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想凑个“好”字》
1. 丘頔
哐当。
五岁零一天的小女孩珊珊失手摔了牛奶杯。幸好是塑料杯。
丘頔扭头看了一眼,顿时冒火,有一肚子的话想骂这个狗娘养的死丫头。最终没骂。或许因为狗的娘也是狗,这么骂等于骂自己。也或许是因为累了。
真的好累。
她一屁股瘫靠在衣柜旁,将手里的抹布“啪”地甩出去,正好落在那滩牛奶上,不过已经不是白花花的牛奶了,混杂在掺了洗洁精的擦地污水里,白色很快被吞噬,显得无比恶臭。溅起来五六滴,丘頔抬起粗粝的拇指,在嘴角抹了下,忽然一阵反胃,撑着地面干呕起来。
珊珊不再木头似的僵站,蹲下去,声音由哽塞慢慢清晰:“妈、妈妈,是妹妹在闹你吗?”
哐当。
丘頔再也忍不住,抬起手用力一推,她的女儿怔怔地跌坐地上,坐在那滩污水上。脏了,都脏了。丘頔呲着牙,好像一只撕扯小母鸡的黄鼠狼,破口大骂:“贱东西!老子跟你说了多少遍是弟弟!是弟弟!我肚子里怀的是儿子!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恶毒?!”
……恶毒。
珊珊打了个激灵,脸颊上一点点肉动了动,却没能出声。
“重新说一遍,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丘頔尽可能挤出一个微笑,不仅是要充分尊重老大的意愿。关键是,老大的许愿会很灵验。
就说她自己。丘頔,求弟。好长一段时间,丘頔很得意自己的名字,原因无它,像男孩的名字。读书时,无论老师还是同学,见了这俩字,都先说句“还以为你是男生”,再就是夸“像男孩一样大气有出息”。有出息,她本也做到了,若不是为了肚子里的“儿子”,她还能一直出息下去。话说回来。丘頔她妈却不屑她的得意,用老家话念了这俩字——求弟。丘頔有好几瞬的错愕,不过之后听得多了,也会跟着开玩笑,因为她真的给她妈求来了弟,弟弟丘宝。
想到丘宝,丘頔摸出手机,差些忘了,弟弟昨天问她要酒钱。
本来她爹妈要她每月帮弟弟还房贷,可她现在哪里还有大钱呦,除非剥了她的皮直接吸血。
丘頔发完红包,想劝丘宝少喝酒来着,她老公就是喝酒喝死的。一个月前的事了,死在静悄悄的雨夜,解剖之后,一肚子腥臭的酒,这就怪不得旁人了。只是可怜她跟肚子里的儿。
儿。
准确来说,现在还是女胎,她偷偷去做了两次检测,都没那根小玩意。但丘頔不信这个,她坚信自己最终会生个儿。她必须要生儿子,必须要给喝酒喝死的丈夫传宗哇!
不不不。
她只是想凑个“好”字,就想凑个“好”字。
丘頔看着珊珊。珊珊垂下眼睛。整整两分钟后,一句“要弟弟”让气氛重新活起来。
珊珊不说的话,丘頔会考虑给她改个名字。
好在珊珊说了,丘頔很满意。
要知道,她为了珊珊能有个弟弟付出了多少。且不说中间流掉的两个女胎,就说她怀这一胎之前受的苦,又是各种中药,又是跪了九百九十九阶的庙,又是同意她丈夫跟别的女人鬼混后再来碰她。她丈夫说,他睡的都是生过儿子的。她信了这鬼话。不信也得信,她不想再打胎了。
没有苦,哪来的甜。丘頔裂开干涩的嘴唇,喟叹,老天不负有心人,肚里这胎会变儿子的。
要知道,她考编都没有备孕吃的苦多。笔试第一后,她丈夫说这是生儿子的好彩头,没日没夜地拉着她备孕。丘頔便没有去参加面试。当然,也是因为她丈夫说,赚钱是男人的事,叫她不要出去没事找事,还说她现在一副畏缩木讷的样子,面试也过不了。丘頔自己也这样觉得。
不过偶尔,心里有丝丝缕缕的遗憾,为五六年前叱咤出一小片天地的自己。
那时候可真好。丘頔是销冠,是“丘主管”,是弟弟崇拜的姐姐,是爹妈冷脸多年突然热络的宝贝女儿,是公婆一口一个的“亲女儿”,更是丈夫捧在掌心的公主。
有多宠她呢?丘頔用下巴枕着膝,眯着眼睛看高高的窗外,想起来了——丈夫说,生女儿的话跟丘頔姓。只可惜,后来丈夫一家又改口,理由是“你丘頔不也跟你爹姓,凭啥到我家了就得跟妈姓,这不是欺负我们吗”。丘頔一方面争不过,一方面愈发僵涩,她想不出反驳的话。
于是就这样不了了之。好多事情,后来都这样不了了之。
不然咋办。她疼,落在她身上的拳头让她疼。
其实,她在结婚的前一夜已有所察觉。或者说,在被逼着相亲的时候,丘頔已经料到这样的结果了。虽不十分准确,但大概率。就像去鸡圈里走一圈,大概率会踩到屎。
但她亲妈是这么说的——管它屎不屎,有蛋就行了。
她爹接着说,女孩子赚什么钱,结了婚什么都有。她妈又说,不结婚别人瞧不起你,别人还会戳你脊梁骨,说你脑子有病,说你没本事嫁人,说你活得猪狗不如……丘頔慢慢信了,虽然她从来没在别人嘴里听过这样侮辱人的话。可是她偏偏只为妈妈的难听话流泪。
幸好,泪在一个接一个谎言和惨烈的真相中早已流干了。
如今的丘頔,只为肚子里的“儿子”而活。
丘頔爬起来,从裤子口袋摸出一个桃木手串,招呼珊珊:“来,妈妈给你戴上,记得每天晚上为弟弟祈了福再睡。”珊珊点点头,把嘴唇上的干皮咬掉,嚼着咽下。
一滴血珠落在手串上,更红了。
哐当。
卧室门被大力推开。是公公。丘頔往后退了一步,抬起手中的抹布,擦衣柜,唰,一道腥臭的水痕。她忍住干呕,听见公公大骂:“他欠那么多钱,是不是都是你这个臭娘们撺掇的?我告诉你,生是我们家的人,死是我们家的鬼,别想着跑!”紧接着,公公身后的婆婆挤过来,露出一张同样可怖的脸,涓涓流着污泥般:“行了,等她把孙子生下来再说。”
再说什么?
丘頔想起古代的人彘,她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好像听见铁链在哗啦作响,是铃铛吗?
回神后,丘頔捂着被扭痛的耳朵坐在床边,忽而笑了下,不疼,没她死了的丈夫打得疼。当然,有可能是看在她腹中“儿子”的面子上吧,丘頔垂下眸,抚上四个月的孕肚,投去希冀的目光:“变成儿吧,儿子才是底气。”
“儿啊,你长大保护妈妈好不好?”
她委委屈屈地跟“儿子”告状,是真的希望有个避风港的。欺负她的人太多,只有儿子了。
珊珊也坐在床边,很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腿。丘頔看过去,两条小腿火柴棍似的,她喃喃地:“怎么这么弱不禁风?”明明要让珊珊吃成大肥猪的,哦不,吃成大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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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要留给妈妈吃,妈妈要给弟弟吃。”
丘頔听了,说不出的欣慰。这一刻,她好爱女儿。母女俩抱作一团,蜷在彼此的肩头。
胎儿已经有四个月了。
再有五六个月,就会有个大胖小子出来,长大之后保护妈妈、照应姐姐,多好。
这就是“好”字的重要性。
不过,丘頔没这样劝小姑子。主要原因是,小姑子还未婚,一个都不愿意生,没法去跟她灌输“好”的理念。公婆指着小姑子嫁人拿一笔彩礼钱,贴还死去儿子的债款。丘頔从小姑子心里的惧怕入手,跟她说生孩子不可怕,每个女人都是这样来的,不能因为这个不结婚。
她扬了下稀疏的眉毛,冲小姑子大笑:“腿一张,快得很,就像跟男人上/床一样。”小姑子说了句什么,丘頔没听清,浑沌的眼睛转了转,“疼?不记得了。真的不疼。”
生珊珊的时候,顺产。熬了一天一夜。想剖腹产。丈夫没同意,一则怕伤着孩子,二则想让她早点怀二胎。不过生完之后,丈夫有些后悔,理由是她那里被撕扯得好松。丘頔被嫌弃了好一段时间,最终只能对丈夫出去找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怎么办?
又没生儿子,又变得“没用”,她要想少吃拳头,只有静悄悄一些。
儿子。儿子。儿子。
丘頔抱住脑袋,怎么才能让肚子里的小家伙长一根那玩意儿?
深夜,她发出桀桀的笑声,早知道把她死去丈夫的那根玩意儿剁下来,要么供起来,要么嚼碎了咽进肚子里,没准比珊珊的一句“想要弟弟”管用呢。
“妈妈,你要去哪里?”
早晨,丘頔挎上小包,面对珊珊眼巴巴的询问,怔了下,最终还是扯开了拉住自己衣角的小手:“妈妈去给你生弟弟。”是公婆不知从哪寻来的偏方,叫她找镇东头的大夫,那人有转胎妙计。听说村里有个“子孙仙”,找到“子孙仙”后,一切言听计从,自然能生男胎。
准确来说,是将女胎转成男胎。
可能要受些苦,管它呢,只要能凑个“好”字,丘頔甘之如饴。
下楼时,丘頔被什么东西拽了下裤脚,低头一看,是金豆。她轻轻踢了下,金豆没走,反而抱住她的小腿,不松。丘頔蹲下来,静静回视,才发现金豆也怀孕了。
金豆是黄豆的女儿。黄豆是丘頔陪嫁的狗。怀珊珊的时候,黄豆被丈夫一家赶了出去,没走远,就在小区流浪,不多久给她生了黄豆后,又没多久,死了。金豆仍不被允许进家门,丈夫说都是母狗惹的祸,才让她第一胎也生了母的。于是,金豆也在小区里流浪。
“你怎么长得跟你妈一样?”丘頔摸了摸它的大耳朵,黄豆是黄色,金豆的毛发更黄,有些灿灿的,所以叫它“金豆”。她突然没来由地说了句,“金豆哎金豆,我想你妈了。”
丘頔抹了下湿漉漉的眼睛,又看天,原来是下雨了。
“走吧。”
金豆晃了下尾巴,有些慌张。
丘頔“噗嗤”笑了:“走吧,跟我一起,小狗也得生儿砸!”生儿子才能被允许进家门。
出发!生儿子!转男胎!
欻,一道强光刺来,丘頔毅然决然地穿过老大夫的产检室,踏上转胎之旅。身后,倏地血气漫野,男婴遍地乱爬,有的撕啃着残肢,有的牛饮乳血……
2. 靠山村的死亡1
人固有一死,管它什么泰山鸿毛,为儿子最值得。再说,比起陌生男人、丈夫、公公,还有男同事等,为儿子呕心沥血应当是很好的事情,就跟凑“好”字是一个道理。
呕心沥血。
丘頔揉了下心窝,肚子里的胎儿好像在吞吃她的骨血,不太舒服,咬了咬牙,忍下了。有了儿子这个核武器,往后还有什么可愁的,净等着享福吧。
大片血雾散去,异常美丽的风景在产检室的门后逐渐清晰。
一个有山有水的村庄。
虽然,山像方才那些残肢堆起来的,水像刚才那些掺着男婴屎尿的乳血汇聚而来的。丘頔压下心头的不适,环视一圈,总体还是很好的,假如子孙仙快些出现的话,就更好了。
金豆歪着脑袋“呜”了一声。
丘頔知道它饿了,她也饿了。她跟金豆得先吃些东西,为了肚子里的胎儿。来回看看,左手边是片小树林,掩映几户人家,右手边是个无人的小院,再往东看,是片棉花地。溪流在她身后涓涓流淌,青山在她前头森森耸立。仔细听,有女人嘶吼着生儿子的声音。
很好的村庄。
婆婆她们说,女胎心跳声像火车,男胎是马蹄声。所以,丘頔推论,刚才那女人一声接一声的“啊”就是在生儿子,要是女儿,肯定就是长长的一声“啊”了。
“啊、啊、啊……”
“啊——————”
接着,没动静了。丘頔侧耳仔细听,没听着男胎哇哇大哭的声音,倒是女人长长地“啊”完就没音了?什么意思?她抠了抠耳朵,琢磨好一会儿,忽然“呸”了一口,晦气。
本来还想着找这女人取取经。
现在看来,大概是男胎在生的过程中变成女胎了吧。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况。
谁知道呢。她管不了这么多,找到子孙仙最要紧。
金豆蹿进了院子。丘頔跟进去,院子正中支了张桌子,上面摆着一盘鸡翅,甜滋滋香喷喷的可乐鸡翅。家里一般一次做十只,丈夫死前每次吃五只,公公吃两只。剩下三只,婆婆跟她还有珊珊互相让一让,最后是珊珊不爱吃,婆婆牙口不好,丘頔不好意思吃,便留在下顿给丈夫。
在这里,只有她跟金豆。
她馋了。
手还没拿起筷子,金豆拐着调子“啊——”了声,丘頔吞吞口水,放下筷子,悻悻地。
没办法,狗都不吃,她也下不了嘴。
猛然又想起那些残肢,丘頔“哇”地一声呕了下。
再直起身,竟在院门口看见个男孩一闪而过。很好看的男孩,眼睛又大又圆,皮肤很白,头发是棕黄色的,软塌塌地卷在头顶,好像一只可爱的小羊羔。只是有些单薄,尤其穿一身鹅黄色的背带裤,看起来跟文文弱弱的小姑娘似的。
啊呸,什么姑娘,是男孩!
