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被病弱医仙逼婚了!》 1、剑出惊鸿 初冬,恰逢雪霁天晴,临江城办了场难得的大集。 坊市内人来人往,戏台下更是挤满了歇息的看客。 说书人饮过一盏热茶,醒木轻拍:“话说鸣鸿年间,人间界妖神肆虐,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那场惊天动地的妖神之乱,至今仍是百姓最常谈论的话题。 说书人开场吊足了气氛,等台下观众催促着继续,他才话音一转,缓缓开口。 “却有仙人齐出,挽大厦之将倾。其中最有实力的,当属那天下第一的剑尊。” 众人起了兴致,他清清嗓子,摆出十足的架势。 “传说这位剑尊身高九尺、虎背熊腰。双眸炯炯如闪电,筋骨坚硬似磐石。抡一把千斤大剑,更有红颜知己相伴……” 语气慷慨激昂,连带着观众也被感染,用力鼓起掌来。 正是气氛大好的时候,座中却突然传来一道不太和谐的声音。 “噗、咳咳咳!” 听起来像是被呛到了,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 所有人都不满地望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街边的馄饨小摊前坐着位女子,一身普通的束袖黑衣,长发扎了个利落的马尾。 意识到自己动静太大,她连忙低头,轻声道了句:“抱歉……” 女子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姿挺拔匀称,如同一枝被雨洗过的翠竹。相貌却只能算清秀。 可她生了双明亮有神的眼睛,哪怕眼睫低垂下来,亦是灿若星辰。 众人这一瞧,发现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后生,责备的话反而说不出口了。 众目睽睽之下,宁若缺的耳垂渐渐染上一层薄红,头也恨不得埋到碗里去。也不知是呛的还是羞的。 一旁的大娘顿时心生怜爱:“姑娘,你慢点吃,不着急。” 宁若缺呐呐地应几声,把馄饨碗往自己面前挪了挪。 趁观众都转头回去听书,她顾不得烫,端起碗来一口一个,打算快点吃完溜走。 人间界关于自己传言已经演变得如此离谱了。 她从来都是一个人,哪有什么“红颜知己”。 这段小插曲丝毫不影响说书人发挥。 他又是捶胸顿足、又是长吁短叹,声情并茂地说完了一整出“无名剑尊诛邪记”。 “剑尊已是半步飞升之境,纵横天下未逢敌手,然天不怜英才,竟让她在最后一战中与妖神同归于尽。” “可歌可叹……” 伴随着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念词,宁若缺郁闷地吃完馄饨、又咕咚了半碗热汤。 她晒在暖洋洋的太阳下,闭目感受着体内充盈的灵力,这才对“重生”一事有了更真切的体会。 关于她的传闻数不胜数,真真假假难以分别,但只有一事毋庸置疑—— 剑尊早已陨落在了那场大战中,尸骨无存。 宁若缺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已经死过一次了。 可半个月前,她却离奇地从一间破庙里醒来。 不仅修为跌至引灵,本命剑不知所踪,浑身上下还摸不出半个铜子。 引灵期尚不能辟谷,她在山里当野人,靠吃毒蘑菇和没放盐的烤鸡,才终于寻到临江城。 卖草药换的几个钱,最后只够吃这一碗馄饨。 宁若缺心情沉痛地摸摸袖口,今天要是还挣不到钱,她就得露宿街头了! 她再一次叹气,依依不舍地捧着最后半碗馄饨汤,打算喝完就去码头找点短工干。 只是嘴还没碰上碗口,就听一声尖叫破开人群。 周围骚动起来,欢笑演变为不安的询问,有人慌忙走动时碰到了宁若缺的手肘。 宁若缺眼皮子一跳,碗还端得稳稳的,整个人纹丝不动。 她抓紧时间喝汤。 “活尸!”不知是谁先喊出声。 接着便是一浪叠一浪的惊呼,众人互相推搡,小孩哇哇大哭。 受惊的行人原本都是各跑各的,相当凌乱。 可最后却出奇一致地往路边躲,让开被追逐的少女、以及她身后皮肤青白的“人”。 那人如同蜥蜴般手脚并用地爬行,速度还不慢,目标明确,正是慌忙逃跑的少女。 眼看距离越拉越近,后者吓得腿软,一个趔趄,直直地向着宁若缺扑去。 周遭十米,如今也就只剩下宁若缺。 宁若缺恰好喝完汤,轻巧地侧身向旁边躲,顺手抓住少女的肩往外一推—— 活尸行动笨重,来不及转弯,径直撞在了桌子上。 可它没有痛觉,被逼停后甩了甩头,继续嘶吼着冲向少女。 所有人都觉得她死定了。 少女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她跌倒在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在扑面而来的腥风里,她却听见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唉,没吃饱。” 下一秒,活尸就被什么东西抡了出去。 周围一片寂静,在场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少女怯怯地睁开眼,就看见活尸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倒在桌椅间,抽搐几下,便不再动弹了。 它的脖颈仅剩一层薄薄的皮肉相连,几乎折断,可见动手的人力气之大。 而宁若缺放下手里的长凳,又将身边那只挂在桌沿、摇摇欲坠的碗往里面推了推。 她有些郁闷,因此抿着唇,眉头微皱,看上去有几分冷厉。 她就想好好吃顿饭,怎么就这么难。 打架很容易饿的! 压抑的寂静过后,大多数人已经回过神来,顿时哗然。 “哎哟,她用凳子把活尸打死了?有把子力气啊。” “这姑娘兴许练过?” “最近城里总是闹活尸,我看就是……” 叽叽喳喳的声音一并涌来,吵闹得很。 宁若缺不太喜欢被人探究与注目,连忙寻了个空隙掉头就走。 便独留少女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讨论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宁若缺走出好几步了,身后仍然有人在说:“扫把星!就是因为她城里才闹妖怪。” “你没发现吗?刚才的活尸就是追着她来的!” 再往后,是少女带着哽咽的哭腔。 宁若缺听觉敏锐,哪怕隔了这么远,也依旧能听清少女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像一场湿冷且绵长的秋雨。 可没人上前扶她。 黑衣的剑修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明明已经远离了冲突的中心,她却蓦然停步,偏头思虑几秒后,再一次折返回去。 “姑娘,劝你莫要出头,”一位大娘看出了她的想法,压低声音劝道:“你是外乡人,还不知道吧?她是这附近出了名的祸子,走太近是会倒霉的!” 宁若缺毫不在意地笑笑,漆黑的眼眸澄澈而清明,四下的景色都仿佛被她照亮了。 “正巧,我平时就倒霉,不怕这些。” 她在越发嘈杂的议论声里,快步走到少女跟前,二话不说就把人拉起来。 少女愣了愣,一时间忘记了挣脱,就这样傻乎乎的被宁若缺拽着衣袖,带离了人群。 她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走路也跌跌撞撞,气息不稳。可眼前的背影带着股一往无前的坚定,由不得她茫然无措。 渐渐的,少女能够跟上宁若缺的脚步了,那些嘈杂的声音也被抛在脑后。 她欲言又止好一会儿,终于攒够了勇气,在烟稀少的小巷前站定,而后突兀地跪下。 宁若缺回头看她,虚扶了把,对方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她只好作罢。 这小姑娘生了张瓜子脸、杏仁眼,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瘦了。像地里长势不好的小白菜,蔫不拉几、可怜巴巴。 对上宁若缺审视的目光,少女连忙低头,嗫嚅道:“前辈,你、你一定是仙人吧?能不能帮帮我,把我送到曲水?” 她开始不自觉地哆嗦:“我会、给你报酬的。” 似是要印证自己所言非虚,她在袖袋里摸索了一阵,最后殷切地把手举到宁若缺面前。 她掌心里躺着一枚翠绿色的玉镯,成色上好,温润如水。 宁若缺微微挑眉。 普通人或许不知晓,可她一眼就能看出端倪。这并不是寻常玉镯,而是防身用的法器,且品质不低。 宁若缺还没回答,少女又摸出把碎银,慌里慌张地开口:“镯子是谢礼,这些钱、是我给前辈的定金。” 她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所以拿出自己宝物,拼命地挽留。 手举得愈高,姿态放得愈低,眉眼与动作之间,全是沉甸甸的渴盼。 宁若缺轻“啧”一声。 她重生前仇家不少,但仗着身侧三尺青锋,从来没有怕过谁。 重生后修为尽毁、剑无所踪,按理应当避避风头,所以她才用了易容术。 不过人间界这么大,哪这么容易撞上熟人? 她现在可是连饭都吃不饱的穷苦剑修。 短暂的思考后,宁若缺拈起一枚碎银抛了抛,嘴角也带上了笑。 “成交!” * 两人刚离开没多久,负责治安的城防军匆匆赶来,熟练地将怪物的尸体抬走处理,什么也没问。 对这座小城来说,妖祸仿佛寻常。 而戏台对面不远的茶楼里,有扇窗户已经开了许久。 座中人在室内也没取下帷帽,一身缟素似的白,风吹纱动,隐约可见其中清瘦的身影。 她只是随意地坐着,却仿佛与四周隔着无形的屏障,教人不敢上前攀谈。 唯有坐她对面的清桐好奇:“小师姐在瞧什么?” 片刻沉默后,殷不染淡声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方才那位道友,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她垂眸,话音像轻飘飘的羽毛:“……许是我看错了。” 清桐忙把热茶递上,又接着问:“明光阁那边催得厉害,我们要回去吗?” 殷不染便从帷纱中伸出手,皓腕纤细,骨节分明,手背则过分苍白了些。 她接过来抿了一口,没有答话,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杯。 很快,方才围观的人群散去,原本乱糟糟的街市被重新收拾妥当。 说书人迈上戏台,整理好衣服后再度吆喝起来:“各位看官别走,好戏还在后头。剑尊与红颜知己的爱恨纠葛,千万别错过咯!” 清桐便见殷不染忽地放下茶杯,专注地望向窗外。 “等等,我要听完这个。” 清桐:…… 她拿殷不染没办法,只能陪着。 听了半晌,殷不染轻咳几声,气息愈加微弱。 “去帮我查查,出手救人的那位究竟是什么来历。” 她刚吩咐完,说书人再拍醒木,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又是一折好戏开场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剑出惊鸿 临江城以北,行三日,是奔腾不息的曲水。 白鹭轻盈地掠过水面,浪花迭起之间,隐约可见远处群山连绵。 宁若缺手里捧着半只肉包,和颜菱歌一起在码头边等渡船。 颜菱歌就是她先前救下的小姑娘。 这一路走来两人熟络了些,宁若缺从对方口中得知了不少事。 比如,现今是载和八年,距她陨落已有百年之久。又比如,曲水的对岸即是上界,有仙门明光阁在此地驻守。 传闻明光阁二十年举办一次弟子大选,有缘者尽可入。 颜菱歌提起后者时少见的弯弯眉眼,神色中透露出向往。 宁若缺三两下吃完肉包子,随口问:“所以你想入仙门,叩问大道?” 她语气寻常,并没有半分的轻蔑或者讶异。 毕竟天地如熔炉,弱小的人族存活不易,想要逆天改命再正常不过。 不过要踏入上界仙门可没那么容易,造化与天赋缺一不可。 颜菱歌怔愣了会儿,原本亮晶晶的眼眸又重新黯淡下去。 “前辈,他们都说我是祸子,此行大概会白跑一趟了。”她垂头攥紧衣摆。 光是这短短的路程,她俩就遇见了两只狼,一只雀妖,全靠宁若缺护着她脱险。 “我从小就招妖怪,那天的活尸也只追我,还有——” 还没说完,宁若缺眯了眯眼睛,转手就把一只包子塞颜菱歌嘴里,堵住了接下来的话。 