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八零,从参军入伍开始》 第1章 你要当兵? 石水沟今年的天气比往年来的更热。 秋蝉知啦叫个不停,原本大片黄色的稻田,因为刚刚收割完毕,所以看上去有些萧瑟,只有零星几个男女沿着田坎捡着遗漏的稻穗。 王家那破院子,就在稻田边上。 路过的人,能清晰的听到屋里王家老汉的大嗓门。 “啥?你要当兵?” “不行!” 屋内,王全胜有些无奈地看着面前的老汉,一手拎着领口扇着风,一边解释道:“爹,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成不?这事我已经仔细琢磨过了……” 王老汉粗暴的摆了摆手。 “你瞎琢磨啥,队上广播你没听啊?现在还在打仗呢,你跑去当兵,万一有个好歹,我和你娘活不活?” “再说了,那当兵能有啥好的,你表舅之前不就当过兵,现在退伍了,不还是回家种地。” “你现在大队供销员干的挺好的,别说什么你高中毕业,好多人想干还干不了呢,你就踏踏实实的,过两年给你说个媳妇,等成了家,这心就定了。” 王老汉觉得,自家儿子纯粹是年轻火气盛,这才没事瞎想。 王全胜低着头沉默不语。 老爹说的没毛病,但是,他是重生回来的! 奋斗了一辈子,眼看可以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过上好日子,好好享受一下,结果海景别墅还没住多久,一觉醒来…… 得! 一辈子白折腾了! 重生回到了五十几年前,看着昔日这副熟悉的光景,那股子想要改变命运的念头,怎么都遏制不住。 既然老天爷给他了这个机会,王全胜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把握一下。 首先,他得从这个山村里走出去,不能再像上一世在田间地头打转了十多年。 可是一个山沟沟的农村娃,要想不当农民,要想走出大山,放在后世或许简单,但现在是八十年代,王全胜琢磨了几天,最后觉得或许只有当兵,才是唯一的出路。 这是为数不多,可以正大光明离开村子,不会被当成盲流,也不用交管理费的法子。 到时候,哪怕不能提干,退伍转业后也有机会进入体制,那才是真正的铁饭碗。 退一万步,就算以上两个法子都没落实。 出来不还能做生意嘛。 在部队磨炼,见识总归是比在村里待着强,再加上那几年结识的人脉,等国家经济开放了,自己经商的话,起步也会比一般人要容易。 就是这年头吧,当兵也不容易,向上进步的机会需要抢破脑袋。 王全胜下定了决心,将王老汉拉到凳子上坐下:“爹,我知道你跟我娘担心,但是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你没听广播里新闻说嘛,咱们已经打赢了,往后基本上就没有谁敢欺负咱们了,所以也没什么仗可打了。” 这话,当然是用来安慰老汉的。 “我要是当了兵,首先部队能管我吃住,其次,每个月好几块钱的补贴,不比我种地,一年到头挣个十来块血汗钱强?更不用说退伍的时候,还有一两百的退伍费呢!” 这句话,是他重点想要表达的。 老两口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你给他们谈政策、讲趋势,他们也听不明白,他们能听明白的,只能是眼下这点“蝇头小利”。 旁边正在择菜的母亲刘淑英抬起了头。 “当兵每个月能给这么多?孩他爹,要真不打仗了,我觉得让娃出去闯闯也行,你觉得呢?” “你懂啥?” 王老汉回头瞪了眼媳妇,溅着唾沫星子说道:“那部队你以为轻松啊?那是要吃苦的,就他这体格子,你觉得能扛得住?” “爹,再苦还能有现在苦吗?” 王全胜一声苦笑,直接给屋里两人干沉默了。 八十年代,还有比山沟沟里日子过得更苦的吗? 不说挣钱,光是吃饱饭,都是家家户户都头疼的事情,尤其是石水沟这种穷地方,粮食产量本就不高,交完公粮后,剩下的粮食需要勒紧裤腰带才能凑活过下去。 “真要去?” “嗯,要去。” 看着王全胜坚定的眼神,王老汉摸出半根卷烟,刚想点上,最后想了想,又有点舍不得地放了回去,重重叹了口气。 “行!你要去当兵的话,首先得给你幺爸打声招呼,人家是大队长,你走了,供销社空出来的位置好提前安排。” 石水沟不大,乡里乡亲的往上扯三代都能沾亲带故。 如今的大队长王爱民,辈分上来算,是王老汉的一个远方堂弟,既然打算支持儿子,他就得把事情考虑妥当。 王老汉顿了顿,又说:“当兵入伍没你说的那么简单,每年名额就那些,陈书记是咱们队上出去的,这事情多半要请人家帮忙。” 陈平军,公社书记,因为同出石水村,所以对村里事情比较上心,尤其照顾同村后生,王全胜能当上供销员,除了他本身就是高中文凭外,更重要的就是陈书记的推荐。 “去的时候别空着手,把家里剩下的核桃带上,事情能不能办另说,别让人觉得你不懂礼数,我之前教你的,你别都忘了。” 末了,王老汉不放心的又叮嘱了一句。 “嗯,知道了。” 家里院子种了一棵核桃树,一年到头结的核桃又大又香,家里人都不怎么舍得吃,是用来改善生活为数不多的指望,也是家里如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第2章 一起去吃点? 事情宜早不宜迟。 第二天,到了生产队,王全胜开门见山的将参军的想法告诉了王爱民。 “你的供销员不是干的好好的,怎么想着当兵呢?” 听到王全胜想要当兵,王爱民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幺爸,我想出去闯闯,成不成都给自己个机会,将来也不后悔。” 王全胜实话实说,末了不忘补充道,“正好,李川江想当供销员,我这一走,位置空出来他能顶上。” 李川江是王爱民的外甥。 果不其然,听到李川江的名字,王爱民眉头倏然舒展了,他早年成家立业,全靠自家姐姐帮衬,现在能让照顾自家外甥,他当然愿意。 “行,既然你都想好了,我这个当幺爸的不能拦着。” 王爱民积极的说道,“今年报名已经开始了,到时候我连你的名单一起交上去。” “今年报名的人多,但是听说招收名额有限,你要真想入选,有什么关系最好还是走动一下,这样能稳妥些。” 报了名跟当上兵,中间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王全胜心里清楚,所以也没藏着掖着:“嗯,我想过两天找个机会,去拜访一下陈书记。” “找陈书记,嗯……那确实可以。” 王爱民沉吟片刻,随后点了点头,“也别过两天了,今年供销社的物料单正好要交过去,你下午去一趟,把物料单交过去,顺便把你自己的事情办了。” “谢谢幺爸,那我等供销社的事情忙完就去。” “还忙啥?” 王爱民摆了摆手,“我找个人顶一下就行,你这事情不能耽误,抓紧!” 王全胜听后点了点头:“嗯嗯,可以让川江先过来熟悉一下,这几天我一定手把手教,保证让他尽快上手!” 王爱民脸上多了几分笑容,拍了拍王全胜的肩膀:“行,那我先去忙了。” “幺爸慢走!” 送走了王爱民后,没过一个小时,李川江就兴冲冲的赶到了供销社。 得知自己能接手供销员的位置,这家伙激动的恨不得飞过来,路上鞋子都差点跑掉了。 “哥,你真要走啊?” 虽然从舅舅那里听说了原因,但他还是想不明白,王全胜放着好好的供销员不当,为啥要跑去当兵吃苦。 “嗯,我先给你说一下每天的流程,还有一些要注意的事情。” 王全胜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交接指导了一上午,等到中午的时候,吃完饭,又借了队上的自行车,直奔公社而去。 大队距离公社大院,差不多有二十多里地。 王全胜骑了半个小时,到了地方后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整理了一下衣领,喘匀了气后,这才敲开了书记办公室的门。 “陈主任。” “是全胜啊,快进来。” 陈平军四十多岁,戴着一副眼镜,看着斯斯文文的样子,见到王全胜,立马笑着起身招呼。 “吃饭了没?” 王全胜余光瞥见那整理干净的办公桌,以及对方腋下夹着的公文包,立刻反应过来一件事。 陈书记没吃饭? 王全胜脑子转的飞快,立马挠了挠头,摆出一副腼腆的样子:“这不是来给公社送物料单吗,想着待会回去再吃。” 陈平军立马笑了:“那正好,我要去食堂,物料单放桌子上我晚点看,一起去吃点?” 能跟领导一起吃饭,这种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 但王全胜却没有立马应声,而是往后退了两步,摆手说道:“不了不了,书记你先忙吧,我等下午再来一趟就是。” “哎!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这一来一回的折腾,来都来了,一起吃个饭怕啥。”陈平军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咋?怕公社食堂饭菜不行?” “肯定不是。” 话说到这,王全胜不能再不识抬举了,立马笑道:“那我就厚着脸皮,在书记这蹭一顿了。” 是真得厚着脸皮! 眼下农村条件艰苦,多少自家亲戚都不好意思蹭一顿饭。 要知道,大队食堂现在顶好的伙食也就是红苕小米粥了,而且还是稀不拉几的那种,但是公社食堂,全天都有面食供应。 不大一会,两人来到了食堂。 陈平军打了个招呼后,两人各自端着一碗辣子青菜面来到了公共餐桌上。 “半年不见,看着比以前更精神了,离开学校后,在供销社还是学了不少东西的嘛!” “那是自然的,毕竟当初可是书记力荐我当的供销员,不能给您丢脸不是?” 面对领导夸奖,王全胜半开玩笑的回应了过去,一来表示自己没忘当初的情分,二又不显的过于奉承。 陈平军听到王全胜的话,哈哈大笑。 气氛既然到了,王全胜顺手就拿出带来的核桃递了过去:“这不,家里种的核桃,来的时候我娘非让我带来,给您尝尝。” 第3章 老同学,好久没见了! 这事情要是放在办公室,往小了说是影响风气,往大了说那是收受好处,但是饭桌上就不一样了。 一个照顾后生的长辈,一个知恩图报的晚辈,氛围就显得轻松温馨多了。 “哈哈!你娘有心了,我的确有些日子没吃过核桃了。” 陈平军这话是真是假不重要,领导既然收下礼物,那就说明对你这个人起码不排斥。 他当然知道,王全胜不可能无缘无故送东西,于是笑呵呵问道:“怎么样,在供销社这段日子,干的还习惯?” 这是一个可供选择的回答,也是陈平军递来的话头。 王全胜二世为人,不可能连这点都察觉不到,自己求人办事,这就是最好开口的时机。 “习惯!全凭书记照顾,我在供销社学了不少东西,就是家里条件困难,有时候想更争气些,能多给家里搭把手。” 王全胜叹了口气,话没说透,但陈平军已经领会了。 他挑眉一笑:“怎么,你有什么想法?” 王全胜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想法也谈不上,今年征兵处不是开始秋招了吗?我寻思着,能不能去当兵,帮家里减轻下负担,顺便存点钱娶个媳妇。” “你想当兵?” 陈平军一听,顿时来了兴趣。 他打量着王全胜,这孩子个头不小,足有一米七八,在这个年代,那是妥妥的大高个,再加上高中毕业,祖上三代都是贫农出身,简直就是当兵的好苗子。 “嗯对,所以想请教一下书记,毕竟您是过来人。” 尽管王全胜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有。 陈平军听后笑容越发浓郁:“你要当兵,我肯定是支持的,年轻人出去闯一闯,终归是一件好事!” “既然书记也这么觉得,那我就放心了。”王全胜紧跟着也露出了笑容。 陈平军点头笑道:“回头我跟赵部长打声招呼,你吃完饭先去卫生站体检。” “那太感谢书记了!” 王全胜露出了笑容,这下是真的发自内心。 一顿饭吃完,宾主尽欢。 两个小时后,王全胜来到了卫生站。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 八十年代,这句话可不仅仅是挂在嘴上,更是被贴在墙上的。 这个时候来卫生站体检的有不少,王全胜的前面,就已经排了十几个人,其中,就有一人是熟识。 “哎?全胜,你也来报名体检了?” 队伍中,一名平头青年转过身,笑着朝王全胜打起了招呼。 这是钱海兵,王全胜的高中同学。 两人在学校关系一般,顶多算打过几次照面的熟脸,但同学这种关系,离开学校后再碰面,那甭管以前关系如何,见面就能熟三分。 人家打招呼,王全胜当然不会端着架子,立刻熟络地笑道:“是啊!没想到这么巧,我刚给陈书记送完报告,他让我过来体检。” 王全胜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有几道好奇的目光朝这边看了过来。 “呵呵,那是肯定,你当初的工作就是陈书记帮忙安排的吧?这种事情,他打个招呼的功夫。” 钱海兵没什么心思,顺势开口笑了起来。 但这无形中,又等于给王全胜的话增加了几分真实性。 周围看过来的目光,明显增多,就连正在体检的孙医生,都不禁微微抬头看了眼。 体检初审,说严不严,说宽不宽。 其中很多硬性指标,到了落实的时候充满弹性,能不能过选,就看医生态度了。 最坏的,那就是之前得罪了医生,或者他恰好心情不好,小本本一划,就能给一个人的名字划掉。 想报名? 那就等明年吧! “下一个!” 不大一会,前面的人体检的差不多了,几家欢喜几家愁的离去。 等轮到王全胜的时候,孙医生罕见的露出和善的笑容:“放轻松点,初审体检没那么严格,我看你身体还行,应该是没问题的。” “谢谢孙医生,之前就听人提起过您,说您不仅医术好,人更好,还好今天遇到了是您,不然我现在手心都还在冒汗。” 王全胜恰到好处的奉承,让后面的各项检查都进行的无比顺利,甚至在测量身高体重的时候,干脆就让王全胜自己报了,他只管往上写。 “行!条件没什么问题。” 收起体检表的孙医生耐心叮嘱道:“这次过了体检的不少,但是公社今年名额应该没有那么多,能不能过还得看公布名单,差不多后天的样子,你早点来看,别错过了。” 这句叮嘱,换做平时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王全胜听后心下也是微微一沉,看来今年的竞争,比他想象的更加激烈。 “谢谢孙医生。” 提前知道了,他也能有个心理预期,万一真没选上,也好做第二手准备。 “老同学,好久没见了!” 刚出了卫生站,钱海兵就凑了过来,“待会有时间没,去我家吃个饭,咱俩没准以后就是战友了,提前培养下感情。” 钱海兵家庭、身体条件各方面都不错,好似这次征兵,对他来说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至于吃饭…… 真要想请,就不会问有没有空了。 王全胜当然不会不识抬举,连忙摆手:“饭就不吃了,我待会回去还有事,下次再聚。” “来都来了,顺道吃了再走呗?” “不了,真有事。” 战友? 看着钱海兵离去的背影,王全胜微微摇了摇头。 就今年这个情况,钱海兵能不能被选上,还真不一定。 第4章 当兵光荣嘛,你不也一样 两天时间转眼过去。 到了公布名单这天,王全胜吃完早饭就提前来公社候着了。 但没想到,有人比他更早,而且还不少。 公社门口乌泱泱站了好几十号人,年纪都大差不离,一看就是这次报名入伍的,过来等着放榜的。 看这个架势,今年的竞争激烈程度,王全胜心里就有了数。 他没记错的话,今年整个公社,能入选的也就只有十个名额。 也就是说,即便初审体检过了,复审的时候在场大多数人,最后都会被淘汰。 “全胜,来这么早啊!” 等着放榜的时候,身后响起了王海兵的声音。 他家就住在这附近,所以来去都比较方便,走路的时候双手插着两个兜,看起来自信满满的样子。 “嗯,早点来看了,心里踏实。” “嗨呀!咱们这条件,能被淘汰?咱俩是高中生,文凭上就比那些初中的要强。” 王海兵大嗓门嚷嚷着,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但这句话一出口,几道不善的目光立刻就朝这边看了过来。 能念完高中的的确没有多少人,在场大多数,甚至连初中文凭都不一定有。 这其中,就有几个明显暴脾气的,阴沉着脸,若不是周围有同伴拉着,只怕早就撸着袖子过来理论了。 这几人过了还好,若是没过的话…… 王全胜默默和钱海兵拉开了一段距离,钱海兵明显没有察觉到这个细节,浑然不觉的凑了过来。 “全胜,我有点想不通,这帮人没出息混个活路也就算了,你好歹也是个供销员,怎么也跑来当兵了。” 又是一句雷区蹦迪的话。 王全胜暗自叫苦,找补道,“当兵光荣嘛,你不也一样。” “别!我一个无业游民可不敢跟你比,要是有正经工作,谁愿意当兵啊!” 王全胜沉默不语。 又过了半个小时,差不多十点出头的时候,陈平军攥着一张红纸,从公社走到了门口。 看到王全胜的时候,先是笑着朝这边点了点头。 王全胜报以笑容。 等红纸贴好,陈平军这才大声喊道:“咱们青松公社,这次通过初选的名单都在这,名单上没有的,那就说明没过。通过的人,15号上午十点,还是这个位置,在这集合……” 后面的话,大多数人都已经听不进去了。 原本就堵在门口的人,这时候都垫着脚,昂着脑袋往榜单上瞧。 “过了!我过了!” “不是,孙医生不是说我身体没问题吗?凭啥我没过?” “我也没过,唉!” 兴奋的喊叫和不满的抱怨混合在了一起。 王全胜站在远处,耐心的听陈平军说完,名单已经公布了,那就意味着结果已经出了,这个时候急这一时片刻,并不能决定什么。 “嘿嘿,我就说我没问题,能过吧!” 这时候,钱海兵一脸志得意满的走了过来,兴冲冲的喊着。 “恭喜。” 王全胜浅笑着应付了一句,榜前的人群这时候也差不多没那么挤了,这才走过去看上面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虽说有陈平军介绍,中间又有孙医生开绿灯,但真到了这个时候,王全胜的心里难免还是有些紧张。 抬头一看,第一个名字端端正正写着三个字——王全胜。 确认结果后,王全胜悄然松了口气,心底的石头算是终于落地了,他没做停留,准备回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家里人。 可刚走两步,一个肩膀就搭了上来。 “好战友,我就说咱能过吧,一起回去呗,正好顺路!” 跟上来的,正是钱海兵。 两人刚刚路过一个巷子,几个目光不善的身影当即堵住了二人,“哥几个,刚刚就是这小子嘴欠!” 其中一人,指着钱海兵的鼻子骂了起来。 “娘的,这种东西都能过,凭什么不让老子过?” “正好憋了一肚子火,今天非得让他挂点彩。” 看到这一幕,王全胜顿时有些无奈起来。 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 “兄弟!这事情跟你没关系,你走你的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就行。我们找的是这小子,你别掺和进来,不然待会动起手来,我们可管不了那么多。” 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明显是几人带头的,指着王全胜的鼻子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王全胜真的想扭头就走,他才懒得去管钱海兵的死活。 但他不能走啊! 钱海兵是跟他一起来的,又是一起走的,这个时候扔下他不管,到时候事情会怎么往外传? 他王全胜遇到事,怕的丢下老同学,自己一个人跑了? 名声这个东西,变好很难,但是要变臭,一件事情就足够了。 钱海兵从最开始遇见几人的脸色发白,到见王全胜没走,于是一脸感激,整个过程就短短十几秒的时间。 “行!兄弟,这可是你自己不走的!” “你要给这种人撑腰,那就别怪我们了!” 为首青年撸起袖子,身后几人要么抄起板砖,要么抓着石头围了过来。 怎么办? 难道自己真要陪着这家伙挨上一顿? 王全胜的大脑疯狂旋转,终于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找到了一个应对办法。 “住手!” “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第5章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夫了? 王全胜一声断喝,不响却如平地惊雷,震得巷子里几个正要动手的青年浑身一僵。 为首那人本就一肚子火,见状更是凶相毕露,手里的半截板砖捏得更紧了。 “你算哪根葱?想替他出头?” 王全胜没理会他的叫嚣,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征兵是国家大事!你们初选没过,心里有气我理解,但在这里聚众斗殴,是想干什么?想把事情闹大,对抗国家政策吗?”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分量实在太重了。 那人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梗着脖子硬撑。 “少给老子吓唬人!老子今天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王全胜冷笑一声,往前踏了一步。 “咽不下这口气?你叫周才,红旗大队的,没错吧?” 此话一出,周才的脸色唰地就白了。 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惊疑不定地回头扫了一眼,身后一个小弟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都怪自己刚才叫了一声才哥,竟然被这小子听了去! 被人拿捏住的感觉,让周才心里瞬间没了底。 王全胜可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步步紧逼。 “这架,你今天要是真打了,我扭头就去公社武装部打报告,实名举报你周才聚众闹事,阻挠征兵工作! 卫生站体检有你的底档,你家住哪儿,爹娘叫啥,亲戚有几个,一查一个准!” “到时候民兵把你从家里抓走,在全公社给你挂上牌子游街,我看你以后还怎么在十里八乡抬头做人!” 这一番话,从周才头顶浇下,让他从里到外凉了个透。 打架是小事,可要是被定性成破坏征兵,那可是要毁一辈子的大事! 不光自己,连家里人都要跟着蒙羞! 他身后的几个同伙也慌了神,握着石块的手都松开了。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王全胜又猛地加了一把柴。 他朝巷子口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语气变得轻描淡写。 “再说了,钱海兵家就在这附近,他那些叔伯兄弟可不是吃素的。我只要喊一嗓子,你信不信立马能过来十几个壮劳力?你们几个,够看吗?” 这纯粹是瞎掰,但周才哪里分得清真假。 一边是毁掉前途的官方报复,一边是可能挨一顿更狠的群殴。 这账,怎么算都划不来! 巷子里的杀气荡然无存,只剩下浓浓的尴尬。 王全胜见状,立刻换上一副和缓的笑脸,主动递上台阶。 “我看这都是误会。大家都是想当兵报效国家的热血青年,一时没选上,心里有火气也正常。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嘛,今天这事就这么算了,大家交个朋友。各退一步,海阔天空,怎么样?” 周才死死地盯着王全胜。 半晌,才把手里的板砖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他强撑着面子,哼了一声。 “小子,你很会说。今天我不是怕你,是给你这个朋友一个面子!” 说罢,他恶狠狠地指着还躲在王全胜身后的钱海兵。 “算你小子走运!下次别让老子再碰见你!” 撂下这句狠话,周才带着几个垂头丧气的同伙,灰溜溜地走了。 危机一解除,钱海兵立刻从王全胜身后蹿了出来,对着周才他们离去的背影啐了一口。 “呸!什么东西!一群没选上的废物,还敢跟老子横!刚才要不是你拦着,我一个人就把他们全撂倒了!” 王全胜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刚才吓得脸都白了,大气不敢喘一个,现在人走了,倒威风起来了? 钱海兵却丝毫没察觉到王全胜眼中的鄙夷,反而一脸感激地勾住他的肩膀,热情得不行。 “全胜!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今天这事多亏你了,够义气!你没丢下我,我钱海兵认你这个兄弟了!” 他拍着胸脯,大包大揽。 “走!去我家,我让我娘给你炒两个好菜,咱俩好好喝一杯!” 王全胜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的胳膊,脸上挂着疏离的客套笑容。 “不了,改天吧。我得赶紧回家,把我选上的好消息告诉我爹娘,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这种爱惹事又没担当的家伙,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哎,那也行!那下次,下次一定!”钱海兵也没强求。 “一定。” 王全胜嘴上应着,脚下却加快了步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没直接回家,而是拐了个弯,先去了大队部。 王爱民正对着账本发愁,一见他进来,立马抬起头 。“全胜啊,怎么样了?榜上有名没?” 王全胜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托您的福,也托陈书记的福,过了。名单上第一个就是我。” “哎哟!好!好啊!”王爱民一巴掌拍在桌上,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外甥的工作这下是铁板钉钉了! “这是大喜事!你等着,我这就回家让你幺妈炒两个菜,咱叔侄俩必须喝点!” “幺爸,您先别忙活。”王全胜连忙拦住他,“我这还没回家告诉我爹娘呢。您要是不嫌弃,晚上上我们家吃去?我爹娘也一直念叨着,想好好谢谢您。” 王爱民一听,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行!你这孩子,懂事!那我晚上就过去叨扰了!” 从大队部出来,王全胜跨上自行车,回家的路只觉得浑身都是劲。 人还没进院子,声音就先传了进去。 “爹!娘!我回来了!” 王老汉和刘淑英闻声从屋里迎了出来。 “选上了!”王全胜跳下车,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灿烂笑容。 两个老人仿佛被定住了,呆愣了足足三秒。 “真……真的?我儿真选上了?”刘淑英的声音都在发颤,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抓住儿子的胳膊,眼眶瞬间就红了。 王老汉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母子俩,从兜里摸出那半根宝贝似的卷烟,划了好几次火柴,手抖得都点不着。 最后深吸了一口,浓浓的烟雾里,遮住了他眼角泛起的泪光。 “娘,不光选上了,晚上幺爸还要来咱家吃饭,给咱道贺呢!” “哎呀!那贵客上门,可得赶紧准备!” 刘淑英一听,擦了把眼泪,整个人都动了起来。 “孩他爹,别抽了,快去把那块留着过年的腊肉拿出来!全胜,你去地里掐一把最新鲜的小葱!我这就去和面!” 夜幕悄然降下。 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透出油灯下昏黄的光,王全胜家的这盏,今晚却格外明亮。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爱民爽朗的笑声先传了进来。 “全胜!你小子可以啊!幺爸来给你道喜了!” 王全胜连忙起身相迎,可看清跟在王爱民身后的人时,他微微一愣。 “姐?姐夫?你们怎么也来了?” 来人正是他的姐姐王有弟和姐夫百连诚。 百连诚手里还拎着一个用布兜着的鼓鼓囊囊的东西,脸上带着几分埋怨。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夫了?报名当兵这么大的事儿,竟然一点风声都没露给我们!” 第6章 他日若能飞黄腾达,必将百倍奉还 王全胜心里一暖,脸上却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姐夫,我这不是怕初选过不了,提前说了让你们跟着白担心嘛。” 王有弟没吭声,只是默默地帮着刘淑英把碗筷摆上桌,但那微微抿着的嘴唇,还是泄露了她心里的一丝委屈。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娘家出了这么大的喜事,自己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终究是生分了。 前些年在婆家,因为娘家穷,她没少受冷眼,如今弟弟眼看就要出人头地了,她心里既高兴,又有点患得患失的酸楚。 王全胜何等眼力,一眼就看穿了姐姐的心思。 他拉开凳子,扶着王有弟坐下,挨着她开口。 “姐,小石头最近怎么样了?在学校没被人欺负吧?” 一提到儿子,王有弟的眼神瞬间就柔和了下来。 “好着呢,就是馋,天天嚷着要吃糖。” “等我从县里回来,给他捎两斤大白兔奶糖,再扯二尺的确良布,给我外甥做身新衣裳!” 王有弟听着这话,心头那点芥蒂顿时烟消云散,眼圈一热,连忙摆手。 “你快拉倒吧!你这还没定下来呢,钱要花在刀刃上,先紧着你自己!” 她知道,这个弟弟从小就懂事,心里一直有她这个姐姐。 酒过三巡,桌上的气氛热烈起来。 百连诚喝得脸颊通红,把带来的那个布兜子放到了桌上,解开来,里面竟是满满一兜子鸡蛋,少说也有三四十个。 他把兜子往王全胜面前一推。 “拿着!给你补补身子!” 王全胜大吃一惊,连忙推了回去。 “姐夫,这可使不得!你家就指着这几个鸡蛋给小石头换油盐钱呢!我哪能要!” “让你拿着就拿着!废什么话!”王有弟瞪了他一眼,把鸡蛋又推了回来。 “你不多吃点,把身子骨养壮实了,到了县里体检那一关,被人刷下来怎么办?这鸡蛋是给你吃的,不是给你看的!”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王全胜的全身。 他看着姐姐鬓角被油烟熏得有些发黄的头发,和姐夫那双粗糙黝黑的手,心中感动不已。 王全胜不再推辞,端起面前那碗满满的土烧酒,站了起来,眼眶微红。 “姐,姐夫,啥也不说了,这杯我敬你们!” 一碗烈酒,滚烫入喉,也烙进了心里。 “这就对了嘛!” 王爱民一拍大腿,也来了兴致。 “全胜,我跟你说,到了县里,人家医生问啥你答啥,让你脱衣服就麻溜点,别跟个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 百连诚也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 “还有,体检前一晚千万别喝太多水,不然第二天测尿,容易出问题!吃的也别太油腻了!” 王老汉话不多,只是咧着嘴笑,一个劲地给几个男人添酒。 王有弟则拉着王全胜的胳膊,在一旁低声叮嘱。 “到了部队,要跟领导处好关系,要肯吃苦,知道吗?咱家能不能抬头做人,就全看你了,一定要争气!” “姐,你放心。” 王全胜重重地点头,反手给王有弟碗里夹了一大块腊肉。 “你也多吃点,看你瘦的。” 一晚上的工夫,王全胜要去当兵的消息飞遍了整个石水沟。 第二天上工,但凡沾亲带故的,见了王全胜都要拉着问上半天,言语间全是羡慕。 到了晚上,家里更是热闹。 叔伯兄弟,婶子大娘,拎着一把挂面,半瓶烧酒,或是几个自家攒下的鸡蛋,络绎不绝地找上门来。 长辈们围着他,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 “全胜啊,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你可得把身体调理好,争取选上!” 人走后,王全胜找出个小学生用的作业本,借着昏暗的油灯,一笔一划地记着。 “三大爷家,鸡蛋十个。” “四叔家,挂面两斤。” “堂哥王全军,自家酿的谷酒半瓶。” …… 他将今晚所有上门送礼的亲戚,送了什么,都清清楚楚地登记成了一本花名册。 人情债,最是难还,也最是金贵。 上辈子他浑浑噩噩,欠了太多人情没能还上。 这辈子,他只记恩,不记仇,这些雪中送炭的情谊,他日若能飞黄腾达,必将百倍奉还! 转眼就到了去县里体检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刘淑英就起来给儿子烙了两个焦黄的葱油饼,又煮了几个鸡蛋,用布细细包好,塞进他的帆布挎包里。 王全胜背上简单的行囊,在父母和姐姐一家殷切的目光中,大步走出了院门。 山路蜿蜒,走出很远,当他翻过一道山梁,下意识地回头望去时,心头猛地一颤。 晨雾朦胧中,一道瘦小的身影,还孤零零地立在村口那根歪斜的电线杆旁,一动不动,正是他的母亲。 王全胜鼻子一酸,再不敢看,只是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到了公社大院的集合地,已经聚集了不少和他一样要去体检的年轻人。 院子中央,停着一辆刷着绿色油漆的解放牌大卡车,车头顶上那颗红色的五角星,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人到齐后,带队的干部拿着名册点了名,便大手一挥。 “上车!” 几十个半大小子争先恐后地往卡车车厢上爬,王全胜被人流裹挟着,挤得几乎喘不过气。 车厢里没有任何座位,大家只能像沙丁鱼罐头一样,人挨着人,脸贴着背地站着。 可没有一个人觉得苦累,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憧憬。 “哎,你们说,当了兵一个月能有多少津贴啊?” “津贴算个啥!要是能提干,就能把户口迁到城里去了!” “要是分到海军,那军装可真带劲!回去探亲,得把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迷死!” 钱海兵嗓门最大,他一手抓着车厢的铁栏杆,另一只手兴奋地挥舞着。 “等到了县城,咱啥也别干,先冲到电影院去!我听人说了,最近在放一部叫《少林寺》的片子,一毛钱一张票,里头的和尚拳脚功夫,乖乖,能一脚踢断碗口粗的树!” 他这么一喊,整个车厢都炸了锅。 “真的假的?有那么厉害?” “看啥电影啊,浪费钱!我得赶紧去百货大楼,给我对象扯几尺的确良,她念叨好久了!” “去百货大楼的等等我!我还想去供销社看看有没有凤凰牌的自行车票!” “都别争了,还是先去国营饭店搓一顿!听说里头的大肉包子,一口下去满嘴流油!” 第7章 求人办事,最忌讳的就是饭点上门 王全胜被挤在角落里,听着这些朴素愿望,嘴角噙着一抹淡笑。 年轻人,总是这样。 一丁点的希望,就能燃起燎原的热情。 上辈子的自己,第一次进城时,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是那时候,兜里比脸还干净,连去国营饭店吃碗最便宜的阳春面的钱,都得掰着指头算计半天。 从公社到县城,六七十里的山路,要是坐牛车,得颠簸上四个钟头。 如今换成了解放卡车,也足足开了一个多小时。 钱海兵挤到王全胜身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哎,全胜,待会儿一块去看电影不?我跟你说,那场面,绝对带劲!” 王全胜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钱海兵,人不算坏,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做事不过脑子,分不清轻重缓急。 体检是眼下天大的事,他倒好,门还没进,就先想着玩乐。 他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几分憨厚的为难。 “我就不去了,身上没带几个钱。” 他这话倒不是纯粹的托词,刘淑英东拼西凑,最后也就给了他不到十块钱。 这还是准备让他应付体检前后各种杂事的救命钱,一分一厘都得花在刀刃上。 钱海兵眉毛一挑,咧着大嘴嚷嚷起来。 “嗨!你这人可真没劲!出来一趟,连看电影的钱都不带?那多憋屈!” 王全胜没再搭腔,只是把头转向了车外,看着飞速倒退的荒山。 跟这种人,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口舌。 道不同,不相为谋。 正想着,旁边一个皮肤黝黑,个头不高的青年凑了过来。 “兄弟,俺瞅着你眼熟,你是瓦房大队的?” 王全胜转过头,也觉得对方有些面善,似乎在哪家的酒席上见过。 他点了点头,脑中飞速地搜索着人际关系网。 一个模糊的影子闪过,他试探着开口。 “你是桃园大队的?我有个表姐,叫周秀兰,嫁给了你们大队的黄有文,你认得不?” 那青年眼睛猛地一亮,一拍大腿! “那是我亲哥!我叫黄有武!你就是全胜兄弟吧?哎呀,我哥和我嫂子前两天还念叨你呢,说你出息了,要去当兵了!” 这层关系一挑明,两人之间的陌生感顿时烟消云散。 黄有武热情地捶了王全胜一拳。 “我说怎么看你眼熟!小时候你来我们大队,我还跟你一块儿上树摘过桃子呢!” 王全胜也笑了起来,前世的记忆变得格外清晰。 “可不是嘛!就为了你们队上那几棵水蜜桃,我可没少挨揍。”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 “有一回,我爬上树刚摘了俩,就被看桃园的狗给发现了,那大黄狗追了我半个山头,吓得我把桃子全扔了,躲在后山林子里,天黑透了都不敢回家。” “哈哈哈!”黄有武笑得前仰后合,“那你小子最后肯定挨了顿结实的!” “那还能跑得了?” 王全胜也乐了,眼神里多了几分温暖的怀念。 “我娘打着火把找到我的时候,哭得眼睛都肿了。抱着我哭完,二话不说,抄起身边碗口粗的树枝,就给我来了一顿竹笋炒肉,打得我三天没下得了床。” 黄有武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车厢里其他人也被这桩童年糗事逗得哈哈大笑,气氛顿时热烈了不少。 卡车一路晃荡,颠得人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 车厢里好几个体格弱点的半大小子,早就受不住了,扶着车厢栏杆吐得一塌糊涂。 终于,当一片片灰扑扑的二三层小楼出现在视野尽头时,车厢里再次沸腾了。 “快看!到县城了!” “我的乖乖,这楼也太高了吧!比咱们公社的办公楼还高!” “看那!路上跑的是小汽车!” 惊叹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恨不得把眼睛瞪成铜铃。 王全胜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毫无波澜。 这就是八十年代初的凤阳县城,几栋苏式风格的筒子楼,一条坑坑洼洼的主干道,在这些山里娃的眼中,已是遥不可及的梦。 可在他眼里,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股落后而质朴的气息。 再过二十年,这里将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 卡车最终停在了县武装部旁边的大礼堂门口。 一名穿着四个兜干部装的中年人跳下车,拿着个铁皮喇叭。 “都下来!把自己的东西拿好,今天下午和晚上就住在这里,明天一早统一体检!” 众人鱼贯而下,刚领了铺位安顿好,钱海兵就把自己的帆布包往床上一扔,迫不及待地吆喝起来。 “走了走了!看电影去!有谁一块儿的?” 呼啦一下,竟有七八个人响应,跟着他呼啸而去。 剩下的人也三三两两地结伴,兴冲冲地要去逛百货大楼。 黄有武也一脸期待地看向王全胜。 “全胜兄弟,咱们也去转转?” “有武哥,真对不住。”王全胜捂着额头,装出一副难受的样子。 “这一路颠得我头昏眼花,想先躺会儿缓缓。你们去吧,玩得开心点。” 见他确实状态不佳,黄有武也不好强求,叮嘱他好好休息,便跟着其他人一起涌出了礼堂。 眼看着礼堂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几个和他一样晕车的,王全胜这才坐起身。 他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布袋,里面是母亲让他带上的十几个自家产的核桃,又从兜里摸出几毛钱,到礼堂门口的小卖部买了四块当时最时兴的鸡蛋糕,用油纸包好。 一切准备妥当,他背上挎包,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礼堂,拐进了旁边一条小巷,直奔县公安局的家属楼。 他没有直接上门。 而是在家属楼对面的一个小食堂里,点了一碗最便宜,只要二两粮票和一毛五分钱的阳春面,就着白开水,慢条斯理地吃完。 他在等黄伟下班,也等他吃完晚饭。 求人办事,最忌讳的就是饭点上门,那是没眼力见的表现。 家属楼是一栋典型的苏式筒子楼,长长的走廊串联起一间间独立的屋子,楼道里堆满了蜂窝煤和各种杂物,空气中混杂着饭菜,油烟和霉味。 王全胜在楼下一直等到天色擦黑,估摸着家家户户都吃完了饭,这才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上吱呀作响的水泥楼梯。 在再三确认门牌号后,站定在了一扇斑驳的木门前。 他抬起手,轻轻敲响了房门。 第8章 这份人情,他王家,欠着呢! 屋内传来一个略带疲惫的男人声音,隔着门板有些模糊。 “谁啊?门没锁,进来吧。” 王全胜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油漆斑驳的木门。 一股混杂着饭菜余温,煤烟和老旧家具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内空间逼仄得令人窒息,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一张八仙桌占据了屋子正中央,桌上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是唯一的光源。 一个约莫九岁的小男孩趴在桌角,正埋头写着作业。 桌子另一头,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借着灯光看报纸,想来他就是自己的表叔,王阙。 靠墙的床边,一个穿着碎花罩衫的女人坐着,手里正不停地飞舞着两根竹针,织着一件灰色的毛衣。 这就是八十年代县城干部的家,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一寸空间都利用到了极致。 王全胜反手将门轻轻带上,脸上挂着恰到好处,属于晚辈的拘谨。 “表叔,婶子。” 看报纸的男人抬起了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几分审视,显然一时没认出他是谁。 织毛衣的女人倒是先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打量着这个突然上门的半大小子。 王全胜没有半点怯场,他双手将那封被体温捂得微热的信件递了过去。 “表叔,我是王全胜,石水沟的。我幺爸,王爱民,托我给您捎封信。我这趟来县城,是来参加征兵体检的。” “王全胜……”王阙念叨着这个名字,接过信,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记忆的阀门似乎被打开了。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全胜。长这么大了,都快认不出来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恍然,但并不见多少热情。 这种反应,王全胜上辈子见了太多,心里跟明镜似的。 王阙拆开信,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王全胜注意到,当他看到信中某个部分时,眉头不自觉地微微皱了一下。显然,王爱民在信里把事情挑明了。 “哎,你这孩子,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旁边的婶子眼尖,看到了王全胜挎包里露出的核桃,嘴上客气着。 她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儿子。 “文子,快叫人,这是你表哥。” 那叫王文的小男孩抬起头,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表哥。” “哎,你好。”王全胜笑着应下,顺势从挎包里掏出那个布袋,一把塞进了王文怀里。 “给,自家树上打的核桃,给你和我表叔婶子尝尝鲜。” 王文抱着沉甸甸的布袋,不知所措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王阙已经看完了信,将其整齐地叠好放在桌上,脸上恢复了那种机关干部特有的表情。 “全胜啊,都是自家人,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干啥?快拿回去。” 王全胜心里冷笑一声。 自家人? 真要是自家人,这会儿婶子早就该起身去厨房,哪怕是下一碗荷包蛋面,那也是待客之道。 现在连杯热水都没有,这自家人三个字,比纸还薄。 他脸上却笑得愈发憨厚,弯下腰从布袋里抓出两个核桃。 在桌角嘎嘣一下磕开,把饱满的核桃仁掰出来,递到王文手里。 “文子,尝尝,这核桃补脑子,吃了考试回回得第一!” 他又把另一半递给王阙夫妇。 “表叔,婶子,真不值啥钱,就是山里的一点土产,您二位别嫌弃才是。”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显得小家子气了。 王阙只好摆了摆手,算是默许了。 他心里盘算着,等这孩子走的时候,从柜子里拿一罐过年单位发的白糖给他带回去,也算是有来有往,不欠人情。 “你高中毕业后,就在家务农?” 王阙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抿了一口凉透了的茶水,语气随意地像是拉家常。 “是,在家帮着我爹娘干点活。”王全胜老实回答,随即话锋一转,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嘴。 “这次征兵,我们公社名额紧,多亏了我幺爸指点,我才运气好,过了初审。” 他特意加重了指点二字,接着补充道。 “我幺爸说了,体检这事儿,得靠自己身体素质过硬。成与不成,都是命。但他的这份心,我得记一辈子。就算这次当不上兵,将来他有啥事,我肯定没二话。” 这话一出口,王阙端着茶缸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 他镜片后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这个王爱民,倒是越来越会办事了。 信里求人,却没把话说死,还通过侄子的嘴,把姿态放得这么低,既给了自己面子,又没让自己难办。 王全胜仿佛没看见表叔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 “我爹从小就教我,人得记恩。他说,有一年家里青黄不接,实在揭不开锅了。我姑父知道了,二话不说,送来十斤糙米,那可是救命粮。 打那以后,哪怕后来日子好过了,我爹每年大年初二,都要翻几十里山路,亲自去给我姑父拜年,风雨无阻。” 他讲得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旧事。 可这番话,听在王阙耳朵里,却像一根根针,扎在了心上。 他怎么会不记得。 当年王爱民想娶媳妇,彩礼凑不齐,女方家眼看就要黄了这门亲事。 是谁,跑前跑后,又是找媒人说和,又是把家里准备盖房子的钱拿出来,硬是把这桩婚事给促成了? 是王全胜他爹,王老汉! 这份人情,他王家,欠着呢! 原本,王阙心里对这份请托是有些抵触的。 在城里单位待久了,最怕的就是老家来人。 七大姑八大姨,个个都觉得你在城里有天大的本事,什么事都想找你。 帮了,费心费力还未必落好。 不帮,回头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 可眼前这个王全胜,不一样。 这小子,说话滴水不漏,知进退,懂分寸,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王全胜看着王阙变幻的神色,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我爹还特意交代了,让我把信送到就行,千万别给表叔添麻烦。 他说表叔您当年从村里出来,在城里扎根不容易,平日里肯定没少受咱们这些穷亲戚的叨扰,让咱们得知趣,不能老给您添堵。” 第9章 你看他言谈举止,是池中之物吗? “啪!” 王阙猛地一拍大腿,这一声把正在织毛衣的媳妇都吓了一跳。 他只觉得这孩子的话,简直说到了他的骨头缝里! 可不是嘛! 他这巴掌大的房子,这两年,但凡老家来人,不管是看病还是办事,都理所当然地往他这儿挤。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来就住下不走,吃他的喝他的,临走还得让他给买车票,准备回礼。 他一个月的工资才多少? 根本就架不住这么折腾! 王阙看着眼前这个虽然穿着土气,但眼神清亮,腰杆笔直的年轻人,心里的那点不耐烦,早已烟消云散。 这后生,太懂事了! 懂事得让人心疼,也让人喜欢! 帮他,自己心里也舒坦! 王阙这一拍大腿,声音响亮。 把妻子燕子吓得手里的毛衣针都险些掉在地上。 她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这才把目光转向王全胜,脸上紧绷的线条不知不觉间柔和了许多。 先前那点戒备和疏离,此刻已化作一缕复杂的感慨。 “唉,全胜啊,你这孩子……” 燕子叹了口气,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满腹的苦水终于找到了倾泻的出口。 “你们在村里,都觉得我们进了城,是享福来了。可这城里的日子,哪有那么好过?” 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这间被家具塞得满满当当的屋子。 “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我们一家三口挤着。单位分房论资排辈,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吃的喝的,哪样不要钱,不要票?你表叔一个人的工资,听着是比村里多,可那是死工资,每个月就那么点,掰成八瓣花都不够。” 燕子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她指了指在桌角埋头写字的儿子王文。 “最大的开销,还是这小子!上学,课本费、学杂费,哪一样不是钱?开学交钱的时候,我这心都跟着疼。 人家的孩子都有新文具,我们家文子,一支铅笔都得用到握不住了才肯换。” 她一项一项地数落着,眉头紧锁,仿佛那每一笔开销都是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 王全胜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了小表弟王文身上。 他注意到,虽然婶子在诉苦,但王文依旧专注地演算着习题,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婶子,我看文子这学习的劲头,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王全胜的语气十分笃定,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一句话,精准地戳中了燕子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脸上的愁云瞬间散去大半,露出了为人母的骄傲笑容。 “这孩子,读书是块料,回回考试都是班里前三名。” 可那笑容只持续了片刻,又被忧虑取代。 “就是怕他后劲不足。都说小学成绩好不算啥,关键是初中,高中,那才是一道坎一道坎的,要是跟不上,这辈子就完了。” 王全胜心中暗笑。 他当然知道,表弟王文未来不止考上了重点大学,还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里闯出了一片天。 但他嘴上只是憨厚地咧了咧嘴。 “婶子,您就放宽心吧。我看文子这面相,就是个状元郎的料。将来您二老,就等着享他的福吧。” 这话听得王阙心里也舒坦极了。 谁不喜欢听别人夸自己的孩子? 尤其这夸赞还出自一个如此懂事,有眼色的后辈之口。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大前门香烟,点上。 深深吸了一口,青白的烟雾在他镜片后那双深邃的眼睛前缭绕。 一根烟抽完,他将烟蒂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摁灭,心里已然有了决断。 帮!必须帮! 同是一个石水沟出来的,他不能谁都拉一把,那不现实。 但也不能一个都不帮,否则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骂他王阙忘了本。 帮人,也得看帮谁。 眼前这个王全胜,脑子活,会说话,更会做人,这才是值得投一份人情的苗子。 这年头,农村人想出头,当兵是最好的路子,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抢不到一个名额。 “全胜,你站起来,走两步我看看。”王阙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王全胜闻言,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 他没有走,而是双脚后跟并拢,脚尖分开约六十度,身体挺直,两手紧贴裤缝线,下颌微收,目光平视前方。 一个标准的军姿! 紧接着,他右手抬起,一个干脆利落的敬礼。 “报告表叔!” 王阙的眼睛瞬间亮了,镜片后的目光满是惊喜和赞许。 “好小子!当过民兵?” “是!”王全胜放下手,腰杆依旧笔挺。 “早年间在村里当过两年,还得过射击比赛的奖。视力也好,两只眼都是一点五。” 王阙满意地点点头,又从桌上拿起一个装着酱油的瓶子,拧开盖子递到他面前。 “闻闻,什么味?” “酱油味,带点酸。” 他又指了指墙上挂历上最小的一行字。 “念出来。” 王全胜毫不费力地念了出来。 “好!”王阙一拍桌子,下了最终决定。 “燕子,去,把柜子里那瓶西凤酒拿出来,再炒两个菜。我去找一下虎子,让他过来一起喝两杯。” 一听虎子这个名字,燕子脸色微变。 她连忙起身,把王阙拉到门边,压低了声音。 “当家的,虎子可是县武装部专管征兵的。这事八字还没一撇,你就把人叫过来,人情送得这么急,不好吧?” 王阙却胸有成竹地摆了摆手,眼里的精光一闪而过。 “你懂什么。”他的声音也压得很低。 “这孩子,你看他言谈举止,是池中之物吗?今天咱们这人情送得到位,帮他迈出这第一步,将来他但凡有点出息,能忘了咱们家?这叫烧冷灶,懂不懂?” 燕子愣了一下,再回头看看那个正局促又恭敬地站着的年轻人,终于点了点头。 丈夫看人,一向很准。 她不再多言,转身进了狭小的厨房。 王全胜极有眼色,见状立刻跟了进去。 “婶子,我帮您烧火切菜吧,这些活我拿手。” 燕子看着他拿起菜刀,手法虽然不算专业,但沉稳有力,土豆丝切得粗细均匀,心里最后那点疑虑也烟消云散。 这后生,确实不一样。 没多大功夫,王阙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汉子。 第10章 人各有命,富贵在天 “来来来,虎子,全胜,都坐。” 王阙热情地招呼着,指着王全胜给那汉子介绍。 “这是我老家的一个侄子,王全胜。” 他又对王全胜一扬下巴。 “全胜,这是我同事,你喊虎叔。” 王全胜立刻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虎叔好。” 那叫虎子的汉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把他看个通透。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开门见山地发问。 “小子,想当兵?” 王全胜只是迎着他的目光,腰杆挺得更直了,脸上不见丝毫慌乱。 “回虎叔的话,咱农村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刨不出个金疙瘩。我想当兵,就是想出去闯一闯,见见世面,给爹娘争口气!” 这番话,不卑不亢,既道出了农村青年的普遍困境,又显露了不甘平凡的志气。 虎子脸上的锐利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欣赏。 他重重地一拍王全胜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身子微微一晃。 “好小子!有志气!比那些只想着进城吃国营饭店的软蛋强多了!” 他转头看向王阙,咧嘴大笑。 “老王,你这个侄子,我看行!” 燕子已经麻利地端上了两个炒菜,一盘花生米,一盘土豆丝,又给三人面前的酒杯都满上。 王阙举起杯,热情地招呼。 “来来来,虎子,为了这好苗子,咱们走一个!” 虎子端起酒杯,正要一饮而尽,却见王全胜端起了自己的杯子,里面却倒的是白开水。 他眉头一皱,脸色沉了下来。 “怎么,小子,看不起你虎叔?” 气氛瞬间凝固。 王全胜却是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一脸歉意地解释。 “虎叔,您可千万别误会。实在是明天一早就要体检,我怕喝了酒,影响了血压心跳,到时候给您和表叔添麻烦,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虎子闻言,脸色稍缓,大手一挥。 “这算个屁事!体检站的孙医生我熟得很,我打个招呼,你就是喝成一滩泥,他都得给你盖个合格的章!” 这话里的霸道和自信,彰显着他在征兵这件事上的人脉和权力。 王全胜心里跟明镜似的,但他依旧摇了摇头,态度更加诚恳。 “虎叔您的心意我领了,可真不能再给您添麻烦了。您和表叔能让我进这个门,坐这张桌,已经是天大的人情。 我这要是再不懂事,因为喝酒这点小事,让您再去欠别人的人情,那我王全胜还算个人吗?”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全了虎子的面子,又把自己摆在了懂事、知恩图报的位置上。 王阙在旁边看得暗暗点头,这小子的情商,真是高得不像个山里娃。 他适时地打了个圆场。 “虎子,你看,这孩子就是实诚,你就别为难他了。他心里有你这个叔,比什么都强。” 在座的都是人精,谁不明白这番客套话里的门道? 但好话就是好听,尤其是在酒桌上,面子给足了,比什么都重要。 “行!你小子,我喜欢!”虎子哈哈大笑,心里的那点不快烟消云散,端起杯子对着王全胜一亮。 “这杯酒,我替你喝了!” 说罢,一仰脖,一杯西凤酒直接见了底。 王全胜立刻眼疾手快地提起酒瓶,给他续上,不多不少,正好八分满。 这个细节,让虎子眼里的欣赏又多了几分。 这小子,进退有度,是个人才。 “老王,”虎子放下酒杯,用手指点了点王全胜,“看在你这张老脸上,这小子的事,我包了。明天体检,你让他放心去。” 王阙笑着摆了摆手,把这个人情又轻飘飘地推了回去。 “虎子,瞧你这话说的。我这可不是卖我的人情,我是给你这个征兵专干,送一个好苗子,让你今年的任务完成得漂漂亮亮!” 虎子心里一阵无奈,暗骂一声老狐狸。 王阙要是接了这话,就等于欠了他虎子一个小人情。 可他这么一说,反倒成了帮自己完成任务。 这人情债,愣是没欠上。 也罢,既然占不到便宜,那就多喝点酒。 正当虎子准备再端杯时,一直沉默的王全胜却突然开口了。 “虎叔,表叔,二位看得起我全胜,这份情我记在心里。以后但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上刀山下火海,我绝不推辞!” 他这话一出,虎子心里顿时舒坦了。 王阙不欠他人情,但这小子自己把人情揽了过去! 这态度,端正!好说话! “好!好!好!” 虎子连说三个好字,酒兴更浓。 一壶酒很快见了底,虎子尽兴而归。 王全胜又帮着婶子收拾了碗筷,这才起身告辞,回武装部大礼堂。 此时,大通铺上已经回来了大半的人,一个个脸上都带着逛完县城的兴奋,唯独不见钱海兵那一伙人。 王全胜并不在意。 人各有命,富贵在天。 机会摆在面前,自己抓不住,神仙也帮不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王全胜就一骨碌爬了起来,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洗漱。 桃园大队的黄有武也醒了,凑过来压低声音。 “全胜,你猜钱海兵他们昨晚几点回来的?” 不等王全胜回答,他便幸灾乐祸地比划了一个九字。 “快九点了才回来,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走路都打晃。我瞅着他们今天体检悬了,喝大酒,血压肯定高!” 王全胜用毛巾擦了把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有武,这种话少在背后说。他们过不过得了是他们的事,要是让他们听见了,平白无故结了仇,不值当。” 黄有武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有些发热,连忙点头。 “对对对,全胜你说得对,是我嘴碎了。” 早上七点整,武装部大院里响起了尖锐的哨声。 一名干部拿着个铁皮喇叭,扯着嗓子大喊。 “所有参加体检的人员,立刻到礼堂门口集合,清点人数!”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穿好衣服跑出去列队。 负责这次农民兵管理的干部叫周山,他拿着名册,一个个点名。 “王全胜!” “到!” “黄有武!” “到!” …… “钱海兵!” 一片寂静。 周山的脸色沉了下来,又喊了一遍。 “钱海兵!” 还是没人应答。 第11章 你,有痔疮,不合格 旁边一位武装部的领导皱起了眉头。 周山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自己带的兵,第一天就掉链子,这不是当众打他的脸吗! 就在这时,大礼堂的门帘猛地被掀开,钱海兵带着另外两个青年,睡眼惺忪地跑了出来。 “报……报告!我们来了!”钱海兵喘着粗气,身上还带着一股隔夜的酒味。 那领导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厉声喝道。 “站住!” 钱海兵三人吓得一个激灵,僵在原地。 领导迈步走到他们面前,目光如刀子一般从他们身上刮过。 “看看你们一个个的样子!衣服扣子都系错了!还有没有一点军人的样子?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啊?!” “无组织!无纪律!” 领导的声音响彻整个大院,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他指着钱海兵的鼻子,几乎是吼了出来。 “这里是武装部!不是你们家的炕头!你们还没穿上军装,就已经丢尽了军人的脸!我们人民军队,不需要你们这样的兵!”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大门的方向。 “都给我滚蛋!” 钱海兵彻底傻眼了。 他做梦都没想到,不过是睡过头了而已,竟然会是这么严重的后果。 他噗通一声就想跪下,哭丧着脸哀求。 “领导,我们错了!求求您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然而,那领导根本懒得再看他一眼,转身对着队伍下令。 “其他人,都有!向右转!跑步走!目标,县人民医院!” 一口气跑到县人民医院,那股子扑面而来的消毒水味儿,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白墙,绿窗,穿着白大褂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 这里的一切都和石水沟的黄土泥瓦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队伍被带到一处专门的体检区,几十号人挤在走廊里,刚才跑步带来的热气还没散去,新的紧张感已经迅速爬上每个人的心头。 黄有武凑到王全胜身边,压低了嗓门,脸上满是后怕。 “娘的,还好昨天没跟钱海兵那夯货去看电影。” “不然今天滚蛋的就有我一个了。” 他这话一出,周围几个青年立刻深以为然地点头,气氛瞬间松懈下来。 “可不是嘛!少了他们三个,咱们的机会不就大了?” “活该!当兵是啥大事?还敢出去喝大酒,脑子让驴踢了!” 幸灾乐祸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在他们看来,少一个竞争对手,自己穿上军装的希望就多一分。 王全胜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 “都别高兴太早了,先想想怎么过体检这关吧。县里的体检,可比公社的初审严多了。” 黄有武的脸垮了下来,紧张地搓着手。 “全胜,你这么一说,我这心又开始怦怦跳了,等会儿测血压肯定高……” 王全胜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沉稳。 “那就深呼吸。啥也别想,把心放平了,就没事。” 话虽如此,可周围的青年们哪能真的放平。 有人偷偷掐着自己的虎口,有人在手腕上绑了根红绳子,各种能想到的土方子都用上了,只为求个心安。 “下一个,进来!” 体检室的门开了,一个面无表情的医生喊道。 第一项,测血压和心跳。 走廊里瞬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血压计噗嗤噗嗤的充气声,和医生冰冷的宣判声。 “血压150/100,太高了,不合格!” “心率过速,下一个!” “你有哮喘史?自己怎么不早说?淘汰!” 门外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每当一个不合格的同伴垂头丧气地走出来,他们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一个刚被刷下来的青年,眼圈通红,堵在门口不肯走,几乎是带着哭腔哀求。 “医生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就是有点紧张,你让我歇会儿再测一次行不行?” 医生头也不抬,手里的笔刷刷点点。 “我这儿的仪器是准的。你这血压长期偏高,最好去内科拍个片子看看,别把小病拖成大病。” 那青年猛地嚷嚷起来,声音里满是绝望。 “拍片子?哪有那个闲钱!俺不查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王全胜默然地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这就是八十年代农村的现实。 没钱,生了病就只能硬扛,小病扛成大病,大病就只能等死。 上辈子,他爹不就是这样吗?等到查出病来,已经晚了。 他暗暗攥紧了拳头。 这一世,绝不能让悲剧重演! 第二项是眼科。 这对大多数农村青年来说,又是一道鬼门关。 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为了跳出农门,晚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苦读,那又呛人又伤眼的老烟,早就把一双双眼睛给折磨得视力模糊。 “上……不对,下!” “左边那个是……E?” 有人眯着眼想蒙混过关,结果自然是被无情淘汰。 还有个青年在色盲图谱前抓耳挠腮,愣是看不出里面的数字,也被刷了下来。 轮到王全胜时,他两眼炯炯有神,对答如流。 前世他深知身体是本钱,对视力的保护极为看重,这一世自然也不差。 他顺利通过。 第三项,耳鼻喉科。 这一关相对简单,但偏偏就有个倒霉蛋因为重感冒,鼻子不通气,也被记上了不合格。 就在王全胜检查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 诊室的窗户外,一个穿着干部服的人对着里面的医生指了指队伍里的某个青年,然后比了个OK的手势。 那医生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王全胜心中了然,虎叔说得没错,这后门无处不在。 第四项是测身高体重,只要不是歪瓜裂枣,体态没有大问题,基本都能过。 青年们总算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松完,第五项就来了。 黄有武被叫了进去,不到半分钟又出来了,只是脸色涨得通红,一言不发地走到角落。 “咋了有武?”有人好奇地问。 “下一个!”里面的医生喊道,声音清脆,竟然是个女的。 进去的青年也很快出来了,同样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轮到王全胜进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医生坐在桌后,头也不抬,指了指旁边的小隔间。 “进去,脱!裤衩子都不能留!” 王全胜心里一跳,瞬间明白了。 检查隐睾。 饶是他两世为人,脸皮也有些发烫。 他沉默着走进隔间,再出来时,女医生已经戴上了橡胶手套,神情专注,动作麻利地检查完毕。 “行了,出去吧。” 王全胜穿好裤子走出去,看到外面排队的青年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尴尬和抗拒。 队伍过半,终于有个胆大的,检查完出来后挺着胸膛,故作豪迈地开起了玩笑。 “嘿,医生说我天赋异禀,这要是到了部队,可得重点培养啊!” 一句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那尴尬的气氛总算被冲淡了几分。 可好笑的还在后头。 下一项,查腋臭。 这次换了个老大爷医生,他让青年们排成一排,挨个抬起胳膊,然后把鼻子凑过去,仔细地闻来闻去。 一群半大小子,哪经历过这个? 一个个身体僵硬,脸憋得通红,被那老大爷的鼻息弄得痒痒,想笑又不敢笑,表情扭曲,闹出了不少笑话。 最后一项,检查痔疮。 这下,连那个开玩笑的青年也笑不出来了。 一个接一个,撅着屁股,任由医生检查。 “你,有痔疮,不合格。”医生指着一个身材壮实的青年,冷冷地宣判。 那青年猛地提上裤子,脸涨成了猪肝色,不服气地梗着脖子嚷嚷起来。 “凭啥啊?!俺这身体好得很,一拳能打死一头牛!有这点毛病咋就不能当兵了?” “再说了,以后上了战场,是靠手里的枪杆子杀敌,又不是靠沟子!你们凭啥不要俺!” 第12章 王全胜,全部合格! 王全胜差点没绷住,一口气呛在喉咙里,硬是把笑意给憋了回去。 好家伙,这话糙理不糙,可这是征兵体检,不是村头打架,哪能这么论? 那医生显然是见惯了这种场面,脸上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只是冷漠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手里的钢笔在体检表上重重画下一个叉。 “同志,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医生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部队的训练量有多大你想过没有?每天五公里,十公里负重越野是家常便饭。” “你这情况,一上高强度训练,痔疮充血破裂,到时候人还没上战场,先在训练场上拉一裤裆血,拖累的是整个班集体!” 一番话,连消带打,既解释了原因,又把责任上升到了集体荣誉的高度。 那壮汉的脸瞬间从猪肝色变成了酱紫色,张着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是啊,当兵是为了保家卫国,可不是去给部队添乱的。 他颓然地垂下头,默默地提上裤子,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走廊里,之前还觉得滑稽的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死寂。 最后一项是尿检。 这个倒是简单,一人发个小杯子,去厕所解决。 王全胜交了样本,站在一旁等待结果。 他看着身边这支从几十号人锐减到只剩十几人的队伍,心里不禁感慨。 被刷下来的,大多是倒在了视力和扁平足这两项上。 这就是农村的现实。 为了跳出农门,晚上只能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死读书,眼睛能好才怪了。 至于扁平足,更是常见,常年累月地光着脚在山路上跑,脚板子早就被磨平了,哪还有什么足弓。 穷,就是原罪。 它不仅限制了你的眼界,更是在你还没来得及看到外面世界的时候,就先摧残了你的身体。 “王全胜,全部合格!” 当工作人员念到他的名字时,王全胜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他接过盖满了红色合格印章的体检表,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如千钧。 这是他改变命运的第一张门票! 他攥着体检表,准备排队上交。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一扫,瞥见了不远处走廊的尽头。 虎叔正和几个穿着干部服的领导站在一起谈笑风生。 虎叔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远远地指了指王全胜,对身边的领导笑着说了句什么。 那个领导顺着他指的方向,目光在王全胜身上停留了两秒,满意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另外两个领导也各自指了指队伍里的某个青年。 王全胜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几个被指的,包括他自己,都是提前找了关系,打了招呼的。 大家心照不宣,互相开个绿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人情社会。 他收回目光,走到收表的工作人员面前,恭敬地递上表格。 “同志,俺这就算是完了吧?能回村了吗?” 那工作人员头也不抬,指了指墙上刚贴出来的一张大红纸。 “自己看告示,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王全胜凑过去一看,心头猛地一沉。 告示上写着。 凡体检合格人员,需在县招待所统一留宿,等待复检及后续通知,期间不得擅自离县。 还要复检? 还要等? 王全胜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留在县城,就意味着花销。 他兜里那点钱,只够他省吃俭用几天的。 更重要的是,按照人情世故,他既然还在县里,就必须得再去拜访一下表叔王阙,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可要是请客吃饭把钱花光了,这几天伙食跟不上,饿得面黄肌瘦。 万一复检的时候体重不达标,那不是前功尽弃,哭都没地方哭去?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他心里盘算着,回到了队伍里。 黄有武一见他,立刻激动地凑了过来。 “全胜!俺也过了!全过了!” “恭喜。” 王全胜由衷地替他高兴,但看到黄有武那副喜不自胜的样子,他又忍不住提醒道。 “告示看了吗?咱们还得在这儿等。” 黄有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随即变成了担忧。 “俺也看到了,这还要等多久啊?会不会有啥变故?” 王全胜凑到他耳边,声音压得更低。 “变故难说。不过你放心,你是高中生,有文化,这是优势,最后定兵的时候肯定会优先考虑你。” 黄有武一听,脸色好看了不少。 王全胜却又给他泼了盆冷水。 “但也别高兴得太早。这几天都机灵点,别乱跑,也别跟人起冲突。你想想,被刷下去那么多人,保不齐有哪个红眼病的,憋着坏想给咱们使绊子,捅点篓子出来,那咱们就全完了。” 黄有武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连连点头,脸上的喜色彻底变成了凝重。 “对对对!全胜你说的对!这事儿不能马虎!” 中午,所有通过体检的人被安排在武装部的食堂吃饭。 食堂里大家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高声谈论着刚才的惊险,畅想着未来的军旅生涯。 有人提议下午去县城里逛逛,买点东西。 但话一出口,就有人想起了钱海兵那三个倒霉蛋,大家顿时都没了心思。 老老实实地待着,谁也不敢再当那个出头鸟。 王全胜本打算就着开水啃两个自己带来的杂粮馒头。 刚坐下,黄有武就端着两个饭盒过来了。 一个饭盒里是雪白的米饭,另一个饭盒里居然是土豆烧肉,油汪汪的,香气扑鼻。 “全胜,来,一起吃!俺一个人吃不完。” 黄有武不由分说地把装肉的饭盒推到他面前。 王全胜知道,这是黄有武在表达感谢,也没矫情,直接拿起筷子。 “那俺就不客气了,谢了,有武。” 黄有武憨厚地一笑,挠了挠头。 “谢啥!以后到了部队,咱俩还得互相照应呢!再说了,俺爹是木匠,给公社干部打家具,手里攒了几个活钱,两顿肉菜还是请得起的。” 木匠? 王全胜心里一动,脑海里浮现出上辈子那个温婉贤淑的妻子。 这一世,他要把她风风光光地娶回家,结婚总得有几样像样的家具吧? 他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烧肉放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状似无意地开了口。 “那敢情好,等俺以后娶媳妇,正好请叔给你打一套新家具。” 话说到这,他眼神也变得严肃起来,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有武,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征兵不光是体检,后面还有最要命的一关,叫政审。” “你回去得给你爹提个醒,这阵子让他消停点,别接私活了,也别跟人争长论短。” “村里眼红的人多,万一有人偷偷写封举报信,说你爹搞资本主义尾巴,投机倒把,那你这兵,可就真当不成了!” 黄有武被他这番话惊出了一身冷汗,嘴里的烧肉瞬间就不香了。 他哆哆嗦嗦地放下筷子,那张憨厚的脸上写满了后怕。 “全胜,俺懂了!俺回去就跟俺爹说,让他把家伙什都收起来,就说是病了,啥活都不接!” 王全胜满意地点点头,将最后一口米饭扒拉进嘴里,这才慢悠悠地开口。 “这就对了。记住,这半个月,咱们就是地里最老实的庄稼汉,谁都别惹,也别让人抓住任何把柄。等通知书下来,天高任鸟飞。” 这顿饭,黄有武吃得食不知味,满脑子都是王全胜的叮嘱。 午饭过后,武装部的大礼堂成了临时的休息室。 王全胜没像别人一样找个角落打盹。 而是拉着黄有武,在人群里穿梭起来。 “兄弟哪个公社的?俺是石水沟的,王全胜。” “哥们儿,你这身板可真结实,以后肯定是尖子兵!” 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言语亲和,既不显得谄媚,又能让人如沐春风。 一个下午的功夫,这十几个来自十里八乡,前途未卜的青年,大多都跟他混了个脸熟,甚至有几个已经全胜哥地叫上了。 这就是他两世为人积攒下的本事。 在一个人人自危,信息闭塞的环境里,多一个朋友,就多一条路。 第13章 这小子,太会来事了! 傍晚时分,招待所安排了晚饭。 王全胜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熟门熟路地摸到了表叔王阙家。 开门的正是虎叔,虎志。 “虎志哥!”王全胜嘴甜地喊了一声,顺手将藏在身后的两瓶县里最好的沙河大曲递了过去。 “你这小子,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虎志嘴上嗔怪着,手却麻利地接了过去,脸上笑开了花。 王阙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抽着烟,见他进来,指了指对面的板凳。 “坐。事情办得还顺利?” “托表叔和虎志哥的福,初检过了。” 王全胜坐得笔直,姿态放得很低。 虎志给他倒了杯热水道。 “你小子机灵,今天那事儿我听说了,干得不错。不过,初检过了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才是关键。” 他压低了声音,神情严肃起来。 “名单明天公布,公布后,就正式进入政审阶段。武装部和公社会派人到你们村,找你的邻居,老师,大队干部谈话,了解你平时的表现。” 他顿了顿,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王全胜。 “这期间,你小子尾巴给我夹紧了!别说跟人动手,就是跟人吵架都不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你前功尽弃,到时候我们想捞你都捞不住!” “虎志哥放心!”王全胜斩钉截铁地应下。 “我保证,别说吵架,就是别人踩我一脚,我都笑着跟人说对不起,绝不给您和表叔添半点麻烦!” 虎志满意地哼了一声。 “你办事,我还是放心的。” 王阙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补充。 “这个过程,快则十天,慢则半月。要是有什么不对劲的苗头,我会打电话到你们公社,让陈书记给你提个醒。” 王全胜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话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让他自己别惹事,另一层,是让他提防着别人给他下绊子。 村里那些落选的,难保没有红眼病。 “表叔,您放心,俺家在村里人缘还行,出不了岔子。” “那就好。”虎志又给他科普起来。 “政审要是也过了,就等着分兵种了。不过你也别想太多,像什么空军,仪仗队那种万中挑一的,基本轮不到咱们山里娃。” 王全胜憨厚一笑,挠了挠头。 “虎志哥,俺不奢求那些,能当上兵,跳出农门,出去见见世面,俺就烧高香了。” 虎志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 “你小子心态不错。我已经跟上面打过招呼了,尽量把你分到北边去,苦是苦了点,但提干的机会多。不过话我说前头,事儿不一定能成,最后还得看上头的安排。” 王阙也出言安慰。 “放宽心,你条件好,又是民兵排长,基本十拿九稳。” 王全胜立刻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 “表叔,虎志哥,大恩不言谢!不管成与不成,这份情,全胜记一辈子。选不上,也是俺命该如此,怨不得别人。” 他嘴上说得诚恳,心底却冷笑一声。 命? 老子重生回来,就是为了逆天改命! 如果这次真选不上,大不了扒上南下的火车。 去那个深圳闯一闯,他就不信,凭着领先几十年的记忆,还闯不出个名堂! 临走前,王全胜转身对虎志道。 “虎志哥,俺过两天就回大队了。您是桃园大队的吧?离俺们村不远,要是有啥东西要捎回去给叔和婶子,尽管开口,俺给您送到家。” 虎志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小子,太会来事了! 这句感谢,比再送两瓶酒,两条烟可强太多了! 既显得亲近,又办了实事,还全了孝心。 这份人情送得不显山不露水,却正中下怀。 “行!”虎志咧嘴一笑,心里对王全胜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那我明儿个去供销社扯几尺布,再买点糕点,就放你表叔这儿,你走的时候过来拿一趟。” “保证完成任务!”王全胜拍着胸脯,响亮地应道。 第二天上午,大红纸贴了出来。 十几个人里,又刷下去了三成。 王全胜和黄有武的名字,都赫然在列。 归途,还是那辆解放牌大卡车。 黄有武激动得满脸通红,紧挨着王全胜,嗓门都变了。 “全胜哥!以后你就是我亲哥!回村了上俺家去,俺让我娘给你炖鸡吃!” “低调!”王全胜瞪了他一眼,在颠簸的车厢里压低声音。 “现在才是最关键的时候,别咋咋呼呼的!回去把分内的事干好,老老实实等通知。等政审结束,哥陪你喝个痛快!” 黄有武一个激灵,瞬间冷静下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卡车一到公社,王全胜就跟众人告别,一溜烟先跑到了大队部。 “幺爸!” 王爱民正吧嗒着旱烟,见他回来,眼皮一抬。 “咋样?” “过了!” 王爱民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猛地一拍大腿。 “好小子!没给咱石水沟丢人!” 他从抽屉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纸包,塞到王全胜手里。 “拿着,半斤白糖,先去把你表叔和虎志家的人情走了。这糖算我借你的,以后发了津贴再还。” “谢幺爸!” 王全胜也不客气,接过白糖,又借了大队长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他先蹬了十几里山路到了桃园大队,把虎志托他带的东西交到虎志爹娘手里,只说是虎志在县里忙,托他捎回来的。 两位老人乐得合不拢嘴,拉着他非要留下来吃饭。 王全胜连连摆手。 “叔,婶,不了不了,天快黑了,山路不好走,俺还得去县里亲戚家送趟东西。” 辞别了虎志家,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王阙的老家。 用同样的说辞,把人情送到位。 一圈奔波下来,回到石水沟时,已是繁星满天。 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昏黄的煤油灯下,父母正焦急地张望着。 王全胜把这几天的事情捡重要的,细细跟二老说了一遍。 当听到体检合格时,母亲刘淑英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父亲王老汉则是背过身,狠狠地用袖子抹了把脸。 直到此刻,王全胜才感到一股疲惫涌了上来。 他钻进冰凉的被窝,头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 第14章 听到广播后,立刻回家!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往常的轨道。 王全胜依旧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 干着队里最苦最累的活,话不多,手脚却麻利得让队里的老庄稼把式都暗暗点头。 他心里清楚,自己表现得越是本分老实,政审就越是稳当。 果然,没过两天,村里就来了两个穿着中山装的公家人。 他们没直接找王全胜,却把王家左邻右舍,王全胜的小学老师,甚至是大队部的会计都问了个遍。 村民们交头接耳,看王家人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敬畏。 王全胜对此视若无睹,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仿佛那个被调查的人根本不是他。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调查结束,又是一个星期过去。 这天傍晚,王全胜刚从地里收工,一身泥汗地往家走,远远就瞅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火急火燎地朝自家院子跑,正是大队长王爱民。 王全胜面上不动声色,脚下却加快了步子,抢在王爱民进门前迎了上去,同时扭头对跟在身后的父母喊了一嗓子。 “爹,娘,你们先回去烧火做饭,幺爸来了,估计有要紧事!” 刘淑英和王老汉对视一眼,也瞧见了王爱民那副急匆匆的模样,赶忙点头先进了院。 王全胜三步并作两步迎到门口,脸上挂着热络的笑。 “幺爸,啥事儿这么急,看您这一头汗。”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王爱民让进堂屋,顺手从柜子里摸出几个藏得好好的核桃,又将灶上温着的一壶水酒提了过来。 王爱民一屁股坐到板凳上,端起粗瓷碗咕咚灌了一大口温酒,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全胜!成了!” “刚才县里的王阙表叔亲自给我摇的电话,你的政审,过了!板上钉钉!” 王全胜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尽管对此早有预料,但当亲耳听到这个消息时,那份狂喜依旧让他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拿起一个核桃,用砖头砰地砸开。 将饱满的核桃仁递到王爱民面前。 “幺爸,这事儿多亏了您和表叔费心!” “跟我客气啥!”王爱民摆摆手,美滋滋地将核桃仁丢进嘴里,嚼得嘎嘣脆。 “主要还是你小子自己争气,身家清白,表现又好,调查的人回去都说不出半个不字。” 话锋一转,他神情又严肃了几分。 “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政审过了,还有最后一道坎,叫定兵会议。 咱们公社这次体检政审都合格的还有七八个,最后名额只有两三个,差不多得刷下去三分之二!” 王全胜的心又提了起来。 王爱民看他脸色变化,又嘿嘿一笑。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你小子是高中生,这在咱们山沟沟里可是独一份!光这一个条件,就比别人强出一大截,上头定兵的时候肯定会优先考虑你!” 这时,王老汉端着一小碟咸菜疙瘩从里屋出来。 正好听见了后半句,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爱民,那全胜要是真选上了,是不是就要去南边打仗啊?” “老哥,瞧你说的!”王爱民赶紧起身扶住他。 “放心!我问得清清楚楚,这次征兵,咱们县的名额是补充到北边的太平山驻军,守的是咱们自家的大门,安稳得很!绝对不是去前线的野战部队!” 王老汉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重重地落了回去。 “那就好……” 王全胜麻利地给王老汉和王爱民的碗里倒满了酒,又给自己也满上一碗,端起来。 “幺爸,这第二杯酒,我敬您!” “好小子!” 三只粗瓷碗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口酒下肚,王爱民咂了咂嘴,一脸陶醉。 “老哥,你这酿酒的手艺,咱全村找不出第二个!这酒,够劲!” 王老汉脸上难得有了点笑意,却又很快化为一声叹息。 “手艺再好有啥用?自家存的那点余粮,也就够逢年过节解解馋,哪敢多酿。” 这话一出,屋里的气氛顿时有些沉闷。 王爱民眼珠子一转,不着痕迹地朝院门口瞥了一眼。 见四下无人,这才神神秘秘地凑到王老汉耳边。 “老哥,给你透个底,你可千万别往外说。我听公社陈书记开会时漏了句口风,说上头的风向要变了。 过不了多久,可能就要让咱们搞那个包产到户!到时候,说不定连农村集市都要重新开放!” “啥?”王老汉手一抖。 包产到户?那不是以前才有的事吗? 王爱民压了压手,示意他冷静。 “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你想想,要是真能自个儿摆摊做买卖,你这酿酒的手艺,不就是个金饭碗? 趁现在风声还没传开,你先琢磨琢磨,到时候抢占先机!” 王老汉激动得嘴唇哆嗦。 这个消息,比儿子当兵还要让他感到震撼。 王全胜的心头却是一片火热。 来了! 历史的浪潮,终于要拍打到这个贫瘠的山村了! 王老汉回过神,一把拉住王爱民,急切地打听起包产到户的细节。 一顿酒,三个人从黄昏喝到了繁星满天。 直到晚上九点多,王爱民才挺着肚子,迈着八字步,摇摇晃晃地回了家。 送走王爱民,王全胜扶着还有些晕乎的王老汉回屋。 “爹,”他想起王爱民的话,心里一动。 “要不,我这几天帮您打打下手,咱们先偷偷酿上几缸?” “胡闹!”王老汉酒意瞬间醒了大半,瞪了他一眼。 “你现在是关键时候,通知书一天没到手,就一天不能出岔子!酿酒的事,不急!” 王全胜一想也是,自己是关心则乱了。 “爹,我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天,王全胜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白天在地里干活都有些心不在焉。 全家人的心都悬着,耳朵无时无刻不在捕捉着村头大喇叭的动静。 终于,在第三天的下午四点整,村头那棵老槐树上的大喇叭,在滋啦几声刺耳的电流声后,突然响起了声音。 “通知!通知!大队社员王全胜!听到广播后,请立刻回家!重复一遍,王全胜,听到广播后,立刻回家!” 第15章 国家还给俺们发粮食? 王全胜手里的锄头应声落地,怔怔地坐在田埂上,耳边嗡嗡作响。 “发啥愣!还不快跑!” 王老汉一把将锄头甩出几米远,枯瘦的手臂爆出青筋,冲着儿子嘶吼。 “是福是祸,总得回去接着!” 另一片菜地里,正弯腰掐菜苔的刘淑英也被这广播惊得直起了身子,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旁边的张家婶子就一巴掌拍在她背上,力道大得让她一个趔趄。 “淑英!你家全胜!快回去啊!肯定是通知书到了!” “哎!”刘淑英如梦方醒,也顾不上篮子里的菜了,拔腿就往家的方向狂奔。 一家三口,从不同的地头,朝着同一个方向,发起了冲锋。 沿途的村民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探头探脑,议论声响成一片。 “看王老汉那跑的劲儿,八成是选上了!” “全胜这娃出息了!咱们村多少年没出过兵了?” “走走走,去看看,沾沾喜气!说不定还要咱搭把手呢!” 王全胜翻过最后一道山梁时,他腿肚子都在打颤。 不是累的,是紧张。 刚站上山头,他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自家那破旧的院门口,正走出一支队伍! 为首的正是公社的民兵干事王兴旺。 他身后跟着几个年轻人,手里拿着锃亮的唢呐和铜锣,那架势,分明是来报喜的! 吹打声骤然响起,那高亢的唢呐声,几乎要掀翻天灵盖! 大队长王爱民跟在队伍后头,满脸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菊花,正不住地对王兴旺点头哈腰。 “成了!”王老汉追了上来,看到这阵仗,激动得声音都哽咽了,他一把抓住老伴的胳膊。 “快回去烧水煮鸡蛋!多放糖!不能慢待了贵客!” 那支吹吹打打的队伍,簇拥着王爱民和王兴旺,浩浩荡荡地迎了上来,正好在院前那棵老柿子树下,和飞奔而来的王全胜一家汇合。 “全胜!”王爱民的大嗓门里满是喜气。 王兴旺则从挎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用红纸封套装着的文件,郑重地递到王老汉手里。 王老汉的手抖,深吸几口气,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颤巍巍地展开那份文件。 “石水沟大队社员,王全胜同志!经凤阳县人民政府征兵办公室审查批准,光荣入伍!特此通知!限你于一九八零年十一月三十日前,到凤阳县武装部报到。” 话音未落,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好小子!给你!”王爱民抢过那份盖着鲜红大印的入伍通知书,一把塞进王全胜的手里,那纸张的温度,滚烫得烙人。 王全胜紧紧攥着通知书,两辈子加起来的隐忍和谋划,在这一刻终于化作了抑制不住的狂喜。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像个孩子。 “各位领导,各位乡亲,辛苦了!” 王老汉挺直了从未如此挺拔过的腰杆,对着众人拱手。 “都别站着了,屋里坐,喝口水解解乏!” 众人拥着王全胜进了堂屋,刘淑英已经端出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甜酒,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酒香和甜气扑面而来。 更让人眼热的是,那一个个粗瓷碗里,都卧着一个浑圆白嫩的荷包蛋! “哎呀!淑英嫂子,你这是干啥!太客气了!” “就是,这可是招待上门贵客的礼,我们哪能吃这个!” 众人一看这阵仗,纷纷推辞,这年头,一个鸡蛋就是一份大礼,更别说这加了糖的甜酒荷包蛋了。 “都别嚷嚷!”王爱民端起一碗,拿腔作势地吹了吹热气。 “嫂子都做好了,你们不喝,放着还能下崽不成?我先来!” 他滋溜一口,美滋滋地咂了咂嘴,一脸陶醉。 有人带了头,其他人也不再客气,纷纷端起碗,一口甜酒下肚,满嘴都是香甜,浑身的疲惫都消散了。 “全胜,来,在这里签个字。” 王兴旺喝完甜酒,从挎包里拿出一张回执单和一支钢笔。 王全胜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王兴旺收好回执,清了清嗓子,开始交代正事。 “记住,从今天起,你就是国家的人了,口粮关系会转走,以后吃的是公家饭。二十九号上午九点,准时到公社武装部集合,县里会派车来接。另外……” 他顿了顿,看向王老汉和刘淑英,脸上带着安抚的笑容。 “国家政策好,不会让军属吃亏。全胜走了以后,队里会给你们家记专门的拥军工分,年底按壮劳力给你们分钱或者分粮,保证你们的日子不受影响!” 王全胜心头一热,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没想到国家都考虑到了。 “啥?国家还给俺们发粮食?” 王老汉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 “那当然!”王兴旺拍着胸脯保证。 “国家还能亏待了保家卫国的功臣家属?老哥,你就放心吧!以后全胜在部队吃香的喝辣的,端上铁饭碗,你们老两口在家里,有的是福享!” “哎!哎!国家的恩情俺记下了!” 刘淑英喜笑颜开,擦了擦眼角。 “你们等着,我再去炒两个菜,今天说啥也得喝好!” 王爱民和王兴旺连说要走,却被王老汉一把扯住,硬是按在了桌上。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酒桌上全是长辈们的叮嘱和乡亲们的祝福,王全胜来者不拒,一一笑着应下。 夜深人静,喧嚣散去。 王全胜躺在硌人的土炕上,双眼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份入伍通知书,纸张的棱角已经有些发软。 当兵,只是他计划的第一步,是跳出石水沟这个泥潭的跳板。 他的脑中,一幅波澜壮阔的时代画卷正缓缓展开。 包产到户、乡镇企业、南下浪潮…… 无数的机会如同金矿般埋藏在未来的岁月里,等待着他去挖掘。 太平山的驻军生活,绝不是他的人生终点。 如何在那片绿色的军营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第一桶金。 如何结识未来能助他一臂之力的人脉……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王全胜就已起身,将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 大队部的办公室里,会计正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珠子。 王兴旺坐在他对面,悠闲地呷着一口浓茶。 见王全胜进来,他眼角笑意更深。 “来了?手续都给你办妥了,户口和粮食关系一转走,你就是吃国家粮的人了。” 第16章 这份情,我记下了 王兴旺放下搪瓷缸子,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 “离出发还有几天,在家里好好歇着,陪陪你爹妈。” 王全胜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 “谢谢兴旺哥费心了。我歇一天就够,就是我想带我爹妈去镇上照相馆,拍张全家福。往后到了部队,想家了也能拿出来看看。” 这话一出,王兴旺和那会计都愣了一下。 好小子! 这年头,有这份孝心和想法的年轻人可不多见! 王兴旺心里对王全胜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这不仅是个高中生,还是个懂人情,有孝心的明白人。 他从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几张被汗浸得有些发软的票子,不由分说地塞进王全胜的上衣口袋。 “拿着!哥身上也没带多,就这五块钱,你先用着!” “兴旺哥!这可使不得!” 王全胜浑身一激灵,连忙要把钱掏出来。 五块钱! 在这个一块钱能买十斤大米的年头,这笔钱的分量,重得能砸断人的骨头! 王兴旺一把按住他的手,脸一板。 “跟哥客气啥!你这一走,以后就是保家卫国的军人,是咱们石水沟的脸面!哥给你壮行,天经地义!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王兴旺!” 他嘴上说得豪气,心里的小算盘却打得飞快。 这王全胜,脑子活,心气高,绝不是池中之物。 现在花五块钱送一份雪中送炭的人情,远比将来他出人头地了再去锦上添花强得多。 万一以后自家娃想进城找个工作,或是遇上啥难事,有这份人情在,王全胜能不拉一把? 王全胜被他按着,推脱不过,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他两世为人,哪里不明白这点人情世故。 这五块钱,是投资,是看好,更是沉甸甸的期许。 “那谢谢兴旺哥,这份情,我记下了。” 他不再推辞,郑重地将那份重量揣好。 这五块钱,对眼下拮据的家来说,无异于一场甘霖。 不仅能让父母体体面面地拍张照,还能把家里用了多年的豁口碗,卷了毛的牙刷都换换新。 当晚,王全胜把这事跟父母一说,王老汉的烟杆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啥?五块?他王兴旺疯了不成!” 王老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不是高兴,是惶恐。 “咱家跟他非亲非故,他凭啥给咱这么大一笔钱?这人情债,比真金白银还难还呐!以后要咱家拿啥去填这个窟窿?” 刘淑英也慌了神,搓着围裙,不知所措。 王全胜看着父亲那张愁苦的脸,心里一暖,也有些发酸。 “爹,您别愁。人情我记着,以后由我来还。眼下,咱们先安心把照片拍了。” 王老汉长叹一口气,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愁绪似乎更深了。 