男孩发育晚且慢,无论个头啊,智力啊,等大些就好了,后来居上,肯定比女孩好!
丘頔只怔了两秒,就很快确定男孩就是子孙仙,跟老大夫描述得一模一样,十二岁,名字叫玉龙,是村子第一个男胎,自玉龙出生后,村子里就只生男孩了,所以人们封他为子孙仙,好些外地孕妇慕名前来,转男胎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九。玉龙的名声就这样传开了。
要丘頔来说,玉龙该穿个开裆裤,到处展示一下他的那根小玩意儿,名气会更大的。
看看,还是生男孩好,才十二岁,就已经能给爹妈赚钱了。
丘頔抹了下嘴巴,更饿了,另一层意义上的饿。但也很快,没那么饥了,就在看见玉龙的一瞬间,肾上腺素飙升,整个人幸福得飘飘然。所以说呢——小男孩是大补之物。
她推开门,脆生生地喊了声“玉龙”。
好像人都年轻几岁。
玉龙侧头看她一眼。丘頔浑沌许久的眼珠亮了亮,似乎回到自己还是女孩的时候。
似乎听见一声“跟我来”。
到底有没有这个指令,已经不重要了。玉龙在前面走,丘頔在后面跟,她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跟上”这个举动,且没有被玉龙阻止,那就说明“跟我来”不仅仅是丘頔恍惚之下的决定。
玉龙目视前方。
丘頔低头盯着玉龙的腿缝。
叫她去喝童子尿吗?还是别的?她都可以接受。
噗通。
玉龙跳了崖。崖下,是很深的水。
丘頔猛地张大眼睛,抹掉脸上的血珠,骇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突然冒出个悬崖?怎么是血河?玉龙为什么要跳崖?丘頔要不要跟上?没等她迈出第二步,裤腿被金豆“啊呜啊呜”地拽住。一人一狗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尸谷。
“啊——”
丘頔惊叫着醒来,下意识先摸肚子,四个月的孕肚还没有特别隆起的弧度,但也能让她瞬间感知到胎儿的存在。幸好“儿子”还在。她方才做了个梦,梦见一堆缺胳膊少腿的女婴撕咬她。
讨人厌的女婴。
产检室,影像仍显示胎儿的性别是“女”。
丘頔皱了下眉,吐掉一嘴血水,她急上火了,嘴里是溃疡。方才,到底怎么回事?丘頔明明跟金豆在村子里,现如今,她跟金豆却还在产检室。
子孙仙呢?
老大夫笑而不语,只是打开了那扇通往神秘村庄的门。
丘頔再一次出发。
还是那个异常美丽的村庄,还是那座热气腾腾的小院。
等玉龙路过的时候,丘頔听见远处有女人的哭喊声和男人的打骂声。那女人喊着“我要跟你离婚”,丘頔顿了下,打了个颤儿,嗤道:“不都这么过来的?你还懂上离婚了?”
“再说了,打两下而已,男人又不会一直不通人性。”
就说她那酒鬼丈夫,若没死,还等打多久呢?六七十岁也打不动了。
“哎呦,”丘頔揉了下耳朵,金豆不知道什么时候蹿她肩上,竟然偷摸咬她,疼死了,没忍住把金豆拎下来,放在桌子上教训,“你可真狗!”
“汪!”金豆斜了下眼睛。
还不乐意听了。
丘頔又被叼了下手腕,一人一狗对峙片刻,她忍不住笑起来:“好吧,他其实比你狗。”
“汪汪!”金豆直起身子喊了两声,低头“呕”了下。
丘頔“哈哈”大笑。
好奇怪,来到这个村子之后,她身上的有些部件渐渐有了润滑油般,活动起来。尤其是僵化许久的大脑,结婚之前,她是很幽默有趣的人,很会开玩笑逗乐,后来自己变得可乐,就没乐可逗了。现下,只有她跟金豆,丘頔看见它总觉得像看见黄豆,顺便看见从前的自己。
不过,玉龙一出现,一切又大有不同。
“玉龙,玉龙……”她一声接一声地唤。玉龙置若罔闻,闷着头往前走,丘頔的心脏一阵阵发紧。果然,再一次噩梦中惊醒——玉龙,又跳了崖。
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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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丘頔抹了抹脖子,一手的汗。
老大夫问她“放弃吗”。丘頔坚定摇头,她一定能获得子孙仙的青睐,一定能生儿子。
读书时,她看过一种循环体裁的小说。结合老大夫说的,丘頔知道自己进入时空循环,不生儿子不罢休的循环。那就来试试看吧,她绝对能闯关成功!就像生命轮回,一次又一次的投胎和转世,最后得成男身。这辈子,她丘頔没能成为真正有出息的男人,她肚子里的孩子,得是!
否则,对不起她死去的两个女儿。
丘頔是有些韧劲在身上的。想从前,她在销售公司叱咤风云,短短两年从销冠混到主管的位置,女强人中的强人,会说会来事,行事爽快利索,只要她咬着牙想做的事情,就没有不成的。
怎么偏偏在生儿子这件事上栽了跟头?
不应该。
第三次来到村庄,丘頔被一个女人拦住去路。她揉揉眼睛,始终看不真切女人长什么样,但很快,注意力被女人怀中的娃娃吸引住,一个很可爱的男娃娃。
丘頔高兴起来,接过来,“喔喔”逗了两声,男娃在她怀里撒了尿。
她不介意,那女人更无所谓,抬手刮去男娃小鸡儿上的尿液,丘頔跟着也刮了下,又轻轻弹一下:“小的时候这么可爱,大了就会欺负人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咧嘴笑起来。
都为男娃有“欺负”人的本事而高兴,希冀。
那女人凑过来,低声说:“妹子,生儿子不难。”丘頔紧跟着问:“怎么说?”
“你呀,身上没男命。说白了,你的卵子不行,生不出儿子。要我说啊,用能生出儿子的卵子,这样不就行了?”那女人挤眉弄眼,说到最后,手往丘頔裆下一掏,丘頔没能躲过,龇了龇牙,她那里,只有她死去的丈夫捅过,这女人,真是老妖精。
也得先长了那玩意儿再说吧!
不过,丘頔对她的话产生了好奇:“意思是用别人的卵子?”女人连连点头。
丘頔又问:“可我老公死了。”
那女人抬着眉毛“哦”了声,想了想,道:“那也没事。”
“怎么没事了?那我怀的还是自己的儿子吗?”
那女人抬手点了下丘頔的脑门:“是你老公的孩子不就行了。”
倒也是。
也是。
反正老公已经死了。反正他们只需要一个男娃。
金豆“汪汪”起来,梗着脖子,死咬着丘頔的裤腿不松。丘頔用力咳了一声,猛然回神,那女人已经抱着孩子走远了。朦朦间,丘頔看见那女人怀里的男娃正在吮吸母亲的脑浆。
“金豆啊,金豆啊。”丘頔瘫坐在凳子上,抱着金豆猛地打了个摆子。
“你知道你妈是怎么死的吗?”
金豆从丘頔的怀里挣出来,在院角找到一个装满头骨的坛子,撒了泡尿。
丘頔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别这样好吧?我会觉得我满肚子的尿。”她抚摸下肚皮,她的好大儿吃喝拉撒都在她肚子里,细想,还怪恶心。滂臭。
但在看见玉龙的刹那间,滂臭的感觉又变得香喷喷了。
小玉龙哪里都香。
她儿子肯定一样,浑身上下都是宝,尤其是那根小玩意儿。
丘頔挠了下脑门,这次可不能让玉龙跑了。跟抓她死去老公的鸡儿一样,她一把抓住了玉龙。
恩,都一样好抓。不大点儿,没费多少力气。
3. 靠山村的死亡2
每次见到玉龙,丘頔的脑子都有些怪,像生锈的机器突然开始转动,不料转出来一坨自认为金灿灿别人看起来黑黢黢的屎,她两手掌着玉龙的小肩膀,眼睛却看地上的狗:“金豆,先来后到哈,总不能让我儿子问你儿子喊哥吧?”俨然忘记,狗只需要两个月就能生崽。
金豆在她脚边拉了几颗狗屎蛋蛋,以作回应。
最近吃得好干,它有点便秘。假如丘頔还这样,它不介意下次从嘴里喷粪。
丘頔抬起头来,这次没跟发/春似的“玉龙”“玉龙”个没完,直接道:“我想要个儿,帮帮我吧。玉龙宝贝,你让我怎么做就怎么做,恩?或许,你想喝我的血吗?”
金豆拉着调子“嗷”了声。
丘頔“嘿嘿”干笑两声,她自己也知道,这话说得有些油腻了。
用力过猛。
现在的她,像拎着一桶过期油反刍,没太找回从前求人办事时能说会道的状态,所以不伦不类。不过看金豆的反应,她要比之前好些,至少不再是一块长满苍蝇的腥肉,起码爬出了粪坑。
为了儿子,她要当一块新的,干净的,漂亮的鲜肉。
“哦哦耶耶,我是小鲜肉捏——”
金豆被油得拉了半泡稀的,剩下的,留着喷粪用!
丘頔没再搭理这只小土狗,眼睛凑近玉龙,玉龙的眼睛里空无一物。
玉龙皱了皱鼻子,低下头,盯住女人微微隆起的孕肚,眼睛里终于有了实质,这肚子虽然还没有很圆很大,但能让人想象到,西瓜破成两半时,一地红汪汪是怎样的景象。
他从背带裤里伸出手。
丘頔顿时“啊”了声。
染满红色液体的一只小手。原本是白皙可爱美好的,现在散发着粘腻腥臭,好像一只吃了屎的蛆,吃不干净,沾一屁股屎,在干净的玻璃上留下永远无法抹除的脏迹。
丘頔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这只手轻轻划过自己的肚皮,将那红,染得到处都是。
滴答,滴答。
丘頔似乎回到生完珊珊的时候,漏尿。这红,尿不尽似的,将她的大脑糅成一团浆糊,再也思考不得。她僵硬地抬起手,喊人的话没能出口,只有看着玉龙再次跳了崖。
玉龙为什么这么喜欢跳崖?
可是,她压根看不到那悬崖在何处,否则,她愿成尸谷中的一员。
玉龙每一次跳崖,丘頔就要重新回到产假室,接受影像显示为“女”的结果。太操/蛋了。这二者链接在一起,让丘頔愈发恨“好”字的左半边。
她盯着“女”字中间紧紧闭合的圆洞,伸出食指,用力捅了进去,好爽,哈哈哈。
原来是这种感觉。
到底怎么才能让玉龙不跳崖?丘頔再次启动锈掉的大脑。玉龙不跳崖,她才好在玉龙的指点下迈出转男胎的第一步。所以,她现在要做的是——阻止玉龙跳崖。
可以试着发挥一下从前的优势了,三寸不烂之舌!
这几年,丘頔的舌头上了环一样,除了能朝珊珊喷点东西出来外,再没什么用处。
现在猛然想用,似乎有些难。因为丘頔没有像哄小朋友一样哄过珊珊,她当销冠的时候怎么哄别的小朋友来着——“小宝贝儿,你妈妈会支持你的,去让你妈妈给你买。”
“珊珊,你妈妈会支持你的。”丘頔说不出来这话。
就像不能把童话搬进现实一样。
丘頔“嗬嗬”干笑两声,回忆起来,她妈妈也没跟她说过这种鬼话,偏偏她还进了套。
不过为了儿子,丘頔她妈什么鬼话都能讲得出,她也一样。
第四次出发,她掀开金豆的大耳朵,喋喋不休地拿它先练习说好听话,金豆只好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耳朵痒,鼻子也痒,它该不会得鼻炎了吧。
初秋,正是换季的时候,过敏性鼻炎也不是不可能。
丘頔为母则刚,百毒不侵,被金豆传染得打了两个喷嚏,手一抹,清水似的鼻涕甩出去,只听身后一声“哎呦”,丘頔回过头,一个老太太举着硕大的向日葵盘子鬼鬼祟祟。
花粉满天飞,怪不得她跟金豆打喷嚏。
老太太揉揉鼻子,她老了,鼻子也不中用了,想流鼻水都不能,将向日葵盘子往丘頔眼前送了送:“姑娘,你吃过奶味瓜子没有?”丘頔颇感莫名,摇头。
“奶味瓜子,多子多福。”
丘頔垂下眼,向日葵盘子比她两只胸脯还大,在颤颤巍巍的老手里摇摇晃晃,边上一圈花瓣都要掉没了,里面的瓜子倒是一颗比一颗饱满。老太太揪掉最后两片花瓣,扔进没牙的嘴里抿了好一阵,问她听见她说话没有。丘頔只好说:“然后?”
老太太伸着头嗅了嗅:“二胎能提前出奶。”
金豆伸出前爪,照着向日葵盘子“咚咚”来了两拳。
丘頔摸了摸它的小狗头,安抚好之后,冲老太太龇牙:“我的奶,只给我儿子喝。奶啊,您要么给我变一向日葵盘的儿子,要么啊——”她停顿下,挤了挤眼睛,“您给我当儿子。”
“小婊子!”老太太小声咒骂了句,还有事没说完,“村里新下了好政策,鼓励女青年回乡工作,结婚,生子,你得响应,否则不是中国人!”