她不擅长安慰人,却也见不得小姑娘哭哭啼啼,自怨自艾。 于是凑近了,用只有她俩听得到的音量说:“你其实是修行的好苗子,可能正因如此才招妖怪惦记。” 颜菱歌呆呆地叼着肉包,满脸茫然。 宁若缺见状,又塞了个包子到颜菱歌手里。 这可是她最后一个肉包了,其实给得相当不舍。 “别人是苦瓜,但你就像很甜很甜的小白菜,”她安抚性地轻拍颜菱歌的肩:“若有幸遇见医修帮你看看,说不定这体质能改善呢。” 这段话到底宽慰了颜菱歌。 她三两口吃完包子,连忙朝对面的船家招手。 等两人上了船,宁若缺自顾自地找了个地方坐,琢磨着护送结束,她该如何绕道去沧州寻友。 滚滚浪花扑来,小船摇晃个不停。 凡人只见远山飘渺,云雾缭绕,可据传此处便是明光阁的山门,是人间与上界的分水岭。 颜菱歌远眺了一会儿,再次小声询问:“听闻明光阁设有专门传授剑法的剑部,前辈,你觉得我适合学剑吗?” 船舱里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想学剑多久都不迟。” 江风乍起,带着股淤泥的咸腥味。 宁若缺蹙眉,忽地起身盯住水面,语气却依旧不急不缓:“只要把自己打磨得足够锋利,剑就会锋利。” 话音才落,船身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剧烈摇晃起来。 颜菱歌顿时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跌进江里,被宁若缺眼疾手快地拉了回来。 好不容易站稳了,船又猛然往下沉了一截,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攀附在船身上。 颜菱歌惊慌地回头,只见水中跃出个影子,以极快地速度袭向撑桨的船娘。 可黑色的衣袂更快,恰如呼啸而过的冷冽寒风。 船娘还没弄清楚现状,宁若缺就已经夺过船桨,狠狠挥在影子身上。 只听“砰”的一声响,船桨应声而断。 影子被击落到水里,然而很快就攀着船舷重新爬了上来,露出一张泛白起皱的人脸。 是活尸无疑。 但这根本不是普通的活尸! 它身姿矫健灵活,半点不见僵硬,眼看就要再次跃入船中。 宁若缺对自己的力道有数,这一击没成,当即反应过来了。 “小心!”身后传来颜菱歌的惊呼。 在她思虑的几秒内,活尸已然跃出水面,尖利的黑色指甲眼看就要够到宁若缺的面前。 宁若缺根本没躲,也没人看清她的动作。 唯有断掉的船桨先利爪一步,刺进了活尸的脖颈。 怪物双目圆瞪,发出“嗬嗬”的气音,几息间便摔落下来,彻底没了动静。 “怎、怎么又是这东西。”船娘躲得远远的,听声音也带着颤。 宁若缺微微皱眉:“又是?” 活尸其实是一种精怪,依附于尸体上,所以多生于乱葬岗之类的阴邪之地。 其性凶猛嗜血,对于修真者来说却并不难对付。 仙门地界常常有弟子巡逻,怎么想它都不应该出现这里。 看宁若缺疑惑,船娘犹豫地绞弄着衣摆,解释道:“最近城里闹活尸,好多人家都遭了难。” 正说着,江上起了层薄薄的雾气,似有清脆的铜铃声响。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一蓝衣女子正掠水而来,足尖轻点间荡开阵阵涟漪。 船娘霎时惶恐地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不过转眼,女子稳稳踩在船舷上,笑容温和地朝众人作揖。 “诸位,实在抱歉。” 说完轻拂广袖,似有清风荡开。 甲板上的活尸顿时化为齑粉、被风卷入江中,连点污渍都没留下。 蓝衣女子温声道:“临近弟子大选,阁主却身体抱恙。加之阁中事务繁杂,吾辈竟然一时疏忽,让这等妖物为祸四方。” 她的解释很合理,再加上那副仙风道骨的姿态,很难不让人信服。 女子先是看向颜菱歌,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我名许绰,是明光阁的内门弟子,师妹是来参加弟子大选的吧?” 分明是初相见,可这亲昵的语态,俨然已经把人当成了自己的亲师妹。 颜菱歌没有掩饰自己的惊异,点点头,紧接着就往宁若缺身后躲。 宁若缺:“……” 她往后退一步,不动声色地避开颜菱歌探过来的手。 状似随意道:“这只活尸不同寻常,道友可曾留意?” 许绰的目光在宁若缺脸上停留了片刻,而后笑容更深。 “多谢道友提醒。为表感谢,请务必到阁中歇息一晚。” 这话说得十分客气,可宁若缺总觉得,对方的语态有些不自然。 没由来的,她心里升起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是倒霉的前兆! 剑修的直觉向来敏锐,宁若缺更是如此。 她的易容术是师门秘传,以许绰的修为绝不可能识破,问题只能出在别的地方。 不必多想,宁若缺果断拒绝:“不必了,我只是受雇将人护送到此,一会儿就走。” 这样的说辞显然不足以让许绰罢休。 “道友,天快黑了,与其风尘仆仆赶路,不如热水软榻好好休息,”她面不改色,声音也温柔:“且师妹初来乍到,你忍心留下她一个人?” 宁若缺一声不吭,对方这样热情的态度,反教她更生警惕。更何况最后那句话,隐隐有威胁之意。 小船上的气氛凝滞了些许,颜菱歌缩在中间,小心翼翼地观察两人的表情。 一个笑得温文尔雅,另一个垂眸思索不久后,终于无可奈何地抱拳。 “那我便叨扰一晚了。” 对方态度不明,还是谨慎些为妙。 许绰笑眯眯地做了个“请”的动作,亲切道:“道友,请随我来,千万莫要走丢了。” 她身后的群山刹那间云开雾散,撒下一层浅浅的灵光。山崖间有石阶蜿蜒而上,隐约可见亭台楼阁的虚影。 令无数人心驰神往的上界,至此如画卷般徐徐展开了一角。 * 明光阁依山而建,亭台楼阁之间以廊桥相接,最不缺的便是飞瀑流泉、翠竹梅花。 行走在其中,的确如临仙境。 宁若缺仍没放下戒备,一边听许绰介绍各处风景,边背着手四处打量。 临到一座园子前,众人却被拦下了。 持剑的弟子向许绰行礼:“师姐,客人正在里面赏梅。” 许绰毫不犹豫地回头,面露歉意:“我们换一条路走,不好惊扰贵客。” 颜菱歌当然没有意见,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宁若缺,一路上都不敢乱看。 倒是宁若缺全程兴致缺缺,还饿得慌。 此时免不了在心里嘟哝,什么人摆这么大排场,赏个花还要封路。 一听就像个骄矜的大小姐。 许绰重新挑了路,从园子上方、悬挂在半山腰上的廊桥过。 她指着桥下的梅林和亭台:“这里的白梅最好,可惜今天不方便,改日我带你们来。” 趁着许绰走在前面,宁若缺歪头往外看。 正是白梅花期,满树薄冰堆雪,连香气都透着股寒意。落花追逐着溪水潺潺而下,最后停留在一座凉亭前。 寒风料峭,吹开了凉亭四面的纱帐,露出一团白影。 亭中人穿着温暖厚实的狐裘披肩,膝前摆放着古琴。 不仅坐姿优雅,莹白的发丝端正地挽在脑后,没被风吹乱半分。一瞧便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因那人低着头,宁若缺看不太清她的脸,只觉得好眼熟。 琴也眼熟,执杯的手也眼熟,就连那露出来的一丁点侧脸,也熟悉得让她暗自嘀咕。 总觉得在哪见过。 她只当是错觉,然而走出几步后又倒回来,扒着栏杆探头往下瞧。 不知为何,非要看个清楚。 哪曾想这次不巧,遮风的帘幕已被撩起,亭中人抬头,正好与宁若缺对视上。 那是一双冷到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睛,像冬日极寒下的冰河。眼尾却微微上挑,平添三分春色。 盈盈一抬眸,梅花飞雪乍停一刹,似也为之倾倒。 宁若缺愣在当场,心跳仿佛凝滞住了。 她忘记了呼吸。 颜菱歌回头,就发现某人正愣愣地望着桥下。 她忍不住出声询问:“前辈,你在看什么?” 这一问惊得宁若缺魂魄归位,当即脱口而出:“没看什么!” 颜菱歌:“……” 宁若缺触电似的松开栏杆,一口气后退了好几步,几乎要贴到山壁。 向来闲散松弛的剑修此时抿着唇,像只被吓了一跳的大猫,浑身炸毛。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说倒霉就倒霉。 她怎么会在这里撞见旧识! 后方的喧闹引起了许绰的注意。 她见宁若缺手足无措,好笑道:“下面那位是碧落川来的医仙。” “尊者医术精湛,向她求医的修士数不胜数。” 言罢,她又戏谑地眨眨眼:“当然,尊者的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出挑。皎如秋江明月、柔似映水梨花。” “你偷看便罢了,可别摔下去。” 许绰并不给人反应的时间,说完就继续领路。 宁若缺被调侃一番也不反驳,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强行把思绪拉回正轨。 她绝不可能认错那张脸,亭子里的赏花人,就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位—— 殷不染。 妖神之乱尚未爆发前,宁若缺曾与此人打过几个照面,在宴会上聊过几次。 她自认与殷不染交情一般,想来以对方那温和却疏离的性子,就算看出了端倪,也不会与她计较。 因此意外撞见,倒不用担心太多。 只是殷不染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道友?你在听吗?” 轻柔的声音唤回得宁若缺回神,她抬头,眼前正是一处清雅的小院。 许绰这才叮嘱道:“弟子大选两天后开启,你们暂且在这里住几晚,有事尽可来青竹居寻我。” 她说完便匆匆离开了,似乎还有其他事需要处理。 此时天色已晚,夕阳像一枚鸭蛋黄,沉甸甸地坠进山脉里,溅起无数云霞。 颜菱歌磨磨蹭蹭地靠过来,小声喊:“前辈,那我们——” 宁若缺直接打断:“我今晚就走。” 不待颜菱歌反应,她又抛出一句:“天下仙门众多,其实你可以去更好的门派。” 她抬头盯着远处的塔尖,那是明光阁最高的建筑。 此时的高塔被血色夕阳笼罩着,令人看不太真切。 再加上许绰的态度,和临江城频发的妖祸,更是让她浑身刺挠。 宁若缺猜测明光阁有蹊跷,却又没有证据,只能尽量劝住颜菱歌。 可小姑娘低下头:“我、我……” 她局促到小脸苍白,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也没把话说完。 宁若缺轻叹一声,果不其然,对方执意要来明光阁,是有目的的。 “先好好休息,晚上再告诉我你的决定。若是执意要留,我不拦你,若是想走,我给你挑个更好的。” 两人本就是萍水相逢,各取所需,她只能做到此了。 颜菱歌感激地行了一礼:“前辈,要不是遇见了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宁若缺不爱听这些,忙道:“好了好了,你快去休息。” 她好不容易哄走了颜菱歌,这才长舒一口气,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并不大,内里家具被褥应有尽有,都是统一的制式。各种家具的影子都堆叠在一起,显得有些昏暗。 宁若缺走到窗边点灯,火焰燎过灯芯,绽开一抹温暖的烛光。 四下安静到落针可闻,只剩下宁若缺自己,可以好好理一理近来发生的事。 颜菱歌的事暂且放下,她头疼地按按眉心,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时在廊桥上,清风送来的白梅香。 凉丝丝的、带着一点甜,就和现在闻到的一模一样。 宁若缺突然停下动作,狐疑地吸了吸鼻子。 等等,现在? 意识到不对劲的那一刻,宁若缺瞬间就不走神了。 她现在清醒得要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剑出惊鸿 发现异样后,宁若缺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掉头就走,却在转身时猛地止步—— 退路被堵住了。 她倒呵一口凉气。 殷不染,此时此刻就站在她面前。 很近,近得能让宁若缺看清她斗篷上的白鹤云纹,和纤长细密的眼睫。 殷不染掀开斗篷的兜帽,微微歪头,几缕莹白色的发丝随之滑落,软软地窝在颈边。 她脸上带着抹生动的困惑,不复先前的淡漠无情。 宁若缺只仓促扫了一眼,立马垂眸避免对视。 哪知殷不染根本毫无顾忌。 