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今天也不想续弦》
1. 命定
黑色磁悬浮车队浩浩荡荡,匀速前进。
路人们抬头看向半空中磁悬浮车的管道,能看到每一辆车的车尾都喷着不起眼的暗红色家族徽章和喷漆大字“410”。
这是来自联邦北方的410塔区的车队,正从北向南纵跨大半个联邦的版图。
因为此次出行的性质特殊,每一辆车的倒后镜都喷成了粉色,车头都打了一道红色的投影。
——送亲的车队,保持着古地球时代的习俗,要戴大红花。不过联邦版图辽阔,路途遥远,以磁悬浮的速度也要历时十个小时,真把旧式的绸花缠上去,恐怕也在路上尽数损坏了。
头车的车身上也喷了几道彩漆,坐着远嫁的新娘子。第二辆车是加长版的,是车队里唯一一辆没有喷任何彩漆的车。
这辆车里,坐着新娘的本家大哥,同时,也是整个410塔区的大首长,陆承勋。
车开着无人驾驶系统,依然有人在驾驶台前坐着,车里算上担任司机的一共四个穿着军装的警卫员。
其中一个看着手中的通信器,回身请示:“首长,路过354区了,刚过关口,通信已经同步。您要去和老战友打个招呼吗?”
“不必。”在昏暗车厢最末端白噪音舱里闭目养神的陆承勋,大半个身都隐没在阴影里,开口的声音冷肃,言简意赅,“晚上会见。”
“收到。”
一个警卫戳了一下说话的这个的腰,瞪他:真是蠢得很,410的陆家和106的尹家结姻亲,乃是整个联邦的大新闻,相熟的塔区领导班子、名流权贵都收到了邀请。
而他们送亲,婚宴当天才出发,这会儿354的大首长恐怕已经到场了,不可能在塔区里。非多嘴,显着你了。
说话的人哭丧着脸,悻悻靠回去。
所幸陆承勋位高权重,从不会在琐事上为难身边人。尤其是大半个410区都姓陆,是他的族人,他总是对他们照拂有加。
小辈们常常在私下戏言,自家上将是明君,不是暴君。平日里在塔区里见着他,即使他日理万机,可谁胆子大了去和他聊几句天,他都不会拒绝。
这会儿,他在白噪音舱里享受着极为难得的休息,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
刚结束为期三个月的封闭式任务,尹叙白断断续续睡了两天,天没亮就醒了。
他起床后,泡了个热水澡,关闭了所有家居智能系统,亲手给自己做了个早餐。
又花了几个小时,看完了出任务前没看完的纸质书。
他出生在联邦,但从小喜欢看古地球时代的历史,对于一些智能未全面普及时、传统的生活方式,有着莫名的向往。
跟性格有关系,越是唾手可得的,他越不愿意。人家都在全智能化下生活得如鱼得水,只有他,洗完衣服非要用日光晾干,说书里说这样子有太阳的味道。
这么极简地度过了大半天,一看时间,还没到中午,尹叙白舒服得感觉浑身骨头都酥成一片立不起来。
于是他换了身运动服,把通讯器随便塞裤兜,下楼去公共区域里买了杯咖啡,遇到两个同事闲聊几句,进健身房,忽视了全息氧舱,上了唯一一台传统款的跑步机。
在现在这个时代,联邦境内的塔区里对单身的哨兵向导们依然还是实行统一的管理制度,未结合前不能单独居住,以防出现意外。
好在待遇不错,放在几百年前他们还得住塔区大宿舍,现在住进了科技住宅,是联排的公寓大楼,有管家管理,谁出长期任务回来家里也不至于落灰到结蜘蛛网。
尹叙白十六岁分化后进了军校,毕业后顺利入塔,算到现在马上在役十年。精神力评级高,单兵作战能力强,家世也显赫,军衔一路走高,在整个晏江以南都出了名。
唯一问题就是,他不结婚。
塔区里三番几次要给他匹配婚姻,他都用不同的理由推拒:我得了情感缺失症还没治好,我治好了但我是同性恋喜欢向导,当年我四婶儿牺牲给我心理阴影太大了我不敢结婚,我现在提交一份体检报告可以吗我是性无能……
就这样,和他同期住进单身大楼里的同事们陆陆续续孩子都有了,就他还在这儿当钉子户。
这位向导任由自己“资源浪费”,塔区里想给他施压,抵不过他战功垒高,不仅头铁,腰板儿也硬,只好作罢。
二十八岁的尹叙白百分百确认自己不会爱上任何人,他对和一个哨兵产生精神结合并步入婚姻没有任何兴趣。
至于资源浪费?他会在战场上梳理上百名哨兵的精神脉络,也会用精神力碾碎千里之外敌军将领的大脑。他很庆幸,他是个优秀的向导,他能为自己挣来话语权。
去和一个强大的哨兵绑定,或许是能做出更大的贡献,但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是比自由更重要。
尹叙白跑了二十公里才觉得身体不那么黏糊了,刚一停下,裤兜里的通讯器响了。
光脑投出一条没有发件人的信息:大侄子,任务结束了吧,回来了没呢?看见后回电。
尹叙白便上楼,冲了澡,换回居家服,用家居配套的点餐功能选好了中午吃什么,等机器人送餐上门了,吃了两口,才改用私人手机,给尹朔珩上将打了过去。
“将军,什么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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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贫,臭小子。”尹朔珩笑骂,“回来了,没事儿了吧你?我一会儿发你个地址,晚上来这儿吃饭,我摆宴了,记得穿军装。”
“这么正式呐,”尹叙白边吃边敷衍地答话,“可别又是什么我的相亲局,不然咱们叔侄关系就岌岌可危了。”
“关你小子屁事儿。是你四叔我要结婚。”
“不关我……等等???”尹叙白一口饭呛住了,咳嗽了好半天,就听着尹朔珩在那边笑。
咳嗽完,尹叙白瞳孔大地震:“尹老四,你在说什么胡话,你要结婚了?”
“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小子不想结婚,以为别人都不想?不指望你了,怎么,你还要让我老尹家断子绝孙啊。”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尹叙白简直不能理解,“你结婚这么大事儿,我怎么一丁点儿都不知道?况且你今天晚上就摆宴,中午才通知我……这他妈其他宾客都到了吧?”
“得了,你上个任务不是涉密的吗,我没事儿联系你干嘛。”
“问题是,你闪婚吗?我之前也不知道你谈上了……我新四婶儿什么人啊?”
“你问那么多干嘛,赶紧准备吧,早点到,别你迟到了……”
“那我不得先回家去?”尹叙白用古旧的家乡话骂了两句脏话,“你以为这是什么事儿啊。”
尹朔珩笑个不停:“行了,用不着你。别回家,全家人都不在,我们还在接亲的路上呢。别多问了,晚上见了你就知道了,挂了啊。”
还全家人都去接亲了……尹叙白哭笑不得,这下好了,出了个任务变成尹家编外人员了。
算算距离四婶儿牺牲也有七八年了,尹朔珩当了这么多年鳏夫,也该续弦了。
但尹叙白敏锐地感觉到其中有诈,这个新四婶儿应该不至于见不得人到瞒他到最后一刻。
不过既然要穿军装参加婚礼,新四婶儿的门第怎么也不会比前四婶儿的低,今天这场婚宴少不了要见些首长,更少不了被问为什么还不结婚,下次系统匹配是什么时候,赶紧选一个合适的定下吧……
那今天用什么理由拒绝好呢。犟种又开始编瞎话。
这时候尹叙白还不知道在傍晚的这场婚礼上他会遇到什么。
时间还早,他把不常穿的正式军装取出来,手动挂上熨烫机,仔细打理好后,重新翻开了那本刚读完的书。
他无法预料,他人生终将会有那样一眼,只一眼,犹如平地惊雷,将他的人生就此劈开,让他万劫不复;
又像一场滂沱大雨从天而降,将他淋透,困在乌云里,从此再也走不到干燥的日光下。
2. 钟情
城市里的磁悬浮车管道没修太密集,怕晚高峰堵车,尹叙白提前出发了一小时,到的时候还是被酒店磁悬浮车的停车场里,成片的各大塔区的徽章震撼到了。
在联邦境内,北方的塔和南方的不太一样。
联邦幅员辽阔,所有塔区都以编号命名,远近亲疏各不相同。古地球亚裔为主的塔区只有二十几个,大多数分布在晏江以南。
南方的亚裔塔区守望相助,联系紧密又互不干涉。而北方的则是白人话语权甚重,数百年来,亚裔只有两家独大、分庭抗礼。
他们一家姓陆,一家姓苏。
尹叙白寻找着车位,一眼看见了陆家的暗红色和苏家的藏蓝色,心里打起了鼓。他四叔在搞什么,南北方的政治联姻吗,是娶了姓陆的还是姓苏的?
来了这么多人。我靠,这么大的排场得准备多久啊,父辈们真一点都不透露给他,这几个姓尹的是把他当成野孩子了。
吐槽归吐槽,他还是赶紧拉平了身上的制服,往宴会厅去。
走廊里,三三两两站着穿各大塔区不同颜色制式军装的生面孔,尹叙白边走边给尹朔珩打电话。
电话铃声在宴会厅门口响起,尹叙白忙抬头看去,却看见是一个也穿着纯黑色军装、胸口有暗红色徽章的短发女人手里拿着手机。
两厢对望,都是一愣。
女人先冲尹叙白笑了,晃了晃手中尹朔珩的手机:“老同学,好久不见~”
尹叙白“啊”了一声,是在军校读书时,同向导班的同学!是陆家人,但是叫陆什么来着……
“是你啊,好久不见!”虽然没记起来老同学的名字,尹叙白面上还是礼貌微笑,“没想到你也来了。对了,你是拿着我四叔的手机?他人在哪儿呢?”
“对啊,是他的,他一会儿过来。我怎么能不来,”老同学笑得耐人寻味,朴素地丢出一颗炸弹,“今天我结婚啊,我当然得来了。”
尹叙白:槑槑槑槑槑槑槑……
看着老同学似笑非笑的表情,尹叙白眉毛眼皮胡乱抽抽,还想挣扎一下:“呃……你的意思是,你也……刚好今天在这里结婚吗?”
老同学喷笑出声,尹叙白先一步崩溃了。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啦,也不是故意瞒你的,只是你刚好连着两个任务,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跟你说。你看。”她又晃了晃手中尹朔珩的手机,收敛了表情,对着自己的脸照了一下,锁屏就开了。
106塔区一把手尹朔珩上将的私人手机就这么被解开了。
这是真新四婶儿,尹叙白凌乱在原地,尴尬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我看你都不记得我叫什么了,”新四婶儿非常体贴,“我叫陆泓仪。”
尹叙白对着这个可能年龄比自己还小点的老同学真的根本没办法叫出四婶儿这个称呼,可是叫名字这会儿也不合适了。
话说尹老四真的这么……这么那啥吗……这年龄差也太大了吧!
身后传来了几道脚步声,在这个本该欢乐祥和的场景中,皮鞋鞋跟敲击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冷肃。
尹叙白慌不择路地扭头去看,先看到为首的自家四叔一脸春风得意,下一眼便落在和他并肩的那个男人身上。
这男人比尹朔珩还要高一些,一身黑金色的军装,金色的麦穗与暗红色徽章的链条交相辉映,他的肩章上是和尹朔珩一模一样的图案。
他的额发后背,剑眉星目,过白的皮肤衬得他那双眼睛愈发得黑,对视过,不见一点光的无星夜就朝他笼罩下来。
尹叙白五味杂陈的心情得到了一瞬间的平静。
为何如此,他浑然不觉,只是目光下意识地转开了,去看后面几个随行的人,都是生面孔,军衔都不低。
至少前面这位是一位上将,他应该打招呼。
于是他敬礼,说首长好!旁边的老同学、新四婶儿没敬礼,说大哥!
尹朔珩上前来,扫视满身僵硬的尹叙白,笑着揽过新四婶儿的肩,转头冲这位大哥介绍:“舍侄尹叙白,106塔区在役。”
又看尹叙白,对他使了个眼色:“这位是陆承勋上将,410塔区的大首长,是你婶子的堂兄,你要尊称一声表舅的。”
得,老同学的爱情使她辈分高了,连带着攀来的亲戚也平压他一头。
不过本来也是长辈嘛,舅舅就舅舅呗,朋友多了还路好走,舅舅多了应该更能……
尹叙白不着边际地想着,这称呼竟也叫不出口。只是连忙冲这位从天而降的上将舅舅主动伸出双手。
陆承勋没低眼,与他对视,伸出手。
尹叙白避开了这双黑眼睛,双手握上去,微凉的手掌中满是枪茧,摩擦过,攥实了,停留片刻,才又分开。
他三叔尹朔璋从宴会厅里出来,还穿着他一年四季不变的古旧的黑色夹克。
尹叙白还没和他打上招呼,新郎官把他的新四婶儿推了过来:“我们还有些事要说,你们俩去,负责迎宾去吧。你俩不是同学吗?正好叙叙旧,联络联络感情。”
尹叙白一声没“哎”出来,目送着陆承勋一行人进了大厅角落里的电梯。
“走吧大侄子,别发呆了。”老同学低头玩儿着尹朔珩的手机,尽管事实就是如此,但这过于从善如流的叫法还是让尹叙白觉得自己被占了便宜。
“你和我四叔怎么认识的啊?”尹叙白跟着她往门口走,出口的声音哑得自己都吓了一跳,忙清了清嗓子。
“就…就那么认识了呗。蛮早就认识了。”陆泓仪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但尹叙白发觉自己其实并不好奇。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正在剧烈地抖个不停,脚边出现了一条迷你的棕黑色小狗,开始冲他摇尾巴。
陆泓仪低头看:“我记得,你的精神体应该是古地球时代才有的獒犬,在向导班里很少见,实在太凶了,把同学们的精神体都吓得躲主人后面。”
“对,是藏獒,但它最近营养不良,缩水了,凶不起来。”尹叙白随口一扯淡,不动声色地用力把精神体收了回去,两人都笑了下。
他们站在酒店门口等待着前来参加婚宴的宾客,他们都是中校军衔,说是迎宾,基本是在当不断敬礼的门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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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人和他们寒暄几句:新娘子亲自迎宾啊,祝你新婚快乐,祝贺陆尹两家喜结连理,这也算是南北方的历史性突破了。还有,尹叙白,你也该把这人生大事当回事啦,向你四叔看齐。
哨兵向导和普通人不同,需要精神结合,所以人人都要结婚,必须要。
不结婚的,自然就要承受被催婚,催得人头皮发麻,生理需要,且有提升精神力的作用,算不得道德绑架。
但尹叙白向来我行我素,这言论动摇不了他。
可他的脸色还是一点点变白了。
陆泓仪注意到,小声问他怎么了?是被说得不舒服了,还是饿了,低血糖?
尹叙白只管摇头,连连说没事,不用管我。
怎么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了。
他身体里好像有个角落烧起来了,一点点火苗,迸出火星,正在逐渐把五脏六腑都点燃。
爱情是什么?
时间到了,宾客们也差不多到齐了。
他们又往回走,尹叙白的意识好像和身体分开了,他脑中一片混沌,燥热、急切、不安,嘴巴也分了出去,还能和人正常交谈。
“婶儿,”这称呼叫出来了,反正不好意思叫她名字,“你怎么不穿婚纱?”
“我不喜欢。”陆泓仪笑笑,“你四叔倒是喜欢,但我们陆家人太多了,而且大部分比较严肃,坐那里一排排好像在开会,婚纱和这个场合不太搭。”
这是婚宴,婚纱竟和婚宴不搭。
爱情是什么?
尹叙白越发觉得头昏脑胀,爱情是跨越年龄的,是跨越身份的,是横跨半个联邦都要奔赴而来的。
是跨越时间的,要“蛮早就认识了”,也要“那一瞬间”。
还是让人燥热的,让人急切的,让人不安的。它让人头昏脑胀,仿佛泡在一池烫水里不断下沉,口鼻处都被堵住,咳不出来,吸不进去半点空气。
他们回到了宴会厅。这婚礼没有仪式,不需要司仪,厅里虽张灯结彩但不喧闹,筷子声都显得井然有序,只需要一对新人一桌桌地敬酒过去。
各大塔区来的大首长们坐主桌,尹叙白原是坐不过来的,但毕竟他是新郎的亲侄子,也有了一把他的椅子。
他的椅子是副陪位,正对着坐主位的那个男人。
那个叫陆承勋的大首长,新攀来的便宜舅舅。
爱情是什么?