啧,好政策。
啧,好强盗的逻辑。
丘頔“啧”得舌根发麻,她还真被“中国人”三个字噎住了,没有一个中国人在这事上不上头。她冲金豆“汪”了声,金豆翻了个白眼,干脆装死。
“我响应了啊,这不回村了?只不过,肚子里儿子有主了,哝,这是我狗老公,你个黑心老太太要敢对我怎么样,准保让你成狗/操的!至于我的工作嘛——”
接下来一刻钟,丘頔把老太太种在了溪边的灌木丛里。
还把向日葵盘子套她头上。太好笑了。
直到丘頔洗了手起身,金豆才翻着眼睛“醒”过来。
它想妈妈了——报告妈妈,你姐姐似乎想给我安个假鸡鸡。呕。
还有句话——妈妈,她到底是不是你曾经的姐姐啊?至少,不是亲姐吧。
丘頔解决完这一摊子事,伸了个揽腰,咯吱咯吱,身体各部位的零件又灵活些。不是,她是来找玉龙转男胎的啊。怎么每次重新开始,都会遇见各种各样奇怪的女人。
这次遇见的老女人最讨厌。
鱼眼睛,斜嘴巴,毒心肠。有了儿子该变好,老太太真是倒反天罡。
溪上,倒映着一张干巴巴的脸,额上一圈碎发如溪边野草般飘摇,丘頔咧开嘴,一时说不清水面的这张脸,是故人之姿,还是东施效颦?她鼓了下干瘪的脸颊,拎起金豆:“金豆,你妈妈的骨灰,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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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血,被我撒进水里了。以后,它再也不会被……”
金豆“呜呜”两声。
丘頔没再看它,腾出一只手,拨了拨小溪流,冰冰凉凉,这么快到秋天了啊,她自言自语胡说一气:“黄豆,我还是很喜欢长春花。它很漂亮,很好。只可惜,我配不上它了。”
“黄豆,我现在成了一个神经病。”
“神经病砍人是不是不犯法啊?”
嘀咕许久,丘頔又发出桀桀的笑声,模糊间,看见玉龙再一次跳崖。
呀,差点忘了正事!她的宝贝儿砸!
第五次来到村庄,丘頔才看见村庄的名字,石牌就在空院后面,叫“靠山村”。倒也符合地理环境,靠一座山,吃一座山。丘頔从背包里拿出一把水果刀,带着金豆去山脚找吃的。顺便看看悬崖到底藏在哪里。没找到野鸡野兔,只砍下来一枝青苹果。丘頔收起水果刀,跟金豆一起啃完了苹果。好酸。不过,酸儿辣女。这点简单的该变,丘頔没什么理由不去做。
奇怪,这次没有莫名的女人来阻挠她了。
这座山不错。
来了,来了!玉龙还是那般姿态,一只手没骨头似的甩,一只手掩在背带裤里,走一步晃两下,病秧子一样,朝山这边飘过来。有一瞬间,丘頔想,或许玉龙是要把自己种在这里,回回血。
看起来跟被谁吸干了血的。
这么一想,丘頔灵光乍现,玉龙既然是“子孙仙”,自然不止是帮她一个人,还有其他怀孕的女人。那么,玉龙跳崖不是去死,就是回回血的。偏她碰上玉龙这么个鬼样子。
丘頔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拎着金豆,朝玉龙跑过去。
“小仙留步!”
再一次抓到软绵绵的玉龙,丘頔调整了下呼吸:“宝贝儿,宝贝儿你听我说,她们生的儿子会带走。我生的儿子可以留给你们家,帮你分担分担……”
话未说完,玉龙觑着自己肩头的手,头一栽,直冲冲进了深崖。
“啊!”丘頔尖叫着从检查床上醒来,一把撕烂了写着“女”的影像单。差一点,她差一点就被玉龙带着栽进悬崖了。
第六次到靠山村,丘頔摸了摸金豆的大耳朵:“你懂什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得先生个儿子吧。才不会把儿子留给玉龙她们家呢。”
“欸,我儿子将来没准也能当子孙仙。”
“金豆,你也加油。”
金豆打了个哈欠,这一趟趟的,在小区里跟狗抢食都没这么累的。
要金豆说,直接把玉龙拐走当儿子当了。桀桀。
有些人,一天到晚大发儿子瘾。
哝,她“儿子”来了。
丘頔抬起手,指着空院跟前的女人,“你”了半天,好不惊人!竟然是纪赏这个狗东西!她没有骂金豆的意思。以前,她都是骂“龟儿子”,现在她要生儿子,所以只能骂“狗东西”。
狗东西什么时候怀的孕?看起来比她肚子里的还大一个月!
狗东西不是不要儿子吗?!
金豆拐着调连“嗷”了好几声,人蠢,狗精!以后它当老大姐!
啊不,它妈妈是姐,它它……“汪汪汪!”
别打了!
玉龙罕见地没有径直走向悬崖,蹲在金豆身边,一小孩一小狗,看两个孕妇扯头花。
4. 靠山村的死亡3
“她们,谁,会赢?”
玉龙张口说话,舌尖似被烧火棍缠住,说得很含糊,话显得有些烫嘴。
两个孕妇头抵着头,丘頔一只手抠纪赏的脖子,一手揪头发,纪赏一手掐丘頔的拜拜肉,一手扯嘴唇。各自“嘶嘶”的同时,发出“咯咯”的声音,很像斗鸡。
金豆不爱掺和鸡打架,怕被叨。
玉龙看得津津有味,伸出掩在背带裤里的手,比划了下,看样子很想亲自上场。
金豆拱了下嘴巴,很无语。
人,都要上路做鬼了,还不忘看热闹。
玉龙说:“不急。”
金豆抬起屁股,扒拉出一堆裹着泥的沙子,朝玉龙推过去。
玉龙:“……”
他用干净的手蹭了下软塌塌的额发,垂下眼睛,看沾着红色的另一只手:“我,这是手,不是屎。”金豆抬起爪子,捂了下鼻子。
好吧,玉龙慢吞吞地用沙子蹭掉手上的红色,又在金豆的注视下,将沙子拢成一小堆。
分不清胜负的扯头花,停下了。
丘頔气喘吁吁,首先说话:“我现在看起来很像鸡?”
纪赏大笑。金豆用屁股冲着她。玉龙瞬间面无表情。
“那很好了。”丘頔说。
金豆实在受不了了。两只前爪叉巴开,在空地上扑腾两下。鸡有三种含义,它希望丘頔去溪边照照镜子,顺便洗洗脑子。丘頔把乱七八糟的头发收拾好,开始跟纪赏进行语言上的掰扯。
两人是多年好友,时髦点来说叫“闺蜜”,闹掰之后是“敌蜜”。闹掰的导火索,是纪赏不止一次辱骂“鸡”这个字,还祝她一辈子生不到带鸡的小孩。丘頔不能忍,一是纪赏厌童,二是纪赏厌男童,三是纪赏不让她生男童,四是纪赏说她要是生男童一定变男同。
这四宗罪数下来,丘頔让纪赏滚远点儿,没想到在这样的场景中重逢。
该说“荒谬”还是“很好”?
算“很好”吧?丘頔的阵营里多了个人。
“你把玉龙怎么样了?”丘頔问。
纪赏跟她击了个掌,将一头没有完全洗去棕色的浓密头发绑成一个粗马尾,挡住方才被丘頔挠得发痒的后脖子,抱起双臂,这才磨磨蹭蹭地“嘁”了声。
丘頔拒绝无效沟通,一针见血:“是你把玉龙吃干抹净了。”
肯定的语气。
纪赏有一分钟没有说话,怪异地看着丘頔,好像在研究一块远古时代的石头,她甚至读不出丘頔这句话里的破绽。倏尔,低头抚了下即将五个月的孕肚,胎儿翻滚了下,纪赏指尖弹跳。
她听见不太属于自己的声音:“玉龙,会帮我们生儿子吗?”
丘頔大大松了口气。
金豆整颗脑袋趴在地上。
有时候,脑子太过发达不是什么好事。容易被腌入味儿。
玉龙第一次两只手都干干净净地跳了崖。
产检室。
两张写着“女”字的影像单。丘頔侧过头去:“纪赏,你终于能理解我了。”纪赏一把扬了写着“女”字的影像单,勾了勾唇:“傻货,我可能还爱你。”
金豆裂开大嘴,笑得“呵嗤呵嗤”。
丘頔故作姿态地“呕”了一声。
纪赏干脆放声笑起来。她跟丘頔之间,还有着天大的隔阂。但在这一刻,似乎又变得密不可分。她想起来,她前夫的朋友偷拍她,前夫却替朋友说话。这样都可以,纪赏想,她为什么不能重新回到丘頔身边?世界上有两个圈,男人和女人,女人总是从自己的圈走进男人的圈,很少有反过来的。到头来,女人的圈消弭于风雨中,荡然无存。
按纪赏开明的思想,世界上本该没有什么圈。只可惜,残酷的现实在地面画了很深的沟壑。
一坛桃花花酒,如果桃花足够多,酒味儿就会散去。
趁她们还没有被完全腌得醉醺醺,出发。
第七次到达靠山村。丘頔都替玉龙累了。一次次栽下去,眼冒金星了吧。她抚着不算光洁的肚皮,跟“儿子”说话:“儿子,以后别学他哦。”
她这边一开团,纪赏秒跟:“儿子,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你还比他大一个月,怎么就这么调皮?”纪赏肚子里的胎儿伸了下小拳头,回旋镖一样正中丘頔的眉心。
金豆撒开腿就跑。
“你去哪里?”丘頔毕竟没有四条腿,跑不过这个小“孕妇”,只好在金豆身后叮嘱,“都要当妈的人了,稳重些。”眼睁睁看着金豆跑到溪边停下,四处乱嗅,不知道在嗅什么。
纪赏大喊:“肯定是跟玉龙有关!”
两个人分头行动。纪赏去看金豆到底要做什么。丘頔留下来等玉龙。玉龙再一次经过,丘頔拿出准备好的麻绳,将玉龙五花大绑——太荒谬了,她不想再当“玉龙世界”的NPC。
开始教训这位冰雪可爱的子孙仙:“有话你就说!动不动就要跳崖,你怎么不跳六?!”但很显然,玉龙没有在丘頔的批评中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幽默,冷冰冰,犹如活死人。丘頔后背一阵发凉,怕不是,她也死了?不行不行,她没有死,还没有生出儿子呢。
游戏继续。
丘頔实在没办法了,叹口气:“一定要死吗?那,那好歹,好歹先教教我怎么转男胎吧。你知道吗?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总想着,想啊,要是我是男孩子就好了。男孩子长大,可以娶媳妇照顾家,可以赚钱挣面子。女人就不行,啥面子啥地位,最后都得让位。你肯定不理解也不赞同我说的话吧?毕竟你是男孩子。虽然你只是一个小男孩子,也要比我有地位。就像大森林里的老虎幼崽和小松鼠,有些生命啊,高低贵贱,在一出生的时候就被决定好了。”
“谁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站得更高一层呢?你说是吧。”
丘頔苦口婆心完毕,偏过头笑了一下,自己也说不清,在笑什么。
但她的这番话管用了。玉龙终于有所反应,他盯着丘頔转了下亮亮的眸子,想,叽里咕噜说什么呢,不如梆梆两拳。他把沾着红色的那只手从背带裤里拿出来,又绕过层层麻绳,伸到丘頔嘴边。丘頔有些疑惑:“让我吃?”玉龙很淡地点了下头。
吃掉小男孩,就能生小男孩。
鼻子下面,很浓的血腥气直往丘頔的喉咙里钻去,一阵一阵扑打着,好像广东人拿拖鞋打蟑螂,最后汁液四溅,小强死而复生,浓重的血腥气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哇——”
丘頔痛痛快快地吐出了吃的一肚子酸苹果。
再睁开眼,又是产检室。
丘頔用影像单抹了抹嘴巴,呸,还好没真吃小男孩,否则她能把肚子里的胎儿吐出来。纪赏叉着腰埋怨她:“我跟金豆就快找到思路了!”丘頔有气无力:“那下次我们互换。”
又补充:“你可别独吞小男孩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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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次。
丘頔跟在金豆的身后:“你知道吗金豆?要是换一下,小女孩是真的会被吃掉。”金豆跑的速度慢了些,转过身,跳到丘頔臂弯,蹭了她一下。丘頔很浅地露出一个笑,她又想黄豆了。
溪边。
金豆用爪子刨开那堆沙子,有一些被玉龙的手染上了浅淡的红,散发着浓重的气味。要趁玉龙再一次跳崖之前,找到这气味的来源。
丘頔半跪在地上,将头深深勾下去,嗅了嗅,她知道金豆的意思了。
金豆摇着尾巴跳到鹌鹑一样的丘頔背上,亲昵地舔了一下她的脖子。丘頔忍不住笑:“干嘛啊金豆?我鼻子再灵,也不是真的狗。”金豆抬着下巴,大声“汪”了一下。
啧,还不乐意听。
“行吧,汪汪汪汪!”丘頔其实说的是“讲点狗德”。但她愿意为了金豆暂时放弃人籍。
纪赏给玉龙灌了一杯现榨西梅汁。没有人会在拉肚子的时候做出拉肚子之外的事情。玉龙多腹泻几次,丘頔和金豆就会多出些时间去找奇怪的线索。
茅房外,她捂住鼻子听玉龙“扑哧扑哧”,自言自语来转移注意力:“还是我更聪明,我更变态……咳咳咳,好臭啊玉龙宝贝!”玉龙微微红着脸,捂住耳朵继续拉。
手上沾血,跟屁股沾屎,这是完全不同的重量级。
纪赏往后退了几步,坐在院子正中的凳子上,一把掀掉了桌,哼,她也更有力气。有一个词叫“雌竞”,比聪明,比力气,才该是她跟丘頔要比的东西。而不是肚子里的“儿子”。
——丘頔啊,我真想把玉龙的屎塞你脑子里。
玉龙捂住肚子出来,很慢地开口:“厕所,堵了。”
啊啊啊啊!纪赏要疯。
金豆冲进院子的瞬间,直接被臭气熏天的热浪掀了个跟头,好家伙,玉龙是打算这次跳化粪池了?它抬起一只前爪,捂住嘴巴鼻子,“呜呜”着进去,看看这俩人有没有被炸成巨人观。
纪赏劈里啪啦地说完。
金豆斜了下眼睛——姨姨,咱想些体面的办法吧。
纪赏又往玉龙嘴里灌了半杯西梅汁,抱上金豆往外快走。
玉龙这边拉着,纪赏跟着金豆去往线索地。要想知道客户为什么突然变卦不买单,得知道客户在不买单之前发生了什么。当然,还有一个她们刻意忽视的问题,玉龙的爹妈?