甚至直接靠近,无比自然地把手贴到了宁若缺的脸上。 后者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顺着脸颊一路往下滑。掠过下颌、直至颈边命脉。 她吓了好大一跳,连反抗都忘了,全凭本能往后退。 奈何殷不染也跟着贴近,步步紧逼。 直到宁若缺的后背抵到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像某人的心脏,咯噔一下差点蹦出胸腔。 清寒彻骨的梅香蔓延开来,这方角落便显得狭小又逼仄。 宁若缺身前压着一大团温热柔软的狐毛领,毛茸茸的触感扫过皮肤,激起一阵麻痒。 她顿时苦不堪言,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 偏偏殷不染对此毫无所觉,还带着些许审视地问:“为什么怕我?” 宁若缺只敢在心里大叫—— 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在做什么?哪有一上来就摸别人脸的! 得亏她们认识,换作其他人,宁若缺早把对方胳膊拧了。 许是她眼中的惊疑都快要满溢出来了,殷不染终于良心发现一般,收回了手。 她眼眸眨也不眨,清泠泠地开口喊:“宁若缺。” 一字一顿,带着某种让宁若缺心惊肉跳的笃定。 仅仅一眼,殷不染就认出自己来了?这可是她师尊都看不穿的易容术。 宁若缺咬牙切齿地狡辩:“我不叫宁若缺。” 殷不染就又凑近了点,淡淡道:“你脸好烫。” 宁若缺:“……” 这回答牛头不对马嘴,她听得一愣,下意识地拿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 果真是热的。 她本来就不喜与人亲密接触,都怪殷不染站太近了! 宁若缺憋着股劲,反手把人推开,走出好几步远,直到与殷不染相隔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随即正色道:“我也不认识你,阁下莫不是认错人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易容哪里出了纰漏,更不想暴露身份,便只能一口咬定自己不是宁若缺。 以目前的境况,知道她重生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 幸好,殷不染听完仿佛被定在了原地,并没有再做那些奇怪的动作。 趁此机会,宁若缺连忙屏住呼吸开溜。 人都快到门口了,却见眼前寒芒一现,白影鬼魅般的出现。 一枚小刀随即从她袖中滑出,拦住了宁若缺的去路。 宁若缺猛地顿住身形,森冷的刀锋近在咫尺。 而那只持刀的手,已经用力到骨节微微泛白。 殷不染神色晦暗:“你忘了?” 她目不转睛,眼底恰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海,漆黑而深不见底,是宁若缺看不懂的情绪。 吐字却轻轻的,似被风拂落的花:“你是我的——” “未婚妻。” 宁若缺:? 宁若缺满脸懵地把这话咀嚼了一遍,内心大为震撼。 谁家好人这样对未婚妻说话? 等等,她说谁是她的未婚妻? 我吗? 这件事太让人震惊,以至于宁若缺忘了自己还被刀指着,音调都高了些:“你说什么?我怎——” 后半句戛然而止。 宁若缺抿唇,有些许懊恼。 以殷不染的敏锐程度,说错一个字都会被发现端倪。 她听见叮当一声响,殷不染手中的小刀脱手,就这样摔在了地上。 而殷不染一开口,还是最初的三个字:“宁若缺。” 那把小刀就落在脚边,她也不捡,黑眸雾蒙蒙的,斗篷上的狐狸毛蓬松柔软。 这很容易让宁若缺把她幻视成某种皮毛雪白、爱观察人的小猫。 她暗自磨牙,想把这无关紧要的联想抛之脑后。 “你试探我。” 语气算不上友好,还带着点寒意,却也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殷不染沉默地望着她,又是良久。 等宁若缺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打量、皱起眉时,她才低下头。 “不是试探,我们早年相识,在三生石前立过誓,你还说要与我择吉日大婚。” 她吐字很轻,音色也冷,像早春的薄冰。这般耐心解释,却为之添上了几分认真。 可惜她所说的话,宁若缺一个字都不信。 在宁若缺记忆里,殷不染出身于杏林世家,世代行医,后因绝佳的天赋拜入碧落川,成为了药王唯一的弟子。 从小就是养尊处优、被人宠爱着长大的,其礼教和举止,非一般人可比。 而宁若缺自己是穷苦人家的小孩,小时候吃不饱饭、也上不起学堂,只能为了一个馒头走上战场。 殷不染在母亲身边行医问药时,她大概正在和难民抢食。 殷不染学琴诵诗时,她估计还在尸山血海里打滚。 而后哪怕她幸运的被师尊捡到,走上仙途,乃至最后成为了名闻天下的“剑尊”,她和殷不染依旧不是一类人。 她还记得,当初第一次遇见殷不染,她才从无间诡渊里历练归来,匆匆奔赴仙盟例会。 踏进议事厅时,浑身犹带妖鬼的煞气,连眼尾沾了血也不知。 无人敢上前提醒,唯有殷不染递与她一方干净的手帕,柔声说:“擦一擦,坐下来喝口茶。” 但她们之间也仅止于此了。 与其相信殷不染同她关系亲密,不如信她的剑已经飞升成神,让她这个主人重归于世。 “你不信我?”殷不染突然开口,打断了宁若缺的思绪。 宁若缺的目光在殷不染脸上停驻一瞬,却再也寻不见当初温柔自持的影子。 那双琉璃瞳里,如今只剩下深切的执拗。 还有那头白发,从前也是没有的。 宁若缺拧眉:“你认出我身份便罢了,为什么还要编这种话,我们之间从未如此过。” 听她这样反驳,殷不染也没恼:“鸣鸿六年的上巳,你背我去看了玄素山的日出。” 宁若缺仔细回忆了一番,打断:“没有的事,那天我在山巅练剑。” 殷不染接着道:“那年五月,你给我带了枝天池梅花。” 宁若缺面无表情:“可我明明记得,当时我出海除妖了。” 殷不染:“九月,你来碧落川找我,送了我一件礼物。” “我和人打了一架,回玄素养伤了,没出过门。” 一来一回,殷不染口中的那些旧事,宁若缺一件都对不上。 不仅没有任何印象,还越发觉得,自己做不出来。 对质到最后,殷不染敛下眼帘,摸了摸自己右手腕上、那只天青色的玉镯。 她眼里的情绪被睫毛遮挡,只余一片沉沉的黑。 “你送了我一道剑气。” 宁若缺觉得不可思议。 她全盛时期的剑气,大概只有上古陨铁才能承载。以她那点家产,吃顿好菜都心疼,怎么可能买得起。 “你或许是把别人当成了我,”宁若缺拒绝得斩钉截铁,毫不迟疑地把人推开:“比起旁人的说辞,我更相信自己的记忆。” “旁人?”身后传来殷不染茫然的重复。 宁若缺人都走到窗台前了,还是停住了脚步,无可奈何地转身问:“或者,你还能拿出什么证据?” 房间的窗户大敞着,冬夜的风无遮无栏的灌进屋内,寒意直往人身上浇。 殷不染沉默半晌,嘴唇动了动。 白雪堆成的人,忽地一下,唇上咳出点殷红靡艳的血,格外刺眼。 宁若缺就眼睁睁地看着,殷不染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尽。 明明方才还凶巴巴地拿着刀,转眼就像开败了的白梅花,一阵风过就能跌进泥里。 她却还浑不在意地用抿尽血迹,用那双铺满水雾的眼睛盯着宁若缺看:“那件东西,不能拿出来。” 随后单薄的身形晃了晃,像是要跌倒在地。 这一晃,宁若缺吓得冷汗都快出来了,本能比大脑更快,几个大跨步上前,一把将人扶住。 清雅的白梅香里掺了淡淡的血腥味,连人带斗篷一并拖着,也轻得像纸。 事情的发展有些超出预料,宁若缺大脑一片空白。 不是、等等。 发生了什么,怎么就把人弄成这样了? 宁若缺来不及顾忌其它。 她伸手将殷不染捞了个满怀,半搀半抱地将人带到床边。 把枕头抓来给殷不染靠着,解开斗篷的系带,好让人躺得舒服些。 还没来得及问出个好歹,就听殷不染轻咳几声,无比坚持道:“是你忘了。” 宁若缺:“……” 她怀疑殷不染病得不轻。 某人病怏怏的,难受得蜷成一团,还试图去拉宁若缺的手。 宁若缺侧身躲过,下意识拿出自己唬人的态度:“我对外人的气息敏感,会不自觉伤人。” 她把斗篷捞起来,给人盖好:“在弄清楚此事之前,还请你不要再做逾矩的动作了,免得——” 下一秒,殷不染就趁机捉住了她的手腕。 这时宁若缺刚把话说完:“免得伤到你。” “……” 她忍了又忍,才控制住了自己,没反手压回去。 这是赤/裸裸的得寸进尺,而做出这种胆大包天行为的本人,正满眼无辜地反问: “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剑出惊鸿 宁若缺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心想她总不能真把人伤了。 殷不染也没讨厌到让她难以忍受。 就在她思虑时,殷不染当着她的面,从容地把指尖搭上她的脉。 宁若缺瞬间把那只自来熟的手腕压在枕头上。 冰冰凉凉的,脉搏就和殷不染人一样,跳得有气无力。 如此细弱,她一手能按住两只。 且被她这样制住,殷不染都没有反抗,还懒洋洋地盯着她瞧。 因为俯身的姿势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宁若缺不经意地一瞥,瞄见了对方右锁骨上、一枚小小的黑痣。 殷不染冷不丁地开口:“你在看我的锁骨痣吗?” 宁若缺怔了怔,极其迅速缩回手,就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偷看被当场抓住,哪怕不是故意的,她也小小声的道了句“抱歉”。 她将眼神游移到床帘的流苏上,僵硬地转移话题:“你刚才是在给我把脉?” “嗯,我总得找出你失忆的原因。” 把脉的动作被打断,殷不染慢吞吞地把手缩进斗篷里,似乎不打算继续了。 宁若缺看她垂眸不语,总觉得她并非是放弃,而是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宁若缺:“我以为你会对我的重生更感兴趣。” 毕竟这种事情太过离奇,说出来都不会有人信。 就连她自己也没弄明白。 “是挺感兴趣的,不过没关系,”殷不染转了转手腕上的玉镯:“以后的时间还有很多。” 她自然而然地补充道:“等你我成了亲——” “什么跟什么,我没答应过这种东西!” 宁若缺慌里慌张地打断,脑子里飞速过了一遍自己之前的表现,生怕说错了话、教殷不染误会。 “我对你并无非分之想,”宁若缺义正辞严的强调:“就算有误会,也该等查清了再论。” 她感觉自己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了。 没想到刚声明完,殷不染眼眸里便开始积聚水雾。再然后,更是直接掩唇轻咳起来。 那断断续续的咳嗽使得人微微躬起身,像只被风拉扯、颤抖个不停的蝴蝶。 宁若缺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 宁若缺打打杀杀惯了,平日里面对的不是暴戾的妖兽,就是同她一样走上剑道的道友。 前者根本没有痛觉,后者哪怕被打断骨头、重伤濒死,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因而她完全没有安慰人的经验。 殷不染以前也是这样的吗?似一捧雪,稍稍一用力就化了。 她还是手足无措地替人掖紧斗篷。而后又拎起桌上的茶壶倒水,用灵气暖热了,才把水杯端到到殷不染面前。 “喝点热水。”连语气都透着股小心翼翼。 好不容易等殷不染缓过来了,这人却恹恹地望着她:“没有力气。” 宁若缺皱眉:“没有力气端杯子?” 殷不染眼睫颤了颤,算作默认。 在宁若缺眼里,就是她虚弱至极,但碍于面子不想承认。 也对,毕竟是那样矜贵的人。她只好先把水杯放一旁的矮几上。 瓷杯刚碰上桌面,宁若缺就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有哪里不对。 她回头,殷不染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 就好像她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一样。 宁若缺甚至能听见殷不染轻缓的呼吸,以及偶尔压抑的咳嗽声。 她有些坐立难安,连耳朵都痒了起来,更不知道还能再聊些什么。 