身体里燃烧着的火苗终于吞没了他的心脏,噗的一声,一缕缕青烟正扶摇直上,从口中呼出,让他的胸膛都有些微微的起伏。
一见钟情以前是悖论,现在是事实。
听说爱情是多巴胺分泌出来的产物,是化学反应,他的多巴胺应该失衡了。这不重要。
听说爱情的产生是人的生存进化规律,那他之前并不健全,现在他成功进化了。这不重要。
二十八岁的尹叙白百分百确认自己爱上了一个人,他对和一个哨兵产生精神结合并步入婚姻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而那个人,就在他的不远处,垂着一双浓黑色的眼,端坐着,似乎,唾手可得。
3. 嫂子
尹叙白让自己先埋头吃饭。
他身体里的脏器已经烧空了,每一声想象中的心跳都带着巨大的回声。
他在一见钟情的冲击里,很想抬头去看陆承勋的脸,却怕他看穿。
明明看不穿。
既怕他看穿,又怕他看不穿。
尹叙白在副陪位,他应该和他交流,作为新郎官的亲侄子,应该陪他喝酒。
于是,尹叙白做完了心理建设,也整理好了自己的神色,得体地抬起头来,正好,尹朔珩又带着陆泓仪去敬酒了,陆承勋身边的座位就空开了。
桌上有自家塔区里的领导叫他的名字:尹叙白!还吃呢,别吃了。去,坐你四叔位置上,和陆将聊聊。
这一刻,尹叙白无比庆幸自己是个还算优秀的向导,也感谢尹家给他这样的资格,能被看见,被提携。
他端起一杯酒,从前毫不在意甚至觉得格外迂腐的身外之物,在此刻都成了馈赠。
于是他坐到了陆承勋边上,和另一侧的三叔对视了一眼,那个刚才觉得离谱的称呼也很自然:“舅舅。”
陆承勋抬眼,再次打量他。
刚才握手时没记住脸,此刻才正眼看了看他,认了人,记下了这是106区的小太子爷,也是刚才谈话时尹朔珩提及的那个向导,便敛回了目光。
尹叙白只看着这位首长舅舅“嗯”了一声,竟然非常客气给面子地主动拿起了酒杯。
尹叙白受宠若惊,忙站起来,躬身,口中说着“折煞我了”,和他碰杯。
“你坐。”陆承勋平淡地,先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尹叙白站着双手捧杯喝完了酒,拉近了椅子坐近了点,借着后生小辈的身份自然流露出几分亲昵。
长长的睫毛,挺拔的鼻梁,淡色的薄唇。
现在尹叙白相信有爱神丘比特了。不然怎么解释呢,这只可能是那穿尿布的小屁孩儿就这么嗖地一下冲他射了一箭,射穿了他的天灵盖儿。
多么可怕,他只是见陆承勋的第一面,他对他的了解仅限于几个标签:一个哨兵,一位上将,尹朔珩新老婆七拐八拐的本家堂兄,莫名其妙攀来的舅舅。
可他却觉得他爱死他了。所有人类应有的欲望在这不足十公分的距离里翻涌成了海,托着他开始浮沉,他甚至不想了解他就无比渴望能够得到他,想把自己全部交给他,也想独占他的一生。
陆承勋感受到直勾勾的目光,波澜不惊,问了个真的像长辈一样的句子:“你多大。”
尹叙白立刻回答:“我今年刚过二十八,舅舅。”
“精神力评级。”
“A+,差一点儿到S。”尹叙白答得自豪。
“去过北方吗。”
“去过不少次,任务不少。但好像没到过410的辖区。”尹叙白想了想,露出小辈的甜笑,“以后接到那边的任务,我去拜访舅舅。”
陆承勋一点头:“好。”
“那我留您一个联系方式?”尹叙白按捺住表情,露出得体微笑,拿出私人手机。
陆承勋也摸了下兜,没东西,抬眼去看坐在尹朔璋下首位的陆家人。
几秒后陆承勋手机被递了过来,他好像不会用私人聊天appW,只是把锁解开,直接递给了尹叙白。
尹叙白喉咙发紧,大首长竟然让他操作他的私人手机!
他若无其事地接过,先打开通讯录,存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通讯器地址,又点开了W,发现他是有号的,只是没有一条对话框的,空空如也。
尹叙白心跳得咚咚,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让他觉得暧昧到大气都不敢喘,手都要抖了。
扫了自己的码,发了消息,这下,他的对话框成了陆承勋W里的唯一一个。
“您找我,我随时在。”尹叙白说着,不是客套话,“不过我是不是不太方便联系您?”
“没事。”陆承勋眼角眉梢写着淡漠,那双黑瞳也如古井般波澜不惊,神色一直没什么变化。
他接过手机,看都没看,还给了那个陆家人,但他说的话很有温度:“你需要找我,就打给我,我会回复你。”
尹叙白抿着嘴笑着点头。
真不错,这是小辈特有的一种便利。他们既然有了八杆子打不着的舅甥的关系,他又作为后辈,能披一层向大首长请教的皮,走过去,轻而易举。
这位首长舅舅讲话言简意赅,尹叙白又问了他一些北方塔里的事,他竟然都一一回答了。
嘴上聊着,他心里也悸动着,回想起刚才手心与他交握的触感,手又在不自觉地抖。
好想碰碰他。
但他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实施,尹朔珩带着他的新老婆敬酒终于转到了主桌这里。
一桌子人都站起来举杯,尹朔珩在其他桌没少被灌,转回来已经高了,痞笑着抬手,先弹了尹叙白一个脑瓜嘣儿,把他弹开,直接一把搂住了陆承勋的肩膀。
陆承勋被他撞得晃了晃,颔首,与他碰杯,撞出叮的一声响。
“陆将,我们老尹家就尹叙白这么一个独苗苗。啊,当然了,以后可就说不准了。”他笑,说话间带着点甘醇的酒气。
他凑近了身,醉得摇摆,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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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承勋凑在一处,絮絮叨叨地:“如今你我兄弟二人添了这门亲,你可多帮我照看着点儿。”
尹叙白在他们后一步,不自觉地点点头,嗯嗯,对,多照看我。
“这孩子,死犟。他爹,我亲大哥,牺牲得早,家里都疼他,他打小被我们宠坏了。我们长辈管他,他都不听。你这外姓舅舅说话,兴许他还听一听,你说是不?”
“我会的。”陆承勋又和他碰杯。
尹叙白喜不自胜,恨不得给他四叔一个举高高,太会说话了。他背着一只手,攥着衣角,把硬挺的布料搓皱。
“你比我虚长,你是哥,我是弟……”尹朔珩继续说着。
尹叙白心里一惊,什么,陆承勋是什么年纪?他这个脸,看着也没比他大几岁啊,竟然比尹朔珩都大吗?
“这次也是不赶巧了,”尹朔珩还在念叨,“下次我们再登门,专程去拜访嫂子。来,咱们再走一个。”
嫂子,什么嫂子,谁的嫂子?尹叙白笑着,被招呼着,和他们一起碰杯。
“你不是之前去边境线上出任务,收回来一批名贵药材吗?”尹朔珩转向尹叙白,掐着酒杯的手点了点他,让他别傻笑,“你舅母身子骨弱,常年卧病,你送些过去给你舅。”
“没问题。”尹叙白一口答应,那嘴巴又脱离了意识自发地对答如流,“我再带些阿胶,给舅舅一并送去。”
陆承勋看看他,一手抚平了肩章上被蹭起来的麦穗,说“谢谢”。
尹叙白喝下了这杯酒,只觉得喉咙生痛,所有的血液凝固,一股凉气从脑顶上刚被丘比特射出的大洞里灌进去,从头冰到了脚。
是啊,是他昏了头,犯了傻。
陆承勋怎么会没结婚呢,他被叫一声舅舅,和他叔叔同辈,年龄也相仿。军衔同样是上将,他同样是大塔区的大首长。
在这个所有哨兵向导都需要精神结合、需要去结婚的时代,他尹朔珩上将都二婚了,陆承勋上将怎么会是孤家寡人呢。
尹叙白晕头转向,如堕冰窖,作出不胜酒力的样子,说去洗手间,快步离席。
他想起了短短几小时之前的第一眼。此刻,出发前看的那本书上有段话,逐字逐句浮现在他脑海:这世界上真的有这样一个人,让你隐秘而疯狂地思慕着,强烈而冲动地渴求着,却注定了要一生一世,求而不得。
二十八岁的尹叙白百分百确认自己疯狂地、不计后果地爱上了一个人,他对和一个哨兵产生坚不可摧的精神结合并步入携手终身的婚姻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括号:这个哨兵,已婚。
4. 通讯
再次完成集体精神疏导后,尹叙白终于脱了力,冷汗湿透了身上的作战服。
他慢慢走回向导的战术车,他身侧齐腰高的黑棕色大藏獒也一点点缩成了长着土黄色豆豆眉的小土狗的大小,尾巴耷拉着。
车里有简易的休眠舱,尹叙白进去待了没五分钟,休战了,车转移回了营帐。
他摘掉脸上的防风罩,去抓水壶,先呛了满嘴的沙子,他边呸,小狗就边在它脚边跑来跑去,在接那些沙子似的。
疲倦的精神多少得到了一些缓解,尹叙白笑了一下,灌进半壶水,摇摇晃晃地倒向一边简易款的行军床上,把狗提起来放到肚子上,手臂横挡眼睛,准备趁这会儿停战的工夫小憩一下。
距离尹朔珩的婚礼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了,他在这烽烟四起的沙漠边境线上也已经待了近三个月。
他在风沙和烈日的折磨下,瘦了快十斤,眼角起细纹,皮肤都晒黑了两个度。
一线边境战场上的向导岗位轮换周期短,主要是条件艰苦,地形苛刻,很多大型的补给车开不上来,磁悬浮管道又没通,加之边境归属仍在争夺中,没办法在此处大兴土木,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执行任务。
以向导的生理结构和功能性,长期作战会比哨兵消耗更大,也更难在恶劣环境中保持良好状态。
一般向导接到边境战争任务至多两周就撤回了,但自他接了这个任务起,就主动请命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一直待到敌国撤军都可以。
正常抽调支援,一开始旁人还不觉有异,结果谁知道他干脆不走了。
尹朔璋在政府系统,平时不太管他,也给他发了几次消息,新婚燕尔的尹朔珩更是隔三差五给他通讯器发消息,他要么不想回,要么就回个“存活确认”。
没两天一个电话追过来了,问他到底要干嘛,准备在边境线上定居,在这儿生孩子了是吗?
“真的吗?我也能生的吗?”尹叙白好脾气地笑。
“对,你能生,”尹朔珩也被他气笑,“老尹家等你发扬光大。”
“别客气,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啧,臭小子。谁跟你开玩笑,你赶紧……”
尹叙白挂了电话,真想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个人无声无息地走进他的生命里,打破了他的闲适、他的安逸、他的自洽与他的自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尹叙白有些想不起来,婚礼结束后的第三天,陆家的大部队要返回北方前,他是怎么把家里收藏的种种名贵药材和两盒阿胶打包在全氧氧舱的大礼盒里去送行的。
尹朔珩的副手大秦为了婚礼忙前忙后,顶了塔区里的事物不说还要管家里的琐事,接了他的通信,巴巴赶来取东西。
他原本不想去说感冒了,结果被大秦一说,又挨了尹朔珩一顿骂,说他怎么能不懂礼数到这个程度,就算对方不是长辈纯粹是个大首长也得他亲自来送,何况这亲已经攀上了。
尹叙白有口难言,他的苦涩无处诉说,因为爱情来得没道理。
一见钟情有什么错,错就错在世上无人与陆承勋相似。
他只能再穿戴整齐地去送行。这一耽搁,去得晚了点,车队纵停在路边,等待排队升空进入管道,陆承勋已经上车了。
尹朔珩正站在路沿和那个保管陆承勋手机的、叫陆涵舟的少将抽着烟,不知在说什么,看见他们到了,甩下巴示意他过去。
尹叙白提着两手大礼盒走向陆承勋的车,陆承勋坐在最后排闭目养神。
尹叙白二傻子似的,没手敲门,车又隔音,只能很不礼貌地伸出精神触须,碰了碰他的屏障当做敲门。
陆承勋睁眼看向车窗外,见是这小辈,便打开了车门,要出来。
但尹叙白就站着车门口,躬下身,挡住了他出来的动势,逆着光冲他微笑,来了一连串rap:“舅舅不用出来了,这几日您也累了吧。这是我之前在东南边境上带回来的药材,这次没能见到舅母很遗憾,您带回去给他,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希望舅母身体健康。有些是纯滋补用的,我分装时备注了药材名,简写了功效,舅舅您也可以试试看。”
陆承勋似乎被他礼数轰炸得愣了一下,看着他的脸,那双沉静深邃的黑瞳凝实,眨了下眼才做出反应:“费心了,叙白。谢谢你。”
“期待能很快有机会再和舅舅见面,一定登门拜访。”尹叙白rap完了忍不住地流露出羞怯来,在他面前根本端不住,只能低下头,掩住了眼中的渴望。
他直起身,那警卫员早下了车,小跑到车尾,尹叙白把礼盒款款放好,又回到车门边上,没敢抬眼看,和陆承勋说舅舅再见,常联系。陆承勋点头说好,常联系。他帮他轻轻合上了车门。
对上尹朔珩赞许的目光,尹叙白远远冲他笑了下,没过去。
这陆家三点水的泓啊涵啊灏字辈的人,其实都和陆承勋同辈,都正是当打之年。
四叔娶了一个,带来一大家子辈份上的舅舅姨姨。
而陆承勋是其中最拔尖儿的那个,在陆家人心里是天命之子,他的名字也离开了他的字辈。
他实在不想顶满头长辈,只能咳嗽两声就要退场了。
不适是借口,咳嗽是真咳嗽。对着陆承勋说的字字句句都成了利刃,话递出去,刃就朝里刺。
也许从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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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奉爱情是对的,不要被任何人刺破心脏,不然得不到的每分每秒心上的破口都在倒灌着冷风。
也许不信奉爱情是错的,那些从前的轻蔑是如今的报应。
初次动心,伤筋动骨。据说他们举案齐眉多年,当年双双超越当时的评级标准,有了他们才有了S+这个级别。他们深度结合,连让他有美好幻想的余地都没有。
他还没能碰碰陆承勋,就感觉自己已经爱了他一辈子,相见后度秒如年。
如果他是个和善的、很好打成一片的长辈,也许他能得到一个属于小辈的拥抱,可显然他少言寡语,不动如山。
至于常联系吗?
大首长要管理一整个塔区的事物,陆家家大业大,410比106大得多,中部地区也有他们的辖区,他又是这个大家族的话事人。
尹叙白知道自己如果去联系,陆承勋一定会给他回应,可是,有什么意义?
在边境线上接受战火的洗礼,远离人群,说通俗点就是为了散散心。
尹叙白二十八岁,很理智,知道时间会带走一切,只是快慢。至少现在他已经好多了,除了时常会感觉到造化弄人的荒诞,已经不那么苦涩了。
但天不遂人愿的不仅仅是遇见陆承勋这一件事。
尹叙白抱着小土狗睡得正香,贴身放着的通讯器接连震动了几下,他迷迷糊糊地伸手去取,不小心把狗推了下去,小狗掉地上嗷了一声,受委屈了,嗖地一下钻回他的精神图景里了。
四婶儿:
—大侄砸,我是来通风报信的!
—你连着几天不接电话不回信息,你四叔生气了,说管不了你,搬救兵去了
—他现在正在给我大哥打电话,你有点心理准备
—等一会儿我大哥给你打了电话你可千万别不接啊!有脾气你可以和自家人闹,别让人家觉得咱怎么了,你知道吧!
尹叙白直勾勾地看着光脑的投屏,没忍住嗤笑一声。
行,不愧是生长在封建大家族、还嫁给另一个大家长的人,神特么的“和自家人闹脾气给外人面子”,这说法迂腐到让人头皮发麻,什么时代了大妹子这都联邦时代了,不知道的以为生活在古地球呢。
感谢她护犊子,演了一出什么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现在尹家是她自家,本家成了外人……
尹叙白二十八岁,没有理智,不信时间会带走一切,至少无法带走他对陆承勋的爱。
他的心跳瞬间飚高,精神力开始剧烈波动,忙把通讯器和手机都攥在手里,连小土狗都从精神图景里掉出来,重新变回了大藏獒出现在了床边,变成了蚊香眼,晕了过去。
5. 奖励
等待陆承勋来电的时间无比漫长,漫长到让尹叙白觉得自己一瞬白头,几乎要先给他拨过去了。
如果陆承勋不是这个身份就好了,他就当一个孟浪的小辈又如何?只是通讯而已,只是通讯而已……
不能盼着,总能念着吧?他想着。哪怕只是数月前的一面之缘。
显然陆承勋是一个言出必践的人,答应了管着他不是客套话。不是通讯器,是电话铃响了。
尹叙白秒接,出口才发觉声音太哑:“喂?舅舅。”
“尹叙白。”电话那头的陆承勋站在风里,清冷的声音被呼啸声割碎,“方便吗?”
