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被始皇偷听心声后,剧情崩了!》
1. 偷偷凑个热闹
公元前239年,也即秦王政八年,相国吕不韦荐长安君成蟜出征伐赵,秦王政准其议,派精兵十万。
成蟜率领大军,兵分两路攻赵,以平定上党反叛,然成蟜攻蒲鶮,受空城之计,随后成蟜在此驻军,秦军兼代管理事务,军民纠纷繁多。
与此同时,赵、魏,楚三国暗中合作,骚扰秦军前线,加之赵国骑兵骚扰,致秦军军用物资匮乏,日益艰难。
长安君成蟜以及嬴和将军要求持续作战,遭吕不韦否决。
物资匮乏之际,赵国率20万大军突然大举反攻,成蟜被围。此时,秦军面临内缺粮草,外无援兵之窘境[1]
千里之外,巍峨的咸阳宫中,文武百官慷慨陈词,滔滔不绝。
“大王!长安君和嬴和将军被围半年之久,粮草殆尽,为今之计,当立马派兵反攻,解秦军之水火啊!”有大臣激昂慷慨,情绪之激动,引得口里的唾沫星子溅得老远。
他慷慨陈词不顾形象,旁边的大臣可就遭殃了,这不,因为离得近,他头上的冠帽都粘有那武官的唾沫星子,量虽少,威慑力却极大。
太埋汰了,感觉自己都不干净了!
旁边的大臣往一旁挪一挪,心情烦闷地整理一下袍服,这才陈词:“大王,臣觉不妥!”
“哦?说来听听。”高座之上,嬴政半抬眼皮。
他头戴冠冕,一袭长袍,墨发利落束起,面容线条流畅利落,虽在看着朝臣,可眉眼间毫不掩饰睥睨天下的霸气。
“臣闻敌不攻城,心忧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埋伏?”
“能有什么埋伏?”有大臣听到这眼冒火星,蹭的一下接话。
“尔不过一介文人,纸上谈兵岂知前线烽火之惨烈?若吝于发援兵,待敌军成合围之势,我大秦儿郎将曝尸荒野,永难归家。他们都是我军骁勇,家中孩子,你于心何忍?!!”
“况且,赵魏楚合纵乃困兽之斗徒作虚张,我泱泱大秦有何惧?今若疑其诡诈而怯于驰援致我军孤立危境,岂不是让将士寒心?……坐视危困,你居心何在?!”
武将战斗力……果然强!
文武百官听得目瞪口呆,多少都瞟一眼方才说话的文官。
文臣脸果然猪肝一样的红。
莽夫一匹!莽夫!
什么叫他一个文臣只会纸上谈兵?这明明是思虑周到!!
莽夫!莽夫!小心日后受车裂之刑,尸骨无存!!
这之后,派兵与不派依旧吵的厉害,嬴政坐在高座单手扶额,耳听争吵,未言半语。
又过了一会儿有典客自信开麦:“臣以为——”
嬴政觑了他一眼,虽未言半语,却气势摄人。
满朝文武也望向那人。
焦点中心,掌少数民族事宜的典客就谦虚谨慎地说:“大家说的都有理……”
得,和事佬一个!文武百官翻个白眼,细语起来。
咚!
嬴政勃然面变,拍案震几,冷冷看着众臣:“寡人唤你们来是解决问题,非令尔等日夜聒噪,喋喋不休!”
一掌下去,大家都愣了,空气终于安静下来。
解决问题……
那到底是派还是不派呢,大王又是怎么想的?
王意难测,他们可不想当出头草。
慎言为妙,慎言为妙!
百官眼球微不可察地转了转,默契地,谁都不曾打破这一片寂静。
阶下群臣屏息,嬴政心里不悦,视线在下头转了一圈最终落到吕不韦身上。
“相国怎么看?”
吕不韦整冠束带,步步趋前,顿首道:“老臣觉着得派!”
“屯留和蒲鶮被围,只要大王一声令下,老臣便着手计划救援。”
有官看偶像似地盯着吕不韦。
要不说人家能从一介商人做到相国呢?回答问题,立马提出解决方案,尊重大王决策权威,这语言艺术都够他学一辈子了!!
嬴政:“上党情势如何?”
【能怎么样,被围了半年,缺粮缺水的,哪家好人经得起这么折腾?估摸着脚都踏进阎王殿了。】
【算起来,我和那位长安王叔好像只见了一面】
【哎,战争残酷哇。】
【嗯,这个糖真心不错,回头让奶娘再拿一些,嘻嘻……好吃好吃!】
吕不韦抬手准备言明,却见高座之上的人忽然起身。
众臣不知所以心跟着一跳,见大王径直朝殿门去了。
有大臣用眼神和身旁交流:大王这是作甚啊?
一旁回:我也不知啊!
无声电波肆意交流,有大胆的就回头瞟一眼,眼睛瞪大了少许。
大王把公子岳带过来了,等等……公子何时来了?
……
“父王,快把东西还给我!”嬴岳看着被嬴政夺走的糖果,忿忿不满,张牙舞爪地想拿回来。
【呜呜呜,那明明是他的!他还没有吃完,大人怎么能横刀夺爱呢?】
【父王坏!】
“吃糖不好,要慎吃,少吃。”嬴政看他,严肃说。
嬴岳抿唇。
【明明躲的好好的,父王怎么知道他在门外,还有……吃糖不好是每个大人统一会的台词么?】
“在这里坐着,不许乱跑。”嬴政将他抱到御座上,叮嘱道。
嬴岳回:“哦……”
众臣对嬴岳行礼,赢岳魂儿全被夺走的糖勾走了,撇撇唇,装没看见。
下面继续激情开麦,赢岳兴致怏怏,开始思考人生。
……
嬴岳本名原叫秦岳,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不知怎的意外穿到了大秦,成了嬴政的长子。
和许多穿越小说一样,他也有系统,但逼格也不大,只是供他每日看看八卦,消磨时光罢了。
他总是想,他为什么会穿越?
没有所谓的车祸,熬夜猝死等奇葩情节,他穿越只是因为走在大马路上,莫名其妙就来到这了。
他依稀记得系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的话:你回不去了,好好在这活着吧。
怎么活?
嬴岳只给自己两个目标:杀赵高,诛胡亥。
别的不多求,有吃有喝,就安安心心当个咸鱼得了。
……
坐累了,嬴岳觉得小胳膊腿有些酸酸的,望了望下边正舌战的场面,干脆直接躺平。
他老老实实地脱掉鞋子,躺到与他而言足以躺下的且柔软的凳子上。
闭上眼睛。
……嗯,果然舒服多了。
嬴岳很满足,安心地阖上眼。
“咳咳。”
不知谁忽然咳嗽了一声,嬴岳听到了,没管。
【谁都不能吵他睡觉。】
见他不动,底下的吕不韦不经意地说。
“公子可是太累了,何不回宫休憩?”
话时,其他大臣看向躺着的小团子神色各异。
哎,这哪里是一国公子的做派?
坐没坐相站没站相,那可是大王的王座……
与之一息,嬴岳打了个喷嚏。
【好过分!本来糖被抢了就烦,现在还有人公然阴阳他!】
他动了动身,想看看是谁这么缺德喜欢当爹,最后竟发现是吕不韦。
“……”
【吕不韦啊,那没事了,毕竟他平时管的真的有点多。】
【等等,这文武百官怎么看他一脸嫌弃……他也没做什么啊?】
垂眸,嬴岳猛然发现自己坐的是老爹的宝座。
【怪不得!这是觉着他不该躺父王宝座上睡觉了。】
【算了,不坐就不坐,寝殿的更软。】
嬴岳准备爬起来,却听嬴政说:
“且随他去,接着议公事。”
声音淡淡没有情绪,可大臣们竟从那话中莫名品出一分宠溺来。
嬴岳大眼扑棱一下,不动了。
吕不韦就转移话题:“屯留和蒲鶮被围,已到危亡时刻。”
【切,都到危亡时刻了,那之前怎么不发兵救援。】
嬴政:“?”
不发兵救援?竟有这事?
吕不韦好大的胆子!
“相国可有事要讲与寡人?”
吕不韦:“不曾有了。”
【啧啧啧,不曾有了,脸皮厚点还是好啊,说谎话又不脸红又不耳热,羡慕!】
嬴政:“当真?”
吕不韦心里微惊,总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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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秦王话里有话,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然面上佯装镇定道:“是矣。”
【好一个是矣,站着说话也不亏贼。】
【秦军被包围,粮草被围没有援军……每一句话说的都是真的,合起来就是个弥天大谎。父王还以为长安叔把那治理的井井有条,实际上呢?】
【呵呵】
“相国,你当真没欺瞒寡人?”
灯火下,嬴政的双眸仿若一只猛兽,冰冷亦窒息。
自恃老谋深算的吕不韦迎上那双眼不觉身体打皱,冷汗涔涔,心里狂想,大王莫非发现了什么了?
不可能,不可能。
他做的那么隐秘,当不知道的……
“大王明鉴。”吕不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迟迟不肯抬头。
【语言艺术家,前线来的军使都被扣下,好消息听得久了,谁能知道前线发生了什么呢?】
【哎……何苦呢?食户十万,封文信侯,得称仲父,要是不作一辈子荣华富贵能跑?整得最后落了个自戕而死的下场,啧啧……】
嬴政听到这眸光一暗,岂有此理,难怪前线一直平静,果真是蒙骗他。
自戕……呵,咎由自取。
“来人!拿简来——”
“诺!”
一声答后,有直裾深衣的太监双手将简呈上。他岁数不大,肤色苍白,身形佝偻单薄,举手投足间谨小慎微。
【咦?这个内侍看着有点儿眼生啊】
得到简后,嬴政挥墨就是几笔,写完便让人送到前线去了。
“相国快起,寡人只是问问。”嬴政显得平和了许多,毕竟当务之急是处理前线战事,余下的他日后慢慢算账。
虽如此,吕不韦心里还是疙瘩一下,颤颤巍巍地起来。
今日的大王太不对劲了,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难道他藏人的消息走漏了?
“臣愿……”
“王卿,你怎么看?”嬴政打断他,望向王翦。
吕不韦口里亲自出征的话,蔫在嘴里。
王翦信步走出,恭问大王:“臣与大王心志合一,但凭大王钧旨。若大王令,臣即刻星夜点兵,驰援长安君,效犬马之劳。”
【瞧瞧,说话的艺术!会来事儿!】
【鼓掌!鼓掌!】
嬴政:“成蟜乃寡人王弟,寡人必然要出兵。”
“既如此,臣愿出征!”
“不,寡人要亲自出征。”
话音落地,朝堂死一般的沉寂。
大家就很懵,大王要亲自出征??这能行吗?
吕不韦心底诧异,最先出声:“大王,不可啊!”
前线穷苦眼下还不知是何情况,怎能以身犯险呢?
“大王三思!”王翦亦道。
众大臣连连点头,也是诸多附和。
嬴政不容置喙:“我意已决——”
嬴岳打个哈欠,相比殿里有些懵逼的大臣,很是镇静。
他手滑着系统八卦,边看边心里嘀咕:
【也不是不行,毕竟前线根本没有什么赵军,而赵魏楚联盟所谓20万大军实际不足十万,还都是一些散兵】
【散兵大队,一击就没】
【嘻嘻,父王出征那我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买点桃干梅干,再多买一些蜜饯……谁让父王不让吃呢。】
想到这里,嬴岳小酒窝都要漾了出来。
嬴政一顿,末了严肃地扫视众人,目光最终落到桓龁身上。
“国尉!”
“老臣在!”桓龁从臣列出。
“十日之内召集十万兵马,寡人要亲自出征!寡人走后政事便交给蒙武和相国掌管。”话音骤停一下,续道:
“最后——”
众人呼吸一滞,竖耳听大王交代,却见嬴政忽然转身,望向公子岳。
双目相视,嬴岳眨眨眼。
【欸?我怎么成全场焦点了?】
刚这么想,便听嬴政一声——
“此行公子岳与寡人同去。”
嬴岳听了当场石化,石化着石化着,笑出明显的小酒窝。
【不er???】
【父王!我只是来凑热闹的!!凑热闹的!】
2. 单纯不顺眼
不知过了多久,司仪侍中终于喊出了那句“有事禀奏,无事退朝”。
大臣如雨点般退去,殿里,唯余嬴岳、嬴政以及他身边的一位内侍。
嬴政睨着他,“我遣你去前线,汝心里可怨?”
【是有点儿不高兴,谁家好爹巴巴地把一岁的大儿带前线啊?】
【哎……不幸苦,命苦!】
【去就去吧,随缘!】
思绪甫落,嬴岳挤出笑脸,仰头看着嬴政:“高兴呀。”
嬴政弯下腰,点一点他的额心:“喜怒形于色,一望便知。”
【好吧,父王大人天下无敌厉害,我怎么能骗得了他呢?】
嬴岳轻轻哼一声,点点头:“孩儿只是有点儿意外……”
抬头,“但父王这么做一定有道理,孩儿信父王。”
嬴政看他,语气平和:“油嘴滑舌。”
“这叫基因好,能言善辩。”
基因?
嬴政不懂这词是何意思,话题结束,便说:“饿了否?去用膳。”
【吃东西!】
“什么什么?嬴岳眼睛发亮,高兴没几秒试探问:“不是鱼吧……?”
【这些时日,吃鱼他都要吃腻了,可不想再吃了!】
“是鱼。大王特意命人为公子做的,口味要比前些时日的还要好。”嬴政身旁内侍拱手道。
嬴岳再次注意到这位内官,且看他年岁约已弱冠,言词谈吐不疾不徐,声线平直有力,给人一种很舒心感觉。
可莫名的嬴岳不喜欢这种感觉。
错觉吧。
收敛目光,嬴岳叹气:“不想吃鱼了。”
这话一出,内侍太监错愕了一下,看了看嬴政,不知如何作答了。
嬴岳自然知道这内侍想说什么。
无非是——
鱼易吸收,有营养,还利于大脑以及父王爱吃鱼作为子女应当作陪,不该出言拒绝。
可谁家好人一直吃会吃不腻啊?
况且……
【鱼刺那么多,每次吃都差点儿卡到喉咙,父王是大人不怕,都不考虑考虑我……】
嬴政:“吩咐下去,让人备些别的膳食。”
“诺!”
内侍拱手,忙退下去。
殿里徒留一大一小,嬴政漆黑的目光看他:“你对我的内侍很感兴趣?”
“啊?没有啊。”
“那为何一直盯着他?”
“好奇,但更多的是有点不顺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倒是坦诚。”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嬴岳嘟囔答。
嬴政唇不明显地弯起,语气平和:“他身世凄苦,但做事麻利加上机灵就留我身边了。你好奇他什么,且说来听听。”
“也没什么。”
【只是觉得面生,现在不好奇了。】
“……”嬴政看了看孩子,狐疑道:“真不好奇了?”
“对啊,他是父王身边的人,父王信任,我便信任。”
嬴政用一种老父亲的眼神看了看孩子,怎么觉得这孩子有点儿少年老成呢,说不在乎就不在乎了?
稀奇!
“罢了,走吧……”他没心思再问下去,便起身准备前去用膳。
嬴岳已经一岁多了,走路早就稳稳当当,但祖龙那一米多的大长腿在前走着,实在是跟不上,不一会儿,他气喘吁吁:“阿父……”
嬴政脚步一停,回头看。
便见小孩白瓷的额头上浸了一层密麻麻的汗珠。
“阿父抱——”嬴岳累得不行,张开双臂。
嬴政眼皮一跳。
这一幕竟叫他想起嬴岳还为婴儿的那一幕。
皮肤皱皱的,湿巴巴的,浑身都红彤彤的,当初抱在怀里他还恍然,这就是他的儿子?
才短短一年,那个豆点大的娃娃也长大了不少。
就是……走路没什么长进。
看来还是吃零嘴多,锻炼少了。
没有力量的人如何会成为他秦王的儿子呢?
嬴政注视着他,并没有要抱他的半点意思,只是沉声道:“大步走来。”
【古籍记载父王虎口,日角,大目,隆准,长八尺六寸[1]……一米九八的身高,他这小胳膊小腿再怎么跟也跟不上啊。】
【父王坏!】
嬴政听着孩子语出惊人的心声,沉默了。
虎口,日角,大目?隆准?说寡人嘴宽厚,眉隆,高鼻梁便罢了。
大七围是什么?
寡人成铜墙铁壁了?
这古籍究为何人所作,有失水准,莫叫寡人抓住!
“阿父抱,抱抱好不好……”小团子张开双臂,一对小酒窝讨好似的全笑开了,可爱又惹人怜。
秦王走去,捏捏他圆乎乎、手感像面团的小脸:“这时候晓得叫阿父了?”
这孩子,平常一口一个父王正常的不行,有求于人倒知道叫阿父讨人怜爱了。
猴精儿。
“牵着。”嬴政伸手过去。
嬴岳小指牵上他的指骨,却不想,整个手背立马被他宽厚的手心覆着,大手牵小手,很是有安全感。
然并没有解决什么问题。
牵着人需前头的人特意放缓步子,毕竟身后跟着个小短腿。
“阿父……”嬴岳挣开他的手掌。
秦王站定,垂眸看着他。
他身高确有八尺六寸,一岁的孩子个子本身就不高,因此在他眼里,此时的嬴岳脸热得红扑扑的,一双大眼最肖似他,圆溜溜的却又透着股狡黠。
小孩儿微微抿唇,脸颊的酒窝就只有一个小小的弧度。
罢了。
秦王蹲下身将小团子抱起,“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哇!”嬴岳被将近两米的人抱起来,视野别提有多开阔,一时只顾得惊叹高兴,自动将这话左耳听,右耳出了。
幼崽左瞧瞧右看看,总是不安分,秦王果断给他屁股轻来了一掌。
忽然被打的嬴岳屁股一挺:“???”
咦!
中式教育你赢了!
……
一到地方,秦王就把孩子赶紧放下,恰在这时内侍已经把膳食都准备好了。
“大王公子慢用。”
嬴岳席地而坐,小眼神一扫,鱼鱼鱼还是鱼。
不过……
这次多了点别的,没那么单一了。
有些季节性蔬菜还有一些水果,肉羹、羊肉,稻米饭……
这个朝代虽说不能吃到玉米辣椒,却也很不错了。
嬴岳眸光流转,端起碗筷准备开动。
然余光瞧见嬴政身旁的内侍,就顿了一下。
嬴政注意到他的异样,淡声道:“退下吧。”
“诺。”
这下舒心了!
还是父王懂!嬴岳笑笑,指了指面前的吃的:“父王吃呀!”
“非要等我?”
近日和他这个长子一同用膳,嬴政注意到小孩吃饭前总是等他动筷,他动了,小孩儿才动。
规矩虽规矩。
但他想,既是父子,当不在意这些私礼。
“孔子言,不学礼,无以立。孩儿等阿父吃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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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学礼,无以立,道理虽是这个道理。
但这孩子是从何处学来的?
“在大殿父王可没瞧见你这么注重礼节,这时候晓得了?”嬴政半挑眉。
嬴岳眨巴眨巴眼睛,嘟起嘴巴,一双眼睛就好像在说,阿父坏,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戳破我。
瞧着故作凶巴巴的小脸,秦王不自觉捏了捏他的脸蛋,这是他第二次捏小孩的脸蛋。
幼儿的皮肤滑溜溜的很好摸,轻轻一捏就会留下一些痕迹,脆弱的就像只猫儿似的,手感柔软,捏着捏着莫名有些上瘾。
嬴岳眉心皱成小川,躲开,偏不给他捏。
“阿父坏,再捏下去孩儿的脸就变大了。”
“怎会?”
“阿父才不知道呢……”
嬴政松手不再逗小孩,正色问他:“那你告诉父王从何处学来的孔孟之道?”
“孩儿看的。”小孩嗫嚅道。
嬴政:“只我们二人,不用注重这些私礼,还有……等随军回来,你就该进太学了。”
嬴岳身子一僵,满脸不可置信。
【学习?不要哇,我不想学习】
“六国七乱时孝公奋起,用商鞅为左庶长变法图强,儒学之道早不适用我大秦,日后我给你找两位法家老师,将从前的心都收一收。”
“法家老师……”嬴岳双手托腮,愁容满面。
【那到底是李斯还是韩非,哎,不管是谁都不想学习……】
韩非?
此乃何人?为何从未听人提起过?嬴政心里咀嚼这个人名,疑惑了一下。
他的确有意让李斯任嬴岳的老师。
李斯虽是楚人,但他对此人颇为青睐。一来他的确有才,所作的《谏逐客书》他亲自看过,条理明晰有道,二来,此人有统一大业,提出的战略很合他口味。
让他做嬴岳法家启蒙之师,再合适不过[2]
“那你心中可有老师人选?”秦王问。
如果非要学的话……嬴岳的确有个人选:
“韩非。”
“韩非?可是韩国人?”嬴政问。
“对,和李斯是同门,也是法学名家。”
李斯和韩非都是荀子门生,相比起来,嬴岳更倾向后者做老师,因为李斯是纯法学派,韩非道德观虽也是法家的,但还掺杂有儒家的仁义道德观。
这对一个具有后世社会价值观的人来说,更合适。
“竟有此人?”
嬴政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人,当下想着日后定要让吕不韦也要将此人招揽至秦国来。
“行。”
嬴岳看着面前打定主意叫他学习的嬴政,心里叹息一声。
【算了,学就学吧,反正是回来才学,还能逍遥一阵。】
幼崽只用几秒就接受了既定的事实,嬴政看着小嘴吃的鼓囊的孩子,面无表情的脸多了一些柔和。
这性子,也不知肖似谁。
秦王动起碗筷夹了条小鱼,把鱼骨剔除干净,淡定夹到小孩碗里。
小孩吃着吃着碗里忽然多了条光洁无刺的鱼,愣了下,一秒笑嘻嘻看过来:“还是阿父好~”
小孩的声音稚嫩清澈,还有些奶声奶气,眸子也是亮晶晶的,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迎上去再严肃的人嘴角也不由勾起一个弧度。
秦王撇开眼,又剥了一条小鱼,将鱼肉撕成整整齐齐的小块,递到他的碗里。
同样的动作,连做了好几次,不知不觉,嬴岳忽然发现自己碗里忽然堆满了剔好的小鱼。
“诶?”
嬴岳有些受宠若惊,“阿父,孩儿碗里都要堆满了~”
3. 嬴政吃软不吃硬
嬴岳摸了摸圆鼓鼓的肚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儿。
秦王看着眼前的崽子,摇摇头说:“他日在外,切忌再作此态。”
幼崽点点头,神色认真,肚子也不摸了。
“孩儿省得,只是今日的美食太好吃了,一时吃得有些多……”
【也就阿父在旁,才敢如此。】
嬴政不说话了。
吃饱喝足的孩子眉宇舒展,一扭头,瞧了瞧外头的天色——天蓝蓝的,美的像棉花糖一样。
见状,他弯弯眉毛下的圆眼轻轻转了下,有了主意。
嬴岳站起来,抱住嬴政的胳膊,左右摇了摇:“阿父……”
这小家伙又起了什么坏心?
嬴政已经十分熟悉他这作态,有求于人的时候,幼崽总能满怀热情,用他那乌黑的眼珠看着你,亮亮的又略带狡黠,如同那林间跳跃的猫儿,可爱不失灵动。
加之他那白净的小脸,天生优势!多看几眼或许就被迷惑了。
但一回生,二回熟,秦王可不吃这一套了。他侧眼看小孩,没说话,而是等他说。
幼崽轻轻摇着他的手,见他不为所动,主动说了想法:“阿父,孩儿想去苑囿……”[1]
室内静了一下,秦王平静问:“作何?”
“我听说那里有很多禽兽、花木我想去看看!”
“何人说给你听的?”
【奶娘说的。可我能说吗,我才不会说!】
“苑囿是畋猎胜地,花木也繁盛,宫内上下又有何人不知道呢,孩儿都是听侍人说的。”
哼,小骗子。嬴政大掌将胳膊上的小手拿开,实事求是道:“你既然知道是畋猎佳处,可曾虑及危险?”
【哼,我就晓得父王会这么说。】
不过嬴岳还有招术,他小嘴一瘪,抬头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泪意一下子涌了出来:“哇——”
脆亮的一声忽然响起,紧接着便见小孩白净的脸上挂满了泪珠。
哭了??
嬴政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旋即命令道:“不许哭!”
话落,崽子“呜”一声,哭得更大了。
“阿父坏,为什么我想干什么阿父都不许、呜……阿父坏。”
“要是……要是曾大母在就好了,呜呜呜,阿父坏,我不跟阿父玩了。”
听到这里,嬴政身子僵了一下。
他皱眉,忽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去年的确发生了太多事,四朝元老的战神蒙骜因病逝了。
嬴岳出生那年,夏太后曾看过他,的确是喜爱的紧。
可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
嬴政猛然想,儿时的他是怎样?
——生于邯郸,前半生都在挣扎求生,性子坚毅却也抓不住许多东西。
直至十三岁,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年少继任……
他唯想承祖先伟业、发扬光大。
“振长策而御宇内”的宏图,也一直在践行着。
然而此时此刻,他竟不知如何面对一个孩子。
他不擅长与人相处,尤其是面对这个孩子。
他本想告诉嬴岳说别哭,眼泪是最没用的,可说不哭有什么用呢?
渴求的东西没得到,心中总会失落的。
“明日我令蒙武带着你去。”
“真的?”嬴岳哭腔一停,眼睛发亮,嬴政看到这幕眉心抽抽地跳了下。
这小子……莫不是在演?
这个想法一出,嬴政便觉手臂被轻轻晃荡了一下,目光一垂,幼崽湿漉漉的眸子正可怜兮兮看着他,弱弱地说:“可阿父,我能不能今日就去啊……”
嬴政抿唇。
敛眸望向一处:“来人——”
声音落地,空荡处立即走来几位深衣内侍,躬身拘礼。
“把公子带下去,宣蒙武。”
“诺。”
嬴岳擦擦眼泪,起身看嬴政:“阿父,我先走了。”
秦王轻回一声,由着幼崽被内侍带离。
……
膳食一一撤下,少顷,宫殿俱静,徒留二人。
“赵高。”
声音猝然穿透空寂,在空旷殿宇激起微弱回响。
“内臣在!”赵高应声。
“前番让你查的,现况如何?”
“扑通”一声,赵高拜跪在地,沉默有顷,嬴政瞪大了眼,声音沉了些:“查到了?”
“查到了!”他声音坚定却带着一丝急促。
嬴政敏锐注意到,冷声:“说。”
“内臣所说之事,恐引大王不悦,内臣骤然得知惊秘,求王赐我一死。”
一年前,嬴岳降生,嬴政初次抱起孩子忽然听到一句声音。
那声音稚嫩,久久环绕在耳畔。
直至今日,他都未曾忘记。
他说,【哇哦,原来这个就是统六国,天下归一的祖龙啊,太帅了太帅了!】
当第一句出来时,嬴政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那声音竟说他统一了六国,使天下归一。
他当真实现了心中的宏愿!
虽不懂帅是何意,可他从声音的语气中,不难听出带着夸耀之意。
到这里,他心里一阵畅快,直到那声音说了句:【今夕何年?嘶,秦王政七年……算算时间嫪毐这会儿应该和赵太后借占卜之名躲在了雍城,那岂不是离发动叛乱很近?】
【一个假太监、床底之术讨得太后坏心,甚至让其怀有身孕……】
嫪毐,假太监,床第之欢,身孕,反叛……
当那一个个词组成一句话时,嬴政只觉恶心至极。
岂有此理!真是荒谬。
他不敢置信,愤怒地想揪出声音背后的主人,旋即发现,说话的好像是他怀里的孩子?
嬴岳出生时恰逢彗星划空,当时他以为此子是什么神异降世,相处后才知,这个孩子与普通孩子没什么不同。
就是不知为何,他能听到他的心声。
嬴政特意实践过,只有他能听到。
一年以来,他时常怀疑那心声所说的真实性。他验证过,是真的。
譬如他听到孩子无意说了句【好可惜,还没见到蒙骜将军他就去世了。】
果然,蒙骜于那年因病逝去。
既如此,那先前的心声就不能小觑了,纵嬴政再不敢相信,但过往的种种好像都有迹可循。
一来,母后和那嫪毐离开咸阳匆忙至极……
二来,为何他们身边的侍人口径如此统一?
雍城虽是秦国故都,但咸阳也不差,咸阳有他坐镇,什么邪怪敢作祟?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无限滋长扩大。
这时,一个合适的人选就出来了——赵高。
嬴政命赵高速速前往雍城暗地调查,今日终于有了答案。
.
“起来,寡人允你不死!”嬴政睥睨他。
赵高默默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正了正衣,回禀:
“内臣查明,那嫪毐确实还没净身,至于是否和……和太后有子,他们行事小心,内臣不曾打听到。”
嬴政瞳孔皱缩,气得心颤。
果然,果然如此……
嫪毐贼子好大的胆子,竟敢引诱他母后。
“查!寡人敕令你接着查!”