只能去把窗户关上,好离殷不染远一点,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才走近窗户,黑衣剑修的动作就顿住了。 屋顶上传来几声瓦片碰撞的脆响,似乎是有什么活物在移动。 不过几息之间,那悉悉索索的声音就已挪到了房檐。 大晚上的爬墙,这可不像是好东西。 宁若缺在屋里扫视一圈,最后盯上了地板上孤零零躺着的小刀。眼下也只有这东西能当武器使了。 她捞起刀,朝殷不染打招呼:“借用一下。” 身后淡淡地“嗯”了声,宁若缺翻出窗台,一袭黑衣隐入夜色之中。 她放轻呼吸,紧贴着墙壁,只等屋顶上的东西下来,好趁机看清它是人还是鬼。 “咔嚓”,一片碎瓦落下。庭灯明灭,她抬头向上,屋顶却空空如也。 来人身法造诣不低,境界估计在引灵之上。 宁若缺握紧了刀,仔细倾听院子中的每一丝声响。 直到一粒石子骨碌碌的滚了半圈。 她骤然挥刀,刀风凌冽,掠过大半个小院,所过之处草木尽折。 不待对方反应,宁若缺已然飞身而至,刀风将对方从阴影中逼出,闪躲到了庭灯下。 是个面容狰狞扭曲的男子。 此处离颜菱歌的房间不足十步,宁若缺当即明了,对方很有可能是冲着颜菱歌去的。 眼见行踪暴露,男子显然不想废话,一掌朝宁若缺心口拍去。 后者侧身躲过,抬手反击时瞥见了尖锐且泛着诡异黑色的指甲。 “噌”的一声脆响,刀刃撞上了男子的胳膊,切开一道狭长的伤口。然而皮肉撕裂间,半滴血都没溅出来。 宁若缺皱眉,心中的疑惑更甚。 没有呼吸、指甲乌黑、散发着死气,这分明是一具活尸! 但无论是力度、身法、还是皮肤的坚硬程度,都和宁若缺之前遇到的不是同一个级别。 她与活尸缠斗几招,兔起鹘落后撤至几米远,活动了一下手腕。 殷不染的刀不过三寸长,形如柳叶,轻得不可思议。但同样的,它的刀刃太薄太窄,很容易损坏。 几经挥砍,刀刃已经被磕出一道豁口。 宁若缺轻嘶一声,这把小刀肯定很贵,她拿什么赔给殷不染! 一人一怪打斗的声音不小,足以引起旁人的注意。宁若缺没受伤,却打得有些吃力。 直觉告诉她,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仙门之中能三番四次的混进来鬼怪,很难不教人怀疑明光阁的实力,或者—— 立场。 思及此处,宁若缺不再犹豫,再度欺身而上。出手更狠更凶,招招朝着活尸的致命处招呼。 得亏殷不染的刀虽然脆,但足够锋利,每一次挥刀都能留下伤口、撕裂皮肉。 刀锋与利爪相交,后者明显有了退意。 它想逃,宁若缺却不许。冬夜里寒风乍起,她的刀势便如同横扫荒原的暴风雪,势必要摧毁一切障碍。 许是知晓自己命不久矣,活尸也发了狠,猛地挥爪刺向宁若缺毫无防备的双眼。 这样的战斗,宁若缺已经经历过了千千万万次,剑从来都拿得极稳。 可这一次,她的心脏没由来的一跳,刀尖就此偏离了几毫米。 “前辈,小心!” 宁若缺听见了颜菱歌惊慌的叫喊声。 她下意识地想要纠正自己的出招,却感觉身体无比僵硬的,连动动手指都困难。 再低头,宁若缺望见了与活尸对峙的自己。 她的魂魄居然离体了! 还没来得及惊愕,冬夜的寒风扑面而来,夹杂着几缕清浅的梅香。再度回神,眼前仍是面目狰狞的活尸。 须臾之间,宁若缺调整好了姿势,不闪不避地迎上去。 活尸的脖颈便如同窗户纸,只听“嗤”的一声,被捅了个对穿。 活尸尖利的指甲,恰到宁若缺眼前一寸。 宁若缺抽刀,活尸僵硬倒地,死不瞑目地瞪着眼睛。 她眉头皱了皱,持刀的手攥得更紧。 弑杀鬼怪的凶险并不足以挑起波澜,方才那一瞬的离魂才把她吓了一大跳。 或许是重生回来,魂魄还未稳固。但当下还有正经事,宁若缺没空深究。 颜菱歌一直躲在屋内,听窗外飞沙走石、打斗激烈,简直像是在度秒如年。 好不容易等宁若缺解决了活尸,才匆忙跑出来:“前辈,你没事吧?” 她伸手想去扶,可宁若缺向后一让,恰好避开了她的动作。 “我没事,这具活尸有古怪。”借着昏暗的庭灯,宁若缺想要检查一下。 她杀了尸体中寄宿的鬼怪,没想到尸体竟然恢复了原貌,半点不见之前阴森可怖的样子。 还不待她仔细看,院门口先传来一声惊呼:“师弟?!” 打斗产生的灵气波动太大,已经把明光阁的人引来了。 最先冲进来的是个陌生少女,她跑得很急,手里灯笼砰然落地,砸出翩飞的火光。 在场没活着的男人,唯一能被称作“师弟”的,也只能是地上躺着的尸体。 少女半跪着,不敢置信地探了探男子的脉搏。 自然是没有的,更何况尸体的脖子上,还堂而皇之的横着道刀伤。 她立时恨向拿着刀的宁若缺,似乎已经认定了凶手。 宁若缺正打算解释,许绰紧跟着迈进院子,目光在尸体和柳叶刀间巡睃。 再开口,脸色便沉了下去,声音也不复往常那般温柔。 “道友何故杀害我门弟子。” 莫名其妙被扣这么大一顶帽子,宁若缺自然不会让自己陷入被动之中。 她抬眼:“我动手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具活尸了。” 话音刚落,少女立马驳斥道:“我师弟之前都好好的。他是濯尘境,怎么可能化为活尸?” 此话确实不假,修真者即使死去也有灵气庇佑,绝不可能被活尸这种弱小的阴物侵占遗体。 宁若缺先前还困惑,为何这只活尸比同类强了一倍不止。 听完少女的反驳她才明白,原来这竟是一名修真者! 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修者变成鬼怪,还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仙门中? 见她一言不发,许绰随即强硬道:“你说我师弟是活尸,有证据吗?” 说完铃音轻响,院门外涌进十几个弟子,将两人团团围住。 这架势可不像要讲道理,她甚至没仔细检查过尸体。 颜菱歌吓得不敢说话,惨白着小脸,一个劲地瞧宁若缺,期望她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对面人多势众,本就落了下风。 宁若缺却轻嗤一声,似笑非笑道:“我当然可以解释。但你们明光阁总不能仗势欺人。” “不如先向我证明,这一天两次遇见活尸,是纯属意外?” 她的刀没有鞘,四面八方的灯火围拢上来,刀面照出一线光,落在她冷冽的眼眸中。 一时间竟分不清,究竟是刀光锋利灼人眼,还是人的气势更胜过刀。 许绰怔愣片刻,差点忘了这人只是个引灵境。 区区引灵境敢质问一个宗门,真是好大的口气。 她冷着脸,从袖口中翻出一枚光华流转的翠玉铃铛,正欲动手,先前一直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了。 “真吵。” 声音不大,甚至带着困倦的喑哑。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许绰的动作顿住了。 她嘴角牵了牵,勉强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尊者,为何会在这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剑出惊鸿 殷不染没搭理许绰,兀自慢悠悠地走进人群中。 她只穿了身单薄的白衣。 衣裳的材质极其特殊,灯光一照,恰如波光粼粼的水,衣摆上的莲花暗纹熠熠生辉。 这般繁复的花纹压在她身上,衬得人格外矜贵,也越发弱不胜衣。 许绰收起了铃铛,原本杵着的弟子更是忙不迭让开道,低下头不敢多看。 殷不染就这样闲庭信步地走到两方中间,淡声道:“既然有争论,为何不直接验尸,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许绰连忙恭敬地行了个礼:“尊者说得是。晚辈见师弟遇难,一时冲动了些,还请见谅。” 一句“太过冲动”,就把之前那般强硬的态度掩饰了过去。 她朝周围的弟子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就要把尸体抬走。 宁若缺刚皱起眉,就听身边的殷不染凉凉地问:“送哪儿去?” 几个弟子定在当场,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跟被拔了毛的鹌鹑一样,战战兢兢。 比起许绰,好像殷不染才是这里最惹不得的人。 无视现场的暗流涌动,殷不染指了个平整的地方:“放这里,我现在就可以验。” 抬尸的几个人连忙照做,生怕动作慢了。少女又想开口,只是才蹭个身就被许绰按下。 许绰低着头,平静道:“有尊者出手,我等自然无异议。”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就被镇压下去。 她眉目低敛,白发换了根青色的缎带束起,清冷又自持。 于是四下静默无声,任由皎白的月光碎了满地。 宁若缺对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 又或者说,这才是她最熟悉的殷不染。 无论是灰尘还是血迹,都不该落在她的衣袖上。 宁若缺压下刀,默默退至树木遮挡的阴影中,一点也不想惹人注意。 而场地中心,殷不染连手都没动就得出结论—— “以伤口看,此人早已死去多日。” 此话既出,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场的明光阁弟子大多躁动不安,悉悉索索地讨论起来。 先前那位少女争辩出声:“不可能!上午的时候我还和师弟说过话。” 有她带头,其余人也一个接一个的站出来证明。 “对!昨天我在后山见过他。” “他也同我打过招呼。” “哪里弄错了……” 当然,也有些人并不发表意见,譬如许绰。 宁若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她则沉默地看着殷不染。 换往常,殷不染一个字都不会解释。 奈何她今晚的心情还算不错,这才耐着性子道:“他全身的血都被抽尽了,所以周围没有血迹。” 况且宁若缺下手本来就狠,明眼人都能看出她这刀直切命脉。 可地面上连血点子都没有,尸体更是干干净净,这是绝不可能的。 少女依旧不肯认:“会不会是被她动了手脚?” 只是话一说出口,少女就后悔了。 那人可是碧落川的“灵枢君”,医修一脉的魁首,怎会看不出这种端倪? 许绰低声呵斥:“唐锦,休得无礼。尊者——” 殷不染漫不经心地抬眸,顺便打断了许绰的话,开口道:“她?修为太低,怕是做不了这等事的。” “你去把尸体剖开来看看,也好让人信服。” 话音落地,在场无一人应答,全部顺着殷不染的视线望过去—— 只见灯光昏暗处立着个黑梭梭的人影,连刀都全然无害地收到了身后,倒是看不出她之前锋芒毕露的模样了。 实力低微、并且试图降低存在感的宁若缺:“……” 她现在只是一个小小散修,在一众人之间地位最低,没有当场拒绝的资格。 宁若缺只好拎着柳叶刀,来到尸体面前半蹲下。 并且在心里头嘀咕,某人真像只娇贵的白猫,连爪子都不肯沾地,偏爱使唤人。 可她想起殷不染先前虚弱无力的样子,又忍不住猜测,她现在还是软绵绵的吗? “腹部。”殷不染略微沙哑的声音响起。 宁若缺立马凝神,尖锐的刀锋刺入尸体的腰腹,基本毫无阻力地划开皮肉。 血肉入目,颜菱歌不自觉地捂住了嘴,在场的大部分人也都惊呼出声。 这尸体,何止是没有血,连五脏六腑都没有了!内里的骨头甚至已经开始腐烂发黑。 估计是灵气溃散已久,难怪能被妖鬼附身。 有些胆小的弟子顿时脸色苍白。 白天那个活蹦乱跳同他们说话的“师弟”,到底是人是鬼? 被称为唐锦的少女后退一步,怯怯地望向许绰:“师姐,这——” 能造成这样的死状,凶手大概率是一名邪修。 如今的修真界少有邪修,然而每一次邪修出没,都会造成成百上千、甚至上万人的伤亡。 故而像明光阁这样的普通仙门,都是闻之则色变。 许绰按了按眉心,肉眼可见的头疼,疲惫也直接写在了脸上。 “还请各位稍安勿躁,此事我自然会禀告师尊。如有必要,明光阁会上报仙盟求援,以便早日捉住凶手。” “尊者,你看这——” 不待她说完,殷不染抬手掐了个诀:“凝心,安魂。” 刹那间风敲竹林响,月光甚至盛过了昏暗的庭灯。 宁若缺只觉得通体舒泰。 周身的灵脉被温柔地浸润,魂魄离体的不适感也尽数祛除,舒服得像是泡在温泉里。 她长舒一口气,猜测应该是殷不染在为尸体安魂时,好心的分了自己一点灵气。 尸体身上可怖的伤痕逐渐愈合,也终于闭上了眼睛。 之前退得远远的人们再次围拢上来,小声地商议着,要如何为这位同门送行。 宁若缺悄悄挪出人群,恨不得把自己藏到影子里,再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一走了之。 