隔天,一家三口换上了压箱底的最好衣裳,去了镇上的照相馆。 还没进门,就听见一个惊喜的大嗓门。 “王哥!真是你!你们也来照相?” 正是黄有武,他身边还站着一对穿着干净体面的中年夫妇。 黄有武一把拉过王全胜,兴奋地冲他爹妈介绍。 “爹!妈!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王全胜,王哥!这次要不是他提点我,我政审都得抓瞎!” 黄家父母立刻热情地握住王老汉的手,满口都是感谢。 “谁先拍?” “你们先!你们先!” 一番推让后,黄有武一家先进了去。 照相师傅是个戴眼镜的文化人,慢条斯理地摆弄着那台大家伙。 “相片洗出来最早也得后天。你们要是急着走,留个地址,我给你们寄到县武装部去。” “行行行!麻烦师傅了!”黄有武连连点头。 黄家出手阔绰,一口气拍了四张不同背景的,一张全家福,爹妈各一张,黄有武自己再来一张单人照。 拍完照,黄家父母又拉着儿子去了供销社,崭新的搪瓷脸盆,雪白的新毛巾,蛤蜊油,买了一大堆。 王老汉站在一旁,看着人家大包小包,再看看自己儿子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 捏着口袋里那五块钱的手,不由得攥得更紧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愧和心酸涌上心头,他觉得亏欠了儿子。 王全胜敏锐地察觉到了父亲的情绪,他走过去,低声开口。 “爹,别想那么多。咱们家底子薄,但日子肯定能越过越好。等我从部队回来,保证让您和妈都过上好日子。” 黄有武买完东西出来,热情地发出邀请。 “王哥,去我们家坐坐呗!我妈今天炖了鸡!” 王全胜笑着摆了摆手。 “不了,我爹妈还得赶集买点东西,改天吧。” 黄有武脸上闪过一丝遗憾,但也没强求。 “那行,咱们部队见!” 接下来的几天,王家那破旧的院门,门槛几乎要被踏平了。 送鸡蛋的,提挂面的,扛着一小袋红薯干的…… 七大姑八大姨,沾亲带故的乡亲们络绎不绝,那热闹劲儿,比过年还胜三分。 十一月二十九号,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 刘淑英将一个打着补丁的军绿色帆布包递给儿子,眼圈红得像兔子。 王老汉则一言不发,只是将一卷毛票和粮票死死塞进王全胜的内兜。 王全胜背上行囊,那重量压在肩上,也压在心上。 他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生养自己的这片贫瘠土地,看了一眼鬓角已添风霜的父母。 他没有多言,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迈开大步,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 那军绿色的帆布包沉甸甸的,坠着王全胜的胳膊。 他心里清楚,新兵手册上写得明明白白,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什么都不用带。 可娘刘淑英不信这个。 她怕儿子在部队里挨饿,怕他吃不惯公家饭,硬是把家里攒了两个月,准备换盐的鸡蛋全都煮了,一股脑塞进了包里。 那股温热透过布料,一直烫到王全胜的心里。 “全胜,到了部队,要听领导的话,让你干啥就干啥,别耍滑头。” 刘淑英跟在后面,脚下是坑洼不平的山路,嘴里的叮嘱却一句没落下。 “跟战友处好关系,别跟人红脸。天冷了就赶紧把棉袄穿上,别冻着……” 王全胜耐心地听着,鼻腔里一阵阵发酸。 这些话,他两辈子加起来听了无数遍,可这一次,却觉得字字千钧。 “娘,爹,路不好走,送到这儿就行了,你们赶紧回吧。” 王老汉闷着头,一双布鞋踩得尘土飞扬,根本不搭腔。 刘淑英更是一把抹掉眼泪,执拗地摇头。 “不行!得送你下山,看着你上了大路才放心!” 一家人就这么沉默地走着,直到山路快到尽头,一阵突突突的轰鸣由远及近。 “王哥!这里!” 一辆手扶拖拉机扬着黑烟停在了不远处,黄有武从车斗里探出半个身子,正兴奋地挥着手。 “快上来!正好顺路,送咱们去公社!” 第17章 全胜,处对象了没? 王全胜不再犹豫,将帆布包甩上车斗,自己也三两下敏捷地爬了上去。 他转过身,看着站在路边,身形显得愈发单薄的父母。 “爹!娘!你们快回去吧!我到了部队安顿下来,就给家里写信!” 拖拉机再次轰鸣起来,车轮卷起黄土,将那段崎岖的山路甩在身后。 王全胜站在车斗里,迎着凛冽的晨风,看着父母的身影在视线里迅速缩小,最后变成两个几乎看不清的黑点。 直到一个拐弯彻底挡住了视线,他才缓缓回过头,眼眶里那点湿热,早已被风吹得干干净净。 到了公社武装部大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新兵们穿着各自最好的衣裳,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与忐忑。 点名集合后,众人被安排上了一辆解放牌大客车,摇摇晃晃地向县城驶去。 车厢里一片嘈杂,黄有武凑到王全胜身边,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股幸灾乐祸的神秘。 “王哥,你猜怎么着?钱海兵那小子,算是彻底完了!” “哦?”王全胜眉毛一挑。 “听说那天被领导一脚踹出队伍,回家就让他爹妈拿竹条子抽了个半死!现在在街上走,碰见那天被他搅了局的,还得挨上几脚黑脚!活该!” 王全胜摇了摇头,心中没有半点波澜。 咎由自取罢了。 初审都过了,临门一脚却管不住自己的嘴和拳头,不仅毁了自己,还差点连累别人。 这种蠢货,他爹妈揍一顿都是轻的! 要是在部队犯这种错,关禁闭都是最轻的处罚。 到了县城,大客车直接开进了县礼堂。 领导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后,武装部的干事给每个新兵胸前都戴上了一朵大红花。 “每人五块钱路费,拿着!” 随后,所有人登上几辆披红挂彩的军用大卡车,浩浩荡荡地绕着县城主干道游行。 鞭炮声,锣鼓声,群众的欢呼声响成一片。 新兵们挺直了腰杆,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光荣与自豪。 十几万人口的凤阳县,今年就选出这一百来号兵,他们就是天之骄子,肩上扛着的是整个县的期盼! 游行结束,队伍解散暂时休息。 王全胜正准备拉着黄有武去照相馆取照片,一个熟悉的身影拦住了他。 “全胜!正找你呢!” 是表叔王阙。 “表叔。”王全胜连忙应声。 “走!你虎子哥今天特意请了假,在家里摆了一桌,就等你小子过去!” 王阙不容分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表叔,我得先去取点东西……” 王全胜还惦记着给两人准备的谢礼。 “取什么取!人过去就行了!” 王阙力气极大,硬是把王全胜拽着就走。 刚进王阙家的门,一股浓郁的酒菜香气就扑面而来。 虎子已经坐在桌边,面前摆着一瓶白干。 看见王全胜,虎子咧嘴一笑,指了指他。 “你小子,太讲究了!我让你给王阙捎带两条烟,你倒好,自己又添了两瓶酒一包糖。怎么,怕我们亏待你?” 话是玩笑话,却带着几分考校的意味。 王全胜心里门儿清,他立刻端起桌上的酒杯,满满倒上,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虎子哥,表叔,你们说的哪里话。要不是你们提携,我连当兵的门都摸不着。这点东西,是我自己心里感激,是我该做的。”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对方,又表明了自己懂得知恩图报。 虎子脸上的欣赏毫不掩饰,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好小子!就冲你这股机灵劲和这份心,以后在部队里,肯定有出息!” 一顿酒喝得尽兴,虎子喝得面红耳热,忽然拍了拍王全胜的肩膀。 “对了,全胜,处对象了没?哥认识卫生院一个女护士,人长得水灵,家庭条件也好,要不给你介绍介绍?” 王全胜心中一动,脑海里闪过一个清秀身影,但他立刻压下思绪,脸上露出几分憨厚的为难。 “虎子哥,太谢谢你了。可我这才刚要去当兵,三年五载都回不来,可不敢耽误人家好姑娘。” 这番拒绝既得体又显出了担当,虎子听了更是连连点头。 酒足饭饱,王全胜算着时间,告辞离去。 他没直接归队,而是在街上吹了半天冷风,直到满身的酒气散得差不多了,才不紧不慢地回到招待所。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尖锐的哨声就划破了招待所的宁静。 所有新兵在大操场紧急集合,参加了最后一场简短而庄重的欢送仪式后,依次登上了那几辆墨绿色大巴车。 车门关闭,引擎发动。 王全胜透过车窗,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生养他的县城。 墨绿色的大巴车默默前行,开始翻阅横亘在眼前的巍峨秦岭。 刚开始的一个小时,车厢里热闹得像赶集。 新兵们都是头一回出远门,看什么都新鲜。 窗外的山峰,掠过的村庄,甚至是一棵奇形怪状的老树,都能引来一阵阵大惊小怪的呼喊。 “哎!快看!那山顶上是不是有座庙?” “乖乖,这路咋跟挂在悬崖上一样,掉下去不就没命了?” 可再壮丽的风景,看久了也腻。 盘山公路九曲十八弯,摇得人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引擎单调的轰鸣声成了最好的催眠曲。 没多久,车厢里便鼾声四起,东倒西歪地睡倒了一片。 王全胜却毫无睡意。 他靠在冰冷的车窗上,感受着玻璃传来的震动,目光深邃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群山。 他的思绪早已飞出了这辆颠簸的大巴。 飘向了这座他即将抵达,也无比熟悉的省城西安。 上辈子,他就是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 从一个一无所有的退伍兵,到后来小有身家。 他见证了这座城市如何从灰扑扑的八十年代,蜕变成灯火璀璨的国际化都市。 哪里会建起高架,哪里的地皮会寸土寸金,哪个不起眼的街角未来会成为繁华的商业中心…… 一幅清晰的财富地图,就刻在他的脑子里。 可惜,现在他只是个兜里比脸还干净的新兵。 王全胜自嘲地笑了笑,满脑子想的却都是以后退伍了,该如何在这片遍地是黄金的土地上,挖出自己的第一桶金。 是倒腾服装,还是搞录像带出租? 或是…… “醒醒!快醒醒!到地方了!我的天呐!” 黄有武的咋呼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第18章 新城区的兵就了不起了? 王全胜睁开眼,窗外的景象已截然不同。 不再是连绵的群山,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的马路和一排排整齐的楼房。 马路上,成百上千辆自行车汇成一股洪流,叮叮当当的车铃声不绝于耳。 穿着各色的确良衬衫的城里人,行色匆匆,脸上带着山里人没有的从容与优越。 所有新兵都把脸贴在了车窗上,像一群进了城的土拨鼠,眼睛瞪得溜圆。 “这就是省城?比咱县城大上天了!” “你们看那女的,头发是卷的!” “乖乖,楼真高啊……” 王全胜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心中感慨万千。 他记得,车子现在行驶的这条路,再过二十年,就是寸土寸金的三环之内! 而路边那些低矮的平房,未来都会变成价值不菲的学区房。 就在这时,大巴车驶过一栋鹤立鸡群的七层高楼,车厢里瞬间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喊。 “七层!我数了,整整七层楼!” 黄有武的脸几乎要挤碎在玻璃上,他咂着嘴,满脸不可思议。 “这要是爬上去,不得把腿给累断了?” 王全胜淡淡一笑。 “以后就不用爬了。” “不爬?那咋上去?长翅膀飞上去?” “会有电梯。”王全胜吐出两个字。他记得很清楚,这栋百货大楼,很快就会安装西京市的第一部乘客电梯,在当时可是轰动一时的大新闻。 “电……电梯?”黄有武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却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是那种有电的梯子?哎呀我的娘!那玩意儿能站人?电着了可咋办?那不是要命嘛!可怕,太可怕了!” 看着黄有武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王全胜忍俊不禁。 时代的鸿沟,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而又具体。 大巴车最终停在了宏伟的西安火车站广场前。 新兵们下了车,立刻被眼前巨大的车站主楼给震慑住了,一个个仰着脖子,呆若木鸡。 “集合!全体集合!按之前的队列站好!” 带队军官洪亮的声音在嘈杂的广场上响起。 一百多号穿着五花八门,扛着大包小包的新兵,迅速在广场上集结成一个方块。 他们黝黑的皮肤,质朴的衣着,以及那股子掩饰不住的茫然和好奇,与周围时髦的城里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引来了不少路人驻足围观,指指点点。 那眼神里,有好奇,有善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城里人看乡下人的审视。 军官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眉头一皱,再次下令。 “所有同志!把座位让给人民群众!原地自由活动,不准乱跑!三分钟后,原地集合,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 队伍哗的一声散开。 王全胜扫了一眼,发现候车区已经有好几拨和他们一样,胸戴大红花的新兵队伍了,显然是从不同地区汇集过来的。 他和黄有武找了个空地,刚把帆布包放下,黄有武就凑到旁边一个新兵跟前,指着对方手腕上亮闪闪的东西,一脸羡慕。 “兄弟,你这是上海牌手表吧?真带劲!” 那新兵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布工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闻言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直接把头扭向了另一边。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黄有武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一股火气直冲脑门,握着拳头就要发作。 王全胜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冲他使了个眼色。 然后不轻不重地开了口。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有武,算了。人家是城里兵,瞧不起咱们这些从山沟沟里出来的,正常。” 那戴手表的新兵脸色一变。周围几个新兵也纷纷侧目。 果不其然,一名负责接兵的干部闻声走了过来,目光如电,盯着那戴手表的新兵,语气严厉。 “你!站起来!” 那新兵噌地一下弹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地区的?”干部厉声质问。 “报告首长!我叫李伟,西安市新城区的……” “新城区的兵就了不起了?”干部的声音陡然拔高。 “看不起农村兵?我告诉你,到了部队,大家都是革命战友,都是阶级兄弟!你这种思想,是典型的资产阶级优越感!要不得!马上向这位同志道歉!” 一番劈头盖脸的训斥,直接把李伟给骂懵了,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居然会上纲上线到这种地步。 在干部凌厉的注视下,他只能耷拉着脑袋,极其别扭地对着黄有武含糊了一句。 “对不起。” 黄有武顿时觉得心里的火气全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扬眉吐气的舒爽。 他咧着嘴,凑过去拍了拍李伟的肩膀,嘿嘿一笑。 “没事没事,兄弟,西安哪的啊?以后多关照!” 李伟嘴角抽搐了一下,还是老实回答。 “红星厂的。” 那干部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扫视了一圈,警告道。 “都给我记住了!谁要是再敢搞什么城乡对立,搞小团体,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才背着手,继续巡视其他地方。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这么被王全胜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 一个多小时后,车站的工作人员推着小推车过来,给所有候车的新兵分发食物。 两个白面馒头,一根火腿肠,一袋咸菜。 食物刚下肚,刺耳的汽笛声便响彻了整个车站。 “呜——” 一列长长的绿皮火车缓缓驶入站台。 “全体集合!登车!” 新兵们扛起行囊,在军官的指挥下,有序列队,踏上了一节硬座车厢。 这一次的路途,比他们想象的要漫长得多。 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窗外的景色从农田变成村庄,又从村庄变成城市,周而复始。 车厢里,最初的兴奋早已被长途旅行的疲惫所取代,日子在吃饭,睡觉和偶尔的闲聊中平淡地流过。 直到第三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车厢时,广播里终于传来了通知。 “所有新兵同志请注意!所有新兵同志请注意!我们即将抵达本次列车的终点站,请大家整理好自己的行装,做好下车准备……” 第19章 是红烧肉的香味! 车门哐当一声打开,一股夹杂着煤灰与青草气息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与车厢内沉闷的味道形成了鲜明对比。 “下车!都利索点!带好自己的东西,别拉下了!” 月台上,几名早已等候多时的老兵扯着嗓子大吼。 新兵们蜂拥而下,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他们精神一振。 站台外,一排崭新的解放牌大卡车静静停靠,车斗上蒙着绿色的帆布。 “按地区排队!上车!” 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新兵们被迅速赶上了卡车。 车斗里是两条光秃秃的长板凳,大家挤在一起,帆布包堆在脚下,场面有些混乱。 引擎发出一声咆哮,车队缓缓驶出车站。 与灰扑扑的西安市区不同,卡车越往城外开,视野中的绿色就越多。 道路两旁是高大挺拔的白杨树,远处是大片的水田,空气湿润得能拧出水来,与他们熟悉的黄土高坡截然不同。 “乖乖,这地方咋跟咱那儿一点不一样?空气都是甜的!” 一个新兵深吸一口气,满脸陶醉。 “可不是嘛!你看那边的房子,都是红砖瓦房,比咱村的气派多了!” 车厢里再次热闹起来,新兵们像一群刚出笼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沿途的风景。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优越感的声音响了起来。 正是那个在火车站被干部训斥过的城里兵,李伟。 “这算什么,大惊小怪。这些地方我早就看腻了。等你们以后有机会去趟大雁塔,钟鼓楼,那才叫开了眼界!” 他清了清嗓子,自我介绍起来。 “我叫沈才,西安红星厂的。以后大家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 这番话,明着是热情,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子高人一等的傲慢。 黄有武刚想搭话,旁边一个皮肤黝黑的农村兵却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呵,刚长出几根毛就想当孔雀,尾巴翘得比天还高,也不怕风大闪了腰!” 这话又糙又冲,车厢里瞬间安静下来。 沈才的脸唰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指着那农村兵的鼻子。 “你说谁呢?” “谁搭腔就说谁!” 农村兵毫不示弱地站起身,两人顿时剑拔弩张,额头都快顶到了一起。 王全胜眉头微皱。 他看得出来,这沈才不过是想在集体里找点存在感。 而那农村兵,显然也是个不肯吃亏的刺头。 “都坐下!” 就在这时,卡车一个急刹,伴随着押车老兵的一声怒吼,两个差点动手的家伙一个趔趄,都摔回了座位上。 “地方到了!谁再敢炸毛,就先给我去操场跑二十圈!” 车厢的帆布帘被一把掀开,一座挂着八一军徽的雄伟大门出现在众人眼前。 新兵训练营,到了。 营区内绿树成荫,一排排红砖营房整齐划一,空气中弥漫着樟树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 所有新兵被带到一个大操场上,每个人发到一张表格。 “姓名,年龄,籍贯,家庭成分,文化程度,个人特长……都给我写清楚了!不识字的找旁边人帮忙!” 一个文书模样的人拿着铁皮喇叭喊道。 王全胜接过表格,飞快地填写起来。 在个人特长一栏,他略作思索,只写了。 “识字,会写文章” 这年头,高中文化已经是高学历。 能写点东西,在部队里绝对是优势,但他不想表现得太过张扬。 表格收上去后,一个肩膀上扛着两杠一星,面容刚毅的军官走到了队伍前面。 “我叫李兴兵,是你们的新兵连连长!” “从今天起,你们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兵!以前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在这里,一切行动听指挥!现在,解散!五分钟后,食堂门口集合开饭!” 话音刚落,队伍里立刻响起一阵压抑的欢呼。 黄有武的鼻子使劲嗅了嗅,眼睛猛地一亮,他一把抓住王全胜的胳膊,激动得满脸通红。 “全胜!你闻见了没?是肉!是红烧肉的香味!我的天老爷!这味儿也太霸道了!” 他咂了咂嘴,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咱以后在部队,该不会顿顿都有大鱼大肉吧?” “呵,白日做梦!”一旁的沈才又忍不住泼冷水。 “新兵蛋子还想天天吃肉?能让你吃饱就不错了!” 然而,当他们走进窗明几净的食堂时,所有人都被惊呆了。 一排长长的打饭窗口里,摆着一个个巨大的不锈钢盆。 盆里,是大块大块油光锃亮,酱红诱人的红烧肉; 是铺满一层红油,香气扑鼻的麻婆豆腐; 还有翠绿的炒青菜和金黄的炒鸡蛋…… 黄有武的眼珠子都直了,他喃喃自语。 “娘嘞,当兵真是来对地方了!” 就在众人准备冲向窗口时,食堂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李兴兵连长带着几个干部走了进来,他目光一扫,沉声喝道。 “都站好了!部队吃饭有规矩!不准说话,不准浪费!听我口令!开饭!” 一声令下,新兵们才像开了闸的洪水,涌向打饭口。 王全胜端着满满一搪瓷缸的饭菜,找了个位置坐下。 二话不说,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就塞进嘴里。 肉炖得软烂入味,入口即化,浓郁的酱香瞬间在味蕾上炸开。 饿了三天,又闻了半天肉香,他哪里还顾得上细嚼慢咽,简直是风卷残云,三大口就扒完了一碗饭,又去添了一碗。 一名路过的干部看到他这吃相,停下脚步,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才像个兵的样子!吃饭就得有吃饭的样!” 他随即目光一扫,看向邻桌,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部队吃饭不是请客吃饭,磨磨唧唧的像个娘们!能打仗吗?” 王全胜心里好笑,谁吃红烧肉还能磨叽? 他顺着干部的目光瞥了一眼,果然是沈才。 只见沈才正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把红烧肉里的肥肉剔掉,只吃那点瘦的,动作斯文得像个大姑娘。 对他这种城里工厂子弟来说,红烧肉或许并不稀奇。 黄有武看到沈才被不点名地批评,一张脸憋得通红,幸灾乐祸地偷笑着。 趁着大家吃饭的功夫,一个文书拿着个本子走上前来。 “现在宣布分班名单!为了便于管理,也为了均衡各班实力,我们采取了城里兵和农村兵打乱分配的原则!有特殊才艺的,会另行考虑!” 第20章 王全胜,出列! 食堂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一连二排三班!王全胜!沈才!……” “二连一排一班!黄有武!……” 黄有武脸上的兴奋和喜悦瞬间凝固。 他扭过头,满眼都是浓浓的失落,望着王全胜,那眼神,活像一只被主人丢在了半路上的小狗。 而另一边,沈才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他嗤地冷哼一声,将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 他瞥向王全胜的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与鄙夷。 仿佛和他分在一个班,是什么天大的侮辱。 王全胜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一个太黏人,一个太扎人,这新兵连的日子,怕是不会太清静。 饭后,一连二排三班的八名新兵,在食堂外的空地上被单独拎了出来。 “按个儿高个儿矮,从左到右,给我排成一横队!” 一道如同洪钟般响亮的声音砸了下来。 众人慌忙动作,推推搡搡地排好了队。 队伍前,站着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的男人。 他约莫二十五六岁,双目炯炯有神,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百炼成钢的精悍之气。 他就是三班的班长,张长功。 “我叫张长功,山东人,当了五年兵。” “从今天起的三个月,你们的脑袋,你们的腿,你们的命,都归我管!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回答声稀稀拉拉,有气无力。 “没吃饭吗?大声点!”张长功的咆哮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听明白了!”这一次,声音齐整了许多。 张长功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丝。 “记住!在部队,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天塌下来,也得给我先执行完命令再说!我的规矩不多,就三条!” 他伸出三根粗壮的手指。 “第一,听指挥!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命令!叫你往东,你敢往西歪半步,就给我去操场上用身体体会一下什么叫纠正偏差!” “第二,守规矩!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熄灯,牙刷毛巾怎么摆,被子要叠成豆腐块,都有铁的纪律!” “第三,不搞特殊!不管你爹是干部还是工人,不管你在家是少爷还是宝贝蛋,到了这儿,你就是个兵!吃饭,训练,挨骂都一样!谁敢跟我摆谱,我就让他知道什么叫一视同仁!” 一番话,又冷又硬,砸得八个新兵蛋子心里直发颤。 张长功顿了顿。 “我不是要你们所有人都当英雄模范,但你们得有股子劲!一股子在泥潭里打滚也不服输的韧劲!” “不能怕,更不能怂!在部队,班就是家,战友就是兄弟。你们可以相互比,相互赛,但绝不能相互拆台!” “最后一点!三个月后的新兵结业考核,别的班我不管,咱们三班,必须给我拿第一!有没有信心?” “有!”这一次,回答声响彻云霄。 “很好!全体都有,向右转!跑步走!跟我去后勤处领东西!” 宿舍是一间宽敞的大屋子,南北两排大通铺,简单粗暴,一览无余。 除了床板,就只有床头一人一个的小木箱。 领回了崭新的军装,作训服,胶鞋和军用脸盆等一大堆东西后,张长功一声令下。 “自己找床铺,把衣服换上,五分钟时间!” 八个大小伙子顿时乱作一团,手忙脚乱地开始换装。 王全胜前世有过军旅经验,动作麻利 三下五除二就穿戴整齐,军装笔挺,腰带扎得松紧适度,整个人精气神瞬间就出来了。 张长功在宿舍里来回踱步,时不时伸手纠正某个新兵的错误。 “帽子戴歪了!想当汉奸吗?” “领口的扣子!给我扣上!” 他走到沈才面前,眉头猛地一皱,伸手就在他肚子上戳了一下。 “腰带松松垮垮,能干什么?上战场裤子掉了,你是提裤子还是端枪?” 说着,他大手一伸,抓住沈才的皮带,咔地一声就往里收了一个扣眼。 沈才的脸顿时憋成了酱紫色。 “班长,再紧就卡着裤裆了……” 张长功低头扫了一眼,表情古怪。 “不是腰带的问题,是裤子不合适。你这腿,有点短了。” “噗……” 不知是谁先没忍住,紧接着,宿舍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沈才的脸从脖子根一直红到了耳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笑什么笑!”张长功脸色一沉,厉声喝道。 “很好笑吗?他是你们的战友!战友有困难,你们就这么在旁边看笑话?一个班的荣誉,是靠你们这样嘻嘻哈哈搞出来的吗?” 笑声戛然而止。 张长功的目光转向王全胜,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 “都看看王全胜!这才有兵的样子!干脆利落!” 他随即下达了命令。 “王全胜,出列!你的任务,就是教会他怎么穿衣服,怎么把自己拾掇利索了!能不能完成任务?” 王全胜啪地一个立正,昂首挺胸。 “报告班长!保证完成任务!” 沈才心里一百个不乐意,让一个农村来的土包子教自己? 可班长的命令又不敢不听,只能黑着脸站在原地。 王全胜走上前,没有半点嘲讽的意思,反而语气平和。 “裤腿长了点,这样,我教你,把裤脚往里卷两道,用针线稍微固定一下就行,平时看不出来。” “腰带要扎在胯骨以上,这样跑起来才不会掉,而且显得人精神。” 他一边说,一边动手帮沈才整理。 他的动作很细致,讲解得有条有理,甚至连武装带上水壶和挎包的最佳位置都一并说了。 沈才本来满心抗拒,可听着王全胜头头是道的分析,心里的那股别扭劲儿竟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 他发现,眼前这个农村兵,似乎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在整理内务,打扫卫生和学习日常规则中飞速流逝。 夜幕降临,晚饭和洗漱过后,九点的熄灯号准时吹响。 宿舍里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窗外皎洁的月光。 “都还没睡吧?咱们互相认识一下,我先来,我叫李虎,河北保定的……” 第21章 顿顿有菜,隔三差五还有肉 黑暗中,大家开始轮流做自我介绍。 当轮到王全胜时,他只简单地说。 “王全胜,陕西石水沟的。” 接着是沈才,他沉默了片刻,才有些不情愿地开口。 “沈才,西安红星厂的。” 无人再说话,只有窗外的虫鸣和身边战友们渐渐平稳的呼吸声。 千里之外的石水沟王家寨,却在连绵的阴雨中,显得格外沉寂。 淅淅沥沥的冬雨下了足足两天,将山路冲刷得泥泞不堪。 村民们出不了工,便都缩在自家的土坯房里,听着雨点敲打茅草屋顶的单调声响。 王老汉家的堂屋里,光线昏暗。 他盘腿坐在小板凳上,就着门口透进来的微光,手指翻飞。 一根根稻草在他粗糙的大手里,渐渐有了草鞋的雏形。 “也不知道全胜在部队,能不能吃得惯……” 刘淑英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幽幽地叹了口气。 “那孩子从小就没出过远门,万一被人欺负了可咋办?会不会挨饿受冻?” 儿行千里母担忧,自从儿子走后,这话就在她脑子里转了上千遍。 王老汉闷着头,手里的活计却没停,声音也闷闷的。 “瞎操心!那是给国家当兵,是保家卫国的大事!国家还能亏待了咱的兵不成?吃穿肯定比在家里强!” 话是这么说,可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却不自觉地用大了几分力道,将一根草绳勒得紧紧的。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踏踏的踩水声,紧接着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 “叔,婶子,在家没?” 是村里的文书王成功。 王老汉抬起头,有些诧异。 “成功啊,下着这么大的雨,你咋不在家待着?” 王成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小心翼翼包着的东西,献宝似的递了过来。 “叔,我去公社开会,在邮递所看见了全胜的信!我估摸着你们心里正惦记着,就赶紧给送回来了!” 信? 刘淑英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手都有些发抖。 王老汉也扔下了手里的草鞋,激动地凑了过去。 那是一个标准的牛皮纸信封,上面没有贴邮票,只在右上角盖了一个鲜红的戳子,写着义务兵免费信件几个字。 “快,成功,快给叔念念!”王老汉不识字,急得抓耳挠腮,一把拉住王成功。 “念完别走,在家里吃饭!让你婶子给你炒俩鸡蛋!” “叔,你这太客气了!”王成功笑着摆摆手。 “给咱村的军属念信,那也是我的工作!” 他利索地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清了清嗓子,用模仿着王全胜口吻的语调,缓缓念了起来。 “爹,娘,你们身体都还好吗?我在部队一切都好,勿念。家里地里的活别太累着,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就去找我姐和姐夫帮忙,别硬撑着。” 才第一句,刘淑英的眼眶子就红了,她捂着嘴,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王成功顿了顿,继续念道。 “到部队已经一个星期了,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好。部队给发了新军装,从里到外都是新的,还有厚实的被褥,晚上睡得可暖和了。” “伙食也特别好,天天都能吃上白面馒头,顿顿有菜,隔三差五还有肉。爹,娘,你们在家也要舍得吃,别老是省着,我在部队吃得好穿得暖,你们要是再把自己身体搞垮了,我在这儿心里也不踏实。” “这孩子……” 刘淑英的眼泪终于没忍住,顺着脸颊滚了下来,滴落在满是补丁的衣襟上。 王成功继续往下念。 “我们每天上午出操,下午训练,虽然有点累,但浑身是劲儿。晚饭后是自由活动,可以洗洗衣服,看看书。我这几天吃得好,睡得香,人都胖了两斤!” “我们的班长叫张长功,是山东人,一个特别豪爽的老兵。他对我们这些新兵特别照顾,看我衣服破了个小口子,晚上还亲自拿着针线帮我补好了。就是有点可惜,没能和黄有武分在一个班。” “对了,姐和姐夫他们都还好吗?还有幺爸,阙叔他们几位长辈,这次能当上兵,多亏了他们帮忙,等我回去,一定好好谢谢他们。” 信的末尾,王成功从信封里小心翼翼地抖出了一张崭新的大团结,还有几张毛票。 “信里包了五块钱,是我这个月发的津贴。快过年了,爹娘你们拿去买点年货,扯二尺布做身新衣裳。我在部队什么都不缺,用不着花钱。” “另外,这里有两块钱,麻烦爹娘帮我送给我姐。以前在家,都是她贴补我,现在我能挣钱了,也该我这个当弟弟的表示一下心意。” 信,念完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剩下窗外不绝的雨声和刘淑英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王老汉一直背对着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此刻,他缓缓转过身,眼眶子红得像兔子。 他抬起那双满是沟壑的手,颤抖着从王成功手里接过那封信和那五块钱。 他咧开嘴,可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他的儿子,长大了。 在千里之外的军营里,过得很好,还知道惦记家里,惦记他爹娘,惦记他姐姐了。 这比什么都强。 信纸上的墨迹未干,石水沟王家老屋里的那份温情与骄傲,却隔着千山万水,丝毫没能传递到王全胜的身上。 他笔下的一切都好,是他用成年人的圆滑,为父母编织的一个最温柔的谎言。 事实上,除了那封花费了他半晚上心血的家信。 他还另外贴足了邮票,给县武装部的表叔王阙。 大队里的幺爸王爱民。 以及专干虎子各去了一封。 信里的内容滴水不漏,感恩的话说得恳切,汇报的成绩也拣好的讲,字里行间透着一个晚辈的恭敬与懂事。 人情,从来不是一锤子买卖。 这层关系网,得靠他自己一针一线地去维系,去织密。 将来无论是想在部队里更进一步,还是有朝一日衣锦还乡,这些人脉,都是他最宝贵的资本。 可现实呢? 现实是褪去了军装光环后,日复一日的枯燥与疲惫。 信里写的。 “顿顿有菜,隔三差五还有肉”。 真相是清水煮大白菜,偶尔飘着几点可怜的油星子。 第22章 枪口永远不能对人! 所谓的肉,是一周才能见着一次的,肥膘比瘦肉还多的红烧肉。 对于王全胜这些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农村兵,这已经赛过活神仙。 可那些个从城里来的兵蛋子,一个个吃得愁眉苦脸,像是吞着黄连。 整整两周,新兵营的第一阶段,被老兵们戏称为扒皮期。 每天天不亮就被紧急集合的哨声从被窝里炸起来,体能训练能把人骨头缝里的力气都榨干。 白天队列训练,站军姿站到双腿麻木失去知觉; 晚上熄灯号响起,几乎是脑袋刚沾枕头,雷鸣般的鼾声就能响彻整个营房。 当这要命的扒皮期总算过去,新兵们以为能喘口气时。 班长张长功那张黑脸却在晚饭后的点名时,咧开一个让人心里发毛的笑。 “恭喜各位,你们成功活过了第一阶段。从明天开始,咱们进入第二阶段——掉肉期!” 掉肉期! 光听这名字,就让一群新兵蛋子浑身一哆嗦。 接下来的四周,训练强度陡然翻倍。 五公里越野成了家常便饭,单双杠,过障碍,匍匐前进…… 每一项训练都在挑战人体的极限。 更要命的是,还增加了大量的战术射击预习。 光是端着那沉甸甸的空枪练习瞄准,一天下来,胳膊就酸得抬不起来。 最后一个阶段,是为期一个月的考核期。 实弹射击,综合演练,任何一项不合格,档案上就会被记上一个冰冷的不合格,然后,卷铺盖滚回老家! 这三个月的新兵训练,就像一个巨大的筛子。 筛出来的尖子兵,会被挑去侦察连之类的王牌单位。 表现最顶尖的,甚至有机会被推荐去上军校,那是一步登天! 普通的,就分到后勤保障单位,干些杂活。 至于垫底的…… 要么去生产连接受再教育,要么直接发配到军垦农场,从此与战斗岗位再无缘分。 当然,还有一种例外。 那些有特殊技能的,比如会开车的,懂无线电的,只要家里有点关系递得上话,早就被技术兵种提前预定了。 王全胜躺在硬板床上,望着天花板,第一次对自己重生以来的计划产生了动摇。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素质,在这群龙精虎猛的年轻人里,顶多算个中等水平。 他没有兵王那样的天赋,拼尽全力,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个普通战斗班的合格士兵。 可进了普通战斗班,想要提干,那比登天还难! 难道,自己费尽心机来到这里,最后就只是当几年大头兵,然后拿着一笔退伍费回家? 那这兵,不是白当了? 不!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能这么想! 就算最后真的只是退伍回家,那又如何? 自己每个月有津贴,退伍时有一笔不菲的安置费,更重要的是,自己在这军营里,结识了一帮过命交情的战友! 这难道不是一笔巨大的人生财富? 大不了,就当是换个地方出门闯荡! 有了这笔启动资金和人脉,未来的路,只会比上辈子更宽! 想通了这一点,王全胜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他整个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 他不再去想那些遥不可及的提干名额,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眼下的训练中。 甚至在自己完成训练后,还有余力去帮助同班那个体能最差的城里兵沈才。 他这些细微的变化,全被班长张长功看在眼里。 这个山东大汉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这天,训练间隙,沈才扭扭捏捏地找到王全胜和班里的其他人,脸涨得通红。 “各位大哥,下个月我想用那个优先请假的名额,行不?” 王全胜咧嘴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多大点事儿,你用就是,我没意见。” 有了他带头,其他六个兵也纷纷摆手,表示不打紧。 日子就在这种枯燥,汗水与偶尔的战友情中一天天过去。 半个月后,一个寻常的傍晚,点名结束后,班长张长功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宣布解散。 他环视了一圈面前站得笔直的八个兵,黝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严肃的神情。 “都给老子听好了!今晚把枪擦亮点,子弹已经下来了!” “明天开始,实弹射击!” “真的假的?班长!终于摸着真家伙了!” “娘的,老子做梦都梦见开枪了!” 一群半大的小子,荷尔蒙在体内横冲直撞,那股子兴奋劲儿,几乎要把屋顶给掀翻。 白天训练再苦再累,此刻也被即将触摸到冰冷钢铁的渴望冲得一干二净。 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枪! 那是属于钢铁与火焰的终极浪漫! 王全胜的心跳也漏了半拍,一股热流从胸口直冲天灵盖。 他同样兴奋,但更多的是一种期待。 这两个月,枪械的分解结合,瞄准的三点一线原则,这些理论知识他已经背得滚瓜烂熟。 闭着眼睛都能把一支半自动步枪拆成零件再装回去。 现在,这些枯燥的知识,终于到了用武之地! 那个体能最差的城里兵沈才,此刻激动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他几乎是跳到了张长功面前,结结巴巴地问。 “班长……这消息保真不?” 张长功看着面前这群嗷嗷叫的兵崽子,黝黑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 他一巴掌拍在沈才的脑袋上,力道不轻。 “老子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笑意一闪而逝,他的脸色瞬间又沉了下来,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扫过每一个人。 “都给老子把耳朵竖起来听清楚!实弹射击,不是儿戏!每一个动作,都必须严格按照平时训练的规程来!谁敢给老子乱动一下,别怪老子手黑!” “是!”八个人异口同声,吼声震天。 “枪口永远不能对人!手指永远不能提前放在扳机上!没有命令不准装弹!不准射击!不准起立!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背一遍!” “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爱护武器……” 洪亮的声音在小小的营房里回荡。 第23章 八号靶,脱靶 张长功听着他们一字不差地背完,满意地点了点头,大手一挥。 “行了!都给老子上床睡觉!谁要是兴奋得睡不着,半夜给老子去操场跑五公里!” 一声令下,营房里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下窸窸窣窣爬上床铺的声音。 次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尖锐的哨声便撕裂了黎明前的宁静。 训练照旧,五公里越野,障碍跑,队列训练…… 张长功似乎有意要耗尽这群新兵多余的精力,训练强度比往日更甚。 直到吃过早饭,张长功才带着三班全体,踏着整齐的步伐,朝着后山的训练靶场走去。 靶场上已经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硝烟味,混合着泥土的芬芳,闻起来格外提神。 “三班,都有了!”张长功一声暴喝。 “到!” “成一路横队,跑步进入一号靶位!” “是!” 王全胜随着队伍,动作标准地跑步至自己的射击位,卧倒,出枪,一气呵成。 不远处,军械员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弹药箱走了过来,开始逐一分发子弹。 五发黄澄澄的子弹,被交到王全胜手里时,他能感觉到那金属的冰凉和沉甸甸的重量。 这就是能决定生死的玩意儿!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高声报告。 “一号靶位领弹完毕!” “二号靶位领弹完毕!” …… “八号靶位领弹完毕!” 张长功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验枪!” 哗啦!拉动枪栓的声音整齐划一。 “装弹!” 王全胜将五发子弹熟练地压入弹匣,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让他精神高度集中。 “上膛!” 咔嚓一声,子弹入膛,他整个人仿佛与手中的钢枪融为一体。 一令,一动! 整个靶场上,除了命令声和机械的动作声,再无半点杂音。 张长功巡视了一圈,确认所有人的动作都标准无误后,退到安全区域,举起了手中的信号旗,猛地向下一挥! “瞄准胸环靶——放!” 砰! 砰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瞬间响起,王全胜感觉一股巨大的后坐力撞在肩窝,枪口喷出的火舌和浓烈的硝烟味,让他肾上腺素飙升!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班长!我打了几环?我打中了吗?” 是沈才的声音! 他因为过度激动,打完第一枪后,竟然猛地从地上撑起身子,手里还端着那支上了膛的半自动步枪,黑洞洞的枪口,不偏不倚,正好对准了不远处的班长张长功! 王全胜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后脑勺! 完了! 他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这是实弹射击场上最致命的禁忌! 张长功那张原本就黝黑的脸,瞬间变得铁青。 “全体都有!放下武器!保险关上!” 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所有人,包括还没反应过来的沈才,都下意识地执行了命令。 下一秒,张长功动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沈才面前,二话不说,一记势大力沉的窝心脚狠狠踹在了沈才的胸口! 沈才像个破麻袋一样被踹翻在地,手里的枪也脱手飞了出去,他捂着胸口,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一张脸憋成了酱紫色。 张长功指着沈才的鼻子破口大骂。 “老子昨天怎么教你的?枪口不能对人!你想上军事法庭吗?!” 怒吼过后,他反而冷静了下来,只是那眼神里的寒意,让在场的所有新兵都感觉如坠冰窟。 “沈才!违反射击纪律,剥夺你本次训练资格!到那边,蹲姿举枪一小时!现在!立刻!马上!” 沈才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捡起枪,跑到靶场边缘,用一个标准的蹲姿,将沉重的步枪举过头顶。 张长功看都没再看他一眼,转身对着观察员吼道。 “报靶!” “一号靶,六环!” 王全胜心里咯噔一下,成绩不算好。 “二号靶,七环!”那是李忠诚,班里队列最好的兵。 …… “八号靶,脱靶!” 张长功的脸色又黑了一层。 “沈才,还有那个脱靶的!你们两个,今天晚上,全班的臭袜子归你们了!” 训练继续。 枪声不断响起,沈才孤零零地蹲在旁边,汗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胳膊因为举枪已经开始剧烈颤抖。 他看着战友们一轮又一轮地射击,眼神里充满了羡慕,懊悔和恐惧。 他犯了天大的错误,这一个小时,他连摸枪的资格都没有了。 漫长的一小时终于过去,当沈才重新回到射击位时,他的手脚都在发软。 刚才的惊吓和惩罚,让他完全无法集中精神。 结果可想而知,五发子弹,他紧张得手直抖。 一连三发都打了空,剩下的两发,也只是勉强上了靶。 “废物!”张长功毫不留情地骂道。 “你这样的,上了战场就是活靶子!今天训练结束,你给老子留下加练!” “什么时候五发子弹能全部上靶,什么时候滚回去睡觉!别他娘的拖慢全班的进度!” 沈才的脸刷一下白了,眼圈瞬间就红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报告班长!” 张长功扭头,看到王全胜站得笔直。 “什么事?” 王全胜目视前方,声音洪亮。 “报告班长!我刚才也有脱靶的嫌疑,射击成绩不稳定,请求跟沈才一起加练!”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张长功。 沈才更是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王全胜。 还没等张长功回话,李忠诚也站了出来。 “报告班长!我的成绩也不理想,请求一起加练!” “报告!我也请求加练!” “还有我!” 一个接一个,三班剩下的六个兵,全都站了出来,声音一个比一个响亮。 我们是一个班! 有错一起扛,有罚一起受! 张长功看着面前这群站得笔直的兵,眼神复杂地扫过每一个人,最后他的目光在王全胜的脸上停顿了一秒。 这小子……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随你。” 说完,他转身就走,但那紧绷的嘴角,却在无人察觉的角度,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丝弧度。 他对王全胜的评价,又悄悄地,往上提了一分。 第24章 老子问你们,你们想不想去享福? 军队是个什么地方? 是熔炉,是战场,更是个讲究集体荣誉,生死与共的团体。 一个人的英雄主义固然可贵,但能把一盘散沙捏成一块铁板的人,才是真正的宝贝。 王全胜这小子,就是这块宝贝。 张长功的脑海里,闪过这两个月王全胜的点点滴滴。 这小子训练成绩不是最顶尖的,五公里越野跑不过二班那个飞毛腿,射击比不上李忠诚稳定,格斗技巧也只能算中规中矩。 可偏偏,整个三班的魂,似乎都在他身上。 从帮沈才叠豆腐块,到射击场上主动请求加练。 他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用最恰当的方式,把所有人拧成一股绳。 这种本事,不是训练能练出来的,是骨子里带的。 张长功甚至觉得,王全胜现在干的,就是一个副班长的活儿。 可惜了,军事素质要是再拔尖一点,新兵训练一结束,他拼了命也得把这小子要到自己手底下。 但这事儿,变数太多了。 新兵下连,看的不只是训练成绩,还有各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门道。 第二天,连部通知所有班长开会。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 一连连长李兴兵坐在主位,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 “时间不早了,废话不多说。新兵训练快到考核期了,各班的好苗子都筛选一下,提前报上来,团里要挑人。” 话音刚落,各个班长就争先恐后地开了口。 “报告连长!我一班的周大牛,五公里武装越野十七分半,全营第一!” “我二班的孙猴子,一百米移动靶,五发四十八环,天生的神枪手!” “我四班的赵铁柱,家里三代钳工,枪械分解结合比我都快,是块搞技术的料!” …… 李兴兵听着,不时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下几个名字。 轮到张长功时,他清了清嗓子。 “我三班,李忠诚,队列标兵,射击成绩优秀。”他先报了最稳的一个,然后话锋一转。 “但我要说的,是另一个兵,王全胜。”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看向他。 张长功没卖关子,把昨天靶场上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 他没有添油加醋,但那种一个班同进同退的气势,通过他低沉的嗓音,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一个人强,不算强。能让一个班都变强,才是真的强。” 张长功最后总结道。 李兴兵敲桌子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皮。 “这个王全胜,军事成绩怎么样?” “报告连长,中等偏上。”张长功回答得不卑不亢。 “中等偏上……”李兴兵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脑子活,会带兵,是个好兵苗子。成绩虽然不是顶尖,但下到野战部队,绝对够用。” 说完,他便示意下一个班长继续。 会议一直开到傍晚,就在李兴兵宣布散会时,他忽然叫住了张长功。 “长功,你留一下。” 等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李兴兵递过来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才缓缓开口。 “你班上那个沈才,最近怎么样?” 来了! 张长功心里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报告连长,刚开始有点城里兵的少爷脾气,有点刺头。不过最近在王全胜的带动下,改变很大,训练刻苦多了,也知道什么是集体荣誉了。” 他这话说得极有水平,既点出了沈才的转变,又顺带把功劳安在了王全胜头上。 李兴兵满意地点点头,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 “那就好。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别往外传。” 张长功心里门儿清,立刻立正。 “是!请连长放心!” 这根本不算什么秘密。 沈才那小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前段时间还请了两天假,说是家里来了人,谁信? 八成是家里的大人,过来看望顺便打点关系来了。 军人世家出来的子弟,下来镀个金,太常见了。 张长功掐灭烟头,趁热打铁。 “连长,你看王全胜这小子,要是以后有机会提干,能不能拉到咱们连来?” 李兴兵看了他一眼,笑了。 “你倒是会挑人。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不过,要是真有那天,我帮你争取。” “谢谢连长!”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张长功心满意足地走出连部。 回到三班营房外,训练场上的口号声依旧震天响。 王全胜他们几个果然还在加练,汗水湿透了军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精壮的肌肉线条。 沈才趴在射击位上,据枪的姿势已经有模有样。 张长功走过去,看他打完一轮,过去检查靶纸,五发子弹,虽然环数不高,但总算都上了靶。 “不错,有点进步。”他难得地夸了一句,然后目光转向王全胜。 “行了,今天就到这儿,都滚回去洗漱睡觉。” “是!”众人如蒙大赦。 解散前,张长功走到王全胜身边,蒲扇般的大手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什么也没说。 但眼神里却带着一股意味深长的笑意。 那一晚,王全胜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 班长那两下,拍得不重,但里面的意思,在他心湖里激起千层浪。 他一个重生者,太懂这种无声的语言了。 这绝不仅仅是表扬,更是一种信号,一种暗示。 自己这几天带着全班共同进步的举动,显然是被上级看在眼里了。 张长功这个粗中有细的班长,肯定在某些场合,为自己说了好话。 在这个年代的军队里,想要出人头地,光靠军事过硬还不够,必须得有人赏识你,愿意拉你一把。 王全胜没有想太多。 上辈子的风浪让他明白一个最朴素的道理。 你只管埋头种地,至于天会不会下雨,那是老天爷的事。 只要自己把能做的都做到极致,机会这东西,总会自己找上门来。 班长那两巴掌里蕴含的欣赏,是催化剂,不是定心丸。 真正的对决,还没开始。 光阴荏苒,三个月的新兵训练,在无数个汗流浃背的日夜里,转瞬即逝,终于到了释放所有能量的时刻。 新兵连摸底大考核,开始了。 考核前夜,三班的营房里气氛肃杀。 张长功背着手,在通铺间来回踱步。 他停下脚步,环视着一张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年轻脸庞。 “三个月!九十天!你们从老百姓,变成了兵!但变成什么样的兵,是骡子是马,就看明天了!” “这次考核,是你们新兵生涯的最后一道坎,也是最重要的一道!成绩拔尖的,去哪儿?去侦察连!尖刀里的刀尖,全团最光荣的地方!出去提个侦察连的名头,都能横着走!” “那成绩最差的呢?去后勤农场享福!天天跟猪打交道,闻着猪粪味儿,混吃等死!” “老子问你们,你们想不想去享福?!” 第25章 那你现在就展示一下? “不想!!!” 三十多条汉子扯着嗓子,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在这个年代,当兵不只是保家卫国,更是改变命运的独木桥。 考核成绩,直接关系到下连队的单位,更关系到两年后退伍回家,地方上给不给安排工作。 一个侦察连出来的兵,回地方上哪个单位不是抢着要? 可你要是从农场炊事班出来的,档案上写着养猪经验丰富,谁会正眼瞧你? 没人觉得炊事班光荣,尤其是在这种战斗部队里。 压抑的气氛被打破,众人围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要去就去尖刀一营,听说他们营装备最好!” “二营的英雄连才牛,上过战场的!” “反正别去炮兵连,听说那里的炊事班最惨。” 一直闷着头的沈才,好奇地抬起脸。 “为啥炮兵连的炊事班就惨了?” 旁边一个老兵油子嘿嘿一笑,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话里带着一股子荤气。 “那还能为啥?你想想,炮兵连炊事班,整天待在伙房里,不就是戴着绿帽子,背着黑锅,眼睁睁看着别人打炮嘛!” “哄!” 整个营房瞬间爆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 连最木讷的李忠诚,嘴角都忍不住咧开一个弧度。 王全胜也跟着笑,胸腔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他看着身边这群鲜活的面孔,李忠诚的耿直,沈才的傲娇,还有那些他甚至还叫不全名字的战友…… 这些日子,他们一起在泥地里滚,在训练场上爬。 一起挨骂,一起受罚,也一起在深夜里分享一根皱巴巴的香烟。 可他心里清楚,考核一过,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 这种纯粹的的战友情,往后的人生里,怕是再也难寻了。 一股淡淡的离愁,悄然笼罩心头。 沈才忽然长叹一声,用胳膊肘撞了撞王全胜。 “全胜,要不以后下了连队,咱们还想办法分一个班?” 他拍着胸脯,一脸的理所当然。 “到时候,你当班长,我就给你当副班长,怎么样?” 话音未落,一旁的李忠诚就不干了,他梗着脖子,瞪着沈才。 “凭啥是你当副班长?” 在他心里,整个三班,除了王全胜,他谁也不服。 沈才眼睛一斜,挑衅地勾住李忠诚的脖子。 “嘿,不服气?那咱们明天就比划比划!谁考核的总分高,谁就有理!” “比就比!谁怕谁!” 紧张的考核,就在这半是玩笑半是较劲的氛围中,拉开了序幕。 第一项,五公里武装越野。 随着一声枪响,三班如猛虎下山,冲了出去。 王全胜控制着节奏,跑在队伍中间,不断地用口号鼓舞着体力不支的战友。 最终,三班没有一个人掉队,全员在规定时间内冲过终点线,人人合格! 紧接着,是射击考核。 “砰!砰!砰!” 王全胜趴在射击位上,呼吸平稳,心如止水。 前世的记忆和这三个月的苦练融为一体,每一次扣动扳机,都果断而精准。 五发子弹打完,报靶员的声音传来。 “五号靶,四十二环!” “可以啊全胜!”沈才凑过来,捶了他一拳。 “可惜了,就差三环,不然就是个优秀!” 王全胜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他清楚,自己的强项从来不是单项顶尖,而是没有短板的全面。 手榴弹投掷,李忠诚再次展现了他惊人的臂力,投出了五十二米的好成绩,拔得头筹。 王全胜三十八米,中等偏上。 单兵战术,障碍穿越…… 剩下的几项考核,三班众人在王全胜这个主心骨的带动下,拧成一股绳,相互鼓励,竟都顺利通过。 最终成绩出来,全班有好几个人拿到了单项优秀,三班的综合成绩,赫然排在全连第三! 这个成绩,让张长功在连部会议上大大地露了一把脸,走路都带风。 回来后,他一边咧着嘴笑,一边又忍不住拍着大腿叹息,觉得可惜。 三班整体强,但偏偏没涌现出一个像一班周大牛,二班孙猴子那样的尖子兵。 考核尘埃落定,就在众人以为新兵生涯就此结束时,连部又下了一个通知。 所有新兵,进行一次个人特长登记和现场考核。 这一次,不看军事成绩,只看你的旁门左道。 登记处设在连部办公室,王全胜第一个走了进去。 负责登记的文书头也不抬,公式化地问。 “姓名,有什么特长?” “王全胜。在老家大队当过两年会计,会打算盘,记账。家里有亲戚是修理工,跟着学过修理拖拉机和柴油机。还会爬树。” 前面两项,文书还认真地记着,听到最后一项,他写字的笔尖一顿,终于抬起了头,镜片后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古怪的审视。 “爬树?” “是。”王全胜的回答平静而肯定。 文书放下笔,靠在椅子上,指了指窗外操场边上那一排高耸入云的白杨树。 “那你现在就展示一下?” “爬树?”王全胜眉梢微微一挑,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有些哭笑不得。 “这在我们山里,算不上什么特长,顶多算是个谋生的本事。” 山里娃,哪个不是光着屁股就满山疯跑,掏鸟窝,摘野果,爬树跟吃饭喝水一样,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他原本以为,报上会计和修理,能让他往后勤或者司机班的方向靠拢,那可是技术岗位,退伍了也吃香。 谁知,对方偏偏对这个最不起眼的特长来了兴趣。 文书脸上的戏谑收敛了些,换上一种审视的目光。 “别说那些没用的,那儿有个广播杆,水泥的,比树滑溜。你要是能给我麻溜地上去再下来,这事儿就算你过了。” 王全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操场中央,一根孤零零的水泥电线杆直愣愣地戳向天空,顶上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喇叭。 杆子表面光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比村口那棵最老的歪脖子槐树难对付多了。 “行。” 王全胜连个磕绊都没打,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转身就朝操场走去。 这一下,反倒让文书和周围的人愣住了。 他们本以为这新兵会找些借口,没想到竟如此爽快。 操场上,其他班的战士们正在进行最后的队列整理,看到王全胜一个人径直走向广播杆,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只见王全胜走到杆子下,抬头估算了一下高度,然后深吸一口气,双手抱住杆子,腰腹猛地发力! 整个人就像一只壁虎,双脚在杆子上一蹬,身体便蹿上去一截。 紧接着,他手脚并用。 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停顿。 “我靠!快看!” “那不是三班的王全胜吗?他要干啥?” “上去了!真上去了!” 周围的议论声瞬间变成了此起彼伏的惊叹。 在众人眼中,那根滑不溜秋的水泥杆子,在王全胜脚下仿佛变成了平地。 不过十几秒的功夫,他已经攀到了顶端,单手抓住喇叭支架,另一只手还游刃有余地冲着下面挥了挥。 第26章 这爬树在部队里到底有啥用场? “好!!!” 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声,紧接着,整个操场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和掌声。 就连几个带队的排长,都忍不住露出了赞许的神色。 王全胜没有停留,顺着杆子呲溜一下滑了下来,稳稳落地,身上除了沾了点灰,连大气都没喘。 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走回连部办公室,目光平静地看着已经站起身的文书,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文书同志,这爬树在部队里到底有啥用场?” 文书脸上的表情,已经成了彻彻底底的震惊和欣赏。 他快步走上来,用力拍了拍王全胜的肩膀。 “用场可大了去了!对你来说,没准儿是天大的好事!” 他那高深莫测的样子,让王全胜心里更是犯起了嘀咕。 接着,文书又领着他到后院,指着一台熄了火的柴油机,让他展示修理技术。 这点小事对王全胜来说更是手到擒来,他听了听声音,检查了一下油路,三下五除二就找到了症结,轻松搞定。 文书满意地点点头,在登记表上重重地画了几个圈。 回到三班宿舍,王全胜心里那股疑惑劲儿还没过去。 沈才正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见他回来,立马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怎么样全胜?听说你刚才在操场上露了一手绝活?” “什么绝活,就是爬了个杆子。”王全胜把刚才的事简单一说,然后皱着眉问。 “你说,部队里登记这些玩意儿,到底有啥用?” “嘿,你小子可以啊,真人不露相!”沈才一拍大腿。 “我看八成是好事儿!部队里藏龙卧虎,指不定哪个特殊单位就需要你这种会飞檐走壁的能人呢!你就擎好吧!” 沈才的话半是玩笑,但王全胜却听进了心里。 他想了想,转身找到了正在擦拭武装带的排长张长功。 “排长。” 张长功抬起头,那张严肃的黑脸膛上难得地挤出一丝笑意。 “你小子,今天给我长脸了。有什么事?” “排长,我想问问,这特长登记……到底是为了什么?” 张长功的笑容收敛了些,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具体的,我不能多嘴。纪律!”他顿了顿,看着王全胜那张写满求知欲的脸,终究是心软了。 “总之,是好事。就是以后恐怕没法跟你在一个连队了,有点可惜。”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股真切的惋惜。 他是真心欣赏王全胜这个兵,沉稳,有脑子,还有一股子韧劲,是天生当班长的料。 “有机会,我还想跟你小子好好喝两杯。” 张长功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期许。 王全胜心中一暖,咧嘴一笑。 “排长,那哪儿用等有机会。下了连队,咱们又不是不见面了,平常还能写信联系呢!” 一句话,说得张长功心里热乎乎的。 特长登记结束,整个新兵连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像李忠诚这种除了种地和一身力气外再无长物的农村兵,心里开始七上八下。 生怕自己考核成绩不上不下,最后真的被分去后勤农场喂猪。 而沈才这样的城市兵,则明显淡定许多。 他们见识广,路子多,就算去不了侦察连,当个技术兵、卫生员,出路也多的是。 一天后,连长和指导员开始挨个找新兵谈话。 轮到王全胜时,他走进连部,只见连长和指导员并排坐着,表情严肃。 “王全胜,我问你,当兵怕不怕吃苦?” 连长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全胜心里一凛,前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经验让他瞬间明白,这是压力测试,更是态度考察。 他挺直胸膛,目视前方,声音铿锵有力。 “报告连长!怕吃苦,我就不来当兵!我坚决服从组织一切安排!”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点虚伪。 连长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他点了点头,又问。 “听说你爬树的本事很不错,在全团都能算得上号?” “报告连长!我们山里出来的,这是从小练的基本功!” “好!”连长没再多问,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回去等通知吧。” 从连部出来,沈才立刻凑了上来。 “哎,全胜,领导跟你说啥了?神神秘秘的。” 王全胜把对话如实复述了一遍。 整个下午,新兵连的营房里都充斥着类似的谈话。 夜晚降临,所有人都躺在通铺上,再也睡不着。 有人兴奋地畅想着侦察连的荣耀,有人担忧地盘算着未来的出路。 第二天一早,刺耳的集合号划破了黎明的宁静。 “全连!紧急集合!” 所有人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操场上,站成整齐的方队。 连长手持一份名单,站在队伍前,表情肃穆。 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 整个操场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下面,我宣布新兵下连分配名单!” 连长的声音在秋日清晨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班周大牛,一团侦察连!” “二班孙宏,一团侦察连!” …… 一个个响亮的名字被念出,被念到的人,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法抑制的狂喜。 侦察连,那是新兵的最高荣誉! 王全胜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三班,沈才!” 沈才的身子猛地一震。 “分配至,一团团部直属警卫排!” “哗!”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团部警卫排,那是给首长当差的,前途无量! 沈才激动得脸都红了,冲着王全胜挤了挤眼。 “三班,李忠诚、梁春!” 李忠诚的拳头瞬间攥紧。 “分配至,一团一营二连!” 主力中的主力,英雄连队! 李忠诚那张憨厚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 名单一个接一个地念下去,三班的战友们都有了各自的归属。 最后,只剩下王全胜的名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连长顿了顿,似乎是刻意要吊一下众人的胃口,他抬起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王全胜。 “王全胜!” “到!” “分配至,一团,通信连!” 通信连? 这三个字一出来,不光是王全胜,就连周围许多新兵都愣住了。 在他们的认知里,最好的就是侦察连,其次是主力作战连队,通信连是干嘛的? 听着就不如侦察两个字威风。 然而,王全胜的脑子里却像是有道闪电划过。 他瞬间想通了一切。 爬树、修理机器……通信连! 架线员!机务员! 这不正是需要这些技能的地方吗! 而且,上辈子他就听说过,八十年代的部队,通信连可是个宝贝疙瘩! 那是绝对的技术兵种,接触的都是当时最先进的设备。 更重要的是,在全团所有连队里,通信连的提干比例是出了名的高,一般都能超过百分之三十! 当大部分人还在削尖了脑袋往侦察连挤,指望着用身体素质博一个前程时,他已经悄然踏上了一条技术兴军的快车道! 这一刻,王全胜恍然大悟。 原来,排长张长功那句天大的好事,竟是这个意思! “全体解散!各班带回,收拾行装,按时到指定地点报到!” 一声令下,刚刚还如雕塑般静默的方队瞬间活了过来。 狂喜的,失落的,茫然的,交织成一片嗡嗡的人声。 第27章 你就是王全胜? 三班的营房里,气氛却算得上是整个新兵连里最热烈的一撮。 “警卫排!老子要去给首长站岗了!” 沈才把自己的武装带往床上一扔,整个人兴奋得在原地打转,眉飞色舞。 “全胜,以后我去团部找你玩,你可得给我开小灶!” 李忠诚正小心翼翼地折叠着军装,憨厚的脸上挂着满足的傻笑。 “二连,英雄连队……俺爹知道了,肯定得在村里摆酒。”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汇集到了正不紧不慢收拾着自己那点家当的王全胜身上。 “全胜,你小子才是真人不露相。” 沈才凑过来,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通信连,一听就不是普通单位,肯定都是摆弄那些滴滴答答的高级玩意儿的,技术兵!铁饭碗!” 王全胜把搪瓷缸子和毛巾塞进帆布挎包,抬头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哪有那么玄乎,八成是看我爬杆子利索,以后连队里天线坏了,能多个免费的修理工。” 他这话说得谦虚,却也让众人觉得在理,一时间,羡慕里又多了几分亲近。 “不管怎么说,咱们三班出去的兵,没一个孬的!”梁春一拍胸脯,声音洪亮 “以后咱们都在一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好了,谁要是混出头了,得请客喝酒!” “那必须的!” “一言为定!” 几只粗糙黝的手重重地拍在一起,新兵连三个月的同甘共苦,在这一刻,凝结成了最纯粹的战友情谊。 王全胜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他看着这群质朴的战友,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方才从操场走回宿舍时,排长张长功把他拉到一边的低声交谈。 “小子,心里是不是犯嘀咕,觉得去通信连屈才了?” 张长功眼神却透着关切。 “报告排长,坚决服从组织安排!” 王全胜回答得滴水不漏。 张长功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别来这套虚的。 “跟我说实话。” 王全胜沉默片刻,才低声问。 “排长,我就是想不通,爬个树而已,真有那么重要?” 张长功的目光扫过四周,声音压得更低。 “重要?何止是重要!你小子知不知道,现在南边是什么形势?” 王全胜心中一凛。 南边,这个词在八十年代初的部队里,意味着太多东西。 “通信,就是部队的耳朵和眼睛,是打仗的命脉!” 张长功的语气里带着一股过来人的沧桑。 “咱们团的通信连,下辖连部和三个排。” “有线排,负责拉电话线;无线排,负责电台通讯;还有一个运动通信排,那是用两条腿送信的尖兵。” “你猜,你这身本事,最适合去哪儿?” “无线排……”王全胜几乎是脱口而出。 “算你小子脑子快!”张长功赞许地点点头。 “南边的丛林、山地,环境复杂,有时候电台信号不好,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天线架到最高的那棵树顶上!” “那地方,就是敌人的活靶子!你爬得快一秒,就多一分活命的机会,也多一分把情报传出去的可能!” “咱们团虽然是驻地部队,暂时没任务,但这种人才,必须得储备着!你,就是团里看中的那个苗子!”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王全胜的心上。 他原以为这只是一条安稳的技术路线,没想到背后竟牵扯着如此凶险的实战背景。 “至于你那手修理机器的本事,更是宝贝。”张长功继续往下说。 “无线电台精贵着呢,关键时刻要是趴窝了,有个懂行的人在,那就是救了全连的命!” 王全胜彻底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运气,而是他有意无意间,将自己最符合时代需求的技能,精准地展示在了决策者面前。 张长功看着他沉思的脸,又补充了一句。 “小子,你的路有两条。要么,就盼着有个机会,上战场,立功!凭你的脑子和这身本事,提干的路比谁都宽。” “要么,就安安稳稳在团里学技术,把无线电、柴油机这些东西摸透了,将来转业了也是个人才。”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沈才那小子,路子跟你不一样。他去了警卫排,天天在团长政委面前晃悠,写写画画,脸熟。” “好处是近水楼台,坏处是彻底脱离了基层训练,想立功?除非哪天有歹徒冲进团部大院。” 王全胜心中透亮。 机会从来不是等来的,而是自己创造和争取的。 他绝不会坐以待毙,等着命运的安排。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营房里的离别气氛已经愈发浓厚。 李忠诚眼眶有些发红,他走到张长功面前,嘴笨,半天憋出一句。 “排长……以后俺们……会想你的。” “瞧你那点出息!”张长功笑着捶了他一拳,力道却很轻。 “哭丧着脸干啥!以后都是一个团的兵,老子想收拾你们,随时都能过去!都给我好好干,别给咱们三班丢人!” 话虽糙,但那份真挚的关怀,谁都听得出来。 “出发!” 营房外传来集合的哨声。 众人背上背包,提上行囊,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他们汗水与蜕变的营房,毅然转身。 院子里,几辆解放牌大卡车已经发动,突突地冒着黑烟。 新兵们按照不同的单位,被分配到不同的车上。 团部和通信连的营区离得最近,王全胜和沈才自然而然地上了同一辆车。 卡车颠簸着驶出新兵营的大门,熟悉的营房,操场,广播杆在视野中渐渐远去,化作一个小点。 车斗里,沈才兴奋地规划着未来。 “全胜,等安顿下来,我第一时间去打听你的宿舍,以后咱们就是铁哥们儿,常联系!” 王全胜笑着点头,目光却投向了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山峦。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卡车在一个挂着团部牌子的大院门口停下。 “警卫排的新兵,下车!” 沈才和另外几个兵麻利地跳了下去,他回头冲王全胜用力挥了挥手,眼神里满是憧憬和激动。 卡车再次启动,又往前开了十几分钟,拐进了一个相对僻静的营区。 这里没有团部大院的气派,却多了几分紧张有序的技术氛围。 营房之间牵拉着各种粗细不一的线缆,几根高大的天线直指苍穹。 “通信连,到了!” 王全胜深吸一口气,跳下卡车。 他站稳脚跟,抬头望去,只见营地门口,一个身姿挺拔的军官正背着手站在那里。 他年纪约莫三十出头,肩上是一毛二的肩章,一张国字脸,眉毛浓黑,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 那军官的目光在几个新兵脸上一一扫过。 最后精准地定格在了王全胜的身上,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饶有兴味的笑容。 “你就是王全胜?” 来人,正是通信连连长,杨立威。 第28章 这吃饭的架势,倒像个老兵了 王全胜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双脚并拢,目不斜视。 “报告连长!新兵王全胜,前来报到!” 声音洪亮,字正腔圆,没有一丝新兵的怯懦。 杨立威嘴角那抹饶有兴味的弧度更深了。 他没再多言,只是朝旁边一个正靠在营房墙边,抽着烟的老兵抬了抬下巴。 “耿秋,这是分到你们二班的新兵,王全胜。架线兵。带回去,把规矩讲清楚。” 那个名叫耿秋的老兵闻声,立刻将烟头在鞋底掐灭,动作干脆利落。 他大步走过来,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古铜色的皮肤上刻着几道抬头纹,眼神像淬了火的钢钉。 “是!连长!” 耿秋应了一声,随即转向王全胜,声音嘶哑而有力。 “跟我来。” 王全胜抓起自己的背包,默默跟上。 他能感觉到,从连长到这个班长,通信连的兵,身上都透着一股与普通步兵截然不同的气质。 那是技术兵种特有的自信与沉稳。 走进二班的营房,里面已经坐着七八个老兵,有的在擦拭着设备零件,有的在对着一本厚厚的手册低声背诵着什么。 见到耿秋领着新兵进来,所有人的动作都只是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常态。 这里的氛围,比新兵连严肃得多。 “放下东西,立正!”耿秋的命令不带任何感情。 王全胜依言照做。 耿秋背着手,围着他踱了两步。 “小子,到了我这儿,有几条规矩你得刻进骨子里。先给你交个底,咱们一团无线通讯排,一共三十三号人。” “排长王明,管指挥;副排长马东成,管技术;文书周发,管记录和训练。剩下三十个,分成三个班。” 他的手指在空中点了点。 “每个班十个人。一个电台操作员,负责跟机器打交道。一个报务员,负责收发电报,翻译密码。” “一个架线兵,就是你,负责让天线永远指向天空。一个电员兵,负责背着几十斤的移动电源,当咱们的充电宝。” “剩下五个,是预备员,什么都得会,随时准备顶上任何一个位置!” 耿秋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王全胜脸上,带着一股灼人的热度。 “现在,听明白你的位置了吗?架线兵!” “明白了!” “光明白没用!”耿秋的声音陡然拔高。 “战场上,通讯就是命!我们慢一秒,可能就是一个连的弟兄白白送死!所以,这里的训练,没有差不多,没有还可以’” 他伸出一根粗糙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王全胜的鼻尖上。 “从明天起,五公里负重越野,是你的开胃菜!背着你的攀爬工具和线缆跑,速度不达标,就给我跑到死为止!” “那些滴滴答答的电码,那些复杂的电路图,发电机怎么用,电报怎么发,你一样都不能落下!” “因为你随时可能要去替补别人的位置!” “射击!投弹!这些士兵的基本功,你要是敢给我拖后腿,我亲自把你踢回步兵连去!” 一连串的命令。 整个营房里,只有耿秋的咆哮在回荡。 王全胜的血液却在这一刻悄然沸腾。 这才是他想要的! 严苛,专业,充满挑战! 这才是通往强者之路该有的门槛! 他猛地昂首,胸膛挺得笔直,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回去。 “报告班长!保证早日合格,绝不给二班丢人!” “合格?”耿秋嗤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轻蔑。 “小子,我告诉你,在通信连,合格这两个字,就是淘汰的代名词!老子要的是优秀!是顶尖!” 他盯着王全胜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睛,似乎想从这双眼睛里看出这新兵的成色。 良久,耿秋脸上的森然寒意忽然收敛了些许,语气也缓和下来。 “当然,苦是苦了点,但好处也比别人多。” 他拍了拍王全胜的肩膀,力道很重。 “第一,伙食!咱们连吃的是三类灶,顿顿有保障,比步兵连那帮兄弟滋润得多!” “第二,津贴!现在下面的步兵,一个月八块。咱们技术兵,十块!以后每年还会涨!”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耿秋的表情变得无比郑重。 “在这里,你能学到真本事!无线电,发动机维修,这些玩意儿,是能跟你一辈子的铁饭碗!” “将来你退伍了,凭这手艺,到哪儿都饿不死!比那些傻乎乎只会扛枪的,出路宽到天上去了!” 王全胜心中一片火热。 这番话,算是彻底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这不正是他放弃铁饭碗,选择参军的初衷吗? 为了一个更广阔的未来! “行了,先去吃饭!”耿秋摆了摆手。 “跟着他们去食堂,别走丢了。” 食堂里,饭菜的香气果然名不虚传。 白花花的大米饭冒着热气,搪瓷盘里,土豆烧肉油光锃亮,旁边还有一盘炒青菜和一碗紫菜蛋花汤。 两素一荤一汤,在这八十年代初的部队里,堪称豪华。 王全胜饿坏了,端起饭盘,便如风卷残云一般。 他吃饭的速度和姿势,都是在前世工地上练出来的,快,准,狠,绝不浪费一粒米。 “呵,你小子,”耿秋端着饭盘在他对面坐下,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吃饭的架势,倒像个老兵了。” 旁边一个瘦高个,个子高得有点扎眼的兵凑了过来,嘴里塞满了饭,含糊不清地嘟囔。 “班长,这算啥。我听说坦克兵那才叫顶尖呢,顿顿吃肉,跟过年似的!” 这人正是电台操作员肖言。 耿秋眼睛一横。 “怎么?羡慕了?坦克兵大夏天闷在那铁罐头里,能烤熟一层皮!那训练不是一般的苦!你想去?现在打报告转连队,我第一个签字!” 肖言顿时缩了缩脖子,瘪着嘴小声嘀咕。 “我可没嫌弃咱这儿,我当初是真想去开坦克的。” “那人家为啥没要你?”旁边有人起哄。 肖言一脸郁闷,指了指自己的个头。 “嫌我太高,钻不进那王八壳子……” “哈哈哈!” 饭桌上一片哄笑。 王全胜也忍不住笑了。 紧张的气氛在饭桌的嬉笑怒骂间荡然无存。 这个二班,严厉归严厉,但私底下的氛围,似乎相当不错。 第29章 军属在各方面都要优待 晚间,王全胜分到了自己的床铺。 比起新兵连几十人的大通铺,这里是十二人间,宽敞了不少,条件确实好了一大截。 一夜无话。 第二天,训练的间隙,王全胜摊开了信纸,准备给家里写参军后的第一封信。 刚出了正月,寒气还未散尽,风刮在脸上依旧像刀子。 可王家寨的土地上,却是一片火热的景象。 大队部改成了村委会,吃了三十多年的大锅饭,终于要散伙了。 包产到户! 这四个字,砸得人心惶惶,又砸得人眼冒金光。 地里的活儿千头万绪,一家一户根本忙不过来。 几户人家凑在一起,一边干活,一边交换着各种不确定的消息。 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 村支书王成功和村长王兴旺几人,成了全村最忙碌的人。 脚不沾地,每天不是在公社开会,就是在村里丈量土地,嘴皮子都磨出了一层茧。 这天王成功刚从公社回来,自行车蹬得飞快,链条哗啦作响,带起一路泥星子。 “成功书记!那北坡的沙地,到底咋分啊?” 路边扛着锄头的村民一把拦住他。 王成功捏住刹车,一条腿撑在地上,脸上挂着官方的笑容,腔调拿捏得十足。 “大家别急,政策肯定要公平公正,保证一碗水端平!具体的细则,这不正跟上面商量着嘛!” 他三言两语打发了围上来的人群,没敢多耽搁,车头一转,直奔村东头王老汉的家。 隔着老远,他就扯开了嗓门,那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压不住的喜气。 “老汉叔!在家没?全胜!你家全胜来信啦!” 哐当一声,王老汉手里纳了一半的鞋底掉在了地上。 他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里瞬间迸发出精光,几乎是从门槛里弹了出来。 “啥?俺家全胜的信?” 里屋的刘淑英听到动静,也赶紧撩开门帘。 双手在围裙上胡乱擦着,紧张地望着王成功。 “快进屋!”王老汉一把抓住王成功的手臂,连拖带拽地往屋里拉。 刘淑英则手脚麻利地抄起炕上的水壶,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火。 “成功书记,你先坐,婶子给你烧点热水喝!” 王成功被按在炕沿上,从怀里掏出一个被体温捂得温热的信封,郑重地放在桌上。 王老汉盯着那信封,嘴唇哆嗦着,想伸手去拿,又缩了回来,转头却忍不住抱怨起来。 “这个混小子!过年都不知道回来看一眼,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了!一走几个月,连个屁信儿都没有!” 嘴上骂着,眼眶却红了。 王成功笑了,拍了拍王老汉的肩膀。 “叔,你这话说得可不对。全胜是新兵,第一年哪能随便跑。部队有铁的纪律!”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 “再说,您二老就放一百个心。部队的伙食好着呢,顿顿白面馒头大米饭,比咱们在家啃窝窝头强多了!全胜在那边,亏不着!” 他又补充了一句。 “当兵的,一般都得第三年才能有探亲假。” “三年……” 王老汉喃喃自语,那两个字仿佛有千斤重。 三年才能见着儿子,这日子也太长了。 王成功不再多言,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清了清嗓子,刻意模仿着年轻人的口吻,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爹,娘,儿子不孝,过年没能回去给二老磕头,请爹娘恕罪……” 信的开头,是浓浓的歉意和思念。 王老汉和刘淑英听着,眼圈更红了,刘淑英已经悄悄别过头去,用袖子抹着眼睛。 “儿子在新兵连训练,拿了全班第三,给咱王家寨长脸了!现在,我已经下连队,分到了通信连!” “爹,娘,你们不懂,这是技术兵种!我们连长说了,在这里能学到真本事,好好干,将来提干,转志愿兵,甚至回地方进公家单位,都有大把的机会!” 这两句话,在王老汉和刘淑英的脑子里炸开! 提干? 进公家单位? 老两口猛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们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最大的愿望不就是孩子能有出息,吃上公家饭吗? 原以为儿子放弃了铁饭碗去当兵,这条路就断了,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前途! 王成功也适时地停顿下来,脸上堆满了笑容。 “叔,婶子,听见没?全胜这孩子,有出息了!我就说嘛,这小子脑子活,到哪儿都亏不了!将来当了大官,你们二老就等着享清福吧!” 几句吉祥话说得老两口心花怒放。 王老汉激动得满脸通红,一把抢过信纸。 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却像捧着圣旨一样,翻来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地念叨。 “好……好啊!” 从王老汉家出来,王成功的心情也格外舒畅。 他没回家,而是直接拐到了村长王兴旺的院子。 王兴旺正蹲在地上,对着一张草草绘制的土地分配图发愁。 “兴旺,给你说个大喜事!”王成功把信的内容一说。 王兴旺听完,愣了半晌,随即猛地一拍大腿! “好小子!我就知道全胜不是一般人!”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的光,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 “这样,队里刚分下来的那几头黄牛,给老汉叔家多分一头!壮的!” “这……合规矩吗?” “怎么不合规矩!”王兴旺把胸脯一拍。 “上面文件写得清清楚楚,军属在各方面都要优待!咱们这是按政策办事!再说了,全胜在部队给咱们王家寨争光,咱们在家里,就得把他的后方给稳住了!这叫什么?这叫锦上添花,也叫顺水人情!” 这个决定,就这样拍板了。 一封信,一头牛。 这个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不到半天功夫就传遍了整个王家寨。 整个年节都冷冷清清的王老汉家,门槛几乎要被踏破了。 “老汉哥,恭喜啊!你家全胜可真是咱们村飞出去的金凤凰!” “淑英嫂子,你可真有福气,以后就等着当官太太吧!” 第30章 城里都开始有个体户了 东家提着一篮子鸡蛋,西家拎着两块腊肉,那些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甚至还有些看不起王家的远房亲戚,此刻都堆着最热情的笑脸,说着最动听的吉祥话。 王老汉挺着腰杆,坐在炕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烟雾缭绕中,那张刻满皱纹的脸堆满了笑。 这个年,虽然儿子不在身边,却过得比哪一年都要热闹。 十里八乡,逢三赶集。 这天恰好是二月初三,王老汉起了个大早,天还蒙蒙亮,他就挑着一对擦得锃亮的空油桶,踏着晨露出了门。 乡里的集市还是老样子,人声鼎沸,尘土飞扬,空气里混杂着牲口的骚味,油条的香气和各种农产品的土腥味。 王老汉轻车熟路,先到粮站的油坊,排队灌了满满一桶菜籽油,那金灿灿的颜色,看得他心里踏实。 揣着剩下的几块钱,他又在集市上转悠起来。 路过杂货铺,他一眼就瞅见了柜台上摆着的一排崭新的打火机。 锃亮的铁壳,一按咔嚓一声,就能冒出一簇火苗。 比那老掉牙的火镰洋气多了。 他想起女儿家那个淘气的小外孙,每次见他划火柴都眼馋得不行,便咬咬牙,花一毛五分钱买了一个。 又走到布摊前,一块蓝底白花的的确良布料晃花了他的眼。 他伸手摸了摸,滑溜溜的,比自家织的土布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他脑子里立马浮现出老婆子刘淑英穿着这身新衣裳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咧开了。 扯! 扯上三尺,够做件褂子了。 把东西都置办妥当,王老汉摸了摸干瘪的口袋,里面就剩下几个钢镚了。 他路过一个卖烟叶的摊子,闻着那醇厚的烟味,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可最终还是摇摇头,迈开了步子。 给自己买点啥? 没那必要。 这钱,得省下来,以后全胜回家娶媳妇,处处都得花钱。 他甚至琢磨开了,自己这把老骨头也快到头了。 过些日子,是不是该去后山看看那几棵老榆树,寻摸寻摸,给自己备口像样的寿材。 省得到时候,麻烦孩子们。 挑着油桶往回走,路过乡里的农机修理部,王老便拐了进去。 修理部里叮当作响,机油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大队长王爱民正叼着烟,埋头给一台拖拉机换零件,满手油污。 “忙着呐?”王老汉把油桶放在门口,笑着打招呼。 王爱民抬起头,见是王老汉,脸上立刻堆起了笑。 “叔,你咋来了?快坐!”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门,抽出一根递过去。 王老汉摆摆手,从自己的烟袋里捏了一撮旱烟,填进烟锅里。 “抽不惯那带洋味儿的。” 王爱民也不勉强,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缭绕。 “叔,全胜那事,我听说了,好样的!给咱王家寨长脸了!” “嗨,孩子瞎折腾,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王老汉嘴上谦虚,心里却乐开了花。 王爱民把手里的扳手一扔,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 “叔,我跟你说个事。现在外头风向变了,上面让搞活经济,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城里都开始有个体户了,自己开店做生意,那钱挣得,哗哗的!” 王老汉眼一瞪,声音都压低了三分。 “那不是投机倒把?要被抓起来割尾巴的!” 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犯错误,沾上政治问题。 “哎哟,我的老叔!”王爱民哭笑不得地一拍大腿。 “时代变啦!现在叫搞活经济!政策都下来了,鼓励呢!” “就说我吧,以前在部队修机器那几个战友,复员回来,在县城帮人修个拖拉机,捣鼓个柴油机,你猜一个月能挣多少?” 他伸出三根沾满油污的手指。 王老汉猜不出。 “大几百!比咱们一年到头刨土强多了!” 这数字像个炸雷,在王老汉脑子里嗡嗡作响。 大几百?那是什么概念! 王爱民见他动心了,趁热打铁。 “你想想,全胜在部队学的啥?通信兵!那也是技术!等他将来复员回来,咱就在家门口开个修理铺,修个收音机,拖拉机啥的,不比面朝黄土背朝天强?” “那才是铁饭碗,是金饭碗!” 这话,字字句句都敲在了王老汉的心坎上。 是啊,一切为了儿子! 只要是为了全胜的前途,别说开店,就是让他去闯刀山,他也敢! 王老汉心头一阵火热,紧紧握住王爱民的手。 “谢了!叔记下了!等过年,一定上你家多喝几杯!” “看你说的!” 从修理部出来,王老汉心里还翻江倒海,盘算着王爱民说的话。 刚走到街口,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哎呀,这不是全胜他爹吗?” 王老汉一回头,只见一个瘦高个男人满脸堆笑地快步走来。 他愣了半天,才认出来,这是隔壁村的远房亲戚王延涛,算起来得有五六年没走动了。 王延涛一把抓住王老汉的胳膊,那热情劲儿,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叔!可算碰着您了!我这刚上集市,就瞅见您了,真是巧!” 巧? 王老汉心里明镜似的。 这集市上千号人,哪有这么巧的事? “延涛啊,有事?” “没事没事!”王延涛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就是好久没见了,想得慌!走走走,上我家坐坐,咱爷俩喝两盅!” 王老汉下意识地想拒绝。 “不了不了,这都快晌午了,我还得赶着回家……” “那哪儿成!”王延涛不由分说,半拖半拽地拉着他。 “叔,你这就是看不起我了!咱们是亲戚,几年没走动,生分了不是?今天说啥也得去!菜都炒好了,就等您老了!” 菜都炒好了? 王老汉心里咯噔一下,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 这哪是偶遇,分明就是在这儿专门堵他! 拗不过王延涛的热情,王老汉被硬是拉到了他家。 一进门,果然,八仙桌上摆着四盘热气腾腾的菜,一盘花生米,一盘炒鸡蛋,一盘白菜炖豆腐,还有一盘扎扎实实的红烧肉。 酒也已经温好了。 第31章 去把假条写了,我给你批 这一顿饭,吃得王老汉如坐针毡。 直到天色擦黑,王老汉才从王延涛家脱身。 走在回村的土路上,晚风一吹,酒意散了大半,脑子却更清醒了。 他想起年前年后村里人那一张张变幻的脸,又想起今天王延涛这精心准备的偶遇。 这些人啊,听到点风声,动作可真快。 全胜这还只是在部队里刚分到个好连队,要是将来真像信里说的那样,提了干,转了志愿兵,端上了公家的铁饭碗…… 王老汉不敢想了。 他只觉得,那门槛,怕是真的要被踏破了。 一个月后,通信连。 训练场上的阳光已经带上了几分燥热。 王全胜身上的作训服湿了又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汗渍。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大步走向正在擦拭八一杠的班长耿秋。 “报告班长!” 耿秋手上的动作没停,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从喉咙里沉沉地发出来。 “说。” “报告班长,我想请个假,跟以前新兵连的几个战友聚聚。” 王全胜站得笔直,声音洪亮,不卑不亢。 这一个月,他各项训练都冲在最前面。 五公里越野,他是全班前三;电路图,他背得滚瓜烂熟; 就连最枯燥的电码收发,他都比别人多练两个小时。 他知道,在这个一切凭实力说话的地方,你得先亮出自己的价值,别人才会给你面子。 耿秋擦枪的动作终于停了。 他抬起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王全胜脸上扫了一圈。 “去市里?” “是!” 耿秋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语气却松快了不少。 “行。你小子这一个月表现不错,没给二班丢人。大老远来了,是该去市里逛逛,见见世面。” 现在的部队管理已经人性化了许多,有了单休日。 每周日,每个班可以有一个士兵请假外出。 “去把假条写了,我给你批。” 耿秋重新低下头,继续擦拭着他那宝贝疙瘩。 “是!谢谢班长!” 王全胜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清楚,耿秋这种人,你跟他玩虚的没用,拿出真本事,比啥都管用。 回到宿舍,一听王全胜要进城,整个班都炸开了锅。 十二个人的大通铺瞬间热闹得像个集市。 “全胜,出门往左拐,坐3路公交,直达解放路!” “别听他的,先去百货大楼!那可是咱市里最气派的地方,里头啥都有!” “哎,去了得尝尝老字号的灌汤包,那叫一个绝!” 战友们七嘴八舌,热情地给他当起了向导。这份朴素的战友情,让王全胜心里暖洋洋的。 他笑着扬了扬手。 “行了行了,都记下了。说吧,要我给你们捎点啥回来?” 这话一出,更是捅了马蜂窝。 一个叫袁龙的老兵从上铺探出个脑袋,他是武汗人,嗓门洪亮。 “全胜,帮我带两包茶干,就是那种五香味的,下酒最得劲!” 说着,他从枕头底下摸出几张毛票,麻利地递了过去。 “回来咱哥俩整两盅!” 王全胜接过钱,揣进口袋,心里却是一笑。 “酒还是等过节再喝吧,袁哥。” 部队里有规定,除了逢年过节,一律禁酒。 