这小男孩,怎么好端端地就跳崖?
在这趟“旅程”之前,丘頔是不会仔细思考背后的原因的。好多社会新闻都有类似案例,人们这样说,丘頔也这样想——给你吃给你喝,你还要去死,那我辛辛苦苦生你做什么?
丘頔不信玉龙会是这样的白眼狼。毕竟玉龙是子孙仙,是玉雪可爱的男孩子。
在小溪的东南角,才是真正的主村落,大概一扫,四五十户人家,不过人气不太足,许是这些年许多人外出打工的缘故,只有些小孩和老人,和个别青中年在家。
村落最边缘,两间很不合时宜的破土房。
金豆摇着的尾巴猛然竖起来,用力龇牙。纪赏有些想笑,忍住,不能让它威风扫地。
推开门的瞬间,纪赏一丝丝想笑的情绪都没了。未来得及放平的嘴角在惊恐中拉扯出滑稽的弧度,颤了下,只哑声叫出“丘頔”两个字。
丘頔“恩”了声,从一具死尸上挪开视线,看向纪赏身后的玉龙。
5. 靠山村的死亡4
脖颈往上,三十七岁的女人面容姣好,且平静。睫毛弧度犹如弯月的曲线,可以想象出眼睛又大又亮。玉龙的眼睛一定遗传自她。可惜,在场的人都怕她睁开眼睛,那将会是两潭能溺死人的死水。吃人续命。但也许,她没有这样的念头。否则她怎会如此平静,在细长脖颈被根犹如脐带般铁索紧紧缠绕的情况下?涡虫,苟活不死,宁愿自己吃自己都不死。她比涡虫可怕,或者说伟大。但这种伟大没什么用。至少对当下这种状况来说。她应该张开嘴巴,将腐烂的沉淀多年的污臭喷射出去。她应该咬断脐带,将它烧得火热,捅进谋杀者的□□里去。她应该伸出满是鲜血的利爪,把觊觎她肚皮的人的脑袋,整个塞进血肉模糊的五脏中。肚子,原本有着供养功用的肚子,被撕扯得面目全非,涓涓流着血、肠子、脾胃……母鸡被放血之后,一只大手伸进去,用力一掏,就是这种效果。掏空之后,塞进各色佐料,很美味。这个死去的女人,没有母鸡美味。大概率是因为,此刻的她不是最初肉质鲜美的她,而是由反刍过后的肉渣组成。或者说,重塑。
像有一只黏糊糊的蜗牛在嗓子里蛄蛹,喉头滚动,簌簌冒着酸水,吐不出,却让蜗牛以为是雨后的潮湿地,蛄蛹得更欢快。最后爬到贲门处,趁虚而入。丘頔连“呸”两口,还是面色平静地咽下了这滋味。说不上来的滋味。但她猛地回想起,她曾经有过很多次类似的吞咽。
纪赏靠在窗边,半仰起头,让鼻血倒灌回去,一口接一口的“咕咚”,在眼下这种情境里显得变态。但她还是这么做了,至少能保持清醒,至少鼻血不会变成地上这一滩。老旧的木窗在秋风的吹拂下“吱呀吱呀”,附近人家起了炊烟,假如这间屋檐下悬几片腊肉,也会和靠山村表面看起来一样平淡美好。雨扑着窗子进来,不多时,地上血污被一冲而净,这里会迎来新的故事。
金豆转了个圈,假装猫,哆哆嗦嗦地扔出去一只耗子。
“所以——”
丘頔拖长调子,再次吞咽了下:“她……?”
玉龙从纪赏身后钻进来,没往地上瞧,虚空的大眼睛从房梁到方桌看了一圈,一屁股坐在长条板凳上,甩着两条小腿,浑身不住颤,点点头,一字一顿:“柳,登,云。”柳登云是他的妈妈。她们都看出来了。玉龙闭起眼睛,微微仰起脸,好像一只迎着阳光微笑的小猫。假如有阳光的话。假如忽视柳登云那张脸的话。太像了,几乎一模一样,两张脸重叠,甚至能让人从玉龙的眼皮下看见柳登云死前惨笑的神态。金豆在脚下打转,玉龙伸出一直掩在背带裤里的手,放在金豆鼻尖下,让它嗅完,玉龙又是一字一句:“我,要,去,找,柳,登,云。”
然后?
——“然后成为不被杀死的柳登云。”
一把火从方桌下面的稻草人身上点燃,熊熊,所有化为灰烬。
“那么,那么……”丘頔蜷缩在产检床上,痛苦地抱住脑袋,她很混乱。一只红彤彤的锤子砸向坚硬的核桃,表皮未破,里面却已碎成了渣,和基质虫尸搅和在一起,让人想要发疯。
纪赏接上她的话:“那么,我们应该先找出杀害玉龙妈妈的凶手。”
“是柳登云!”丘頔猛地坐起来,龇了下牙,纠正纪赏。纪赏幅度很小地勾了下唇:“知道了,珊珊妈妈。”丘頔把手里团成一团的狗毛扔向纪赏,脑子有坑,用狗毛填上吧!
金豆“哼唧”了一声,照例不掺和她们。
“然后呢?”
听见丘頔的问话,纪赏顿了下:“然后玉龙不用死,你继续找他帮你生儿子。”
丘頔“哦”了声,又补了个字“对”。
她低下头,极尽温柔地抚摸了下肚皮,珊珊妈妈?很快就不是咯。是宝贝儿子妈妈。很短暂地想了一下珊珊,丘頔扼住思路,很奇怪,她总是不愿意把珊珊划到她们的阵营里来。
这种奇妙的感觉,和丘頔“哦”完又补充一个“对”字差不多。
玉龙要为妈妈去死。这个结论背后产生好几种情绪,冲撞着丘頔的大脑。还得是儿子。儿子是妈妈上辈子的小情郎。丘頔瞬间想起那根小玩意儿,猛地皱起眉,晃了晃脑袋,也不知道男人是怎么面不改色说出类似语言的。满地爬的男婴、残肢、血……与此同时,这些词语从脑髓里乱钻,让丘頔稀疏的眉毛炸起来——玉龙,可能不是为妈妈去死的。
算了。
丘頔垂下头,招呼纪赏和金豆:“我们走。”
纪赏和金豆跟上。
丘頔扬起脑袋,嚎一嗓子:“说走咱就走啊,你有我有全都有啊!”
“……有病。”纪赏翻了个白眼。
丘頔:“恩恩。”
第九次来到靠山村。
两人一狗直奔西南角的茅草屋。
半路,正好碰上往山那边走去的玉龙。被三双眼睛盯住,玉龙抬起乱晃的那只手,摸了摸鼻子,抬脚一蹦。纪赏在旁边配了个音:“我跳!”金豆飞快蹿到玉龙脚下。丘頔一把掐住了玉龙的腋下,将他腾空抱住。场面有点好笑。
“差不多得了。”丘頔将男孩放下来,恨不得咬他一口。
纪赏在旁边补充:“我们又没怀疑你是凶手,别热演了吧。”
“……??”丘頔顿住脚步。
玉龙漂亮的大眼睛里很快蓄满疑惑的泪水。
纪赏不想再翻白眼了,拎起金豆,跟它击了个掌。没听到丘頔跟上来的动静,纪赏扭头没好气道:“开个玩笑。柳登云脖子上的铁索,没有玉龙的指纹。”
玉龙冲过来,要咬纪赏的手臂,被金豆抬起爪子推了个屁股蹲。
“不是,这,哎,你们,我……”丘頔扶起玉龙,“她虎得很,别理她,等我们帮你找到凶手,记得先帮我生儿子,知道吗?”自然没有得到玉龙的回应。
丘頔不跟他计较,朝前问纪赏:“你什么时候看的指纹?”
纪赏“唔”了声:“这一句,也是开个玩笑。”
“……你这么厌男,怎么跟你前夫怀的孩子?”丘頔一边说,一边捂住玉龙的耳朵。
“别打拳好吧。”纪赏说。
丘頔龇了下牙:“别学个词就乱用。”
言归正传。纪赏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发现前夫出轨,她没丘頔“修炼”得好,立马就谈了离婚。前夫离了又反悔,天天上门骚扰。要她把孩子生下来,要她给孩子用自己的姓,要她提供性/服务。纪赏全部拒绝。怀孕正好四个月的那天,前夫开着车朝纪赏撞去。纪赏运气不错,前夫老猪上树一样,撞到桥墩,当场死了。
事后,纪赏在社交平台分享了这件事情,底下有好多人留言许愿“永接(双手合十.jpg)”。
还有个老阿姨秒跟,顺便分享了心得:“让他嫖,让他胡吃海塞,让他没日没夜地抽,总有一天把自己糟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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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嘿嘿。”纪赏快被老太太的“嘿嘿”笑死。
但她笑得不长久。只觉得可怜,可悲,可笑。
茅草屋。纪赏摸出手机,塞到玉龙手里,一边用手指飞快点着什么,一边跟玉龙交待,玉龙慢慢往后坐在长条板凳上,漂亮的大眼睛眨了眨,表示“记住了”。纪赏笑了下:“小鬼。”没有小鬼能拒绝玩手机。走到门口,纪赏又拐回去:“洗洗手。”
玉龙低头看了眼,缓缓地抬起手,要往金豆背上抹。
登时,金豆差点吼破喉咙。
玉龙从嗓子眼挤出一声尴尬的笑,走到窗台下面的水盆边,洗干净了手。
金豆不在跟前,丘頔挠了挠自己的耳朵:“你让他玩什么?”纪赏搓了下手掌,笑得欠不叽儿的:“帮我跟我偶像对家的粉丝吵架。”
“?”丘頔花了一分钟,才明白。
神经病。
“放心,能吵好久。”纪赏挑了下眉,“我蒸煮的黑料,尿不尽,有的吵。”
“?”丘頔不理解了。
纪赏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声:“爷爷个腿,一堆黑料还蹦跶这么欢。”
“……”丘頔换了个话题:“柳登云的名字,很好听。”
纪赏:“你可以改名字啊,我早就跟你说过的。”
闻言,丘頔迟钝地摇头,没说话。数秒钟后,她又找补:“如果金豆要改名字的话,我会很难过的。”对此,纪赏快把眼皮翻抽筋。
“没有姓这个概念,就好了。”丘頔又说。
纪赏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笑了下。
她们朝那片棉花地走去,里面有两个女人正在采摘。挨家挨户排查,就从这两人开始。快要走到时,纪赏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我后来还是选择结婚生子,其实只是想试试。”
“试什么?”丘頔问。
纪赏张了张嘴,跟丘頔重逢之后,头一次没了精气神,垂下眼皮,是啊,试什么?每个女人其实都是以“试”这个字开头,最后带着失望离开,死亡。
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句话偏偏在这件事上失灵,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丘頔拍了拍纪赏的手臂:“难得糊涂。”
几秒钟后,两个女孩相视一笑,笑出满脸的泪。
茅草屋在漏雨。
金豆“嗷呜”了好几声,烦不胜烦,将屁股对着玉龙。玉龙仍是一边在手机上手写字,一边轻轻踢金豆的屁股,软乎乎,他在某平台上跟人对骂得更起劲了。
滴答,滴答。雨从瓦片的缝隙,落在柳登云的脸上。
金豆站起来,从角落拽出一张塑料布,轻轻盖在柳登云的脸上。它在柳登云手臂边趴下,忍受着浓重难闻的血腥气,将脑袋耷在柔软的怀里,咧开嘴,眯上了眼睛。
噗通,噗通。好像听见心跳声。
金豆闭着眼感受了一会儿,不可能来自于柳登云,它看见柳登云此刻正要迈奈何桥。
柳登云喝下一碗药,不是忘情水,也不是失忆的,是永世不轮回的药。柳登云许愿,宁愿在十八层地狱被一遍遍抽筋剥骨,也不要再来这人间世了。
金豆拱了下嘴,它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或许,一切真相大白之后,它希望她能明白一些事。
金豆慢慢睁开眼睛,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正要去喊玉龙歇歇眼睛,扭过头——
吓死狗了!