事到如今她还没放弃自己的计划,尤其是在遇见不太正常的殷不染之后。 她一点也不想和殷不染贴近! 这时,院子外突然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小师姐,原来你在这里呀!” 脸蛋圆圆、杏仁眼的少女一路小跑着进来,既无视了现场的氛围,也完全不好奇之前发生了什么。 她巴巴地凑到殷不染跟前,心疼地牵了牵殷不染的手:“夜里风大,你的斗篷呢?手也好凉。” 殷不染又恢复到之前懒懒的状态,有气无力地答:“落她床上了。” 清桐转头去看宁若缺,又噔噔噔地跑去屋里找斗篷。 宁若缺:? 不是,她为什么莫名其妙地瞪我? 她俩的交流并没有特意避着许绰,后者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她命令弟子们把尸体抬走后,目光在两人之间巡睃,不紧不慢地问:“尊者与这位……” 宁若缺随口道:“我叫宁满。” 这倒不算骗人,基本没人知晓,她在被师尊捡到之前,就单名一个“满”字。 许绰摆出一个友好的笑容:“尊者与宁道友可是一见如故?” 清桐动作很快,已经将狐毛斗篷取来,二话不说地披在了殷不染身上,还使劲掖了掖。 很显然,殷不染习惯了被人照顾,这些动作半点不影响她回答。 她慢悠悠地开口:“并非,她是我——” “咳咳!” 宁若缺突然猛咳两声,有用力过猛的嫌疑,就怕殷不染说出一些奇怪的话。 殷不染瞥她一眼,接着道:“她是我的病人,有缘遇上了,就过来复诊一二。” 话聊到这个份上,她见殷不染打了个哈欠,料想这人也该走了。 她好借着自己这个普普通通、修为低微的身份赶紧逃走。 果不其然,许绰很会察言观色,贴心地劝殷不染回去歇息。 还笑着夸赞:“尊者真是医者仁心,我不打扰二位叙旧了。” 而后者没有推脱,悠悠走出几步后突然回眸:“不跟上来吗?” 宁若缺原本轻轻落下的心,又差点跳出嗓子眼。 “我……” 殷不染烦躁地蹙起细眉:“你的病情又加重了,拖不得,今晚就得治。” 连带着清桐也不满地乜她,似乎是在埋怨她为什么惹殷不染烦心。 宁若缺:“……” 坏了,她要是真跟上去,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逃不开了。 宁若缺还在纠结,目光滑到颜菱歌脸上,开始思考要不要拿她做借口。 谁知就连颜菱歌也无比诚恳地劝道:“前辈,还是身体重要。” 宁若缺感觉自己就像只身不由己的木偶,被人抬着架着上舞台,演一出莫名其妙的戏。 可她只想找回自己的剑。 眼看殷不染的脸色越来越冷,宁若缺郁闷地垂眸,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眼中的不情愿。 “好。” 病人总比未婚妻好,宁若缺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身份。 她跟在殷不染身后,快要跨出院门时,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灯火阑珊的地方,竹影摇晃。 颜菱歌孤零零地站着,朝她小弧度地挥了挥手,露出一抹腼腆的笑。 宁若缺学着她的动作,也招了招,小跑两步后追上了殷不染。 * 不得不说,明光阁供给殷不染的住处非同一般。 坐北朝南的院子,溪水潺潺,绿萼梅傲雪凌霜,假山凉亭一样不缺。又以灵石布阵,聚集起大量灵气。 屋内更是处处精心设计,连窗沿都是上好的红木,是宁若缺没有体验过的有钱。 她才跟殷不染走进屋,清桐就自觉关上门,退了出去。 宁若缺觉得这个小姑娘怪怪的,总对她怀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她刚想说些什么,就见殷不染拿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珍珠,放在了桌子上。 一时间雾气蒸腾,阴寒的气息铺满房间,再以极短的时间消散。 宁若缺侧耳,再听不见屋外的声音了,就像是被丢进了一片单独的空间。 这应该是传说中的“蜃楼珠”,全天下不过十枚。 她见殷不染脱下厚重的斗篷,没什么精神地靠到了贵妃塌上,唇色比初见时更加苍白。 宁若缺不敢坐。 她斟酌了片刻,迟疑地开口:“你来明光阁做什么?” 明光阁不是什么声名显赫的大门派,以殷不染的身份,完全没有必要亲自来。 殷不染撇过头:“我累了,今晚不想谈这些。” 她抬手轻轻一抽,发带落于榻上。 满头白发披散开来,丢掉了所有的端庄矜持,平添了分猫儿一样的慵懒。 随后抬了抬下巴:“况且这么好的月色,聊正事太过可惜。” 宁若缺虽然很想问个明白,但看对方实在是困,连吐字都绵绵的,仿佛缠在一起的毛线团。 她只好颔首:“你说得对,今晚月光正好,我得抓紧修炼。” 今天发生的事让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 她太相信自己的经验了。 但修真界以实力为尊,若遇上强敌,经验很难弥补修为上的差距。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吃大亏。 她环视屋内,打算找个合适的地方打坐,不会打扰殷不染休息。 殷不染还没来得及说出下一句,宁若缺就已经背过身去了。 “……” 她沉默几秒,噌地一下站起来,握拳,狠狠地对着宁若缺出击。 然而后者游刃有余地往旁边挪了一小步,殷不染的拳头恰好擦着肩过。 轻飘飘的,像被什么小动物扑了一下。 宁若缺扯了扯衣服,满脸迷惑:“我肩上有什么东西吗?” 殷不染没有回答。 她面无表情地看向地板,停驻了一两秒,然后艰难地把视线挪到窗边。 随后指着那张铺了草席的凉榻,一改绵软的语调,冷冷道:“你今晚就去那里修炼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剑出惊鸿 宁若缺其实并不挑剔修炼的地方。 她在灵气浓郁到可以积云化雨的秘境打过坐,也曾在尸骸遍地的古战场调息。 就算没有剑,只有一枝树枝她都能练到尽兴。 只不过修炼时会造成灵气波动,难免影响到旁人。 宁若缺不想打扰殷不染休息。 她目测了一下凉榻与床铺之间的距离,放心地盘坐下去。 运行心诀前她还特意看了一眼,里间的床幔已然落下,殷不染应该是准备睡了。 她顺手灭掉烛火,熟练地默念起心诀来。 此处不愧是给贵客提供的居所,比那个简朴的弟子居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灵气干净又纯粹,大大提高了修炼效率。 宁若缺五感本就敏锐,在修炼时更甚,灵气运转几个周天后,原本寂静的房间里传来几声轻响。 她几乎瞬间就锁定了异动的来源—— 是熟悉的气息。 虽然闭着眼睛,但她能清楚地“看见”那团气息悄无声息地靠近,在自己面前站了半晌。 没有恶意,宁若缺不想打断修炼。 随后,气息又慢吞吞地移动到身边,挑了个地方呆着不动了。 在无数斑驳的灵光中,那团气息随着呼吸起伏,始终散发出微弱却恒定的暖光。 修炼时光阴恰如飞梭,等宁若缺再度睁眼,月光穿过窗,洋洋洒洒地落了满地,把一切都照得透亮。 梅香乘着风送进来,混合了原有的安神香,竟然调和出一种别样的清甜味道。 她怔了怔,如卡壳的木偶一般,缓缓转过头。 五尺长的凉榻,自己只占用了一边,而另一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挤得满满当当。 是殷不染。 本该好好躺在大床上的殷不染,此时窝在她身边睡着了。 连人带被子蜷成一团,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捂出一点难得的嫣红,白发则被揉得乱七八糟。 这样的睡姿削减了些许距离感,让宁若缺不由得看她一眼、视线挪回到地板,然后又看了一眼。 嗯,好像一只睡相潦草、毫无防备的小动物,或者一朵柔软的小棉花。 这让宁若缺不自觉地把呼吸放缓,顺便默默地谴责了自己太过失礼的联想。 然而眼前的睡颜太过恬静,她又忍不住开始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殷不染如此惦记。 甚至于委屈自己睡在小小的凉榻上,来寻求足够的安全感。 她就算吃再多的毒蘑菇,都不会把殷不染记忆中的那个人与自己混为一谈。 清凉的风把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吹散,宁若缺定了定神。 这里风很大,有可能会让殷不染本就脆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如果她的修为没有跌落,那就能劈开一片完全避风的结界。 很可惜目前的宁若缺还做不到。 她纠结地思索了一阵,在把人叫醒和把人抱去床上之间,选择了多给殷不染添两床锦被。 于是,原本清凉的矮榻上多了个高高的鼓包。 宁若缺努力把被子铺满整个榻,连靠墙的地方都贴心地塞了枕头,力求一点风都透不进来。 此时,殷不染的脸都已经看不见了。 做完这一切,她小心谨慎地把手伸出窗外,离开了蜃楼珠的保护范围。 珠子的主人并没有因此而惊醒。 黑衣剑修动作利落地跃出窗外,一点尘土都没有惊起。 她的气息被压抑到了极致,如同影子一般贴着墙根移动,很快又翻出了小院。 负责守门的弟子还在望天发呆,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蹿过了什么东西。 宁若缺专注赶路,当然也不知道在她走后不久,锦被铺满的“窝”里,殷不染被硬生生闷醒了。 她在黑暗中顺了顺头发,艰难地把自己拔出来。 而后茫然唤了声:“宁若缺?”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 * 易容和隐匿,是宁若缺的师门秘传,宁若缺曾靠着它们无数次死里逃生。 许绰不会浪费过多的资源去监视一个小小的引灵境。 所以修为既是她的短处,也是她最好的保护伞。 她几乎是畅通无阻地回到了弟子居。 确认此地只有两个打瞌睡的守卫后,更是直接翻进了颜菱歌的屋内。 颜菱歌没看清人影,吓了一跳:“你——” 还没喊出口,就被宁若缺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嘘,”她眯了眯眼睛,压低声音道:“是我。” 听出了宁若缺的声音,颜菱歌脸上的惊恐转瞬变成了惊喜:“前辈?” 她根本没想过宁若缺还会回来。 毕竟无论是跟着殷不染行动、还是独自离开,都比带着个没用的普通人要好一点。 宁若缺看出了她眼底的疑惑,直接道:“我说过,如果你不想留在这里,我今晚就带你离开。” 她向来守信,况且今晚发生了太多事,明光阁已经不安全了。 小姑娘愣了愣,局促地攥紧衣摆:“我……” 她依旧游移不定,眼神闪躲,不敢看宁若缺的眼睛。 显然是不愿意走。 这让宁若缺有些许疑惑,胆怯懦弱的人,其实做不出这样的决定。 她轻叹一口气,索性坐下来耐着性子解释。 “你也看见了,许绰行为举止太过刻意,那两具活尸恐怕与明光阁脱不了干系。你如果坚持留在这里,恐怕性命不保。” “……” 细细的风扫弄着竹叶,也敲打向窗户,天色逐渐从黯淡变得明亮起来。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颜菱歌拧着细眉,小小声的应了句:“我知道。” 她从怀里摸出枚玉镯,径直推到宁若缺跟前,这是当初说好的谢礼。 随后不急不缓地开口。 “我的娘亲,采药时偶然救了上界的仙人,两人情投意合,然后就有了我。” 颜菱歌才说一个开头,宁若缺就意识到,这大概是个俗套的故事。 人间界热衷于修真者与凡人之间的缠绵爱恋,并且从不吝于给爱侣们一个好结果。 但现实往往相反,多的是露水情缘,和薄情的负心人。 她没有出声打断,而是垂眸安静地倾听。 颜菱歌絮絮叨叨地述说着自己的过去。 “可是,仙人抛弃了娘亲。她从此便对‘成仙’有了执念。” “今年的春天,她听说明光阁会开仙门、广收弟子,便一直希望我能入门修行。为此她做了好多准备,干净的衣服、足够的银钱……” 说到最后,声音不免带上了哽咽,比窗外的风更为滞涩。 “只是,她在入冬的第一个清晨被活尸袭击,去世了。” “……” 宁若缺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袖口,却掏不出可以安慰人的糖,或者甜甜的野果。 