王上一怒,气慑千里。赵高一瞬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颤颤巍巍道:“诺。”
相比于这里气氛的压抑,另一边,嬴岳已经美滋滋到了苑囿。
苑囿养着许多禽兽,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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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的孩子按理来说是怕的,可蒙武就稀罕了。
他怀中的小公子不仅不怕,看着看着还愈来愈兴奋了。
“公子钟情何种野兽?”
“不曾钟情,只是想来逛逛这里的动物园罢了。”
“动物园?”这词汇可到了蒙武的词汇盲区。
意识到,嬴岳给自己打了个圆场:“吾素闻曾大父善畋猎,百闻不如一见,也想来瞧瞧。”
“公子有心。”蒙武笑,又说:“先昭襄王的确善畋猎,臣壮年时曾有幸跟随父亲目睹,记忆犹新。”
“公子可有喜好的禽兽,老臣可为公子猎来。”
这话题是不是转的有些快了……
“没有。”嬴岳如实道。
目光一移落到身边,蒙武年少从军,而今岁月与风沙在他脸上刻满了深痕,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眼窝幽深,浑浊如蒙尘的琥珀。
“吾何德何能敢劳蒙武将军为我畋猎?”
蒙武一滞,与嬴岳双目相触,只见怀中的小人一脸诚挚看着他,他说:
“蒙骜大将军历事四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大秦立不世之功。蒙武将军子承父业,唯以大秦强盛为念。吾听闻,蒙武将军膝下有蒙恬和蒙毅二子,小小年岁,已显将门虎姿。
在我看来,蒙氏祖孙三代,忠勇无双,乃大秦柱石,社稷之福!”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蒙武听着感动又惶恐,忙道:“公子折煞了。”
嬴岳就看着他又说:“我认真的!”
蒙武就道:“蒙氏一门幸得大王垂青,感恩戴德,没齿难忘!”
“将军的白须和身上的旧痕每一道都是我大秦的荣光。可惜我生的晚,没能见到蒙骜老将军最后一面……”
“蒙武将军,节哀。”
这个年已壮年的老将就沉默了,长久地凝视着眼前白净的小脸。
幼崽小小的眉轻轻皱着,眸中满是惋惜。看着那双眼,不知为何,蒙武心中不禁热流涌动。
大王刚成为秦王时,他的阿父蒙骜便被委任国事大臣。那年,晋阳反,父平反;秦王政三年,父攻韩取下十三城;五年攻魏,取下二十城;六年,敌国合军攻秦,他和父亲一同出兵,五国兵罢函谷关外;七年,父病逝辞去[2]……
长公子嬴岳而今不过一岁,还没进太学,没想到!没想到竟都知道!
还如此珍视他们蒙家!
“老臣代先父……感激涕零!”蒙武将人小心放下,躬身行了个正礼。
“将军莫要客气。”嬴岳上前轻轻托住他泛黄而粗糙的大手。
“不说这些了,将军给我讲一讲这些草植吧。”
“唯。”
于是这个人高马大的老将就认真给幼崽讲起了植木。讲这些植木叫什么,有什么益处,或者有些木植原不是秦国本土的,是哪位将军攻破敌人城都后带回来的。
他讲的认真,嬴岳也听得认真,因为这些确实涉及到他的知识盲区,听人徐徐讲来,就好像他亲眼目睹了那一场场战事。
战争,多么无情的词汇。
可有的战争,迫不得已,有的战争必须要进行!
听着,嬴岳颇为感慨。
走到一处,有袅袅婷婷的侍人在给草木浇水,她们的手多么纤细优雅,体态柔美而轻盈,就如同这繁茂美景下移动的花朵,和谐而美丽。
嬴岳看得心情舒畅,正当这时,有侍人提着茧形壶加入她们。他目光下意识一扫,就停到了她的手上。
“蒙武将军,此处负责洒水之人何时入的宫?”
蒙武:“去年。她们大多是夏太后曾经的内侍,大王赦免她们殉葬了。”
这话飘到嬴岳耳朵里,他神色就冷了下,抬眸问:“那她们在这洒水,时间长了,指上可会起老茧?”
4. 心鲜出炉的好大锅
洒水活指尖是不可能起老茧的,洒几年也不可能起!蒙武行军打仗几十年,手上才养上一层又一层老茧,一个洒水宫人每天提着茧形壶浇花灌水,哪会起茧子?
所以当幼崽那疑惑的话语出来,他一下子就警觉了。
当下什么也顾不得直接上去。
那侍人身形看着不宽,力气却大的很,忽然被人按住还挣扎着很不服输,蒙武一招制敌用手束缚着她,一边看她的手,沉声道:“果然是练家子!”
“说,你是何国派来的奸细!”
这一声铿锵有力,中气十足。
旁边的侍人们早在蒙武出手时魂儿就吓飞了,听到这声,神色恍惚一下。有大胆的女侍瞧过去,道:“她不是夏太后宫中的人,绝对不是!”
证据确凿!
卫蔚军恰好来了,蒙武见他不说就压着人交给卫蔚,嘱咐道:“此人乃他国细作,潜于此地意欲不轨,速禀大王,乞王亲鞫!”
“唯。”
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四周终于恢复平静。嬴岳望了望方才说话的女侍,走过去。
蒙武一震,立马想阻,却见嬴岳小心将她扶起来。
他懵了。
冷汗涔涔的侍女被嬴岳小手轻轻托起,也十分恍然:“婢不敢有劳!”说着她匆匆起身,又将旁边坐地的人拉了起来。
嬴岳酒窝淡显:“尔等皆为先曾大母宫中耆旧,往昔侍奉尽忠,劳苦功高。今又及时指认奸徒,此乃两桩大功也。”
为首的女侍听着红了眼,“公子严重。”
“你叫什么?”
“婢名唤攸宁。”
“君子攸宁,有从容镇定气质……好名字,与你甚配!”嬴岳思考半晌,续:“往日便由你负责苑囿植木一事罢。”
攸宁跪拜,“婢,万谢公子!”
……
收到消息,廷尉匆匆忙忙来讯狱犯人。
姑娘家的虽然习过武,但在刑讯后,该招的还是招了,制好的“爰书”就被恭敬送到了秦王手里。
秦王看完勃然面变,爰书“啪”地一下就落到了地上。
廷尉见了大气都不敢喘,正当这时,蒙武带着嬴岳过来了。
霎时廷尉像是看到了救星,松了口气。
【这是查出什么了,阿父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咦,好恐怖……】
怒火中烧的秦王听到这话镇定了些,旋即觉得不对,这小子竟然说他凶!
“大王,蒙武来迟!”蒙武肃礼。
“把今日种种,速速言明。”
蒙武答一声唯,就粗略说了情况——讲如何发现那女侍是贼子以及又如何制服女贼。
听完,嬴政颇为意外地看着一旁的嬴岳。
按蒙武的话来说,娃娃从发现不对到提出质询再到后面的从容面对那些失了魂魄的侍人,只用了不到一炷香。
若是别的幼崽会怎样?
兴许会哭,可此刻的嬴岳神态自然,很是放松,完全没有经历事端后的慌张,连哭过的痕迹都不曾有。
他这个儿子胆量倒是了不得……
“王上,那贼子到底是何人?”蒙武问。
宫里护卫都城的官职很多,譬如郎中,这是负责宫廷的侍卫且常年跟随王身边的人,再者就是卫蔚军,负责皇宫警卫和巡逻,由卫蔚统领。
安全性不错,所以一般的杀手是进不来的,能进来还能隐匿在苑囿里,只怕背后有更大的支持者。
嬴政冷声:“她乃韩人。”
“韩人?那岂不是和夏……”话说到一半,蒙武急停,夏太后是韩人,那女侍也是韩人,可太后已经死了!他怎能将怀疑放到逝去之人身上?!!
廷尉挠挠头。
他也有和蒙武将军一样的疑惑,但事涉及到大王异母兄弟及其母亲,他说很不合适。莫说是他们二人,就算所有朝臣来了,都不合适。
廷尉眼珠子转悠两圈落到了嬴岳身上。
哎,在场最合适的人选怕只有小长公子,他年幼,纵然说了什么想必大王也不会过于苛责,而他们臣子就不一样了……
可小长公子年幼,能懂什么呢?
廷尉如此想着,却不知晓嬴岳听到那句韩人就开始翻起了八卦,点开:
【原来曾大母和韩夫人都是韩人,还是亲戚。额,韩夫人原来是长安君成蟜的阿母……】
【那这个韩人为何要行刺,难道蒙骜将军破的韩城有她的故土?】
【也不是没可能……】
【对了,长安君还在屯留被困着呢,会不会其中有什么联系……】
看到的八卦越多,嬴岳脑海里浮现的疑惑就更多。
不知为何蒙武觉着殿内的寒冷砭人肌骨。
他想寻找寒冷的源头,抬眸一看,御座之上,一层薄霜悄然覆上秦王威严的眼眸。寒气无状,却似千斤般沉重。
大王生气了。
可是他说错了话?蒙武想。
“蒙将军和廷尉都退下吧。”嬴政目光扫过二人说。
被令的两人对视一眼,齐道一句“唯”,前后退下。
如此,殿里就剩嬴岳和秦王。
人一空,嬴岳就走到王座下方的阶上坐着,托着腮。
“若此事果是韩夫人所为阿父打算怎么办?”
“此事尚无定论,我会查下去。”
【好吧,但愿是个不伤心的结果】
话题终结,秦王从御座走下来,一把将他抱起,拍了拍屁股。
“地脏。”
“哦。”
这个哦听起来还有点儿不服气的样子,嬴政一手捏了捏他的小脸,就问:“何故要帮那个叫攸宁的女侍?”
“临时起意罢了。”
“临时起意……”秦王咀嚼这几个字,看着他,神色多了些温和:“可你对她们有恩。”
“有恩又怎么了?有恩就不行了吗?”怀里的幼崽嗫嚅道。
“他们不会忘了你,甚至会因为你的赏赐以后主动告奸。”
小孩看着他,不说话了,因为被猜中了心思。
苑囿出了那样的大事,一人犯,定要连坐腰斩。嬴岳之所以保下她们的确有鼓励她们告奸之意。
因为有时恩德是人最好的动力。
苑囿还有没有奸细?有多少?
他不知道。
可常年在那的女侍便不一定了,他们都是夏太后宫中的旧人,互相早就脸熟过了。没奸人最好,有奸人之后也根本无处藏匿。
这就是他的想法。
嬴政侧眸看着小豆丁:“是个机灵鬼。”
这话就多了些许欣赏,嬴岳听着很受用,朝秦王吐吐舌头:“那可不,也不瞧瞧阿父是谁?”
终于恢复自由,嬴岳就被侍人接着准备回别殿。没走几段路,恰巧碰上官服齐整、神色焦急的吕不韦。
嬴岳脚步一顿,也不走了,伸手一喊:“相国!”
吕不韦闻声一看,愣了下,趋步而来。
“长公子。”
嬴岳微微颔首,眨了眨黑溜溜的大眼:“相国何事如此匆忙?”
吕不韦默然一刻,道:“老臣听闻公子和蒙武今日在苑囿遇到了细作,这才前来。”
“哦……”幼崽声调拉长,点点头就说:“阿父已经处理好了。”
“今日阿父考了我一句话,我没怎么听懂,相国可以给我讲讲吗?”
吕不韦一愣,大王这么早就开始启蒙长子了?
吕不韦虽是一介商人没有文士那么满腹经纶,但耐不住招揽的贤才多啊,熏陶熏陶也是很有文学素养的!
比如说他的《吕氏春秋》,整理多年,今年终于快要成书了。
“哦?公子说来听听。”他说。
嬴岳挠了挠头,思考许久,终于开口:
“富不敌权焉,穷以权贵焉,嗯……还有一句,权乃利也,不争弗占;权也,得之难,失之易,盛极衰,极则没。”
话音一停,幼崽思考作态,犹犹豫豫又道:“官声贤否,去官方定,官声大玷,不能籍民口之矣。故莅任时,必须振刷精”[1][2]
幼崽说话时眉眼轻轻皱着,显得疑惑极了。
吕不韦越听,心就越不淡定了。
这两句意思不难理解,讲的都是关于权,意思是:财富不如权利重要,贫穷的人掌握了权力也能变得贵气,权是利,争了才有,得到难,失去容易,太多了不好,太少了慢慢就没了。
是不是好官得辞官才知道,官声有污垢的,在百姓那里就有了嫌隙。所以要振作精神,约束自己的言行。
两句看似讲权和官,实则都是为人之道。
吕不韦是个很警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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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朝堂的事他一直耿耿于怀,眼下,心里更觉得怪了。
这话既出自秦王之口,莫不是在点他?
想到这一点他心里疙瘩一下,忽然不想进宫了。
只因他想到——那细作与他无关,他干嘛上赶着去?
不去了不去了!
“诶?相国怎的要走?”嬴岳眉心半挑,故作讶然。
吕不韦:“走的匆忙,忘了府里的舍人也找我有急事,我去去就来。”
平息了再掺合。他想。
嬴岳闻言颔首,目送他风风火火地回了。
待人走远,他轻笑,感叹:“果然是精明人,不算蠢呢……”
夜晚,嬴政去见了韩夫人。
韩夫人是夏太后的亲属,他年少才归秦,与夏太后并不亲,和这个韩夫人关系更是疏远。
得知秦王要来韩夫人很是愕然,早早准备好膳食招待。
当然都是一些山珍海味,一眼望过去,让人眼花缭乱。
嬴政的眉微不可察皱了一下。
内侍一一退下,留给两人独处空间。
“大王来找我可是有要事相问?我听说,小公子今日遇刺,可有伤到哪里?”
秦王若无其事夹一小块鱼品鉴。
韩夫人没有食欲,“大王,成蟜在前线可还好?”
秦王冷哼一声:“他有嬴和也有数万秦军,能有什么问题?”
“可是,我听说前线没了粮草,没粮草怎么行呢……他支撑不了太久的。”
秦王不吃了,“我秦国都是军功授爵,长安君既然得了爵位寡人信他能再撑一些时日。”
“这怎么行呢,这怎么行啊……”闻言,韩夫人眸现担忧。
秦国是军功授爵不错,但成蟜那军功都是她和夏太后威胁韩国讨来的,怎么能一样呢……
“求大王救救王弟!”韩夫人跪拜。
秦王静静起身,一言不发,睥睨凝着她。
半晌,他那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殿里:“苑囿的内侍都招了——此乃韩夫人之命也。
韩夫人猛然抬眸,身子胆寒不已:“妾冤枉!大王是成蟜的阿兄且自幼情谊深厚,妾怎么敢行如此不义之事!”
“求大王明察!”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直言否定。
秦王冷漠觑着她,声音肃然而冷冽:“三日内,韩夫人需给寡人一个答案。”
“唯……唯!”
黑压压的冷气慢慢没了踪影,诺大的殿里韩夫人心有余悸手抖个不停,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浅绿袍服,细瘦的男子走过来将人扶起。
见她手抖,男子就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握着她的手,渐渐的,手心的颤动静了下来。
韩夫人盯着着面前人一眼,沉默少顷,抬手就是一巴掌过去。
被打的男子捂着侧脸,懵了:“阿姐,你打我做甚?”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如今成蟜还在前线,你给我老实点!”她怒声低言道。
一口一个阿姐叫的好听,过去什么脏水烂摊子都要她来擦屁股就罢了。
可今日已经不同了。
夏太后死了,她们主心骨没了。韩系衰微已是必然,这个蠢货竟敢作妖,作便罢了,手竟然伸到长公子那去了!
若今日嬴岳在苑囿出了差错,她们全完了!
细瘦的弟弟听着这话服也不服,囔囔说:“那吕不韦在邯郸能暗自说动华阳夫人及其长姐弟弟立王太子之事,我为何不能?
长姐,你当真不想成蟜登上那个位置吗……况且那位置从前本该是你们坐的,可如今呢?夏太后一死,雍城的赵氏又该得意了,你可知她们现在有多么猖狂?”
反了反了还敢顶嘴了!韩夫人一听怒火中烧,又是一巴掌过去。
这次力道重了许多,瘦弱的弟弟被打得眼冒金星,差点儿要昏过去。
韩夫人咬牙切齿指着他,“往昔她们有吕不韦,可我们呢?”
“成蟜是我儿,不是你的!他能不能坐,我做阿母的岂能不知?”
眼下,韩系当真是艰难求生了,王要她给个交代,看来也只能……
“把昌儿拉出去顶罪吧,”韩夫人闭眼,一脸生无可恋。
男子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嘴已经可以吞下一块儿石头:“他可是你亲犹子,你竟要拿他断尾求生???!!”[3]
5. 当当当当……! 给阿父来个大啵啵……
嬴岳第二天就吃到了新鲜八卦。
幕后真凶找出来了。
确实是韩人,但是他身份就有些微妙了——韩夫人阿弟的庶子。
庶子年岁十六,听说瘦的骨.包.皮,只因不满韩夫人阿弟的虐待起了报复之心。据说抓到的时候,那孩子泪成两行,还一口一句喊着狗贼虐我。
后来人就被拉去腰斩了。
嬴岳看完啧啧称奇。
这件事很有意思,一切都如此的巧妙吻合,就好像那个孩子仅是个被人推出来的羔羊。可惜,迄今还没证据。
这事在朝堂上热闹了一阵,很快又平静下来。
这日,嬴岳又遇见了吕不韦。他最近气色看起来有些不好,眼袋都快耷拉到颧骨上了。
嬴岳就问:“相国面色倦怠,莫不是夜深还未寝?”
相国浑浊的眼看着他,“非也。”
【眼袋都比鸡蛋大了,还嘴硬呢?】
嬴岳不戳穿他,笑笑:“那相国今日匆匆前来可是有何急事?”
“哎,大王临出征前出了这样的大事,老臣惶恐不安啊!”
嬴岳:“相国忠君爱国老而弥坚,有何难安?”
这话就把吕不韦堵住了,他看着黑溜溜大眼的嬴岳,心想,嗐…和一个小孩子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索性他换一个话题,“不知王上可有在公子面前提过我?”
嬴岳不解,歪歪头看他:“为何要提相国?”
吕不韦再次语塞。
前日听了长公子的话他回家就说给府里门客听了,门客皆说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征兆——大王或许在盯着他啦。
盯着他?!
他吕不韦可是做了什么错事,就算做了错事,绝对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啊!
但一个门客这么说就罢了,大家都这么说,就很不好。
吕不韦就开始怀疑秦王那话讲给嬴岳听绝对是有深意的。
是在点他!
嗯,没错!
他惶恐的一部分来源于这,余下的也说不清因为什么。
但总归,他最近老是有种不好的预感,尤其是离大王出征的日子越来越近,那预感就越强啦!
王委任他处理国事说明还是信任他,他看不清前路,消不开心里的忧愁,就想——大王走后,他一定要把秦国上下治理的妥妥帖帖的!
见他思绪飘飞,嬴岳找了个新话题。
吕不韦出生卫国,但当时卫国已经衰微成孤城,迫不得已到赵国邯郸经商,没想到一下成了富豪,自此走南闯北成了天下闻名的“阳翟大贾”
嬴岳就笑着问他去过哪些地方,各地的风俗又是怎样的。
这话说起来就多了,吕不韦没避开不谈,不过也没一直细讲,简单的说了些。
嬴岳听后眼睛微亮,“好有趣,”续问:“那相国可有去过蜀地?”
吕不韦一听眉头紧锁:“蜀地?”
从关中地区到汉中要走栈道,汉中到巴蜀又要走另一条小道,一条比一条陡。
吕不韦:“没去过,那地荒无人烟的,老臣可没心思去。”
嬴岳笑笑不说话。
……
……
咸阳宫的竹简送到雍城,隔了几日终于送了回来。
秦王看着传来的消息,额头青筋暴起,将竹简一扔。
“啪”地一声,东西恰好掉在嬴岳脚下。
嬴岳把东西捡起来,看了一会儿终于看明白了。
大概就是母子间的嘘寒问暖,然后嬴政提出要将赵姬从雍城接回来,但是赵姬否了,还是一样的理由。
咸阳对她有凶,不宜居住。
【阿父怎么还有幻想呢?大母这会正和嫪毐恩爱着呢。】
【哎,造孽啊……等阿父回来,难以想象嫪毐那家伙鼻子会登到哪……】
秦王此刻恨不得把幼崽巴巴不停的嘴给缝起来。
【不过想想嫪毐结局好像也能接受,五马分尸也是活该!天若让其狂,必叫其灭亡!】
嬴政听到这神情缓了一些。
他就知道嫪毐贼子不成气候,呵,区区五马分尸如何能解恨?且等他查明一切、找到合适的机会好好和他算账!
“过来。”秦王道。
嬴岳品到不妙的气息,摇摇头:“我不要。”
见他不动,秦王就主动靠近他,嬴岳见了就跑,可他跑的慢还是被秦王捉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嬴岳笑笑,漏出亮亮小小的白牙:“阿父~”
话落,一只手就轻轻捏了他脸蛋一下。
嬴岳嘟嘴,他就知道阿父又要捏他脸,可恶,又没躲开!
【都是腿长的错,要是我也有大长腿就不会被逮住了。】
嬴政听着弯唇。
忽然之间,方才不好的情绪好像都消融了,只因这个小家伙。
意识到,嬴政怔了下,而眼前的小家伙眉眼弯弯,高兴的不得了,也不知整日为何那么开心。
这就是小孩的世界么?
“阿父,我有个礼物想送给你。”幼崽玩够了,开口道。
“送我?”秦王问:“何物?”
“说出来就不是秘密了。”
小小年纪也是有秘密了,也罢,他倒要瞧瞧这小家伙藏着什么秘密要送他。秦王道:“寡人等着。”
……
裁衣的宫人辰时到了公子府。
嬴岳还没睡醒,双眼朦胧着就让人量完了衣。
待人走了,他又休憩了好一会,醒来终于想起早晨的事,就问奶娘她们是来做何的?
奶娘笑着说:“这些都是大王差来给公子裁剪春衫的,再者公子要跟着大王出征,身上的铠甲也得提前赶制出来。”
他要有自己的铠甲了?
嬴岳惊喜不已。
答应好的礼物还没开始,不过嬴岳早就有了打算——时下秦女用纺织来傍身,他想着既然要上前线了,不若给阿父做一双鞋履,图个好寓意。
嬴岳自然是不会的,但奶娘纺织精湛,请她代劳再合适不过。他把想法讲与她听,奶娘爽快答应了,而且很高兴。
“公子虽幼却心怀王上,情意拳拳,感人至深。”
嬴岳笑笑不说话。
他不体贴体贴阿父,诺大的皇宫又有谁来体贴一下呢?雍城的大母和嫪毐吗?
别提了,以那嫪毐如今膨胀的势力,阿父上前线的消息估摸着早提前传到赵姬耳里了。可她什么也没做,反而是儿的问候书亲自送过去,三言两语就敷衍了。
糊涂啊……
嬴岳叹气。
.
第二日,幼崽将做好的东西藏在手后偷偷来到秦王眼前,快至亥时,烛火在青铜兽烛台上明明灭灭,嬴政垂眸凝视着木牍,冷峻的脸上凝着一丝倦怠。
嬴岳悄悄走过去,神秘道:“猜猜我给阿父准备了什么?”
嬴政抬眼,眼角舒展一丝:“哦?”
“阿父猜一猜。”
【不猜多没意思啊,一点惊喜都没有。】
秦王沉默少顷,说了答案:“器物?”
“不是。”
“锦缎?”
“也不是,阿父是大秦之主,儿臣岂敢以金珠玉帛等俗物相赠,此番所备,全是儿的拳拳真心。”
【贵心意,何必金与钱~】
“哦?”嬴政听他这么一说好奇起来了。心意?这小家伙能给他准备什么心意呢?他可得好好瞧瞧。
期待值已然拉满嬴岳就不卖关子,把东西拿出来。
“当当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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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眉飞色舞说:“这是我让奶娘做的鞋履,送给阿父……”
嬴政一愣,深深望着幼崽。
这小家伙如何知道他脚掌尺寸?
还有……这的确是他第一次收到鞋履……没想到竟然是嬴岳送的。
他心软了一些,然面上道:“你也说了是奶娘做的,拿别人做的赠给我,心意有,但不多。”
“儿之所以让奶娘做是想让阿父穿的合适,我的心意可都在里面了,阿父可别拿着故意不识货……”
嬴政听完半挑眉,勉为其难接受了这份心意。
幼崽见收了就主动过去抱住他,当然抱的是腿,他太高了。
秦王右腿忽然多了个挂件,垂眸凝视一眼,一下就给他抱在怀里了。
嬴岳借机就搂住他的脖子,大大来了个啵啵,亲的是右脸,用了很大力。嬴政身子一僵,完全没意料到幼崽会亲他。
见得逞,幼崽笑得牙齿酒窝都出来了,半晌,秦王见小人轻轻趴在他的耳畔,奶声奶气说:“阿父,我永远陪着你……”
刹那,嬴政心中涌出说不清的感觉。
似春风似热流,也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温暖。
……
华阳宫如往常一样寂静,内侍将餐食摆好。
突然,一声脆亮的声音传进屋里。
“曾大母!”
本在用餐的华阳老太后一顿,抬眸,便见殿外幼崽脱掉鞋履快速跑来眼前,两膝两腿并拢,席地跪坐:“哇,好多好吃的!”
幼崽的突然到来给内侍冬儿吓了一跳,老太后抬手,冬儿平复心情将案盘放到幼崽面前。
“岳儿来只是想吃东西了?”
“才不是呢,岳儿主要是来看曾大母。”
华阳老太后笑,“岳儿记得我就好。”
她如今被幽居在华阳宫,日日看着东升西落、思念先君,日子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为数不多的乐趣就是有这么个曾孙。
嬴岳不似许多人,他小小年纪性格开朗外向且满脑子都是新奇的想法,还爱笑,和他呆在一起,总觉得自己也年轻了些。
“曾大母吃。”嬴岳主动给她夹菜。
“好。”老太后展眉。
吃的差不多,曾祖孙间就聊了些别的话题。
比如说华阳老太后在华阳宫过的好不好呀,用不用嬴岳过些时日给她带些新鲜玩意。
华阳老太后就说很好,她虽然幽居在宫中,衣穿用度都是极好的。唯一不好的点也只有吕不韦看管的很严,她对外界了解颇难。
华阳老太后反过来问问这个曾孙。
比如说他最近有没有遇见什么新鲜事,嬴岳就给她讲了最近发生的诸多事。
听完,这个霜鬓峨峨,尤见旧时风韵的妇人,默坐无言,容态静如止水。
嬴岳眨了眨眼:“曾大母,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她回神,看着嬴岳轻轻笑了一下:“曾大母只是觉得今上胡为,竟叫岳儿也跟着去前线。”
“岳儿无怨,况且我大秦必要扫六合使天下归一,如此一来,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岳儿既为秦长公子,早些见大千世界解生民之苦,没什么不妥。”
华阳老太后愣住了。
了不得了!
这是一个一岁孩子能说的话?
“岳儿有此心,我心甚慰。”
“时候不早了,那岳儿先告退了。”
华阳老太后轻轻点头。幼崽抬起屁股,挺直身子,行了个退礼。
待细碎的脚步走远,一位女侍就趋步靠了过来。
“太后,韩夫人为何如此?”冬儿问。
华阳老太后望着日渐昏下去的天色,叹气:“那斯自作聪睿实则无谋,迟早要逼得成蟜无路可走,愚不可及……”
6. 这位少年,请问你有什么梦想
新绿的树梢冒出嫩芽,几只鸟振翅飞过。
嬴岳用完早膳出来散步,四处走走瞧瞧,就瞧见一个人影。
蒙武将军,魁梧的身子两侧站着两个小人——约莫十一二岁,一个个头儿高,另一个稍低。
略高的人儿有健康的小麦色,长得壮实,浓眉大眼,鼻梁挺直,天庭饱满透着股少年锐气。另一个肤色白一些,目若朗星,五官端正,气质多些俊雅。
嬴岳眸色微动。
这就是蒙恬蒙毅了。
这么想着,但见蒙武左侧个头儿稍高的少年正炯炯盯着他,漆黑的眸子里充满了探究与好奇。
蒙武察觉到,回头,领着孩子走来问礼:“公子。”
蒙恬蒙毅两双眼睛都看了过来,
天真的,无邪的注视。
嬴岳心里开花。
好可爱啊!!!
“蒙武将军,我能和蒙恬蒙毅一起玩吗?”他问。
“这……”蒙武有些意外,看身旁两个小家伙一眼,犹豫道:“公子年幼,臣怕他们玩闹伤了你。”
“不会啊。”嬴岳一副不在乎的模样,两个小酒窝笑了出来。热闹点好啊,就是要热闹才好玩!