袁龙是转了志愿兵的老兵油子,休息日偶尔偷喝点,干部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王全胜是新兵,他可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栽跟头。 “你小子,就是太正经!”袁龙撇了撇嘴。 话音刚落,耿秋铁塔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冷哼一声。 “袁龙,别一天到晚不教人点好!” 袁龙脖子一缩,立马躺了回去,用被子蒙住了头。 宿舍里瞬间安静下来。 耿秋没再理他,径直走到王全胜面前,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塞给他。 “拿着,给我带两条大重九,再买点卤猪蹄回来,晚上加个餐。”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擦亮,王全胜就换上干净的军装,和隔壁连队的沈才在营区门口碰了头。 沈才一见他,就跟放出笼的鸟似的,压着嗓子嚷嚷。 “我的亲哥,你可算出来了!这几个月给我憋得,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王全胜眼角余光扫了眼不远处的哨兵,一把捂住他的嘴,声音压得极低。 “嘘!小声点!你想让全团都知道咱俩出来开小会?” 搞小团体这顶帽子,在这个年代,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旦被人打了小报告,轻则批评教育,重则影响前途。 新兵同班私下联络,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上面也绝不鼓励。 沈才被他这一下吓得噤若寒蝉,赶紧闭上了嘴。 东张西望,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两人快步走出了好一段路,远离了连队的视线,沈才才松了口气,苦着脸。 “全胜,你是不知道,团部那地方,个个都是人精。我现在说话做事,都得先在脑子里过三遍,生怕得罪了哪路神仙。” 他也不再藏着掖着,叹了口气。 “不瞒你说,我能进团部,是我爸托了关系。我没啥大志向,就想着安安稳稳当两年兵,回去能给分个好工作就行了。” 说完,他看向王全胜,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你呢?全胜,你肯定不甘心吧?通信连可是技术连,提干的机会比我们大多了,打算在部队里长干?” 王全胜看着远处缓缓驶来的公交车,车头扬起一阵尘土。 他脸上露出一抹与年龄不符的淡然。 “长干?”他摇了摇头,心里却想着未来那波澜壮阔的三十年。 “我跟你想的差不多,当兵三年,学点真本事,回去能端个铁饭碗,让我爹我娘过上好日子,就知足了。” 这是最稳妥的回答,也是最符合他现在身份的回答。 至于心里那些惊涛骇浪般的计划,现在还不是说出来的时候。 沈才听了,显然松了口气,觉得两人的距离又拉近了。 “吱——”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他们面前,车门哗啦一声打开。 “走,上车!咱们先去百货大楼,黄有武那小子估计已经等急了。” 王全胜拍了拍沈才的肩膀,率先跳上了车。 第32章 这雨要是再这么下,怕要出大事 公交车吱嘎一声停稳,吐出一团黑烟,也吐出了三个穿着军装的年轻身影。 百货大楼就矗立在眼前,三层楼高,墙体刷着干净的米黄色涂料,在周围一片青砖灰瓦的建筑中鹤立鸡群。 巨大的玻璃橱窗擦得锃亮,映出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影。 黄有武仰着头,嘴巴微微张开,眼睛里写满了震撼,半天没挪动脚步。 “瞅啥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沈才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城里人特有的优越感。 黄有武这才回过神,咂了咂嘴,一脸的不可思议。 “乖乖,这就是市里?跟咱县里简直是两个天。这楼,这地,都用水泥铺的,比咱村里过年都干净!” 沈才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 “这算啥?也就是楼高点儿。你是没见过西安,那才叫大城市,钟楼鼓楼,城墙根儿下随便一个地方都比这气派。等以后有机会,哥们儿带你们开开眼!” “那可说定了!多谢沈才兄弟带俺见世面!” 黄有武憨厚地一笑,用力拍了拍沈才的肩膀,真心实意。 王全胜看着他们俩,脸上挂着淡笑。 他上前一步,也拍了拍沈才的肩膀,力道却恰到好处。 “行啊,沈大向导,那我们可就等着你带路了。” 他心里清楚,沈才这小子本性不坏,就是有点虚荣心。 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待久了,棱角总会磨平的。 正说着,黄有武朝着不远处招了招手。 “魏班长!贾哥!这儿!” 两个同样穿着军装的男人走了过来。 走在前面的那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眼神却透着一股精明和稳重。 另一个则高瘦一些,眉眼间带着几分县城青年特有的松弛感。 “来,给你们介绍一下。”黄有武热情地拉过王全胜和沈才。 “这是我们班长,魏科,比咱们早来两年,也是咱们石水县的老乡!” 他又指向那个高瘦的。 “这位是贾金,县城里的,老兵了,年底就退伍回家。” 王全胜心中一动,立刻上前一步,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魏科的手。 “魏班长!老乡啊!真是太巧了!” 一声老乡,瞬间拉近了所有距离。 魏科黝黑的脸上绽放出热情的笑容,用力回握着王全胜的手。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能在这几万人的部队里碰上,就是天大的缘分!” 贾金也没摆老兵的架子,他打量了一下王全胜和沈才,笑着点了点头。 “都是新兵蛋子吧?看着就精神。走,别站着了,今天我跟老魏做东,请你们几个新兵蛋子搓一顿!”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海鸥牌相机,在手里晃了晃。 “来之前特地借的。市里有个铺子的羊肉一绝,吃完饭,咱们边逛边照几张相,回头寄回家里,也让爹妈看看咱们在部队过得咋样!” 沈才眼珠一转,立刻接话。 “那哪能让贾哥和魏班长全破费?相机金贵,胶卷的钱我们几个新兵出!” 王全胜赞许地看了沈才一眼。 部队果然锻炼人,这才几个月,沈才这小子都知道人情世故了。 “行!有你们这份心就行!”贾金哈哈一笑,大手一挥。 “走,哥带你们吃肉去!” 店面不大,藏在一条小巷子里,可刚到巷口,一股浓郁的肉香混杂着孜然的霸道气息就扑面而来,馋得人直咽口水。 几人刚坐下,魏科就对着老板喊道。 “老板,先切三斤羊肉,再来五瓶啤酒!” 他转头看着几个新兵,挤了挤眼睛。 “出了部队大门,喝点啤酒不算啥,别往外说就行!” 王全胜闻着那股麦芽香,肚子里的酒虫也被勾了起来。 他拿起一瓶啤酒,顺手抄起桌上的一根筷子,筷子头抵住瓶盖边缘的锯齿,食指在筷子中间轻轻一搭作为支点,手腕猛地一撬。 “啵!” 一声清脆的声响,啤酒盖应声飞起。 魏科眼睛都看直了,一把抢过王全胜手里的筷子和另一瓶酒。 “嘿!全胜兄弟,你这手活儿新鲜啊!教教我!” 王全胜笑了笑,又拿起一根筷子,放慢动作演示了一遍。 魏科是个机灵人,试了两下就找到了窍门。 “啵!” 他也成功了! 他兴奋地举起酒瓶,对着众人豪迈地一晃。 “相逢就是缘!以后咱们就是兄弟了,常聚!来,干了!” 很快,大盘的羊肉端了上来。 肉都是切成大块的厚片,用最简单的方式白水煮熟,撒上一把粗盐和孜然,保留了最原始的风味。 那股浓郁的膻香混合着肉香,对这些肚子里缺油水的年轻士兵来说,简直是世间最顶级的美味。 一顿饭吃得是风卷残云,酒足饭饱,最后还是魏科抢着结了账。 沈才果然在半路买了胶卷。 一群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在市里最繁华的街道上,在百货大楼前,留下了他们青春的身影。 下午,众人尽兴而归。 分别前,魏科特意嘱咐王全胜。 “照片洗好了我先寄给你,你们记得去收发室拿,估摸着一个礼拜就能到!” “好嘞!多谢魏班长!” 一周后,照片如期而至。 王全胜挑出几张拍得最好的,连同一封信,一起寄回了石水沟。 接下来的两个月,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正轨。 王全胜每天都在训练场上挥洒汗水,体能和技术突飞猛进。 他和新兵连排长张长功的书信往来也从未间断。 只是,张长功最近的信里,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低落和消沉。 他提干失败了,年底就要脱下这身军装,卷起铺盖回老家。 “本以为能在部队干出点名堂,没想到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全胜,你比我聪明,有本事,一定要抓住机会……” 王全胜捏着信纸,久久无言。 他只能在回信中写下一些苍白的安慰。 但他比谁都清楚,在这个体系里,努力只是基础,机遇和背景同样重要。 张长功的失败,给他敲响了警钟。 转眼又过了两月,南方的雨季来了。 天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暴雨倾盆而下,一连几天都没有停歇的迹象。 训练场变成了一片泥沼,所有的户外训练被迫中止。 王全胜和战友们被关在宿舍里,整天学习理论知识,背诵条例条令。 空气潮湿而压抑。 这天下午,班长耿秋从连部开会回来,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宿舍里的喧闹声瞬间消失了。 耿秋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声音低沉而沙哑。 “这雨要是再这么下,怕要出大事。” 第33章 到时候你就是咱村第一个万元户 而在千里之外的石水沟,岭南的太阳却毒辣。 王家寨的麦子早已颗粒归仓,新翻的土地里,玉米苗子已经钻出了尖尖的绿芽,贪婪地吮吸着阳光。 包产到户后,田里的活计分派得明明白白,人心里也就有了盼头。 交完了公粮,剩下的都是自家的。 王老汉几十年来,头一次感觉自己能喘上一口舒坦气,甚至有了闲工夫,拾掇起了祖上传下的酿酒手艺。 酿酒的第一步,是踩曲。 后山割来的干透了的狼毒草烧成灰,和着磨碎的麦麸皮。 掺上老宅阁楼里藏了不知多少年的陈年曲母,再淋上清冽的井水。 那股混杂着麦香,草木灰和发酵酸气的独特味道,就是丰收的味道。 王老汉赤着一双满是老茧的脚,站在院子中央的青石板上,一下一下,用尽全身力气踩着脚下的酒曲。 刘淑英则在一旁,手脚麻利地将踩好的曲块码放整齐,准备搬到阁楼上。 “老汉,你这手艺可别丢了!等酒酿出来,俺可得第一个来尝尝鲜!” 隔壁的扛着锄头路过,嗓门洪亮,人未到声先至。 王老汉停下脚,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咧开嘴,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那必须的!到时候别说尝了,给你装两壶拎回去,让你家婆娘也跟着解解馋!” “哈哈哈,那敢情好!”邻居笑得见牙不见眼,随即又压低了声音,朝王老汉挤了挤眼。 “老汉,你这可是门好营生。咱村里就数你这手艺地道,等酒出来了,拉到镇上去,保准比种地挣得多!到时候你就是咱村第一个万元户!” “啥万元户,瞎咧咧!” 王老汉嘴上谦虚着,心里却乐开了花。 他想起全胜在信里提过的,以后做点小买卖是正道,心里就更踏实了。 “就是可惜了,全胜那娃子今年过年怕是回不来了吧?不然也能帮帮你。” 邻居的话头一转,提到了王全胜。 提到儿子,王老汉脸上的笑容瞬间柔和了下来,却又带着一丝藏不住的失落。 他叹了口气,眼巴巴地望着南边的天空。 “部队有纪律,哪能说回就回。信上说,新兵第一年都不能回家过年。” “哎,你失落个啥?”另一个路过的婶子插了进来,手里还纳着鞋底。 “你家全胜那是有大出息!在部队里好好干,过两年退伍回来,直接就是干部身份!到时候你就擎等着享福吧!那可是铁饭碗!” “干部……”王老汉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 他连忙摆了摆手,脸上的表情既有期盼,又有惶恐。 “不敢想!那娃子只要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 嘴上这么说,可那干部两个字,却在他心里砸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荡。 到了下午,日头偏西,院子里来了个稀客。 王兴旺,如今已经不是村主任了,而是石水沟乡的副乡长。 他骑着一辆崭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后座上还绑着两条鱼。 “兴旺主任!”王老汉一见,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热情地迎了上去。 “叔,你这可就见外了!”王兴旺跳下车,把车梯子一打,笑着将手里的鱼递过去。 “听说你老手艺又捡起来了,特地来看看。这是刚从水库里捞的,给婶子加个菜。” 刘淑英从屋里出来,嗔怪地拍了王老汉一下。 “你个老糊涂,现在得叫王乡长!” “你可别!叫我兴旺就行,跟以前一样!” 王兴旺摆了摆手,一点架子都没有,目光落在院子里码放的曲块上,眼里透着一股精明。 “叔,你这酒曲踩得地道啊!等酒出来了,可得给我留两壶!” “那必须的!乡长你开口了,头一锅最好的肯定给你留着!” 王老汉搓着手,笑得合不拢嘴。 两人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坐下,刘淑英端来了两碗晾好的凉茶。 王兴旺喝了口茶,眼神往四周扫了扫,这才压低声音,郑重其事地开了口。 “叔,你这酿酒的营生,尽管放开手脚干。政策好了,咱们农民也得活泛起来。这十里八乡的,有我王兴旺在,没人敢嚼舌根找你麻烦。” 王老汉心里一热,一股暖流涌了上来。 他知道,王兴旺这话就是给他吃定心丸,是天大的人情。 “卖了酒,钱攒着打算干啥?给全胜盖新房?” 王兴旺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 “还没想那么远……”王老汉实话实说。 王兴旺的身子微微前倾,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热切,甚至带上了一丝试探。 “叔,我问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家全胜在部队里,有没有相看好的姑娘?” 王老汉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那娃子一门心思都在训练上,哪有空想这个。再说了,他能不能留在部队还两说呢。” “哎,这你就不懂了。”王兴旺一拍大腿。 “全胜那娃子,我从小看到大,脑子活,人也稳,绝对是能干大事的料!” “留在部队是早晚的事!咱们当老的,得提前给他把后路铺好!” 他顿了顿,终于抛出了今天的正题。 “叔,我娘家有个侄女,叫王秀莲。今年十八,高中毕业。人长得周正不说,关键是孝顺,能吃苦。咱乡里谁提起来不竖大拇指?她家就在隔壁王家湾,离咱这也近……” 王老汉的心咯噔一下。 王兴旺是谁? 是乡长! 他介绍的姑娘,那还能有差? 这哪是说媒,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分! 他要是点了这个头,那以后王家和王兴旺家可就成了亲戚,全胜以后不管是在部队还是回了地方,腰杆子都能挺得更直! 王兴旺见王老汉眼神闪烁,显然是心动了,便趁热打铁,语气却放缓了些。 “当然了,我也知道全胜一两年回不来,这事不急。你可以先跟我侄女见个面,家里人先相看着。要是觉得行,等全胜回来再定也不迟。” 这话说的,简直滴水不漏,把所有台阶都给王老汉铺好了。 王老汉只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那颗朴实了一辈子的心,此刻正怦怦狂跳。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行!兴旺,这事就听你的!” “现在就给全胜写信!这事得让他第一个知道!” 王老汉激动得从板凳上站了起来,在院子里来回踱步,黝黑的脸上泛着一层兴奋的红光。 第34章 这种雨季,最容易发洪涝! “叔,你别急,坐下慢慢说,我来写。” 王兴旺从自己带来的帆布包里,掏出了纸和一支钢笔。 刘淑英赶忙把堂屋里那张唯一的方桌擦了又擦,又搬来凳子。 王家的土屋采光极差,即便是大白天,屋里也跟黄昏似的。 为了省那点煤油,王老汉前两年咬牙从镇上买回来一小块玻璃,在屋顶上掏了个洞安了上去。 此刻,一束浑浊的光柱从天窗投下,正好照在方桌上,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翻飞。 王兴旺拧开笔帽,将信纸铺平,笔尖悬在纸上。 “叔,你说,我记。” 王老汉组织着语言,那神情比当年分田地时还要郑重。 “你就跟娃说,家里一切都好,包产到户了,地里收成有盼头,你娘身体也硬朗,然后就说,那个兴旺乡长,给他说了个好对象……” 王老汉一辈子没说过这种事,说到这儿,老脸竟有些发烫。 “是王家湾的王秀莲,高中毕业,人品模样都是十里八乡头一份的。就问问娃,是啥想法。” 王兴旺在一旁流畅地补充,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几句话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写得清清楚楚,又不失分寸。 几天后,千里之外的军营。 连绵不绝的阴雨已经下了足足十天,整个世界都仿佛泡在水里。 训练场成了泥潭,战士们只能憋在营房里学理论,擦拭装备。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王全胜感觉自己骨头缝里都要长出青苔了。 就在这时,通讯员冒着雨送来了家信。 “王全胜,你的信!” 王全胜精神一振,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接过那封被雨水微微浸湿的信封,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拆开信封,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信里的内容和他预想的差不多,报平安,说家里的新变化。 可当他看到王秀莲三个字时,整个人脑子一片空白。 王秀莲! 狂喜瞬间将他整个人淹没! 上辈子的妻子,那个陪他走过一生风雨,给了他一个完整家庭的女人,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 前世的记忆碎片如电影般在脑海中疯狂闪回。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低着头为他缝补满是破洞的衣裳,针脚细密得让他心疼。 他仿佛又闻到了爹娘病重时,她守在床前熬药的味道,那股苦涩的药味里,混杂着她的疲惫和从未言说的坚韧。 他还记得,两个孩子呱呱坠地,她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脸上绽放出的那种揉碎了星光的温柔笑意,成了他奋斗一生的动力。 后来,他下海经商,生意初有起色,她一边帮着他打理账目,一边还要操持家务。 最困难的时候,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甚至会跟着他一起跑到工地上,挽起袖子搬砖扛水泥,手上磨出的血泡,她连哼都不哼一声。 他们夫妻俩,就这么相互扶持着,从一穷二白,走到了儿孙满堂,一辈子和和美美,没红过一次脸。 可王全胜心里清楚,她跟着自己,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 他欠她的,太多太多了。 回忆的潮水退去,王全胜的眼眶已然湿润。 他紧紧攥着那封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上辈子,是我没本事,让你跟着我受苦。 这辈子,我王全胜回来了! 我定要让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把前世所有的亏欠,千倍百倍地补偿给你! 他几乎是立刻从床底下抽出纸笔,趴在床板上,奋笔疾书。 “爹,娘,这门亲事,我同意!你们先替我答应下来!” “等部队能探亲了,我第一时间就回家!请你们务必跟兴旺乡长说清楚,这门亲事咱们家认下了,就绝不会再去看别家姑娘,免得耽误了人家秀莲的好名声,也免得坏了别人家姑娘的名声。”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自己如今是正经的解放军战士,在十里八乡的乡亲们眼里,这就是前途无量的金龟婿。 一旦消息传开,上门提亲的媒人怕是能把王家的门槛给踏平了。 爹娘都是老实人,脸皮薄,不好意思拒绝别人的好意。 有了这封信,就等于给了他们一面挡箭牌。 写完信,他仔仔细细地折好,揣进怀里,准备等雨小一点就立刻寄出去。 回到宿舍,几个战友正围在一起唉声叹气。 “这鬼天气,啥时候是个头啊?再下下去,人都要发霉了!” “就是,天天关在屋里,憋屈死个人!” 班长耿秋从门外进来,甩了甩身上的雨水,脸色有些凝重。 “都少说两句!这种雨季,最容易发洪涝!咱们是兵,就得随时做好抢险救灾的准备!” 预备员昌海是个新兵蛋子,闻言眼睛一亮,有些兴奋。 “班长,那要是真发洪水了,咱们去救灾,是不是有机会立个三等功?” 耿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如刀子般射向昌海。 “昌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昌海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呐呐地解释。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为部队争光……” “争光?”耿秋的声音陡然拔高。 “如果在战场上,你想着冲锋陷阵,立功杀敌,那是好样的,是爷们!可现在是和平时期,抗洪救灾盼着立功,那是什么?” “那是盼着老百姓家里遭殃!盼着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受到威胁!你给我记住,我们的功劳,绝不能建立在人民的苦难之上!” 一番话,掷地有声,砸得整个宿舍鸦雀无声。 昌海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连连摆手。 “班长,我错了!我真没那个意思,我就是嘴笨,说错话了!” 耿秋见他确实是认识到了错误,也没再揪着不放,语气缓和了些。 “行了,都别闲着了。既然睡不着,我正好给你们讲讲抗洪抢险的注意事项,比如怎么快速打桩,怎么封堵决口……” 他正讲到一半,营区上空,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阵急促尖锐的集合号角声! “紧急集合!” 耿秋的脸色骤变,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人已经冲出了门外! 宿舍里,所有人条件反射般地从床上一跃而起! 五分钟后,瓢泼大雨下的操场上,一个又一个方阵已经集结完毕。 雨水顺着战士们的钢盔往下淌,可没有一个人动一下。 全员到齐! 连长黄永昌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的声音被扩音器放大,响彻整个军营。 “同志们!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全连都有!领取装备!五分钟后登车出发!” 黄永昌的命令在瓢泼大雨中炸响。 没有丝毫迟疑,整个方阵哗啦一声,瞬间冲向各自的营房和军械库。 战争年代的纪律,早已刻进了这支部队的骨子里。 混乱,但绝不紊乱! 第35章 这项任务,我来! 耿秋一马当先,冲在二班的最前面,一把扛起班里最重的那台71型电台主机,沉甸甸的铁疙瘩压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王全胜!昌海!你们两个负责备用电池和手摇发电机!其他人,天线、线缆、工具包,一样不能少!快!” 王全胜深吸一口气,冰冷的雨水灌进脖子,激得他一个哆嗦。 他甩了甩头,和昌海合力抬起沉重的备用电池箱,黄色的泥浆瞬间没过了军靴的脚踝,每一步都像是陷在沼泽里,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拔出来。 胸口那封滚烫的家信,此刻仿佛成了他无穷的力量源泉。 秀莲…… 等我回来! 五分钟,分秒不差! 一辆辆解放牌军用卡车已经嘶吼着发动,战士们浑身湿透,扛着,抱着,抬着各种设备,迅速而有序地爬上敞篷车厢。 军车冲破雨幕,卷起滔天的泥水,,朝着灾情最严重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里,风雨呼啸,战士们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每年雨季,抗洪抢险都是周边驻军的头等大事。 此刻,不知多少个团的兄弟部队已经像他们一样,全员出动。 步兵团的兄弟们,要去堵决口,用血肉之躯筑起新的堤坝; 汽车兵们,正玩命地在被洪水冲毁的道路上运送物资; 而医护兵,早已奔赴在拯救生命的第一线。 他们通信兵,则是这场战斗的神经! “都给老子听好了!”耿秋的声音压过了发动机的轰鸣。 “咱们现在就靠我们手里这些家伙,靠我们两条腿,去给指挥部和地方政府之间,拉起一条能救命的线!” “我们快一分钟,指挥部的命令就能早一分钟下达!步兵兄弟就能早一分钟堵住缺口!老百姓就能少一分危险!” “咱们的任务,就是保证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快的速度接通!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吼声震天,盖过了风雨。 “我们这次的任务最重,也最危险!”耿秋的语气愈发凝重。 “清河县,上游水库堤坝出现溃口,整个县城的对外通讯全部中断!成了聋子,瞎子!” “上级命令我们二班,作为尖刀班,必须在天亮之前,强行突进到县城附近,恢复与指挥部的联系!” 夜色如墨,山路崎岖。 卡车只能将他们送到还能通行的路段尽头。 剩下的几十里山路,全靠一双腿! 脚下是湿滑的烂泥,身边是咆哮的洪水,头顶是瓢泼的暴雨。 稍有不慎,滑落下去,瞬间就会被浑浊的激流吞没,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然而,二班十二名战士,没有一个人脸上露出惧色! 耿秋的二班,各项训练成绩次次都是全连第一! 最硬的骨头,就得啃最硬的仗! 这是荣誉,更是责任! 王全胜感觉自己的肺就像一个破风箱,火辣辣地疼。 沉重的设备压得他腰都快直不起来,可他的脚步却不敢有丝毫停歇。 他知道,这不是演习。 “注意!前面是洼地,积水深!全体向左,跟我上高坡!” 耿秋扛着最重的电台,却永远冲在最前面,为整个队伍探明着前路。 他的吼声,就是黑夜里最可靠的信标。 绕过两处几乎被洪水淹没的低洼地带,耿秋终于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坡上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儿!一分钟之内,架设电台!” 命令下达,所有人立刻行动起来。 “王全胜!天线!那棵最高的白杨树,看見没有?上去!” 耿秋指着不远处一棵在风雨中狂摆的白杨树,语气不容置疑。 “是!” 王全胜没有丝毫犹豫。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将整片山坡照得如同白昼! 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滚滚而来,仿佛就在头顶炸开! 雷雨天爬树架天线,跟玩命没什么区别! 可王全胜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将天线的一头死死咬在嘴里,手脚并用,死死扒住湿滑的树干,顶着狂风暴雨,一寸一寸地向上攀爬! “频率30.5!呼叫指挥部!呼叫指挥部!” 耿秋跪在泥水里,双手飞快地调试着电台,对着话筒大声嘶吼。 “不行!班长!干扰太强!”负责监听的战士焦急地喊着。 “天线再高一点!”耿秋抬头,冲着树上的王全胜吼道。 雨水对信号的影响是致命的。 王全胜咬紧牙关,又往上爬了将近两米,直到爬到树冠顶端,将天线牢牢固定在最高的树杈上! “沙沙……收到,这里是指挥部……” 一阵断断续续的电流声后,耳机里终于传来了微弱的回应! 通了! 耿秋猛地一拳砸在泥地里,溅起一片泥水。 “立即汇报!第一中继站建立完毕!请求下一步指示!” 耳机里很快传来上级清晰的命令。 “继续前行!沿河东岸,八公里外,有一座石桥,在那里建立第二中继站!务必尽快接通与清河县的通讯!” “是!” 耿秋留下三名战士看守设备,自己则带着王全胜等剩下的八个人,再次冲进了茫茫雨幕。 可当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八公里外的石桥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石桥早已被狂暴的洪水冲垮,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桥墩,在湍急的水流中摇摇欲坠。 怎么办? 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把电台架在桥墩上!”耿秋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这是唯一的位置!” 战士们用绳索和人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设备运送到了桥墩上。 可新的问题出现了,桥墩顶部的石块已经松动,用来固定天线支架的木桩根本插不稳! “必须有个人站上去,用身体顶住木桩!”一名老兵嘶哑着嗓子喊。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根孤零零的桥墩上。 下面是深不见底,奔腾咆哮的洪水,人站上去,脚下只要一滑,就是尸骨无存的下场! “我来!” 耿秋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解下身上的装备,就要往上爬。 “我是班长,这个任务,必须我上!” “班长!不行!” 王全胜一把拉住了他,双眼在黑夜里亮得惊人。 “你不能去!接下来的路怎么走?万一还有第三个,第四个中继站,谁来指挥?这个班,少了谁都可以,但绝不能少了你!” 不等耿秋反驳,王全胜猛地甩开他的手,转过身,面对着那根在洪水中颤抖的桥墩,声音无比坚定。 “这项任务,我来!” 第36章 你他娘的别死撑! 耿秋的眼睛瞬间红了,一把拽住王全胜的军装前襟,几乎是脸贴着脸,唾沫星子混着雨水喷了他一脸。 “你懂个锤子!” 耿秋的吼声在轰鸣的洪水中显得异常狰狞。 “通信班不是步兵班!步兵班里人人都是步枪手,死一个,后面的人能立马顶上!” “我们班呢?啊?你会发电报还是会机要?江连能爬杆子还是向庆国能修机器?” “咱们班十二个人,每个人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互相替不了!” “你是全连技术最好的架线兵,万一前面的设备再出问题,谁来修?” “我让你在这儿当柱子,那是拿整个任务开玩笑!拿清河县几十万老百姓的命开玩笑!” 这番话,句句都砸在理上。 通信兵,金贵就金贵在这儿。 战场上,一个优秀的通信兵,价值远超一个步兵排。 可王全胜没有退缩,他的眼神比黑夜里的闪电还要亮,直视着耿秋。 “班长,正因为这样,这个任务才必须我来!” 他一字一顿,声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现在最关键的是什么?是稳定!是把信号稳稳地传出去,让江连能用最快的速度把准确的情报发到指挥部!” “这根木桩不稳,信号就断断续续,情报慢一秒,甚至错一个字,后果谁来承担?” “我年轻,体力好,比班里任何人都适合干这个!你必须带队继续前进,这才是指挥官该干的事!” 耿秋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他死死地盯着王全胜,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挣扎,愤怒,担忧,最终都化为了一丝无奈的决断。 是啊,王全胜说得对。 救灾如救火,此刻准确高效的情报,才是重中之重! 耿秋狠狠骂了一句,松开了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去吧!” 他不再多言,转过身,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摸出几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一把塞进王全胜手里。 “这是几包糖!冷得受不了就含一块!补充体力!” 他知道,在这洪水中泡久了,体温流失极快,很容易出现低血糖,到时候人就废了。 王全胜点点头,没有矫情,小心翼翼地将糖块塞进了最上层军装的内口袋里。 这个位置,能最大限度地避开水流,减缓糖果的融化。 “江连!向庆国!你们两个留下,配合全胜架设电台!”耿秋扭头对岸上喊道。 “我们继续前进!最多一个小时!我保证派人回来替你!” “是!” 王全胜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就朝着那根孤零零的桥墩涉水而去! 冰冷刺骨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大腿,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几乎站不稳。 他咬着牙,一步一步挪到桥墩下,手脚并用爬了上去,用自己的后背和肩膀,死死地抵住了那根摇摇欲坠的木桩! “好了!信号稳定了!”岸上的向庆国大喊。 耿秋深深地看了王全胜一眼,猛地一挥手,带着剩下的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全胜!你要是撑不住了就吱一声!老子下来换你!” 岸上,负责操作电台的江连扯着嗓子喊,眼睛里全是血丝。 “没事!这点活儿轻松得很!”王全胜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带着一丝笑意。 “你小子把电报发利索点就行,别给咱们二班丢人!” 他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清楚得很。 江连和向庆国一个负责发报,一个负责机要和警戒,谁都走不开。 更何况,他王全胜两世为人,骨子里的那股傲气,绝不允许自己在这种紧要关头掉链子! 突然,一股巨力从腰侧袭来! “唔!” 王全胜闷哼一声,只觉得腰眼一阵剧痛,整个人狠狠一抖。 那是一条被洪水冲下来的长板凳,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身上。 他脸色瞬间白了,但抵住木桩的身体却没有晃动分毫。 他飞快地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塞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剧痛似乎也缓和了些许。 还没等他喘口气,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柳树又顺流而下,无数湿滑冰冷的柳条如同鞭子一般,劈头盖脸地抽在他身上,脸上火辣辣地疼。 岸上的江连看得睚眦欲裂,急得直跺脚。 “全胜!下来!快给老子下来!老子去替你!” “滚蛋!”王全胜吼了回去。 “你的发报速度全班第一!现在是争分夺秒的时候,你敢离开电台半步,老子回去扒了你的皮!” 江连的动作僵住了。 他知道,王全胜说的是事实。 “你他娘的别死撑!你要是倒了,天线也得跟着完蛋!” 江连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放心,我有数。” 江连咬了咬牙,只能扭回头,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到了手中的发报机上。 忽然,王全胜脚下的桥墩猛地一晃,像是被什么庞然大物狠狠撞了一下! “全胜!” 信号瞬间变得极其不稳,江连吓得魂飞魄散,猛地跳了起来,朝着桥墩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大喊。 “那边什么情况?” 王全胜的身影在风雨中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但很快又稳住了。 “没事!”他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喘息。 “刚冲下来一头死猪,劲儿还挺大,躲开了!” “那就好!你小心点!”江连闻言,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坐回电台前。 而就在江连收回视线的瞬间。 王全胜再也忍不住。 脸上的肌肉因剧痛而扭曲,倒吸了一口凉气,额头上冷汗和雨水混在一起,滚滚而下。 他感觉自己的右腿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一样,一股钻心的剧痛直冲天灵盖。 他强忍着颤抖,艰难地腾出左手,往下身探去。 入手处一片温热粘稠,与冰冷的洪水截然不同。 顺着大腿往下摸,他触到了一截冰冷,坚硬,带着螺纹的东西…… 一根从桥墩断裂处戳出来的钢筋,已经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大腿! 这玩意儿在八十年代的乡下可是个稀罕物,只有修桥、盖公家大楼才会用上。 而这奔腾咆哮的洪水,能把钢筋混凝土的桥墩都冲垮,可见其威力有多么恐怖! 第37章 文大夫!12床的醒了! 王全胜的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强忍着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用颤抖的手指顺着钢筋摸索。 万幸,钢筋只是深深地扎进了大腿后侧的肌肉里,并没有贯穿而出。 不能拔! 在这么大的洪水里,一旦拔出钢筋造成大动脉出血,那就是神仙难救! 血腥味甚至会引来水里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到那时,别说撑住这根木桩,他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他咬碎了后槽牙,猛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自己的身体更紧地贴在木桩上。 用这根救命的木桩当做盾牌,挡住上游冲来的湍急水流,避免伤口受到二次撞击。 “全胜!班长他们已经联系上指挥部了!任务完成!接替你的人马上就到!再撑一会儿!” 岸上,江连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听见了!老子还能再撑两个小时!” 王全胜扯着嗓子吼了回去,声音却因为剧痛和寒冷而有些发飘。 他知道自己是在吹牛,现在的他,不过是凭着一股气在死撑,这口气一旦松了,人立马就得垮。 “你少吹牛逼!”江连急得跳脚,眼睛红得像兔子。 “你要是撑不住了就吱一声!老子这就下去换你!” 江连说着就要往水里冲,却被身旁的向庆国一把死死拉住。 “你疯了!电台怎么办?!” 向庆国也急了,他一边吼着,一边更加奋力地摇动着手摇发电机的手柄。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混着雨水砸在泥地里。 这鬼东西又沉又耗体力,摇了这么久,他的胳膊早就酸得快要抬不起来了。 他们每一个人,都早已到了极限。 江连的动作僵住了,他狠狠一拳砸在泥水里,溅起一片污浊。 是啊,他不能走,指挥部的命令还在源源不断地传来。 每一个字都关系着下游几十万人的性命。 他只能扭过头,将所有的焦灼与无力,都化作指尖在电键上疯狂的敲击。 嘀嘀嗒嗒,嘀嗒嘀…… 冰冷的雨水和温热的鲜血混杂在一起。 王全胜感觉自己的体温正在被洪水一点点抽走。 腿上的伤口从一开始的剧痛,慢慢变成了一种麻木的钝痛。 这点痛算什么? 王全胜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跟前线上那些被弹片削掉半边身子,被子弹打穿胸膛的战友比起来。 老子这点伤,不过是蚊子叮了一口! 他咬着牙,死死撑着这口气。 这个临时通信站,是二班拿命换来的,是耿秋,是江连,是所有人拼出来的! 要是毁在自己手里,他王全胜就是全团的罪人! 死都赎不了罪! 寒意已经浸透了骨髓,他的嘴唇冻得发紫,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他艰难地从内兜里摸出最后一颗被水泡得有些发软的糖,颤抖着塞进嘴里。 一丝甜意在麻木的舌尖化开,仿佛是这绝境中唯一的慰藉。 意识,开始模糊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这次受了伤,说不定能评个功,批个探亲假回家看看。 到时候,就把这伤疤撸给老爹和老娘看。 告诉他们,你们的儿子不是孬种! 在部队里是有出息的! 可转念一想,又怕王老汉和刘淑英看了心疼得掉眼泪。 还是别了…… 要是部队能给发张奖状,那就再好不过了。 把奖状往家里墙上一挂,那才叫光宗耀祖! 他要让石水沟的乡亲们都瞧瞧,他王全胜不是只会死读书。 也不是只会修机器,就算是爬树撑杆子,照样能当个好兵! 指定比那些成天吹牛的二流子强一百倍! 要是假期能长点…… 就把和王秀莲的婚事给定下来。 上辈子跟着自己吃了半辈子苦的女人。 这辈子,他想早点把她娶回家,让她过上好日子…… 媳妇…… 这个念头一起,一股强烈的倦意如同潮水般涌来。 王全胜的眼皮重得像灌了铅,脑袋一沉,差点就此昏死过去。 不行! 他心一横,猛地将受伤的右腿朝着钢筋上又蹭了一下! “呃啊!” 撕心裂肺的剧痛瞬间击穿了那层昏沉的睡意! 王全胜疼得浑身一激灵,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 有用! 可这清醒,不过是饮鸩止渴。 剧痛带来的清醒转瞬即逝,更深的疲惫与寒冷紧随而至。 他只能再一次,用牙齿咬住下唇,将伤口狠狠地撞向那根冰冷的钢筋…… “来了!全胜!换你的人来了!” 就在王全胜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岸边,江连的吼声猛地贯入他的耳膜! 王全胜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 他张了张嘴,想回应一声,却发现喉咙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只见雨幕中,几个矫健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桥墩这边冲来。 他们看到王全胜摇摇欲坠的样子,脸色剧变,速度又快了几分。 “噗通!” 他们毫不犹豫地跳进齐腰深的洪水中,艰难地跋涉而来。 “兄弟!撑住!还有十秒!”为首的那个士兵高声给他打气。 “十!九!八……” 然而,他刚刚数到三,一双粗壮有力的大手已经从王全胜的身侧伸了过来,死死地替他顶住了那根摇晃的木桩。 木桩,稳了。 王全胜心中最后一口气终于彻底松开。 眼前猛地一黑,身体软软地朝后倒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媳妇儿,一定要等我! 意识像是沉在漆黑无光的海底,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托起。 终于冲破水面的那一刻,刺鼻的来苏水味儿猛地灌入鼻腔。 王全胜的眼皮挣扎着掀开一道缝,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得晃眼的天花板。 “醒了!醒了!” 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压抑不住的惊喜响起,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的年轻女护士跑到门口,扯着嗓子朝外喊。 “文大夫!12床的醒了!” 王全胜的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火,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这……是哪儿?”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四十多岁的中年医生快步走了进来,正是那位文大夫。 他先是仔细看了看王全胜的瞳孔,又摸了摸他的额头,这才松了口气。 他从护士手里接过一个玻璃安瓿瓶,熟练地啪一声掰开,递到小护士手里。 “来,先把这支葡萄糖喝了,补充点能量。” 第38章 沈文书,你可别再捧杀我了 一股甜腻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身体的虚弱。 王全胜感觉脑子清醒了不少。 “这里是军分区医院,”文大夫的声音温和而沉稳。 “你小子命大,那天你一昏过去,连夜就给你送来了。算上今天,你已经整整睡了一天一夜了。” 一天一夜? 王全胜的心猛地一揪,挣扎着就要坐起来。“ 任务呢?任务完成了吗?我的战友们……” “哎!别乱动!”文大夫一把将他按住,眉头一皱。 “你腿上的伤口刚换的药,再乱动就等着二次感染吧!放心,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你的战友们也都好好的,一个都没少。” “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安心躺着养伤!” 听到这话,王全胜高悬的心才算落了地。 可随即,一个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右腿,隔着厚厚的纱布,他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他声音都在发颤。 “文医生,我这腿……应该不用锯吧?” 文医生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不自然地飘向别处,随即又恢复了镇定。 他拍了拍王全胜的肩膀,语气轻松。 “瞎想什么呢!你运气好,那根钢筋虽然扎得深,但万幸避开了大动脉。就是肌肉撕裂得厉害,失血有点多。好好养着,将来走路不成问题。” 王全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整个人软软地陷进了床里。 那就好,那就好……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王秀莲那张清秀的脸。 要是真成了瘸子,回去她该多嫌弃,自己又怎么配得上她? “安心休息,”文医生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 “你是抗洪英雄,住院费,营养费,部队全包了,不用你家里掏一分钱。” “外面的洪水……退了吗?” “天晴了,水位已经在降了。听送你来的同志说,你们连队正在下游加固堤坝呢,不会有事了。” 文医生给他掖了掖被角。 “对了,连里派了个战友专门在这儿照顾你,估计打饭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你先眯会儿,别想太多。” 王全胜点了点头,强烈的疲惫感再次袭来,头昏脑胀,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帘一挑,向庆国提着一个铝制的饭盒走了进来。 “全胜,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们了!” 向庆国一见他睁着眼,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将饭盒放在床头柜上。 “快,我给你打了瘦肉粥,蒸蛋羹,还有个苹果!医生说你现在得好好补补!”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伸手去扶王全胜。 “我自己来。”王全胜用胳膊撑着床,慢慢坐了起来。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出了一身的虚汗。 “行,那你先靠着。”向庆国点了点头,转身就往外走。 “你醒了可是大好事,我得赶紧去给团长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王全胜正准备喝粥的动作猛地一僵。 团长? 这事儿怎么还惊动到团里的大佛了? “等等!给团长打电话?” “那可不!”向庆国一脸的理所当然。 “不止团长,市里的领导都来看过你了,你小子睡得跟死猪一样,啥也不知道!” 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过来。 “全胜,你这次可立了大功了!就是因为你小子在桥墩上死撑着,咱们那个临时中继站才没断。” “指挥部的命令才能及时传达下去,下游好几个村子,上万口人,都因为咱们的及时预警,提前转移了!你现在可是大英雄!” 英雄? 王全胜这才环顾四周,猛然发现,自己住的竟然是单人病房! 这种待遇,在部队医院里,通常只有重症伤员或者有一定级别的首长才能享受到。 上级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很快,向庆国打完电话回来了,脸上喜气洋洋,跟中了彩票似的。 “团长让我给你传话!说你王全胜,给咱们全团、乃至整个军分区都争了光!” “他让你什么都别想,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给老子把伤养好!等他忙完手头的事,亲自来看你!” 王全胜被这阵仗搞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我也没干啥,都是班长指挥得好……” “你小子就别谦虚了!”向庆国一屁股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兴奋地搓着手。 “我听连长悄悄透露,这次咱们二班,一个集体三等功是跑不了了!至于你……” 他故意拉长了音,贼兮兮地一笑。 “个人奖励,绝对少不了!团长话里那意思,是让你提前做好思想准备!” 王全胜的心脏咚地一下! 个人功劳? 在这个年代,和平时期想在部队立个个人功,比登天还难! 而一旦有了个人功劳,那意味着什么? 提干! 一个普通农村兵改变命运的最大契机! 老天爷,这是天上掉馅饼了? 自己重生以来苦苦谋划,没想到最大的转机,竟然会以这种方式降临! “行了,你赶紧吃饭,养足精神。” 向庆国看他一脸震惊的样子,嘿嘿一笑,起身朝外走去。 “我再去给你打壶热水,有事就喊我。” 向庆国刚出门,王全胜还没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 也就过了半个钟头,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 门被推开,一张熟悉的笑脸探了进来,正是连队的文书沈才。 “王全胜同志,”沈才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不少水果。 “我代表连部来看望你!你可是咱们全团的大英雄啊!” 沈才喊得是中气十足,脸上那笑容,灿烂得跟窗外的太阳有的一拼。 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进病房,将手里的网兜往床头柜上一放,橘子的清香瞬间弥漫开来。 网兜旁边,他还小心翼翼地放下了一瓶用玻璃瓶装着的牛奶。 “全胜同志,你这回可是受了大罪了!”沈才一屁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自来熟地拿起一个橘子就剥。 “连长特意嘱咐我,给你带点好东西补补。这牛奶可是稀罕玩意儿,托了好些关系才弄到的!” 王全胜看着那瓶牛奶,心里跟明镜似的。 八十年代初,这玩意儿比肉都金贵,显然不是连长一个人的意思。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沈文书,你可别再捧杀我了。我就是做了个兵该做的事,算不得什么英雄。” 第39章 荣立个人二等功! “哎!这话说的!”沈才把剥好的橘子递过来,眉头一挑。 “你这话要是让团长听见,非得批你觉悟不够高!你这要是不算英雄,那啥才算?行了,咱俩也别客气了。” 他话锋一转,坐姿也随意起来,甚至翘起了二郎腿,一副要长谈的架势。 “不瞒你说,团里已经开过会了。准备给咱们通信二班报集体三等功!至于你嘛……” 沈才拖长了音,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精明。 “一个个人荣誉是铁板钉钉,跑不了了!” 王全胜心中巨浪翻腾,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知道,沈才这趟来,绝不只是探病送橘子这么简单。 果然,沈才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 “我这趟来,是受了政治处的委托,专门来采访你的。后续要写一篇通讯稿,投到军区报上去!” “好好宣传宣传咱们二班,重点是宣传你这个大英雄的事迹!” 王全胜的瞳孔微微一缩。 好家伙! 他这才真正对眼前这个平日里只负责抄抄写写的文书刮目相看。 这小子,路子够野啊! 这种能直接捅到军区报纸上的美差,不知道多少人抢破了头,居然被他拿下来了。 沈才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嘿嘿一笑,带着几分得意。 也带着几分真诚的羡慕。 “你可别这么看我,我这点道行,跟你这实打实的功劳比起来,算个屁!你这是拿命换来的前程,坦坦荡荡!” “我呢,也是托了你的福,硬是跟领导说咱俩是老乡,关系铁,采访起来方便,这才把这活儿给争取到手的。” 他的眼神里没有嫉妒,只有一种你吃肉,我跟着喝口汤的兴奋。 “全胜,这事儿对你对我,都是天大的好事。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写成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 “文章要是写得好,被上面首长看到了,我这笔杆子也算没白耍。所以,你得好好配合我!” “那是自然。”王全胜郑重地点了点头。 沈才见他答应,立刻从挎包里掏出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神情瞬间变得专业起来。 “好,那我们开始。第一个问题,当时洪水那么急,桥墩摇摇欲坠,你为什么是第一个跳下水的?” 王全胜沉默了片刻。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 “没有为什么。因为我是兵,守卫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是我的天职。” “好!”沈才的眼睛猛地一亮,笔尖在笔记本上刷刷飞舞,嘴里还念念有词。 “王全胜同志牢记军人神圣使命,面对滔天洪水,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毅然决然地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第一个冲向了最危险的地方……” 王全胜听得眼角一抽,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沈才写完,抬起头,眼神灼灼地盯着他。 “第二个问题。你一个人在水里顶着木桩,面对随时可能把你卷走的洪水和漂浮物,说实话,你当时怕不怕?” “怕。”王全胜的回答干脆利落。 “谁不怕死?但我更怕任务完不成。背后是上万老百姓的命,身边是跟我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 “我要是怂了,怎么面对他们?怎么对得起这身军装?” “绝了!”沈才一拍大腿,笔下的速度更快了,几乎要划破纸张。 “在生与死的考验面前,王全胜同志并非不知畏惧,但他心中始终将人民群众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战友的信任和军人的职责,化作了无穷的力量,支撑着他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 接下来,沈才又问了几个问题,诸如。 “腿被钢筋扎穿时在想什么”。 “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之类。 王全胜的回答都很朴实。 无非是。 “疼”。 “一定要撑住”。 “不能断了通讯”。 可这一问一答下来,等沈才停笔时,笔记本上已经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 王全胜凑过去看了一眼,顿时满脸茫然。 这上面写的…… 是我吗? 怎么感觉沈才笔下的那个人,浑身都散发着金光,思想境界高得不像凡人, 简直就是从革命画报里走出来的英雄主角? 沈才看着他错愕的表情,得意地笑了。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有点陌生?”他用笔杆敲了敲笔记本。 “全胜,你说的都是事实,这没错。但我,只是用了报纸上常用的艺术加工语言,把隐藏在你朴实话语背后的真实想法和高尚情操,给挖掘提炼出来了而已!” 王全胜恍然大悟,嘴角抽了抽。 他娘的,原来报纸上那些感人肺腑的英雄事迹,是这么来的! “沈哥,”王全胜由衷地竖起一个大拇指。 “你这支笔,真是绝了!你去团部当文书,真是屈才了!” “哈哈,借你吉言!”沈才心满意足地收起笔记本。 “行了,材料够了,你好好休息,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送走沈才,巨大的疲惫感再次袭来,王全胜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是第四天清晨。 文大夫来查房,仔细检查了他的伤口,满意地点了点头。 “恢复得不错,你小子身体底子好。再休养一段时间,就没什么大碍了。” 王全胜心里一喜,连忙追问。 “文大夫,那我什么时候能归队训练?” 文大夫的笑容淡了些,沉吟道。 “这个……不太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肌肉撕裂得厉害,神经恢复也需要时间。总之,先安心养着,别想太多。” 说完,他便脚步匆匆地去查下一个病房了。 王全胜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医生的含糊其辞,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妙。 如果这条腿落下后遗症,影响了高强度训练,那他提干的路,岂不是……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病房门被猛地推开。 沈才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的兴奋几乎要溢出来! “全胜!天大的好消息!” 他手里捏着一份电报纸,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 “批下来了!今天早上刚到的电报!团部的申请,军分区已经批下来了!” 王全胜的心脏瞬间被攥紧,呼吸都停滞了。 沈才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用尽全身力气宣布道: “通信连二班,荣立集体三等功!你,王全胜……”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盯着王全胜,声音陡然拔高! “荣立个人二等功!并授予抗洪模范通信兵荣誉称号!” 第40章 记抗洪模范通信兵王全胜 尽管王全胜早就料到会有嘉奖。 可当个人二等功这五个字实实在在地砸下来时。 那份冲击力依旧让他心脏狂跳,血液都仿佛要沸腾起来! 这不仅仅是一份荣誉,这是他用命搏回来的通行证。 是在这个崭新的时代里,撬动命运的第一根杠杆! 王全胜的脸上,惊喜之色再也无法掩饰,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弧度。 “哎哟喂!”沈才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连连摇头叹气。 那表情,既有为王全胜高兴的成分,更多的却是酸溜溜的羡慕。 “你说我这命怎么就这么背呢?我要是当初分到你们二班,现在不也能跟着混个集体三等功戴戴?” 他掰着指头算起来,眼神里全是小算盘。 “集体三等功,这玩意儿虽然不能直接让你提干。可到了关键时候,往档案里一放,那就是千金不换的加分项啊!” “竞争对手跟你条件一样,可你多了这个,领导的天平就得往你这边斜!” “我呢,在团部也算有点人头熟,要是再添上这么一笔,那提干的事,不就八九不离十了?” 话音刚落,提着饭盒的向庆国就傻笑着探进头来。 “全胜,功臣,喝粥了!”他一进来就听到了后半截,憨厚地挠着头。 “俺也觉得这集体三等功好,等回头休假回家,把勋章往胸口一挂,说媒的门槛都得被踏破了!” “你可打住吧!”沈才被向庆国这朴实的愿望给噎了一下,羡慕得眼珠子都快红了,没好气地摆摆手。 “别聊了,再说下去我这心里头跟猫抓似的。” 他话锋一转,从挎包里又掏出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往王全胜床上一拍。 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跟着喝汤的得意。 “没事,哥们我虽然没捞着军功章,但咱这笔杆子也不是白耍的!” “瞧瞧,军区报!你的英雄事迹,已经变成铅字了!” “我特意多要了几份,你回头可以寄回家给叔和婶子看看,让他们也跟着高兴高兴!” 王全胜拿起报纸,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醒目的标题。 《洪峰中的钢铁战士——记抗洪模范通信兵王全胜》。 文章显然是沈才回去后又精心润色过的。 那文笔,简直是天花乱坠,把自己在桥墩下的惊险一幕,写得如同电影里的特写镜头。 什么浊浪滔天、钢铁般的意志、与死神赛跑。 看得王全胜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心里暗笑。 这沈才,不去写小说真是屈才了。 “沈哥,这文章写得太好了,就是……” 王全胜故意面露难色,指了指报纸。 “写得太惊险,我怕寄回去,我爹我妈看了受不了,净跟着瞎担心。还是等我伤好了,亲自回去跟他们说吧。” 沈才一愣,随即一拍脑门,连连点头。 “对对对,你看我这脑子,光想着给你显摆了,忘了这茬!还是你想得周到!” 他把那瓶珍贵的牛奶往前推了推。 “行了,那你安心养伤,啥也别想,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沈才和向庆国前脚刚走,后脚黄有武就提着一网兜苹果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全胜!你可给咱们大树梁出来的兵长脸了!” 黄有武一嗓子喊得洪亮,脸上全是与有荣焉的兴奋。 “我今儿这假,是我们班长特批的!说是让我代表全班来慰问英雄!” “快别这么说,”王全胜挣扎着想坐起来,被黄有武一把按住。 “都是自家兄弟,搞这些虚的干啥。当时那情况,换了你在,肯定也跟我一样。” “那可不一定,”黄有武摇摇头,眼神里满是敬佩和羡慕。 “二等功啊,全胜!这玩意儿有多金贵你知道吗?咱们整个大树梁出去当兵的,这么多年,就出过一个叫黄世成的,拿过二等功。” 他说到这里,话头猛地刹住。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因为那个黄世成,后来在南边的战场上牺牲了。 在病房里提这事,太不吉利。 王全胜何等人物,一看他表情就知道怎么回事,便笑着岔开了话题。 黄有武又叮嘱了几句,便匆匆赶回了连队。 接下来的几天,王全胜的病房简直成了接待室,人流就没断过。 魏科几个丰阳县的老乡,新兵连的战友,都陆陆续续提着东西来看望。 张长功也托人捎来了信。 信里说,他退伍转业的事已经定了,十一月就走,回山东老家。 最近正托关系,想在地方上找个好点的单位。 王全胜看着信,心中感慨万千。 当即回信约定。 等他走的时候,自己就算瘸着腿,也要请假去送行,拉上老战友们,不醉不归。 通信连的战友们更是排了班,轮流过来照顾他的起居。 排长和指导员也带着慰问品亲自来了一趟。 甚至连团长和政委都抽空来探望了一次。 两位首长站在床前,说着勉励的话。 王全胜注意到,沈才就跟个小秘书似的。 缩在后面,拿着个小本本飞快地记着什么。 他心里门儿清,这都是将来要上团里黑板报的宣传素材。 最隆重的,还是地方政府派来的慰问团。 带队的,是市里的一位副县长。 领导握着他的手,讲了一通官样文章。 王全胜听得昏昏欲睡,脸上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激动。 直到慰问团里一个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的中年汉子被推到前面。 一把拉住他的手,眼眶通红,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只重重地道了声谢谢,王全胜的心才被猛地触动了。 那一刻,什么二等功,什么提干,都变得无足轻重。 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感,从胸膛里喷薄而出。 慰问结束,副县长还硬要塞给他一件崭新的的确良衬衫。 王全胜死活不收。 拉扯之间,最后还是跟着一起来的班长耿秋沉着脸下了命令,他才不得不收下。 这天下午,王全胜刚换完药,正靠在床上琢磨着腿伤的事,病房门又被撞开。 沈才满脸通红,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激动和紧张。 “快快快!全胜,赶紧换衣服!” 第41章 这个兵,没有白当! “表彰大会!下午就开!时间紧得很!” 沈才喘着粗气解释,一张脸因为奔跑和兴奋涨得通红。 “团里刚下的通知,说要搞个军民联合表彰大会,市里领导也来!” “你小子是重点表彰对象,能穿旧军装去吗?我特地从后勤给你领了套全新的!” 纸包散开,一套崭新的七八式军装露了出来,那笔挺的布料,崭新的领章,在病房的灯光下泛着一层柔和的光。 “我也去?”旁边一直负责打饭倒水的江连,猛地从马扎上站了起来,脸上又是激动又是紧张. “废话!”沈才白了他一眼,“集体三等功,能少得了你们二班任何一个人?都得上去领奖章!班长已经带人去礼堂了,就等你们俩!” 说着,他一招手,正巧看到班长耿秋也快步走了进来,立刻嚷嚷起来。 “班长,来得正好!搭把手,给咱们的英雄换衣服!” “我胳膊没事,上衣自己来。”王全胜摇摇头。 他撑着床沿,利索地脱下条纹病号服,露出精壮的上半身。 只是当他试图去够裤子时,右腿上传来的阵阵刺痛让他眉头紧锁。 耿秋和沈才对视一眼,默契地上前,一人一边,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伤腿,轻柔地帮他把军裤穿上。 一旁的文大夫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幕,等王全胜将崭新的军装上衣扣好,抚平每一丝褶皱后,他才啧啧称奇。 “哟,换上这身,精神头立马不一样了!跟画报上的英雄似的!” 文大夫眯着眼打量着王全胜,忽然促狭地一笑。 “小王,这么俊的小伙子,要老婆不要?我给你介绍个我们卫生站的小护士,保证水灵!” 王全胜一愣,随即苦笑着摇头。 “多谢文大夫好意,我爹妈已经在家里给说下了。” “哎呀,那可惜了!”江连在旁边憨憨地摸着后脑勺,也跟着凑热闹。 “文大夫,你看我行不?俺还没对象呢!您给介绍介绍?” 文大夫上下扫了江连一眼,哈哈一笑。 “你小子?等你啥时候也挣个二等功回来,我把我们卫生站最漂亮的那个介绍给你!” 一句玩笑话,就把这茬给揭了过去。 文大夫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江连,人是老实,可跟王全胜这立下二等功,上了军区报纸的大英雄一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院里那些小护士,眼光高着呢,哪能看得上? 一切准备就绪,沈才推来一辆轮椅。 王全胜看着那轮椅,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坐着这玩意儿上台领奖,会不会太不像样子了? 沈才是什么人,人精似的,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用力一拍他的肩膀。 “你怕啥!这叫英雄本色!你这腿是为了谁伤的?就得让台下那些地方领导和老百姓们好好看看!再说了,” “我推着你这大英雄上台,不也给我自个儿一个露脸的机会嘛!” 王全胜被他逗乐了,心里的那点疙瘩瞬间烟消云散。 军区大礼堂里,此刻早已是人声鼎沸。 主席台上悬挂着军民同心抗洪救灾表彰大会的巨大红色横幅,两旁插着鲜艳的红旗。 不仅有穿着各色军装的官兵,还有不少穿着中山装和的确良衬衫的地方代表。 耿秋带着通信连二班的战士们,早已在礼堂里跟着彩排了好几个小时,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就等着正式开始。 当沈才推着王全胜出现在礼堂门口时,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都聚焦了过来。 王全胜和二班的战友们,被安排在了最前排正中央的位置。 下午两点整,随着激昂的《进行曲》响彻整个礼堂,全体起立,气氛瞬间变得庄严肃穆。 国歌奏毕,主持人用沉痛的语调宣布。 “为在本次特大洪灾中不幸遇难的同胞,默哀三分钟。” 三分钟的静默,让所有人都回想起了那几天惊心动魄的日子。 默哀结束,军区首长走上讲台,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讲话。 从党中央的英明决策,讲到军民一心的鱼水深情,最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在这次与洪魔的殊死搏斗中,涌现出了一大批英雄集体和个人!他们用血肉之躯,筑起了冲不垮的堤坝!其中,特别是在通信保障任务中,做出突出贡献的无线通信连二班!” 耿秋如同一支绷紧的标枪,猛地起身,低喝一声。 “二班,都有!起步走!” “咔!咔!咔!” 整齐划一的正步声。 战士们迈着矫健的步伐,昂首挺胸走上主席台。 与此同时,沈才推着王全胜的轮椅,稳稳地跟在队伍侧后方,一同登台。 台上,耿秋一声口令,所有战士唰的一下立正,向主席台上的首长们致以最标准的军礼! 首长满面笑容地回礼,亲自将代表集体三等功的奖章和证书,颁发到班长耿秋手中。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二班的授奖环节即将结束时,那位军区首长却并没有下台,而是往前一步,走到了王全胜的轮椅前。 整个礼堂,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首长的目光温和而锐利,声音洪亮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同志们,我还要特别表彰一位同志!他就是我们身边的这位王全胜同志!” 他指向王全胜,继续道。 “在石桥被冲垮、通信线路完全中断的危急关头,是王全胜同志,不顾个人安危,冒着被洪水卷走的巨大风险,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像一颗钉子一样死死顶住天线支架!” “为我们整个抗洪指挥部,争取了超过二十分钟的宝贵通信时间!这二十分钟,就是生命!” 首长从秘书手中接过一个丝绒盒子,亲手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沉甸甸的,闪烁着金色光芒的二等功军功章。 他弯下腰,郑重地亲手将这枚军功章,佩戴在了王全胜的胸前。 当那枚冰凉而厚重的金属贴上胸口,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暖流,瞬间从心脏炸开,涌向四肢百骸! 王全胜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值了! 这个兵,没有白当! “哗——” 台下,雷鸣般的掌声骤然响起,经久不息。 记者们的镁光灯疯狂闪烁,将这一幕永远定格。 首长紧紧握住王全胜的手,用力摇了摇,眼神里充满了期许。 “好样的,小同志!希望你再接再厉,继续为祖国,为人民做出更大的贡献!” 王全胜挺直了腰杆,用尽全身力气,斩钉截铁地回答。 “首长放心!绝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 他知道,从今天起,远在千里之外的石水沟,那个贫瘠山村里的王老汉家,也要挂上那块金光闪闪的二等功臣之家的牌匾了! 巨大的喜悦和荣耀将他紧紧包裹。 只是,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幸福感之中,王全胜的心底,却隐隐约约觉得。 好像……还少了点什么。 第42章 俺家全胜是不是没了? 千里之外,凤阳县。 与军区大礼堂内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荣耀截然不同,县武装部的办公室里,气氛却有些凝重。 杜国周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粗糙的大手在裤腿上蹭了蹭,咧着嘴大步流星地走到办公桌前。 “部长,啥好事儿啊?把我从乡下火急火燎地叫回来,电话里还神神秘秘的!” 武装部部长王德成没抬头,只是将桌上一份盖着红头印章的公函,用指尖推到了杜国周面前。 “大好事,天大的好事。”王德成这才抬起眼皮,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几分审视。 “还记不记得你去年从石水沟招的那个兵,叫王全胜的?” “王全胜?”杜国周一愣,随即一拍大腿。 “咋不记得!那小子,机灵着呢!他咋了?在部队犯事儿了?” 杜国周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这兵是他亲手拍板招上来的,真要出了岔子,他脸上也挂不住。 王德成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罕见的笑意,指了指那份公函。 “犯事儿?他犯的事儿可大了去了。你自己看。” 杜国周狐疑地拿起那张薄薄的纸,只扫了一眼标题,呼吸就猛地一滞! 那双常年在乡野间奔波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瞬间迸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抗洪抢险……授予二等功?!” 杜国周一巴掌狠狠拍在桌子上,震得搪瓷茶杯里的茶叶末子都跳了起来。 “二等功!这小子是给老子长脸!” 自己亲手送出去的兵,居然在部队里立下了这等天大的功劳! 这比他自己得了嘉奖还要让他激动! 那股子发自肺腑的骄傲,让他满脸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可笑着笑着,杜国周的眼圈却毫无征兆地红了。 他猛地吸了吸鼻子,声音也哽咽起来 “还好人是囫囵个儿的,老子可不想再跑去乡下送那玩意儿了……” 王德成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敛去,化作一声长叹:“谁想呢?可南边那仗还没打完,国家需要,总得有人上。” 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沉重下来。 两人都想起了去年,杜国周亲自将黄世成的烈士通知书和抚恤金送到黄家时的场景。 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仿佛现在还回荡在耳边。 “咱们能做的,也就是尽量把后勤工作做好点,让英雄流血不流泪,也让他们的家人能有个依靠。” 王德成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票据。 “当年黄世成牺牲那会儿,县里确实紧张。现在,总归是比那时候强点儿了。我刚跟上头申请了一批物资和经费,你这次下去,正好一起给黄家送过去。” 杜国周接过票据,重重地点了点头。 “米面各一百斤,豆油三十斤,外加二百块钱现金。”王德成交代得仔细。 “我特地批的豆油票,县里榨油厂就能换。这玩意儿金贵,直接给油,我怕他们家舍不得吃,放坏了。给票,让他们随吃随换,新鲜。” “部长你想得周到!”杜国周将票据小心翼翼地揣进内兜。 “还有一件事。”王德成指了指墙角,那里靠着两块用红布包裹着的长条形木板。 “这是我让县木器厂连夜赶出来的,一块是光荣烈属,给黄家的。另一块……” 他的目光重新落到那份公函上。 “是二等功臣之家!给王全胜家的!你这次去,必须给我敲锣打鼓地送过去!要让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看看,咱们凤阳县出去的兵,是什么样的好汉!” “得嘞!保证办得漂漂亮亮!”杜国周一挺胸膛,浑身充满了干劲。 从县里出来,杜国周马不停蹄,先拐了个弯,去了王家寨。 他没直接去石水沟,而是先找到了王秀莲的父亲,王兴旺。 当王兴旺听完杜国周带来的消息,整个人都懵了。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 “全胜那娃立了二等功?!” “千真万确!县武装部下的正式通知,还能有假?” “哎哟我的老天爷!”王兴旺乐得合不拢嘴。 “我就说嘛!我就说全胜那娃不是池中之物!我这门亲事,真是说对了!太对了!” 这一下,可不光是铁饭碗了,这是金饭碗啊! 以后他闺女嫁过去,那就是功臣家属,走到哪儿腰杆都挺得笔直! 杜国周没多留,心里还记着正事。 他直接去了乡政府,找了两辆手扶拖拉机,让人扯上红布,挂上彩花,车头上还绑了个大红绸子球。 “突突突突……” 两辆披红挂彩的拖拉机,一辆载着米面油,一辆载着杜国周和几个民兵,敲着一面破锣,浩浩荡荡地朝着山沟里开去。 这阵仗,立马吸引了沿路所有人的目光。 “这是干啥去?” “看那方向,是往石水沟那边去的,八成又是去黄世成家吧?唉,那娃子,可惜了……” 乡亲们都下意识地以为是给烈士家属发抚恤品,纷纷摇头叹息。 此刻,正在自家院门口喂鸡的刘淑英,也听到了这由远及近的哐哐声和拖拉机引擎的轰鸣。 她抬起头,眯着眼朝村口望去。 当她看清那辆披着大红布的拖拉机,毫不拐弯,直直地朝着自家院子开过来时,她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全褪光了。 红的? 敲锣打鼓的? 一个可怕的念头钻了出来。 当年,公社给烈士家属送抚恤金和光荣牌匾,不就是这副阵仗吗? “他爹!他爹你快出来!”刘淑英的声音发着颤。 正在屋里编筐的王老汉闻声走了出来。 还没问怎么回事,就顺着婆娘惊恐的目光看到了那辆越来越近的拖拉机。 “咋回事?” “那车是冲咱家来的!”刘淑英一把抓住王老汉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爹……全胜他是不是出事了?!” 王老汉身体猛地一晃,差点没栽倒在地,幸亏及时扶住了旁边的枣树。 他感觉天旋地转,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会的! 前些天还收到了儿子的信和照片,照片上笑得那么开心! 夫妻俩也顾不上多想,疯了一样冲了出去,正好迎上了刚从拖拉机上跳下来的杜国周。 杜国周满面春风,正准备清清嗓子,把这个天大的喜讯宣布出来,让这对老实巴交的农民也跟着风光风光。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呆了。 王老汉冲到他面前,一把死死攥住他的手,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周同志,你给俺句实话……” “俺家全胜是不是没了?” 杜国周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身后跟着来凑热闹的王兴旺,还有敲锣的民兵,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哎哎哎!老哥!嫂子!你们这是干啥!”杜国周回过神来,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王老汉,嗓门提得老高。 “瞎想啥呢!什么没了!天大的喜事!” 他反手一指身后拖拉机上那块用红绸包裹的牌匾,声如洪钟。 “你家全胜,在部队抗洪抢险,救了人!部队给记了二等功!这是给你家送二等功臣之家的牌匾来了!” 第43章 班长在躲闪什么? “二……二等功?” 王老汉和刘淑英呆呆地重复着这三个字,脑子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 两种极端的情绪剧烈冲撞,让老两口的身体都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俺的儿是英雄?”刘淑英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王老汉嘴唇哆嗦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哈哈哈!老哥你这脑子,是真敢想啊!” 跟在后头的王兴旺此刻也回过味来。 走上前拍了拍王老汉的肩膀,语气里满是揶揄。 “这又不是去打仗,好端端的咋会出事?你这可真是自己吓自己!” 一时间,王家院子里乱哄哄地炸开了锅。 那块烫金的二等功臣之家牌匾被两个民兵抬了进来,郑重地挂在了正屋最显眼的位置。 村里人闻讯赶来,把小小的院子挤得水泄不通,羡慕、嫉妒、赞叹的目光,全都聚焦在那块闪闪发光的牌匾和王老汉夫妇身上。 很快,院子里摆开了几张临时拼凑的桌子,几个手脚麻利的婆娘自发地跑进灶房,淘米洗菜,不一会儿就飘出了饭菜的香气。 王兴旺端着一碗刚沏好的热茶递给王老汉。 看着他那张还没从大悲大喜中缓过来的脸,目光里却多了几分由衷的敬佩。 这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平日里闷声不吭,可疼起儿子来,那股子劲儿是真真切切的。 “老哥,这事闹的,可真是个大误会。” 王老汉端着茶碗,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嘿嘿地干笑着。 “这哪能怪你,当爹妈的心,都一样。” 王兴旺感慨了一句,又压低了声音。 “不过老哥,我问你句掏心窝子的话。要是你早知道全胜去当兵会遇到这种要命的危险,你还舍得让他去不?” 王老汉端着碗的手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坚毅的光。 他没有丝毫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 “去!咋能不去!”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咱这辈人,解放前啥没见过?兵荒马乱的,土匪绺子说来就来。那时候当兵是为了糊口,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是党的天下!送娃去部队,是去保家卫国,是去锻炼成材,是去给咱老王家争光的!咱不能因为怕磕着碰着,就当缩头乌龟!” 王兴旺听得也是心潮澎湃,他想起了小时候,他们王家寨的山头上就盘踞着土匪窝。 别说安生日子,连县里派兵下来剿匪,都得顺道抢走几户人家的口粮。 那时候的兵,跟匪没两样。 “说得对!”王兴旺一拍大腿。“现在当兵,那是无上的光荣!” “行了行了,陈年烂谷子的事儿就不提了!” 杜国周端着酒碗站了起来,打断了两位老哥的感慨。 “今儿是高兴日子,是给咱凤阳县的英雄之家庆功!都别愣着,喝酒!” “对对对,喝酒!”王老汉抢过酒壶就要挨个倒酒。“今天来的都是客,谁也别跟我抢,都得喝好!酒钱我出!” “这哪能让您来!”王全胜的堂弟王成功眼疾手快地抢过酒壶。 “倒酒这种活儿,就该我们小辈干!您和婶儿就擎好吧!” 他麻利地给满桌的人都倒上酒,举起碗大声道。 “以后我全胜哥就是吃国家铁饭碗的人了!叔和婶儿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那一晚,王老汉喝了很多,逢人就劝酒,像是要把这辈子的开心都一次性宣泄出来。 直到月上中天,客人们都散尽了,他才揣着儿子前些天寄回来的信和照片,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了村后的山坡上。 爹娘的坟前,他点上三炷香,把那张全胜穿着军装英姿飒爽的照片摆在坟头,絮絮叨叨地开了口。 “爹,娘……咱家全胜,有出息了,立了二等功,部队首长亲自给戴的大红花,给咱老王家光宗耀祖了……” “县里给了奖金,乡里也给了补助,好几百块呢。以后咱家的日子,好过了……” 千里之外的军区医院里,王全胜拿着堂弟王成功写来的回信,看得是哭笑不得。 信上活灵活现地描述了那天的场景。 爹娘如何被吓得魂飞魄散,他又如何被当成烈士给悼念了一回。 他几乎能想象出当时那鸡飞狗跳又悲喜交加的场面。 谁能想到,一场敲锣打鼓的荣耀,差点把爹娘的心脏给吓停了。 不过,得知家里收到了好几百块的奖金和补助,王全胜也就暂时打消了把自己的津贴寄回去的念头。 这笔钱足够家里宽裕一阵子了,他手里的钱,正好可以留着跟战友们好好聚聚,联络联络感情。 正想着,病房门被推开,沈才探了个脑袋进来,满脸堆笑。 “全胜,我的大功臣!身体好点没?走,今晚说啥也得让我表示表示,咱们去外面馆子搓一顿!” 王全胜头皮有点发麻,这已经是这个星期第三个说要请他吃饭的战友了。 他现在是全团的名人,走到哪儿都是焦点,这份热情,有时候也挺让人扛不住。 “才哥,太客气了,心意我领了……” “别介啊!”沈才直接挤了进来,热情得不容拒绝。 “你可是咱们军区的英雄,跟你一块吃饭,我脸上都有光!就这么定了!” 跟着王全胜,就是跟着荣光! 沈才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接下来的日子,王全胜彻底体验了一把当英雄的烦恼。 第二天,他还被部队安排,去驻地附近的第二小学给孩子们做了一场报告。 第三天,戴着红领巾,听着孩子们一声声清脆的英雄叔叔好,让他这个两世为人的灵魂都有些飘飘然。 再次回到医院,正好赶上班长耿秋提着网兜来看他。 “班长!”王全胜见到耿秋,心里分外亲切。 “臭小子,听说你现在是大名人了,连小学生都给你戴红领巾了?” 耿秋把网兜里的苹果和橘子放在床头柜上,锤了他一拳。 “班长你就别笑话我了。”王全胜挠挠头,随即正色。 “对了班长,你下次来,能不能帮我带几本通信原理和无线电基础的教材过来?我不想把功课落下了。” 耿秋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恢复了正常,只是眼神有些闪躲。 “胡闹!你现在是伤员,任务就是给老子好好养伤!学什么习!” 他嘴上骂着,语气却不像平时那么强硬。 “真要是闲得慌,我给你带几本《大众电影》和《故事会》过来解解闷。” 王全胜心里咯噔一下。 他敏锐地察觉到,耿秋的脸色不对劲,那眉宇间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沉重。 他一个重生回来的人,对人心的洞察远超常人。 班长在躲闪什么? 一个冰冷的念头从心底冒了出来。 第44章 你小子,是块好兵的料! 第二天,文医生照例来给他做检查。 当文医生拿着记录本,习惯性地问他感觉怎么样时。 王全胜没有回答,而是抬起头,一双黑亮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 “文医生,我的腿……以后还能跟以前一样,正常跑,正常跳吗?” “瞎想什么呢!”文医生没好气地一摆手。 “你当那根断钢筋是绣花针呐?扎进去不疼?肌肉受损,恢复总得有个过程。安心给老子躺着,胡思乱想对伤口没好处!” 王全胜的心却没有因此放下,反而沉了下去。 文医生这番话,听着是呵斥,可每一个字都在避重就轻,根本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他两世为人,最懂的就是察言观色。 见王全胜依旧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一副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架势,文医生终于扛不住了。 他啪地合上病历本,像是被这股执拗劲儿给逗乐了,干脆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行了行了,怕了你了!”他嘟囔一句,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你小子就是命大!钢筋再偏个几公分,你这条腿的神仙都保不住!现在没伤到大动脉,没伤到骨头,就是肌肉撕裂伤。” “顶多一个月,保证你小子又能活蹦乱跳,跟猴儿似的上蹿下跳!” 王全胜紧绷的神经,在听到一个月这个期限时,才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他仔细观察着文医生的表情,那副嫌弃又无奈的样子不似作伪,眼神里也没有丝毫的躲闪和怜悯。 看来,是真的没什么大碍。 心里那块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王全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了憨厚的笑容。 “谢谢文医生!给您添麻烦了!” 是他多心了。 班长耿秋那天的异样,恐怕另有隐情。 想通了这一点,王全胜的心情豁然开朗,养伤的日子也变得不再那么难熬。 两天后,病房门被人一把推开,呼啦啦走进来三个人。 为首的是连长杨立威,身后跟着指导员方先亮,最后面则是班长耿秋。 “全胜!你小子可以啊!” 杨立威人未到声先至,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床边,蒲扇般的大手在王全胜没受伤的肩膀上重重一拍,震得他龇牙咧嘴。 “听说你都跑到小学去当英雄模范了?怎么样,被一群红领巾喊叔叔的滋味如何?” “连长,指导员,班长!”王全胜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方先亮一把按住。 “躺好!你现在是功臣,是伤员,别搞这些虚的!” 方先亮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严肃。 他看了一眼杨立威,示意他别闹了,这才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宣布了一个消息。 “王全胜同志,经过连队党支部研究,并上报营党委,鉴于你在本次抗洪抢险任务中的卓越表现和巨大贡献,连里已经正式为你向团里递交了提干推荐报告!” “提干?” 王全胜懵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三位领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这两个字在八十年代的部队里,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鲤鱼跃龙门! 意味着从一个农村兵,一步登天,成为吃国家粮、拿干部津贴的军官! 意味着彻底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给全家人挣来一个铁饭碗! 这是他重生以来,梦寐以求却又觉得有些遥远的目标,没想到幸福竟然来得如此突然! “感谢连长!感谢指导员!感谢组织对我的培养!”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汇成了这句干巴巴却发自肺腑的感谢。 方先亮摆了摆手,神情欣慰。 “这没什么好谢的,都是你用命拼出来的,是你应得的!组织上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有功之臣。”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 “你的条件,除了年龄稍微差了点,其他的,无论是军事素质、思想觉悟,还是这次立下的二等功,都已经完全符合破格提干的标准。” “所以我们决定先把报告交上去,让流程先走起来。” 听到还要写报告,王全胜心里又犯了难。 他一个高中毕业生,写个信还行,这种官方的提干申请报告,他可是一窍不通,连格式都不知道。 他脸上那一闪而逝的为难,没能逃过耿秋的眼睛。 “报告的事你不用愁,”耿秋主动开了口,“我来教你写,包你写得又快又好。” 杨立威在一旁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耿秋,对王全胜挤了挤眼。 “他当然会教你!因为他自己那份提干报告,也是刚交上去!你小子以后见了他就不能叫班长了,得改口叫耿排长喽!” 王全胜猛地转头看向耿秋,眼里的惊喜更盛。 原来班长前几天的神色异常,不是因为自己的腿,而是因为他自己也提干了! “班长!恭喜!不对,耿排长,恭喜你!” “臭小子!”耿秋老脸一红,却掩不住眼里的笑意,给了他一拳。 “八字还没一撇呢!” 方先亮和杨立威把好消息送到,又仔细询问了王全胜的伤情,确认他没什么大碍后,便先行告辞。 病房里只剩下王全胜和耿秋两个人。 耿秋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开始给王全胜细细分说提干的流程。 “流程是这样的,首先个人要向连队党支部提交一份书面申请,然后由连队根据你的功绩表现,写一份推荐材料,报到营里。营党委审核通过后,再上报到团政治处……” 一连串听得王全胜头昏脑涨,感觉比扛着发电机在洪水中跑五公里还累。 看着他那一脸云里雾里的表情,耿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行了,看你那傻样!这些流程对别人来说可能挺复杂,但对你来说,就是走个过场!” 他拍了拍王全胜的胳膊,语气笃定。 “你这次是火线立功,二等功的分量足够重!团里早就挂了号,只要材料不出错,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那份申请报告给老子写得漂漂亮亮的,然后就安心养伤,等消息!” 王全胜激动得双手都有些颤抖,他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下。 剧烈的疼痛感传来,才让他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小子,是块好兵的料!”耿秋看着他激动的样子,眼里满是赞许。 “关键时候能豁出命去顶上去,是条汉子!部队就需要你这样的骨干!提拔你,应该的!” 说完,他主动拿起王全胜的饭盒。 “你等着,我先去给你打饭,顺便把我的申请稿拿过来给你当样板,你先照着把流程表填了。” “哎,班长……”王全胜想说自己来,可耿秋已经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不多时,耿秋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回来,手里还捏着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 他把饭菜放在床头柜上,将稿纸递给王全胜。 王全胜接过稿纸,如获至宝,趴在床上,一笔一划地认真填写起来。 第45章 团里给我安排的是什么工作? 耿秋就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地出声指点两句。 “这个政治面貌,要把预备党员写清楚。” “家庭关系这里,称谓要写对,不能用口头语。” …… 因为是火线提干,一切流程都快得惊人。 几天后,团政治处的一名干部亲自来到了医院,通知王全胜,要对他进行一次简单的面试和政治考核。 所谓的面试,更像是例行谈话。 “为什么想成为一名军官?” “为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保家卫国!” “谈谈你对这次抗洪抢险任务的认识。” “作为一名革命军人,服从命令,冲锋在前,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 这些问题,王全胜对答如流。 他那远超同龄人的沉稳心态和条理清晰的回答。 让那位干部频频点头,眼中满是欣赏。 面试很顺利地结束了。 在那位干部起身准备离开时,王全胜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首长,冒昧地问一句,如果我的申请能够通过,组织上大概会安排我去哪个职位?” 那位干部脸上挂着标准微笑,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官腔。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有肯定,又有勉励。 唯独对他最关心的问题一掠而过,半个字的实信儿都没透露。 王全胜心头沉了下去。 他两世为人,最清楚这种话术。 这番话翻译过来就是: 别问了,问了也不会说,等着通知就行。 这不对劲。 如果一切顺利,按照正常流程,对方大可以透露一二。 比如可能会回原连队任职。 或者根据你的特长另有安排之类的话。 这种完全回避的态度,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 当晚,耿秋兴冲冲地提着两个饭盒回来。 一进门就满脸放光,压抑不住的喜悦从每一个毛孔里透出来。 “全胜!定了!我那份下来了!”他把饭盒重重往桌上一放,兴奋地一拍大腿。 “无线通信排,排长!等命令下来,我就正式上任了!” 王全胜由衷地为他高兴,可自己心里的那团疑云却越滚越大。 “耿排长,恭喜你!” “去你的!命令没下来,别瞎叫!” 耿秋笑骂了一句,可那咧到耳根的嘴角,却怎么也藏不住。 “这一下就不一样了!班长,说到底还是兵,是兵头!可排长,那就是官了!是干部!军衔至少是少尉,甚至可能是中尉!这可是天壤之别!” 班长依旧是士兵,排长却是军官的起点。 一个在泥里,一个在云端。 看着耿秋眼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王全胜心里的那丝不对劲被无限放大,他再也忍不住了,直接开口。 “耿排长,团里会怎么安置我?” “下午政治处来人,我问了,他什么都没说。” 耿秋脸上的笑容凝滞。 他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王全胜那条受伤的右腿瞟了一眼。 仅仅是一眼,但他还是被王全胜精准地捕捉到了。 “你这情况确实有点特殊。”耿秋很快恢复了自然,大大咧咧地一挥手。 “不过你放心!你立的是二等功!天大的功劳!团里肯定不会亏待你!该有的补贴一分都不会少,而且绝对是按照干部标准给你补,起码是排长待遇!” 排长待遇? 不是排长职位,而是排长待遇? 王全胜的脑子嗡的一声。 这意思不就是给钱给待遇,但是不给实权岗位? 他脸色一沉,声音也冷了下来。 “不对劲!班长,你这话的意思是团里打算白养我?拿钱让我别吭声?” “瞎说八道什么呢!”耿秋脸色一变,立刻否认。 “你别瞒我!”王全胜猛地坐直了身子,目光如炬,死死地锁住耿秋。 “从你前几天看我那眼神就不对!今天你又下意识看我的腿!班长,你到底有啥事瞒着我?咱们是过命的交情,你跟我说句实话!” 耿秋张了张嘴,脸上满是为难和挣扎。 “走!我们去找文医生!”王全胜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耿秋一看这架势,知道今天是糊弄不过去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小子……唉!跟我来吧。” 在耿秋的搀扶下,两人一瘸一拐地来到了文医生的办公室。 文医生正在灯下看书,见到他们俩,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推了推眼镜。 耿秋朝他使了个眼色,文医生却像是没看见,直接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摞X光片,啪地一下拍在看片灯上,摁亮了开关。 “你自己看,”文医生指着那几张黑白片子。 “骨头像没事,连条裂纹都没有。恢复得很好。” 王全胜凑过去,对着那片子瞅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文医生,我还是不明白。” “你小子现在都能下地走了,还想咋样?” 文医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来,走两步给我看看。” 王全胜在耿秋的搀扶下,在办公室里慢慢走了个来回。除了右腿还有些不敢用力,姿势有些别扭外,确实没什么大问题。 “这不好好的吗?”文医生摊了摊手。 王全胜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既然好好的,为什么我的任命还没下来?”