她便又开始局促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边的鱼肚白。生怕稍稍一偏头,就对上一双泪眼汪汪的眼睛。 颜菱歌没有发现宁若缺的异样,她正努力抹掉眼泪:“我这种体质,怕是没有仙门会收留我。” “许师姐许诺过我,她会带我入门。这就足够了。” 宁若缺憋了许久,总算寻到了合适的机会说话。 她二话不说地把镯子塞小姑娘怀里,语速极快:“我有很多体质奇怪的朋友,有的不能接触阳光,有的灵脉天生有缺,留存不住灵气。” 全都听起来和颜菱歌一样惨。 因而也勾起了对方的好奇心。 她实在是推脱不过宁若缺,只能重新把玉镯收回去,才眼巴巴地追问。 “那她们……” 宁若缺想起自己那几个在修真界身居高位、呼风唤雨的朋友,语气顿时自然了很多。 “她们依然在自己的道途上走了很远,甚至远超那些正常的修真者。” “或许路途会很艰难,然吾辈本就逆天而行,若是没有足够的觉悟,如何与天争命?” 她抬眸,目光灼灼,是自己都想象不到的诚恳和认真:“你若只为了完成娘亲的遗愿,何必一定要是明光阁?” 颜菱歌愣了愣:“我……” 不过几秒,她霎时移开了视线,紧抿着唇。不知道是在仔细考虑、还是不愿再谈。 此时离天亮只有半个时辰,宁若缺呼出一口浊气,拍拍衣摆准备走人。 “罢了,反正我还会留在这里。你如果改变了想法,可以随时来找我。” 颜菱歌小声惊呼:“前辈不打算离开吗?” “嗯。” 她顿时捂住嘴:“是因为那个很美的白发姐姐?” “嗯……嗯?” 宁若缺本来正在考虑早上吃什么。 她饿了,打算去明光阁的山上摸点野果和山鸡,再不济毒蘑菇也行。 一听颜菱歌的语气,整个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她是前辈的朋友吗?” 宁若缺还没回答,颜菱歌就自言自语地嘀咕起来:“她看你的眼神特别专注,肯定很关心你。她特意为你出头,还给你疗伤,还——” 眼看颜菱歌越说越离谱,越说越奇怪,宁若缺吓得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幸好天色昏暗,颜菱歌看不太清。 她飞速捂住小姑娘的嘴,磕磕绊绊地解释:“等、等等,不是这样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怎么就聊到自己和殷不染身上了? 明明只是一场意外,怎么到了颜菱歌嘴里,就带上了莫名的意味?就好像殷不染有多在乎她似的。 宁若缺急于撇清殷不染与自己的关系,免得教小姑娘误会。 “我和她没那么亲近,我留下来纯粹是因为——” 她绞尽脑汁地想理由,最后迎着颜菱歌好奇且崇拜的目光,迫不得已憋出一句: “保护医修,是吾辈应尽的责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剑出惊鸿 宁若缺说完,自己都尴尬了好一阵,简单叮嘱几句后,就匆匆忙忙地钻进了弟子居的后山。 虽然她这句话并没有错。 医修毕竟是修真界的稀缺“资源”。 寻常人若要迈上仙途,体内得有完整的灵脉,可调动世间灵气。此类人本就稀少。 而医修不仅得有灵脉,还必须能与万物共鸣、百药亲和。如此方可化灵气为药力,令修真者伤口愈合、断肢重生。 可医修的修行方式过于特殊,缺乏攻击手段,体质更是弱于同阶修真者。 所以哪怕医修神魂强大、渡劫容易,在这个实力为尊的世界里,也算弱势的一方。 在千年前,甚至出现过仙门逼迫、豢养医修的恶劣事件。 种种原因,都导致医修数量一跌再跌,传承近乎断绝。 直到一奇葩医修横空出世,研究出以毒入医的功法,并且毫不藏私地将其散播出去。 又创建了只收医修的碧落川,为医修们提供庇护。 她所过之处,有好几个门派掌门中毒身亡,死相极其可怖。 有利益受损者不服,召集上千修士前去剿灭碧落川、镇压“毒妇”。结果无一幸免,全都死在了万蛊坑中。 这下没人敢叫她“毒妇”了,现在修真界都尊称她为—— 药王。 如今天下医修,十有八九都在碧落川,数量也有所提升,但还是僧多粥少、一医难求。 所以在外面遇到了医修,大部分修士都会选择帮衬一二,结个善缘。诊金也会及时付清,不敢随意赊账。 绝对不是因为碧落川上下十分护短,睚眦必报。 宁若缺也会尽自己所能的保护好医修。 她纠结了一整晚,连与颜菱歌说话时都在权衡利弊。 最后还是选择了留下来,哪怕知道殷不染身上应该带着许多防身法器。 殷不染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 虽然医修本就体质差,但殷不染的虚弱显然已经超出了正常范畴。 修真者不需要睡觉。 有些人依旧会保留睡觉、吃饭的习惯,并非为了恢复精神或者饱腹,只是一种体验罢了。 可她发现殷不染不一样。 殷不染昨晚睡得很沉,宁若缺把被子堆来抱去、随意摆弄都没能把她吵醒。 这更像是身体消耗过大、灵气枯竭,所以不得不靠沉眠来加速恢复。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 毕竟法器虽然好用,但如果调用不出来,一切都是白搭。 她留下来是出于道义上的相助,就像帮助颜菱歌一样。 宁若缺忧心忡忡地摘下一枚新鲜的灵果,又把一只烤好的山鸡腿用树叶裹好、塞进了腰间的荷包里。 没有储物的法器,她连囤粮都困难。 还是得抓紧修炼! 天边已然大亮,她踩着一地霞光,掠过屋顶的琉璃瓦,悄无声息的回到了殷不染的院子里。 房间里很安静。 大片大片的日光倾泄在凉榻上,把满床的被子晒得又软又暖。 只不过再暖也少了一个需要它的人,便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宁若缺怀里抱着果子,伸出一根手指推开门,然后又谨慎地迈了进去。 才跨进门槛,身前似有风过,房门瞬间闭合。 一寸肉眼可见的刀光向她袭来,只不过这样的速度显然不够看。 宁若缺轻松避开,尖刀擦过她的发梢,没入身后的门扉中。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人揪住了衣领,直接压在了门上。 力道不算大,却也发出了“砰”的一声响。 宁若缺慌忙捞起快要滚落的野果,耳边传来凉丝丝的质问。 “你去哪儿了?” 宁若缺心口一跳,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淬冰的眼睛,刀锋上的寒芒也比不过其中的凉意。 可是眼尾的一抹红、湿漉漉的纤长睫毛,又让这份寒意变得格外脆弱。 好像轻轻一碾就能碎了。 宁若缺抿了抿唇,连忙低下头。 糟,殷不染好像生气了。 殷不染先前握刀太过用力,此时手已经开始不受控地轻颤起来。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松开,气息急促地追问:“还是喜欢不告而别吗?” 她盯着宁若缺暴露出来的脖颈,恨不得一口咬上去。好像唯有这样的热度,才能确认眼前人是否真实存在着。 “早知道我就应该直接把你绑起来,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 宁若缺一直盯着殷不染一开一合的唇瓣,趁着她肆意发泄不满的时机,把一枚野果迅速塞了过去,堵住了接下来的话。 “唔……”殷不染下意识地想要把东西吐出来。 可宁若缺一抬手就捂住了她的嘴。 她吐也不是、强行吞也不行,下颌难受酸痛,眼泪便开始不争气地往外冒。 活像被欺负了似的。 眼瞅着人没被哄好,还小声呜咽,浑身颤抖起来,宁若缺整个人都不好了。 明明刚才又是炸毛、又是拿刀逼人的是殷不染。 怎么现在搞得自己才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一样? 她连忙松开手,试着轻声软语地哄:“你尝一尝,这是我早上摘的、最甜的灵果。” 殷不染拿泪汪汪的眼眸盯着她,掩住唇咬了一小口。 皮薄多汁,带着雪一样的冰凉气息,又有恰到好处的鲜甜。 确实很好吃。 她双手抱住灵果,小口小口地啃,一滴泪珠还挂在眼睫上,还没有来得及擦。 仔细想一想,宁若缺现在只有引灵境,饿肚子出门找吃的是很正常的事,确实是她小题大做了。 宁若缺见她乖乖地吃果子,小心翼翼地询问:“甜不甜?” “嗯。” 宁若缺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她看见殷不染哭,比当初面对妖神都要紧张。 在她记忆里,殷不染从未如此失态过。 当初在古战场上,她能从容不迫地抵挡住兽潮,还能抽出手救治伤患,堪称游刃有余。 所以殷不染哭成那样,实在把她吓了一大跳。 她从前一心练剑,从未有过情爱,却也能从方才殷不染的动作里,感受到一种极度的恐慌。 或许是出于那份莫名其妙的记忆吧。 宁若缺脑海里思绪万千,眼睛却还是盯着殷不染,眼看一个果子快被啃没了。 她依旧轻声道:“不够吃的话还有。” 殷不染抬眸瞥她一眼,沙哑地开口:“对不起。” 那滴眼泪顺势滚落,“吧嗒”碎在了地上。 宁若缺心跳骤然快了半拍,像一瞬间惊起的飞鸟,扑腾着翅膀却落不到实处。 她把这归咎于,实在是太怕殷不染哭了,她最看不得别人哭。 误会解除了,宁若缺拔下门上的小刀,掂量了一下。 这不是昨晚那把,那把开了个豁口,她还没来得及还给殷不染。 “这种小刀铸得太薄,还是不要拿来打斗为好。” 武器并非越轻便越好,必须有足够的重量才能完成一些特定的招式。 免得打到中途折了刃,还有可能伤到自己。 殷不染拿出帕子擦手,除了眼尾还有点红,已经完全看不出刚才梨花带雨的模样了。 她寻了凉榻坐下,半点都站不得的样子:“本来也不是用于防身的,这是我拿来切割伤口的柳叶刀。” “如今我这双手提不起重物,不铸轻点怎么用?” 许是情绪还没过去,现在的殷不染语气都带着刺。 “……” 宁若缺没问,只是默默地摸出来一个野果,自己坐了老远吃。 在她的印象里,殷不染是相当骄傲的一个人。 她跟从药王学毒,而后宁若缺遇见她时,已经练就了一手绝佳的毒蛊之术,堪称药到命除、妙手夺魂。 宁若缺以己度人,落到这般虚弱的境地,连端杯水都难,殷不染或许并不好受。 “小师姐?” 门外响起规律的敲门声,听声音是昨晚圆脸的小姑娘。 殷不染应了声:“进。” 清桐端着餐盘兴冲冲地走进来,正想介绍一下自己的手艺,就见八仙桌边坐着个一身黑的剑修。 呆头呆脑,瞧着便不是个心思细腻的。 再看自己的小师姐,冷着脸靠在凉榻上,头发都没来得及挽,便知她心情不佳。 她在心里狠狠地唾弃了一下剑修。 难怪百闻楼发布的《最不适合做道侣的修士类型》榜单,剑修已经连续百年位列第一。 真不知道小师姐看上这人什么了! 清桐把餐盘放下,甜甜地唤:“小师姐,我给你做了糕饼,还有水果,你尝尝看?” 殷不染有些心不在焉:“放这里就好。” 清桐撇撇嘴,想再说点什么,却也知道自家小师姐的脾气。 殷不染不想做的事情,自己肯定是劝不动的。 她无可奈何道:“行,我在梅花糕里揉了药,你多少吃点。” 而后趁着殷不染闭目养神,她朝宁若缺使了个眼色。 意思是帮着劝一劝。 奈何这个剑修完全没有眼力劲,回了个相当疑惑的表情。 清桐:“……” 她就知道剑修不靠谱! 小姑娘提着裙摆,怒气冲冲地走了,徒留宁若缺一个人茫然无措。 怎么又惹生气了一个? 再看殷不染,日光灿烂,照在她姣好的侧脸上,像是镀了层浅金色的光。 她面无表情地垂眸,用筷子把瓷盘里的蔬菜挑到一边。 最后直接搁筷,皱眉打量,似乎正在思考该如何毁尸灭迹。 神情肃穆端庄,行为幼稚非常。 下巴尖尖的,跟只挑食的瘦猫一样。 宁若缺旁观了好一阵,弱弱地开口问:“不想吃蔬菜的话,要不要吃鸡腿?” 殷不染转过头来看她,并没有回答。 “我处理得很干净。”宁若缺从荷包里取出叶子包好的鸡腿,还肉疼了一下。 因为很早之前的经历,她有囤粮护食的坏习惯。 尤其是现在还未辟谷,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饿肚子的时候。 今天已经连续两次给吃的出去了。 她见殷不染目光平静,再看看餐盘里造型精致的点心,有些懊恼起自己多此一举。 “你要是不想吃就算了。” 正欲收回,耳边响起一道骄矜的命令。 “喂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剑出惊鸿 救命! 宁若缺心中警铃大作,恨不得立刻把刚才说的话吞回去。 她和殷不染是什么关系,哪能如此亲密? 