很大方的笑容,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很想要和他们一起玩。蒙恬蒙毅怔愣住想,公子为何想和他们玩呢?
惑然的思绪甫落,两人又有些蠢蠢欲动。最近连日练武,一直不得松懈,若能得片刻休闲便好了。
可蒙武不以为动,再三地劝阻他,嬴岳听着就问:“蒙武将军可是怕我受伤,阿父怪罪?”
这话过于直白。
蒙武顿住,到底还是嗯了一声。
嬴岳就说:“不会的。”
话间蒙恬大大的眼神盯了过来,尤其能感觉到他盯着他的小酒窝看了好久。嬴岳道:“内卫森然,将军有何惧?我不会伤了自己的。”
苑囿之事发生后,宫里上上下下来了波筛查,确实小有收获。短时间绝不会有人轻举妄动。
蒙武好想不看面前那道殷切恳求的眼神,可不知为什么,盯着长公子那白净无邪的小脸,灿烂的笑容,眉眼间的真挚与坚定,蒙武心里松动一下。
他习惯了严肃场合以及刀光剑影,长公子上次也曾提到蒙恬蒙毅,想必只是小孩起了好奇……
罢了,随他们去吧……
蒙武摸摸两个小家伙的头,严肃嘱咐说:“休要胡闹,好生照拂公子,可知否?”
“儿省得。”两人异口同声道。
话罢,蒙武眉眼带忧地看着嬴岳,“大王寻老臣有事商议,臣先行一步。”
“将军慢走。”嬴岳点点头,挥舞小手。
……
秦王和诸多武将商议出征之事,蒙武站的好好的不知怎么打了个喷嚏。
结果刚打完,忽然听到王座上的秦王也打了个喷嚏,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另一边,孩童的嬉闹声响起。
蒙恬蹲在地上趴着,蒙毅体重轻踩在他的肩上,旁边儿是不断加油助威的嬴岳。
“嗯,就差一点……对对对,往左去一点。”嬴岳很认真的指挥着。
半刻钟前他提出一起玩纸筝,结果没玩多大一会儿,纸筝就挂到树枝上去了。
嬴岳叹气一声,蒙恬看着他就说:“我可以帮公子取回来。”
“当、当真?”嬴岳惊喜。
然蒙恬说出想法后,嬴岳和蒙毅都犹豫了。
嬴岳想的是,树那么高,就算有人在下面撑着也差许多,不太好……
而蒙毅想着是,纸筝没了可以换一个,挂那么高取下有风险。
三人琢磨着,从一开始都觉不妥,到决定试一试。
双方都在想:反正阿父不会发现!
嬴岳边看,时而还得注意蒙武将军回来了没。若是他发现了,以后不让自己和蒙恬蒙毅玩了可怎么好。那可不行,这两人可有意思。
他喜欢!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取到,三人换了个地方一直在玩,累了就仰躺在草地上。
嬴岳就问:“你们平日都做些什么呢?”
“读书,学字,锻炼体魄。”蒙毅说。
蒙恬侧眼看过来:“习武。”
不出所料,嬴岳:“那有没有什么别的活动?”
两个少年就摇头,蒙恬:“阿父对我们管教甚严,平日是不让玩游戏的。”
话罢聊起了日常的生活,嬴岳听着都觉得干瘪。
“这样啊……”他说:“那以后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不行。”蒙毅说。
“阿父不会同意的。”
嬴岳:“有何不行,你们是我的朋友,蒙武将军肯定会同意的。”
“你是公子,我们是臣子,身份有别怎么会是朋友呢?”况且,年岁差距也有些多。
嬴岳听过即坐起来看他们:“怎么不是?在外面你们唤我公子,私底下我们就是朋友!”
朋友……
蒙恬蒙毅挺身而坐,相视一眼。
这个词汇对他们而言太过陌生,从小到大蒙骜和蒙武对他们兄弟二人的教导就是勤奋努力来日报效大秦。
因日常的训练,两人很少和别家孩子打交道,所以于他们而言,兄弟即朋友,朋友也即兄弟,再无他人了。
可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蒙恬看着幼崽。
蒙毅也看着幼崽。
嬴岳眼巴巴望过来,歪歪头:“不可以么?”
声音软糯而认真,带着些孩子特有的神奇魔力,如暖风拂过,让人心海柔软,不自觉想要答应。
幼崽见他们不说话,主动向他们张开双臂。
温热的体温靠近,蒙恬刹那间屏住了呼吸。
蒙毅目睹顿感诧异,见兄长犹豫地伸开双手,试探着,也轻轻回抱住嬴岳,黝黑的眼底透着不可思议和一丝温存。
少顷小孩松开,侧身也给蒙毅一个大大的拥抱。
蒙毅双眼微愣,末了学做兄长那般轻轻地回应幼崽。
抱完,气氛一时沉寂。
三个人面面相觑,嬴岳最先笑出声音,紧接着蒙恬蒙毅也忍俊不禁,低头笑开了牙齿。
简简单单的拥抱,这一刻,属于孩子间的友谊初步建立起来了。
三人不约而同躺在草地上,欣赏着蓝天白云,听着耳畔细细风声。
“蒙恬、蒙毅你们有什么梦想吗?”嬴岳仰望天际淡问。
“我长大要和大父一样,驰骋疆场!”
“我要从仕。”
“那你们两岂不是一文一武?”嬴岳:“恃文为吏,恃武为将,好哇!”
蒙毅惊喜的看着幼崽。
他没想到幼崽小小年纪就已懂得许多,全然不像这个年龄似的。
“嬴岳,你以后想做什么?”蒙恬朋友的口吻问他。
“我?”嬴岳枕着手,仰头想了好一会儿,“我没什么大目标,只想好好活着顺便改变一些事情,别的再无所求。”
“没有大目标?”蒙毅眼睛睁大。
蒙武阿父小时候便同他们讲过,他们大秦是沿袭着一些旧周的制度,长公子迟早会成为王太子,再到新一任秦王。
按理说,他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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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更宏大一些。
可嬴岳没有。
蒙恬并不愕然,而是冷静问:“那你想要改变什么?”
“所行即心之所向。”
话落,嬴岳起身朝着两人招手,“休憩好了么?蒙恬蒙毅,接着哈皮!”
哈皮?哈什么皮?
哈皮是何物?
两个少年不禁疑惑,起身,积极回应他的邀请。
……
……
嬴岳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人一直在叫他的名字,不是本名,而是嬴岳,一声比一声急,不知为何,那声音越来越大,愈来愈清晰。
“快,再去那边找!”
“你去那边……”
有声由远及近传到耳里,忽然,嬴岳感觉有人推了推他的肩膀,他朦胧睁开眼就听见蒙恬故意压低的声音。
“他们来找我们了!”
嬴岳看了看四周,他们还躺在一处绿油油的草上,这草有些深,没有虫鸣,只有徐徐吹来的清风,很舒适。
月亮不知何时爬到穹顶,夜深了。
夜竟然深了!
完蛋!嬴岳蹭地一下坐起来,他已经能想象到自己即将面临什么。
蒙恬蒙毅的面容也凝重了一些。
玩脱了,阿父肯定在找他们……
“我们赶快回去吧。”
正有此意,正有此意!
嬴岳拍拍屁股,立即准备走人。
就在三人齐齐踏上返程时,锃亮的火光忽然映亮了半边天,有声音激动无比道:“大王,公子在那!”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是奶娘的声音。
完犊子了……
嬴岳一脸生无可恋。
蒙恬蒙毅远看着秦王身侧孔武有力的阿父,远远感受到了冷意腾腾,深吸一口气。
嬴政看着三人,两大一幼崽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般,耷拉着脑袋。
就在此时,蒙武肃然道:“大王,今日之事皆因两位犬子莽撞将公子诓至此处,待臣归家必将严加训诫,以正其行。”
嬴岳一听这话,猛然抬头,挡在了两少年身前。
他长开双臂,眉皱成小川:“莫怪他们,是我执意让他们相伴的!”
嬴政盯着嬴岳,看他一脸护犊子的神情,又气又想笑。气得是他把自己都玩丢了,想笑的是,嬴岳那小小的身板挡在梦恬蒙毅面前,像个小虾米似的。
蒙恬蒙毅一听,各自上前一步和嬴岳站成一排,否定道:
“非公子之意。”
嬴政挑眉,心想:三人倒是齐心。
与之一息,嬴岳直勾勾看着他。
嬴政读懂了他的眼神。
——不想蒙恬蒙毅受罚。
另一边蒙武看着自家小子,一边牙痒痒,一边怀疑人生中。
不是?!才一下午,这三人玩这么好了?
嬴岳是公子,这、这成何体统?!!
“大王……”蒙武抱拳。
嬴政蹙眉,打断道:“稚子相聚,嬉戏忘时耳,卿勿要过责稚子。”声音淡然平静,似乎没了先前的冷凝。
蒙武眸色微怔,颔首:“唯。”
……
嬴岳被嬴政打了下屁股,放到榻上坐着。
漆黑的眼像触不到底的深渊,嬴政问:“你很喜欢他们?”
嬴岳捣蒜般点点头。
“为何?”
“看着顺眼。”他如实道。
“就因为这?”
幼崽又点头。
半晌,他抬眸,眨眨眼:“阿父,你从前有玩伴吗?”
7. 一颗种子扎根
嬴政自然是有玩伴的,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从前各国频频交换王子以防止战争,也名质子,他的父亲嬴异人曾就是留赵的质子之一。他出生那年,正值长平之战结束,武安君白起屠了赵国四十万大军,自此他和阿母赵姬活在赵人的仇恨下,如履薄冰。
那时他有一个朋友,名叫姬丹,燕国留赵的公子。
相似的经历,很快,他们成为了朋友。
可九岁时他回到了秦国,继而被立为王太子,再到现在的秦王,算算时间,他和姬丹已有数年未见了。
【阿父亲政后姬丹又来秦做质子了,那阿父岂不是能见到儿时玩伴了?】
嬴政眉心一动,呵,他还是那么不受宠,竟被燕国弃了两次……
【不对啊,史记和资治通鉴都说姬丹来到秦国因为被怠慢就和阿父闹掰了,呃,好好的挚友怎么就闹掰了?】
又是这个史记,此乃何人所作?失于直笔,妄述是非,若被寡人抓到定要施以作刑!!嬴政无语的不行,他堂堂秦国之主,怎会故意怠慢曾今朋友?
虚妄之辞!
“不要转移话题,你还没告诉寡人为何这么喜欢他们?”
【不仅我喜欢,阿父以后也可喜欢他们呢……蒙家三代从军,蒙恬蒙毅日后一文一武,可为大秦做了不少贡献呢!嫪毐之乱里,他们两就帮了很大忙!】
嬴政不说话了。
蒙氏三代确实是衷直之臣,蒙骜是,蒙武是,蒙恬和蒙毅那两个少年他也见过,依然让他感到了强烈的正气清直之风。
蒙氏三代可堪重用!
嬴岳:“他们是我大秦未来的花朵,有大志向,我喜欢!”
“大志向,你可有什么志向?”
“有啊,但是现在不跟阿父说。”
【志向得藏在心里】
这话有点道理,嬴政也能理解小孩想藏起来的心理,就没接着问。
“阿父,你身旁的内侍呢?”嬴岳问。
“遣其行事去了。”
“唔……”嬴岳了然。
……
夜晚,蒙府气氛格外压抑。
蒙武看着耷拉着脑袋的两个少年,怒从心来。
“今日之举,逾矩甚矣。”他大概了解了事情的经过,觉得两人太失了分寸。
公子是大王之子,怎能直呼名讳?又怎能以朋友相称?
因此蒙武狠狠斥责了他们,两个小家伙后知后觉也明白错了。
蒙恬就说:“长公子和我堪称知己,我日后自当磨砺筋骨不负胸中志,与公子共卫大秦社稷。”
“长兄所言便是毅心中所想。”蒙毅续道。
蒙武情绪就平了平:“如此便对了……公子与尔等嬉戏言志乃信重我蒙氏一门,吾辈当守赤子之心,矢志不渝方不负所托。”
“恬省得。”
“毅省得。”
两人异口同声道。
……
嬴岳试了试新做好的盔甲,很合身。
今日上早朝桓龁说十万大军已经集结完毕,吕不韦说应当任桓龁为裨将,嬴政拒绝了。宗室大臣和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到底还是由着他。
出发前,嬴政最后安排一遍国事,一切准备就绪,明日嬴岳就该随他出征了。
这晚嬴岳睡的很不安详,奶娘见他醒了就来劝慰,这位中年的妇人红着眼眶,死捏着他的手。
“公子,此去大王不让我陪着,定要好生照顾好自己。”她说:“跟随亲卫,千万不要乱跑知道吗?”
嬴岳老实点点头,他在这咸阳城接近两年,这里早是他的家,出门在外且还是上战场,他定然知道有些事不能太任性。
“我明白,奶娘在咸阳也要照顾好自己。”
记不清那夜是如何睡着,嬴岳只知他躺在奶娘的腿上,感受到一双温暖的手一下又一下拍打着自己的背腑,慢慢的,世界陷入一片混沌。
清晨,天刚泛起鱼肚白。
城外平野之上布满黑压压的人马,身穿戎,头束发,有拿戟的,有端秦弩的,人人肃然静立,远远望去,铁甲寒光连成一片,何其雄哉。
王上出征,大日子中的大日子,文武百官早早分为两列站在咸阳城外。
吕不韦,王绾,嬴傒等人站在群臣之前,面色凝重。桓龁、王翦、蒙武等武将盔甲锃亮,神情肃然而激昂。
东风起,大地如惊雷。
咚!
咚!
咚……
随着三声鼓响,嬴政驾马而出,他身前坐着的正是同样穿着铁甲的嬴岳,小小年纪脱了几分稚嫩,神情肃然。
文武百官见之齐垂首躬身,衣袍簌簌声响,连成一片。
战马屏息,风声鹤唳。
秦王声如龙吟,直灌每一人耳:“将士们——”
“大王,大王!”
“大王!大王!”
话落,天穹迸发出山呼海啸的回应,如海浪袭涌,排山倒海。
嬴政目光炯炯扫过数万大军:“今寡人亲征,乃为拯吾大秦黔首于水火!此去必胜!扬威八荒!”
“必胜!必胜!”
百官双手握拳,声音融入阵阵激荡声中。
“整队!”嬴政肃令道。
“呵!”大军如蛰伏的巨龙,怒吼一声缓缓蠕动。
百官再躬身送行。
嬴岳目光一一落向他们身上,末了下意识回眸望向城墙上。
也就是这一眼,他看到城墙上有三个身影——蒙恬、蒙毅以及奶娘。
他们齐齐向他招手,好似在说:一路平安,一路顺风!
嬴岳弯唇,摆了摆手,决然敛眸。
【再见了咸阳,等我和阿父凯旋归来!】
嬴政将身前坐着的幼崽正了正位置,正式出发。
*
赵国,屯留城。
夜渐深,成蟜双目轻阖,昏昏欲睡。他最近太累了,赵国的游击军一直不断骚扰秦军,加之城内没甚粮草,数日来他都是一个头两个大的状态。
陷入安详,没几息,他忽然听到有脚步的声音。
抬眸,见来的是几位传信的秦军,成蟜一下来了精神,上前迎接道:“可是大王又来信了?”
“长安君还是先读令吧。”
不知为何成蟜觉得那秦军说出令一字时格外的冷,许是错觉吧,他想。
成蟜接过缴文,打开,览完内容脸色煞白。
他双手颤抖,眼珠瞪大:“不可能,缴文上怎么写赐死我呢?这不是真的……”
犹如烫手山芋般,成蟜将缴文扔了,“啪”地一声,东西落在地上,如雷贯耳。
“长安君,请吧。”为首的秦军冷声。
成蟜血气倒涌,完全挪不动道,几位秦军见了就准备上手架住他,可才伸过手扣住成蟜的胳膊,忽的,帐内窜进来个鬼影。
有秦军还没看清人的长相就瞪着眼珠子倒下,有的稍微好一点,刚看到那人长什么样,震惊地用手一指,脖子忽然凉飕飕的。
咚——
方还鲜活的人前后倒下,刹那,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成蟜盯着,不禁后退几步:“死了……??”
“死了!”
成蟜猛然抬头,震惊看着不知从哪来的陌生男子。
“你是何人?”他声线微颤。
“在下樊於期,乃接长安君入赵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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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赵?他堂堂长安君,当今王上嬴政异母王弟,怎会叛秦?绝无可能!
“阁下虽救了我,却也不能胡言。”
“在下没有胡言。”樊於期蹲声捡起血泊里的缴文:“长安君被相国吕不韦忌恨,回——则死!”
成蟜脑袋木的发胀,听到这话血液渐渐流动:“对,我就知道这不可能是兄长写的,是吕不韦,是吕不韦那佞臣写的!”
“我和嬴和将军数次向他求援,数次啊,他都不闻不问!他就是想让我死!”成蟜喃喃不解:“为何,他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你是长安君,今上的王弟,也是秦王位置的威胁者。”
“可我毫无争王之意啊,王上是我兄长,我怎会夺他的位置??!!”
樊於期:“君说不夺代表不了什么,血脉相连,你的身份就是威胁……”
呵,好一个身份就是威胁。
成蟜从小活在父母膝下,没有嬴政兄长那么命运多舛的童年,因此他对自己有一个清晰的认知——他是个好玩、没什么大能力的人,就连一身勋爵也是使了手段才换来。
他对秦王的位置从不眼红
为何,为何……
难道血脉相连,便是原罪?
“长安君,在下今日来是奉了赵王令请你入秦,赵王许诺给你嬴政所有的待遇和封地!”
“屯留有数万大军,也有许多不满秦王之人……只要长安君一声令下,在下相信定有人立即追随,到时候,屯留乱,君拥兵自重,可自立为秦王!”
“自立为秦王……”
成蟜喃喃一句,立马摇头:“不妥,不妥,我不能背叛兄长!”
“文信侯虎视眈眈,他身后还有赵太后!君一归秦,便是死期!”樊於期眸色沉沉:“长安君别忘了,疼爱您的夏太后已经没了!”
提到夏太后,成蟜眸中闪过伤心之色。
大母,最爱他的大母……
帐内气氛压抑的不像话,就在这时,帘帐忽然被人掀开。
嬴和今夜去寻营,吃了一些酒,寻完回来已经是深夜,好不容易醉醺醺地走到自己的大营,忽闻里头一阵争吵?
奇怪?
何人在他帐内争吵,岂有此理……
他当下准备掀开帘帐进去,忽又听到内里声音传出。
那是一道很熟悉的声音,尽管嬴和喝了酒,也听出来了。
——是长安君的声音。这么晚了,他在和谁说话?
嬴和身子朝营帐近了近,耳朵竖起。
然后!然后他就听到了内里说话的内容。
蹭的一下,酒醒了一半。
嬴和血气澎湃,加之酒精上头,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进去了。
刹那,成蟜就张大了嘴,满目不可思议:“嬴和将军,你何时来了?”
“长安君,你竟敢串通贼子叛秦,该当何罪!”他端着脸,冲他拔出了剑。
“不是,不是,将军听我……”成蟜着急解释,忽被剑声打断。
唰——
樊於期拔剑上前,几个回合,将剑刺入嬴和肺腑。
嬴和是宗室人员,少年从军,而今已经四十多岁,长得人高马大,彪悍无比,可今日他喝了酒……
他不该喝酒的……
成蟜亲眼目睹人倒下,顿感恐惧地看着樊於期,质问:“你杀了他,你竟然杀了他?!!”
樊於期面上沾血,盯着他,毫不避讳道:“是。我杀了他。”
成蟜头皮发麻。
完犊子了……
完犊子了啊!
与之一息,耳畔又传来声音,樊於期说:“君难以抉择,所以在下代君决之!”
8. 讲个故事给阿父听听
行军路上,嬴岳觉得坐马累,就回去乘马车了。索性无事他就翻起了八卦系统,无意间翻到一篇史记,上面写着:八年,王弟长安君反,死屯留。
【长安君成蟜及屯留驻军反?】
嬴岳就纳闷了。
【这对吗,这不对吧?怎么好端端的忽然反秦了?大秦待他也不孬啊……】
“咳咳!”帘外忽然传来重重几声咳嗽。
嬴岳探头一望,却不知嬴政何时来到帘外:“阿父可受了风寒?”
【要不说有的流刑能走死人呢,风吹日晒,冷风呼呼的,有马车坐着都要累死了……】
“无事。”嬴政心情烦郁,心不在焉回道。
幼崽听之又将头伸进去坐好,全然没发现他异样的神情。
嬴政目视前方,心中还在想幼崽方才的心声。
他很难相信成蟜会背叛他——他和成蟜虽不是同胞兄弟,但儿时情谊十分深厚,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要背叛他
可是有什么苦衷?
想到这里,他心痛如绞,即下令加快脚程抵达屯留,他要弄清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吕不韦背地里究竟还瞒他做了些什么!
……
当嬴岳第一次踏上屯留这片陌生的土地时,被眼前的场景深深震撼到了。
朔风如刀,因为打过许久仗的缘故,这里随处可见崩裂的城墙、焦土,断臂残骸……荒凉的不行。
踏入城中,景象更是荒凉的不行。
沿街两侧都是衣衫褴褛,躺倒在地乞讨的老人,瘦骨嶙峋的小孩,以及看不清面貌的干尸。
马蹄踏入,大地震动,老人孩子们伸着脖子,将乞具举到头顶:“行行好吧……”
【太离谱了!吕不韦那家伙是给这美化多少倍啊?】
【这程度……地瓜都会望尘莫及地说,这TM全是照骗吧!】
地瓜,什么地瓜?秦王蹙眉,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大军在断断续续的声音中前进,没过一会儿就看到了屯留的驻扎营。
出乎意料的是,一个人也没有。
【人都去哪了?】
“杀——!”
忽然不知从哪窜出个将士,口里喊打喊杀地冲过来了,嬴岳刚望去过,那人就被生擒了。
人当即被压了过来。
秦王眉宇皱起,睨他:“此处究竟发生何事?”
那将士扑通一声匍匐跪倒在地,瞬间泪如泉涌:“大王,长安君成蟜杀了嬴和将军,他、反了!”
话音落地,周围屏息凝神。
王翦不敢置信,瞳孔皱缩。
嬴岳心底叹息,悄悄望向马背上的身影。
【这一天还是来了。】
从他的视线望去,嬴政脊背直挺,那张侧脸肉眼可见地沉凝了。下颌紧紧绷起,唇角抿成直线。阳光洒下,无限拉长他的身影。
温度是暖的,风却有几丝寒意。
像冰锥刺骨。
这样的阿父陌生得骇人,少顷,嬴政目光投向远方,一手握紧缰绳:“就此扎营,全军整甲戒备!”
声音毫无温度,冷冽至极。
……
嬴岳来到主帐时,嬴政刚处理完政事。
短短的一日发生了太多事。
叛军格杀勿论,安抚流民,至于成蟜……他背叛大秦,潜逃投赵,罪该万死。
幼崽盯着嬴政的脸,清晰看到他面上的疲惫。
都说帝王无情,可哪有人没有心呢?只要是人,心脏就会跳动,心脏跳动,心就会痛……
而今,最煎熬便是阿父,明明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王弟,却走到这步。
嬴政似乎是察觉到什么,抬眼,恰见一脸思绪模样的嬴岳,愣了一瞬,勾了勾手。
幼崽慢吞吞走到他旁边坐着,看着嬴政,盯了许久许久。
他的视线灼得吓人,像是带着什么疑惑以及某种柔软的情绪,嬴政随手捏了捏他的脸,问:“宵夜不寝,为何?”
“阿父不也没睡么,岳儿要陪着阿父。”
天真的。
温暖热切的幼崽声。
就像是心底的哀伤忽然袒露在孩童眼前,嬴政眼中闪过一抹不自然,也不捏他了,淡声道:“寡人乃大秦之王,何须作陪?”
“可我知道阿父现在心情很烦郁,因为阿父在为叔父叛敌烦扰。”
掩饰瞬间被戳破。
嬴政:“……”
嬴岳眨眨眼:“叔父是阿父幼时的伙伴,怎会不伤心呢?”
嬴政就更加沉默了,此子小小年纪就如此聪慧,连感知情绪也是一流。他被自己的孩儿看穿了,这对吗???
这怎能行!
“寡人不曾烦扰,吾所虑乃排兵布阵之策,定要叫那赵魏楚三国小儿弃戈曳甲、望尘而遁!”
嬴岳弯起半个酒窝,也没戳破他,只是平静地说:“阿父,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故事?
他可对故事不感兴趣!嬴政心要拒绝,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忽被一双小手拉了拉袖角。
接着,他就被幼崽拉到一旁坐着。
嬴政看了看他,就见幼崽眼睛格外的亮,好似在说“阿父,就听一下好不好嘛”。
秦王漆黑的眸微动。
罢了,故事而已,听又何妨?
是以,嬴岳就开始说:“从前有个老翁,他有四十几个孩子,有一个孩子为妾所出,一出生就被冠以不详之名。老翁就劝说孩子阿母将人丢了,她不舍,偷偷将骨肉养大。
可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有次,老翁发现了。
他就质问孩子生母,两人一翻争吵,长大的孩子就问老翁为什么不肯养他。
老翁说,因为他不祥。”
“你说的是孟尝君田文?”嬴政蹙眉。
孟尝君曾差点儿做了秦国的丞相,可他的身份到底是齐国贵族人,他的曾大父,也就是秦昭襄王便没任用。
“对啊,”嬴岳弯唇:“岳儿想说,一个人的降生说明不了什么,而是受环境影响。孟尝君起初被父亲唾弃,是自己改变和拯救了自己。”
“可叔父就偏了,他自幼养在曾大母膝下和华阳曾大母关系也甚好,有双亲疼爱,心思养的单纯,所以很容易被影响。”
“比起叔父叛变,我、更愿意相信是有人在背后操控。”
有人在操控……嬴政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
最近秦廷发生的事过于频繁,他总觉得自己藏于一处迷雾里,处处碰壁。
而能下这一大盘棋的,想想也只有几人。
“禀王上!臣日前缉获一人,今日讯问,此人言自己身负惊天秘事,恳求生路,口口声声说唯有面见大王才能道破。臣不敢擅专,特将其缚来,恭请王上亲自讯问。”
正说着,帐外忽然传来王翦的声音,嬴岳立马起身,掀开帘帐果真见他身旁跪着个人。
他着着染满鲜血的戎甲,五官鼻青眼肿,伤痕累累,昏死了过去。
这是受了下刑?[1]
“带他进来。”冷冽声音传来。
王翦:“唯……”
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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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拖进来,王翦打量一眼四周,用铜器舀了一些水,泼到犯人脸上。
吃了水,那人呛了一下,挣扎着就突然醒了,嬴岳眨眨眼,旋即见他满是惊恐地看着嬴政。
“大王,嬴和将军死了,他是被成蟜杀的!”
“寡人知道。”
难不成要说的就是这些?
嬴政不耐,“你欲同寡人说何事?”
罪囚神情激动:“将军死的那天夜晚,我也在。我看到了很多……”
这事说来话长。
最近大家心情烦闷有人就商量着小酌一杯。
那天,他也是和嬴和将军一同饮酒的一员,只不过他只是个无名卒,没什么机会给嬴和将军敬酒,他坐的很远,但他知道那晚嬴和将军喝了好多酒。
——他的脸红彤彤的,走路极其虚浮。
他没喝过量,又恰巧看到嬴和将军朝自己的营帐走去。那时他还疑惑,将军是不是走错了,那不是他的大营啊?
可很快,他看到嬴和将军倾了倾身子,站在大营外偷听。
嬴和将军当时在长安君帐外,也不知听到了什么,蹭得一下拔剑就进去了。
这一切太突然了,他躲在暗处吓了个机灵。
他有预感嬴和将军定是听到了什么,要不然也不会那么愤怒。
下意识的,他朝长安君的营帐近了近,他想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就听到了什么叛秦,赵国,吕相国,赐死……
正当他听得入神,忽然,如雷般的一声响动从帐里传来。
震得那营帐被吹开了小小的一角,但就是那小小的一角,让他看到了终身不能忘的一幕。
躺在地上的是方才还鲜活的人,
——他死不瞑目,正正好盯着他在的方向
嬴和将军死了!
他吓得心脏骤停,当即捂住自己的嘴,潜行遁了。
.
嬴政听他说完,眉心紧皱。
吕不韦,又是吕不韦!成蟜叛变莫非是因为他?
王翦一脸茫然。
这信息量太大了,身子骨老了,简直消化不动!
只有嬴岳心里暗暗叹息,他已经想好吕不韦该怎么样告别咸阳,背着小包袱去往他自己都厌弃的巴蜀了。
不作死就不会死,这话是真理!