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文医生和耿秋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 “唉……”文医生终于放弃了,他摘下眼镜,揉着眉心。 “实话跟你说吧,王全胜。你这条腿,从医学角度看,没废。骨头没事,大血管神经也没断,这就是你小子命大。” “但是!那根钢筋扎得太深,对你整条腿的深层肌肉群和筋膜造成了撕裂性创伤!” “这种伤,要恢复到你受伤前那种状态,能够支撑你进行攀爬、负重越野、紧急出动那些高强度训练的水平……乐观估计,起码要一年!” 一年! 这两个字像两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王全胜的心上。 耿秋在一旁沉重地补充。 “部队的训练不等人。你不可能在病床上躺一年。所以团里的意思是,先给你安排一个轻松点的工作。” “让你安心养身体,多学点文化知识,等身体彻底恢复了,再考虑让你归队。” 王全胜彻底明白了。 所谓的排长待遇,所谓的轻松工作,本质上就是让他靠边站。 在部队里,尤其是在他这种野战部队,脱离高强度训练一年,就意味着你已经被主流序列给淘汰了。 他的军旅生涯,还没真正开始,就要被按下长达一年的暂停键。 他沉默了许久,抬起头,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 “团里给我安排的是什么工作?” 耿秋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吐出了几个字。 “后勤处,物资仓库。” 第46章 你是抗洪抢险的模范 耿秋看着王全胜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心里一揪,赶紧上前一步,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全胜,你别多想!这只是暂时的!只要是为国家,为人民受的伤,国家就绝对不会亏待你!” 一旁的文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透着一股看透世事的沧桑。 他慢悠悠地接过了话茬,语气平淡。 “耿排长说的没错。我在这卫生院待了十几年,见得多了。前些年执行任务,断了胳膊断了腿回来的兵,哪个不是风风光光转业回去?” “邮局、粮站、供销社……再不济也是个公社的铁饭碗。饿不死你小子,国家养着呢。” 文医生的话,瞬间打开了王全胜前世的记忆闸门。 没错,是这样。 上辈子他听村里老人说过太多类似的故事。 在这个年代,军人的荣誉至高无上,尤其是有功之臣,国家是绝对会负责到底的。 只有到后来,九十年代大下岗,很多单位自身都难保,才让一些退伍兵没了着落。 但现在,是八十年代初! 是他手里这张二等功牌匾含金量最高的时代! 心里的寒冰,悄然融化了一角。 他不是走投无路,他只是站在了人生的岔路口。 王全胜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抬起头,那双黑亮的眸子里已经恢复了平静。 “文医生,耿排长,除了去仓库还有别的路子吗?” 他的声音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这份超乎年龄的冷静,让耿秋和文医生都暗自心惊。 耿秋见他没有钻牛角尖,重重地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提前去打听是对的。 “有!我去政治处旁听相关会议的时候,特意帮你问了。团里的领导很重视你的情况,给了两个选择。” 他伸出两根手指。 “一,你先答应去仓库,安心养伤。部队的训练不等人,但你立了功,组织也不会忘了你。等你腿彻底好了,再申请归队。你这二等功摆在这,到时候回咱们通信连,问题不大。” “二……”耿秋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就是直接办理因伤退伍。团里会给你出最好的证明材料,评最高的伤残等级,地方上接收的时候,绝对会把你当成宝贝,优先安排最好的工作。” 两个选择,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王全胜沉默了。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地走着。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得好好想想。” “应该的!”耿秋如释重负,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是得慢慢想,想清楚!不管你怎么选,记住,你是国家的功臣,到哪儿都饿不着,都有人高看一眼!” 王全胜心里的那块巨石,终于彻底落了地。 他站直了些,对着耿秋和文医生,郑重地弯了弯腰。 “耿排长,文医生,谢谢你们。今天这番话,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两人走后,病房里只剩下王全胜自己。 他靠在床头,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幕,疯狂地分析着利弊。 留在部队? 凭着这个二等功,只要腿伤恢复,提干当个排长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可是然后呢? 去年刚颁布了新的军官条例,想从排长升到连长,再往上走,要么得有实打实的前线作战经历,要么就得去军队院校进修深造。 他王全胜,一个偏远山沟里出来的农民兵,没背景没靠山,这两条路哪一条对他来说都难如登天。 更别提,在他前面,还有大批根正苗红的城市兵排着队等着抢功劳,抢机会。 再耽误几年,等回到石水沟,好姑娘早都嫁人了,自己媳妇儿上哪找去? 他可不想重复上辈子打光棍的命运! 那退伍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无法遏制。 他当初拼死拼活地当兵,不就是为了跳出农门,将来能有个好工作,让爹娘过上好日子吗? 现在,这个目标已经超额完成了! 一个二等功臣的身份,就是他下半辈子最硬的铁饭碗! 回到地方,工作肯定差不了。 以后跟人喝酒吹牛,把军功章一亮,说起抗洪抢险的光荣事迹,那得多有面儿! 继续留在部队,除了在仓库里耗着,当个有名无实的排长待遇功臣,他还能做出更大的贡献吗? 他有手有脚,有来自未来的先知先觉,干嘛要在军营里吃这碗清闲又憋屈的干饭? 外面的世界,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起,遍地都是黄金,正等着他去捡! 退伍! 他可以找一份发挥自己长处的工作,可以凭着先知先觉抓住时代的脉搏,还能守在爹娘身边尽孝…… 这简直是是三全其美! 想通了这一切,王全胜只觉得浑身一阵轻松。 夜色渐深,他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沉沉睡去。 第二天,王全胜依旧雷打不动地进行着康复训练。 第三天,他的眼神比之前更加坚定。 午饭时分,他刚打好饭菜坐下,一个身影就端着饭盒凑了过来。 是沈才。 “全胜,你这恢复得可以啊,都能自己打饭了!” 沈才咧着嘴,一脸羡慕。 王全胜笑了笑,往嘴里扒拉了一大口饭,含糊不清地嚼着。 他忽然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战友,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沈才,你说我现在申请提前退伍,合不合适?” 他瞪圆了眼睛,活像见了鬼。 “啥玩意儿?全胜,你再说一遍?提前退伍?”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王全胜,仿佛想从他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你小子是不是发烧把脑子烧糊涂了?团里不是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吗?去物资仓库,那可是个顶好的差事!” “不累人,还清闲,等你腿脚利索了再归队,一点不耽误!” 王全胜没理会他的大惊小怪,慢条斯理地用勺子舀了一口紫菜汤,吹了吹热气,送进嘴里。 温热的汤水滑过喉咙,让他紧绷的神经舒缓了几分。 “清闲是清闲,可那跟养膘有什么区别?” 他放下勺子,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才二十岁,正是该干事的时候,总不能就这么躺在功劳簿上,当个废人吧?” “留在部队,我这腿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出操训练都跟不上,看着战友们龙腾虎跃的,我心里不得劲,总觉得自己是个拖累。” “拖累?”沈才一听这话,音调都拔高了三分。 “你这叫什么话!你是谁?你是抗洪抢险的模范,是挂着二等功奖章的英雄!” “你人就往那一杵,什么都不用干,就是咱们全团官兵的精神支柱!这叫榜样,叫士气,你懂不懂?” 第47章 早点回去,把家业立起来 看着沈才那一脸你觉悟太低的表情,王全胜忍不住笑了。 “嗬,不愧是在团部待过的,这大道理一套接一套的,张嘴就来。”他用筷子头点了点沈才。 “可这士气不能当饭吃,也不能让我爹娘少操点心啊。” 沈才被他噎了一下,脸上的义正辞严瞬间垮了。 他泄了气,长长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失落。 “唉……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要是真走了,我在这团里,可就真没个能聊到一块儿的朋友了。” 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想法。 在团部机关,人人都戴着面具,说话做事都得掂量三分,远不如在连队里和王全胜相处来得自在痛快。 王全胜心里一暖,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才是你的心里话吧。放心,又不是上刑场,生离死别的。以后咱们写信联系,等电话普及了,咱就打电话。” “再说了,我们石水沟离西安又不远,你坐火车一天就到了。”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而且,我是真该回去了。我爹娘年纪大了,就我一个儿子,总不能一直在外面让他们挂心。” “前阵子来信还说,托人给我说了一门亲事,姑娘是邻村的,人不错,就等我回去相看呢。” “娶媳妇?”沈才眼睛一亮,满脸的八卦和羡慕。 “我靠!你小子可以啊!这都安排上了?什么样的姑娘?漂亮不?” “我爹的眼光,还能差了?”王全胜故作神秘地挑了挑眉。 “早点回去,把家业立起来,把媳妇娶进门,让我爹娘早日抱上孙子,这才是正经事。” “到时候,我还得回咱们石水沟,带着乡亲们一块儿干点事呢。有空了,我就去西安看你。” 沈才听着王全胜描绘的蓝图,不住地点头。 娶妻生子,孝敬父母,建设家乡…… 这桩桩件件,都比在仓库里养伤要有奔头得多。 他想通了,也释然了。 “得!你这么一说,我反倒觉得你回去是对的了。大丈夫志在四方,在哪儿都是为国家做贡献!” 他一拳捶在王全胜的肩膀上,咧嘴大笑。 “那说好了啊,你要是不来西安看我,等我休假了,就直接杀到你家去!你可得管饭!” 王全胜豪气地一挥手。 “那必须的!让你尝尝我家老汉酿的高粱酒,保管你喝了就不想走!到时候,我给你狠狠灌上一大壶!”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事,就算是这么定下了。 当天晚上,耿秋就找来了。 他一进病房,就带着一股风风火火的劲儿,脸上写满了不解和惋惜。 “全胜!我听沈才说了,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你是不是觉得组织安排你去仓库是委屈你了?” “你跟我说,我去跟领导反映!你是功臣,谁也不能给你气受!” 紧接着,二班的战友们也轮番上阵,一个个苦口婆心地劝。 “班副,你可不能走啊,你走了我们二班就没主心骨了!” “就是啊全胜,部队多好啊,等你伤好了,提干当军官,多威风!” 可无论他们说什么,王全胜只是微笑着,摇摇头,态度却异常坚定。 他的心意,早已如磐石般不可动摇。 最后,连指导员方先亮都亲自来了。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着劝阻,而是先仔细问了问王全胜的伤情,又聊了聊家常,这才切入正题。 “全胜,你的想法,耿排长都跟我说了。我理解你急着想为家里分忧的心情。但你有没有想过,从更长远的角度看,留在部队,对你,对你的家庭,甚至对你的家乡,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方先亮语重心长。 “你现在以战士身份退伍,地方上会安排一份好工作,这没错。可如果你再坚持一两年,等伤好了,凭你的二等功和表现,提干是十拿九稳的事。” “到时候,你就是国家干部了。以干部身份转业回家乡,那起点、那分量,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到那时,你能调动的资源,能为家乡做的贡献,肯定比现在大得多。” 这番话,条理清晰,句句在理,是真心实意地在为王全胜的未来考量。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真的会动摇。 但王全胜只是平静地听着,眼神没有丝毫波澜。 他婉言谢绝了指导员的好意。 “指导员,谢谢您的提点,我都明白。可我觉得,与其在部队熬资历,等着两年后再去贡献,不如现在就回到最需要我的地方去。” “在单位里边实践边学习,可能比在机关里进步更快。我的腿是伤了,可我的脑子没坏,手也没断,早一天回去,就能早一天让我爹娘过上好日子,让村里多一份力。” 方先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从这个年轻士兵沉稳的目光中,他读出了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与笃定。 “好。”方先亮不再勉强,点了点头。 “既然你已经想清楚了,我尊重你的选择。你先写一份申请报告交上来,我递到团里去,帮你催着办。顺利的话,估计能赶上年底这一批退伍老兵,一起回家。” 他站起身,又陪着王全胜聊了几句部队的趣闻,才转身离开。 二等功臣申请提前因伤退伍,这在团里是件大事。 没过两天,团政委亲自派人来,将王全胜接到了他的办公室。 政委是个和蔼的中年人,亲自给王全胜倒了杯水,关切地询问。 “小王同志,组织上很重视你的情况。你做出这个决定,是不是对组织的安排有什么不满?” “你不要有顾虑,大胆地讲出来,我给你做主!” 王全胜挺直了腰板,将早已想好的说辞又复述了一遍。 政委听完,沉默了许久。 最终确认这名英雄战士并非心怀怨怼。 而是真的有自己的人生考量后,才郑重地拍板同意。 事情就此敲定。 王全胜重新回到了医院,卸下了所有的心理包袱,专心致志地进行康复训练。 心里那块大石头落了地,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他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脑子里开始盘算起来。 二等功臣,因伤退伍,最高伤残等级,地方优先安排工作…… 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到底能变成一个什么样的铁饭碗? 是去邮局当个邮递员,还是去粮站当个管理员? 又或者是去供销社,当个人人羡慕的售货员? 不知道,团里到底会给自己安排一个什么样的工作呢? 不对。 王全胜心里一个激灵。 邮局、粮站、供销社,听着是风光,可这年头的好单位,哪个不是挤破了头? 自己一个山沟里出来的兵,就算挂着二等功的牌子,没人脉没关系,团里能给安排个什么具体岗位,还真说不准。 万一分到个清水衙门,守着死工资,那他重生一回的意义何在? 与其坐等命运的安排,不如主动出击,将未来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再也按捺不住。 第48章 你是扛过枪,保卫过祖国的军人 王全胜当即翻身下床,从床头柜里找出纸笔。 灯光下,他的眼神亮得惊人,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第一封信,是写给大队部的王阙和公社的虎志。 这两人都是当初提携过他的贵人。 之前关系不算太深,不好频繁叨扰,但今时不同往日。 他王全胜不再是那个前途未卜的毛头小子,而是立下二等功,即将由国家安排工作的荣誉军人。 这封信,既是报喜,也是投石问路。 信里,他只字未提工作安排的事。 只详述了抗洪的惊险,立功的荣耀和因伤退伍的决定。 字里行间透着对家乡的思念和对几位前辈栽培的感激。 他相信,聪明人,自然能看懂信里的潜台词。 第二封信,是写给家里的。 笔锋瞬间就软了下来,字迹也变得朴实温情。 他告诉爹娘,儿子要提前回家了,腿伤无大碍,还立了功。 国家会给安排工作,让他们别担心,等着抱孙子。 他几乎能想象到,老爹王老汉看到信时,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会笑成一朵菊花。 一边吧嗒着旱烟,一边跟邻里炫耀。 而老娘刘淑英,肯定会偷偷抹着眼泪,嘴里念叨着我儿出息了。 能早点回去,让他们悬着的心早点放下,比什么都强。 消息很快就在相熟的战友圈子里传开了。 没过两天,病房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了。 第一个找来的是张长功。 他提着一网兜橘子,一屁股坐在床边,剥了一个就塞给王全胜,脸上带着过来人的郑重。 “全胜,听说你小子真要回去了?我跟你讲,现在可是最要劲的时候,千万别傻乎乎地干等。” “能用的关系,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给用起来!人情这东西,你不去走动,就生分了。” 王全胜心里一暖,知道这是掏心窝子的话。 他接过橘子,掰了一半递回去。 “长功哥,你这话算是说到我心坎里了。我正琢磨这事呢。你呢?退伍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提到自己,张长功脸上泛起一丝得意的红光。 “妥了!托了家里的关系,已经打点好了,去市里的水产供销公司!” “水产供销公司?”王全胜眼睛一亮。 这可是个实打实的肥差! 八十年代,物资匮乏,供销系统就是天。 “那可不!”张长功一拍大腿。 “别的不说,逢年过节,米面油家里就没断过。而且你想想,这年头,海鲜是什么?那是硬通货!” “走亲访友,提上两条黄鱼,那得多有面儿!到时候,公司里分了什么好东西,我给你小子寄过去尝尝鲜!” “那感情好!”王全胜真心为他高兴。 “等我回了石水沟,我们山里的山货、野味,也给你弄过去,让你换换口味!” 张长功用力捶了他一拳。 “跟我还客气?记住了,有事就言语,别自己扛着!” 没过两天,黄有武也来了。 他是个实在人,不善言辞,脸憋得通红,半天才吭哧出一句。 “全胜,我今年过年可能回不去了。你回家的时候,能不能帮我给我爹娘捎点东西?”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 里面是攒下来的津贴和一些部队发的糖果饼干。 他又另外摸出一个小纸包,塞到王全胜手里。 “这个是给叔和婶子的,就当我给二老拜个早年。” 王全胜心里有数,黄有武家里条件不好,这些东西怕是他省吃俭用大半年的成果。 他没推辞,重重地点了点头。 “放心,东西保证送到。你爹娘就是我爹娘,我回去肯定再添份礼,帮你好好拜个年。” 要说最高兴的,还得是贾金。 他本就是年底这一批退伍,这下能跟王全胜做伴,乐得嘴都合不拢,嚷嚷着路上有伴,能一块儿吹牛了。 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欢送老兵的践行宴上,魏科成一个人闷在角落里,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眼睛通红。 他是农村兵,在部队里表现平平,退伍回去,就是卷起铺盖卷,重新扛起锄头。 这一批退伍的战友里,只有他,前路一片茫然。 王全胜端着酒杯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怎么了这是?大好的日子,一个人喝闷酒?” 魏科成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失落和迷茫,声音嘶哑。 “全胜,我羡慕你们。你们回去都有个好奔头,我呢?回去还是个泥腿子……” 王全胜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沉稳而有力。 “谁说你是泥腿子?你是扛过枪,保卫过祖国的军人!这身份,就比多少人强?” “别灰心,现在政策一天一个样,到处都需要人。你回去多看报,多打听,凭着当过兵这块牌子,机会肯定比别人多!” 这番话瞬间照亮了魏科成灰暗的心。 他愣愣地看着王全胜,眼眶一热。 是啊,自己当过兵,身板正,有纪律,怎么就找不到出路了? 他猛地举起酒杯,跟王全胜的杯子重重一碰,酒液溅了出来。 “全胜!谢了!不说了,都在酒里!” 说完,一饮而尽。 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 连队为他们这些退伍老兵,特别是为王全胜,举办了一场简单而隆重的欢送仪式。 操场上。 欢送老兵光荣退伍的红色横幅格外刺眼。 连长和指导员的讲话,让一群铁打的汉子都忍不住红了眼圈。 轮到战士们自由告别时,压抑的情绪终于决堤。 “班副!你可要常回来看看啊!” “全胜,呜……你走了,以后谁带我们冲第一啊……” 二班的战士们围着王全胜,一个个哭得像个孩子。 曾经一起攀爬电线杆,一起在泥水里打滚,一起背着电台冲锋陷阵的兄弟,抱在一起,哭成了一片。 王全胜眼眶发酸,挨个捶着他们的肩膀,一遍遍地重复着保重。 最终,他背上那熟悉的的绿色帆布行李包,在战友们恋恋不舍的目光中,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军营的大门。 火车站人声鼎沸,南腔北调混杂着蒸汽机车独特的嘶鸣。 穿着各式军装的退伍兵汇成了一道道绿色的溪流。 “全胜,到了地方,来信!”张长功用力擂了王全胜一拳,眼眶泛红,声音却故作豪迈。 王全胜重重点头,回了他一拳,力道同样不轻。 “长功哥,你也是!到了水产公司,可别忘了给我寄两条大黄鱼!” “臭小子,忘不了!”张长功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又转向贾金和另一位同行的战友。 “你们俩,路上照顾好全胜,他的腿还没好利索!” “放心吧,长功哥!”贾金拍着胸脯保证。 汽笛长鸣,催促着离别。 “上车吧。”张长功推了他们一把,自己却站在原地没动。 王全胜和贾金三人随着人流检票进站。 他回头,看见张长功依然站在原地,隔着攒动的人头,用力地挥着手。 直到绿皮火车的轮廓彻底消失在站台的拐角,张长功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转身走向了开往另一个方向的列车。 从此,天各一方,前程万里。 第49章 全胜这家伙,真是太有面儿了 车厢里拥挤不堪,汗味,烟味和方便面的味道交织在一起。 王全胜三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位置坐下。 他们一身笔挺的军装,胸前挂着军功章,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引来不少好奇和敬佩的目光。 对面一个看起来三十来岁,面容沧桑的老兵呷了口浓茶,瞥了他们一眼,忽然开了腔。 “我说小兄弟,看你们这样,是刚退伍吧?” “是啊,老班长。”王全胜客气地应了一声。 那老兵嘿嘿一笑,指了指王全胜胸前那枚闪亮的二等功勋章,压低了声音。 “听哥一句劝,赶紧找个厕所,把这身皮换下来,奖章也收好。” 贾金一愣,脖子一梗。 “为啥?我们是光荣退伍,穿着军装怎么了?” 老兵嗤笑一声,眼神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通透。 “光荣是光荣,可架不住有人眼馋,有人想占便宜。你们穿着这身,就等于在脸上写着我是好人,快来使唤我。” “这一路上,那些有手有脚的大老爷们,提个行李、抱个孩子,都得找你们。让你让个座,让你帮个忙,你好意思不答应?” “到时候,有你们受的。这不是光荣,是吃闷亏!” 一番话,浇醒了三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王全胜心里一凛。 重生一世,最懂人情世故的复杂。 这老兵说的,是糙理,更是至理! 荣誉是穿给懂的人看的,不是拿来给陌生人消费的。 “多谢老班长指点!”他立刻起身。 “贾金,走,换衣服去!” 三人挤进狭窄的厕所,脱下军装,换上早已准备好的便服。 再回到座位上时,他们就像三颗扔进人堆里的石子。 火车哐当哐当,一路向西。 在徐州换车时,夜色已深。 王全胜站在月台上,看着南来北往的列车和行色匆匆的旅客,心中感慨万千。 前世,他也是这样在无数个深夜里奔波,为了碎银几两,为了一个模糊的未来。 而今,他怀揣着整个时代的蓝图,脚下的每一步,都踏在通往未来的节点上。 这感觉,既陌生,又无比踏实。 回到车上,已无座位。 三人干脆就在两节车厢连接处的桌板上趴着,沉沉睡去。 第三天中午,火车终于在一声悠长的汽笛中,缓缓驶入了古城西安的车站。 “我的娘!可算到了!”贾金伸了个懒腰,浑身骨头都在嘎巴作响。 “全胜,咱们是直接转车回县里,还是……” “不急。”王全胜看着站外繁华的景象,眼中闪着光。 “来都来了,怎么也得逛逛这十三朝古都,给家里带点西安特产回去!再说,我得去给沈才家里送点东西。” 贾金两人一听能逛省城,顿时来了精神。 回凤阳县的汽车站就在火车站附近。 三人打听了一下,找了个最便宜的招待所住下,一人一块五一晚。 放下行李,买好第二天回县城的车票。 王全胜便提着一包从部队带来的特产,跟贾金他们分开了。 “我办完事就回来找你们,你们先逛。” 按照沈才信里给的地址,王全胜找到了铁路家属楼。 红砖砌成的苏式小楼,在当时看来,已是相当气派的居所。 他找到沈才家的单元门,整理了一下衣领,礼貌地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穿着铁路制服,面相忠厚。 “同志,你找谁?” “您好,请问是沈才家吗?我是他在部队的战友,王全胜,受他所托,给家里捎点东西。” 王全胜微笑着,递上了手里的包裹。 男人一听是儿子的战友,一把将王全胜拉了进来。 “哎呀!是全胜啊!快进来!臭小子信里没少提你!” 这人正是沈才的父亲,杨有才。 “老婆!儿子的战友来了!赶紧多炒两个菜,我今天要跟全胜好好喝两杯!” 杨有才对着厨房大声嚷嚷。 一个系着围裙的阿姨拿着锅铲从厨房探出头来。 看见王全胜,笑得合不拢嘴。 “哎呦,长得可真精神!快坐,就当自个儿家,别拘束!” 这位正是沈才的母亲,秦丽丽。 她手脚麻利地给王全胜抓了一大把瓜子花生,又风风火火地回厨房忙活去了。 很快,一盘凉拌猪耳朵,一碟花生米就端上了桌。 杨有才拧开一瓶西凤酒,给两人都满上。 “来,全胜,咱们爷俩先走一个!” 酒过三巡,话匣子就打开了。 杨有才听王全胜说了立功和退伍的事,不住地拍着大腿。 “可惜啊!叔在铁路上,管的是货运调度,人事上的事,一句话都说不上。不然,说啥也得给你小子在铁路系统里谋个好差事!” 王全胜心中了然。 杨有才是铁路货运段的调度,秦丽丽在铁路子弟小学当老师。 夫妻俩都是铁饭碗,家里就沈才一个独子,这家庭条件在八十年代初,绝对算得上是顶尖了。 “杨叔,您太客气了。国家有政策,肯定亏待不了我。” 王全胜嘴上谦虚,心里却越发坚定。 未来,得靠自己闯。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临走时,王全胜又从包里摸出两条特意准备的大前门香烟塞给杨有才。 杨有才推辞不过,硬是回塞了两瓶没开封的西凤酒给王全胜。 让他带回去给家里长辈尝尝。 “拿着!这是命令!不然就是看不起你杨叔!” 盛情难却,王全胜只得收下。 回到招待所的路上,正好碰上准备出门觅食的贾金两人。 三人一拍即合,干脆结伴同行,一头扎进了西安的美食街。 他们先是冲进一家老字号,一人来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吃得满头大汗。 接着又买了十斤腊牛肉,几包水晶饼,准备带回家当年货。 第二天一早,三人又去吃了当地有名的胡辣汤,这才心满意足地去百货商店。 扯了新布料,给家里的爹娘、弟妹都买了过年的新衣裳。 一切准备就绪,该回家了。 回到招待所,三人不约而同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们郑重地换上了那身熟悉的军装。 王全胜从行李包的最深处,取出了那个丝绒盒子,将那枚沉甸甸的二等功勋章,端端正正地佩戴在了左胸前。 镜子里,年轻的军人身姿笔挺,目光坚毅,胸前的勋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这才是衣锦还乡该有的样子! 踏上回凤阳县的班车,效果立竿见影。 王全胜一上车,司机师傅一瞥见他胸前的军功章,立马咧开嘴。 “哎呀!是立功的英雄同志啊!来来来,坐前头,坐我旁边!这位置宽敞,坐着舒坦!” 一路上,车厢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充满了敬佩好奇和羡慕。 贾金和另一个战友坐在后排,看着王全胜享受的英雄待遇,眼睛里都快冒出小星星了。 “全胜这家伙,真是太有面儿了!” 贾金酸溜溜地嘀咕着,心里却与有荣焉。 汽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了几个小时,窗外的景象越来越熟悉。 当凤阳县三个字的牌子出现在视野中时,车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刹车声,稳稳地停了下来。 县城,到了。 第50章 你可是我们凤阳县的骄傲! 车门一开。 王全胜深吸一口气。 这就是他两辈子都无法忘怀的故乡的味道。 “走,先去我家!我哥他们肯定把饭菜都备好了!” 贾金一马当先跳下车,兴奋地招呼着。 三人提着大包小包,穿过略显杂乱的汽车站,拐进了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老巷子。 巷子不宽,两旁是清一色的青砖瓦房,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炊烟。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邻里间闲聊的嘈杂声。 “哥!嫂子!我回来了!”还未到家门口,贾金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话音未落,一扇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和贾金有七分相像的壮实汉子冲了出来,一把就抱住了贾金,用力地捶着他的后背。 “臭小子,总算回来了!想死哥了!” 这人正是贾金的大哥,贾财。 一个系着碎花围裙的女人也跟着出来,眼眶红红的,脸上却挂着笑。 “快进屋!菜都快凉了!” 院子里,早已支起了一张大圆桌,上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酱肘子、烧鸡、红烧鱼…… 在这个年代,这绝对是顶配的宴席。 院子里挤满了街坊四邻,个个脸上都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贾金三人刚踏进院子,正好赶上开席。 “来来来,都坐!这就是我常跟你们提起的,我弟弟的战友,王全胜,魏科成!” 贾财拉着王全胜和魏科成的手,大声地向众人介绍。 “这位王全胜同志,可是了不得,抗洪英雄,立了二等功的!”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王全胜胸前那枚金光闪闪的勋章上。 那眼神里,有惊叹,有羡慕,更有几分深思熟虑的打量。 “哎哟!二等功!这可是能上县报纸的大英雄啊!” “不得了,不得了!这小伙子以后前途无量啊!” 议论声中,众人热情地将三人按在了上座。 贾财作为长兄,当仁不让地举起了酒杯。 满满一杯白酒,他的脸膛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 “啥也不说了!第一杯,给我兄弟贾金,还有两位英雄战友接风洗尘!我干了,你们随意!” 说完,一仰脖,一杯酒见了底。 气氛瞬间被点燃。 “英雄同志,我敬你一杯!”一个在县食品厂上班的亲戚端着酒杯凑了过来。 “以后安置工作,要是分到我们厂,我罩着你!” “王同志,我是在县政府开车的,以后有啥事儿,招呼一声!” 贾家的亲戚,大多都在县城的公家单位里有点门路。 他们比谁都清楚,一个二等功臣的退伍安置,意味着什么。 那可不是普通的铁饭碗,而是金饭碗! 现在结个善缘,以后说不定就有求到人家的时候。 王全胜心中透亮。 他来者不拒,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谦逊笑容。 与每个人碰杯,酒到唇边,只是轻轻一抿。 既给了对方面子,又没让自己喝多。 这份沉稳和老练,让在场的几个人精都暗暗点头。 觥筹交错间,王全胜注意到了一旁略显拘谨的魏科成。 他端起酒杯,一把揽过魏科成的肩膀。 “各位叔伯大哥,我这位兄弟,魏科成,在部队里跟我一个班,抗洪的时候,是他背着电台跟我一起冲在最前面的!” “没有他,我这功劳也立不下来!这杯酒,我们一起敬大家!” 贾家人都是聪明人,一听这话,立马明白了王全胜的意思。 这是在抬举自己的战友。 贾财立刻反应过来,端着酒杯就走向魏科成。 “哎呀,原来也是英雄!来来来,魏兄弟,刚才是我疏忽了,我自罚一杯!” 一时间,敬酒的重心,开始向魏科成转移。 魏科成受宠若惊,一张脸涨得通红,端着酒杯,不知所措地看着王全胜。 王全胜朝他递了个鼓励的眼神,他这才鼓起勇气,学着王全胜的样子,开始与众人推杯换盏。 一场酒宴,宾主尽欢。 王全胜不仅和贾家人打好了关系,也让自己的战友感受到了尊重。 第二天一早,宿醉的头痛还未完全消散,三人便直奔县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 办公室里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胖子。 梳着油光锃亮的分头,正优哉游哉地喝着茶。 他就是安置办主任,熊山林。 “熊主任,我们来办手续。”贾金递上材料,脸上带着熟络的笑意。 熊山林抬眼一瞧是贾金,脸上的官气瞬间化为和善。 “是贾金啊!你表哥虎志前两天还跟我念叨你呢!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回头给你安排个好地方!”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王全胜身上,当看到那身军装和胸前的勋章时,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您就是王全胜同志吧?哎呀呀,真是英雄出少年!县武装部的王部长亲自给我打过电话,特意嘱咐了,您的工作,必须优先安排,从优安排!” “您放心,全县最好的单位,随您挑!” 这番热情,是一种带着敬畏的谄媚。 轮到魏科成时,熊山林的笑脸又收了回去,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口吻。 “把这些填了,等通知吧。” 变脸之快,令人咋舌。 王全胜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熊山林,不过是把国家的政策当成了自己的权力,拿来卖人情罢了。 他心中不以为然,脸上却不动声色。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有实力,有背景,才能赢得尊重。 办完手续,离具体政策下来还有段时间。 三人又去了县武装部,办理预备役登记。 武装部的王德成部长亲自接见了他们。 一见到王全胜,王德成便紧紧握住他的手。 “好样的!王全胜同志,你可是我们凤阳县的骄傲!是我们全县青年学习的榜样!” 一番高度赞扬后,王德成话锋一转。 “工作的事,熊山林那边你不用管。你想去哪个单位,直接跟我说,公安局、县政府、税务局,只要你看得上,我亲自去给你协调!” 这话的分量,可比熊山林那番话重多了。 王全胜却摇了摇头。 “王部长,谢谢您的厚爱。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先回家看看我爹我妈。” 王德成闻言一怔,对着王全胜竖起了大拇指。 “好一个孝顺的好儿子!百善孝为先,你这兵没白当!你先回家,什么时候想好了,随时来找我!” 他看王全胜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赞许。 不骄不躁,不贪功,这样的年轻人,未来不可限量。 第51章 咱们是兄弟 最后一站,是去公安局办理户口。 王全胜刚踏进公安局的院子,两个熟悉的身影就迎了上来。 “全胜!” 正是王阙和虎志。 王阙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跟前,他的目光没有在王全胜胸前的勋章上停留哪怕一秒。 而是直接落在了他的右腿上,脸上满是关切。 “你的腿,咋样了?还疼不疼?” 这一句问话瞬间涌遍了王全胜的全身。 从退伍到现在,所有人看到的都是他胸前的荣光,都在盘算着这枚勋章能换来多大的前程。 只有王阙,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伤。 王全胜心中感动,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没事儿!早就不疼了,文医生说,就是深层肌群撕裂,养个一年半载,跟好人一样!” “那就好!”王阙听到这话,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走,今天说啥也得到我家去,咱哥俩好好喝几杯!” 一旁的虎志不乐意了,挤上前来,一把搂住王全胜的脖子。 “凭啥去你家?我请全胜吃了多少次饭了,他一次都没去过我家!今天,必须去我家喝!” 虎志另一只胳膊搂住王全胜的肩膀。 “争什么争!都别跟我抢!今天必须上我家!贾金,还有魏科成兄弟,都一起来,不醉不归!” 他这话一出,原本还算热闹的气氛,瞬间有了一丝微妙的凝滞。 魏科成脸上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他下意识地眼神飘忽,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他心里清楚,王全胜和贾金都是县城里有门路的人,自己算什么? 一个前途未卜的农村兵,哪有脸跟着去吃这顿关系饭? 那份热情,此刻在他感受来,竟像一根根扎在心头的芒刺。 “虎哥,实在太谢谢您了,我家里人还在车站等我,得赶紧回去了。” 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 贾金也挠了挠头,一脸为难地打着哈哈。 “虎哥,您看这工作也得赶紧找我哥去跑跑门路,实在是不巧。改天我做东,给全胜接风,到时候一定请您坐上席!” 一个心里没底,一个心里有事。 王全胜心中一声轻叹。 他太懂这种感觉了。 前世的他,何尝不是无数次这样站在人生的岔路口,眼睁睁看着别人坐上时代的快车,自己却只能在原地,被扬起的尘土迷了双眼。 他没有多言,只是用力拍了拍魏科成的肩膀。 “走,我们送你。” 虎志还想再劝,王阙却拉住了他,朝他使了个眼色。 虎志愣了一下,随即也明白了过来。 “那说好了啊,全胜!你小子办完事必须来我家,不然就是看不起你虎哥!” “一定到。”王全胜重重点头。 公安局的手续办得很快。 王阙和虎志亲自盯着,一路绿灯。 出了大门,王全胜和贾金便提着行李,陪着魏科成往火车站走。 深秋的县城,街道上铺满了枯黄的落叶,平添了几分萧瑟。 “科成,别灰心。”王全胜打破了沉默。 “熊主任那人就那样,看人下菜碟。工作的事,不一定非要走他那条路。” “县里纺织厂、食品厂,年底肯定都会招工,我跟贾金给你盯着。一有动静,立马给你发电报。” 贾金也在一旁拍着胸脯。 “对!科成你放心,咱们是穿一个军装的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魏科成低着头,眼眶发烫,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人和人的差距,从走出部队大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拉开了。 王全胜有二等功,有县武装部长亲自许诺; 贾金家里在县城根基深厚,工作自然不愁。 而自己呢? 除了一个退伍兵的身份,一无所有。 所谓的盯着,不过是兄弟间的安慰罢了。 真到了招工时候,几十上百个人抢一个名额,哪有那么容易。 魏科成趴在车窗上,用力地朝站台上挥手,直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连同整个凤阳县城,都模糊成一个小点。 他猛地转过身,缩在两节车厢连接处无人注意的角落,再也控制不住,将脸埋进粗糙的帆布行李包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行李包的一角。 都是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操场上流汗,一起在抗洪的泥水里打过滚的兄弟。 凭什么自己就只能回村里刨土疙瘩,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他恨的不是兄弟,而是这该死的命运! 站台上,贾金看着远去的火车,重重叹了口气。 “全胜,科成这事儿不好办啊。现在一个招工名额,打破头都抢不到。” 王全胜的眼神深邃如海。 “不好办,也得办。咱们是兄弟。” 贾金一愣,看着王全胜不容置疑的侧脸,用力地点了点头。 “成!回头咱俩合计合计,怎么也得给科成想个法子!” 中午,王全胜提着网兜,站在了虎志家门口。 青砖砌成的小院,收拾得干净利落。 他刚敲了两下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虎志那张热情洋溢的脸探了出来。 “我就知道是你小子!快进来!”虎志一把将他拉进院子。 “跟我还客气啥,人来就行了,还带东西!” 王全胜笑着将手里的网兜递过去。 “给嫂子和侄子带的,北京特产,尝个鲜。” 网兜里,一只油纸包好的北京烤鸭,金黄油亮,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嚯!这可是好东西!托你小子的福,咱也尝尝京城的味儿!” 虎志乐得合不拢嘴。 “媳妇儿!看全胜带啥好东西来了!” 正说着,王阙也从里屋走了出来。 “你小子,跑这儿来献殷勤!说好了的,晚上上我家吃饭,可不许耍赖!” 三人落座,虎志的媳妇儿端上茶水和瓜子。 虎志给王全胜递了根烟,自己点上一根。 “全胜,上午在安置办,那个熊山林,你别看他对我客客气气的,那是看在我堂哥的面子。这孙子,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不是个东西。” 王全胜嗑着瓜子,静静听着。 第52章 你今天拉他一把,他能记你一辈子 虎志吐出一口烟圈。 “他就喜欢把公家的事,办成他私人的人情,让你欠着他。明明是政策规定该给你的待遇,他非要弄得跟天大的恩赐一样。” “回头就在外面吹嘘,说谁谁谁的工作是他给办的。吃相,忒难看!” 王阙也在一旁点头附和。 “虎子说的没错。熊山林这人,格局小,心眼也小。” “你要是自己去,他肯定给你安排个不好不坏的单位,然后让你记他一辈子的情。” 虎志把烟屁股在鞋底上摁灭,接着开腔。 “本来我想着,下午就带你过去,当着我的面,他不敢耍花样。” “可你得有个心理准备,这事儿办完了,他转头就能跟别人说,要不是他虎志的面子,王全胜的工作根本办不妥。把功劳全揽他自己身上。” 这才是最恶心人的地方。 明明是国家给英雄的优待,是公事公办,到了他那里,就成了他熊山林的私人馈赠。 王全胜听完,只是淡淡一笑。 “我懂。这叫公器私用,拿国家的权力给自己脸上贴金。” “不过,虎哥,这事儿你不用担心。他要是真拿这事儿出去到处嚷嚷,说卖了我王全胜多大一个人情,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 “我一个二等功臣,工作安排是板上钉钉的政策。他越是这么说,别人越会觉得,是他熊山林自己作风有问题,格局太小。” 这话一出,虎志和王阙都愣住了。 他们本以为王全胜年轻,会被这种官场上的小伎俩给恶心到,没想到他看得比谁都透彻! “对!”虎志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得满脸通红。 “就是这个理儿!他那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还是你小子看得明白!” 王阙看着王全胜,眼神里满是赞赏。 “这话,咱们哥仨心里清楚就行,别在外面说。” 王全胜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放心,阙哥,我晓得轻重。” 一觉睡到傍晚,酒气散尽,王全胜只觉得神清气爽。虎志早已穿戴整齐,在他房门口探头探脑,见他醒了,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走,全胜,哥带你去会会那个熊主任。” 虎志领着王全胜,穿过几条挂着为四化建设做贡献标语的街道。 “就是这儿了。”虎志朝着三楼努了努嘴。 “记住了,见人矮三分,嘴上抹点蜜,亏不了你。” 王全胜心中了然,微微点头。 他前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这点人情世故,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咚、咚、咚。” 虎志的手敲在陈旧的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过了半晌,门内才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道缝。 来人约莫四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神里透着一股审视的精明。 正是安置办主任,熊山林。 当他看清门外站着的,除了王全胜,竟然还有虎志时,脸上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 在他想来,这王全胜不过是个乡下来的泥腿子,怎么会跟公安局的虎志搅和在一起? 虎志却像是没看见他脸上的变化,咧嘴一笑,嗓门洪亮。 “熊主任!下班了还来打扰,实在不好意思!我带我这个大侄子,来给您认认门!” 他这话一出口,熊山林脸上换上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热情。 “哎哟!原来是这样!快进来!外面冷!” 王全胜顺势上前一步,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憨厚又恭敬的笑容。 “熊主任,我是王全胜。这是我从老家带的一点土特产,有几只板鸭,还有些腊牛肉,不成敬意,您尝个鲜。” 熊山林天生就爱占点小便宜,目光往那沉甸甸的网兜里一扫,看到油纸包里透出的殷实,眼里的笑意顿时真切了三分。 他嘴上却连连推辞,手上却已经稳稳地接了过去。 “哎呀,你这孩子!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客气了!” 虎志在一旁看得直撇嘴,心里暗骂一句。 接着装! 咱俩一个爷爷的孙子,算是堂兄弟,你跟我装什么大尾巴狼! 进了屋,熊山林把东西往桌上一放,招呼两人坐下。 他老婆端来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水,便知趣地进了里屋。 虎志是个直性子,不喜欢绕弯子。 “熊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全胜这孩子的情况你也知道,抗洪抢险立了二等功。” “这工作安排,政策上那都是写得明明白白的。你当主任的,可得给咱们英雄安排个好去处啊!” 这话带着几分压迫感,熊山林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王全胜见状,立刻笑着接过话头,不着痕迹地将虎志的强硬给软化了下来。 “虎叔说的是政策,但我更信熊主任您。我从部队回来,听不少老兵讲过,说是政策归政策,最后分到哪儿,还得看领导费心。” “能遇上您这样的贵人,是我的福气。主任您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听着。” 这一番话,既捧了熊山林,又把姿态放得极低。 我认你这个人情,只要你给安排个好工作。 果然,熊山林听完,脸上的表情舒坦多了。 “哎,全胜啊,你是不晓得我这个工作的难处。现在退伍的兵一年比一年多,县里那几个好单位,萝卜多坑少,谁不盯着?” “张局长的外甥,李书记的侄子,我这儿条子都收了一大摞,个个都得罪不起啊……” 虎志在一旁听得眼皮直跳。 又来了! 这嘴碎的,比死了男人的寡妇还招人烦! 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车轱辘话,不就是想多邀功吗? 王全胜却始终面带微笑,时不时地点头附和。 “是,您太辛苦了。” “确实不容易,我们都理解。” 这点念叨,对他来说简直是小儿科。 前世为了跑业务,陪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领导,比这啰嗦十倍的话他都听过。 早就练出了一身金刚不坏的本事。 眼看熊山林还要继续诉苦,虎志终于忍不住了。 “熊哥!你就给句痛快话!我拿我的人品给你做保,全胜这孩子绝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才!” “你今天拉他一把,他能记你一辈子!” 这话的分量就重了。 第53章 熊主任!就去水电局! 熊山林终于满意了。 他看了看桌上那分量十足的特产,又看了看虎志的脸,心里有了底。 “既然虎志兄弟你都这么说了,我肯定得尽心尽力。” “这样吧,全胜,你是通信兵出身,我给你问了问,邮电局正好有个空缺,专业对口,你看怎么样?” 王全胜心念电转。 在八十年代初,邮电局绝对是铁饭碗里的金饭碗,工作体面又稳定。 但他的眼光,早已越过了这个时代。 他清楚地知道,邮电分离之后,这个单位的黄金时代也就过去了。 更重要的是,那里按部就班,根本没有他施展拳脚,撬动未来的空间。 “熊主任,邮电局当然是天大的好单位。就是我这人手脚勤快,在部队也爱琢磨事,就想着有没有更能发挥我长处的地方,能多为县里做点贡献?” 这话术,滴水不漏。 熊山林听了,心里对王全胜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这小子不仅出手大方,会说话,还有一股子上进心。 他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嗯……要说别的单位嘛,倒也不是没有。水电局,前段时间也跟我要过人。” 虎志在一旁听着,差点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我呸! 水电局福利比邮电局还好,你不早说! 非得藏着掖着,等人家求到你头上了,再像天大的恩赐一样拿出来,好让全胜多欠你一份人情! 王全胜的心脏却猛地一跳! 水电局! 别人不知道,他可太清楚了! 这可是真正的金疙瘩! 现在不起眼,但用不了多少年,电老虎的威名就会响彻全国。 更别提以后划归国家电网,那福利待遇,简直是坐着火箭往上蹿! 权力大,油水足,人脉广,这才是他需要的舞台!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着熊山林深深地鞠了一躬。 “熊主任!就去水电局!这事儿真是太感谢您了!您就是我的贵人!以后但凡有任何用得着我王全胜的地方,您一句话的事!” 王全胜姿态放得极低,话也说得极其漂亮。 让熊山林那点被虎志顶撞出来的憋闷,瞬间烟消云散。 “哎,你这孩子,太客气了!快坐,快坐!”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端着那杯已经不怎么热的茶,又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他滔滔不绝地细数着水电局的种种好处,从福利分房的可能性,讲到逢年过节发的米面油。 唾沫星子横飞,就是绝口不提办手续。 王全胜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是在加码,是在反复提醒他,这份人情有多重,多金贵。 “主任您提点的,我都记在心里!您放心,等我安顿下来,逢年过节,我第一个就是来您家拜访!绝不敢忘了您这位大恩人!” 这话一出,等于又上了一道保险。 旁边的虎志,白眼几乎要翻到后脑勺去。 他心里把熊山林这个堂哥骂了个狗血淋头。 真不是东西! 一个铁饭碗的工作,政策上本就该有的待遇,硬是让你给玩出花了! 非得把人家的油水榨干,把人情做成一辈子都还不完的债! 格局都让狗吃了! 虎志觉得跟这号人坐一个屋里,自己都跟着掉价。 熊山林却压根没在意虎志那快要抽筋的表情。 既拿了实在的好处,又得了未来的承诺,这才叫滴水不漏。 他终于心满意足,重重地一拍大腿。 “行!既然你这孩子这么有心,我也不能让你失望!” “这事儿,我给你拍板了!明天我就去把你的档案调过来,手续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王全胜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等我正式上班,领了第一个月工资,我立马就来拜谢您!” 他心里已经盘算好了,下次来,不能再是这些土特产了。 得直接上一条大产,省得这位熊主任又找些由头拉扯半天。 临走前,王全胜脚步一顿。 “对了,熊主任,我老家是石水沟的,离你们熊家湾不远,我明天就回去了。您家里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给捎带过去的?” 这一问,正挠在了熊山林的痒处。 他脸上立刻露出为难的神色。 在屋里转了两圈,手在柜子上一通乱摸。 “哎呀,你瞧我这记性!前两天还想着给我爹捎一壶高粱酒回去,这会儿怎么就找不着了呢?” 虎志在旁边看得差点气笑了。 装! 你再装! 你家那酒就放在床底下,我上次来亲眼看见的! 王全胜何等玲珑心窍,立刻上前一步。 “主任,您别费心找了!这点小事哪能劳您大驾!” “我明天路过镇上,去供销社给老爷子买一壶新的带过去,保证是地道的高粱烧!” 熊山林嘴上却还在假模假样地推辞。 “哎哟!那怎么好意思?全胜,这可使不得!让你破费了!” 虎志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猛地站起身。 “走了走了!再待下去天都黑了!” 他是一秒钟都不想再看自己这位堂哥的丑恶嘴脸。 出了筒子楼,虎志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意。 “全胜,让你看笑话了!我这个堂哥真给我丢人!” “虎叔,您这说的是哪里话!”王全胜一脸的真诚。 “今天要是没有您领路,我连熊主任的门都摸不着!这份情,我记一辈子!您才是我真正的大贵人!” 他又压低了声音。 “虎叔,您家里要不要我捎点什么?山里的野味虽然不值钱,但胜在新鲜。” 王全胜知道,对虎志这样的人,送礼得讲究分寸,太贵重了反而会让他反感。 虎志果然豪爽地摆了摆手。 “你小子,心意我领了!带啥东西,见外了不是!这样,晚上别走了,上我家,让你嫂子给你做顿好的!咱哥俩好好喝一杯!” 王全胜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那敢情好!我正愁晚上没地儿吃饭呢!虎叔,我可就上您家蹭饭去了,嫂子不嫌我烦吧?” “哈哈哈!她敢!” 晚上,王全胜又抽空去找了王阙,把事情的经过简单一说,同样也问了王阙需不需要给家里捎带东西。 王阙比虎志要内敛些,但眼里的高兴藏不住。 他给王全胜透露了一个准信。 “手续的事你别担心,熊山林拿了好处,办事不会拖沓。你下个月就能去水电局报到,正好还能赶上局里发年货,过个肥年!” 第54章 妈,我回来了 当晚,王全胜还是回了贾金家里落脚。 他告诉贾金,事情办妥了,明天就准备回村。 第二天一早,王全胜先去百货商店,咬牙买了两条在当时算得上高档的香烟,又去供销社提了一大壶高粱烧。 他先将一条烟和酒送到了熊山林家。 熊山林见到烟,眼睛都亮了,态度比昨天热情了十倍。 拍着胸脯保证三天之内就把所有手续办利索。 这次,连一句废话都没多说。 从熊山林家出来,王全胜直接去了汽车站。 他没有再去拜访县城里其他的亲戚。 他心里清楚,求人办事,最忌讳一事托二主,那样不仅会把人情关系搞复杂,还容易让帮忙的人心里存了芥蒂。 等工作调令正式下来,再去登门拜访,那才叫名正言顺。 班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了三个小时。 终于在下午时分,停在了王家寨的村口。 王全胜跳下车,没先回家,而是径直朝着村头的修理站走去。 修理站里,王爱民正光着膀子,满身油污地捣鼓一台拖拉机的发动机。 听到脚步声,王爱民抬起头,看到是王全胜,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他随手在破布上蹭了蹭手上的黑油,从修理站里走了出来。 “全胜?你小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工作的事定下来了没?” 王全胜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凑到王爱民耳边。 “幺爸,基本定了,可能是水电局。” “啥?!” 王爱民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随即又像是怕惊动了谁,猛地压了下来。 “水电局?!乖乖!你小子真有本事!” “那是县里顶尖的好单位!油水足,福利好!你小子,你爹妈这下可以彻底享清福了!” 王全胜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平静地承受着这份赞誉。 他拍了拍王爱民的肩膀,发出了邀请。 “幺爸,别忙了,咱爷俩喝两杯。” 王爱民冲到水龙头下,用发黑的肥皂,使劲搓着那双浸透了机油的手。 “走!回家!” 王爱民挺直了腰杆,脚步都比平时轻快了几分。 两人并肩走在回村的土路上,王全胜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幺爸,我先去趟我姐家,给她和孩子带了点东西。” 王爱民脚步一顿,眼里满是赞许。 “你小子,有出息了还没忘了家里人,好!” 姐姐王秀莲家离村头不远,是个收拾得干净利落的泥瓦房。 王全胜的姐夫百连诚正在院子里劈柴。 看到王全胜,先是一愣,随即丢下斧头迎了上来。 “全胜?你回来了!” “姐夫。” 王全胜笑着把手里的油纸包递过去。 “给小外甥买的点心,京城带回来的。” 屋里闻声而出的王秀莲,看到弟弟,眼圈先红了。 “你这孩子,回来怎么也不提前捎个信!” 她接过点心,嘴上嗔怪着,手却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这个年代,京城的点心,那可是稀罕物。 听说王全胜的工作落实在水电局,百连诚劈柴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了。 “乖乖……全胜,你这是要当国家干部了!” 王秀莲更是激动得直抹眼泪,拉着弟弟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王爱民在一旁哈哈大笑,催促着。 “行了行了,都别站着了,回你叔家吃饭去!今天全胜回来,大喜的日子!” 于是,百连诚锁了门,王秀莲抱着孩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着村子深处走去。 路上,但凡遇见个村民,无不热情地跟王全胜打招呼。 “哟,全胜回来了?在部队立功了,真是给咱们长脸!” “全胜,越长越精神了!” 王全胜一路笑着点头回应,不卑不亢,礼数周全。 迎面走来一个挑着担子的中年汉子,是村里的王兴旺,算起来也是出了五服的本家。 “全胜!工作定下了没?”王兴旺扯着嗓门问,眼神里满是好奇和探究。 王全胜脚步不停,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谦虚笑容。 “兴旺叔,刚去县里报到完,正式文件还没下,得等消息。” 他这话答得滴水不漏,既没把话说死,也没过分张扬。 王兴旺眼里闪过一丝了然。 “行!那等你空了,上叔家喝酒去!让你婶子给你做几个好菜!” “好嘞!”王全胜爽快应下,随即又补充了一句。 “兴旺叔,我这还得给一个战友家里捎点东西,后天我准到!” “成!就这么说定了!” 快到家门口时,远远就看见自家院子前的空地上,王老汉和刘淑英正围着一口大缸忙活着。 缸里是泡好的高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粮食发酵的酸甜气味,这是在准备酿开春的酒。 眼尖的刘淑英最先看到了儿子,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下一秒,她就飞快地冲了过来,一把抓住王全胜的胳膊。 “我的儿啊!你可算回来了!” 泪水瞬间就从她那布满皱纹的眼角涌了出来。 王老汉也跟了上来,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妈,我回来了。”王全胜声音有些哽咽。 刘淑英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她哽咽着,手颤抖着去摸王全胜的腿。 “儿啊,在部队苦不苦?你那抗洪的时候伤的腿,好利索了没?还会不会疼?” “妈,早好了,您看!”王全胜说着,还特意用力跺了跺脚。 “好得透透的,您和爸就别操心了。” 他转头从百连诚手里接过一个大网兜,献宝似的提溜到父母面前。 “爸,妈,我在部队挺好的。看,这是我给你们带的腊牛肉,还有北京烤鸭!都是好东西,你们也尝尝鲜!” 那油光锃亮的烤鸭和散发着浓郁香气的腊肉,让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很快,一张八仙桌在堂屋里摆开,饭菜的香气和酒香混合在一起,满屋子都是喜庆。 酒过三巡,说起抗洪救灾的事,王爱民端着酒杯,重重一叹。 “全胜这个兵,当得是真不容易!那是拿命换来的功劳!” 姐夫百连诚眼里满是羡慕,闷了一口酒,脸上泛起红光。 “要是受点苦就能端上铁饭碗,别说抗洪,就是上刀山我也愿意!” 第55章 那姑娘啥时候能安排见个面? 王全胜给父亲和幺爸满上酒,目光扫过父母那饱经风霜的脸,心里一酸。 “爸,妈,等我上班了,你们也别太辛苦了。咱家山上那几亩薄田,干脆卖给队里,以后就种点自家吃的菜,享享清福。” “那不行!” 王老汉把酒碗重重往桌上一顿,酒都洒了出来。 “土地是农民的根!没地了,咱还是庄稼人吗?我这身子骨还硬朗着呢!” 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王爱民见状,赶紧打圆场,他拍了拍王老汉的肩膀。 “老哥,你这话就犟了!全胜现在是国家的人了,他出息了,是为了啥?还不就是为了让你们老两口少受点累?” “你们在家累死累活,全胜在单位能安心做事吗?” 王全胜知道,光讲大道理是说不通自己这个倔了一辈子的爹的。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爸,幺爸说得对。再说了,我还准备早点结婚呢!到时候你们不得帮我带娃?总不能一边背着孙子,一边还去山上刨地吧?” “带娃?” 王老汉的眼睛瞬间亮了。 那瞪着的牛眼,一下子柔和了下来。 传宗接代,这可是比天还大的事! 他的态度明显松动了。 一顿饭吃到日头偏西,王兴旺和百连诚一家才意犹未尽地告辞。 临走时,王全胜把姐夫百连诚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 “姐夫,你别急,等我在单位站稳了脚跟,就想办法给你也谋个单位的差事。” 百连诚浑身一震,眼中瞬间涌上激动和不敢置信。 他用力抓住王全胜的胳膊,声音都有些发颤。 “全胜,这可不是小事!” “不急不急!你先把自己顾好最重要!姐夫在村里挺好的!” 王全胜看着他,眼神坚定。 “姐夫,你信我。最迟明年,一定给你安排妥当!” 第二天,王全胜起了个大早,按照地址,把给熊山林老爹带的酒和给战友家捎的东西都一一送了过去。 忙完这些,他才提着两瓶好酒,直奔王兴旺家。 酒桌上,几杯酒下肚,王兴旺的脸喝得红扑扑的。 王全胜放下筷子,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兴旺叔,之前你托人给我说的那门亲事,那姑娘啥时候能安排见个面?” 王兴旺一听这话,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生怕王全胜进了水电局,就看不上乡下的姑娘了。 “能!马上就能安排!”他一拍胸脯,满脸放光。 “全胜你放心,叔给你介绍的,绝对是咱们十里八乡最俊的姑娘!人品模样,都是顶呱呱的!” 王兴旺一巴掌拍在大腿上。 “就这么定了!这个周末!我跟你说全胜,这事儿得赶早,等你水电局的任命文书一下来,那门槛都得被踏破了,到时候你眼光一高,叔这番心意可就白费了!” 他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王全胜现在是准干部,可毕竟还没上任,这时候把亲事定下,那是板上钉钉。 要是等他真穿上干部服,自己这个侄女,一个乡下丫头,还真不一定能入得了人家的眼。 王全胜心中暗笑,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是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给王兴旺满上。 “兴旺叔看人看得准,那我就全听叔的安排。” 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商量的口气. “叔,咱老家的规矩,相看的时候,是不是能带个本家兄弟去给捧捧场,壮壮胆?” “哦?”王兴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王全胜。 “你小子,鬼精鬼精的!行!这是老规矩,当然能带!咋,你想带谁?说不准啊,还能好事成双,再成一段好姻缘!” 他觉得王全胜这事办得地道,既尊重了老传统,又显得不那么急色,稳重! “我寻思着,让我延涛哥跟我一块儿去。” 王全胜说出这个名字,王兴旺的眼睛更亮了。 王延涛! 那也是村里数得着的好小伙,虽然没王全胜这通天的本事,但人勤快,脑子活,家里也是一把好劳力。 自家侄女看不上,说不定侄女的姐妹能看上呢! “成!延涛那孩子我看着长大的,就这么定了!” 从王兴旺家出来,王全胜没直接回家,而是拐去了镇上的供销社。 他心里有数,这第一次上门,礼数必须周全。 他没买烟酒,那东西太扎眼,也容易落人口实。 他精心挑了一罐麦乳精,两包当时最时兴的鸡蛋糕,又扯了二尺的确良花布,这才用报纸仔细包好,回了家。 另一头,王兴旺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第二天一早,他就跟队里打了请假报告,推出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吭哧吭哧地朝着几十里外的白家湾骑去。 这几天,王全胜也没闲着,他提着东西,先去了趟姐姐王秀莲的婆家。 果然不出所料,姐夫百连诚的爹妈,那态度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上次他还是个刚退伍的穷小子,老两口脸上虽然有笑,但眼底深处那点若有若无的轻视,王全胜看得分明。 可今天,他还没进院子,老两口就跟得了信儿似的,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 又是搬凳子又是倒热水的,那股子小心翼翼的劲儿,仿佛他是什么下来视察的领导。 “全胜来了啊!快屋里坐!哎呀,这孩子,来就来嘛,还带啥东西!” 王全胜心里跟明镜似的,却也没点破。 他把东西放下,陪着老两口拉了几句今年的收成,问了问他们的身体,话说得妥帖又暖心,让老两口那点不自在也渐渐消散了。 吃过午饭,王秀莲和丈夫坚持要送他到村口。 看着姐姐鬓角多出的几根白发,王全胜心中一酸。 上辈子,姐姐为了这个家,为了自己,吃了太多苦。 “姐,”他放慢脚步,声音低沉而坚定。 “以前是我没本事,让你跟着受委屈了。以后,有我呢。” 王秀莲眼圈一红,连忙摆手,哽咽着嗔怪。 “你这孩子,说这些见外的话干啥。你能有出息,姐比啥都高兴。你顾好自己就行,别操心我。” 他知道姐姐的性子,没再多说,只是把这份承诺,更深地刻在了心里。 接下来的几天,王全胜把各路亲戚走了个遍,又特意找了堂哥王延涛,把父亲那几亩山地转给他的事敲定了下来。 王延涛高兴得合不拢嘴,拍着胸脯保证,以后王老汉两口子的口粮,他家包了。 第56章 一看就是能撑起家的人! 周日,天刚蒙蒙亮。 王全胜和王老汉就起了床。 王全胜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咔叽布中山装。 王老汉也穿上了过年才舍得拿出来的蓝布褂子。 爷俩提着早就备好的礼物,精神抖擞地出了门。 村口,王延涛也早早地等着了,同样是一身新衣裳,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既兴奋又紧张。 三人一路朝着白家湾走去。 还没进村,就看见一个中年汉子在村头的歪脖子柳树下张望着,正是王兴旺的表哥,白安平。 “兴旺的信儿我接到了,可算把你们给盼来了!”白安平一脸憨厚的笑,热情地迎了上来。 目光却第一时间锁定在了王全胜身上。 “快,家里坐!” 进了白家的院子,白安平把他们让到堂屋,手脚麻利地倒了三碗热茶,然后从兜里摸出一包大生产香烟,抽出一根递向王全胜。 “来,全胜,抽一根。” 王全胜连忙起身,双手摆了摆,脸上挂着谦和的笑。 “谢谢叔,我不会抽烟。” 白安平递烟的手在半空一顿,眼里的欣赏之色更浓了几分。 好小子,不抽烟不喝酒,这是正经过日子的人! 几人落座,气氛稍微有些拘谨。 白安平抿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开始进入正题。 “老哥,你家现在几口人啊?地里有牛吗?家里几间房?” 这些都是相亲的必要流程,问的是家底。 王老汉挺直了腰杆,声音洪亮。 “家里原本四口人,大闺女出嫁了。全胜在部队里立了二等功,部队上奖励了两头牛!” “家里的粮食,敞开了吃都吃不完!房子是三间大瓦房,敞亮着呢!” 王全胜见时机差不多,适时地补充了一句。 “叔,我爹说的都对。我这次回来,县里还给发了一笔奖金,当年我上高中欠的那些外债,都一次性还清了。” 这话一出,分量就不同了。 白安平听得连连点头,脸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 有房有牛,吃穿不愁,儿子还是个立了二等功、马上要进水电局的国家干部,最关键的是,家里还没外债! 这条件,在这十里八乡,打着灯笼都难找! 他心里已经满意了十成十,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他猛地放下茶碗,朝着里屋的门帘子方向,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 “兰云!出来见见客人!” 王全胜的心,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目光紧紧地盯着那扇晃动着的蓝布门帘。 帘子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掀开,一个穿着碎花衬衣的姑娘,低着头,脸颊绯红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脚步很轻,带着一丝少女的羞怯和不安,当她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而熟悉的脸庞时…… 王全胜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 只剩下眼前那张让他刻骨铭心的脸。 白兰云。 上辈子,那个陪他走过半生风雨,却最终在贫病交加中撒手人寰的女人。 他的媳妇。 眼前的姑娘,十九岁的年纪,正是含苞待放的时候。 柳叶眉,杏核眼,一张标准的鹅蛋脸,只是脸颊上没什么肉,显得下巴更尖了些。 她穿着一件的确良的碎花衬衣,洗得有些发白,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近乎透明。 身形单薄得像风一吹就会倒。 可就是这张脸,让他两辈子的记忆瞬间重叠,掀起了滔天巨浪。 上辈子,就是这个女人,陪着他吃了半辈子的苦,最后却在他怀里,连一口饱饭都没吃上就咽了气。 他的手,藏在崭新的中山装袖子里,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咳!”白安平干咳一声,满脸自得地打破了这片刻的寂静。 他指着自家闺女,嗓门洪亮。 “全胜啊,别看俺家兰云瘦,做饭可是一把好手!家里的活计,里里外外,就没她拿不起来的!” 白兰云的娘刘飞兰,一双眼睛早就在王全胜身上滴溜溜地转了好几圈,越看越满意。 这后生,个头高,肩膀宽,浓眉大眼的,浑身透着一股子在乡下人身上见不着的精气神。 她笑得合不拢嘴,连忙帮腔。 “是哩!全胜这孩子长得才叫壮实,一表人才!一看就是能撑起家的人!” 王老汉咧开嘴,眼里的褶子都笑深了。 这姑娘,模样周正,看着就是个文静本分的好姑娘,配得上自家儿子! 王兴旺见气氛热烈,赶紧趁热打铁,一拍大腿。 “那是!兰云这侄女,我是看着长大的。虽然没念几年书,但人聪明,手脚麻利,啥东西一学就会,最主要是,能吃苦,性子好!” 白安平听得心里舒坦,又冲着门槛下玩泥巴的几个半大小子一瞪眼。 “你们几个兔崽子,过来!跟叔叔们说,你姐做的饭好吃不?” 一群孩子呼啦啦围了上来,仰着脏兮兮的小脸,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好吃!” “比我娘做的好吃!” “能!能赶上咱们村里办喜事的大师傅!” 童言无忌,最是真实。 满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王全胜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迎着白兰云那羞怯又好奇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千言万语,此刻都化作了这一个肯定的动作。 一顿饭,在热闹又略带拘谨的气氛中吃完了。 王全胜三人起身告辞。 走在回村的土路上,堂哥王延涛凑了过来,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压低声音,一脸八卦。 “全胜,哥看那姑娘……中不中?人长得是真俊!” 王全胜没说话,只是对着他,缓缓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何止是中,那是我上辈子就认定的人。 “哎哟!”王兴旺一看这架势,高兴得一巴掌拍在大腿上。 “成了!这事我看八九不离十了!老哥,你瞧瞧,我就说我眼光毒吧!” 王老汉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行,我回头就去给你们问问信儿!你们就擎好吧!” 王兴旺拍着胸脯,大包大揽。 王兴旺办事确实利索。 隔天他又跑了一趟白家湾。 而白安平看着是个憨厚汉子,心思却细得很。 他没立刻答应,而是托了亲戚,悄悄到石水沟打听了一圈王全胜家的家风和人品。 得到的回应都是众口一词的好评,这才放下心,让自家闺女跟着王兴旺,到王家去认认门。 第57章 姐夫来啦! 白兰云跟着爹娘头一次踏进王家院子时,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王家的三间瓦房,确实不大,甚至有些逼仄。 可窗明几净,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连墙角的柴火都堆得整整齐齐。 白安平两口子对视一眼,心里最后那点顾虑也烟消云散了。 屋子小怕啥? 儿子马上就是吃国家粮的干部了,这铁饭碗一端,以后还愁没好日子过? 这都是暂时的! 饭桌上,王全胜的母亲刘淑英拉着白兰云的手,那叫一个亲热,几乎是把整碗菜都往白兰云碗里倒。 “好孩子,快吃!多吃点,看这孩子瘦的,让人心疼!” 这门亲事,双方都看对了眼,接下来的事便水到渠成。 王兴旺又请了镇上的阴阳先生,给两个年轻人合八字。 那阴阳先生也是个识趣的,收了王家一个厚实的红纸包,嘴皮子一翻,什么天作之合、龙凤呈祥的好词儿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最后乐呵呵地拱手。 “恭喜恭喜!这可是上上等的婚配!等两位新人办喜事的时候,可别忘了请我老汉喝杯喜酒啊!” 白安平满脸红光,连连摆手。 “那肯定!少不了先生的一顿好酒!” 万事俱备,只剩下最后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坎。 彩礼。 “这彩礼的事,最容易伤了两家和气,”王兴旺主动把这活儿揽了下来。 “我来当这个中间人!两边的话,我来传,保证办得妥妥帖帖!” 这会儿,按规矩,双方家长是不好直接见面的。 送走了王兴旺,王老汉一个人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飞快。 全胜当兵的津贴,加上这次二等功的奖金,家里总共还剩多少钱? 这十里八乡的规矩,彩礼可不能含糊,那是男方家的脸面! 六六大顺,六丈的确良花布是跑不掉的。 现在城里兴三转一响。 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自家买不起,但折算成钱,总得给个二三百块。 再加上粮票、布票、油票…… 这么一算,没个三百块钱下不来。 王全胜看着父亲紧锁的眉头,心里却松了老大一口气。 三百块,他拿得出来! 上辈子穷得叮当响,这辈子,他绝不会让媳妇在彩礼这事上被人看轻了! 谁知,还没等王老汉把钱从床底下那口老箱子里取出来,王兴旺下午就火急火燎地跑了来。 他一进门,也顾不上喘气,灌了一大口凉水。 “哥!嫂子!全胜!” 他瞪圆了眼睛,看着一家三口,一字一顿地宣布。 “白家那边说了!他们家一分钱彩礼都不要!” 王老汉手里的旱烟杆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十里八乡娶媳妇,彩礼是脸面,是规矩! 不要彩礼,那不成了倒贴? 传出去,人家姑娘的脸往哪儿搁? 相比于父亲的震惊,王全胜的反应却平静。 他当然知道。 上辈子,那个朴实得有些执拗的老丈人,就没要他一分钱彩礼。 只是把他叫到跟前,郑重地嘱咐他,一定要对兰云好。 这份恩情,他记了一辈子。 后来日子好过了,他给老丈人盖了全村最气派的青砖大瓦房。 让他安享晚年,可那份最初的善意与宽容,却是多少钱都换不回来的。 “是啊,哥!” 王兴旺一屁股坐到板凳上,端起桌上的凉茶咕咚咕咚灌下去。 “我跟白安平哥磨了半天嘴皮子,他说啥都不要。他说,以前家里穷,亏待了兰云这孩子,让她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现在闺女能找个像全胜这样的好人家,以后能踏踏实实过日子,比啥都强!” 王老汉捡起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不行!绝对不行!”他一摆手,态度坚决。 “规矩不能破!咱老王家娶媳妇,不能让人家戳脊梁骨,说咱占便宜!更不能让兰云还没过门,就被人说三道四!” 这话说到了王全胜的心坎里。 他上前一步,声音沉稳而有力。 “爹说得对。兴旺叔,这彩礼,我们不仅要给,还要风风光光地给。我们早就准备好了,一样都不能少。” 王兴旺看着这父子俩,一个比一个犟,不由得乐了,一拍大腿。 “哎哟,我说你们两家人可真有意思!一个抢着不要彩礼,生怕给少了;一个非要给,还生怕给得不够体面!真是好人家啊!” 他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赞叹。 “就冲这股劲儿,你们两家的日子以后差不了,子孙后代都有福气!” 王全胜点点头,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兴旺叔,那就这么定了。您再去跑一趟,就说我们王家的诚意。” “回头选个好日子,六丈的确良布折成钱,再加上一台缝纫机的钱,我们一并送过去!” “缝纫机?”王老汉和刘淑英都愣住了。 那可是个大件,金贵着呢! 王全胜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上辈子,家里穷,买不起缝纫机。 兰云手巧,时常接些缝缝补补的活计贴补家用,却总要低声下气地去邻居家借用。 他不止一次看到,她从邻居家回来时,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听了闲话,受了委屈。 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让自己的女人受半分那样的气。 他要让她在所有乡亲面前,都挺直了腰杆! 彩礼的事就这么敲定了。 王老汉特意找人挑了个黄道吉日,借了村里的手扶拖拉机。 王全胜把用红纸包好的厚厚一沓钱,和崭新的缝纫机票,都用红布包好,放在拖拉机车斗里,一路突突突地开到了白家湾。 白安平一家在院子里摆开了宴席,请来了族里的长辈。 在众人的见证下,王全胜和白兰云并排跪下,恭恭敬敬地给双方父母磕了头,奉了茶。 这门亲事,就算正式定下了。 婚期定在了来年的四月初八。 那时候,两个人都到了法定年龄,正好可以去公社领结婚证。 订了婚,王老汉浑身都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儿。 他请了木匠,给儿子打了一套崭新的松木家具,又把东边的屋子粉刷一新,准备做新房。 他还翻出了藏了多年的酿酒手艺,用新打的粮食酿了一大桶高粱酒。 酒香刚飘出来,他就用葫芦瓢舀了一大桶,催着儿子。 “全胜,去,给你老丈人送过去!让他也尝尝你爹的手艺!” 王全胜心里乐开了花,这可是个正大光明见媳妇的好机会。 他提起沉甸甸的酒桶,脚步轻快地就往白家湾走。 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里面几个半大小子的嚷嚷声。 “姐夫来啦!姐夫来啦!” 一群脏兮兮的小家伙呼啦啦地围了上来。 第58章 全胜,你小子怎么分到水电局去了 王全胜笑着从兜里掏出一把早就准备好的水果糖,一个一个地发到他们手里。 白兰云正在院里洗菜,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却比上次见面时大方了许多,清脆地喊了一声。 “你来啦。” “嗯,我爹让我送点酒过来。” 白安平接过酒桶,揭开盖子闻了闻,满脸赞许。 “好酒!亲家公还有这手艺!走,兰云,全胜,你们俩帮我把酒分装一下,给你们几个叔伯也送点去。” 这是有意给两个年轻人创造独处的机会。 两人提着分装好的酒瓶,沿着村边的小河慢慢走着。 夕阳的余晖洒在河面上,泛着金色的碎光。 走了好一会儿,白兰云才红着脸,低声开口。 “前几天我给你做了件新衬衫,你回去试试合不合身。” 王全胜心里一暖,停下脚步,从中山装的内兜里掏出一个扁扁的小铁盒,递了过去。 “这是啥?”白兰云好奇地接过来。 “雪花膏。城里女同志都用这个擦脸,防冻。” 他看着她那双因常年干活而有些粗糙的手,轻声补充了一句。 “刚才人多,我不好意思拿出来。” 白兰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暖又软。 她捏着那个冰凉的小铁盒,指尖却像着了火一样烫。 从白家吃完晚饭,王全胜揣着满心的甜蜜回到家,却看见堂屋的灯亮着,他爹正跟一个人推杯换盏。 那人正是贾金。 “全胜,你可算回来了!” 贾金看见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端起酒碗,朝王老汉示意了一下。 “叔,你这酒,够劲!” 王老汉满脸红光,显然喝得很高兴。 贾金放下酒碗,神色一正。 “我今天来,是有正事。安置办那边来信了,让咱们明天一早就去镇上,工作安排有结果了!” “工作安排有结果了!” 贾金这句话在王家堂屋里激起层层涟漪。 王老汉一拍脑门,脸上的醉意瞬间清醒了几分,盯着贾金。 “金子,你不是晌午就到了吗?咋现在才说?差点耽误了大事!” “叔,我哪儿知道全胜今天办订婚这么大的事啊!” 贾金一咧嘴,露出两排大白牙,眼神在王全胜身上扫了一圈,带着几分促狭。 “我要是早知道,肯定揣上两瓶好酒,直接杀到白家湾去喝喜酒了,哪还轮得到在你这儿蹭酒喝!” 王全胜心中一暖,走上前重重拍了拍贾金的肩膀,端起酒碗。 “现在喝也不晚!我先敬你一杯,等明年开春办喜事,你小子可得把今天这顿给我补回来!” “那必须的!”贾金豪爽地一饮而尽,哈出一口酒气,脸膛更红了。 “对了,你的工作定了没?” 王全胜把目光投向贾金,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八九不离十了。”贾金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藏不住的兴奋。 “多半是去政府的总务科,管后勤。” 总务科! 王全胜的眼神微微一凝。 这地方在后世也叫行政科,迎来送往,看似清闲,却是最能在大领导面前混脸熟的地方。 对于贾金这种大家族出身、人情练达的子弟来说,简直是如鱼得水。 他立刻举起酒碗,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 “那可得提前恭喜你了!这可是个好地方,指不定过两年,我就得改口喊你贾领导了!” “去你的!八字还没一撇呢!” 贾金嘴上谦虚着,眼里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他心里门儿清,家里早就上下打点好了,这个位置跑不了。 看着兄弟高兴,王全胜也替他开心。 贾金这人讲义气,有能力,配得上这份前程。 他端起酒碗,自己默默干了一碗。 自己家底薄,没人脉,能靠着熊山林的关系进水电局,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人得知足。 那一晚,两人就着一盘花生米,喝光了半坛子高粱酒,聊着部队的趣事,也憧憬着未来的生活。 贾金喝得烂醉,就歇在了王全胜的新房里。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两人就搭着村里的牛车去了镇上。 安置办门口已经挤了不少人,都伸长了脖子,盯着墙上那张刚贴出来的红纸布告。 贾金眼尖,一下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凤阳县政府,总务科,贾金。” 他激动地捶了王全胜一拳,接着便急切地在名单上寻找王全胜的名字。 从上往下,一行一行地找,最后在中间的位置,他愣住了。 “水电局?!”贾金的声音陡然拔高,满脸的不可思议。 “全胜,你小子怎么分到水电局去了?” 王全胜早就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只是淡然一笑。 “我在部队的时候不是跟电打过交道嘛,也算半个专业对口。” “那也不是去一线啊!” 贾金对县里各个单位的门道显然比王全胜清楚得多。 他凑到王全胜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你这个岗位,是行政岗,管材料和仓库的!我的天,这可是个肥缺!” 王全胜心头一跳。 他只知道水电局未来发展潜力巨大,却没想到眼下这个岗位就有这么多道道。 上辈子他哪有机会接触这些。 贾金看着王全胜,脸上写满了羡慕,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神秘兮兮地勾住他的脖子。 “我再跟你说个天大的好事儿,你听了可别吓着!”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水电局的正式职工,家里的电费全免!” 王全胜这下是真的惊到了,这可是他两辈子都不知道的事情。 在这个一度电都金贵得要命,晚上点灯都得算时间的年代,用电免费意味着什么? “这还有假?”贾金的语气酸溜溜的。 “人家就是管发电、管批电的,还能缺了自家人那点电?这福利,你就是拿钱都买不来!” “现在县城里电价贵得要死,还动不动就停电,多少人家里买了收音机、电风扇,一年到头也开不了几次,纯当摆设!” “你小子倒好,以后回家想开多久开多久。” “攒点钱买个电视机,天天看都不心疼!光这一条,你们水电局职工的生活品质,就是全县城头一等的!” 第59章 你是咱们县的功臣 王全胜仿佛已经看到,不久的将来,当村里人还在为几毛钱的电费争吵时,自己家里已经灯火通明,电视机里放着彩色的画面。 这就是时代的红利! 两人感慨了一阵,便分头去安置办找熊山林办手续。 办公室里,熊山林单独对着王全胜时,又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 把那套为了你的事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王全胜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熊叔的大恩大德,我王全胜一辈子都记在心里,以后但凡有能用得着我的地方,您一句话!” 熊山林听了这话,脸上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将一份盖着红章的档案袋递给他。 “行了,拿着这个,去水电局报到吧。” 从民政局大院出来,水电局那栋三层小楼就在三四百米外,是镇上除了政府大楼外最气派的建筑之一。 门口的传达室里,一个老大爷正靠着椅子打盹。 王全胜走上前,没有直接闯进去,而是从兜里摸出一根大前门香烟,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大爷,跟您打听个事儿。” 老大爷闻到烟味,睁开眼,接过烟别在耳朵上,态度缓和了不少。 “说吧,啥事?” “我是新来报到的,想问问人事部该往哪儿走?” “新来的?”老大爷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当看到他身上那股子军人特有的精气神时,脸上的表情立刻热情了不少。 “哎哟,是转业的同志吧?往里走,上二楼,左手边第二间,找人事部的吴承成吴主任。” “谢谢您嘞,大爷!” 王全胜道了声谢,迈步走进了办公楼。 楼道里铺着水磨石地面,擦得锃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水和纸张的味道。 他敲响了人事部的门。 “请进。”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正伏案写着什么,听见声音抬起头来。 王全胜将档案袋双手递了过去。 “吴主任您好,我是退伍军人王全胜,今天来报到。” 吴承成接过档案袋,一看到封面上二等功三个字,眼睛顿时一亮。 “哎呀!你就是王全胜同志啊!快坐快坐!咱们县的大功臣,欢迎欢迎!” “吴主任您太客气了,叫我小王就行。” 两人寒暄了几句,吴承成快速地翻阅了一遍档案,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他推了推眼镜,将档案合上,郑重地放在桌上。 “小王同志,你的情况组织上都了解了,档案也核实无误。下面,咱们就来谈谈具体的工资定级问题。” 吴承成扶了扶眼镜,指着档案里的一页纸,语气里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郑重,但眼里的欣赏却藏不住。 “根据政策,你在部队的职务相当于咱们地方的排级干部,再加上你这个沉甸甸的二等功,组织上研究决定,给你定行政22级。” 王全胜他脑子飞速转动,上辈子他可没机会接触这些,但这个级别他隐约听过,绝对不低! 吴承成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继续慢条斯理地补充。 “基础工资45块5,加上各种副食、粮油补贴,一个月拿到手,总共是60块整。” 这个数字在王全胜脑海里炸响。 他在部队里拼死拼活,一个月津贴也不过二十多块。 退伍回来,不仅没降,反而翻了一倍还多! 这笔钱在1982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一个人就能养活大半个家,意味着给白兰云的彩礼钱不出半年就能攒回来。 意味着他可以毫无顾忌地给父母买好吃的,给未来的媳妇扯新衣裳! 甚至攒上一年半载,就能买县城里都没几个人有的黑白电视机! 他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谢谢组织!谢谢吴主任!”王全胜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 “我非常满意!我保证,一定努力工作,绝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和培养!” “诶,快坐下,小王同志,你这是做什么!”吴承成连忙起身扶住他,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 “这是你应得的荣誉!你是咱们县的功臣,组织上还能亏待了功臣不成?” 他示意王全胜坐下。 “你刚从部队回来,对地方上的工作还不熟悉,不要急,慢慢来。先熟悉环境,熟悉业务。” “我明白,我一定多看、多学、多问,尽快上手。” 吴承成满意地点点头,简单介绍了几句。 “你这个岗位,主要负责咱们局里工程材料、设备工具的入库、出库和盘点管理,听着零碎,但责任重大,咱们水电局的家当可都在你手上,一定要细心。” 说完,他站起身来。 “行了,手续上的事基本就是这样。走,我先带你去见见局里的几位主要领导,认个脸。” 这可是天大的面子! 一个新人报到,居然由人事部主任亲自领着去见大领导。 这待遇,怕是整个水电局都找不出第二个。 王全胜心里跟明镜似的。 两人走出办公楼,穿过一个小院。 这里比刚才那栋楼安静许多。 吴承成带着他,先后敲开了书记徐卫民、局长朱文武和几位副局长的办公室门。 领导们都很和气,听说是立了二等功的战斗英雄,纷纷勉励了几句,让他好好干。 王全胜全程不卑不亢,言辞恳切。 从领导办公室出来,吴承成领着他下楼,在一楼一个挂着基建科牌子的门口停下。 “老唐,在不在?” 门里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谁啊?进来!” 推开门,一个身材微胖、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正对着一张图纸比比划划。 他抬起头,立刻咧嘴一笑。 “老吴?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给你送个宝贝疙瘩来!”吴承成笑着把王全胜往前一让。 “唐宝玉,我们基建科的科长。老唐,这位就是王全胜同志,二等功臣,以后就是你手下的兵了。” 唐宝玉一听二等功臣,眼睛瞬间就亮了,走过来紧紧握住王全胜的手。 “哎呀!英雄啊!欢迎欢迎!我是唐宝玉,以后咱们就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兄弟了!” 王全胜心里一暖。 “唐科长您好,以后请您多多指教。” “指教谈不上,互相学习!”唐宝玉拍着王全胜的肩膀,转头对吴承成一挥手。 “行了老吴,人我收下了,剩下的事我来办,你回吧!” “那感情好,就交给你了。”吴承成乐得清闲,笑着走了。 唐宝玉则一把搂住王全胜的肩膀,带他走进了基建科的大办公室。 “来来来,都停一下手里的活儿!” 第60章 还没处对象吧? 办公室里坐着四五个人,闻声都抬起了头。 “给大家隆重介绍一下,这位是王全胜同志,咱们刚从部队转业回来的战斗英雄!” “人家在战场上可是立过二等功的,因为受了伤,才提前回来。以后,他就是咱们科里管仓库和材料的,大家多帮衬着点!” 话音一落,办公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善意的掌声。 二等功,这三个字在和平年代的分量太重了! 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青年站起来推了推眼镜。 “你好,我叫杨怀生,负责写报告材料。” 他旁边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脸蛋微红的姑娘也跟着站起来。 “我叫景白秀,负责跑项目资金申请。” 一个看起来很机灵的中年人也笑着伸出手。 “魏继承,协调各个单位关系是我的活儿。” 最后是一个皮肤晒得像黑炭,手上还有老茧的汉子,咧嘴一笑。 “张海,我负责竹溪乡那个水电站的前期勘探,常年不在办公室。” 王全胜一一和他们握手问好,态度谦逊诚恳。 等大家都介绍完,唐宝玉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全胜,你是石水沟的?那你认不认识供销社的王德成?” 王全胜心里咯噔一下。 “认识,按我们村里的辈分,我得喊他一声三伯。” “哎哟!我就说嘛!”唐宝玉猛地一拍大腿。 “我就说看着你小子面善!你三伯那是我拜把子的兄弟!这下好了,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 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热络。 原来是自己人! 唐宝玉直接指着靠窗的一个空位。 “那儿,以后就是你的位置。你先别急着上手工作,这周我先让后勤科给你把宿舍问题解决了!” 王全胜连忙表态。 “唐科长,太麻烦您了!宿舍能住就行,有张床,用点旧家具凑合一下就成,我不挑!” 他这番话,让唐宝玉和办公室的几个人都暗暗点头。 这小伙子,不骄不躁,懂事! 唐宝玉说到做到,当即就带着王全胜去了后勤科,找到了科长张有学。 一听是唐宝玉拜把子兄弟的侄子,还是二等功臣。 张有学二话不说,直接领着王全胜就去了单位后面的职工宿舍区。 宿舍是一排排的红砖平房,条件比王全胜想象中好太多了。 张有学领着他看了几间空房。 王全胜一眼就相中了一间朝南的,采光最好,而且离公共厕所最远。 屋子不大,但一个人住绰绰有余。 “外面这片空地,你可以自己垒个灶台,用蜂窝煤炉子,做饭方便。” 张有学指着门口的水泥地。 唐宝玉在一旁补充。 “宿舍的租金,连水带电,一个月一块钱!” “啥?!”王全胜又惊了。水电全包才一块钱? 他抬头看了看屋里那个灯泡,瓦数比村里大队部的还大,亮得晃眼! “行了,就这间了!”王全胜当即拍板。 张有学又领着他去了单位的旧仓库,让他自己挑家具。 里面桌椅板凳、铁皮柜子什么都有。 王全胜挑了张结实的桌子。 一把椅子和一个柜子,心里盘算着,回头去供销社买张新床板。 再添置点锅碗瓢盆,这个家就算安下了。 唐宝玉和张有学看他一个人搬,还想上手帮忙。 王全胜赶紧拦住。 “唐科长,张科长,哪能让您二位动手!这点小事我自己来就行!等我安顿好了,一定请两位科长喝酒!” 两位科长见他如此上道,也不再坚持,笑着让他有事随时开口。 送走两人,王全胜关上门,看着这间虽然空荡但却完全属于自己的屋子,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涌上心头。 他拿起扫帚,开始认真地打扫每一个角落。 从今天起,他王全胜,也是在这凤阳县城里有房的人了! 在食堂草草扒拉了两口饭,又在崭新的宿舍里眯了一小会儿,养足了精神。 王全胜从自己的行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几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那是他从沈才家带回来的太平山特产。 一些干制的菌菇和核桃,在这年头,绝对是稀罕物。 人情世故,是他上辈子摸爬滚打才悟透的学问。 今天吴承成和唐宝玉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这份情,必须得认,也必须得还。 他先敲开了人事部吴承成的办公室门。 “吴主任,没打扰您休息吧?” 吴承成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见是他,立刻笑着抬起头。 “是全胜啊,快进来坐!找我有事?” “也没啥大事。”王全胜走上前,顺手将那几包东西放在吴承成的办公桌上。 “我从老家带了点山货,不值什么钱,就是个新鲜。您拿回去给嫂子和孩子们尝尝鲜。” 吴承成扶了扶眼镜,目光落在油纸包上,眼里的笑意瞬间就浓厚了几分。 “哎呀,小王,你这太客气了!人来就行了,还带什么东西!” 嘴上这么推辞着,手却已经很实在地将东西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这年头,谁家不缺口吃的? 尤其是这种城里见不着、还得凭票供应的干货,拿回去在老婆孩子面前,那也是一份实实在在的脸面。 “应该的,以后在一个单位,还得您多照顾。” 王全胜话说得漂亮,又补了一句。 “我那宿舍也能开火,等我安顿好了,您要是得空,随时过去坐坐,我给您炒两个菜,咱们喝一杯。” 吴承成脸上的惊喜更甚。 “哟?你小子还会做饭?” “看你这条件,人又精神,还没处对象吧?” 在他看来,王全胜这种根正苗红的战斗英雄,工作又好,简直是说媒拉纤的绝佳人选。 只要撮合成了,那人情可就欠大发了。 王全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带着几分年轻人的腼腆和幸福。 “已经订婚了,吴主任。明年四月就办酒,到时候您可一定得赏光来喝杯喜酒!” “哦?订婚了啊!”吴承成一愣,旋即哈哈一笑,掩饰住心里那点一闪而过的遗憾。 “那敢情好!提前恭喜你了!