她果断拒绝:“失忆的事还没弄清楚,这样不妥。” 殷不染面无表情地盯她,忽而垂眸,伸出自己细瘦的手。 她低声道:“我这双手,眼下怕是连银针都执不起了。” 阳光恰好落在她的手心里,模糊了轮廓,仿佛下一秒就会如流沙般消散。 “……” 宁若缺默默检讨,人家只是没有力气,不得不求助于旁人。她却误会殷不染是想和自己亲近。 实在是想太多了! 宁若缺索性坐到殷不染对面,取来一个瓷盘,用筷子仔细地把鸡腿拆开。 她是随便惯了,手里有什么就吃什么,也不太讲究。 但以殷不染的性子,就这么拿给她吃怕是要被嫌弃的。 幸而宁若缺的手艺很好,山鸡先烤后闷,鸡肉香软多汁,能够轻松脱骨。 她夹了一筷子鸡腿肉,却再一次顿住。 再怎么说,这份食物也太寒碜了些。既不珍贵也不精致,与殷不染格格不入。 许是见她迟钝太久,殷不染幽幽开口:“你舍不得了?” “不是。” 宁若缺连忙抬手,作势欲递,然后在对方探头的一瞬间下意识地缩了回去。 动作很像钓鱼。 殷不染差点咬了口空气,且面前人眼神游移,动作僵硬,她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你若实在不想,那就算了。” 话虽是这么说的,表情也冷冰冰的,可她偏头时眼眸中分明有一丝失落。 宁若缺连忙端正态度,飞速解释:“抱歉,我有点不习惯,现在可以了。” 生怕人一言不合,又开始掉眼泪。 这下她是真的摒弃杂念专心致志地投喂。 筷子不需要送到嘴巴,稍微凑近点,殷不染自己就会过来吃。 她咬住一点肉,将散落的白发别至耳后,细嚼慢咽地吃。 因为角度的问题,宁若缺甚至能看清她喉咙吞咽的动作、略敞的领口、以及一枚落在锁骨上小痣。 偶尔送一筷子清炒时蔬,殷不染也会乖乖吃下去。 她竟然生出了殷不染很好喂的错觉。 以至于连投喂殷不染这一动作,都变得像修炼一样,心无旁骛起来。 宁若缺发现殷不染吃肉就慢吞吞的,吃蔬菜就是一口吞,于是这次换了块梅花糕。 她听见了清桐和殷不染的对话,猜想这梅花糕估计是补药。 殷不染不冷不热地瞥她一眼,低头作势去咬。 却在凑近的一瞬间偏头,抓住了宁若缺的手腕。 “你——”宁若缺猝不及防,眼睁睁地看着殷不染突然凑近,把什么东西塞进了自己嘴里。 东西一入口就化了,带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苦、以及锈铁一般的血腥味。 宁若缺皱了皱眉,抿着嘴好久,才让这股味道散开。 手里的筷子还拿得极稳,梅花糕一点没掉。 她怀疑殷不染这一手是从自己这里学来的。 “什么东西?” 殷不染就着宁若缺的手,若无其事地咬了口梅花糕。 也蹙起眉来,不愿再碰了。 她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蛊毒,解药在我这里,需得三日一服,否则就会七窍流血而亡。” “……” 看她神情不似作假,宁若缺尝试运转了一下灵气,并没有什么大碍。 “我不信。” 没在宁若缺脸上看见惊慌失措的表情,殷不染眯了眯眼睛,原本计谋得逞的愉快感,一下子大大减半。 她百无聊赖地呷了口茶:“不信?那你尽管跑,试试看我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宁若缺还是道:“肯定不是真的,你不是那种人。” 信誓旦旦的样子,好像对她很是了解。 事实上,这个神情认真严肃的剑修什么都不记得,一心想着练剑,连喂她几口吃食都会面红耳赤。 殷不染微微歪头。 冷不丁地问:“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宁若缺没怎么迟疑:“仙盟例会。” 短暂的沉默后,殷不染重新耷拉下眼皮。 “错了,你果然把我给忘了。” 她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慵懒地靠上软枕:“你的神魂十分虚弱,一旦使用的灵气超过能承载的极限,便会离魂。” 在打斗中离魂是十分危险的事情,一分一毫的误差都可能导致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宁若缺没有怀疑殷不染的判断,毕竟对方的描述,和自己昨晚的情况完全对得上。 原本就担心自己修为太低,这下更焦虑了。 殷不染还没发现某人满脸的凝重,正慢条斯理地解释:“所以,你该知道,你目前最好的选择就是呆在我身边。” 她矜持地抬了抬下巴:“晨起你需得为我更衣,早晚食为我布菜,没力气的时候你得抱我,还要服侍我沐浴,以及——” 听殷不染越说越离谱,宁若缺当即慌慌张张地打断。 她大惊:“为什么?” 投喂也就罢了,其余的事她万万不可能做、也不会做。 殷不染微微勾了勾唇,脸不红心不跳:“因为从前你就是这样照顾我的。” 宁若缺仔细端详了几秒。 可殷不染脸上的表情毫无破绽,仿佛这就是她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 细致入微的照料、肢体上的接触、长久养成的默契,完全想象不到那些画面,宁若缺开始纠结地抠衣服。 身边没有冰凉的剑,这让她更加心慌。 就好像一块空心的冰,内里落入滚烫的铁水,开始滴答的融化、呲呲冒烟。 良久,宁若缺偏过头,不去看殷不染似笑非笑的眼睛。 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信!” * 一分钟后,宁若缺开始蹲在院子的回廊里吃糕点。 因为过于“油盐不进”,殷不染烦躁地让她出去练剑,顺便把那盘梅花糕吃完。 直到送到嘴里,她才发现这东西居然是苦的。 不知道是清桐的厨艺问题,还是本来的药性。糕饼口感粗糙如沙,混合着奇怪的酸苦味,难怪殷不染对此避之不及。 她就算随便蒸笼白糕,都要比它香甜得多。 宁若缺两口一个,等到清桐翠色的裙摆出现在视线内,她正好全部吃完。 她拍拍手,自来熟地拦住清桐去路。 宁若缺恰好比清桐高出一个头,突然走过来时把人吓得肩膀一颤,眼睛都瞪圆了。 宁若缺:…… 之前在殷不染面前,她嫌弃得肆无忌惮,也没见她怕自己。 宁若缺自觉退了一步,双手背到了身后。 她开门见山:“你们家小师姐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清桐原本耸起的肩,慢慢放松下来了。 想了想,殷不染也没吩咐她不能说。 她熟练地设下一个防监听的结界,小嘴一张,开始叭叭地解释。 “前段时间,天衍宫的宫主窥探天道遭到反噬,请小师姐前去医治。作为报酬,她许了小师姐一卦。” 天衍宫是专注于观星算命的门派,宫主也是宁若缺的旧识。 她的卦象极准,在整个修真界万金难求。 宁若缺当年与妖神一战前,也请她算了三卦。接连两卦大凶,最后一卦解不出来,只好作罢。 宁若缺已经有所猜测:“然后呢?” 清桐撇撇嘴,一想到这事就糟心。 “没想到算完又被反噬,小师姐只能再救她一次。两次救治耗费了大量精力,再加之入冬后旧疾复发,就这样了。” 能引起反噬的卦,只能是因为触怒了天道。 宁若缺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又想去摸自己剑,却只从腰侧摸到一把碎布裹着的柳叶刀。 她脑海里盘桓着许多疑问:“那一支卦……” 说到这里,清桐更是把脸皱成了一个包子。 “明光阁原本请我来为他们阁主诊治。因为那支卦,小师姐不肯好好养病,非要跟我来这里的。” 她像只小麻雀,三言两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得七七八八。 最后一拍手:“不对,你怎么什么都问我,不去问小师姐?” 剑修就是笨笨的,这种事情,当然是要两人当面说清楚最好。 万一她对其中的关窍一知半解,岂不是平添误会。 宁若缺迟疑了一阵。 最后带着些不确定地问:“……殷不染,是不是有癔症?” 清桐:? 她提起裙摆转头就走:“好哇,我要告诉小师姐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剑出惊鸿 清桐动作很快,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联想到自己刚才被赶出来时、殷不染冷淡的表情,宁若缺僵了僵。 太冲动了,脑子一抽,就把心里想的问出来了。 她心事重重地折下一枝绿萼梅,走到开阔一点的地方。 遇事不决就练剑,说不定练完就好了。 庭院处处是珍贵的花草、精致的布景,她便不用灵气,只练剑招。 黑衣剑修立于梅林之中,手中花枝斜垂、轻点了一下。 而后起势,一剑既出便矫若游龙。破开扑面而来的风,惊起一片零碎的落花。 她回剑,轻柔地拂过花瓣,不伤其分毫。 剑修的动作并不快,但如行云流水、毫无滞涩,看着便赏心悦目。 一轮剑舞罢,花枝在她手中仍是花枝,连枝丫上的花苞都没破损。 原本堆叠在脚下的落花,却已被风带去了别处。 宁若缺平复下气息,思量着自己方才的剑招。 一百年对她来说不过是一睁眼一闭眼的区别,因此手感与从前并无不同。 只是受修为影响,仍有改进的地方。 她下意识挽了个潇洒的剑花,一回头,就发现房间的窗户开着。 殷不染坐在凉榻上,支着下巴,不知道看了多久。 有那么一瞬间,宁若缺觉得殷不染的视线穿过了自己,落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可一回神,对方已经挪开了目光,淡淡道:“进来。” 还没来得及问,殷不染就把窗户关上了。 宁若缺只好捏紧花枝,提心吊胆地走进屋里。 她已经想好了,只要殷不染有一丁点炸毛的倾向,她就送花给她道歉。 转过一扇屏风,她背着手,停下了脚步。 眼前人已经换了身繁复的宽袖衣裳,白发以一只乌木流云簪挽起。 她端坐着喝茶,娴静如斯、疏离如斯。 宁若缺摸不准她有没有生气,干巴巴地问:“要出门?” 清桐正拿着件斗篷往殷不染身上披:“明光阁把弟子大选提前了,就在今天,小师姐想去看看。” “哦。” 宁若缺一下子就想起了颜菱歌,小姑娘昨晚怕是受了惊吓,不知道有没有休息好。 收拾妥当,殷不染抬脚就走,宁若缺自然而然地跟着。 殷不染没开口,她也不好找理由凑上去,只好缀在俩人后头。 这边才出门,就有守在院子外的人问清楚情况,急急忙忙地前去通禀。 等到了弟子大选的场地,高台之上已经搭建好了一个简易的避风亭。 亭内瓜果茶水、软榻暖炉一应俱全,生怕委屈了殷不染半点。 许绰遥遥看见她们,立马上前行礼,又尽心尽力地安排殷不染就座。 “尊者怎么想来看这个了?”她笑容满面地斟了杯茶,亲自给殷不染端来。 殷不染没动茶水,坐姿端正地答:“没见过。” 碧落川的医修要么在外面捡、要么自己投奔而来,并不会根据天赋筛选出个三六九等,更没有内外门之分。 许绰笑了笑,只当她在敷衍自己。 “昨晚情景尊者也看到了,邪修作乱。为了您的安全,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不妥,万一我在路上被邪修袭击了可怎么办?” 殷不染用指尖点了点茶杯:“更何况清桐还没有见到病人,身为医者,哪能就此回去?” 她拒绝得很合理,许绰面不改色,还开玩笑一般打趣道:“既然如此,尊者别嫌明光阁怠慢就好。” 说完便自觉告退,并且唤来了一众弟子把守,美名其曰,担心贵客的安全。 宁若缺之前一直安安静静的当背景板。 她算是看出来了,碍于殷不染的身份,明光阁送不走、惹不起,只能像祖宗一样供着。 又怕她发现阁内的秘密,于是处处监视提防。 可能在明光阁,请医修的和巴不得殷不染快走的,并不是同一批人。 许绰一走,殷不染直接靠在了软枕上,一秒钟都不肯装了。 清桐前去燃香,又从储物镯里摸出殷不染惯常喝的茶具和茶叶,重新冲泡。 她忙忙碌碌的像只小蜜蜂,弟子大选也尚未正式开始。宁若缺坐立不安,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影子里。 她似乎总是不知道,该如何自然地与殷不染相处。 许久,殷不染慢条斯理地开口:“你手里拿的什么。” 宁若缺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殷不染是在说自己。 “花。”宁若缺老老实实地摊开手,向殷不染展示。 浅绿色的梅花,花瓣剔透如翡翠,香气宜人。 宁若缺想起了自己最开始的目的,硬着头皮,把花枝放到了殷不染面前。 宁若缺一般都直接塞人吃的,当然,偶尔也会送人一剑。 