经此一夜,屯留愈加不安定。
秦军到处都在抓人,杀叛贼,诛赵人余孽,简直杀疯了。
疯狂的几夜过去,一封缴文忽然传入屯留城乃至千里之外的咸阳城。
咸阳宫里,韩夫人拿着缴文整个手都在颤。
“不可能……这不可能。”
“啪”地一声,缴文落地,依稀见上头赤裸裸写着:长安君成蟜叛秦归赵,赵赐十数城……
他儿怎么会叛秦,怎会如此突然?
他哪里是成王的料子啊???
韩夫人脸色煞白的不成样子,就在这时,殿里传来一阵哭喊的声音。那声音差点儿把韩夫人吓晕过去。
是阿弟的声音!
思绪未落,她忽然见到几位秦军押着她的阿弟进来。
何人如此大胆??!
秦军:“韩夫人,太后有令!”
“太后,哪个太后?华阳老太后还是楚玉太后?”恶魔般的声音响在耳畔,韩夫人神色恍惚。
“楚玉太后令。”
这声“楚玉太后”出来,韩夫人蓦然也脚软了,她看着伤痕累累的阿弟,心中前所未有的恐惧。
成蟜叛了,
她……前方的路该如何走?
9. 贴心小棉袄
十万大军驻扎屯留,王翦亲斩敌军猛将数位以致赵国不敢妄动,老大赵国不动,其余两国也渐渐回缩,是以,屯留蒲鶮逐渐安稳下来。
就这在平凡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不平凡的事。
赵人送来了一个巨大的“包袱”,里头绑着的正是早已叛逃的长安君“成蟜”。
没错,他被当礼物送回来了。
发现那人是长安君的秦军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了,这太戏剧了,赵人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说好赠十几座城请长安君入赵,怎么一眨眼,人真跟着走了,赵国就脱了裤子不认人了?
这对吗?
有人连滚带爬地把消息传给大将王翦,王翦一听,当下把消息通知给了秦王。
大清早,秦王一听这个消息脸黑的不行。嬴岳恰好来,就一头问号。
问王翦才知发生了什么。
【大早上的,这事儿整的闹不闹心吧……】
虽然不知西巴是什么意思,但嬴政从他语气中察觉到烦躁之意,他也是如此。赵人又将成蟜放了回来,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杀还是不杀?
嬴政自然不想杀成蟜,他淡淡开口,对王翦说:”将成蟜押入大牢,寡人要亲自讯问他!”
王翦颔首,双手抱拳坚定道:“唯!”
等他走后,嬴岳就抱着嬴政大腿,撒娇道:“阿父我可不可以一起去。”
“不行!”嬴政想就没想直接否了,牢狱是何等地方,幼崽去了可是要留下心理阴影的。
嬴岳瞧着他好一阵求情,可不管怎么说秦王铁了心不让他去。
罢了,不让就不让吧。
他松开手,暂时放下心思。
……
成蟜被压在狱中,没人敢对他动刑。
嬴政到来时,外头适逢黑夜下着小雨,牢狱幽黑,甬道漫长,濛濛的雨滴钻过墙缝,给空气增添几分黏腻。
阴风吹的火光摇曳,不知走了多久,引路的王翦停下,低声道:“大王,到了。”
嬴政目光一探,落向狱中墙角蜷着的一个人影上——他的阿弟,他曾经极其信任的人。
他狼狈不堪,鸡窝一样的头发,满是泥垢的脸,破烂的锦衣。明明是一样的五官,可与出征前的他判若两人。
秦王感到身体一阵刺痛。
牢里的成蟜早已听到动静,尽管他锁在角落没有看外面,但心里无比确信,这是王兄来了。
他做了滔天的错事,无法原谅,没脸面再见兄长啦!
想着,成蟜眼眶湿润。
嬴政看着一动不动的人,冷声唤了他一句:“成蟜。”
他恨成蟜吗?恨,当然恨,他少年时代真心对待的弟弟却背叛了他。就连他的母亲,或许也即将背叛他……
为何,为何他身边所有亲近的人都要背叛他!苍天不公!
“成蟜,寡人令你转过头来!”嬴政又道一声。
声音徒然拔高,在狱内回荡。嬴政指节用力,他看见成蟜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而后缓缓转身,铁链发出刺耳碰撞声。
“抬头。”
成蟜沉默少顷终于抬起头,那张与秦王相似的五官满是血污尘土。最刺痛他的是那双眼睛,再次看来时已不是仰慕,却是恐惧。
他怕寡人。
意识到的一瞬,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涌入赢政心间。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寡人待你不薄!封你为长安君,赐你食邑,许你参政议政,为何要背叛大秦?为何要背叛寡人!”
成蟜听出王兄怒极,嘴角扯出惨淡的笑:“王兄…不,大王。你待我极好,可又怎知我经历了什么?”
“是因为吕不韦,吕不韦要杀我啊!”
“我在蒲鶮受了空城计,不得不驻扎在屯留,几月来这里不断受骚扰,粮食短缺我数次向相邦求援,可他理都不理啊!他就是想将我活活逼死!”
“成蟜从来不想要什么秦王之位…都是他们逼我。”
嬴政怔住:“你说的这些寡人知道,可寡人已经派人送来传书说援军即到。这不是你背叛大秦的理由……”
“没有,这什么传书都没有!绝对没有!”成蟜心情激动,高声道。
嬴政眉宇皱凝,他的内心不敢相信,吕不韦劫使者罢了,竟大胆到王令都敢劫?相邦……好一个相邦!这是欺负寡人没有亲政,专权到他头顶上了??
“成蟜也有错,我不该听樊於期挑拨,我已经知道错了。”
樊於期,那个被他夷了三族的叛军?岂有此理!
“依秦律,叛国者——死刑。”嬴政心痛,声线放缓,他忽然想起阿父嬴异人去世那夜,那时他十三岁,成蟜才六岁,他曾在灵堂发誓要永远保护弟弟。
“可寡人并不想你死,你是寡人的王弟啊,为何连你也要背叛寡人?”他声音悲痛。
“错在我。我才薄无能、不足成事,就连长安君的封号都是母族为我争来的,没有运筹帷幄的本事却偏偏做了倒行逆施的事情,累及王兄蒙羞,万死难辞其咎。”
成蟜掩泪,缓缓直起身子:“我穷途末路矣,大王尚未秉政无力援我…只要我率军归秦,吕相邦虎视眈眈,我便必死无疑……秦王有什么好?不过是一场乱世棋局中,和我一样的政治牺牲品罢了……”
“错便错,对便对,死刑我认了,”他仰头,声音凄凉:“我只想自己死后王兄能替我铲除相邦,如此,成蟜方能在九泉下安心。”
“……祝王兄、早日亲……”
话未落,嬴政忽见成蟜从袖里拔出一根铜簪。霎时他睁大了眼,伸手想阻。
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嬴政亲眼目睹,铁器狠狠插入成蟜的脖子,顿时,鲜血溅在他的王袍,如盛开红梅,灼目无比。
“政……”
成蟜气若游丝,“对不起……阿兄。”
血液分明流淌在地,此刻却像游走在肌肤,嬴政感受着,骤然像被夺走了生命。
方才那一下引了些动静,早退到远处的王翦忙赶来一望,顿时滞了呼吸。
那一幕,他终身难忘。
嬴政擦着侧脸的血,僵硬地仰头,他喟然长叹:“王卿,成蟜死了……”
“……传寡人令,长安君成蟜谋反,已自刎而死。其尸…不得入宗庙陵寝。”
话罢,他转身走出牢狱,烛影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这也是第一次,王翦在他身上感到悲恸与孤独。
……
雨珠如剑,惊雷乍破,嬴岳一下子被惊醒了。
不知怎的,他觉得心闷闷的,有些难受。
穿戴好衣衫,候在外头的侍人就惊叫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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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子,雨势正猛!”
“阿父回来了吗?”
“大王不曾回来。”
不曾回来……
还没回来么?
嬴岳喃喃,旋即说:“备好雨具,我要去接阿父。”
“这……”侍人犹豫不决,小公子而今才一岁多,外头雨势那么猛,万一淋到后着凉了,岂不是大罪一件?
“还不快去!”
见他不动,嬴岳小眉拧了拧,“吾的话也不听了?”
侍人看着他不悦的脸色,好若看到几分大王的影子,身子一僵,犹豫片刻,硬着头皮去拿伞了。
……
暴雨如注,王袍浸满了雨水,嬴政独自一人走在黑夜,任由雨线划过脸庞。
耳畔似乎还在响着成蟜的声音,一幕一幕,亲切自然。
可如今,那个会拽着自己袖角、躲在自己身后的小少年,离他远去了。
“阿父!”
一声稚嫩的呼唤穿透雨幕。嬴政脚一顿,抬眼——
朦胧雨幕中,一个虾米大的幼崽跌跌撞撞地向他奔来,身旁是帮他打着纸伞的内侍,头冠歪斜,神色慌张地追赶着。
地上都是水,幼崽的衣摆没走几下都湿透了。可小小的人儿却不管不顾,脚步片刻不停。
“哎呦,长公子当心脚下!”身旁内侍提醒。
嬴政看向他身旁的内侍。
……此人是做什么吃的,竟敢让长公子雨夜行走。
内侍正正迎上秦王鹰隼般的漆眸简直想哭,真不怪他啊,一切都是小公子强烈要求的!
完啦!完啦!
“奴死罪!”他声音颤抖。
嬴岳很快抱住熟悉的大腿,嬴政蹲身,单手将幼崽捞起安置在左臂,上去就打一下幼崽的屁股:“谁许你雨夜乱跑?”
“我自己要来的……”嬴岳扭了扭身子,又没逃过屁股劫:“阿父也不要怪我身边人。”
跪着的内侍被幼崽的话感动死了,雨水混着泪水滚落。
没完,他还没完!
还活着…长公子保他了!!!
这一刻,他恨不得命都给这个不及车辕高的幼崽。
还知道护身边人…嬴政冷峻的脸微微松动,他拖着孩子的后脑勺,让他与自己平视。雨幕中,幼崽的眼睛依旧亮亮的,纯粹得不掺任何杂质。
透过这双眼,他仿若看见了成蟜。
“嬴岳。”
“岳儿在。”
幼崽声音带着孩童独有的质朴,听着声音,嬴政胸腔汹涌的伤感渐渐平息。
将幼崽裹在尚未浸湿的袍下,掌心贴上他的脊背,问:“冷么?”
“不冷。”
嬴政垂眸,认真看了怀中幼崽一眼,又唤一声:“嬴岳。”
“阿父,我在呢……”
答完,嬴岳心想:阿父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呢?还有,阿父身上为何有股奇怪的味道?
说不清是什么味儿,但总归是不好闻的。
至少,嬴岳不喜欢这个味道。
嬴政手臂慢慢收紧,他低头轻嗅幼崽发间的奶香,忽说:“我们回家好不好。”
嬴岳甘之如饴,露出一对小酒窝:“好啊,阿父说去哪,孩儿就跟着去哪!”
话音落地,雨还在下,但有什么东西,默然融化了。
10. 这就是大秦弩机!
几日之后,嬴岳终于后知后觉那晚阿父身上的怪味儿从何而来了。
——成蟜死了,自戕而死。
也是自那日后,赵军节节撤退。屯留叛乱的贼军皆被斩死,百姓前后被迁到临洮。
公元前238年,也即秦王政九年二月末,上党基本平息,大军预班师回朝。
一切都和史书记载的如此吻合。
时光飞逝,很快到了三月,嬴岳终于回到了咸阳城。
那日,秦旗蔽日铁蹄如雷,城门百里外百姓夹道欢迎,口中的“大捷、大捷!”和“大王万岁”直冲云霄。
嬴岳抬眼,如出城那日般,他老远看到蒙恬蒙毅二人站在城墙上。
他招了招手。
两人瞧着,也疯狂招手。
行至城门外,文武百官早已按照职位分列两侧,垂首恭迎。
秦王心中几分喜悦是真的,不悦也是真的,因为他看到站在群臣之首的吕不韦。
霎时,一股无名火在心中升起。
可他很快藏起来了,相邦终究是相邦,树大根深,深孚众望,他需一点一点找他算账!
与之一息,吕不韦觉得脊背发凉,却始终寻不见出处。
大王走的这段时间,秦廷上下安稳如常,唯一不平常的便是早前发生的一件事。
他躬身上前一步准备回禀。
客卿李斯忽然走了出来。
吕不韦动作一滞,就忽听他说了自己的台词:
“大王御驾亲征,大秦社稷晏然,然有一事,臣要禀奏。”
“说。”嬴政冷漠。
李斯如实答:“韩夫人,死了!”
.
韩夫人死了,怎么死了?
上吊死的,就在她听说孩儿成蟜叛变不久后。
有人说,韩姬自觉无颜再呆在秦廷,也有人说这背后有黑幕,但不管是何者,人死不得复生,证据没有的事情,流言起了没一段时间就消散了。
虽说是叛贼成蟜生母,但韩姬到底还是得了一副棺材埋骨,没落得个曝尸荒野的地步。
回都城后,秦王旋即让亲信找出被吕不韦羁押的使者,废了一些功夫最终找到了。
人找到了但现在不能当面对峙,嬴政将他们安置在一处地方,静候时机。
秦王政九年,嬴政二十二岁,按照秦礼他该加冕十二旒,这比诸侯多了三旒,是王的象征。
平了上党的叛乱,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个年轻君王的手段,无一不敬服。加冕仪式选在了秦国故都雍城,因为宗庙设在此处。
赵高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他暗地查到了什么?
内容非常多。
赵高胸前起伏不定,神色焦躁的不行,他说,大王啊,赵太后和那嫪毐有了两个孩子!
还有还有……长信侯宫室华美,车驾华丽,有家仆数人,可以说能比得上王宫了!
且那嫪毐不知天高地厚竟在一次酒席上说是大王您的假父,此人罪当万死啊!
嬴政听完拉下脸。
吕不韦送的虾米最终成了饕餮,所有的一切都和嬴岳说得一模一样……那等他到了雍城,嫪毐自恃有太后的孩子和印信,岂不会立即反叛?
可他是大王,何来的假父?长信侯要造反,他又岂能给他机会?
嬴政沉思了许久,当晚就见了李斯。
李斯得知原由建议:“先发制人。”
这甚是符合嬴政心中所想。
李斯又说,此事不能让吕相国知晓,嫪毐是他送进宫的,经此事,他必然也要受到牵连。若让他提前知晓,恐坏了王上大事。
“若寡人没记错的话,你曾经是相国的门客吧。”
李斯在兰陵辞别荀子后曾在吕相府做过舍人,吕不韦提拔他入宫,于他而言确有知遇之恩。
李斯不卑不亢:“有功于前,有败则后,不为损刑;有善于前,有过于后,不为亏法。斯的确在相国做过舍人,可国家面前,当公义有分。”
现今大秦人人都在瞭望,一边是文信侯吕不韦,另一边是深受太后喜爱、权利蒸蒸日上的长信侯嫪毐。
文信侯有奇货可居的相国之能,长信侯嫪毐深得太后宠爱,侍从食客日益增长。
有人说相国已经老了,也有人说嫪毐不过是小人得势暂时嚣张罢了。
他们明暗里悄悄站队,可李斯站在漩涡中,谁都没选择。
而是看到了即将加冠的秦王嬴政。
他曾向嬴政讨论统六国之谋略,很快发现,秦王冷峻的外表下有一颗想成就雄图伟业的心,他相信,嬴政绝对可以走的更远!
他李斯而立之年求学帝王之术,自命不凡,追求的王就该如此。
所以,他丝毫不怕袒露自己的野心。
嬴政仔细打量眼前的臣子,语气颇有些欣赏。
“寡人果然没看错人,”他说:“长公子年幼,正宜启蒙,便由卿担任老师。”
李斯连忙躬身谢过:“蒙大王委任,斯必当竭尽所能、朝夕恪勤,以辅长公子进修德业!”
“阿嚏!”
长公子宫里,嬴岳擦了擦鼻子,喃喃:“奇怪,有人念叨我了嘛?”
*
夕阳西下,高墙深巷间,一座府邸静默伫立着,乌檐玄门上铁画银钩写着两个大字“蒙府”。
后院内。
两个少年迎着夕阳热汗淋漓,一箭、两箭、三箭……
箭入草靶,力道十足。
这是他们的日常,除了练箭每日还要完成别的许多训练,都是蒙武量身为他们定制——无疑是很难的。
但他们也不觉得苦,毕竟已经习惯,况且通过日复一日的训练,他们的武艺肉眼可见的提升了。
这种逐步强大的感觉,对少年来说,很是诱惑。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结束了今天的任务,坐在练武场上歇息。
蒙毅叹气:“兄长,我们何时能去找公子玩。”
“现在不行,阿父最近盯得紧。”蒙恬:“再等等。”
自从嬴岳从上党回来,蒙武就加强了两人的监管,怕再出现几人玩得忘了时辰的事。
“哎,自从他回来,我们只远远见过一面,真怀念那天,那天是我过的最轻松快乐的一天了。”
“平常不快乐?”蒙恬看着弟弟。
蒙毅:“朝着梦想前进总是苦的,和纯粹的开心不一样……”
蒙恬收回眼,也不说了。他心里也很想去找嬴岳玩,嬴岳和大王离开咸阳打仗那么久,他心里就时不时会想,那边的生活是怎样的?经历了什么?又发生了什么?
成蟜叛变的缴文传到咸阳,他心里吃惊的不行。
上党乱了,那么多叛军和百姓该怎么处置?会不会伤到嬴岳?
可他想想自己的担心又是多余的,大王带了十万兵马,足矣应对。
“阿兄,你是不是也很想见他?”
蒙恬敲一下旁边的脑袋,起身:“我岂像你!”
蒙毅摸摸头,不满地睨了一眼兄长,不想就不想嘛,作何要敲他的脑袋。哼!
思绪落,他也起身,准备接着练会儿,忽然——
“蒙恬!蒙毅!”
一声清脆绵软的童音从院门外传来,如同一粒石子投入平静湖面。
蒙毅顿住,眼睛倏的亮了起来,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嬴岳来找他们玩了!
“是嬴岳!”蒙毅难掩兴奋,蓦然忘记蒙武曾今的教导。他迅速转头看向兄长,却发现兄长早顾不得什么,三步作两步朝幼崽奔去,衣袂翻飞带起一阵微风。
他跑得极快,蒙毅眨了眨眼,呆楞原地。
方才谁说不想见的??
他撇撇嘴,小声嘀咕:阿兄翻脸怎么比竹简还快?哼。
……
嬴岳看了看训练场,干净清澈的瞳仁很快被一处吸引住。
那是一个只有几厘米的微型弩。
弩开始使用于战国,沿用到了宋元时期,既便于携带又威力巨大。
他所看到的那把弩机周身上没有附着金银,鎏金,只是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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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的青铜弩。
“我能试试吗?”嬴岳眨眨眼,一动不动盯着两人。
蒙恬深吸一口气,想拒绝,毕竟弩机太危险了。
可他这么想着,幼崽就说:“我不一个人,你们帮我好不好?我想看看弩机威力。”
蒙恬蒙毅就动摇了。这样也不是不可以…
蒙恬妥协:“唯。”
蒙毅干巴巴看着,摇头叹气。
蒙恬将箭靶设矮了些,回身,些许粗糙手茧的手覆上幼崽白嫩滑滑的手背:“正目,握拳。”
嬴岳点点头,按照他说的调整姿势,眼睫一动不动,格外认真。
不得不说,这青铜弩比他想象的要重些。
蒙毅在旁捏了捏嬴岳的胳膊让他放松身子不要太僵,幼崽点点头,露出淡笑。
“看准。”蒙恬环住幼崽,“射!”
嬴岳叩动弩机,旋即闭眼,小脸皱起。
唰地一声——
有箭刺入靶心,就是不知中了没。
嬴岳睁开一只眼悄悄觑一眼,蓦然发现中了,高兴地跳起来。
正中靶心是蒙恬和蒙毅的基本操作。
他们是没有这份开心了,不过嬴岳毕竟是第一次正中靶心。
小小的幼崽看着成果,眼睛亮晶晶的满是不可置信,高兴地甚至拉着他们一起蹦蹦跳跳,这份真挚的快乐感染到蒙恬和蒙毅,两人不约而同也觉得开心。
这太奇妙了。
心情稍稍平定,嬴岳将弩箭取了回来,问:“青铜弩射程是多远呢?”
“目下仅堪近战。”
嬴岳了然,不过想想也是,现在还是冷兵器时代,有弩机就不错了。
自然是没法和弓箭和后面的火药相比,一来没有前者射程远,二来没热兵器便捷强劲。
不过秦代弩机也有优点,譬如零件公差很小,可以任意替换,进步空间甚大!
嬴岳:“此物甚妙,若射程、威力、精准度、便携度能多延展延展,堪称一绝。”
蒙恬很难不赞同。
这的确是弩机目前的不足。
大秦兵器最早以剑为主,先秦擅长车战,故而多用短剑,各国亦是如此。譬如说越王勾践剑,楚式剑。
后来,人们不满足于刀剑才有了弩机的发明。俗话说得好,“天下之强弓劲弩”,弩机的出现大大提升了大秦铁兵的战斗能力。
然其革新之路还没良计,可以说任重道远。
又过了一会这个话题结束,嬴岳就问:“再过一些时日阿父便要去雍城宗祠加冠亲政,你们可会去?”
虽然早早知晓答案,但嬴岳挺想听他们亲口说。
“去!我和兄长、阿父都会去!”蒙毅抢答。
嬴岳脸上浮现莹莹笑意:“那便好。”
……
回到秦宫,恰是用膳的时辰,嬴政一人吃着鱼,等了半天也没见侍人把幼崽接回来。吃了一会儿,他忽然吃不进了,放下碗筷准备起身。
恰在这时,余光里忽然多了个小身影,他脱了鞋靴,偷偷摸摸溜了进来。
嬴政看到了,沉默着自顾自拿着碗筷继续吃了起来,等了半晌,余光再一扫,幼崽还站在那没有过来。
嬴政:“……”
他轻咳嗽一声,道:“来人,再上一些吃食。”
嬴岳一听,垫起脚尖偷摸过去。
因为极其小心,他自认为一点动静都没,就顺势蒙上了嬴政的脸,故意掐着嗓子道:“猜猜我是谁……”
嬴政唇瓣轻弯:“还知道回来?”
嬴岳松开手,席地而坐,看他:“当然啦,孩儿记得还要和阿父一起用膳呢,就是……就是来晚了些……”
“不过我保证绝对没干什么危险的事!”幼崽双指并拢举向天空。
嬴政看他一眼,幼崽就冲他乐呵呵的笑,姿态亲昵地摇摇他的胳膊撒娇。
真是拿他没办法。
“用膳。”嬴政敛眸,低声道。
贪玩忘了阿父能怎么办?
宠着呗。
11. 反了反了反了 全反了
用着膳,嬴岳就给嬴政分享了今日的趣事。
嬴政听到他用了弩机,眸瞳不经意露出一丝愕然,转而便听身旁心里嘀咕。
【弩机好是好,但还有很多地方可以改进,比如说是不是可以用重的箭头保证杀伤力缩短射程。或者制造一种大型弩,加大杀伤力,抑或者给弩机加上刻度提升设计精度。】
【想法不错,日后有条件了定要试试!】
嬴政听着心底颇为惊叹——这的确是弩机进步好的构想,若是能一一实现,绝对能助大秦轻易制胜!
嬴岳还不知简单的一句话引起了什么,只安心继续吃着。
大秦肉食的做法挺多,但都挺非主流,有“炙”、“煎”、“煮”、“渍”、“熬”、“脯”等。
炙,顾名思义就是把肉放火上烤,煎也差不多,就是将肉酱浇饭上。脯,跟现代差不多都是把生肉切成条再风干;熬,是将肉做成“肉松”;“渍”是肉放到酒里浸泡[1]
这其中嬴岳最喜欢的就是炙和脯,不过他的牙齿还太脆弱暂时不能吃太硬的东西,所以每次都只能闻闻脯肉的香味,吃的最多的就是炙烤的羊肉。
牛肉吃不到,因为耕牛是耕作的主力,大秦将其保护的很好。
不过有羊肉他就很满足了,炙烤的羊肉切碎切细,那叫一个香!每次嬴岳都能就着吃一大碗米。
吃饱喝足后,嬴岳就退下了,在外面消消食,忽然看见了李斯,立马叫住了他。
“老师!”
李斯有些意外,走来,“公子已然知晓了?”
嬴岳点点头:“老师师从荀子,乃法学名家,嬴岳敬慕不已。”
这话不假,李斯师从荀子才学斐然,以《谏逐客书》大受父王欣赏,得以重用。他有才能,有野心,懂帝王之术,也够鲜活,这样的人很难不让人注意。
李斯拱手行礼,“公子严重了。”
“闻老师家里饲了一只仓鼠,我若得暇,可观否?”
李斯听了就更惊奇了。
…长公子怎得知?
惑然着,李斯言:“唯。”
嬴岳笑笑,其实他原也是不知道的,不过无意间看到系统八卦上写着李斯养了仓鼠。翻开八卦了解详情才知,原来李斯之所以养仓鼠是因为一个小故事。
那时他还是楚国上蔡的一个小官吏,整日都做着普通的工作,一次如厕忽然得见一只厕鼠心觉恶心。而后又在郡守府粮仓遇见一只仓鼠,他感慨同样是鼠,为何二者差距如此之大?
一个小小的经历引他思考,继而得出“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的结论[2]
三十而立,他第一次思考自己的存在的意义——他的前半生碌碌无为,平淡至极,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不,他不喜欢平庸,他不能像厕鼠一样,一辈子困在茅厕里。
后来他辞去了工作,开始兰陵求学之路,再到后来学得帝王之术成为吕不韦门下一名舍人。
之所以养一只仓鼠,恐是想铭记当时当地的心境。
嬴岳见他不说话主动找起了话题:“闻师与韩非师出同门,他的为人,老师作何观?”
李斯:“非为人口吃,但文采斐然,观点新颖犀利,斯自以为不如非。”
嬴岳思考:“若他日大秦得师与韩非襄助……”
“实乃社稷之幸,苍生之福!”李斯道。
不过话虽这么说,李斯对韩非还是有一定了解——韩非大概率不会来到秦国。
因为兰陵分别那日,他们二人就“国”字有不同的见解。
韩非乃韩国王族,祖上曾经也富强过,只可惜后来没落。在韩非眼里韩国就是他的故国,纵然如今的韩国君王昏庸、奸佞当道,他这一身的才华也应当奉献给韩国。
但李斯却不这么想。他虽是楚人,但他看透楚王是个平庸之人。他看穿秦以外的六国都在衰落,他相信,天下终有一统,而一统天下的王必会是秦王!
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是以,最终他来到了秦,韩非归韩,他们走上了全然不同的道路。
兰陵一别,不出意外的话,已是最后一面。
……
雍城,大郑宫。
一个霸道的吻裹狭着呼吸轻轧而下,舌尖点上贝齿,烛光摇曳一下,绣塌上的两道影子重叠,起伏。
呼吸频率在夜中交织,热浪灼人。
很久很久后……
赵姬全身软的一团水般,她依偎在身旁男人的怀里,陷入静默。
自此,四周归于平静。
嫪毐搂着她,大口吸允着她发丝的幽香。
少顷,他开口:“太后,你说大王若知晓当日之事,当如何是好?”
怀中人闻言在他怀里轻轻转了转身,捏一下他胸膛的咪咪。嫪毐喉结滚动,眼眸微垂,见赵姬满面哀怨,笑了笑。
赵姬见他不思进取还笑,柳眉倒竖,指尖又戳一下他,道:“你今为长信侯,食客众多,还有什么不满?日后须得收敛行迹!”
“如此说来,大王还不曾知晓?”嫪毐乐了。
“不曾,相邦尚未得讯。”话罢,赵姬三令五申道:“假父一事若被政儿知晓,他的脸面往哪放,你可知否?”
“仅此一次,仅此一次!”嫪毐双指并拢,保证道:“纵酒博戏,誓不复染。”
这才对……
见他保证,赵姬这才安详入眠。
身旁的呼吸限于平稳,嫪毐却如何都睡不着。
虽说大王和相邦那都没异动,但他心里还是十分不得劲儿——他很焦躁,但同时一个新的想法若有若无地浮现。
如今他是太后眼前的红人,若是说服太后让他们的孩儿当上秦王,岂不是……
.
秦王政九年四月,彗星再次横天出现,这是个不好的兆头,似乎预示着秦王前往雍城之路的不平凡。
不过,出发前嬴政已令昌平君率领虎贲军,桓龁、王翦等大将随时等候令下。
此行,只可成功!