到时候一定去,一定去!” 第61章 可惜,下手晚了! 吴承成心里却暗自可惜。 多好的机会啊!这要是能把他介绍给我老婆娘家那边的侄女。 人家姑娘可是在县纺织厂上班的正式工,这事儿要是成了。 我在老丈人那边腰杆都能挺得更直! 可惜,下手晚了! 从吴承成的办公室出来,王全胜又回了基建科。 还没等他坐下,唐宝玉就一阵风似的从外面进来了。 “全胜,晚上别安排别的事儿啊!科里给你开个欢迎会,就在咱们局里的食堂,我让大师傅给咱们开小灶!” 这是一种姿态,一种接纳。 王全胜这次没推辞,干脆利落地站起身。 “谢谢唐科长!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就对了嘛!跟自家兄弟客气啥!” 唐宝玉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风风火火地出去了,看样子是去张罗晚上的酒菜了。 趁着这个空档,王全胜将剩下的特产分成了几份,挨个走到了同事们的桌前。 “杨哥,这是我们老家的一点心意,您尝尝。” “秀姐,拿回去当个零嘴。” “魏哥,张哥,别嫌弃……” 办公室里的人先是一愣,随即都露出了善意的笑容。 这年头,谁都不是傻子,王全胜这手见面礼,送得及时,送得周到,瞬间就把彼此间的距离拉近了。 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 常年在外的张海接过核桃,在手里掂了掂,冲着魏继承挤眉弄眼。 “全胜,我可得提醒你一句,晚上喝酒,千万离老魏远点!这家伙就是个酒缸,跟他划拳,你指定没好果子吃!” 那个叫魏继承的中年人嘿嘿一笑,也不反驳,透着一股子得意。 年纪最大的杨怀生推了推眼镜,慢悠悠地开了腔。 “老魏,你可悠着点啊,别把咱们的新同志第一天就给灌趴下了,那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王全胜笑着接过话,话说得滴水不漏。 “哪能呢!魏哥一看就是豪爽人,肯定会照顾我这个新兵蛋子的。” 一句话,既捧了魏继承,又给自己留了后路,听得办公室几个人都暗暗点头。 这小伙子,不光有功劳,脑子也活泛,会来事儿! “对了杨哥,”王全胜顺势坐到杨怀生旁边的空椅子上。 “咱们科里平时都忙些啥啊?我也好提前心里有个数。” “咱们啊,说忙也忙,说闲也闲。” 杨怀生呷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解释。 “主要是负责全县各个乡镇的水利设施建设规划,有时候县里搞个试点,也得咱们出图纸、做预算。” “大部分时间是在办公室里画图写材料,活儿不重,但不能出错。有工程的时候,就得往下跑了。” 王全胜心里有了底,这工作清闲,自由度高,正合他意。 他又问:“我听说咱们科还负责竹溪乡那边的小水电站项目?” 他这话一出,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景白秀抬起了头。 杨怀生点点头。 “没错,那是去年的重点项目,今年主要是做后期的维护和验收。怎么,你对那边感兴趣?” 王全胜爽朗一笑。 “不瞒各位哥哥姐姐,我那没过门的媳妇,就是竹溪乡白家湾的。” “啊?!”景白秀一声轻呼,眼睛瞪得圆圆的。 “王哥你都订婚了?这么早!” 她那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脸蛋微微泛红,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 王全胜把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如今的条件,在县城里绝对算得上是香饽饽,战斗英雄,二等功,水电局的铁饭碗,行政22级干部。 在景白秀这些城里姑娘看来,他完全可以找一个吃商品粮、有城市户口的姑娘。 怎么就这么早被一个农村丫头给套住了呢? “是啊,订了。”王全胜脸上的笑容不变,坦然又真诚。 “明年四月初八办事,到时候,还请各位哥哥姐姐赏脸,都来喝杯喜酒!” 景白秀听他这么说,下意识地瘪了瘪嘴,低下头去,心里那点小小的失落更浓了。 多好的一个人啊,真是可惜了。 王全胜心中暗笑。 这机关单位里的人,心思确实比部队里那帮糙老爷们要多上九曲十八弯。 不过,这种人情练达、暗流涌动的环境,对他这个活了两辈子的人来说,应付起来,得心应手。 正聊着,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唐宝玉的大嗓门响了起来。 “走了走了!都别忙活了!去食堂!今天我做东,不把咱们的战斗英雄给招待好,谁都不准走!” 水电局的食堂分两块,外面是供全单位职工吃饭的大厅,里面还隔出了两个小包厢,专门用来招待领导或者内部聚餐。 今晚,唐宝玉显然是动用了自己的面子,直接包下了一间。 包厢里一张大圆桌,几样早就备好的凉菜已经摆了上来。 一盘花生米,一碟凉拌海带丝,还有一盘拍黄瓜。 虽是素菜,但在肉蛋都得凭票供应的年头,这已经算得上是丰盛。 众人刚一落座,唐宝玉便抄起一瓶已经打开的凤阳大曲,哗啦啦给每个人都满上了一杯。 他端起那搪瓷杯,杯沿都有些掉漆了,往桌子中央重重一磕,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今儿个,啥也别说!就一件事,欢迎咱们的战斗英雄王全胜同志!” 唐宝玉的目光扫过全场。 “头三杯,咱们不搞虚的,一起走一个,干了!” “好!听唐科的!” 魏继承第一个响应,他那张黝黑的脸上已经泛起了酒兴。 王全胜当然不会怯场,他端起杯子,站起身,声音洪亮。 “谢谢唐科长,谢谢各位哥哥姐姐,我刚来,以后工作上肯定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还请大家多批评,多指教!我先干为敬!” 说完,仰头便将那杯火辣的白酒一饮而尽。 “痛快!”唐宝玉大喝一声彩,自己也跟着一口闷了。 办公室的其他人见状,也都纷纷起身,将杯中酒喝干。 连续三杯下肚,包厢里的气氛瞬间就燃了起来。 几筷子凉菜下肚压了压酒劲。 第62章 这小子,是个人精! 唐宝玉把袖子一挽,眼睛就盯上了王全胜,嘴角咧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全胜,光喝闷酒没意思,咱们哥俩划两拳,热热身?” “唐科长,您这可是欺负我这个新兵蛋子了。” 王全胜嘴上叫着饶,脸上却挂着笑,已经摆开了架势。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酒桌上的拳,划的不是酒,是人情世故,是态度。 赢了领导,就是不懂事; 输得太难看,又显得自己太窝囊。 这个度,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 “哥俩好啊!五魁首啊!六六六啊!” 唐宝玉的嗓门震得屋顶嗡嗡响。 王全胜前世在生意场上什么酒局没见过,这点阵仗简直是小儿科。 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跟唐宝玉喊着拳,一边观察着对方的脸色和出拳的习惯。 几个回合下来,他已经摸清了唐宝玉的路数。 又一轮,唐宝玉喊出八匹马,伸出了三根手指。 王全胜心里瞬间算出,自己只要出五,就能稳赢。 可他念头一转,手上却慢了半拍,伸出了四根手指。 “哈哈!七个巧!我赢了!全胜,喝!” 唐宝玉一拍大腿,得意非凡。 “该喝!我这脑子,反应就是没您快!” 王全胜一脸懊恼,端起酒杯,痛痛快快地又干了一杯,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红晕。 这一幕,落在杨怀生这些老油条眼里,心里都暗自点头。 这小子,是个人精! 既能喝,又会给领导台阶下,这情商,在单位里绝对吃得开。 一场酒喝下来,王全胜跟每个人都过了招。 有输有赢,但对上唐宝玉和几个老资格,总是棋差一招,输得心服口服。 酒局散场时,基建科的所有人都对他好感倍增。 连一开始对他订婚颇有微词的景白秀,看他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佩服。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接下来的日子,王全胜迅速融入了水电局的生活。 白天,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是埋头研究那些积灰的县水利图纸,就是翻阅关于小型水电站建设的技术资料。 他知道,在这个年代,技术才是硬通货,光会来事儿,走不远。 办公室的气氛因为他的到来,也活跃了不少。 大伙儿闲下来,总爱拉着他聊天,说的都是县城里鸡毛蒜皮的八卦。 “哎,全胜你听说了没?城南老李家那个二大爷,六十多了,又找了个老婆!” “真的假的?他那几个儿子能同意?” “嗨,有啥不同意的,听说那女的还能生养,人家就图老李头有退休金!” 王全胜总是一边听着,一边笑着附和几句,心里却像电脑一样飞速地记录着这些看似无用信息背后的人际关系网。 下了班,他也不闷在宿舍里。 每天傍晚,他都会换上一身军绿色的旧背心和短裤,在家属楼前的空地上跑步、打拳。 一套军体拳打下来,虎虎生风,引得不少下班回家的同事和家属驻足观看。 不出半个月,整个水电局家属院,上至领导,下至孩童,几乎都认识了这个爱运动、有礼貌的战斗英雄。 剩下的时间,他也没闲着。 他把熊山林、贾金父亲这些长辈的家门都拜访了一遍。 每次都提着点不贵重但显心意的礼物。 有时,他也叫上在公安局的虎志和县政府的王阙,找个小饭馆,点两个小菜,一人一瓶啤酒,互相介绍自己单位的同事认识。 就这样,王全胜的人脉关系在凤阳县城里迅速铺展开来。 八十年代初的县城,经济远谈不上发达,饭馆就那么几家,菜色也单调。 王全胜手里有点钱,嘴又刁,干脆自己动手。 他托人从乡下买来土鸡和羊肉,就在宿舍楼下支起个小煤炉,炖汤、红烧,香气能飘出半条街。 这天,杨怀生端着饭碗从他门口路过,闻着味儿就走不动道了。 “全胜,你这日子过得可比局长都滋润啊!天天大鱼大肉的!” “杨哥,别取笑我了。”王全胜笑着从锅里捞出一块肉递过去。 “就爱瞎折腾。您这是提醒我呢,别到时候结个婚,把家底都吃空了。” 杨怀生接过肉,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劝他。 “你心里有数就好。咱们这种单位,工资是死的,你现在人情走动多,花销大,是该攒点钱了。娶媳妇,盖房子,哪样不得花钱?” “我记下了,谢谢杨哥。”王全胜心里感激这份善意。 他当然知道省钱的重要性。 但他也更清楚,这前期的人脉投资,是未来撬动更大财富的杠杆。 一分都不能省。 送走了杨怀生,王全胜继续看顾着锅里那锅奶白色的羊肉汤。 这羊是托人从乡下弄来的,他炖了整整一个下午,汤色浓郁,香气霸道,整栋楼都能闻见。 不时有同事端着饭碗路过,都会被这香味勾得停下脚步。 “哟,全胜又做好吃的呢!” “太香了!这是炖的羊肉吧?改天得跟你学学手艺!” 王全胜总是热情地招呼。 “哥,嫂子,没吃饭呢?过来一起吃点?” 大家都知道他今晚有约,笑着摆摆手,客套几句就走了。 这年头的人都实在,没人会真不懂眼色地留下蹭饭。 眼看羊汤炖得火候差不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楼道口。 来人正是后勤科长张有学,他脸上带着几分疲惫,看到王全胜,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王全胜眼睛一亮,机会来了。 他立刻迎了上去,不由分说地拉住张有学的胳膊。 “张科长!您来得正好!我正愁这一锅汤喝不完呢!走走走,咱哥俩今晚把它解决了!” 张有学本想推辞。 “不了不了,我就是路过,你不是有客人吗?” “什么客人,我就是等您呢!”王全胜半真半假地把他往屋里拽。 “这锅汤,不多不少,正好够咱俩喝个痛快!您再客气,可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当兵的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张有学也不好再推辞,半推半就地进了屋。 第63章 你从哪儿弄带鱼? 屋里小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碟花生米,一盘凉拌萝卜丝。 王全胜盛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羊汤,又拿出酒杯满上。 他端起酒杯,郑重地敬向张有学。 “张科长,我刚来那天,多亏您帮忙又是找宿舍又是挑家具,我心里一直记着呢!早就想请您喝一杯了,今天总算逮着机会了。” 张有学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一口喝干,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全胜啊,不是我拿架子,实在是最近科里一堆破事,焦头烂额的,不然早出来跟你聚了。” 王全胜心里一动,他知道,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 他给张有学续上酒,状似关切地问。 张科长,是工作上遇到难处了?您跟我说说,我虽然人微言轻,但脑子还算活泛,说不定能帮您出出主意?” 听到王全胜的话,张有学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他端起碗,猛地喝了一大口滚烫的羊汤。 “唉,你个小年轻,能出什么主意?” 他摆了摆手,满脸苦涩,“这是单位里的老大难问题了,不是你脑子活泛就能解决的。” 王全胜也不急,只是不紧不慢地又给他满上一杯酒,脸上挂着让人信服的笑容。 “张科长,您就当我是个垃圾桶,把心里的烦恼倒出来,倒出来,心里不就舒坦了?” 这话说到张有学心坎里去了。 他确实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在单位跟谁说? 谁都解决不了,平白让人看笑话。 回家跟老婆说? 她一个家庭妇女懂什么,除了唉声叹气就是埋怨。 酒劲上涌,加上王全胜恰到好处的劝慰,张有学的话匣子终于开了一道缝。 他把搪瓷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发出当的一声闷响。 “还不是为了过年的年货!咱们局里百十号人,加上家属,几百张嘴等着呢!每年这时候,我这后勤科长就跟上刑场一样!” 王全胜心里一动,来了! 他知道,这正是八十年代单位体制下的一个典型难题。 “年货?”他故作不解,“这不是好事吗?大家伙儿都盼着呢。” “好事?好个屁!”张有学爆了句粗口,压低了声音。 “咱们凤阳县,你数数,能拿出手的特产有啥?苹果、核桃、柿子饼!” “周围几个县也都是这些玩意儿!人家也要当年货发,根本不收钱,只认以物换物!” 他伸出两根被烟熏得发黄的手指,在王全胜面前比划着。 “我能换来的,无非就是隔壁县的梨,再隔壁县的花生。这些东西,领导能看得上眼?职工能念你的好?” 王全胜心如明镜。 这确实是个死循环。 后勤科长听着是个官,其实就是个大管家,办好了没功劳,办砸了全是锅。 “那领导想要点啥?”王全胜顺着他的话头往下问。 “领导想要的,我上哪儿弄去?” 张有学一拍大腿,声音里满是无力感。 “就说朱局长吧,前两天开会,专门把我叫过去敲打了一顿。” “说咱们水电局是县里的先进单位,年货不能老一套,连着三年发苹果,职工都吃腻了!今年,必须得换点有新意、显水平的!” 他越说越气,脸上的愁云更浓了。 “水果蔬菜不好放,还得挨家挨户地搬。零食点心?县食品厂就那几样饼干,谁家过年不买点?” “我这几天腿都快跑断了,嘴皮子磨破了,愣是没找到一样能让朱局长点头的东西!” 王全胜看着他那副焦头烂额的样子,知道火候到了。 他给张有学的酒杯续满,然后端起自己的杯子,郑重地举到他面前。 “张科长,您为了大家伙儿的事这么操心,真是辛苦了。这杯我敬您。” 张有学跟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什么年关,这简直就是给我张有学设的鬼门关!太难过了!” 王全胜放下酒杯,筷子在桌上有意无意地敲了一下。 他身体微微前倾,轻声开口。 “张科长,您看弄点东海的带鱼当年货,成不成?” “带鱼?” 张有学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抬起头。 在这个年代,别说偏远的内陆县城,就是省会城市,海货也是稀罕到不能再稀罕的玩意儿! 过年谁家要是能摆上一盘干煎带鱼,那绝对是整条街最有面子的事! “你从哪儿弄带鱼?开什么玩笑!” 他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王全胜不慌不忙,从上衣的内兜里掏出一封已经有些褶皱的信,轻轻放在桌上。 “我有个过命的战友,叫张长功,现在就在连云港的水产供销社上班。” “咱们这边的干菌菇、核桃、山货,在他们沿海城市可是抢手货。 我这个战友在信里说了,只要咱们能凑齐东西运过去,换几千斤冰鲜带鱼,问题不大。” 他顿了顿,补上了最关键的一环。 “唯一的麻烦,就是得咱们自己想办法找车,把山货送去,再把带鱼拉回来。这来回上千公里,不是件小事。” 张有学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他颤抖着手拿起信,展开,借着昏黄的灯光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 信上的字迹刚劲有力,内容和他说的分毫不差。 这事儿有戏! 带鱼!冰鲜带鱼当年货! 这要是办成了,在整个凤阳县,绝对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县政府发的啥? 县公安局发的啥? 到时候往院里一提,谁不羡慕他们水电局的福利? 朱局长脸上得有多光彩? 他张有学这个后勤科长,得立多大的功劳! 那一瞬间,张有学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 他看王全胜的眼神彻底变了。 “哎呀!我的好兄弟!”他猛地一拍桌子,激动得满脸通红。 “以后别喊什么科长了,见外!喊我张哥!” 王全胜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在水电局后勤这一块,算是彻底站稳了脚跟。 “张哥!”他从善如流地喊了一声。 “哎!”张有学应得那叫一个响亮。 在小屋里来回踱步,兴奋得搓着手。 “不行,这事儿不能等!”他猛地停下脚步,一把拉住王全胜的胳膊。 “酒先别喝了!走!现在就跟我上朱局长家!这事儿必须当场拍板,今天就给定下来!” 第64章 年货的事,有着落了! 王全胜几乎是被张有学拽出来的。 腊月的寒风刮在脸上,张有学心里的那团火却烧得比炉膛还旺,连带着抓着王全胜胳膊的手都滚烫。 “快!快!趁热打铁!”他脚步踉跄,嘴里喷着白气。 “这事儿要是成了,你就是咱们局的大功臣!不,是咱们凤阳县的大功臣!” 王全胜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却稳稳地站住了脚,反手拉住他。 “张哥,别急,东西还没拿呢。” “东西?什么东西?”张有学脑子里现在只有带鱼在游,一时没反应过来。 王全胜不紧不慢地转身,从自己带来的布兜里,拿出两瓶用红纸扎口的凤阳大曲,又把一小袋油纸包着的核桃仁提溜出来。 “头一回上领导家,哪能空着手?” 张有学一愣,随即一拍大腿,眼神里的赞赏又多了几分。 瞧瞧这小子,年纪轻轻,为人处世滴水不漏! 自己光顾着激动,差点忘了这最要紧的礼数。 “对对对!还是你小子脑子清楚!” 两人不再耽搁,穿过昏暗的家属区土路,绕过一排排低矮的红砖平房,径直走向宿舍楼后方。 一栋崭新的五层小楼在夜色中赫然挺立,与其他建筑格格不入。 这是局里刚盖好的干部楼,整个水电局,只有朱局长这样的级别才能住进来。 朱局长家在三楼。 张有学显然是熟客,领着王全胜上了楼,连气都顾不上喘,就抬手敲响了那扇刷着绿漆的木门。 门很快开了,一个穿着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 他正是水电局的一把手,朱文武朱局长。 “老张?这么晚了,有事?”朱局长看到张有学那张涨红的脸,微微蹙眉。 张有学一步跨进门,侧过身,把王全胜让了出来。 “局长!天大的好事!年货的事,有着落了!” 他把手里的东西往门边的柜子上一放,急切地开口。 “小王,就是咱们新来的那个王全胜,他有路子!能给咱们弄来水产品当年货!” 朱局长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诧异,目光落在王全胜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个年轻人他有印象。 “进来坐下说。”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王全胜心里跟明镜似的,领导都这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他恭敬地喊了声朱局长好,便跟着进了屋。 一进门,一股暖气扑面而来。 屋里的陈设让王全胜暗暗点头,这朱局长的日子,果然过得比普通职工舒坦太多了。 磨得锃亮的水磨石地面,一套崭新的组合式沙发,上面还铺着针织的沙发巾,墙角立着一台崭新的飞跃牌黑白电视机,上面盖着防尘的红丝绒布。 这在八十年代初,绝对是顶级的家庭配置。 张有学已经轻车熟路地拿起暖水瓶,找出三个带盖的搪瓷茶杯,给每人泡上了一杯茉莉花茶。 茶叶的香气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朱局长在主位的沙发上坐下,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目光再次投向王全胜。 “小王啊,来单位有段时间了,工作还习惯吧?” 这是领导的惯用开场白,先拉家常,再谈正事。 “感谢朱局长关心。”王全胜姿态放得很低。 “我刚来,还在学习阶段,没给单位做啥贡献。早就该来拜访您了,一直怕打扰您工作,今天跟着张哥过来,实在冒昧。” 他这话既表达了尊敬,又把自己今晚的到访归结为张有学的主意,撇清了自己越级汇报的嫌疑。 旁边的张有学一听,立刻把话头接了过来,急吼吼地插嘴。 “局长,什么冒昧不冒昧的!小王这不是来做贡献了嘛!” 朱局长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了王全胜身上。 王全胜明白,这是轮到自己开口了。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不卑不亢地开了口。 “朱局长,是这么回事。我新兵连的班长,叫张长功,我们关系跟亲兄弟一样。他退伍后,现在就在轻岛那边的水产供销社工作。” “哦?轻岛的?”朱局长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显然来了兴趣。 “对。咱们凤阳县的特产是苹果、核桃、木耳这些山货。” “我之前给他寄过一些,他在回信里提了一嘴,说咱们这边的干木耳和薄皮核桃,在他们沿海城市特别稀罕,供销社的领导尝了都说好,问能不能大批量弄点。” 王全胜把早就编好的说辞娓娓道来,既合情又合理。 “我当时就动了个心思。咱们局里每年为年货发愁,他们那边守着大海,最不缺的就是鱼虾。 我就想,咱们能不能用咱们的山货,去换他们的水产品回来?这样一来,咱们的年货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朱局长的手指在茶杯盖上轻轻摩挲着,他没说话,但眼神里的光芒却越来越亮。 水产品! 在这内陆山沟沟里,这可是比猪肉还金贵的稀罕物! 要是今年水电局的年货,每家每户都能分上几斤冰鲜带鱼,这消息传出去,整个凤阳县都得震动! 县委县政府发的什么? 公安局发的什么? 到时候往院里一提,谁不羡慕他们水电局的福利? 他这个水电局局长,脸上该有多大的光彩! 更何况,这事要是办成了,多出来的部分,完全可以用来打点关系,送送人情。 年底了,他正愁没由头去市里、省里走动走动呢! 想到这一层,朱局长的心彻底热了。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 “小王,你那个战友,现在能联系上吗?这事儿,咱们得要个准信儿!” 王全胜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单位的传达室有电话,我这儿记着号码呢。” “电话!”朱局长猛地一拍沙发扶手。 “我这儿就有!就在这儿打!” 他快步走到墙边的一个小方桌旁,那里赫然放着一部黑色的手摇电话机! 张有学看得眼睛都直了。 我的乖乖,局长就是局长,连电话都装到家里了! 这个年代,长途电话可不是直接拨号就能打的。 得先通过本地邮电局的总机,由人工一层一层转接过去,既费时又费力,寻常人想打一个,排队都得等半天。 只见朱局长拿起电话,却不是直接拨号,而是先摇了摇电话机旁边的手柄,听筒里传来嗡嗡的电流声。 “我,水电局朱文武。” “给我接县邮局的刘局长。” 电话那头的接线员显然不敢怠慢,几秒钟后,线路就接通了。 “老刘啊,是我,建国。”朱局长的语气变得熟络起来。 “我这儿有个紧急的长途要打到轻岛,你跟下面人说一声,给我加个塞,马上接过去。” 挂了刘局长的电话,他把听筒递给王全胜,报出一串号码。 “来,小王,你打这个号,告诉接线员,你要转的号码。” 王全胜深吸一口气,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报给了总机。 接下来是漫长而焦灼的等待。 听筒里传来一阵阵嘈杂的电流声和接线员模糊的转接声。 张有学紧张得手心冒汗,在旁边不停地搓着手。 朱局长也重新坐下,看似镇定,但那双紧盯着王全胜的眼睛,暴露了他内心的急切。 “喂?这里是轻岛市水产供销社,你找谁?” 终于,一个带着浓重胶东口音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成了! 王全胜精神一振,连忙开口。 “同志您好,麻烦您帮我找一下张长功,我是他战友,从凤阳打来的。” “张长功?等着啊!” 又是一阵等待,听筒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喊话声。 终于,一个熟悉又惊喜的声音响起。 “喂?谁啊?是全胜吗?!” 第65章 你办得太漂亮了! “功哥!是我!”王全胜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他没有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将用木耳核桃换带鱼的想法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的张长功一听,比王全胜还激动。 “嗨!我当多大事儿呢!没问题!太没问题了!你那边的山货有多少咱们要多少!带鱼?你放心,冰鲜的、油亮的、一指多宽的大带鱼,保证给你装满一整车!” 王全胜挂上电话,整个客厅鸦雀无声。 他转过头,迎向两道灼热的目光。 朱局长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微微颤动。 “好!就这么定了!明天就出发!” 王全胜却没急着挂断,而是重新把冰凉的听筒举到了耳边,补充了一句。 “功哥,既然是整车拉,那你看除了带鱼,能不能再给匀点别的?比如大对虾、扒皮鱼、鲳鱼之类的,不用太多,每样有个几十斤就行。” 他这话一出口,旁边的朱局长和张有学都愣住了。 带鱼已经是天大的惊喜,这小子竟然还敢得寸进尺? 王全胜心里跟明镜似的。 带鱼是发给全局职工的福利,是面子工程,动静大,但价值相对固定。 而这些虾啊、鲳鱼啊,才是真正的重头戏,是能装进小口袋里,送到市里省里那些关键人物家中的硬通货。 这才是给朱局长个人准备的、能办大事的子弹! 电话那头的张长功显然也是个敞亮人,一听这话,立刻发出豪爽的大笑。 “嗨!你小子跟我还客气啥!包在我身上!别说几十斤,只要车装得下,你要多少我给你匀多少!到了轻岛,哥哥我带你吃遍海鲜!” “那感情好!”王全胜也笑了起来。 “等我到了,咱们兄弟俩必须好好喝两杯!” “一言为定!” 王全胜挂断了电话。 他一转身,正对上朱局长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那眼神里,更多的是一种挖到宝藏般的狂喜。 “小王啊……”朱局长上前一步,用力拍了拍王全胜的肩膀。 “你办得太漂亮了!” 他指了指王全胜,又指了指张有学。 “这事儿要是成了,你就是咱们水电局的头功!今晚别走了,就在这儿,咱爷俩喝两杯!” 王全胜连忙摆手,姿态放得极低。 “朱局长,这都是您领导有方,我就是跑跑腿。喝酒就算了,我得赶紧回去,给我那战友准备点像样的见面礼,不能空着手去。”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捧了领导,又显出自己重情重义,还给了自己一个脱身的台阶。 “准备礼物?”朱局长闻言,非但没有不快,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你小子,想得就是周到!不过,这礼物,不用你准备了!” “老婆子!把里屋水缸里那两条大的给我捞出来!” 片刻之后,一个系着围裙的妇人端着一个搪瓷盆走了出来,盆里是两条黑乎乎、黏糊糊的东西,还在微微蠕动。 是娃娃鱼! 还是两条半尺多长的大货! 张有学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我的乖乖,朱局长竟然拿这个当人情送? “拿着!”朱局长把盆往王全胜面前一推。 “带给你战友!就说是咱们凤阳水电局的一点心意!也让你小子在他面前,有面子!” 王全胜心头剧震。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礼物,更是一种投资,一种拉拢。 朱局长这是彻底把他当成自己人了! “这太贵重了,朱局长,我不能要!” “你小子,别跟我来这套!”朱局长眼睛一瞪,直接把盆塞进王全胜怀里,转头又对他媳妇喊。 “再去切盘卤猪头肉,多炒几个菜!今晚谁也别想走,必须陪我喝高兴了!” 盛情难却,王全胜只好和张有学留了下来。 很快,一张小方桌上就摆满了酒菜。 一盘油光锃亮的卤猪头肉,一盘炸花生米,还有一盘热气腾腾的韭菜炒鸡蛋。 朱局长亲自给两人倒满了酒,举起杯子,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全胜。 “小王,这第一杯,我敬你!” 酒过三巡,话匣子彻底打开。 朱局长显然已经开始通盘考虑整个计划了。 他放下酒杯,对旁边的张有学下达了指令。 “老张,明天一早,你先去一趟县土产公司,跟他们经理说,是我说的,让他们备上最好的板栗、茶叶、山核桃,还有咱们凤阳特产的苹果,每样都给我装上几百斤!”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另外,再给我弄几大箱鞭炮来!要最大最响的那种!” 张有学心里一动,瞬间明白了。 前面那些是送给轻岛那边的回礼,而这鞭炮…… 恐怕是给水电局职工准备的精神年货!往年过年冷冷清清,今年要是家家户户都能分到一挂鞭炮,那动静,足以让全县其他单位眼红到爆炸! “局长您放心!”张有学胸脯拍得山响。 “保证给您弄来最顶级的尖儿货!不能让小王在战友面前丢了份儿!”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临走时,朱局长又让媳妇从屋里拿出两大包东西,一人塞了一包,是麦乳精和奶粉,这年头绝对是奢侈的营养品。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张有学血液都在沸腾。 他侧头看着身边步履沉稳的王全胜。 “全胜老弟,你真是我的神仙!我跟着局长这么多年,就没见他主动给谁家送过东西,更别提娃娃鱼这种级别的宝贝了!我今天,是结结实实地沾了你的光啊!” 王全胜笑了笑。 “张哥,你这话就见外了。没有你领我进门,我连局长家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要说贵人,你才是我的贵人。” 一句话,说得张有学心里熨帖无比,从里到外都透着舒坦。 “行了,啥也别说了!”张有学一摆手,“明天早上七点,局里车队门口见,咱们准时出发!” “好,七点见。” ……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王全胜六点半就收拾妥当,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站在了院子里。 没多久,张有学就小跑着赶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敦实、满脸憨厚的汉子。 “全胜,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咱们局里最好的司机,李银锁,开解放牌卡车十几年了,技术一把罩!” “锁哥好。”王全胜客气地递上一根烟。 李银锁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接过烟别在耳朵上。 “叫我银锁就行。” 三人不再耽搁,直奔土产公司。 朱局长的面子果然好使,公司的经理亲自带着人,把一箱箱包装得整整齐齐的土特产往解放牌大卡车的车厢里搬。 板栗、核桃、茶叶、苹果干…… 最后,还有五大箱码得结结实实的万响大地红鞭炮,装了满满一车厢。 一切就绪,巨大的解放牌卡车发出一声轰鸣,缓踏上了前往千里之外的轻岛的征程。 土路颠簸,车厢摇晃。 开了一整天,到了傍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李银锁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皮开始打架,握着方向盘的手也有些不稳。 坐在副驾驶的张有学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开了口。“银锁,要不找个地方歇歇脚?你这状态可不行啊。” 李银锁强打精神,揉了揉眼睛。 “张哥,没事儿。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上哪儿歇?再说了,这一来一回好几千里路,咱们得抓紧时间,不然年前怕是赶不回来啊!” 张有学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李银锁说的没错,时间紧迫,可疲劳驾驶更是要命的事情! 这一车货,关系到整个水电局的年货和朱局长的脸面,万一在路上出了岔子,后果不堪设想。 第66章 你会开这玩意儿? 车厢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养神的王全胜,缓缓睁开了眼睛。 “锁哥,你要是累了,靠边停一下,换我来开会儿吧。” 李银锁困意瞬间跑了一大半。 “啥?全胜兄弟,你会开这玩意儿?” 这可不是村里那冒黑烟的拖拉机,没几年的功夫和胆量,谁敢碰这方向盘? 旁边的张有学也懵了。 他只知道王全胜在村里务农,后来又去当兵,啥时候还学了这门手艺? 王全胜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眼底却是一片深沉。 他当然会开,上辈子他为了跑运输,什么车没摸过? 从东风到解放,从单桥到挂斗,开过的里程能绕地球好几圈。 “在部队学的。” “那时候搞运输,跟着老班长练过一阵子,开得还行。” 这话一出,李银锁和张有学脸上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了。 部队,那可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学个开车算什么稀奇事? “哎呀!那可太好了!”张有学一拍大腿,紧锁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这下可解决了大问题了!银锁,你先歇着,让全胜开一段,你们俩换着来,咱们就能早点到轻岛!” 李银锁也是喜出望外,他确实是熬不住了,眼皮重得像挂了秤砣。 他用力点点头,猛地一脚刹车,把轰鸣的卡车稳稳停在了路边。 “行!兄弟,那你来!” 两人迅速换了位置。 王全胜坐上驾驶座,握住方向盘,脚踩离合,挂挡,松手刹,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生涩。 解放卡车发出一声低吼,再次平稳地汇入了夜色中的国道。 李银锁坐在副驾上,起初还有些不放心,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可没过几分钟,他心里的石头就彻底落了地。 太稳了! 王全胜开车,起步、换挡、过弯,简直比他这个开了十几年的老司机还要顺滑,车身几乎感觉不到多余的晃动。 “兄弟,你这技术可以啊!”李银锁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 “这比我们车队里好些老师傅都强!以后局长要是再有长途的活儿,咱哥俩搭个伴,绝对轻松!” 王全胜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扬,却摇了摇头。 “锁哥,我不行。我这腿部队里落下的旧伤,还没好利索,开久了就受不了。这次是情况特殊,帮个忙罢了。” 他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八十年代初跑长途? 这可不是什么美差。 路况差得像搓衣板,车匪路霸层出不穷,开着一车紧俏货在路上跑,跟揣着金元宝逛贼窝没两样。 这种刀口舔血的买卖,他可不想再干第二遍。 李银锁闻言,脸上露出几分惋惜,但也没再多劝。 有了王全胜换班,车速明显快了起来。 天色彻底黑透前,解放卡车那两盏昏黄的车灯,终于照亮了三门峡市的路牌。 张有学拍板,找了个国营招待所住下。 “全胜,银锁,你们去屋里好好睡一觉,我今晚在车里守着。”王全胜主动揽下了活儿。 张有学哪里肯依,这冰天雪地的,睡驾驶室能把人冻僵。 “那不行!这车货是重中之重,必须得有人看着。咱们仨轮流来,一人守三个小时!” 最后,还是李银锁抢着守了上半夜,让开了一天车的王全胜和张有学先去休息。 第二天,三人继续赶路。 路过洛阳时,王全胜特意让李银锁把车开进市区,找了家最地道的馆子,请两人喝了一顿热气腾腾的牛肉汤。 那鲜美的滋味,驱散了满身的疲惫,让张有学和李银锁对这个年轻人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终于,在第三天的下午,一股带着咸湿气息的风从车窗缝里钻了进来。 轻岛,到了! 望着眼前截然不同的城市景象,张有学和李银锁都有些发蒙,一时不知该往哪儿走。 王全胜却指挥着李银锁七拐八拐,同时摇下车窗,见人就递上一根烟,客气地打听轻岛水产供销公司的位置。 很快,解放卡车就停在了一处挂着轻岛市水产供销公司牌子的大院门口。 王全胜跳下车,径直走向传达室,给那看门的老大爷塞了两根大前门,满脸堆笑地问。 “大爷,跟您打听个人,咱们这儿有个叫张长功的,您知道他住哪个宿舍楼吗?” 那老大爷一看就是个热心肠,接过烟美滋滋地点上,手一指。 “张长功?知道,那小子能干!就在后头那栋红砖楼,三单元,201。” 没过十分钟,王全胜就领着两个人从宿舍楼里走了出来。 为首的那个,正是张长功,他身边还跟着一个戴着眼镜、气质斯文的中年干部。 “来来来,我给各位介绍一下!”王全胜站在中间。 “这位,是我们凤阳水电局的张有学张哥。张哥,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铁哥们儿,张长功!这位是水产公司的彭建军彭科长!” “哎呀,彭科长,您好您好!”张有学连忙伸出双手,热情地握了上去,“我们从山沟沟里来,给您添麻烦了!” 彭建军扶了扶眼镜,笑容和煦。 “哪里的话,远来是客,这一路几千里,辛苦了才是!” 张有学又拉住张长功的手,大着嗓门开了个玩笑。 “哈哈,长功兄弟,咱们俩这名字可真有缘分!一个有学,一个长功,合在一起,这事儿肯定能办成!” 张长功被他逗乐了,咧嘴一笑。 “张哥你放心!车就开进我们单位院里,别说丢东西,就是掉根针都给你找回来!” 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供销公司的内部食堂,进了一个干净的包间。 菜还没上,张有学就迫不及待地把车上那几样尖儿货拎了进来。 “彭科长,长功兄弟,一点山里土产,不成敬意。” 当彭建军看到搪瓷盆里那两条还在蠕动的娃娃鱼时,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我的天,这可是好东西!”彭建军啧啧称奇,他围着盆转了两圈,又有些犯难。 “就是这玩意儿,该怎么收拾啊?” 他虽是吃遍山珍海味的人物,可这活的娃娃鱼还真没亲手处理过。 心里已经盘算着,要把这稀罕物带去市里,请几位老领导一同品尝,这要是做砸了,面子可就丢大了。 王全胜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条,递了过去。 “彭科长,您放心。这娃娃鱼是我们那山泉里长大的,肉质绝对顶尖。这是我托我们县里国营饭店的大师傅写的方子,从宰杀到烹饪,每一步都写得清清楚楚,保证您能做出最地道的味儿来。” 彭建军接过纸条一看,眼神里的惊喜彻底变成了狂喜! 这小子做事太漂亮了!送礼送到这个份上,简直是送到了人的心坎里! “好!太好了!”彭建军猛地一拍桌子,看向王全胜的目光充满了欣赏。 “小王同志,有心了!就冲你这份心意,这事包在我身上!明天一早,我就安排仓库给你们换货!只要你们车装得下,除了带鱼对虾,想再花钱买点黄花鱼、大鲳鱼这些稀缺货,也没问题!” 这话的分量,张有学听得清清楚楚!这等于是开了绿灯,给了天大的人情!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端起酒杯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彭科长!啥也不说了!大恩不言谢!这杯酒我敬您!我先干为敬,连干三杯!” 说罢,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三杯白酒直接见了底。 一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 第67章 今天这车归咱们了 散席后,王全胜跟着张长功回了他的单身宿舍,兄弟俩抵足而眠,有说不完的话。 第二天一大早,在彭建军的亲自协调下,换货进行得异常顺利。 张有学看着一箱箱冰鲜带鱼、大对虾被搬上车,又自掏腰包,按照王全胜的指点,买了好几百斤的黄花鱼和扒皮鱼,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回招待所的路上,王全胜压低声音问张有学。 “这事儿办得这么顺,咱们要不要现在就给朱局长打个电话,跟他报个喜?” 张有学摇了摇头。 “别急。” “事情,还没办完呢。” “还没办完?这是啥意思?货都上车了,钱也结清了,还有啥事?” 王全胜心里咯噔一下,生怕这趟差事再出什么幺蛾子。 驾驶室另一边的李银锁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一巴掌拍在王全胜的肩膀上,冲着张有学挤眉弄眼。 “老张,我说你这人咋不开窍呢!全胜兄弟这是太老实!” 李银锁压低了声音。 “咱们这趟跑了几千里,九死一生才到的大轻岛!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不给家里婆娘孩子捎点海边的特产?不逛逛这只在画报上见过的大城市?” 王全胜恍然大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孩子就是太实诚了!啥事都先想着公家的任务!” 张长功用力一挥手,显得豪气干云。 “给朱局长报喜的电话,不急!晚上打,晚上打都来得及!今天下午,咱们放假!” 王全胜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憨厚笑容,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这就是八十年代国营单位的潜规则,公家的差事办完了,剩下的时间就是自己的福利。 这种带薪摸鱼、顺便给自己谋点福利的机会,没人会傻到主动放弃。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张长功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也就一袋烟的功夫,招待所院外传来一阵独特的引擎轰鸣声。 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威风凛凛地停在了众人面前。 车门一开,张长功从驾驶座上跳了下来,满脸得意。 “借的!今天这车归咱们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张有学眼睛都直了,他围着吉普车转了两圈,伸手摸了摸冰凉的铁皮,对着张长功就竖起了大拇指。 “我的乖乖!长功兄弟,你这可太有面子了!太周到了!” 他转过头,重重地拍着王全胜的胳膊。 “全胜,你放心,这次你可是立了头功!等回到局里,我一定原原本本地跟朱局长汇报!你这个战友,交得值!” 张长功摆摆手,一脸的真诚。“张哥你可别这么说,咱们都是自家兄弟。以后凤阳那边再有啥需要,只要我办得到的,一句话的事!” 张有学一口答应下来,心里乐开了花。 他比谁都清楚,这条从轻岛到凤阳的海鲜线,价值有多大。 这年头,内地想搞到这么些紧俏的水产,那得是通天的关系! 这可不是一锤子买卖,这是能给领导解决大问题的长期资源! 王全胜没客气,直接坐上了驾驶座,熟练地发动了吉普车。 一行四人,欢声笑语地在轻岛的沿海公路上兜起了风。 中午,他们在一家门脸不大的饭店停下,点了一桌子海鲜。 酒足饭饱,服务员拿着账单过来,张有学和张长功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 “我来我来!”张长功抢着就要掏钱。 “哎!”张有学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按住了他的钱包,脸一板。 “长功兄弟,你这是干什么?瞧不起我老张?还是瞧不起我们凤阳水电局?” 张长功急了。 “张哥,哪能啊!你们远来是客,哪有让客人掏钱的道理!” 张有学把眼一瞪,声音拔高了八度。 “我们这是出差!有伙食补助!这顿饭,必须从公家账上走!你要是自己掏了钱,我回去怎么跟朱局长交代?说我们水电局的人出来办事,连顿饭都得让朋友请?不行!” 他这话说得又硬气又在理,张长功顿时没了脾气,只能眼睁睁看着张有学把钱和票递了过去。 下午,四人直奔轻岛最大的国货公司。 临近年关,商场里人山人海,到处都是置办年货的市民。 张有学和李银锁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眼睛都快不够用了。 王全胜则目标明确。 他挤到柜台前,给父母买了些干海带、鱿鱼干,给幺爸王爱民和村里的几个长辈各买了两条好烟。 又称了好几斤大白兔奶糖,准备回去分给村里的孩子们。 路过卖纺织品的柜台时,他的脚步停住了。 一条天蓝色的纯羊毛围巾,静静地挂在那里,颜色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白兰云,想起她那双布满裂口的手,想起她常年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 一股混杂着心疼和愧疚的情绪涌上心头。 上辈子,是自己没本事,让她跟着自己受了一辈子的苦。 这辈子,他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不用再下地,不用再操劳,要把皮肤养得白白嫩嫩的。 他几乎没有犹豫,指着那条围巾。 “同志,这条,帮我包起来。” 他又挤到日化柜台,买了一瓶百雀羚的雪花膏和两盒蛤蜊油。 从商场出来,张长功凑到王全胜身边,小声抱怨。 “全胜,张哥也太猛了,买东西都跟我抢着付钱,拦都拦不住。” 王全胜笑了笑,低声解释。 “长功,你这次是帮了水电局天大的忙,他这是代表单位在感谢你。这些人情世故,他必须做到位,不然回去没法跟领导交代。咱们兄弟之间,不讲这个。” 他拍了拍张长功的肩膀。 “等你结婚,我肯定请假过来喝你的喜酒,到时候,哥们儿给你包个最大的红包!” 晚上,在招待所,张有学终于拨通了水电局朱文武局长的办公室电话。 电话一接通,他的嗓门立刻提高了三倍。 “朱局长!是我,张有学!……对对对,在轻岛呢!报告局长!任务,圆满完成!……” 挂了电话,张有学兴奋地一挥拳头。 “局长高兴坏了!点名表扬你呢,全胜!让你回去就去他办公室一趟!” 王全胜只是笑了笑,便告辞去了张长功的宿舍。 兄弟俩没出去吃,王全胜亲自下厨,将那条朱局长送的娃娃鱼收拾了一条。 他手法利落,完全是按照国营饭店大师傅的方子来的,不一会儿,一盆香气四溢的红烧娃娃鱼就端上了桌。 两人就着一瓶白干,一边吃肉,一边回忆着新兵连的往事,从半夜紧急集合,到第一次实弹射击,说到高兴处,两人笑得前仰后合。 第二天清晨,王全胜一行人踏上了归途。 张长功开着吉普车将他们送到水产供销公司门口,看着解放卡车喷着黑烟,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他站在寒风里,挥着手,站了很久很久。 三天后,熟悉的凤阳县城终于出现在眼前。 当解放卡车轰鸣着驶入水电局大院时,门卫室的老大爷探出头来,一眼就认出了张有学。 “老张,可算回来了!这趟顺利不?” 没等张有学回答,老大爷眼尖,已经看到了车厢里堆积如山的木箱和麻袋,一股淡淡的海腥味随风飘来。 “我的天!这都是海货?” 他扯开嗓子就朝院里大喊。 “快来看啊!张哥他们拉回一整车海鲜当年货啦!” 第68章 这可是局长才有的待遇啊! 办公楼里、宿舍楼里,一个个窗户被推开,一颗颗脑袋探了出来。 随即,人们像潮水一般从各个门口涌了出来。 “快让我看看!啥是黄花鱼?” “天哪,这么大的对虾!跟我的手掌一样长!” “这就是带鱼啊?亮闪闪的,真好看!” 王全胜从驾驶室跳下来,立刻被一张张热情洋溢的笑脸包围了。 有人拍他的肩膀,有人给他递烟,嘴里亲热地喊着。 他站在人群中央,看着眼前一张张兴奋、淳朴的脸,听着耳边真诚的赞扬,心中一股暖流涌过。 上一世,他是这个大院的局外人,是那个让人瞧不起的,丢了铁饭碗回村的王家小子。 而现在,只用了一趟轻岛之行,他不仅为自己未来的事业铺平了道路。 更重要的是,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已经融入了水电局这个集体。 上辈子他窝窝囊囊,在村里被人戳脊梁骨,在这大院里更是连个正眼都得不到。 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价值,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而现在,他仅仅是利用信息差,办成了一件旁人办不成的事,就立刻成了众人眼中的能人功臣。 这些笑脸,这些热络,本质上不是冲着他王全胜这个人。 而是冲着他所展现出来的价值。 想通了这一点,他脸上的笑容愈发谦和。 心里却比谁都明白,这条路,他才刚刚踏出第一步。 就在这时。 “局长来了!朱局长来了!” 只见水电局局长朱文武大步流星地从办公楼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脸笑意的书记徐为民。 朱文武人未到,洪亮的笑声已经先传了过来。 “哈哈哈哈!好小子!我还在办公室就闻到这股鲜味儿了!” 他满面红光,眼睛里全是喜色,几步走到卡车旁,根本顾不上跟旁人打招呼,直接从一个打开的木箱里抓起两条冻得邦邦硬的带鱼。 他举起带鱼,对着冬日的阳光端详着,那银亮的鱼身反射着刺眼的光。 “好!好鱼!”朱文武啧啧称赞,用手指弹了弹鱼身,发出清脆的声响。 “看看这宽度,这品相,比县供销社里给领导特供的还好!全胜,有学,还有银锁!你们三个,这次是立了大功!必须表彰!要大大的表彰!”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 “那可不!朱局长,这回小王同志他们可太给咱们水电局长脸了!” “就是!我活了四十多年,就没见过这么些海货!这玩意儿过年往桌上一摆,亲戚来了,咱这腰杆都能挺直不少!” “可不是嘛!我那在粮食局上班的表哥,年年跟我吹他们单位福利好,今年看他拿啥跟我比!” 一句句话,挠得朱文武心里的舒坦劲儿就别提了。 他脸上放光,仿佛已经看到县里开总结大会时,其他单位领导投来的那种羡慕嫉妒恨的眼神。 今年这年货福利,咱们水电局,要在全县的单位里独占鳌头! “都别围着了!”朱文武大手一挥,中气十足。 “后勤的,会计,都过来!现场登记,现场发放!谁也别想多拿,谁也少不了一两!这是咱们局所有人的福利!” 一听是给自己发东西,根本不用催,所有人都积极主动地行动起来,搬桌子的,拿秤的,找麻袋的,整个大院瞬间变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集市。 朱文武拉着王全胜和张有学走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脸上的兴奋劲却丝毫未减。 “我听有学在电话里报了个数,这次总共拉回来了多少?” 张有学连忙回答:“局长,刨去路上损耗,一共是一万两千斤出头,六吨!” “六吨!”朱文武和书记徐为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狂喜。 徐为民推了推眼镜,斯文的脸上也忍不住激动。 “老朱,咱们局里加上退休职工,拢共也就五十来户。这么算下来,一家发上二十斤都绰绰有余啊!” “何止是余!”朱文武捻了捻手指,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每户二十斤,也就用掉一千斤。剩下的……土产公司那边要送一批过去,县里几个主要领导家得送到位。” “还有水利局、电力公司这些兄弟单位,都得打点一下。这人情,送出去就是咱们水电局的面子!” 徐为民连连点头。 这年头,钱和粮票固然重要,但都比不上这种能直达餐桌的硬通货! 谁能搞来稀缺水产,谁就是有本事! 送几条带鱼过去,比送几条烟、几瓶酒可实在多了,这个人情也更重! “最关键的是,”朱文武一拍大腿,声音里满是得意。 “咱们用山货换海货,不仅没花单位一分钱,账上还多出来一笔采购款!老徐,你说,这笔钱,咱们是不是也得给大家伙儿办点实事?” “那是当然!”徐为民斩钉截铁。 “给单位谋福利,这是大好事!必须支持!而且,有学同志和全胜同志是头号功臣,这奖励,必须给!还得给得重!” 朱文武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看着王全胜的眼神越发欣赏。 “奖励太轻了,那是寒了功臣的心!这事我来安排,回头单独给你们一个惊喜!” 王全胜没多说什么,只是笑着点点头,便转身走进了领年货的队伍里。 他这一排队,前后左右的人立刻都围了上来。 “全胜,真是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们哪能吃上这么好的东西!” “是啊小王,我家那小子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带鱼是啥味儿呢!” “哎,全胜,你见多识广,这带鱼咋做好吃啊?可别让我们给糟蹋了。” 王全胜乐呵呵地回应着。 “其实简单,切成段,裹上一层薄薄的干面粉,下油锅煎到两面金黄,再放葱姜蒜、酱油、料酒和一点糖,稍微加点水焖一下,那味道,绝了!” 他讲得活灵活现,听得周围的人直咽口水。 张有学在一旁听见了,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光说哪记得住!全胜,你不是上过高中吗?字写得好!去!到咱们院里那黑板上,把做法给大家伙儿写下来,省得一个个问!” 这提议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 “对对对!写黑板上!” 话音未落,一个机灵的年轻小伙子已经从办公室里端着一盆水、拿着抹布冲了出来,三下五除二就把宣传栏上的黑板擦得干干净净,还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根新粉笔。 很快,轮到王全胜领年货了。 负责分发的人给他装了一麻袋,有带鱼、有对虾,还有黄花鱼,足足二十斤。 可就在他准备离开时,张有学却又从车上抱下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箱子,直接塞到了他怀里。 “全胜,拿着!这箱是局里单独给你的,头功!” 纸箱子没封口,里面码得整整齐齐,全是最大最肥的冰鲜大对虾,少说也有五六斤。 周围排队的人看得眼睛都直了,一阵倒吸凉气声后。 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语气里充满了羡慕。 “我的乖乖,这可是局长才有的待遇啊!今年小王这年过得,值了!” 第69章 明天就放假回家过年! 张有学咧着嘴,又从卡车上接连搬下几个一模一样的纸箱,不由分说地往王全胜脚边码。 “带鱼一箱,黄花鱼一箱,鲳鱼也给你装一箱!拿着,都是你的!” 这下,不光是旁人,连王全胜自己都愣住了。 这哪里是发年货,这简直是把海鲜当大白菜送。 他连忙摆手,脸上的笑容带着一丝苦涩。 “朱局长,张哥,这可使不得!我才刚来单位,寸功未立,受之有愧啊。” 他这话发自内心。 刚转正的小年轻,一下子拿走这么多东西,太扎眼了,以后在单位里还怎么做人? “什么寸功未立?” 朱文武眼睛一瞪,洪亮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嘈杂。 “这次能从青岛拉回六吨海货,让咱们水电局在全县面前挺直腰杆,你是头功! 谁有本事,谁能给咱们水电局带来实惠,谁就是功臣!功臣就该有功臣的待遇!谁要是不服气,让他也想办法给局里拉一车海鲜回来!” 这番话掷地有声,直接把所有潜在的闲言碎语都堵死在了肚子里。 职工们非但没有嫉妒,反而一个个都急了,七嘴八舌地劝了起来。 “就是啊全胜,朱局长说得对!你就安心收下吧!” “小王,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咱们大伙儿!也看不起局长的眼光!” “收下收下!必须收下!咱们可都指望着你,明年再带我们吃香的喝辣的呢!” 最后这句话,才是所有人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他们怕的不是王全胜拿得多,而是怕他拿得不够多,心里不舒坦,明年这条财路就断了。 这可是关乎未来福利的大事! 人群里的后勤科长唐宝玉也笑着帮腔。 “全胜,局长一番心意,你就踏踏实实收下。这不光是奖励,更是咱们水电局的态度。” 话说到这份上,王全胜心里清楚,自己现在再推辞,反倒显得矫情,还会让后面论功行赏的张有学和李银锁难办。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推拒,而是朝着朱文武和周围的同事们,郑重地鞠了一躬。 “谢谢局长!谢谢各位大哥大姐!这份情,我王全胜记下了!” 他这么一表态,气氛顿时更加热烈。 众人见他收下了,仿佛自家的福利也有了保障,一个个笑得比自己发了东西还开心。 王全胜抱着几个沉甸甸的大纸箱回到宿舍,那股子冰鲜特有的咸腥味,瞬间充满了整个小屋。 他刚把门关上没多久,又被敲响了。 打开门,是满脸喜气的张有学,手里还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 “张哥,这又是什么?”王全胜有些哭笑不得。 “嘿嘿,这是另一批发下来的年货。” 张有学挤进屋,把袋子往桌上一放,哗啦啦倒出一堆东西。 王全胜定睛一看,全是红彤彤的对联、福字,还有几大挂鞭炮和一包包的红纸。 “这些是……” “托你的福啊!”张有学一屁股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 “咱们拉回来一车海货的消息,一下午就传遍了县里几个主要单位。” “电力公司、水利局,甚至县建筑队的头头们,都提前派人把他们单位的年货,什么对联鞭炮、粉条挂面之类的,给咱们送了一批过来。” “说是提前拜年,其实就是来探口风,想跟咱们换点带鱼呢!” 王全胜恍然大悟,这就是他所带来的连锁反应。 张有学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笑意。 “还有个天大的好消息!朱局长刚才拍板了,咱们仨,头等功臣,特批!明天就放假回家过年!” “明天就走?”王全胜着实吃了一惊,“还有这种好事?” 要知道,现在才腊月二十五,按照规定,起码要到二十八、二十九才能放假。 “那可不!”张有学得意地扬了扬眉毛。 “咱们水电局,一过完年,除了几个值班的保证正常供电,基本就没啥大事了。局长说了算,谁敢有意见?你赶紧收拾收拾,明天就能回家了!” 王全胜心中一热,连忙点头。 “那得赶紧去谢谢局长和徐书记。” “那是自然。”张有学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你先忙着,等过了年回来,到我家里,咱哥俩好好整几盅!” 送走张有学,王全胜立刻去了后勤科找唐宝玉销假。 唐宝玉见他来了,不等他开口,就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假条递了过去。 “我正要找你呢,朱局长都交代了。假条都给你填好了,就等你签个字。” 王全胜签完字,正要道谢,唐宝玉却一把拉住他。 “别急着走,你嫂子已经在家里炖上肉了,今晚就上我家吃!算是给你提前践行!” 不等王全胜拒绝,唐宝玉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个事,我听运输队的张海说,他年后初六要去一趟竹溪乡送东西。那地方离你老丈人家白家湾不远吧?到时候你搭他的顺风车,省得两条腿走路了。” 王全胜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他没想到,唐宝玉心思如此缜密,连这种小事都替他考虑到了。 这份人情,可比几条鱼重多了。 是夜,王全胜提着两条上好的带鱼和一包大白兔奶糖,敲开了唐宝玉家的门。 接下来的一个晚上,他又依样画葫芦,拜访了后勤、财务的几个主要负责人。 他送出的不是简单的年货,而是一份尊重和人情。 第二天,也就是腊月二十五,他没有急着走,而是在办公室里和同事们天南海北地聊了一天,巩固着刚刚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 到了晚上,又抽空去了趟虎子和王阙他们那儿,把海鲜分了分,算是提前拜了年。 腊月二十六,天刚蒙蒙亮。 王全胜背着一个大大的帆布包,手里还提着两个沉甸甸的网兜,在水电局大院门口,登上了运输队张海那辆墨绿色的北京212吉普车。 吉普车一路颠簸,终于在晌午时分,停在了白家湾的村口。 王全胜谢过张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熟悉的土路上。 刚走到村头的老槐树下,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扛着锄头从田埂上走来。 那人一身尘土,满脸沧桑,正是他未来的老丈人,白安平。 第70章 那可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好事! 白安平也看见了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难以置信的惊喜。 “全胜?!你小子怎么回来了!” “回来得好!回来得好啊!走走走!上家去!让你婶子给你炒俩好菜,咱爷俩今晚好好喝一盅!” 王全胜笑着扬了扬手里的网兜,一股淡淡的海腥味儿混着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 “叔,这不是快过年了嘛,单位发了点东西,我特地给您和婶子送点过来尝尝鲜。” 白安平的目光落在王全胜身后那辆还没熄火的车上,车里还坐着两个人,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瞅。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肯定是全胜单位的同事,大老远把人送回来,这情分可不小。 “哎呀!那可太谢谢了!车上那是你同事吧?快快快,都下来,一块儿到家里坐,让你婶子多炒两个菜,咱们好好喝几盅!” 驾驶座上的张海和副驾的李银锁对视一眼,连忙摆手。 “不了不了,大叔!我们还得赶回县里呢,就不打扰了!” 张海客气地喊道。 话是这么说,可两人的脚就像在车里生了根,动都没动一下,眼神里的好奇几乎要溢出来。 他们早就听说了,王全胜在乡下定了门亲事,女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俏姑娘。 今天好不容易送到村口,不亲眼见识一下未来嫂子的风采,回去跟队里那帮光棍吹牛都没素材。 这点小心思,哪里瞒得过活了两辈子的王全胜。 他心里暗笑,面上却丝毫不显,转身对车里的两人发出诚挚的邀请。 “张哥,李哥,来都来了,进屋喝口热水再走吧。我叔家的茶叶可是山里自己炒的,香得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推辞就显得不给面子了。 张海和李银锁立刻顺着台阶下来,脸上挂着憨厚的笑。 “那就叨扰了!” 白安平见状,咧开的嘴就没合拢过,领着三人进了自家院子。 黄泥夯实的院墙,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麻利地搬出小板凳,掏出烟叶和烟纸,热情地招呼着。 “来来来,抽烟,抽我们自己种的旱烟,劲儿大!” 王全胜给两人递上从青岛带回来的大前门,自己则点上一根,然后转身进了里屋。 屋里光线有些昏暗,白兰云正坐在那台崭新的缝纫机前,低着头。 手指灵巧地在布料上穿梭,发出嗒嗒嗒的清脆声响。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清秀的脸庞上先是闪过一丝惊喜。 随即又被他脚边那堆大包小包的年货惊得瞪大了眼睛。 “全胜?你怎么拿了这么多东西?” 王全胜放下网兜,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他走上前,轻声解释。 “单位发的福利,还有我这次去青岛出差,顺便给你和叔、婶子带的礼物。” 白兰云这才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手上的线头,指着缝纫机上的一条深蓝色裤子。 “你来得正好,我正给你做裤子呢,尺寸是上次量的,应该合身。” 她又从旁边的竹篮里拿出两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 “这是给叔和婶子做的,过年穿新鞋,讨个吉利。” 鞋底纳得密密实实,针脚匀称有力,一看就是下了大功夫的。 “我们兰云的手就是巧,比供销社卖的都好。”王全胜由衷地赞叹,眼神里满是欣赏和爱意。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两个用油纸包好的包裹,递了过去。 “我也给叔和婶子准备了新年礼物。” 白兰云好奇地打开,里面是两顶崭新的老式军干帽和两件厚实的军绿色棉袄。 这年头,这种军品可是实打实的抢手货,不仅暖和耐穿,穿出去更是有面子。 “哎呀,这太贵重了……” 白兰云嘴上说着,眼睛却亮晶晶的,透着喜悦。 就在这时,两个小脑袋从门帘后探了出来,一男一女,是白兰云的弟弟妹妹。 他们怯生生地看着王全胜,脆生生地喊了一声。 “姐夫!” 王全胜乐了,从包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头绳和几个塑料发卡递给小姑娘,又拿出一挂一百响的小鞭炮塞给小男孩。 “拿着玩去!” 两个孩子眼睛都直了,死死盯着手里的礼物,却不敢接,齐刷刷地看向自己的姐姐。 白兰云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却是甜丝丝的。 她轻轻点了点头。“ 还不快谢谢姐夫。” “谢谢姐夫!”两个孩子欢呼一声,拿着礼物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院子里很快就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 白安平在门外喊了一声。 “全胜,出来喝酒了!” 他刚才从门缝里看到小两口亲密说话的样子,心里那叫一个舒坦。 这女婿,没挑错! 有本事,会疼人,女儿嫁过去,妥妥的享福! 王全胜应了一声,走回堂屋。 桌上已经摆好了花生米、咸菜疙瘩和一盘金黄的炒鸡蛋。 张海和李银锁正陪着白安平喝着土烧酒,气氛热烈。 张海喝得脸颊微红,说话也放开了。 “全胜,你小子福气不浅啊!嫂子这么漂亮又能干!等过了年结了婚,可不能让嫂子一直在乡下待着,干脆带到县里,咱们水电局家属院那么多活儿,随便找个工作,不比在村里强?” 这话正中王全胜下怀。 他端起酒杯,和张海碰了一下。 “张哥说的是,我正有这个打算。” 一旁的白安平耳朵尖,听得真真切切。 什么? 女儿能去县里工作? 吃上商品粮? 那可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好事! 他激动得手都有些抖,看王全胜的眼神越发炙热,抓起酒壶,不由分说地给王全胜又满上了一大杯。 “好!全胜有这个心就好!来来来,喝!今儿必须喝高兴了!” 王全胜喝了一会儿,找了个由头,提着几条带鱼和一些糖果,又去白安平的几个堂兄弟家里转了一圈,把礼数做到了家。 这番举动,更是让白安平脸上有光。 等他回来时,张海和李银锁已经告辞离去。 趁着天色还早,王全胜和白兰云并肩在村里的土路上散步。 冬日的暖阳照在身上,懒洋洋的。 “年后结了婚,就跟我去县里吧。”王全胜轻声开口。 白兰云脚步一顿,脸上飞起一抹红霞。 “我去了能干啥,别给你添麻烦。” “说什么傻话。”王全胜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 “你是我的媳妇,不跟我在一起,跟谁在一起?日子会越来越好的,相信我。” 下午,王全胜终究还是要回家。 白兰云依依不舍地将他送到村口,看着他背着大包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拐角,才缓缓转身。 从白家湾到王家寨,不过几里山路。 可当王全胜站在自家村口时,却看着那堆积如小山的年货傻了眼。 几个大纸箱的海鲜,鼓鼓囊囊的帆布包,两个沉甸甸的网兜,还有一麻袋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这些玩意儿加起来,少说也有一两百斤。 他一个人,怎么搬得回去? 正发愁间,王全胜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一抹灯火,心里顿时一松。 那是村口的修理站,幺爸王爱民的地盘。 他咧嘴一笑,提起网兜里分好的带鱼和一包从青岛带来的点心,径直朝那片昏黄的灯光走去。 第71章 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 修理站里,王爱民正叼着一根旱烟,满手油污地捣鼓着一台柴油机。 听到动静,他抬起浑浊的眼皮,看见是王全胜,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幺爸,忙着呢?”王全胜满脸堆笑,将手里的东西往旁边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上一放。 “你小子,不在县里享福,跑回来干啥?” 王爱民把手里的扳手往破桌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他心里琢磨着,这小子刚在水电局站稳脚跟,怎么就学上了送礼这一套? 王全胜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不满,热情不减。 “这不是快过年了嘛,回来看看。幺爸,这点东西您拿着,给几个妹妹尝个鲜。” 王爱民的目光扫过那几条还带着冰碴的带鱼和包装精美的点心,脸色更沉了。 他把烟锅头在鞋底上磕了磕,重新装上烟丝,闷着头点上火,深吸一口,才板着脸开了腔。 “东西拿回去!你刚上班,手里能有几个钱?马上要娶媳妇了,一分钱都得掰成两半花。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干啥?有这份心意,幺爸就领了。” 他这话说得又硬又冲,但王全胜却听出了里面的关心。 活了两辈子的人,这点人情世故还能看不透? 幺爸这是刀子嘴豆腐心,怕他乱花钱。 “幺爸,您误会了,”王全胜不急不躁地解释。 “这真没花我一分钱,都是我们单位发的福利。这带鱼,是我跟着局里车去青岛拉回来的,新鲜着呢。您要是不收,我拿回去也吃不完,放坏了不是可惜?” “单位发的?”王爱民半信半疑,眼神里的警惕松动了几分。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幺爸,全胜,你们爷俩说啥呢?” 王老汉扛着锄头,正好从地里回来,一眼就看到了修理站里的儿子和桌上的年货。 说曹操,曹操就到。 王全胜心里一乐。 王老汉走进来,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七八分。 他把锄头往墙角一靠,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对着王爱民憨厚地笑。 “幺爸,全胜这孩子孝敬你,你就收下吧。这是孩子的一片心意。” 王爱民瞥了王老汉一眼,哼了一声。 “一家人,讲究这些干啥?生分了!” 王老汉一听这话,立马接了上去。 “正因为是一家人,才更不能忘了本!” “幺爸,当年要不是你帮衬着,我家全胜连高中都念不下来。这份恩情,我们老王家记一辈子!” “现在孩子出息了,有点好东西,第一个就想着你。你要是不收,不是打我们家的脸,让孩子心里过意不去吗?” 王爱民被堵得没话讲,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旱烟,最终摆了摆手,算是默许了。 他心里那点不快早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晚辈记挂着的熨帖。 “行了行了,就你这张嘴会说,” 他指了指王老汉,又看向王全胜。 “东西我收下。这样,初二,都到我家里吃饭,咱们好好喝两杯!” 王老汉闻言,立刻摆手。 “不成!幺爸,今年说啥也得去我家!正好全胜回来了,他跟兰云的婚事也该上上心了。” “初二那天,我做东,把几个亲近的叔伯兄弟都叫上,咱们一块儿热闹热闹,顺便把日子给定下来!” 这一下,反客为主。 王爱民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行!你老王现在有底气了!那就这么定了,初二,我准时到!” 事情敲定,王全胜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 他招呼着父亲,两人合力,把那堆积如山的年货一趟趟往家里搬。 从村口到家,不过百十米的路,却引来了全村人的围观。 “全胜回来啦?哟,这是从县里带了啥好东西?” “全胜啊,今年过年打算咋过?是不是要办得风风光光的?” 王全胜只是笑着点头,嘴里含糊地应着。 “就跟大伙儿一样,凑合过呗。” 他越是低调,别人心里就越是好奇。 好不容易把东西都搬进院子,刘淑英早就迎了出来,看着满地的纸箱和包裹,又是心疼又是欢喜。 “快进屋歇着,锅里给你们热着蒸面呢,先垫垫肚子。” 父子俩洗了手,坐在灶房的矮桌前,呼啦呼啦地吃着热气腾腾的蒸面。 王全胜三两口扒完一碗,开口了。 “娘,爹,明儿你要是去镇上卖酒,我跟你一块儿去,顺道去供销社割几斤肉回来。” “割啥肉?”王老汉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前几天村里杀猪,咱家去帮了忙,分了十几斤肉,都腌上了,足够过年了。” 王全胜摇了摇头,神情严肃。 “爹,那点肉怕是不够。我估摸着,今年上咱家拜年的人,肯定少不了。” 就凭他在水电局露的这一手,还有带回来的这些稀罕海鲜,以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今年都得找上门来。 人情往来,总不能让人家空着肚子走。 王老汉还想说什么,恰好邻居王兴旺端着个碗从门口路过,探头进来打招呼。 “老汉哥,全胜回来了?吃饭呢?” “兴旺啊,吃了没?进来坐。”王老汉热情地招呼。 王兴旺摆摆手。 “吃过了。唉,这不是寻思着年货还差点啥,愁得慌。” 王老汉顺势问了一句。 “你家都置办了啥?花了多少钱?” 一提到钱,王兴旺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可别提了!二斤肉,五斤白面,一挂鞭,几斤糖块,还有给娃扯了二尺红头绳……林林总总加起来,五十多块钱就没了!这年,真是过不起了!” 他唉声叹气地走了。 王老汉听完,转过头,看向自家儿子,眼神里带着一丝探寻。 “全胜,你老实跟爹说,你买这些东西花了多少?” 刘淑英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紧张地竖起了耳朵。 王全胜沉默了一下,他知道,这个数字可能会吓到勤俭了一辈子的父母。 “别的先不算,” “就光我买的那些鞭炮,没个五六十块钱,下不来。”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王老汉和刘淑英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直勾勾地盯着儿子。 五六十块钱? 就为了买那点听个响的玩意儿? 这钱要是换成粮食,够全家吃小半年的白面馍馍! 要是换成布,能给家里从老到小都扯上一身新衣裳! 王老汉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多少?” “爹,您没听错。”王全胜知道这事儿冲击力太大,但他必须先镇住场面。 “就那几盘大红鞭,还有二踢脚,没这个数拿不下来。” 刘淑英捂着胸口,感觉心尖尖都在疼。 “我的儿啊,你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 第72章 我姐不是没娘家撑腰的人! 王老汉一辈子抠抠搜搜,去年过年,算是他最大方的一回。 家里养的猪杀了卖了钱,他咬着牙去供销社称了二斤肉。 五斤白面,又给孩子们称了四五斤糖块点心,加上给婆娘和孩子们扯布做新衣的十块钱。 最后买了十来串零散的小鞭炮,拢共加起来,也就花了二十块出头。 就这样,他还被婆娘念叨了半个月,说他败家。 可现在,儿子光是买炮仗,就花了他去年开销的三倍! 王老汉一屁股坐回板凳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真是太阔气了,这年过的,跟画报上的城里人一样了……” 看着父母备受打击的模样,王全胜心里好笑又无奈。 他知道,不给个合理的解释,今晚这觉是别想睡安稳了。 “爹,娘,看您二老吓的。”他赶紧给两人一人倒了碗热水。 “你们听我说完。这些东西,我一分钱没花。” “没花钱?”刘淑英第一个不信。 “天底下哪有白捡东西的好事?” “真没花钱。”王全胜的表情严肃起来,压低了声音。 “这都是我们单位发的福利。特别是这鞭炮,是局里特批的,市面上你有钱都买不着。我们领导说了,在单位好好干,以后逢年过节,福利少不了。” “单位发的?”王老汉浑浊的眼睛里终于透出一丝光亮,他凑近了些,半信半疑地端详着儿子。 “可不咋的。”王全胜趁热打铁。 “你想啊,我要是真自己花钱买,我能傻到这地步?我钱再多,也不能这么糟践啊。” 这个理由,总算让老两口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 是啊,儿子从小就精明,不是那种乱花钱的傻小子。 单位福利这个说法,他们听着心里舒坦多了。 王老汉咂了咂嘴,看着院子里那堆成小山的鞭炮,心里又活泛起来。 他搓着手,试探着问。 “全胜,那你看这炮仗这么多,咱自家也放不完。要不咱匀点出去,卖给村里人?多少也能换几个活钱。” 王全胜一听,差点没被嘴里的水呛到,连忙摆手。 “爹!这可使不得!”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现在外面抓得严,这叫投机倒把!是挖社会主义墙角!被抓住了,不光东西没收,罚款,我这水电局的工作都得丢了!那可是铁饭碗!” 两人吓得一个激灵,脸都白了。 尤其是王老汉,想到儿子好不容易得来的铁饭碗可能因为自己一个念头就砸了,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不卖了不卖了!”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说啥也不卖了!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刘淑英也赶紧附和。 “对对,全当没说过。这东西,咱就留着自己放,听个响,图个吉利。” 一场风波总算平息。 王老汉缓过劲来,又指着地上的其他东西问。 “那这些海鱼、点心、罐头……得多少钱?” “都说了是福利,不要钱。”王全胜笑着安抚二老。 “爹,娘,你们就别操心这个了。以后咱们家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这些东西,以后年年都有。” 眼看父母还想追问,王全胜立刻转移了话题,这招百试不爽。 “对了,爹,娘。咱们过两天去走亲戚,给我姐家,还有几个舅家、姑家,都送点啥?” 果然,一提到人情往来,老两口的注意力立刻被拉了回来。 这是他们生活里顶顶重要的大事。 刘淑英掰着指头开始盘算。 “你大姑家,你二舅家……” 王老汉打断了她,眉头微微皱起,看向王全胜。 “先说你姐有弟那。前几年,她在婆家受了不少气,咱家穷,腰杆子不硬,也没法给她撑腰。今年你出息了,咱可不能再让她被人看扁了!” 王全胜等的就是这句话。 姐姐王有弟嫁的百家湾,姐夫百连诚人老实,就是家里兄弟多,公婆又偏心,姐姐嫁过去没少吃苦头。 “爹,我想的跟你一样。”王全胜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今年,我就要让百家湾所有人都看看,我姐不是没娘家撑腰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那堆年货前,开始往外扒拉东西。 “这箱麦乳精,给我外甥补身子。这两瓶罐头,给亲家尝尝鲜。这块上海的确良布,给我姐做身新衣裳。还有,这带鱼,拿十条过去!让他们家也开开洋荤!” 王老汉和刘淑英看着儿子一样样往外拿,眼睛都直了,尤其是那十条带鱼,刘淑英心疼得直咧嘴。 “全胜,这也太多了!带鱼拿个三五条就够排场了,十条……” “娘,听我的。”王全胜的态度不容置疑。 “东西送出去了,才能显出咱家的情分和实力。你放心,别心疼,明年单位照样发,只会比这更多!” 老两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扬眉吐气的兴奋。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王全胜就起来帮着家里把水缸挑满,猪喂好。 吃过早饭,一家三口,王老汉挑着沉甸甸的担子,王全胜骑着借来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后座上绑着布料和点心,载着母亲,浩浩荡荡地往百家湾去了。 刚到村口,百连诚的爹妈,也就是王有弟的公婆,就跟得了信儿似的迎了出来。 “哎哟,亲家、亲家母来了!全胜也回来了!快进屋,屋里暖和!” 这热情劲儿,跟往年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简直是天上地下,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饭桌上,百家老两口更是把王全胜夸上了天,一个劲地给他夹菜,嘘寒问暖,比对自己亲儿子还亲。 酒足饭饱,百连诚夫妻俩把王全胜单独拉到了里屋说话。 炕上,百连诚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一张脸涨得通红,对着王全胜,一个劲地搓着手。 “全胜……以前是姐夫没本事。”他愧疚地低下头。 “家里兄弟多,我嘴又笨,争不过他们,让你姐跟着我受委屈了。” 王全胜从兜里掏出一个铁皮发条青蛙,递给旁边眼巴巴瞅着的小外甥,笑着拍了拍姐夫的肩膀。 “姐夫,过去的事就别提了。都是一家人,以后日子能越过越好就行。” 炕那头的王有弟,看着弟弟成熟稳重的侧脸,再看看丈夫愧疚的模样,眼圈一红,悄悄别过头去抹了抹眼泪。 她知道,今天这一切,都是弟弟给挣回来的脸面。 第73章 姐夫,我叫你们去,是去发财的 又聊了些家常,王有弟把玩累了的儿子哄睡着了。 屋里只剩下王全胜和百连诚两个男人。 气氛静了片刻。 王全胜收起脸上的笑意,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他看着姐夫,一字一句,清晰地开口。 “姐夫,等开年出了正月,你和我姐收拾收拾,跟我一块儿去县里。” 百连诚猛地一愣,满脸的疑惑。 “去县里?全胜,你去县里,不应该是带着兰云吗?” 王全胜却只是淡淡一笑。 “你们是我姐和我姐夫,这是两码事。” “姐夫,我叫你们去,是去发财的。” “发财?”百连诚和王有弟面面相觑。 王全胜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 “我前两天跟我们局里一个转业回来的同事喝酒,他以前在县工商局待过。” “酒桌上,他喝多了漏了句口风,说现在县里风向变了,上头有文件,开始允许私人搞点小买卖,叫个体户!” “个体户?”百连诚满脸都是问号。 “就是自己当老板,自己挣钱!”王全胜没多解释理论,他知道对庄稼人来说,最实在的就是真金白银。 “我这几天托人打听了,县城里已经有胆子大的干起来了。就车站旁边那个卖大碗茶的,还有西街那个炸油条的,都是个体户。看着不起眼,挣的钱可不少!” 王有弟还是不放心,她拉了拉弟弟的袖子,忧心忡忡。 “全胜,那毕竟是小买卖,不体面。你在水电局是正式工,是铁饭碗,可不敢瞎折腾啊。” “姐,我没说我要辞职。”王全胜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然后竖起一根手指。 “我听人说,就县招待所对面那个新开的小饭馆,夫妻俩口子,一个月,能挣这个数!” 百连诚的眼珠子瞬间瞪圆了。 “一百块?!” 一百块是什么概念? 他跟王有弟在生产队里干一年,挣的工分换成钱,刨去口粮,到手的活钱连三十块都不到! 村里人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能见到一百块现金的,除了大队书记,怕是找不出第二家! 他只觉得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王全胜看着姐夫这副模样,知道这把火已经烧起来了,他趁热打铁。 “这还只是刚开始!现在敢干的人少,遍地都是机会。就算咱手艺一般,开个小吃摊。” “卖点凉皮、馄饨什么的,一天挣个三五块钱,一个月下来也有一百多!具体开什么店,等过了年,咱们再仔细商量。” 王有弟的心也被这个数字砸得晕乎乎的。 “可我啥也不会啊,去了不是给你拖后腿吗?再说,小宝还这么小,谁带啊?” “娘家婆家不都是咱的后盾?”王全胜早就想好了。 “到时候让咱娘或者亲家母去县里帮着带几个月,等安顿下来就好了。” “姐夫,你再想想,等咱们挣了钱,就能把小宝送去县里最好的小学念书!将来考大学,当干部,不比窝在山沟里强?” “上学!”这两个字劈中了百连诚的命门。 他猛地一拍炕沿,双眼通红。 “对!砸锅卖铁也得供我儿子上学!” 王有弟却又想到了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急得快哭了。 “可小宝是农村户口,县里的学校不收啊!” “事在人为。”王全胜胸有成竹。 “先花点钱让他借读,等以后政策松了,我再想办法把你们的户口都转过去。” “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总不能因为怕脚疼,就一辈子待在原地不动吧?” 百连诚一把握住王全胜的手,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 “弟!姐夫听你的!你说咋干,咱就咋干!回去我就跟爹妈说,咱家的地包给别人种,开年就跟你走!” 王全胜看天色不早,这才站起身。 “行,那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得回去了,我爹娘还在山下等我。” 百连诚夫妻俩执意要送,一路把王全胜送到了村口的山路上。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百连诚感慨万千,对着妻子喃喃自语。 “有弟,你这个弟弟,是咱家天大的贵人啊!有这好事第一个就想着咱们,这份恩情,咱得记一辈子!” 到了山下,正巧一辆要去镇上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开了过来,王全胜跟司机打了声招呼,直接扒了上去。 拖拉机颠簸了十来分钟,路过镇子口最热闹的集市时,王全胜眼尖,一眼就看见自家老爹王老汉正蹲在一个角落里。 面前摆着两个大酒坛子,正拿着个竹筒子给人往瓶里灌酒。 “师傅,停一下!” 王全胜一拍大腿,直接从还在颠簸的拖拉机上跳了下去。 “爹,我来帮你!” 王老汉出门时挑了两满坛自家酿的高粱酒,这会儿功夫,一个坛子已经见了底。 王全胜接过酒提子,熟练地帮着打了半瓶酒。 “爹,看不出来啊,今年生意挺好嘛。” 王老汉脸上笑开了花,黝黑的皱纹里都透着喜气。 “可不是咋的!今年队里分红多了点,大家伙儿手里都有了两个活钱,过年就兴旺了!” “都怪我,后悔这酒酿晚了,就这两坛能卖的,还得留几坛咱自家过年喝,十几坛给你小子留着娶媳妇用呢!” 王全胜心里一动,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爹,我看你这酒酿得比种地挣钱。要不,开年咱也别种那几亩薄田了,包给别人种,你跟我娘就专门在家酿酒,我负责拉到县里去卖,肯定比你刨地挣得多!” 王老汉的笑脸瞬间就收了回去,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不行!那绝对不行!” 他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一脸的严肃和固执。 “咱是庄稼人,没了地,那还叫庄稼人吗?地是咱的根,说啥也不能丢!” 王全胜无奈,知道老一辈人的观念根深蒂固,这事儿急不来。 正说着,又有一个人凑了过来,手里提着个空酒瓶。 “老乡,打一斤酒。”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王全胜抬头,准备接过酒瓶,可当他看清来人的脸时,手上的动作却猛地一滞。 来人他认识,还是个熟人。 第74章 儿子现在出息了 王全胜想起来了。 眼前这个男人,皮肤黝黑,身材壮实得像头小牛犊子,眉宇间带着一股子山里人的憨直。 这不就是当初在公社武装部报名参军时,排在自己后面的那个黑脸壮汉周才吗? “周才哥?”王全胜试探着喊了一声。 那汉子一愣,眯着眼仔细打量了王全胜半天,猛地一拍大腿。 “哎呀!我想起来了,你是王全胜!你小子不是去部队上了?咋回来了?立了大功,部队放你回来过年?” 周才嗓门洪亮,一开口就引得周围几个赶集的人都朝这边看。 王老汉也认出了周才,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来打酒?” “是哩,王叔。”周才憨笑着应了一声,目光又转回到王全胜身上,眼里满是羡慕。 “没,不是休年假。”王全胜接过他手里的酒瓶,一边熟练地灌酒,一边轻描淡写地解释。 “训练的时候受了点伤,腿脚不利索了,部队上照顾,给我办了提前退伍,现在安排在县水电局上班。” 他话说得云淡风轻,可听在周才耳朵里,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水……水电局?”周才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那可是国家单位,吃商品粮的铁饭碗! 他原本还觉得自己没选上兵有点可惜,现在一比,自己在家刨土坷垃,人家已经端上铁饭碗当上城里人了,这差距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眼里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藏不住的羡慕和失落。 “来,打两块钱的酒回去过年喝。” 周才回过神来,从兜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毛票。 王全胜没接钱,手里的酒提子却没停。 眼看着酒液漫过了瓶身的一大半,快要满了才收手。 他盖上瓶盖递过去,脸上挂着热情的笑。 “周才哥,说啥钱不钱的。咱俩也算是一起扛过枪的缘分,虽然没穿上那身军装。这酒算我送你的,提前给你拜个早年!” 周才一时间手足无措,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 “那哪成!那哪成!” “拿着吧,大过年的,别推辞。” 王全胜不容分说地把酒瓶塞进他怀里。 “都是一个山沟里出去的,以后在县里碰上了,我还指望你照应呢。” 这话让周才心里熨帖极了,他紧紧攥着酒瓶,像是下了很大决心。 “行!兄弟,你这个情我记下了!啥时候有空,上俺家吃饭去!俺家就住槐老爷子前面那院儿!” “好嘞!” 送走了周才,王全胜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槐老爷子是村里一棵几百年的老槐树,是石水沟的地标,他自然知道在哪。 “爹,这个周才,人咋样?”王全胜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王老汉正美滋滋地数着卖酒的毛票,头也不抬。 “新富家的二小子?那是个好娃!孝顺,懂事,村里谁家有事喊一嗓子,他跑得比谁都快,就是脾气爆了点,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孝顺,热心肠,脾气爆…… 王全胜在心里默默给这人画了个像,嘴角微微勾起。 这不正是自己需要的人吗? 他把剩下的半坛酒封好,对王老汉道。 “爹,酒也卖完了,你先挑着家伙什儿回去,我去趟杜部长家拜个早年,一会儿就回。” 杜志成是公社武装部的部长,当初要不是他点头,自己的兵也当不成。 这份人情,必须得维护好。 王老汉点点头,没多说啥。 儿子现在出息了,人情世故比他这个老庄稼汉懂得多。 从杜志成家出来,王全胜手里多了两条大生产香烟的回礼,又绕到镇上的肉铺,割了二斤冒着热气的新鲜五花肉。 路过张老先生的门前,又要了三幅他亲手写的春联,这才心满意足地往家走。 山路上,正巧碰上挑着空酒坛慢悠悠往回走的王老汉。 父子俩并排走着,一路无话,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腊月二十九之前,王全胜就没闲着,提着年货把该走的亲戚都走了一遍,直把个人情做到了滴水不漏。 终于到了年三十。 天刚蒙蒙亮,整个石水沟就笼罩在一片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 王全胜一家也起了个大早,母亲刘淑英手脚麻利地把崭新的窗花贴上,红彤彤的剪纸映着窗外灰白的天,一下子就有了年味儿。 王老汉则小心翼翼地从屋梁上取下一个竹篓。 里面装满了盘得整整齐齐的鞭炮,那是他攒了一年的钱买的。 就等今天这个最重要的仪式——祭祖。 “走了,全胜,跟你娘上坟去。” 王全胜应了一声,跟在父母身后。 先去的是村后的老祖坟,那里已经聚了不少同宗的亲戚。 大家见了面,互相递着烟,大声地聊着今年的收成和来年的光景,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和硝烟混合的独特气味。 集体祭拜过后,王全胜又跟着爹娘来到自家的几座孤坟前。 王老汉嘴里念念有词。 无非是些保佑子孙平安顺遂的话。 刘淑英则红着眼眶烧着纸钱,火光映着她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 祭祖归来,天已大亮。 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出了炊烟,年夜饭的香味开始在村子里飘荡。 刘淑英把王全胜带回来的年货都拿了出来。 看着那几条冻得邦邦硬的海鱼,犯了难。“全胜,这鱼咱山里人没做过,咋吃 啊?” 王全胜看着母亲一脸为难的样子,笑了。 “娘,您歇着,看我的!” 他脱下外套,把袖子一挽,直接围上了刘淑英的旧围裙,走进了烟熏火燎的灶房。 洗鱼、切姜、调料……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热油刺啦一声爆开,鱼肉的鲜香混着葱姜的辛香,瞬间窜满了整个灶房。 一条白灼,求个原汁原味; 一条干炸,图个外酥里嫩。 当两盘热气腾腾的鱼端上桌时,王老汉和刘淑英眼睛都看直了。 王老汉夹了一筷子白灼鱼肉,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 鱼肉入口即化,那种鲜美让他一时间忘了言语。 刘淑英则爱上了炸带鱼的香酥,吃得咔嚓作响。 “太好吃了!”王老汉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黝黑的脸上满是惊叹。 “爹,娘,好吃就多吃点。”王全胜给二老碗里夹满了鱼肉,心里一阵满足。 “以后每年,我都让你们吃上这海里的鲜味儿。明年,咱吃更好的!” 他又给父母斟满了酒。 “爹,娘,你们在家也别舍不得吃穿。你们俩把身体养得棒棒的,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我在外面工作,才能安心。” 这番话,说得刘淑英眼圈又是一红。 一家人围着火盆,吃得热火朝天。 窗外寒风呼啸,屋内暖意融融。 吃饱喝足,三人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喝着热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咚——咚——”村头大队部的老钟敲了十二下。 新的一年到了! 王全胜精神一振,抱起那一大盘足有上千响的大地红,大步流星地走到院子里的晒谷场上,找了根竹竿高高挂起。 “呲——” 火星子一闪,王全胜转身就往屋檐下跑。 下一秒,震耳欲聋的爆响,一串串火光在黑暗中炸开! 整个石水沟,都被这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彻底点燃。 第75章 你小子煮的啥玩意儿?咋能这么香 王全胜站在屋檐下,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觉得,这震得人耳膜发麻的巨响,这呛得人咳嗽的硝烟,才叫过年! 仅仅几秒之后,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便从村子各处响应起来,此起彼伏。 大多数人家都穷,鞭炮不过是买上一两挂百响的,听个响动,图个热闹。 可王全胜家,还有村里另外几户有儿子在外面吃公家饭的人家,鞭炮声却像是铆上了劲。 你方唱罢我登场,大有不把旧年的晦气全部炸走不罢休的架势。 在这年头,过年放炮的时间长短,就是一户人家脸面和底气的最好证明。 放得越久,就预示着来年的日子越红火。 王全胜看着父母脸上意犹未尽的神色。 神秘一笑,转身回屋,抱出了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大纸筒。 他在晒谷场中央稳稳立好,用火柴点燃了引信。 “呲——” 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在漆黑的夜幕中嘭地一声炸开,化作一朵绚烂的金色菊花。 “哎呀!”刘淑英惊呼一声,眼睛瞪得溜圆。 王老汉也是仰着头,嘴巴半张着,浑浊的老眼里映满了璀璨光华。 他们活了大半辈子,只在县里远远瞧见过这叫烟花的稀罕玩意儿。 哪想过有朝一日,这天上的仙女花,会在自家的院子里绽放。 一朵接着一朵,红的、绿的、紫的…… 绚烂的烟火将王家小院照得亮如白昼。 也引得半个村子的人都探出了脑袋,对着王家的方向指指点点,满是羡慕。 足足放了十分钟,直到最后一个烟花在夜空中燃尽,王老汉和刘淑英还痴痴地望着天空。 回到屋里,围着烧得正旺的火盆,一家三口继续喝着热茶。 屋外是彻骨的寒冷,屋内却温暖得让人昏昏欲睡。 就这么守着,聊着,直到窗外泛起了鱼肚白,新年的第一缕晨光照进屋子,三人才各自回房睡下。 大年初一,睡到晌午才起。 王全胜一睁眼,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肉馅混着面粉的香味。 他走到灶房,只见刘淑英正手脚麻利地擀着皮儿。 王老汉则笨手笨脚地学着包饺子。 “爹,娘,我来。”王全胜洗了手,熟练地包起饺子来。 刘淑英看着儿子那双修长有力的手,包出的饺子个个肚儿圆,边儿齐,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她偷偷从兜里摸出几枚洗得锃亮的铜钱,趁王全胜不注意,塞进了几个饺子里。 “吃到铜钱的,明年准发大财!”她喜滋滋地宣布。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第一个铜钱,就被王全胜咬到了。 硌得他牙一酸。第二个,则进了王老汉的碗里。 刘淑英乐得直拍手。 “看看!我们家两个男人明年都要发大财!我老婆子就等着享福咯!” 王全胜把那枚铜钱在碗里拨弄着,郑重地看向母亲。 “娘,你放心。不止明年,以后每一年,我都让您和我爹过上好日子,让您享一辈子的福!” 大年初二,按老家的规矩,是家族聚宴的日子。 天刚亮,王全胜就把自家和从邻居家借来的桌椅板凳全搬到了晒谷场上,整整齐齐摆了四桌。 午饭前,王阙、王兴旺这些叔伯兄弟们,都拖家带口地来了。 一时间,小小的院子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往年,主桌上坐着的都是村里辈分最高、年纪最长的几位老爷子。 可今年,大队长王爱民特意把王全胜拉到了主桌,就坐在他身边。 没人有异议,一个二十出头的后生,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这份体面,足够坐上这张桌子。 “老哥,你这身新衣裳料子可真好!穿着真精神!” 一个族叔端着酒杯,对着王老汉竖起大拇指。 