“我方便啊舅舅,特方便。我正休息呢,您说?”尹叙白喉结上下滚动,手不知道抓什么,抓住了胸口的衣服。
“你不愿撤回,在塔区里遇到了什么事吗。”
尹叙白一愣,好会问,可不就是在自家塔区遇到的你:“没,什么事儿都没有,您放心。我就是,就是……觉得这边的……环境不错。我上学的时候赶上这里封区了,所以……没来沙漠里拉练过,想多待……”
“撤回吧。”陆承勋本听着,听他越说越扯,打断了他胡扯的磕巴,“你是没结合过的向导,家里不放心你在边境上太久。”
尹叙白无声地咧嘴笑,家里?谁的家,我们这攀来的一大家子吗。
也许是因为他的声音贴着耳朵,所以才让他乱了方寸也失了分寸。
他尝试性地语气不再小心翼翼,用小辈的耍赖去化解自己的精神力波动:“但是,舅舅,这边形势也很严峻,现在算上我只有两个A+的向导,我觉得我走不合适。”
清冷严肃的男人会再怎样规劝他呢?藏獒开始摇尾巴。
“尹叙白,你要听话。”给人家做长辈的陆承勋似乎是叹了口气。
尹叙白咬住了下唇,竟有种陌生的感觉向下涌。之前他会反驳说没有人能让他听话,现在他发现好像真的有人能做到。
“舅舅,您的好意我明白,没结合过确实不方便,家里就是过于担心我啦。”他还是能正常交流,“还劳您来说我,我再在这边待到…”
“我现在在西北,离你那里很近。”陆承勋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你把坐标发到涵舟的通讯器上,我去接你,一道回410。”
尹叙白彻底傻眼了,心一瞬间抽紧了:“啊?您是说…”
“照做。”陆承勋的声音冷下去,说长句子耗尽他的耐心,常年身居高位的人也不多有和小辈相处的时刻,刚才这番话已经是最大程度地给尹朔珩的面子了,“大概两小时。”
电话挂了,尹叙白握着手机坐成了木桩,目瞪口呆地看着手机屏暗了下去。
他按照陆承勋的指示把自己的坐标发了过去,静坐。
藏獒突然疯了,开始在整个营帐里嗷嗷汪汪地绕着大圈飞奔,跑过的地方沙尘沸沸扬扬,整条狗开心到不成样子。
尹叙白却把脸埋进了手里,肩膀不自然地抖,觉得头昏脑胀,呼吸困难(虽然这个可能是因为狗子在扬沙),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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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慌张,近乎是在痛苦,心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顺理成章地天人交战,他骂自己,尹叙白,你能不能做个人,人家外姓舅舅是看在尹老四的面子上照顾你这个小辈,能不能不要生出这些多余的想法。
那么爱吗,就那么爱吗?
他又骂这个骂自己的自己,都说了,不盼着他,还不让人偷偷念着了?不能偷偷高兴了?
只是为什么要去410?
这时候尹叙白终于觉出有个同龄的婶子是何等便利了,他忙发消息:电话接到了,舅舅说让我跟他回410是什么意思?
四婶儿:
—你四叔说你在前线太久了,怕你身体消耗太大,让你休个假,暂时不要回塔区。
—大哥就说交给他吧。我们家里有疗养院,我猜他可能想让你去休息一下。
—哦对对,大侄砸,等我大哥接到你,你当着他的面给你四叔回个电话,懂不?
尹叙白啼笑皆非,太夸张了,这些个面子工程。
他晕乎乎地起身,和他的狗一样在营帐里转圈。
开始找水洗脸,换衣服,突然又蹲下身,把尾巴摇成螺旋桨的大藏獒抱在怀里呼噜呼噜。
冷静下来,自觉人生中第一次动心不必卑微,尽管什么都不能做,也不要对自己太苛刻,有个念想没什么错。
却还是忍不住地自嘲,感到这感情来得荒唐,感到卑微,和苦涩。
有多苦涩,大概,到了陆家,见到“舅母”就知道了。
6. 藏獒
挂掉和尹朔珩的电话,尹叙白舒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目不斜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不敢去看身侧的陆承勋。
他们坐在一辆普通的车上,指的是,五座轿车。不能磁悬浮,也没有白噪音舱。
尹叙白和陆承勋坐在后座,中间只隔了一个人的身位。
想到身旁的顶级哨兵能听到他胸腔里剧烈的声响,尹叙白强行调整呼吸节奏,努力控制住这不听使唤的心跳。
他们正沿着紧邻边境线的二级路,朝东北方向的410主塔区飞驰。
陆承勋和上次见面没什么两样。
即使他们这次出行只有三人,一个是他哥哥陆涵舟,一个是他妹妹陆涵薇,他依然穿着整肃的军装,靠在那里,像一道纯黑却寡淡的影子,触碰不到。
他这样的级别,这样的出行方式太过朴实无华,可他就是这样出现在了他面前。
真实的,没做梦。
尹叙白恨不得给自己脑袋几下,死脑子快点转,赶紧的,说点什么,难不成还要让人家先说话。
好在他憋不出人话来,副驾驶上的陆涵薇笑眯眯地回头看他:“边境线上不好受吧,本来也没见你几眼,你瘦得我都快认不出了。不过我听小妹说,你不坐飞机?”
“是的,上校。”尹叙白不想叫姨姨,称呼了军衔,露出得体的微笑,“我是不太喜欢高处,磁悬浮管道是我能接受的极限了。不过情况紧急也不矫情,令行禁止嘛。”
“那一会儿要上塔区来接我们的飞行器,你行吗?”陆涵薇冲他挤眼。
“……行,我没问题的。”尹叙白立刻在心里对自己耳提面命不要丢人老实点别乱搞一定没事。
“不对啊,之前听你们塔区的同僚讲过,”开车的陆涵舟接过了话头,“说他们小太子爷的成名之战是从六百米高空急坠,瞬间精神控制了一整栋被劫持的大楼数十秒,感知出大楼内部的准确情况,为大部队的突破创造机会,争取了时间。”
这话一出,一直靠着闭目养神的陆承勋也向他侧目。
“结果你竟然恐高?”陆涵舟笑了两声。
尹叙白也跟着笑,余光感受到陆承勋的目光,喉结上下滚动,不由得坐直了点:“对,当时都怕死了。但是毕竟是任务,也不能放任普通民众长时间被困,必须拼了啊。”
“了不起。”陆涵舟由衷地说,他还要说什么,听到陆承勋开口了,便噤了声。
“你做过很多体能训练。”陆承勋问。
“是的,舅舅,”尹叙白立刻转过了脸,“从小都是我四叔部队里的哨兵们带我玩儿,所以确实体质会比一般向导好一点。”
陆承勋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不过你为什么不结婚呢?”陆涵薇半个身子探回来,“你已经是A+了,你现在找一个和你等级差不多的,结合后肯定能到S,你难道不想到S吗?”
尹叙白卡壳儿了:“呃……也不是。不过我为了升级到S就要结婚吗?”
“你别听她的,”陆涵舟把自己妹妹掰回来,“她的浪漫已经死了,我支持你选择爱情。”
这才真是的。尹叙白顿时一阵心虚,笑了下。
又看陆承勋,顺着话茬问个人尽皆知的,纯是想听他说话:“舅舅是什么等级?”
“S+。”陆承勋没有移开看他的目光,说完,突然把周身的屏障撤掉了,精神力在这封闭空间里直接撞了出来。
尹叙白猝不及防,一切都是本能反应,瞬间加固了自己的屏障,却还是在两次呼吸后碎了个彻底。
他屏障碎了前,陆承勋便收了力,收放自如,控制力精确到0.01,半点没伤到人。
尹叙白被震得发晕,藏獒猛钻出来朝陆承勋扑上去。
后排本来挺宽敞,这么一大团毛茸茸的东西跑出来,一下子显得拥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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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叙白倒抽一口冷气,赶忙控制藏獒别激动这不是敌人。
谁知意念一动,前一秒还张牙舞爪龇牙咧嘴的狗子突然摇起了尾巴,半个身子都趴在了陆承勋腿上,吐着舌头呼哧呼哧喘,还准备去舔陆承勋的脸。
陆承勋双手接住了藏獒硕大的爪子,垂眼,看看狗子憨厚的表情,深邃的眼中不起波澜。
尹叙白耳朵都红了,偏偏精神力没跟上,没能第一时间把狗收回来,和S+级的哨兵精神力对撞的体验也太差了……陆承勋的真正实力恐怕并非这个评级能概括的。
于是乎藏獒努力地冲陆承勋摇尾巴,一张凶巴巴的脸上布满天真,棕色豆豆眉下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陆承勋沉默着,反手,摸了摸它的大脑袋。
登时尹叙白脊椎上升起一阵战栗,咬紧牙关强行振作,把没出息的狗收了回来。
对上陆承勋看过来的黑眼睛,他忙笑:“舅舅的精神力真是太厉害,我还从来没有和您这个等级的哨兵接触过。”
心里打自己,废话,S+又不是大白菜。
陆承勋“嗯”了一声,收回了目光,靠了回去:“近日在我这里小住,我抽空和你对练。”
尹叙白喜出望外,这是关照。能多一点接触、又不是要做什么,他自然高兴。
客套话还没出口,陆涵薇调侃地笑起来:“大哥,尹叙白的狗很喜欢你嘛,没想到有一天你也能招别人的精神体待见。”
这就是话里有话了,尹叙白面上又是一红。
红吧、红吧,反正这儿只有他一个是晚辈。精神体是主人情绪的外化,那他得到大首长青睐,对他产生仰慕之情,多正常的事儿。
陆承勋被调侃也没反应,又闭目养神了。
他的脾气也比想象中好太多。尹叙白默默地看着他,有纯粹的高兴,可血液中混杂着的那些酸涩的汁水又在缓慢地流淌。
7. 夫人
倒不是真的恐高。
尹叙白看着不远处停机坪上漆成纯黑色的飞行器,想,他没结合过,没有人进到过他的精神图景里。如果有谁看到过,肯定能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到高处去。
他跟在陆承勋身后,走上甲板前,陆承勋突然回头:“怕吗。”
尹叙白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看,猝不及防对上这双黑瞳,一愣,忙说不怕。
就见陆承勋抬起了手,有些生疏地不知往哪儿落一样,在空中顿了顿,落在了他一边肩上,按住了他的肩胛。
尹叙白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明知他感受到了他的僵硬却不受控制,口中说着“谢谢舅舅”,大气都不敢出。
他明白过来,陆承勋是在学着他四叔对他的样子,扮演一个长辈。
他真是个重责任也重承诺的人。尹叙白想。
这不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不是面子工程,这个看似冷漠的男人,是在给予他这个天降的没有血缘的外甥照拂,很有温度。
尹叙白终于碰到了他。
他尽力不让自己抱任何不切实际……不合伦理的幻想,也无法完全控制住汹涌的爱意;
他想要更多的触碰,又觉得这样已好到了顶,不可自拔地被巨大的悲哀吞没,指尖都忍耐到发麻。
进入飞行器后,陆承勋与他坐在一排。
这位大首长太慷慨了,他竟然——竟然把他这个怕高的向导收进了自己的屏障内。
哨兵的屏障用来阻隔噪音保护自身五感,扩大要耗费更多的精神力,何况是对着一个并非结合关系的陌生向导。
即使对他的精神力等级而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
在这片坚固的屏障里,飞行器升空时的轰鸣和失重感都变得微乎其微,能让人把他们已经在高处的事实忽略掉,隔绝了让他感到“恐惧”的因素。
他好到让尹叙白再无法再回报以感谢的台词,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攥紧了,一声不吭,怕张嘴便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覆水难收。
他望望窗外翻涌的云海,又看看陆承勋的脸,表情呆滞。
陆承勋低眼扫过他紧攥到发白的拳头,没什么反应,也没看他,低声说,睡会儿吧。
尹叙白僵硬地点点头,把他说的话当命令,控制精神力,把自己关机。
——————
虽然但是。
虽然已经对陆家的实力有所耳闻。
但是也不能壕无人性到这程度啊!
尹叙白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雄伟的古建筑群落,站在六、七米高的雕梁画柱的红门前不动。
传说中遥远的古地球时代的帝国,亲王府里最大的也不过是十三进院,这……这得是有多少间院子?
陆涵薇在背后推搡他,笑个不停:“行了行了,你们不也是大户吗。再说了,这是我们的主塔区,又不只是住宅,别发呆了,快走。”
“你带尹叙白直接去疗养院吧,安排个房间。上次他送来的药材,夫人说要当面道谢。”陆涵舟交代妹妹,“我和大哥先去换衣服,一会儿也过去。”
“好嘞。”陆涵薇大大咧咧地挽住尹叙白的胳膊,强行拽着他进了大门,往另一侧走,“那你们快点儿!我可不想……”
不想什么?没出口,变成了几句意味不明的嘟囔。
但尹叙白已经无暇顾及了。他甚至都没勇气回头和陆承勋打招呼。
夫人。
陆承勋的。
舅母。
他的。
他几乎想像小孩儿一样耍赖不往前走了,原地躺下都成。这实在是太过分……虽然谁都不会知道这有多残忍。
陆涵薇挽着他没松手,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好半天憋出一句:“一会儿你见了我们夫人,别太惊讶。”
尹叙白机械式地点点头,能有什么惊讶的呵呵,人都碎完了:“他……”
“他吧……”陆涵薇接过话,难以启齿似的,“病太久了。整日在这疗养院里住着,也不见人,就有一点……怪。”
好的,明白,能理解。尹叙白想。
只是被陆涵薇说的,他脑海中原本的大家主母的虚影已经变成了青面獠牙的形象。
算了,别这样有敌意,别抹黑人家。人家两口子好好的,明明是他自己的问题,他在这儿乱想什么。
精神图景里的藏獒瘫成烂泥。
他们一直走到最东侧的一片院落,说这就是塔区里的疗养院。
陆涵薇带他选了一间阳光充足的正房,让他收拾行李。
尹叙白眨巴着眼,这儿的环境用来度假确实不错,如果可以忽略掉那些看起来过于吓人的金属装置的话。
这……带他来疗养院,有没有可能,是天神级别的大好人陆承勋会错了意?
他保证尹朔珩不是这种要把他金贵成一个豌豆上的王子的意思,他的消耗真的不至于这样大费周章。
除非——他来疗养是个由头?
尹叙白看不见陆承勋时脑子又上线了,把里里外外的事捋了一遍,福至心灵,恐怕这一出的本质是要和陆家拉近关系。
娶走一个妹妹不够,得把嫡子送过来。靠,现在他的功能是“和亲”。
既然如此能不能和一下,就一下。
尹叙白赶走乱七八糟的画面在心里殴打自己,意识到跑神很久了,加快了动作。
结果陆涵薇根本不催他,晒着太阳,有意无意地多磨蹭了会儿。
大概是不愿先过去?不想单独和夫人会面。
尹叙白牵扯着自己的思绪,想着,晚一点得赶紧给尹朔珩打个电话说明情况。
于是,等陆涵薇拽着他七拐八拐,抵达一大片只有平房的院落时,刚好在门口遇到了换好衣服的陆承勋和陆涵舟。
尹叙白提前进入警戒状态的神经松动了一瞬,而后瓦解了,溃不成军。
他见了陆承勋两面,两次都是见这位大首长穿着410塔区黑金色的军装,肩上的麦穗沉甸甸的。
现在,陆承勋换掉了军装竟穿了一身白衣,柔软的polo衫和宽松的针织裤,站在树下,帅得人不知道用哪一只眼睛看。
没有了肃整的军装带来的强烈的压迫感,他淡然的、有点居家的样子,让尹叙白感到陌生,却恨不得把他的每一根头发都记住。
直观地、坦诚地说:他嫉妒了。
不过在理智的约束下这种嫉妒都不敢汹涌。
他不愿肖想,只是尽量平和地欣赏着陆承勋来见夫人穿成这个样子,莫名有种在偷窃不属于他的美的倒错感。
平常心,平常心。尹叙白对自己说,鼓足了勇气。
陆承勋抬眼,与他对视,点了下头。
勇气泄没了。
……这他妈的根本平常不了一点儿。
——————
夫人的院子里有一间阳光房,全封闭的温室,大片大片姹紫嫣红的花,各式各样的品类,从遍布在天南海北的故乡突破时令的限制汇聚在一处,开成盛夏。
在这阳光灿烂的炽热里,有一个用一根筷子盘着长发的瘦削男人,穿一身青色的布衣,手里提着一个大喷壶,正在花丛中穿行着浇水,花仙子似的,好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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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和的画面。
尹叙白看了这位舅母两眼,平白想到人家多像个正经向导,符合一切美好的刻板印象,而他这哨兵堆儿里长大的就是不够正宗。
他偷眼儿看陆承勋的表情,看到陆承勋只是朝那边看了一眼,就垂下了眼睛,走到了院中的石桌边上,坐下。
啊?他这是……还不好意思了吗。
尹叙白摸了摸鼻子,强忍着难受,开始酝酿和舅母初次见面的台词。
夫人提着水壶仔细地浇过一处花藤,再一转身,看到了他们。
尹叙白看清楚了他的脸。很精致的狐狸面相,一张年轻的脸,有点小家碧玉,不是想象中的端庄大气,自然也不是青面獠牙。
他朝他们笑了,放下了水壶,朝温室的门口走。
房里的下人提着一件黑色的长棉袍快步冲过来,在他出阳光房的那一刻把他裹了个严实。
这反差也太大了,尹叙白看着都有点热,眉心微蹙,身体差到这个程度?
