 “您这手腕,真是高!实在是高啊!” 钱副市长慢悠悠地晃了晃杯子,没急着喝,余光瞥了眼主座上的汉斯。 “卫东啊,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是依法办事,维护营商环境嘛。” 调查组的孙科长赶紧凑过来,半个屁股沾着椅子边。 “市长说的是!那帮工人简直是无法无天,要不是您亲自到场,今天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乱子!” “一群泥腿子,掀不起什么风浪。”汉斯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中文说得不算流利,但那股劲儿却一点没少,“重要的是,红星厂这颗毒瘤,总算是切掉了。” 他看向钱副市长。 “钱市长,后续的破产清算,希望市里能加快流程,我们西玛集团,很愿意为贵市的工业发展,贡献一份力量。” “好说,好说。”钱副市长笑着举杯,跟汉斯碰了一下。 酒过三巡,话也多了。 “说起来,那个姓陈的小子,还真有两下子。”钱副市长夹了口菜,咂咂嘴,“我们的人冲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对着一张图纸捣鼓一个怪模怪样的零件,孙科长,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孙科长接得飞快,“那图纸画得密密麻麻,看着就邪乎。还有那个零件,听二钢厂的总工说,结构复杂得很,咱们市里就没几家厂子能做出来!” 汉斯端着酒杯的手,在半道上停住了。 他把杯子放回桌上,身子往前探了探。 “钱市长,您说的图纸,是他们偷窃我们西玛集团技术的证据吗?” “那可不!”钱副市长一拍大腿,有些忘形,“人赃并获!二钢厂的同志当场就指认出来了,好几个关键参数,跟你们公布的新技术,一模一样!那小子想赖都赖不掉!” 汉斯脸上的笑意没变,可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却没了温度。 西玛集团对外公布的那些参数,都是处理过的,真正的核心数据,根本不可能流出去。 红星厂那张图纸上的参数,如果真的“一模一样”,那只有两种可能。 巧合,或者……就是红星厂自己搞出来的东西,在性能上,达到了和西玛集团同样的高度。 一个快破产的小厂,能有这种本事? “钱市长,”汉斯换了个更郑重的称呼,“那份图纸,作为关键物证,现在在哪里?” “嗨,别提了。”孙科长抢着开了口,一脸晦气,“当时场面太乱,那个叫陆永发的老东西带头动手,我们的人去拉,一不小心,把桌上的煤油给弄翻了,图纸全给泡了,零件也给砸坏了,现在就是一堆烂泥,啥也看不清了。” “烂了?”汉斯重复了一遍,声音都冷了几分,“这么重要的证据,你们就让它烂了?” 包厢里的气氛,一下就有点不对劲。 钱副市长也觉出来了,他放下筷子,拿捏起腔调。 “汉斯先生,你放心,虽然实物证据损毁了,但我们有几十号人亲眼所见,还有二钢厂专家的证词,足够给他们定罪了。” “我不是不相信你们,”汉斯摇了摇头,“我只是对那份图纸本身,很感兴趣,就算烂了,我也想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模仿我们技术的。” 他盯着钱副市长,话说得很慢。 “市长,能不能把那堆‘烂泥’,交给我们西玛集团的技术人员来分析一下?” 钱副市长的酒意,醒了大半。 他端起茶杯,拿杯盖一下一下地撇着茶叶沫子,“汉斯先生,这恐怕不合规矩,那毕竟是案子的核心证物,现在已经被我们封存了,在案子结清之前,谁也不能动。” …… 市府大楼,市长办公室。 吴市长头都没抬,听完刘阳简短的汇报,笔尖在文件上沙沙作响。 “小刘同志,这事我知道了。但是,我们处理问题,要讲究流程,讲究证据嘛。” 吴市长的声音不紧不慢。 “红星厂的职工暴力抗法,这是事实,公安机关介入,也是合情合理的。不能因为你们单位有合作项目,就搞特殊化,干扰正常的司法程序嘛。” 刘阳就那么站着,一句话不说。 吴市长写完最后一个字,这才搁下笔,见他没反应,便放缓了语气。 “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消息。我会关注这个案子的进展,一定保证,会有一个公平公正的处理结果。” “吴市长。”刘阳终于开了口,“我需要向我的上级汇报情况。” 吴市长愣了一下。 “可以,办公厅有电话。” “不行。”刘阳摇了摇头,“这次汇报,密级很高,必须使用您的保密线路。” 吴市长拿文件的手,停住了。 他慢慢抬起头,正眼打量面前这个年轻人。 对方表情没什么变化,可那句话的分量,却让他心里沉了一下。 他沉默了几秒钟,最终还是指了指自己桌角那台红色的电话机。 刘阳走过去,拿起话筒,熟练地拨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用最简练的语言,将红星厂发生的事情,和自己当前的处境,复述了一遍。 “……是,情况就是这样,我请求指示。”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些什么。 刘阳听完,把话筒递向吴市长。 “吴市长,我的领导,想跟您说几句。” 吴市长的心往下一抽,迟疑着接过话筒,放到耳边。 “喂,您好,我是吴……” 他只说了一半,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气十足,却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 吴市长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子,一下就坐直了,额角开始冒汗,脸色也肉眼可见地变了。 办公室里安静极了,只能听到吴市长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是……是……” “我明白了……” “请首长放心!是我失察了!我马上处理!” “一定!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他的腰,越弯越低,几乎要贴到桌面上。 几分钟后,他颤抖着手,将电话放回原位。 他立即站起身,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冲着门外大吼。 “秘书!备车!去市局!快!” 阎王殿里请菩萨 邦邦邦。 铁门被敲得闷响。 小铁窗“哗啦”一声拉开,一张三角眼探了进来。 “哟,还熬着呢,几位国营大厂的老师傅?” 他嘴里叼着烟,烟雾喷进憋闷的囚室里。 “想明白没?是继续扛着,还是老实点,写份材料,争取个宽大处理?” 陆师傅把脸转向墙壁,后脑勺对着他。 王洪林抱着头蹲在墙角,整个人缩成一团,像是没听见,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嘿,骨头还挺硬。” 三角眼也不恼,悠哉地吐了个烟圈。 “我劝你们啊,别犟。孙科长临走时说了,这案子,钱副市长亲自定的铁案,天王老子来了都翻不了!你们就在这儿好好悟吧,等材料一凑齐,可就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出去的事儿了!” 话音刚落,院子外头“吱——”一声,是轮胎磨着地面的尖叫。 紧跟着就是“砰砰”的摔门声,和一串杂乱又急促的脚步,直冲这栋小楼。 三角眼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嘀咕了一句:“大半夜的,哪个冒失鬼?” 他没当回事,刚转身,楼道尽头的铁门“哗啦”一声被钥匙捅开。 看守所的刘所长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一边跑一边扯着自己皱巴巴的制服,满脸是汗。 “人来了!快,都精神点!” “所长,至于吗,咋咋呼呼的。”三角眼不以为然。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身影已经带着一股寒气,跨进了楼道。 来人一身熨帖的干部服,走得虽急,却不见半点狼狈,只是那张平日里总挂着笑的脸,此刻绷得能刮下霜来。 吴市长。 三角眼脑子里“嗡”的一声,烟头直接掉在地上烫了脚,他都顾不上了。 他做梦也想不到,市里最大的一把手,会出现在这儿。 “吴……吴市长!”刘所长一个立正,差点把自己绊倒,声音哆嗦得不成调。 吴市长看都没看他,目光在昏暗的过道里扫了一圈。 “红星厂的同志,关在哪间?” “啊?这……这儿……”刘所长下意识地指向陈默他们那屋。 三角眼腿肚子一软,终于反应过来,这位是冲着谁来的。 吴市长抬腿就往里走。 “等等!市长!” 三角眼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鬼使神差地往前挪了半步,伸手拦了一下。 “这里头的……是钱副市长批示要严办的要犯,没……没他的条子,不能提人……” 他把“钱副市长”四个字咬得特别重,那是他能想到的,最大的靠山。 空气凝固了。 刘所长吓得脸都白了,死死瞪着自己的手下,恨不得当场把他塞回娘胎里去。 吴市长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头,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看守。 他没发火,甚至没提高音量,只是很平静地问。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那平静之下,是山崩地裂前的寂静。 三角眼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结结巴巴地还想重复。 “我说……” “我让你再说一遍了吗?!”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炸雷,震得整个楼道嗡嗡作响! 吴市长指着他的鼻子,话音陡然拔高。 “钱副市长?钱副市长算个什么东西!这个市,是他说了算,还是党和人民说了算!”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里面关着的是什么人?是为我们市工业立过功的功臣!是拿过国家劳模奖章的专家!到了你这儿,就成了要犯?” “谁给你的胆子!啊?!是谁给你的胆子,敢拿一个副职的鸡毛当令箭,来拦我的路!” 吴市长气的胸口剧烈起伏,他指着吓瘫在地的三角眼,又转向抖成筛糠的刘所长。 “还有你!这个看守所,你是第一责任人!非法拘禁,滥用职权,栽赃陷害!这就是你们干的好事!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党纪国法!” “我告诉你们,今天这事,没完!从你,到那个姓孙的科长,有一个算一个,明天全都给我滚蛋回家,接受调查!” 他不再理会那两个已经魂飞魄散的家伙,对着身后跟来的秘书一挥手。 “开门!”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在此刻听来,清脆悦耳。 铁门打开,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洪林张着嘴,忘了把头从膝盖里抬起来。 陆师傅瞪着眼,手里的拳头还攥着,却不知该对着谁。 陈默靠着墙,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吴市长几步跨进门,看到屋里几个功臣狼狈的模样,那股怒火瞬间化为了愧疚。 他快步走到最年长的陆师傅面前,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老同志,对不住了!是我工作没做好,是我失察,让你们受委屈了!” 陆师傅嘴唇哆嗦了半天,这位一辈子跟钢铁打交道的硬汉,眼眶竟有些发红。 “市长,我们……” “什么都别说了。”吴市长拍了拍他的手背,又转向陈默和王洪林,“走,我亲自送你们回家!” 一行人走出看守所,外面的空气从未如此清新。 坐上吴市长亲自派来的车,王洪林激动得话都说不囫囵,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感谢政府,感谢党”。 陆师傅凑到陈默身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压着嗓子问。 “小子,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会算命?真让你说中了,三天!” 陈默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叹了口气。 “天机,不可泄露。” …… 长城饭店的庆功宴刚散,钱副市长应付完汉斯,坐进自己的车里,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开口。 “市长,刚才市府办公厅来电话,说……说吴市长亲自去了趟城南看守所。” 钱副市长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 “他去那儿干什么?” “听……听说,是去……接人。”司机声音越来越小,“把红星厂那几个人,都给放了。” “什么?!” 钱副市长一下就坐直了身体,酒意去了大半。 他了解吴市长,那是个轻易不肯得罪人的主儿。 今天这事,自己亲自批示,证据确凿,他怎么敢公然跟自己唱反调? 这里面,有事! “掉头!回市府大楼!” 吴市长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钱副市长推门进去的时候,连门都没敲,脸上强挤出点笑。 “老吴,这么晚还没休息?我听说你今天晚上挺忙啊。” 吴市长正低头看文件,闻言,连头都没抬,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是挺忙。忙着给你擦屁股。” 钱副市长的笑挂不住了,他拉了把椅子坐下,试图解释。 “老吴,红星厂这事,你别误会,我也是为了咱们市的营商环境着想,西玛集团那边……” “够了。” 吴市长终于抬起头,他摘下眼镜,用绒布慢慢擦着。 “老钱,咱们搭班子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给你句忠告。” 他重新戴上眼镜,透过镜片,看着对方。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些人的门,不是你想踹就能踹的。有些人,你惹不起。” 功臣归来人心振 吉普车还没停稳,外头就跟炸了锅一样。 “回来了!陈厂长他们回来了!” 也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嚎了一句,紧接着就是一串震天响的“噼里啪啦”。 是鞭炮。 守在厂里的人,从车间,从家属楼,从厂区各个犄角旮旯里头涌出来,黑压压的一片,把破铁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陈默刚跳下车,一股子人味儿混着火药味的热气就糊了他一脸。 “小陈厂长!” “陆师傅!” “王厂长,可算把您给盼回来了!” 一张张脸上不是油就是灰,说话都带着一股子激动。 几个老师傅冲上来,通红着眼眶,也不说话,就是抓着陆师傅的胳膊,一拳一拳地捶他膀子,嘴里骂骂咧咧,话都说不利索。 “他妈的,就知道你们这帮老骨头死不了!” “那帮狗日的,没把你们怎么着吧?” 王洪林哪见过这阵仗,又是往他手里塞烟,又是揣煮鸡蛋,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一个劲儿地念叨。 “没事,没事了……大伙儿费心了,费心了……” 陆师傅让一群人簇拥着,这个拍他一下,那个捶他一拳,他也不躲,咧着嘴,一口大黄牙,笑得比谁都敞亮。 陈默就这么被人群挤着,看着这些脸,那股子在里头憋着的劲儿,才算真顺了过来。 这地方,是他的第二个家。 刘阳带着人从另一辆车上下来,没出声,就那么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头,跟周围的闹腾格格不入。 这场欢迎,闹到天擦黑。 工人们不用谁吩咐,自个儿就动手把生产线理了一遍,被封的设备也挨个儿检查,厂区里又响起了轰隆隆的机器声。 办公室里,灯亮着。 陈默刚把东方器械厂那单子的进度重新捋了一遍,门就响了。 是刘阳。 “陈厂长,还忙?” “刘同志,快坐。”陈默站起来,给他倒了杯搪瓷缸子里的白开水。 刘阳没坐,他走到窗户边,看着楼下亮着灯的车间,听着那片熟悉的吵嚷。 “你这儿,挺热闹。” 陈默没接话,等着下文。 刘阳转过身来,那张国字脸一板一眼。 “陈厂长,吴市长出了面,人是出来了。但事,没算完。” “这次的事,算是个提醒。”刘阳话不快,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红星厂,是个筛子。今天能进来个调查组,明天就能混进来个收破烂的。你的人,我信得过。你的门,我信不过。” 陈默指尖在桌子边沿上敲了敲。 “刘同志,你的意思我懂。这次是我们大意了,往后,保卫科那边我会盯紧。” “不够。”刘阳摇了头,“这不是多找几个保安看门能解决的。” 他往前凑了一步,声音压得更低。 “我们让你做的东西,分量有多重,你比我清楚。这玩意儿,冒不起一丁点风险。一次都冒不起。” “所以,我们内部做了个紧急评估……”刘阳顿了顿。 “我们认为,红星厂目前的环境,不适合再继续下去了。”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 “你要停?” “不。”刘阳看着他,“不是停。是换个更稳妥的法子。”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搁在陈默桌上。 “我们要的,是你这个人。是你脑子里的东西,和你这双手。” “陈默同志,我代表我的单位,正式邀请你。” “调离红星厂,加入我们。我们会给你独立的,绝对保密的实验室,最新的设备,最好的后勤。你什么都不用管,就一门心思搞你的研究。” 脱离红星厂。 调入那个单位。 前世,他做梦都想回去的地方。 现在,路就铺在脚底下。 可……这厂子怎么办? 王洪林,陆师傅,还有那几百号把他当主心骨的工人,怎么办? 他爹那桩事,怎么办? 刘阳看着他没说话。 “这不是命令,是邀请。你也可以不答应。” “你要是不答应,出于安全考虑,我们只能终止这个项目。那份毁掉的图纸,我们单位会组织人手,自己想办法复原。” 这才是后招。 要么,他一个人走,带着技术去个更大的地方。 要么,他留下来,跟红星厂这艘破船一起沉,但那项顶天重要的技术,从此跟他再没关系。 “三天,你考虑一下。”刘阳把那个牛皮纸袋往他跟前推了推。 “三天后,我来要个准话。” 刘阳走了。 屋里就剩下陈默,和桌上那个沉甸甸的信封。 他一晚上没合眼。 第二天,厂里人都瞧出陈默不对劲了。 话少了,眉头拧着。一个人在车间里瞎转悠,一会儿在一台车床前站半天,一会儿又蹲在电弧炉边上,看着冰冷的炉壁发呆。 工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是心不在焉地“嗯”一声。 陆晴鸢是下午来的,给王教授送数据,顺道来看看她爸。 一进厂,就闻到一股劫后余生的兴奋劲儿。 可这股劲儿,在陈默身上半点都找不着。 他正站在仓库门口,看着老师傅们往外搬修好的旧设备,魂跟丢了似的。 “陈默?”陆晴鸢走过去。 陈默回过神,扯了扯嘴角。“晴鸢,你来了。” “我爸说,你昨天回来,就一直这个样子。”陆晴鸢看着他眼睛里的红血丝,“出事了?” 陈默摇摇头,没吭声。 这事,没法说。 “陪我走走?” 陆晴鸢没再问,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闹哄哄的厂区,沿着外头的土路慢慢走。 太阳快下山了,影子拖得老长。 “晴鸢。”陈默突然开了口,“问你个事儿。” “你说。” “要是你跟前有两条路。一条,平坦好走,能让你最快到你想去的地儿。另一条,坑坑洼洼,路上还绑着一大家子人的命,走得又慢又累,一脚踩空,所有人都得跟你一块儿完蛋。你走哪条?” 陆晴鸢停下来,侧过脸看他。 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头发。 “这话,不像你问的。” 陈默笑了笑,有点自嘲。 “是吗?” “你心里不是早就有谱了吗?”陆晴鸢的语气很淡,“你现在问出来,就是嫌那条难走的路太累,想找个人倒倒苦水罢了。” 陈默一下愣住了。 累。 从回来那天起,他就没歇过。 救厂,洗冤,斗内鬼,抗外资,一环扣一环。 刘阳给的那条路,太省心了。 陆晴鸢看着他那副样子,突然伸出手,很轻的,把他拧着的眉心给抹平了。 指尖有点凉。 陈默身子僵了一下。 “陈默。”陆晴鸢收回手,声音很轻。 “不用怕走错。你选那条,就算再难,夜里能睡得安稳的,就行了。” 小池塘养不了龙 “还在想?” 陆晴鸢的声音很轻,把陈默从乱糟糟的思绪里拽了回来。 “没什么。” 陈默揉了揉眉心,脸上勉强扯动了一下。 陆晴鸢没戳穿他,转而聊起了别的。 “对了,今天听我们王教授跟系里几个老师聊天,说上面最近好像要有大动作了。” 她一边回忆一边说。 “好像是关于工业经济体制改革的,报纸上也提了一嘴,叫什么……扩大企业自主权,鼓励各种形式的经济联合体,搞……横向联营。” 这几个在这个年代还显得有些生僻的词,从陆晴鸢嘴里说出来,只是单纯的复述。 可落进陈默耳朵里,却让他浑身一震。 横向联营。 经济联合体。 他怎么就忘了这个! 两条路都是死胡同,为什么不能自己凿出第三条路来? 他可以不走,也不留。 他可以带着红星厂,一起“走”! “晴鸢!” 陈默猛地站住,一把抓住陆晴鸢的胳膊,那股劲儿让陆晴鸢都有些发懵。 “谢谢你!” 陈默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压不住的劲儿。 “真的,谢谢你!” 他松开手,转身就往厂区的方向狂奔,把一头雾水的陆晴鸢甩在了身后。 …… 王洪林正对着账本发愁。 东方器械厂的合同就像一把刀,悬在脖子上。 厂子虽然解封了,可耽误的这几天,生产进度落了一大截。 办公室的门被“砰”的一声撞开,陈默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 “王叔!” “小默,你……你这是怎么了?” 王洪林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 陈默没绕弯子,双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直勾勾地盯着王洪林。 “王叔,我想开个新厂子。” “啥?” 王洪林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咱们红星厂,跟和平路那个单位,合伙,再开一个新厂子!” 王洪林被陈默这番话砸得有些发懵,他下意识向后靠去,感觉椅子都晃了一下。 “咱们红星厂,出技术,出人,我,陆师傅,还有厂里那帮信得过的老师傅,这就是技术股。” “和平路那个单位,他们出钱,出地,出设备,最要紧的,是出那块谁也不敢惹的牌子!” “到时候,新厂子挂上他们的牌,二十四小时警卫,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这不比他们把我一个人调走,把技术锁进保险柜里强?” “咱们的活儿,照样干,咱们的人,也有了铁饭碗,不,是比铁饭碗还铁的饭碗!咱们红星厂,也等于换了个活法!” 王洪林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他脑子里乱成一锅粥,陈默说的每个字他都懂,可连在一起,他就听不明白了。 合伙? 办新厂? 跟那个神秘兮兮的单位? 这……这跟听天书似的。 他这辈子,从学徒干到厂长,脑子里只有国家的计划,上级的指标,这种事,他想都不敢想。 “小默……这……这事太大了……” 王洪林摆着手,又惊又怕。 “这能行吗?人家能答应吗?我……我没这个本事啊,这我做不了主……” 他彻底慌了神,自己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娃娃,陈默却指着天边的月亮,说咱们去那儿盖个房子。 陈默也明白,这事对他这一代人来说,冲击太大了。 他缓和了语气。 “王叔,这事不用你出面,我自己去谈。” “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你只要信我,点头就行了。” 王洪林看着陈默,想起了他拿猪膀胱修机床,想起了他带着人把一堆废铁捣鼓成生产线,想起了他在看守所里那句“三天”。 这个年轻人,总是能干出些他想都想不到的事。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叹了出去,最后颓然地靠在椅背上。 “我……我无能为力。” 他摆了摆手,与其说是灰心,不如说是一种认命。 “只要是你小默想干的事,你就撒开手去干,这个厂长,我也就是挂个名,给你看家,成与不成,叔都认了。” “谢谢王叔!” 有了这句话,就够了。 陈默转身就往外走。 刘阳给他的期限是三天,他一天都不想等。 他直接去了厂门口的传达室,那里有厂里唯一一部对外电话。 他让冯全帮忙,接通了和平路那个单位的门岗,只说了一句话。 “我找刘阳同志,有紧急要事。” 不到半小时,那辆熟悉的吉普车就开到了厂门口。 刘阳从车上下来,开口问道:“你考虑好了?” 他以为陈默是来给他答复的。 “没有。” 陈默摇了摇头。 “我拒绝你的邀请。” 刘阳的眉头动了一下。 “但我给你一个适中的方案。” 陈默没给他发问的机会,直接把他拉到了厂区一个僻静的角落。 “刘同志,你要的是我的技术,最终是可靠的成品,对不对?” 刘阳点头。 “把我一个人调走,就像从地里拔走一棵苗,那苗活了,可地还是那块贫瘠的地,说不定哪天就荒了,而且,一棵苗,能结几个果子?” “我要给你的,是一整片沃土!” 陈默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 “咱们合办一个新厂!就叫‘联合技术攻关实业部’!你们出资,出安保,提供最高的保密级别,我们红星厂,以技术和核心团队入股!” “我,还有我身后这支拉出来就能打硬仗的队伍,整体平移过去!” “生产线,我们自己建!设备,我们自己调!从炼钢到淬火,从加工到装配,全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这比把我关在实验室里,让你更放心吧?” “你们不只是得到了一个技术员,而是得到了一条完整的,绝对忠诚可靠,并且经过了实战检验的生产线!” 刘洋的目光落在不远处被工人们擦得锃亮的旧机床上,手指无意识地在公文包的皮质封面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衡量着什么。 把一个不稳定的外部因素,彻底转化为一个可控的内部生产基地。 把一个孤立的技术天才,变成一个高效的生产团队的核心。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陈默都以为他要拒绝。 “你在这儿等我。” 刘阳丢下这句话,快步走向自己的吉普车。 他没有离开,而是从车里拿出一个公文包,打开后,里面竟然是一部小巧的军用步话机。 他拧开开关,拉出天线,在一阵刺啦的电流声中,他对着话筒,用极快的语速和一连串陈默听不懂的代号,将刚才的方案,原原本本地汇报了上去。 陈默站在不远处,看着刘阳挺拔的背影,心跳得厉害。 半小时后,刘阳收起天线,走了回来。 他脸上的神情,比之前还要严肃几分。 他走到陈默面前,站定,一字一顿地开口。 “上级的指示到了。” “他们同意了你的方案。” 陈默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轻了。 “但是……” 刘阳的话锋一转。 “他们有一个问题,要我必须马上得到你的回答。” “什么问题?” 刘阳看着他,缓缓开口。 “这个新厂子,你打算给它取个什么名字?” 去挖德国佬的墙角 “就叫烽火机械厂。” 陈默的声音不大,在这片空旷的厂区角落,却掷地有声。 “烽火?”刘阳重复了一遍,眉毛微微一挑。 “我们的技术,就是烧退敌人的第一把火。” 陈默平淡地说完,刘阳脸上那点仅有的松弛感也消失了,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他沉默了几秒,随即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这个名字,我会报上去。” 他切入正题,“新厂的地址和建设,我们负责,安保力量二十四小时轮换,一只蚊子都别想飞进去。” 这话说得平淡,但分量千钧。 陈默的心落回了肚子里,可他还有另一层顾虑。 “刘同志,我希望这个新厂,是一条完全封闭的生产线。” 他伸出手,在空气中划了一道线。 “从特种钢的冶炼开始,到锻造、加工、热处理、装配,最后到成品,所有的环节,都必须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 他不想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更不想再为了一炉钢水,去跟陈卫东那样的人在酒桌上耗。 “我不想再出现二钢厂那样的事情。” 刘阳马上就懂了。 “可以。” 他答应得没有半点犹豫。 “我们会协调一座小型电弧炉,以及配套的锻造设备,原材料会有专门的供应线,确保万无一失。” 这手笔,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单位的范畴。 “我只有一个要求。” 刘阳看着陈默。 “人,你来挑,我要一支绝对可靠,能打硬仗的队伍。” “明白。” 送走刘阳,陈默转身回到那间熟悉的厂长办公室。 王洪林和陆师傅都在,陆晴鸢也在旁边帮忙整理散乱的文件,屋里烟雾缭绕。 “王叔,陆师傅。” 陈默走进去,顺手把门带上。 他没绕弯子,把刚才和刘阳的对话,连同“合办新厂”的整个计划,一五一十地说了。 办公室里一下就静了。 只剩下王洪林粗重的呼吸声,和陆师傅手里那杆旱烟袋里“滋滋”的燃烧声。 陆晴鸢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不解地看着陈默。 王洪林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紧张和期待,他为陈默昨天那个疯狂的想法,一夜没睡安稳。 “小默……成了?”王洪林的声音有些干涩。 “成了。”陈默重重点头。 这没头没尾的对话,让一旁的陆师傅听得云里雾里,他把烟锅在桌腿上磕了磕,皱眉道:“什么成了?你们叔侄俩,打什么哑谜呢?” 陈默这才把目光转向陆师傅,一五一十地将合办新厂、红星厂作为大后方的计划和盘托出。 屋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陆师傅的嘴巴慢慢张开,震惊地看着陈默,又看看王洪林,显然,老伙计是知情的。 “那……那咱们红星厂呢?”陆师傅问出了和王洪林昨天一样的问题,他一辈子都耗在了这个地方。 “红星厂还在。”陈默看着他,语气温和下来。 “陆师傅,新厂子干的活,是机密,风险大,不适合放在明面上,红星厂以后就是咱们的大后方,接普通的民用单子,养活剩下的工人和家属,稳住根基。” 他又转向王洪林,“所以王叔,就像我昨天说的,新厂子那边我去闯,红星厂这个家,就需要您来坐镇,除了您,我想不到第二个人。” 王洪林看着陈默年轻而沉稳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我……”王洪林张了张嘴,眼眶有点发热,他端起桌上那大号的搪瓷缸子,一口气灌下半缸凉透的白开水。 “行!”他把缸子重重往桌上一放。“小默,昨天我就说了,你放心去干!这个家,叔给你看着!” “只要我王洪林还有一口气,红星厂就不会倒!” 陈默重重地点了点头,又转向一直没说话的陆师傅。 “陆师傅,你呢?” 陆师傅把旱烟袋往腰上一别,蒲扇般的大手在裤子上搓了搓,咧开嘴,一口大黄牙。 “这还用问?” “小陈厂长你指哪,我老陆就打哪!上刀山下火海,我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不过,光咱们这几号人,怕是不够吧?新厂子,新设备,总得配得上的人才行!” 陆师傅越想越气,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搪瓷缸子嗡嗡响。 “他娘的!我想起来就憋屈!” “那个德国佬汉斯,还有赵建国那个王八蛋,当初是怎么对咱们的?拿钱砸!想把咱们厂的技术骨干一锅端!” “五倍工资,嘿,亏他喊得出口!” 陆师傅在屋里踱着步,越说火越大。 “现在,风水轮流转了!咱们有新厂了,有上面的支持,腰杆比谁都硬!凭什么不能学他这一招?” 他猛地站定,看着陈默。 “小陈厂长,咱们也去挖人!” “他挖咱们的墙角,咱们就去刨他家的祖坟!” “不光是他们西玛的人,全市,全省!那些有真本事,但是不得志、被埋没的老师傅、好技术员,咱们挨个去请!” “他出五倍,咱们就出六倍!不,咱们不光给钱,咱们给地位,给他们一个能把一身本事都使出来的平台!” 这番话,说得王洪林和陆晴鸢都听傻了。 尤其是王洪林,他这辈子都没想过,国营厂之间,还能这么干。 陈默却笑了。 “陆师傅说得对!” 他一拍大腿,“这事,就这么定了!” 他走到陆师傅面前,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陆师傅,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和厂里的老师傅们,在全市人头最熟,面子也最大,你们去请人,比我管用一百倍。” “需要什么条件,你尽管开口,钱,设备,编制,只要我能拿出来的,绝不含糊!” 陆师傅的胸膛挺得笔直,那股被压抑了许久的恶气,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好!” 他一拳砸在自己胸口,砸得砰砰响。 “你就瞧好吧!” 他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脸上带着一股子狡黠的狠劲。 “我这就去把老李、老张他们几个叫上,咱们合计合计,先从哪个厂开始‘请’。” 陆师傅走到门口,忽然停住脚,回头冲着屋里喊了一声。 “对了!咱们第一站,去东方器械厂!我听说他们热处理车间有个叫孙建军的,技术是全市一把抓,最近正跟西玛的人眉来眼去呢!” 挖人先救心 东方器械厂的大门比红星厂气派得多,门口的保安也精神。 陆师傅把车一撂,报上名号,说是来找热处理车间的孙建军。 保安上下打量他们几眼,那眼神跟看叫花子差不多。 “等着。” 这一等,就是半个钟头。 太阳晒得人头皮发麻,陆师傅的火气也跟着往上蹿。 “他娘的!孙建军现在谱这么大了?”老张擦着汗,忍不住骂了一句。 正骂着,一个穿着干净工服,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从厂里走了出来。 他看着比陆师傅他们小个七八岁,但两鬓已经有了白霜,脸上带着一股子抹不开的疲惫。 “陆师傅?张师傅?李师傅?”来人正是孙建军,他看见三人,脸上挤出一点笑。 “建军呐!你小子行啊,让我们哥几个在这儿晒了半天!”陆师傅上去就捶了他一拳,嘴上埋怨,心里却没真生气。 孙建军被他捶得晃了一下,苦笑着解释:“厂里刚开了个会,西玛的专家也在,脱不开身。” “又是西玛!”陆师傅一听这俩字就来气,“走,不在这儿说,找个地方喝两盅,哥哥有正事跟你聊!” 孙建军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陆师傅,真不巧,我……我家里还有点事,得赶紧回去。” 陆师傅眉头一皱,察觉出不对劲。 这孙建军以前也是个爽快人,今天怎么推三阻四的。 “行,那我们跟你一道回去,正好看看嫂子。” 孙建军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再拒绝,默默地推着自行车,带着他们往家属区的方向走。 孙建军的家收拾得一尘不染,但屋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最显眼的是墙角堆着的一摞摞药瓶子,空气里也飘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你们先坐,我……我去看看。” 孙建军指了指里屋,压着嗓子说了一句,就轻手轻脚地进去了。 很快,里头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还有一个女人虚弱的喘息。 陆师傅三人的脸色都变了。 过了好一阵,孙建军才端着几杯水出来,眼圈红红的。 “嫂子这是……”陆师傅把到嘴边的豪言壮语全咽了回去。 “老毛病了。”孙建军把水杯放下,声音沙哑,“肾上的毛病,越来越重,市里几个医院都看了,只能靠透析和吃药吊着,大夫说……拖不了多久了。” 屋里一下就静了。 老李和老张低着头,不知道该说啥。 陆师傅那股子火气,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灭得干干净净。 他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压得快直不起腰的同行,心里堵得慌。 “建军……”他想说点安慰的话,却发现什么话都显得那么苍白。 “陆师傅,你有话就直说吧。”孙建军搓了搓脸,像是想把那份疲惫给搓掉,“我知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陆师傅张了张嘴,那句“跟我们干,咱们把德国佬干趴下”,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汉斯先生……不,西玛公司,他们答应我。”孙建军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酸。 “只要我过去,他们就负责联系德国最好的肾脏病专家,把我爱人接到他们国家的医院去治。” “钱,他们全出。” “陆师傅,你说,我能拒绝吗?” 陆师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说为了国家工业,为了骨气,你得放弃你老婆的命? 这话他妈的不是人说的。 他看着孙建军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对洋人的谄媚,没有对高薪的渴望,只有深深的绝望和作为一个男人最后的挣扎。 “我……我知道我这么做,是给咱们中国的工人丢脸。”孙建军低着头,拳头攥得死死的,“可我没办法……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 “别说了!”陆师傅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哥不怪你。” 他转过身,不敢再看孙建军的脸。 “是我们没本事……是我们没本事啊……” 从孙建军家出来,三个人一路沉默。 来时的那股劲儿,全泄了。 回到红星厂,天都快黑了。 陈默正在办公室跟陆晴鸢对着一幅草图讨论什么,看见陆师傅失魂落魄地走进来,心里就是一沉。 “陆师傅,怎么了?” 陆师傅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端起王洪林的搪瓷缸子,咕咚咕咚灌了个底朝天,才把孙建军家里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王洪林听得直叹气。 陆晴鸢的眼圈也红了。 “他娘的!”陆师傅把缸子重重往桌上一墩,“老子这辈子,就没这么憋屈过!眼睁睁看着好技术被洋鬼子挖走,咱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钱,咱给不起。命,咱救不了。” “这叫什么事啊!” 陈默一直没说话,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已经恢复生产的车间,听着那轰隆隆的机器声。 挖人。 他想得太简单了。 这个年代,挖的不是人,是人心。 是压在每个人身上的那座大山。 孙建军要的不是钱,是救他妻子的命。 陈默转过身。 “陆师傅,你先别急。”他的声音很稳,让焦躁的屋里安静了些。 “这件事,或许还有别的法子。” 陆师傅抬起头,红着眼睛看他:“什么法子?咱们能请来德国的专家?” “德国的专家请不来。”陈默摇了摇头,“但咱们中国,未必没有能看这病的专家。” 他走到电话机旁,拿起了话筒,让传达室帮忙接一个号码。 不是和平路,也不是市府,是一个他只打过一次的,刘阳留下的紧急备用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我是陈默。”他直接报上名字,“我找刘阳同志,有非常紧急的事。” 对方没有多问,只回了句“等着”。 不到十分钟,电话回了过来,是刘阳本人。 “说。”声音还是一样的言简意赅。 陈默没有绕圈子,把孙建军的情况,和西玛集团开出的条件,快速而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刘同志,这个人,对我们新厂的热处理工艺,至关重要。我需要他。”陈默没有请求,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但我们不能用家人的性命去换一个工人的忠诚。” 电话那头沉默了。 陈默静静地等着。 这不是一个私人请求,这是一个关乎“烽火”项目成败的关键环节。 过了一分钟,刘阳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我知道了。” “明天上午,你带上人,还有他爱人过去所有的病历。到市第一军区医院门口等我。” “我来安排。” 釜底抽薪 “人躲着我。” 陆师傅一屁股坐下,桌上的搪瓷缸子都跟着震了一下。 他把早晨在东方器械厂门口和孙建军家属楼下吃的闭门羹,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他娘的!那孙子就差把‘别来烦我’四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陈默连眼皮都没抬,手指顺着图纸上一根复杂的线条划过,随口应了一声:“换你,你也躲。” “一边是媳妇儿的命,一边是咱这张老脸,他那杆秤早就歪了,你现在去找他,就是往那快断了的秤杆上又加了块砝码。” 陆师傅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事儿,不能从他身上下手。”陈默终于放下铅笔,把搪瓷缸子推过去。 “得找那个能替他拿主意的人。” “谁?” “嫂子。” 陈默把刘阳给的纸条拍在桌上,上面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联系人。 “你去医院,跟嫂子聊。别逼她,也别给她画饼,就把咱们遇到的难处,把孙师傅的本事对咱们有多重要,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陈默站起身,走到窗边。 “告诉她,孙师傅是个人才,是个有骨气的汉子,他的本事,不该拿去给洋人换钱,更不该是为了活命,就得给人家当狗。” “再告诉她,咱们新厂子,叫烽火。她男人,是咱们要点的第一把火。” 陆师傅愣愣地看着陈默,半晌,他抄起桌上那张纸条,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市人民医院的病房里,那股消毒水混着草药的味道,呛得人难受。 孙建军的妻子文娟靠在床头,费力地想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 “嫂子,我来!” 陆师傅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手忙脚乱地把水杯递到她嘴边。 文娟喝了两口,虚弱地笑了笑。 “是陆师傅啊……建军他又给您添麻烦了。” “瞧你说的。” 陆师傅拉了把椅子坐下,心里头发酸,准备好的一肚子话,愣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嘴唇动了半天,最后只是把陈默教他的话,用他那最笨拙的语言,一点一点地,全掏了出来。 没提什么国家大义,也没说什么技术封锁。 他就说,孙建军心里苦,一边舍不得她这个婆娘,一边又舍不得那身手艺和做人的骨气。 他说,有个新厂子,国家的,保密的,就缺他这样的掌舵人。 他说,陈厂长已经托了天大的人情,联系了军区的医院,全国最好的大夫等着给她会诊。 他说,你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能为了救命,就折了脊梁骨。 文娟静静地听着,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里,慢慢地,好像有了点光。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丈夫这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 白天在厂里对着冰冷的机器,晚上回到家,对着她这个药罐子,笑都带着一股子苦味。 去给德国人干活,那不是选择,那是拿命换来的走投无路。 “陆师傅……”她开了口,声音沙哑,却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异常清晰。 “我……我不想他一辈子都欠着别人的。” “我跟他去,我去那个军区医院。” 傍晚,孙建军提着刚做好的鱼汤,快步走进住院楼。 他今天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出事。 推开病房门的那一刻,手里的保温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滚烫的鱼汤溅出来,烫了他的裤脚,他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空的。 床是空的,床头柜上那些熟悉的药瓶子,暖水瓶,毛巾,全都不见了。 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 “护士!护士!”他冲到护士站,一把抓住一个小护士的胳膊,“十五床的病人呢?她去哪了?” “十五床?”小护士被他吓了一跳,翻了翻记录本,“哦,下午办了出院手续,转院了。” “转院?转去哪了?!”孙建军的眼珠子瞬间就红了。 “不清楚,是部队来车接走的,手续齐全,我们也不好多问。” 部队? 孙建军踉踉跄跄地跑回空无一人的病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两手死死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完了。 他们还是动手了。 不是红星厂,就是那帮德国人!他们为了逼自己,把她给带走了! 就在他快要被这股窒息感吞没的时候,门口一个声音把他拽了回来。 “孙师傅。” 孙建军猛地抬头。 是陈默。 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服。 “是你!” 孙建军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揪住陈默的衣领。 “你们把她弄到哪儿去了?!我告诉你们,你们要是敢动她一根汗毛,我跟你们拼命!” 陈默没躲,任由那股冲劲把自己撞在门框上,后背生疼。 他甚至没去管被揪得死紧的衣领。 “她去了市第一军区医院。全国最好的肾病专家,一个小时前,刚给她做完会诊。” 孙建军的咆哮,戛然而止。 他抓着陈默衣领的手,在微微发抖。 “你……你说什么?” “我说,嫂子现在在一个更安全,也更能治好她病的地方。” 陈默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病历纸,塞进孙建军颤抖的手里。 “这不是绑架,是嫂子自己同意的。” “她说,不想看你为了她,去给洋人低头哈腰,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 “她还说,想看你挺直腰杆,用你的本事,堂堂正正地站着。” 孙建军低头,看着那张纸。 上面是妻子熟悉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建军,我去治病了,别担心。听陈厂长的,去做你该做的事。我等你。” 孙建军再也绷不住了。 这个在淬火炉边上熬了半辈子的硬汉,这个在绝望中挣扎了几个月的男人,就这么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把脸埋进双臂,号啕大哭。 陈默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等他哭够了。 许久,哭声渐歇。 孙建军扶着墙,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陈默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厂长,从今往后,我孙建军这条命,就是你的,是烽火厂的!” 陈默扶住了他。 “命是你自己的,也是嫂子的。” 他拍了拍孙建军的肩膀,把他拉到门外。 一辆吉普车安静地等在路边。 “上车吧,我带你去见嫂子。” 车厢里,陈默递给他一支烟。 孙建军猛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 “孙师傅。”陈默吐出一口烟,烟雾在昏暗的车厢里缭绕。 “那咱们就说说正事。” “您说!”孙建军坐直了身体。 “东方器械厂那座庙,除了你这尊大佛,还有没有别的真神仙?” 冤家路窄观光团 “小默!小默!大好事!” 王洪林的声音像颗炮弹,炸穿了车间里“轰隆隆”的机器噪音,他手里高高举着一份红头文件,人还没到跟前,那股子喜气就先扑了过来。 陈默正跟一个老师傅低头研究旧镗床的精度补偿,被他这一嗓子喊得抬起头。 “瞧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省里!省里组织的优秀企业参观学习!”王洪林把文件往油腻腻的操作台上一拍,“点名让咱们市工业系统派代表!” 陈默擦了擦手,拿起文件。 措辞官僚,意思倒是清楚,组织去省里几个明星工厂开开眼。 “咱们厂,分到了一个名额!”王洪林的声音都在抖。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红星厂这种在市里都排不上号的,啥时候有过这种待遇。 “王叔,你去正好,出去跟别的厂领导多交流交流。”陈默把文件递回去。 “我不去!” 王洪林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厂里这一摊子事,我哪儿走得开。再说了,我一个管后勤的,去了看那些先进设备,跟看天书有啥区别。” 他一把按住陈默的肩膀。 “你,必须你去!” “你是咱们厂的技术核心,你去,才能真学到东西!看看人家怎么干的,跟咱们差距在哪!” 陈默没吭声,去看看也好。 “还有一个事。”王洪林搓了搓手,脸上有点不好意思,“文件上说,为了促进产学研结合,鼓励多带一名技术顾问或者高校合作人员。” 陈默脑子里一下就冒出个影子来。 下午,厂里那间临时的图书资料室里。 陆晴鸢正埋头在一堆外文资料里,铅笔在笔记本上“沙沙”地响,侧脸的轮廓在夕阳里特别安静。 “晴鸢。” 她抬起头,看到是陈默,嘴角弯了弯。 “忙完了?” “嗯。”陈默在她对面坐下,直接把省里组织参观的事说了。 “……王叔的意思,是想让你也跟着去。” 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干巴巴的,又补了一句。 “这次去的都是省里的重点厂,你理论好,外语也好,跟着去,能帮着记些关键数据,对咱们跟王教授的合作项目也有好处。” 陆晴鸢就那么静静地听着,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 看得陈默心里有点发毛。 “好啊。” 她忽然笑了,点点头,很轻快。 “正好我手头的课题也需要一些实际案例,就当去实地调研了。” 她答应得这么干脆,反倒让准备了一肚子说辞的陈默,一时没了下文。 三天后,市府大楼门口。 一辆半旧的大巴车旁,聚了二三十号人,都是市里各大厂的厂长、总工,一个个不是中山装就是笔挺的蓝色工装,吐沫横飞地聊着自家厂里的单子和技术。 陈默和陆晴鸢的出现,在人群里有点扎眼。 一个太年轻,另一个,是个漂亮的女学生。 不少人把他们从头到脚地打量。 陈默倒无所谓,陆晴鸢被看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往陈默身边靠了靠。 “都到齐了,上车吧!”市工业局带队的领导招呼了一声。 两人选了中间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子刚发动,又停了。 车门打开,工业局领导亲自下车,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身材高大,一身昂贵的西装,正是汉斯。 跟在他身后的,是二钢厂的陈卫东。 陈默眉头动了一下。 汉斯一上车,那股子傲慢劲儿就铺满了整个车厢,他像个检阅士兵的将军,扫视着车里的人。 当他看到陈默时,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更让他意外的,是陈默身边那个清丽脱俗的陆晴鸢。 汉斯走到陈默的座位旁,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那口半生不熟的中文开口。 “陈先生,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是挺巧。”陈默抬起头,没什么表情。 车厢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气氛有点怪。 “听说红星厂最近……恢复生产了?”汉斯故意拉长了音调,“真是不容易,我还以为,像你们那样落后的工厂,应该被市场淘汰掉才对。” 话里带的刺,傻子都听得出来。 陈默还没开口,旁边的陈卫东就抢着帮腔。 “汉斯先生说的是,有些厂子,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这次省里组织参观,就是要让这些井底之蛙好好看看,世界已经变成什么样了!” 陈默笑了。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个子比汉斯矮了半头,气势上却没输半分。 “市场淘不淘汰,汉斯先生说了不算。” 他转向陈卫东,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陈厂长,你说对吧?哦,我忘了,你们二钢厂现在,好像也是汉斯先生说了算。”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两个脸色铁青的家伙,拉着陆晴鸢,径直往大巴车的最后一排走去。 汉斯站在原地,看着陈默的背影,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鸷。 他转头,用德语对身边的助理低声说了一句。 “去查查,红星厂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他身边那个女孩。” 大巴车缓缓驶出兴城,陆晴鸢坐在最后一排,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心里那点不自在早就被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兴奋。 她转头看身旁的陈默,他正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你一点都不生气?”她忍不住问。 “为什么要生气?”陈默眼都没睁,“狗冲你叫,难道你还要叫回去?” 陆晴鸢被他这个比喻逗笑了。 车子一路颠簸,就在陈默快要睡着的时候,前排的汉斯忽然高声笑了起来,他用德语跟同伴说话,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半个车厢的人听见。 “知道吗,克劳斯,这次参观的名单里,还有一家生产农具的厂。我真好奇,一群修理拖拉机的,能看懂什么叫现代化生产线吗?” 陆晴鸢疑惑地看向陈默。 陈默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着前排汉斯的后脑勺。 “他们说什么了?” “他说,修理拖拉机的,看不懂现代化生产线。” 借着买书逛省城 陆晴鸢把那句德语轻声翻了出来。 车厢里其他厂的头头脑脑们,一个个都扭头看窗外,看脚底,就是不看前头。 陈默却没什么动静,过了一会,才懒洋洋地睁开眼。 他没看汉斯,也没理陈卫东,侧过头,对着陆晴鸢,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 “他说得对。” 陆晴鸢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来,就不是为了学怎么修拖拉机的。” 陈默说完,重新闭上眼,靠回椅背,颠簸的车厢里,他又睡着了似的。 陆晴鸢看着他,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都没他这个人来得让人捉摸不透。 大巴车晃晃悠悠,到省城时天都擦黑了。 住处是省府第二招待所,一栋老旧的苏式小楼。 工业局的领导在大堂里扯着嗓子喊,分发房间钥匙。 “三零一。”陈默晃了晃手里的铜制钥匙牌。 “我……我三一二。”陆晴鸢捏着自己的钥匙牌,声音很小。 走廊真长,脚下的红地毯把脚步声全吞了,只有壁灯拖着两个忽长忽短的影子。 到了三零一门口,陈默停下。 “早点休息,明天自由活动。” “嗯,你也是。” 陆晴鸢点点头,抱着自己的小包,继续往走廊尽头走。 陈默听着那细微的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这才转身,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第二天,参观果排在后天,一整天空着。 招待所餐厅里,汉斯和陈卫东那桌早没了人影,听说被省外贸厅的人接走了。 陈默安静地喝完碗里最后一口粥,放下筷子,陆晴鸢也刚好吃完,正准备起身。 他站起来,几步走了过去。 “晴鸢。” 她回头,清晨的阳光从餐厅的大窗户照进来,晃得人有点睁不开眼。 “我打算去趟省城的新华书店,找点资料。”陈默的声音很自然,“一起?” 陆晴鸢迟疑了一下,比起去百货大楼,书店对她显然更有吸引力。 “好啊。” 两人出了招待所,沿着省城宽阔的马路慢慢走。 八十年代的省会城市,比兴城要繁华得多,路上偶尔能看到几辆“伏尔加”和“上海牌”小轿车。 路过一个街角,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大爷正吆喝着。 陈默停下脚步。 “吃吗?” 没等她回答,陈默已经掏出两毛钱。 “两根。” 老大爷麻利地抽出两串红彤彤、亮晶晶的山楂。 他自己拿了一串,把另一串递给陆晴鸢。 “我……” 陆晴鸢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接了过来。 她咬了一小口,酸得眉毛都皱了一下,随即又被那股甜味儿给抚平了。 “你不吃?”她看陈默就那么拿着,不出声。 “看你吃就行。” 陆晴鸢没接这茬,扭头快走了两步,假装研究路边商店的橱窗。 省城的新华书店足有三层楼高,一进去,那股子油墨混着旧纸张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人潮一下就把两人挤散了,陈默回手一捞,抓住了陆晴鸢的手腕,把她扯了回来。 “跟紧点。” 他说完就松了手,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陆晴鸢的手腕上还留着点温度,她不自觉地搓了搓。 “我去二楼找点机械类的书,你呢?” “我……我去三楼看看,有没有外文期刊。” 两人分头行动,约好一个小时后在楼梯口见。 陈默在二楼的技术书籍区,还真找到了不少关于先进齿轮设计和特种钢冶炼的书,甚至有一本内部发行的,关于德国滚珠轴承生产工艺的翻译稿。 一个小时后,他抱着三四本书下楼,陆晴鸢已经等在了那里,她手里也拿着一本薄薄的杂志。 “找到了?” “嗯,”陆晴鸢扬了扬手里的杂志,“最新一期的《国外科技动态》,里面有篇文章,讲的是化学镀膜的新进展。” 两人找了个角落,就这么站着,头碰头地翻看起对方手里的“战利品”。 陈默翻着那本德文翻译稿,遇到几个生僻的术语,便指给陆晴鸢看。 陆晴鸢凑过去,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肩膀,她压低声音,用标准的德语读出那个词,再轻声解释它的意思。 周围嘈杂的人声,书店里来来往往的读者,都退得很远。 空气里,只剩下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 一个抱着一摞书的中学生冒冒失失地挤过去,撞了陈默一下,才把两人惊醒。 两人都有些不自然地拉开了点距离。 从书店出来,天色已经不早了。 “找个地方吃饭吧。” 他们在附近找了家看着干净的“北方饺子馆”,一人要了一盘三鲜馅的饺子。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驱散了两人之间那点微妙。 “你以前……不是在工厂吧?”吃饭的时候,陆晴鸢忽然问了一句。 “为什么这么问?” “感觉。”陆晴鸢想了想,“你懂的东西,太杂了,不像是一个车间里能学到的。而且,你身上没有那种老师傅们常年留下来的气质。” 陈默笑了笑。 “可能是我待过的地方,机器比较大吧。” 他含糊地带过。 “你呢,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陆晴鸢用筷子尖戳着盘子里的饺子,“王教授想让我留校,我……我还想再看看。” 她抬起头。 “陈默,等红星厂……等烽火厂真的办起来了,一切都走上正轨了,你……会去做什么?” 陈默夹饺子的动作停在了半空。 吃完饭,天已经擦黑。 两人沿着亮起路灯的街道,慢慢往招待所走。 谁也没再说话,但那份沉默,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压抑。 到了招待所三楼的走廊,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又重新笼罩过来。 “那我……回去了。” 陆晴鸢走到自己房门口,停下,低着头说。 “好,晚安。” 陈默站在几步之外。 她拿出钥匙,正要开门。 “晴鸢。” 陈默忽然叫了她一声。 她猛地回过头,手还搭在门把手上,不解地看着他。 陈默走了过去,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一步之内。 他从自己装着书的布袋里,拿出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小方块,塞到她手里。 “今天在书店看到的,对你练习翻译,应该有点用。” 说完,不等陆晴鸢有任何反应,他便转过身,径直走向走廊另一头自己的房间,再没回头。 陆晴鸢一个人站在门口,手里捏着那个还带着他体温的纸包,心跳得厉害。 她有些手忙脚乱地用钥匙开门,闪身进去,后背一下就抵住了冰凉的门板。 她低头,慢慢撕开牛皮纸。 是一本薄薄的,装帧很精致的诗集。 《叶甫盖尼·奥涅金》。 普希金的俄文原版。 她翻开书的扉页。 在那一页空白上,用钢笔写着两个字,笔锋瘦硬。 陆晴鸢。 我跟他赌个厂 招待所餐厅的包子是肉馅的,粥是滚烫的。 陈默和陆晴鸢到的时候,正好看到汉斯和陈卫东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坐进一辆挂着特殊牌照的黑色轿车,扬长而去。 “省里的大人物单独接待。”陈默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声音没什么起伏。 陆晴鸢把那个装着书的布袋小心翼翼地放在身旁的椅子上,低头用勺子一圈一圈搅着碗里的白粥,就是不喝。 “那本诗集……”她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路上解闷。”陈默夹了个包子,话说得云淡风轻。 一顿早饭,吃得格外安静。 上午九点,大巴车准时停在省第一器械厂门口。 这厂子跟兴城那些厂完全是两个概念,光是大门就有四车道宽,一排排高耸的厂房望不到头,巨大的烟囱冒着白烟,空气里都是一股钢铁和机油混合的,叫人兴奋的味道。 接待的厂长和总工程师红光满面,领着一群人直奔核心车间。 “各位领导,各位同行,这边请!” 众人走进一间堪比足球场大小的恒温车间,正中央,一块巨大的红布罩着一个庞然大物。 “同志们,这就是我们厂,也是我们省,花了三年时间,联合了十几家单位,攻关下来的宝贝疙瘩!”总工程师一脸骄傲,抓住红布一角,用力向下一扯。 红布滑落。 一台崭新的,通体涂着军绿色油漆,造型充满力量感的大家伙,出现在众人面前。 复杂的刀塔,厚重的铸铁底座,还有一旁连接着无数线路的巨大控制柜,无一不彰显着它的不凡。 “国产第一代数控机床,‘X53K1三坐标数控铣床’!” 车间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 八十年代,这东西在国内,跟神话也差不了多少。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呵。” 是汉斯。 他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正背着手,像个逛自家后花园的农场主,绕着那台“X53K1”转圈。 他走到机床前,伸出戴着名贵手表的手,在厚重的导轨上敲了敲,摇了摇头。 他又踱到控制柜前,拉开柜门看了一眼里面密密麻麻的电路板,脸上的不屑更浓了。 “这就是你们引以为傲的成果?”他转过身,看着那位总工程师,用那口蹩脚的中文,一字一顿地开口。 “导轨用的是普通铸铁,热处理工艺也粗糙得很,用不了一千个小时就会出现精度损耗。” “滚珠丝杠的研磨痕迹还肉眼可见,这种精度,也好意思叫‘数控’?” “还有这个控制系统,”他指着那个大铁柜子,“反应速度至少比我们西玛十年前的产品,慢了零点五秒。这根本不是机床,这是一堆笨重的、随时可能出故障的废铁。”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车间里,每个字都像一记耳光,扇在所有中国工程师的脸上。 那位总工程师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胡说!我们的机床经过了严格测试,各项指标都达到了设计要求!” “设计要求?”汉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们的设计要求,恐怕还停留在二战水平吧?” 陈卫东赶紧凑上去,一脸谄媚。 “汉斯先生是这方面的顶级专家,他看问题,肯定是一针见血!总工,您就别犟了,咱们得虚心学习嘛!” 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憋着一股火,却发不出来。 陆晴鸢气得捏紧了拳头,她扭头去看陈默,发现他正低着头,像是在研究地上的油渍,根本没看那台机床。 就在汉斯准备结束他这场“个人秀”的时候,陈默忽然动了。 他慢悠悠地走了过去,站到那台“X53K1”旁边。 “汉斯先生。”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你说得对,但只对了一半。”陈默开口了,声音很平。 汉斯眉头一挑。 “这台机床的导轨,确实用的是普通高碳钢,而不是你们西玛惯用的铬钼合金钢。”陈默伸手,在那冰凉的导轨上抚过。 “但它的热处理,用的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琢磨出来的‘分段淬火法’,硬度不比你的铬钼钢差多少。至于你说的精度损耗,那是因为我们的润滑油品级不够,如果换上西玛专用的七号润滑脂,我相信它的寿命能延长三倍。” “还有这个滚珠丝杠,”陈默蹲下身,指着那根核心传动轴,“你只看到了研磨痕迹,却没看到它上面每一段的螺距,都有零点零一毫米的微小补偿。这是为了抵消高速运转时的热胀冷缩,是你们西玛的教科书里,没有教过的东西。” 汉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陈默站起身,走到那个被他说成是“废铁”的控制柜前。 “至于这个控制系统,它的反应速度确实慢。但我想请教一下汉斯先生,你们西玛卖到中国的T-200型数控机床,它的伺服电机在处理连续小角度转向指令时,出现的零点零二秒的信号延迟和误差累积问题,在最新的批次里,解决了吗?” 车间里落针可闻。 汉斯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这个问题,是西玛内部实验室上个月才提交的报告里指出的核心缺陷,除了少数几个高层,根本不可能有外人知道。 这个穿着破工装的年轻人,到底是谁?! “你……你这是道听途说!”汉斯恼羞成怒,声音都变了调。 “你连一台像样的机床都造不出来,有什么资格评价我们西玛的产品!你这叫纸上谈兵!” 陈卫东也反应过来,赶紧帮腔:“就是!一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小技术员,也敢在汉斯先生面前班门弄斧!真是可笑!” 陈默笑了。 “好啊。” 他看着气急败坏的汉斯。 “既然汉斯先生觉得我是纸上谈兵,那咱们就别动嘴了,动动手,如何?” “我们来赌一把。” 这两个字一出来,整个车间所有人的心脏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就赌这台数控机床。”陈默的手,轻轻拍在“X53K1”机身上。 “半年。给我半年时间。” “我,陈默,用我们红星厂的技术,造一台我们自己的数控机床。” 他抬起头,直视着汉斯。 “精度,就比你刚才说的,西玛十年前的产品,再高上那么一点点。” “赌注是什么?”汉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觉得这简直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赌注很简单。”陈默的脸上,笑容消失了。 “我输了,我陈默这辈子,再也不碰机械。从此退出这个行业。” “你输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们西玛集团的机床业务,请滚出国内。” 一宿高谈结盟友 回去的大巴车里,安静得能听见人喘气。 车轮压过路面接缝的颠簸,一下,又一下,让人心慌。 市工业局的领导清了清嗓子,又把话咽了回去,转头去看窗外。 陈卫东坐在汉斯身边,腰板挺得笔直,像是随时准备起立发言,可汉斯那张脸,跟车窗外阴沉沉的天一个颜色,他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陆晴鸢的手心攥出了汗。 她一会儿看看陈默,一会儿又忍不住往前排瞥,心里头乱成了一锅粥。 “怕了?” 身边传来一句低语,陈默没睁眼。 “我……才不怕。”陆晴鸢的声音没什么底气。 “坐稳了就行。” 说完,便再没动静。 车晃晃悠悠地回到招待所,人下了车,也都默不作声地散了。 陈默和陆晴鸢刚走到大堂,身后传来一个有些迟疑的脚步声。 “陈默同志。” 是省第一器械厂那位姓张的总工程师,头发花白,但精神头很足。 他快走几步,和陈默并排,声音压得很低。 “今天,谢谢你。” 这三个字,分量很重。 “张总工客气,我就是说了几句实话。” “不,那不是实话。”张总工摇了摇头,那双属于技术人的眼睛里,全是压不住的激动,“你说的‘分段淬火’和‘螺距补偿’,我们也在摸索,总觉得隔着一层窗户纸,你今天算是给我们捅破了。” 他顿了顿,发出邀请。 “晚上有空吗?我跟厂里几个老伙计,想跟你……再聊聊。” “求之不得。” 晚上九点,招待所三楼,陈默的房间里挤了五六个人。 除了张总工,还有第一器械厂几个核心车间的主任和技术员。 屋里没酒没菜,只有一壶招待所的白开水和呛人的烟味儿。 一个戴厚底眼镜的技术员摊开笔记本,上面画满了草图。 “小陈同志,你说的那个‘分段淬火’,是控制不同部位的冷却速度,获得不同的金相组织,对吧?” “问题不在冷,在热。” 陈默接过他手里的铅笔,在图纸空白处画了起来。 “高频淬火之后,马上分段、分温区感应回火,既保持了导轨表面的硬度,又释放了内应力,它就不变形了。” 他三言两语,就把第一器械厂卡了半年的瓶颈给点透了。 张总工一拍大腿,两眼放光。 “原来是这样!我们就想着怎么控制‘冷’,没想到关键在‘热’!” “还有那个滚珠丝杠的补偿,”另一个车间主任凑过来,“这个我们是真没想过,机床热胀冷缩,全靠老师傅凭经验手动修正,你怎么做到提前预设的?” “算出来。”陈默也不藏私,“把机床在不同负载、不同转速下跑,用百分表和传感器记下温升和形变数据,建一个数学模型。再把模型反向编译成补偿程序,固化到系统里。” 这一晚,这间小屋子,成了省城技术含量最高的研讨会。 从材料学到热处理,从机械加工到数控编程,陈默就像个倒不空的宝库。 他毫无保留。 这些人眼里没有私利,没有算计,只有一股子要造出中国人自己的好机床的渴望。 这股劲儿,跟红星厂那帮老师傅一模一样。 一聊,就忘了时间。 等到窗外天色发白,招待所院子里的鸡都叫了,张总工才猛地反应过来。 “哎呀!小陈同志,你看我们,一聊就没个完,你明天还要参观,耽误你休息了!” “没事,跟各位前辈聊技术,比睡觉提神。” 陈默笑着摆手,一夜未睡,反倒精神亢奋。 可送走张总工一行人,那股倦意才排山倒海地涌上来。 他靠在椅子上,刚想眯一会儿,走廊里就响起了领队催集合的声音。 省钢厂的参观,要开始了。 大巴车上,陈默一坐下,眼皮就跟人打架。 昨晚脑子转得太快,后劲儿全上来了。 他把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在一阵阵颠簸中,意识越来越沉。 坐在前排的汉斯,透过后视镜,看着陈默那副萎靡的样子,跟身边的陈卫东用德语低语了几句。 陈卫东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个心领神会的笑。 省钢厂的规模比第一器械厂还要大,高炉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空气里都是硫磺和铁水的味道。 众人跟着钢厂负责人,在迷宫一样的厂区里穿行。 陈默强打着精神,可实在顶不住,听着那单调的讲解,头一点一点地,好几次差点睡过去。 参观一个特种钢精炼车间时,大家都被那从炉口倾泻的钢水吸引了。 车间里又热又吵。 陈默靠在一根立柱旁,趁人不注意,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钢厂工服的人影,不经意地从他身边挤过。 那人手里攥了把从地上捻起的金属钢屑,经过陈默身边的一瞬间,手腕一翻,那把钢屑就滑进了陈默敞开的工装上衣口袋。 整个过程,快得像个错觉。 陈默只是觉得有人碰了他一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看到晃动的人群。 参观结束,一行人往厂区大门走。 为了防技术外泄,省钢厂最近刚引进了最新的安检门。 所有人都得排队通过。 前面的人一个个顺利走过,轮到陈默时,刺耳的警报声骤然响起,红灯爆闪。 两个高大的保卫科干事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拦住了他。 “同志,请留步。” 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聚在陈默身上。 他自己也懵了,低头看了看自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怎么回事?”工业局的领导皱着眉走过来。 “领导,他身上有违禁金属物品。”一个保卫干事严肃地回答。 汉斯慢悠悠地踱了过来,绕着陈默转了一圈,脸上挂着夸张的惊讶,最后停在他面前。 他伸出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探进陈默的上衣口袋,再拿出来时,指尖捏着几点闪亮的钢屑。 “哦?这是什么?” 汉斯将钢屑举到陈默眼前,故作惊讶地吹了口气。 “陈先生,看来你对炼钢技术,真是‘好奇’得很呐。” 他笑了起来,那口蹩脚的中文,此刻却充满了恶毒的嘲讽。 “只不过,用这种顺手牵羊的方式来‘学习’,是不是太难看了点?” 一巴掌扇懵德国佬 刚才还热火朝天的参观队伍,一下子安静得可怕。 “原来是小偷啊!” “我就说嘛,一个破农机厂的技术员,哪懂什么数控机床,感情是来偷技术的!” “脸都不要了,这下丢人丢到省里来了!” 人群里,那些昨天还对陈默敬而远之的厂长、总工们,此刻像是找到了宣泄口,鄙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毫不掩饰地向他射来。 陈卫东挺直了腰板,走上前一步,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比钢厂的保卫干事还像执法者。 “陈默,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这不光是你个人的问题,这是给我们兴城工业系统抹黑!” 他转向工业局领导,一脸沉痛,“领导,我建议,立刻取消红星厂的参观资格,把他送回兴城,严肃处理!” “不是的!他没有!” 陆晴鸢急了,小脸涨得通红,她想冲上去,却被陈默一把拉住。 陈默拦在她身前,那只抓着她胳膊的手很稳,一点抖动都没有。 他扫了一眼周围那些幸灾乐祸的,或是鄙夷冷漠的脸,最后把视线落回到汉斯身上。 他一夜没睡,头脑昏沉,但这一刻,反倒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汉斯先生,”陈默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发毛,“你这手栽赃嫁祸,玩的倒是比你们的机床技术,熟练多了。” 就在这时,钢厂那位负责接待的刘厂长听到动静,匆匆忙忙地从车间里赶了出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警报怎么响了?” 陈卫东一见正主来了,立马迎上去,指着陈默,抢先告状。 “刘厂长,你来得正好!我们这个参观团里,出了个手脚不干净的!偷你们厂的特种钢样本,被安检门当场抓获!” 刘厂长一愣,顺着陈卫东指的方向看过去,当他看清被两个保卫干事围在中间的陈默时,脸上那股子疑惑和恼怒,瞬间凝固了。 他呆呆地看了几秒,好像在确认什么,然后推开挡在前面的陈卫东,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陈默面前。 所有人都以为,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汉斯甚至抱起了胳膊,准备欣赏一场好戏。 然而,刘厂长接下来的举动,让整个大门口,所有人的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他没有发火,更没有质问。 他伸出双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陈默的手,那股子力道,像是生怕人跑了。 “你……你就是红星厂的陈默同志吧?!”刘厂长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激动。 陈默也有些意外,他点了点头。 “是我。” “哎呀!可算见到你真人了!”刘厂长像是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那张被炉火烤得黝黑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那群已经完全傻掉的参观团成员,大声宣布。 “各位,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帮我们省钢厂解决了大问题的技术大拿,陈默同志!” 这一下,不光是汉斯和陈卫东,连市工业局的领导都懵了。 刘厂长完全没理会众人那见了鬼似的表情,他拉着陈默的手,就是不松开。 “陈默同志,你可能不知道!就你之前在二钢厂搞出来的那个炼钢新工艺,市里当成宝贝,给我们送了一份技术报告!” “我们几个老伙计,对着那份报告研究了半个多月,光是按你的法子调整了一下吹氧角度和时间,我们的优等钢产出率,就提高了足足五个百分点!” “五个百分点啊!同志们!”刘厂长激动地挥舞着另一只手臂,“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厂一个月,就能多给国家创造几十万的利润!” “就为这事,我前两天还跟市里打报告,想请你来我们厂做技术指导,没想到,你今天自己就来了!这真是……真是财神爷上门啊!” 刚才还在叽叽喳喳嘲讽陈默的那些厂长们,一个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汉斯脸上的看戏神情瞬间凝固,转为铁青,最后被怒火烧成了暗沉的颜色。 他终于明白,自己精心设计的圈套,怎么就变成了一场给陈默搭台唱戏的表彰大会。 刘厂长这时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看了一眼那两个还拦着陈默的保卫干事,眼睛一瞪。 “你们俩傻站着干什么?!” “偷东西?陈默同志把价值几百万的技术,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送给了国家,他会偷你地上那几粒破钢渣?!” “赶紧给陈默同志道歉!” 那两个保卫干事吓得一个哆嗦,连忙对着陈默又是鞠躬又是敬礼。 “陈默同志,对不起!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 刘厂长这才转向汉斯,脸上那股子热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淡。 “汉斯先生是吧?感谢你帮我们‘抓’到了我们厂的大功臣。不过,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下次,还请您多关心关心你们西玛机床的质量问题,别总盯着我们厂的地板看。” 这番话,不带一个脏字,却比直接骂人还狠。 汉斯的脸涨成了绛紫色,他狠狠地瞪了陈默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身拨开人群,狼狈地快步离去。 陈卫东见势不妙,也灰溜溜地缩到了队伍最后面,不敢再露头。 一场危机,就这么变成了陈默的个人表彰会。 刘厂长拉着陈默,非要立马在厂里最好的招待食堂摆上一桌,庆祝“技术大神”莅临指导。 “刘厂长,太客气了,后面还有参观安排。”陈默笑着挣开他的手,“那份工艺报告,还有些地方写得不详细,主要是关于后期脱硫和除磷的,如果你们用的是平炉,可以试试在出钢前十五分钟,分两次加入精炼渣,效果会更好。” 刘厂长一听,眼睛更亮了,掏出个小本本就往上记,那模样,比小学生听课还认真。 临走时,队伍里忽然安静。 之前还斜眼看人的几位厂长,再看向陈默时,眼神都有些躲闪,有个想凑上来递烟,手伸到一半又尴尬地缩了回去。 大巴车缓缓启动,刘厂长还在车下用力地挥着手。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追着车跑了两步,对着车窗里的陈默大喊。 “陈默同志!你跟德国佬打的那个赌,我听说了!” “你放心!你要造机床,缺什么钢材,跟老哥说一声!” “我们省钢厂,砸锅卖铁,也给你炼出来!” 女厂长抛来橄榄枝 回程的大巴车上,气氛闷得能拧出水。 那些之前对陈默爱答不理的厂长总工们,这会儿一个个都坐不住了,屁股在椅子上挪来挪去,眼神飘忽,就是不敢往后排看。 有个厂长从兜里摸出烟,想过去搭句话,恰好对上陈默投来的目光,伸出去的手在半道上就僵住了,又讪讪地收了回去。 之前阴阳怪气最起劲的那个胖厂长,更是恨不得把脑袋缩进领子里,生怕陈默一个眼神扫过来。 陆晴鸢挨着陈默,紧绷了一路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她悄悄瞥了一眼陈默沉静的侧脸,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了翘。 她悄悄打量身边的男人,他靠着车窗,闭着眼,像是又睡着了。仿佛刚才在省钢厂门口那场交锋,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可他越是这般云淡风轻,就越让人觉得心里踏实。 接下来的两天,参观行程照旧。 但里头的味道全变了。 每到一个厂子,工业局的领导都会把陈默往前让,热情地逢人便介绍:“这位是兴城红星厂的陈默同志,解决省钢厂技术难题的大功臣!” 那些厂的负责人一听,态度立刻不一样了。 过去是车间主任应付着领一圈,现在是总工程师亲自陪着,问的问题也从“你们厂是干啥的”,变成了“陈默同志,您看我们这个工艺,还有没有改进空间”。 陈默也不藏私,能点拨的,三言两语就说到了点子上。 话都是大白话,可总能捅破那层窗户纸,让那些埋头干了一辈子的老师傅们听得两眼放光。 陆晴鸢就跟在他身后,拿着笔记本飞快地记着。 参观结束的下午,众人准备回兴城。 大巴车刚要发动,一个人影匆匆跑来,拦在了车头前。 “请等一下!” 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一身得体的灰色套裙,齐耳短发,看着就精明干练。 她径直上了车,目光在车里一扫,最后落在陈默身上。 “是陈默同志吧?你好,我是省第一器械厂的副厂长,江雪。” 她伸出手,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里的欣赏却毫不掩饰。 陈默起身,同她握了握手:“江厂长有事?” “想跟你单独谈谈,方便吗?”江雪看了一眼陈默旁边的陆晴鸢,又扫了眼车里竖起耳朵的众人。 陈默没动,坐回了原位。 “就在这儿说吧,车上都是同行,没什么机密。” 江雪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透着一股爽利。 “也好。”她直接从公文包里拿出份文件,“我代表第一器械厂,也代表张总工他们,正式邀请你,调入我们厂。” 这话一出,满车的人连呼吸都停了。 省第一器械厂! 全省的龙头老大,现在副厂长竟亲自上门挖人! “我们可以为你成立独立的攻关小组,你当组长,人、设备、钱,都归你调配。” “级别待遇,一切从优,只要你点头。” 陆晴鸢捏着书袋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陈默听完,只是笑了笑。 “江厂长,谢谢您的看重。但我在红星厂待惯了,那地方是穷是破,可有我的家,有我的叔伯兄弟。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江雪似乎早有预料,她往前一步,声音也硬了几分。 “陈默同志,你的本事,不该被一个小厂子的人情耽误。你跟西玛的赌约,我们也听说了,留在红星厂,你拿什么去赢?再用猪膀胱修机床吗?” 话不好听,却是实话。 “我还是那句话,”陈默的语气依旧平静,“谢谢你的好意。” 江雪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确认他不是在故作姿态。 她深吸一口气,似是下了决心。 “好,既然你不愿意来,我们换个方式。” 她从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递了过去。 “这是我们草拟的合作协议。你那个半年之约,不光是你陈默一个人的事,是我们所有中国机械人的事。我们第一器械厂,愿意作为红星厂的后盾,共同应战!” “攻关期间,我们厂的设备、实验室、技术资料,全部向你开放。你要人,我们出人;你要加工,我们给你开绿灯!” “我们只有一个要求,”江雪看着陈默,“赢!让那个德国佬,把他说过的话,连本带利地吞回去!” 陈默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协议,他没想到,那晚的一席长谈,换来了这样的结果。 这不是挖角,这是结盟! “我代表红星厂,谢谢你们。”陈默郑重地在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江雪办完事,冲陈默点点头,转身就下了车,像来时一样干脆利落。 大巴车终于驶离省城。 车厢里的气氛,比来时更怪了。 之前是鄙夷,现在是敬畏,还夹杂着压不住的嫉妒。 所有人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偷偷打量着后排那个年轻人。 陆晴鸢却一直扭头看着窗外,一句话不说。 省城的街景飞速倒退,她的侧脸在光影里明明灭灭,嘴角绷得紧紧的。 陈默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 “没什么。”她的声音有点闷。 车里又静了下来。过了许久,陈默忽然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 “还在想刚才的事?” 一股热流冲上脸颊,陆晴鸢扭过头时,视线都有些发花,她定了定神,声音里微颤:“你胡说什么!” 陈默看着她这副样子,嘴角微微翘了翘。 “放心吧,”他往后一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声音不大,却足够她听清,“我这人恋旧,红星厂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完,没工夫去接别人的新摊子。” 陆晴鸢愣住了,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再说了,”陈默看着前方,像是自言自语,“新厂的事千头万绪,还指望咱们红星厂那位姓陆的技术顾问,回去帮我拿主意呢。” 车子驶入兴城,熟悉的厂房和烟囱出现在视野里。 大巴在市府门口停稳,众人陆续下车。 陈默刚拎着包下来,就看到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笔挺的身影。 那人看到他,快步迎了上来。 是孙建军。 他换了身干净的工装,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此刻全是燃烧的火。 “陈厂长!”他走到陈默面前,站得笔直,声音洪亮。 “孙建军,前来报到!” 红星厂换了天 孙建军那声“前来报到”,中气十足,把刚下车的几个厂长都给喊愣了。 陈默把手里的布袋子随手抛给他。 “去找陆师傅,安排个住的地方。明天去热处理车间转转,缺什么,拉个单子。” “是!”孙建军一把接住布袋,二话没说,扭头就走。 王洪林的办公室里,还是那股子劣质茶叶混着烟屁股的味儿。 他听陈默讲完省城的事,特别是跟第一器械厂搭上线,端着搪瓷缸子,半天没喝一口水。 他没吱声,走到窗户边,看着楼底下车间里重新热闹起来的景象。 厂子活了。 机器在响,烟囱在冒烟,工人的脸上也见了笑。 可王洪林心里头,反倒越来越空。 从前是愁厂子怎么活,现在,是愁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领着这个活过来的厂子往前跑。 这一趟省城,他看明白了。 人家厂里玩儿的那些新花样,他连听都没听过。 他能做的,就是守好这个家,不让它再饿着肚子。 可陈默要做的,是领着这个家,去跟外头的狼掰手腕。 “小默啊。” 王洪林转过身,那张脸上,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松快。 “这个厂长,我干不动了。” 他拉开那张老掉牙的办公桌抽屉,从最里头,掏出一个用红布裹着的方疙瘩。 一层层打开,是一枚黄澄澄的铜印。 “红星机械厂”,五个字,边角都磨圆了。 “以前,我寻思着,能保住大家伙的饭碗,就算对得起死掉的老厂长了。” “现在我琢磨过来了,光有饭碗不行。人家都上桌吃肉了,咱不能老在锅边闻味儿。” 他把那枚铜印,推到陈默面前的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这个家,你来当。” “我老了,冲不动了。给你看看仓库,管管食堂,让你在前头打仗的时候,家里头,不冒烟。” 陈默看着那枚铜印,没伸手。 “王叔,这厂子离了你,就散了。” “屁话!”王洪林一瞪眼,“是离了你不行!我能做的,就是把这把椅子,腾出来!” 他把铜印又往前推了推,声音都软了。 “小默,别让叔难做。” 陈默半晌没说话,最后伸出手,握住了那枚还带着王洪林手心温度的铜印。 “王叔,你放心。” 就这四个字。 王洪林笑了,像是把压了十几年的担子给卸了下来。 “下午,开全厂大会!” 下午三点,红星厂积了灰的大礼堂里,黑压压的全是人。 机器都停了,工人们交头接耳,不知道厂里又要搞什么名堂。 “该不是又要开不出工资了吧?” “瞎说啥呢!咱们厂的订单都排到下个月了!” “我听说陈组长从省里带回来个大项目!” 王洪林和陈默走上主席台时,底下嗡的一声,立马又静了。 王洪林对着那支掉了漆的话筒,清了清嗓子。 他没念稿子,说的都是土话。 从咱们厂人心涣散,机器停摆,说到陈默是怎么凭着一股子邪劲儿,硬是把咱们从悬崖边上给拽了回来。 底下好多老师傅,听着听着,就拿袖子擦眼睛。 “……我王洪林,没那个本事。”王洪林的声音有点哑,“我只能让大家伙有口饭吃。可现在这世道,光有饭吃,不够!” 他吸了口气,声音陡然拔高。 “所以我决定!从今天起,我辞去红星厂厂长!” 话音刚落,底下的人群骚动起来,交头接耳的声音越来越大,汇成了一股压不住的声浪。 “厂长,你不能走啊!” “王厂长,你走了我们跟谁干!” 王洪林摆了摆手。 “我不走!我是退下来,给能人让路!” 他一转身,一把抓住陈默的胳膊,把他拽到了台前。 “从今天起,陈默,就是咱们红星厂的新厂长!谁不服,先来找我王洪林!” 陆师傅在第一排,头一个把巴掌拍得山响。 稀稀拉拉的掌声,很快就连成了一片。 陈默走到话筒前,全场都静了。 他看着台下一双双眼睛。 “我只说三件事。” “第一,王叔,永远是咱们红星厂的大家长。” “第二,下个月起,所有一线工人,工资涨百分之二十!多劳多得,上不封顶!” 礼堂里轰的一声,像是锅炉炸了!工人们的脸上,是那种最直接的狂喜。 陈默等欢呼声小了点,才继续开口。 “第三件事。” “咱们厂,以前修农具,后来做轴承。从今天起,咱们干点别的。” 他顿了顿。 “咱们要造,咱们中国人自己的,数控机床!” 这一下,礼堂里反倒没人叫了。 所有人都被这几个字给砸蒙了。 数控机床?那是啥玩意儿? “我知道,大家不懂,没关系。”陈默笑了,“你们就记住,这玩意儿,是洋人卡咱们脖子的家伙。咱们把它造出来,就能挺直腰杆,跟全世界说一句,我们中国工人,行!” 他举起手里的那份协议。 “省第一器械厂,是咱们的兄弟单位!他们出技术,出设备,跟咱们一块儿干!” “从明天起,厂里所有四十岁以下的技术骨干,全部脱产,成立‘烽火项目组’!我带队!” “我保证,半年之内,让咱们红星厂造的机床,摆在省里的展览会上!” “让那些瞧不起咱们的洋鬼子,滚蛋!” 红星厂的礼堂里欢声雷动的时候。 就在红星厂沉寂的厂区被彻底点燃的时候,兴城最高档的长城饭店顶层套房里。 汉斯正恭敬地拿着电话,额头上全是冷汗。 “是的,克劳斯先生……是的,我承认,我低估了他……他现在和省第一器械厂结盟了。” 电话那头,一个男声用德语缓缓开口:“汉斯,你的游戏结束了。西玛的尊严,不容许被一个乡下工厂的技术员挑衅。” “从现在开始,由我接管。” 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下,下达了第一道指令。 “通知我们所有在华的合作伙伴和供应商,从钢铁、轴承、电子元件到最基础的螺丝。从明天起,任何销往兴城红星机械厂的物资,价格,上浮三倍。或者,直接告诉他们,没货。” 大学生胡闹出奇招 “小陈厂长!” 人还没进院子,张总工的大嗓门就先从那辆吭哧作响的解放卡车上飞了过来。 他从副驾上跳下来,灰扑扑的中山装敞着怀,大步流星地就朝陈默走,手早早就伸了出来。 王洪林跟在陈默旁边,看着卡车车斗里那几个用油布蒙得严严实实的大木箱,心里头跟着那卡车的引擎一样,突突地跳。 这哪是来合作的,这是把半个家底都搬过来了。 “张总工,一路颠簸,辛苦了。”陈默握住那只粗糙的大手。 张总工反手一把握紧,使劲晃了晃,眼眶子有点发热。 “回自己家,说不上辛苦!” 木箱子用撬棍“嘎吱嘎吱”地打开,里头全是簇新的家伙事儿。 测量仪器,绘图工具,还有两台金贵的不行的进口示波器,用厚厚的稻草裹着。 “厂里能抠出来的家当,都在这儿了!”张总工拍着木箱子,震得手疼,“以后,咱们就是穿一条裤子的弟兄了!” 厂里最大的会议室腾了出来,墙上挂了红布横幅——烽火项目联合攻关小组。 陈默、陆永发、孙建军,加上张总工带来的几个技术员,十几号人把一张大长桌围得满满当当。 张总工带来的一个得意门生,摊开一张比桌子还大的图纸。 “这是我们熬了几个通宵,在‘X53K1’基础上做的改进方案。” “主轴结构优化,提高转速。控制系统里的继电器换成集成电路,响应速度能快零点一秒。” 方案很扎实,很稳妥,是在人家走过的路上,往前又挪了一小步。 屋里几个老师傅都跟着点头,这路子错不了。 陈默指节在桌上轻轻敲着,没插话。 等那学生说完了,他才抬起头,看向自家的两个老伙计。 “陆师傅,孙师傅,你们怎么看?” 陆永发闷了口浓茶,咂摸了半天。 “想法是好想法,可光这么改,怕还是跟在德国佬屁股后头吃灰。” 孙建军性子更直,嗓门也大。 “这机床造出来,还是个傻大个!跟人家西玛的放一块儿,就是个笑话!” 屋里一下子静了。 谁都明白,这方案保底,可离那个半年之约,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陈默站了起来。 “张总工,我给咱们小组,添几把柴火。” 他没等张总工问,就朝门口喊了一声。 “都进来吧。” 门被推开,陆晴鸢领着四五个半大孩子走了进来,一个个都穿着兴夏大学的校服,脸上带着股子怯生生的书卷气。 会议室里那帮平均年龄快五十的老师傅们,全看愣了。 这阵仗,不像是搞技术攻关,倒像是开什么师生联谊会。 “小默,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张总工也糊涂了。 “他们也是项目组的编外人员。” 陈默让学生们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们旁听了几天,有些想法,我觉得比咱们这些老脑筋,有意思。” 一个戴眼镜的男学生被陈默看了一眼,涨红着脸站起来。 “各位老师……我们就是瞎琢磨的。” “我们就在想,机床的操作台,为啥非得是一排排的按钮和指示灯呢?” “就跟……就跟电视机一样,弄个屏幕,把字儿打上去,不比看那一排排的灯泡强?” “噗嗤”一声,陆永发旁边一个老师傅没憋住,乐了。 用电视机当显示器? 这孩子怕不是动画片看多了。 张总工的眉头也拧成了个疙瘩,这多少有点胡闹了。 另一个女生也怯生生地站起来,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 “还有,机床为什么非得做那么大?我们学校实验室里,有日本的微型计算机,就一个桌子大。那我们的机床,能不能也做成小的,放桌子上用?” 这下,会议室里不光是有人笑了,好几个老师傅直接开始摇头。 “小同学,这是工业母机,不是你家踩的缝纫机!” “简直是异想天开!” 学生们被训得头都快埋到胸口里去了。 陈默却抬了抬手,屋里的议论声小了下去。 他走到黑板前,捡起一根粉笔。 “电视机屏幕,这个想法,非常好。” 他回头,看着那个已经傻掉的眼镜学生。 “我们可以用模块化的数字显示,代替一部分机械仪表。控制柜能做得更小,也更直观。” 他又看向那个提议“桌面机床”的女生。 “重型机床我们要做,但为什么不能先做一台小型的、高精度的?” 陈默的粉笔在黑板上龙飞凤舞,一个闻所未闻的构架图,慢慢浮现了出来。 “我们的对手是西玛,是巨人。我们跟它比块头,硬碰硬,那是找死。” “但巨人转身慢,看不见脚底下的小石头。” 他手里的粉笔在黑板上重重一点。 “我们可以做一台专门加工高精度小型零件的机床!比如手表里的齿轮,医疗器械上的微型螺丝!” “这个市场,西玛看不上,但对我们来说,就是救命的饭碗!” 陈默转过身,粉笔在指间一绕,稳稳夹住。 “用他们想不到的思路,打他们看不到的市场。” “等我们靠这个活下来,站稳了脚跟,再回过头,跟他们掰掰手腕!” 整个会议室,掉根针都能听见。 那帮老师傅们,张总工和他带来的专家们,全都直勾勾地盯着黑板上那个颠覆了他们几十年认知的草图。 谁规定了造机床,就非得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跑? 谁规定了,非得先造个大的,再琢磨小的? 这哪里是胡闹! 这他娘的是釜底抽薪,是换道超车! “好……好啊!”张总工一拍大腿,激动的脸膛发亮,“他娘的,就这么干!” 可就在红星厂这边刚刚点起一把火的时候,一通从省城打来的加急电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 电话是打给张总工的。 他接电话时还咧着嘴乐,可听着听着,那点笑意就僵在了脸上,然后一点点的碎裂,垮塌。 他把话筒重重地扣回电话机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瘫坐在椅子上。 “出什么事了?”陈默递过去一支烟。 张总工的手抖得厉害,烟凑到嘴边,几次都没对上。 “完了……”他声音嘶哑。 “什么完了?” 张总工把那根烟狠狠地按在烟灰缸里,碾碎。 “省里那个汽车配件生产线的招标,咱们……咱们第一器械厂的标,被毙了。” 陈默心里一沉。 “输给谁了?” “西玛。” 造机床卡了脖子 话筒“哐当”一声砸回电话机上。 那动静,让屋里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狠狠一抽。 张总工扶着桌子,手背上青筋全都绷了起来,刚才还因为新方案而泛着红光的脸,此刻一点血色都没有。 “西玛……拿了省里汽车配件生产线的单子。”他一开口,那声音又干又涩,“报价,比咱们的成本,还低三成。” 三成! 这不是做生意,这是拿钱往死里砸人。 这股寒气,从省城一直窜到红星厂这个小院,把所有人都冻得打了个哆嗦。 第一器械厂是“烽火项目”的顶梁柱,他们要是被这一刀捅趴下了,红星厂这边,也就别想再挪一步。 陈默一言不发,拿过张总工的搪瓷缸子,给他续上热水。 杯子递回去时碰到他的手,冰凉。 “张总工,单子丢了,日子还得过。”陈默的声音很稳,“他们越是想让咱们死,咱们就越得活出个人样来。” 张总工猛地抬起头,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重新聚起了一点火星子。 “对!他娘的,大不了我这条老命就撂在这儿了!”他一拍桌子,“继续开会!把那个桌面机床的方案,给我往细了做!” 项目重新启动,但那股子看不见的压力,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麻烦,很快就来了。 按照陈默和那帮大学生们捣鼓出来的新方案,这台小机床的核心,不在机械结构,而在那个小巧的控制系统。 三天后,临时改建的电子实验室里,烙铁被“啪”的一声摔在架子上。 张总工带来的得意门生,那个戴厚眼镜的技术员,烦躁地扒拉了一下头发。 他指着拆开的控制柜,里面飞着杂乱的电线。 “这批国产的集成电路,速度根本提不上去,延迟太厉害。电机一动,屏幕上的数就花了,控不住!” “换继电器倒是稳,可那一来,控制柜就得做成冰箱那么大,还叫什么桌面机床?” 瓶颈,死死地卡在了这里。 没有合格的电路板,那个“换道超车”的精妙构想,就是个笑话。 整个项目组的气氛,比厂里那台报废的高炉还冷。 陆永发蹲在墙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闷烟,脚底下烟头扔了一地。 孙建军急得在屋里来回转圈,地板被他踩得吱嘎作响。 “要不……跟市里,跟省里打报告?”一个年轻技术员小声提议。 张总工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报告打上去,批下来,猴年马月了?再说,这种尖端的玩意儿,国家自己都紧缺,批下来也大概率没货。” 就在所有人都快泄气的时候,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张总工,陈厂长,我……或许有个路子。” 说话的是李卫,张总工从省城带来的年轻人,二十七八,平时不怎么吭声。 所有人都看向他。 李卫被这么多人盯着,有点紧张,他清了清嗓子。 “我有个发小在鹏城,这两年倒腾电子件。他说……能从香江那边搞到一批进口货。” “香江?”陆永发眉头一皱,“那不是走私吗?来路不明的东西,能靠谱?” “陆师傅,这都什么时候了!” 李卫的口气有点急,“现在是救命!管它什么来路,只要能用,就是好路!再说了,那边的东西,可比德国佬卖给咱们的,先进多了!” 张总工没说话,眼睛却亮了。 他看向陈默,屋里所有人的视线,也都聚焦到了陈默身上。 这是在走钢丝。 用这种渠道的东西,一旦出了问题,不光是项目失败,搞不好人都得进去。 陈默没说话,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 “多少钱一片?” 李卫精神一振,连忙报出个数字:“他那边开价,一片板子,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美金?”张总工倒吸一口凉气。 李卫连忙补充:“三百……人民币。” 一屋子人又愣住了。 三百人民币一片,虽然也贵得吓人,但跟西玛动辄几千上万美金的报价比,简直跟白捡一样。 太便宜了。 便宜得让人心里发毛。 “陈厂长,我那发小说了,他也是想为国家出份力!” 李卫看出了大家的疑虑,赶紧解释,“咱们先要个十片试试,行了再多要!钱不够,我……我先把我的工资押上!” 陈默站起身。 屋里所有人都看着他,没人说话,空气绷得紧紧的。 他没再犹豫。 “干了!” “钱,厂里想办法凑。小李,你马上联系你那个朋友,告诉他,东西我们要了,越快越好!” “好嘞!”李卫兴奋得脸都红了,转身就往外跑。 屋里凝滞的气氛,总算又活络了起来。 虽然前路不明,但好歹有了一丝光亮。 三天后,一个从南方寄来的大邮包,送到了红星厂。 李卫当着所有人的面,小心翼翼地拆开层层包裹。 十片崭新的,用防静电袋密封的电路板,静静地躺在泡沫箱里。 板子做工精良,焊点饱满,上面印着的,是漂亮国一家知名公司的LOGO。 那个戴眼镜的技术员第一时间就扑了上去,拿着放大镜翻来覆去地看,激动得手都抖了。 “没错!就是它!德州仪器的T-1000系列!比咱们设想的还要好!” 整个实验室都沸腾了。 “快!上机测试!” 老师傅们,技术员们,连那几个大学生都围了上去,七手八脚地开始安装、接线。 一片忙乱中,陈默从泡沫箱里拿起一块电路板,借着端详的动作,手腕一翻,那块板子便滑进了他宽大的工装口袋里。 他拍了拍张总工的肩膀,后者正激动地指挥着接线。 “张总,陆师傅,这里交给你们了。” “放心吧小陈厂长!”张总工头也没回,眼睛死死盯着那台即将通电的试验机,“今天通宵,也得让它转起来!” 陈默点了下头,没再看正跟着众人忙碌的陆晴鸢。 “我出去一趟,去省钢厂催一下那批特种钢的料。” 说完,他便转身走出了喧闹的实验室,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子的夜色里。 刚走出厂门,拐进没人的暗处,陈默整个人便松懈下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冰凉的电路板,借着昏暗的路灯光,板子上那个熟悉的logo刺了一下他的眼。 他低声骂了一句。 “操,还真是这玩意儿。” 机床造好惊呆众人 “准备……开始!” 随着陈默的一声令下,李卫深吸一口气,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一串指令,然后用力按下了绿色的启动按钮。 “嗡——”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机床主轴开始平稳地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却没有一丝多余的震动。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一块巴掌大的特种钢料被夹具牢牢固定,刀塔转动,一枚细如牙签的铣刀探出,精准地落在钢料表面。 火星四溅。 铣刀在钢料上飞速游走,时而轻点,时而重切,划出一道道复杂的弧线。 那动作,不像是在切削金属,倒像是个书法家在挥毫泼墨,行云流水。 五分钟后,主轴停转,铣刀归位。 李卫手忙脚乱地取下那块还冒着热气的钢料,用冷风枪吹干净上面的碎屑,递给了旁边一个兴夏大学的学生。 那学生捧着那块加工件,手都在抖。 他把它固定在进口的三坐标测量仪上,探针缓缓落下,在零件表面一个个点上移动。 墙上的显示屏,一排排绿色的数据开始疯狂跳动。 屋子里,只剩下测量仪探针轻微的“嘀嘀”声和众人沉重的呼吸声。 “怎么样?怎么样了?” 孙建军性子最急,忍不住凑过去问。 那学生没理他,眼睛死死盯着屏幕,直到最后一组数据稳定下来。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年轻的脸上,是一种近乎癫狂的狂喜。 “公差……零点零零三毫米!” “光洁度……Ra0.2!”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屋里静了三秒。 “嗷——!”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整个实验室瞬间炸开了锅!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张总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抱着那台冰凉的机床底座,像个孩子一样,又哭又笑,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成了……真的成了……” 陆永发狠狠一拳擂在孙建军的后背上,砸得孙建军一个趔趄,两人却抱在一起,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那几个大学生更是疯了一样,把手里的图纸、笔记本扔得满天飞,又叫又跳。 任凭周围山呼海啸,陈默只是静静站在那儿,嘴角挂着一丝淡笑。 那份过分的镇定,看得陆晴鸢心里一酸。 这两个多月,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庆功的酒宴摆了三大桌,王洪林把厂里藏着的好酒都拿了出来。 老师傅们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拉着张总工带来的技术员,称兄道弟。 酒过三巡,陈默提前离了席。 他回到已经空无一人的实验室,李卫正一个人默默地收拾着工具。 “李卫。” “陈厂长!” 李卫连忙站直了身子。 陈默从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柜子里,拎出一个半尺见方的小木箱,递了过去。 箱子不重,李卫却觉得有千斤。 “拿着。” 陈默的声音很低,“后天就是省里的工业展销会。 去省城的前一天晚上,不管多晚,你找个没人的时候,把这箱子里的东西,换到机床上去。” 李卫一愣。 “换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陈默拍了拍他的肩膀。 “记住,换下来的东西,用这个箱子装好,谁问,都别给看,直接交给我。” 李卫心里全是问号,可看着陈默那不容置疑的表情,他还是把所有疑问都咽了回去,郑重地点了点头。 “是!保证完成任务!” 两天后,省工业厅。 一份来自兴城第一器械厂的参展申请书,摆在了展会负责人的桌上。 负责人看着申请书上“国产桌面式高精度数控机床”的字样,犹豫了半天,还是拿起电话,拨通了西玛集团在省城办事处的号码。 长城饭店的豪华套房里,汉斯接到电话,听完之后,直接笑出了声。 “什么?那个叫陈默的乡巴佬,真的用半年时间,捣鼓出了一台数控机床?” 他对着电话,用那口蹩脚的中文,语气里轻蔑。 “还想参加展销会?让他们来干什么?当众表演用猪膀胱修理机器吗?” “我不同意!西玛集团赞助的展会,不能让这种不入流的东西进来,拉低我们的档次!” 他正要挂电话,身后一个平缓的,带着奇特韵律的德语男声响了起来。 “让他来。” 汉斯回过头,只见一个穿着高级定制西装的中年男人,正端着一杯红酒,站在落地窗前。 克劳斯。 西玛集团大中华区的总裁,他的顶头上司。 “克劳斯先生?” 汉斯有些不解。 “我们为什么要给他们这个机会?” 克劳斯晃了晃杯中的液体,猩红的酒液在水晶杯壁上挂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线。 “汉斯,你太小看你的对手了,也太高估你自己的手段了。” 克劳斯转过身,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但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笑意。 “封锁,打压,那是屠夫的手段,粗糙,而且会激起不必要的反抗。” 他走到汉斯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真正的猎人,会给猎物一丝希望,让他跑,让他跳,让他在以为自己即将逃出生天的时候,再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枪打断他的腿。” “我要让全中国的客户都亲眼看看,这只刚从蛋壳里钻出来的小鸡,和我们这只翱翔天际的雄鹰之间,到底隔着多么遥远的天堑。” “我要让他们彻底绝望。” 展销会开幕当天,省展览馆门口人山人海。 当陈默、张总工一行人,抬着那台蒙着红布的“烽火一号”走进会场时,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张总工和陆永发他们,一个个都把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是压不住的自豪。 他们穿过人群,径直走向展厅最中心,那个位置最好的展台。 汉斯正站在展台旁,看到他们,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可他没敢发作。 因为克劳斯正站在他身边,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主动迎了上去。 “想必,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陈默先生吧?” 克劳斯伸出手,用一口流利的中文。 “久仰大名,我是西玛集团的克劳斯。” 洋总裁笑脸相迎 陈默的手和克劳斯伸过来的手握在一起。 那只手温热、干燥,力道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轻慢,也不带丝毫压迫。 “陈默先生,你的名字,我最近听过很多次。” 克劳斯用字正腔圆的中文开口,脸上那温和的笑容,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站在他身后的汉斯,脸色却像是吞了只苍蝇,难看至极。 张总工和陆永发他们,被这阵仗搞得有点蒙。 “克劳斯先生过奖了。”陈默抽回手,态度不咸不淡。 “哪里是过奖,是欣赏!”克劳斯侧过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展会才刚开始,不如我带各位,先四处看看?” 这番举动,让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不等陈默回话,张总工已经有些按捺不住激动,抢先应了下来:“那怎么好意思,太麻烦克劳斯先生了!” “为朋友引路,怎么会是麻烦?”克劳斯笑呵呵地领着众人,却没有走向红星厂的展台,反而朝着展厅最核心的区域走去。 那里,是西玛集团的展区。 一台庞然大物矗立在正中,流畅的线条,金属外壳闪着冷峻的光泽,和周围那些傻大黑粗的国产机床比起来,简直像是来自另一个时代。 “这是我们今年主推的T-300型,五轴联动加工中心。”克劳斯像个尽职的导游,拍了拍机床的外壳,“主轴转速两万四千转,定位精度可以达到零点零零五毫米。” 这已经不是差距了,这是天堑。 “当然,”克劳斯话锋一转,“这台机器也有它的局限性,它的能耗很高,对操作环境的要求也极为苛刻。并不完美。” 他这番坦诚,反倒让张总工他们心里那点自卑,消解了不少。 看,强大的西玛也不是无所不能。 克劳斯领着众人,在自己的展区逛了一圈,嘴里不停地介绍着各种先进技术,时不时还向陈默抛出几个专业问题,从伺服电机的扭矩控制,到数控系统的算法逻辑。 他的问题极有水平,既显示了自身的专业素养,又给足了对方面子。 陈默的回答简练而精准,总能切中要害。 两人这一来一回,听得旁边的汉斯眼皮直跳,插不进半句话。 “好了,看了我们这么多东西,”克劳斯终于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红星厂那个蒙着红布的展台,眼神里充满了好奇,“现在,能让我见识一下陈先生的杰作了吗?” “当然!”张总工早就等不及了,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就将那块红布扯了下来。 “烽火一号”正式亮相。 和西玛那些庞然大物比起来,它小巧得像个玩具,白色的喷漆,简洁的线条,放在一张普通的办公桌上,居然也不显得突兀。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议论。 “就这?还没我家的缝纫机大。” “红星厂搞了半天,就弄出这么个小玩意儿?” 克劳斯却没有理会周围的杂音,他绕着机床走了一圈,伸手在冰凉的导轨上摸了摸,又看了看那块小小的显示屏,最后把视线定格在陈默身上。 “可以演示一下吗?” “张总工。”陈默点了下头。 张总工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坐到了操作台前。 他拿出一块事先准备好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特种钢块,固定在夹具上。 在屏幕上输入一连串复杂的指令后,他按下了启动键。 机床内部响起一阵轻微的电流声,主轴带动着一根细如绣花针的铣刀,开始高速旋转。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那枚铣刀在钢块上飞速游走,火星四溅,肉眼几乎无法看清它的轨迹。 短短三分钟后,机床停止了运转。 张总工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那块加工完的零件,递给克劳斯。 克劳斯接过那个还带着余温的小钢块,凑到眼前。 那原本方方正正的钢块,此刻已经被雕刻成了一个精巧的微缩齿轮,上面的每一个轮齿,都细密得如同发丝。 “这……”克劳斯身后的一个德国技术员发出一声惊呼。 “能否借用一下你们的测量设备?”克劳斯抬头看向汉斯。 汉斯虽然满心不情愿,但在克劳斯的注视下,还是只能黑着脸,让人搬来了一台高精度的三坐标测量仪。 当那个微缩齿轮被放到测量台上,探针缓缓落下,屏幕上跳出的一连串数据,让整个展厅陷入了一片死寂。 “最大公差……零点零零二八毫米。” 那个负责操作的德国技术员,用德语喃喃自语。 “轰”的一声,围观的人群炸开了。 “我的天!比头发丝还细啊!” “这精度,赶上瑞士的手表了!” 张总工和陆永发他们,一个个激动得脸膛发亮,腰杆挺得像厂里的旗杆。 克劳斯看着屏幕上的数据,沉默了许久。 他缓缓转过身,走到陈默面前,温声开口:“陈先生,你创造了一个奇迹。”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诚恳。 “之前,我们和红星厂之间,或许存在一些不愉快的误会。我为汉斯之前的鲁莽行为,向你道歉。” 他微微躬身。 “我正式代表西玛集团,向你发出邀请。我们希望能够与你,与红星厂合作。技术、资金、市场,都不是问题。只要你点头。” 这番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当众招安! 陈默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克劳斯先生客气了。”他缓缓开口,“道不同,不相为谋。” 拒绝得干脆利落。 克劳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那真是太遗憾了。”他耸了耸肩,深深地看了陈默一眼,“希望你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说完,他便转身,带着他的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着克劳斯远去的背影,张总工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呸!什么玩意儿!还想收买我们!” 陆晴鸢却一直盯着那个方向,秀眉微蹙,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陈默没说话,他走到那台“烽火一号”旁,伸手轻轻抚摸着机床的外壳。 就在这时,展厅的另一头,克劳斯正不急不缓地穿过人群。 一个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的下属,快步从侧面跟了上来,与他并肩而行。 在两人交错的一瞬间,那个下属将一份薄薄的牛皮纸文件,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克劳斯的手里。 克劳斯接过文件,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用指尖在文件袋的封口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小机床卖疯了 克劳斯带着人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红星厂展台前一片亢奋的氛围。 “赢了!他娘的,咱们赢了!”张总工一巴掌拍在“烽火一号”冰凉的机身上,震得手掌发麻。 陆永发和孙建军几个老师傅,更是激动地抱在了一起,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人,此刻笑得跟孩子似的。 “看见那德国佬的脸了吗?比锅底还黑!” “活该!让他再瞧不起咱们华国人!” 周围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厂长、技术员,此刻也都围了上来,脸上的表情从鄙夷变成了讨好。 “老张,你们这个机床,真神了!” “陈厂长,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人声鼎沸,热浪扑面。 陈默却没有半分喜色,他只是看着克劳斯消失的方向,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事出反常必有妖。 那个克劳斯,不像汉斯那种一眼就能看穿的蠢货。 克劳斯那张笑脸,看得人心里发毛,比汉斯的傲慢还让人不踏实。 “你在想什么?”陆晴鸢挤到他身边,递过来一瓶汽水,她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丝不安。 