王老汉今天特意穿上了王全胜带回来的那身藏青色中山装,整个人都显得挺拔了不少。 他笑得满脸褶子都舒展开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儿子出息了,连带着他这个当爹的,腰杆都挺直了! 酒过三巡,话题自然就绕到了王全胜的终身大事上。 几个婶子大娘七嘴八舌,把附近几个村里模样周正的姑娘都数落了一遍,恨不得当场就给王全胜定下一门亲事。 王全胜只是笑着,不接话,由着长辈们热闹。 等刘淑英把一盘盘菜端上来时,整个晒谷场都安静了一瞬。 油光锃亮的红烧肉,金黄酥脆的炸带鱼,鲜美滑嫩的白灼海鱼。 还有那一大盆冒着热气的猪肉白菜炖粉条…… 这些菜,别说吃,很多人见都没见过! “我的乖乖!全胜,这就是海里的鱼?托你的福,咱这辈子也算尝过山珍海味了!” 一个堂哥夹起一块炸带鱼,吃得满嘴流油。 一时间,恭维声不绝于耳。 这一顿饭,吃的不仅是菜,更是王全胜挣回来的脸面。 从初三到初七,王全胜一家就没在自己家开过火。 今天东家请,明天西家叫。 整个王家寨的亲戚都排着队请他们家吃饭,热情得让刘淑英都有些招架不住。 初七晚上,年假也到了头。 刘淑英借着煤油灯昏黄的光,帮王全胜收拾着行李。 自家晒的干蘑菇、熏的腊肉、炒的香辣酱,塞了满满一大包袱。 “这些带去单位,给你那些领导同事分分,人情世故要走到。” 她又拿出几双纳得密密实实的鞋垫。 “天冷,多垫一双,脚暖和了身上才不冷。” 王全胜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的念叨,一句也没嫌烦,心里只觉得暖烘烘的。 “娘,你和我爹在家也别太省了。等我,最多两年,我就在县里买上房子,把你们二老都接过去,咱们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一起享福!” 初八中午,吃过刘淑英亲手做的送行饭,王全胜背上行囊,坐上了回县城的班车。 刚踏进水电局的大门,办公室里几个同事就热情地迎了上来。 “全胜回来啦!过年好啊!” “新年好,新年好。” 王全胜笑着一一回应,把从家里带来的土特产分了一圈。 回到宿舍,刚把东西放下,张有学就推门进来了。 “过年好啊,张哥。” “嗨!跟我还客气啥!”张有学大大咧咧地一摆手。 “以后别叫张哥,叫我有学哥就行!我去找唐宝玉他们,一会儿凑一桌麻将,晚点上我家吃饭,让你嫂子给你露一手!” “那怎么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张有学不由分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这么定了!” 送走了张有学,王全胜看着包袱里母亲熏的腊肉,心头一动。 他从床底下拿出个小煤油炉,在宿舍门口支起一口小锅,将腊肉切成厚片,丢进锅里。 没有油,就靠腊肉自身的油脂。 很快,滋啦滋啦的声响伴随着一股霸道的肉香,瞬间弥漫开来。 十来分钟后,张有学去而复返,刚走到楼道口就猛地吸了吸鼻子,循着香味找了过来。 他看着锅里那煸得焦黄卷曲,滋滋冒油的腊肉片,眼都直了。 “我的天!全胜,你小子煮的啥玩意儿?咋能这么香!” 第76章 机会,说来就来 王全胜用筷子从锅里夹起一块,在张有学眼前晃了晃。 “自家做的卤肉,张哥,尝尝?” “卤肉?”张有学眼睛瞪得像铜铃,“你小子还有这手艺?” 在他看来,王全胜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能在水电局混得风生水起。 已经是个奇迹,谁能想到他居然还藏着这么一手颠勺掌厨的绝活? 这年头,男人会做饭的都少,能把肉做得这么香气逼人的,简直是凤毛麟角! 王全胜心里门儿清,这卤肉方子哪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 上辈子刷短视频,一个美食博主的配方他跟着做了不下百八十次,早已烂熟于心。 但这话可不能说。 “以前下乡的时候,碰上一位走南闯北的老师傅,我看他可怜,给了他两个窝窝头,他临走前就把这个方子传给我了。” 这套说辞无懈可击。 张有学一听,顿时肃然起敬。 这小子,不仅脑子活络,运气还好,连这等奇遇都能碰上! 他搓着手,急不可耐地探头往锅里瞅。 “好东西啊!这可是真宝贝!全胜,还得多久能吃?” “马上,再收个汁就行。”王全胜胸有成竹。 “正好,有学哥你嘴刁,帮我尝尝,提点意见。我琢磨着,这方子是南边传来的,不知道合不合咱们丰阳县人的口味。” 他这话,正搔到了张有学的痒处。 “那是自然!”张有学一拍胸脯,唾沫横飞。 “要论吃,我这张嘴,在咱们局里说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你放心,我的意见,绝对专业!” 说话间,王全胜已经将锅里的肉捞了出来。 那是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经过卤汁的浸润,肉皮呈现出晶莹剔透的琥珀色。 瘦肉部分则酱色深沉,散发着复杂而浓郁的香料气息。 他手起刀落,将卤肉切成薄厚均匀的片,整整齐齐码在从家里带来的搪瓷盘里。 张有学再也忍不住,伸手就捏起一片,也顾不上烫,直接塞进嘴里。 “唔!” 肉片入口的瞬间,他双眼猛地一亮。 肉皮软糯弹牙,肥肉部分入口即化,丝毫不见油腻,瘦肉则紧实入味,嚼劲十足。 那股霸道的香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麻、辣、鲜、香,层层递进,直冲天灵盖! “太好吃了!”张有学含糊不清地嚷着,三两下就把肉片咽了下去,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 “要是再配点蒜泥,浇上点红汪汪的辣椒油,那简直就是神仙吃的玩意儿!” 王全胜要的就是这句话! 张有学的建议,正中他下怀。 “走走走!”张有学猛地抓住王全胜的胳膊,激动得满脸通红。 “带上这盘宝贝,上老唐家去!让他也开开眼!这等美味,可不能我一个人独吞!” 他口中的老唐,叫唐宝玉,是局里管后勤的一个小组长。 跟张有学一样,都分到了水电局新建的家属楼,就在这栋旧宿舍楼的后头。 那可是领导干部才能住进去的地方。 不等王全胜拒绝,张有学已经端起盘子,拉着他就往外走。 张有学用脚踹开唐宝玉家的门,人未到声先至。 “老唐!快来尝尝!全胜的独家秘方,盖世神功!” 唐宝玉正在屋里看报纸,被他这咋咋乎乎的样子吓了一跳,抬头看见王全胜,倒是客气地点了点头。 当他的目光落在张有学端着的那盘卤肉上时,眉头微微一挑。 “尝尝,快尝尝!” 张有学献宝似的把盘子递过去。 唐宝玉将信将疑地夹起一片,细细品咂。 他不像张有学那般狼吞虎咽,但越嚼,他眼睛里的光就越亮。 最后,他郑重地放下筷子,吐出四个字。 “味道,霸道。” 王全胜心头一块大石轰然落地。 成了! 这门生意,稳了! 他之所以重生以来一直隐忍,就是因为知道 八十年代初期,机会遍地都是,但也稍纵即逝。 搞个体户,必须一炮而红! 而餐饮,无疑是门槛最低、见效最快的行当。 上辈子,丰阳县就有那么几家靠着一道拿手菜起家的小饭馆。 后来都成了远近闻名的老字号,开了连锁,一家店养活了两三代人的小康生活。 这一次,他王全胜要亲手抓住这个时代的风口,把这家店,从无到有地开起来! 这时,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人从厨房里走出来,正是张有学的婆娘张嫂。 她也被这股香味勾得不行,嗔怪地瞪了张有学一眼。 “有好东西也不知道先拿回家!快,给我也尝尝!” 她拈起一片放进嘴里,下一秒,表情就和张有学如出一辙。 “哎哟我的娘!全胜,你这是咋做的?方不方便跟嫂子说说?” 张嫂的眼睛里闪着精光。 “你这婆娘,瞎打听啥!”张有学立刻把她的话头打断。 他虽然大大咧咧,但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 “这是人家吃饭的家伙,能随便告诉人?” 张嫂讪讪地笑了笑,没再追问。 “行了行了,都别站着了!”张有学大手一挥,热情地招呼着。 “我让你嫂子做了几条鱼,还有虾,快上桌,咱们今天好好喝一杯!” 饭桌上,张嫂端上来的清蒸鱼和油焖大虾,味道只能算平平无奇。 王全胜只尝了一口,便笑着开口了。 “张嫂,这海鱼不能这么蒸,腥味去不干净。下次您试试,在鱼身下垫几根大葱,肚子里塞点姜片,淋上点猪油再蒸,出锅后把汁水倒掉,重新浇上热油和酱油,那味道才叫鲜!” 他又指了指那盘虾。 “这虾也是,先用热油爆香葱姜蒜,再下虾,炒到变色后沿着锅边烹点高粱酒,那香味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这几句简单的指点,却听得张嫂和唐宝玉的婆娘两眼放光 立刻找来纸笔,一字一句地认真记了下来。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王全胜不仅用一盘卤肉征服了他们的胃,更用几句简单的烹饪技巧,赢得了他们的尊重。 接下来的两天,王全胜按部就班。 第二天,他抽空回了一趟石水沟,把特意留下的卤肉带给幺爸王爱民和王阙几个堂兄弟尝了尝。 收获了一致的惊叹和赞美。 第三天,他把最后一点卤肉分给了办公室的同事们。 第四天,大家吃完后看他的眼神都变了,纷纷打听他是不是拜了国营饭店的大师傅为师。 经过三轮测试,从领导到同事,再到家人,所有人都对这卤肉的味道给予了最高评价。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王全胜心里已经有了全盘计划,却并不急于立刻辞职开店。 他还需要一个关键的契机。 一个能帮他解决原材料和店铺问题的关键人物。 机会,说来就来。 第77章 亲兄弟明算账! 这天下班,同办公室的张海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 “全胜,晚上有没有空?凑个局,一起喝两杯?” 王全胜正想拒绝,张海又补了一句。 “我可跟你说,今晚这局不一般,我好不容易才搭上的线。我听说,供销社管肉食批发的那个马科长,也会去。” 王全胜端着茶缸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秒。 他脸上立刻绽放出热情的笑容,一拍张海的肩膀。 “去!必须去!今晚我请客!” “还等什么!走走走!马科长那可是个大忙人,咱们得提前过去把场子热起来!” 离下班还有半个钟头,张海已经按捺不住,拉着王全胜就往外溜。 八十年代的单位管理还不算太严,提前走一会儿,只要别让大领导撞见,基本没人管。 两人迎着傍晚的寒风,哈着白气,直奔县里最热闹的菜市场。 张海轻车熟路,割了二斤五花肉,又称了些豆腐和青菜。 王全胜则心里有数,特意拐到卖调料的摊子前,买齐了蒜、干辣椒和一小瓶香醋。 张海的家就在水电局的老家属楼。 一套两室一厅的筒子楼,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 门一开,屋里已经坐着两个人。 “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同事,王全胜!” 张海大大咧咧地把王全胜推到前面。 “全胜,这是我高中同学,吴振东,在工商局上班。这个戴眼镜的,黄国利,县医院的大夫。” 那个叫吴振东的年轻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工商局制服,显得格外精神。 闻言立刻站起身,伸出手来,脸上带着一股子机关单位里特有的热情。 “王兄弟,你好你好!经常听张海提起你,年轻有为啊!” 黄国利则要斯文许多,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笑着点了点头。 这年头的年轻人,工作单位就是最好的名片。 工商局、医院,这可都是响当当的好地方,前途无量。 一番客套后,王全胜也没藏着掖着,从自己的布兜里掏出那个搪瓷饭盒,往桌子中央一放。 “第一次见两位哥哥,没带啥好东西,就带了点自己做的下酒菜,大家尝尝,别嫌弃。” 饭盒盖子一揭开,一股霸道绝伦的卤肉香气瞬间炸满了整个屋子! 那油光锃亮、酱色浓郁的肉块,一下子就攥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吴振东的眼睛当场就直了,使劲吸了吸鼻子。 “我的乖乖!全胜,你这这是从哪个国营饭店后厨顺出来的?” 王全胜哈哈一笑,将切好的卤肉片推过去。 “吴哥说笑了,自家瞎琢磨的。尝尝合不合口味。” 吴振东再也忍不住,抄起筷子夹了一片塞进嘴里。 咀嚼的动作瞬间停滞,下一秒,他双眼爆睁! “真绝了!”他三两下咽下去,又立刻夹起第二片。 “这味道,比县里鸿宾楼老师傅做的都霸道!” 黄国利和张海也纷纷下筷,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的惊艳。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啧啧称奇的赞叹声和筷子碰撞盘子的清脆声响。 一盘卤肉很快见了底,吴振东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猛地一拍大腿。 “全胜兄弟!你这肉,卖不卖?给哥们儿说个价,我买几斤,带回去让我爹妈也开开眼!” 他这话一出,张海和黄国利也立刻反应过来。 “对对对!得买点!这手艺,不花钱吃心里不踏实!” “全胜,你可不能跟我们客气,该多少钱就多少钱!” 王全胜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连连摆手。 “几位哥哥,这说的什么话!大过年的,一点吃食而已,就当是弟弟我给大家拜个早年了。提钱,那不是打我的脸吗?” 他越是这么说,吴振东三人就越是坚持。 “那不行!亲兄弟明算账!”吴振东态度坚决。 “你做这卤肉费时费力,这猪肉现在多金贵,我们不能占你这个便宜!” 王全胜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这卤肉,是有价值的! 推让了几个来回,王全胜才勉为其难地松了口。 “行行行,听几位哥哥的。这样,肉钱我肯定不能收,但总不能让我自己贴钱不是?” “你们就给个成本价,七八毛一斤,算是我借花献佛,这总行了吧?” 他这个价格,等于白送,但性质却完全不同了。 吴振东三人一听,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里对王全胜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这兄弟,会来事,懂人情,能处! 一桩小小的买卖,让桌上的气氛瞬间热烈到了顶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四个年轻人喝得面红耳赤,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了。 张海提议。 “光喝酒没意思,咱们玩点啥?” “玩啥?划拳?”吴振东摇了摇头,“没劲。” 几人商量了一圈,也没个结果。 黄国利忽然把目光转向王全胜。 “全胜,听说你当过兵?你们在部队里都玩点啥有意思的?” 王全胜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从兜里摸出一副崭新的扑克牌,往桌上一拍。 “玩这个。” “扑克?”张海撇了撇嘴。 “打争上游?那得打到猴年马月去。” “不。”王全胜摇了摇手指,压低了声音。 “玩点刺激的。我跟一个老班长学过一种玩法,叫炸金花。” “炸金花?” 这个名字对另外三人来说,新鲜又陌生。 王全胜便将规则简单讲了一遍,比大小,拼胆量,三张牌定胜负。 吴振东和张海听得是两眼放光,连呼刺激。 只有黄国利皱起了眉头,有些犹豫。 “全胜,这玩法我怎么听着有点像赌钱啊?这可沾不得。” 王全胜立刻一脸正色,用力拍了拍黄国利的肩膀。 “黄哥,你放心!赌博是歪风邪气,是国家的毒瘤,咱当过兵的人,觉悟最高,绝对不碰!咱们兄弟们今天就是图一乐,不来钱的,谁输了,谁喝酒!” 他这番话瞬间打消了黄国利的顾虑。 “对对对!喝酒,喝酒!”张海立刻起哄。 黄国利这才放下心来。 “哎,不对啊全胜,你这规则是三个人玩的,咱们这有四个人,怎么玩?” 王全胜胸有成竹地一笑。 “简单。每一把,先三个人玩,留一个人观战。一局结束,谁喝的酒最多,谁就下场休息,换刚才观战的人上。轮换着来,谁也跑不了!” “好!这个办法好!” 四人一拍即合,牌局立刻开始。 第一轮,王全胜、吴振东和张海三人上场,黄国利观战。 王全胜毕竟是两世为人,玩这种拼心理的游戏简直是降维打击。 他时而虚张声势,时而稳扎稳打,把张海和吴振东耍得团团转。 几圈下来,吴振东面前的酒杯就没空过。 最后一局,他抓了一手烂牌,却硬着头皮跟到底,结果被王全胜一个对A杀得片甲不留,只能苦笑着将满满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一杯酒灌下肚,吴振东却丝毫没有输牌的沮丧,反而搂住王全胜的肩膀大着舌头嚷嚷。 “好兄弟!你这牌技,跟你那卤肉一样,霸道!哥哥我彻底服了!能认识你这个兄弟,真是我吴振东的运气!” 机会来了! 王全胜心中一动,立刻顺着他的话头。 “吴哥,你可别这么说,我这就是瞎玩。你这么说,我可受不起了。” “其实吴哥,我这儿还真有个事儿,想跟您这位工商局的大干部请教请教。” 吴振东酒劲上头,正是豪气干云的时候,听他这么一说,胸脯拍得嘭嘭响。 “嗨!自家兄弟,有屁就放!别说请教,只要哥哥我能办到的,你尽管开口!” 第78章 公家的人搞个体,这是犯大忌讳的 王全胜要的就是这股热乎劲儿,他趁热打铁,脸上却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靦腆与为难。 端起酒杯,先给吴振东满上,又给自己倒满。 “吴哥,你这么说,我这心里头真是热乎乎的。” 他叹了口气。 “其实这事儿,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我这不是快结婚了嘛,两个月后就办。可我那对象,是农村户口,没工作。我寻思着,不能让她一个大姑娘家,嫁到县里来天天闲着,手心朝上跟我过日子。” 他顿了顿,眼神诚恳。 “我这手卤肉的手艺,还算拿得出手。就想着,能不能在县里支个小摊子,或者盘个小门脸,让她有点事做,也能自己挣个零花钱,不至于被人瞧不起。” “可我两眼一抹黑,不知道这做小买卖,得走啥章程,怕不懂规矩,给人惹麻烦。所以才想跟您这位工商局的大拿请教请教。” 此话一出,屋里瞬间安静了几分。 吴振东脸上的醉意都散了三分,他有些意外地打量着王全胜,眼神里满是惊奇。 “办手续?全胜,你这脑子转得够快的啊!” 他可是工商局的,太清楚现在的情况了。 街面上那些小摊小贩,哪个不是偷偷摸摸干的? 工商一来,鸡飞狗跳,打的就是个游击战。 像王全胜这样,还没开始干就想着要把手续办齐的,简直是凤毛麟角! 王全胜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知道,现在政策宽松,很多人都在钻空子,但过不了几年,风向一变,一次严打就能让无数个体户倾家荡产。 别人看到的是眼前的空子,他看到的却是几年后的铁栅栏。 他要走,就必须走一条最稳当,最经得起风浪的路。 吴振东心里那点轻松感顿时消失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请客吃饭,而是正儿八经地请教问题了。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 “全胜,你能有这个想法,就比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强!这事儿,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你想干,就得先办两样东西:一个是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这个归我们工商局管;另一个是卫生许可证,尤其是你做吃食的,这个是重中之重,得去卫生局办。” 他伸出手指,在王全胜面前重重一点。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你,王全胜,是水电局的正式工,吃国家饭的。” “这申请人,绝对不能写你的名字!公家的人搞个体,这是犯大忌讳的!你得让你对象,或者你信得过的亲戚来申请。” 王全胜心中一块大石轰然落地。 吴振东这几句话,字字千金,直接点出了所有关键环节,省了他无数瞎摸索的功夫。 他当即端起酒杯,站起身来,对着吴振东深深一躬。 “吴哥!你这一席话,顶我瞎琢磨一年!别的我不多说,全在这酒里了!” 说完,一仰脖,满满一杯白酒见了底。 吴振东哈哈大笑,心里对王全胜的赏识又上了一个台阶。 这小子,不光手艺好,牌技高,做人做事更是通透! “那……吴哥,这申请得要啥证明不?”王全胜抹了把嘴,追问道。 “要!身份证明,经营场所证明,乱七八糟的一堆。”吴振东一摆手。 “你别管了,我办公室里有申请书的样本,明天我给你拿一份,你照着填就行。至于身份证明,让你对象去她们村大队开一个就行,盖上公章就认。”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黄国利也推了推眼镜,补充了一句。 “卫生许可证那边也差不多,主要是对你的操作环境和个人健康有要求,到时候我帮你打听打听。” “没错!”吴振东一拍大腿,“现在很多政策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具体的条条框框还没完全定下来,你能想到这一层,已经走在所有人前面了!” “太感谢了!吴哥!黄哥!”王全胜又给两人满上酒,“今天这顿酒,没白喝!” 一旁的张海见状,也凑了过来,勾住王全胜的脖子。 “全胜,你放心干!等元宵节后,我负责水电局的竹清香家属楼那边的项目,几百户人家呢!到时候有啥动静,我第一个给你透个信儿!你这卤肉店开起来,不愁没生意!” “好兄弟!” 王全胜心中激荡,挨个给几人敬酒,酒到杯干,情真意切。 几杯酒下肚,吴振东又恢复了那股豪气,大手一挥。 “哎!我说全胜,其实你也不用费这么大劲把东西都办全。有我们这帮兄弟在,以后真开起来了,谁敢不开眼找你茬?我吴振东三个字,在城东这片还是有点用的!” 王全胜闻言,却摇了摇头,表情无比认真。 “吴哥,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看着吴振东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正因为有吴哥你们这帮兄弟在,我才更要把事儿办得滴水不漏,光明正大。我不能给你们脸上抹黑,更不能因为我这点小事,让你们为难,落下话柄。咱们兄弟的情分,得用在正道上!” 这话一出口,张海和黄国利看王全胜的眼神都变了。 张海更是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由衷地赞叹。 “全胜,你这太会做了!哥哥我服了!” 是啊,谁不愿意交这样的朋友? 懂分寸,知进退,处处为你着想。 王全胜微微一笑,心里彻底踏实了。 路子,已经探明了。 …… 第二天,王全胜酒醒之后,脑子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明。 他从吴振东那里拿到了申请书的样本。 回到宿舍后,铺开纸,一笔一划,龙飞凤舞地模仿着样本的格式和措辞。 以未来媳妇儿的名义,写下了一份详尽的申请材料,郑重地交到了吴振东手上。 接下来的几天,王全胜一有空,就骑着那辆二八大杠,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里转悠,开始寻找合适的店面。 他心里有谱,店面不能太大,租金贵; 位置不能太偏,没人流。 最好是临街,靠近居民区或者菜市场。 他不想草率决定,想着多看几个地方,比较比较。 这一耽搁,就又是几天过去了。 这天傍晚,王全胜刚从外面考察回来,在宿舍里用炉子烧水准备泡脚,门哐哐哐地被人敲响了。 “谁啊?” 他趿拉着鞋过去开门,门一开,却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竟是水电局后勤科那个不苟言笑的老油条,百连诚。 此刻,百连诚一反常态,脸上带着一丝焦急和神秘,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 “全胜,赶紧的,找你商量个事儿!” 第79章 做买卖让人亏本,那是天打雷劈的 王全胜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连忙侧身让开,顺手接过了百连诚手里那个沉甸甸的网兜。 “姐夫,你咋这时候来了?还提这些东西,这不快过元宵了嘛,一家人客气啥。” 百连诚一反在单位那副爱答不理的冷淡模样,此刻额头上竟渗着细密的汗珠,语气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急切。 “都是你姐,非让我给你捎点她做的米花糕,说你在县里吃不着这口。” 王全胜心里跟明镜似的,这米花糕是幌子,找他有事才是真的。 他把网兜放在桌上,拉了张凳子过来。 “快坐,姐夫,外面冷。” 百连诚一脚踏进宿舍,鼻子就猛地抽动了两下,眼睛瞬间亮了。 宿舍里,那股浓郁霸道的肉香,挠着他的五脏六腑。 “全胜,你这屋里啥玩意儿这么香?” “前两天自己卤了点肉,还剩下些。”王全胜笑呵呵地揭开锅盖,一股更猛烈的热气混着肉香扑面而来。 他手脚麻利地拿了个干净的搪瓷盘,捞出一块油光锃亮,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在案板上笃笃笃切成厚片,又夹了几块猪耳朵和猪肝。 最后还嫌不够,又舀了一勺黏稠的卤汁,均匀地淋在肉上。 “姐夫,尝尝我这手艺。” 百连诚早就被那香味勾得口水直流,也不客气,直接用手捏起一片还冒着热气的五花肉塞进嘴里。 肉片入口的瞬间,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肥肉的部分丰腴软糯,入口即化,没有一丝一毫的油腻感。 瘦肉则卤得极为入味,丝丝分明,咸香回甘。 肉皮更是精华,软糯弹牙,胶质感十足。 那股混杂着十几种香料的复合香气,在口腔里轰然引爆,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坦地张开了。 “我的娘……”百连诚半晌才憋出三个字,眼睛瞪得溜圆。 “这也太香了吧!” 他风卷残云般又连吃了好几片,这才咂摸着嘴,一脸震撼地指着盘子里的卤汁。 “全胜,不瞒你说,就你这汁儿,啥菜都不用,给我拌两大碗白米饭,我都能吃得底朝天!” 王全胜只是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百连诚吃得满嘴流油,满足感过后,现实的顾虑又浮上心头。 他眉头一皱,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好吃是真好吃,可这玩意儿金贵啊。你这店要是开起来,乡下那些泥腿子,一年到头都舍不得割二两肉,谁舍得花钱买这个?” 他这担忧,正是这个时代普通人的真实写照。 王全胜却胸有成竹,他给百连诚倒了杯热水,不疾不徐地开口。 “姐夫,我的目标客户,从来就不是那些连温饱都成问题的乡亲。” 他伸出一根手指。 “我算过,咱们这县城,加上周边几个大厂的家属区,吃公家饭的干部、端铁饭碗的工人,还有那些做点小买卖活泛起来的人,林林总总加起来,至少有小一万。这批人,才是我的目标。” “你想想,这些人下了班,三五个工友凑一块儿,是不是好喝两口?上馆子点菜,开销大,不划算。可干喝酒,又没滋味。这时候花个几毛钱,到我这儿称上半斤卤肉,再切点猪头肉、猪耳朵当下酒菜,是不是刚刚好?” 这番话瞬间打开了百连诚的思路。 王全胜心里透亮,后世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餐饮业的消费主力,永远是这批有稳定收入,有社交需求的人。 喝酒不能干喝,这是刻在中国男人骨子里的习惯。 他的卤味店,恰好就卡在了下馆子太贵和回家吃太素的中间地带,这是一个巨大的市场空白! “更何况,”王全胜嘴角微微上扬。 “现在县里有几家像样的饭馆?屈指可数!我这独一份的手艺,只要名声打出去,还愁没人买?” 他看着已经被他说得心潮澎湃的百连诚,抛出了更具冲击力的数据。 “姐夫,我也算过成本。现在猪肉凭票七毛多一斤,就算去乡下收高价肉,也就一块出头。我这一斤卤肉,卖一块三,毛利至少在四成以上!” 他心里还有句话没说。 这还是凭良心做的买卖。 要是搁在后世,用上那些科技与狠活,加点添加剂,一斤生肉能给你出一斤二两的成品,那利润更是吓人。 但他绝不会那么干。 做生意,尤其是做吃食的生意,良心是根。 更何况这县城就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都是熟人圈子,砸了口碑就等于自掘坟墓。 眼看火候已到,王全胜终于图穷匕见。 “姐夫,我这店,缺个信得过的人帮我管采购。我想请你和姐姐来帮我。” 百连诚呼吸一滞。 “我给你和姐,一个月开四十块钱的工资!这只是底薪,等店里生意走上正轨,后面还有奖金和销售提成!” “四十?!”百连诚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四十块钱是什么概念? 现在工厂里刚进去的学徒工,累死累活一个月才十九块! 他这个水电局的老油条,加上各种补贴,一个月也就三十出头! 王全胜却没给他太多震惊的时间,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姐夫,丑话说在前头。为了开这个店,我把这几年攒的钱全投进去了,还找人借了饥荒。这事儿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你要是干不好,或者有别的心思,别怪我这个当弟弟的翻脸不认人,该换人我绝不含糊!” 这番敲打,瞬间让百连诚激动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下来。 他看着王全胜那双不带丝毫玩笑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全胜,你放心!做买卖让人亏本,那是天打雷劈的事!你说的这是应该的!” 他搓着手,脸上满是干劲,“你说吧,让我干啥!” “你的任务,就是采购。”王全胜指了指外面。 “除了食品公司的肉票,咱们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城里肉源紧张的时候,你得负责下乡去收猪,收鸡鸭。等过段时间,我给你配一辆二八大杠,专门跑这事。” “至于我姐和兰云,就负责在店里,学着做卤肉,招呼客人。” “没问题!”百连诚一拍大腿。 “你姐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手脚麻利,人也实在,这活儿她干得来!都听你安排!” 王全胜满意地点了点头,计划的第一块拼图稳了。 “那行,姐夫你明天下了班别走,跟我一块儿去看几个门面。等店面租下来,你就先别管单位的事了,我带你把县城周边能供肉的地方都跑熟了再说。” “好!” 第80章 你这后生,会来事,办事也靠谱 第二天下午,下班的铃声一响,王全胜就带着一脸兴奋的百连诚,骑着车径直朝着县南的瓦市街赶去。 他已经跟张海打听好了,那里有个叫贾金的人。 瓦市街尽头,一处带着小院的青砖瓦房,便是贾金的家。 门没锁,虚掩着,王全胜轻轻一推,一股混着煤炉味和饭菜香的暖气就扑面而来。 “来了?”一个头发花白,身板却依旧硬朗的老汉正坐在八仙桌旁,手里端着个紫砂茶壶,正是贾金的父亲,贾义超。 “叔,过年好。”王全胜脸上挂着热络的笑,将手里的两瓶西凤酒和一条大生产香烟放在桌上。 百连诚跟在后面,也有些拘谨地问了声好。 贾义超眼睛一瞥桌上的礼物,眉毛顿时舒展开来,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 “你这娃,来就来,还带啥东西!快坐,快坐!” 王全胜顺势拉着百连诚坐下,满脸感激。 “叔,这趟来,主要是想谢谢您。要不是您点头,我这租房子的事还不知道要跑断多少腿呢。” 他心里清楚,这事儿的关键,不在贾金,而在贾金那个当镇长的堂哥贾群超。 但场面话,必须从贾义超这里说起,这是规矩,也是人情。 “嗨,啥谢不谢的!”贾义超摆摆手,拿起暖水瓶给他们烫杯子。 “你在关城镇租房开店,那也是给咱们镇上添光彩,两头都有好处的事!” 老汉话不多,但句句都在点子上。 百连诚见状,连忙站起身,抢过暖水瓶,手脚麻利地给桌上三个杯子都斟满了滚烫的茶水,一股茉莉花茶的清香瞬间弥漫开来。 贾义超赞许地看了百连诚一眼,显然对这个姐夫的眼力见儿很满意。 就在这时,里屋门帘一挑,贾金打着哈欠走了出来,一看到王全胜,立马精神了。 “全胜,你可算来了!”他一屁股坐下,压低了声音,眉飞色舞。 “你从青岛带回来的那些干海货,我送给我们领导,你猜怎么着?领导家属喜欢得不得了,直夸我这事办得敞亮!” 王全胜心中一动,立刻拍着胸脯保证。 “贾哥你放心,下次我再去青岛,肯定给你捎更好的!” “够意思!”贾金嘿嘿一笑,话锋一转,更是凑近了些。 “还有你给的那块卤肉,我也切了点给领导尝鲜。领导就着那肉,多喝了二两酒,嘴里就一个字——绝!”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我琢磨着,等我们领导哪天心情好,我提一嘴,看能不能把你这卤肉,往他们单位食堂里供!那可是个大单子!” 王全胜心中狂喜,面上却愈发谦逊,端起茶杯。 “那可就全靠贾哥你美言了!真要是有机会,我亲自过去给领导们露一手,保证让他们吃得满意!”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要是真能搭上这条线,给领导食堂供货,那是什么概念? 不仅是稳定的收入,更是无形的招牌和护身符! 在这小县城里,这比任何广告都管用!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一阵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 一个身材微胖,戴着干部帽的中年男人推车走了进来,正是关城镇镇长,贾群超。 “哟,家里来客了?”贾群超一进屋,目光就在王全胜和百连诚身上扫了一圈。 贾金连忙起身。 “哥,你可回来了。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王全胜。” 贾群超哦了一声,眼神里带着审视。 当他听完贾金补充,说今年过年单位分的那些紧俏带鱼,就是王全胜从青岛弄回来的源头时,那张略带严肃的脸瞬间就绽开了笑容。 “原来你就是王全胜啊!今年让咱们镇上干部家家户户吃上带鱼的大功臣!” 贾群超大步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一瓶西凤酒。 “今儿高兴,必须走一个!” 王全胜受宠若惊,赶忙双手端起茶杯,以茶代酒,并将杯口放得极低,与贾群超的酒瓶轻轻一碰。 “贾镇长您太客气了,就是顺手的事。明年您和叔要是有啥想从青岛捎的,提前给我打个招呼就行!” 这话说的贾群超心里那叫一个舒坦。 这个年代,什么最缺? 不是钱,是门路! 是买到好东西的渠道! 王全胜这话,无疑是送上了一份实实在在的人情。 酒过三巡,王全胜带来的卤肉也被切好端上了桌。 贾群超夹起一块卤得晶莹剔透的猪耳朵,放进嘴里一嚼,眼睛都亮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赞叹。 “香!够味!就是可惜了,没弄点猪尾巴,那玩意儿啃着才过瘾!” 王全胜心里立马记下,笑着应承。 “贾镇长您要是好这口,改天我专门给您卤一锅试试。” 贾群超满意地点点头,又喝了口酒,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王全胜。 “对了,你这店开起来,猪肉的来源想好了没?要是没渠道,我跟食品公司的老张打个招呼,让他每天给你多留点下水和边角料,肯定比你自己去黑市收的便宜又稳当。”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王全胜激动得差点站起来,连忙又敬了一杯。 “贾镇长,您这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我敬您!” 贾群超一饮而尽,用手背抹了下嘴,眼神里满是欣赏。 “你这后生,会来事,办事也靠谱,我放心。店面找得怎么样了?有眉目没?” “正要请教您呢!”王全胜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小纸条,上面是他这几天跑遍县城,选出的三个备选地址。 “这三个地方,我都觉得还行,就是拿不准哪个风水更好,想请您给掌掌眼。” 贾群超接过纸条,只扫了一眼,就用手指笃定地点在了其中一个地址上。 “就这个,十字路口那个。旁边就是县里最大的花鸟市场,逢年过节人挤人。往东走不到二百米,就是新建的工人小区。人流量,根本不用愁!” “那家的房主,是我一个远房亲戚。正好也给他介绍笔生意。” 一句话,就把人情和生意都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金子!”贾群超冲贾金一歪头。 “你吃完饭,带全胜过去一趟,跟那头说一声,就说是我介绍的人,房租的事好商量!”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跟着贾金,见了房主,又是一通推杯换盏。 三杯酒下肚,合同当场就签了。 门面加里屋,一个月五十块,房租一季一交,合同直接签了三年。 王全胜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价格比市价高了至少十块,但他眼皮都没眨一下。 这十块钱,买的是贾群超这条线,买的是以后开店的安稳,值! 回宿舍的路上,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王全胜和百连诚的心却是滚烫的。 “姐夫,店面拿下来了,明天就得找人把墙重新刷一遍,弄亮堂点。这事儿,你帮我盯着点。” 王全胜蹬着自行车,意气风发。 百连诚在后座上沉默了半晌,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全胜,你看现在贾镇长都帮你把食品公司的肉源给解决了,你这下乡收肉的事,怕是也用不着我了。要不我还是回村里,把那几亩地给种好?” 第81章 肉多酒多?太俗了! 王全胜猛地一捏闸,后轮在沙土地上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停了下来。 他回头,昏黄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眼神在夜色中却亮得惊人。 “姐夫,你这是啥话?我费这么大劲把你从村里叫出来,是让你来给我撑场面的,不是让你来打退堂鼓的!” 百连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严肃弄得一愣,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呐呐地解释。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看,贾镇长都把食品公司的路子给你铺好了,每天不缺肉,我这下乡收肉的活儿不就没用了吗?我总不能待在城里,啥也不干,白拿你那四十块钱工资吧?那成啥了?占你便宜!” 他这话说得实在。 庄稼人,最怕的就是欠人情,拿了钱不干活,比要他命还难受。 王全胜听完,心头一暖,随即又笑了。 他跳下车,从口袋里摸出根大生产,递给百连诚一根,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白色的烟雾在寒风中迅速散开。 “姐夫,你想得太简单了。”他吐出一口烟圈。 “贾镇长给的路子,是保底,能保证咱们店开张有肉卖。可你想过没有,食品公司那些下水、边角料,都是大路货。” “真正的好东西,比如农家自己养的土猪,那猪头、猪蹄、猪尾巴,卤出来味道能一样吗?还有,咱们卤肉,光有肉行吗?那卤料,那柴火,哪样不要钱?” 百连诚愣住了,下意识地跟着他的思路走。 “柴火?” “对,就是柴火!”王全胜语气笃定。 “现在县城里,谁家不开火仓?家家户户不是烧柴火就是捅煤球炉。咱们店里那口大锅要是天天烧煤球,一个月下来光燃料钱就得多少?” “你回村里收,那些果木柴、硬杂木,火力旺还带着股清香,成本能省下一大截!这省下来的,就是纯利!” 一席话,说得百连诚茅塞顿开,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 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门道。 王全胜见他听进去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 “再说了,以后店里忙起来,我姐一个人看店,你不得帮着送货?县里那些头头脑脑的家,能让我姐一个女人家随便去?” “得你去!有些零散的猪下水,还得你去各家各户收。这些事,都是细活、累活,也只有你,我才信得过。” 他看着百连诚,目光真诚而恳切。 “姐夫,我是想把这买卖往大了做。现在多给你点工资,是提前培养个能独当一面的大将。这点钱,不算啥!” 话说到这份上,百连诚心里最后那点疙瘩也彻底解开了。 他觉得自己不是个吃白饭的闲人,而是这盘大棋里不可或缺的一颗子。 “行!”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全胜,你咋说,我咋干!” “这就对了!”王全胜跨上自行车,用力一蹬,“事情就这么定了!走,回宿舍喝两口去!” …… 第三天,王全胜下了班,揣着刚发的工资,直奔十字路口的店面,痛痛快快地把一个季度的房租拍在了房东的桌上。 百连诚也没闲着,凭着在村里帮人盖房的经验,找了个相熟的木匠老张。 两人蹲在满是灰尘的店里,就着一张破报纸,用铅笔画出了柜台的图纸。 图纸很简单,一个一米多长,前面镶着大块玻璃的木制柜台,底下是储物柜,上面摆肉,一目了然,干净敞亮。 王全胜一看图纸,当场拍板。 “就照这个做!” 木匠老张嘬着旱烟,用粗糙的手指弹了弹图纸,慢悠悠地开了口。 “小王,这柜子打下来可便宜不了。你这要求前面用整块玻璃,柜身还得用好木料,不然不结实,光木头和玻璃的料钱,就得奔着二十块去。” 他顿了顿,伸出五个手指头,比划了一下。 “我这还得找人、下料、打磨、上漆,没个四五天出不来。我老张要吃饭,要挣个辛苦钱,没五十块,这活我接不了。” 百连诚在一旁听得直咋舌,刚想开口还价,却被王全胜一个眼神拦住了。 王全胜脸上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爽快地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拍在老张面前。 “张师傅,这是定金。钱不是问题,我只有一个要求,活儿要干得漂亮!五天后,我来取柜子,到时候还得麻烦您帮我给安上。”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时候砍价,丢的是格局,耽误的是时间。 一个好柜台是店的脸面,五十块换个手艺和省心,值! 老张见他如此爽快,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连忙把钱收好。 “得嘞!你这后生办事敞亮!放心,五天后保准让你看到一水的漂亮家伙!” 送走木匠,王全胜又和百连诚找了个刷墙的漆匠,谈好价钱,当天下午就让漆匠提着涂料桶进了店,先把四面墙壁刷得雪白。 趁着漆匠干活的工夫,夜幕也降临了。 王全胜和百连诚提着用油纸包好的二斤卤肉和一瓶西凤酒,敲开了县文化局家属院里的一扇门。 开门的是王全胜的堂伯,在文化局当个不大不小领导的王有文。 王有文是个文化人,戴着眼镜,身上有股淡淡的墨水味。 见到王全胜提着东西上门,先是佯装要板起脸训斥,可见到他旁边的百连诚,脸上的笑意便再也藏不住了。 “你这臭小子,刚上班就学得这么油滑!”王有文接过东西,嘴上埋怨着,心里却熨帖得很。 酒过三巡,王全胜说明了来意。 “伯,我这不是盘了个小店嘛,想请您这种文化人,给咱这店赐个墨宝,写个店名。” 一听是这事,王有文顿时来了兴致,扶了扶眼镜,一股为人师表的劲儿上来了。 “嗯,有这个心,不错!说明你小子心里还记着我这个伯伯。就凭这个,你以后指定有出息!” 他抿了口酒,来了精神:“说吧,想给你这店取个啥雅名?我给你琢磨琢磨,是叫闻香来,还是叫百味斋?” 王全胜嘿嘿一笑,挠了挠头,露出一口白牙,有些不好意思。 “伯,我想好了。” “就叫——肉多酒多。” 百连诚在一旁听得心里直犯嘀咕,这名字也太实在了吧? 一点文绉绉的讲究都没有。 王有文扶着眼镜的手也停在半空,镜片后的双眼透出毫不掩饰的错愕。 “胡闹!”他终于缓过神来,眉头紧锁,带着长辈的威严。 “全胜,这不是村里头起外号,这是正儿八经的店名!招牌!要挂出去给全县城人看的!肉多酒多?太俗了!” 第82章 你小子真是一年一个样啊! 王全胜却不慌不忙,脸上依旧是那副胸有成竹的笑容。 他给王有文的酒杯满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敬了敬。 “伯,您先别急。”他嘿嘿一笑。 “您想啊,咱们这小县城,来买我这卤肉、喝我这小酒的,都是些什么人?是厂里的工人,是下班的干部,是手头有几个闲钱想解解馋的普通老百姓。他们不图什么雅不雅的,就图个实惠,图个痛快!” “我这名字,肉多,告诉大伙儿,我王全胜做买卖实在,给的肉分量足!酒多,说明咱这儿不仅有肉,还有好酒配着!一听就明白,一看就记住!” “您想,往后几十年,可能会出来很多卖卤肉的,但大家一提起十字路口那家,脱口而出就是肉多酒多!这名号,它自己会走路,会往人耳朵里钻!” 王全胜心里想的却是更远的事。 后世那些卤味巨头,什么周黑鸭,绝味鸭脖,哪个不是简单粗暴,直截了当? 名字就是最大的招牌,就是最响亮的广告! 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个理念,提前二十年砸进这个小县城里! 王有文愣住了。 他咂摸着王全胜的话,一开始觉得是歪理,可细细一品,那股子俗气里头,竟然透出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道理。 是啊,大俗即大雅。 它精准地抓住了这个时代普通人最朴素的渴望。 吃饱、吃好。 “肉多……酒多……”王有文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眼神从最开始的嫌弃,慢慢转为惊奇,最后竟透出一丝欣赏。 “你这小子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他指着王全胜,哭笑不得,但语气里的那份严厉已经烟消云散。 “乍一听俗不可耐,再一听,嘿!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说罢,他霍地一下站起身,带着几分酒意和文人的兴致,大步走向书房。 “笔墨伺候!” 片刻之后,一张大红纸铺在桌上。 王有文深吸一口气,饱蘸浓墨,手腕一沉,笔走龙蛇。 四个大字一挥而就,笔锋雄健,力透纸背,那股子朴实而又豪迈的劲儿,竟被他用毛笔给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隔天,王全胜提着两瓶好酒,几包点心,敲开了县武装部家属院的门。 开门的正是虎志。 屋里的小桌上,已经摆了几个小菜,王阙正坐在一旁,剥着花生米。 “哟,全胜来了!”虎志见到他,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揽过他的肩膀,将他拽了进来。 “你小子是算准了我们哥俩今天要喝酒啊!” “虎哥,阙哥。”王全胜笑着将东西放下,“这不是想着有日子没跟两位哥哥喝了嘛,心里惦记。”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王全胜放下酒杯,脸色变得郑重起来。 “虎哥,阙哥,有件事,想请两位哥哥帮个忙。” 虎志灌下一口酒,大手一挥。 “有事就说!跟我们还客气个啥!” 王全胜便将自己盘下店面,准备开卤肉店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店盘下来了,日子也定了,就怕开业那天有些不长眼的街溜子过来捣乱。” 这话点到即止,但虎志和王阙瞬间就明白了。 八十年代的小县城,远没有后世那么太平。 开门做生意,没个镇得住场子的人,那些地痞流氓三天两头过来借点钱,拿点东西,都能把你的生意搅黄了。 “所以,我想请两位哥哥开业那天,到我店里坐坐,喝两杯水酒,给兄弟我撑撑场子。” 王阙听完,夹着花生的筷子停在半空,他看着王全胜,眼神里满是感慨。 “全胜,你小子真是一年一个样啊!去年这时候,你还在为当兵的事发愁,这才多久,都要在县城开店当老板了!” 王全胜连忙端起酒杯,姿态放得极低。 “这不都是托了两位哥哥的福嘛!要不是你们当初提携,我哪有今天?这份知遇之恩,我王全胜一辈子都记着!” 一句话,说得虎志心里舒坦极了。 他帮过的人不少,送出去的兵也有那么几个。 但像王全胜这样,不仅混出了名堂,还时刻记着旧情的,独一份! 看着自己当初随手帮了一把的年轻人越来越有出息,那种成就感,比喝了蜜还甜。 “说这些就见外了!”虎志重重地放下酒杯。 “这几年从我手里出去的兵,能像你这样闯出来的,确实没几个!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他转头看向王阙,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却带着一股子煞气。 “何止是开业那天!从今天起,十字路口那片,就是咱们的地盘!这几天,我先去街上溜达溜达,给那帮不长眼的兔崽子们提个醒。谁敢去闹事,我虎志第一个拧断他的脖子!” 王全胜的小店,他们从现在开始,就得罩着! 接下来的几天,王全胜一头扎进了店里的装修进度中。 雪白的墙壁,锃亮的玻璃柜台,还有那块由王有文亲笔题写,找人精心裱好的红底金字招牌。 小小的店面,一天一个样,渐渐有了生机。 县城里的亲戚,王全胜没有挨个去通知。 他知道,堂伯王有文肯定会把这事当成新闻说出去。 至于谁会来,谁不来,都是各自的情分,他早已过了会为这点人情冷暖而记恨的年纪。 很快,木匠老张把打好的柜子送了过来,严丝合缝地安好。 店里弥漫着一股桐油和石灰水的味道,只要再散散味,随时都能开张。 百连诚也回了一趟石水沟,把媳妇王有弟,也就是王全胜的姐姐,接到了县城。 临走前,他对王有弟交代。 “娃就先让咱爹咱妈带着,你出来跟我干活,以后我每个月给家里寄十块钱,他们心里高兴,也不会说你啥闲话。” 王有弟看着县城里崭新的店面,眼睛里全是光。 开卤肉店,看着简单,里面的门道却深得很。 从下水的挑选清洗,到几十种香料的配比,再到火候的精准拿捏,王全胜都毫无保留,手把手地教给姐姐和姐夫。 碰到两人不懂的地方,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们完全掌握为止。 时间飞逝。 二月二十八号。 天刚蒙蒙亮,王全胜就骑着车赶到了卤肉店。 店门口,百连诚和王有弟已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蓝色工装,外面罩着雪白的围裙,精神抖擞。 一挂长长的鞭炮,就静静地躺在门口的台阶上,只等吉时到。 第83章 下次还来你家买! 肉多酒多的招牌下,早已不是冷清的模样。 雪白的墙壁,锃亮的玻璃柜台,在八十年代初一片灰扑扑的县城街景里,显得格外扎眼。 更扎眼的,是那从门缝里丝丝缕缕钻出来的霸道香气。 那香气像是长了腿的小勾子,蛮不讲理地勾着每一个路人的魂儿。 没多会儿,店门口就围上了一圈伸长了脖子的脑袋。 “乖乖,这啥味儿啊,香得人腿肚子抽筋!” “新开的店?卖卤肉的?瞅着挺干净的嘛!”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满脸油汗的汉子,实在是被香味折磨得受不了,他凑到门口,冲着里面喊。 “同志,咋卖啊?给我来一斤尝尝鲜!” 王全胜正擦拭着玻璃柜台,闻言抬起头,脸上挂着和煦的笑。 “这位大哥,实在对不住。还没到开张的吉时,您多担待,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 人群里,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推了推眼镜,眼神里满是诧异。 “哎?你不是水电局的王全胜吗?” 这一声,把周围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水电局可是铁饭碗,是好单位! 一个吃公家饭的,咋跑这儿来卖肉了? 王全胜心里早有准备,他指了指身旁正紧张地搓着围裙的百连诚,大大方方地介绍。 “大家伙儿误会了,这是我姐夫,百连诚。店是他开的,我这不刚好懂点手艺,今天开业,过来给他搭把手。”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既撇清了自己不务正业的嫌疑,又给姐夫抬了身份。 人群里的议论声这才平息下去。 刚才那个要买肉的汉子又忍不住了,他盯着柜台后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一个劲儿地吞口水。 “那你们这儿都有啥?猪耳朵猪头肉啥的,是新鲜的吧?” “大哥您放心!”王全胜朗声应道,一指墙上用毛笔写的价格表。 “荤的素的都有,猪头肉、猪耳朵、肥肠、猪肝,还有卤花生、卤豆干!肉,都是天不亮就拉来的头槽猪,保证新鲜!您想吃啥,到时候随便挑!” 一番话说得敞亮又实在,人群里响起一片附和声。 在这小县城里,开个新店就是天大的新闻,更何况是这么一家看起来就干净,闻起来就馋人的卤肉店。 百连诚看着门口越聚越多的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他偷偷拽了拽王全胜的衣角,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全胜,这么多人,咱今天不愁卖了!” 王全胜只是微微一笑,眼神却越过人群,望向了街口。 说曹操,曹操到。 虎志和王阙的身影出现在街口。 两人今天特意换下了平日里的军便装,虎志一身崭新的中山装,王阙则是一件板正的蓝色干部服。 可那身衣服再怎么板正,也藏不住两人身上那股子彪悍和精干的气质。 两人往那一站,就像两尊门神,周围那些个眼神不善,想看热闹的街溜子,不自觉地就往后缩了缩脖子。 “全胜,开门大吉!”虎志洪亮的声音穿透人群。 王全胜赶紧迎了出去。 “虎哥,阙哥,快里面请!” 王阙摆了摆手,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圈周围,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急着进去。我跟老虎今天过来,就是给你站脚助威的。这第一天开张,得让街面上的人都认认门,也认认咱们这几张脸。” 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他们今天不是来当客人的,是来当保护神的。 就是要让所有人看到,这家店,是他们罩着的! 王全胜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正要再客气几句,身后又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呵呵,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武装部的虎部长和王干事大驾光临,真是难得,难得啊!” 王有文背着手,慢悠悠地踱了过来。 他看到虎志和王阙,也是一愣,随即脸上就堆满了笑。 一个是文化局的笔杆子,两个是武装部的枪杆子,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今天却在一家小小的卤肉店门口碰上了。 “王局长!”王阙反应最快,立刻笑着迎上去。 “您也来了!来来来,我给您介绍,这是我们虎部长。虎哥,这位是文化局的王有文王局长,全胜的亲伯伯!” “久仰久仰!” “客气客气!” 几句寒暄,王阙便顺势把两人往店里请。 “外面人多,王局长,虎哥,咱们进去喝杯茶,边喝边聊!” 这下,虎志和王有文也不好再推辞,三人一并进了店里的小隔间。 店里店外一阵忙活,百连诚凑过来,压低声音提醒。 “全胜,吉时到了!” 王全胜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从柜台下拿出那一大挂鞭炮,在门口铺开。 他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引线。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瞬间炸响! 红色的纸屑漫天飞舞,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将那卤肉的香气衬托得愈发勾人。 “老板,生意兴隆啊!” “恭喜发财!” 周围的客人们纷纷上前道贺。 鞭炮声一停,王全胜一步跨进店里,一把掀开那口大锅的锅盖! 一股更浓郁霸道的香气混合着滚滚热浪喷薄而出! 酱红色的卤肉在浓汤里翻滚,猪耳朵晶莹剔透,猪头肉肥而不腻,大肠盘旋着,猪肝沉在底下…… 那景象,对饿了一早上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绝杀! “各位乡亲,想吃点啥,随便点!” “我要一斤猪头肉!” “给我来半斤猪耳朵,半斤豆干!” “老板,肥肠怎么卖?” 等了半天的客人们再也按捺不住,瞬间在柜台前排起了长队。 王全胜一边麻利地捞肉,一边扬声宣布。 “各位大哥大姐,今天小店新开张,图个吉利!凡是今天来买肉的,不管多少,我都额外送您二两卤猪肝,或者一截卤大肠尝尝鲜!” 话音一落,排队的人群瞬间炸了锅。 “啥?还白送东西?” “我活了半辈子,头一回见开店还白送的!这老板敞亮!” “那敢情好!下次还来你家买!” 这年头做生意,还没赠品这个概念。 王全胜这白送的一小份,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王全胜负责吆喝揽客,百连诚负责称重,王有弟则手脚麻利地用牛皮纸把卤肉包好,再用草绳一捆。 送的猪肝大肠这类下水,成本低,但对顾客来说却是实打实的便宜,不仅赚了口碑,也顺便给店里的其他品类做了宣传。 十一点准时开张,队伍排得像条长龙。 然而,仅仅半个小时后,王全胜就不得不举着手,满脸歉意地冲着后面还在排队的人喊。 “各位大哥大姐,实在对不住!今天准备的肉,都卖完了!” 第84章 干啥要白送给他们? 王全胜自己都有点懵。 他预估这一大锅能卖到中午,谁承想这县城人民的购买力如此恐怖! 没买到的顾客顿时不干了,抱怨声四起。 “哎,老板!咋就没了?我排了半天队了!” “就是啊!你这不多准备点?” “别急,各位别急!”王全胜赶紧安抚,“是我的错,估算失误了!这样,大家伙儿先散了,下午三点,我准时出第二锅!保证比这锅还多!而且,下午来买的,照样有赠品!” 一听下午还有,而且还有赠品,人群的怨气才渐渐散去。 “那说好了啊!下午我第一个来!” “老板你可得给我留点猪耳朵!” 看着人群散去,王全胜抹了把额头的汗,转身回了店里。 隔间里,王有文三人正喝着小酒,吃着刚出锅的卤肉,满嘴流油。 王全胜二话不说,拿起桌上的酒瓶给自己满满倒了三杯。 “王伯,虎哥,阙哥,怠慢了!刚才外面太忙,我先自罚三杯!” 说罢,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三杯白酒瞬间下肚。 放下酒杯,他长出了一口带着酒气的热气,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上午的火爆,已经开了个好头。 现在,就看下午这一波,能不能把肉多酒多的名号彻底砸响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王全胜将王有文和虎志,王阙三人送到门口,脸上的笑容真诚又热络。 “王伯,虎哥,阙哥,今天多亏几位哥哥来撑场子,改天,我一定再备好酒好菜,咱们好好喝一场!” 王有文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满是赞许。 “你小子,行!好好干!” 虎志则哈哈一笑,蒲扇般的大手在他背上重重一拍。 “有事儿就吱声,这片儿,没人敢找你麻烦!” 送走了三尊大神,王全胜长舒一口气,转身回到店里,那股子酒意瞬间被压了下去,眼神重新变得清亮锐利。 店里,百连诚和王有弟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柜台,刷洗着那口大锅,准备下午的第二轮开张。 “姐,姐夫,辛苦了,先歇会儿,我来!”王全胜卷起袖子就要上手。 “别!”百连诚赶紧拦住他,“你喝了酒,脑子得清醒着,下午还得靠你指挥呢!这点活儿我跟你姐干就行。” 王全胜心里一暖,也不再坚持。 他知道,这盘生意,已经把姐姐和姐夫的心彻底拧在了一起。 下午三点的钟声还没敲响,两点刚过,店门口就陆陆续续地又站满了人。 队伍最前头的一个中年汉子,正是上午排了半天队却空手而归的那位。 他一见王全胜出来,就扯着嗓子喊。 “老板!这回可得多备点货啊!我这肚子里的馋虫,从中午就一直没消停过!” 王全胜一愣,随即快步走上前,从兜里摸出一包大前门,拆开封口,给汉子递上一根,又挨个给后面排队的几位大叔都散了一圈。 “对不住,对不住!各位大哥,上午是我没算计好,让大家白跑一趟。”他亲自给那汉子点上火,满脸歉意。 “您放心,下午这锅,肉管够!保管让您吃得满嘴流油!” 那汉子美滋滋地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串烟圈,脸上的怨气早就散了。 “嘿,你这后生,会来事儿!跟你们这儿买东西,心里舒坦!不像去食品厂,那帮人跟谁欠了他们钱似的,拉着个长脸。” “那哪儿能啊!”王全胜趁机朗声宣传。 “各位都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就是把自个儿饿着,也不能让父母们不高兴不是?我敢打包票,咱们这肉多酒多的卤肉,您吃上一口,就忘不了那个味儿!”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气氛瞬间热烈起来。 队伍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叔探出头来。 “后生,猪耳朵、猪蹄、猪头肉、还有那肥肠,都给我来一斤!” “好嘞!”王全胜高声应着,心里却是一动。 这老叔一口气要四斤,不是小数目。 老叔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乐呵呵地解释。 “我那几个老伙计,都在家里等着呢!就等我这卤肉下酒了!” 王全胜手脚麻利地称好肉,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又额外装了一包分量十足的卤猪肝递过去。 “叔,您照顾我生意,这是送您的!拿回去跟几位大爷好好喝几盅!” “哎哟!这可使不得!”老叔嘴上推辞,手却诚实地接了过去,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你这后生,做生意太实在了!行,下次喝酒,还来你这儿买肉!” 下午三点一到,锅盖一掀,那股熟悉,令人疯狂的香气再次席卷了整条瓦市街。 有了上午的经验和下午的预热,这一锅卖得比上午还快。 不到六点,天色将晚,那口大锅里再次见了底。 “卖完了!各位乡亲,明天请早啊!”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王全胜、百连诚和王有弟三人,几乎是同时瘫坐在了长条板凳上。 从凌晨忙活到现在,连轴转了十几个小时,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酸软。 王有弟看着两个男人疲惫的样子,就想挣扎着起身去做饭。 “姐,你快坐着!”王全胜一把按住她。 “累了一天了,还做什么饭。等着,我去买!” 说着,他起身走出了店门,径直去了隔壁的段记饭馆。 饭馆老板段有兴正在门口摘豆角,看见王全胜,脸上立刻堆起了羡慕的笑容。 “全胜兄弟,你这生意,可真是绝了!我这开了一天火,挣的钱估计还没你半锅肉多!” “段哥你快别捧我了,就是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 王全胜客气地递过去一包刚出锅还温着的卤肉,“今天开业,一点心意,段哥你拿去下酒。” 段有兴眼睛一亮,也不客气,接了过来。 “那感情好!兄弟你等着,哥给你炒俩硬菜!” 没多会儿,一盘青椒肉丝,一盘酸辣土豆丝,连带着一大盆白米饭,被段有兴亲自端了过来。 店里的小隔间,三人围着一张小桌,狼吞虎咽。 百连诚扒拉了两口饭,咂了咂嘴,一脸肉疼。 “全胜,咱今天送出去的猪肝大肠,加起来得有二十来斤了吧?那可都是钱啊……” 王有弟也放下筷子,眉宇间满是愁绪。 她倒不是心疼钱,是心疼弟弟。 “是啊全胜,咱家的肉味道这么好,根本不愁卖,干啥要白送给他们?” 第85章 这么多钱,放哪儿才安全? 王全胜知道,姐姐和姐夫这是典型的农民思维,见不得一点东西白白送人。 他心里明白,这是关心他,怕他吃亏。 他放下碗筷,没有急着解释,而是转身从柜台下拖出了一个木头钱箱。 “哗啦——” 他把钱箱整个倒在桌子上,厚厚一沓大团结,还有数不清的五块、两块、一块,以及哗啦啦的毛票和钢镚儿,瞬间堆成了一座小山。 百连诚和王有弟的呼吸,霎时间就停滞了。 王全胜不紧不慢地开始数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夫妻俩的眼睛跟着那堆钱,越睁越大。 “二百九十六块五毛!” 百连诚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在发颤。 “今天买肉买柴火,拢共才花了一百五十块出头!” 王全胜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 “没错。开业第一天,刨去所有成本,咱们的毛利,超过一百块!” 在石水沟,他们起早贪黑,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一整年,刨去公粮和嚼用,能落到手里的一百块,都算是天大的丰年了! 可现在,就这一天,一天就挣到了一年的钱! 百连诚的眼睛里迸发出狂热的光,他掰着手指头,嘴里念念有词。 越算越激动,最后猛地一拍大腿。 “我的乖乖!一天一百,一个月就是三千!照这么下去,用不上三个月,你就能成万元户了啊!” 万元户砸得王有弟浑身一颤。 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丈夫的狂喜,反而是一片煞白。 她一把抓住王全胜的胳膊,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不安。 “全胜,这钱太好挣了,我心里慌得很,咱不会出啥事吧?” 王全胜心中一声轻叹。 他太懂姐姐的恐惧从何而来了。 这才几年光景? 投机倒把,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口号还在耳边回响。 那些被挂上牌子游街批斗的场景,是刻在他们这代人骨子里的烙印。 老百姓就是这样,穷怕了,可真有钱砸在面前的时候,更怕。 他没有急着辩解,而是反手握住姐姐冰凉的手,缓缓开口。 “姐,你慌什么?咱们是投机倒把吗?” 王有弟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地摇头。 “咱们坑蒙拐骗了?” 她继续摇头。 “那不就结了!”王全胜的声音陡然拔高。 “咱们有营业执照,有卫生许可证,是去工商局正儿八经登了记,盖了红戳子承认的!公社的陈书记,武装部的虎哥,文化局的王伯,今天都来捧场,这是什么?这是过了明路的正经生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堆钱,语气又变得郑重起来。 “但是,有一条你们俩必须给我记死了——财不露白!在店里,咱们关起门来怎么高兴都行。可出了这个门,谁问起咱们一天挣多少钱,就说还行,混口饭吃。听明白了吗?” 百连诚和王有弟瞬间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用力点头。 他们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哪里懂得这些门道,只觉得弟弟说的每个字都对。 “还有,”王全胜指了指那堆钱。 “这也不是纯利。这里面,得先刨去你们俩的工资,还有每天的房租、水电煤炭钱。剩下的,才是真正落到我兜里的。” 他看着已经完全被他带入节奏的姐夫,抛出了早就想好的方案。 “姐,姐夫,咱们亲兄弟明算账。我给你们俩开工资,每个人,底薪三十块!另外,每天店里收入超过两百块,超出的部分,我给你们百分之五的提成!卖得越多,你们挣得越多!” “啥?!”百连诚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他掰着手指头,嘴皮子都在哆嗦。 “底薪三十,俩人就是六十。今天卖了快三百,超了一百块,提成就是五块钱?一天五块,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再加上底薪,俺跟你姐一个月能拿二百多?!” 这个数字算出来,别说百连诚,就连王有弟都吓得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全胜,这太多了!使不得!在厂里上班的正式工,一个月才挣几个钱?你这是拿钱往我们口袋里硬塞啊!” “姐!”王全胜加重了语气,眼神灼灼地看着他们。 “你们以为我给你们开这么高的工资,是看在亲戚面子上?错了!我这是投资!” “投资?”夫妻俩一脸茫然。 “对!投资你们俩!”王全胜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这家店,只是个开始。我不可能一辈子守在这儿,以后这家店要靠你们俩管。我不光要你们学会卤肉,还要你们学会算账,学会管人,学会怎么跟人打交道!以后,我们还要开更大的店,甚至去希安开店!” “去希安?!” 王有弟和百连诚彻底懵了。 那可是省城啊! 他们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 希安,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王全胜重重地点头,目光里燃烧着一团火。 他当然要去希安。 上辈子他太清楚了,这种技术门槛不高的生意,就是抢占先机! 越早把店开到人流量爆炸的大城市,钱就越好挣! 等到别人反应过来,他早就把市场吃干抹净了! “你们想没想过,让小石头以后去希安上学?”王全胜话锋一转,直击两人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希安的学校,老师的水平,能跟咱们石水沟比吗?等咱们在希安站稳了脚跟,就把小石头接过去,让他上最好的小学,最好的中学!以后考大学,当干部,当科学家!” 为了孩子! 瞬间击溃了王有弟夫妻俩所有的犹豫和不安。 百连诚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这个平日里闷葫芦一样的男人,此刻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做梦都不敢想,自己的儿子,有朝一日能去省城上学。 王有弟更是死死咬住了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干!全胜,你说怎么干,我跟你姐夫就怎么干!为了小石头,累死也值!” 看到他们的斗志被点燃,王全胜满意地笑了。 他知道,这支核心团队,算是彻底稳了。 “光有干劲不行,还得学。”王全胜趁热打铁。 “明天,我去供销社买个收音机回来,你们俩一边干活一边听,多听新闻,学学人家城里人怎么说话办事。我再买几本算术本和会计书,以后店里的账,就交给你们。” “买收音机?那得多少钱!”王有弟立刻心疼起来。 “不行,这钱不能你出!” “钱我先垫上,算我借你们的,以后从你们工资里慢慢扣。”王全胜不给他们拒绝的机会,站起身,从钱堆里数出几十块零钱和票证放在桌上。 “这些钱你们先拿着,明天买菜备货用。大钱我先带走。” 交代完一切,王全胜揣着那沉甸甸的二百多块钱走出了店门。 夜风一吹,酒意散去,头脑愈发清醒。 他走在回单位宿舍的路上,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手里攥着这笔在1982年堪称巨款的现金,一个全新的烦恼,在他脑海里冒了出来。 这么多钱,放哪儿才安全? 塞床底下? 不保险。 存银行? 这个年代,谁家要是往银行存个几百块,不出半天,整个单位都能传遍了。 到时候人人都知道他发了财,麻烦事绝对少不了。 第86章 恭喜恭喜啊!要办大喜事了! 王全胜忽然失笑,摇了摇头。 真没想到,自己重生回来,遇到的第一个大难题,竟然是钱多得没地方放。 思来想去,王全胜的脚步最终还是拐向了单位宿舍。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在这个集体主义尚未完全褪色的年代,单位宿舍就是个半公开的熟人社会,邻里之间谁家晚上多炒了个鸡蛋都能传遍楼道。 但正因如此,反倒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制衡。 谁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撬锁偷东西? 那不是偷钱,那是自绝于人民。 他回到宿舍,将那二百多块钱用旧报纸严严实实地包了三层,塞进了自己床头那个带锁的铁皮储物箱最底下,上面再压上几件换洗的旧衣服和几本翻烂了的专业书。 锁上那把黄铜小锁时,发出的咔哒一声脆响。 这桩甜蜜的烦恼,暂时算是解决了。 周一,清晨的阳光刚刚透过窗户洒进办公室,王全胜就换上了一身最精神的卡其布中山装,手里提着一网兜用红纸包好的喜糖,敲响了人事部主管吴进城的办公室门。 “哟,全胜,看你这满面春风的,什么天大的好事啊?”吴进城正戴着老花镜看文件,一抬头,脸上就堆起了笑。 王全胜把喜糖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将那份早就写好的结婚申请书递了过去。 “吴主管,托您的福,我跟对象准备把事儿办了,特来跟组织上打个报告。” 吴进城笑呵呵地捏起一块水果糖剥开塞进嘴里,那股子甜味儿仿佛让他心情都好了几分。 “这是大喜事嘛!打算什么时候办?在哪儿办啊?” “日子定在下个月,就在我们石水沟老家。到时候您要是有空,可得赏光来喝杯水酒。” 王全胜发出的邀请真诚而热切。 “去!怎么不去!”吴进城一拍大腿,声音洪亮。“你小子去年弄回来的那车带鱼,可是让咱们局里上上下下都过了个肥年,大家伙儿可都念着你的好呢!放心,到时候我叫上几个相熟的,一块儿去给你凑热闹,给你把场面撑起来!” 吴进城心里跟明镜似的。 王全胜这年轻人,脑子活,路子野,不是池中之物。 如今主动示好,这个顺水人情他乐意做。 “那可太谢谢吴主管了!您能来,就是给我王全胜天大的面子!”王全胜心中一暖,他知道,有单位领导出席的婚宴,在乡下人眼里,那分量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先坐,我看看你的申请。”吴进城摆摆手,示意他别客气,随即低头仔细审阅起申请书来。 格式工整,理由正当,没有任何问题。 吴进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 “来,把这个填一下。” 王全胜接过表格,龙飞凤舞,一气呵成。 吴进城拿过来又扫了一眼,确认无误,便拿起桌上的红头大印,蘸足了印泥,啪的一声,在申请书的落款处盖下了一个鲜红的公章。 这个年代,国家政策上还在号召晚婚晚育。 王全胜这个年纪结婚,不算早,但也不算晚。 吴进城却对此绝口不提,只当不知道,这份人情卖得滴水不漏。 他撕下一张介绍信,递给王全胜。 “拿着这个,再去你对象那边开个身份证明,俩人一块儿去民政局,就能把那红本本领回来了。” “正有此意,”王全胜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薄薄的纸折好,揣进胸口的口袋。 “我寻思着,正好带她来县城逛逛,扯几尺新布,做身新衣裳。” 从主管办公室出来,王全胜回到自己科室,将剩下的喜糖分发了一圈。 办公室里立刻炸开了锅。 “好你个全胜,闷声干大事啊!”同事张海一拳擂在他肩膀上,嗓门震天响。 “放心,结婚那天我给你当马前卒,谁来灌酒,我先替你干三杯!” “算我一个!我也去!” “就是,咱们得组个亲友团,去给全胜壮壮声势!” 一时间,办公室里群情激昂,都嚷嚷着要去凑热闹。 唯有角落里的景白秀,一个文静的女同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就不跟着去添乱了,乡下住一晚确实不方便。那天我替大家顶着班,你们好好热闹。” 王全胜心里有数,感激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除了这些同事,武装部的虎志、文化局的王有文他们到时候肯定也会去,乌泱泱的一群人,这场面小不了。 至于局里那几位轻易不挪窝的大领导,他另有打算,准备婚宴前在县城食堂摆一桌,专门请他们喝酒,礼数上绝不能差。 下班后,夕阳的余晖给瓦市街镀上一层暖光。 王全胜习惯性地拐进了肉多酒多的小店。 店里依旧是那股子勾人的卤肉香。 王有弟和百连诚夫妻俩正忙得脚不沾地。 虽然在称重、包肉这些活计上还有些生疏,但胜在态度好。 遇上回头客,王有弟总会笑着多切一小片猪耳朵或者一段肥肠当添头。 那句下次再来说得是越来越熟练。 客人们得了实惠,自然是眉开眼笑,小店的口碑就这么一点点传了开去。 又过了几天,等王全胜再来时,姐姐和姐夫已经彻底脱胎换骨。 王有弟算账收钱,麻利得像个老掌柜。 百连诚挥刀斩肉,稳准狠,颇有几分大厨风范。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店里的生意也愈发红火。 转眼到了周六。 王全胜跟单位车队打了招呼,借了辆解放牌卡车,一路颠簸着开到了白家湾。 未来的丈母娘刘飞兰早就等在了村口,身边站着她的女儿白兰云。 今天的白兰云,特意换上了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看到卡车驶近,脸颊上飞起两抹动人的红晕。 接上母女俩,车子直奔县城民政局。 “哎哟,这不是王全胜同志嘛!”办公室里一个戴眼镜的工作人员一见他,立刻热情地站了起来,脸上堆满了笑。 “恭喜恭喜啊!要办大喜事了!” 王全胜在县城如今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认识他的人不少。 他笑着递上烟和喜糖,将材料递了过去。 核对材料,审查证明,一切流程走得异常顺利。 工作人员拿起钢印,对准两人的照片,用力一压。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将两个年轻人的后半生,从此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当那个烫着金字的红本本递到白兰云手上时,她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第87章 事成之后,我再给你送两条大前门 晚上,庆祝的地点自然选在了肉多酒多。 小店打烊后,一家人围着一张小方桌坐下。 桌上摆满了刚出锅的卤味,香气四溢。 王有弟拉着白兰云的手,亲热得像是亲姐妹。 她指着店里的一切,向这位新弟媳介绍着。 “弟妹,你看,这猪头肉要卤够一个半钟头,火候不能大也不能小,咱们这店,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备货,一直要忙到天黑,虽然累,但看着这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心里就跟喝了蜜一样甜!” 白兰云听得认真,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夜色渐深。 王全胜送走了心满意足的姐姐和姐夫,店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他看着身边面带羞涩的新婚妻子,和一脸欣慰的丈母娘,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浮上了心头。 他挠了挠头,目光在不大的店堂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白兰云和刘飞兰的脸上。 “妈,兰云,今晚你们想住哪儿?” 白兰云羞赧地低下了头,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这个问题,太过实在,也太过突然。 还是丈母娘刘飞兰先反应过来,她毕竟是过来人,见过的场面多。 她拍了拍女儿的手背,脸上带着一丝早已盘算好的从容。 “住处早就想好了,你老叔王星亮不是在水泥厂上班吗?我托人给他捎过话,今晚就去他那儿挤一宿。” 王星亮,王全胜一个出了五服的远房叔叔,但在这县城里,血缘的远近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姓王的香火情。 “那敢情好!”王全胜心里松了口气,老叔家确实是个落脚的好去处。 他当机立断,转身从锅里捞出几块热气腾腾的卤排骨和一截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用油纸麻利地包好。 “走,我送你们过去。头一回上门,可不能空着手。” 刘飞兰本想推辞,说自家亲戚不用这么客气,但看到王全胜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心里暗暗点头,这个女婿,年纪不大,但为人处世却透着一股远超年龄的周全。 水泥厂的家属院离瓦市街不远,穿过两条巷子就到了。 敲开王星亮家的门,开门的是婶子李桂芳。 她身上还系着围裙,看到门口站着的王全胜和刘飞兰母女,脸上的笑容客套而疏离。 “哟,是全胜和亲家啊,快进来坐。” 这神情,王全胜上辈子见了不知多少回。 八十年代,村里人进城办事,投亲靠友是常态。 城里亲戚嘴上不说,心里却烦得不行。 谁家都不宽裕,多两张嘴吃饭,多两个人占地方,都是不小的负担。 “婶子,这么晚还来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王全胜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像是完全没察觉到对方的冷淡,顺势将手里那一大包沉甸甸的卤肉递了过去。 “我自个儿在街上开了个小店,弄了点卤肉,您和老叔尝尝鲜,看合不合胃口。” 油纸包一入手,李桂芳就感觉到了那扎实的份量。 一股霸道浓郁的肉香顺着缝隙钻进鼻孔,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变了。 那客套的假笑迅速化作了真切的热情。 “哎呀!你这孩子,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破费了!” 她接过卤肉,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连忙把刘飞兰母女往屋里让。 “亲家,兰云,快进来,炕上热乎着呢!” 刘飞兰母女连声道谢,拘谨地跟着进了屋。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则。 人情薄如纸,但只要你礼数给足,利益到位,再薄的纸也能裱糊得厚实起来。 王全胜带这份卤肉,就是不想让丈母娘和媳妇看人冷脸,受那份寄人篱下的委屈。 屋里,王星亮刚下班回来,正脱着那身沾满灰尘的工作服。 看到王全胜,他也是一愣,随即咧嘴一笑。 “你小子,今天不是办喜事吗?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来看看老叔你呗。”王全胜熟稔地递上一根烟,帮他点上。 “顺便把妈和兰云送过来借宿一晚,明天我带她们在县城转转。” 两人在屋里聊着厂里的近况和单位的趣闻,李桂芳则热情地给刘飞兰母女端茶倒水,不时还掀开油纸包,对着那油光锃亮的卤肉啧啧称赞。 临走前,王星亮把王全胜送到门口,拍着他的肩膀。 “全胜,你现在也是城里人了,没事多领着媳妇过来串串门,亲戚嘛,就是要常走动才亲近。” “哎,我记下了,老叔。”王全胜满口答应。 他心里清楚,白兰云以后要在县城生活,多一门能走动的亲戚,就多一个依靠,日子也能过得舒心些。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刘飞兰母女吃过早饭后,坚持着把碗筷收拾干净,又帮着扫了地,这才在李桂芳热情地的招呼声中告辞离开。 王全胜早已等在了肉多酒多的店门口。 “妈,兰云,今天咱们不去别的地方,就去逛街!”他看着精神头不错的母女俩,意气风发地宣布。 “逛啥街哟,那不都得花钱?”刘飞兰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 “咱们在街上随便看看就行,不用买东西。” “那不行!”王全胜的态度异常坚决。 “结婚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这像话吗?这辈子就结这么一次婚,必须风风光光的!听我的,今天必须买!” 他想起了前世,因为穷,他亏欠了白兰云太多。 连一枚最普通的银戒指,都是两人攒了好几年的钱才买上的。 这份遗憾,在他重生的灵魂里扎了二十年。 刘飞兰母女拗不过他,只好跟着他往县里最大的百货商店走去。 八十年代的百货商店,是无数人眼中的圣地。 一进门,琳琅满目的商品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让刘飞兰和白兰云看花了眼。 两人跟在王全胜身后,好奇又拘束地打量。 王全胜径直走到卖钟表首饰的柜台。 “同志,麻烦问一下,你们这儿怎么没有金戒指卖?” 柜台后,一个年轻的男售货员抬了抬眼皮,语气里带着几分冷淡。 “黄金是国家管控物资,禁止私人买卖。再说了,那玩意儿金贵得很,谁买得起?” 王全胜不恼,脸上依旧挂着笑。 他从口袋里掏出大半包大前门,不动声色地从柜台底下推了过去。 “同志,抽根烟。我就是想给新过门的媳妇买个念想,您给指条明路,是不是真一点办法都没有?” 售货员的目光落在烟上,眼神微微一动。 他没立刻去拿,而是左右瞥了一眼,确认没人注意,才迅速将烟收入口袋。 “规定确实是死规定,不过嘛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上面文件说了,今年九月份开始,会先在沿海那几个大城市试点开放黄金饰品销售。” “不过那价格,啧啧,最便宜的素圈,一克也要五十块起步!” 刘飞兰在旁边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王全胜眼神灼灼。 “我想给媳妇买三金,戒指、耳环、项链,一样都不能少。” 这话一出,售货员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三金?”售货员咂了咂嘴。“正规渠道肯定没戏。不过,你可以试试找人买老物件,就是那些解放前传下来的东西。” “上哪儿找去?”王全胜立刻追问。“同志,你要是能帮我搭上这条线,事成之后,我再给你送两条大前门!” 售货员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可相当于他小半个月的工资了! 他不再犹豫,对王全胜使了个眼色。 “你跟我来这边,这儿说话不方便。” 两人走到柜台的角落,售货员用身体挡住别人的视线,声音压得更低。 “算你运气好。我有个婶子,家里藏着一套老三金,是她当年出嫁的嫁妆。最近家里急用钱,正想出手。你要是真想要,我带你去看看。” 王全胜心中一阵狂喜。 他兜里那二百多块钱,加上这几天店里的盈利,凑一凑,拿下这套三金应该不成问题。 第88章 你要买金子? 王全胜心头狂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既然是解放前的老物件,那婶子为啥不直接卖给国家?吃公家饭,不是更稳妥?” “兄弟,你这就外行了。”那售货员将王全胜拉得更近了些,嘴角的笑意带着几分江湖气。 “我叫谢佳佳,老家谢家屯的。你叫我佳子就行。” 自报家门,是想拉近关系。 谢佳佳从兜里摸出根烟叼在嘴里,另一只手咔哒一声,一簇幽蓝的火苗蹿起,点燃了香烟。 他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圈。 “国家收,那是死价钱,一克才给十七块。可私底下嘛这价钱就活泛多了,你懂的。” 王全胜的目光却被他手里的那个小玩意儿吸引了。 那是一个锃亮的金属打火机,比火柴洋气了不知多少倍。 “佳哥,你这打火机是好东西啊。” 谢佳佳一愣,随即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打火机。 “上海货,牌子货!怎么样,不错吧?” “确实不错,我爹抽了一辈子旱烟,要是有这么个家伙事儿,肯定得美死。” 王全胜的话说得恳切。 谢佳佳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王全胜的意思。 他拍着胸脯,把交情往深了做。 “兄弟,你要是真跟我三婶把这笔买卖谈成了,打火机哥送你了!就当交个朋友!” 这话说得敞亮,王全胜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谢佳佳,拉纤的中间人,怕是也能捞到不少好处。 “那敢情好!”王全胜笑着应下。 “佳哥,你这三婶是什么来头?这么贵重的东西,能藏到今天,不简单吧?” “何止是不简单!”谢佳佳压低了声音。 “我三婶,解放前是这县里李大善人家的千金小姐。当年乱的时候,她偷偷藏了一部分家底,上面一直没发现。” “解放后,李家倒了,就她一个人过日子,轻易不露白。这不,最近手头紧了,才想着换点钱养老。” 李大善人! 这个名字,王全胜上辈子听村里老人讲古的时候,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那李家是解放前县里最大的地主,鱼肉乡里,欺男霸女的事儿没少干。 后来搞批斗,李家首当其冲,下场凄惨。 不过,王全胜对此并不觉得奇怪。 他活了两辈子,太清楚这些大家族的生存之道了。 鸡蛋绝不会放在一个篮子里,明面上的田地房产被收缴了,可那些藏在犄角旮旯里的金条,袁大头,才是他们真正的底气。 靠着这些祖上刮来的民脂民膏,不少地主家的后人,哪怕是在最困难的年代,也过得比普通人滋润得多。 “原来是李家的人。”王全胜点了点头,心里已经有了底。 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 “佳哥,三婶家在哪儿?这首饰,我是真心想给我媳妇买。” 旁边的刘飞兰一听还要去,急得直拽王全胜的衣角。 “全胜啊,那金疙瘩又不能吃不能穿的,死贵!咱们别买了,有那钱干点啥不好?” 在她看来,花几百块钱买几件戴在身上的玩意儿,简直是败家! 白兰云的脸也有些发白,她虽然也渴望那亮闪闪的首饰,但更心疼钱。 可她看到王全胜坚定的眼神,又看到谢佳佳玩味的表情,立刻拉住了自己母亲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妈,在外头,听全胜的。他心里有数。” 这是在维护自己男人的面子,不能让王全胜在别人面前出尔反尔。 王全胜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然后转身对丈母娘解释。 “妈,你放心。这东西,平时是首饰,真遇上难处了,它比票子管用。再说了,以后还能给咱们的娃当个传家宝,一代代传下去。” 一句话,既安抚了丈母娘,又给足了白兰云未来的期许。 刘飞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 这个女婿,总是能说出一番她反驳不了的道理来。 “行,那就去看看!”王全胜对谢佳佳一挥手。 两人并肩朝着百货商店东边的巷子走去。 白兰云和刘飞兰远远地跟在后面。 路上,王全胜看似随意地开口了。 “佳哥,这老物件,价钱上能不能再商量商量?我这刚开店,手头也不宽裕。” 这是在提前讨价还价了。 谢佳佳就怕这个。 这年头,能一口气拿出几百块现金的人,打着灯笼都难找。 他可不想把这条大鱼给吓跑了。 他脸上挤出笑容,语气松动了不少。 “兄弟,这事儿好说。价钱主要是三婶说了算,不过你放心,等到了地方,我肯定帮你往低了说。咱们先看东西,东西好了,价钱都好谈!”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王全胜希望,又没把话说死。 王全胜心中冷笑。 都是老油条了,谁还听不出这点话术。 穿过一条满是煤灰味的窄巷,走了约莫五分钟,谢佳佳在一个看起来颇有年头的院子前停下了脚步。 黑漆大门上的铜环已经锈迹斑斑,墙头长出了几丛枯黄的野草。 “到了,就是这儿。” 谢佳佳上前,邦邦邦地敲了三下门,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三婶!开门!我佳佳啊!带人来看东西了!” 院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片刻后,木门被拉开一道缝。 一张布满皱纹,神情警惕的脸探了出来。 “佳佳?大白天的,嚷嚷啥?” “三婶,这位兄弟想买金子,我带他来瞧瞧。”谢佳佳侧身让开,露出了身后的王全胜。 那位三婶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浑浊的眼珠里透着精明。 “你要买金子?” 王全胜迎着她的目光,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 “是的,婶子。我刚结婚,想给媳妇添置几件像样的首饰。” 三婶的视线越过王全胜,看到了他身后不远处的白兰云母女,脸上的警惕这才稍稍褪去几分。 她拉开大门,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王全胜迈步踏入院子,目光却被整个院落的格局吸引了。 这是一个标准的四合院,虽然因为年久失修显得有些破败,但那青砖灰瓦,雕花的窗棂,无一不透着当年的气派。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在他脑海里炸开。 这金子,他要买。 这个院子,要是也能卖,他也得拿下! 第89章 你还开了店? “坐吧,喝口水。”三婶指了指八仙桌旁的长凳,转身去拎角落里的暖水瓶。 谢佳佳熟门熟路地找了个位置坐下,给王全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很快,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水被放在了桌上。 三婶没有多余的废话,转身走进了里屋。 片刻之后,她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盒走了出来。 一声轻响,木盒被打开。一块鲜红的绸布上,静静地躺着三样东西。 一枚雕着并蒂莲的戒指,一对小巧玲珑的梅花耳钉,还有一条细细的祥云锁牌的项链。 那金子不是如今市面上那种亮得刺眼的颜色,而是一种沉淀了的赤金色。 王全胜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真真正正的老物件,是经过时间打磨的好东西。 “婶子,这一共多重?” 三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不多不少,二十三克半。” 王全胜点了点头,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帆布挎包里,掏出了一个用布袋子精心包裹的小东西。 那是在水电局跟老师傅借的小杆秤。 看到这东西,三婶和谢佳佳的眼神都是微微一变。 这小子,是有备而来! 不是个任人拿捏的棒槌! 王全胜没理会他们的反应,自顾自地架好杆秤,小心翼翼地将三样首饰放了上去。 秤砣轻轻滑动,最后停在了一个位置。 他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秤杆的末梢,微微翘起,比二十三克半的刻度,还要高出那么一丝丝。 这说明,实际重量只多不少。 三婶的眼神也落在了秤杆上。 “我这老婆子眼神不好,就按二十三克给你算。怎么样?” 她主动让出了那半克多的零头,既是试探,也是一种姿态。 王全胜心里跟明镜似的,这老太太,是个人物。 他收起杆秤,脸上露出一个爽朗的笑。 “婶子是个敞亮人!那价钱上……” “三十五一克。”三婶直接报出了价,这个价格比国家牌价高出了一倍还多,但在黑市里,却也算公道。 二十三克,就是八百零五块。 这笔钱,在这个年代,足够一个普通工人家庭不吃不喝攒上两年。 王全胜搓了搓手。 “婶子,您看,我这刚结婚,到处都得花钱,要不这样,凑个吉利数,六百八十八,让我发发,您也顺顺心?” 他这一刀,直接砍掉了一百多块。 谢佳佳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生怕这笔买卖黄了。 三婶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嘴角向下一撇。 “后生,你这是来买金子,还是来割我的肉?这个价,你去别处打听打听,看谁能卖给你!” 气氛瞬间僵住了。 王全胜却不慌。 “婶子,我真心想买,可手头也确实紧。我媳妇跟了我,我不想委屈她。六百八十八,是我能拿出的最大诚意了。” “您要是觉得行,我现在就回去取钱。要是觉得不行,那也是我们没这个缘分,我绝不纠缠。” 他把话说得坦荡,既表达了购买的决心,又划出了自己的底线,还给了对方台阶下。 三婶盯着他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她不缺这一百多块钱,但她更怕东西砸在手里。 眼前这个年轻人,眼神坚定,不像是在虚张声势。 而且能一口气拿出几百块现金,这样的人可不好找。 “六百九十九。”她最终松了口,吐出一个数字。 “长长久久,也算图个好彩头。” “成交!”王全胜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拍大腿。 “婶子您稍等,我这就去水电局宿舍拿钱!” 他说走就走,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这份果决,让三婶再次高看了他一眼。 不到二十分钟,王全胜跑了回来,将一沓用手绢包着的大团结拍在了桌上。 三婶一张一张地点过,确认无误后,从炕席底下摸出了零钱,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小小的红纸包,将钱装了进去,递给王全胜。 “拿着,算是婶子给你新婚的贺礼。能认识,也是缘分。” 王全胜接过来,郑重地道了声谢。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状似无意地环顾了一下这间屋子。 “婶子,这大院子,就您一个人住?” 三婶的眼神瞬间警惕起来,声音也冷了下来。 “你问这个干啥?” “您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王全胜连忙摆手,脸上挂着憨厚的笑。 “我就是寻思着,我爹妈都在乡下,我媳妇也跟着我。往后我要是有了娃,娃长大了,总得往城里奔。” “我就想着,能不能在城里先置办个地方。将来把我爹妈接来享享福,也算我这个当儿子的尽孝了。” 三婶的戒备果然松懈了不少。她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寂寥。 “这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现在谈这个,还早。往后要真有机会,再说吧。” 王全胜心中一喜,有门儿! 他不急于一时,笑着点头。 “好嘞,那就借您吉言了。” 拿了金首饰,王全胜和谢佳佳告辞出门。一走出院子,王全胜就从兜里掏出十块钱,直接塞进了谢佳佳的手里。 “佳哥,刚才多亏你了。这钱你拿着,买两条大前门抽。” 这不多不少,正好是他之前承诺的买烟钱。 既兑现了诺言,又给足了面子。 谢佳佳的脸上瞬间乐开了花,他毫不客气地收下钱,拍着王全胜的肩膀,把关系又拉近了一层。 “兄弟你太客气了!以后有啥想买的,不管是手表、自行车票,还是啥偏门的东西,尽管来找哥!” 王全胜明了,这不就是想长期赚他的中介费嘛。 不过多个朋友多条路,他嘴上应得热情。 “那以后可就多麻烦佳哥了!” 回到百货商店,谢佳佳的态度果然殷勤了许多。 王全胜要买的布料和喜糖,他直接领着去柜台,跟售货员嘀咕几句,连队都不用排,就先紧着王全胜的拿了出来。 “佳哥,太谢谢你了。改天有空,去我店里坐坐,我请你喝酒!” 王全胜发出邀请。 “你还开了店?”谢佳佳一愣。 “是啊,就在东大街那边,叫肉多酒多,卖卤肉和高粱酒的。” 谢佳佳恍然大悟,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这小子出手这么阔绰,敢情是当上老板了! 东大街那家新开的馆子,他可听说了,生意火爆得很! 第90章 接亲的车来啦 中午,王全胜在国营饭店请白兰云母女和谢佳佳吃了顿饭,饭后便将丈母娘和新婚妻子送回了家。 日子一晃,一个月就过去了。 眼看就要到正式办酒席,接亲的日子,王全胜特意把姐夫百连诚和他媳妇叫到跟前。 “姐夫,姐,后天我要接亲办酒,给你们放一天假,好好休息休息。” 谁知,百连诚一听,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那哪儿行!咱们这店一天不开,得少挣多少钱啊!客人来了没处吃肉,下次就不来了!” 王全胜的姐姐也急了。 “是啊全胜,这挣钱的买卖,可不敢停啊!” 王全胜看着他们那副紧张的模样,心里既好笑又无奈。 “姐夫,钱是赚不完的,但媳妇一辈子就娶这么一次。这事儿,我说了算。” 王全胜的语气不重,却带着一股坚决。 他没再跟他们讲什么大道理,只是从柜台后面摸出一张大红纸和一瓶浆糊,大笔一挥,龙飞凤舞地写下四个大字。 东主有喜。 他拿着刷子蘸满浆糊,走到店门口,唰唰几下,直接将红纸结结实实地贴在了木板门上。 “三天!从明天开始,歇业三天!四号准时开张!” 他回头,目光扫过两人。 “现在,上车回家!” 百连诚还想张嘴,却被王全胜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 最终,他只能讷讷地点点头,拉着媳妇,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王全胜走出了店门。 