陆涵舟兄妹不咸不淡地称了声:夫人。
“都坐吧。”他走过来,声音也轻飘飘的,招呼着他们,看了陆承勋一眼,也没有说话,在陆承勋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而后,他抬起一只细得指骨几乎顶破皮肤的手,冲尹叙白招了招,温柔地笑着:“来,来我这儿。”
尹叙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手给他,顺从地在他面前坐下,压下心底的复杂,露出一个微笑,正要开口,被手上冰凉的触感打断了。
夫人握住了他的手,没松开,笑眯眯地拍了拍:“尹叙白?他说去接你了,没想你们回来的这样快。”
尹叙白吞咽口水,多么单纯的指代,单一个他字,那是他的丈夫。
差点被自己呛死:“舅母。”
“你上次让他带给我的补品,我都吃过了。真好,谢谢你,很久没有人对我这样好。那氧舱过期了,我还留着,没舍得丢。”
“我……”这话回以礼数就好了,尹叙白看看自己的手,却没能出口,像个毛头小子那样干巴着。
他下意识地又去看陆承勋,发现陆承勋的目光也落在他被夫人握着的手上,似乎是皱了下眉。
我靠好尴尬,谁来救救我。尹叙白欲哭无泪,我明明……
“你长得真好,小外甥。”夫人又抬手,想摸摸尹叙白的脸,尹叙白僵住了,不知该不该躲。
出于尊重,出于……尊重。他没有躲,任由这个S+的传奇向导冰块儿一样的手充满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脸,鸡皮疙瘩起了满身,如坐针毡。
“我一直都想有个孩子,”他说着,笑着斜眼看了陆承勋一眼,顾盼生姿,丝毫不在意陆承勋总是波澜不惊的眼中流露出几分不悦,“只可惜,是我没有福气。我要是有孩子,也该是你这么大了。”
尹叙白脑子都裂了,随即反应过来,哦,对,深度结合的哨兵向导是可以各取精血以精神力为引子,在培养舱里孕育子嗣的。只是需要一整年的时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有精神力变异的风险,要承担很多麻烦。
“您……”尹叙白再次打了磕巴,准备好的台词一个都出不来。
天啊,这话,这语气,也太那什么了。这这这他是在嗔陆承勋太忙了不跟他生孩子吗,那岂不是……
太残忍了,听不下去了,藏獒都在精神图景里捂住脑袋了,别秀了这太欺负狗了。
“我是快要死的人了。你愿意叫我舅母,我很高兴。其实,你直接叫我名字也行。”夫人自然不知道尹叙白心里难过成一团,自顾自地说着,“我叫苏妄,痴心妄想的妄。”
8. 牡丹
苏妄比这里的所有人都健谈,也很会聊天。
尹叙白一直被他拉着手,抓到心里都毛了,又从毛到皮了,也没把他的手焐热了。
一开始,他还觉得虽然大家都是向导吧但这好歹也是别人的夫人,说话就说话从头到尾手拉手算什么概念,偷眼儿看了陆承勋几次。
而和他们在同一方石桌上坐着的陆承勋四大皆空,垂眼翻看着陆涵舟递上来的大屏光脑,可能是工作报告一类的,有没有在听他们说话都不一定,当然也不在意他们拉不拉手。
所以尹叙白放下了,专心陪聊。
而苏妄的谈话节奏也很巧妙,总是有很多避不开的问题。
聊到最后,好像除了他的生辰八字没说之外,他当着陆承勋三兄妹的面,在这位总是念叨着福气不福气的舅母面前,已经是一个完全的透明人了。
尹叙白不知为何,有些晕乎。
苏妄看他脸色变了,又摸了摸他的脸蛋,温声软语地让他来了就好好疗养,把这里当自己家。
舅母没生病以前是搞情报工作的吧。离开布满阳光的小院儿时,尹叙白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站起来竟晕得不成样子,脚步磕绊在门槛上,向前摔,手腕被身侧的陆承勋提住,拉起他,摆弄小孩儿一样,把他转正,让他站稳。
尹叙白心脏骤停,仰头对上哨兵没有波澜的黑瞳,脸上热意翻涌,立正站好:“谢谢舅舅。”
“没事。你头晕吗。”陆承勋看看他的脸色,站在小院门口,“去休息吧。”
尹叙白知道自己心跳声肯定又落进哨兵的耳朵里了,只能摆烂,自己骗自己被门槛吓了一跳:“多谢舅舅关心,我还好,那我……”
陆涵舟拦住了他,拿出私人手机,要拉他进陆家的W群,开始一连串解释:
因为还没给他办410塔区的证件,作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客人,他还没办法去塔区的大食堂里吃饭;
疗养院的小厨房主要是给夫人做饭,夫人口味太刁,做出的饭他不一定吃得惯;
所以伙食问题上,他只能先跟着陆家其他族人一起吃饭。但那些卸了军衔的老家伙吃饭时要去谁的院子总是随心所欲,所以得在群里看他们要求把饭传到谁家去……
尹叙白本就晕的脑袋更是发蒙了,连连点头说好,说明白,说谢谢,扫了这个群的码,就这么打入了陆家退休老人的内部,平白感觉自己在这儿走亲戚是要吃百家饭。
而后,他转头,本想和陆承勋再道别,眉毛垮了下去。
——他目送着陆承勋转身回了苏妄的小院,关上了门。
就这么分开几头走。
尹叙白拖沓着脚步走了几步,发觉自己这个级别的向导走个路竟然都要迷路了。
……还好精神体是狗。
小土狗跟在他脚边,也耷拉着尾巴,慢吞吞地引着他往小院走。
陆承勋转身进去了,陆承勋转身进去了。
也是,人家两口子啊。陆承勋已婚是事实啊。
有话不能当着外人说?
还是说,他们也许久未见,所以……所以小别胜……
尹叙白甩了甩头,要把那些酸涩中掺杂着颜色的想法甩出去。
现实碾过了他初次开花的心,那位向导——实在称得上一句风姿绰约,也并不似陆涵薇口中所说的那样怪如洪水猛兽。
相比之下,苏妄只是有些“特别”。
陆家和苏家一直有鹬蚌相争之势,为此南方的塔没少想当渔翁,作壁上观。
这些政治立场上的事儿他听了也不往心里去,此刻倒是想起一些。
可家族立场又如何,他们深度结合,双双成就S+,是不讳的事实。
尹叙白苦笑着,催促着小土狗快点找到他的院子,想躺下。
真奇怪,他精神力向来稳定,怎么会晕成这个样子……
——————
陆承勋的黑发黑瞳在日光下愈发显得沉静而波澜不惊,走回到石桌边上坐下。
苏妄正刚把有些散落的长发重新用筷子盘紧,拢了拢滑落的棉袍,从左右兜里轮流摸,摸出了包着软帕的古地球时代才有的细长烟斗。
“抽吗?”他翘起二郎腿,在布鞋的鞋边上磕了磕烟斗。
陆承勋自是一言不发,目光落在那支烟斗上,又回到他脸上,用没有温度的眼神看着。
明火不能让那些温度升高,苏妄习惯性地避开了那些寒意,不紧不慢地给自己点上,吸了两口,咳嗽几声。
没外人在,苏妄的声音没那么飘忽:“尹家的侄子要在这里住多久?”
“月余。”
“孩子倒是个好孩子。可惜,没长出心眼子来。”苏妄笑了笑。
陆承勋不否认。尹叙白在他二人眼里,像一张白纸,心事清晰明了,用黑字字句分明地写满。
苏妄一瞬不瞬地看着陆承勋的黑眼睛,抽着烟斗,倚上冰凉的石桌:“你舍得用他。”
陆承勋不答。
他们相顾无言,燃烧着的烟丝嘶嘶响。
“也对,你能有什么不舍得的。”苏妄突然笑得很开怀,捏着烟斗站起了身,“还要问我什么?我的花儿要枯了,它们离不了我太久。”
陆承勋跟着站了起来,走近一步,与他的夫人保持在一定距离外:“他们有什么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将军。”苏妄伸长了手,缱绻而轻柔地,拂落了陆承勋白衣肩上的一片落叶。
这季节怎会有落叶?这院子里明明永远是夏天。
陆承勋沉吟片刻:“过几天我再来问。”
“是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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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这几天都——留在这儿,等消息。”苏妄拖长声,用调侃的、轻松的、明快到有几分狠厉的语气,幽幽上前,几乎站得贴近他的身体,“你自己还记得吗?将军,你有多久没留在这里了。”
陆承勋垂下了眼睛,他该退出这个场景了。
有二十年了吗?三十年了。小院儿一进一出,陆家和苏家的故事从未止歇,边境的战火不停,漫长的时间刻度消磨了许多感受,唯有始终针锋相对的恨意历久弥新。
诚然,是苏妄恨着。
陆承勋不会去恨任何人。陆承勋这个名字拿走了他的全部爱恨,唯有责任始终支撑他做一些有“人情味”的行为。
有人情味的男人能给陌生的小孩当舅舅,也会对自己的夫人说:“按时吃药。”
苏妄短促地笑了一声,又说:“我是快死的人了。”
和几十年间成千上万次一样,他们同时转身,一个往院外走,一个往阳光房走。
可这次,陆承勋脚步一顿,偏过头:“尹叙白小住,你不要招惹他。”
“凭什么?那孩子有趣,愿意陪我说话,我总要多见见他。”苏妄没有回头,脚步飘摇。
陆承勋看着他的背影:“尹家的态度尚不明朗,不要轻举妄动。”
“哦?我一个快死的人,又能做什么呢。一个外姓外甥,你又何必这样袒护,你难不成攀来的亲也当了真,要像护你的族人那样?”苏妄咯咯地笑起来,疯疯癫癫,回过身,遥遥地凝望着陆承勋。
他眼中含着难以言明的期许和怨恨,出口是奚落的冷笑,竟称呼起陆承勋改名前的乳名:“你说呀,安仔。”
面上总是波澜不惊的陆承勋皱起了眉。
苏妄把烟斗中还燃着的烟丝倾倒在自己周围,火星四溅,他低下了头,似乎是自言自语,像为他打抱不平:“尹朔珩成了你的妹夫,不要卖你几分薄面的?反倒是你讨好起他尹家。”
陆承勋不愿再与他有言语上的纠缠,点到即止,转身走向院门。
苏妄也回到了阳光房。
院门外,哨兵强大五感能透过封闭的阳光房听到昆曲的声音。
他今日又唱《牡丹亭》。
“原来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陆承勋背对着紧闭的院门,仰望着金黄的银杏树遮天蔽日的树冠,不知在想什么。
他站定,安静地听完,心也疲惫下去。
这还不算起点。许多事还悬而未决,要他一肩担起。
不过今晚,他要加入流动在各个院落间的晚饭。
想起稚嫩的外姓外甥那看似四平八稳的周全的礼数和泛红的耳朵,他轻轻摇了摇头,离开了。
9. 震怒
尹叙白得承认,那些看似恐怖得要把他的头盖骨掀开的金属仪器真的非常有用。
尤其是那个立在他床边的金属壳子,他第一次在陆涵薇的嬉笑下被撺掇着躺进去的时候,小土狗紧张地用两只前爪捂住了眼睛,而后,发出了长长的一声舒适的嗷嚎,在地上趴平不动了。
住疗养院里的前来凑热闹的陆家人们都笑,陆涵薇甚至蹲下搓揉了小狗的毛。
他原本觉得自己的消耗可以忽略不计,重新被保养之后才明白那些称得上“心力交瘁”的时日对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但尹叙白现在舒服得不得了。各种意义上。
内院的一顿晚饭已经把他变成了入驻陆家的活宝,或者说吉祥物。
尹朔珩听了直笑,只说,他们可能是看他有点冒傻气吧。
总之,那些脾气古怪不苟言笑但又很擅长掀开嘴唇进行饱含奚落的唇枪舌战的老家伙们,出乎预料又算在情理之中的喜欢上了他。
尹叙白没多想,反正休假呗,他的嘴会卖乖,谁想和他聊天,他就陪着,就是长辈们会喜欢的那个类型。
尹叙白并不知道,其中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不常获得有陆承勋同在的晚饭。
倒不是因为陆承勋不愿意之类的狷介原因,作为陆家的天命之子,他很好,只是他实在太忙。
为了能让他们这些老家伙安度晚年、让新出生的豆芽菜们茁壮成长,陆承勋总要奔波在政治的名利场上和边境的战火中。
对于陆承勋亲自来参加流动晚饭、并主动让尹叙白坐在他身侧,老家伙们心照不宣。
——陆承勋是带这小子来露脸的,让他们既明白了尹家这门亲在近期形势里的重要性,也知道了这个叫尹叙白的稚嫩小子恐怕是有用,该奉为座上宾。
陆承勋看着也挺闲适,不怎么说话,只吃东西,没有参加他们晚饭后的娱乐时间。
他还有事要忙,起身时,长辈式地叮嘱尹叙白早休息,提前退场。
于是,尹叙白当真过了近半个月的神仙日子。
自从来了陆家度假,不操心任务,也不用思考吃什么饭,几乎回到了十几年前还没入伍在家里当米虫的光景。
在仪器里做疗养,不仅旧伤暗伤痊愈,精神图景都坚固了几分,精神力等级上限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
再陪一群辈分上要称“舅爷爷”“太舅爷爷”的中年面孔的老头老太太们玩儿,听他们讲一些陆家趣事。
这趣事里甚至包括了陆泓仪是怎么闹着一定要嫁给尹朔珩。闹了半天,老同学竟然真是被他四叔迷住了,不是什么纯粹的政治联姻,简直神奇。
还结识了几个同龄人,同他们一起参观塔区,出门逛景点。
以及,见陆承勋。
虽然住在陆家也就见了陆承勋两面。
第一次,竟然是,竟然是,日理万机的陆家家主亲自来他院子里看他,要不是出门在外不能丢老尹家的面子,用十成十的精神力控制住藏獒别出来乱跑乱舔,他人可能都要飞上去了。
那天陆承勋穿着便装,墨绿色的针织衫和亚麻色的长裤,迎着半上午的朝阳,身上披着光辉般,提着一份蛋糕——真的是蛋糕,用礼盒装的。
尹叙白把他迎进来,他语气平淡地说着不平淡的话,说是让小厨房做的,陆家沉闷,吃点甜品调剂一下。那架势,活像这儿住了一个爱吃甜食的小孩子。
这位家主看过他的生活环境和状态,做了一个关心小辈的尽职尽责的长辈,聊了没几句,把蛋糕放在他桌上就走了。
尹叙白拆开盒子的时候,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被甜化了。
首长舅舅太好了,甚至有些可爱,不是滤镜。
他忙不迭地拍照片。这蛋糕上用巧克力酱画了一只棕色的狗狗,没细化,但一看就知道是他的藏獒。
这礼物太特殊,他欣喜到不知如何自处,坐在蛋糕前捂着脸,不能大声呼吸,不然心会化成糖浆,顺着呼吸喷洒出来,把他呛晕过去。
是谁的提议?真把他当小孩儿一样关照着。
陆家也并不沉闷,不要妄自菲薄,人情不冷漠,有趣的事也有很多……不论是谁的好意,他都非常感谢,格外地、格外地感谢把蛋糕送来的那个人。
那么,会是陆承勋拥有这样可爱的想法吗。
他看起来似乎并不会,但那只是看起来。
他是一位丈夫,一位——看起来很“有品位”的向导的、身居高位见多识广的“有品位”的丈夫。
也许他是出任务回来会给夫人带伴手礼的类型也说不定。
甜蜜的心情逐渐冷却,却依然熨贴在他心口。
尹叙白一点一点地用勺子挖着吃。他并不缺“长辈的关照”,他在爷爷膝下承欢至小学,父母牺牲前疼爱有加,叔叔姑姑们也对他视如己出。
他拥有很多“被爱”,没有哪一份会比这块蛋糕更让他甜蜜又酸涩不已。
他迫切想要回报点什么,尽管那一定是微不足道的,却见不到他的人。
下一次再见,是在塔区的食堂里。
陆承勋穿着军装,带着几个军衔不低的同行者,走走看看,边走边聊,讲话间时不时颔首,最后同他们选了一个寻常窗口打了饭,坐一张寻常的桌子,甚至都没去包间,丝毫没有塔区大首长的做派。
尹叙白从看他进来便远远盯着他,出了神。
他克制、清醒、沉稳、可靠,尹朔珩也是塔区大首长,远没有他这样像一个古地球时代文献记载中的传统意义上的军人。
如今联邦统治下,塔区里没有那些规章制度,和普通单位没什么区别。
而即使陆承勋正在陪客人,还是早就注意到了他,尹叙白以为一次两次的目光交汇就已经是算作招呼,不去打扰,却在他起身要走时,陆承勋冲他招了下手。
尹叙白露出得体的微笑,步履平稳地走过去,敬礼,听到他和客人们介绍,说这是我的外甥,尹叙白中校,今年二十八。
又把这些来自其他塔区的客人介绍给他认识,那提携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再当着客人们的面,问了几句他这几日疗养得如何。
他真的太好了。尹叙白进退有度地和他们交流完,先行离场,走在塔区的茂盛的林荫下,步子打飘。
与第一眼掉进他的眼中的夜色里已有了不同。
他住在410塔区,住在陆家,陆承勋这个人从他的眼睛里也从他的耳朵里变得越来越立体。
越了解,越觉得对他的爱出生不久却已历经千百年风霜的捶打,在他的身体里扎了根,坚如磐石、坚不可摧。
一位强悍的上将,一位温和的家主,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
他值得很多爱,值得很多“被爱”,为什么不呢?