6. 靠山村的死亡5
咯吱,咯吱。
没有老鼠,但有一只好大的阴沟里的老鼠。二者的区别在于,老鼠会向人挑衅,阴沟里的老鼠会朝人莫名其妙地忏悔。她的上牙和下牙夸张地碰撞着,假如塞块肉进去,分分钟成馅儿,可惜她没有当绞肉机的本事,只是一味折磨自己干瘪的舌头,慢慢渗出几丝粘稠的血液。
金豆幅度很小地收起攻击防御的动作,将嘴咧开,避免上牙撞到下牙,才停下这二重奏。
这个女人方才躲在塑料布下。
她瘦得连柴火当不了,干枯枯一条蹲着,滑稽地将上半身折叠在膝头,怀抱里空出能放一个小孩的位置,金豆把脑袋钻进去,找到女人的两只拳头,嗅到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儿。
它惊恐,女人也惊恐。
金豆艰难地从女人两腿间钻出来的瞬间,女人终于有了气息,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人失力般地摊开,盯住自己腿间。金豆立起上半身,凑近,女人朝自己手心“呸”出一口吐沫,搓了两下,就要往金豆眼角抹。金豆更加惊恐,猛地往后一退,躲过了女人的唾液攻击。
片刻后,金豆有些尴尬地抬起爪子,蹭掉自己的眼屎。
玉龙终于放下手机,看着女人,话说给金豆听:“她,不是,神经病。”
金豆再次生出尴尬,胖嘟嘟的腮肉抽搐两下,它知道她不是真的神经病。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诡异,应该被认定为神经病的人极力否认自己是神经病,不是神经病的人总想抢夺这个帽子。
玉龙重新拿起手机,手写太慢,干脆语音转换文字:“我,就是,狗,有本事,你来,咬我啊,汪汪汪!”对方没有真的穿过屏幕来跟玉龙互咬,玉龙就恢复了平静,继续用手写对骂。
金豆:“……”
有些人下辈子想当狗,有些狗想下辈子当人。
丘頔和纪赏还没走到棉花地,被一只野狗拦住路。比金豆大两倍,腾起上半身时能到丘頔胸口。纪赏力气大些,从后面扼住野狗的喉咙,甩出去一米远。丘頔松口气,倒不是怕狗,只是觉得这条命浪费在狗的尖牙下,太不划算。她夸纪赏劲儿大,五个月的身孕还能跟狗干架。纪赏斜她一眼:“没你厉害,你能怀着孕背死人回家……”丘頔打断她:“闭嘴。”
那个雨夜,丘頔一步一步地将死去的酒鬼丈夫拖回家,力大无穷。
她一直引以为傲,此刻不知为什么,有些破防。
“儿子,我的力气以后都留给你。”丘頔拍拍自己的肚子。
纪赏朝野狗轻浮地吹了声口哨,可惜野狗无心再战,没能真地咬丘頔一口,最好咬在她的太阳穴。棉花地里的两个女人在她们被野狗纠缠的时候,不见了。
茅草屋,此刻忙忙碌碌。
地上的柳登云正在三倍速地腐烂。玉龙学着用手机打字。金豆从墙角拖了把椅子,软乎乎地趴在上面。那个干枯的女人低着头,捡起地上的一根狗毛,扔掉,再捡起来,强迫症般重复。
丘頔将半掩的门整个推开,有一瞬的恍惚:“她是凶手吗?”走过去,把金豆从椅子上拎下去,自己一屁股坐上去,恍惚过后,心头浮现丝丝兴奋,同时有种“果然是女人更歹毒”的厌恶。
她往后瞧一眼玉龙,再俯视这个女人,一只眼睛里是温柔,一只眼睛里突然高高在上。
“汪、鸣、漠。”纪赏弯下腰,盯着女人衣襟旁的胸牌,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骨、科、副、护、士、长。”她说了九个字,汪鸣漠的睫毛颤了九下。
汪鸣漠慢慢抬起眼皮,干瘦的脸绽成喇叭花,呼哧呼哧漏风,张开嘴,门牙旁少了颗牙,黑黢黢的:“你过来,我告诉你真相。”丘頔这次比纪赏反应快,猛地凑过去。汪鸣漠抬起两只充满铁锈味儿的手,鸡爪子一样,朝丘頔的喉咙锁去。快要合拢时,汪鸣漠触了电般,猛地将手收回,面目狰狞地撕扯自己的衣服。这身护士服是她十年前入职的第一套,手洗到发白,袖口和衣袋都有些毛剌剌了,早该扔掉或者压箱底。汪鸣漠一直没扔,两年前的那天——即刚好满工作八年的那天,她穿上了,自那之后再未脱下。现在,她准备脱了。可是,怎么也扯不下去。
一层烂了碎了,又一层补上来。
写有“汪鸣漠”三个字的胸牌明晃晃地扎眼睛。
汪鸣漠想起西北的红柳。满是白沙的戈壁滩上,狂风不间断地嘶吼,石头被掀飞,野草被连根拔起,只有红柳活得没皮没脸,反而有滋味。风起时,红柳折腰,风过后,红柳倏地朝天扭动腰肢。红柳是大漠唯一的装扮,怎么也不肯褪去。外婆用红柳给汪鸣漠起了这个名字。
她停下手,眼眶中溢满簌簌的红,不知是血,还是大漠狂沙里的一抹红。
整整两年,汪鸣漠像被堵嘴的葫芦,刚开始还能咕噜冒泡,后来彻底发霉。痛苦如霉菌一样潮涌,挤满骨头的每个缝隙,快速瓦解她的血肉。她和柳登云的丈夫认识,是在病房。汪鸣漠是年年能拿优秀荣誉的护士,对每个病人都尽心尽责。格外关照柳登云的丈夫,是因为这个可怜的男人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在工地上摔断了腿,孤零零地在病床上苟延残喘。当然,这些描述属于柳登云的丈夫的自述。柳登云帮忙买过几次饭,为这人协调了免费护工。
柳登云的丈夫出院前两天,医院传来这样一条新闻:汪鸣漠勾引患者。新闻的源头,是柳登云的丈夫向院方投诉了汪鸣漠,同时扬言,不给个说法、不处理汪鸣漠,他就不出院。
老护士长退休,汪鸣漠本来要顺势上去,因此失之交臂。
护士们纷纷为其争辩、作证,顶不住柳登云丈夫的闹,也没办法该变院长的决定。院长把汪鸣漠叫进办公室,反锁了门,问她做好选择没有。汪鸣漠点点头,从一只爪,逃去另一只爪。柳登云的丈夫撤销投诉,向她道歉,极其谦卑地表示自己是无奈之举,否则追不上她这样优秀的女人。汪鸣漠穿上第一套护士服,离开了医院。在公园见了未婚夫最后一面,带着一个满是血的巴掌印,离开了公园。回到家,给父亲做了最后一顿饭,带着被摔死的猫,离开了家。
她应该拿上一把刀,在街头当神经病的。
后来,她真的有些神经病了,只是手里已没有了刀。
该恨谁?汪鸣漠从破旧的摇摇晃晃的木窗,看向大漠里的红柳,她恨自己,恨自己没能守住自己的地盘。红柳一旦没了自己的根,在风中飘啊飘,最后的结局,是被人抽了皮,塞进炉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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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斑驳的餐桌下,稻草人野火连天。看看,都这种时候了,她想的还只是同归于尽。
而不是拔出利剑,殊死一战。
她在熏死人的火烟中,最后向柳登云做着忏悔——这忏悔,自始至终都不该由她来做。汪鸣漠一声接一声地忏悔,可是,谁来向她忏悔?那个比稻草人还可恨的隐形人,不知在哪继续诱捕。
第十次在靠山村循环。
茅草屋里透着雨后的清新。
丘頔和纪赏同时开口:“你为什么不报警?”
“你们为什么不报警?”汪鸣漠露出黑洞洞的口腔。
三个女人都笑了。
金豆伸着舌头“嗬嗬”,攀上长条板凳,坐在玉龙旁边,抬起脸,玉龙咔咔打了几个字,将手机对准金豆的脸,“咔擦”,大耳朵金豆成了斗鸡眼,玉龙也笑了。
汪鸣漠洗掉手上的铁锈味儿:“我是想帮她把铁链解开,没能行,太紧了。”
所有笑声戛然而止。柳登云细细的脖子被勒得仅有手腕粗细,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断。但也或许,永远断不了,就这样被这跟铁链锁上个生生世世。
到底是谁锁住了她?
纪赏扶正汪鸣漠的胸牌:“是现在就走,还是吃了饭再走?”汪鸣漠摇摇头,扛起桌子底下的稻草人:“我赶时间。”丘頔和纪赏只好将她送出门,挥挥手,两相告别。
云烟外,汪鸣漠的白色衣摆在风中摇曳,整整两年,她终于被看见了,也再次看见自己。
纪赏从玉龙手里拿走手机,滑动两下,和丘頔头凑在一起,齐齐笑了,一则两年前的新闻大爆,“副护士长被造黄谣的背后真相”浮出水面,无数人震痛。
稻草人的火光不再恶臭,成了天边一点遥遥的灯火。
“如果她是个男孩,肯定不会遭遇这样的事情。”丘頔往锅里添了一瓢水。
纪赏正坐在炉膛边烧火,闻言抬起头,顿了顿:“说得没错。”
“所以我们还是要努力生儿子,女孩的话,太遭欺负了。”丘頔得了夸奖,又道。
纪赏没再为她的“进步之言”接话。实在接不下去。
半下午,两人分工,纪赏怕丘頔的脑浆滴进锅里,污染了大家的饭,把她赶去收拾桌子。饭桌没什么好收拾的,丘頔认认真真擦了三遍,第一次做家务这么开心。
擦过的桌子上面没有立即出现烟头,扫过的地面没有出现浓痰,这日子竟有些美妙。
唯一不太美妙的是,玉龙突然喊着“找妈妈”,丘頔指了指地上的柳登云,玉龙摇头,“她不是,我妈妈”。丘頔找来一瓶胶水,学着纪赏的变态,将玉龙的脚底板粘在地上。
让他蹦不起来,蹦不起来就不能跳下悬崖。
好歹让她们安安生生吃顿饭吧。
一人一碗鸡蛋面,金豆也有。
不过,狗不吃面条吗?纪赏疑惑:“它不会是吃面条肚子疼吧?”
丘頔往地上瞅了眼,金豆正在摊煎饼似的翻滚,她想了想:“它吃面条的。可能,是你做的面条太难吃。”纪赏:“……”
丘頔咧开嘴,头一次笑得有些憨:“如果我是狗,我也打滚。”说得好骄傲。
7. 靠山村的死亡6
吃完饭,三人一狗分头行动。
丘頔斜挎上小包,从茅草屋朝东走。
雨后的青石板路溢出一些潮气,湿哒哒,青苔卷着落叶,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在这个衰败的秋天发芽。
她是有些高兴的,空窗这么些年,头一次有除了老公孩子和公婆之外的事情做,感觉很不一样。譬如做饭、洗衣、擦地等,有时候理个顺序做,有时候在孩子的哭闹声中手忙脚乱,等全都收拾完,一把掀开被子看见身边一个白花花肥腻腻的肚皮时,会有一瞬的失神,每天的忙碌碌,意义是什么。
如今,大为不同。挨家挨户排查完,才能找到杀害柳登云的凶手,找出凶手后,聪明可爱的子孙仙才不会盲目地跳崖,玉龙不跳崖,丘頔就能把肚子里的女胎转成男胎,最终生出儿子。
多好,多棒。
“欸,”丘頔站住脚,扬着颈子往篱笆院里看,冲一个女人喊,“要帮忙吗?”
有了很好的事情做,丘頔变得热情许多。
高高的篱笆院内,一个女人用一条腿费劲地撑着上半身,晾红薯干,屋檐下,晒衣绳上,篱笆的每根木枝,还有一块很大的石板桌,全都晾满了红薯干,被风一吹,好像可以听见“叮叮咚咚”的声音。女人听见丘頔的声音,只是往外看了一眼,仍旧沉默地忙活。
女人只有一条腿。
丘頔推开半掩的篱笆门,“嗐”了声,她帮着挂了两串红薯干后,自己嘀咕:“你要是有个儿子的话,这些事情还用你做吗?”女人往她这边蹦了一步,差点摔倒,扶住一旁的石板桌。
丘頔被吓了一跳,这才看清女人阴森森勾过来的眼睛,她放下新拿起的一串红薯干,歪着脑袋想了想,在女人趔趄着倒地之前,用公主抱的姿势把女人放在了石板桌上。
很快,红薯干被女人的屁股坐扁,传来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要是有儿子,他能抱着你吃喝拉撒,还能推着你去公园里看花。”丘頔的话有些多。
女人依旧沉默。
片刻后,女人拿起一片红薯干,“叭”地贴在丘頔手腕。丘頔惊地往后收回手,被红薯干触碰到的位置,隐隐发烫,她抬起手腕去看,没什么异样。再看红薯干,竟是一个小人的形状。
“你——”丘頔怔住,所有红薯干,都是小人的形状。
丘頔:“管飞屿。”
女人听到名字,收紧牙齿,竟点了头。
丘頔之所以知道她的名字,是因为她的衣领处,绣了这三个字。管飞屿,从前应该是什么车间的工人。丘頔学着金豆的样子,低头嗅了嗅,闻见一股月饼味儿,月饼厂的。
“快要中秋了,做红薯泥月饼吗?”丘頔舔了下嘴唇。
管飞屿动了动,将屁股下面的红薯干扒拉出来,全都扫到地上。在红薯干落地之前,全都红彤彤飞舞着,拂过那只空管的裤腿,像一把把小飞刀,将里面的骨肉削成红泥。
丘頔捏起一片红薯干,仔细看,柳登云手腕上——就有这个形状的纹身。
小人有着大大的脑袋,细长的四肢,很像超市门口摇摆的充气人,两只手举着字,一边写的是“捉”,一边写的是“拿”。
管飞屿笑起来,许久不说话,猛然开口,声音很哑:“捉、拿。”
丘頔打了个颤儿。
管飞屿又说:“你也走不了了。”
丘頔抓住她这话里的关键字——“也”。柳登云,一定同管飞屿有关。丘頔点点头,什么走不了走得了,她这一趟,就是抱着跟腹中“儿子”共存亡的念头的,有什么好怕?