车发动起来,百连诚夫妻俩坐在车里,心里还在为那三天的流水滴血。 可当拖拉机拐进村口,远远看到自家院门口那个蹒跚学步的小小身影时,两人心头那点对钱财的执念,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虎子!” 王全胜的姐姐眼圈一红,不等车停稳就跳了下去,一把将儿子搂进怀里,在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亲个不停。 百连诚也咧开了嘴,刚才还紧锁的眉头舒展得像熨过的布料。 他从兜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进儿子嘴里,看着儿子砸吧着小嘴的满足样,嘿嘿地笑个不停。 工作? 挣钱? 在这一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晚上,几家人凑在王全胜家。 炕烧得暖烘烘的,白兰云也过来了,正羞涩地帮着刘淑英收拾碗筷。 灯光下,她的侧脸温柔得像一汪水。 “等兰云过了门,店里就是三个人了,也能轮换着歇口气。” 王全胜先开了口,给未来的规划定了调。 百连诚抱着儿子,心思也活泛开了。 “是啊,三个人就松快多了。我寻思着,等过阵子,就把虎子也接到县里去,找个地方让他先适应适应。” 从前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现在却成了触手可及的未来。 “我这边也请好假了。”王全胜接着说。 “单位里结婚给三天婚假,我跟我们唐科长多要了两天,凑了个五天整。” 他没说唐宝玉批假条时有多痛快,只是拍着胸脯让他好好办,别丢了水电局的脸。 这种人情世故,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下午回到家时,王全胜着实吃了一惊。老爹王老汉不知从哪儿弄来厚厚一摞旧报纸。 正带着老娘刘淑英,仔仔细细地把家里那几面斑驳的土墙重新糊了一遍。 墙角还贴上了几张鲜红的窗花,整个屋子瞬间焕然一新,透着一股子喜庆劲儿。 晚上,堂屋里烟雾缭绕,热闹非凡。 大队长王爱民拎着瓶酒就过来了,一屁股坐在炕沿上。 “全胜,恭喜啊!明儿个我让我家那几个丫头片子都过来帮忙,有啥活儿尽管使唤!” 几个沾亲带故的叔伯也都在,就着一盘花生米,几杯劣质高粱酒,话匣子彻底打开了。 聊着聊着,话题就拐到了最近县里的大事上。 “听说了没?县里要开个织布厂!那可是正经工人的活儿,铁饭碗啊!” 一个远房堂叔满脸艳羡。 “谁不知道是好事?可那门槛,比咱家门楼子还高!没点门路,想都别想!” 这话一出,屋里顿时安静了半分,随即又响起一阵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有门路的,眼神交汇,开始互相打探虚实; 没门路的,只能端起酒杯,用辛辣的液体掩盖心里的酸楚。 王全胜端着碗,默不作声地听着。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织布厂不仅会开,而且规模还不小。 他捕捉到王爱民正竖着耳朵,四处打探消息的焦急模样。 时机到了。 王全胜放下酒碗,状似无意地凑到王爱民身边。 “幺爸,这事儿我倒是听人提过一嘴。” 王爱民的眼睛亮了。 “哦?全胜,你听说了啥?快跟幺爸说道说道!” 王全胜压低了声音。 “想进厂,光有关系还不够。这次招工,要考试。考文化课,语文、数学是必考的。另外要是懂点养蚕的知识,八成能加分。” 这几句话,在王爱民心里炸开。 考试? 还要懂养蚕? 这些信息,可是他托了多少关系都没打听出来的! 他一把抓住王全胜的手,激动得脸都有些涨红。 “全胜!这消息准不准?” “八九不离十。”王全胜的表情淡然。 “幺爸,这话我只跟你说。换成别人,我嘴巴可严实着呢。” 王爱民重重地拍了拍王全胜的肩膀,眼里满是感激。 “好小子!幺爸记你这个人情!我回头就去镇上找人打听课本去!” 次日,天刚蒙蒙亮。 王全胜就被母亲刘淑英从被窝里拉了起来。 一身崭新的蓝色的确良中山装,胸口戴上一朵大红绸花,整个人精神抖擞,英气勃发。 王老汉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嘴角那怎么也藏不住的笑意,比天边的朝霞还要灿烂。 刘淑英则围着儿子转个不停,一会儿抻抻衣角,一会儿正正胸花,嘴里念叨着。 “我儿子,就是俊!” 中午时分,亲友们陆续赶到,院子里挤满了人。 简单的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后,大家便各司其职地忙活开了。 吉时已到。 王全胜在一众年轻后生的簇拥下,走到了村口。 那辆借来的拖拉机,此刻成了最威风的婚车。 驾驶室顶上,一朵硕大的红绸花迎风招展。 “出发!” 随着一声高喊,拖拉机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载着满车的欢声笑语,一路朝着山下的白家湾驶去。 与此同时,白家湾的村口,一个半大孩子正趴在最高的土坡上,伸长了脖子张望。 当那辆扎着红花的拖拉机出现在视野里时,他猛地跳了起来,一边往村里飞奔,一边用尽全身力气,扯着嗓子高喊。 “来啦——!接亲的车来啦——!” 王全胜刚从驾驶室里跳下来,还没站稳脚跟,一群半大孩子就围了上来,眼睛亮得像夜里的星星。 “姐夫!姐夫!” “姐夫,给糖吃!” 第91章 新郎官还想躲清闲?快出来喝酒 王全胜呵呵一笑,脸上没有半点不耐烦,反而觉得亲切。 他早有准备,大手往自己那崭新的中山装口袋里一掏,抓出来满满一大把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来来来,都有,别挤,排好队一个个来!” 神奇的是,他话音刚落,那群原本还有些杂乱的孩子们,竟真的乖乖地排成了一队,一个个伸着小手,眼巴巴地瞅着他。 领到糖的,都脆生生地喊一声谢谢姐夫,然后就宝贝似的攥着糖跑到一边,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 先用舌尖舔一下,满脸都是幸福。 人群后面看着这一幕的丈母娘刘飞兰,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她当初点头同意这门亲事,除了看中王全胜本人的能耐,更看中的,就是石水沟王家寨的家风。 从全胜身上,就能看出一村人的教养。 自家女儿嫁过去,受不了委屈。 发完了孩子们的过路费,王全胜整了整衣领,带着迎亲的队伍,从平坦的土路拐上了一条通往白家院子的小径。 没走几步,路中间就被几个年轻人给拦住了。 他们嬉皮笑脸地站成一排,为首的一个高个青年,是白兰云的堂哥,他嚷嚷着。 “想把我妹妹接走,可没那么容易!先过了我们这关再说!” 王全胜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是规矩。 他也不恼,笑呵呵地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两条还没拆封的大前门。 一条塞到那堂哥手里,另一条拆开,挨个给拦路的年轻人们发烟,点火,嘴里客气着。 “几位大哥,辛苦了!来,抽根烟解解乏!” 伸手不打笑脸人。 见王全胜这么上道,又这么客气,几个年轻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嘿嘿一笑,让开了路。 此时,白家堂屋里头的房间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白兰云已经换上了一身大红色的新嫁衣,正端坐在镜子前,任由几个已经出嫁的嫂子妯娌,帮她梳头描眉。 “哎哟,你看看我们兰云,急得脸都红了!” 一个嫂子一边帮她把鬓角的碎发掖到耳后,一边打趣。 “别急,跑不了,王全胜还能不等你了?” “就是,这会儿让他多在外面等一会儿,以后才更知道疼你!” 另一个也跟着凑趣。 白兰云羞得满脸通红,透过镜子,看着自己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房间的角落里,几个还没出嫁的小姑娘正围着白兰云的嫁妆小声议论,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羡慕。 那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锃亮的蝴蝶牌缝纫机,还有一整箱子的确良布料,哪一样不是她们做梦都想要的东西? “兰云姐的命可真好!王全胜那么有本事,听说在县城开了店,天天都赚钱呢!” “可不是嘛!以后兰云姐跟着去县里,那就是城里人了,等着享福吧!” 听着这些话,白兰云心里甜丝丝的,但嘴上却轻轻地嗔了一句。 “他再好,那也是他自己挣的。嫁过去,我还得先孝敬他爸妈呢。” 这话一出,屋里几个长辈都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姑娘,拎得清,是个好媳妇。 屋外,王全胜已经穿过了重重关卡。 正和白家的几位长辈亲戚打着招呼。 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叔伯婶娘叫个不停,把院子里的客人们招待得妥妥帖帖。 一片热闹中,他的目光不经意间一扫,却看见自己的堂弟王成功,正一个人缩在墙角,对着一个姑娘的方向嘿嘿傻笑。 那眼神,直勾勾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王全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认出那姑娘是白兰云的堂妹,叫白秀秀。 长得白净水灵,梳着两条大辫子,确实招人喜欢。 他心里一动,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一把搂住王成功的脖子,把他拖到了一边无人的角落。 “看啥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王成功被吓了一跳,一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脖子根都红透了,结结巴巴地辩解。 “没……没看啥……” “还没看啥?”王全胜斜睨着他。 “你要是真对人家姑娘有意思,就给我收起你那副傻样。” “回头我托兰云帮你说道说道,成不成,也得看你自个儿争不争气。” 王成功一听这话,眼睛猛地瞪圆了,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对着王全胜一个劲儿地用力点头。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噼里啪啦响起了一阵鞭炮声! 紧接着,一个高亢的嗓门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吉时到——!接新娘子咯——!” 王全胜精神一振,推了王成功一把,大步流星地就往新房冲去。 屋门大开,在一众亲友的簇拥和起哄声中,王全胜走到满脸娇羞的白兰云面前,二话不说,一弯腰,便将她稳稳地背在了背上。 “起轿咯!”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屋外头,不知是谁请来的唢呐班子,立刻吹起了一段高亢又带着滑稽调子的《猪八戒背媳妇》,惹得大家笑得更欢了。 王全胜背着媳妇,在堂屋里走了三圈,这才大步迈出了门槛。 白兰云的几个堂兄弟早就在外面候着了。 他们吆喝着,一人一件,扛起了那口崭新的樟木箱子,红彤彤的被褥等嫁妆,浩浩荡荡地跟着往村口的拖拉机走去。 拖拉机再次发动,载着新娘和满车的嫁妆,在全村人的祝福声中,一路突突突地返回石水沟。 王家的兄弟们也没闲着。 沿着路,不断地给送亲的队伍发烟,嘴里说着好话。 “各位亲家,路上颠簸,多担待点啊!” 送亲的人也都满脸喜气,高声回应着吉祥话。 “没事没事!祝全胜和兰云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一路的欢声笑语,拖拉机终于开回了王家寨。 王全胜小心翼翼地把白兰云从车上背下来。 在一片喧闹中,直接将她送进了早已布置一新的洞房里。 炕上铺着大红的龙凤呈祥被面,桌上点着一对红烛。 他刚想让媳妇坐下歇口气,自己也喘口气,房门就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 几个年轻力壮的兄弟伙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地架起王全胜的胳膊就往外拖。 “新郎官还想躲清闲?快出来喝酒!” 王全胜被拉到了院子里,看着那摆得满满当当的十几桌酒席,看着那一双双准备灌酒的眼睛,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他一把拉住刚从人群里挤过来的王成功,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悲壮。 “今儿个哥的命,就交给你了!靠你了,兄弟!” 第92章 不早了,咱们睡吧? 王成功随即反应过来,胸脯拍得嘭嘭响。 “哥,你放心进洞房!今晚有我王成功在,谁也别想把你灌趴下!” 王全胜心里暗笑,这小子,还挺上道。 他不再耽搁,挣开几个兄弟的钳制,整了整身上崭新的中山装,端起一碗酒,迈开步子就朝上席走去。 那儿坐着的,都是村里和公社里最有分量的人物。 自家老爹王老汉,大队长幺爸王爱民,还有特意从公社赶来的陈平军书记。 王老汉看着儿子挺拔的身影,脸上盛满了笑意。 儿子出息了,结个婚,连公社书记都亲自来捧场,这面子,在石水沟是头一份! 他端起酒杯的手。 “爸,幺爸,陈书记,各位叔伯长辈,小子今天大喜的日子,多谢各位领导和长辈们赏光!我嘴笨,说不出啥好听的话,都在酒里了!我先干为敬!” 王全胜举起那大海碗,脖子一仰,一碗酒咕咚咕咚就见了底。 动作豪迈,气势十足,引得满堂喝彩。 然而酒一入口,王全胜心里就乐了。 这酒,寡淡如水,顶多就是拿酒涮了涮碗。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碗,眼角余光瞥见人群里的王成功正冲他挤眉弄眼。 这小子,干得漂亮! 有了底气,王全胜更是放开了手脚,端着假酒一桌桌敬过去。 他嘴甜,会来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把一众亲戚朋友哄得眉开眼笑。 几圈下来,王全胜的脸颊染上了一层恰到好处的红晕,眼神也开始变得迷离,走路的步子都带上了几分虚浮。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但面上却是一副已经喝到量了的模样。 这样一来,那些还想继续纠缠的愣头青,也不好意思再来灌他了。 酒席过半,天色渐晚。 陈平军书记和大队长王爱民起身告辞。 王全胜立刻清醒了几分,连忙从屋里提出早就备好的两个布袋子。 里面装着自家酿的好高粱酒和一些山里头的干货。 “陈书记,幺爸,一点土特产,不成敬意,路上慢点。” “你这小子,太客气了!”王爱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 外甥能顶了王全胜的岗,他这心里比谁都舒坦。 王全胜亲自把人送到了村口,看着吉普车的尾灯消失在夜色里才转身。 至于一些路远回不去的亲戚,家里和几个相熟的邻居家早就收拾出了干净的客房。 这年头交通不便,乡里乡亲的红白喜事,互相帮衬着留宿是常有的事。 一直忙活到月上中天,送走了最后一波闹腾的客人,王全胜才终于得了空,拖着一身酒气走向那间烛光摇曳的新房。 他轻轻推开门,只见白兰云已经摘下了凤冠,正坐在炕沿边,安安静静地等着他。 烛光映着她绯红的脸颊,美得让人心颤。 “饿坏了吧?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王全胜走过去,声音里满是心疼。 白兰云摇摇头,反而有些担忧地望着他。 “你喝了那么多酒,胃难不难受?” 她说着,从旁边的小炕桌上端过来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面条。 “我让妈给你下了一碗鸡蛋臊子面,快趁热吃了暖暖胃。”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王全胜的全身。 这才是过日子的样子,有人等你,有人疼你。 他接过碗,几口就把面条吃得干干净净。 “不早了,咱们睡吧?”白兰云脸已经红到了耳根。 王全胜笑着点点头,刚要吹灯,耳朵却微微一动。 他走到窗边,猛地端起炕桌上备着洗脸的凉水盆,对着窗户纸下的黑影,哗啦一下就泼了出去! “哎哟!” 窗外传来一阵压抑的惊呼和水声。 紧接着是几个年轻人压着嗓子的嬉笑声。 “这帮小兔崽子!”院子里传来长辈的低声笑骂,很快那几家看热闹的也被劝走了。 王全胜这才转身,吹灭了蜡烛,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静谧的黑暗。 他摸索着上了炕,将被子一拉,将那个温软的身子紧紧搂进了怀里。 …… 第二天,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时,王全胜已经神清气爽地起了床。 吃早饭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一起。 “爸,妈,过两天我和兰云就回县城了。” 王全胜扒拉着碗里的粥。 “地里秋收的活儿,你们别太累着,找几个人帮忙,咱家现在不差那点钱!” 王老汉还没开口,刘淑英就拉住了白兰云的手,满眼都是心疼。 “兰云啊,你刚过门,本该在家多待几天的。” “这跟着全胜回城里,人生地不熟的,要是受了委屈,或者全胜敢欺负你,你就回家来,妈给你撑腰!” 白兰云心里一暖,眼眶有些发热。 她本就觉得新媳妇过门,不伺候公婆几天就走,心里过意不去。 听了婆婆这话,更是感动。 “妈,全胜对我好着呢。我想在家多留几天,帮衬帮衬你们。” 王全胜在一旁笑了。 “爸妈身体好着呢,用不着你帮衬。咱们俩现在最大的任务,是赶紧给他们二老添个大胖孙子,这比啥都强!” 这话一出,王老汉和刘淑英顿时眉开眼笑,连连点头。 白兰云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爸,妈,你们放心。”王全胜看着父母鬓角的白发,语气坚定。 “最晚明年,我就在县里买个带院子的私房,到时候接你们一起过去住。” “不去不去,”王老汉立刻摆手。 “我们在村里住惯了,去城里浑身不自在。” 王全胜也没多纠结,他知道这事急不来。 回到县城后,婚假还没结束。 王全胜带着白兰云,一连三天,把县城里的亲戚领导家走了个遍。 送礼的送礼,喝酒的喝酒,把人情世故做得滴水不漏。 第三天是回门的日子,两人回了白家湾。 饭桌上,王全胜看着一旁有些拘谨的白秀秀,也就是白兰云的堂妹,主动开了口。 “姨,姨夫,我听说县里准备新建一个蚕丝厂,正在招工。” “秀秀念过高中,脑子活,可以提前准备准备,到时候我托人打听一下,争取让她进厂当个正式工。” “啥?正式工?”白家人全都惊呆了。 白秀秀更是激动得一张脸涨得通红。 最后还是她娘推了她一把,她才反应过来。 “谢谢姐夫!我一定好好准备!” 从白家回来,夫妻俩的婚假也快到了头。 难得清闲的一天,两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下午去县里最热闹的街上逛了逛。 王全胜给白兰云买了两身新潮的的确良衣裳,天擦黑才手牵着手回家。 假期结束,白兰云正式到卤味店上岗,跟着姐姐王秀娥学着怎么招呼客人,怎么算账。 王全胜则回了单位。 婚结了,家安了,他心里那股劲也彻底提了起来。 以前在单位是混日子,不得罪人就行,但现在不同了。 他得干点实事儿,往上走一走,才能更好地庇护自己的小家。 第93章 这小子,不像是安于现状的人 王全胜理了理衣领,径直走向了主管唐宝生的办公室。 “唐主管,有时间吗?我想跟您聊聊工作上的事。” 唐宝生正端着一个硕大的搪瓷缸子,准备起身去续点热水,见王全胜进来,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全胜啊,婚假休得怎么样?家里都安顿好了?” “托领导关心,都挺好的。” 王全胜眼疾手快,抢在唐宝生前面,拎起墙角边的暖水瓶,熟练地给唐宝生的茶缸里续满了水。 他又顺手拿起另一个干净的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不见半点谄媚,倒像是晚辈对长辈的自然而然的尊敬。 唐宝生心里暗自点头,这小子,会来事。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刚回来不着急,工作上的事先熟悉熟悉,别累着。” 王全胜顺势坐下,身板挺得笔直,脸上带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恳切。 “唐主管,我就是为这事来的。这几天假休下来,我骨头都快闲酥了。” “单位的工作我已经摸得差不多了,您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搭把手的活儿?总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光领工资不干活,我这心里不踏实。” 唐宝生闻言,摆了摆手。 “你可别多想!你是咱们局里的功臣,当初要不是你,那批设备就悬了。你的身体是第一位的,现在让你干重活,那不是我的失职吗?” “等你伤彻底养好了,有的是你为单位做贡献的时候,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王全胜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功臣的帽子既是护身符,也是紧箍咒。 它能让他安稳地待在办公室里,却也限制了他向上爬的可能。 他必须打破这个局面! “主管,您误会了。”王全胜的语气无比真诚。 “我的伤早就好利索了!不信您瞧!” 他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挥了挥胳膊,转了转手腕。 “医生都说了,我这恢复得特别好,后续只要适度地活动活动,反而更有利于筋骨长结实。” 唐宝生眯起了眼睛审视着王全胜,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伪。 这小子,不像是安于现状的人。 “你小子,没跟我这儿逞强吧?” 半晌唐宝生才缓缓开口。 “最近局里确实有个硬骨头要啃。省里下了文件,要在咱们凤阳县搞农村初级电气化试点,任务重,时间紧,对我们水电局来说,是个天大的挑战!” 王全胜心头一震! 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吗! 他立刻挺直了腰杆,眼神里迸发出炙热的光芒。 “主管,我绝对没逞强!您要是不信,我这就回宿舍把医院开的诊断书给您拿过来!” 看着王全胜这副急于证明自己的模样,唐宝生终于松了口。 那份诊断书他当初看过,现在再看一遍也无妨。 不多时,王全胜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诊断证明递了过去。 唐宝生接过来仔细看了看,上面的结论写得清清楚楚。 恢复良好,可参与正常工作。 “到底是年轻人,身体底子就是好。” “那是!”王全胜趁热打铁,拍了拍胸脯。 “主管,我这身力气,您就瞧好吧,随便您怎么差遣!” “行了行了,知道了。”唐宝生把诊断书还给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先回办公室去忙吧,等我这边把下乡工作组的名单定下来,再叫你。” “好嘞!” 王全胜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脚步轻快地回了自己办公室。 办公室里,几个同事各忙各的。 水电局的文书工作早就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这个新人还真插不进手去。 不过现在,他也不屑于去干这些琐碎的活儿了。 果然,没过一刻钟,同事张海就探头进来喊了一声。 “全胜,唐主管叫你过去一趟。” 再次踏入唐宝生的办公室。 唐宝生指着桌上的一份文件,开门见山。 “全胜,你是石水沟出来的,对竹溪乡那边的情况应该比我们都了解一些。” “我跟局里商量了一下,决定安排你和张海一起,负责竹溪乡水电站的前期筹备工作。” “这可是咱们局目前最重要的项目,你可得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是!保证服从领导安排,完成任务!”王全胜一个立正,声音洪亮。 从主管办公室出来,张海立刻迎了上来。 这个三十出头的汉子将厚厚一摞资料塞进王全胜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 “全胜兄弟,可算把你给盼来了!你能来跟我搭班子,我这心里压力能少一半!” 王全胜笑了笑。 “海哥,你太客气了。以后咱俩就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兄弟了。” 回到座位上,王全胜立刻沉下心,翻阅起那摞笔记和文件。 张海的字迹很工整,记录得也十分详尽。 他一边看,一边将有疑问的地方记在自己的本子上,打算梳理清楚后,一口气问完。 资料显示,这个计划中的竹溪水电站,建成后不仅能解决竹溪乡的用电,还能辐射周边好几个乡镇。 这在八十年代初,绝对是天大的民生工程。 目前,前期的勘探和设计工作已经基本完成。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最棘手的任务,就是如何规划施工。 以及如何给从各个村子抽调来的民工进行任务分配,和制定工资标准。 这活儿,看着简单,实则复杂无比。既要懂工程,又要懂人心。 王全胜很快就找到了几个关键的技术问题,向张海请教了一番。 张海都对答如流,显然在技术层面是个好手。 最后,王全胜随意地问了一句。 “海哥,这么大的工程,工程队长定的是谁啊?这可是个关键岗位,没点本事可镇不住场子。” 谁知张海听了这话,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 “别提了!局里那帮坐办公室的,谁愿意下到穷山沟里去吃这个苦?技术员又不够,最后这活儿就落我头上了!” “我是懂点技术,可管人那一套我哪儿会啊?这不就是赶鸭子上架嘛!” 王全胜的眼睛瞬间亮了。 这个位置,空着就等着自己去坐! 夜幕降临,水电局宿舍楼的灯火亮起。 王全胜在食堂打好了饭,没有直接回屋,而是端着饭盒敲响了张海的房门。 果不其然,张海正埋头在一堆图纸和资料里,连饭都忘了吃。 “海哥,人是铁饭是钢,天大的事也得填饱肚子再说。” 王全胜将饭盒往他桌上一放,顺手把人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张海这才回过神。 “哎呀,全胜,你看我这……”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白兰云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一个搪瓷碗,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知道你们肯定要聊工作,我给你们送点下酒菜。” 她将碗里的卤肉倒在盘子里,又从兜里摸出一瓶二锅头,麻利地给两人倒上酒,然后冲王全胜眨了眨眼。 “你们聊,我先回去了。” 说完,便转身带上了门。 第94章 有老婆管着,那才叫过日子 浓郁的肉香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张海看着那盘肥瘦相间的卤肉,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眼里的感激几乎要溢出来。 “全胜兄弟,你能来帮我,简直就是救了我的命!” 王全胜夹起一块卤肉放进嘴里。 他心里清楚,要想拿下工程队长的位置,必须先让张海对自己产生绝对的依赖。 “海哥,说这话就见外了。这项目是咱们俩的,有劲儿得一起使。” 几杯酒下肚,张海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 他脸上泛起红光,带着几分醉意,又带着几分甜蜜的烦恼。 “全胜啊,不瞒你说,我最近正处着个对象。本来寻思着这项目前期工作一完,我就能腾出空来把婚事给办了。” “现在好了,有你分担一半,我估摸着能提前不少!” “那可是大喜事!”王全胜立刻接话。 “海哥,到时候结婚有啥需要帮忙的,你千万别跟我客气,一句话的事儿!” 他心中念头飞转。 张海越是急着结婚,就越是需要一个可靠的副手帮他顶住工地上的压力。 自己只要在这段时间里,把工作流程摸透。 表现出远超他人的能力,那工程队长这个位置,除了自己,还能有谁? “那敢情好!”张海又灌了一口酒,眼神里却闪过一丝复杂。 “我那对象,城里人,打扮得那叫一个洋气,还在纺织厂有正式工作。就是人有点娇气,事儿多,还特爱管着我。” 他长长叹了口气。 “唉,这要是结了婚,以后怕是没现在这么潇洒喽!” “海哥,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王全胜半开玩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老婆管着,那才叫过日子,是好事!” 一番推心置腹,两人的关系瞬间拉近了不少。 王全胜看时机差不多了,话锋一转。 “对了海哥,咱们这工程这么大,招工的事儿定下来章程了吗?这可是头等大事。” “嗨,别提了,正为这事儿发愁呢!” 张海一拍大腿。 “工人还在招,怎么招,招谁,局里就给了个大概方向,具体还得咱们自己拿主意。怎么,你有路子?” 王全胜沉吟片刻。 “要说路子,我老家那边沾亲带故的倒是不少,都是实在亲戚,干活肯定靠谱。要不我去问问?” 张海闻言,却连连摆手。 “这倒不必。局里的意思,最好还是就地取材,在竹溪乡或者周边招工,方便管理,也能解决点当地的就业问题。” 王全胜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脸上露出几分为难。 “海哥,这就有点麻烦了。我跟竹溪乡的陈书记还算有点交情,真要在当地招工,我反倒不好出面了。” “到时候七大姑八大姨都找上门来,这人我是招还是不招?招了,怕他们仗着关系不好管;不招,又得罪人。这事儿难办!” 张海琢磨着王全胜的话,越想越觉得在理。 是啊! 一帮同乡的亲戚凑在一起干活,拉帮结派,出了问题你管谁罚谁? 到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这队伍还怎么带? “你说的对!”张海一拍脑门。 “这事儿确实得避嫌!不光是你,我也不能从我老家那边找人,一个道理!” 王全胜见火候已到。 “所以我觉得,咱们要找就找那种跟咱们两边都没什么瓜葛,但人又绝对信得过,有本事,守规矩的硬茬子来当这个兵头!” “我倒是有个人选。我有个老战友,叫魏科。” “当年在部队里就是个刺头,但本事大,他家离得远,跟咱们这边八竿子打不着。这种人,有把子力气,又在部队里待过,懂规矩,绝对好管!” 张海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魏科?!” 王全胜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有什么变故? 谁知张海脸上竟是狂喜。 “哈哈哈!全胜兄弟,你这位老战友,怕是跟我堂哥家还有点渊源!” “我有个堂哥叫魏继承,我过年去他家拜年的时候,听他提过一嘴,说他有个堂兄弟,也是当兵回来的,就叫魏科!是不是一个村的?” 这下轮到王全胜惊讶了,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 “那没跑了!”张海兴奋得满脸通红。 “这事儿太巧了!简直是天助我也!行,就让他来,等于咱们俩卖了个人情给你我两家,这买卖,划算!”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王全胜和张海就挤上了开往竹溪乡的班车。 乡政府里,几个干部正等着他们。 会议桌上,乡里的领导意思很明确,希望这次招工能优先考虑县里的工人,毕竟县城里待业的青壮年也不少。 张海记着昨晚王全胜的嘱咐,全程打着官腔。 一会儿说要综合考虑技术要求,一会儿又说要向上级单位汇报。 总之就是滴水不漏,没给一句准话。 会议结束,两人在乡政府食堂扒拉了几口饭,出门正巧碰到一辆要去附近村子送货的拖拉机。 “师傅,去魏家村吗?捎我们一程!” 拖拉机载着两人,颠簸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直奔魏科家而去。 魏家村,比石水沟还要穷上几分。 稀稀拉拉的几间土坯房,歪歪斜斜地趴在山坳里。 拖拉机在村口停下,司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很快就有个半大孩子跑过来指路。 两人顺着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 远远就看见一个浑身晒得黝黑,只穿了条土布短裤的精壮汉子。 正挥舞着锄头,一下一下,砸进干裂的土地里。 “魏科!”王全胜隔着老远就喊了一声。 那汉子猛地直起腰,眯着眼朝这边望过来。 脸上先是疑惑,待看清来人,瞬间变成了惊喜。 “全胜?!”他把锄头往地上一插,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王全胜身旁的张海身上时,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几分。 透出军人特有的警惕和拘谨。 “张领导?” 张海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在这田间地头还能被人认出来。 王全胜心中暗笑。 这张海虽然年轻,但在局里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技术干部。 开会时经常露面,魏科这种退伍后四处打零工的人,在县城里见过他一面也不足为奇。 张海立刻摆了摆手,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意。 “什么领导不领导的,以后都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同事,喊我海哥就行!” 魏科黝黑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他搓了搓沾满泥土的手,憨厚地笑了笑,一把揽过王全胜的肩膀。 “走!啥也别说了,到俺家喝两盅去!你们能来,俺家这破屋子都亮堂了!” “不了不了,喝口水就成,我们还有正事。”张海客气地推辞。 “啥水不水的!”魏科的犟脾气上来了,眼睛一瞪。 “到俺家还能没口酒喝?城里来的客人,不喝趴下,传出去俺魏科还咋做人?必须喝!” 他这股子蛮劲儿,反倒让张海觉得亲切。 第95章 这工资比县里工厂的正式工还高 魏科家徒四壁,屋里最像样的家具就是一张看不出年头的八仙桌。 他媳妇端上一盘炒花生米,一碟咸菜疙瘩,然后就抱着孩子躲进了里屋。 魏科从床底下摸出个土陶罐子,拍开泥封,一股浓烈的酒糟香气瞬间炸开。 他用粗瓷大碗给三人满上,端起来就碰了一下。 “张领导,全胜兄弟,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 三碗烈酒下肚,气氛顿时热络起来。 王全胜放下酒碗,看了一眼张海,清了清嗓子。 “魏科,今天来,其实是想请海哥帮个忙。” 魏科以为王全胜遇上了什么难处,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王全胜把他按回凳子上,目光诚恳地望着张海。 “海哥,你看,我这战友,当兵时就是一把好手,就是命不太好,回来一直没个正经活计。” “你手上这工程不是缺人吗……能不能请你帮个忙,给他寻个出路?” 这出双簧,两人在路上早已对好了词。 张海闻言,故作沉吟,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随即爽朗一笑。 “全胜你这说的哪里话!你的战友就是我的战友!帮忙,肯定没问题!” 他转向魏科,表情严肃了几分。 “不过,这事儿可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魏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王全胜接口道。 “竹溪乡要建水电站,工程大,工期紧。海哥是总负责人之一,现在最缺的就是能带队伍,能干活的自己人。” “海哥的意思,是想让你拉上十个八个信得过的兄弟,一起过去帮忙!” 魏科不是傻子,瞬间就品出味儿来了! 这哪是王全胜求人给自己找工作? 这是王全胜发达了,直接把天大的好事送到了自己嘴边! 而且,不是一个人,是带着村里人一起去! 在这穷得叮当响的魏家村,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救命的活路,是能让十来户人家过个肥年的大恩情! 魏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张海看着他的反应,心里对王全胜的眼光又高看了几分。 “魏科,丑话说在前头,这次是全胜力排众议推荐的你。我们这趟,就是专门为你来的。” “我们要的不是普通的力工,是要一个能管事儿的兵头’手底下的人要听你的,你也要听我们的。” “活儿不能差,规矩不能乱,明白吗?” “明白!明白!”魏科猛地站起身,声音洪亮。 “张领导放心!俺晓得好歹!谁要是敢在工地上偷奸耍滑,不用您开口,我第一个打断他的腿!” 他激动地在屋里踱了两步。 “人,俺心里有数!俺七叔,年轻时候就是石匠,打磨盘,凿石杵,方圆十里都是一把好手!” “还有栓子、二蛋他们几个,都是退伍回来的,家里穷得叮当响,但有一把子力气,干活从不惜力!” “我挑人就三个要求,老实!本分!能干活!” 张海越听眼睛越亮。 这魏科,是个明白人! 脑子清楚,知道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 更重要的是,他有威信,能管住自己带来的人。 “好!”张海一拍桌子,这事儿就算定了。 “就这么定了!你回头把人拢齐了,直接去乡里的项目部报名,你就是这个小队的队长。” “工钱,你一天两块,你带的人,一天一块五。每次结钱,我把总数给你,你负责往下分!” 一天两块! 魏科惊喜的瞪大了眼睛。 一天两块,一个月就是六十块! 这工资比县里工厂的正式工还高! 这么干上一年半载,娶媳妇的彩礼钱不就攒出来了吗?! 他端起酒碗,一仰脖子,滚烫的酒液灌进喉咙。 “谢谢张领导!谢谢全胜兄弟!” 这天下午,王全胜和张海也没走,就跟着魏科,在他那几个沾亲带故的叔伯兄弟家转了一圈。 当的工钱从魏科嘴里说出来时,那几户人家的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几天后,竹溪乡政府的会议室里,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乡里的几个领导,依旧在为招工名额的事和张海磨嘴皮子。 “张工,我们乡里的困难,你是知道的。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水电站建在我们这儿,总得让我们喝口汤吧?” 张海端着搪瓷缸子,不紧不慢地吹着热气,心里记着王全胜的分析,就是不松口。 来回几个回合的拉锯,眼看就要僵持不下。 王全胜适时地给张海递了个眼色。 张海放下茶缸,清了清嗓子,抛出了早就商量好的方案。 “各位领导,工程队的技术构成,局里有硬性规定,这个口子真不能开。” “不过工程队几百号人,每天的吃喝是个大问题。这样,工地的伙食,肉、菜,全由乡里负责供应,价格随行就市。” “作为交换,工程队四分之一的普通力工名额,交给乡里来安排。” “这样,既解决了我们的后勤问题,也让乡亲们有了活干,一举两得,怎么样?” 这番话一出,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几个乡领导对视一眼,都在飞快地盘算着这笔账。 供应伙食,这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用这个买卖,换来几十个实打实的工作名额,还能安抚乡里的情绪,这买卖划算! “好!就这么办!”最终,乡书记一锤定音。 一场潜在的巨大矛盾,就这么被化解于无形。 接下来的日子,工程队的架子以惊人的速度搭建起来。 魏科带着他的人马准时报到,附近几个县也通过各种关系塞进来一些人。 再加上县里直接派来的技术工,设备操作员,一支施工队伍总算是凑齐了。 开工仪式搞得很隆重,县里和局里都来了领导。 剪彩过后,水电局的一把手杨怀生被请到了临时搭建的办公室里休息。 工地上,马达轰鸣,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张海快步走到王全胜身边。 “全胜,你在这儿帮我盯一会儿,工人们刚上手,别出什么岔子。我有件要紧事,得单独跟杨局汇报一下。” 王全胜看着张海走向办公室,嘴角微微上扬。 他点了点头。 “放心吧,海哥,这儿有我。” 王全胜迈开步子,不急不缓地在工地上巡视起来。 “全胜,过来啦!” 一个正在和水泥的老师傅抬起头,满是褶子的脸上绽开一个憨厚的笑容。 是村里的七爷爷辈,王全胜小时候还掏过他家雀窝。 王全胜笑着应了一声,递过去一支烟。 “七爷爷,您老当心身子骨,别太累着。” “累啥!有活干,有钱挣,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劲儿!” 老师傅接过烟别在耳朵上,乐呵呵地继续挥舞起了铁锹。 没走几步,又有一群人朝他点头示意。 眼神里带着几分亲近和敬畏。 那是他媳妇白兰云娘家白家湾的人。 第96章 奖励,可不一定非得是钱 王全胜一一颔首回应,脚步却没停。 他很快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整个工地上,干活最卖力,最不惜力气的,就是白家湾的这群人。 但也有人明显有些油滑,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磨洋工。 干一会儿歇一会儿,眼神还在四处乱瞟。 王全胜的眉头皱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来。 他没有当场发作。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工程才刚开始,人心不齐是正常的。 现在跳出去当场训斥,除了结下梁子,让人当面服软背后使绊子外,没有任何好处。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点一点做,队伍,也得慢慢带。 他的目光很快就锁定了自己的小舅子,白经义。 “经义,过来一下。” 白经义听到王全胜喊他,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语气亲热得不行。 “姐夫,啥事?” 王全胜没说话,只是领着他走到一个相对僻静的土坡上,指了指不远处干得热火朝天的魏科小队。 又指了指他们白家湾这边三三两两的状态。 “你觉得,你们跟魏队长那队人比,怎么样?” 白经义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僵住了。 他本以为王全胜喊他过来,是作为姐夫要交代点什么轻松的活计,或者拉拉家常。 哪知道一开口,就是这么一句分量十足的质问。 他顺着王全胜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魏科带着他的人,分工明确,配合默契。 抬石头的抬石头,推车子的推车子,几乎没有一个闲人。 再回头看看自己这边,高下立判。 他这才猛然惊醒,眼前的这个人,不光是他的姐夫,更是这片工地的现场总监。 是能决定他们这几十号人饭碗的王工! “姐夫,我们……”白经义的舌头有些打结。 “这是在咱们自家门口干活。” 王全胜的语气平静,敲在白经义的心上。 “乡里乡亲都看着,要是干得还没外村人好,你这个领队的脸往哪儿搁?” “你姐的脸往哪儿搁?我们老王家的脸,又往哪儿搁?” 一连三个反问,让白经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姐夫,我明白了!”他咬了咬牙,“你放心,我这就去敲打他们!保证让他们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 “干活要快,但有一样东西比快更重要。” 王全胜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投向了不远处一处正在开凿的悬崖断面。 “安全。” “告诉兄弟们,都给我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干活。谁要是出了事,工钱是小,家里的婆娘娃儿咋办?”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那悬崖边上,两个愣头青为了图省事,正颤颤巍巍地踩着几块松动的石头传递砖头,脚下就是十几米深的山沟。 王全胜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没有立刻大声呵斥,那可能会吓得他们脚下一滑,酿成大祸。 他不动声色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包刚开的大前门,抽出一根叼在嘴上,然后朝着那边扬了扬手。 “来!那边的兄弟,歇口气,过来抽根烟!” 悬崖边那两人一听,再看到王全胜手里的香烟,眼睛顿时一亮。 在这年月,大前门可是稀罕物。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小心翼翼地放下手里的砖头,从危险的边缘退了回来,搓着手就凑了过来。 等他们一走近,王全胜把整包烟都塞进了白经义手里,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人,我给你叫过来了。带到那边去,该怎么说,怎么骂,是你的事。别在这儿,当着我的面。” 白经义心里一凛,瞬间明白了王全胜的用意。 这是既要敲打人,又要保全他这个领队的面子。 他抓着那包烟,转身就把那两个愣头青拽到了一旁。 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火气。 “你们两个是不要命了!刚才那地方是站人的?摔下去,命就没了!” “老子告诉你们,想干就给老子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想干就趁早滚蛋!有的是人抢着干!” 这一幕,自然也落入了不远处的魏科眼里。 他看着白经义在那边训话,立马扯着嗓子对自己手底下的人吼了一嗓子。 “都给老子把眼珠子放亮点,干活麻利些!看见没,人家那边已经开始整顿了!” “咱们要是被比下去,我魏科的脸都没地方搁!” 一时间,整个工地的气氛都为之一肃,所有人的动作都加快了几分。 片刻后,王全胜回到了临时办公室。 张海正好从杨局长那儿回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显然谈得不错。 他给王全胜倒了杯水,问道。 “怎么样,工地上没什么乱子吧?” “乱子倒是没有,就是有个想法。” 王全胜喝了口水,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喉咙。 他将刚才的观察和发现,以及工人们效率参差不齐的现状简单说了一遍。 “现在魏科的队伍和乡里的队伍混在一起干活,吃大锅饭,不好管理,也容易互相影响。” 王全胜的手指在掉漆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不如干脆把他们彻底分开。” “分开?”张海有些不解。 “对,分开。”王全胜点点头。 “咱们把每天的任务量化,划分成两块,让他们两个小队,各领一块,各自为战!” “今天你挖十方土,他也要挖十方土,谁先干完谁先歇,谁干得好,谁干得快,一目了然!” 他抛出了更具诱惑力的核心。 “光分开还不够,得让他们自己卷起来!要建立奖惩制度!定期评比,赢的队,必须有奖励!” 张海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一拍大腿,激动地站了起来。 “全胜!你小子,脑子是怎么长的!不愧是在部队里待过的,这不就是搞军事竞赛那一套吗?” “这个法子好!太好了!只要能把工程队的效率提上来,对咱们俩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兴奋过后,张海又坐了下来,眉头微蹙。 “可是奖励什么?工程款都是有定数的,多一分钱都报不出来。总不能让咱们自己掏腰包吧?” 王全胜微微一笑,胸有成竹。 “海哥,奖励,可不一定非得是钱。” 第97章 富贵险中求嘛 “不是钱?那是什么?”张海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 王全胜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点。 “肉。” 张海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没听清似的又问了一遍. “啥?肉?” “对,就是肉。”王全胜的目光扫向窗外那些挥汗如雨的工人们,语气笃定。 “咱们工地现在管饭,白菜萝卜管够,可荤腥顶多就是炒菜的时候,掌勺的大嫂多放两勺猪油,让大伙儿闻闻味儿。” “这年头,谁家肚子里不缺油水?平常人家一年到头,也就逢年过节能正经吃上几顿肉。” “咱们这工程是公家的,待遇算不错了,但要说天天有肉吃,那也是奢望。” 张海听得连连点头,这确实是实话。 别说这些泥腿子,就是他自己,在县城的单位食堂,一个星期能见着两次炒肉片,都得算是领导关照了。 王全胜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继续抛出自己的方案。 “我的想法很简单。从明天开始,每天划定任务量,魏科和白经义两个小队,谁先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当天晚上吃饭,他们队里就多加一道硬菜!” “红烧肉也好,炖排骨也罢,总之,是实打实的肉菜!” “输的队,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张海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看着王全胜,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年轻人。 这法子简直是绝了! 不花一分钱的奖金,却比发钱更能戳中这群庄稼汉的心窝子! 那明晃晃的肥肉,油汪汪的汤汁,光是想一想,就足以让任何一个干体力活的汉子口水直流,浑身充满力气! 但兴奋过后,张海骨子里的谨慎又占了上风。 他眉头一皱,担忧浮上脸颊。 “全胜,这法子是好,可会不会有点过了?就为了一口吃的,万一两个队的人起了冲突,甚至打起来,那可就成了大乱子了。我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海哥,富贵险中求嘛。”王全胜笑了,他知道张海的顾虑,也早就想好了说辞。 “咱们先试试,行不通再改。你想想,只要这个法子能成,工程进度嗖嗖地往上涨,咱们是不是就能早点完工?” 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 “工期一缩短,你也能早点回县里,去见你那位在供销社上班的对象不是?总比天天待在这山沟沟里闻牛粪强吧?” 最后一句话,精准地戳中了张海的软肋。 他当初被派到这鸟不拉屎的竹溪乡,心里就一百个不乐意。 城里有电影院,有朋友,还有那个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的姑娘。 在这里,除了山,就是石头。 早点干完,早点回去! 这个念头瞬间压倒了所有的顾虑。 “干了!”张海一拍桌子,下了决心。 “就按你说的办!出了事,我担着!” “海哥敞亮!”王全胜的目的达到,立刻起身。 “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安排。今天就算个预演,也让大伙儿看看,咱们是动真格的!” 话音未落,王全胜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办公室,直奔工地的临时厨房。 “王大嫂,麻烦您一下,今天晚上,多做一份红烧肉,要肥瘦相间,炖得烂烂的那种!” 炊事棚里,负责做饭的王大嫂正切着一大盆萝卜,闻言愣了一下,但看清是王全胜,立马爽快地应下。 “好嘞!王工发话了,保证给大伙儿做得香喷喷的!” 安排好奖励,王全胜走到工地中央,拿起一个铁皮喇叭,清了清嗓子。 “所有人都停一下,都到我这儿来集合!” 洪亮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工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工具,带着疑惑和好奇围了过来。 等所有人都到齐了,王全胜的目光从一张张黝黑的脸上扫过。 “大伙儿辛苦了!从今天起,咱们工地上立个新规矩!我每天会给魏科和白经义两个小队,分派同样多的活。” “哪个队干得又快又好,晚上吃饭,桌上就多一道肉菜!输的队,就只能看着!”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啥?有肉吃?” “真的假的?王工没跟咱们开玩笑吧?” “乖乖,只要干得快就有肉吃,这活儿干得值!”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那碗还未出锅的红烧肉上,眼神里冒出了狼一样的绿光。 尤其是站在队伍最前方的魏科和白经义,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激烈地碰撞,迸射出无形的火花。 魏科嘴角一咧。 他觉得这事儿有意思,比单纯的干活带劲多了! 他可不想输给一群没经过操练的农民。 白经义则是捏紧了拳头,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 他姐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立下规矩。 他要是输了,丢的不光是自己的脸,更是王全胜的脸! 这口气,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 “都听明白了吗?”王全胜的声音再次响起。 “规矩我立下了,但丑话说在前头。我欢迎大伙儿在明面上比,在工地上争,但谁要是敢在背后使绊子,搞小动作,别怪我王全胜翻脸不认人,立马给我卷铺盖滚蛋!” 他眼神如刀,缓缓扫过人群。 “咱们石水沟,乃至周围这十里八乡,想找个一天一块五还管饭的活计,不容易!谁要是自己不珍惜,那就别怪我断了你的财路!” 一番话,软硬兼施,瞬间浇灭了一些人心里刚冒出来的小九九。 是啊,这么好的活,上哪儿找去? 为了点小聪明把饭碗丢了,回家不得被婆娘骂死? “好了,都散了!各找各的队长,分活去吧!” 王全胜一声令下,魏科和白经义各自拉着自己的队伍到一边,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那股子急切的劲头。 开始重新分派任务,调整人手。 整个工地的气氛,在短短十几分钟内,焕然一新。 之前那种懒散,磨洋工的景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你追我赶的火热! 这套后世工地上用烂了的竞争激励机制,在此刻的石水沟,无异于降维打击。 在那个工程管理还停留在领导靠吼,工人靠自觉的年代。 王全胜这看似简单的一招,却精准地抓住了人性的本质。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小试牛刀。 第98章 你是我男人,我不信你,信谁? 傍晚收工,张海迫不及待地跑过来,脸上写满了好奇和兴奋。 “全胜,怎么样?今天哪一队赢了?” 王全胜指了指不远处已经排好队,正等着开饭的魏科小队,淡然一笑。 “魏科那队。他们当过兵,懂什么叫令行禁止,什么叫分工协作。白经义他们虽然也卖力,但在配合上,还差了点火候。” 开饭的钟声敲响。 当两大桶饭菜被抬出来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魏科小队的桌子中央,稳稳地摆上了一大盆热气腾腾,酱色油亮的红烧肉! 那浓郁的肉香,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里,瞬间勾起了最原始的食欲。 魏科手下的兵,一个个昂首挺胸,脸上红光满面,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反观白经义那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家的萝卜白菜,一个个垂头丧气。 魏科端起自己的搪瓷大碗,故意走到两队中间,用筷子夹起一块颤巍巍的肥肉,朝着白经义的方向高高举起,嗓门洪亮。 “哎呀,这肉炖得可真地道!白队长,多谢你们队的兄弟们承让了啊!改明儿加把劲,说不定也能尝尝味儿!” 白经义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一拍桌子,指着自己手底下那帮人破口大骂:。 “一群不争气的玩意儿!老子的脸都让你们给丢尽了!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明天谁再敢偷懒,别怪我不客气!” 眼看两边火药味越来越浓,就要吵起来。 一声清脆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响起。 王全胜面无表情地用筷子敲了敲自己的饭盆。 “我再说一遍,吃饭的时候,都给我把嘴闭上!有力气,留到工地上使!想吵架,也行,工地上用洋镐和铁锹吵,我没意见。” “谁要是敢在这儿动手动脚,挑拨是非,立马给我滚蛋!” 他顿了顿,将筷子重重往饭盆上一搁,发出一声脆响。 “怎么,是不是觉得今天这顿红烧肉吃得不服气?” 他目光直视着白经义那队人。 “是不是觉得心里憋着火?” 没人敢吭声,但那一张张涨红的脸,和一双双不甘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好!有火气是好事!说明你们还有点血性!” 王全胜话锋一转,提高了音量,“我问你们,下个星期,还想不想吃肉?” 短暂的沉默后,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 “想!” “做梦都想!” “王工,俺们想吃肉!” 几十个粗粝的嗓门汇聚在一起,吼声震天。 这年头,对这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来说,对肉的渴望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想吃,就给我拿出真本事来!” 王全胜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嘈杂。 “只要你们能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别说一个星期,我王全胜想办法,让你们多吃几回!”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眼睛都红了。 白经义猛地转过头,瞪着自己手底下那帮垂头丧气的亲戚和同乡。 “都听见了没?这可是咱们白家湾的地盘,还能让外人天天骑在头上拉屎?” “明天都给我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谁再敢磨洋工,我第一个把他腿打断!” 另一边,魏科笑了一声,将碗里最后一块肥肉塞进嘴里,满足地嚼着。 他拍了拍身边兄弟的肩膀,声音洪亮。 “弟兄们,听见没?人家要跟咱们拼命了!怕不怕?” “不怕!”他手下的退伍兵们齐声怒吼,气势如虹。 “好!那就让他们瞧瞧,什么叫真正的团队!这肉,既然到了咱们碗里,就别想再被别人抢走!下回,咱们还吃!” 一场即将爆发的冲突,被王全胜三言两语巧妙地转化。 夜幕降临。 王全胜和张海骑着那辆颠簸的自行车,借着朦胧的月色返回县城。 “全胜,你小子真是神了!”张海到现在还觉得心潮澎湃。 “今天下午那效率,顶得上过去两天!我算是服了!” 王全胜只是淡淡一笑。 到了宿舍大院门口,两人分道扬镳。 “我去找小丽看电影去,你小子也赶紧回去陪弟妹吧。” 张海一脸春风得意地挥了挥手。 王全胜点点头,推开自己那间简陋的宿舍门。 昏黄的灯光下,白兰云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看书,侧脸的轮廓显得格外温柔。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脸上立刻绽放出动人的笑意。 王全胜心头一暖,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 “累了吧?我给你打了热水。” “媳妇儿,陪我出去走走?” 两人出了院子,沿着县城里为数不多的几条亮着路灯的街道慢慢走着。 这个时代的夜晚,治安算不上顶好,他们默契地选择人多光亮的地方。 “今天在工地上,我让经义他们难堪了。” 王全胜主动提起了白天的事。 他把用肉菜搞竞争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没想到,白兰云听完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停下脚步,亮晶晶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 “全胜,你做得对。” “嗯?”王全胜有些意外。 “我了解我弟,也了解我们白家湾的一些人,你就是给他们发钱,他们也只会觉得理所当然,干活照样懒懒散散。” “你用这个法子,是逼着他们上进。今天丢了脸,他们明天才会拼了命地找回来。” “你这不光是为了工程,也是为了他们好。这份苦心,他们现在不懂,以后总会明白的。” 妻子的这番话,瞬间淌遍了王全胜的全身。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我就是怕你误会我。” “你是我男人,我不信你,信谁?” 白兰云莞尔一笑,主动牵起他的手。 “你在店里怎么样?累不累?”王全胜反握住她柔软的手。 “那哪能跟咱爸妈在家种地比?一点都不累。” 白兰云摇摇头。 “就是有点担心,以后生意要是再好点,光靠我们几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人手不够就再雇人。”王全胜早有盘算。 “找两个手脚麻利的,干点洗碗切菜的杂活,花不了多少钱。” “嗯。对了,等秋收的时候,我得回去帮爸妈几天,地里的谷子该收了。” “回去是该回去,但活就不用你干了。” 王全胜捏了捏她的手心。 “你就陪咱爸咱妈说说话,解解闷就行。地里的活,我来想办法。” “等过阵子工地上的事走上正轨,咱们就休个假,我陪你回白家湾,正式拜见一下岳父岳母,再给家里添置些日用品。” 夜色渐深,两人相携着回到宿舍,躺在那张不大的木板床上,一夜无话。 第99章 地是农民的根 第二天,王全胜轮到在工地值夜班。 夜里十点多,他正披着件军大衣在工棚里核对图纸,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白经义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局促。 “姐夫。” “有事?”王全胜抬起头。 “我爹让我来请你去家里喝两杯。” 白经义挠了挠头。 “工地这边,我已经找了两个信得过的人帮忙看着,误不了事。” 王全胜看着他,点了点头。 白经义的家就在工地不远处的白家湾。 一进屋,一个皮肤黝黑的老汉就迎了上来,正是白经义的父亲,白老田。 “全胜来了!” “三伯。”王全胜客气地叫了一声。 “快坐快坐!都是一家人,别客气!” 白老田热情地将他按在炕桌边,桌上已经摆好了花生米和一盘炒鸡蛋。 酒过三巡,白老田端着酒杯,脸上泛起红光,话也多了起来。 “全胜啊,三伯得谢谢你。要不是你,经义这小子现在还在家刨地呢。” 他叹了口气,看了一眼闷头喝酒的儿子。 “这孩子,打小就实在,没见过啥大世面,脑子也不灵光。在工地上,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这个当姐夫的,可得多担待,多教教他。” 王全胜放下酒杯,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三伯,您放心。经义是我小舅子,自家人,我肯定会照看着。” “但丑话说在前头,在工地上,我认的是规矩,不是亲戚。有时候我对他严厉,甚至骂他,那都是为了他好,为了让他快点长进。” “这个道理,希望你们能明白。” 白老田重重地点了点头。 “对!就该这样!” “工地上不是家里,一个不留神,就是要出人命的大事!规矩要是不严,那不是害人吗?” “你姐夫这是在救你们的命!你小子以后在工地上,就给老子把耳朵竖起来,眼睛放亮点,好好学,好好干!” “你带去的那帮亲戚,要是有哪个敢不听话,你第一个给老子收拾他!出了事,咱白家湾的脸往哪儿搁?” 王全胜默然颔首,心里清楚,这番敲打算是起了作用。 他夹了一筷子炒鸡蛋,慢悠悠地放进嘴里,似乎在品尝味道,实则是在组织语言。 “三伯,经义跟着我干,其实也不光是挣两天力气钱。” “这活儿,是个机会。” “机会?”白老田愣了一下,他身子猛地前倾,声音都有些发颤。 “全胜,你的意思是经义这还能有机会进公家,吃上商品粮?” 这年头,对一个农民来说,没有什么比铁饭碗这三个字更有诱惑力了。 王全胜他抬起手,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三伯,经义,接下来说的话,出了这个门,就烂在肚子里。谁要是敢往外透一个字,别说机会,这队长也别干了。” 白家父子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连连点头。 王全胜这才继续往下解释。 “水电站不是一天两天能修完的,以后县里,公社里类似的工程肯定少不了。” “每次都临时东拼西凑地找人,又乱又不好管,领导们也头疼。你们想,如果有一支队伍,信得过,干活又快又好,领导们下次有活儿,会先找谁?” 白经义脑子转得慢,还没完全跟上,闷声闷气地嘟囔了一句。 “那不还是私活吗?东家干一榔头,西家干一棒槌,挣的都是辛苦钱,也没啥前途。” “不一样!”王全胜摇了摇头,眼中闪着精光。 “我给你打个比方。现在你们干活,是临时工,干一天,拿一天的钱,两块钱就是两块钱,一分不多。” “但如果,以后咱们能把整个工程包下来呢?” “包下来?”白经义更糊涂了。 “就是公家给一个准数,比如说,这个堤坝,给你一万块钱,让你两个月内修好” “咱们拉起队伍,一个月就干完了,质量还好得很。那剩下那一个月的工钱,还有那一万块里省下来的钱,归谁?” 这个问题,瞬间劈开了白经义混沌的脑子! 他不是傻子,只是没见过这种路数。 “归带头的?” “没错!”王全胜一字一顿。 “临时工,挣的是死工资。包工头,挣的是管理和效率的钱!只要你有本事让手底下的人玩命干,提前完工,省下来的就是你自己的!” “这比你一锤子一锤子刨土,挣得多不多?有没有前途?” “懂了!我懂了!”白经义激动得脸都红了。 王全胜却给他泼了盆冷水。 “我也只是打个比方,具体能不能成,还得看后面的情况,更要看你们自己争不争气。” 可白老田已经彻底听明白了,他抓着酒杯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经义!听见没!这是多大的门路!你小子要是抓不住,你就是个废物!” 白老田的声音都扬了起来。 “给老子把活干漂亮了!让所有人都看看,咱们白家湾的男人不是孬种!” 王全胜见火候差不多了,又不经意地抛出了一个更重磅的炸弹。 “三伯,还有个事,我就是瞎琢磨。往后这地啊,我看怕是要包产到户了。真到了那时候,家里那几亩薄田,是抓在手里还是另做打算,您可得想清楚。” 白老田一怔,随即摆摆手。 “那不还是种地?地是农民的根,还能卖了不成?” “种地看天吃饭,万一赶上天干地旱,一年到头白忙活。可要是经义这边工程干顺了,一天就能挣两块,一年下来是多少钱?哪个划算?” 王全胜循循善诱。 白经义一听这话,立马点头。 “对啊爹!我在这边干活,哪还有空回去伺候那几亩地?” “那我这点见识,哪比得上三伯您几十年的阅历。” 王全胜又把姿态放低,谦虚地笑了笑。 “就是随便一说,当不得真。” 他越是这么说,白老田心里反而越是翻江倒海。 这个女婿,年纪轻轻,看事情却比村里最有见识的老人还深远! 他冷静下来,咂摸着王全胜话里的味道,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第100章 一张一弛,才是长久之道! 王全胜看他冷静了,才把最后的路给点透。 “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这支队伍带好。咱们不求一步登天,先老老实实干个两三年。” “只要咱们干得好,成了公社和县里都挂得上号的队伍,以后还愁没活干?” “等到那时候,人家信任你了,直接把你们编成县里建筑队的预备队,甚至给几个正式招工的名额,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一下,白老田彻底明白了! 说一千道一万,关键就在两个字。 在领导面前好好表现! “全胜,我全明白了!”白老田激动地站起身,一把抓住白经义的胳膊。 “全胜!以后在工地上,这逆子有半点不对,你不用看我跟你三伯母的面子,该骂就骂,该打就打!他要是不听话,你回来告诉我!” 老人说到这里,眼中凶光一闪,指着墙角立着的一根早就被磨得油光发亮的藤条。 “老子亲自拿藤条抽他!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他要是敢耽误自己的前程,我先打断他的腿!” 酒过三巡,话也说透,王全胜起身告辞。 白经义抢过屋里唯一一把还能亮的手电筒,执意要送他回工地。 夜风带着山里的凉意,吹在身上,却浇不熄白经义心头的滚烫。 “姐夫,你放心!从明天起,我保证,工地上我带的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绝对服服帖帖,规矩比尺子还直!” 王全胜能感觉到他语气里的亢奋,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白经义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 “我今年都三十了,没当过兵,念书也就念了个半吊子。以前总琢磨着,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面朝黄土背朝天,挣点辛苦钱,娶个婆娘生个娃,顶天了就是把家里那几间老瓦房给翻修一下……” 他嘿嘿笑了两声。 “可这年头,干啥都不容易啊。翻修房子?那得攒到猴年马月去!” “姐夫,你今天这番话,算是给我脑子里捅了个天窗!这机会,我豁出命去也得抓住!” “别太激动,”王全胜的脚步没停。 “把心放平,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飘。事情是一步一步干出来的,不是靠嘴说出来的。平常心,懂吗?” “懂,我懂。”白经义被他一句话点醒,重重地点头。 “我回去就跟他们几个好好说道说道,这机会是姐夫你给的,也是咱们自己挣的,谁敢不当回事,就是砸咱们所有人的饭碗!”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工地上就热闹了起来。 魏科叼着根茅草,眯着眼打量对面那拨人,心里直犯嘀咕。 太不对劲了! 白经义带的那帮人,今天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眼睛里都冒着光。 干活的时候,号子喊得震天响,抡锤的动作虎虎生风。 就连铲土都比平时多带了几分狠劲。 那股子精气神,简直像是要把这山给平了! 到了午饭时间,两拨人各自蹲在空地上,捧着搪瓷大碗呼噜呼噜地扒拉着饭。 魏科端着碗凑到了王全胜身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我说全胜,你老实交代,昨晚上给白经义那小子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王全胜夹了一筷子白菜,嚼得不紧不慢,抬眼看了看远处那群依旧神采奕奕的白家湾汉子,嘴角微微一勾。 “没什么,就是跟他聊了聊以后的出路。” 他三言两语,便将昨晚那番包工头的理论,简单地复述了一遍。 魏科听着听着,扒饭的动作就慢了下来,最后干脆停住了。 一双眼睛比白经义他们还要炽热几分! “你的意思是咱们干好了,以后也能自己拉队伍,出去包工程?” 他声音压得极低。 “理论上是这样,”王全胜点了点头,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但只是理论上。魏大哥,有句话我得提醒你,这事儿现在做,很危险。” “眼下政策还没放开,私自包工程,那叫投机倒把,是挖社会主义墙角!一旦被人抓住捅出去,轻则批斗,重则是要进去吃牢饭的。” 魏科吓得手一哆嗦,刚升起来的一腔热血瞬间被浇得透心凉。 他也是部队里出来的,知道国家纪律的厉害。 王全胜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也别怕,更别钻牛角尖。我跟你说这个,是想让你心里有个数,有个盼头。再等个一两年,风向就变了。到时候,凭你的本事和人脉,照样能干出一番事业来。” 晚饭时分,一天的劳作结束,工人们的脸上都挂着疲惫。 白经义却端着饭碗,精神抖擞地找到了王全胜。 “姐夫,我看今天咱们的进度比昨天快了不少!要不咱们再加把劲,多干一个钟头再收工?” “不行!” 王全胜的回答斩钉截铁。 他放下碗筷,目光严厉地扫过围过来的几个工人。 “工程才刚开了个头,急什么?今天多干一个钟头,是不是明天就想少干一个钟头?” “人的劲头是有限的,一张一弛,才是长久之道!现在就把力气用光了,后面遇到硬骨头怎么办?” 他站起身,环视着众人。 “我知道你们心里想什么,都想着多干快干,早点出人头地。但我想告诉你们,想当包工头,想挣大钱,光有力气是不行的。” “你们得学着动脑子!怎么安排人手最省力,怎么规划工序最省时,怎么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还能省下材料!” “这些才是门道!你们以为那些大工程,都是随随便便给人的?那都是从小活儿干起,一点点把口碑做起来。” “让上面管事的领导认可你了,觉得你这人靠谱,才会把更大的机会给你!” 一番话,说得在场的工人们都愣住了。 他们之前只想着埋头苦干,却从未想过这里面还有这么多学问。 王全胜看着他们若有所思的表情,知道这番敲打又起作用了。 这天下午,日头正毒,工人们都在临时的工棚里午睡。 王全胜也靠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刚有些迷糊,一阵熟悉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 他猛地坐直身子,朝窗外望去。 只见一辆绿色的北京吉普,卷着一路黄尘,正朝着工地的方向疾驰而来! 是水利局朱局长的车! 王全胜心里一个激灵,光着脚就冲出办公室,朝着另一间正在打鼾的张海的屋子猛地拍门。 “张哥快醒醒!朱局长来了!” 第101章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屋里,张海一个激灵,魂都快飞了。 他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跌跌撞撞地冲出门,脸上还带着午睡压出的红印子,眼神里满是惊慌。 “哪呢?哪呢?朱局长人呢?” 隔壁桌上,负责技术的杨怀生正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对着一张水电站的结构图纸描描画画,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抬头茫然地看着他。 张海也顾不上跟他解释,一把抓住王全胜的胳膊,声音都发颤。 “全胜,我的亲娘诶!这工地上没什么纰漏吧?安全帽都戴了没?工具乱放了没?有没有人在偷懒睡觉?” 一连串的问题,把他心里的慌乱暴露无遗。 王全胜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暗笑,脸上却平静如水,递过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张哥,你放心,我刚从工地那边过来。咱们的进度比计划还快了一天,弟兄们干劲足得很,没半点问题。” “那就好,那就好……”张海嘴上念叨着,可心里的鼓还是敲得咚咚响。 他最怕的不是工地出问题,而是朱局长问起具体情况,他这个负责人一问三不知,那才叫丢人丢到家了! “坏了坏了,朱局长要是问我这几天具体干了多少方土石,打了几根桩,我哪儿记得住啊!” 王全胜不慌不忙地从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蓝色封皮的笔记本,递了过去。 “张哥,别慌,拿着,这是这几天的工作日记。每天的进度,用料,人员安排,我都记在上面了。你现在就拿着本子,假装去巡查,正好迎上去。” 张海接过本子,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飞快地翻了两页,上面用清秀的钢笔字,把每日的工作要点,数据,遇到的问题和解决方案,都列得一清二楚! “全胜!你真是我的活菩萨!”张海激动得差点没抱住他,把笔记本往腋下一夹,整了整皱巴巴的衣领,挺起胸膛。 他迈着四方步,朝着工地入口走去,正好和卷着一路黄尘停下的吉普车打了个照面。 车门打开,一个身材微胖,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正是水利局的朱局长。 朱局长一抬眼就看到了恰好巡查到此的张海。 “小张,你在这儿正好!”朱局长的语气不怒自威。 “竹溪乡这个小水电站,是县里今年扶持贫困乡镇的重点工程,也是咱们水利局的脸面工程,绝对不能出半点岔子!最近情况怎么样?” 张海心里一个哆嗦,但手里的笔记本给了他无穷的底气。 他煞有介事地翻开本子,清了清嗓子。 “报告朱局长!工程进展一切顺利!前天,也就是开工第一天,我们主要完成了A区爆破点的土石清理工作,共计清理土石方三十五立方米,并且完成了基础测量放线。” “昨天,魏科和白经义两个施工队正式展开竞赛,全天共推进挖掘进度十二米,超额完成计划百分之二十!” “今天上午,我们已经开始对一号基坑进行固化处理……” 张海对着王全胜的笔记,口若悬河,条理分明地汇报了三天来的所有工作细节。 连用了多少水泥,多少钢筋的零头都说得清清楚楚。 朱局长听得连连点头,脸上的严肃也缓和了几分。 他对张海以前那种油滑有余,实干不足的印象太深了,没想到这次竟像是换了个人。 “光听汇报不过瘾,”朱局长手一挥。 “走,去工地上看看!” “好嘞!局长您这边请!”张海立刻在前面引路,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一行人还没走近,就听到工地上号子声震天。 只见河道两岸,白经义和魏科带领的两支队伍,正赤膊着上身,挥汗如雨。 两边的人谁也不服谁,你一锤我一铲,憋着一股劲儿往前赶。 那股子龙腾虎跃的精气神,哪像是干苦力活,分明是战场上抢山头的两支部队! 朱局长看得眼睛都直了,他搞了半辈子水利,什么样的工地没见过? 但像眼前这样,不用监工,不用干部喊,工人们自发地拼命干活的场面,还真是头一回见! 他转过头,带着几分刮目相看的神情拍了拍张海的肩膀。 “可以啊小张!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这次带的队伍,比上次在城关修水渠那拨人,强了不止一个档次!” 张海被夸得脸上有光,心里却是一阵发苦。 完了完了,这下朱局长怕是更要把我往这山沟沟里按了! 以后这种苦差事,还不得都找我? 他脑子飞快一转,连忙摆手,顺势就把站在一旁的王全胜给扯了过来,一脸诚恳。 “朱局长,您可真是过奖了!我就是个跑腿的,这次工程能这么顺利,全靠我这个小兄弟,王全胜!他出的主意!” 朱局长这才把目光投向了这个一直跟在后面,沉默不语的年轻人。 他心里明镜似的,这张海什么德行他还不清楚? 看来,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哦?”朱局长的目光带着审视。 “小伙子,你这个办法,是在部队里学来的?” 王全胜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 “报告首长,我们以前在部队,班与班之间训练也搞竞赛,评流动红旗。我就把那套规矩搬过来了。” “谁干得快,干得好,晚上吃饭就多加个荤菜。大家有盼头,干活自然就有劲。” “干活光有力气不行,还得动脑子!” 朱局长赞许地点点头。 “你这个办法好!非常好!” 他又走到前面,分别找白经义和魏科聊了几句。 看着他们一个个虽然满身泥污,但眼睛里都闪着光,心里更是高兴。 “同志们辛苦了!”朱局长提高了嗓门,对着整个工地喊道。 “你们这股子干劲,让我很受鼓舞!我决定了,让厨房晚上杀头猪,给大家做红烧肉吃!” “喔——!局长万岁!” 工人们一听有肉吃,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一天的疲惫都给冲散了。 魏科胆子大,咧着嘴凑上前,抹了把脸上的汗。 “谢谢局长!我们保证好好干,争取下次还想吃您老的肉!” 第102章 想让王全胜把张海给顶了? “哈哈哈!”朱局长被他逗得开怀大笑,指着他。 “你这个兵,有意思!我把话放这儿,你们要是能保质保量,提前完成任务,我亲自给你们摆庆功酒,让你们喝个够!” 有了朱局长的这番激励,整个工地下午更是干劲冲天。 原本预计五天才能完成的基坑挖掘工作,看这架势,三天半就能拿下。 朱局长心里高兴,晚饭也没回县里,就陪着工人们在工地的临时食堂里,一起吃那锅香喷喷的红烧肉。 工人们轮番以水代酒,说着朴实的感谢话,马屁拍得朱局长通体舒泰,红光满面。 临走时,王全胜、张海几人一直送到吉普车旁。 “小张,好好干!这次干得不错!” 朱局长上车前,又用力拍了拍张海的肩膀。 “一定一定!绝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张海点头哈腰地应着,心里却在哀嚎。 我的天,真不想一直在乡下待着啊! 吉普车缓缓启动,驶离了灯火通明的工地。 车里,朱局长靠在后座上,看着窗外倒退的夜色,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他忽然开口,问正在开车的司机,也是他多年的好友印智有。 “老印,你觉得今天这工地,是谁的本事?” 车厢里,印智有握着方向盘,嗤笑一声。 “张海?他哪有这个本事。” “刚才在路上,我这心一直悬着,就怕他把工地搞成一锅粥,到头来还得咱们给他擦屁股。” 朱局长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哪有半分醉意。 他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浊气。 “可不是嘛,这次算他走运。” “局长,真要出了事,我顶上就是。” 印智有语气沉稳,这是他作为心腹的本分。 朱局长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紧张,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 “这次下乡的一共三个人。杨怀生是个老技术员,一辈子就跟图纸打交道,管不了人。” “张海是个油子,让他跑跑腿,陪个笑脸还行,真要把一个工地压在他肩上,他没那个心也没那个胆。” “那剩下的,不就只有那个年轻人了?” 朱局长脑海里浮现出王全胜那张年轻却异常沉稳的脸。 “当初让他下来,我还真捏了把汗,生怕是个关系户下来添乱的刺头。没想到啊,这小子管人还真有两下子,是个难得的苗子。” 印智有咧嘴一笑,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神色。 “何止是有两下子!局长,您忘了?去年过年,要不是他跑去青岛换回来那批紧俏年货,咱们局里上上下下哪能过那么风光的年!” 提起这事,朱局长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他笑道。 “只要这水电站顺顺利利建起来了,年底的福利只会更好。” 朱局长心里盘算。 这笔钱是粮食供销局,邮局那几个筹集的,到时候真要有了结余,是全额上交还是如何处理。 呵呵,就看他怎么操作了! 印智有心里门儿清,立刻明白了局长的潜台词。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局长,您这是动了心思,想让王全胜把张海给顶了?” “有这个想法。”朱局长毫不避讳,但随即又摇了摇头。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这工程刚开了个好头,士气正盛,万一换人影响了进度,得不偿失。” 印智有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这倒也是。再说张海那小子,听说正处着对象呢,一门心思往县城跑,哪肯安心在这山沟里待着。” 朱局长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用不着安心。你等着瞧,用不了多久,他自己就得哭着喊着要回城。” 张海那点小心思,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 志不在工程,而在县城里的花花世界。 朱局长靠回椅背,心里最后一个疑团浮了上来。 “我就是好奇,这王全胜刚结了婚,新婚燕尔的,怎么就一头扎进工地里,比谁都拼命?” “还能为啥?”印智有笑了。 “农村出来的娃,肯吃苦,脑子也活。这是瞅准了机会,想在您面前好好表现表现。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咱们就该多给点机会。” “你说的对。”朱局长深吸一口气。 “下次,我把局里其他几个副手也叫上,一起来看看!让他们也瞧瞧咱们这支队伍的精气神!” 他心里已经开始盘算。 该怎么走流程,才能名正言顺,又不影响工程地把队长这个担子,稳稳地交到那个叫王全胜的年轻人肩上。 …… 翌日,天刚蒙蒙亮。 竹溪乡水电站的工地上早已是热火朝天。 昨天那顿实实在在的红烧肉下了肚,工人们浑身都像是使不完的牛劲。 号子声此起彼伏,钢钎凿击岩石的声音清脆有力。 整个工地都弥漫着一股昂扬向上的气息,效率比前两天又高出了一大截。 王全胜双手叉腰,站在高处,满意地看着眼前这幅景象。 中午时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突突突地开了过来,停在了工地的空地上,车斗里装满了水泥。 司机李银锁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抹了把汗,一眼就看到了王全胜,咧着嘴大步走过来,递上一根烟。 “全胜兄弟,你可真行啊!这工地让你管得跟要上战场一样!” 他朝四周努了努嘴,又压低了声音。 “兄弟,说实话,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啥好耍的没有?憋死我了!” 话音刚落,一直躲在临时办公室里偷懒的张海钻了出来。 他一把揽住李银锁的肩膀。 “有好东西!当然有好东西!” 张海的脸上堆满了神秘的笑容,压低声音,冲着王全胜和李银锁挤了挤眼。 “正好车来了,咱们今天去个远点的地方,开开眼!” 王全胜还没来得及开口,张海已经蹿进了工地角落的临时仓库。 片刻之后,他献宝似的捧着一个油纸包裹的木盒走了出来。 “瞧瞧!”张海咧着嘴,小心翼翼地揭开油纸,露出一排码得整整齐齐的土黄色纸筒。 每一根,都有成年男人拇指那么粗,外面还缠着麻线,一头封死,另一头露出短短的引信。 第103章 今晚的硬菜来了! 王全胜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不是过年放的二踢脚,这是正儿八经开山裂石用的硝铵炸药! 这玩意儿的威力,他比谁都清楚。 张海这小子,胆子是真的野! 他所谓的开开眼,根本不是什么正经事。 这是要去炸鱼! 李银锁惊喜地爆了句粗口,他凑上前,鼻子用力嗅了嗅那股刺鼻的硝石味,兴奋得满脸通红。 “海哥,够劲!这玩意儿一下去,别说鱼,河里的王八都得给咱翻上来!晚上有下酒菜了!” 正从办公室出来的老技术员杨怀生看到这一幕,扶了扶眼镜,眉头紧锁地走了过来。 “小张,这东西可不能乱来,要注意安全啊!” “哎呀,杨工,您就擎好吧!”张海满不在乎地一挥手,把木盒往怀里一揣。 “我就是老手,闭着眼睛都能玩得转!放心,出不了事!” 杨怀生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可看着张海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最后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叹着气走开了。 王全胜没有作声,他知道劝说是没用的。 对张海这种人,你越是拦着,他越是来劲。 与其在这里发生无谓的冲突,不如把事情控制在自己手里。 他转身就朝临时食堂走去。 “哎,全胜,你干嘛去?”张海在后面喊了一声。 王全胜头也没回,声音沉稳地飘了过来。 “拿桶,再找两个抄网。光炸不捞,等着鱼自己蹦上岸?” 李银锁一听,顿时乐了,冲着王全胜的背影竖起一个大拇指。 “瞧瞧!还得是全胜兄弟,想的就是周全!有家伙什儿,咱捞鱼也省劲!” 三人很快上了那辆解放牌大卡车,李银锁握着方向盘,脚下轰着油门,扭头问。 “去哪儿炸?这附近就有条河!” 王全胜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峦,给出方向。 “往下游开,找个河道拐弯,水深又背风的地方。第一,那里清净,动静闹大了也没人瞧见。第二,越是这种地方,藏着的大鱼才越多!” “行嘞!”李银锁心里早就被那肥美的鱼肉勾住了魂。 一听有大鱼,方向盘一打,卡车便朝着下游的方向颠簸而去。 车厢里,张海把玩着那盒炸药,颇有些炫耀地问。 “待会儿谁来点炮?这可是个技术活!” 王全胜瞥了他一眼,从盒子里拿出一根炸药筒,在手里掂了掂。 又拿起配套的雷管和引线。 “我来。以前在部队的时候,爆破是必修课。” 卡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了十几分钟,终于在一处开阔的河湾旁停下。 这里两面环山,河水清澈见底,果然是个隐蔽的绝佳地点。 三人跳下车,却没有急着动手。 “喂——河里有人没有啊,要炸鱼啦——” “有没有人洗澡游泳啊,赶紧上来——” 他们扯着嗓子,沿着河岸来回走了几遍,喊了足有半小时。 直到确认这片水域寂静无人,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王全胜才抱着家伙走到了水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 他示意张海和李银锁退后,找个土坡当掩体躲好。 只见王全胜不慌不忙,从兜里摸出一块火镰和火石,对着一撮干燥的火绒,嚓嚓几下,火星迸射,火绒瞬间被点燃。 他小心地将火绒凑近引线,看着那引线冒着青烟,才不疾不徐地连接好雷管,最后将整个炸药筒奋力朝河中央最深的水潭里扔了过去。 “卧倒!” 一声低喝!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闷雷炸响。 平静的河面瞬间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一道水柱夹杂着泥沙冲天而起,足有三四米高! 紧接着,无数被震晕的鱼翻着白肚皮,密密麻麻地浮了上来。 “快!捞鱼!”王全胜一声令下,自己率先拿起抄网冲了过去。 李银锁最是积极,裤腿一卷就跳进了齐膝深的水里,双手并用,抓到一条就兴奋地往桶里扔。 王全胜眼尖,抄网一沉,一条通体赤红的尺长大鱼便被他捞了上来。 “赤鳞鱼!”他心里微微一动。 再一网下去,一条背部带着金色斑纹的鱼又进了网。 金版鲤! 好家伙! 王全胜心里暗自咂舌,这赤鳞鱼和金版鲤,再过些年可都是上了保护名单的珍稀鱼种。 吃一条少一条。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全胜!快看那边!好大一条黑鱼!” 张海指着不远处一个漂浮的黑影,激动地大喊。 “得有一尺多长!这玩意儿做成酸菜鱼,绝了!你会不会弄?” 王全胜将网里的鱼倒进桶里,抬头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放心,今天回去就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保管你们把舌头都吞下去!” 这一炮的战果斐然,不过十几分钟,三人带来的水桶就已经装了大半。 各种大小的鱼在桶里扑腾着,活蹦乱跳。 张海抹了把脸上的水,看着桶里的收获,心满意足。 “行了行了,够吃了!咱们也得给以后留点念想,别一次给捞绝了。” 三人收拾家伙,抬着沉甸甸的水桶,正准备往卡车上搬。 “哎等等!”李银锁刚直起腰,眼神忽然定在不远处一丛半人高的水草边。 “你们快看那儿!那是个啥玩意儿在动弹?” 王全胜和张海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水草掩映的泥滩上,一个黄褐色的硬壳正在笨拙地翻腾。 它四肢在空中乱刨,好不容易才翻过身来,露出布满褶皱的脑袋。 张海的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 “是老鳖!野生的王八!看这块头,这少说也得有八斤重!” 王全胜心里也是顿时一喜。 这老家伙多半是趴在岸边晒太阳,被刚才那一炮的动静给震晕了,现在才刚缓过劲来。 在这年月,鱼虾常见,但这么大的野生老鳖,可是碰都碰不到的大补之物! 张海已经按捺不住了,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嘴里嚷嚷着。 “发了发了!今晚的硬菜来了!” 说着,他弯下腰,伸手就要去抓那老鳖的背壳。 “别动!” 王全胜一把按住他的手腕,低喝一声。 “想不想要你那根手指头了?” “这东西咬起人来,能把钢筋都给你嚼断了,咬住就不撒口,除非打雷!” 第104章 你个童子,虚不受补! 张海吓得一哆嗦,猛地缩回手,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乖乖,这么凶?” “让我来。”王全胜松开他,不慌不忙地绕到老鳖的侧后方,瞅准时机,出手如电,两根手指闪电般地掐住了老鳖脖子根往后约莫三寸的地方,正是所谓的七寸要害。 那老鳖的脑袋猛地一缩,四肢疯狂乱蹬,却再也无法回头咬到分毫。 王全胜手臂一用力,轻松地将那扑腾不休的大家伙整个提了起来,倒悬在空中。 老鳖的四肢无力地垂下,彻底没了脾气。 他掂了掂分量,满意地点点头。 “八斤只多不少。晚上回去收拾一下,做个红烧鳖,再来个鳖汤,够咱们好好喝一顿了。” “干脆别在工地吃了,去多酒多肉,我再炒俩菜,把办公室的人都喊上,热闹热闹。” 张海一听,心里立刻盘算开了,眼睛都亮了。 办公室那帮家伙,哪个不是好这口的? 这要是把他们招待好了,以后在工地上办事可就顺畅多了。 “行啊!这主意好!”他连连点头,又想起什么。 “对了全胜,那你也把嫂子叫上,我也把我对象喊来,让她也尝尝鲜。” “哟?”李银锁咧着嘴,一脸坏笑地用胳膊肘拱了拱张海。 “你个张海,还没娶媳妇呢,就想着补这个?这老鳖可是大补,你补了也没地方使劲啊!” 一句话说得张海满脸通红,梗着脖子反驳。 “滚蛋!我就是让我对象开开眼!” 王全胜笑了笑,把话题岔开。 “这地方既然有这么大一只,附近水域里肯定还有小的。明天咱们抽空做几个陷阱,说不定还能有收获。” 李银锁的表情瞬间从戏谑变成了惊讶,他上下打量着王全胜,满眼都是不可思议。 “全胜兄弟,你连做陷阱都会?这当兵到底能学多少东西?开山放炮,下河捉鳖,简直神了!” 他心里暗暗咋舌,这位兄弟的本事,真是一件一件往外掏,每次都让人大吃一惊。 王全胜只是淡然一笑,把功劳推给了运气。 “部队里天南地北的人多,能人也多,跟个老师傅学过几手,运气好罢了。” “那需要啥材料?你跟我说,我明天就去给你找齐了!” 李银锁拍着胸脯,心思活络起来。 这可是门好手艺,要是能偷师学个一招半式,以后回村里也能显摆显摆。 经他这么一提醒,张海也凑了上来,挠着头问。 “要不要弄张渔网来?撒网总比陷阱快吧?” “不用,渔网动静太大,容易把鳖吓跑。我心里有数,去镇上买点东西就行,用不了多少。”王全胜胸有成竹。 三人满载而归,卡车开回工地时,正巧碰上技术员杨怀生从办公室里出来。 张海献宝似的把那只大老鳖拎到他面前。 “杨工!瞧瞧这是啥好东西!晚上别在食堂吃了,跟我们去全胜兄弟的店里,尝尝鲜!” 杨怀生扶了扶眼镜,看到那只活蹦乱跳的大鳖,也是啧啧称奇,欣然应允。 夜幕降临,肉多酒多小饭馆里灯火通明,早已是人声鼎沸。 办公室的几个办事员,加上杨怀生和工地上的几个小头头,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围得满满当当。 王全胜找了几个人帮忙按住老鳖,自己则手起刀落,噗嗤一声,干净利落地剁下鳖头。 一股鲜红的血线立刻喷涌而出,他早有准备,用一个大碗接住,随即直接兑进了满满一瓶高度白酒里。 “鳖血酒!大补啊!”一个结了婚的办事员看得两眼放光。 “据说这玩意儿,喝了能壮阳补肾,男人都懂!” 张海看着那碗殷红的液体,脸上露出一丝嫌弃,嘀咕了一句。 “这也太腥了吧?” “你懂个屁!”旁边的人立刻笑骂起来。 “你个毛头小子,还没结婚,不知道这东西的好!好东西都在里头呢!” 王全胜没理会他们的哄笑,手脚麻利地将老鳖开膛破肚,清洗干净,斩成小块,用料酒,姜片腌制去腥。 另一边,那条一尺多长的大黑鱼也被他收拾利索。 两面划上花刀,抹上秘制酱料,架在炭火上,不一会儿就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 猛火起锅,油热下料,腌好的鳖肉下锅大火爆炒。 酱香和肉香瞬间在小小的饭馆里炸开,混合着烤鱼的焦香和卤菜的醇香,馋得一群人喉头滚动,口水直流。 两道硬菜一上桌,立刻被众人风卷残云。 那杯特制的鳖血酒,更是被几个已婚的男人当成宝贝。 一人一小杯,抿一口就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一顿饭吃得是酣畅淋漓,宾主尽欢。 酒足饭饱后,王全胜将众人一一送走,才和妻子白晓云一起回到工地宿舍。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王全胜推开门,只觉神清气爽,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劲。 刚走到工地,就迎面撞上了李银锁和技术员杨怀生。 两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神秘而满足的微笑。 李银锁更是凑上前来,压低声音,冲王全胜竖起一个大拇指。 “全胜兄弟,你那鳖血酒可真是个好东西啊!” 杨怀生也抚了抚老腰,一脸意味深长地补充。 “嗯,确实是好东西。” 王全胜话音刚落,就见不远处一道身影晃晃悠悠地挪了过来。 脚步虚浮,两眼无神,眼圈更是黑得像被人揍了两拳。 张海? 李银锁一看他那副被掏空了的德行,顿时乐不可支。 用胳膊肘捅了捅王全胜,挤眉弄眼地压低了嗓门。 “全胜兄弟,你快瞧瞧,有些人怕是补过头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张海听见。 张海一张脸瞬间垮了下来,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别提了……我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那玩意儿后劲那么大,打死我也不喝那一口!” 他昨晚喝得不多,就一小杯,可半夜里浑身燥热,跟揣了个小火炉似的。 翻来覆去烙饼一样折腾到天亮,愣是没睡踏实。 现在感觉两条腿都跟踩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的。 “你懂个屁!”李银锁咧着大嘴,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你个童子,虚不受补!那可是好东西,你没那福气消受!” 第105章 这么多咱哥仨怎么分? 技术员杨怀生也走了过来,他倒是精神焕发,只是走路时总下意识地扶着腰,脸上挂着一丝过来人才懂的神秘笑容。 他拍了拍张海的肩膀,算是解围。 “行了行了,别拿张海开涮了。到点了,先干活要紧。” “对对,干活!”李银锁一拍大腿,招呼着几人。 “都上车,走了!” 解放卡车载着一行人往工地颠簸而去。 张海靠在车斗里,被颠得七荤八素,脸色愈发难看。 一到工地,张海连滚带爬地跳下车,虚弱地朝王全胜挥了挥手。 “全胜,我不行了,先去办公室眯一会儿,有事喊我。” 话没说完,人已经溜进了那间简陋的办公室,一头栽倒在行军床上,瞬间就没了动静。 王全生摇了摇头,心里暗笑,年轻人就是不知道节制。 他转过身,立刻恢复了工头该有的严肃,开始指挥着刚到的工人们卸车上的水泥和钢筋。 “都小心点!轻拿轻放!那边的,绳子捆紧了再吊!” 工地上顿时一片忙碌景象,号子声交织在一起。 李银锁凑了过来,搓着手,一脸的急不可耐。 “全胜兄弟,你看现在日头正好,咱啥时候去下套子抓鳖?”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昨天那只大老鳖,心里跟猫抓似的。 “急什么。”王全胜眼睛都没抬,一边检查着一捆钢筋的规格,一边沉声回应。 “活儿是正经,抓鳖是添菜,主次得分清。等忙完这阵子,有的是时间。” 李银锁见他态度坚决,只好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也跟着去忙活了。 整个上午,王全胜就像个陀螺一样在工地上转个不停。 这边基坑的模具尺寸有点偏差,他拿着卷尺亲自复核。 