那这个值得被爱的男人,他应该是被爱着的吧?他的族人,他的夫人。
尹叙白想着爱这个字眼,几乎要落下泪来。这儿的天太蓝了,是人生中不可多得的蓝,难以忘怀的蓝。
也许直到他老得快要死了,都不能忘记住在这片红墙绿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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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院落中的日子。陆承勋像一道温和的影子,在他的周围,也在他的远方。
不过缱绻的思绪并没有持续太久,他的眼眶也滴不出泪来。
一声接一声的呼唤打断了他,尹叙白忙站起来,一边高声回应着一边往外跑,一看,是小院门檐下坐在轮椅上的陆灏辰。
陆灏辰也是向导,和他差不多大,前些年执行任务受了伤,废了腿,精神力也严重受损,索性没有再装机械肢、修复精神力,在塔区里处理文书工作,住在他的院子附近,最近常一起。
“我没听见。”尹叙白跑过去,微微弯腰,看了下表,“怎么啦,我还以为到饭点儿了呢。”
陆灏辰微笑着:“没事,你要不要换身衣服?夫人想请你过去,一起尝尝新下的茶。”
尹叙白一滞,直起身,看看自己身上松松垮垮的卫衣,点点头:“那,你再等我一下,我很快就换好。”
换上衬衫的尹叙白推着陆灏辰的轮椅、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地往苏妄的小院走时,根本没料到会看到这样一幕。
看清院里的情形,他们站在银杏树的树冠下呆住了,尹叙白握着轮椅手柄的手瞬间攥紧了。
石桌边上,他们站着,陆承勋正死死捏着苏妄握着烟斗的那只手,几乎是把他拎了起来,从侧面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
而苏妄则是笑着,脚被迫踮起,被他拉高的那只手连带着身体不住地抖,头发有些散了,棉袍也滑落了半个。
紧接着,哨兵强硬而猛烈的精神力撞了出来,他们站着的地方无风起尘,无形的冲击来得极快,尹叙白只来得及在瞬间把屏障扩大,把陆灏辰收进来,藏獒也扑出来,扑到了陆灏辰的腿上。
饶是这样,他们还是被震退了几步,轮椅的轱辘快速倒退着碾过落叶,簌簌作响。
陆承勋闻声回头,看到了他们。尹叙白在震讶中,看到了他那一瞬的表情,冰冷、森寒、凌厉,隐含着愤怒,像个真正的铁血将军,不近人情到令他感到几分恐慌,也看到了苏妄鼻血流了下来。
没给他思考的时间,陆承勋朝这边一抬手,气流翻涌,朱红色的院门哐当一声在他们面前死死合上,不仅挡住了他们的视线,S+的哨兵把屏障一直扩到了院外,隔绝了所有声响。
尹叙白回不过神来,听到陆灏辰长舒了口气,才如梦方醒,他忙叫藏獒跳下来,蹲下身:“你没事儿吧?感觉怎么样?”
陆灏辰摇摇头:“别担心,我的精神图景没坍塌,还有屏障在,只是弱了。你反应也很快。”
看尹叙白机械式地点了两下头,陆灏辰面露难色,也有些尴尬:“抱歉,你…今天看起来见不上夫人了。大哥他平时都不生气的。我们往塔区那边走走吧,我怕是出事了。家丑不可外扬……还请你别见怪。”
尹叙白心乱如麻,只能再点点头,推着他的轮椅往外走。
陆灏辰沉默片刻,再组织起语言:“你千万不要误会大哥,他不是那种…呃,会实施家暴的人。他刚才那样做,也许是……解释起来比较复杂。夫人有时候会做一些不太合适的事情——他病太久了,会有点怪。”
这话好耳熟,尹叙白不语。似乎这些陆家人已经习惯了这样对外人解释他们的夫人。
尹叙白想说什么,但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陆灏辰没再多说这事,显然忧心忡忡,催促:“不好意思叙白,但是我们走快点,快去西门。”
疗养院在最东侧,那就是要穿过整片院子到塔区最西侧,尹叙白点头说好,推着陆灏辰跑了起来。
10. 上将
西边是410塔区的部队驻扎处,军备库也在这边,西门的高度仅次于南门,为进出军备修了双倍宽,八开门,色调更暗,更加肃穆。
两个向导一个推着另一个跑,远远看到全部大门洞开,两架飞行器停落在地。飞行器下,站了一排排穿着整齐黑色军装的陆家人,他们几乎站成了一堵墙。
跑近了,才看清楚他们脱了帽,都是在行注目礼。
不断有人从飞行器里抬下盖着陆家暗红色族徽旗的担架,那些担架一字排开,被平放在门内的平地上。
尹叙白在人群外围停下了脚步,满心沉重,没再往前去。
陆灏辰伸长脖子找,人群中,有个面相斯文的哨兵回了头,皱起眉,三步并作两步过来,先弯下身,结结实实地在陆灏辰嘴上来了一下。
尹叙白下意识地把手从轮椅手柄上收了回来:虽然这个场景不合时宜但我还是受到了一些暴击。
亲完了,他直起身,挑挑眉看尹叙白:“哪家的小孩儿冒冒失失的,干嘛把他带来这儿,不知道他不能见这个的吗?”
尹叙白一愣,心头冒起无名火,还没等说话,陆灏辰似乎是松了口气:“别闹。这位是尹叙白中校,大哥的客人。叙白,这是我的哨兵,陆泓执。”
“我的哨兵”,尹叙白品味着这四个字。想着大家族就是不一样,不是同一支的还能结婚。
“哦,你就是尹叙白。”这陆泓执嗤笑一声,白长一张斯文的脸,语气怪嚣张的,“尹老四的侄儿,横竖得叫我一声舅舅的。不错,辈份儿平地起。”
尹叙白无奈了,心里泄了气。
他说的是实话,虽然有点想打他。和陆承勋同辈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偌大的陆家,是集中在某一年集体生孩子吗。
只不过自带欠打气场的陆泓执多少缓和了一些他绷紧的情绪,他们的目光落在那些担架上,三人都沉默了。
直到飞行器上不再下人,陆灏辰才开口问:“什么情况?”
“任务失败。北境的情报有问题,两个排的人撤不回来,582的增援有人反水。和白皮猪合作就这下场,我早说了。”陆泓执冷冷开口,“大哥那边怎么样?”
陆灏辰轻轻摇了下头:“回去说。”
那便是不能当着这个外人的面说。尹叙白想着,不知他是不是应该先礼貌地离开这里。
陆泓执突然回头问尹叙白:“那,尹老四那边怎么说?”
尹叙白一下子被他问愣了,这是在说什么?
就看陆灏辰拉了下他的袖子:“你别问他,叙白是来度假疗养的,塔区的事情他都不知道。”
陆泓执长长地“噢”了一声,上下打量尹叙白,又嗤笑了声,收回的目光。
尹叙白定定地看着他:“上校,这话是什么意思?”
“回去问你四叔。”陆泓执没看他,轻蔑一笑,“不过,小外甥,你在这儿的假可能度不下去了。我出去了几个月,没赶上小妹的婚礼,这趟回来路上都听到了,听说我们大哥很喜欢你啊?”
尹叙白胸口剧烈一跳。
他知道这不是那个意思,可是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的惶恐。
“那我估计,你可能得跟......”
“好了,”陆灏辰出声制止了他,“话不是我们来说的。”
他们一个两个神神秘秘的话都不说全,尹叙白本来都强行让自己把陆承勋刚才的愤怒暂忘了,这一来,好奇心猛猛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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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长时间脱离自己的向导独自在外作战的哨兵评级都到了S,尹叙白伸出精神触须,碰了碰陆泓执的屏障,让他转头看过来,要发问。
陆泓执的目光却越过他,朝后看:“别问我。大哥来了,准备参加葬礼吧小外甥。”
尹叙白心头一紧,也回头看去。
一席军装穿戴整齐的陆承勋神色冷肃,穿上了披风,换上了高筒靴,胸口悬挂族徽,是见联邦主席、出席首脑会议时才有的正式着装。
披风随着他的走动随风飘扬,身后跟着抱着大屏光脑的陆涵舟。
尹叙白喉咙发紧,不该在这样肃穆沉重的场景里胡乱发情,可他第一次见陆承勋上将这样全套的装扮,管不住眼睛,只能盯着看。
陆承勋经过他们时扫视一眼,浓墨色的无星夜再次降临。
尹叙白下意识地立正,鞋跟磕碰出声响,他们三人一同敬礼。
那夜色遥远,视线仅交错了一瞬,陆承勋在一排排的敬礼中,走向了那些担架,摘下了帽子。
尹叙白望着他挺拔而威严的背影,在沉默中,感受到很多痛心。
那是他的族人,他一直照拂着的,为他们奔波着。
陆泓执跟上去,与别动队的副官一起,和陆涵舟对起伤亡名单,同步任务进度给他们的上将。
陆灏辰小声说:“我们回去换军装吧,葬礼要晚上开始。”
尹叙白说“好”,又望了望陆承勋的半个背影和冷淡的侧脸,推着陆灏辰原路返回。
他考虑着换衣服时是否要和尹朔珩通讯,决定暂且放下。
还有点想问一句“夫人会来葬礼吗”,但其实那也是无关紧要的事,与局势无关,只是他忍不住地在意罢了。
11. 露馅
陆家的葬礼要在太阳彻底落山后才开始,在藏蓝色的夜幕下,陆承勋站在最前方,面朝着众人,说完了悼词后便没再开口,神情肃穆,陆涵舟拿着光脑念过他们的功绩。
结束时已是星月高悬,夜深了,北方的风也肃杀,凌厉地划过他们的面颊。
作为陆家的客人,尹叙白站在最后排,起先沉重的心情不应该地逐渐淡去,盯着陆承勋走神。
在陆涵舟收起光脑的同时,陆承勋的目光越过了重重人影,与尹叙白视线交汇。
尹叙白被震了一下,不知作何反应,这样子的场合他这样盯人家看不合适,正要心虚地转开眼,陆承勋面不改色,没有开口,低沉磁性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无比清晰地响起:“等我。”
尹叙白打了个哆嗦,神情呆滞,连忙点头。
早听说S+之后的精神力控制出神入化,具体能做到什么至今都没有一个详细的盘点。至少在尹叙白见过的人里,没有谁能像这样随便越过一个没有丝毫关联的向导的精神屏障,直接把要说的话送进人脑子里。
神了,有一种该不会精神力再发展发展能读心了的恐慌。
他好厉害……人真的能这么强,这才只是冰山一角吧。
“散了吧。”陆承勋说完,正承受着失去族人的伤痛、愈发沉默不语的陆家人们依言纷纷往礼堂外撤,留下那些牺牲者的亲属,去给他们下葬。
尹叙白得到了“等”的指令,没迈步子,站在原地没动,眼神也没从陆承勋身上移开,他们像一道道影子从他身侧掠过。
身穿军装的陆承勋一步步朝他走来,尹叙白从能遥远地平视他到视线一点点上移,直到陆承勋在他面前站定,他大着胆子仰视着他。
想开口,但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又想起那棵遮天蔽日的银杏树,想起那扇几乎拍到他脸上的门,一时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或许,如今已不是必须做个有礼貌的外姓人的时候了。
陆承勋也低下眼,看看他,收回了目光:“走吧。”
“好。”尹叙白心头猛地一喜,跟在大首长边上,与他走入夜色。
他摆烂了,压根儿不打算控制心跳了,这种神仙哨兵能隔空跟他说话,他就算控制住心跳,手微微颤抖时摩擦过衣料的细微响动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们并肩走着,夜幕给了尹叙白勇气,他一直偏头仰看着陆承勋。月色下的陆承勋更加清冷,让他看起来和洒在地上的清辉没两样,触碰不到。
可他此刻就在这里。
这是他来陆家后见陆承勋不可多得的独处时刻。
他原本是猜到了陆承勋要和他说那个陆泓执提到的话,现下什么语焉不详的话什么夫人,全都忘了。
他只知道身边这个男人比任何人都想保护好他的族人,出现这样大面积的伤亡,他一定非常难过,但他的位置又不允许他流露出这些情绪。
他需要得到安慰。即使他强大到没有人会觉得他需要被安慰。
他有夫人。尹叙白想着,这应该是他夫人的分内之事。
但是苏妄又不在这儿,作为家主夫人连葬礼都不来参加。
——那必须得我来啊!因为,因为……我是外甥啊!
“舅舅节哀。”尹叙白发现自己抬手揪住了陆承勋的披风,忙把手收回来,“我知道这很难,但只要我们没忘记他们,他们留下的功绩也会被后世传颂,少一点遗憾。”
陆承勋没什么反应,充耳未闻般。
完了。尹叙白心里想抽自己大嘴巴子,让你独身主义,让你一次恋爱都没谈过,连安慰人都不知道咋安慰。
“我父母牺牲时留下的最后的精神印记是说任务完成了,没有遗憾。所以我虽然很难过,但是想到他们走得很踏实,就也没那么难过了。”他努力继续说着。
陆承勋目不斜视,给了一个字:“嗯。”
有反应了!尹叙白再接再厉,走到哪儿了都不知道,只知道跟着他走,绞尽脑汁,想如果给他一个安慰的拥抱那是自己占便宜。
“承蒙舅舅的关照,我这些天在塔区里受了不少照顾,听大家聊天,大家都非常敬重您,那些牺牲的战士都是为陆家、为您而战的,所以他们也不会有遗憾。舅舅别太难过,您作为家主,为他们的逝去痛心,为他们正名,也不会忘记他们的付出,他们死得其所,古籍中讲士为知己者死……”
似乎有一声叹息。尹叙白不确定自己听没听清,吓得赶紧噤声。
陆承勋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转眼,俯视他,眼睫搭垂着,在星月高悬处留下荫翳:“吓到你了。”
尹叙白立刻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被撞见的发脾气,连连摆手:“不不不,没吓到,我没事。反倒是我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的,是舅母说要一起看茶才贸然过去的。”
“打扰你们了。我不知他约了你。”
尹叙白一愣,这话说的怎么这么怪呢?什么叫打扰他们?谁和谁是“们”?
好奇心又上来了就当话赶话话赶话话赶话没事小辈不懂事问问问问……
尹叙白深吸一口气:“那个,舅舅,我…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么问合不合适,但是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了…您和舅母怎么了?”
陆承勋神色冷淡,语气平静:“他病太久了。”
尹叙白立刻接话:“会有点怪,我理解。”
一阵沉默。
尹叙白目不转睛地仰看着他,又想抽自己嘴巴子了。让你多嘴让你多嘴让你多嘴……
本来的事。陆灏辰都说这是家丑不可外扬,他又凭什么认为一个刚刚对着自己夫人大发雷霆的成年男子会向他一个小辈讲解他们怎么回事呢。
不行还是好想听他的声音。
这冲昏头脑的向导终于又把刚才那些话想起来了,那家事不能问,任务总能问了吧?
“那个,任务失败……北境不是苏家的辖区吗,怎么……”
这话竟是触了霉头,陆承勋的表情有了松动,嘴角抿成了一条线。
尹叙白望着他,只觉得这一瞬的他比往常的都要遥远,于是也不再说,终于分心去看了一下路,辨别方向。
他们一直往塔区他没去过的北边走,尹叙白走着走着,福至心灵,有些不确定地问:“舅舅,我第一次和舅母见面就觉得,他原本是不是一名情报官?”
陆承勋没有否认,“嗯”了一声。
“那他,”尹叙白瞪了瞪眼睛,“是不是……”
陆承勋打断他的猜测:“他已经做不到什么了。”
面对茫然的小辈,这位上将多解释了一句:“S+后有特殊能力,他的是无差别致幻。能力仍保留着,但他的图景已坍塌。”
精神图景坍塌意味着什么人尽皆知,对于向导来说,那便是人还在,身体已经变成了空壳子,精神体也死了,完全的废人,只待油尽灯枯。
尹叙白的胸口好像被一只冰凉的大手攥过一样。怪不得他总说自己快死了,原来他是真的……
“舅母是出意外了吗?”
“嗯,任务里。”陆承勋语气仍是平淡的,说出一句很吓人的话,“你身上有他的向导素。”
还挺难过的尹叙白瞬间吓得差点跳起来:“舅舅你别误会!我是去了几次他的院子,但是我什么都没做!我以前说我是同性恋喜欢向导都是为了躲避匹配胡扯的,我其实!”