蘄年宫。
诸位宗室大臣分列两侧神情肃穆不已,嬴岳站在队列之前,第一次见祭祀大场面,不由跟着屏住呼吸。
巳酉,戴十二旒,佩太阿,众人俯首跪拜,秦王展剑,礼大成。
【雍城大舞台有胆你就来,拥有上帝视角何尝不是一种刺激呢?】
【虽说见过一次反叛,可成蟜和这次严重程度完全不同!嫪毐那家伙差点儿颠覆了大秦政权,可恶……他怎么不能早点逝呢?搞得我也心慌慌的。】
【哎,这个点阿父应该已经收到告密得知了真相吧,等事情平息后,我要好好开导开导他。】
嬴政眉心微动,一颗心不由沉了沉。
眼下离真相越来越近,他的心也愈加的痛,他的阿母,那个曾经在邯郸寒夜里紧紧拥着他、给予他唯一温暖容颜的阿母……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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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爱他了。
她甚至与一个卑贱假宦苟合,还诞下孽种!
群臣恭贺如雷贯耳,可只有嬴政知道此刻自己的呼吸声有多么的急促、粗重,压抑。
他时常在想,杀了嫪毐之后呢?阿母要如何处置?她会不会为了自己新的孩子叫他让步,到时他该怎么做?他要弑母么?他要做那个叫天下,叫诸侯也感到战栗的秦王吗?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可以确定的是——大秦政权绝不能让贼子颠覆,嫪毐……必不能留!挫骨扬灰,亦难解其恨!
吕不韦定要受罚!
嬴政霍然转身,王袍拂动,他的心却渐渐平静下来。
“蒙武。”
“老臣在。”
嬴政目光落向远方,发出不容置疑的决断。
“善护长公子。”
……
夜色深沉,万籁俱静。
大郑宫迎来一位低调的客人,他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面带着精明,此人正是当朝相国吕不韦。
他之所以来大郑宫是有事要同嫪毐说,因为近日有传言长信侯宫中十分奢侈,府中不时能看到有人在操练军队。
这可是造反的苗头。
吕不韦觉得不对劲,闻着味就来问嫪毐是什么意思。
嫪毐反驳:“相邦,我断无反意啊!”
吕不韦听得想笑:“庸人自扰,是与不是,汝心自明。”
嫪毐也笑了:“就算我要造反,相邦因何能脱身?相邦休要忘了,吾到了今日,是相邦一手成全。”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吕不韦眯了眯眼,面色沉下。他忽然发现那个曾经被他送到赵姬身边的小宠物蓦然成了庞然巨兽。
太贪婪了……
吕不韦也不怵:“你之所图,与我何干?”
他吕不韦从商人到政客,奇货可居走到今日地步,最不怕的就是威胁……他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话罢,他一甩袖角,起身离开。
看他离开,嫪毐敛眸,脸色阴鸷地冷笑。
是该加快说服太后了。他想。
……
之后的几日,嬴岳被安置在一处宫殿,这里环境清幽,他很喜欢。
门外候着许多将士,因此都不带怕的。
繁星隐没,他如常陷入安眠,也顺势做起了梦,不是美梦而是噩梦。
梦中,他忽然被一个人背起不断地跑,很急很急,因而他能很明晰听到身前人粗重的喘息。
之所以是噩梦,概因他忽然发现这貌似是一场大逃杀,有许多许多人疯狂地朝他奔来。
看着那一双双猩红的眼神,嬴岳毫不怀疑他们是来取自己项上人头的。
心率飙升,他声音也显得很慌,就问:“这是发生什么了?”
话罢,嬴岳忽然看到背他的少年侧头,也是这一眼,他终于看清了人。
“蒙恬,你怎么在这?”梦里,他惊诧地问。
话落半晌,没等到答案,却忽闻一阵巨响。
嬴岳猛然睁开眼,醒了。
心脏好似要冲破胸腔般狂跳不止,他望了望四周,只见蒙恬蒙毅二人站在塌前,神色异常冷凝。
冷汗顺着额头大颗滚落,嬴岳平复一下心情,抬眸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蒙毅看一眼兄长,半晌,告诉他真相:“长信侯反了。”
12. 谁说对弈平凡的不算英雄?
嬴岳蹭的一下坐板正了。
嫪毐反了,等等,怎么这么快?一点拉扯都没……这不对吧?
他赶忙问:“外面情形如何?”
蒙恬:“一切向好,嫪毐训练的队伍不成气候,听阿父说昌平君、昌文君、桓龁和王翦大将军、以及吕相和李斯都去支援去了。”
“阿父和我们留在此处保护你。你且宽心。”蒙毅道。
嬴岳稍稍松口气,虽说时间对不上,但答案看来都是对的,情势向好就行!
夜浓稠如墨,唯有远处隐约的厮杀声。
骤然,窗外传来一阵巨响,短促而尖锐。
蒙恬听到,几乎是本能弥漫出杀气,他提剑向前,高大的身躯将嬴岳和蒙毅牢牢护在身后。
“唰”——
窗棂外忽然泼开一滩鲜血,浓烈的铁锈腥气仿佛能穿透窗纸,直钻入鼻。
蒙毅反应如电,几乎是血溅窗棂的同时,蹲身猛地捂住了嬴岳的双眼,将他小小的头颅按向自己的胸膛,隔绝惨象。
蒙武在外面,动静却越来越大,想来是又有叛军杀过来了。
直朝长公子寝宫而来,嫪毐之心,昭然若揭……
蒙恬低呼:“阿父——!可需我相助?”
“守于内室,一步不得出!务必护长公子无恙!!”
声如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军令和嘱托,沉沉地敲在兄弟二人心间。
“阿父当心!”蒙恬咬牙。
外面的打斗声愈来愈激烈,良久,又慢慢平静,依稀能听到有脚步声在殿外徘徊。
死寂之中,被蒙毅紧紧护在怀里的嬴岳忽然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音。兴是受了惊吓,他的声线带了颤抖,却又透了股超越年龄的执拗。
“蒙毅……我不怕的。”他喃喃道。
蒙毅身体一顿,松开手掌。
重见光明,嬴岳那双圆眸直直地,一瞬不瞬地钉在窗棂那片刺目血迹上。
他双手撑脸,声音沉下去:“……也不知阿父那里怎么样了?”
.
秦王那边正在如火如荼进行着,因为先发制人,纵然嫪毐有太后玺和县卒卫卒、官骑相助,也没反应过来,节节败退。
嬴政乘胜追击,直接下令:活的嫪毐赏钱百万,挟首级来献五十万,杀敌者众,授爵!宦者亦是!
蘄年宫中,一片肃穆。
嬴政居中而坐听桓龁报告军情。
“大王,昌平君已带虎贲军包围嫪毐,嫪毐门客舍人和家仆不足为惧,不出几个时辰就能将其一举歼灭。”
嬴政听了心情很是舒畅:“善!”
“长公子那如何?”他突然问。
长公子寝宫外郎中侍中全副武装,尚有蒙武和蒙恬蒙毅两位小将,一切尽在掌握。
嬴政目光一松,彻底放下心。
他原本想着,若是嫪毐贼子转变思路捉拿嬴岳,他便再增添人手过去,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
这一夜可以说是恐怖之夜。
四处都是血流成河,惊叫声,逃跑声,刀剑声……大地彻底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赤色炼狱。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很久,
终于,天亮了……
嬴岳昨夜肾上腺素飙升以至身体一直处于极度亢奋与不安中,直到平旦时辰,也就是寅时才睡着。
不知过了过久,他缓缓掀开眼帘。
不料一睁眼便见嬴政坐在他床塌边缘,用一种老父亲的眼神看着他。
嬴岳揉了揉眼睛,下意识拉过他的手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伤,好在没有。
“阿父,他们都死了吗?”
幼崽声音还带着初晨的慵懒。
“死了。”
两个字,沉静有力,斩钉截铁。
嫪毐死了。
怎么死的?
他犯了谋反大错,秦刑严刑重法,就落了个轘刑,五马分尸,夷三族的下场。家臣轻的判了鬼薪,去宗庙服劳役。跟着他反叛的卫蔚竭、内史肆、佐戈竭等二十人都被枭刑,也即斩下头颅悬挂在木头上。几千家因为他被剥了爵[1]
此外,将士搜雍宫发现了私生子,也不能独活,当即被扑杀了。
是以嫪党造反之事,初步落幕。
【睡一觉事情就摆平了,进展飞速啊……这么说,很快那27个谏官勇士就要来了】
【阿父不喜欢那些直谏的人将人都杀了,但第二十八个人就不一样了……】
嬴政一顿,第二十八人究竟是谁,竟能免于一死?
【第二十八人是齐国的茅焦,伏阙请柬说阿父杀了假父和两个孩子,幽禁母后,残杀谏官,残暴无比,若被天下人得知必然会瓦解大秦。说完就把衣服脱了要赴死。】
嬴政听完面色一沉,他是个刻薄少恩的人,并未觉得杀死他们有何不可。嫪毐和叛党险些颠覆大秦政权,就该严惩以儆效尤。至于阿母那两个孩子,他唯一的王弟成蟜已经死了,他们哪里是他的血亲?明令禁止过不可议论蘄年宫和太后一事,谏官还要蹬鼻子上脸,死得其所!
“嬴岳,你不想问问大母如何?”
“岳儿差不多省得了。想必大母此时悲怆几绝,既做了错事,暂居棫阳宫彼此冷静一些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大母对阿父还尚存一点母子之情的,闹的太僵,也不好看啊。】
嬴政沉默了。
他是自我矛盾的,他恨赵姬,恨她为了嫪毐背叛他,恨她为了自己的幼儿想要推翻他,恨她和吕不韦不清不楚,恨她和嫪毐苟且偷生传出那些流言蜚语让他颜面扫地,恨她愚蠢贪婪,竟被嫪毐的甜言蜜语给蒙蔽,恨她一再纵容嫪毐的野心,授意其逼死韩夫人……
她背叛了骨肉亲情,背叛了身为一国太后的职责,更背叛了列祖列宗!
这一切的一切化作淬了毒的针一下又一下、狠狠扎入他的心上。
可他能杀了嫪毐,却不想杀生母。
当初是她一手将自己拉扯大,他懂她的辛苦与不易。成为秦王后,就算一直被把持着朝政,他也毫无怨言。他总是在想,母亲有什么错呢?错的是嫪毐,错的是把嫪毐送她身边的吕不韦!
但他却又不能不罚。
这就像心中的一根刺,如鲠在喉。
所以他就将人幽禁了,他要太后好好忏悔自己的过错,好好看自己的孩儿如何去当这天下的王,直到死……!
*
文信侯府。
吕不韦呕吐不止,侍从白川见了,惊愕不已:“主人,你怎么了?”
吕不韦没答,接着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嫪毐叛变吕不韦曾猜忌过,却没想到那个贼子竟真的飘了。
毕竟是他亲自送到赵姬身边的,吕不韦怎么想也要给自己找好退路。其一就是亲自上阵捉拿嫪毐,他表现的特别积极。因而嫪毐活捉后被处以五马分尸之刑,是由他亲自监刑的。
他年岁大,见多识广,可亲自见嫪毐被五花大绑分了尸,仍难掩恶心。
监完刑他整个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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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抖的,他忽然发现——
那个年少尚不能亲政的嬴政愈来愈远,而今的嬴政已经具有王的铁血与手腕。
他冷漠无情,就连自己的生母都被他驱逐,他下令杀了自己同母异父的阿弟,手段何其撼哉。
这样果断强硬的王出现,乃大秦之幸,可吕不韦也很清楚认识到,自己对秦廷的掌控恐怕要松手了。
大王迟早会查到他身上,知道他背地里的所作所为。
到时大王要怎么处理他?
像成蟜一样自戕而死,还是像嫪毐一样全尸都没有?
两者都逃不过一死,才是他害怕的原因。
吕不韦深吸一口气,“你去那看看人还在不在,快去!”
白川听他语气,颔颔首,马不停蹄就去了。
去的地方是一处远宅,里头关的都是一些男人,侍从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但他知道,每日都会有人给里面的人送些吃食。
如往常一样到了地方。
可这次白川很快发现了不对。
这里的人呢???
他赶快回去把事儿告诉吕不韦。
吕不韦听后瞳孔停滞,简短地叹说:“大王竟已知晓了……”
……
嫪毐之乱平息后的第一次早朝,水灵灵的乱成一锅粥。
谏官一昂首挺胸:“夫孝者,百行之先,万善之基也。大王被母望恩,岂不过甚?”
谏官二:“是矣,大王既诛嫪毐,今又幽太后于别宫,臣以为不妥!当立迎太后,以尽孝道。”
谏官三:“治国先齐家,大王为天下父母,如此行事,如何示教于天下!!!”
谏官四:“臣请迎回太后!”
谏官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一通输出,而后肃然躬身。
“骨肉至亲,血脉相连,臣冒死再谏,恳请大王迎回太后!”
众人声音如出一辙的悲壮,话音落下,殿内寒气凝结。
死寂笼罩大殿,吕不韦盯着王座之上双眸紧闭,下颌绷紧,隐隐见有青筋暴起的秦王,不觉替那二十七个谏官捏把汗。
可谏官恍若未觉秦王面如土色,话罢,又是一轮轰炸,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顿时引爆新一轮争谏浪潮。
字字句句皆是孝道,天伦,迎归……
嬴政忍无可忍,拍案震几,沙哑的怒吼震得檐角铜铃嗡嗡作响:“够了——!”
“寡人早已说过,太后之事不可再论,论者格杀勿论,尔等俱已决然赴死?”
死寂,彻底的死寂了。
群臣屏息,连吕不韦坐在位席上都下意识地垂低了目光。
“臣……”有谏官忽然重重叩拜在地,他脊背虽弯,可眼里毫不退缩的决然气质,让其直挺如松,“……已决然赴死!”
一声下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绝望涟漪。
有一便有二。
有谏官见之整整衣袖紧随其上,声音嘶哑而清晰:“臣亦决然赴死!”就这样,一个两个三个忽然全都跪地不起,人数之多,语态之绝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都不想活了?
吕不韦看着眼前匪夷所思又惊心动魄的一幕,只觉两眼一发黑。
疯了吗?如今大王在气头,正是杀鸡儆猴的好时候,都活腻了?!
嫪毐一事他便深刻了解到这位年轻君王骨子里的冷血与狠绝,他已经有强烈预感——
今日这章台宫,恐怕要血流漂杵了。
13. 好好好,又是刺激的一天
章台宫中,空气犹如凝固的铅块,沉沉压在每一人心头。
御座之上,嬴政指节泛白,冷冷地扫视阶下鬓角多少都斑白的谏臣们。末了,他缓缓起身,幽深的眼眸涌动着汹涌杀意。
“善!卿等是要逼寡人吗?”
他说到最后,尾音转冷,眸色冷到极点。
“老臣甘愿一死,只求大王迎回太后,让天下人瞧瞧,大王不计前嫌,乃盛世明君!”为首最老的臣子字字如铁。
吕不韦双眸微微一闭。
…盛世明君,言外之意,大王现在与暴君无二?
无药可救,无药可救……
嬴政:“赵高,传我令!”
冰冷的话语传到每一人心中,所有人都知道,大王要动手了。
赵高默默上前,谨候大王下令。
死亡气息无限弥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章台宫殿门悄无声息地裂开一道缝隙。
【让我来看看怎么个事儿?】
一声稚嫩的心声犹如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突兀地撞入嬴政疲躁的脑海。
【咦……阿父的脸好臭。】
话罢,幼崽白嫩的小手将殿门又朝里推了推,因为头贴得太近,起初还不小心夹了下头发。
嬴岳轻嘶一声,整理一下形象这才锁定殿内,只见一群老臣伏叩在地长跪不起,虽跪着,可脊背却倔强地挺直,如同即将被折的枯竹。
见状,他叹了口气,活着不好吗?能吃好吃的,能玩好玩的,多逍遥啊。
殿内死寂气氛依旧,但不知怎的,吕不韦忽觉得秦王的威压似乎短暂地停滞了一瞬,也正因这半晌,空气竟诡异地松动了些,起码能让人喘口气了。
就在吕不韦百思不得其解时,忽然,秦王动了。
他径直朝着殿外走了!
与之一息,赵高顺目而望,这才发现嬴政去的正是长公子的方向——门缝外不知何时扒了双小手,一双乌黑的大眼从最开始的好奇再到看大王走过去,探头探脑的动作下意识微缩,他长长的睫毛轻轻扑闪了一下,旋即染上丝不可置信,薄薄的红唇微张,好似在说:阿父怎么发现他了?
别说长公子惊讶了,赵高此刻也挺惊讶的。
公子怎溜来了,还有…大王又何时发现了他?
嬴政快走到嬴岳面前时,幼崽小手疯狂朝外吧啦。
见他要跑,嬴政身子一倾,大手一拉,精准无比地穿过殿门缝隙,犹如老鹰攫住离巢雏鸟般,将幼崽捞了过来。
“呀,阿父快放开我!”嬴岳小短腿无措地在空中蹬了两下,还没一息,整个人就被他狭在宽厚的臂弯里,稳稳当当抱着朝殿里走。
长公子何时来了?群臣一愣。
焦点短暂转移,殿内气氛就莫名缓和了些。
而此刻的嬴岳眼皮一跳,依旧没想明白。怎么发现他的?
梅开二度了,就……
挺吃惊的。
“阿父,”嬴岳乌溜溜的眼觑着地上的人,又仰头看阿父冷硬的下颌线,好奇问:“你们是在玩游戏吗?”
“岳儿也要玩。”不等嬴政反应,幼崽不安分地在他怀里动了动。
见他不死心还有要从怀里滑下来的趋势,嬴政只好将人放下来,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骤然恢复自由,但见幼崽像一只灵活的猫儿般,无声跑到离他最近的一位老臣的身边。
嬴岳蹲下身子,歪了歪头,拍拍谏臣的肩膀:“你怎么不抬头呢?”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长公子突如起来的动作整懵了。
没人知晓他在做什么,也没人敢发出一句声音告诉他,这是何种气氛的场合……
什么味道?
嬴岳皱了皱鼻,小手犹豫地提了提谏官的衣袖,凑近闻了闻。
刹那,白皙小脸皱成一团:“…怎么有股奇怪的味道?”
谏臣:“……”
那是汗液的味道,因为他们太紧张了。
嬴岳好奇地又挪到旁边一位谏官身边,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他离得稍远了些才闻。
“你身上也有哎,阿父说,勤洗澡才会香香的!”
错愕的,稚嫩的声音。
幼崽眼里满是纯真的疑问,他歪歪头,提起自己的袖角闻闻。他身上的皂香据说是苑囿植木所做,淡淡的,闻着让人很清爽。
幼崽不闻了,乌黑的眼睛旋而看向嬴政:“阿父,他们不休沐的么?”
被说不休沐的谏官身体瞬间僵硬:“……”
老脸一红,尴尬,又夹杂着被童言无忌戳破了死寂氛围的荒谬感。
嬴岳看了看地上的众人,眉头轻拧,似乎在努力思索“游戏”的规则。
片刻,他像是想到什么好主意,眼睛微亮,立即跑到嬴政身边抱住他,糯糯道:“还是阿父身上香,阿父用了什么皂粉,可不可以告诉岳儿?”
话落,他顿了顿,小手轻轻晃荡嬴政玄色的王袍,“阿父,不玩游戏行不行,你让他们去休沐好不好?等洗得香香的再来玩嘛。”
嬴岳此刻完全是没话找话的状态,谁让这气氛太紧张了呢?
【毕竟自古谏臣多短命,哀哉又悲矣……】
嬴政垂眸,深深凝视着脚边紧紧扒着自己、努力卖萌装傻的幼崽,沉默了好一会。
又是游戏,又是皂粉,平日里幼崽何曾关心过这些?此刻如此反常,费尽心机地插科打诨,说尽好话……
答案,呼之欲出。
他看懂了!
殿内生杀死局,他知晓没法避免,只能装傻用自己笨拙的方式去保下这些不知死活的谏官。
嬴政的心短暂地滞了一下,今日之前他知晓会有二十七个谏官,起初他也只是想听听二十七个谏官是如何出言相劝又是如何引他起了杀心。
他尽量心平气和的当个旁听者,可二十七个谏官功势越来越猛,到底还是没绷住。
这么多替太后说话的,他们又是谁的门客?藏了怎样的私心?究竟真为了大秦着想还是为了一己私欲?
嬴政不敢想。
自古谏官多短命,何来的自古?
罢了……
嬴政抬起眼皮,重新扫视地上的谏官。
薄唇轻抿,声色俱厉:“二十七官即刻除名削籍,押赴骊山,砌墓终生!再有妄言上谏者……”声线徒然拔高:“立斩阶下,以儆效尤!”
赵高复道:“二十七谏臣,押赴骊山,再有妄言者,立死——!”
“大王!”为首的谏官猛地抬起头,苍老的脸上满是惊愕。他竟然活下来了?那太后呢,太后该如何?
吕不韦看着蠢蠢欲动的数位谏官,道:“大王圣恩,还不谢?”
“臣等,谢恩……”
呼之欲出的话被相国打断,谏官们叹息,只好异口同声作罢。
事到如此,嬴岳才彻底松口气。
活了,竟然活了,他竟然保下他们了?太刺激了!!!
可是蝴蝶效应起了,他日后会不会遭到什么反噬啊?
不会不会,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就算被反噬,菩萨看他心有仁德也会放过他的。
对吧?
对的,肯定没错。他如是想着,如是安慰着自己。
【那就等齐国使者茅焦来了。】
【说实话,这些老谏官话虽然糙点,但换个角度来说直臣也是优点了。】
嬴岳走到骂得最凶的老谏官身边,偷偷耳语。他说:你别伤心啊,肯定还会回来的!(附带眨眼)
老谏官听之,就像个眼神清澈的小老头。
嬴政见状挑眉,忽见幼崽又朝另一个谏官去了,又是同样的动作、耳语。
有何是他不能听的?
同一息,吕不韦脸色变换,也在疑惑。
而蒙武心想:能让气氛放松些,唯长公子耳。
赵高平静看着,初次见面他就若有若无感受到长公子对他的探究,同样的,自己对长公子也好奇的紧。
今日一见……
长公子,大智若愚!
短短几息,众人各怀心思。
谏官们听完嬴岳耳语表情释然几瞬,最终望向嬴政,拱手道:“大王珍重!此去一别,山高水长…惟愿天颜永驻,龙体安康!”
谏官二:“老臣领旨。”
“老臣亦领旨!”
众人一齐拜别,声音悲壮伤情。
嬴政蹙眉。
嬴岳被气氛感染几分,拱手向他们告别,末了脑子忽然浮现一段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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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退了……
这一退……就是一辈子——!】
【噗哈哈哈,打住打住。】
嬴岳赶紧把魔性的声音和画面丢出去。
掩掩思绪,他赶紧再次郑重其事地朝群臣退下的方向拜了拜。
留下的众臣亦是同他们告别,一时间,殿内气氛竟和谐的不行。
为首的老谏官本已走到门口,可忽然想到什么,脚步一顿。他缓缓回头,看着比自家孙儿还要小的长公子,眼眶终究是湿润。
“长公子……亦要保重!”
这话里有感激,有无奈,也有劫后余生的幸运,但此刻,更多的是对幼崽发自内心的、纯粹的祝愿。
……
今日早朝的消息传到华阳宫,华阳老太后就乐了。
“我这个曾孙儿当真和今上不一样,”
女侍冬儿没听明白,就问:“太后为何如此说?”
华阳太后感叹:“嬴岳人小鬼大,他们两个这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既惩了人,扬了王威,又适时下了台阶以免让人憎恶今上暴政!”
话罢,她站起身,笑说:“日后的大秦,有趣得很呐!”
……
空落落的章台宫里。
嬴政问:“为何要安抚他们?”
“阿父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嬴政:“……”
合着这小子还准备了两套说辞?
想笑,但动了动唇:“真。”
“觉得他们有些可怜……”
嬴政目光微动,轻轻挑眉:“只是如此?”
如此费尽心机演一场大戏,难以想象只是因为这个。
无亲无故,也没什么关系。
“对啊!”
【帮别人有时候哪需那么多的理由?】
嬴政:“……”很好,看来是他心思深沉了。
“寡人遭此腹诽,你怎不言片语?”
空气静谧一瞬,嬴岳顿了顿。
【阿父是在吃醋?】
嬴政目光一滞,本想补充一句,忽听耳畔奶声奶气道:“可岳儿的初心就是心疼阿父啊,因为岳儿不想阿父被很多人讨厌。我这么说…世人也只会以为是经过你的授意,不会怨的。”
又道:“若他们真有大才能,去骊山守一些时日再启用就好了。”
嬴岳也是想着,既然谏官被免于一死,不如就顺水推舟给他们画个大饼,这样大家也能好受些。毕竟谏官中很多都是老臣,去骊山说不准就回不来了。
【既然阿父不方便开口,但他适合呀,谁能拒绝一个孩子的话呢?况且还是才救了他们的长公子。话虽简单,但有盼头总比没盼头好,是吧?】
【而且为官无非在意“君主重视”四个字,要是不说点什么,总感觉有点寒心……】
嬴政呵了一声,听了某些话蓦然能接受些了。
“寡人是不是还要夸你周全?”
嬴岳:“皮毛而已,别夸别夸~”
【再夸就飘了,嘻嘻……】
嬴政:……
他压眉敛目,轻轻勾唇,这已经是幼崽第N次稀奇古怪的心声,实在有趣。
到底是像谁呢?
眉眼像他……性格却更肖似那位,可惜她早已离世,若她在世亲眼见之又会是何感想?
思绪甫落,嬴政问:“那你觉得谏官们评寡人之语,对否?”
“阿父是秦国大王,他们是臣子,双方站在不一样的角度看问题,各有各的难处,不分对错。”
【朝议上各有各的道理,何必非要争个对错呢?】
“若寡人今日真将他们杀了,你怕吗?”
说这话时嬴政自己都没注意到,心里倏然多了一抹期待。
嬴岳愕然看着他,眨眨眼:“这是能说的吗?”
“嗯?”嬴政心想有何不可以说。
嬴岳如实:“害怕。”
嬴政心微微沉一下,转而想:也是,这个年龄的幼崽的确会怕,那么多人都被他杀了,岂不是要留下心理阴影了?
“阿父,你生气了么?”幼崽见他沉思,歪歪头,又说:“那岳儿收回答案,阿父就当没听过,都是岳儿胡诌的!”
嬴政:“……”
14. 大秦销量top
白驹过隙。
这日,修订好的《吕氏春秋》终于“上市”了,一经发出,人手一本,火爆得不行。
嬴岳就让侍人悄悄捎来一本,闲来无事时自己偷偷看。
书拿到后,他白天看晚上看,就很感慨:写的真好!
见他看得入迷加之外界对此书盛赞连连,奶娘就好奇极了,与嬴岳谈论起了书中内容。
“我听说相邦为了此书不惜连掷千金让人改字,奶娘学识浅陋,公子能与我讲讲吗?”
嬴岳毫不犹豫地点点小脑袋:“当然可以。”
吕氏春秋不是一本简单的书,他的内容涵盖甚广,譬如天文历法医药古史旧闻等,很多都是别的地方没有的,是研究先秦必可缺少的珍贵材料。
此外,它卷数多,又极富有哲理性。
嬴岳:“譬如其中一句——名不徒立,功不自成,国不虚存,必有贤者。”
奶娘:“这是何意?”
“此话说的是名誉和功劳不是徒然建立的,国家不会凭空出现,必须要有贤德之人才行。”
“那……相邦是在隐喻自己么?”
嬴岳顿了顿,童音稍显懵懂:“或许吧。”
奶娘续道:“相邦为了大秦鞠躬尽瘁,功劳无限,确实称得上大贤呢!”
“倒会自矜其能。”
正当这时,一道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声线低沉冰冷。
只见大王走了过来,他眸瞳幽深,波澜不惊,可不知怎的,迎上那双眼,骤然觉得阴鸷。
“大王!”奶娘笑容倏然凝结,化作一片惨白。
扑通一声,她猛地跪倒在地,脸腮贴地,概因她犯了件大错——后宫之人议论朝堂事乃大忌,更何况还是君王和关系微妙的相国吕不韦,这可是灭顶之罪!
“阿父!”嬴岳眼睛微亮,连忙放下手中书像一只雀儿一样,立马抱住他,抬起小脸问:“阿父何时来的?岳儿方才读书读得入神,竟一点没听到哎!”
侍立在一旁的赵高,微躬着身子,语调平稳道:“回公子,大王已静候多时了。”
【咦,又是他……】
嬴政的目光并未在奶娘身上停留,只冷冷吐出四字:“汝且退下。”
若不是念在她是公子乳母的份上,此次必不能逃罚。
“唯!”