那边搅拌水泥的配比不对,他抓起一把闻了闻就指出了问题。 他就像是整个工地的眼睛,任何细小的纰漏都逃不过他的审视,查漏补缺,井井有条。 工人们私底下都对他服气得很,这年轻人年纪不大,本事却比那些老师傅还老到。 快到中午,手头的活儿总算告一段落。 王全胜拍了拍手上的灰,对李银锁招了招手。 “走,带上家伙,去上游看看。” 李银锁闻言,屁颠屁颠地跑去卡车上拿东西。 这次王全胜没让别人跟着,就他和李银锁两个人。 他从车上拎下一个筐子,里面是几根新砍的柳条,还有一张张海买来备用却没派上用场的新渔网。 两人来到河上游一处僻静的河湾。 王全胜蹲下身,修长的手指翻飞。 没一会儿功夫,柳条就在他手中变成了一个椭圆形,两头尖细的笼框。 他又用渔网将笼框细细密密地包裹起来,只在一头留了个易进难出的活扣入口。 一个简易的地笼就这么做好了。 李银锁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看好了。”王全胜站起身,拍了拍手,指着岸边一片水草丰茂的水域。 “这种地方,水流缓,水草多,底下又是烂泥底,是老鳖最喜欢歇脚打洞的地方。”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切碎的生猪肝,血淋淋的。 他将猪肝碎末塞进地笼里,充当诱饵。 “这玩意儿腥气重,隔着老远,老鳖闻着味就自个儿钻进来了。” 他找准位置,将地笼缓缓沉入水中,用一根长绳系在岸边一棵不起眼的歪脖子树上,又用烂泥和水草做了些伪装。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李银锁一愣一愣的。 “行了。”王全胜在河边洗了洗手,站起身。 “等下午下班了,过来收笼就行。” “就这么简单?”李银锁挠了挠头,感觉自己一看就会了。 “这不难啊!” 王全胜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看着简单,里面的门道多着呢。下笼的位置,水深水浅,用什么饵,甚至什么时辰下笼,都有讲究。换个地方,今天这法子就不一定管用了。” 李银锁听得似懂非懂,但心里却活络开了,他眼珠一转。 “那我回头去乡里那些老渔民那儿打听打听,看这附近还有哪片水域鳖多。” 王全胜不置可否。 他知道,这门手艺,靠的是经验积累,光打听是没用的。 不过,他也没阻止,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 午饭时分,张海总算睡醒了,虽然还是一脸菜色,但好歹恢复了点精神。 到了下午收工,三人迫不及待地又回到了上午下笼的地方。 王全胜走到那棵歪脖子树旁,解开绳子,开始往回收。 他刚一用力,眉毛就扬了起来。 “嘿,这分量不轻!看来今天咱们晚饭又有硬菜了!” 李银锁和张海立刻凑了上来,死死盯着水面。 随着绳子被一寸寸拉回,一个沉甸甸的网笼被拖出了水面。 “我滴个乖乖!”李银锁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只见那不大的地笼里,黄褐色的鳖壳挤作一团,一只叠着一只,跟庙里头的罗汉似的。 四脚乱刨,把笼子坠得直往下沉。 “发了!发了!”张海也激动得满脸通红。 “这么多!咱们一人分两只都还有富余!” 王全胜将地笼拖上岸,把里面的老鳖一只只倒了出来。 好家伙,大大小小足有七八只! 最大的那只,比昨天那只还大上一圈,估摸着有十一斤重! 最小的,也有五六斤的分量。 “八成是这条河段从来没人下过地笼,让咱们捡了个大便宜。” 王全胜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看到笼子角落里还有一只巴掌大的小鳖,顺手捡起来,直接扔回了河里。 “这家伙太小,让它再长两年,下回再来捞。” 张海看着这满地的收获,眼神里充满了向往。 “全胜,你这手艺可太神了。等我结了婚,也带我媳妇来这儿,让她也开开眼!” 王全胜心中却是一声轻叹。 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他比谁都清楚,用不了两年,随着人们的胆子越来越大,电鱼的,炸鱼的,下绝户网的,各种歪门邪道都会冒出来。 到那时候,别说这么大的老鳖,就是巴掌大的鱼苗都得被捞绝了。 李银锁蹲在地上,乐呵呵地挨个数着老鳖。 兴奋劲儿过去后,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摆在了面前。 他抬起头,看向王全胜。 “全胜,这么多咱哥仨怎么分?” 第106章 年轻人,前途无量啊 王全胜蹲下身,用草绳将一只只乱刨乱蹬的老鳖挨个捆结实了,动作不紧不慢,心里早有了一杆秤。 “杨技术员今天没来,但他也是咱们团队的一份子,挑两只最大的给他留着。” 他这话一出,李银锁和张海都愣了一下,随即心里都涌上一股热乎气。 王全胜这人,办事敞亮,从不吃独食,跟着他干活,心里踏实。 “剩下的,咱们仨平分。”王全胜拍了拍手,做出了最终决定。 “那不成!”李银锁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全胜兄弟,这使多大劲儿出多大力,我们心里有数。从头到尾都是你在忙活,我和张海就是跟着你开眼界的。我就要两只,一只孝敬我爹,一只自己尝尝鲜,足够了!” 他态度坚决,不容置喙。 张海也赶紧跟着点头,一脸的实在。 “对对对,银锁哥说得对!我也要两只,一只给我对象家里送去,让我老丈人看看他女婿的本事,另一只给我爸妈补补身子。剩下的,都该是你的,全胜。” 看着他俩真诚的样子,王全胜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了。 他本想让大伙都多得些好处,没想到他们一个比一个实在。 李银锁见他面露难色,嘿嘿一笑,用胳膊肘撞了撞他。 “全胜兄弟,你别跟我们客气。这玩意儿是稀罕,但咱们更稀罕的是你抓鳖的本事。你今天拿大头,我们心服口服。往后你要是再有这种好事,记得带上哥哥们就行!” “就是这个理儿!”张海一拍大腿,脑子也转过弯来了。 他压低了声音,朝王全胜挤了挤眼。 “再说,全胜,你留着多的,用处比我们大。这玩意儿拿去送礼,比啥都体面。给乡里的领导,给水电局的领导送过去,这关系不就走动起来了?这叫好钢用在刀刃上!” 王全胜心中一动,瞬间明白了张海的意思。 自己正愁怎么跟朱局长那些领导加深关系。 这老鳖,可不就是瞌睡送来的枕头吗? 他深深地看了张海一眼。 这小子,历练历练,将来也是个人物。 “行。”王全胜不再坚持,干脆利落地一点头。 “那就按你们说的办。” 回到工地,杨怀生正在办公室里核对图纸,见三人抬着一筐东西进来,还以为是工具。 等王全胜把两只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的大家伙放到他脚边时,他整个人都懵了。 “全胜……这是干什么?”杨怀生扶了扶眼镜,看着那比他脸盆还大的鳖壳,结结巴巴地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今天运气好,抓了几只野味。”王全胜轻描淡写地解释。 “杨哥你经验老道,工地上的技术活,以后我少不得要天天麻烦你。这两只你拿回去,给嫂子和孩子们改善改善伙食,就当是我提前交的学费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送了人情,又给了对方面子。 杨怀生一个技术人员,脸皮薄,本来还想推辞,可听王全胜这么一说,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心里热乎乎的,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这小子,行!以后有任何问题,随时来找我!” 当晚,轮到王全胜在工地值班。 晚饭,他自然是回了老丈人家。 手里提着那只十一斤重的大鳖一进门,就把一家人给镇住了。 他亲自下厨,又喊上了几个平日里关系不错的邻居,一顿红烧甲鱼,吃得是满堂喝彩,宾主尽欢。 第二天一早,他先给姐夫白经义送去一只,才提着用麻袋装着的最后一只大鳖,骑着自行车,直奔水电局。 朱局长正在办公室里看报纸,见王全胜进来,很是热情地招呼他坐下。 当王全胜把麻袋解开,露出里面那只张牙舞爪的大老鳖时,朱局长眼睛都直了。 “嚯!好家伙!”朱局长放下报纸,起身绕着桌子走过来,啧啧称奇。 “这品相,这块头,少说也得有十来斤吧?全胜,你这从哪儿弄来的宝贝?” “昨天在河里碰巧抓到的,想着领导您日理万机,给您送来补补身子。” 朱局长脸上笑开了花,他俯下身子,用手指敲了敲坚硬的鳖壳,听着那沉闷的响声,满意地点着头。 “这东西好啊,大补!依我看,清炖最美,汤色金黄,那才叫一个鲜!” 王全胜顺着他的话聊了几句,气氛愈发融洽。 朱局长重新坐回椅子上,目光落在王全胜身上,话锋却突然一转。 “全胜啊,我看你这几天在工地上干得不错,是个能担担子的。不过,你刚结婚,这以后工作一忙起来,担子越来越重,你媳妇那边不会有意见吧?” 王全胜瞬间明白了朱局长的画外之音。 这不是关心家务事,这是在考察他的态度,在为给他加担子做铺垫! 他立刻挺直了腰板,神情恳切。 “朱局长您放心!男子汉大丈夫,正是该拼事业的时候。我媳妇通情达理,非常支持我的工作。我年轻,不怕担子重,就怕没机会锻炼自己!” 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朱局长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精光,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许多。 他放下了茶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有这个心就好。我们竹溪乡,以后要发展的地方还多着呢。小水电站只是个开始,等这个项目干出个名堂,乡里肯定还会有更大的工程上马。到时候,缺的就是你这样敢闯敢干的年轻人。” 王全胜心中恍然。 几天前,他才刚给白经义和魏科画过饼,没想到今天,这饼就画到了自己头上。 果然,这世上的套路,都是相通的。 但他脸上却是一片激动和感激,郑重地表态。 “请领导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好好干。”朱局长欣慰地感叹,“你在单位里兢兢业业,现在出来负责项目又开了个好头,给咱们水电局长脸了。年轻人,前途无量啊。” 他话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对了,局里人事部的徐为民,快到点了,估摸着年底就要退下来。” 第107章 这酒,可比那几只老鳖金贵太多 王全胜的呼吸猛地一滞! 人事部! 这可是单位里一等一的要害部门! 朱局长在这个时候点出这件事,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他强压下心头的狂喜,郑重地点了点头。 “谢谢局长提点,我明白了。” 看出朱局长眉宇间略有疲态,王全胜便十分有眼力见地站起身。 “局长,您忙,我就不打扰了。” “嗯。”朱局长点了点头,也站了起来,却没让他走,而是转身从自己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没有商标的白色纸盒,递了过来。 “这个你拿着。” 王全胜接过来,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还有液体晃荡的声音。 “这是前几年朋友送的,我平时也不好这口,放着也是浪费。你拿回去,找几个朋友一起尝尝。” 王全胜回到工地,关上办公室的门,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盒。 当看到里面那瓶熟悉的酱色陶瓶,以及瓶身上那鲜红的五颗星时,他的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我的乖乖! 这可是80年代初的矛台酒! 这玩意儿现在就是稀世珍宝,朱局长竟然把这个给了自己! 王全胜激动地搓着手,这酒,可比那几只老鳖金贵太多了! 得找个什么样的场合,请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开这瓶酒呢? 王全胜提着那瓶沉甸甸的矛台,推开工地宿舍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白兰云正坐在床沿,借着昏黄的灯泡光织着毛衣。 “回来了?”她抬起头,温柔一笑,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麻袋上,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东西在动弹。 “这是给杨技术员他们送完,还剩下的一只?” “嗯,特意给你留的。”王全胜把麻袋放在地上,解开绳子,那只大家伙立刻不安分地伸出了头。 白兰云凑过去看了看,脸上却没有多少欣喜,反而有些犹豫。 “全胜,这么好的东西,咱们自己吃了可惜了。要不周末给咱爹咱妈送回去?他们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鳖,让他们也开开眼,补补身子。” 王全胜心里一暖,他这个媳妇,总是先想着家人。 他拉着白兰云的手坐下,满口答应。 “行啊,听你的!正好这个礼拜天我能歇一天,到时候我借辆自行车,咱俩一起回去。” 这个年代还是单休,周日能有一天假,已经相当难得。 白兰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那太好了!光送一只鳖还不够,咱再给爹妈带点东西。爹爱抽个烟喝口酒,给他买两条好烟,带两瓶咱爸自己酿的高粱酒。娘眼神不好,晚上还老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咱们扯根电线,给她安个亮堂点的灯泡!” 她掰着手指头,一样样地数着,越说越兴奋,显然是早就盘算好了。 “还有还有!咱再买台收音机吧!爹娘在家也没个说话的,买个收音机,让他们听听戏,听听新闻,日子也不那么闷。” 王全胜听着,心中满是感动。 他这个媳妇,心细如发,把什么都想到了前头。 他刮了刮白兰云小巧的鼻尖,补充了一句。 “再买几包稻香村的点心,我妈就好那一口。” “嗯!”白兰云重重地点头,随即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些零散的票子。 “买东西的钱,我这儿有。” 王全胜大手一挥,直接从兜里掏出一沓大团结,塞到她手里。 “用我的,你那点钱自己存着当私房钱。” 白兰云却把钱推了回来,小脸一扬,带着几分骄傲。 “我才不要你的!姐夫那边给我开了工资,我最近跟着他学着算账呢,这收音机,得我来买!” 王全胜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里乐开了花。 “行行行,听我们家大管家的!那就买个黄河牌的,我听人说,那牌子质量不错,声音也响亮。” “嗯!”白兰云把钱重新包好,喜滋滋地塞回枕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 “等我把收音机提回去,爹娘肯定得夸我这个儿媳妇孝顺!” 王全胜忍不住逗她。 “你买不也等于我买?你的钱不就是我的钱。” “那不一样!”白兰云立刻反驳,小嘴一撅。 “你给我的钱是你的心意,我自己挣的钱是我的本事!再说了,我要是不拿着这份工钱,姐夫和妹妹他们拿着钱心里也不踏实,总觉得是占了咱们家便宜。” 王全胜彻底没话了,只能竖起大拇指。 他这个媳妇,不仅精明,还通透。 他搂过她的肩膀,郑重其事地开口。 “你说得对。咱们现在手里宽裕点了,就该拉衬着点自家的兄弟姐妹。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接下来的两天,王全胜在工地上忙得脚不沾地,指挥着众人抢工期。 而白兰云则利用空闲,把丈夫念叨的,自己想到的东西,一样样备齐了。 她心细,连王有弟夫妻俩的份都准备了,是两块时兴的的确良布料。 周五下午,工程提前收了工。 王全胜借来一辆二八大杠,车后座绑着装鳖的麻袋,大梁上挂着两个装满礼物的大网兜。 一切准备就绪,他长腿一跨,稳稳地骑上车,对着身后喊了一声。 “媳妇儿,坐稳了!” 白兰云穿着一件碎花衬衫,跳上后座,伸手环住了丈夫结实的腰。 自行车吱吱呀呀地驶出工地,带起一路尘土。 骑到王家寨山脚下,正瞧见白兰云那两个还在上小学的弟妹在路边玩泥巴。 两人一见着姐姐姐夫,立马飞奔过来,奶声奶气地喊着人。 不远处的修车摊前,幺爸王爱民正叼着烟,给一辆破车补胎。 他一抬头,看见王全胜,眼睛都瞪圆了。 “哟!这不是全胜嘛!你小子今天咋有空回来了?”王爱民丢下手里的活计,惊喜地迎了上来。 王全胜跳下车,把车梯子撑好,笑着从车上解下两个网兜。 “幺爸,最近在工地上搞工程,得了点好东西,这不是赶着回来给家里人分分嘛。” 说着,他便把其中一个装着烟酒点心的网兜递了过去。 王爱民看着那包装精美的点心和两条香烟,嘴都合不拢了。 “你这孩子,回来就回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太见外了!这样,明儿个让你婶子杀只鸡,你跟兰云都上我家里吃饭!” “好嘞,听幺爸安排。”王全胜没有拒绝,这种人情往来,正是他需要的。 辞别了王爱民,他推着车,白兰云跟在身旁,两人并肩往村里走。 第108章 这可是矛台! 这一路,简直成了王全胜的个人欢迎会。 “全胜回来啦!在外面当大老板,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穷亲戚啊!” “全胜,来,抽根烟!听说你在外面带工程队,出息了!” “全胜家的,你可真有福气,找了这么个能干的男人!” 招呼声此起彼伏,热情得让人应接不暇。 一支烟没抽完,兜里又被塞进来三五根。 原本十分钟就能走完的土路,硬是走了半个多小时。 路过自家那两亩薄田时,王全胜脚步一顿。 地里的杂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就连板结的土地,都被重新翻了一遍。 他扭头,看向王爱民。 “幺爸,咱家这地是您抽空帮着拾掇的?” 王爱民脸上的笑容一僵。 “你自家地里的事,你倒问起我来了?” 王全胜一愣。 “不是您,那还能是谁?” 王爱民挠了挠头,脸上的表情愈发古怪。 “你爹妈……没跟你提?” 王全胜结婚后忙着店里和工地上的事,这还是头一回正经回家,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竟一无所知。 “幺爸,我这阵子脚不沾地,您快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王爱民见他真不知情,便将手里的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尖碾灭,压低了嗓门开了口。 “就在昨天下午,村里头浩浩荡荡开进来一辆拖拉机,下来十几个壮小伙,二话不说就扛着锄头往你家地里去。领头的那个,逢人就笑呵呵地打听你爹的名字,还说是你在部队的战友!” 王全胜脑子里一个名字瞬间蹦了出来。 魏科! “你拦都拦不住,人家十几个人脱了膀子就是一通猛干,不到半天功夫,两亩地就给拾掇得利利索索!” 爱民咂咂嘴,一脸的不可思议。 “后来还是你娘做好了饭,你爹好说歹说,才把人给留下来吃了顿便饭。” 难怪前几天魏科请假,只说家里有事,问他具体干啥,还支支吾吾的。 原来这小子,是拐了十八道弯,大老远跑来给自己家翻地来了! 王全胜心里瞬间涌起一股暖流,他对着王爱民解释。 “幺爸,那是我在水电站带的一个兵,叫魏科,魏家寨的。估计是看我在工地上帮衬他,特意来还人情的。” 嘴上这么说,王全胜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这人情,送得可真够实在的! 魏科这小子,不简单! 他这哪里是在报恩,这分明是在烧自己的冷灶,提前投资! 他看准了自己是带队的,以后水电站的小工程十有八九还会落在自己手里。现在先把关系做扎实了,以后自己要是真成了包工头,还能少得了他的好处? 这种人,天生就是吃大锅饭里都能刨出肉来的主儿,是块出人头地的料! 可紧接着,一股寒意从王全胜的脊梁骨窜起。 自己不过是管着十几个人的小工头,就有人上赶着来送人情铺路子。 这往后要是真干出点名堂,手里权力大了,那送上门的糖衣炮弹还得了? 一步走错,万劫不复! 王全胜暗暗捏了捏拳,在心底给自己敲响了警钟。 以后办事,必须万事小心,绝不能在这些事情上犯一丁点错误! 这时,王爱民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补了一句。 “全胜,你幺爸我多句嘴,这人无事献殷勤,指不定图你点啥。人心隔肚皮,你可得留个心眼。” 长辈的关心朴实无华,却字字戳心。 王全胜心中一暖,郑重地点了点头。 “幺爸,我记下了,谢谢您提醒。” 王爱民见他听进去了,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家门口。 还没进院子,就见王老汉从屋里迎了出来,黝黑的脸上笑开了花,一巴掌拍在王爱民的肩膀上。 “哎哟!爱民兄弟也来了?正好正好!我正寻思着找你喝两盅呢!快,屋里坐!” 一进屋,饭菜的香气就扑面而来。 白兰云正系着围裙,满头是汗地从灶房里端出一盘刚炒好的蒜苔肉丝。 刘淑英跟在她身后,手里端着碗筷,嘴里不住地夸。 “全胜啊,你看看,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娶了兰云这么个好儿媳!人还没到家,她就先进灶房忙活开了!” 白兰云被夸得脸颊绯红,连忙把菜放下,羞涩地摆手。 “娘,您快别这么说。能嫁给全胜,是我有福气才对。” 这话一出,刘淑英心里更是跟吃了蜜似的。 王全胜走过去,自然地从白兰云手里接过活,柔声让她去歇着。 “剩下的我来,那只大鳖,得我亲自动手,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哎,好,好!”刘淑英见儿子儿媳这般恩爱体贴,欣慰地点着头,拉着白兰云往前厅坐下。 王全胜心里清楚,这炖鳖汤可是个细致活,急不得。 他架上砂锅,将处理好的鳖肉和各种配料放进去,添上水,盖上盖,只留小火慢慢地煨。 他知道,这锅汤的精髓,全在这文火慢炖的一个小时里。 灶房里,柴火烧得噼啪作响,锅里咕嘟着诱人的声响。 王全胜一边看着火,一边和凑过来的白兰云小声聊着天。 从工地上那些糙汉子的趣事,聊到肉多酒多店里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两人相视而笑,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一个小时后,王全胜揭开锅盖,一股鲜香瞬间霸占了整个堂屋,引得王老汉和王爱民都伸长了脖子。 王全胜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鳖汤稳稳地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中央,随即又献宝似的拿出了那瓶用红绸布包着的矛台。 “爹,幺爸,这是我们水电局的朱局长特意送的,说是好酒,让咱们也尝尝鲜。” 话音刚落,王爱民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使不得!全胜,你快收起来!这可是矛台!给领导送礼的硬通货!给咱们这些泥腿子喝,那不是糟蹋东西嘛!” 王老汉也皱起了眉头,布满老茧的手在桌上重重一拍。 “你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爹这辈子喝的都是自己烧的高粱酒,喝不惯这么金贵的东西!” 第109章 这金贵玩意儿,尝一次就够了 看着父亲和幺爸如临大敌的模样,王全胜一点也不意外。 他心里轻轻一叹。 这就是这个年代大多数人的思维,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卑微和节俭。 他们打心底里觉得,自己不配享用这些好东西。 王全胜心中早有定计,面对父亲和幺爸的激烈反应,他只是不紧不慢地笑了笑,将已经拧开的瓶盖又轻轻旋上。 “爹,幺爸,你们先听我说完。” “这酒,是朱局长点名送给我,让我带回家孝敬长辈的。你们想想,我要是转手拿去送了别人,或者拿去卖了,这事万一传到朱局长耳朵里,他会怎么想?” 王老汉和王爱民对视一眼,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 王全胜趁热打铁。 “他会觉得我王全胜看不起他送的东西,觉得他这瓶酒分量不够,我拿去巴结更高的人了!这不光是打我的脸,更是打他朱局长的脸!” “咱们单位几十号人,都盯着我呢。我要是把领导的赏赐转手送人,这名声传出去,以后谁还敢真心待我?我在单位还怎么立足?” 一番话,句句戳在要害上。 在农村,人情世故,脸面名声,比天还大。 特别是牵扯到领导这两个字,更是让王老汉和王爱民不敢有丝毫怠慢。 王老汉紧锁的眉头缓缓松开,他吧嗒了两下嘴,终于没再吭声。 是这个理,儿子在外面闯荡,人际关系可不能出岔子。 王爱民也是个明白人,他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对啊!我咋没想到这层!全胜说得对,这酒送也送不得,卖也卖不得,就得咱们自己喝!不然就是不给领导面子!” 见两人被说通,王全胜心中一松,立刻麻利地再次拧开瓶盖。 一股醇厚酱香瞬间弥漫开来,比刚才更加霸道。 “这就对了!”王全胜笑着,拿起三个小瓷杯,给王老汉,王爱民和自己都斟了满满一杯。 酒液微黄,清澈透亮,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他端起自己的杯子补充了一句。 “爹,幺爸,我可听说了,当年那位主席,最喜欢的就是这个酒。” “啥?”王老汉端着酒杯的手都有些发抖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酒杯凑到鼻尖下,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股奇异的香气直冲天灵盖,让他感觉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了。 “乖乖……这味道……” 王爱民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他学着王老汉的样子闻了闻,随即感慨万千。 “我王爱民这辈子能喝上矛台,可真是托了全胜你的福气喽!” 王老汉不再犹豫,将杯子送到嘴边,只是轻轻抿了一小口。 酒液入口的瞬间,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绽放出惊异的光彩。 “香!真香!”他憋了半天,也只想出这么一个字来形容,随即又觉得可惜。 “就是我说不上来是啥香,跟咱家的酒不一样!” 王全胜微微一笑,接过了话茬。 “爹,这叫酱香醇厚,入喉绵柔,饮后空杯,留香持久。” 他这一番话说得文绉绉,却恰到好处地点出了矛台的精髓。 “对对对!就是这个味儿!”王老含连连点头。 “娘,兰云,你们也尝尝!”王全胜招呼着桌上的女眷。 桌上只有白兰云面前空着,她刚嫁过来,当着长辈的面喝酒,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摆手。 “我就不喝了。” “哎!这说的什么话!”王老汉一瞪眼,难得地大方起来。 “这又没外人,都是自家人!喝一杯,尝尝鲜,没事!” 刘淑英更是直接拿起一个干净杯子,给白兰云倒了浅浅一杯,塞到她手里。 “听你爹的,尝一口,这么好的酒,不尝尝可惜了。” 盛情难却,白兰云俏脸微红,只好端起杯子,学着王老汉的样子,羞涩地抿了一小口。 那股柔和又复杂的香气在她口腔中爆开,让她好看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王爱民咂摸着嘴里的余香,感慨道。 “这酒,跟喝神仙水似的,比咱自家烧的包谷酒,那可真是天上地下!” 这话提醒了王老汉,他来了兴致,转身从柜子里拿出自家酿的包谷酒,倒了一杯,先是喝了一口矛台,再尝一口自家的酒。 只一口,高下立判! 他猛地摇了摇头,把包谷酒杯子往桌子上一放。 “不一样,真不一样!”他惊叹着。 “这矛台入口像绸子一样滑溜,一点不冲。咱这包谷酒,一口下去像刀子,又辛又辣,烧喉咙!” 他彻底服了,满眼都是对那瓶矛台的敬畏。 “这酿酒的手艺,真是绝了!咱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没得比!” 王爱民夹了一筷子鳖肉,刚要往嘴里送,又停在了半空,他一脸纠结地把筷子放下。 “不行不行,我这嘴里还满是酒香呢,吃了这菜,不是把这好味道给压下去了?太亏了!” 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王全胜夹起一块鳖肉放进父亲碗里,解释着。 “幺爸,您就放心吃。我今天这桌菜,不管是鳖汤还是炒菜,特意做得清淡,就是为了配这个酒。保管您吃了菜,嘴里的酒香还在。” 一顿饭,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王全胜一边吃,一边给众人讲起了矛台的典故。 从汉武帝的甘美之,讲到红军长征过矛台镇用它来疗伤,再讲到开国第一宴上它如何成为国酒。 一个个传奇故事,听得王老汉和王爱民如痴如醉。 不知不觉间,一瓶酒见了底。 王全胜看着意犹未尽的父亲,笑着许诺。 “爹,您要是喜欢,等我以后再出差去外地,给您带两瓶更好的回来。” “胡闹!”王老汉眼睛一瞪,那股节俭的劲儿又上来了。 “这金贵玩意儿,尝一次就够了!哪能天天喝?败家!” 王全胜没再争辩,只是在心里默默盘算。 下次回来,可以带两瓶五粮液,价格没这么吓人,口感也好。 得像温水煮青蛙一样,一点点地让爹娘习惯好日子,让他们也享享福。 酒足饭饱,王爱民挺着肚子起身告辞,临走前还不忘拍着王全胜的肩膀,大着舌头叮嘱。 “全胜,明儿个可别忘了,上你幺爸家吃饭!你婶子给你做好吃的!” “放心吧幺爸,忘不了!” 送走了王爱民,一家人收拾完碗筷,劳累了一天的刘淑英和王老汉也早早回屋歇下了。 屋里只剩下王全胜和白兰云。 第110章 你这张高中文凭,就是金字招牌 回到房间,白兰云伺候着王全胜脱下外衣,两人并排坐在温热的土炕上。 “今天累坏了吧?”王全胜握住妻子柔软的手,满眼都是心疼。 白兰云摇摇头,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温柔得像水一样。 “不累。爹和娘都对我很好,家里也都好……就是……” 她的脸颊又泛起红晕。 王全胜心里一动,追问了一句。 “就是什么?” 白兰云的声音细若蚊吟。 “就是娘今天下午拉着我说话,问咱俩啥时候给她添个大孙子?” 王全胜心中一疼。 他知道这个时代的观念,女人嫁了人,最大的任务就是传宗接代。 但他来自后世,深知一个健康的母亲对孩子有多重要。 他捧起白兰云的脸,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目光前所未有的认真。 “兰云,你听我说。你现在太瘦了,风一吹都能倒。咱不跟别人比,咱要生,就得生个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 “所以,你得先把自己养好,养得珠圆玉润的,好不好?给我两个月时间,我保证把你喂得白白胖胖,到那时候,咱们再要孩子,才最稳妥。” 一番话,没有大道理,却全是实实在在的心疼。 白兰云眼圈一红,重重地点了点头,把脸埋进他坚实的胸膛里。 这个男人,总是想得比她远,比她周全。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院子里就响起了动静。 白兰云已经穿戴整齐,正拿着扫帚利落地清扫着院子里的落叶,动作麻利,一看就是干惯了活的。 刘淑英在灶房里烧火,脸上挂着满意的笑。 这个儿媳妇,真是没挑错。 王全胜则在屋里翻找了一阵,摸出一把生了锈的老虎钳,径直走向院子角落那几棵半死不活的桃树和梨树。 “全胜,你拿个钳子捣鼓那树干啥?”王老汉刚担着水桶从外面回来,一见儿子的架势,立马皱起了眉头。 这几棵树虽然结果子又小又涩,但好歹也是他亲手栽下的。 王全胜没停下手里的活计,对着一根长得歪七扭八的枝条,咔嚓就是一下。 “爹,这叫修枝。” “您看,这些乱七八糟的枝条,只会白白抢走养分。把它们剪了,剩下的枝条才能吸足了劲,明年结的果子才能又大又甜。” 王老汉听得一愣一愣的,这道理他闻所未闻。 “胡说!树枝剪了还怎么结果?” “爹,您种黄瓜的时候,是不是得掐尖?” 王全胜换了个他能听懂的比方,“一个道理。劲儿都往一处使,这瓜才能长得又直又壮。” 王老汉浑身一震,这个他懂啊! 他种了一辈子地,黄瓜不掐尖,那藤蔓能给你长疯了,结果一个瓜都结不好。 “你的意思是这果树也得掐尖?” “对!我这是从一个当过园艺兵的战友那儿学来的,人家部队大院里的果园,全这么干!”王全胜顺口就编了个出处。 “部队里都这么干?”王老汉的疑虑瞬间烟消云散,眼睛都亮了。 部队那可是顶顶正确的地方! 他二话不说,把水桶往地上一撂,转身就冲进屋里。 “等着!” 片刻后,他扛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木工锯就出来了,满脸兴奋。 “儿子,你指!哪根没用,爹来给你锯!” 一个上午,父子俩一个拿着钳子,一个扛着锯子,把家里几棵果树拾掇得清清爽爽。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汗水浸湿了衣背,但爷俩脸上都挂着笑。 刚收拾完工具,王爱民就背着手,溜达进了院子。 “全胜!快带上你媳妇,上你幺爸家吃饭去!你婶子把鸡都炖上了!” 王全胜一家四口也没推辞,锁了门,径直去了大队长家。 刚一进门,王爱民家那几个半大的丫头就叽叽喳喳地围了上来,冲着白兰云甜甜地喊。 “嫂子好!” 白兰云被这阵仗弄得有些脸红,但还是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糖果,一个个分了过去。 堂屋里,炕桌已经摆好。 王爱民从炕柜里摸出一副油光发亮的纸牌,往桌上一甩。 “来来来,全胜,陪你老子和你幺爸耍几把!” 那是叶子牌,一种从明代天启年间就流传下来的古老纸牌,牌面狭长,印着水浒人物或是铜钱万贯的图案。 规则复杂,讲究凑对,吃牌,是王老汉他们这一辈人最主要的娱乐活动。 王全胜心里更喜欢后世简单直接的扑克,但此刻他没有丝毫犹豫,盘腿就坐上了炕。 陪长辈玩,玩的是人情,不是牌。 他故意放水,时而给老爹喂张好牌,时而又让幺爸吃个痛快,引得两个老头子哈哈大笑,气氛好不热烈。 眼见日头偏西,屋里女人们的饭菜也做好了。 “吃饭喽!喝酒喽!” 酒过三巡,王全胜的目光落在了闷头吃饭的表妹王兰心身上。 他记得这丫头正在读高中,成绩似乎还不错。 “兰心,明年就高考了吧?有信心没?” 王兰心扒饭的动作一顿,抬起头。 “哥,难。我们老师说了,咱们乡里的高中,一百个人里能考上十个大学就烧高香了,我怕是没那个命。” 这话说得实在。 八十年代初,高考录取率低得吓人,乡镇高中的教学质量更是参差不齐,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不是说说而已。 王全胜却摇了摇头,给她夹了一筷子鸡肉。 “别这么想。考不上大学,不代表就没出路。你这张高中文凭,就是金字招牌!” “有了这张文凭,以后想进城里的工厂当工人,都比别人容易得多。现在国家重视技术,你多看看那些技术方面的书,别死读课本,将来肯定有大用!” 王兰心用力地点头,攥紧了筷子。 “哥,我懂了!我以后就多看技术书,争取早点进厂!” 王全胜欣慰地笑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能点醒一个,算一个。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直到月上柳梢头,王全胜一家才告辞回家。 第二天,假期结束,王全胜该回单位了。 他骑着自行车,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竹溪乡的水电站工地。 刚到工地门口,就见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停在那,李银锁正从驾驶室里跳下来。 车斗里,杨怀生和张海也跟着下来了,看见王全胜,都笑着打招呼。 “全胜,你可算回来了!”李银锁递过来一封信。 “喏,你们部队一个叫耿秋的班长托人捎来的信。” 第111章 一个大学文凭意味着什么? 王全胜心里一热,连忙接过信。 信封是牛皮纸的,上面的字迹刚劲有力。 拆开信,他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信里,耿秋说了些部队的近况,又问了他转业后的生活,最后告诉他,班里那几个还没着落的战友,也都陆续找到了不错的工作,让他放心。 王全胜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他当即找来纸笔,借着办公室的灯光,给班长回了一封长信。 信里,他说了自己结婚的喜讯,也描绘了水电站工地上火热的生活。 写了足足两页纸,他才意犹未尽地停笔。 他又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特意留下的喜糖,仔仔细细地包好,连同信件一起,托李银锁下次进城时寄出去。 处理完私事,他巡视了一圈工地,见一切都井井有条,魏科和白经义两队人马干劲十足,这才彻底放下心。 回到那间简陋的办公室,王全胜给自己泡了杯浓茶,然后摊开了一张最新的报纸。 王全胜的目光本是在随意浏览,寻找着任何与政策,经济相关的风向,这已经成了他雷打不动的习惯。 突然,他看到了报纸中缝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关于陕东省部分高等院校,扩大招生试点工作的通知》。 内容很简短,核心意思却在王全胜的脑海里炸响! 试点院校将面向社会招收一批非全日制学生。 不要求脱产,只要有高中或同等中专学历,便可报名参加统一组织的入学考试。 通过后,以自学和定期面授的形式完成学业。 每月参加月考,修满学分,毕业同样颁发国家承认的大学专科证书! 王全胜端着茶杯的手,骤然收紧。 在这个年代,一个大学文凭意味着什么? 那是金饭碗!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办公室外,杨怀生和张海正凑在一起,就着一盘花生米,兴高采烈地讨论着晚上去哪儿弄点酒喝。 他们没看到这条新闻。 或者说,他们看到了,也只会像看个笑话一样,随口念叨一句这跟咱有啥关系,然后便抛之脑后。 对于他们这些基层人员来说,大学是属于城里孩子和天才们的殿堂。 与他们这些泥腿子出身的,隔着十万八千里。 可王全胜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在全国上下百废待兴,最缺的就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专业人才。 基层单位的文化改革只是时间问题。 一旦那阵风刮过来,没有一纸文凭傍身。 你能力再强,功劳再大,提拔的时候也只能靠边站!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报纸。 报名时间:六月中旬统一填表。 考试时间:十月上旬。 录取通知:十二月底。 现在才四月,他有足足两个月的准备时间! “一步先,步步先!” 王全胜猛地一拍大腿。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等到了今年十月,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的文件正式下发,所有人才会如梦初醒,一窝蜂地去抢这块蛋糕。 到那时,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竞争何其惨烈! 而他王全胜,可以比所有人都提前一年入学! 乡镇这种地方,本就留不住真正的大学生。 只要他能拿下这个文凭,就能在未来的几年里,把竹溪乡乃至整个水利系统的同龄人,远远地甩在身后! 当别人还在为考不上而发愁时,他可能已经快毕业了! 届时,朱局长暗示的年底人事机会,他才算真正抓得住抓得稳! 唯一的阻碍,是那笔高昂的学费。 “学费,杂费,书本费,合计三百二十元。” 王全胜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三百二十块! 在这个普通工人月薪只有三四十块的年代,这笔钱足以让一个普通农村家庭瞬间返贫。 但随即,他的脑子又活泛起来。 他想起单位似乎有过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对于表现特别突出的优秀员工,如果愿意继续深造。 单位可以酌情承担部分甚至全部学费! 这才是关键! 想要报名,申请表上必须盖上单位的公章。 想要单位出钱,更得让领导点头。 “看来,这事儿必须先和领导通个气。” 王全大脑飞速运转,开始规划下一步。 报哪个学校? 哪个专业?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报纸上列出的试点院校里,陕东冶金建筑学院的名字瞬间跳入眼帘。 上辈子,他就是搞工程出身的,跟钢筋水泥,图纸预算打了一辈子交道。 这方面的知识,他比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科班生都要扎实! 而且,专业对口! 只要他能拿下这个文凭,以后在水电局系统里,岂不是如鱼得水? 朱局长那里,也更好说话。 说不定,以后还能承包更多的工程! 入学考试考什么? 除了语文,政治,数学这些基础科目,专业课竟然占了相当大的比重。 包括建筑力学,材料学和工程制图基础。 王全胜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 这些知识,早就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别人需要从头学起,他只需要稍微复习一下,就能捡起来。 他甚至有信心,只要能入学,凭借上辈子的知识储备,他完全可以申请提前毕业! “不能再等了!” 想到这里,王全胜再也坐不住了。 他把报纸上那块内容小心翼翼地撕下,仔细折好,揣进内兜里。 他走出办公室,来到工地食堂,从挂在梁上的篮子里,取出一大块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卤肉。 提上这份厚礼,王全胜径直朝着乡政府办公室主任吴承成的家走去。 夜幕降临,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 吴承成家的小院里,他正蹲在地上,就着灯光修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 “吴主任!”王全胜站在院门口,朗声喊道。 吴承成抬起头,看到是王全胜,脸上露出一丝讶异。 “是全胜啊!快进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王全胜迈步走进院子,将手里的卤肉递了过去。 “知道您好这口,家里自己做的,拿来给您尝尝鲜。” 吴承成也没客气,接过来闻了闻,赞不绝口。 “你小子,就是会办事!快,屋里坐!” 第112章 我不想再错过了! 进了屋,吴承成的爱人端上热茶。 两人寒暄了几句工地上的事,王全胜便不再兜圈子。 他身子微微前倾。 “吴主任,不瞒您说,我今天来,是有一件关乎我这辈子前程的大事,想请您给掌掌眼,帮我拿个主意。” 吴承成端着茶杯的手都悬在了半空。 关乎一辈子的前程? 这话太重了! 是工地上的活儿太累,这小子顶不住压力想撂挑子了? 还是跟哪个刺头闹了矛盾,受了天大的委屈? 王全胜这小伙子,能力强,会来事,平日里隔三差五就提着酒肉过来,把他和几个办公室的老哥们关系处得铁着呢。 水电局的朱局长都对他青眼有加,这可是个好苗子,可千万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出问题! 吴承成连忙放下茶杯,脸上挤出一丝关切的笑容。 “全胜,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工地上压力太大了?有难处你跟吴哥说,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王全胜摇了摇头。 “吴主任,您误会了。在工地一线锻炼,我求之不得,浑身都是干劲!我说的前程,是想更进一步!”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从内兜里掏出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双手递了过去。 “吴主任,您看这个。” 吴承成疑惑地接过,凑到昏黄的灯泡下,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王全胜目光灼灼,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 “吴主任,不瞒您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年没机会上大学。那时候家里穷,高中毕业就得想法子挣工分养家糊口。” “现在国家给了这么好的政策,我不想再错过了!” 他话锋一转。 “当然,这不完全是我的私心!我在工地上干了这么久,越干越觉得知识不够用。” “那些图纸,那些力学计算,我都想把它吃透了!如果我能系统地学一遍,以后咱们乡里,咱们水电局再有工程,我不就能更好地为单位国家做贡献了吗?” 这句话打开了吴承成的思路! 是啊! 他光想着王全胜考上大学自己就走了,却忘了另一层! 他们竹溪乡是什么地方? 穷乡僻壤! 水电局里有几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 凤毛麟角! 如果王全胜真考上了,那他就是竹溪乡水电站自己培养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 这说出去,是他吴承成这个办公室主任脸上有光,是整个乡政府的政绩,更是水电局领导们的慧眼识珠! 吴承成的心思一下子活泛起来,但作为老机关,他并未立刻表态。 “想法是好的,可你这一去上学,工地那边谁看着?张海那小子毛毛躁躁,杨怀生又是个老好人,压不住场面啊。” “吴主任,您多虑了!”王全胜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您看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以自学和定期面授的形式,根本不用脱产!” “我人还在工地上,该怎么干还怎么干,一点不耽误事!” “晚上别人喝酒打牌,我正好能踏踏实实地看书学习,两不耽误!” 吴承成倒吸一口凉气。 这小子,把所有问题都想得这么周全! 滴水不漏! 他心里已经动了八分,但嘴上依旧没有松口。 “这事儿不小,得局里的领导点头才行。光我一个人说了不算,你得跟朱局长他们通通气。” 王全胜立刻躬了躬身,脸上满是感激与信赖。 “我晓得!可我这心里没底,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您!您是我们办公室的主心骨,见识广,路子多,这事儿能不能成,还得您先给我掌掌舵,拿个大主意。” “您要是觉得行,我再去跟朱局长汇报,这腰杆子也硬气些!” 这一记不动声色的马屁,拍得吴承成通体舒泰! 什么叫尊重? 这就叫尊重! 没先去找朱局长,而是先来找他这个办公室主任拿主意,这面子给得足足的! 吴承成心里那点顾虑瞬间烟消云散。 他甚至觉得,要是不帮王全胜把这事办成,都有点对不起这份信任。 他捻了捻下巴,眼中精光一闪。 “全胜啊,你这事,路子不能走错了。朱局长那边肯定要说,但直接去说,效果不一定最好。你得先找对人!” “找谁?”王全胜立刻露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唐宝玉!唐工!”吴承成一字一顿。 “他是咱们局里负责规划设计的总工程师,最看重的就是技术!” “你跟他说,你想进修土建专业,提升业务能力,他多半会第一个点头支持!这叫师出有名!” 王全胜猛地一拍大腿,脸上满是恍然大悟的惊喜。 “哎呀!吴主任,您看我这脑子!要不是您提醒,我一准就傻乎乎地直接找朱局长去了!还是您高明!” 吴承成得意地摆了摆手,心里乐开了花。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可不只是个盖章签字的办公室主任,他还能指点迷津! 王全胜要是真成了才,那不也显得他这个伯乐有眼光,有本事? 一想到将来王全胜学成归来,他吴承成就能端着酒杯,跟人吹嘘,那滋味,简直比喝了蜜还甜! 越想越兴奋,吴承成脑中又想出一条妙计。 “光你自己去找唐工,还不够!那样显得是你个人想进步。我再给你支一招,这样你先去找杨怀生,跟他透个风。” “然后让杨怀生以工地负责人的名义,去跟唐工反映,说工地上的技术力量薄弱,急需培养一个懂技术,信得过的接班人!” “你看上了王全胜这个好苗子,想让他去进修!” 王全胜的眼睛瞬间亮得吓人! “然后呢?” “然后你再去找唐工!”吴承成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这样一来,就不是你王全胜想上学,而是单位工作需要你王全胜去上学!性质完全不一样了!” “我敢打包票,唐工听了,非但会立刻同意,甚至会主动帮你去申请那三百二十块的助学经费!” 王全胜听得目瞪口呆,随即对着吴承成竖起了大拇指。 “吴主任,实在是高!您这脑子,真是绝了!” 这一声赞叹,让吴承成彻底飘了。 “去吧!就按我说的办!这事儿,成了!” “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 第113章 你这是又琢磨什么呢? 王全胜千恩万谢地站起身,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吴主任,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您就是我的指路明灯!我这就去办!等我好消息!” 离开了吴承成家,夜风一吹,王全胜脸上那股子激动的潮红瞬间褪去。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吴承成出的主意确实高明,但更高明的是,他成功地将吴承成这位办公室主任,彻底绑在了自己的战车上。 从今往后,自己考学这件事,就不再是他王全胜一个人的事,也成了吴承成需要维护的政绩。 回到工地的临时宿舍,昏黄的灯泡下,妻子白兰云正安安静静地坐着,手里捧着一本皱了角的《红岩》,看得入神。 王全胜放轻了脚步,走到她身后,俯下身子,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窝上。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白兰云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嗔怪地拍了拍他的手。 “你走路怎么没声儿的,吓我一跳。” 她合上书,仰头看他,眼底满是温柔。 “看完了,正准备给你留门呢。” 王全胜顺势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微凉的手。 “兰云,跟你说个事儿。往后啊,就不是你一个人看书了,得咱们夫妻俩一块儿当学生了。” 白兰云的眼睛里泛起一丝疑惑。 “当学生?你这是又琢磨什么呢?” 王全胜不再卖关子,将报纸扩招的事,以及刚刚和吴主任的谋划,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他刻意淡化了其中的人情世故,只强调这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而且领导们都很支持。 听完他的话,白兰云怔怔地看着丈夫,眼底的光芒复杂难明。 “上大学真好。” 她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在村里的小学,她年年都是第一名,墙上贴满了她的奖状。 老师不止一次地跟她爹说,这女娃是个读书的料,一定要让她念出去。 可家里太穷了,弟弟妹妹嗷嗷待哺,初中没念完,她就只能含着泪退了学,回家挣工分。 那是她心里埋得最深,也最不甘的遗憾。 王全胜何等眼力,瞬间就捕捉到了妻子情绪的变化。 他心中一疼,将她揽进怀里。 “兰云,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他的声音温醇而坚定 “等我考上了,放假面授的时候,我带你一起去省城!咱们去看看大学的图书馆,去听听教授讲课,去走走那里的林荫道。我念给你听,学给你看,就当你也读了一回大学,好不好?” 怀里的身子微微一颤,白兰云抬起头,眼眶已经红了。 她看着丈夫真诚而充满爱意的眼睛,心底瞬间被巨大的幸福感所淹没。 是啊,这辈子是没能自己上大学,可她嫁给了王全胜。 这个男人,把她所有的遗憾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并且愿意用他的一切来弥补。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把脸深深埋进丈夫的胸膛。 “嗯!全胜,你真好。” 这辈子能遇到他,比上什么大学都强。 第二天清晨,工地上已经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王全胜刚从食堂出来,一眼就瞥见了正在和工友们一起搬运水泥的魏科。 他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魏科,你过来一下,跟你说个事。” 魏科放下手里的水泥袋,擦了把汗,有些不明所以地跟着王全胜走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全胜哥,啥事?” 王全胜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才缓缓开口。 “前几天我回家,听我爹念叨,说你带着几个兄弟,帮他把家里的几亩地都给翻了?” 魏科一听,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局促的笑容,挠了挠头。 “嗨,我当啥事呢!那不是顺手嘛!那天我们几个正好没事干,寻思着王大爷一个人在家也挺辛苦,就搭了把手。小事一桩,全胜哥你可别放心上。” 王全胜的表情反而变得严肃起来。 “魏科,咱们是过命的战友,有些话我得跟你说明白了。” 魏科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 “咱俩这关系,你帮我爹干活,一次两次,叫情分。可你带着人去,次数多了,传出去算什么?” “别人会怎么说?是说你魏科仗义,还是说你为了巴结我王全胜,上赶着给我家当长工?” 这话说得极重,魏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没那个意思!” “你没那个意思,但挡不住别人有那个想法!” 王全胜掐灭了烟头。 “你现在跟着我干,以后有机会,我想拉你一把,让你也包点小工程。” “可你想想,到时候我要是推荐你,别人会不会在背后戳脊梁骨,说我王全胜任人唯亲,说你魏科是靠着给我家当牛做马才上位的?” “这种闲话一旦传开,对你,对我,有半点好处吗?领导们听到了,心里又会怎么想?” 一连串的质问,魏科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是个粗人,只想着自己受了王全胜的恩惠,得找机会报答。 想着跟王全胜搞好关系,以后能有口饭吃。 哪里想得到这背后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他以为自己办了件好事,没想到差点给两个人都挖了个大坑! “全胜哥,我真不知道会这样,我办坏事了!” 魏科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那咋办啊?我该怎么弥补?” 看着他六神无主的样子,王全胜的脸色缓和下来。 “行了,咱们是战友,这点事不算什么。现在知道了,以后别再这么干就行。人情不是靠这种方式维护的。” 魏科如蒙大赦,连连点头。 “哥,我明白了!谢谢你提醒我!要不是你,我差点就把咱俩的前程都给耽误了!改天我一定请你喝两杯,给你赔罪!” 王全胜摆了摆手,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但他心里清楚,经过今天这番敲打,魏科对他的信服和忠诚,只会更上一层楼。 处理完魏科的事,王全胜直接去了工地办公室找杨怀生。 听王全胜说完想报考大学的事,杨怀生这个老实的技术员皱起了眉头,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全胜,你想学习进步是好事。可报纸上说的这个陕东冶金建筑学院,我听说过,就是个函授大学,教学质量说实话,很一般啊。” “你真想学东西,还不如跟着我多看看图纸,有不懂的随时问我。” 第114章 你小子,脑子就是灵光! 王全胜心里一笑,他当然知道这文凭的含金量远不如后世的正规大学。 可在这个年代,一张国家承认的大专文凭,就是一块金字招牌,是晋升的敲门砖! 他面上却是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杨哥,您说的我都懂。可我底子薄,跟着您学,很多基础的东西都接不上。” “我想着,能有个机会系统地把理论知识过一遍,哪怕学校差一点,也比自己当无头苍蝇强。” “您放心,我就是想有个学习的机会,单位能同意我报名就行,绝不耽误工地上的活。”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怀生也不好再劝。 他本就是个爱才之人,见王全胜态度坚决,便点了点头。 “行吧,既然你铁了心了,我支持你。这样,你把高中的课本找出来,晚上有空就来我这,我帮你辅导辅导功课。” “那可太谢谢您了,杨哥!”王全胜大喜过望,连忙道谢。 他顺势将话题引向正轨,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 “就是不知道,唐工那边会不会同意。毕竟这事儿得总工程师点头才行。” 杨怀生一听,立刻大包大揽。 “这你不用管!咱们工地上技术力量薄弱,急需培养自己的技术骨干,这是大好事!领导那边我去沟通,你小子就安心准备考试!” 王全胜要的就是这句话! 当天下午,王全胜就写好了申请报告。 杨怀生拿着报告,雄赳赳气昂昂地就去了水电局。 没过多久,唐宝玉总工程师的电话就打到了工地办公室,让他过去一趟。 唐宝玉是个五十多岁的瘦高个,戴着深度近视镜,浑身一股严谨的技术派头。 他看到王全胜,非但没有半点不悦,反而露出了欣赏的笑容。 “申请我看了,杨怀生也跟我说了情况。小王啊,很好!年轻人就该有这股子学习的劲头!” “这是对单位负责,也是对你自己负责!走,我带你去找朱局长,这事必须特事特办!” 朱局长办公室里,听完唐宝玉的汇报。 朱局长二话不说,拿起笔就在申请表上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砰地一声盖上了鲜红的公章。 “三百二十块的学费,单位全出了!财务那边我会打招呼。” 朱局长将申请表递给王全胜,语重心长地勉励道。 “小王,单位支持你,你自己也要争气!学成回来,水电局有更重要的岗位等着你!” 事情的顺利程度,远超王全胜的预料。 从申请到批准,前后不过半天时间。 朱局长兴致很高,还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工地视察了一圈工程进度。 对着已经初具雏形的水电站大坝连连点头。 对王全胜的工作能力又是一番肯定。 拿到盖了章的申请表,王全胜心中的一块大石彻底落地。 他马不停蹄,当天就骑着自行车,带着所有材料,奔向了县城里的招生报名点。 从报名点出来,县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二八大杠自行车清脆的铃声此起彼伏。 王全胜将那张盖着红章的申请表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放进内兜里。 他没有急着回工地,而是拐了个弯,熟门熟路地朝着县纺织厂家属院走去。 王全胜敲响了家属楼的房门。 门很快开了,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探出头来,看到门口站着的王全胜,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了热情的笑容。 “全胜?哎呀,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来人正是王全胜的战友,沈才的父亲,沈有成。 王全胜咧嘴一笑,将手里拎着的大网兜递了过去。 “沈叔,我来县里办点事,顺道过来看看您跟婶儿。这是我们山里自己晒的干蘑菇和核桃,不是啥金贵东西,给你们尝个鲜。” 送礼是门学问,尤其是在这个年代。 送钱送烟酒,容易落个行贿的名声,也显得生分。 反倒是这种不值几个钱,但饱含心意的乡下土特产,最能拉近城里人的距离。 这叫礼轻情意重,吃的是那个稀罕劲儿。 沈有成嘴上嗔怪着,手却诚实地接了过去,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他把王全胜让进屋,扯着嗓子就朝厨房喊。 “老婆子,别忙活了!阿才的战友,全胜来了!赶紧多炒两个好菜,我跟全胜喝两杯!” 屋里走出一个系着围裙的妇人,擦着手,看到王全胜也是满脸欢喜。 一番寒暄后,便又钻回厨房忙活去了。 “阿才那小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沈有成给王全胜倒了杯热茶,自己点了根烟,眉宇间带着一丝挂念。 王全胜端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热茶暖身。 “沈叔,您就放宽心。阿才在部队干的是文书,那可是技术活。现在到处都缺有文化,会写材料的人,等他退伍回来,绝对是香饽饽,不愁没好单位。” 这话正说到沈有成的心坎里,他脸上的愁云散去不少,用力点了点头。 “借你吉言!对了,你这趟来县城,是出差还是?” “来报名。”王全胜放下茶缸。 “报纸上不是登了嘛,陕东冶金建筑学院扩招,我想着去考考看,今天就是来交报名表的。” “顺便也打听打听,看看这考试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沈有成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顿,看向王全胜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惊异和赞许。 “你小子,脑子就是灵光!这都能让你想到!” 他一拍大腿。 “不瞒你说,我们厂里,为了这个考试名额都快抢破头了!好几个车间主任都给自家孩子报了名,现在天天在家啃书本呢。” 王全胜心中了然。 这就是山沟和城市的区别。 信息差。 当石水沟的乡亲们还在为一亩三分地的收成发愁时,城里人已经敏锐地嗅到了时代变革的气息。 开始为子女的前途铺设另一条赛道。 自己若不是重生而来,恐怕也会和村里人一样,将这张报纸当成擦屁股纸。 浑然不觉一个足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就这么从指缝间溜走了。 第115章 一张大学文凭意味着什么? 王全胜念头一转,又提起了沈才。 “沈叔,阿才在部队表现好,到时候退伍,部队里肯定会给封推荐信。” “有那玩意儿,再加上他文书的底子,进个好单位板上钉钉。咱们这些当过兵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过好了,才不算白扛那几年枪。” 他这话,一半是真心,一半是策略。 他确实希望自己的战友们都能有个好出路。 但此刻说出来,更是为了彻底打动眼前这个在县城里有些能量的沈有成。 果然,沈有成听完这话,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将烟屁股在烟灰缸里摁灭。 看着王全胜的眼神里,满是感动和认可。 这个年轻人,不光自己上进,还时时刻刻惦记着自己的儿子,够义气! “全胜,你这个朋友,阿才没交错!” “你考大学的事,叔帮你!厂里那些人弄了不少复习资料,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哪些有用,哪些是瞎耽误工夫,我心里有数。等会儿我就去给你淘换一套最管用的来!” “那可太谢谢您了沈叔!”王全胜立刻起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感激。 沈有成摆了摆手,脸上的神情却显示出,这事还没完。 他沉吟片刻,走到墙边,拿起了那台黑色的拨盘电话机。 “光有资料还不行,得让你跟管事的人见个面,心里才有底。” 他拨通了一个号码,等了片刻,电话那边接通了。 “喂,老周吗?我,沈有成啊!对对,晚上有空没?出来喝两杯!我这儿有个子侄,想跟你请教点事儿……” 挂了电话,沈有成脸上带着一丝得意。 “走,全胜,叔带你去见个大人物,陕东建筑学院的副处长,周耀文!” 富春酒楼的包厢里,酒过三巡。 周耀文约莫四十出头,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说话慢条斯理,浑身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 沈有成端着酒杯,指着身旁的王全胜,满脸红光地介绍起来。 “老周,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儿子过命的战友,王全胜!当年在战场上,可是立过二等功的英雄!” “现在是我们县水电局的骨干,工地上挑大梁的!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啊!” 周耀文闻言,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他仔细打量了王全胜几眼,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 “二等功?了不得,了不得!小王同志,我敬你一杯!” 王全胜连忙起身,酒杯碰得比对方低了半寸,一饮而尽,姿态放得极低。 几杯酒下肚,气氛热络起来。沈有成瞅准时机,将话题引到了正事上。 “老周,全胜这次也报名考你们学校了。你给透个底,这考试到底难不难?我们也好心里有个数。” 听到这话,周耀文脸上的笑容却淡了几分。 他放下酒杯,扶了扶眼镜,轻轻摇了摇头。 “老沈啊,不瞒你说,这事儿现在情况有点乱。” 沈有成刚想追问,周耀文却自己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劣质白酒,辣得他眉头紧锁。 “老沈,你是不知道啊……” “上面号召干部知识化,文件一发下来,好家伙,我那办公室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 “有真心想学本事的,可更多的是来探路子,找关系的。” “七大姑八大姨,拐着弯的亲戚,还有各个单位的头头脑脑,都想把自家孩子塞进来。众口难调,我这儿,都快成菜市场了。” 周耀文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闪过一丝疲惫。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不能怪大家。” “现在这年头,一张大学文凭意味着什么?是铁饭碗,是提干的敲门砖,是后半辈子吃商品粮的保障!含金量足着呢!” 这番话,听在王全胜耳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太懂了。 上辈子,正是从这场扩招开始,一场席卷全国的文凭热拉开了序幕。 当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口号响彻云霄时,无数人为了那一纸文凭挤破了头。 到后来,更是牛鬼蛇神都冒了出来。 各种野鸡函授大学,速成班层出不穷,打着国家承认学历的幌子,骗了无数职工辛辛苦苦攒下的血汗钱。 多少人投入了时间和金钱,最后发现那张毕业证除了擦屁股,一无是处,而办学的人早就卷钱跑路了。 等到了九十年代,研究生教育又开始普及。 这些早期的专科文凭,含金量便大打折扣,不再那么值钱。 王全胜心中暗自庆幸。 幸好,现在是八十年代初,信息闭塞,大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 自己这算是踩在了时代的第一班车上,捡了个天大的漏! 思绪电转间,王全胜脸上依旧是那副恭敬聆听的谦逊模样。 周耀文似乎也对他沉稳的态度颇为欣赏。 “不过,我们毕竟是工科院校,跟那些纯看文化分的文科大学不一样。除了成绩,也看重个人素质和过往履历。” 这话一出,王全胜悬着的心彻底落了地。 履历二字,就是说给他听的。 一个立过二等功的战斗英雄,这份履历,在任何年代都是一块沉甸甸的金字招牌! “周处长说的是。”王全胜适时地接过话头。 “我报名考试,倒不全是为了那张文凭。主要是想学点真本事,我们水电站的工程,以后肯定越干越大,技术跟不上,迟早要被淘汰。” “学点东西,以后也好为单位多做贡献。” “你看看,你看看!” 沈有成一拍大腿,满脸赞许。 “老周,我就说全胜这孩子觉悟高吧!跟那些一心只想着混个身份的家伙,完全不一样!” 王全胜心中却自有另一番计较。 为单位做贡献是真,但更重要的是,本事学到手,终究是自己的。 这是谁也抢不走的财富。 周耀文赞同地点点头。 “小王同志,我有点好奇。你在水电站工作,是水利工程方面,怎么会想着来报考我们的建筑学专业?” “这好像有点不太对口吧?” 王全胜早料到会有此一问,他不慌不忙地笑了笑。 “周处长,我们老家有句话,叫技多不压身。现在国家建设日新月异,谁知道以后用得上什么呢?” “多学点总没坏处。再说了,我们水电站建大坝、修厂房,不也得懂点建筑知识嘛。” 这个回答含糊其辞,却也合情合理。 “周处长,我文化课丢了好几年,心里实在没底。您看这复习资料,市面上五花八门的,有没有什么章法?哪些才是关键?” 第116章 这点小钱,算个屁! 周耀文见他如此好学,也不再多问。 “《高等数学》就看咱们院自己编的那本教材......” 几句话,就为王全胜指明了方向,省去了他无数摸索的功夫。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饭局散后,王全胜坚持将喝得微醺的周耀文送出一段路。 看他骑上自行车拐过街角,才转身朝着县里唯一的新华书店大步走去。 夜风清凉,吹散了酒气。 刚走到书店门口,一个咋咋乎乎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 “王全胜!嘿!真是你小子!” 王全胜回头,只见一个身材壮实,满脸兴奋的青年正朝他快步走来。 是他的战友贾金。 “你小子不在工地上搬砖,跑县城来干嘛?” 贾金上来就给了王全胜一拳,咧着大嘴。 “我跟你说个天大的好消息!陕东冶金建筑学院知道不?扩招!我刚从报名点回来,那家伙,人山人海的!” “我跟你说,你也赶紧去报个名!这可是鲤鱼跳龙门的好机会,错过了得后悔一辈子!” 王全胜心中不禁莞尔。 这就是信息差。 当自己已经和学院的副处长喝完酒,拿到了核心复习资料清单时,贾金才刚刚挤完报名点,把这个消息当成独家秘闻来分享。 他没有点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拍了拍贾金的肩膀。 “我已经在准备了。” 看着贾金这副活见鬼的模样,王全胜心中了然,这就是信息壁垒的力量。 他没有丝毫炫耀的意思,只是平静地补充了一句。 “嗯,刚跟沈叔一块儿,陪周处长喝了两杯。” 贾金脑子飞速转动,他伯伯是县政府的干部,对县里这点人情网络门儿清。 沈有成是水电站的老资格,而周耀文是冶金学院的实权人物。 这两个人,怎么会凑到一块儿,还带上了王全胜? 他想不通,只觉得眼前这个几个月不见的高中同学,浑身都透着一股看不透的神秘。 “行啊你,王全胜!”贾金缓过神来,重重一拳捶在王全胜的胳膊上。 “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王全胜闻言,眉梢微微一挑。 “你报的也是冶金学院?” “那哪能啊!”贾金一摆手。 “我伯伯贾群超,你晓得的,他早就得到风声了,让我提前准备。他说我这脑子不是搞技术的料,不如去师范,补上文凭这块短板,以后进单位好提干。” 贾金神神秘秘地凑过来。 “我报的是北山师大,中文系!可惜了,不能跟你小子做校友了。” 王全胜心中一片清明。 北山师大,这又是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他脑海里瞬间勾勒出贾金未来的轨迹。 凭借贾群超的人脉,毕业后分到县里某个清闲单位,端上铁饭碗,熬资历,一步步往上走。 这在八十年代,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金光大道。 而自己选择的建筑学,是一门硬邦邦的手艺,注定要跟钢筋水泥打一辈子交道。 “咱们的专业不一样,路子也不同。”王全胜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和沈才都是走仕途的,以后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我嘛,就是个学手艺的匠人,没法比。” 这话让贾金很受用,他嘿嘿一笑,挠了挠头。 “其实也就是家里人给铺了条路,方便点罢了。”他倒也坦诚,没有半点遮掩。 “我伯伯本来寻思着,让我去给哪个大领导当司机呢。他说那是最好的位置,能学到东西,也容易被看重。” 王全胜点点头,深以为然。 给领导当司机,在未来几十年里,都是一条隐秘而高效的晋升捷径。 贾群超能有这番见识,确实是个明白人。 “你伯伯说得对。”王全胜淡淡开口,“不过人脉这东西,也得用在刀刃上。去读个大学,把身份镀上一层金,比单纯当个司机,起点高太多了。” 一番话说得贾金连连点头,看王全胜的眼神越发佩服。 “行了,不说这个了。”王全胜指了指书店。 “书单我都有了,我进去买。你要不要?我顺便帮你捎一套?” “要!当然要!”贾金眼睛一亮,随即从自己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几本皱巴巴的复习资料。 “我伯伯托人从省城搞来的内部资料,虽然是考师范的,但《政治》和《语文》都是通用的,考点划得特别细!咱俩换着看!” 王全胜心中一动。 周耀文给的是大方向,和贾金这套内部资料,两者结合,这次考试的胜算,起码能再多上两成! “行。”他没有客气,直接点头。 贾金见他答应,连忙把资料塞他怀里,又摆手拦住他掏钱的动作。 “书钱就别给了,多大点事儿!” 贾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你忘了?你那卤肉现在可是县政府食堂的抢手货!我伯伯上次开会回来还夸呢,说那味道,绝了!” “托你的福,我都在我那帮堂兄弟面前长了好几次脸!这点小钱,算个屁!” 王全胜不再坚持,将这份人情默默记在心里。 周一,水电站工地。 机器的轰鸣声和工人们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 王全胜却在工棚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方难得的清净。 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崭新的《高等数学》,眉头紧锁,手里的铅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 工地的事务,有白经义和魏科顶着,两人如今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好手,根本不需要他操心。 这给了他大段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 遇到实在想不明白的函数和微积分难题,他就先圈起来。 等到晚上,再去请教杨怀生。 杨怀生看着王全胜本子上一道道解得干净利落,只剩下几处关键症结的题目,不由得连连感叹。 “全胜,你这脑子真是块好料!要是早些年能遇上个好老师,正儿八经地读下去,现在铁定是个名牌大学生!” “还是杨工您教得好,几句话就给我点透了。”王全胜谦虚地笑着,顺手递上一根烟。 这番互动,却看得一旁的张海直撇嘴。 “看这玩意儿有啥用?能当饭吃?”张海刚从河边回来,裤腿上还沾着泥,手里拎着两条活蹦乱跳的草鱼。 “有这工夫,还不如跟我再去炸几条鱼!晚上加餐!” 第117章 猎枪是啥感觉? 对于张海的论调,王全胜只是笑笑,不与他争辩。 备考的压力并不算大,毕竟他有着领先一个时代的眼光和知识储备。 复习对他而言,更多的是唤醒记忆。 他合上书,伸了个懒腰,看着张海那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忽然心中一动。 “海子,弦绷得太紧容易断。老是看书也腻歪,过两天,咱们上山耍耍?” 张海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跟探照灯似的。 “上山?打猎?” 王全胜点点头。 “去弄点野味,给大伙儿改善改善伙食。” “那山上能有啥好东西?”张海的兴致彻底被调动起来,搓着手,一脸期待。 王全胜眯起眼睛。 “野猪,兔子肯定少不了。运气好,要是能逮着几只野鸡,回来炖一锅菌子汤,那滋味……润得很!” “野猪?!”张海的呼吸都粗重了。 “那还等个屁的两天!我现在就去找人借猎枪,咱们今晚就进山!” “急什么。”王全胜按住他。 “打猎得去远点的山头,那里的家伙才肥。明天一早,咱们准备好了就出发。” 张海哪里还等得及,一晚上辗转反侧。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他就第一个出现在了工地上,精神头比谁都足。 在他的鼓动下,连一向沉稳的杨怀生和李银锁都被拉下了水。 “猎枪是啥感觉?”李银锁摸着后脑勺,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几人正商量着,白经义恰好走了过来,听了个大概,顿时一拍胸脯。 “嗨!多大点事儿!进山哪能没个向导?”他神秘一笑。 “我跟你们推荐我幺叔,那可是咱们石水沟有名的老猎手!跟着他,别说野猪兔子了,运气要是好,碰上熊瞎子都能给你们套回来!” 次日清晨,八点刚过。 水电站工地的喧嚣被远远甩在身后,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带着山野的凉意,沁人心脾。 王全胜将工地上的活计细细交代给魏科,便领着张海,杨怀生和李银锁三人,跟着白经义,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白家湾走去。 白弘业的家在村子最里头,一座不起眼的青瓦土坯房。 院墙下堆着半人高的柴火垛。 一个精瘦的老人正坐在院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正是白经义的幺叔白弘业。 他眼窝深陷,但那双眸子却异常锐利。 “幺叔,人我给你带来了。”白经义上前递了根烟。 白弘业接过烟别在耳后,站起身,打量着眼前这几个年轻人。 “进山可不是耍,一去就是一整天。干粮和水都带足了?” 张海拍着胸脯,正要吹嘘自己身体棒,王全胜已经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帆布挎包。 “幺叔放心,都备齐了。拿油纸包好的卤肉馒头,还有满满一军用水壶的凉白开,误不了事。” 白弘业浑浊的眸子亮了一下,没再多问,转身进了屋。 片刻后,他拿出两杆保养得油光锃亮的双管猎枪,还有一把样式更老旧的单发火铳。 他熟练地检查着枪膛和机括,动作一丝不苟。 王全胜见状,趁机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幺叔,还有个事儿想麻烦您。我听说您这儿存了不少好皮子,我正好想买几张。您看,咱们亲戚套亲戚的,我也不好直接给您钱当向导费,那太见外了。您就让我买您两张皮子,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您看成不?” 这话一出口,旁边的白经义都愣了一下。 白弘业检查枪械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深深地看了王全胜一眼。 这后生,会来事儿。 他心里明镜似的,王全胜这是在给他送钱,但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他的面子,又把人情做得实实在在。 他那当村支书的安平老哥,找了个好女婿啊! “山里的东西,不值几个钱。”白弘业嘴上淡淡应着,脸上的线条却柔和了不少。 “等回来再说,要是真有看上的,你拿去就是。” 张海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现在就钻进林子里。 “叔,咱快走吧!我还指望打点野味,给我对象送去呢!” 白弘业瞥了他一眼。 “急啥?肉还能长腿跑了不成?” 他将一杆双管猎枪递给王全胜,另一杆给了自己,那把老火铳则塞给了白经义。 “放心,今天亏待不了你们。等回来了,叔给你们炒两盘鹿肉下酒!” 一听有鹿肉吃,张海的眼睛都快冒出绿光了。 白弘业心里也舒坦,还没进山,一笔买卖就先送上门了,这趟活儿干得值。 一踏入后山的老林子,天光骤然暗淡下来。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湿润的泥土和腐烂的落叶散发出山里特有的腥甜气息。 “都跟紧了,脚底下看仔细,别踩着地龙。” 白弘业走在最前头,声音压得很低。 刚才还咋咋呼呼的张海,这会儿也老实了,紧紧跟在王全胜身后,一双眼睛警惕地四下乱瞟。 “弘业叔,万一真碰上白哥说的熊瞎子,咱们这几条破枪,够它塞牙缝的吗?” 他心里发毛,忍不住小声嘀咕。 白弘业头也不回,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 “熊瞎子?那玩意儿一身蛮力,肉又粗又柴。熊掌也就吃个新鲜。” “你们要是真馋那一口,下回我套着了,给你们留着便是。”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张海几人听得心头一凛。 这位貌不惊人的老猎人,是真干过熊瞎子的主儿! 又往前走了约莫一刻钟,白弘业猛地一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众人立刻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白弘业蹲下身,捻起地上几颗黑色的颗粒状粪便,凑到鼻尖闻了闻,又指了指旁边一丛被啃食过的灌木。 “梅花鹿,刚走没多久。” 他压低声音,打了个手势,领着众人猫着腰拨开前方的树丛。 一个不大的林间空地上,一头毛色水亮,身上布满白色斑点的梅花鹿,正低头悠闲地啃食着青草。 张海下意识地就要举枪。 “别动!” 白弘业一把按住他的枪管,眼睛一瞪,用嘴型无声地比划了两个字。 规矩。 等那头鹿慢悠悠地消失在林子深处,白弘业才直起身子,沉声解释。 “那是头母鹿,看肚子,揣了崽子了。咱们猎户有规矩,不打怀崽的母兽,不打领头的头羊。这是断子绝孙的缺德事,不能干。” 第118章 后生,你这枪法神了! 张海泄了气,满脸失望。 “那咱啥时候能碰上只公的?” “看运气。”白弘业吐出三个字,继续领着众人往林子深处走去。 约莫又过了半个钟头,潺潺的水声传来。 白弘业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 一片水潭出现在眼前。 白弘业蹲下身,仔细端详片刻,脸上露出了猎人特有的兴奋。 “找到了!”他压抑着激动。 “这蹄印又大又深,旁边的泥地上还有几道犄角划过的痕迹。是头公的!还是个大家伙!” 他迅速扫视周围地形,指着水潭的三个方向,飞快地分配任务。 “经义,你带杨工去左边那片坡上堵着!张海,你和银锁去右边那条小路!记住,只堵路,别出声,把它往水潭这边赶!” 他将目光转向王全胜,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后生,枪法咋样?” 王全胜默默地举起猎枪,打开保险,动作沉稳而流畅。 白弘业点点头,不再废话,压低身子,指着水潭对面的密林。 “它就在那儿喝水!我把它惊出来,你负责开枪!就一枪的机会,别让它跑了!” 几人迅速就位,整个林子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王全胜趴在一块岩石后,枪托稳稳地抵在肩窝,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心如止水。 “嗬——!” 白弘业一声短促的呐喊,打破了林间的宁静。 密林中,一道健硕的棕黄色身影猛然窜出,头顶上那对漂亮的鹿角在阳光下闪着光泽。 它受了惊,慌不择路地朝着水潭这边冲了过来! 就是现在! 王全胜的瞳孔骤然收缩,手指稳稳地扣在了扳机上。 砰——! 那头雄鹿身子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鲜血瞬间从它健硕的胁下飙射而出。 但它并未当场倒下,反而四蹄狂奔,不顾一切地朝着密林深处扎去! “打中了!”张海兴奋地大叫,端起枪就想补上一发。 “都别动!枪口压下去!”白弘业一声暴喝,他一把将张海的枪管按了下来,眼神凌厉如刀。 “慌什么!想把自家人当靶子打?” 张海被吼得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要是那鹿跑到了白经义他们埋伏的方向,自己这一枪过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讪讪地放下了枪。 白弘业紧盯着那头鹿踉跄逃窜的背影。 “不用追,也别开枪,就这么把它往开阔地赶,别让它跑丢就行。” 那鹿受了重创,跑起来已是强弩之末,歪歪斜斜,根本不成直线。众人心领神会,呈一个松散的半圆形,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将它一步步逼出了密林。 没跑出二百米,那头雄鹿终于支撑不住,前腿一软,轰然跪倒在地。 巨大的身体在草地上抽搐了几下,便再也没了动静。 “成了!”张海第一个冲了上去,乐得手舞足蹈。 白弘业不急不缓地走上前,示意众人别靠太近。 他蹲下身,先是警惕地观察了片刻,确认雄鹿已经死透,这才拨开皮毛,仔细检查伤口。 只看了一眼,老人倒吸一口凉气。 弹孔只有一个,干净利落,正中心脏。 “乖乖……一枪穿心!”白弘业抬起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王全胜。 “后生,你这枪法神了!” 这可不是蒙的!移动靶,隔着百十来米,一枪毙命,还是正中心脏这种要害中的要害! 他自己打了一辈子猎,也不敢说每次都有这准头。 王全胜心里门儿清,这是在部队里用无数子弹喂出来的本能,但嘴上却必须谦虚。 他挠了挠头。 “幺叔您可别夸我了,我本来是瞄着脖子打的,手一抖,谁知道就打偏了。” “你这偏得可真够邪乎的!”张海凑过来,用力拍了拍王全胜的肩膀,大声嚷嚷。 “全胜,你小子这运气,简直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啊!” 一头近两百斤的雄鹿到手,这趟进山已是收获满满,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全胜都开张了,弘业叔,也让我试试呗?” 张海手痒难耐,眼巴巴地瞅着白弘业,“我保证不乱开枪!” 有了这头鹿垫底,白弘业心情大好,也就不再拘着他。 翻过一道山梁,林子变得稀疏起来。 突然,前方草丛一阵耸动,两只灰色的野兔警觉地竖起耳朵,撒腿就跑。 “我的!”张海一声大喝,抬枪,瞄准,射击,动作一气呵成。 “砰!” 枪声响后,一只兔子跑得更快了,另一只也跑得更快了。 张海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白弘业的枪口已经微微抬起,信手一扣扳机。 又是一声枪响。 远处那只跑得正欢的兔子,翻滚着栽进草丛,没了声息。 “枪口要抬高一寸,得算上它的步子。” 白弘业吹了吹枪口的硝烟,淡淡地提点了一句。 中午,几人找了个背风的溪边歇脚,啃着带来的卤肉馒头。 有了猎物,这干粮吃起来都格外香。 短暂休息后,一行人换了个方向,继续在林子里搜寻。 运气不错,半路上又惊起一只色彩斑斓的野鸡。 不等它完全飞起来,白弘业眼疾手快,一枪就把它从半空中打了下去。 眼看太阳偏西,山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 “差不多了。”白弘业看了看天色,“摸黑走山路不安全,趁着天亮,正好下山。” 一个多小时后,众人扛着沉甸甸的猎物,回到了白家湾白弘业的小院。 几人刚坐下喘口气,白弘业就转身进了那间透着一股特殊气味的储藏室。 不多时,便拎着一块熏得焦黄的腊肉走了出来。 “都别客气,先垫垫肚子。今天托全胜的福,咱们吃顿好的!” “幺叔,我来帮忙!”王全胜立刻起身,挽起袖子。 剥皮,褪毛,开膛破肚,王全胜的动作麻利而熟练,看得白弘业暗暗点头。 这后生,不止会来事儿,还是个能干活的。 山里的野味,听着稀罕,但大多腥膻味极重,肉质也柴,做法上极有讲究。 野鸡被收拾干净,斩块后用烈酒和姜片狠搓去腥,再配上白弘业自己晒的干菌子,丢进陶罐,架在火上。 大火烧开,撇去浮沫,再转文火慢炖,那股子霸道的鲜香气,没多久就飘满了整个院子。 野兔也一样,去腥之后,兔头对半劈开,用重料卤制,做成麻辣兔头。 剩下的兔肉则切丁,准备爆炒。 第119章 送礼送到了心尖上! 最金贵的,自然是那头鹿。 王全胜亲自动手,取下最嫩的一条后腿肉,剔去筋膜,片成薄片,用料酒,酱油和山里的野花椒提前腌制。 等锅烧得滚烫,热油刺啦一声爆响,肉片下锅,猛火快炒,不出半分钟,一股难以言喻的肉香便直冲鼻腔! “这鹿肉咋嚼着跟牛皮筋似的?” 张海夹了一大筷子爆炒鹿肉,塞进嘴里,嚼了半天,眉头却皱了起来。 “还带着股怪味儿,没咱食堂的猪肉炖粉条香。” 他这话一出口,白弘业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叹了口气。 “你小子懂啥。”他呷了口酒,神色有些落寞。 “就是因为这个,我这些皮子好卖,肉却没人要。城里人吃不惯,村里人嫌它柴,不会做,白瞎了好东西。” 王全胜心里却咯噔一下。 别人不知道,他可太清楚了! 现在是八十年代初,大家肚子里都缺油水,觉得肥腻的猪肉才是人间美味。 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再过几年,等人们生活好了,吃腻了家禽家畜,这些被人嫌弃的柴肉,就会变成城里人抢破头的山珍野味! 一家野味馆,一盘爆炒鹿肉卖到上百块都供不应求! 这哪是卖不出去的柴肉,这分明是一座还没被发现的金矿! “幺叔,”王全胜放下筷子,表情认真。 “这鹿肉,我全要了。您开个价,我拿回去送人。” 白弘业愣住了,张海他们也愣住了。 这次进山,让张海结结实实地过了把瘾,回来后消停了好几天,见人就吹嘘自己如何跟熊瞎子擦肩而过。 王全胜则抓紧一切空闲时间,一头扎进了书本里。 他不仅把沈有成给的复习资料啃得滚瓜烂熟。 还托人从县里淘来了近两年的高考试卷,掐着时间,一套一套地做。 转眼到了周日。 王全胜起了个大早,将那条处理干净,用油纸和布层层包好的鹿后腿肉装进一个大挎包里,坐上了去往陕东市区的早班车。 他要去拜访一个人。 陕东冶金建筑学院的周耀文副处长。 找到周耀文的家属楼时,对方刚吃完早饭,正看着报纸。 见到王全胜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上门,周耀文还有些意外。 当王全胜打开包裹,露出里面那块带着漂亮纹理,新鲜无比的鹿肉时,周耀文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是从乡下来的,对这口野味有着特殊的感情。 更何况,在这个凭票供应的年代,猪肉都难买,更别提这种见都见不到的山珍了! 这礼物,送得太刁钻,太有分量了! “全胜啊,你这可真是送了份大礼!” 周耀文扶了扶眼镜,脸上的笑容无比真切。 “快,快进来坐!” 周耀文凑近了闻了闻,一股独属于山野的清新肉香扑鼻而来。 “好东西,这绝对是好东西!”他啧啧称奇,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全胜。 “全胜啊,你这本事可不小,这么金贵的玩意儿,是打哪儿弄来的?” 王全胜露出一口白牙,笑容朴实。 “周处长您可真是有口福了。前几天跟工地的老乡进山,运气好,碰上一头不开眼的公鹿,让我给撂倒了。这条后腿是整头鹿身上最嫩的,我特意给您留着呢。” 他话锋一转,仿佛不经意般地提了一句。 “可惜了,那鹿鞭也是一等一的好东西,泡药酒最好。就是差了几味关键的药材,光有这个主料,效果出不来,尤其是缺一味海马,不然那效果……” 王全胜没再说下去,但那欲言又止的惋惜,比什么都挠人心。 “鹿鞭酒?” 周耀文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眼神瞬间变了。 他这个年纪,身体机能开始走下坡路,工作上迎来送往,酒桌上拼杀,正是需要好好滋补的时候! 他一把拉住王全胜的胳膊。 “这药酒咋个泡法?快跟我说道说道!” 王全胜心里暗笑,鱼儿上钩了。 他清了清嗓子,听来的一个偏方说了出来。 什么鹿鞭要配上人参,枸杞,锁阳,最关键的是得有几钱海马做药引。 用高度纯粮酒浸泡九九八十一天,才能把药力发挥到极致。 他一边说,一边故作为难地叹气。 “方子是土方子,效果绝对好。可这原料,尤其是海马,咱们这内陆山区,上哪儿找去?怕是跑遍全市的药房都难找。” 周耀文听得是心头火热,恨不得现在就泡上一坛。 听到原料难寻,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一拍大腿! “这算什么难事!市里的药房没有,省城的总有!我有个老战友就在省医药公司,这点东西,我想想办法!” 他看王全胜的眼神,已经从欣赏,变成了看待自己人一般的亲近。 这小子,太会来事儿了! 送礼送到了心尖上! “走走走,别站着了,快进屋喝口水!” 周耀文热情地将王全胜让进客厅,亲自给他倒了杯热茶,态度比上次在酒楼里还要热络百倍。 “全胜啊,你那个考试的事,我给你打听清楚了。” 周耀文坐下来,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咱们学院是自主命题,题目比起全国卷要简单一些,算是内部福利。你底子好,问题不大。就是物理这块,咱们搞建筑的,对力学要求严谨,你得多下点功夫。” 王全胜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连连点头。 周耀文看他态度谦逊,心里更是满意,索性把话挑明了。 “你只管放开了考,就算差个几分,也没关系。到时候我来想办法。咱们单位正缺你这样有基层经验,又有部队履历的复合型人才!” 他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这关系必须得处好了,往后这山珍野味,可就指望他了! “谢谢周处长!太感谢您了!” 王全胜激动地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感激。 有专业人士几句点拨,胜过自己埋头苦学一个月!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张文凭,就是他未来晋升道路上最硬的一块敲门砖! 周耀文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 “谢什么!你以后要是真进了我们单位,好好干,干出成绩来,我这个推荐人脸上也有光嘛!” 第120章 光进不出,关系就处歪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周耀文从书房里翻出一叠泛黄的卷子。 “这是前两年的内部考试真题,你拿回去做,心里就有底了。” 王全胜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卷子收进挎包。 眼看快到中午,周耀文看了看表。 “哎,不巧,你嫂子今天回娘家了。走,咱们去食堂吃,我让你尝尝我们学院大师傅的手艺。” 学院食堂里,周耀文点了四菜一汤,荤素搭配。 饭菜刚端上来,王全胜就借口去拿筷子,抢先到窗口把账给结了。 等周耀文吃完饭,习惯性地去掏饭票时,才发现账已经结了。 他顿时板起脸,带着几分责怪。 “你这小子,怎么回事?哪有让学生请客的道理!你把饭票给我,我给你钱!” 王全胜嘿嘿一笑,态度恭敬却不容拒绝。 “周处长,您是老师,我是学生。孝敬老师不是应该的嘛?” “再说,您指点我复习,又给我这么宝贵的资料,这顿饭我要是还让您掏钱,那我成什么人了?” 一番话说得周耀文心里熨帖无比,脸上的那点不快瞬间烟消云散。 这小子,情商太高了,会办事! 当天晚上,王全胜回到工地宿舍,在昏暗的灯光下,迫不及待地做起了那几套真题。 做完一套,对了答案,他惊喜地发现,除了物理有几道题拿不准,其他的科目分数竟然相当高! 王全胜的复习之路一片坦途,但水电站工地上的气氛,最近却有些不对劲。 工人们干活时总是心不在焉,时不时就伸着脖子朝老家的方向望。 王全胜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帮人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眼下五月过半,山外的麦子熟了,那金灿灿的麦浪,比什么都牵动他们的心。 人心散了,活儿就没法干。 王全胜没搞一刀切,而是把所有工人召集起来,拿出纸笔。 “家在五十里以内的,先放三天假。一百里开外的,五天。最远的,我给批一个礼拜!大家轮流回去,收完麦子就赶紧回来销假!家里的活儿重要,工地的进度也耽误不得!” 他根据众人报上来的住址远近,迅速排出了一个轮休的班次。 工人们一听,顿时爆发出欢呼声,一个个看王全胜的眼神都充满了感激。 安排好所有人的事,王全胜也收拾起自己的行囊。 算算日子,石水沟的麦子,也该黄了。 眼下这年头,一到农忙,工地上半停工是常态。 整个县城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过渡期,就是这么个磕磕绊绊的模样。 甚至有些地方的学校,都会专门放麦假,让半大的小子们回家帮着抢收。 单位里上班的,也大多是调休,人心早就飞回了自家的麦田里。 王全胜这种小规模的工程队更是如此,这是当时县城单位里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水电局机关里,除了几个必须留守的,大部分人也早就回家忙活了。 王全胜找到唐宝玉批假条,唐宝玉正愁眉苦脸地对着一张工程进度表发呆。 “唐股长,我来请个假,家里的麦子熟了。” 唐宝玉一见是他,脸上的愁云立马散了大半,大笔一挥。 “批!一个礼拜够不够?不够我再给你延几天!” 他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 “你小子可得抓紧时间,不光是收麦子,复习也别落下!周处长那边可都打过招呼了,就等你小子考个好成绩,给他长脸呢!” 王全胜心里一暖,知道这是唐宝玉在点他。 “谢谢唐股长,我心里有数。” 揣着假条,王全胜没有直接回石水沟,而是先绕道去了老丈人王安平家。 白家湾的地势低,日头足,麦子比石水沟那边要早熟个三五天。 他算得精明,先帮岳父家收完,再回自己家,时间正好,两不耽误。 刚走到白家湾村口,迎面就撞上了一个火急火燎的身影。 “王哥!你可回来了!” 来人正是白经义,他看见王全胜,跟见了亲人似的,黝黑的脸上满是兴奋。 王全胜心里跟明镜似的,上次那头鹿,算是把白经义这帮人彻底收服了。 “经义,你这是干啥去?” “嗨!我这不是听说你老丈人家要开镰了嘛!我寻思着带上几个兄弟过来搭把手!你放心,都是干活的好手,一天保准给你岳父家拾掇利索!” 白经义拍着胸脯,一脸的理所当然。他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上次吃了王哥那么大的人情,总得找机会还上。 帮着割麦子,出力不花钱,最实在! 王全胜笑了,这白经义,人是实在,就是心思太直。 他心里一转,便有了主意。 “行啊,那敢情好。不过丑话说在前头,等你们家开镰,我也得带着人过去帮忙!” “那哪儿成!” 白经义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态度坚决得不行。 “王哥,你现在是干大事的人,哪能让你下地受那个累?我们弟兄们给你帮衬是应该的!你要是再跟我们客气,就是看不起我们!” 这话说的,直接把路给堵死了。 王全胜心里暗叹,人情这东西,有来有往才能长久。 光进不出,关系就处歪了。 他也不再争辩,拍了拍白经义的肩膀。 “行,听你的。我这正好要去镇上买几把镰刀,家里的都钝了。我媳妇儿兰云呢?” “嫂子在卤肉店呢,这两天农忙,店里就先歇业了。” 王全胜点点头,转身就朝自家卤肉店走去,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白兰云正在店里收拾东西,见王全胜回来,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王全胜把白经义的事一说,又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白兰云的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这个法子好!既不伤他们面子,咱们也把心意尽到了!” 夫妻俩锁了店门,直奔镇上的供销社。 八十年代的供销社,农具都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王全胜一眼就看到,在那些黑乎乎的老式镰刀旁边,挂着几把崭新的月牙形镰刀,刀刃泛着森森的寒光,木质手柄也打磨得更光滑,带着微微的弧度。 王全胜是重生者,他认得这玩意儿。 这是刚推广的新式省力镰刀,重心设计得更科学,割起麦子来比老式的快上不止一星半点。 唯一的缺点,就是贵! 一把老式镰刀一块五,这新式的要三块五,价格足足贵了两块钱! 在这个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年代,这绝对是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