——赶紧咬舌头,差点把“我其实喜欢的是你”秃噜出来。
陆承勋被他这么大的反应吵了下,又看他,在他开始道歉前,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拍了下他的肩:“不是那个意思。他进到过你的图景里了。”
尹叙白肩膀一烫,从慌乱中瞬间冷静:“什么?”
“你被干扰过。你第一次见他那天,有一段时间他和你交谈是幻觉,其实他进了你的图景里看过了。”
尹叙白蓦地站住不动了。
如果能用什么话简单有力地解释现在他的心情,那就只有两个字:麻了。
以为自己到了A+就满足了?一个精神图景已经坍塌的向导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侵。虽然这位向导是S+。怪不得那天他晕成那样。
这一刻他甚至都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接受系统匹配,早点结合不早到S了吗?
那现在能怎么办,不可自拔地爱上一个已婚男,难不成要出门左拐回106说现在就要结婚。
念头至此,尹叙白不寒而栗。他不知道,会有那么一天吗?心如死灰,尝遍企盼的相思的痴心妄想的苦头,于是决定把这个人归还于人海,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走进另一个陌生人的生命里。
“他什么都没做,你可以自视检查。”陆承勋又拍了下他的肩膀,可能这就是他最外露的表达了,“我代他向你道歉。”
如果说有什么是比肉眼可见的技不如人、天差地别的鸿沟更伤自尊的,那一定就是这句全心全意爱慕着的已婚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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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自己“内人”的道歉了。
尹叙白接连遭受暴击,嘴上连连说着“没关系舅舅我担不起的您千万不要这么说”,同时十分清醒地意识到,陆承勋那一日把苏妄做了什么尽收眼底,既没拦也没提,也是在试他的能力。
直到今日才提及,是看他菜到连这个都发现不了。
他又被很多羞愧吞没,在大首长面前立正,敬了个军礼。
陆承勋没看他,只是抬手,拉下他这只敬礼的胳膊,继续朝前走:“没什么。你还年轻。”
尹叙白疯了。
刚才的情绪都被打散,夜风中,尹叙白呆呆看着陆承勋被吹起来的鬓发,又死死盯着自己被这只戴着手套的手握住的胳膊,一时间眼前炸烟花,整条小臂都烫了起来,而这热流还不算完——开始乱流。
裤子绷紧了,走动间布料摩擦的声音一定有变化。
这下真完了,这哨兵绝对什么都听见了。
他想找补,想点伤心事,于事无补。
陆承勋面色如常,拉着尹叙白拐进一条无人的小路。
尹叙白快被自己不敢频繁吞咽的口水呛死,听着这位话少的首长舅舅低沉的声音顺着刚才的话跟他说着:“我结婚早。苏妄是苏家给我准备好的配偶。我们结合后到了S+,我继任了家主。S+后有很多特殊的事,你应当趁着年轻,朝这个目标努力。”
嗯,很长辈的话。可是尹叙白实在忍不住了,就当逾矩吧都这样了:“您说结婚早,是多早?”
“十八,军校没毕业。”
尹叙白盯着他的侧脸,想他十八岁时是个什么光景。想苏妄眼里的他。想年少时便经历了深度结合的他……在床上是什么样。
在幽暗的小路上,陆承勋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恰到好处的时机像是要给他完善想象般,眼中不起波澜,却如惊涛骇浪,把他死死拍击在岸边。
……彻底完了。
上头了上头了上头了不管了不都说了年轻人吗年轻人可以犯错这夜色里可以说胡话。
尹叙白开口的声音喑哑:“舅舅,我……”
可下一秒他呼之欲出的话便被打断了。
小路走到了尽头,陆承勋松开了他的胳膊,目视前方,只给了他一个字:“嘘。”
尹叙白闭了闭眼,把那些不该说的话都咽了回去,同时也深刻地明确,原来自己那些个见不得人的小九九,在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面前,早就无所遁形。
再睁眼,狼狈的向导看清楚眼前宏伟的雕梁画栋,心头又是猛跳,只觉得自己今晚要交代在这儿了。
尹老四,你见不到你活着的大侄子了。
这是整个410塔区最北端的大院子——陆家的家主府。
陆承勋没说什么,军靴踩上石阶,边走边摘手套,进了院门。
已经露馅儿漏完了的尹叙白有着极致的摆烂精神,一秒钟支棱起来。
反正这位已婚男都懂完了就算他不懂这里也有一个人是当外甥的,这些都是该做的嗯嗯:尹叙白三步并作两步跨进院门,追上去,接过了陆承勋的手套。
陆承勋头一次对着他做出了明确表情波动:他对他挑了下眉,垂眼看着。
尹叙白脸上稍微有点烧,因为它就在半分钟内变厚了:在陆承勋要抬手摘披风时,他又上手了,解开了那两条金链的扣子。
陆承勋没躲他,放下了手。尹叙白站在他身前呼吸可闻处,一副体己做派,把他的披风摘下来后,叠了叠,抱在胳膊上,又抬眼看他,与他的黑瞳撞个正着。
他们在昏暗的夜色里对视着,陆承勋摘下了军帽,一手捋了捋头发,把帽子放到他横抱着的胳膊上,尹叙白赶忙腾手接住。
喉结上下滚动,脸皮的厚度还需加固,尹叙白败下阵来,转了视线。
这时,门口照壁后的黑暗中,一道庞大的身影踱着优雅的步子走到了门口。
尹叙白看清楚了,瞳孔地震。
他瞪着这头……呃这是什么?
身长超过三米,足有他胸口高的……这是狮虎兽吧?黄色毛茸茸脸侧有鬃毛身上却有斑纹,体型也对,是狮虎兽。但是呃它为什么有角啊?!
好大好凶好帅好酷,哇,这是什么了不起的精神体。角是S+后变异出来的吧……
还没等尹叙白思考为什么这个精神体可以离开主人周围这么远,就被它冲着他张大嘴巴打哈欠时爆出的一声咆哮吓成了飞机耳。
12. 笨狗
陆承勋站在照壁下的阴影中,在月色的清晖中,看不清神色。
不过怀抱着他的披风的尹叙白这会儿也不敢看他就是了。
在他住在410塔区里的这大半个月,陆承勋耳朵没闲着过。
陆家疗养院里住着的那些退役的老狐狸们,比谁都清楚,他们的家主从始至终没有放弃过动什么心思。
如今联邦境界内各大塔区各自为政,拉帮结派,远近亲疏分明,割据鼎立之势愈演愈烈。
作为陆家的家主夫人,苏妄的精神图景坍塌之前,为陆家留下了一张纵横联邦大陆的情报网。这情报网的脉络以S+向导的精神力为引,深入潜伏,旁人从未勘破,遍布在各大军事实力雄厚的塔区中。
在联邦普通民众眼中,北方的410塔区看似中正平和,低调且沉默,以强大的实力安住一方辖区,与大陆上各方势力都交善不交恶。
却不知,实际上,联邦中各大塔区有何风吹草动,陆家的那位清冷威严的塔区上将陆承勋都尽收眼底。
比如有的塔区在往别的星系动心思,想开疆拓土,执着于开发星系科技。不过那以现在的科技水准来说,还得有许多年的磋磨;
比如有的塔区在暗中实行精神力数据化的尝试,将高等级的精神图景复制成芯片,再植入人体,预想通过精神力模块代替图景。不过实验体的排异反应严重,死伤甚众,距离真正能够执行这所谓的人造人计划,还要以尸山血海堆砌。
有实力就想更进一步,有权力就想让这权力更坚不可摧,更普照四方。如果可以,人总是想把手伸到别人兜里摸摸,摸出来不知是人是鬼是钱是权的东西来。
联邦主席老了。即使他不老,即使他之后仍会有人继任,他们也只是推选出来的代言人。当声量大小不一语言也各不相同时,他无法再为谁代言。
天下无共主,群雄逐鹿时。
而在陆家的老狐狸们眼中,陆承勋在做的事,是要亲手去催生这个家族在古地球时代便埋下的种子,要将它生根发芽,一直长到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在历任陆家家主中,陆承勋无疑是最出挑的那个。在这个哨兵向导的世界中,无人能出其右的精神力只是他身上最不值一夸的优势。他胸有城府,行事稳重,手起刀落甚是狠厉,又一心为了家族的荣耀,对族人宽以待之,多加照拂。
最重要的是,他有野心。
一个人的野心能让他走得很快,能承托起这颗野心的多方面能力能让他走得很远。而这欲望背后是整个陆家,会让他带着他们走到更高处去。
于是乎,在这样平静无波的水平面下早就暗流涌动之际,陆泓仪到了不得不去匹配的年龄,才略显扭捏地和她亲娘说出自己早有倾心之人,竟是南方这些年风头正盛的新贵塔区106区的大首长尹朔珩。
她亲娘一想兹事体大,带着她来见日理万机的陆承勋。
陆承勋听完族中小妹的叙述,回想起许多次联邦的首脑会议上见到的尹朔珩。印象里,这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似乎有些吊儿郎当,站没站相,和谁说话都带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看似插科打诨,实则深不可测。
这样的人能坐稳了这个位置是必然的。从情报网上反馈回来的信息,他知道,106区内藏有一支特殊的尖兵,从未面世。而尹家对这力量保护得很好,消息只是消息,实情并未拿到。
所以,重要的是,这头笑面虎的立场是什么?
若他有想法,并非不可交。
陆承勋并不明言,只是看着陆泓仪。陆泓仪领悟到了大哥要问什么,展颜一笑,只说了一句话:“我最喜欢他总是对什么都不服气的样子。”
陆承勋心下有数,点了头,在两位女性族人的喜形于色中,淡然说:“让他尹家上我家来提亲。”
按照古地球时代大家族婚娶的流程,这环节叫下茶。
作为一方塔区大首长,来提亲并下茶的尹朔珩只带着他三哥尹朔璋——106区的首席执政官,相当于是带着尹家的命脉,千里走单骑进了陆家,诚意十成十。他正式军装的披风随风飘扬,站在陆家宏伟的门楼下气场毫不逊色,笑起来颇有一方枭雄的气势。
陆承勋一见这阵势,心下明了,一挥手,撤掉了暗中布下的防线,直接将二人迎进了家主府,关起门来彻夜长谈,他们什么时候走的陆家人都不知道。
第二天,陆承勋公布了陆泓仪与尹朔珩的婚期,要求所有陆家人非任务中都要到场。
陆家的老狐狸们原本不见得有多重视,他们家族势力脉络深而广,以联姻换取盟友最寻常不过,106区这门亲不见得是最特别的那个。
直到尹叙白出现在了陆家的疗养院中,陆承勋还亲自带着他吃了顿饭。
尹叙白的父母生前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尹家也算是满门忠烈。老爷子老太太、长子长媳、四媳,都先后在几场著名的大陆战役中战死,次女失踪生死不明,只剩下老三老四两个光杆司令,带一个不愿结婚的娃娃。
尹家的独苗苗,就这么光明正大地送进了陆家。
整个陆家都是陆承勋全肯定,家主这样抬举,尹家又如此磊落,那说明这个傻狗小子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
那么这个过人之处是什么呢?
不能是特别傻吧。
心思单纯是家里娇惯出来的,天真良善是美好的品质,却是会要人命的毒药。若说精神力,A+算是凤毛麟角,在他这个年龄段战功已算卓著了,已比寻常世家子弟强了太多。
可在人才济济的陆家,却也不算什么惊才绝艳之辈,只能算资质尚可,能教出来,如何值得陆承勋一手提携?
老狐狸们一开始都觉得这孩子怕是和他四叔一样,没准是个扮猪吃老虎之辈。而后发现,他真是一条长着豆豆眉的小土狗。
那咋办。他们议论纷纷,陆承勋还没做什么反应,他们也不知道真正的实情。先看着,万一呢?
实际上,他们这几十年来早就波澜不惊的家主,面对这个娃娃,脑袋上也冒出过问号来着。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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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初出茅庐稚嫩得有些超出他预想的年轻向导,当真是这同样野心勃勃的尹家的独子?当真是尹朔珩口中的那个宝贝?
……这个宝贝的意思不会是和他理解的那个宝贝不一样吧。
边境线上一见,毛茸茸的藏獒险些把他的脸都舔一遍。年轻人稚拙的心思无处可藏,看向他时,眼中的欣喜和拧巴的克制做不了假。
情报官出身阅人无数的苏妄更是,阳光房里一回身,一眼将他望到了底。
好在苏妄进了他的图景查看,拿到了一个满意的结果。尹朔珩所言非虚,也当真是把尹家的独子压在了局势的天秤上。
陆承勋也明晰了,这尹老四打的是什么算盘。
——你家宝贝大的孩子你下不去手狠不下心摔打他,放到我这里养着来了。
他出来吃的一道苦头甚至是爱情的苦,想来都觉得这严峻的局势中增添了几分儿戏感。
也罢。是可用之人。虽然陆承勋想自己在尹叙白这个年纪时,已横扫了大半个北方,在政海浮沉,在名利场上无往不利了。
他与苏妄的S+,只是因为这是世人能定义的最高等级。在苏妄的图景坍塌之前,他们到了什么程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已经摸到了另一层的门槛。
可惜意外从不会因为谁有着最执着的心便放过谁。
吃爱情的苦也没什么不好的。原本他们以甥舅亲居之,仍要有磨合,要有相互信任的过程,需建立起一份亲情。这下,对他而言,还省事儿了。
面对尹叙白,在实操上,他只需要这样做——
陆承勋精神力微动,慵懒地趴在地上任由眼前的藏獒冲着它摇尾巴的狮虎兽又打了个哈欠,而后伸出舌头,舔了下藏獒的鼻子。
抱着他披风帽子的尹叙白重重打了个寒颤,在月色中,又呆呆地看过来。
陆承勋与他对视一瞬,又垂下眼,看着地上的精神体们。
他甚至心绪不需要再动,狮虎兽用自己的鹿角顶了顶藏獒的脑袋,又张大了嘴,去含藏獒的头,动物之间直白地表达亲近之意。
藏獒汪地一声,翻着肚皮躺在了狮虎兽旁边,狮虎兽细长的尾巴扬起,盘在了它身上。
清冷月色下暧昧的空气缓慢地流淌在二人之间,陆承勋抬眼看站不稳身连后退两步的尹叙白,这个等级的小向导还没有与精神体切割共感,在没有灯的晚上都能看见他红透了的脸。
他们对视着,陆承勋牵动唇角——他好像的确很久不习惯做这个表情了——对他轻轻笑了笑:“你舅母的秃鹫死了后,它已经很久都没有玩伴了。”
尹叙白呆呆凝望着他,大气都不敢喘,似乎要溺毙在这个清浅的笑中。
躺在地上的藏獒快把尾巴摇成螺旋桨,更打着滚儿地往狮虎兽身上凑,狮虎兽也趴下了,两个动物在地上盘成一团。
“舅,舅舅如果不介意的话,它们可以……经常在一起玩儿。”
陆承勋一点头,率先绕过照壁,往院内走了:“让它们玩吧,你随我来。”
13. 图景
家主府的装潢比尹叙白想象中要收敛很多。整个410塔区都修得像典籍里的皇宫,相比之下,陆承勋院子里的每一间房都显得很朴素。
冷冷清清的,灯光亮起,没有半点居家生活的感觉,没人气儿。
陆承勋带着尹叙白进了正房,自己先在会客区的原木沙发上坐下:“衣帽间在右边。”
衣帽间!尹叙白又开始没出息,尽量自然,还是差点儿踢着正步走进去放他的衣物。
一半常服,一半正装,整整齐齐,深色居多。意料之中。
没忍住,伸手摸了摸。
意料之外的是……明明陆承勋看起来很习惯使用智能家居,等他出来,堂屋的正门已紧闭,落地的窗帘关严实,新风循环也打开,屋里各项功能的机器人遍地跑,热水也开好了。
于是竟然获得了一次出入衣帽间的机会的尹叙白想着,那……舅舅应该是比较重视军装吧所以才要人亲手放。
不许多想不许多想不许多想。
沙发很长,但是他这个屁股就好像长了脑子……呸什么乱七八糟的。
反正他一屁股坐在陆承勋旁边了。
陆承勋脱掉了军装外套,背好的额发度过了一整天也散落下来些,为他增添了几分平日里看不到的亲和。
他放了一杯茶在尹叙白面前,在小孩儿开始为一杯最寻常不过的茶一惊一乍地摆礼数前,一手按在了他的大腿面上。
尹叙白果真被定住了,浑身僵硬,不敢出声。
陆承勋制住了人手也没拿开,偌大的家主府内空无一人,万籁俱寂时,一盏昏灯下,只有他们两道呼吸。
陆承勋应该是要和他说话了,转过身,在这样的距离下自然而然地,他们的膝盖撞在了一起。
尹叙白感受到自己脖子上的脉搏跳起来好像要冲破皮肤,连空气在流动的触感都分外鲜明。
他承受不起这种暧昧,陆承勋已婚是一道天堑,他被按住的腿肌肉都快痉挛,提起了精神力,不敢让思想滑坡。
陆承勋又转了上半身,离他太近了,腿与腿之间的距离无限渐进。做不出顺势往他腿上坐的这种行为……嗯,做不出。
他喉结上下滚动,确认自己的声线听起来正常,在即将开始的交谈中不能让大首长主动开口:“舅舅叫我来,是有什么任务要交代给我吗?”