奶娘如蒙大赦,声音带着些许颤抖,连忙快趋而出。
屋内只剩三人,嬴政踱步到案几前,修长的指随意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拈起一卷竹简。
缓缓翻开,目光漫不经心地审视,半晌,他薄唇微启:“文辞倒也称得上妙。”
那妙字出口极轻,尾音带着旁人难以察觉到的冷。
“岳儿也觉得。”
“尤其是这句——夫水之性清,士者抇之,故不得清。人之性寿,物者抇之,故不得寿。”
赵高一听就通,这话讲的是外物对人的影响。
他私下其实也读了吕氏春秋,最喜欢的是卷三的一句“身者,所为也;天下者,所以为也。审所以为,而轻重得矣。”
天下与他一个宦者无关,但赵高对生命颇有自己的见解。他祖先原是赵国宗室旁远的一支,经历了许多磨难才在隐宫长大,他家世世卑贱,但他却不想生命如此虚耗。
苟活于隐宫如何,他还不是摸爬滚打站到了秦国大王的身边。
“为何喜欢这句?”嬴政问道。
嬴岳如实:“这世间许多人都不曾守住本心,可见初心易改也难留。”
“你倒是通透。”
话罢,嬴政心底一声冷笑。
吕不韦曾也是清澈的水,却浑浊了……
嬴岳转移话题:“阿父,明日便是齐、赵来置酒,万一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你会生气吗?”
【茅焦就要登场了,别前二十七个捡回条命,第二十八个却嘎了】
原是担心这个。
嬴政:“寡人自有分寸。”
话罢,大手自然而然抬起,缓缓附上身边幼子的小脑袋。
指腹似有若无地蹭过发丝,力道极轻,舒适得恰到好处。
嬴岳绷紧的心弦就渐渐落了下来,他睫羽扑闪几下,不自觉地想:
【……应该,没事吧?】
翌日。
齐国赵国的使者来,咸阳宫早早摆设了酒席。
嬴岳没出席,只在寝宫补觉,不知不觉睡到了巳时,也就是早上九点。
此时外头天气正好,估摸着酒席差不多结束了?
正衣出神之际,奶娘趋步赶到殿内,嬴岳见她发缕微乱,神色匆忙,便问出了何事。
奶娘手舞足蹈叙述道:“酒正酣、乐正喧时,齐国竟有臣厉声斥责大王……大王掷玉盏于阶下,按剑危座很是生气。”
坏了,阿父还是生气了……
不会救了他们,茅焦却死了吧?
嬴岳呼吸一滞,抿唇:“而后呢?”
“那齐使名唤茅焦,忤逆王威,引得同来的齐国使臣皆两股颤栗,避之不及。然茅焦毫不畏惧,徐徐趋近,再拜起语说不怕死,又把大王形容成夏商纣的暴君。
大王闻言拍案怒斥,茅焦便脱衣主动赴死。但大王竟未诛戮他,反而赦免其罪旋即拜为上卿,令他随往迎母不日和赵太后同辇还都,满座皆惊!”
嗐!
嬴岳一下子宽心了,原是虚惊一场。
剧情没变就好。
“我知道了。”
奶娘见他一脸平静,喘口气继续说道:“公子,这还不是重点,大王把相邦贬了!”
嬴岳以为自己听错了惊愕看她:“你说什么?”
奶娘复说一遍:“王上已堪破嫪毐乃相邦献于太后宫闱,且长安君自戕和上党诸事皆与他有千丝万缕关联,王上念其功,罢免了他的相位,令他去河南封地居住。”
嬴岳翻了翻八卦,明确看到系统大字明晃晃写着:秦王政十年,相国吕不韦免。
而今不过九年六月,时间提前了好些。
飞速思考着,他忘了呼吸。
莫非是他改变了那些谏官的命运,引发了一些蝴蝶效应,所以时间提前了?
嬴岳:“帮我研墨,再备好马车。”
“公子是要去哪?”秦王有令,公子若要出行,什么路线以及怎么去的,都要一一上报。
嬴岳毫不避讳,“我们去相邦府。”
……
嬴岳安坐舆内,阿父借今日酒宴之事要罢免吕不韦,应是都查到了证据。将吕不韦贬谪到封地,那么考验是不是也要开始了?
系统上写吕不韦回到封地受各国上门拉拢,阿父在咸阳得知震怒,送出了一封书信明晃晃写着——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
吕不韦因惧怕,饮鸠自杀。
这是历史的脉络,按理说不应干涉,但嬴岳选择再做一次蝴蝶,至于能不能改变以及改变多少只能看吕不韦自己的造化了。
安车是由一匹小马拉的车,速度很快,没一会便到了相国府。
吕不韦听说他的车驾来了,立马设好案几茶点。
嬴岳席地而坐首先吃了一些点心。
吕不韦完全没心思进食,只满肚子疑惑。
公子为何来了?难不成是大王让的?
一想到大王他心中升起凄凉,他自知嫪毐之事自己脱不开干系,预料到有今日,不曾想这么快。
吕不韦:“公子……”
“相邦有话对我说吗?”嬴岳打断他,若无其事塞一个点心到嘴里。
“公子此行莫非是王上遣的?”
甜似在味蕾化开,嬴岳满足至极,抬眸看他:“相邦希望是,抑或…不是?”
吕不韦心一滞。
明明只是个孩子,可这一刻他竟从幼崽身上看到一丝大王的影子。
尤记得初返咸阳的嬴政就是如此。
那日,他和秦国宗室一同在咸阳城外等候赵姬归国,尚为黄口小儿的孩子躲在母亲身后,紧紧攥着她的袖角,明明是防备的姿态……
可吕不韦感受到那双眼神很不简单。
坚韧,倔强,疏离,
他就好像一只蛰伏的幼豹,表面看着温良无害,实则随时会扑咬。事实证明,他看人没错。
而眼下,嬴岳又似这般。
吃着糖果,做着天下孩童都会做的事情…可语态,眼神,以及周身气质,同秦王别无二致。
都是骨子里的清冷疏离,有股凌厉骇人劲儿。
吕不韦平复心情:“吕某已经卸除相印,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嬴岳:“我看了《吕氏春秋》,此文文辞奥赜读之虽艰,然意思闳深,可为经世佳作。”
吕不韦微愣,未曾想到才两岁的长公子竟也看了此书。
《吕氏春秋》的确精妙,那可是他和三千门客逐字逐句地修改而成。他视其为骄傲!
长公子是为此而来?就这?
嬴岳不愿猜他心思,开门见山:“相邦为大秦做了许多贡献,也犯了错,吾今日来,唯欲赠一物耳。”
物?吕不韦诧异,却见幼崽低眸,翻了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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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角,掏出几个锦囊。
“这是何?”
锦囊有三,嬴岳展在案几,指着其一道:“这一个相邦离开咸阳再看,中间的待相邦回到封地再看,至于这最后一个……”
幼崽抬眸:“若有朝一日相邦有困惑,可将其打开。”
他说得认真,吕不韦听着却愈发惊奇,什么意思,这是给他的锦囊妙计?
大王允的?
……
苑囿。
春光明媚,嬴岳来这随便逛逛,恰又遇见修长身影的洒扫女侍。
他一眼便认出了攸宁——她一身广袖襦裙,梳着垂云髻,腰系带子,发饰与旁人颇为不同。些许时日不见,瞧着容光焕发,一双黑色的眼睛由最初的似有所感有人在注视,转眸,再充满讶然。
攸宁趋步而来,作揖行礼:“公子。”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公子,上一次他走的匆忙,还未来得及言谢。
嬴岳问:“最近这里可好?”
“不曾有鬼祟之人。”
话罢,攸宁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突然来这下,嬴岳吓一跳,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跪了?
下意识伸手想扶,却被她阻了。
攸宁抬起眸子看他,双眸微红,声线微哑:“婢万谢公子当日之恩!”
那日蒙武将军出手制敌,她们一群人等受了惊慌未曾反应过来,待到情绪安定,猛然想到若是刺客某一日得手了,等候她们的就是万劫不复。
是长公子救了她,是他救了她们!
虽未行刺成功,但失职之罪难以逃脱,公子竟还免去了她们的罪过。
甚至还为她升了职!
她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婢万谢公子!”
忽然,所有洒扫的女侍都停下动作,跪地拜首,齐刷刷地连成一条线。
嬴岳眉心微跳,原来是因为这个。
平复一下心情,他将人扶起,道:“都起身吧。”
寂静过后,女侍们方才缓然起身。
攸宁眸光盈盈望向嬴岳:“婢蒙公子救命之恩,往后但有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吾醒得,不必再说了。”嬴岳来此本意是想放松心情,并不想被当作恩主拜谢个不停。
他道:“既来了此处,且与我闲话片时。”
攸宁荣幸至极,高兴应答。
……
“汝为曾大母宫中耆旧,能详言她是个怎样的人么?”
嬴岳自出生起就不曾见过那位曾大母夏姬。
孝文王嬴柱,也即嬴岳的曾大父,有二十多个孩子,大父嬴异人便是其一,因为排到中间也被称为“中子”。他的生母夏姬不受宠,所以嬴异人小小年纪就被出质给了赵国。
后来在邯郸,吕不韦“奇货可居”发现了嬴异人的潜力,前往说服当初还是妃子的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是嬴柱的爱妃,可惜没有男嗣。
吕不韦用芈氏的将来劝说阳泉君以及华阳夫人的阿姊,华阳夫人考虑再三最终收嬴异人为养子。
嬴异人归国后改名嬴子楚,意为“归楚”,很快便被封为王太子。
嬴子楚即位后,尊嫡母为华阳太后,生母夏姬为夏太后。
嬴岳常听宫人言,这位曾大母夏姬虽不亲近阿父,却甚喜欢他。
据说他尚为胎儿时就将各种珍惜草植哗啦啦地全送来了。
都说隔辈亲隔辈亲,此话当真不假。
“先主仁厚宽和、德馨望重,待我们极好。”攸宁喟然叹道:“先主在时屡言若能亲见公子诞世,无复撼矣,可惜天不仁慈……先主只见公子未诞一面,竟天人永隔了……”
嬴岳垂了垂眼眸,他在现世里也有位极好的祖母,所以很重视这种隔代的亲缘。
攸宁敏锐注意到身旁幼崽徒然沉寂的气息,只见他唇角微抿,小小的肩膀似乎微微塌了下去,无声诉说着一抹失落。
一股混杂着怜惜与歉疚的情绪瞬间笼罩着攸宁,她暗叹自己失言,勾起了伤心事。
“公子,”她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小心翼翼地安抚,“先主在天有灵,若知您如此怀念她,定会无比欣慰。”
嬴岳没有立即抬头,只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微弱的鼻音:“……嗯。”
声音轻轻的,软软的。
半晌,粉雕玉琢的小脸微抬,直直地望向她,他的眼睛忽闪忽闪,宛如剔透的水玉,让人不自觉涌起更深的怜惜与喜爱。
攸宁心化了。
“……那你可知,我阿母是个怎样的人?”正这时,软声忽至耳畔。
15. 凄凄惨惨戚戚
嬴岳的阿母是谁?
这是宫中人尽皆知的答案,但从未有人告诉过他。攸宁只说,她是个奇女子,别的再也没说了,不过在嬴岳看来,有比没有总归要好。
起码知道点了!
申时,秦王父子俩正常共进餔食。
秦一日两餐,一餐上午大概九点吃,称朝食,一餐下午吃,称餔食也叫飧食,抛去这两个时辰,其余时间用膳便是嬴岳给自己加餐了。
毕竟他习惯了三餐,这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至不午休,可他不行。
如今这副躯壳太弱小了,必须要吃得饱,睡得好。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满桌精致漆器。嬴政端坐主位,看似一心用膳,实则心念电转紧紧盯着幼崽。
只见嬴岳埋首,红红的唇抿在碗边,吸允一口羹汤,那羹汤鲜美,乃羊肉所作,他甚是喜欢,小脸上溢满满足之意。乌溜溜的眼眸更是全在羹汤之上,连偶尔抬起都不曾抬。
嬴政见他不言半语,忍俊不禁地轻咳一声,幼崽一愣,顿时抬眸眨眨眼看他,全然不知他要说什么似的。
“何故寻他?”他问。
贬了吕不韦,朝堂中有不少为其说话的,他未曾想到嬴岳听到消息后直接跑去见人家了。
秦王贬谪,儿子却巴巴凑过去,这不是故意要同他反着走?
空气凝固,嬴岳喝完最后一口羹汤,放下筷子,抬起头。老实说,阿父会问这个问题他完全不意外。
嬴岳如实:“叙谈了片刻。”
“哦?”
“反正他要离开了,离开前正好聊聊他的新作。”
嬴政:“你不欲让他离开咸阳,是否?”
嬴岳察觉到他心底有许多疑问,但没有立即回答,只平静反问道:“那阿父可是想杀了他?”
嬴政:“……”杀必然是想杀的,巴不得立马就将人杀了,但……小孩怎么知道的?
“他将嫪毐献于你大母,秽乱宫闱,蒙蔽天听,差点引得秦廷崩乱……此罪当诛!寡人念其功,已是开恩。”
面对小孩,嬴政的声音不自觉温和了许多,但仍旧没掩饰掉提到吕不韦时,由心而来的刺骨寒意。
嬴岳点点头:“阿父说得不错,但除了长安王叔和上党的事情,还有别的……”
“吕不韦门客众多,声望也很高,阿父怕有朝一日,他也要背叛秦国。”
说这话时,幼崽眸子出奇得亮,那里面透着笃定,透着了然,仿若连他也能看穿。
嬴政很少见到这样的嬴岳,可他不明白,自己的孩子为何要站在吕不韦身边?甚至要瞒着自己偷偷去见他。这让他有种被背叛了的感觉。
嬴岳:“可是阿父!吕不韦他还有更大的用处!”
【他召集三千门客撰写书,为后世研究先秦做了太大的贡献。他有统一六国的心,狭灭东周余威,加紧东进扩张……】
【阿父初登秦王,秦廷内忧外患,五国合纵而攻秦,他何尝不忧?秦王政四年,蝗灾和瘟疫,大家也都一起挺过来了。他被贬谪,三千门客中除趋炎附势之辈,尚有大才。大秦若要一统,人才必不可缺……】
【他为阳翟大贾,早年走南闯北,又在秦执政多年,对各国风土、权贵、工程有着无与伦比的经验。相比诛杀,不杀他的好处太多太多……】
“日后,他或许能为秦国做更多!”
嬴政深邃的目光在幼崽稚嫩的小脸上停留了许久,簇起眉。
他沉默了。
因为嬴岳说得的确不错——曾几何时,他与吕不韦确有过彼此信任的时刻。那时夏太后属意成蟜,也就是说,他的王位并非不可动摇。吕不韦聪明,有才智,是他助自己劈开王座上许多的荆棘。
然而,权力如毒,他们间的信任再无法聚拢……
“此言,可是他教给你的?”
声音低沉而缓,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嬴岳拨浪鼓似地摇头,他挺了挺胸腹,斩钉截铁道:“才不是呢!”
“那你的意思是,站在他一边?要替他求情?”
嬴岳听完面露诧异,大眼睛瞪着溜圆,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话。
他急切挥舞着小手,糯糯的声音都不由高扬几分:“怎么会呢,他离不离开咸阳无所谓!”
嬴岳顿了顿,他无法给阿父完全说出心中所想,只贴过去揪住他衣袖的一角,轻轻摇晃。
仰着小脸,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却不失狡黠,解释道:“岳儿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和阿父打个赌。”
“嗯?”嬴政眉梢微动。
打赌?
嬴岳清清嗓音,开始如实招供。
“岳儿今天去见他,悄悄送了三个锦囊!”话时,他伸出白嫩的小手晃荡比了个三,神情一脸骄傲道:“阿父,我们就赌他会不会背叛大秦!”
嬴政:“……”这小子,竟敢拿臣子忠诚做赌注?就这么自信会赢?
等等,这么大费周章……难不成又知道些寡人不知道的事?
.
一月后,秦廷来了波大换血,但凡是假借他人之手谋取官位的,一律撤职。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有许多昔日倚仗嫪毐和太后实则毫无政绩的混子,也有许多靠钱财抑或拍得一手好马屁谋取职位的,总之,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办不到的。
裁撤风波慢慢过去,这日,迎赵太后回甘泉宫的日子终于到了。
冀阙门前。
六马拉车,銮驾入城,车顶饰帏裳,佩有璀璨铜器,行而发声。
秦王早早率着宗室、大臣以及嬴岳在外等候,车马一到,连片跪伏行礼,山呼“恭迎太后,太后千岁”。
太后入城,复居甘泉宫。
按照秦礼,不日要太庙祭祀,告知先祖以祈求国祚长延。
喧闹的另一边,
一辆朴素的马车低调地驶出咸阳城西南门外。
“那处莫非在迎太后还城?”吕不韦掀开车帘,最后望一眼整个咸阳城,静静问道。
“是。”
吕不韦枯坐如塑。
意外又不意外的答案。
一人进城,一人出城,这便是大王想要的结果——铁血夺权,这局棋他确实输了,只是……骤然失去权力,当真有些不适应……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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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我是不是做错了?〞
吕不韦碾动唇瓣,声调仿若苍老了几岁。
秦时乘车一般为三,主、御者以及车右。车右一般是极其有力量的人担任,为的是发生危险时能执戈御敌。白川便是车右。
白川只是个黔首不懂什么治国大略,在他眼里,主人纵使落魄了,依旧是最厉害的人。
“白川不懂,但白川知道,主所行,必有思量。〞
夕阳下的咸阳城愈来愈小,吕不韦悠悠放下车帘。
也是在这时,他想起早前嬴岳留下的锦囊,他记得其一便是叫他离开咸阳时打开。
虽不含什么期待,但他还是随身携带在身旁。
找了出来,打开,但见纸上墨痕歪歪扭扭写着:全则必缺,极则必反
八个字,简单粗暴,却也熟悉无比。
这是《吕氏春秋》中的一句话,同当初嬴岳和他说的“权也,得之难,失之易,盛极衰,极则没”的意思如出一辙。
写得多好啊……
写得像极了他的人生……
完美必有缺陷,极则走向反面。
思绪回飘,吕不韦忽然笑了。
原来,如此。
嫪毐之事只是引线,那日嬴岳授的话既不是讲权,也不是讲人,而是讲他商人的骨血,讲他貂裘鞍马、有酒盈樽、日益膨胀,企图操持朝政的痴心。
……
粟熬过了春寒终于进入了多雨的夏季,按照先前的约定,嬴岳正式进入太学启蒙学习了。
这日,李斯领着人,还没到老远便听到学堂一阵哄吵。
“肾主藏精,精充目明,目不能远视,原来你是肾虚呀……”
话音落地,哄笑声骤起。
很快有另一声音否定:“非也,非也!”
嬴岳愣了愣,眨眼看了看身旁,疑问道:“老师?”
李斯些许沉默,些许尴尬,最后化作一丝怒气,静默趋步过去。
嬴岳跟在后头,弯弯唇,想着方才两位学子说的话。
目不能远视就是肾虚,这是什么逻辑鬼才?
大秦基本都用油灯照明,油灯一般为铜制。好的芝麻油灯油燃烧无味无烟,缺点是价格太贵。嬴岳是大秦公子,所以宫殿用的都是上好的芝麻油。非但如此,油灯外表也制作的精美异常。
芝麻油贵买不起,大秦黔首们便多用铜油,这是油桐树榨的油,实惠很多。
这里的蜡烛也有白蜡和黄蜡的好坏之分。白蜡精良,黄蜡反之。
在大秦,没有现代发达的照明技术,学子连日夜读抄写等,久而久之积累成不能远视的毛病。
古医并不发达,缺乏科学认知便会觉得其与肾脏有关,不能远视等于肾阳虚,属实是扯淡了……
嬴岳摇摇头,就见李斯面色铁青地抄起案几上一本竹简,朝方才吵得最凶的人身上扔去。
“荒谬绝伦!”他声线饱含怒意,犹如惊雷:“尔等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竹简狠狠砸在那人宽大的袖袍上,瞬间,空气都静了。
哦豁!嬴岳现场目睹,眼睛闪烁着一丝丝不合时宜的兴奋。
16. 创业第一部曲
“廷尉。”
“老师……”
李斯在嫪毐事变后升了官成了廷尉,这里也有跟着他学习的学生。
几名被训斥的学子知晓做错了事,趋而进,汗流浃背地正立拱手。
李斯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心里的那团怒火才稍稍平息。
空气静滞,一个小脑袋悄悄从李斯身后探出。
嬴岳拽了拽李斯的袖角,“老师……”
李斯顿了一下,垂眸见小公子抬着头,漂亮的眼睛透着丝笃定,嘴里糯糯道:“我觉得师兄方才所言,不对。”
此言一出,学子们浑身一凛,长公子竟叫他们师兄?还有,这话……何处不对?
李斯:“如何不对?”
“我曾今看过一本书,上面写着目不能远视非关肾元之本,说肾元主水,藏精,司生长……”小小的眉头轻轻皱起,似乎在努力回忆某个复杂的话:“……总之,总之这不是肾元之过,实乃诸君之成见蔽目。”[1]
李斯眼底掠过赞许,再视一众学子:“如此浅显的道理,尔等竟不明白?将近日所学誊抄百遍,下次拿来我看。”
“唯。”
见惩处落下,李斯语气也少了许多怒意,众人这才偷偷喘口气。
嬴岳走向方才被说肾虚的那人,问道:“师兄叫什么?”
学子不敢当一句师兄,垂首推脱,道:“学子名叫苏玉航。”
嬴岳喃喃念:“苏玉航……”这名字真好听。
继续道,“我曾听闻有一种水晶,磨琢便可使字迹放大。”
李斯眼神愕然。
闻言的其他学子神色更迷茫了。
水晶竟能放大字迹?当真如此神奇?
可怎么磨琢?!
嬴岳又问:“尔等当中,目力昏蒙者几人?”
“唯我。”苏玉航答。
“好!”
众人不明所以,长公子问这些是何意?
嬴岳摸摸鼻子,他现在有个大胆的想法。
按照系统八卦来看,最早的放大镜是在东汉才有,现在的秦人对此并没有概念,既如此,他为何不能发明一项技术再推行全国呢。
如此,也算推动社会进步了。
好主意!
嬴岳收敛思绪,望向苏玉航:“……或许我可帮你解决困扰,汝可愿?”
当真?
当真?!
苏玉航简直不可置信,长公子今日不仅亲自帮他说话,竟还要帮他解困,明明他们毫不相干啊!
“苏某甘愿。”他可一百个愿意,长公子是他见过最最最善良的人。
嬴岳点头,暗暗思考怎么开始起步创业了。
……
学堂第一课就很轻松,李斯带他认识了诸位学子,再就是初步讲解《法经》。
讲他是何人所作,内容有何。
总结下来,它是战国时李悝撰次诸国成文法经验所作,篇目有六。
《盗法》和《贼法》是法典之首,还有《网法》、《捕法》、《杂法》,《具法》。此六法被秦所继承,也是秦律的主要篇目。
起初嬴岳听得兴致勃勃,慢慢的,忽觉得上下眼皮沉沉的,不受控制地就要合上,这一合,事情越发不可收拾了,他只觉耳畔的说话声都柔了下来,风也柔,他的肩膀不由软塌下来,开始一点头,一点头。
与之一息,两双眼睛倏然落向堂内,一扫,只见幼崽趴在桌面上睡着了。
他微微倾着身子,白皙的小脸被压得多出块儿肉,圆嘟嘟的,长长的睫毛紧紧闭着,薄唇微翘起弧度。胸腹张弛有度,呼吸均匀,宛若一只小猫儿。
兴许是人儿还太小。
幼崽坐的地方还垫了个矮墩。
赵高呼吸一滞,他好像有些明白,大王为何这么喜爱长公子了。这样的他,当真是讨人喜爱。
侧眸看向嬴政,果不其然见大王紧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丝。
赵高便想,今日出言提到学堂当真是对的。幼崽第一日上学,大王明明很想来,却还有些别扭公子那日见过吕不韦,假装不在意。
赵高小声问道:“大王,不若我们……”
话未说完。
嬴政摆手,转身淡淡道:“不必。不用告诉他们寡人今日来过。”
也包括嬴岳。
赵高不禁咂舌,来都来了,还不让长公子知晓,大王这又是何必呢?
……
一课完毕,终于到了用膳的时间。
嬴岳望着满桌美食,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肉塞到嘴里。
肉质细嫩饱满,一口下去,他满足地眯起眼睛,左右摇晃下脑袋。
太好吃了……
回血了,回血了!
“今日学堂如何?”虽说偷偷去学堂瞧过,可嬴政还是想问问幼崽。
听说今日学堂还有一些小波折,最后顺利解决了。
他想听听幼崽怎么说。
咀嚼音续续响着,最终停下。
嬴岳点点头,声音带着刚吃到美食的满足,道:“今日老师给我讲了法经。”
“自出自告者减轻处罚,隶臣妾逃亡又自首……”他努力回忆着李斯说过的话,想着想着,不由挠挠头。
逃亡又自首笞多少来着?
五十还是三十?
【虽然不想学习,但不得不说李斯讲得很好,太学的学习氛围也还不错。只是他听着那些繁琐的内容,实在没忍住打盹儿,后面的就没怎么听了。】
听到心声的嬴政眸光流转,又问:“未有别的?”他可听赵高说长公子扬言要用水晶做一可放大字迹的物。
此物前所未有,他也颇为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竟然可以放大字迹?
太学的事不管什么都会传到阿父耳里,嬴岳知晓他可能是想问今日争吵一事,便顺势说:“阿父,何处有水晶?”
“你若想要,寡人明日让人送来。”
嬴岳眼睛一亮,这么爽快?
“岳儿想要不同种类的!”他兴致勃勃应了声。
【水晶经过打磨能制成放大镜,但可没说是哪一种水晶,老话说得对,得实践出真知!】
嬴政听到放大镜顿了一下,这也是他从未听过的词汇。此物当真如此神通?
假若是真的……若造出,夜读必定轻松不少。
“可。”
得到肯定答案,嬴岳更兴奋了,先发明出放大镜再慢慢搞镜片研发,等项项技术成熟就申请专利,那他岂不是要成为大秦爱因斯坦?暴富了?
嬴政微微挑眉,什么专利?爱因斯坦又是谁,为何名字如此怪异?
既为大秦长公子何曾少了他钱帛?
说到钱帛……
待嬴岳长到三岁,也是时候长长俸禄了。他想。
嬴岳可不知晓短短片刻阿父心中所想,算盘打好,幼崽乌黑的眼睛就直勾勾盯着他,甜甜道:“阿父真好~”
话时,浅浅的酒窝像两弯月牙儿,一笑就恍人眼睛。
嬴政不由自主地上手戳了戳。
幼崽嘟嘟唇,也不躲避。父皇开始对他小酒窝感兴趣了,太好了,终于不用被捏脸了!!
嬴政眼角一抽。
合着他平日捏幼崽的脸蛋当真这么不情愿么?
.
是夜,嬴政照常召见了李斯。
大秦经历了成蟜叛变,嫪毐宫变,吕不韦遣返……是时候加紧一统之大计了。
周王室衰微,六国争霸,而今天下,强国属秦赵两国。
嬴政认为当率先攻赵。李斯却觉不妥,应先攻韩。
简单来说,柿子要挑软的捏。
韩国任用申不害术治变法的顶峰早已不再,如今的韩国,早已在灭国边缘。韩是秦军东进之阻碍。此外,攻韩亦可震慑他国。
李斯很清楚——嬴政之所以要首先攻打赵国,有强赵之原因,亦有成蟜和自己过往在赵国受到屈辱的原因。
既如此,他劝言:长安君叛变未尝没有韩国人从中挑唆。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赵国灭亡只是早晚的事情。
两人彻夜长谈,几个时辰后,嬴政终于扭转了心意。
他要东进伐韩,敲山震虎!
.
热夏。
万物进入生长旺季,天气也愈发燥热起来。
到了五日一休沐的时辰,各个官员都回家了,嬴岳消食完就躺在象牙床上消减热意。
象牙床是珍惜之品,传闻有人以此为礼送给孟尝君,孟尝君觉得贵重并没有收下。
嬴岳而今睡的这张床也是别人送的——他原先用石床乘凉,阿父见了大手一挥就送了个更好的。
好用,甚好用!
躺着躺着嬴岳舒服地睡着了。
奶娘坐在塌边为他扇风,看到他长长睫羽闭上,轻轻弯唇。她如今越瞧越觉得公子长得俊,眼睛肖似大王,这鼻梁,薄唇,一对酒窝以及笑起来的模样倒像极了喻夫人。
只可惜,夫人难产而死不曾瞧见如此可爱的孩子。
想到这里,奶娘心里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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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口气,便没注意到有人已经靠近。
直到一道阴影打在眼前,她猛然回神,才忽知大王来了。
大王身型高挑,腰间束了九寸玉鞶带悬挂太阿剑,走起路来却一点声音没有,他有着高鼻梁、俊秀的眉骨,流畅的肌理线条,分明每一项都是极好看的,可……那双丹凤眼藏着的情绪过于冷峻幽深,生生叫奶娘想起上次失言的经历,愕然到张了张嘴。
赵高忙做了个“嘘”的手势,表示大王不想打搅幼崽休憩。奶娘看懂了,忙捂住自己的嘴。
摆摆手,示意人退下。
奶娘无声答了句“诺”轻步离开,赵高亦退下,留给父子二人独处时间。
.