将手从管飞屿软绵绵的拳头中拿出来,抬脚迈进了堂屋。
一根长长的麻绳,从左手边的墙,延向右手边的墙。就在眼前,挡住继续朝里的路,丘頔站住脚,抬起手,拨弄了一下麻绳上串满的红薯干。对,又是红薯干,又是红薯干做的小人。
“叮叮咚咚”,想象中的声音有了实质,真的发出这种动静。
丘頔顺着麻绳的方向迈了一步,同时拨弄红薯干,一片,两片,三片……她数不清,眼睛开始发晕,只有耳朵能听见无数“叮叮咚咚”的声音。
这一排红薯干后面的墙壁,悬着很大的幕布。红薯干在晃,幕布上渐渐有了影子。
皮影戏。
丘頔抱起胳膊,靠在门边,眼皮在一声接一声的“叮咚”中耷拉下去,好像被夺了魂。
叮叮咚咚。管飞屿今天晚上心情很好,□□的破二八都漂亮起来,一个人一辆车,从工厂出来后顺着林荫小道,穿过一条一条小巷,她一手拨车铃,一手高高扬起,多好的日子啊!
多有盼头的日子啊。
她今晚被领班叫过去,涨了工资,还叫她继续努力,再过一两个月能升小组长。管飞屿心里可太美了。家里穷,哥上了大学,她就没法上,高中毕业后出来打工,一转眼,哥马上毕业,她也马上当小领导。这么看来,当初心里一丝丝的委屈就没了,她即使没读大学,也混出来了。
叮叮咚咚。大二八像一条小鱼,游啊游啊,穿过最后一条巷,就是月明灿灿的家。
长的望不到头的红墙,大二八倒下,管飞屿还坐在上面,一屁股坐在铃铛上,仍是“叮叮咚咚”地响着,将所有惨叫遮挡住。红色的血肉四处迸溅,落满红墙。痛苦的呼喊胡乱飞舞,隐匿在在铃铛的声音里,像二重奏,如世间悲欢,攥紧了拳头也逃不掉。
斑驳的影,瘸着一条腿的男人一次次扬起砍刀,劈柴一样,将掌下的一条腿砍削如泥。
管飞屿一直都很爱扎马尾辫,两条辫子垂在胸前,拂在写着“管飞屿”三个字的衣领,特别让人知足。月饼好香,裹着她的一颗心呦。事情发生之后,她再没扎过辫子,也再没去上过班。
两条又粗又厚的马尾辫里,藏满洗不去的血和肉。
月饼里裹着的不再是香气。
她披散着头发嘶吼:“凭什么不能判他死刑?”
——他们说,因为你没死。
“凭什么才判他一年多?”
——他们说,因为他有苦衷。
“凭什么……”
——他们说,因为,你懂得。
管飞屿懂了。再不懂,慢慢也懂了。
或者说,她辍学供哥读书的时候,就该懂了。
那个男人是跛子,小时候顽皮,从二楼蹦下,自此瘸了。没治好。他爸把他妈打跑了。他后来把这一切算在他妈头上,再后来,因为相亲不顺利又把这笔账算在管飞屿头上。
他不认识管飞屿,管飞屿也不认识他。
但管飞屿是女的。
是女的就行。
那个男人就是这么对媒婆说的。
没人替管飞屿做主。她哥说,人家瘸着不是很好的吗?她爸说,做人留一线。她妈说,你别天天在家闹了,你哥的对象都不敢上门。那个男人的媒婆说,谁让你大半夜穿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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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
管飞屿走了。
好,很好。她也开始算账,算来算去,恩,根源确实在女人头上。
她比那个男人,还要恨这些女人。
有一段时间,她整天坐在地下街的出口。每走上来一个女人,她就伸出手指,勾勾人家的大腿,或者拍拍屁股,接着咧嘴一笑,挨一个巴掌。再后来,管飞屿气呼呼地离开地下街,据她观察,女人被男人摸屁股,就不敢扬巴掌,凭啥只打她呢?
女人,就该全部被“捉拿”,该死绝。
她的“做法”挺灵验。看,靠山村最初没多少人,现在越来越多的人,乌泱泱,都是那些该死的贱女人。下辈子,管飞屿也要当男人,也要打断女人的腿,那滋味,想想就爽。
管飞屿从石板桌上蹦下来,摔在地上,笑得冒了鼻涕泡,沾了灰,在地上扑哧扑哧,好像一只搁浅的鱼,一下一下地喘着气,活不长了,肺里黑黢黢的,只有干瞪着眼,等下一个天亮。
叮叮咚咚。丘頔回过神来,目光还盯在幕布墙上,那些小人组成的画虽然已经消逝,却永久地留在了脑子里。有道声音朦朦胧胧地传来:“儿子就是好。”
那可不。丘頔被牵动着意识,立即点头:儿子犯错也不叫错的。
有了儿子,就有横行这人间的资本。
她将管飞屿扶起来,隆起的肚皮蹭到管飞屿的嘴唇,丘頔听见她说:“下辈子,我给你当儿子,好不好?”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几乎让人听不清,却顺着肚皮钻进丘頔的心窝,勾着她烫着她,哗,一行热泪下来,丘頔重重点头:“你要真投胎成我儿子,我一定好好疼你。”
管飞屿咧开干裂的唇,一颗血珠冒出来,直直砸在她握着红薯干的手心。
“你没有杀柳登云吗?”丘頔问。
管飞屿摇摇头:“虽然她该死,但我不认识她。”
“你,要死了吗?”
对于这个问题,管飞屿没有再回答,她提问:“你要死在这里吗?”
丘頔轻轻叹了口气:“别在我儿子跟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管飞屿打了个喷嚏,吐掉两口血水,将颤颤巍巍的眼皮阖上,睡了。丘頔又是公主抱,这次将人抱进了东厢房。东厢房里没有红薯干,只有一块发霉的月饼,凑近,还能嗅出一丝枣泥香。
丘頔把屋里屋外的红薯干全部扯下来,放在一个大盆里洗了,上锅蒸熟,软软糯糯,再用石臼将蒸软的红薯干捣成泥……月饼皮不好做,她就揉了一盆死面,搓成小团,将红薯泥裹进去擀成红薯馅儿的死面饼。勉强,也算月饼。她吃了两个,用布袋装了十来个,带回去给大家吃,金豆最爱吃红薯。丘頔偷偷给它喂过好几次,就是金豆一吃红薯,就放臭屁。
吃吧,吃吧,趁她还有的给它吃。
剩下的死面红薯饼,丘頔放在管飞屿的床头,叮叮咚咚,红薯饼在风中轻轻摇晃。
那根看不见的丝线,或许,又重回管飞屿的手中。
丘頔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拎着红薯饼朝茅草屋走去,竟然是深夜了,月亮高高地挂起来,她有些想她妈妈了。月明夜,思故人,她已经好久,没想起她的妈妈了。
以这种名之为“思念”的情绪。
“金豆哎——”远远的,丘頔看着金豆走路的姿势,大笑,“你怎么变得这么爷们了?”
“要生公崽了吗?”丘頔又一句,金豆斜着眼睛甩了下舌头。
8. 靠山村的死亡7
金豆是在一间四面八方都通风的房子里见到陈屏甜的。
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亭子。或者说,原先是房子,后来成了亭子。陈屏甜还在忙活,扬起铁锨,把八十平米范围内的碎石全都铲出去。好好的房子,被她拆的只剩一个顶,和四条称重的立柱。院墙也没了,灶屋也夷为平地,只有一座四面透风的“亭”,为她挡风雨。
“陈屏甜!”
陈屏甜扬一铁锨,就喊一句自己的名字,接着“陈屏甜在”。
所以,金豆知道她的名字。
“汪呜——”金豆一声狗叫拐了调,赶紧躲开陈屏甜的铁锨。
她有神经病吧!
陈屏甜倒不是要来打它,在金豆看来,是犯病了,扬着铁锨跟跳大神似的,左一下,右一下的,结合她嘴巴里“呸呸”的动静,像是在用铁锨驱赶什么人。
“……”除了陈屏甜,金豆,这里就没有人了。
金豆卧在还没完全拆掉的矮院墙上,抬起爪子摸了摸鼻子,静静地看她表演。
陈屏甜的身上,有着跟柳登云身上一样的气味,尤其是胸脯间。很奇怪。柳登云的儿子,也就是玉龙,都十二岁了,早断奶了吧?总不会还没断奶?陈屏甜呢,虽然肚子鼓鼓囊囊,但看起来也不像有孩子的样子。照它姨妈——丘頔的话来说,有孩子的话,不会把家搞成这样。
金豆轻脚轻爪地起来,走向陈屏甜。陈屏甜躺在“亭子”下面睡着了。它毛茸茸地蹭到陈屏甜跟前,抬起爪子,试了下她的鼻息,哦还好好活着呢。
这个念头刚出,金豆陡然对上一双铜铃一样大的眼睛。
呦呵。
金豆被陈屏甜猛地握住前爪,整个被提溜地立起来,幸好它身子长,两只后脚还能勉强挨着地面。这是干嘛?陈屏甜看见鬼一样,手里攥着两只爪子,膝行,往后推,一直到立柱。
金豆靠在立柱上,有灰落下来,它“呸呸”两口,很懵,好像被……壁咚了。
呜呜。
它不是同性恋狗哇。
“呸!呸!咳咳咳……”
陈屏甜吐掉一嘴狗毛,脸上的惊恐和阴鸷散去一些,换上迷茫和嫌弃,一把推开了金豆。
金豆赶紧趴稳,两只爪子紧紧地抱住自己的狗肩膀,换成它惊恐。这个臭女人把它当成谁了呀?!就算……就算它要搞同性恋,它也是要当“1”的呀!
过混,太过混了!
它毛茸茸的脸蛋被咬得有些疼,舌头都不利索了。
陈屏甜失神地流着泪。
金豆凑过去,歪着脑袋看了看,轻轻张开嘴巴,可是还没咋,陈屏甜惊恐地缩了起来。
有毛病吧?!人咬狗可以,狗咬人就不行?!