“嗯。你刚才在和陆泓执说话,他告诉你什么了吗。”陆承勋的声音很低,他们这么近,他的确不需要高声讲话,甚至他都可以不用开口。
尹叙白点点头,又摇摇头,额头几乎要撞上他的肩头,嗅到了很淡的冷松香。
106的辖区内少见松树,恒温,四季常青。而陆承勋身上有着北方的凛冽,一种清寒正在绵密地渗透入他刚刚建立起的精神防线。
“上校只提到了问我知不知道我四叔那边是什么情况,我的确不知。舅舅,这次的任务失败,跟106也有关系吗?”
陆承勋给了他长辈式的关怀——拍了拍他的腿面以示安抚。
“不算。都是第一次合作,还得磨合。”
尹叙白到底也是世家长大,虽不往这边动心思,但不代表他不明白这些关窍,有些事掐头去尾也能知道个大概其,略微有些着急地抬眼:“舅舅别误会,我四叔做事喜欢明着来,很少放冷枪,若是合作……他……不会,背刺。”
后面的话在唇边变成了嗫喏,他又一次地跌进了陆承勋眼中的夜色里。
“你还年轻。”陆承勋收回了目光,也收回了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很多事,你四叔想你还担不起。”
尹叙白最受不了这种话,尹朔珩有时候对他说这种话他们就吵起来。
可说话的人是陆承勋,他又急眼不起来,讷讷地点头:“舅舅的意思我明白,无论是家中的辈分还是军衔的高低我问都不合适。”
陆承勋没有接这个话题,只是问:“你抽烟吗。”
尹叙白被噎住,他很想追问,同时嘴上赶紧回答:“我不会,但舅舅您随意,不用在意我。”
陆承勋却没再开口,修长的二指在桌边的触控板上滑动,一个半人高的机器人咕噜咕噜过来,打开后,递上托盘。
——握草他抽雪茄。
尹叙白完全管不住眼睛,陆承勋白衬衫的袖口不知什么时候挽了上去,冷白色的皮肤在昏灯下,在黑色军装裤子和长靴的映衬下,本就让人移不开眼。
他看着陆承勋二指穿过雪茄剪的柄,指骨轻巧地用力,剪出V口,放回托盘里。又点燃了雪松木片,明火在瞬间照亮了他的脸,为这张冷漠的脸上增添了转瞬即逝的暖光。
烟雾散开消失在空气里,连同那片刻的温度,陆承勋只在他的生活里虚无地存在片刻那般,只剩下暗红色的燃点。
陆承勋垂下眼,剪过的雪茄在他手中慢条斯理地转了一圈,他的手稳定,一点烟都没飘。几十秒落在尹叙白眼里像过去了几个世纪那样漫长。
点燃了后,陆承勋轻轻吹了口气,明火都熄灭了,淡淡的烟草香和浓郁的松香席卷了尹叙白的神经。
怪不得。尹叙白呆呆地看着他。原来他身上的冷松香是这个。醇厚却疏离的,遥远而衿贵的,就在他身边。
……不要再咕咚一声咽口水了在这哨兵耳朵里该有多吵。
陆承勋只是抽他的雪茄,没再看他,仿佛身边没坐着人。
渐渐的,尹叙白感到一种焦躁。陆承勋看着他时,他怕自己逾矩,陆承勋不看他了,他又期盼着他能再看一眼。
他只能大着胆子开口:“舅舅,虽然我的评级在您这里不够看的,但是如果有需要,我是可以加入任务的。陆泓执上校的话没说完,我听着,这里头也是有我们106的事。”
没反应,继续说:“刚才葬礼开始之前我和陆灏辰回去换衣服的路上,他和我说了,410的习惯是任务失败不转手,要一直做完才算完。并且这不是联邦任务,是塔区直属的任务,也就是说……”
“是这样。”陆承勋打断了他,依然没看他,“但你没结合过。”
尹叙白一怔,明白了。
他们的任务并不是他这种没结合过的向导能做的战争任务,去集体疏导啊群体控制啊刺杀啊,也不是介入民众党争啊救个人的治安任务。
而是需要一对一的哨向深入潜伏,要进大陆秘境的,这一类统称为探索任务。
结不结婚这件事真是鬼打墙。如果他结婚了有自己的哨兵了他就能去做410刚吃了个大瘪的探索任务,但他不能爱陆承勋。现在他没结婚想在陆承勋面前挣个优良表现,又不能去。
……靠。尹叙白蔫儿了。
但下一秒,还没抽完雪茄的陆承勋终于又把目光转向了他:“上次苏妄进了你的图景后,他和我说起过在里面见到了什么。抱歉。”
“不不不,没事。”尹叙白一边说着一边脸红了,毕竟对于一个这方面没半毛钱关系的哨兵来说,冒出来一句我知道你图景里面是什么样子,就跟说我知道你今天的内裤是什么颜色没什么区别。
哦比那还严重。
尹叙白心想着再这样下去他迟早有一天被自己咽口水呛死了:“我的图景……确实比较特殊。”
陆承勋又不说话了,只是在雪茄袅袅升起的淡淡烟雾中,看着他。
很快,尹叙白又败下阵来:“没关系舅舅,这方面您想问什么?您可以直接说。我不介意这个。”
别人问他一拳就上去。
但他没想到这位已婚的哨兵竟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陆承勋的神色有了轻微的波动,难以概述这种波动能表达出怎样的情绪,至少当下的尹叙白看不懂。
“有些冒昧。”陆承勋吐烟雾时稍稍别开了脸,没对着他,又转回来,眼睫垂下,并肩坐时依然是俯视的,“我能进去看看吗。”
尹叙白的脑袋就像被一记重锤砸了一下,愣在原地,心跳瞬间挤到了嗓子眼儿。
紧接着,他从头到脚都红了,卧槽是是是是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这个是可以的吗还有好生牛逼的舅母不会把我给暗杀了吗?
见他明显是思想滑坡了,陆承勋跟上了解释:“别怕。我不做什么,只是看看。”
哦——也对,大首长这个级别的精神力不可能那精神触须什么的一打结就爆什么结合热……
问题是,我他妈的可能会啊?!舅我是个完全没被哨兵碰过精神图景的处男我行吗我?!我还这么那啥你……咳咳。
尹叙白心里把自己吵死了,嘴差点直接答应了,还是有理智的:“说实话舅舅,我是挺想答应您的,我也愿意,没什么不能看的。”
“而且我明白,您应该也是想看一下我这个图景特殊会不会有用武之地……但是我,我……”不行了这跟明说了有什么区别,尹叙白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坦言,“——我很怕我会做出什么不受控制的事情。”
陆承勋再一次没给他回应。
时间已经很晚了。
尹叙白的目光落在了他手中的雪茄上。
他对雪茄持灰有所耳闻,持灰稳不稳,除了格调外,更多的是代表着人的心境。
陆承勋显然是老饕。无论是这烧尽后长长的灰,还是对世事的掌控。他的稳定,他的耐心,他的格局,尽数体现。
尹叙白明白了今天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或许,陆承勋在听苏妄说了他图景里是什么样之后,就决定了要看一看。
不管他们看起来关系是否真正的亲密——他们看起来分居已久。也不管陆家的族人们都怎么说他们的夫人是不是病了太久、有多奇怪。他们都是真正的夫夫俩,会互通消息,也会共同议事。
哇喔。
他当然可以拒绝。无论是作为一个姻亲外甥,还是作为106区的所谓的小太子爷。
但他又怎么可能拒绝陆承勋呢。哪怕这……有一定的另一层面上的“危险”。
一不小心被舅母暗杀了怎么办,技不如人就是不如,人家图景都坍塌了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溜达一圈。
“舅舅,”尹叙白只思虑了几秒,不需要犹豫,说出口的话近乎壮士断腕般,“我接受,您来看吧。但是我得先说,如果我冒犯了您,您就当我是……”
陆承勋放下了雪茄,大约是出于对他的脸面的保护,他的手指划过桌边的触控板,全屋的灯都灭了,同时打断了他的话:“来。”
夜幕真正地降临,尹叙白的心跳频率在黑暗中飙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没办法了,在翻滚的黑色巨浪中漂浮而起,只能抓住了陆承勋的小臂。
他屏息,自视精神图景。
活了二十八年,尹叙白头一次把所有精神触须都放出来,打开了末梢的尾钩,等待一个哨兵把他的触须勾缠上来。
这哨兵还已婚,有深度结合的对象。即使对方的图景坍塌了,精神烙印却永存。
尹叙白心头五味杂陈,却难以自制,任由期待疯长。
陆承勋的声音再一次直接在他的精神海中响起:“小心。”
小心也没用。
前几次体验他的精神力终究只是冰山一角。这次是……结合。他们的精神触须缠上了,扣住了。
这个级别的哨兵的精神力真正全面冲撞上来,随着尹叙白控制着触须的收束入侵他的精神图景,下一刻,他的屏障碎了个彻底,无力抵抗。
狮虎兽通天彻地的咆哮声在他脑海中响起,尹叙白在某种意义上失去了属于自我的那部分意识,只剩下一些多年训练出来的本能,尝试引导这位跟他没半毛钱哨兵在他的图景中行走。
可显然,用不着他。
这是他的精神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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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放了陆承勋进来,这里就归陆承勋了。
彻头彻尾的霸道地侵略,一种全面的压制,他没丁点办法,只能任由他在他的图景中肆虐。
明明他们的精神触须勾连着,但是尹叙白却没有办法从其中体会到陆承勋的情绪波动。
他甚至只能看着,这该是他全面掌控的领域,可如果他的注意力不全情集中,他都逮不住陆承勋身在何处。
而这强悍的精神力横扫竟然还没到顶。
陆承勋扫视着转到他图景中的那座山之后,又在他的精神中说:“稳住。”
哦哦那吻一下就稳住。不对卧槽他在我图景里他能知道我在想什么救命。
尹叙白彻底摆烂,随便。
在他放松的下一秒,真正地“失去了知觉”。
他逮不住陆承勋了,任由一个肉|体精神都跟他没关系的哨兵攀上了那座让他得了恐高症的山。
而那之后发生了什么,陆承勋又做了什么,他无法从其中获知一二。时间的刻度失去了它原本的功能,颇为优秀的向导丢失了精神力自控,进入了一片虚无的混沌。
“好了。”陆承勋冷漠的声音再次响起……哦,不是在图景里了,是在耳边。
等等,耳边?
尹叙白从内视状态中醒来,结合断开,精神触须受了刺激般委顿着缩回刚才不属于他了的图景里。
而他——
他坐在陆承勋腿上,双臂搂着他的脖子,是他此刻仅有的依凭。
并且他浑身高热,额发都汗湿了,抵在陆承勋的肩头。
我艹尹叙白你可真出息了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慌忙想起身,却第一下没调动起身体,晃了晃,陆承勋稳定的手扶住了他的背。
“行吗。”长辈的手安抚地拍拍他。
“行,”尹叙白晕头转向,撑着他的肩膀再次尝试起身,在他腿上磨蹭,没蹭下去,“对不起舅舅,我不是故意的,还是冒犯了您。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刚才……”
“嘘。”
好吧又被嘘了。尹叙白闭嘴了。
还好大家都亲戚就当坐了一下他亲爹的腿……算了让他老人家安息吧,就当他四叔……不行太诡异了yue。
紧接着,尹叙白的重心移动,他的视线刚适应了黑暗,看清楚了近在迟尺的陆承勋的脸……他就飞起来了。
撤开的胳膊本能地重新搂了上去,陆承勋单手抱着他站了起来。
冷松香萦绕而来。
一个哨兵。尹叙白呆呆地想着。
不论他看起来多么的清冷优雅,肃整的军装下藏着的有力的肌肉线条,能把一个只比他低了大半头的向导单手抱起来,平稳地走路。
走向……客厅另一侧的卧室。
尹叙白知道这位舅舅大概本意并不是想把他扔到床上去。但是他浑身都软了,腰上使不上一点力气,所以在落下去的时候仍是很狼狈地砸进了柔软的床里。
他也知道陆承勋应该只是看他反复起不来身,想把他放进来,安顿住让他睡觉。
可……他的手,他的腿,完全脱离了他意识的掌控,只剩下一些向陆承勋趋近的本能。
尹叙白扣住了他的小臂,而那些刚刚使过力的肌肉线条已经隐没回去。
他的脚也不听使唤,勾住了他的腿。
别这样,像个浪荡的……别这样,尹叙白勒令自己。
却在黑暗里看到陆承勋低垂下来的眉眼,一上一下的对视着,没有半点理智可言。
“您……要去休息了吗?”
陆承勋没动,站在床边,整理了刚被他抓乱的衬衫的立领,像月色中淡泊的佛像,低下眼时,只有凡人投射而去的渴望,不存在的悲悯。
结合过自然会爆出相应的生理反应,至少尹叙白在意识归位后清楚自己被前所未有的冲动淹没。
他没法约束,也不想再约束。陆承勋是巍峨的山,万丈的渊,而他不过是沧海一粟,深知投身而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能对佛像祈愿,企盼着垂怜。
他难道一点反应都没有吗……尹叙白目光下落。
还没来得及看清。
陆承勋倾身,一手撑在了他的枕边。
冷松香再次包裹上来,陆承勋棱角分明的脸在尹叙白眼前放大。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虚脱,太疲惫了,连心跳都飚不起来。
他下意识地抬手,掌心贴上了陆承勋的脸颊。
陆承勋没有躲避。
而在他冲动地想起身、想起身吻上去的同时,陆承勋的另一只手拉起了被子,以照顾小辈的、不容置喙的力度,用被子包裹着他,按住了他的肩膀,没让他起来。
被称为舅舅的男人撤开了,留下一句“晚安”,转身出了门。
这句话带着精神力,尹叙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也没有惋惜或是羞愧的时间,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主卧里,陆承勋脱下沾了许多汗水的军装,冲了澡,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冷漠如常,并不会为一缕小风泛起涟漪。
他走入瞬干离子舱,出来后,没有去背他的额发,一手捋了捋柔软的刘海,换上了polo针织衫和宽松的长裤,走出了正房的大门。
隐没在暗处的勤务兵迎上来——刚才尹叙白甚至以为这里没有人,看似可圈可点的年轻人需要经受的历练还很多——低声问询:“首长,要出门吗,去哪里?”
陆承勋经过了他,没开口便是不用跟,勤务兵退了回去。
照壁下,狮虎兽安宁地趴卧着,早已能与他远距离分隔的精神体冲着他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
他走进了照壁另一侧停放着的单人磁悬浮车中,拨动操控台,选定坐标,开始闭目养神。
磁悬浮车启动,往疗养院里苏妄的小院去。
14. 妄念
小院门响时苏妄刚洗完澡,开着暖黄色的夜灯,在恒温在三十摄氏度的卧室里穿着对襟绣牡丹的睡袍,坐在梳妆镜前把长发重新盘好。
陆承勋的磁悬浮车停在院门内,目不斜视地进了正房的门,所有陪着常常颠倒黑白的夫人熬夜的下人都撤了出去,关好了朱门。
他们的上将总是忙碌,平日里不常宿在夫人的小院里,这一次隔得尤其久。这个时间点穿着便装来,是来做什么的不言而喻。
卧室门开了,苏妄没动,从镜子里看他。陆承勋走到了他身后,站定,一只手搭在他瘦削的肩头。
他们在镜中对视片刻,苏妄偏过头,用脸颊亲昵地蹭了蹭陆承勋的手背。而后抬手,握住了他搭上来的这只手:“把你的好外甥一个人留在那么大的府里睡觉,不怕他做噩梦醒了找不到你?”