午休后,嬴岳醒来忽发现胸前盖了个薄纱。
自入了夏后,他都有午睡习惯,从不曾有这。这是谁来了?
奇怪,奶娘也不见了。幼崽望着空落落的大殿,唤:“奶娘?”
“公子。”话才落,便见她快趋而来,问了才知,原是阿父来了。
“阿父可曾说些什么?”
“…不曾。大王见公子休憩就没打扰,坐了会便离开了。”
这样啊……
嬴岳表示他知道了。
伸了个懒腰,他道:“速备浴汤,我要沐身。”
“唯。”
侍人很快忙碌起来,没一会就准备好铜壶、浮石,浴凳等全套洗浴装备。
“这是什么香?”嬴岳发现今日洗浴的香似乎有些不同。
“这是林檎香,洗完身上会长久持味。”
嬴岳仔细嗅了一口,确实很香,清香外加一些甜味,让人筋骨放松,闻了还想闻。
嬴岳闭上眼,任由奶娘为他搓洗身子。
奶娘随口道:“说起来,发现林檎香还是件趣事。”
“嗯?”嬴岳轻轻反问,有何趣事?
奶娘便给他讲起了林檎,说最初在苑囿发现这林檎的人察觉它的果实自带一种香气,慢慢的,此物由原来的不受待见,成了大家都觉得好闻的香薰。
“还有果实?”嬴岳稀奇道。
“是,但林檎的果实绵而无味,并不好吃。”
“长什么样?”
奶娘用手比划一下,嬴岳微垂眼皮,见她手比划个小圆。
“有的果实红,有的青。”她说。
一股强烈的熟悉感灌入脑海,嬴岳愉快地笑起来:“苑囿是吗?待会我要亲自去看……”
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这苑囿当真给了嬴岳好大的惊喜。
你猜怎么着?
那林檎!
——圆圆的、红色或者青色的,是现代老熟人了!
没错,就是苹果。
最早的林檎也称“柰”,这里的人们觉得它口感不好,和梅子一样,把它换了个用法。
自此梅子成了调料,柰成了香薰。
这个朝代的水果与现代水果大有不同,嬴岳若有所思,若是运用嫁接技术慢慢培育良好的品种,岂不是有口福了?
闲来无事种种田也不错,毕竟龙的传人在这方面是有些天赋的。
想法暂时埋在心里,翌日他顺口问嬴政:
“阿父,你喜欢吃果蔬么?”
【现在的果蔬都是“古”果,许多都不好吃,需得培育】
【……emm,要是张骞在就好了,那样就可以吃到石榴、葡萄,喝上葡萄美酒了】
相比较不太感冒的水果,嬴政更感兴趣幼崽的心声。西域是何地,难道秦的西边还有别的国家?石榴、葡萄又是何种水果,此物莫不是只有那西域才有?葡萄所酿的酒难道比他大秦的酒还要好喝?
沉思着他蓦然有了想法。
倘若那西域真有葡萄美酒,打下来也未尝不可。只是不知,那西域离大秦有多远?城址又在何方?
嬴岳全然不知阿父心中想着怎样的宏图,道:“今日孩儿觅得一果,前所未见。”
嬴政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幼崽就抬头挺胸,一本正经讲起了柰以及柰可以朝哪方面来一波突破性发展。
柰,嬴政自然是知道的,此物甚香,他汤浴也常用。
“其果可食?”他问。
嬴岳重重点点头。
【何止是能吃啊?它还能助消化,对身体也格外有益!】
嬴政闻之就感到惊奇,他静静看着眉飞色舞的幼崽,问:“想做什么?”
嬴岳吸一口气,他想做的可就多了。
“岳儿想培育良品水果!”
17. 我有一个朋友…… 幼崽:何必吊死在一……
太卜选定的祭祀吉日到了。
这日,嬴岳早早跟着迎神、祭祀。
先秦时代楚人以东皇太一为至上神,其中的巫文化也被如今秦人所继承。牛羊猪祭祀礼备好,随着祝官诵读祭文,甘泉宫盛大开宴[1]
宴会上珍馐罗列,丝竹悠扬。嫪毐之变的阴影好似云雾拨开,人人恭贺太后,言逆乱已平,太后归于咸阳,乃永绥宗祏。
今日出席的人格外的多,嬴岳抬头望两眼就见到关陇军功世家的蒙武和王翦,以及好多不认识的人,宗室那边有大父的兄长嬴傒等。
大人们的世界自然没小孩子什么事情,嬴岳只顾着埋头吃饭,这宴会上这么多人,绝对没人比他更积极——没一会儿就吃的肚皮微鼓。无人注意的角落,他轻轻打了个饱嗝儿,小手满足地摸了摸肚子。
他以为不曾有人注意,谁曾想眼眸微微一抬,忽见不远处坐着的蒙武笑意扬扬地对他点了点头。
嬴岳回以一个笑容。
忽然,上首坐着的赵姬端起酒杯,目光落在嬴政身上,道:“今上,今日难得高兴,你我喝一杯。”
群臣缄默地望向大王。
秦时的酒度数不高,喝几杯都没问题。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杯酒的意义。
这杯酒,饮的是不计前嫌,饮的是母慈子孝,是给在场所有人乃至天下人看的。
嬴岳圆溜溜的眼睛在赵姬和嬴政脸上来回跳转,只见阿父缓缓斟满一杯酒,举起,目光平淡地与赵姬相接,声音听不出情绪。
“太后请。”
分明是简单的三个字,可他轻易便从那份平静中品到一丝化不开的微妙,还有……阿父握着酒樽的手几不可察地在收紧。
然而这一切,大臣们恍若未觉。
酒罢,气氛倏然更热闹了些。嬴岳咬口羊肉片,心里磋叹。
【阿父心里苦啊。】
清澈的童音刺入耳畔,嬴政指腹微动。
太后回宫,普天同庆,可笑只有孩子知道他的煎熬。
他心中的仇恨从不曾消解,就像方才那般,阿母邀他喝酒,他想到的唯有曾经说过的“不复相见”。而那句今上,是阿母那夜的声泪俱下。
她的眼泪为嫪毐而流,为死去的二子而流……却无一丝一毫为了他。
现在她回来了。
他心中痛苦纠结,不知如何面对。
可大王毕竟要做点什么,也不得不做点什么。
.
微妙气氛中,嬴岳拍拍肚皮站起,一路小跑着,直扑到赵姬身边。
他吸了吸鼻子,乌溜溜的眼睛充满了好奇:“大母!岳儿也想尝尝这酒,闻着好香呀!”
此言一出,不少大臣脸上掠过一丝错愕。长公子才多大,怎能沾这醇烈之物?
赵姬亦是微微一怔,旋即被他一直嗅着空气的动作逗笑了。她俯身,笑着抚摸幼崽的头:“此物性烈,岳儿可不能饮。”
“一口,就一口好嘛?”嬴岳不死心,竖起一根手指努力晃了晃。
见赵姬不为所动,更是发动撒娇技能,摆摆她的胳膊,晃晃自己的小脑袋,眼里写着:就一口,求求啦求求啦!
这模样可把群臣看呆了。特别是武将们,他们平日里行军打仗素来严肃沉稳,孩子们的性格多半也与他们一脉相承,何曾见过这般娇憨的小孩?
而且还是大王的小公子,真是难以想象……大王那么威严的人,生出的小公子却如此可爱。
一时间,姨母笑,惊叹声,还有轻咳声在殿内此起彼伏。
有人看着这一幕便偷偷觑了眼秦王,却忽听他道:“让他尝尝,无妨。”
有臣暗忖:大王对公子,当真偏爱宽纵!
而赵姬的心思就全然飞到了另一处,她惊喜地看着嬴政,政儿方才……是在同她说话?
也罢!小孩子轻轻抿一口,也无事。
按下心绪:“今上既然说了,岳儿也不能贪杯,可否?”
嬴岳本来目的也不是品酒,管他是多是少呢,能品就行。
侍人将干净的爵拿来,赵姬亲自给他倒了些,不多,大抵只够抿一嘴的,还是兑了白水的。
emm……怎么不算第一次饮古酒呢?
嬴岳双手端起酒杯,细细抿了抿。半晌,他咂咂嘴,似乎在努力回味酒的味道。
在场的目光无形地聚了过来。
忽的,有童声欣喜荡开:“好喝!”嬴岳这话由心而出,品酒之前他就想象会是什么味道,没想到这酒竟然有些清甜。
闻言,有臣子忍俊不禁地笑了,也有人面庞写着“果然如此”四个大字。
“这是什么酒?”嬴岳忽问。
赵姬见他小眼睛亮亮的,跟着笑:“这是春酒,冬天酿制到夏日才成的酒。”
怪不得这么好喝,原来历时这么久!
嬴岳当即有了盘算。
【蒙恬蒙毅可尝过此酒?嘻嘻,等阿父不注意,一定要弄点儿出来叫他们也尝一尝。】
知晓幼崽计划的嬴政:“……”
他道:“寡人那还有。”
群臣:?
这春酒可不单单历时久,成品的几率也是低得很,每年就出那么几坛!
蒙武毫不意外,自嫪毐生变那夜,他就瞧出大王十分疼惜嬴岳。譬如事变一平息,大王休憩都不曾休憩,生生守着公子醒来,加上前阵子的谏官和墙倒众人推的相邦一事,但凡不蠢笨的都能看得出来——
大王对公子,在意的可不止一星半点儿。
嬴岳小酒窝咧开,心想阿父简直是他的哆啦A梦,道:“阿父最好了。”
嬴政:“……”这词属实又触及到知识盲区了。
想着,他唇瓣微微弯起一抹弧度。然弧度才起,猝然想到是何场合又猛然平了平,掩了掩唇,提醒道,“既尝到了酒,回位置去。”
“哦。”
这父慈子孝的场面叫赵姬恍惚一瞬。
有那么一刻,她想,这样的大王才像极了她认识的政儿。
赵姬摸摸嬴岳的头:“岳儿,大母此番归咸阳,长驻甘泉宫,以后常来找大母玩如何?”
“大母不说岳儿也知道。”嬴岳毫不犹豫。
赵姬离开咸阳时不曾好好与这位孙儿相处,原以为他不会亲近自己,但亲耳听到这话,心中不由升出一些暖意。
也不算孤单一人了。
“宴会已过,寡人去处理政事。”嬴政开口。
“不陪岳儿了么?”嬴岳惑然。
只称寡人,不再自称“政儿”,这哪里是不陪嬴岳?是碍于她在罢了。
赵姬忍住心酸,“要事为紧,去吧。”
得到答案,嬴政单手抱起幼崽朝殿外走。
“欸?我还想玩会儿呢?”嬴岳忽然被举起有些意外,只能两眼看着身后的群臣恭送他们离开。
……
炎夏悄然离去。
到了白露,清晨草木肉眼可见饱满的露珠。
这日,嬴岳去给赵姬请安,顺便同她一起用个早膳,进殿却发现赵姬在织物,凑近看看,貌似做的是鞋靴?
早就听到动静,抬眼一看,原来是嬴岳。赵姬将东西放下,笑着勾勾手让他过来。
些许时日不见,这甘泉宫都冷清许多。
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因为太孤独。
一孤独,便会不由自主地难过。
很折磨。
“大母是在给阿父做鞋靴嘛?”嬴岳好奇问。
“是啊,”她淡淡说:“你阿父从前的鞋靴都是大母做的呢?”
邯郸那段时日,她遭无数赵人唾骂记恨,幸得一些善良的街坊邻居保护才没丢了性命。寒冬腊月里,她就是靠着一手纺织补贴家用,养活她们母子二人。
感叹啊。
谁能想到她最后能摇身一变成了万人之上的秦国太后呢?
权力在身,这些寻常秦女才需要做的便很少碰过了。
也是奇怪,这些时日居住在甘泉宫,她常常想起往昔,想着想着便想做些东西给政儿。
就好似从前那样……
嬴岳眼睫忽闪,接话道:“那大母做这些,阿父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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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很高兴的。”
“岳儿又不是今上,怎会如此笃定?”
“岳儿就是知道。”幼崽嘟嘟唇,“天下有谁不想穿上阿母亲手做的鞋子呢?”
赵姬微微松口气。
方才她还以为孙儿知晓了雍城的事,好在是自己想多了。
“岳儿可是想到了阿母?”赵姬反问。
孩子既然这么说,多少是有的。可怜的岳儿,自出生便没看到生母。
嬴岳:“……嗯。”
赵姬:“往后大母给岳儿做。”
“好。”言罢,嬴岳抬头看看她:“大母,我的阿母爱我吗?”
自来到这个世界,有关生母的消息便如同一个被禁令说出来的规则怪谈。很多时候他虽然不说,却不代表不好奇。
他时常忍不住想,他的母亲是谁?他的母亲来自哪个国家?为何整个宫里都知晓,却又守口如瓶?
这让他产生了深深的困惑。
这困惑一直埋藏在心底,是除了他来到这个世界杀赵高、诛胡亥后,要探索的第一大事。
所以,他会偶尔旁敲侧击地问一问,然后得到或什么也没得到。
有消息便再好不过。
“当然。岳儿的名字就是她亲自取的。”赵姬如实道。
似解开了他许久的疑惑,嬴岳舒一口气,笑:“那便好!”
小孩子的声音脆亮脆亮的,声线难掩欣喜。
他的眼神也清澈透亮,笑起来的样子好似一弯月牙儿,让人不觉跟着心悦。
赵姬盯着他看了许久,有那么一刻,她深深动摇了。
或许她心中的结,可以问问岳儿呢?毕竟孩子的世界是最单纯而直白的。
自然也不能直白的说出,她便换了另一种说法,“岳儿既已知晓答案,大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啦!”
“吾有一友,”她说,“昔时她与夫君情深意笃,然夫君早逝。后她心属他人,且非一人。岳儿以为,她对否?”
话音落下,嬴岳看向赵姬。
他的眉动了动,懵懂清澈的眼神好若在认真思考。
赵姬微微失神,忽然觉得自己很傻。
这些事错综复杂,岂能问一个不通世事的孩子呢?
他明明什么都不懂……
于是,她吸一口气,想收回这个问题。
不料,嬴岳却摇摇头,稚音高扬:“她没错!”
赵姬眼底闪过讶然:为何?”
话音落下,无人注意到殿外忽然多了个伟岸身影。
嬴政静默看着两人,没打扰。
便听童音继续:“天下男子犹可一妻多妾,而作为女子却要死守贞洁,太不公平!况且她夫君本就早逝,为何不能倾心他人?”
“为了一个死去的人守节到老,至死不渝,在岳儿看来,这不叫忠贞而叫迂腐,叫想不开!好好的一生,何必吊死在一颗树上呢?”
殿外的闻言顿了顿。
殿内,赵姬完全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整个人全然愣住了。半晌,她握住嬴岳的手,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岳儿竟是如此想的?!”
嬴岳捣蒜般点点头,“……嗯!大母,难道你觉得岳儿说的不对吗?”
幼崽的眼神不染尘埃,赵姬看着,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心绪。
“对,岳儿说得很对。所以大母想替那位朋友再问你一个问题。”
“好呀。”幼崽欣然应允,“大母尽管问!”
赵姬闭了闭眼,再抬眼,眼底就多了一抹挣扎与痛楚。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但就是莫名觉得,幼崽能告诉她答案。
兴许是因为那句让人震撼的“太不公平!”
也兴许是,男子可做,女子为何不能?
抑或者最后那句: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总之,她最终一字一句问出心底盘旋已久的问题,“如若她与那人育有新嗣,无意中伤了前子,累害了许多人,可对否?”
话音落下,殿内殿外两双眼睛齐皆看向嬴岳。
18. 破镜到底能不能重圆? 慈母手中线
对当然是不对。
你若单说喜欢上他人,就很正常,毕竟古往今来,男人有权有势可三妻四妾,女子为何不能?譬如说武皇,薛怀义、二张兄弟不都是她的男宠吗?
同样是男宠,怎么就区别那么大?
武皇晚年李唐宗室和大臣们为防着二张兄弟挟天子以令诸侯,向武则天提议换别人去侍奉,但武则天拒绝了。为什么?
因为他们从未威胁过统治根基,而赵姬的男宠直接反客为主,掌控印信,暗养私兵,干预朝政,到处当黑刀手……
众所周知,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个“朋友”。
话都讲到这个地步了,嬴岳也不想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目光灼灼盯着赵姬:“大母说的那位朋友……可是自己?”
赵姬就懵了,她完全没想到隐秘的心思会被孙儿戳开。这太直白了。
岳儿都知道了?什么时候的事?
嬴岳声线平淡:“大母不必惊讶。情之所钟,身不由己,这本就是世间女子常有的心思,阿父从未因此生气……他真正难过的是大秦基业的动荡,是被至亲至爱之人一次、又一次的抛弃。”
“抛弃?!”赵姬神色凝重,似乎很不认可这个词:“我从未想过要抛弃政儿。”
她长着一张瓜子脸,肌肤如水一般毫不见任何褶皱,发髻上分明只有一根素色玉钗,却比满头华饰还要引人注目。嬴异人走得那样急,留下她盛年孤寂,芳心无处安放,这才……才与嫪毐有了那一段不堪。
她从未想过因那两个幼子,就舍弃与她相伴多年的政儿!
嬴岳:“可大母所作的一切,就是在告诉世人——您不要他了!”
“世人只道阿父十三岁登基,二十二岁亲政,可又有谁感同身受他的孤独?阿父被曾大父,被大父,被您,被长安王叔,被曾大母一个个推开了。他做错了什么?他分明什么也没做错啊……”
“阿父心里的确怪您,但被抛弃的痛,并非根源。先祖以养马发家,六世披荆斩棘方有今日大秦,这江山社稷,六国一统的愿望,是阿父的命,也是逆鳞。这些……大母您岂会不知?”
幼崽的声音持续刺痛耳膜:“或许您无心撼动秦廷,可嫪毐在世人眼中就是您的耳目喉舌,他的一言一行,代表的就是您的意愿。还有那两个孩子……他们固然是您所出,可他们更先天的身份是嫪毐之子。”
和后世不同,这里出嫁的女儿尚且会被界定从属于父亲,更何况是一个儿子?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事实便是如此,这种先天的身份是终生不可更改的[1]
嬴政站在原地,久久沉默,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见嬴岳此刻维护模样和平日在他身旁大不相同,不知怎的,心忽然被温热裹狭,连同那日他帮吕不韦说话的怒气,都慢慢消耗殆尽。
半晌抬眸,他漆黑的目光始终盯着殿内的两人,等候下文。
说完一通,嬴岳心情舒畅多了。
赵姬心却骤然一紧。
她现在羞愧而诧异。
羞愧的是她做的错事,诧异的是这话是从一个稚子口中说出。
他分明未脱稚嫩,但话简单直白、直戳利害,有那么一瞬,赵姬都要以为这不是他的孙儿了。
殿内沉默有顷,半晌,她深吸一口气,问:
“这话可是政儿教你的?”
……所犯乃天下女子易犯的,还有那闻所未闻的女子,如此旷古奇闻的话,她想到的只这一种可能。
——有人教的。
她很难相信,以孙儿的年龄会比自己还要看的透彻。
嬴岳摇头,眼神恢复至清澈无害。
得到肯定答案的赵姬颤抖地抚上幼孙的脸颊,瞧了又瞧,由心感叹:“上次见岳儿还不会走路,未料今日竟如此颖悟?!”
她不否认被这过于直白的话伤到,但伤心归伤心,她的感叹与惊喜最终占了上乘——时间当真神奇,不知不觉嬴岳便长大了。
真的…
他太聪明了。
嬴岳眨眨眼,有点意外,他也没想到赵姬会说这个。她难道不生气么?
“岳儿,你觉得大母错了么?”
轻柔的声音闯入耳畔。
她再一次问了同样的问题,这次没有了“朋友”身份的伪装,她想要真正的答案。
嬴岳毫不犹豫:“大错的是嫪毐。”
赵姬是大错特错!
——没有政治头脑
——被情欲蒙蔽了双眼,差点儿颠覆整个大秦,蠢不蠢?
蠢!蠢得让人无语。
但站在如今的身份上,嬴岳不好说些什么。
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深受,最有资格评头论足的是阿父,不是他……
他能做的,便是给予她一些中肯建议。
别再作妖!
“大母若想和阿父解开心结,唯有彼此冷静一些时日,等候时机剖心置腹,才能消除芥蒂。切忌操之过急。”
赵姬认可这个答案。她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自祭祀回宫后一直没寻到机会。她总是想,政儿是真的很忙,还是对她避而不见?
恰逢天下转凉,才忽然想到了方法。
她要为政儿做双鞋靴。
气氛渐渐恢复,赵姬抱起幼崽举高,笑着对他说:“大母明白了,谢谢岳儿。”
一片笑声中,嬴政敛目,又无声离去。
……
阳光大好,母子两席地共进膳。
赵姬虽在吃东西,可心却飘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她看看许久未见的政儿,觉得他又变了一些——加冠后的他长身玉立,下颌锋利,两弯浓眉下一双眼犹如鹰隼,举手投足间透着股霸气。
且不知何时,他瞧着竟快有了九尺,双脚立地,犹如擎天……她的政儿真的越来越有众先祖之风了。她心中不由生出些感慨,政儿与先王气质大有不同,可两人眉眼间仍能寻到些相似之处。比如说那凌厉的下颌,他的眉……
看见政儿,好像有一刻是在注视着嬴子楚。
赵姬认识他时,他尚唤嬴异人——一个落魄的秦国王孙。初次见面,犹记得在吕不韦寿辰,那时她只是吕不韦府上的一名歌姬。嬴异人不懂音律,可她却凭借着一首楚大夫屈原的《国殇》,以及莺啭歌声让他满面泪痕。
自此,他们结下了缘。
嬴异人独自回秦的那段日子,她整日担惊受怕,好在她最终坚持下来了,她带孩子回到了大秦,摇身一变成了太后。这从未有过的殊荣让她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唯一的意外是,嬴异人早逝,她风光没多久就守了寡。
赵姬想把心中的酸楚悉数讲予嬴政听,可看着孩子面上长久的沉默,她忽然不知如何开口了。
那双做好的鞋靴就藏在离她不远处,此刻竟也无勇气拿出来。
嬴岳说她只犯了全天下女子都会犯的错,童言无忌,她没有他口中那个陌生女子的政治才能……如今,天下女子怕没有像她这般了。
“政儿,天气渐凉阿母给你做了双鞋靴。”赵姬忐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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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一顿:“内廷自有做这些的,何必劳心?”
赵姬起身将东西拿过来,眼角微微泛红,“那不一样。从前邯郸寒苦,阿母便喜欢做这些,当了太后反倒做的少了……宫里虽有专门司职,但阿母想给政儿做。”
“……政儿,你是不是还怪我?”
嬴政抬眸,再看赵姬风姿绰约的脸庞,嫩滑的手指,好似看到那些寒冬腊月她被冻得通红的手指,她一人独在在屋里纺织补贴家用,她用单薄的身子护住他,替他挡下所有责骂……
他曾深爱阿母,可现在他亦恨阿母,尽管那日听到许多话,可这个问题于他而言,还是太难答复。
阿母做的鞋靴的确是天下最温暖的鞋靴,但……他已不需要了。
“都过去了。”他喉咙微动。
听到“过去”两字,赵姬心狠狠一沉。
“政儿,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可不可以……再叫我一声阿母?”
嬴政沉默。
“大母!阿父!”
脆亮的声音刺破凝滞。
嬴岳急急跑来,气喘吁吁道:“你们吃独食竟然不叫岳儿?!”
赵姬慌忙别过脸,向上擦了擦泪花,再看去时,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笑容:“岳儿来啦?快,快来大母这儿来。”
嬴政见她动作,眸光微动,便见幼崽扑进赵姬怀中,一声低惊:“好漂亮的鞋靴,这是大母做哒?”
赵姬轻点点头。
嬴岳瞅瞅鞋子,再瞅瞅嬴政:“可惜不是给我的。那岳儿先替阿父给收着!”话时,幼崽悄悄给赵姬眨了眨眼。
赵姬当然知晓他的用意,由衷一阵欣慰,柔声道:“好。”
……
嬴政抱着幼崽离开甘泉宫,路上就问:“缘何擅作主张?”
嬴岳身子微微一僵,抬眼,面色茫然:“阿父在说什么,孩儿听不懂……”
他轻轻哼声道。
嬴政听笑了,听不懂,那可太懂了,呵呵。
嬴岳余光看了看他的眼神,也不调皮了:“岳儿不过代阿父拿了罢。”
“你如何确定寡人想要?”他挑眉。
嬴岳小声糯糯道:“阿父想要才不会说呢……”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大母时日也就几年了,子欲养而亲不待才是遗憾。】
心声波澜不惊,可声音落到嬴政耳里,他脸色一变。没几年光阴?为何如此?!
难道是伤心欲绝,或者是得了急症?
幼崽没发现什么不对,还自顾自道:“大母此番定然废神良久,阿父不若一试?”
嬴政面无表情,仍在艰难消化着消息。
见他不说话,嬴岳眼珠一转,忽然想到了某部电视剧,顿时有了主意。
他问:“阿父,不如我们来抛硬币吧?”俗话说得好,选择困难了就抛个硬币,因为当硬币飞起的刹那,心中便有了答案。
硬币又是何物?这也是钱币的一种?秦王抬眸,依旧没说话。
嬴岳忽觉得不对微微扭了下身子,直视他。
这一眼,心咯噔一跳。
“阿父,你眼圈怎么红了?”
他也没做什么呀?难道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了?
……太奇怪了。
第一次见他这样。
嬴政冷哼一声,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轻飘飘道:“有风。”
嬴岳眨眨眼,他在等阿父接着说下去。
可他什么也没再说。
19. 这个没法儿说,是真该死啊
天空晴朗,这日,讲堂暂时休憩,嬴岳发现李斯一脸高兴。
他凑上前,歪歪头看他:“老师缘何而乐?”
李斯望着竹简的手一顿,有这么明显吗?但见幼崽好奇的小眼神,他淡笑:“闻近日尉缭入秦,斯心中甚慰!”
话音刚落,有学子掩唇轻语:
“老师同尉缭是故友?”
“尉缭是谁?此名甚是耳熟……”
嬴岳看了看八卦。
【尉缭,魏国人,所著兵书《尉缭子》乃历代兵家推崇。来大秦只是个意外,来了想走,却被大秦国尉之职的诚心所吸引。
阿父为了挽留他十分谦恭,甚至让他享受与自己一样的衣食待遇。可尉缭认为阿父两面派,觉得大秦不可久待,离开时被李斯挽留。嘶……这还是个有性情的?牛而逼之!】
嬴岳:“那他是不是和老师一样厉害?”
李斯谦虚道:“斯昔日求学兰陵已闻其名,自愧不如。此人乃济世之才,万中无一,若荐与大王,必能辅弼朝政。”
从前他便想见一见尉缭,只不过这世道太大,许多人都只听过名号,不曾寻到机会相见,此次真是天赐良机。
“其才当真如此卓越?那卿不日将其邀来。”
忽闻一句声音,嗓音低醇动听。
众人循声而望,但见是秦王来了,忙趋步拱手。
空气寂静,唯有嬴岳满脸惊喜地朝秦王跑去,一把抱住他的腿,问:“阿父,你是来接岳儿的嘛?”
秦王淡淡道:“寡人只是来看看。”
赵高听完嘴角动了动,心想:只是来看看?明明是“特意”来看看!
李斯见父子俩不说话了,看着嬴政:“斯定将尉缭期日请来。”
既然来到太学,那公子的功课肯定得问问吧?
一问到这,嬴岳呼吸一滞,一脸紧张地看着李斯。
李斯实事求是:“公子虽稚心未泯,然天资聪颖,每每问到,皆能应答一二。”
嬴岳微微松口气,嬴政垂眸看着幼崽,脑海想起上次见他打盹儿的一幕,补充道:“天资聪颖也需勤学不辍。”
嬴岳眨了下眼,喃喃:“岳儿省得。”
……
太学散学,嬴政牵着人离开,赵高亦步亦趋地跟在几步之后。
嬴岳一路欣赏风景,片刻后,他侧过小脑袋目光投向身后,脆声句:“你叫什么?”
毕竟是阿父的内侍,都见过好几次了,还不知道名字呢。
赵高脚步一顿,眼底掠过诧异,迅速躬身,姿态恭谨道:
“婢,赵高。”
一声下去,犹如惊雷,引得嬴岳手掌骤然收紧,指尖泛白。
赵高?