陈默拧开瓶盖,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心里的那股燥火。 “他在捧杀我们。” “捧杀?”陆晴鸢愣住了。 “把我们架到火上烤。”陈默的声音很低,“站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才能摔得越粉身碎骨。” 就在这时,展会的一个负责人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工作人员。 “陈厂长!张总工!大喜事,大喜事啊!” 负责人一把抓住张总工的手,激动得满脸通红。 “西玛集团的克劳斯先生,亲自跟我们打了招呼!他说你们的‘烽火一号’,是本届展会最大的惊喜,是咱们国产机床的未来!” 张总工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还说,你们这个展台太委屈了!让我们立刻给你们换到正中心的位置,就在他们西玛展台的对面!”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西玛集团,竟然主动把最好的位置,让给了自己的对手? 这已经不是捧了,这是直接把皇冠戴到了红星厂的头上! 没等张总工反应过来,几个工作人员已经七手八脚地开始搬机器,清场地。 半小时后,“烽火一号”被稳稳地安放在了整个展厅最显眼的位置,聚光灯打在它白色的机身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一下,彻底引爆了全场。 如果说刚才只是小范围的震动,那现在,就是一场席卷整个展厅的风暴。 “快去看!西玛都认可的国产机床!” “听说精度比瑞士货还高!” 人潮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就把小小的展台围得水泄不通。 “这机床怎么卖?我要一台!” “我要两台!我们厂专门做精密仪器的,正缺这个!” 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南方老板,直接从皮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大团结”,拍在桌子上。 “我先定五台!这是定金!” 黄科长,那个东方器械厂的采购科长,好不容易才从人群里挤进来,衣服都快被扯烂了。 “陈厂长!我的亲厂长!给我留十台!不,二十台!有多少我要多少!”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张总工拿着笔的手都在抖,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阵仗,带来的订单合同纸,不到一个小时就全写完了,后面的人只能先记个名字。 陆永发和孙建军他们,被兴奋的人群围着,回答着各种技术问题,嗓子都喊哑了,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灿烂。 …… 展厅二楼的贵宾休息室里。 汉斯背对房门,一动不动地站在落地窗前,脸色阴沉。 一声巨响,他踹开门冲了进去,直奔克劳斯的办公室。 “克劳斯先生!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用德语咆哮着,“你为什么要帮他们?为什么要让他们出风头?这是在羞辱我,是在羞辱整个西玛集团!” 咖啡杯里,小银勺搅起的漩涡映出克劳斯平静的脸。 他没抬头,只是那搅动的声音停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原有的节拍。 “汉斯,你看事情,只看得到表面。” “什么表面?我只看到你把胜利的果实,亲手送给了我们的敌人!”汉斯气得浑身发抖。 克劳斯终于放下了咖啡杯,他从一份刚刚送来的文件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纸,推到汉斯面前。 那是一份零件清单。 最顶上的一行,用红笔圈了出来:核心控制单元,T-1000,德州仪器,美国。 “看到了吗?”克劳斯的语气很平淡,“他们的心脏,是偷来的。” 汉斯愣住了。 “一只靠着兴奋剂才能飞起来的小鸟,你觉得它能飞多久?” 克劳斯站起身,走到窗边,微笑看着楼下那疯狂的一幕。 “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看到它飞得多高,多漂亮。然后,在它飞到最高点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它从天上,一枪打下来。” “我要让‘华国制造’这四个字,彻底变成一个笑话。” 汉斯的目光从清单移到克劳斯脸上,那副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瞬间浇灭了他的怒火 他明白了。 克劳斯根本就没把他当成一个层级的对手,他是在用一种猫戏老鼠的方式,享受这场游戏。 而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这盘棋里一颗被利用完就准备丢弃的棋子。 “我明白了,克劳斯先生。”汉斯低下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转身,默默地退出了办公室。 回到自己的休息室,汉斯狠狠一拳砸在墙上。 他不能等。 他不能等到克劳斯享受完他的“猎杀游戏”,再来分给他一点残羹剩饭。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把那个叫陈默的家伙,连同他那台可笑的机器,一起碾碎! 汉斯抓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后,他用生硬的中文,一字一顿地开口。 “是我。”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红星厂那台机器的底细,都给我挖出来。每一个零件,每一根电线,我都要知道它的弱点在哪里。” “立刻!马上!” 深夜动手藏杀机 省城招待所的筒子楼里,今晚比过年还热闹。 呛人的烟味和廉价白酒的酸气混在一块,熏得人脑门子发胀,可屋里没一个在乎的。 桌上摆着七零八落的凉菜,酒瓶子倒了一地。 “再……再算一遍!”张总工一张脸喝得通红,舌头都大了,他抓着那沓写满名字和数量的订单合同纸。 “今天一天,光是意向订单,咱们拿了多少台?” 旁边一个省一机厂的技术员,拿着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他抬起头,声音都变了调。 “张总工……三百二十台!” “三百二十台!” 这数字一报出来,屋里瞬间就静了,只剩下算盘珠子落回盘里的脆响。 陆永发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酒杯都跳了起来。 “乖乖!咱们红星厂一年到头,连农具带轴承,卖出去的玩意儿加起来有三百件吗?” “这哪是卖机床,这是抢钱啊!”孙建军抓起酒瓶,直接对着嘴灌了一大口,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却哈哈大笑。 “陈厂长!你真是……真是财神爷下凡!”黄科长挤到陈默跟前,端着满满一杯酒,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我敬你!从今往后,我们东方器械厂,就跟你混了!” 整个屋子都陷入了一种狂热。 有人在算这批订单能赚多少钱,有人在规划厂子要扩建多大的车间,还有人已经开始畅想,红星厂的名字将如何响彻全国。 只有陈默,靠在墙角,没怎么喝酒,手里夹着根烟,慢慢地抽着。 他端着酒杯,却没有喝,杯沿的凉意顺着指尖传遍全身。 太顺了。 顺得让人心里发慌。 那个叫克劳斯的德国人,从头到尾,都像个慷慨的慈善家。 他主动让出最好的展位,亲自为你站台宣传,把你的产品捧上神坛,然后呢? 然后就心甘情愿地看着你,把他嘴边的肥肉,一块块叼走?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买卖。 “你怎么不高兴?”陆晴鸢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他旁边,递过来一瓶橘子汽水。 她没喝酒,那双清亮的眼睛在烟雾缭绕的屋子里,显得格外醒目。 “高兴。” 陈默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凉的甜味冲淡了嘴里的烟草味。 “就是觉得,这酒喝得有点早。” 陆晴鸢捏着自己的衣角,小声开口:“你也觉得……那个克劳斯,很奇怪?” 陈默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把烟头在鞋底上捻灭了。 有些事,说出来只会扫了大家的兴。 但那股子不安,却像藤蔓一样,在他心里越缠越紧。 …… 同一时间的省展览馆,已经熄了灯,陷入一片漆黑。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瘦高个,打着哈欠,拎着手电筒在空旷的展厅里巡逻。 手电光柱扫过一台台机器,在光滑的金属外壳上留下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光痕。 当光柱晃到红星厂那个展台时,他下意识地多停留了几秒。 那台白色的小机器,在黑暗里也显得格外扎眼。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阴影里,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朋友,借个火。” 保安吓得一哆嗦,手电筒差点掉在地上,他猛地回过头,光柱直直地照了过去。 光圈里,是一张带着谄媚笑容的脸。 是刘涛。 “是你?”保安认出了他,眉头一皱,“你不是被……” “嘘——” 刘涛把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沓厚厚的“大团结”,不动声色地塞进了保安的口袋里。 “兄弟,行个方便。”刘涛压低了声音,“我老板,想进去看看。” 他侧过身,露出了身后一直站在黑暗里的人。 汉斯。 他换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脸上的傲慢被一种阴鸷的狠厉所取代。 保安捏了捏口袋里那厚厚一沓钱,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默默地关掉了手电筒,转身走开了。 汉斯一步步走向那个被聚光灯环绕的展台,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绕着“烽火一号”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停在机床的操作台前,眼神里全是嫉妒和怨毒。 “乡巴佬……华国猪……”他用德语低声咒骂着,从怀里掏出一把特制的工具。 那不是锤子,也不是撬棍。 那是一套精巧的电子工具。 他熟练地打开机床侧面的一个检修口,露出了里面复杂的线路和一块巴掌大的电路板。 T-1000。 他没有去破坏那些显眼的线路,也没有去砸那块金贵的电路板。 那太蠢了,太容易被发现。 他要做的,是给这台机器的心脏,注入一点慢性的毒药。 他从工具盒里,拿出一个只有火柴头大小的,带着细微磁性的金属头,装在一个笔状的工具上。 他凑近那块电路板,对着其中一个不起眼的电容,将工具的尖端轻轻贴了上去。 没有声音,没有火花。 他只是保持着这个姿势,停留了十几秒。 这点微弱的磁场,不会立刻损坏任何东西。 但它会像一个微小的病毒,悄悄改变那个电容的物理特性。 明天,当这台机器再次启动,当电流一次次通过这里,这个被动过手脚的电容,会比正常情况下更快地发热、老化。 也许开机五分钟没事,十分钟也没事。 可当着全场客户的面,进行一场二十分钟的复杂加工演示时,它就会因为过热,而瞬间崩溃。 到那时,整台机床的控制系统,都会陷入瘫痪。 那不是被破坏,那更像是……这台机器本身存在着致命的设计缺陷。 一种劣质产品在高强度工作下的必然崩溃。 这,才是最完美的羞辱。 做完这一切,汉斯又从另一个小瓶子里,用棉签蘸了一点透明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涂在电路板一个接口的焊点上。 那是一种特制的慢速腐蚀剂,无色无味,但会在一夜之间,让那个焊点出现肉眼难以察觉的虚焊。 双重保险。 汉斯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脸上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 他关上检修口,用一块绸布,仔细地擦掉了自己可能留下的所有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退后几步,看着那台在黑暗中依旧泛着光泽的白色机器。 “陈默,”他用德语,一字一顿地开口,“明天,我会让你,还有你们所谓的‘华国制造’,成为全世界最大的笑话。” 他转身,带着刘涛,两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展厅的黑暗里。 寂静的展厅中,那台“烽火一号”静静地矗立着,机身上的白色喷漆,在从窗外透进的微光里,反射出一抹冰冷的光。 德国佬上门砸场 “老张,恭喜恭喜啊!以后可得多关照我们厂啊!” 第二天一早,省展览馆还没开门,红星厂的展台前就比菜市场还热闹。 张总工乐得合不拢嘴,他拿着那沓厚厚的意向合同,手都在微微发颤,他昨晚一个字一个字地数了好几遍,三百二十台!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订单。 “好说,好说!只要我们红星厂能生产出来,保证第一个给各位发货!” 陆永发拿着块干净的绒布,一遍遍地擦拭着“烽火一号”白色的外壳,那神情,比对自己孩子还亲。 孙建军则跟几个围上来的技术员吹嘘着自家机床的淬火工艺,唾沫星子横飞。 整个展台,都洋溢着一股让人头脑发热的亢奋气息。 陈默靠在展台的柱子后面,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心里那股子说不出的别扭劲儿,反倒越来越重。 他昨晚回去后,把从汉斯那里顺来的那块电路板翻来覆去地研究了半天,板子没问题,是正品,而且是最新的型号。 问题就出在这里,这板子太新了,新到不像是李卫那个倒腾电子件的发小能轻易搞到的货,倒像一个精心准备好的鱼饵。 “陈厂长!陈厂长!”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了进来,他抓着陈默的手,脸上堆满了笑。 “我是省轴承厂的,昨天来晚了,没赶上你们的演示。今天能不能再让我们开开眼?要是真有你们说得那么神,我们厂,先定五十台!” 这话一出,周围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 “对啊!再演示一遍吧!” “让我们也看看国产机床的厉害!” 张总工一听这话,立马来了精神,他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必须让大家伙看个过瘾!今天,咱们加工个更复杂的!” 他兴冲冲地就要去准备材料,陈默却伸手拦住了他。 “张总,今天就算了吧,机器昨天刚跑完,让它歇歇。” 张总工一愣,有些不解:“歇什么?这可是送上门的订单啊!” 那个轴承厂的厂长脸色也变了变,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怎么?陈厂长,难道是怕了?怕你们这机床,就是个样子货,只能风光一次?” 这话问得刁钻,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里,也响起几声不大不小的议论。 陈默眉头微蹙,还没开口,孙建军那个暴脾气先忍不住了。 “你说谁是样子货!今天就让你瞧瞧,什么叫真本事!” 他一把推开陈默,走到操作台前,对着人群高声喊道:“各位看好了!” 张总工也觉得陈默太过谨慎,便没再坚持,他亲自挑选了一块比昨天更难加工的钛合金材料,固定在夹具上。 人群自动向后退开,围成一个更大的圈,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台白色的小机器上。 李卫在众人的注视下,深吸一口气,在键盘上敲下一连串指令,按下了启动键。 “嗡——” 主轴再次平稳地转动起来,细长的铣刀探出,精准地落在钛合金块上,溅起点点金色的火星。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完美。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叹。 张总工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极度自豪的神情。 机床行云流水般地工作着,复杂的轮廓在刀尖下一点点成型。 五分钟……十分钟…… 演示已经进行到十五分钟,眼看那个复杂的零件就要加工完成。 就在这时! 操作台上的显示屏,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上面跳动的数字,瞬间变成了一片乱码! “吱嘎——!” 一声刺耳的尖啸,主轴的转速猛然失控,那根细长的铣刀啪的一声,应声而断!半截刀头飞出去,在机床的防护玻璃上砸出一道白痕! 一股焦煳的青烟,从控制柜的缝隙里,袅袅地飘了出来。 前一秒还在沸腾的人群,此刻像是被集体掐住了脖子。 “怎……怎么回事?” 张总工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他冲上前去,手忙脚乱地拍打着控制柜,想要重启机器,可那屏幕,已经彻底黑了下去。 完了。 “呵呵,真是让我看了一场好戏啊。” 一个充满讥讽的声音,从人群外悠悠地传了进来。 人群分开一条路,汉斯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脸谄媚的刘涛。 汉斯走到那台冒着青烟的机器前,煞有其事地闻了闻空气中的焦煳味。 “哦,我闻到了什么?一股子糊味儿,这味道我熟,废品站里都是这个味儿。” 他转过头,看向那些目瞪口呆的潜在客户,摊开双手。 “各位,现在你们看到了?这就是你们差点就要花钱买回去的废铁,一个连二十分钟都坚持不了的玩具。” “昨天它能成功,只是一个意外。现在,意外结束了,它露出了自己本来的面目。” 张总工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汉斯,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你……” “我什么?”汉斯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说错了吗?你们华国人,永远只能制造这种一次性的垃圾!想造高端机床?再等一百年吧!” 人群开始骚动,那些刚才还满脸热情的厂长们,此刻的表情都变得极为难看。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就说嘛,哪有那么神的事,原来真是个样子货!” “幸亏还没签合同!差点就被骗了!” 那个省轴承厂的厂长,第一个站了出来,他把那份意向合同直接撕了个粉碎。 “退单!这种破烂,白给我都不要!” “我们也退!” “退了退了!” 一时间,退单的声浪,几乎要把小小的展台掀翻。 陆永发和孙建军他们,脸色惨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砸得晕头转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张张合同被撕碎。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陈默一言不发地走到机床前。 他没有理会叫嚣的汉斯,也没有去看那些反悔的客户,只是打开了控制柜的侧门。 他凑近闻了闻,那股焦煳味里,夹杂着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属于电子元件烧毁的酸性气味。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其中一个电容,又在一个不起眼的接口焊点上,轻轻地按了一下。 “这不是意外。” 陈默站起身,开了个口,现场的嘈杂便奇迹般地平息了下去。 他转头看向展会的负责人。 “机床遭到了人为破坏。我要求,立刻封锁现场,报警处理。” 汉斯听到这话,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他夸张地大笑起来。 “报警?哈哈哈哈!陈默,你是疯了吗?” 汉斯成弃子 “报警?” 汉斯抱着胳膊,幸灾乐祸的笑声响起。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对陈默说:“你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什么大人物了?一台破机器坏了就要叫公安,那你厂里那些废铁,是不是得让军队来看管?” 刘涛跟在后面,扯着嗓子帮腔:“就是!自己没本事,造出来的东西不经用,还想赖别人?我看你们红星厂就是个骗子窝!” 这话像是一把盐,撒在了周围那些客户的心里。 “散了散了,还以为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搞了半天是场闹剧。” “以后啊,国产的玩意儿,真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信!” 张总工气得眼前发黑,扶着展台才没晃倒。 陆永发和孙建军的眼睛都红了,拳头攥得死紧,要不是还有最后一点理智,早就冲上去跟汉斯拼命了。 就在这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两个穿着制服的公安推开人群走了进来。 “谁报得警?怎么回事?” 为首的公安同志神情严肃,目光锐利地在全场扫了一圈。 陈默从那台冒着烟的机器前站起身,迎了上去。 “同志,我报的警。” 他指着那台机器。 “我们的展品,在展会期间,遭到了人为的恶意破坏。我怀疑有人对机床的核心部件做了手脚,预设了延时故障。” 延时故障? 这个词很专业,但听起来不像胡说,连那两个公安都愣了一下。 汉斯夸张地大笑起来,他摊开手,对着公安耸了耸肩:“警察先生,这太可笑了!他的机器坏了,就说是我们干的?这是污蔑!” 那位带队的公安眉头皱了起来,现场的情况确实更像是一场意外。 就在这时,一个慢悠悠的男声响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这么热闹?” 人群再次分开,克劳斯在展会负责人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他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有趣的余兴节目。 展会负责人满头大汗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话里话外不自觉地就偏向了西玛集团。 克劳斯听完,没说话,只是把视线转向汉斯。 克劳斯只是看了他一眼,汉斯便下意识地收敛了脸上的讥笑。 “克劳斯先生……” 他下意识地开口。 克劳斯却没理他,径直走到陈默面前,脸上带着歉意。 “陈先生,我为发生在西玛集团赞助的展会上的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向你表示诚挚的歉意。” 他的中文标准流利,态度诚恳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我相信,西玛集团的所有员工,都和我一样,信奉公平竞争的原则。如果真如你所说,这台机器遭到了破坏,我保证,西玛集团会全力配合调查,给红星厂一个满意的交代。” 他转过身,对着所有围观的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我希望大家保持克制。西玛集团,绝不会姑息任何破坏市场秩序的卑劣行为——无论是谁。”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又把西玛集团塑造成了一个维护公平正义的使者。 张总工和陆永发他们全听傻了,搞不懂这德国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那位公安同志见克劳斯都这么说了,也不好再敷衍,一挥手。 “把现场封锁起来,所有人,都退到警戒线外面去!” 技术人员很快带着勘察箱赶到,开始对那台烧坏的机床进行取证。 …… 展厅二楼的贵宾休息室里。 汉斯一脚踹开门,脸上带着压不住的愤怒和惊慌。 “克劳斯先生!你到底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要帮那个乡巴佬说话?!” 克劳斯陷在沙发里,小银勺轻磕在杯壁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算是对汉斯的咆哮的回应。 “我什么时候帮他了?” “你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要配合调查!那些警察真的把机器当成证物封存了!万一……万一他们查出点什么……” 汉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快步走到克劳斯面前,压低了声音。 “我承认,事情是我做的!但我也是为了西玛的利益!你必须帮我,你得告诉他们,那台机器就是自己坏的!” 克劳斯搅动咖啡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再没有了笑意。 “帮你?” 他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不大,却比汉斯的咆哮更让人心寒。 “汉斯,你是我见过最愚蠢的工程师,没有之一。” 汉斯愣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个蠢货。” 克劳斯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被警察清空的那一小片区域。 “你以为用一把小刀,在别人身上划一道口子,这就叫胜利了?” 他转过身。 “真正的猎杀,是先捧起你的猎物,让他以为自己即将飞上云端。然后,再揭开他的底牌,让他从最高的地方,当着所有人的面,摔成一摊烂泥。” 他从桌上的一份文件里,抽出那张写着“T-1000”的零件清单,扔在汉斯脸上。 “他们的心脏是偷来的,这才是死穴。我原本的计划,是等他们签下足够多的订单,再将这份证据交给原厂。我要让‘华国制造’这四个字,彻底沦为一个关于商业欺诈的国际笑话。” “而你呢?” 克劳斯的声音里充满了鄙夷。 “你这个屠夫,用你那肮脏而粗暴的手段,提前打草惊蛇,把一场完美的猎杀,变成了一场低级的街头斗殴!你不仅没能杀死他,反而给了他扮演受害者的机会!” 汉斯的脸,从涨红变成了惨白。 “你……你玷污了西玛的优雅。” 克劳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重新恢复了那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从这一刻起,你不再是西玛集团的员工。你的愚蠢,你自己负责。” …… 就在汉斯失魂落魄地走出办公室时,楼下展厅里,一个年轻的公安快步走到正在记录口供的公安队长身边。 “队长,刚接到一个匿名举报电话。” “举报什么?” “举报人说他看见一个德国佬,还有红星厂那个汉奸走狗,半夜在机器那儿摸了半天!我刚想问他是谁,那边‘啪’一下就把电话挂了。” 德国佬狗咬狗 领头的公安听完汇报,没多废话,只是朝那台被封锁的“烽火一号”扬了扬下巴。 “技术员那边怎么说?” “头儿,出来了!”年轻公安压着嗓子,语气里全是藏不住的兴奋,“控制柜里,一个电容有被高频磁场干扰的痕迹!还有一个接口的焊点,检测出了微量的慢速腐蚀剂成分!手法太专业了,要不是陈厂长提醒,谁能往这上头想!” 领头公安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匿名电话呢?” “没线索,公共电话亭打的,挂得很快。” “够了。”公安一挥手,“走,去会会那个德国工程师。” 展厅二楼的贵宾休息室里,烟灰缸早已塞满,汉斯却忘了点燃夹在指间的第三根烟。 蠢货。 屠夫。 他完了。 就在他大脑一片空白时,休息室的门被推开。 为首的那位公安同志带着两个人,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汉斯先生,兴城市公安局。现在怀疑你与一起恶意破坏他人财物的案件有关,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汉斯回过神,看见那身扎眼的制服,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退得干干净净。 “不!不是我!你们没有证据!”他用生硬的中文尖叫,连连后退。 “有没有证据,跟我们回去就清楚了。” 带队的公安朝两边递了个眼色,两个年轻公安一左一右就包了上去。 汉斯彻底慌了,看着逼近的两个公安,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跑! 他转身,疯了似的朝门口冲去,想钻进外面看热闹的人群里! 可他刚冲到门口,一道黑影迎面就压了过来! 是陆永发! 老师傅那蒲扇大的手掌往前一伸,五根手指像铁钳一样,一把就攥住了汉斯的衣领! “跑?你往哪儿跑!” 汉斯被那股巨大的力道拽得一个趔趄,差点跪在地上,他拼命挣扎,嘴里用德语胡乱地咒骂着,可陆永发的手臂纹丝不动。 “放开我!你们这群野蛮人!” “带走!”为首的公安冷冷地下令。 两个公安上前,一边一个,直接把还在挣扎的汉斯架了起来,拖着就往楼下走。 楼下展厅里,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当他们看到汉斯像条死狗一样被两个公安架出来时,整个展厅瞬间炸开了锅! 那位神情严肃的公安把汉斯押到红星厂的展台前,面对着所有围观的客户和厂家,声音洪亮地宣布: “经技术勘查,确认红星机械厂展品‘烽火一号’,系遭到人为恶意破坏!破坏者通过专业手段,对机床核心部件预设了延时故障,意图在公开演示中造成设备损毁,性质极其恶劣!”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人群,最后落在了躲在角落里,脸色惨白的刘涛身上。 “同时,我们接到群众举报,昨夜十一点左右,有人目击到汉斯先生,伙同我市红星机械厂前员工刘涛,在展品附近,形迹可疑!” 刘涛腿一软,当场就瘫坐在了地上。 “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语无伦次地辩解着。 就在这时,克劳斯分开人群,缓缓走了过来。 他脸上再没有了那种温和的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不加掩饰的愤怒和失望。 他走到汉斯面前,用所有人都听得懂的中文,一字一顿地开口。 “汉斯,我以西玛集团大中华区总裁的名义,问你最后一遍,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汉斯看着克劳斯,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同情和帮助,只有一片冰冷的算计。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自己从头到尾,就是一颗被利用完,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汉斯突然疯了一样地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绝望和怨毒。 “是我!就是我干的!”他死死地盯着克劳斯,“但你别想把自己摘干净!你这个伪君子!你比我更想让他死!” 克劳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他转过身,对着所有人,微微鞠了一躬。 “我为西玛集团出现了这样毫无职业道德、不择手段的员工,向在场的所有人,尤其是向陈默先生和红星厂,致以最沉痛的歉意。” “这种行为,不仅是对公平竞争原则的践踏,更是对德国工业精神的侮辱!” “我在此宣布,从这一刻起,汉斯,被西玛集团正式除名!他个人的愚蠢行为,与西玛集团无关!我们会全力配合华国警方的调查,绝不姑息!” 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掷地有声。 那些刚才还在怀疑红星厂的客户,此刻看向克劳斯的表情,充满了敬佩。 再看向被警察死死按住的汉斯,眼神里只剩下鄙夷。 汉斯看着克劳斯那副大义凛然的嘴脸,所有的挣扎都停止了,他像一滩烂泥,被两个公安拖着,消失在人群的尽头。 一场闹剧,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收了场。 克劳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重新恢复了那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他走到陈默面前,伸出手。 “陈先生,我再一次,为我曾经的下属给你带来的麻烦,表示歉意。希望这件事,不会影响我们未来的……合作可能。” 陈默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周围的气氛有些尴尬。 张总工他们虽然解了气,可看着克劳斯这副笑脸,心里还是说不出的别扭。 就在这时,克劳斯身后一个金发碧眼的德国技术员,正蹲在那台被打开了检修口的“烽火一号”前,仔细地观察着。 之前勘查的警察为了比对,将陈默准备替换的那块备用电路板也放在了旁边。 那个技术员的视线,落在了那块崭新的备用电路板上。 那技术员脸色大变,起身便冲向克劳斯,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嘴里连珠炮似地用德语低声疾呼。 克劳斯面色平静,人在听着下属汇报。 那个技术员看克劳斯没立刻反应,急得直接伸手指着那块备用电路板,用蹩脚的中文,大声喊了出来: “克劳斯先生!你看!T-1000!是德州仪器的T-1000电路板!” 他这一嗓子,让所有人的视线,都从克劳斯身上,瞬间转移到了那块只有巴掌大的电路板上。 那个技术员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 “这东西……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你的板子是偷的 看热闹的人群,刚从汉斯被押走的闹剧中回过神,又被这一嗓子给喊蒙了。 那个叫君特的金发技术员忽然停住了脚步,他越过警察的封锁线,视线牢牢锁死在物证袋旁边那块备用电路板上。 “克劳斯先生!T1000!是德州仪器的T1000!” 君特几步冲到克劳斯跟前,憋了半天中文也说不囫囵,干脆换成德语,一连串单词急促地从他嘴里迸出来:“限制出口的军用级控制单元!” 陆永发他们听不懂德语,但“T1000”这个词,还是听得懂的! 那不就是李卫搞来的那玩意儿的型号吗? “你放什么屁!”陆永发往前一步,身子跟堵墙似的挡在展台前,通红的眼睛瞪着君特,“什么偷的抢的!话不能乱讲!” 张总工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君特:“我们有正规渠道!你这是污蔑!” 君特压根不理他们,只是焦急地对克劳斯说:“先生,这不可能!这种级别的电路板,华国根本不可能通过正规渠道拿到!就算是在欧洲,也需要商务部的特批!他们一定是走的黑市,是走私!” 他这话,一半是德语,一半是蹩脚的中文。 那德国技术员话音刚落,展厅里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古怪起来。 人群里,刚刚还凑近乎的几个厂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和红星厂的人拉开了距离。 是啊,就算你机器造得再好,心脏却是偷来的,那算什么本事? 克劳斯终于发话了。 他先是转过身,用一种严厉的口吻对君特说了句德语:“君特,注意你的言辞!” 然后,他才回过头,对着脸色铁青的张总工和陆永发,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各位,请原谅我的同事,他是个技术狂,眼里揉不得沙子。”克劳斯的声音温和又诚恳,像个正在调解邻里纠纷的热心人。 他轻叹一声,目光缓缓滑过在场众人脸上那种混杂着惊疑与尴尬的神情,嘴角微微下沉,像是在为他们的无知而感到惋惜。 “坦白说,看到这块电路板,我并不惊讶。我惊讶的,是你们能把它用得这么好。” 他拍了拍那台已经不再冒烟的“烽火一号”,“这证明了你们拥有世界一流的机械设计和制造能力。你们造出了强壮的身体,自然,也渴望为它配上一颗最强大的心脏。” 他顿了顿,话锋变得意味深长。 “只是,这颗心脏,不是你们自己的。我理解你们为了追赶世界先进水平,不得不走一些捷径。但这就像一个运动员,他跑得再快,如果被发现是服用了禁药,那么他所有的成绩,都将被清零。” 克劳斯摊开手。 “各位华国的朋友们,这才是我们之间真正的差距。不是一台机器,也不是一张图纸,而是这块小小的,你们自己却造不出来的板子。” 这番话,比汉斯一百句“华国猪”的咒骂,还要毒。 这番话一出,几个老工人的脸瞬间就白了,那股子精气神像是被抽走了。 张总工的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克劳斯说的,是事实。 是这个年代,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 陆永发的拳头攥得咯吱作响,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可那股子力气,却不知道该往哪儿使。 整个展厅,刚才那股因为揪出内鬼而升起的自豪感,此刻被克劳斯这番话,碾得粉碎,只剩下一地冰冷的羞耻。 人群的嗡嗡议论声不知何时停了,所有目光都胶着在克劳斯身上,只有陈默迈开了步子,打破了这片凝固的空气。 他一直靠在柱子旁,冷眼看着这场闹剧,现在,他终于走了出来。 他没去看克劳斯,也没理会周围人的目光,径直走到那张摆着证物的勘查桌前。 君特看见他伸出手,嗤笑一声:“喂!小心点!那块板子,比你那台破机器加起来都贵!” 陈默没理他,拿起了那块被君特一口咬定是“贼赃”的备用电路板。 他把板子托在手心,掂了掂,然后转过身,面向所有人。 “这位德国专家说得没错。” 陈默一开口,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总工和陆晴鸢更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这块板子,无论是从布局,还是从核心芯片的针脚定义来看,都和德州仪器的T1000系列,几乎一模一样。” 克劳斯脸上浮现出胜券在握的表情,绅士地为陈默做了一个“请继续”的手势,欣赏着一个走投无路的对手,最后的挣扎。 陈默举起那块板子,对着灯光。 “但是,它不是T1000。” 他把电路板翻过来,指着背面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 “德州仪器的产品,序列号编码规则是公开的,开头必然是代表产地的‘TX’。而这一块,” 他的手指在那个位置上轻轻一点,“它的序列号开头,是‘XG’。” 君特的脸色微微一变。 陈默又把板子翻了回来,指着板子表面的颜色。 “为了区分不同批次和用途,T1000民用版的阻焊层,是深绿色。而这一块,” 他的指尖划过那片泛着幽光的蓝色表面,“是天蓝色。这种颜色的配方,是兴夏大学化学实验室的独家配方。” 人群里的陆晴鸢,原本紧蹙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光彩。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 他指着板子正中央,那块最大、最核心的处理器芯片。 “T1000的核心控制单元,为了稳定性和兼容性,用的是摩托罗拉地协处理器。而这一块,你们看。”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过去,那块黑色的芯片上,光洁一片,没有任何厂商的LOGO和标识。 “为什么没有标识?”陈默自问自答,“因为它甚至还不是一个正式的产品,它只是一个代号‘启明星’的工程样品。”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君特,直直地射向脸色已经彻底僵住的克劳斯。 “这块板子,是省科学院703所,联合兴夏大学,在两个月前,刚刚研发出来的国产控制电路板——‘星光一号’。” 陈默的声音在寂静的展厅里回荡。 “克劳斯先生,你们引以为傲的所谓‘心脏’,我们华国,一样能造!” 他把那块蓝色的电路板,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而且,比你们的,更好。” 国产心脏中国造 “更好?” 君特脸涨得通红,他指着陈默,嘴巴张了几下,德语和中文混杂在一起,最后只吼出一句。 “不可能!你撒谎!这是仿冒品!廉价的……山寨货!” 他脸涨得通红,几乎就要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抢下那块板子,用事实狠狠抽烂那个华国人的嘴脸。 “站那儿!” 陆永发魁梧的身板往前一横,直接把路堵死。 老师傅的眼睛瞪着君特,那股子从牙缝里迸出来的狠劲儿,让君特下意识就刹住了脚。 “我们厂长说是啥,就是啥!你个洋鬼子再敢往前拱,我把你腿撅折了信不信!” 所有人的视线,在陈默、君特和那块小小的蓝色电路板之间来回打转。 国产的? 比德州仪器的还好? 这牛吹得是不是有点离谱了? 连张总工自己,都觉得心跳快得要撞出胸膛,他盯着陈默的侧脸,手心里全是黏腻的汗。 克劳斯脸上那副游刃有余的表情,终于消失了。 他没理会暴跳如雷的君特,也没去看周围那些复杂的反应。 他缓步上前,在那张勘查桌前停下。 他没有碰那块板子,只是微微俯身,那双蓝色的眼睛,仔仔细细地审视着那块“星光一号”。 天蓝色的阻焊层。 “XG”开头的序列号。 还有那块光洁如镜,没有任何标识的中央处理器…… 克劳斯缓缓直起身。 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在哪了。 他以为自己是那个在河边布下诱饵的渔夫,等着鱼儿上钩。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条鱼非但没咬钩,反而在他眼皮子底下,用泥巴和水草,给自己造了艘船,直接开走了。 那批T1000电路板,是他亲手授意,通过黑市渠道,以一个荒谬的低价,“送”到红星厂手里的。 他算准了陈默他们抵挡不住。 他也算准了,这颗“偷来的心脏”,会成为刺穿华国制造这层虚假外衣最锋利的匕首。 可现在,匕首还在他手里,对方却已经自己炼出了一把剑。 “君特。” 克劳斯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冷意。 “闭嘴。” 他用的是德语。 君特刚要出口的反驳噎在了喉咙里,扭头看向克劳斯,眼神里全是问号。 克劳斯没再理他,而是转向了陈默,转向了张总工,转向了在场所有华国人。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做了一个让全场意外的动作。 他对着陈默,对着红星厂的展台,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他抬起头,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无可挑剔的笑容。 “我为我的下属的无知和冒犯,向各位道歉。也为我个人,对华国工程师们的创造力,产生了严重的误判,而感到羞愧。” 他伸手指了指那块蓝色的电路板。 “陈先生说得对。这块板子,比我们西玛正在使用的,更好。” “我们,输了。” 说完,他转过身,对着还愣在原地的君特和其他德国员工,用德语冷冷地吐出一个词。 “我们走。” 一群德国人,在克劳斯的身后,灰溜溜地穿过人群,狼狈离去。 张总工再也绷不住了,他一把抱住身边的陆永发,两个年过半百的老男人,一个劲儿地拍着对方的后背,激动得说不出话。 孙建军他们更是满脸通红,把陈默团团围住,兴奋地往上抛! 陆晴鸢站在人群外,看着被工人们抛到半空的陈默,眼圈一热,却忍不住跟着人群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场狂欢,一直持续到展厅闭馆。 回到招待所,庆功宴的酒还没上,所有人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 陆永发一拍桌子,眼睛却瞪向了缩在角落里,一直不敢说话的李卫。 “李卫!你小子给老子滚过来!” 李卫吓得一哆嗦,磨磨蹭蹭地走到桌前,头垂得快要埋进胸口。 “陆……陆师傅……” “你他娘的还有脸叫我!”陆永发指着他的鼻子就骂,“你差点给厂子惹多大的祸!要不是厂长留了一手,咱们红星厂今天就得被钉在耻辱柱上!” 孙建军也黑着脸:“三百块一片的进口板子,你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有问题!你个败家玩意儿!” 李卫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哆嗦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行了,都少说两句。” 陈默开了口,他给李卫拉了张椅子,让他坐下。 “这事儿,不全怪李卫。他也是为了项目,急昏了头。” 他环视了一圈,看着那些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缓缓开口。 “其实,从那十片板子到我手里的第一天,我就觉得不对劲。” “做工太精良,型号太新,价格太便宜。天上不会掉馅饼,就算掉,掉下来的多半也是铁饼。” 陈默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所以,我压根就没打算用它们。我当天就藏起一片,通过刘阳,紧急联系了省科学院专门研究集成电路的703所。” “我把我对这块板子是‘诱饵’的猜测,和盘托出。703所的专家们拿到板子,连夜进行逆向分析,结果跟我猜的一样,这是一块加了‘后门’的特供品。” 张总工听到这里,惊出了一身冷汗:“后门?” “对。它的性能确实顶尖,但只要接收到特定频率的远程信号,就会立刻锁死,变成一块废铁。克劳斯原本的计划,大概是等我们卖出几百上千台机器后,再遥控引爆,让我们血本无归,信誉扫地。” 嘶——! 满屋子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那咱们这块‘星光一号’?”张总工急切地问。 “703所本身就在攻关这个项目,只是在一些关键算法上卡了壳。德州仪器的这块板子,正好给他们提供了思路。再加上兴夏大学那边提供了全新的基板材料配方,他们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把‘星光一号’的工程样品赶制了出来。” 陈默看着众人震惊的表情,继续说道。 “我让李卫去换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备用件。展台上那台机器里,从头到尾,装的都是我们自己的‘星光一号’。我让他换的,是另一块‘星光一号’。” “汉斯破坏掉的,和被君特认出来的,全都是我们自己造的东西。那十块烫手的山芋,从头到尾,都在我的办公室里锁着呢。” 三百台订单砸晕头 屋里没人说话。 桌上那几瓶还没开盖的庆功酒,瓶身在灯泡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刚才还红光满面的几张脸,此刻都白了,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股子凉意在骨头缝里钻。 到头来,还是踩着人家的肩膀,才够着了那块够不着的果子。 角落里,李卫肩膀耸动,压抑的啜泣声扎得人耳朵疼。 陆永发嘴巴开合几次,一个脏字都骂不出来,胸口堵得他只想狠狠给自己一耳光。 自己不也一样? 那股子自豪,那股子扬眉吐气,现在回想起来,臊得脸皮发烫。 “我……我对不住大伙儿……”李卫抬起头,满脸是泪和鼻涕,“我差点……我差点就把厂子……” “行了。” 陈默把一只搪瓷缸子推到他面前,热水的热气模糊了李卫的视线。 “你没做错。” 陈默看着他那双兔子似的红眼睛,“你想让机床跑起来,想让咱们厂活下去,这没错。” “错的是我。” 他扫了一眼,屋里那几张脸,刚才还泛着红光,这会儿一个个都绷着腮帮子,谁也不看谁。 “这事儿,我该早点跟大伙儿通个气,让你们跟着担惊受怕了。” 王洪林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没发出声。 “但是,”陈默打断了屋里的沉默,“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把今天这滋味,给老子记死了。” 他在屋子中间那点空地上来回走了两步。 “记住被人当猴耍是什么感觉,记住你以为你赢了,其实不过是在人家的棋盘上挪了半格是什么感觉。” “克劳斯今天给咱们鞠躬,不是他服了,是他失手了,是他妈一个猎人没打着猎物的体面!” “咱们今天,是掏了省科学院和兴夏大学的老底,是钻了个空子,打赢了一场偷鸡摸狗的遭遇战。可人家西玛呢?人家是能上天入海的航空母舰!” “‘星光一号’,扒光了看,还是对着人家的T1000抄出来的!人家能造T1000,就能造T2000,T3000!咱们呢?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吃灰,能吃到什么时候?” 那几句话砸下来,屋里连喘气声都听不见了,几个老伙计脸上刚升起的红光,一点点又灰败下去。 “是啊……逆向……说到底还是逆向……咱们只是学会了怎么念人家的经,还没学会自己写啊。” 那股子巨大的无力感,比机床冒烟时更让人喘不过气。 “所以,”陈默站定,他一开口,屋里立刻鸦雀无声,“这庆功酒,今天不喝。”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沓厚得像砖头一样的意向合同,在桌上“啪”地摔了一下。 “这些,才是咱们的庆功酒!” “三百二十台!背后是三百二十个厂子!咱们用‘星光一号’把西玛的脸抽了,就得用这三百二十台真家伙,把‘华国制造’这四个字的脸,给挣回来!” “从现在起,‘烽火项目’,不光要造机器,还要把‘星光一号’,从样品变成产品!咱们自己写经!” 这股子狠劲,终于把屋里那团憋屈的死气,重新给点着了。 …… 展销会落幕。 红星厂的卡车是最后一辆离开的,走的时候,周围还围了一圈厂长和采购科长。 “陈厂长,我们的订单可得优先啊!” “陈厂长,我们明天就带合同和公章去兴城!” 陈默笑着一一应付,心思却早飞了。 就在卡车的帆布要盖上时,一个人影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展馆门口。 克劳斯。 他脱了西装,换了件深色的夹克,脸上还是那副微笑,好像前两天那场闹剧压根没发生过。 “陈先生,要走了?” “克劳斯先生。”陈默点了点头,没让工人们停。 “恭喜。”克劳斯看了一眼那辆卡车,又扫了一眼陈默手里的文件夹,“三百二十台,了不起。” “托您的福。”陈默回了句。 克劳斯一点不在意这句带刺的话,只是慢悠悠地开口:“我来,是提醒陈先生一件事。” 他声音不大,但旁边竖着耳朵的张总工听得清清楚楚。 “汉斯已经被开除,他的愚蠢行为由他个人负责。但是……” 克劳斯停顿了一下,那双蓝眼睛里透出点别的味道。 “他毕竟是代表西玛集团,和你立下的赌约。从商业规则上讲,依然有效。” 张总工的心“咯噔”一下。 “我们西玛,尊重契约。”克劳斯摊了摊手,“距离半年的期限,还有四个月。” 他指了指卡车上盖着红布的轮廓。 “这台机器很优秀,精度上,确实可以和我们一些老型号的产品相提并论。但是……” 他的语气重了些。 “‘比肩’,和‘超越’,是两个词。” “陈先生,我期待四个月后,你能拿出一台真正‘超越’西玛的机床。别让这场游戏,结束得太早。” 说完,他优雅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回兴城的大巴车上,没人说话。 张总工掰着手指头,嘴里念念有词,额头上全是汗。 “四个月……还要超越……这怎么可能?”他急得不行,“小默,咱们这台机床,已经是榨干了!再想提升0.001毫米,比登天还难!别说超越了!” “再说还有三百二十台订单压着!把全厂的人都填进去都不够!哪儿有工夫搞新研发?” 孙建军把头扭向窗外,看着倒退的田野,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闷烟。 陆永发则双手抱在胸前,闭着眼,皱着眉,车厢里只剩下车轮压过铁轨的“哐当”声。 克劳斯这一手,太毒了。 不否认你,承认你,然后再给你一个根本够不着的目标。 所有人都看着陈默。 陈默靠着窗,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夜色,很久没说话。 他拿起腿上那沓意向合同,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着。 车里只有纸张翻动的“哗啦”声。 忽然,他停了下来。 那一页上,是东方器械厂黄科长签的单子,二十台。 陈默盯着那张纸看了足有半分钟,然后抬起头,看着一车愁眉苦脸的人。 他把那张订单抽了出来,递给旁边的王洪林。 “王叔,”他的声音很平静,“回去以后,你给黄科长打个电话。” “告诉他,这二十台的单子,咱们红星厂,不接了。” 后院起了火 “不接?” 王洪林的手一抖,订单纸“哗啦”作响。 “小默,你是不是在车上颠糊涂了?” 张总工半个身子都从前排拧了过来,“二十台!黄科长回去盖个章就能批款的!是现钱!” 孙建军脖子上的青筋一绷一绷的。 “厂长!咱们豁出命去,不就为了卖机床吗?这肉都塞嘴里了,你往外吐?” 陈默没说话。 他从王洪林的手里,把那张订单又抽了回来。 车厢里只剩发动机的轰鸣和轮胎碾过路缝的闷响。 “王叔,张总工,”他一开口,所有人都把脖子伸长了,“咱们厂,能从头到尾攒出一台机床的老师傅,有几个?” 王洪林一怔,脱口而出:“算上老陆,能挑大梁的,也就十来个。” “十来个人,交三百二十台货,还要保证每一台都跟展台上那台一个样,要多久?” 没人吭声了。 张总工脑子里跟过了电似的,脸上刚泛起的红光退得一干二净。 “不算备料调试,光是装配,一个人一个月能弄明白两台就烧高香了。三百多台……没有大半年,想都别想。” “半年?”陈默问。 “克劳斯给了咱们多久?” “四个月。”孙建军的声音传过来。 没人再开口,车里瞬间安静了。 “所以,接了这三百二十台单子,就等于跟克劳斯说,那个赌,咱不玩了,认怂了。” 陈默把那张订单纸对折,“这三百二十台机床能把咱们活活拖死,别说搞新机床,按时交货都得去庙里磕头。” “那也不能不接啊!”一个小技术员没憋住,脸通红,“那是钱!厂子等着米下锅……” “谁说不接?” 陈默扫了他一眼。 “我是说,这二十台,换个接法。” 他的视线落回王洪林和张总工脸上。 “回去之后,王叔你给黄科长打电话。就说,二十台‘烽火一号’,我们红星厂产能不够,伺候不了。” “但是,”他话锋一转,“咱们可以跟他签另一份合同。三个月,我们红星厂,给他东方器械厂,独家定制一款全新的,性能全面碾压‘烽火一号’的桌面级高精度加工中心。新机器的精度,直接对标西玛的王牌。” “这台机器,就是我们跟德国人赌的底牌。而东方器械厂,是它在全世界的第一个主家。” “作为交换,这二十台机床的预付款,一分不能少,就当是咱们的研发经费!” 不卖现货,卖个影子? 不光卖影子,还让客户掏钱给自己当军饷,去跟德国人玩命? 这哪是做生意,这是绑着客户上战车啊! “这……这能成?”王洪林舌头都捋不直了,他活了快一辈子,没听过这么干买卖的。 “能成。”陈默的语气听不出半点犹豫,“黄科长是个明白人。他要的不是二十台机床,他要的是踩着咱们的肩膀,在他那行里当祖师爷。买‘烽火一号’,他最多比别人快半步。可要是第一个用上咱们超越西玛的机床,那他就是开山立派的。” 他把那张折好的订单塞回王洪林的上衣口袋,拍了拍。 “他要当祖师爷,就得先给祖师爷上香。这笔钱,就是香火钱。这个电话,你只管打,就等着他上门求咱们吧。” …… 厂里攻关项目组的门上,又挂上了那块“闲人免进”的木牌。 陈默则把自己钉在了办公室里,带着张总工和孙建军,开始了新一轮的熬大夜。 这天深夜,陈默刚从一堆画满线条的图纸里抬起头,揉着酸胀的眼眶,陆永发端着个大搪瓷缸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陆师傅?有事?” “厂长,”陆永发把缸子往桌上一搁,腾腾的热气熏得他那张老脸有些模糊,“看你这几天眼珠子都红了,泡了点菊花,去去火。” 陈默心里被那股热气熨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 “谢了,陆师傅。” 陆永发搓了搓手,没走,在原地来回倒了两步,才磨磨蹭蹭地开了口。 “厂长……那个……晴鸢那丫头,最近……” 陈默端着缸子的手停在了半空。 从省城回来,他除了开会,好像是没跟陆晴鸢说过几句囫囵话。 “陆师傅,你放心,这事怪我,等忙完这阵子,我一定……” “我不是说那个!”陆永发赶紧摆手,一张老脸憋得发红,“我是说……丫头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们老的,也问不出个啥。” 他停了停,声音压得更低了,往跟前凑了凑。 “就……你不在的这几天,她们学校有个男同学,老往我们家跑。” “说是跟晴鸢讨论什么题,一待就待到挺晚。长得白白净净,戴副眼镜,看着挺斯文的……” 陆永发一边说,一边拿眼角的余光扫着陈默。 陈默没吭声,只是把搪瓷缸子放回桌上时,发出了“当”的一声闷响。 男同学? 讨论题? “……那小子,看着挺勤快的,一会借书一会送本子的。” 陆永发还在那念叨,“我就琢磨着,咱们厂长这么大能耐,可不能让外头的生瓜蛋子给拱了……” “我清楚了,陆师傅。”陈默打断了他,拿起桌上的铅笔,又在图纸上比画起来,可那笔尖,就那么悬在纸上,半天没落下去。 “你忙,你忙,我就这么一说。” 陆永发看他这副样子,嘿嘿一笑,揣着手心满意足地走了。 办公室里,又静了下来。 图纸上那些线条和数据,渐渐变成了一个戴着眼镜的、模糊的男人笑脸。 啪! 铅笔的笔芯被他生生按断。 他把断了的铅笔往桌上一扔,站起身,在小屋里转了两圈。 不行。 他深吸一口气,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大步流星地出了办公室。 隔壁,孙建军他们还在为一个算法吵得脸红脖子粗,谁也没注意到他们的厂长,悄摸消失在了夜色里。 家属区的路灯光线昏黄,将就着照亮一小片地。 陈默站在陆师傅家那栋筒子楼下,抬头看着三楼那个还亮着灯的窗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时,楼道口传来一阵女孩子的说笑声。 他几乎是本能的,往旁边一闪,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棵大槐树粗糙的树干上。 陆晴鸢走了出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人,白衬衫,戴着一副眼镜,镜片在路灯下反着光。 陆晴鸢正低头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那个男生。 男生接过书,说了句什么,陆晴鸢便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特别清楚。 陈默的拳头攥了起来。 两人并肩朝大门口走去,隔着一段距离,那个男生的声音顺着夜风飘了过来。 “那下次,我再给你带王教授最新的讲义?” 吃醋吃到图书馆 那笑声在夜里传得特别清楚。 旁边,那个男的侧着头,不知说了句什么,陆晴鸢被逗得前仰后合,还伸出手在他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 一股无明火从胸口蹿上来,烧得他喉咙发干。 不行。 陈默从老槐树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双手插进兜里,不远不近地吊在后面。 他也没想好要干嘛,就是不想让那两个人离开自己的视线。 两个人一路说着笑着,穿过家属区,竟是朝着兴夏大学的方向去了。 陈默的步子不自觉地快了些,那个白衬衫的背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斯斯文文? 白白净净? 陆师傅那几句形容在脑子里一过,最后只剩下两个字——碍眼。 眼看两人进了大学校门,陈默想也没想,跟着就迈了进去。 门口看门的大爷抬了抬眼皮,没吭声。 他一路跟着,看那两人熟门熟路地穿过操场,绕过教学楼,最后停在了图书馆那栋气派的苏式建筑前。 他们进去了。 陈默跟到门口,刚想往里闯,一个戴红袖章的老管理员伸出胳膊就把他拦了下来。 “哎,干什么的?” “找人。” “找谁?有借阅证吗?”老管理员上上下下地扫了他一眼,一身工装,不像学生,更不像老师。 “没有,我找陆晴鸢。” “陆晴鸢?”老管理员扶了扶老花镜,“化学系那个女同学?人家来学习的,你找她干嘛?这是图书馆,闲人免进。” “我不是闲人,我是她……”陈默卡住了。 我是她什么? 就这么一耽搁的工夫,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陆晴鸢和那个白衬衫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的拐角。 “同志,通融一下,我真有急事。” “有急事也不能闯图书馆啊,你这小同志,怎么不讲道理呢?”老管理员嗓门大了起来,引得进出的学生都往这边看。 陈默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能跟汉斯克劳斯拍桌子,能让几百号工人俯首听令,这会儿却被一个图书馆管理员堵得没半点脾气。 他退后两步。 硬闯是没戏了。 他干脆走到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掏出根烟叼在嘴里,却没点。 等。 他就等在这儿,看他们能待到什么时候。 太阳一点点往下掉,光从白晃晃的,变成金黄色,最后染上一层橘红,晃得人眼晕。 图书馆里的人流渐渐少了,陈默就那么坐着,看着人来人往,心里头乱糟糟的。 他烦躁地把没点燃的烟从嘴里取下来,在手里捏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就在他琢磨着是不是该走人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 “陈默?” 陈默身子一僵。 他慢慢转过头,陆晴鸢就站在他身后,脸上全是惊讶。 她身边,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白衬衫,正抱着一摞厚书,好奇地打量着他。 “你怎么在这儿?”陆晴鸢又问了一句。 陈默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一时竟不知该怎么答。 总不能说,我是来捉奸的吧? “路过。”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陆晴鸢像是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愣了一下,随即“扑哧”一声笑了。 “你从红星厂,路过我们大学图书馆?陈厂长,你这路过得可够远的。” 她这一笑,陈默心里那股子憋闷的劲儿松了些,可一看到她旁边的男人,又堵了回去。 “给你介绍一下,”陆晴鸢侧过身,指了指旁边的男生,“这是我们系的同学,徐子念。我们最近在合作一个关于材料力学的课题。” 然后她又对徐子念说:“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红星厂的陈默,陈厂长。” “你好。”陈默伸出手,和徐子念握了一下,对方的手有些凉,但很有力。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酸味。 徐子念接下来的反应,却让陈默彻底懵了。 “陈……陈默?”徐子念扶了扶眼镜,看清来人后,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他猛地握住陈默的手,上下摇晃着,“您……您就是那个在省展会上,造出‘烽火一号’的陈默?!” 这一下,轮到陈默愣住了。 “天哪!真的是您!” 徐子念激动得脸都红了,“我听我们导师说了!他说‘烽火一号’简直是国产机床的奇迹!还有那块‘星光一号’,我们整个实验室都在讨论!您……您是怎么想到用‘反向编译补偿程序’来解决热变形问题的?太神了!简直是天才!” 刚才那个让他警铃大作的“白净小子”,转眼成了个小迷弟,把他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全给憋了回去。 陈默听着他连珠炮似的提问,心里那点火气,不知不觉就散了。 他这是忙活了半天,跟自己的一个“粉丝”较劲? 想到这,陈默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 “陈厂长,我……我能请教您一个问题吗?关于那个分段感应回火……”徐子念一脸渴望。 “今天太晚了,”陆晴鸢笑着打断了他,“没看陈厂长都累了吗?以后有机会再说。” “哦哦哦,对对对!”徐子念如梦初醒,连忙道歉,“对不起陈厂长,我太激动了!耽误您时间了!” 他把怀里的书塞给陆晴鸢:“晴鸢,这些资料你先看着,我……我先回去了!” 说完,他又对陈默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后才一步三回头地跑远了。 世界,终于清静了。 陈默看着徐子念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旁边一脸笑意的陆晴鸢,脸颊有点发烫。 “走吧,送你回去。”他清了清嗓子,率先迈开了步子。 两人并肩走在洒满落日余晖的林荫道上,谁都没说话。 刚才那阵热闹过后,此刻的安静显得格外突出。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相视一笑。 还是陆晴鸢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傍晚格外清晰。 “你从厂里跟我们到这里,就在门口坐了一下午,” 她停下脚步,转过头,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就是为了‘路过’?” 三天时间都给我 那句话顺着风吹过来,陈默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瞬间忘了个干净。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来谈业务? 跟谁? 图书馆门口这棵半死不活的槐树吗? “我……找点资料。”他终于憋出一句,自己听着都牙碜。 “哦?什么资料?”陆晴鸢往前凑了一步,那股子好闻的香味混着书本的油墨气,直往他鼻子里钻。 “机械……方面的。” “是吗?那可真不巧。”陆晴鸢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机械类的书,都在三楼西边。你坐这儿,是能把书看穿了不成?” 她故意拖长了音。 “刚才子念还说呢,明天约了我,再去三楼找些新材料的数据。他可真厉害,好多外文原版的资料,连字典都不用翻。” 子念? 叫得还挺亲。 陈默心里那股子刚压下去的邪火,“呼”地一下又蹿了起来。 “他不是化学系的?怎么还懂材料?” “人家辅修了计算机和材料物理,是我们系出了名的高才生。” 陆晴鸢眨了眨眼,“人又热心,我一提项目的事,他就主动帮忙。不像某些大厂长,忙得一天到晚影子都见不着。” 这话里有刺。 他胸口更堵了。 想说我那是忙着跟德国人玩命,忙着给厂里几百号人挣嚼谷。 可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跟她说这些,倒显得自己多委屈。 “是吗?那你们慢慢聊。” 他硬邦邦地扔下一句,扭头就走。 再待下去,他怕自己说出什么更不像话的话。 “哎!” 刚迈出一步,手腕就被人从后面拽住了。 那只手不大,软软的,带着点凉意,却让他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他回过头,陆晴鸢还拉着他,脸上的笑意不见了,换上了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 “陈默,你是不是块木头?” 她松开手,靠在图书馆门口那根粗大的柱子上。 “你以为,我找徐子念,是跟他谈情说爱?” 陈默不吭声,可那表情明明白白地写着:不然呢? 陆晴鸢被他这副样子气笑了。 “展会上,机床冒烟的时候,你心里是不是也跟着冒烟了?” 陈默一愣。 “汉斯说电路板是劣质品,你是不是恨不得冲上去撕了他的嘴?” 他还是没说话,但眉头已经拧了起来。 “最后,克劳斯拿着那块T1000,说咱们华国造不出‘心脏’,只能当小偷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比人指着鼻子骂祖宗还难受?” 陈默没吭声,只是那股子哽在胸口的硬气,随着她一句句的追问,被泄得一干二净。 “那块‘星光一号’,是省科学院和我们学校的老师,熬了多少个通宵才赶出来的救命稻草。” 陆晴愈的声音低了下去,“可它只是个样品,解决了从零到一的问题。但下一次呢?再下一个型号呢?” “你懂机械,懂工艺,懂管理,可电路呢?底层算法呢?那些东西,不是光靠一股子狠劲就能弄出来的。” 他看着靠在柱子旁的陆晴鸢,忽然发觉,自己从前对她的了解,实在是太浅了。 “徐子念,是我们学校计算机系的尖子生,他的毕业课题,就是关于工业控制芯片的底层逻辑。” “我找他,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把‘烽火一号’遇到的问题,还有你说的,要超越西玛的那个新目标,都告诉他了。” “这几天,我们俩,就是在图书馆里,把他所有能找到的资料,所有能想到的技术难点,理出了一条线。” 陆晴鸢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递到陈默面前。 “给你。这可比你那个‘路过’,要实在。” 陈默低头看着那个笔记本。 封面上,是娟秀的字迹——《“新烽火”项目技术预研备忘录》。 他接过本子,那出乎意料的重量让他愣了一下。 他翻开第一页,满眼都是手绘的流程图、复杂的公式和陌生的技术名词。 有些是陆晴鸢的字迹,清秀工整。 还有一些,是另一种更为刚劲有力的笔迹,旁边还用红笔画着各种标注。 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 一个自以为是的、醋意熏天的、彻头彻尾的傻子。 人家姑娘在后面,默默地为他铺路搭桥,为他未来的战场招兵买马。 他倒好,跑这儿来,跟人家的一个“粉丝”,一个潜在的技术大牛,争风吃醋。 “我……” 陈默的脸,火辣辣的烫。 他想道歉,却觉得“对不起”三个字,实在是太轻了。 “那什么……我……”他“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 “行了。”陆晴鸢看着他那副窘迫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又笑了出来,“脑子都忙成糨糊了,不跟你计较。” “我……”陈默深吸一口气,郑重地把笔记本合上,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外套的内兜里,贴着胸口放好。 “晴鸢,这次……是我不对。你想要什么补偿,只要我能办到,都行。” 这话,他说得无比认真。 陆晴鸢歪着头想了想。 “真的?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那好。”她伸出三根白皙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等我毕业,答辩一结束,你把时间空出来。” “三天。” “这三天,你哪儿也不许去,谁也不许见,就听我安排。” 陈默没有丝毫犹豫。 “好。” …… 昏黄的路灯下,陈默目送着陆晴鸢的背影消失在筒子楼的楼道口。 他靠着老槐树站了许久,心里的滋味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他没急着走,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胸前的口袋。 良久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转身准备回厂。 刚一转身,就跟一堵墙撞了个满怀。 “嘶——” 陈默被撞得后退一步,定睛一看,差点没叫出声来。 陆永发! 老师傅不知什么时候,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双手背在身后,一张老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绷得跟块石头一样。 “陆……陆师傅,您怎么在这儿?” 陈默心里有点发虚。 “厂长,这么晚了,来我家门口……研究新图纸呢?” 陆永发没理他这茬,只是拿那双锐利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把他扫了一遍。 然后,他压低了声音,一开口,就是一句让陈默差点原地绊倒的话。 “赢了?” “啊?” “我问你,”陆师傅往前凑了凑,声音更低了,带着一股子审问犯人的气势,“那个戴眼镜的生瓜蛋子,你给他拾掇明白了?” 陈默彻底无语了。 他总算明白,自己这股子邪火是从哪儿来的了。 敢情,这老头子才是源头! 看着陆永发那副“你要是没搞定,老子就亲自上”的表情,陈默哭笑不得。 他能怎么解释? 说那是个误会?说人家是来帮忙的? 估计陆师傅听完,能当场把那本笔记给撕了。 他叹了口气,放弃了解释。 对着陆永发那张写满“焦急”的脸,他默默地举起右手,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然后,给了他一个“一切尽在掌握”的眼神。 新厂挂牌众人贺 兴城东郊。 荒地之上,一座银白色的崭新工厂拔地而起,金属外墙与巨大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高墙顶端的电网发出细微的嗡鸣,门口荷枪实弹的警卫站得笔直,气势森严。 今天,这里比过年还热闹。 巨大的厂门上,一条火红的横幅迎风招展——“热烈庆祝烽火机械厂落成投产!” “噼里啪啦——!”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整个兴城工业界,但凡有点头脸的人物,几乎全到了。 “老王!恭喜恭喜啊!” 省钢厂的刘厂长一把攥住王洪林的手,使劲摇晃着,“你们这烽火厂!可真是给咱们兴城长脸了!” 王洪林一身崭新中山装,激动得脸膛发亮,手心全是汗。 “哪里哪里,都是托大家的福,托陈默那小子的福!” “陈厂长人呢?今天他可是主角!” 废钢厂的张大彪嗓门最大,提着两瓶茅台挤过人群,“我老张今天不为别的,就为敬咱们陈厂长一杯!” “张总,您可悠着点,别把我们陈厂长灌倒了,他下午还要签协议呢!” 省第一器械厂的副厂长蒋雪和张总工也到了,她一身干练的女士西装,在一群男人里格外扎眼。 张总工的眼睛早就黏在了那巨大的厂房上,嘴里不停念叨:“我的乖乖,这手笔……太大了!全封闭生产线,恒温恒湿车间……这他娘的是把一个军工厂搬过来了吧!”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缓缓停在门口。 车门打开,吴市长在秘书的陪同下走了下来。 “吴市长!”王洪林赶紧迎了上去。 吴市长摆摆手,笑呵呵地看着眼前这派新气象,拍了拍王洪林的肩膀:“老王,干得不错!陈默同志呢?今天这个大功臣,可不能藏起来!” 话音刚落,陈默就从厂房里快步走了出来。 他今天也换了身干净工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眉宇间那股子锐气却比以前更盛。 “吴市长,您来了。” “小默啊!”吴市长上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胳膊,“好小子,真没让我失望!烽火厂今天挂牌,就是咱们兴城工业改革打响的第一枪!你这一枪,要打得响,打得亮!” 一阵寒暄后,刘阳从厂区里走了出来,脸上也难得地带了点笑意。 “各位,厂区准备好了,请随我来。” 众人跟着刘阳,穿过厚重的安检门,像是踏进了另一个世界。 高大、空旷、一尘不染。 所有人,包括见多识广的吴市长和张总工,都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一条长得望不到头的银色生产线,从厂房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 数控车床、五轴加工中心、高精度磨床……一排排崭新的设备静静矗立,其中有不少,还印着西玛集团的LOGO。 “这些设备……”张总工看得眼都直了,他冲到一台五轴加工中心前,手在上面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神情,比看亲儿子还亲。 “这……这不是西玛最新的T300吗?德国人自己都当宝贝疙瘩,咱们怎么弄来的?” 刘阳淡淡地解释:“上级单位协调的,渠道保密。” 众人一路走,一路惊叹。 从一块钢锭进去,到一台完整的机床出来,中间竟没有任何一个环节,需要看别人的脸色。 王洪林看着这一切,眼圈不知不觉就红了。 想起过去为了一个螺丝求爷爷告奶奶的日子,再看看眼前,他觉得像在做梦。 参观的最后一站,是位于厂区中央的控制中心。 巨大的屏幕墙上,显示着生产线每一个环节的实时数据。 “烽火厂,将作为全省工业的技术心脏。” 陈默站在控制中心的正中央,面对着所有前来祝贺的同仁,“我们负责研发、攻关、制定标准。在座的各位,省钢厂的钢,废钢厂的特殊材料,第一器械厂的结构件……我们将共享技术,协同生产。” 他拿出一沓早已拟好的合同:“今天,我代表烽火厂,正式邀请各位,加入我们的‘烽火产业联盟’!” 张总工第一个站了出来,从蒋雪手里接过合同,看都没看,直接在乙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老张,这辈子就跟着陈厂长你干了!” “算我一个!”刘厂长也大步上前。 “还有我老张!” 一时间,群情激昂。吴市长在一旁看着,欣慰地连连点头。 就在签约仪式进行到高潮时,一个年轻的保卫科干事,满头大汗地从外面冲了进来,脸上全是慌张。 “厂……厂长!不好了!” 屋里的喧闹声戛然而止。 “慌什么!”冯全呵斥了一声。 “外面……外面……”那年轻干事喘着粗气,“西玛集团的人来了!就是那个……那个总裁,克劳斯!” 克劳斯? 张总工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 “他来干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让他进来。”陈默的声音很平静。 众人面面相觑,但看陈默胸有成竹的样子,也都压下了心里的嘀咕。 很快,厂房的大门再次打开。 克劳斯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脸上挂着那副标志性的温和笑容,在一群德国技术员的簇拥下,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他身后,一个下属还捧着一个用红绸包裹的精致礼盒。 “陈厂长,恭喜。” 克劳斯走到陈默面前,伸出手,用的还是那口流利的中文,“烽火机械厂,真是个让人敬畏的名字。我今天不请自来,特地为你们送上一份贺礼。” 他的视线扫过在场的吴市长、张总工等人,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最后又落回陈默脸上。 说完,他示意身后的下属。那人上前一步,将手中捧着的礼盒,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打开。 红绸揭开,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礼盒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只有拳头大小,由无数细小零件精密啮合而成的微缩行星齿轮组。 它在灯光下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光,每一个齿轮,每一根连杆,都充满了工业设计的美感与力量。 克劳斯将那个礼盒,轻轻地推到陈默面前。 “一点不成敬意的小礼物,” 他的声音温和而诚恳,“这是我们西玛最新研发的核心传动组件样品。我想,作为同行,没有什么比分享技术上的最新突破,更能表达我们的敬意了。” 想用技术换江山 张总工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怪响,两只手不受控制地朝那个礼盒伸过去,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他嘴皮子哆嗦着,眼里只剩下那堆零件:“七级……不,这他妈是六级精度!材料是粉末冶金……、我的老天爷,这是魔鬼造出来的玩意儿!” 克劳斯很享受这种反应,他拿起那组齿轮,任由它在指尖缓缓转动,金属的冷光流淌过每一个精密的啮合处。 “张总工好眼力。” 克劳斯的声音在此刻传来。 “我们西玛集团最新的‘蜂巢’行星传动组,还没正式对外公布。它代表了我们在材料学、精密加工和传动效率上的最新成果。今天,我把它作为礼物,赠予烽火厂。”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看向陈默。 “陈厂长,我们之间或许有些误会,甚至有过一次不太愉快的赌约。” 他轻笑一声,紧接着说道。 “但我始终认为,竞争的目的不是摧毁。烽火厂有活力,有冲劲,我非常欣赏。西玛,有百年沉淀的技术。” 克劳斯将齿轮放回礼盒,推到会议桌的正中央。 “所以,我今天来,是带着最大的诚意,提出一个全新的方案。” “我们合作吧。” 短短两个字,像块冰掉进了滚油里,整个屋子瞬间炸了锅! “合作?”省钢厂的刘厂长第一个没憋住,粗着嗓子问,“怎么个合作法?” “很简单。”克劳斯摊开手,姿态从容,“烽火厂并入西玛集团在华业务体系,成为我们‘龙计划’的一部分。我们会向烽火厂全面开放包括‘蜂巢’传动组在内的所有核心技术,提供资金、设备、全球市场渠道。至于陈厂长……” “您将出任西玛大中华区的首席技术官,与我平级。我们之间的赌约,自然也就作废了。年轻人一时冲动,无伤大雅嘛。” 招安! 这哪是挖墙脚,这是要把烽火厂这杆刚竖起来的旗,连着旗杆子都给撅了,再插上他们西玛的鹰徽! 张总工刚才还是一脸痴迷,这会儿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只剩下被戏耍后的暴怒。 吴市长手里的茶杯“咚”的一声顿在桌上,这已经不是企业吞并了,这是指着兴城,指着整个华国自主工业的鼻子挑衅! 屋里所有人都看着陈默。 陈默一直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那组齿轮,好像那玩意儿跟他没半点关系。 直到克劳斯说完,他才慢悠悠地抬起头。 “克劳斯先生,这礼物,很漂亮。”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谢谢你的好意。” 他伸出手,把那个礼盒,轻轻地,却又沉稳地推了回去。 “但是,烽火厂这名字,是我起的。它生在华国的土地上,就只会姓‘华’。至于赌约,我这人记性好,说过的话,一个字都不会忘。” 克劳斯脸上的温和,一寸一寸地碎裂开来。 他盯着陈默,那双蓝色的瞳孔里,最后一丝伪装也褪了下去。 “陈厂长,你确定?” 他的语调变了,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警告。 “你真的以为,靠着一块仿制的电路板,就能赢得这场战争?” “仿制?”陈默挑了下眉毛。 “难道不是吗?”克劳斯发出一声冷笑,声音不大,却像鞭子抽在每个人心上,“‘星光一号’,不错的名字。它的布局,走线,甚至底层逻辑,都脱胎于我们的T1000。你们很聪明,换了封装,改了代码,用上大学实验室的新材料。一场漂亮的‘空城计’,连我都差点被骗了。” 他向前倾身,双手撑在桌上,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但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 “你能仿制一块电路板,你能仿制出这套行星齿轮背后的材料配方吗?能仿制出我们耗费三十年优化的热处理工艺曲线吗?能仿制出驱动它运转、那上百万行代码里最核心的底层算法吗?” 克劳斯的声音一扬,张总工刚挺直的腰杆就塌了下去,他身边的几个老技术员,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陈默,你很优秀。但你最大的问题,就是看不清差距!你以为你点燃了一根火柴,实际上,我们早已拥有了太阳!你所谓的自主研发,不过是在我们铺好的高速公路上,换了一辆自己造的自行车!你永远,只能跟在后面吃灰!” 整个控制中心,落针可闻。 张总工的嘴唇哆嗦着,想骂娘,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因为克劳斯说的,是现实。 是血淋淋的,戳破了所有幻想的现实。 刚刚因新厂落成而升起的万丈豪情,被这几句话瞬间击得粉碎,只剩下刺骨的羞耻和无力。 就连吴市长,也紧紧地抿着嘴,一言不发。 克劳斯很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口,又恢复了那副优雅。 “言尽于此。陈厂长,我的提议,在你们输掉赌约之前,随时有效。” 说完,他转身就走。 “克劳斯先生。” 陈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众人看去,陈默脸上非但没有被羞辱的愤怒,反而挂着一抹淡淡的笑。 “谢谢你的提醒。” 他站起身,走到克劳斯面前,隔着两步远。 “不过,有件事你可能搞错了。” “哦?” “自行车,有自行车的玩法。有时候,它比汽车,更会钻巷子,更能抄近路。”陈默的笑里,多了点让人看不懂的东西,“至于谁是太阳,谁是火柴……”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开口:“那就要等天黑了,才看得清楚。” 三秒的对视后,克劳斯收回目光,最终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时,他脚步一顿。 他没回头,只是侧过脸,对着屋里的吴市长、张总工等人,扔下最后一句话。 “各位,跟着一个赌徒下注,过程或许很刺激。但当他输光所有筹码的时候,买单的,是在座的每一位。” 厚重的金属门缓缓关上。 屋里的气氛,压抑到了冰点。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集在陈默身上,复杂得难以言说。 陈默却像没事人一样,走回会议桌,拿起了那个装着“蜂巢”齿轮的礼盒。 他把盒子递到早已失魂落魄的张总工面前。 “张总工。” “啊?”张总工喃喃着,额上的汗珠子顺着眉骨滑下来,洇湿了眼眶。 陈默将盒子塞进他怀里。 “这个,就当是德国友人送的教具了。” “你带着省一器的弟兄们,给我把它拆了。三天,我只要三天。” “我要知道它身上,有几根毛!” 你背后是国家 克劳斯走了。 那扇厚重的金属门缓缓合拢,将屋外的阳光与喧嚣一并隔绝。 屋里却比结了冰的湖面还安静。 “他妈的!” 张总工把怀里的礼盒重重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响。 他低着头,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那只放在礼盒上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是个搞了一辈子技术的,比谁都清楚,手里这玩意儿的分量。 那不是一个零件,那是横亘在华国工业面前,一座翻不过去的大山。 克劳斯刚才那番话此刻听来,却像是对众人无声的嘲讽。 没人说话,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仿制的……自行车……”省钢厂的刘厂长喃喃自语,这位钢铁汉子,此刻脸上竟是一片灰败。 他想起自己刚才还豪情万丈地签下名字,要加入什么“烽火产业联盟”,现在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陈厂长,”省第一器械厂的副厂长蒋雪打破了沉默,“克劳斯说得对,商业竞争,最终还是要看实力。他把底牌亮出来了,我们的牌呢?” 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齐刷刷地看向陈默。 “各位,”张总工忽然抬起头,“这事,不能全压在小默一个人身上。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他看向陈默,又扫过吴市长:“吴市长,陈厂长,我……我在苏联那边,还有几个同学,现在都在乌拉尔的重型机械厂当总工。要不……我去封信问问?他们搞齿轮传动,也是一把好手,说不定能……” 话没说完,他就自己说不下去了。 向苏联求助? 那跟向德国人低头,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不过是换个爹罢了。 吴市长端着茶杯,久久没有说话,杯子里的茶叶起起伏伏,像极了众人此刻的心情。 “不用。” 陈默终于开口了。 他把张总工怀里那个礼盒拿了过来,打开,将那组精密的“蜂巢”齿轮捏在手里,对着灯光细细端详。 “苏联人的东西,傻大黑粗,精度玩不过德国佬。”陈默淡淡地评价了一句,然后把齿轮放回盒子,盖上。 他抬眼,对上众人焦灼的视线。 “张总工说得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所以,这三天,就辛苦您和省一器的弟兄们了。”他把盒子推回到张总工面前,“不用有压力,拆坏了算我的。我只要一个结果,它身上,到底有多少根毛。” “至于其他的……”陈默顿了顿,环视一圈,“各位叔伯,各位同仁,今天烽火厂能挂牌,离不开大家的支持。我陈默在这里保证,今天这个场子,咱们自己找回来。” 他没说什么豪言壮语,也没做什么技术分析。 “请大家给我,也给烽火厂一点时间。” 签约仪式草草结束,吴市长临走前,重重拍了拍陈默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那份沉甸甸的期许,陈默懂。 他亲自把张总工、刘厂长一行人送到厂门口。 “小默,这步棋,走得太悬了。”王洪林跟在他身后,忧心忡忡。 “叔,”陈默回头,咧嘴一笑,“您啥时候见我做过亏本买卖?” 王洪林看着他那没心没肺的笑容,心里更没底了,只能长叹一口气,转身去安排送客的车辆。 送走所有人,喧闹的厂区瞬间安静下来。 夕阳的余晖给崭新的厂房镀上了一层金边,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刘阳,这时才走了上来。 “跟我来。” 他的话永远那么简洁。 陈默没问去哪,跟着他转身走回了厂房深处。 他们没有走那条通往生产线的宽阔主路,而是拐进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灰色金属门,挡住了去路。 