这种小性子的话陆承勋自然充耳不闻,只说正事:“那座山我上去看过了,你的判断没错。”
“噢。”苏妄缱绻地又蹭了蹭他的手,再次在镜中与他对视着,脸上浮现了戏谑,拖长了音,“谢谢舅舅的肯定~我一定会继续努力,争取早日能为舅舅分忧~”
一室安静,陆承勋没反应。
苏妄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也对,我一个快死的人,哪有小孩子那样青春的气息,逗不笑你。”
他起身转向陆承勋,双手攀上他的肩头,在他颈侧嗅了嗅,指骨便扣得很用力,神色也恨恨地:“瞧瞧,带着一身别人的向导素,来找我了。”
他推着陆承勋往床的方向走,陆承勋神色如常,倒退着,任由他解开针织衫的扣子,从后剥下去。
“其实也对。”苏妄自言自语着,又笑得疯疯癫癫的,陆承勋在床边坐下,他顺势跨坐在他的腿上。
他想把自己藏进他怀里那般,整个人依恋地依偎在他的肩头,指尖划过他的胸口,一路向下:“不然,你还有什么时候会来找我呢?将军。”
鞋都掉下去,皮带的钗扣哒啷一声,裤口敞开了。
苏妄低头看看,想到这是与别的向导结合过引来的热潮,一时间咬着后槽牙,恨到身上都轻颤起来。
他在陆承勋肩头蹭来蹭去,用自己的向导素把尹叙白的覆盖掉。陆承勋不为所动,随他一个人在他身上发疯。
味道淡去了,苏妄缓和了许多,抓着陆承勋的手,反过手,让他去拉他的簪子,对着总是冷漠的男人露出甜笑来:“趁我还没死,还是我伺候你吧。免得我泉下有知,合不了眼。”
陆承勋神色没什么变化,带着他往后挪了,靠到了床头上,一手搂着他的后腰,终于又说出了三个字:“你行吗。”
苏妄痴痴笑了两声:“我不行的话,你要去找谁?回去看看那舍不得放你走的小狗吗。”
陆承勋不再说话,拔掉了他的发簪,长发如黑色的瀑布倾泻。
苏妄往后退,长发垂落,跪趴着,脸埋在他腿间。
陆承勋的手指穿行过他的长发,绕了几缕在指尖,转了转,没有开口。而后,他放出了全部的精神力触须,无形的包裹密不透风地笼罩上去。
苏妄的图景是一片坍塌后的废墟,可深度结合的烙印永存,在陆承勋的精神力顶上来的同时,废墟之上的烙印亮了。
苏妄浑身一震,连忙包好牙退开点,呼吸立刻变得急促,又是震惊又是茫然地抬眼看陆承勋。
周遭的空气迅速升温,在哨兵的精神海浪中,苏妄近乎枯竭的身体变得莹润。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陆承勋偶尔留宿,也只是单纯的生理需求,似乎对着他再不能结合的残躯败体,放出精神力触须都是浪费。
苏妄在暖光下,对上陆承勋毫无波澜的黑瞳,逆光处他脸上有棱角分明的阴影。他分明就在眼前,那光影却残忍,仍让他端坐在高远处,没有情绪。
而他依然近乎受宠若惊,愣怔过后,又低下去,笑了笑,边吻舔上去边说着:“原来是我的安仔今天委屈了。可惜我现在没有触须给你缠。”
下一秒,陆承勋扯着他的长发把他揪起来,把他翻了个面儿,压上来,微蹙的眉心中终于带上几分属于人的质感:“别说废话。”
“好凶啊,”苏妄搂着他的脖子,咯咯疯笑着,抬腰把自己欠起来,迎上去,“拿出你对小辈时的耐心来,让我也体验一下……”
“是么。”陆承勋的手按在他的脑后,发丝缠在他的指缝里,像是属于凡间的牵引绳。
他一手将他的头托起来些,低下去,吻住了,用精神力把话送进去:“他体验不到这个。”
苏妄涌上几分泪意,是欢欣的,也是愤恨的。
恨什么,要恨的太多了,恨不过来。他们本都是欲望深重的人,在床上的合拍不值一提,出了这个门,世界是他们的舞台。
可现在……
罢了。
冲动熊熊燃烧起来,苏妄使尽浑身解数迎合着,吻得几乎上不来气,自然也没法开口。同时,在他的精神海中念叨着:“胀死了……这么有感觉,你都……多久没这样了。一个小屁孩就让你这样了?”
陆承勋把他在他背上留下划痕的双手扣到头顶,一手握住,在他的脑海中回应:“嗯。”
苏妄冷笑着,扭脸,躲开了他的吻,在光里红着眼咬着嘴,怕开口就哽咽,继续在精神海中说:“真是不爽啊。我怎么说也是你明媒正娶的,陆家的家主夫人是我,你就算要抬他也得我来抬。我还没死呢陆涵安。”
被这么点名,陆承勋的鼻息里里带着一声轻笑,又吻了上去:“叫我什么。”
“陆涵安,陆涵安,陆涵安。”苏妄招魂似的一声接一声地恨恨地唤他的原名,泪最终还是落了下去,“……安仔。我很想你。”
陆承勋没再接话,加重了动作,精神力严丝合缝,烙印中传来源源不断的快意。
结束后,自然没有什么搂抱在一起的安抚时间,他毫无留恋地撑身起来,差点没爬起来的苏妄连忙歪歪斜斜地追上来缠抱住他:“怎么,一次就够了吗?”
陆承勋扣住他向下探的手腕:“很晚了。”
“那又怎样?”苏妄被抓住一只手,另一手还能作乱,长发披散在身上,又疯笑起来,“还没够,将军,你既然没够为什么不呢?我可不知道你是这么会关心别人的人。”
他跪起身去搂抱他,脸颊去蹭他的肩膀,邀请着:“我现在可死不了……谁知你下次来是什么时候,大忙人?行行好,行行好吧,你就当可怜可怜我……”
陆承勋松了桎梏着他的手,在他面前坦然流露出不耐烦,再次把他翻了个面儿。
再后来,他把他的长发当成了狗绳,一手握住,握成细细的一束,扥得他仰起脖子。
……
苏妄裹回了睡袍,长发披散,靠在墙边屈腿坐着,抽着烟斗。
陆承勋枕在他的枕头上躺着,不够高,一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上的纹路,听他说着。
“……苏家现在的家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从小就不对付,现在他更是不把我看在眼里。他恐怕是唯一清楚我们在做什么的,急得很,巴不得能从中横插一杠,要么捞着点好处,要么彻底打乱掉节奏。既然能伪造信息为什么要给我真的?”
陆承勋转眼,用下目线看着他:“你看他的评级到s+了吗。”
“按照联邦那套评判标准肯定够了呗,他一直捂着没公开,还在等着合适的机会震撼天下呢。”苏妄撇撇嘴,“他心杂,到不了我们当时的程度,但也够看了。”
“再说了,”他又笑着看陆承勋,想起这些事,眼中有几分旧时的意气风发,“在这颗星球上谁又能跟你相提并论呢,他们也配?”
“他见了我四面,找我说了四种结盟的方式。”想起苏家现任家主,陆承勋难得带着情绪,叹了口气,“你判断他的立场。”
“难说。目前我们所有的姻亲,都比不得尹朔珩。又是娶你妹妹,又是把自家的宝贝给你送过来的。”
想到尹叙白傻乎乎的样子,都二十八了看着还跟十八没区别,明明喜欢陆承勋喜欢得要死,还死守着规矩,被他摸了抱了试探了,红着脸叫他舅母,你手好冰,要不再多穿点。
苏妄一边气得牙痒痒,又真气不起来他,只能冲着尹朔珩去,冷笑起来:“那可不是头老狐狸,那是准备大开口的狮子。他想法那么多,要与你齐心,给我送什么药,是给下马威吧。我怕他打的就是要他尹家的独子变成陆家下一任家主夫人的主意呢!”
“我不想结婚了。”
苏妄一怔,垂眼看他。
明知陆家家主是宁愿家主夫人这个位置空悬着也不要节外生枝,他们的结合有许多特殊之处,局势尚未稳定之前分毫不能泄露,尤其不想让任何人从这方面有机可乘。
苏妄什么都懂,但他总是痴心妄想。
想想又怎样呢,反正他快要死了,身后事一概不知道。
这怎么不算好事,他露出笑来,给陆承勋递烟斗:“抽吗?”
陆承勋抓着他的手腕,拉过烟斗,吸了一口。
苏妄在袅袅的烟雾中笑盈盈地看着他:“这次任务失败,217的白皮猪功不可没,要怎么处置他们?”
“我想试试尹叙白。”陆承勋没松苏妄的手腕,顺势把他拉下来。苏妄枕着他的臂膀,长发披散开来,一根烟斗两个人抽。
“把他编进别动队?陆泓执非闹起来。”
“不,”陆承勋望着天花板,思索片刻,“到地方后,让他单兵作战。尹朔珩说他精神力是另一种韧性,很会进攻,常出其不意。”
“这别人家的孩子用起来怎么放心。死外边了,尹家找你要人吗?”
“我看着。”
苏妄一怔,顿时又愤恨起来,一手按在陆承勋光裸的胸膛,一骨碌撑身起来,去看他的眼睛:“你看着,你管着,你护着……他尹家当陆家是什么,托儿所吗?你要用谁不是用,尹叙白也配?”
陆承勋转向他,反问:“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苏妄看着他,泪又涌上来。
是啊。他们本来可以不用这样广结盟友,他们也不需要寻找各式各样的有特殊才能可以投入局中的人才,陆承勋不需要屈尊降贵把一个小孩也看在眼里。
他们只需要一步步攀登上去,站到巅峰,站到无人能及处,再去俯瞰这个世界。
只可惜,他们都曾急功近利,陆承勋依然稳步前行着。他没有陆承勋的胸怀。
他贪心了,当断则断时没有断,在灭顶之灾降临时,他只来得及把陆承勋从他的精神海里推出去,强行切断链接。
不能回想。为什么他没死在那一天?
陆承勋安静地看着他,抬手,手指在他眼睑下横移,抹掉他未掉的泪。
苏妄又笑了,趴伏在胸口:“将军,再来一次吧,还想要。”
“你不能了。”
“我能。”苏妄蹭了蹭他,向下吻舔,“你又要亲自带队去出任务了,你好久才回来,也许你回来我都已经死了。”
“苏妄,”陆承勋带着他翻了个身,又压上去,看着他的眼睛,“这次我走得久,让涵舟坐镇塔区,你要帮他。”
苏妄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那样笑起来,搂紧他的脖子,把自己缠上去:“我帮他?我做不到,他也不听我的。”
“我会让他听。”陆承勋托起他的腰,“我进北境,你不要乱来。”
“你既要用我,又怕我乱来,你堂堂陆承勋身边没有可用之人了?”苏妄恨恨地咬上他的肩膀,留下牙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只是在安抚我,怕我坏你事吗。好啊,你赢了。”
“我会让涵舟在动之前先过问你。”
好吧,好吧……天生的政治家。看得见每个人的需求,给每个人最需要的好处,自如地使用他们。
可他要带尹叙白走。
一想到这个,苏妄收紧了他,几乎不让他抽出去。
陆承勋一巴掌打在他的屁股上。
苏妄冷冷地瞪着他,却因为他们正在做的事瞧不出多少怨怼:“瞧瞧你,多么完美的外壳,多么光辉的舅舅。那小狗子多天真。去吧,就去吧。”
陆承勋不想听他的小性子,封住了他的嘴,又用精神力压制住他,在精神海中也无法传音。
只能叫|床。
……
天蒙蒙亮了。
小院里备了一套军装,陆承勋洗漱回来后站在床边,苏妄跪在床上,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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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衣服。
他嘴里叼着梳子,伺候着这位上将把军装穿戴整齐后,又推着他坐下,把他柔软的额发背起来,把宿在他床上的安仔亲手推开,背成陆家家主、410塔区大首长的样子。
“一夜没睡,一会儿眯一下,别总用精神力补。”苏妄在陆承勋站起来时又贴抱上去,“真好,我也是沾了他尹叙白的光了。你多久没在我这里待一整夜了。”
“最近我总梦见我们年轻的时候。在我死之前多来看看我行吗,这辈子快结束了,你别恨我……也对,你也不会恨我。”
一身肃整军装的陆承勋看不出半分属于一个人的丈夫的柔情,他冷淡地,搂着苏妄的腰,似是迎合他此刻的神往,像是踱着过去的舞步,推着他上了床。
他说出了他们之间的结束语:“按时吃药。”
苏妄拉着他的双手不肯松,不依不饶,疯疯癫癫地笑:“吃再多药有用吗?就为了再活久一点?”
陆承勋冷眼看着他。
“活久一点有什么用,看你另娶吗?去吧,你去娶个乖的,笨的,只知道听你话的……能做你的左膀右臂的,能站在你身边的……”
陆承勋俯身,制住了他的胳膊,深邃的黑瞳瞪进他的眼睛,流露出几分还属于人的情绪,用精神力将两个字震入他的脑海:“活着。”
一个没有屏障又疯搞了一夜的向导又怎能承受住这样的撞击,苏妄泄了力气,没法再与他抗争,脸上只剩下淡淡的笑:“好,我吃药,按时吃。我多活一天,多给你宽裕一天时间。”
——他多想把这当成是陆承勋对他的关心,可搓磨了大半生,他已经连痴心妄想都不会了。
陆承勋起了身,垂眼,抚平袖子上的褶皱,走向门口,没再回头。
若说希望苏妄活下去的话语里半点个人情感都不掺,那是不可能的。他照拂整个陆家,何况是曾朝夕相伴的家主夫人。
可那又如何呢。那一星半点的烛火,照不亮这片天。
过去已过去了太久,未来却迟迟未来,他唯有夜以继日,没法停下脚步去给谁片刻的温柔。
苏妄靠在床内侧的墙上,目送着他出了门,又望向窗外。
到天亮的时间了,放眼望去仍是雾蒙蒙的,是个阴天,要落雨。
他何尝不知外面已经变成了什么样。
如果可以,他当然要站在陆承勋的身边,这偌大的陆家,纵横大陆,家主夫人当然要随着他同去同归。
这世上——有且仅有他能。无论是那个叫尹叙白的孩子,还是尚未出现的张三李四,他们都配不上他。
尹叙白无非不过占一分得天独厚,身上带着在这局势中剑走偏锋的可能性,不过是助力一二,却像他年轻时一样痴心妄想起来。
他为什么不能想?他生下来就是要嫁给陆家的命定之人的。陆家和苏家筹备了近百年,等待着他们去实现。
可他年轻时的骄傲与期盼,撞上了一座不为世间万物动情的山。
他曾不肯低头,不敢相信陆承勋真的对他的真心视若无睹。他激烈地抗争过,后来妥协了,低头了,祈求了,依然没撼动他分毫。
陆承勋没有多余的感情能分给任何人。而苏妄想着,如果他助他拿下这天下,到时候他的人生不再为这些宏图霸业填满,或许……他会来爱他。
恨只恨,现在的他也已经做不到什么了。他的存在和这一路上逝去的某某没半点区别。
自伤了后,苏妄便像是活在了一场再也醒不来的梦里。梦境冰冷,没有尽头,不会结束,有一束黯淡的清晖带着他摇摇晃晃地走着,一直走到清晖散尽,走到力气用尽,再也逃不出去。
走在那道黯光下,苏妄时常梦见年少时的陆承勋。
那时他的额发还不会像现在这样时刻背起,冷漠而压人,露出威严的、深不见底的眉眼。
那时他也不叫陆承勋。
他们十七岁初见,十八岁结婚,在军校里念书时,陆涵安的短刘海儿柔软的搭着,甚至有点乱,边缘打卷儿,有呆毛翘起,是趴课桌上睡觉压起来的。
文化课在他年幼时便在家族内上完了,训练太累,他又给自己加训,常常一整夜都耗在模拟沙场中。
上午的文化课就用来补觉。但那还不够,让他总是睡不醒的样子。
因为困倦,那双低垂着的眉眼仿佛与现在相似,可看过来时,那里头的水是一汪沸涌的清泉,有清冽的欲望,不是无星的夜、黑色的海。
他身上的军校制服外套也总是不爱扣扣子,敞着穿,露出里头干净的白衬衫。
联邦总署军校的操场后面,是层峦叠嶂的高山。下课后,他们会一同走进风口,登临山巅,站在崖石边上,在苍翠中极目远眺。
大风起兮,陆涵安柔软的额发、外套的下摆和他束高的高马尾一起朝后翻飞,猎猎作响。
还没长出尖锐鹿角的狮虎兽在他们身边昂首咆哮,还没长出彩色尾羽的秃鹫在他们头顶盘旋,他心中畅快,灿烂恣意地笑着,吹响口哨,山谷里的鸟都朝他们飞来,扑棱棱地,陆涵安也抬起黑色的眼,朝天空望去。
那时的他太骄傲了,想他是这样的爱着陆涵安,陆涵安又怎么会不爱他?他们如此相配,这世上不会再有谁能像他们一样相配……
或许从那时起,他便走入了这场梦境,梦到最后连恨都没了余力。
苏妄赤着脚下了床,坐到了桌前,对着镜子梳理自己被折腾得几乎打结的长发。
他梳通顺,突然把长发抓高了,抓成高马尾,左右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却怎样都见不到半分少时的模样。
翻滚的世事与流逝的时间永远不会说抱歉,他身边也永远不会再有陆涵安。
不过是石中火,梦中身。
苏妄又怎能是甘愿刻舟求剑之辈?
可现在的他只能自嘲地笑笑,松了手,在灰败的晨光里拿起簪子,重新去盘发,又轻轻哼唱起《牡丹亭》:
“小嵯峨,压的旃檀合,便做了好相观音俏楼阁。片石峰前,那片石峰前,多则是飞来石,三生因果。请将去炉烟上过,头纳地,添灯火,照的他慈悲我。俺这里尽情供养,他于意云何?”
自是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