这宦官竟就是赵高!
赵高似有所感,抬起了眼。
目光猝然相触,史书上那些冰冷的字眼,骤然在眼前闪现。那是触目惊心、让人咂舌的一幕又一幕。
猝然,一个想法在血脉中疯狂叫嚣:杀了他!越快越好!
掌心细微却突兀的变化没能逃过嬴政的感知,他目光忽地一垂,落到嬴岳稍显异样的小脸上:“嗯?”
不知为什么,幼崽总是给他一种错觉,他貌似很不喜欢赵高。为何?
“没怎么。”幼崽掩藏住心中的波涛,挤出笑意,人畜无害地续问,“赵国人?”
赵高声调平稳无波:“赵人也,婢自幼以内官之身入秦。”[1]
赵高祖先原为赵国王室极其疏远的一支,因母亲触犯秦律,他和兄弟们年少便一直呆在隐宫。
秦国严苛重法,他便苦读律法力图来日逃离隐宫出人头地,他熬了许多年,一个偶然的机会,终于被少年的嬴政给看到,再到今日成为大王眼前的红人。
嬴岳点点头,没再吭声。
*
河南洛阳。
吕不韦扶着侍从的手臂,缓缓踏下马车。
脚步落定,他并未急于入内,只抬眼望向这座崭新的宅院。
这处宅院并不破败,可朱门虽漆,却透漏着刺骨的清冷,望着望着恍然让人想起他在咸阳城住了多年、门庭若市的老宅。彼时,秦王年幼大权全在他手,他仿若立于云霄中,谈笑间,诸侯皆能为他俯首,连那云间月也似唾手可得。
……只可惜,作《吕氏春秋》时的权力和声望早已不再,此处再无昔日冠盖如云的喧嚣,曾今触手可及的“天上月”,也碎成眼前这深寂庭院中的尘土。
吕不韦微微闭眼,任由这秋风拂面。
这一切都太快了……
睁眸,他抬起袖角,掏了掏。
里头装的是锦囊。
拿到东西,打开,吕不韦脸色微变,沉默了许久。
“主人,公子写了什么?”
白川很是好奇,为何每次见主人打开锦囊时面容都很微妙呢?小公子到底写了什么,威力如此之大?
吕不韦站立原地,眼神始终盯着手中。
里头写的是: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
这是昔日秦国丞相范雎的话,其人极有智囊决策,他心中很是敬服,这句话自然也曾看到过——以树喻政,讲的是臣子权势过重,结交过广。
为何要给他写这个呢?
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东山再起?
可吕不韦一笑,而今他被削去相邦之位,较之以往,又有何权势呢?
……
李府。
说好了得空要来看仓鼠,嬴岳没想到初到李斯府上就被吓了一跳。
这前院竟养了狗。他怕!
“老师!”
嬴岳站定原地,突然走不动路了,概因他看着那狗瞧着不大,但看见他之后顺滑的毛发像是都竖起来似的,还时不时对他咧开獠牙,不觉心惊。
好在救命稻草来了,他哭丧着小脸:“老师抱我~”
长公子竟惧狗?
李斯赶忙将狗赶走,趋步,蹲身将幼崽抱起来。幼崽很轻,比起他的小儿子,用一只手就能抱起来了,幼崽身上还有股淡淡的香味,用的是他从未闻过的皂荚,格外好闻。
李斯:“民间里巷皆有养狗习俗,所谓前院养狗、后院养猪才不叫穷人之家。斯不知公子惧狗,思虑不周,望公子降罪。”
“原来是这样,”嬴岳还是第一次听到人穷不穷要看前后院养什么,“是我孤陋寡闻了,怪不得老师。”
被人抱起来远离了危险胆量都升了不少,幼崽重新看着小狗,“它可有姓名?”
“他唤大黄。”
“大黄……”嬴岳跟着念:“好朴素的名字,为何唤它大黄呢?”
“呵呵,这是臣儿子起的名,如今斯妻儿老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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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还在上蔡,每次见到大黄,就仿若看到至亲。”
嬴岳恍然大悟,旋即好奇问:“那为何不将他们一同接来呢?”
咸阳乃大秦国都,比之一个小小的上蔡富庶不知多少倍……莫不是有什么隐情?
“斯有幸在秦为官,本想接妻儿一起,但内子不忍与亲长相离。上蔡虽狭,却是难舍之家,斯听其自便,每月寄上足钱和家书,以通音讯。”
“倒是个好决定……”
【可惜啊,尽管妻儿老小都在上蔡,最终还是被夷了全族,是祸躲不过啊!】
李斯将嬴岳抱进屋内,先将他放到椅上坐着,没一会儿便带了个白乎乎的小仓鼠过来。
小仓鼠的眼睛漆黑而圆润,毛发平整而干净,想来平日没少打理。嬴岳轻轻揉一把,手感好的出奇,抬眸看李斯,目光好奇:“它可有姓名?”
李斯:“小白。”
嬴岳目光一亮:“好可爱的名字,很适合它。”
话罢又问:“它平日都吃些什么呢?”
看得出幼崽对仓鼠真的喜爱又好奇,李斯不厌其烦:“它吃一些粟米和五菜。”
说着拿了一些菜叶过来给他。
嬴岳亲自喂小仓鼠吃东西,见小家伙小小的牙齿轻轻啃咬叶面,发出碎碎声音,感觉很神奇。
他其实也算养宠人,家里曾养过几只猫。小猫的存在就像生活的调味剂,时不时翻翻肚皮,喵叫一声,舔舔你就觉得幸福至极。
他从前只瞧见别人养过仓鼠,还好奇是什么感觉,如今也是体验到了。
小仓鼠乖乖的,也不咬人,和猫儿一样莫名有种治愈感。
一眨不眨看仓鼠吃完了几片叶子,嬴岳又取一些。
李斯提醒他:“公子,仓鼠胃小,若再吃恐难以消化了。”
好吧。嬴岳放弃投喂,狠.狠.撸.了把毛,这才把注意力移开。
目光一转,他忽然发现所到的这间屋子四壁挂了不少墨宝。
嬴岳:“这些都是老师所写?”
李斯没想到他忽然注意到自己的字帖,有些意外:“闲来无事所作。”
嬴岳就一幅幅观赏起来了。
“老师笔锋遒劲雄健,矫若游龙,真真儿赏心悦目。”他毫不吝啬夸赞道。
李斯淡笑:“谬赞了。公子未知,大王的字尤佳!”
嬴岳听了半点儿不意外:“阿父字虽好,但他整日整日都没空,所以……老师可以教我写字吗?”
现今六国未有一统,各国都有古文且写法大为不同。而秦人现在基本上都用大篆,有的字迹较西周简便,有的则难哭了,更有甚者喜欢在陶器上写草篆,那才是真的看不懂。
秦统一后,才废除六国古文,以小篆和隶书为主体。小篆简洁,结构规整。隶书易辨,高效而实用。
他现阶段只会模仿,写的字都歪歪扭扭不成形状。不夸张的说,日后学秦字绝对是场硬仗,左不过早晚都要学,氛围到了,提前感受感受也未尝不可。
李斯:“公子笃好向学,臣自当倾囊相授。”
提到写字,李斯还是很有自信的,在上蔡当小官吏时他便写得一手好字,因此当时工作里很多文书都是他承包的。
李斯送嬴岳回来时已是昏时。
殿外赵高看见,忙迎了上去:“长公子可算回来了,大王一直在等您。”
20. 严师出高徒,严父就是高高徒!
赵高想带着长公子进去,谁料幼崽一个眼神都没给他,猫儿一样,自顾自就跑进殿了。
“阿父~”
嬴政抬起眼睛,便见幼崽一路小跑过来,因为跑得匆忙,头冠都歪了不少,还是到了近处小家伙才意识到,扶了扶冠。
赵高走在后头弯了弯唇,旋即又压了下去,眸光微不可察地多了丝惑然,嬴岳喜欢大王是天生的孺慕之情,但长公子似乎不怎么喜欢他?
这是他的第六感。
兴许是一贯的谨小慎微,所以这感觉一向很准。那日长公子问完他名字后眸光很奇怪,像是透过他的眸子看到了别的,又很快用笑容掩饰揭了过去。
回去后,他也曾思索,却没寻到答案。
父子俩在殿内互动,赵高在旁处远看着,蓦然多了个想法,他总共就回了两句话。莫非长公子已然知晓内官是何意思,这才讨厌他?
嬴政:“晚了半柱香。”
他并未抬眼过来,声线低沉平稳。
嬴岳听了一口小白牙露出来,咯咯笑两声,末了抓着他的衣袍晃了晃,试图让他别再看案牍了。谁想阿父竟真的不看了,侧眸看他。
“阿父,你的黑眼圈有点儿重哎……”
未足三岁的幼崽忽然凑身盯着他的眼睛,这还不够,还试图伸出那小短手来碰,可惜手太短,压根儿没碰到,指间落到下颌处,拼命似的想要往上伸,整得小脸都微微皱起来了,滑稽又可爱。
“阿父,身体最重要,适当给自己一些休息时间才好。”在休息这一方面幼崽半点儿不会苦了自己,但阿父就不一样了,众所周知,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
“你还没回答寡人的问题。”嬴政挑了挑眉。
他抱着幼崽坐到自己的腿上正了正,小孩发丝淡淡的清香就猝不及防地沁到鼻尖,格外好闻。
幼崽就滔滔不绝讲起来。
讲什么?
讲初次到一个臣子家中的感受,那体验感倍棒。讲李斯家里有条大黑狗,名字却叫大黄,讲他还有一只小仓鼠,毛茸茸的,和它名字一样可爱,最后再说自己让李斯教了写字。
写字虽没多久,但他感受颇深。
这篆书里头的门道真不是一般人能掌握的。
最后,又毫不吝啬地夸赞说:“老师字迹好漂亮,挥洒自如,想来从前花了不少功夫练习。”
嬴政:“……”
敢情第一个教孩儿写字的不是他这个阿父,而是臣子?
“写了什么?”他问。
“写了孩儿的名字,”提到写字嬴岳头都要大了:“嬴这个字实在是太难写了!”
嬴姓据说源自先祖伯益。
伯益掌管山泽,辅佐大禹治水有功沐封,赐了嬴姓,而今文字并未统一,此字像多桨龙舟,弯弯绕绕难写得不行。
赵高出声:“公子,大王的字绝妙。”
嬴政觑一眼他,“多嘴。”
“婢多嘴。”赵高适时闭嘴。
“……阿父,那你可不可以教孩儿写字?”
嬴政捏捏他的小脸,不留情面地说:“你不是已经找了斯卿吗?怎么,又反悔了?”
“不是不是,”嬴岳晃晃脑袋,掰扯自己的手指给他看,“老师既要教我律法,又要教算筹,还要教我写字,是不是太多啦?”
嬴政哼笑一声:“你倒是会心疼李斯。”
“哈哈,阿父若是忙的话也没关系,孩儿就跟着老师继续学了。”
“算了,”都要放弃祖龙教字了,他话锋忽然一转,“也不是不行,但让寡人教你,可不许随便哭。”
嬴岳高兴地在他怀里扭了两下,“真哒?”
他浓黑的剑眉几不可察地上挑一下,眼神好似在说:寡人金口玉言,难道还会诓骗你这小不点不成?
嬴岳见了心乐开了花,稚嫩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
“嘿嘿嘿,孩儿才不会哭呢,自古严师出高徒,严父就是高高徒!”
【祖龙要亲自教他写字了!】
赵高心里嘀咕,大王明明想教公子写字,但偏不说出来,还得靠他啊。
……祖龙?嬴政心里重复这个称呼,眉心微簇。已经不是第一次从幼崽听到这个词了,为何这个词和他有联系?龙乃神威象征,难道是对他的敬辞和称赞?可又是何人最先以此称他?
嬴岳敏锐捕捉到阿父片刻的分神,小家伙乌黑的眼珠一转,很快有了主意,他猫儿似的悄悄坐起身,猛地伸出小短胳膊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一口。
“吧唧”一下,结结实实,响响亮亮!
嬴政高大身躯骤然一僵,显然没想到幼崽会“偷袭”他,经此一遭很明显感受到右颊湿湿的,带着温热。他扭头看向嬴岳,小家伙露出一对酒窝,乌溜溜的大眼似闪耀着星辰,在殿内尤显得明亮。
他还挺得意!
得逞的嬴岳眉眼弯弯。
他就喜欢阿父这种意外的神情——属于一个父亲并非秦王的,鲜活的表情!
瞧,多生动啊。
赵高看着幼崽心中感叹。
能让大王吃了瘪还没话说的就只有长公子了。
此子必定前途无量,日后该多拉拉好感才是。
……
韩国,新郑。
眼见秦国东进的动静越来越大,韩安有些坐不住了。
强国环伺,以致韩国这些年来一直割地,眼瞧着就只剩空壳子,再瞧西边的秦国,疲倒是没疲,反而因为郑国渠的加持让关中一带平均产量达到了一钟。
一钟什么概念?
那可是六斛四斗!
——意味着关中不仅没了旱灾威胁,黔首都能吃上饱饭了。
秦国更强盛了,他是眼红又害怕,再这么下去韩国迟早要玩完。
阿父韩然薨了自己接了一手的烂摊子,虽有无上权力,可如今朝臣各持己见,人人都藏着不同的心思,也不知该听谁的好。
他自然不想做亡国之君。
就这个糟糕境遇,韩安试着做一些事情,比如说筹备筹备兵马啊,将各家的壮丁都统计下来,以备不时之需。每每愁的心力交瘁时,就听上几首小曲放松放松神经。
丝竹交错,他恍然觉着自己踏入云间仙境,什么烦恼都没了。
不曾想,就这么两件小事,忽然就被人指着鼻子骂。
偏骂他的是自己的叔父,患有口吃,磕磕绊绊的也要当着许多人的面上骂,骂得他脸色一时红一时白,牙痒痒。
气急时他便问韩非:“叔父可有法子?”
韩非就等着这话了。
他言今日韩国沉疴太多,需得变法图强,奖励耕战,斩佞臣……
如此,才能挽救本国颓势。
韩安听到答案身子一抖。
变法?
狗都不变!
韩国如今哪里能经得起变法,再说了,古往今来哪个变法的有好下场?
那卫鞅和先祖韩昭侯不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申不害变法树大招风,害得韩昭侯死了,韩国也差点儿被魏国团灭。
而今韩国本就摇摇欲坠,变法要怎么变?从何处变?谁是佞臣?又要先拿谁开刀?还有,谁不怕死当第一个抗旗人……这里面要思虑的事情就更多了。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若真开始了,最危险的当是他这一国之君了。
他还不想死呢。
变法之事每每一提整个朝堂就彻底炸了,韩安头疼得要死,总借口累了提前下朝,这才避开。
……
秦国,章台宫中。
秦王终于见到李斯敬慕十分的人物,这是个约莫不惑之年的高大男人,他双眉倒扣,两眼炯炯有力,满脸络腮胡子,古铜色的皮肤长了不少皱纹,全身上下可以说尽是岁月的痕迹。
可他的确如李斯说得那般,眉眼间有股清直的气质,具体咋说呢?
就……
很靠谱的感觉。
嬴政想到幼崽说其两面派,想来是对自己有许多偏见,索性开门见山:“寡人素闻尉卿善相面知微,你觉得寡人是个怎样的人?”
“大王需要臣说真话吗?”
“愿闻其详。”
尉缭:“我观大王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自入殿起,这位秦王的言行举止都极具威仪,一双丹凤长目瞧着虽美,但顾盼之间给人一种少恩虎狼心。
事实上,秦王本人的确如此。
不过一年便铁血夺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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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嫪毐,贬吕不韦,囚生母,大力东进……这一桩桩一件件展示了他冷若铁石的心,让天下刮目。
他年轻,也足够暴虐。
有野心,却让人震撼。
跟他从事,尉缭甚至看不透自己的命运,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之所以来此,仅仅是因为李斯打断了他的原则。
李斯其人他早有耳闻,他所作的那篇《谏逐客书》自己看了数遍,深知此人和自己一样心怀抱负,他亦是如此。
正是这种心态下,他才答允了这次会面。
本神情平淡的秦王沉默有顷:“……”这是对寡人存了多少偏见。
还有,这说辞怎么有些耳熟呢?
“听闻卿乃万中无一之贤才,寡人今日并无旁意,唯想问您有何兼并六国之策?”
尉缭见他所问,全在意料之内,续道:“秦国乃强国,诸侯好比郡县之君,恐怕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各国合纵。大王若要解困,就要贿赂各国从而打乱他们的策略,如此,损失不过三十万金,诸侯便可尽数消灭。”
“……我心志不在此,还望大王莫要强留。”[1]
贿赂各国防止连纵……是个很中庸的答案,老实说,斯卿很早前便曾提起此法并付诸实践。
看来他心中还是有一道厚厚的墙啊。
嬴政:“寡人亲送尉卿。”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秦王便不再强留,在他看来,尉缭不知为何对他成见颇深,不过这无伤大雅,他并不恼怒甚至极其欣赏,相信用不了多久,秦国必能留下他。
秦王亲自送他离开且毫无恼羞之意,这可不在尉缭原先的意料里。
不过他心意已决,此举不会动摇他半分。
出了章台宫不远,尉缭身子骨健壮便不想让秦王相送,言过告辞就想离开,不料这时一位人高马大、面庞英气的牵马青年踏步走来。
“蒙恬,来得正好,”嬴政说:“替寡人送送尉缭。”
原是蒙骜将军的孙儿蒙恬,不错,如此年纪已能看到长辈风姿了。
尉缭心想。
与之一息,蒙恬愕然看着尉缭,此人便是……尉缭?
他曾数次听到大父提及此人,每每提到大父总是目露奇光,赞不绝口。
压下心绪,他拱手行礼,声音清朗有力:“尉公,末将蒙恬……”
“莫唤尉公,显得奇怪,”尉缭目光扫过他稍显紧绷的脸上,朗声说,“叫我尉缭便是。”
蒙恬心头一凛,眼前之人论年岁足以做他父辈,更何况还是大父都敬重的高人,如此称呼实在不妥。
他面色不显,语气恭敬半点不带轻慢:“先生严重,礼不可废。请允恬为您牵马。”
嫪毐事变后,这位年轻的小将也升了职位,护着尉缭上马,他转身引路。
嬴政目光落到蒙恬离去的背影,指尖微动。
他心想:少年锐气,若能替寡人在尉缭面前美言两句,也是大功一件了。
……
蒙恬大概知晓了事件经过,抬眼问:“先生,为何您要离开秦国呢?”
“呵,秦王此人有时看着谦下,但我听闻他将谏官悉数贬去修陵墓,囊扑王太后的两个孩子便觉其恼怒后极易失控,我只是一介布衣,凭何敢为秦效力?”
蒙恬懂了:“可大王并未杀了他们,囊扑儿子只因那是逆贼嫪毐之子,大王甚至拜了茅焦为上卿,以先生的才华,兴许有更大的前途等着您。”
“呵,你这是替秦王说服我来了,是他特地派你来的?”
“非也。”蒙恬今日碰见尉缭纯属巧合。
“汝尚年轻不知人心复杂,大王今日召见只为问攻打六国之策,想说的我皆已说,这里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蒙恬:“先生离开秦国前不若先去蒙府小住几日?”又道:“恬没别的意思,只是家父曾说过,若见先生,则此生无憾矣。”
尉缭下意识想要拒绝,可比话先出来的是一声——
咕噜咕噜……
他进宫进的匆忙,本以为很快就会离开,不想还是折腾到肚子叫了。
蒙恬淡笑,再次盛情邀请,尉缭轻咳一句,抬头望了望天空,见那团红晕快要褪成湖绿,想着去见一面蒙武也未尝不可。
21. 别问,问就是还没放下
白露以来,咸阳城终于迎来了第一场大雨,轰隆一声,暴雨纷纷而至,哒哒哒落在地里。风也不甘示弱,猛烈击打着窗棂,势要让这动静来得更猛烈些。
甘泉宫
潮湿的空气笼罩在烛火上,引得火光摇摇晃晃。冷气吹起床帘一角,隐约见一素色身影静卧塌上,兴许是被窗外的雷声所惊扰抑或是做了什么梦魇,她睡得很不安稳,洁白的额头沁满汗珠,柳眉也紧紧颦着。
梦境。
赵姬立于一处殿宇,四周空落落的,什么人也没有,然窗外火光连片,喧闹无比。
她试着走出,猛然被一只手抓住。
心脏蓦地一跳,才发现……
原来是嫪毐。
他还是一如即往的好看,冠帽约发,狐黄全裘,高挺的鼻梁下蓄着美髯,一双浓眉大眼看向自己时总带着说不尽的柔情。
但和平日不同的是,此时的他眸瞳多了些凝重与恐惧,
“太后,大王全发现了!”
“卫卒和门客家僮暂时拖住了他们,行囊都准备好了,趁现在,我们快走……”
说着他自顾自拿着褐衣给自己套上,赵姬眼中泪光闪烁,摇头:“不,我不能走。”
“为何?”嫪毐动作一顿,惊讶看她。
“……嫪郎,你快去密道,我早已打点好了一切,到了平安的地方,唯望你放下野心,莫再图谋东山再起。”
经此一事,全天下怕是都知道了这出丑剧,一国太后竟和假太监生育了孩子,竟还企图叛乱!
她苦笑一声,真是一步错步步错,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起了妄心。
“太后……”嫪毐呼吸一滞,难受极了。为了这场宫变他做足了准备,却没想到短短片刻,一切就都化作浮云。
败的太快了,他不甘心。
眼瞧外头火光连片,时不时还有人高喊关于自己的悬赏,嫪毐心一紧,“昌儿瑞儿就交给太后了,您是大王的生母,定然会安然无恙的。待我……”
“莫要再说了。”赵姬泪流满面,急着推他赶紧离开。
两人默然相视,无言胜过万言。
“嫪毐就在大郑宫,给我快点破门!”
殿外声音忽如催命的符咒。
纵嫪毐心再有不舍也等不得了,他拿好包袱,头也不回就走。
密室关闭的刹那,轰地一声,殿门也破了。
卫卒立即将她围成一圈,赵姬深吸一口气,微微闭上眼。
她坦然接受政儿对自己的审判,可身子还是忍不住地微微发抖。
但……意料之中的刀剑冰冷并未到来。
她眼睫颤动一下,睁开眼。
也就是这一眼,无声撞上政儿一双幽黑的眼眸中,他的眼眸太过复杂,有失望,有怨恨,有一丝化不开的愁苦,就好像什么都失去了,他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嫪毐,和那两个孩子……在哪?”
赵姬默默流泪,流着流着世界忽化作一团虚无。
她猛地惊醒。
侍女绣儿不知何时围到了床边,关心道:“太后又做噩梦了吗?”
绣儿是赵姬的贴身女侍,另一个是湘儿,她们两个都是伺候赵姬的老人,一起经历的多了,自然了解她。
回宫许久,天气也愈来愈冷,太后睡觉却总是满头大汗,不用多想就知晓因为什么。
——太后这是又梦到雍城那夜了。
雍城之夜,是红色恐怖之夜。
自这件事后,她就像变了个人,白日对着窗外发呆,夜晚睡觉梦魇不停,有时会低声呢喃,有时眼角带泪,偶尔醒来时甚至声音都是沙哑的。
绣儿和湘儿时常感慨:太后这是有心魔了。
雨声哗啦。秋季久违的一场大雨,赵姬擦干眼角泪渍,望向一处说:“去把收起来的东西拿来……”
绣儿点头,一声不吭去拿东西了。太后说的东西是一个漂亮的盒子,外头上的有铜锁,连她们都不知道装了什么。
这还是头一次让她拿过来。
东西拿过来,绣儿自然地背过身去,并未多想。
赵姬哽咽:“这是他最后的东西……”
最后的东西???
——谁的?先王,还是嫪毐的?
绣儿瞳孔放大,直觉让她更倾向后者:“太后留的……难道是嫪……”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东西,声音立即停住,旋即给自己来一巴掌,“绣儿多嘴。”
公然说这些,大错!
因此她半点儿没收力,脸颊没一会儿就如同针刺一般,火辣辣得疼。
疼归疼,却没叫出来。
“无碍,”赵姬沙哑说:“这是我最后的念想了。”
意识到太后并未生气,绣儿咬了咬唇,低声:“可若是这些东西叫大王知晓,岂不是又要生枝节?”
“我知道,我都知道……”
赵姬泪流满面,她知晓自己错了。
错在私藏,错在留了不该留下的东西……但这毕竟是那段时日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她不是一个走不出来的人。
只是需要时间。
时间可以消磨所有,也包括那段刺激的过往。
再给她一些时间,只要一些时日她定然能释然一切,到时候,她会亲手毁了这些东西,从今以后,只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她想。
*
今日是嬴政教幼崽写字的第一天,赵高有眼力见地让侍人都退下了,父子俩温情时刻,他留着貌似也是多余,索性就候在了殿外,静候吩咐。
幼崽基础薄弱要学习大篆着急不得,是以嬴政就让他先练习了线条。
大篆精髓在字的象形特征,讲究变化自然,只有线条练好了才能不显得那么僵硬,如此,后续学习也能轻松些。
给小家伙安排好任务,嬴政随手翻开一卷竹简,嬴岳捏着笔杆,练起了线条。
看着他认真在做,这才投入眼下的事中。
一大一小,各自沉浸,半点没溜号。
就这样过了半个时辰,专注的幼崽开始不安分起来。
他瞟一眼王座,发现阿父动作和半刻钟前别无二致,还在盯着竹简。
假装写一会抬眼望去,还在看。
又一眼,依旧纹丝不动。
半晌不死心又瞄一眼,只见阿父从容放下一卷,又拿起一卷新的。
殿内静寂,只有竹简开合的细微声响,再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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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春光大好,阳光明媚。幼崽就彻底蔫了,无意识地将笔杆顶在唇上,微微失神。
【好无聊啊~~】
【许久没找蒙恬蒙毅玩了,也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嬴政不动声色看去,只见小家伙歪着脑袋,唇上顶着笔杆,婴儿肥的小手撑着脑袋紧盯着窗外,一脸纠结。
【……要不,偷摸溜出去找他们玩?】
【唔…不行不行,被逮到屁股估计要开花……也不知阿父看什么呢,真认真呐。】
【好想去宫外玩呀……】
嬴政:“……”
案牍放下,他不由出声:“如何?”
小家伙一个机灵,像是早准备好了似的,把写好的字举给他看:“阿父快看岳儿写得好不好?”嬴岳方才虽溜号了,但交代的任务自认为完成的非常好,被问起来也就格外自信。
嬴政走过来,拿过查看。
小家伙自信也不是没理由的,这竹简上的线条从最开始的略显僵硬再到后来,已经肉眼可见的圆润流畅了。
不错……的确有些天赋。
“怎么样?孩儿是不是写得特别棒?嘿嘿。”嬴岳见他好半天没挑出什么错误,昂着头,小手插腰。
嬴政见小家伙红光满面一副求夸赞的样子,有些想笑,当然他也没有真正笑出来,只点了点头给予肯定:“不错。”
“当然啦。”
一声下去,再配合幼崽傲娇歪唇以及多变的小表情,再冷峻的人嘴角也漾出一丝弧度。
嬴政问他:“可想写别的?”
“想!”
【早就想了!一万个想!】
嬴政便让他坐好。
微凉的大手覆着幼小的手背,稳稳握住笔杆酣饱墨水,提起,再落下。
嬴岳屏息,乌黑的眼眸一眨不眨,看着阿父引着他的手,在竹简上缓缓移动,他很好奇,阿父会教他写什么字?
笔锋落下,半晌成型。
大手的力量微动,正要抽离,却被温热的小手猛地攥住一根手指。
嬴政垂眸,闯入视线的是幼崽白瓷般的小脸,微微张着嘴对着他方才握笔的手“呼呼”吹了两口气,末了又用自己的小手把他的手拢在掌心,笨拙地搓了搓。
说起来,那双小手根本没拢得住他的手。
可这番动作还是让暖意渗入指尖,沿着手臂悄然攀升,无声无息地,心口深处的冷硬也热了些许。
然而这一切,幼崽全然不知。
嬴岳自觉暖得差不多了,才松开手,奶声奶气道:“阿父,你的手好凉哦。”
声音,质朴无华。
幼崽低头,目光重新落回竹简上的清晰墨痕,“欸?这写的是岳儿的名字?”
他的名字李斯教过,自然认识。
只是……
嬴岳点了点名字旁边儿的一团天文:“这又是什么字?”
话音落地,空气倏然安静了一息,嬴政声音低沉,仿若想到什么:
“这是你阿母之姓。”
“什么字?”嬴岳试着猜了猜,却对不上号。
“喻字。”他说。
!!!
嬴岳:原来阿母姓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