刘阳走上前,在门边墙壁上一块不起眼的面板上,输入了一长串复杂的密码。 “滴——” 门锁发出一声轻响,缓缓向内滑开。 门后,不是车间,不是仓库,而是一条长长的、向下的阶梯。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灯光,空气里带着一股消毒水和恒温空调混合的味道,冰凉而干燥。 每隔十米,就有一个持枪的警卫。 他们面无表情,站得如松,看到刘阳和陈默,也只是微微点头。 这感觉……太熟悉了。 阶梯的尽头,又是一扇更厚重的合金大门。 这一次,除了密码,还需要指纹和虹膜三重验证。 当那扇仿佛银行金库般的大门无声地开启时,一个全新的世界,在陈默眼前豁然展开。 这里,是一个规模庞大到夸张的地下实验室。 高得吓人的穹顶,无数复杂的管道和线缆在天花板上交织成网。一排排陈默熟悉又不熟悉的精密仪器,正在无声地运转。 穿着白色无菌服的研究员们,行色匆匆,或是在巨大的玻璃黑板前激烈的争论,或是低头操作着面前复杂的设备,整个空间里,只听得到仪器运转的低鸣和键盘清脆的敲击声。 而在实验室最醒目的入口墙壁上,一个由红色五角星和三道电波纹组成的徽标下,是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701所。 陈默的脚步,停住了。 他看着那个徽标,看着眼前这片忙碌而肃穆的景象,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冲上了心头。 不是震惊,也不是好奇。 而是一种……归来的感觉。 他上辈子,就是在无数个这样的地方,熬白了头发,耗尽了心血。 原来,烽火厂那条所谓的全封闭生产线,只是冰山浮在水面上的那一角。 这下面,才是真正的核心! “陈默同志。”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陈默转头看去,只见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老者,在一群研究员的簇拥下,快步向他走来。 “秦教授。”刘阳微微点头致意。 秦教授的视线越过刘阳,落在了陈默身上,那双睿智的眼睛里,满是欣赏和笑意。 “‘星光一号’的缔造者,久仰大名了。”秦教授主动伸出手。 陈默回过神,快步上前,紧紧握住那只手:“不敢当,我只是提了点不成熟的想法,真正化腐朽为神奇的,是您和701所的同志们。” 他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在一个多月内,将那块“诱饵”电路板逆向解析,并最终创造出“星光一号”的首席科学家,秦振华教授。 “哈哈哈,你那要是不成熟,我们这些人,就可以直接退休喽。” 再遇小迷弟 “你这小子,还跟我谦虚上了。” 秦教授松开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你要是瞎猫,那咱们这帮搞了一辈子科研的,连耗子洞都找不着北。” 陈默笑了笑。 “我就是个修机器的,运气好点罢了。” “克劳斯今天那出,我听说了。”秦教授领着他进了旁边一间玻璃隔出来的会客室,从饮水机里接了两杯冒着热气的水,“他那套‘蜂巢’,东西是好东西。” “是来砸场子的好东西。”陈默接过杯子,指尖传来一阵温热。 “是啊。”秦教授叹了口气,“技术这东西,不是耍嘴皮子就能追上的。他敢把样品堂而皇之地送过来,就是吃准了我们只能拆,不能仿,更别提超了。” 他话锋一转。 “所以,‘星光一号’的下一代,必须马上动起来。克劳斯不是说咱们只会跟在屁股后面抄吗?那咱们就给他攒个他看不懂的玩意儿出来!” 陈默刚想说话,会客室的玻璃门被敲响了。 一个年轻人抱着一摞快要遮住脸的图纸和资料,探头进来。 “秦教授,您要的‘星光二号’设计初稿……” 年轻人的话说到一半,卡住了。 他怀里那堆山似的图纸晃了晃,几张纸从顶上滑了下来,飘落在地。 陈默也抬起了头。 徐子念。 还是那件白衬衫,那副金丝眼镜,只是这会儿他脸上的神情,比在图书馆门口时还要不自在。 “陈……陈厂长。”徐子念手忙脚乱地去捡地上的图纸,头垂得更低了。 秦教授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了起来。 “哟,认识啊?” “在学校见过一面。”陈默含糊地应着。 “何止见过。”秦教授乐了,指着手足无措的徐子念,“这位可是我们701所从兴夏大学特招进来的宝贝疙瘩,也是‘星光一号’项目组里最年轻的兵。你提的那个‘反向编译补偿程序’,就是他第一个熬了三天三夜给验证出来的。” 徐子念把资料往桌上一放,人就跟钉在地上似的,杵在那儿,一声不吭。 “行了,别杵着了,坐。”秦教授招呼道,“正好,子念,你给陈默同志讲讲‘星光二号’的构想。” 一聊起技术,徐子念身上那股子局促劲儿立马消散了大半。 他从那摞资料里抽出一张巨大的设计总图,在桌上“哗啦”一声铺开。 “陈厂长,您看。”他指着图纸,语速不自觉地快了起来。 “这是我们为下一代工业母机设计的全新主控板,代号‘星光二号’。它用了全新的多层复合基板,集成了16通道的实时数据采集、三轴联动矢量控制,还有自适应热力学补偿算法……” 徐子念的手指在图纸上跳跃,一连串专业名词从他嘴里蹦豆子似的往外冒。 “……我们还预留了网络接口和模块化拓展坞,理论上,它可以兼容未来十年内所有的主流工业传感器和执行器!” 陈默一言不发,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很有节奏。 秦教授在一旁补充:“这个方案,集合了所里和几所顶尖大学的力量,熬了一个月才弄出来的。想法很大胆,也很超前。” “是很大胆。”陈默点了点头,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从图纸到样品,多久?” 徐子念那股子兴奋劲儿一下就没了。 他扶了扶眼镜,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秦教授。 “一年半。”秦教授替他回答了,“这还是所有外部条件都最理想的情况下。” 一年半。 陈默摇了摇头。 “太慢了。” “一年半还慢?!”徐子念的声调一下就高了,“陈厂长,这不是在车间里换个零件!这里面任何一个模块,单独拎出来都是国家级的攻关项目!” “我没说你们做得不好。”陈默拿起桌上的铅笔,在徐子念那张宝贝得不行的总图上轻轻敲了敲,“我是说,你们做得太‘好’了。” 然后,在徐子念几乎要冲上前的注视下,一道红色的叉,从图纸的左上角,一直划到了右下角。 “你!”徐子念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这个,16通道数据采集,用不上,砍掉。” “这个,网络接口,想法不错,现在没用,砍掉。” “还有这个,自适应热力学补偿算法,太复杂了,改成线性补偿就行。” 陈默每说一句,铅笔就在图纸上划拉一下,徐子念就感觉自己心上被划了一刀。 那张凝聚了他和老师、同学无数心血的完美图纸,转眼就被划得像张废纸。 “陈厂长!”徐子念的声音都变了调,“您这样改,‘星光二号’就废了!它成了一个四不像的怪物!” “我不要什么完美的‘星光二号’。” 陈默把铅笔往桌上一扔,抬起头,迎上徐子念通红的眼睛,“我就要一个,能一枪捅穿克劳斯心脏的怪物。” 他指着那张被自己改得乱七八糟的图纸。 “现在,你和秦教授再算算,造出这件‘武器’,要多久?” 徐子念还在那儿跳脚,秦教授却一把将那张画了叉的图纸扯了过来,抓起手边的算盘,手指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 清脆的噼啪声在屋里响成一片。 徐子念愣了一下,也抓起纸笔,嘴里念念有词,飞快地演算起来。 算盘声和笔尖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像两台高速运转的机器。 五分钟后。 “啪!” 秦教授的算盘停了。 徐子念的笔也停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 “两个月……”秦教授的声音有些发干,“如果按你这个思路,不要命地干……两个月,能出样品!” 陈默笑了。 他站起身,对着秦教授和还愣着的徐子念,郑重地鞠了一躬。 “那就拜托各位了。” …… 德国,斯图加特。 西玛集团总部顶层办公室。 研发主管赫尔曼正在用他那严谨到刻板的德式英语做着报告。 “……综上所述,‘星光一号’的核心逻辑,与我们的T1000有百分之九十的重合度。总裁先生,请您放心,华国人或许能模仿我们的外壳,但他们永远无法触及我们的灵魂。” 赫尔曼自信地推了推眼镜,“四个月,别说超越,他们连仿制出一台合格的样品都做不到。这是工程学,不是变魔术。” 克劳斯没有回应。 落地窗外,是斯图加特鳞次栉比的城市天际线。 赫尔曼的报告,完美,严谨,无懈可击。 可克劳斯的脑子里,却怎么也挥不去那个年轻人最后在厂房里看着他的样子。 那不是一个赌徒该有的样子。 “总裁先生?” 克劳斯回过神,轻轻搅动着杯里的咖啡,金属的勺子碰到瓷壁,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赫尔曼,我只问一句,你确定,我们已经掌握了他们所有的底牌?” 克劳斯砸桌 “慢点!再慢点!都他妈给我盯紧了!主轴承座,对准了再落!” 张总工的嗓子已经喊劈了,整个人几乎是趴在新机床的基座上,花白的头发被汗和油污拧成一绺一绺。 那台代号“新烽火”的怪物,总算有了个模糊的轮廓。 它身上的每一个零件,从齿轮到导轨,全是烽火厂、省一器、省钢厂这帮老爷们这一个多月里,不眠不休熬出来的。 张总工带来的那帮徒子徒孙,就没见过厂区外的太阳,一个个瘦得跟竹竿似的。 陈默就站在一旁,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好了!落!” 随着张总工一声令下,沉重的主轴箱稳稳当当地嵌入基座,严丝合缝。 周围的工人们刚要欢呼,就被张总工一声吼给憋了回去。 “嚎个屁!电气部分还没影呢!都给我滚去干活!” 众人一哄而散。 就在这时,通往地下的那扇灰色金属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阵急促又凌乱的脚步声传了进来。 一个年轻人抱着个银色金属箱,踉踉跄跄地冲了出来。 是徐子念。 他瘦得脱了相,两颊都凹了进去,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歪斜着,全靠耳朵挂着才没掉下来。 “来了!” 陈默大步迎了上去。 徐子念看见他,想笑,嘴唇却干裂得扯不动,最后变成一个古怪的抽搐。 他把那个冰凉的金属箱子塞进陈默怀里,那动作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北斗’……成了……” 声音嘶哑,说完这句,他腿一软,整个人就往下出溜,被陈默眼疾手快地一把架住。 “辛苦了。” 陈默拍了拍他的肩膀,旋即打开箱子。 箱内,一块深蓝色的电路板躺在防静电泡沫里,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纹路和芯片,远没有西玛的T1000那么规整漂亮,有些焊点甚至还带着手工打磨的糙劲儿。 但陈默从上面,看到了一股不管不顾、就是要你命的狠劲。 这就是他们砍掉所有花架子,专为“捅穿克劳斯心脏”而生的怪物核心。 “我的宝贝疙瘩!” 张总工嗷一嗓子冲过来,伸出两只黑乎乎的手就要去捧,被陈默侧身躲开。 “洗手去!” 张总工这才反应过来,在身上使劲擦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把那块电路板接过去,亲自押着电气组的人去安装。 接线、调试、通电。 控制面板上的指示灯一盏盏亮起,发出清脆的“滴滴”声。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 “准备测试!” 陈默的声音砸在每个人心上。 一块特种钢被固定在卡盘上。 “启动!” “嗡——” 机床启动,却没发出预想中熟悉的轰鸣。 一阵异样的、细微又尖锐的嗡鸣声响起,听得在场的老工人们心里直犯嘀咕。 切削刀无声地贴上钢材。 没有刺耳的尖啸,没有剧烈的抖动。 只有一条银亮的金属丝带,被刀刃从钢材上连续不断地剥离下来,卷曲着,悄无声息地落在底盘上。 所有老工人的脖子都伸长了。 玩了一辈子机床,就没见过这么“温柔”的切削。 十分钟后,加工完成。 张总工第一个扑过去,用绒布擦干净零件上的冷却液,然后举起千分尺。 他的手抖得厉害。 他把千分尺凑到眼前,看了一眼,整个人僵住了。 他不信,把零件翻了个面,又测了一遍。 手里的千分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老张?到底怎么样啊?” 省钢厂的刘厂长急得直跺脚。 “我日……” 张总工喃喃地骂了一句,猛地抬起头,冲着人群嘶吼起来:“超了!全他妈超了!粗糙度,碾压!精度——德国佬的T3-00,连给咱们提鞋都不配!” “轰!” 整个车间炸了! 工人们扔掉手里的扳手,胡乱地抱着身边的人又蹦又跳! 几个头发花白的老技术员,抱着那根闪闪发亮的零件,老脸涨得通红,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 王洪林站在人群外面,看着这群疯了的伙计,笑着笑着,也抬手抹了把眼睛。 陈默看着眼前的一切,胸口那股子气,终于顺了。 他走到欢呼的人群中央,举起了手。 闹哄哄的车间慢慢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各位叔伯,各位兄弟。” 陈默的声音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今天,我们赢了第一回合。但是,离赌约结束,还有半个月。” 他环视一圈。 “这台机床,以及它的所有数据,在赌约那天到来之前,是烽火厂的最高机密。” “从现在开始,所有人,不准离开厂区,不准和外界有任何联系。今天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一个字都不许带出去!” “谁要是敢漏一个字,别怪我陈默到时候六亲不认!” …… 德国,斯图加特。 西玛集团总部顶楼。 “笃笃笃。” 秘书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慌乱。 “总裁先生,一份从华国兴城发来的加密电报,最高优先级。” 克劳斯皱了下眉,从一堆报告中抬起头,接过电报纸。 一串杂乱的数字,兴城来的。 他有些不耐地翻开密码本,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翻译起来。 “新烽火……测试……” 他的动作慢了下来。 当最后那串代表精度的数据出现在纸上时,他的手凝固了。 “啪!” 他手中的钢笔脱手,掉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不可能!” 一声怒吼在寂静的办公室里炸开。 他一把抓起那张电报纸,冲出办公室,直奔大楼另一端的研发中心。 “砰!” 办公室的门被一脚踹开。 克劳斯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了进来,将那张写满数据的电报纸,狠狠甩在赫尔曼脸上。 “这是什么?!” 赫尔曼被吓得一哆嗦,他狼狈地扶正眼镜,捡起地上的纸。 当他看清上面的数据时,他脸上的从容,瞬间凝固了。 “这……这不可能!总裁先生,这是假的!绝对是华国人放出的烟幕弹!这种数据,连我们实验室里的样机都达不到!” “烟幕弹?” 克劳斯一步步逼近赫尔曼。 “我的情报员,从没让我失望过!这是他们刚刚结束的第一次测试数据!” 整个研发中心,落针可闻。 所有德国工程师都围了过来,看着那张纸上的数据,脸上的表情从不屑,到震惊,最后变成了恐惧。 克劳斯的声音压抑着,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赫尔曼,你们不是说他们只会模仿外壳吗?” 赫尔曼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克劳斯一把揪住他的领带,将他拽到自己面前,一字一句地嘶吼: “半个月!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不睡觉,不吃饭,还是把这栋楼拆了!给我造出一台能赢的机器!” 德国人的王牌登场 “总裁先生,我们做到了。” 德国,斯图加特。 西玛集团的研发中心里,赫尔曼指着屏幕上那条近乎水平的直线,脸上是日耳曼人特有的严谨和傲慢。 “我们优化了主轴的动态平衡,重写了底层的控制逻辑,最关键的是,我们用了一种全新的特殊合金作为核心传动杆,它几乎无视了热胀冷缩的影响。” 他推了推眼镜,声音里全是技术人员对自己作品的绝对信心。 “这台T300-Plus,是完美的工业艺术品。它已经不是陈默那台‘新烽火’的对手,而是它的审判官。” 克劳斯没说话,只是盯着那台安静运转的机床。 半个月来,他总算是睡了个整觉。 但不知为何,那个华国年轻人平静的脸,总是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赫尔曼,你确定,万无一失?” “总裁先生,”赫尔曼再次开口,“科学,不存在侥幸。他们或许能靠着运气和拼凑,在某个单点上取得突破。但工业是一个完整的体系,他们缺了整整一百年的积累。” “这一次,我们会把他们那一点可怜的火苗,彻底踩灭。” …… 半个月后。 兴城国际展销中心。 还是那个熟悉的会场,却挤满了比上次多三倍的人。 吴市长、省钢厂刘厂长、第一器械厂的江雪和张总工……几乎全省工业界的头面人物,都到齐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会场中央那两台庞然大物上。 左边,西玛的T300-Plus,通体银灰,线条流畅,每个细节都透出冷峻的科技感。 右边,烽火厂的“新烽火”,裸露的铸铁基座和厚重的装甲板,像一头准备扑杀的钢铁猛兽。 “克劳斯先生,别来无恙。” 陈默从人群里走出来,身后跟着王洪林、陆永发,还有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徐子念。 克劳斯转过身,脸上是无懈可击的笑容。 “陈厂长,看来你已经准备好履行我们的赌约了。我个人很欣赏你的勇气。” 两人走到台前,在无数闪光灯下握了握手。 “我只是来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陈默松开手,也笑了。 “比如尊严?”克劳斯轻笑,“可惜,那不是靠嘴硬就能赢得的。” 主持人走上台,干咳两声,对着话筒大声喊道:“我宣布,西玛集团与烽火机械厂机床性能比对测试,现在开始!” “首先,由双方公布送检机床的技术参数!” 大屏幕上,首先跳出西玛T3-00Plus的数据。 “主轴转速:快如风暴!” “定位精度:能在头发丝上刻字!” “加工光洁度:堪比镜面!” 一连串描述砸下来,台下懂行的人群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张总工的身体晃了一下。 “他妈的……这帮德国佬,把压箱底的棺材本都掏出来了!” 这纸面上的本事,比半个月前烽火厂拼了命测出的极限,还要强上一大截! 刚才还互相鼓劲的几个厂长,这会儿谁也不说话了,心直往下沉。 紧接着,屏幕上跳出了“新烽火”的数据。 “主轴转速:猛如奔牛。” “定位精度:能在米粒上作画。” “加工光洁度:光可鉴人。” 虽然同样是世界顶尖水准,可跟西玛那台怪物一比,每一项,都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就那么一点点,在顶尖对决中,就是天和地的距离。 台下开始嗡嗡作响。 “完了,纸面上就输了。” “唉,底子还是薄啊,能追到这份上,已经很了不起了。” 克劳斯听着周围的议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他转向陈默,摊开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陈厂长,写在纸上的东西不会说谎。如果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至少可以保留一点体面。” 陈默却笑了。 “克劳斯先生,你听过一句话吗?” 他指了指屏幕上的参数。 “图纸上画得再好,不下地跑跑,谁知道是骡子是马?” 他扫视全场,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 “我建议,跳过这些虚的,直接上真家伙。用零件说话。” 克劳斯耸了耸肩:“既然你坚持要接受公开的处刑,我没有意见。” “好!”吴市长在台下第一个拍板,“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开始测试!” 两块由省钢厂提供的、同一批次的高强度特种钢被送上机床。 “测试开始!” “嗡——” 两台机床同时启动。 西玛的T300-Plus发出的声音极轻,主轴旋转带起的风声甚至盖过了电机声。 而“新烽火”的声音则要大一些,沉闷,充满了力量感。 两把同样的切削刀,同时贴上钢材。 西玛的机床,稳得可怕。 切削过程流畅的像热刀划过凝固的油脂,监控画面上,刀尖与工件接触的点,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颤动。 反观“新烽火”,虽然同样在稳定地切削,但偶尔,监控画面会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抖动。 张总工的手心里全是汗,他身边的陆永发,已经把拳头攥得骨节发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克劳斯脸上的表情,从最开始的严肃,慢慢变得轻松,最后,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戏谑。 他甚至悠闲地端起一杯香槟,踱步到陈默身边。 “陈厂长,看到了吗?这就是体系的力量。” 他的声音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你的机床,在哀嚎。它在告诉我,它已经到了极限。而我的T300-Plus,甚至还没开始热身。” 陈默没有理他,只是平静地看着。 克劳斯又转向脸色铁青的吴市长和张总工等人。 “各位,我早就说过,跟着一个赌徒下注,过程或许很刺激。但现在,是时候为他的冲动买单了。” 加工进度条,走到了最后关头。 西玛的机床依旧完美。 而“新烽火”那边的监控画面上,一次细微的抖动后,代表刀具状态的光标,忽然不稳地闪烁了一下。 “完了……”张总工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局已定的时候。 陈默忽然动了。 他没看自己的机床,也没看屏幕,而是转过头,对着身旁一直捏着秒表的徐子念,问了一句。 “时间到了吗?” 徐子念抬起头,看了一眼秒表,重重地点了点头。 “到了!” 陈默这才回过头,对着一脸胜券在握的克劳斯,咧嘴一笑。 他抬起手,对着不远处的张总工,打了个响指。 “老张,把你们厂最好的千分尺准备好。” “别一会儿手抖,拿不稳。” 藏在抖动里的杀招 提示音一先一后响起,加工完成了。 西玛的T300-Plus快了一秒。 两台机床的主轴安静下来,偌大的车间里,只剩下几百号人压抑的呼吸声。 工作人员戴着白手套,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取下了两个刚刚成型的零件,一对外观分毫不差的复杂曲面轴。 灯光下,两个零件都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请双方技术代表,及公证人员上台!” 主持人的嗓门都有些发干。 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工程师提着黑色密码箱走上台,他是省计量局的,箱子里是全套德国进口的顶级检测设备。 克劳斯整理了一下领口,很绅士地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对方先检测自己的产品。 他身后的技术主管赫尔曼,下巴微微抬起,已经摆出了胜利者的姿态。 “各位。”克劳斯拿起话筒,声音在会场里回荡,“工业之美,在于稳定,在于精确到极限的可复制性。我们的T300-Plus,在整个加工过程中,主轴震动幅度低于千分之一毫米。它的每一次切削,都在定义‘标准’这个词。这,才是真正的工业。” 他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新烽火”的方向。 “而有些不成熟的产品,在加工时会产生不必要的抖动。这在工业领域,是致命的。它代表着失控,代表着不稳定。” 台下的张总工,脸黑得能拧出水来。 他身边的几个老技术员,一个个都低着头,不敢再看台上。 克劳斯说得对,刚才那细微的抖动,是个懂行的都看在眼里。 在精密加工这个领域里,任何一丝多余的震动,都是灾难。 省计量局的工程师将西玛的零件固定在检测台上。 激光探头缓缓扫过。 大屏幕上,一条代表公差的数据曲线,几乎是一条笔直的水平线。 最终,一个数字定格在屏幕中央。 0.002毫米! “哗——” 全场响起一片抽凉气的声音。 “天爷啊,0.002……” “这他娘的是教科书里的理论极限了!” “完了……没法比了……” 张总工的身子一晃,旁边的陆永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才没让他当场坐到地上去。 他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数据,别说兴城,就是把全国的机床厂都薅过来,也找不出一台能干出来的。 吴市长紧紧抿着嘴,手里的搪瓷杯被他捏得发出轻微的变形声。 江雪的脸也白了。 克劳斯很满意这种效果,他举起香槟,对着台下的吴市长等人遥遥一敬。 “看来,胜负已分。” 他放下酒杯,转向陈默,摊开手。 “陈厂长,现在,你还要坚持检测你的‘作品’吗?给彼此留点脸面,或许更好。”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陈默身上。 有同情,有惋惜,也有幸灾乐祸。 陈默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他只是盯着屏幕上那个数字,然后,笑了。 他走到台前,从主持人手里拿过话筒。 “当然要测。” 他的声音很平静。 “不测完,怎么知道谁赢谁输?” 克劳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化为毫不掩饰的讥讽。 “好吧,既然你非要走完这个流程。” 他耸耸肩,退到一旁,准备看最后的笑话。 计量局的工程师叹了口气,还是按流程,将“新烽火”加工的那个零件,固定在了检测台上。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张总工盯着屏幕,眼睛都不敢眨。 激光探头开始扫描。 大屏幕上的数据曲线,果然如克劳斯所言,出现了一些微小的波动,远不如西玛那般平直。 台下响起一片叹息。 赫尔曼的嘴角已经快要咧到耳根。 然而,就在曲线即将走完,最终结果要跳出来的那一刻。 那些微小的波动,忽然以一种奇异的规律,相互抵消,最终汇于一点! 屏幕上的数字,疯狂地跳动起来。 0.0030…… 0.0025…… 0.0020…… 当数字跳到0.0020时,赫尔曼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克劳斯端着酒杯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数字没停! 它还在往下掉! 0.0018…… 0.0016……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 最终,那个疯狂跳动的数字,缓缓地,沉稳的,定格了。 0.0015毫米! “轰!” 会场像是被扔进了一颗炸弹,瞬间沸腾! “多……多少?!” “0.0015!我他妈眼花了吗!” “比德国佬的还高?!这怎么可能!” 张总工整个人都傻了,他揉了揉眼睛,又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再去看那个数字。 还是0.0015! “我日……” 他骂了一句,然后跳了起来,一把抱住身边的陆永发,像个两百斤的孩子一样又蹦又叫。 “赢了!我们赢了!!” 王洪林、刘厂长,所有支持红星厂的人,在长达数秒的呆滞后,全都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 台上。 克劳斯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手里的香槟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不可能!” 赫尔曼尖叫着冲到检测台前。 “这绝对不可能!仪器坏了!一定是仪器坏了!” 他抓着那个省计量局工程师的领子,神态疯狂。 “先生,请冷静。”工程师一把推开他,“仪器在测试前经过了双重校准。” “那……那一定是你们的零件有问题!”赫尔曼指着那个其貌不扬的零件,语无伦次,“你们作弊!你们用了特殊的材料!” “赫尔曼先生。” 陈默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走到台前,捡起那两个刚刚被检测过的零件,一手一个。 “材料,是省钢厂刘厂长亲自盯着,从同一炉钢水里出来的,所有人都看着。” “机床,就在这里,众目睽睽之下,谁也动不了手脚。” 他举起西玛的那个零件。 “克劳斯先生刚才说,工业之美在于稳定。这话,我只同意一半。” “你们的机床,确实稳。” 陈默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它的切削方式,是以强大的刚性为代价,将切削应力全部封锁在材料里,换来一个漂亮的表面。这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放下西玛的零件,举起了自己这边那个。 “而我们的‘新烽火’,确实会‘抖’。” “但这并非缺陷。” 陈默扬了扬眉。 “我们叫它,‘脉冲式应力释放技术’。” “你们看到的每一次细微抖动,都是机床在主动、可控地释放加工过程中产生的内应力。它不是在失控地哀嚎,它是在呼吸!” “它用一种你们看不懂的方式,将那些足以让零件在未来产生细微形变的内应力,在成型的那一刻,就消弭于无形。” “所以,克劳斯先生。” 陈默将那个精度为0.0015毫米的零件,轻轻放在呆若木鸡的克劳斯面前的桌上。 “你们造出来的,是一个外表光鲜,内里却憋着一股邪火的‘病人’。” “而我们造出来的,才是一个筋骨舒展的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