哦不对,应该是“亲”。
没能当成“1”,金豆晃了下尾巴,准备走。却被陈屏甜轻轻拽了下尾巴,金豆扭过头,很不乐意地挣开——狗被拽尾巴,等同于人被摸屁股。
它二五八万地走过去,给陈屏甜提供一下自己宽阔的小肩膀吧。
金豆蜷在陈屏甜的怀里,背上还有头顶的毛发都被打湿了。热乎乎,很快又被风吹得凉飕飕的。它从陈屏甜的臂弯里朝外看,天很蓝。陈屏甜的眼泪,把原本泛着血色的天,都洗干净了。
它想起丘頔。没有丘頔的话,金豆看不到这一季的秋天。
——你们的眼泪啊,应该变成一条大河,流出去,冲垮拦路的高堤,而不是把自己泡的软哒哒,到了,连一朵浪花都掀不起来。金豆想。
立柱上,嵌了好多张照片。
金豆一眼看出其中的一人是陈屏甜。另一个,它不认得。也是女人,也很漂亮。陈屏甜是微分碎盖,短发,有着潇洒的美丽。被她搂着肩膀的另一个女人,半披着头发,眼睛很亮。
第一张照片,两个人都很青涩,大学生的模样,一个穿着长裙,一个穿着阔腿裤,风轻轻摇曳,两个人的衣摆缠绕在一起。“喂,手里的冰淇淋都要化了。”金豆舔舔嘴巴,听见不属于陈屏甜的声音说。两只甜筒,最后都被陈屏甜吃掉了。陈屏甜说,以后让你有吃不完的冰淇淋。
那个女孩安安静静地笑着。
她们之间,不存在谁养活谁。她们有一样的力气。可是陈屏甜总要护着她,说一些很肉麻又让人很无语的话。她就随陈屏甜去了。其实在她心里,她们互为靠山。
金豆把嘴巴咧得很大,“嗬嗬”地笑着,好甜哦。
陈屏甜你好会哦。
它往上蹿了一下,让陈屏甜靠的更舒服些,自己继续去看照片。其实,只要产生感情,无论谁和谁,都成了彼此的依赖。在人类世界,这种联结本最应该产生在男女之间。
很可惜,往往在男女之间,这种链接最为脆弱。
好像是里面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
第二张照片。
陈屏甜和那个女孩坐在车子的前盖上。夕阳很美,她们也很美。身后,望不到头的青幽幽的牧场,隔着照片,都能嗅见青草香,还有羊粪的气味。果然,远远的山脚下,一团一团白色的山羊慢腾腾地晃着,自在地吃草。一个甩着双马尾的牧民扬起马鞭,在空中挥舞一下,吹了一声口哨,躺在马背上,守着羊群,守着她头顶的一片天。
这是通往拉萨的路,天高地阔,陈屏甜亲吻着身边人的发尾,两人留下了这张自拍。
一旦离开人口密集的地方,来到这般的荒野,什么秩序呀规则呀,就都不见了。似乎怎么活着都是活着,反而更自在。和天地融为一体的时候,会发现,除了生命,别的都不重要。
可在人群聚集的地方,生命反而是最不重要的。
与此同时,个体好像只有承载和延续生命的功能。
那一年,陈屏甜和那个女孩约定好,就这样一辈子。
她们要游遍世界,要做天空上最自由最厉害的雌鹰。
金豆成了她们俩的CP粉,还是粉头子。爪子一会儿抹抹嘴,生怕流出口水。它甚至还代入了自己跟丘頔。虽然丘頔算是它的姨妈,虽然丘頔下辈子想当男人。金豆下辈子想当真正的人类女孩,它如果是人类女孩,一定不会让丘頔成为今天这个样子。
还有陈屏甜。
最后一张照片上面,只有陈屏甜的那个女孩。
她蹲在春天的老槐树下,紫色花朵一片片坠落,好清香。若往常,这些槐花该被陈屏甜收集起来,蒸两碗槐花饭,成为春天最美好的事情。可是那个春天,槐花成了她的花冢。
“等我两年,就一年,求你了,等我把孩子生下来就能离婚。”陈屏甜哭着说。
那个女孩半阖上眼皮,眼尾积了一小片春天的雨花,湿漉漉得像被打湿的羽毛,摇了摇头。
“我恨你。”她说。
她一向比陈屏甜羞涩,赧于直接表达情感。她连“爱”都没这样情绪浓重地说过,她说“我恨你”。陈屏甜放她离开,像拔了自己的一身羽毛。
不是她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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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结婚,不是她一定要生个孩子。陈屏甜最初是为了圆母亲死前的心愿,没想到她妈根本没得癌,更加没想到的是,那个男人竟然……假戏真做。
一只被架在木头上熏烤的鹰。
一只被丢进温水里慢煮的蛙。
怎么也逃不掉了。
陈屏甜倒是想过逃,只是,在她孩子出生的那天,她死了,带着恨死了。
生了个儿子。对其它所有人来说,得偿所愿。
陈屏甜抱着娇滴滴的儿子,坐在坟墓前,笑得一脸惨恻:“我也恨你。”
爱来爱去,最后都成了恨。
恨来恨去,最后恨的只有——她。
“啊!”不知是第几个夜,陈屏甜从噩梦中醒来。湿漉漉的视线里,她吊死在房梁,淹死在黑黢黢的海水,憋死在不透气的土坑,撞死在红砖墙壁……
其实,不是她不放过陈屏甜。
是陈屏甜自己。
陈屏甜对那个男人来说,没用了。娇滴滴的儿子还没学会说话,先会朝她推巴掌,还没完全断奶,已经能把她磨得冒血珠。陈屏甜不想离开儿子,可是那个男人说她是同性恋,说她骗婚。
什么叫倒打一耙?这就是。
陈屏甜连辩解都辩解不了,她只想着,想哇——她和她,下辈子都做男的,叫别人给她们生儿子。不过,也只是这么想想而已。从前,她们探讨过这些,许愿,下辈子男人和女人都能生孩子。这样一来,她们就不会被拎到一张又一张粘腻发臭的床上……
就连许愿,都这么善良。
陈屏甜来到靠山村之后,仍是夜夜惊醒,她知道,她永远不会放过她。
陈屏甜把家拆了,让她不用死在冰冷的夜里。还恨的话,死在她怀里。
她又来了。
陈屏甜挥舞着胳膊:“你干脆,带我一起走……”嘶吼的声音中渗出一丝丝鲜血。
“陈屏甜——陈屏甜——”
陈屏甜,其实是她的名字。
她要代陈屏甜继续活下去。
陈屏甜不愿意。
金豆猛地从她怀里蹦出去,一声嘶哑的“陈屏甜”,就有一声金豆的“汪”。
没有陈屏甜了。
也没有她了。
凉亭旁边,有一个很深的坑,假如忽略它所处的位置,看起来很像是双人床。金豆从坑边溜进去,躺在一个泥巴做的小枕头上,抬起前爪,拍了拍:“汪汪!”
来呀!
她走进坑里,也躺下去。
两只小狗快乐地手牵手。那一年,她们穿着小狗样子的连体睡衣,大晚上不睡觉,跑到门外看初雪,没人叫她们早点爬上腥臭的供桌,没人驱赶她们,她们只是冬夜里,两只快乐的小狗。
去年的初冬,金豆也是这么邀请丘頔的。它本就无家可归,丘頔也差不多,大半夜被锁在门外的丘頔,就和金豆一起,躲在半片屋檐下,互相靠着取暖。
丘頔总说它可怜,金豆从来没觉得难过。
温暖,是很容易得到的事情,不是吗?
小狗甩着尾巴,四只爪子走得二五八万,金豆宣布:它是最会爱人的小狗。
什么爷们娘们,走得有力气、飞得远的人,才有资格给别人下定论。
陈屏甜身上的奶味没有掺着明显的血水,不是杀害柳登云的人。
“汪汪!”金豆站在丘頔肩头,冲纪赏大喊,笑。
纪赏是像气球人一样扭着回来的。
9. 靠山村的死亡8
孟进蕤才刚四十岁,怎么这么能唠叨。
小木屋外头,门上有块牌匾,写着“媒婆界的顶流,孟进蕤,年方四十,性格淑娴,业务精湛,张口是金玉良缘,闭嘴是暗牵红线,谁来都能领走一个好老婆。”
纪赏一边看,一边堵上耳朵,门里面的声音简直是在念紧箍咒。
好老婆。
她乐了。
“孟姐,给我来一个!”
推开门,纪赏就这么喊起来。
“行啊”,孟进蕤应着,放下手里的东西,朝纪赏走过来,上手掏了一把,“你下辈子多长根玩意儿再说吧。”她看着纪赏的肚子,又补了句:“或者等你儿子出生,他老婆就是你老婆。”
“年轻人,别急,且熬吧,总有你享福的日子。”
她的话真的很多。
纪赏躲过孟进蕤乱掏的手,骇了一瞬,很快恢复正常。
“你认识丘頔吧?”纪赏问完,自己愣了下,很快改口,“啊不,你认识柳登云吗?”
孟进蕤果然点头:“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所以给她选的男人最靠谱。”
“肥头大耳咕隆肚,正方形?在外头乱搞?”纪赏说话很直白。
“能生儿子就行啊。”孟进蕤转过头,像看一个傻子。
纪赏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笑:“生不出儿子,是女人的错;生了儿子,是男人的功。”孟进蕤也漏出牙,只不过她的牙染着烟渍,飞了下眉毛:“你总结得很到位。”
一只蜘蛛在墙角慌里慌张地收网,天要下雨时,它会把自己辛辛苦苦搭起来的网收好。人类喜欢在雨天搭个帐篷看雨,蜘蛛长的还没有雨滴大,因为这生物与生物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它们没法对抗轰隆隆的雨声,所以只能躲起来,否则就会像某些愚蠢的人类一样,白白淋雨。
不过,它今天预判错了,天空没有要下雨的意思。
是孟进蕤滔滔不绝的,胡乱喷溅的口水。
纪赏从水缸里拿起一片睡莲叶,挡住口水,只露出一双眼睛。孟进蕤在摆弄她的泥人,极为宽敞的院子,堆满了各种各种的小泥人,她一边摆弄,一边跟不同的泥人说话。
“你长得太高了,不好配。”一个穿着短裙的泥人被削去双脚,原本及膝的裙,现在能盖到小腿。这只泥人很快被“呸呸”地用口水修出一双新的三寸金莲,让孟进蕤看着顺眼多了。
“你的奶.子太小了……算了,到时候让人多捏捏,也能大。”
“你这大屁股哎,肯定能生儿子……”
孟进蕤一手拿着红线,一手不住往嘴里掏唾液,有的泥人被她削去一些,有的泥人被她增补一些,已经非常完美,她还有更高的要求,希望这些泥人能以最美的姿态,呈现给红线的另一端。
纪赏指着一个卷发泥人:“这个,适合寸头,一个明媚一个野性,很配。”
孟进蕤从旁边的柜子里摸了半天,拿出一个元谋人:“寸头,够野吧。”
“……”纪赏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那可真够寸的。”
孟进蕤由于时时刻刻跟泥人搞在一起,指甲缝里裹满了泥。柳登云扒着地面的两只手,也是沾满了腥臭的泥。
“柳登云死前,也想过做媒婆?”
面对纪赏的问题,孟进蕤先惊了一瞬:“她死了?!”
“死了。”
“我算算啊,”孟进蕤捻着红线,眼皮抽搐几番,睁大眼睛,两手一拍,迸出许多沾着口水的泥点子,大喝一声,“她命不该绝啊!”
纪赏在睡莲叶子后面深吸好几口气,才重新露出眼睛:“怎么说?”
“至少还得再生一个儿子。可怜呦。”
“是很可怜。”纪赏说。
孟进蕤抹去嘴边的白沫,翻了下眼睛:“我说的是她家男人。”
轰隆,天空忽现惊雷,却没有下雨的迹象。纪赏抬起头,忽然想要爆发出愤怒,两只眼睛将一片厚厚的乌云几乎戳出洞来,下吧,下吧,下一场暴雨,让这些人永远地埋在西北方向的大山底下,不得翻身与轮回。她突然生出恨孟进蕤、恨她们的念头,这让纪赏有些慌。
隆起的肚皮里面,五个月的胎儿随着雷声欢快翻滚。
她凭着极大的忍耐力,压下几乎喷薄而出的怒火。有一次开车,速度很慢,前头突然冒出一个小孩,就要压到小孩了,刹车却莫名踩不住,后来,一把拽了方向盘,才从小孩笑嘻嘻的脸边将车安全开走。现在的情绪变化,和那天一模一样。
纪赏挠了挠头发,用力剜掉脑内忽然冒出来的,一根多余的线,才恢复正常。
“给你加一分哦。”孟进蕤说。
纪赏猛地回神:“什么?”
孟进蕤努了努嘴巴,纪赏低头去看,自己手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了一块泥巴,泥巴比手掌大,无法全部蜷缩在手心的泥从指头缝隙里争先恐后地钻出来,不知是要逃还是自取灭亡。
孟进蕤:“这个泥人太干太硬,我修补不好,你把它毁了,很棒。”
纪赏提起的嘴角抽搐一下,将手心整个打开,依稀能看出泥人原本的形状,虎北蜂腰,还有一双螳螂腿,穿着背心短裤正在举铁。高高扎起的马尾一下一下晃,打得人脸很疼。纪赏却闻道一丝香气,是汗水和雨水的气息,雨水滋养麦苗,汗水丰盈肌肉,两样混在一起,让这个泥人看起来坚不可摧。被纪赏毁在这里,反而让这一只泥人更加坚不可摧。
掌心,泥人的四肢像水草一样跳舞,它迎着风,飞远了。
她还要再捏其它的泥人,被孟进蕤拦住:“不要欺负她们。”
纪赏:“你在保护她们?”
“是啊,没有我给她们配对,她们很快会被撕扯干净。”
一双黏糊糊的手,像能够吞噬血肉的触手,在泥人身上爬来爬去,泥人的样子变得姣好,同时也变得更加腥臭。这些泥人,原本可以自己生长出很好的骨血。
“扣五分哦。”
怎么又扣分了?纪赏不解。
不过,她手里动作没停,拿起一个泥人,“叭”,甩在墙边,破了一个洞,而后湿淋淋地从光洁的墙壁滑落,顺着沟渠,不知道流去哪里。
渠水变得很脏,但流得足够远,还会清澈。
“哈哈哈哈……”纪赏扭过头,“一起玩啊。”
很好玩,像小时候在溪边玩泥巴,泥巴离开手之后落在地上的形状,全屏它的心意。
“扣五分”“扣五分”……纪赏的分数很快被孟进蕤扣完了。
“然后,会怎么样?”纪赏问。
“变成一个没人要的死女人!”孟进蕤恶狠狠地低吼。
纪赏怔了下,仰起脸:“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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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
蜘蛛从石头底下钻出来,捧着它的“小帐篷”,窸窸窣窣,在墙角重新搭网。搭好后,它一口一口吃掉□□完的雄蜘蛛,静静地趴在网上,等待着它的孩子出生。
它能织网,会捕猎,可以繁衍生命,实在没必要跟一只没脑子的雄蜘蛛捆绑在一起。
它沉默地看着两个人类,女人,很低的“嗤”了一声。
纪赏伸出圆润的指腹,轻轻划过肚皮,垂着眼,为腹中胎儿织了张网。这人世间,就好像一张巨大的网。人们从网里出生,一部分人又为另一部分人织网,最后网被收走,死在光秃秃的山下。翻开属于网的那本书,自始至终,竟然没有织网人的名姓。
因为,使用网和毁灭网的人,天生不懂合作,更擅长拿走所有的劳动成功。
她扔掉睡莲叶子,站起身,从院角薅一把艾草,朝孟进蕤身上胡乱扑打,直到孟进蕤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染满艾草的香气,纪赏才拍拍手,深吸一口气,气味好闻多了。
“你疯了吗?”孟进蕤惊恐地睁大眼睛。
纪赏勾了勾唇:“你没有勇气做神经病的话,就闭嘴。”
孟进蕤张了张口,果真闭嘴。
“你才应该是丘頔她老祖。”纪赏说。
“丘頔?”
“对,她要是看到这些泥人,一定很高兴,给每一个的腿间,多加一根玩意儿。”
闻言,孟进蕤搓了下脸:“瞎胡闹,这个世界没有女人怎么行。”
纪赏扯了下嘴角,实在没法跟她再说什么。
孟进蕤被纪赏种在小木屋外头,三大块石板垫着她的脚,使她显得无比高大。实际上,如果她小时候能从双胞胎弟弟嘴里多抢几口奶,同样会长得这样高大。从脖子到腿脚是树干,两条大大张开的手臂是树枝,脑袋是茂密的树叶……孟进蕤成了一棵参天的树。
院子里剩下的泥人,被纪赏一个一个挂在孟进蕤的身上。
这才是开枝散叶。
一个倒下,另一个再去庇佑着所有人。
“漂亮吗?”纪赏往后退了一步,刚好看见夕阳落在“树梢”。假如她们足够强大,就会明白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太阳同样——为她们东升西落。
“漂亮。”
孟进蕤低下头,这话发自肺腑。
她有五个姐姐,一个弟弟。被叔叔按在床上的时候,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拿起床头的一把剪刀,一声“咔擦”后,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男人,多了一个被人人喊打的女人。
她们说她“不要脸”,骂她“恶毒”,孟进蕤背着一箩筐家乡的泥土,来到这里。
她“恶毒”地让她们走进她的历史。
纪赏想,柳登云死前攥起的一把泥,或许就是孟进蕤这样的仇恨。她带着仇恨离去,很多年后,仇恨的土壤又开出一朵仇恨的花。是谁把她们封禁在彼此的仇恨里?
纪赏低下头,轻轻拍了拍腹中的胎儿:“最爱你们的人,从来都是我们。”
哪怕被喝血吃肉。
“孟进蕤,其实你是勇士。”纪赏说。
孟进蕤晃了晃身体,泥巴小人在风中扬起各种颜色的裙摆,好灿烂。
星星悬满夜空,纪赏像泥巴小人一样摇摆,远远看见丘頔和金豆时,猛地想起——她的手机都要被玉龙玩没电了!
10.靠山村的死亡9
【你来。】
对面发来这样一条消息,很快又补充了位置,就在靠山村东北方向。
玉龙揉了下发酸的眼睛,没有立即回应。
【我就知道你不会来。】
她这么说,玉龙从长条板凳上站了起来,回她:【我的脚被粘到地板上了。】
【那你带着地板一起来。】
【……】
玉龙摸了摸鼻子,脱掉鞋子,从小床底下扒拉出一双拖鞋。一只扑棱蛾子惊地飞起来,拖鞋被男孩抢走了,扰了它的睡眠,扑棱扑棱,钻进一个盒子里,在空气中留下簌簌的细小尘埃。
一缕夕光从破烂的窗棱照来,密密麻麻的斑点吞噬了这些光亮,玉龙伸出手指,好像长满了飞蛾翅膀上的粉,其实是鳞片,他转着手指勾了几圈,“鳞片”更厚了。
他是一只蛾子,就好了。
没想到晋帜鸿这样年轻,才二十岁。
靠山村由两部分组成,西边有山有水有树林的,是老村,东边住人多的,是新村。这些年过去,老村没什么人了,在玉龙看来是没人了,有些人说还有,他搞不清楚,也懒得探究。新村这边倒是热闹,自前年开始,不知打出去什么口号,这里掀起“旅居热”,好些外地人跑到这里短住或者长住。原先就二三十口人,今年竟愈发多起来,打眼一瞧,得有四十来口。
不过,仔细看下来,原先那二三十户里的人,几乎都已换了新面貌。
有人走了,有人又来,来来去去,靠山村的山,反而更加高大,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晋帜鸿是新来没多久的,住在东北方向的窑洞里,冬暖夏凉,秋天嘛,她裹着一条很长很宽的羊毛围巾,坐在洞口的压水井旁,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
玉龙没忍住,也打了个哈欠,好困,他玩手机玩累了。
“你别在网上乱发东西,”晋帜鸿拨了下头发,“尤其是我在这里疗伤的事情。”
玉龙走近,把不断“嗡嗡”震动的手机揣进背带裤的口袋,两只手一起,轻轻按上晋帜鸿的小腹:“她们,说你怀孕了。”晋帜鸿“嗤”了一声,将两只柔弱无骨的小手拂开:“那些贱女人就会造黄谣。”晋帜鸿又想起她们嘴巴里很多粪一样的脏字,舌尖扫了扫上颚,往旁边的黄土地上“呸”了一口唾沫,溅起好些灰尘,在夕阳的余晖里,颤颤巍巍地飘远了。
见玉龙垂着漂亮的大眼睛不说话,晋帜鸿笑了笑:“小家伙,你现在很厉害呀。”
“……”
玉龙仍是沉默。
晋帜鸿撇撇嘴巴,敬酒不吃吃罚酒,她伸出长长的甲片,在玉龙晶莹剔透的粉红脸蛋上刮了刮:“小学鸡,混成粉圈有名的毒瘤了。”
“……”
“龙龙大王,恩?哈哈哈哈哈哈哈……”
晋帜鸿笑得嘴巴大张,上气不接下气。玉龙抿了抿唇,小声反驳:“我该读初一。”
几个有名的男明星,都是流量级别的,一个接一个塌房。原因都是出轨、□□,被爆出来都是因为粉圈打架闹起来的——欸,你家扒他家,他家甩你家黑图,全给抖搂出来了。
玉龙是战斗粉中的战斗粉,他一号召打架,必定能塌死一个。
有趣。
粉圈现在有这样三条说法:
1.求龙龙大王不要乱爬墙了。
2.给下家接龙龙大王哦。
3.期待龙龙大王下次出警,这些是我讨厌的明星,艾特……
玉龙分辨不出来,她们究竟是可爱,还是恶毒。他盘腿坐在地上,自下而上观察着晋帜鸿的面部表情:“你跟我妈妈,好像。”
“我才二十,总不能八岁的时候就当你妈妈吧。”
“你跟我妈妈,年轻的时候,好像。”
晋帜鸿拍了拍脑袋,她差点被这个很厉害的小学鸡带进沟里。
“如果,我当你孩子,你愿意吗?”玉龙一眼不眨地看着晋帜鸿。
晋帜鸿有些惊愕,她从圈椅上俯身,捧起玉龙的脸蛋,眼睛这样大这样亮,可惜有点瞎,晋帜鸿“嗤”地笑出声,勾起手指,指向自己:“我?”
玉龙点点头。
“没有无痛当妈的义务。”晋帜鸿收回手。
玉龙皱起了眉毛。
晋帜鸿有些奇怪:“你妈妈呢?离婚?还是……?”
“她……”玉龙顿了下,“被山里的野狼叼走了。”
“……”晋帜鸿愣了一秒,“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太爱笑,玉龙怔怔地弯了弯眼睛,跟着笑了两声。晋帜鸿捡到一个傻小孩,笑得几乎喘不上来气,用力顺了顺胸口:“这样,姐姐等你八年,等你二十,我考虑一下跟你谈恋爱。”
“……”
“小宝贝,女朋友比妈好。新娘也比老娘好。”晋帜鸿忽然不笑了,眼神有些凌厉。
玉龙想开句玩笑——少看点番茄小说吧。
他只是在冷冽的视线中垂下眼睛,默默地从背带裤底下摸出一把小刀,捅向自己。
产检室。
丘頔再一次拿到性别显示为“女”的影像单,头一回没有表现出激烈的愤怒,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纪赏说:“你做眼保健操呢?”丘頔顿了下,扔掉影像单。
“玉龙要是跟着我们就好了。”丘頔说。
纪赏摇摇头。
“好吧,”丘頔从床上起身,一边嘀咕着,“那些人,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没用的。”
自顾不暇。
金豆正在吃一块红薯饼,猛地停下,“呜呜”两声,好吃。
“好吧。”丘頔又说。
第十一次来到靠山村。
前面十次,时间都是从半下午开始,地点也是老村的那座空院。
这一次,夜幕降临,新村东北方向的窑洞前。
两人一狗无法靠近,大眼瞪小眼,看着玉龙跟一个年轻姑娘不知在做什么互动。
“你一个男孩子,有什么想不开的?”晋帜鸿高高地扬起小刀,不让玉龙够到,“你这个小鬼,死不了的,别瞎折腾了,好吗?”
玉龙漂亮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慢慢蹲下身,两只手臂抱着自己瘦弱的肩膀头。
“讲实话,你要阳刚一些。”晋帜鸿坐下来,又道,“不过,你的身份摆在这里,怎么样都会被原谅,被喜欢,被追捧,还不知足吗?”
玉龙没有说话。
晋帜鸿“啧”了声,继续自言自语:“最开始,我狠感激那些女孩,善良的小女孩们,守护我,教我远离人渣。后来,我从肮脏的怀抱退出,奔向她们,才发现她们的身后,是悬崖。”
玉龙随着她的视线朝远处看去。
是的,是悬崖。
一只小飞蛾扑棱着翅膀,在悬崖边上翩翩起舞。暗昧的路灯下,它一次次跌跌撞撞,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在拂晓到来的时候,变成漂亮的小蝴蝶?
如果不能,就是万丈深渊。
“姐姐,”他抬起脸喊人,喊完又不知道继续说什么,愣在原处。
晋帜鸿笑了下:“你还真是跟网上两模两样。”
玉龙摸了下小巧玉挺的鼻梁:“你可以,做大明星。”
“哈哈哈……”晋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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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真的很爱笑,笑了一阵,停下,“我当不了明星。”沉默片刻后又说道:“我打哈欠的样子,太难看。”果真,打了一个大张血盆大口的哈欠。
女明星的仪态出现问题,严重程度等同于男明星作风出现问题。
玉龙已经很懂粉圈生态,点点头,没有就这个问题再说下去。
他上网的这段时间,并没有太多骂人的花样,就一句“祝你下辈子还是女的”,就足以让许多女孩子破防。这句话说完,好像进了埋藏着炸药的仓库,狼烟四起,轰,全炸了。
“谢谢你呀。”晋帜鸿说得很走心。
玉龙点头,又摇头,想起那些女孩子们,他在心里默默更改了祝福——还是祝你们下辈子当男孩吧。这个念头一出,玉龙怔住,猛地打了个剧烈的摆子,嘴巴一张,“哇”地嚎啕大哭。
晋帜鸿有些懵。
窑洞门口的帘布是掀起来的,于是,玉龙的哭声穿透进去,从烟囱里又钻出来,响彻山谷。
“哇——哇——”晋帜鸿好像听到很多道哭声,被震得头疼,捂住耳朵,拼命将这些声音甩出自己的大脑。倏地,一行泪落在她的肚皮。晋帜鸿慢慢放下手,将玉龙整个抱在怀里。
所有的哭声,都小了。
玉龙一声接一声地抽噎,他的手很抖,没法捡起地上的小刀。
“你离开这里吧,好不好?”许久后,玉龙抹掉眼尾的泪珠,抬起脸说。
“去哪里?”
“去……”玉龙卡了下壳,“当女明星。”
晋帜鸿又笑了:“你呀。”为什么这么执着?
玉龙很认真地看着她:“因为你还没有结婚生子。”
“?”
玉龙点了下头,没再重复这个理由,晋帜鸿总有一天知道为什么。
晋帜鸿将羊毛围巾在胸前打了个结:“你妈妈到底去哪里了?不管管你这个疯小孩。”
玉龙拍开晋帜鸿想要捏他脸蛋的手:“被她们杀掉了。”
“……?她们?”晋帜鸿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
玉龙扭了下身子,往远处一指:“她们。”
远山连着天,一片模模糊糊的苍黄,晋帜鸿谁也没看见,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收回目光瞧了下天色,夜深了,星星都比窑洞旁边的夜灯还要亮了。真是深秋了啊。
希望下个秋天不要这样凄冷,怪瘆人的。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晋帜鸿问。
玉龙摇摇头:“你走吧。”
“你妈妈——”
“我妈在等我回家。”
夜色里,小飞蛾终于钻进灯罩底下,静静趴在上面,扑棱的翅膀收好,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在拼命汲取着对它而言太过炙热的温度。
下雨了,雨滴顺着光线落下去,好像金黄色的油,润满土地,贫瘠许久的土壤忽然有些湿润的意思,从干裂的缝隙里冒出许多微小的生物,有的芬芳,有的散着黑黢黢的恶臭。
雨水越积越深,晋帜鸿摇着小船在天亮之前走了。
玉龙个头不高,脑袋埋在深水中,“咕嘟嘟”,他听见他出生的时候,他爸爸一脚踹翻了锅炉上冒着泡的热水壶。那壶滚烫的开水,先熬死了他的妈妈,紧接着,是他。
第十二次出现在靠山村,别说人累了,狗都累了。
死又死不了,能不能让大家先把这桩离奇的杀人案给破了啊?!
这一趟,最累的是金豆,好不容易从玉龙黏人的怀里挣开,又被好多双干枯的手抓住。
它是狗,不是男人的那根小玩意儿,OK?有什么可稀罕的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