像“花”这种柔软脆弱的、没有太大实用价值的东西还是第一次送。 要不是她现在穷得叮当响,身无长物,是断然不会把这个拿给殷不染的。 她一句话也不说,目光游移到了亭外的场地上。已经陆陆续续地来了不少人,只是没有看见颜菱歌。 殷不染支起头,好整以暇地欣赏宁若缺耳垂上的嫣红。 她突然问:“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 宁若缺飞快地瞄了一眼花枝,硬是没敢去看殷不染。 以她浅薄的经验,这种问题要是回答不好,殷不染肯定会生气。 她嘴唇碰了碰,极快地吐出一个字:“你。” 殷不染眼睛微微眯起一点,连带着嘴角也有上扬的趋势。 可她语气却冷冰冰的,像是质问:“那你为何只看花,不看我?” 宁若缺愣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就先做出了动作。 她抬眸,对上了殷不染的眼睛。 潋滟温柔,笑意和她眼里的星星,都快要满溢出来了。 宁若缺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噼里啪啦响,而后便只剩下一片空白。 连带着那点羞耻心,都一并忘了个干净。 她这一次无比认真:“你比花好看很多。” 她能全是私心的说,就算论及整个修真界,殷不染也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 这一句赞美显然愉悦了某人,她摆弄着花枝,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过来坐。” 许绰特意准备的贵妃塌很大,完全够两三个人坐。 宁若缺犹豫了一阵,选择了离殷不染最远的地方。 就算如此,她也坐得极其端正,像是随时准备着逃跑,与殷不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殷不染满脸慵懒,柔若无骨地靠在榻上:“你刚才的话,能不能再说一遍?” 宁若缺茫然:“为什么?” “我有癔症,忘了也很正常。” 宁若缺:“……” 好家伙,她还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殷不染在这里等着! 她现在就是无比后悔。 怎么就忘了此人继承了碧落川的“优良传统”,尤其爱记仇。 从前殷不染就爱往药囊里塞一些奇怪的药粉,比如闻了就会一直学狗叫的,直接变成面瘫的,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惹到她的人,最后都会被折磨得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宁若缺坐得八风不动,今天要是应了,以后指不定会被拿来反复戏弄。 她强行转移话题:“其实许绰说得对,以你现在的情况,不应该再呆在这里。最好找人来接你回去,再让仙盟调查明光阁。” 这也是她一直想说的。 她皱起眉来:“我现在修为大跌,如果真的遇到危险,很可能护不住你。” 毕竟不是当初了,没了本命剑的剑修,实力只有正常时的七成。 因此哪怕她知道,殷不染或许拥有能移平整个明光阁的天阶法器,她也会选择最保险的方案。 “哦?” 殷不染转了转手中花枝,似乎完全没把宁若缺的话放心上。 几朵原本含苞待放的梅花骤然开放。 她轻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 “我不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剑出惊鸿 宁若缺先前说过的话,如今通通被殷不染奉还回来。 她郁闷地皱了皱眉,不吭声了。 把自己闷在一旁。 此处视野开阔,能清楚地看见那些慕名而来的少年们排着队,依次进行灵脉和根骨的检测。 通过的自然是欢呼雀跃,甚至于喜极而泣,仿佛从此就能登上仙途,再不受那尘世之苦。 与之相比,没通过的那一队就只剩下愁云惨淡了。 宁若缺一眼就发现了颜菱歌。 她穿着鹅黄色的细布衣裙,站在已经通过的人群里,拘谨地抱着胳膊。 像沸腾滚烫的水中,掺入了一粒小小的沙。 检测出灵脉后,之后就要按照天赋或者意愿将众人分配到不同的地方。 人群喧哗了好一阵,其中很大一部分,走向了专门负责挑选剑修的场地。 不出所料,颜菱歌也在其中。 那是很大一片空地,早早搭建好了擂台,看样子是要比实战。 眼看年轻人跃跃欲试的模样,宁若缺也有些心痒。 看旁人比剑能从中学到很多,就算对方是错漏百出的初学者,也能内省自身、引以为戒。 殷不染忽地幽幽开口:“别的人在你面前哭,你也会送花哄她吗?” 宁若缺连忙把快要丢到擂台上的心收回来,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坐得板板正正。 她瞥殷不染一眼,谨慎地回答道:“看情况。” 她以前会随身揣着糖和点心,身边的朋友根本不需要哄,这些东西也大多进了自己的肚子,或者送给救下的小孩。 送花,倒是一次都没有。 会给殷不染送花,也是觉得那枝绿萼梅很衬她。 殷不染冷哼,像是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 她直接问:“想看比剑了?” 见此,宁若缺连忙摇头:“我留下来,万一——” 万一遇见意外,她还能看顾一下殷不染。 哪知对方抬了抬下巴,轻嗤道:“去看吧,免得说我太霸道,一刻都不让你离开。” 宁若缺犹豫了片刻,还是抵不过心头的那一点痒意。 她缓缓起身、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闭眼假寐的殷不染。 然而一掀开帘子,她就健步如飞起来。如归巢的燕子,一身黑衣眨眼消失在人群里。 她实在是太久没摸过剑了,只能饮鸩止渴,看别人比剑解馋。 许是见宁若缺从高台上下来,明光阁的人并没有阻拦,她便顺理成章地混进了人群里。 然而人实在是太多了,眼看颜菱歌远在另一边,宁若缺只好放弃了去寻她的想法。 比试尚未开始,几个少年人闲不住,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有人问:“没学过剑怎么办?” “师姐说了,点到即止,能从她手里躲过五招就算过。” 又有人着急显摆:“我在武馆学过一点,五招轻轻松松。” 这下可有很多人不乐意听了。 本来就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当即有好几个站出来。 “武馆算什么,我可是武林世家的弟子。” “家里给我找了老师,从小练剑,就是为了成为剑修!” 说到最后,一名衣着华贵、腰间佩剑的少年站出来,不屑地冷笑一声:“我三岁跟从名师学剑,十三岁就能将猛虎斩于刃下。” 人群发出小声的惊叹,离他稍微近点的,也难掩自己羡慕的目光。 如此攀比了一圈,人也互相认识了个七七八八。 那名“十三岁斩虎”的富家公子环视左右,最后把视线落到了站姿挺拔、沉默不语的宁若缺身上。 他毫不客气地问:“你呢,你会什么?” 根本不想掺和的宁若缺:…… 她总不能说自己十三岁的时候在战场上杀人,于是只能老实道:“我会挽十九种剑花。” 周围安静了一瞬,随即传来几道哄笑声。 会挽剑花算什么,怕还不如武夫一拳头。 富家公子对此嗤之以鼻:“花里胡哨,学这些有什么用?学剑要务实,出招越快越好。” 宁若缺脸不红心不跳,慢条斯理地解释:“倒也不是,快剑与慢剑并无高下之分,只是用剑的人不同罢了。” 被一个姑娘反驳了,富家公子顿时有些不悦。 况且她的语气还那么平和,仿佛根本没把自己放在心上,不知道哪来的底气。 他围着人转了一圈,故意大声说:“讲得头头是道,那你的剑呢?不会连一把剑都没有吧。” 宁若缺确实有被针对到。 重生这么久了,她连本命剑的影子都没打听到,无时无刻都觉得身上少了点什么。 不过,或许能向殷不染打听一下? 她垂下眼帘,并没有回答。 这样的沉默被公子哥当成了默认和服软。 本来就趾高气昂的人,这下更像只斗胜了的大公鸡,恨不得向所有人展示自己。 “我看你就是只想着光鲜亮丽,还是别学剑的好,剑修可没有你想的那样轻松。” 宁若缺难得多看了他一眼。 这是很新奇的体验,毕竟自她成为剑尊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对她指指点点了。 但她很快又转过头,专心致志地盯着擂台。 比试开始了。 正如先前人所说,明光阁派出了几个内门弟子,无论用什么样的方式,只要能在他们手下走过五招就算通过。 当然,能不那么狼狈、甚至打得有来有回最好。 少年人们抽了签,依次走上擂台。 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场单方面的殴打,毕竟新人不如内门弟子经验丰富。 能滚上几圈通过比试,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偶尔能出一两个反抗的,人群中就会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那个公子哥就在其中。 他用自己的佩剑接了七招,换了对方一声:“尚可。” 哪怕同他对打的内门弟子用的是木剑,更没动用灵气,这也算是不错的成绩了。 宁若缺看完,又把注意力投到了一旁。 此时此刻,擂台上站着的鹅黄身影正是颜菱歌。 而她面前的明光阁弟子宁若缺也眼熟。是昨天晚上一直怀疑她的少女,叫做唐锦。 宁若缺一连道了好几声“抱歉、借过”,好不容易才挤过去了一点。 颜菱歌根本没注意到她。 她紧紧地抓着木剑,呼吸凌乱,小腿在轻轻颤抖。 第一招,唐锦的剑直冲她面门。 她下意识地去挡,木剑相撞,发出“砰”的一声响。 然而唐锦顺着剑刃劈下,颜菱歌一慌,木剑就此脱手。 她虎口被震得生疼,差点没站稳。 宁若缺微微蹙起眉,两人差距太大,再这样下去,输就是必然的。 不出她所料,接下来的三招颜菱歌都接不住,甚至被逼得跌倒在地,眼看就要摔下擂台。 结局已定,已经没人在意这场比试了,都将视线移向了别处。 看着泪眼朦胧、发髻凌乱的颜菱歌,唐锦漫不经心地送出一剑,直指少女眉心。 她只能向后躲,可躲了就会输。 她仍以怯懦惊慌的目光相对,与之前并无不同。 但在剑尖来临时,她伸出了手,用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撞上去。 宁若缺有些意外。 唐锦根本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扑上来,吓得连忙收手,乱了阵脚。 可变故只在转瞬间,她只能让剑偏离一点,随后自己更是被扑倒在地。 木剑虽钝,却也刺入了少女的掌心。 殷红的鲜血涌出、沿着剑刃滑落,又溅到衣服上,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颜菱歌疼得眼泪不停的掉,却还是紧紧压着唐锦,颤声道: “我、我通过了吗?” 唐锦只觉得她有病,猛地把人推开:“你疯了?哪有人故意往剑上撞的?!” 颜菱歌捂住被刺伤的手,抿抿唇,又抬眸追问她:“我通过了吗?” “过了过了,行了吧?”唐锦一连答了好几声,拈起自己溅了血迹的衣摆,满脸嫌弃。 末了,又烦躁地啧了声,半蹲下来查看颜菱歌的伤势。 伤口已经血肉模糊、很是狰狞,好在并没有刺穿。 得到了想要的结果,颜菱歌小小声道:“谢谢。” “你——”唐锦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她捂住胸口,开始大口大口的呼吸,连背都绷起,像一只剧烈喘气的兽。 颜菱歌吓了一大跳,刚想凑上前询问,就被唐锦猛地抓住手腕。 力气极大,甚至已经勒出了红痕。 唐锦的脸上却是与颜菱歌如出一辙的惊恐:“我好像、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说完低头,狠狠朝着颜菱歌的脖颈处咬去。 只是想象中血腥恐怖的一幕并没有发生。 宁若缺飞身翻上擂台,抬脚踢上了唐锦的肩膀。 后者吃痛,松开了手,身体也直直地往后仰倒。趁此机会,宁若缺连忙把愣神的颜菱歌拉起来,护在了自己身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剑出惊鸿 尚未反应过来的人不知所以,还傻傻地望着这奇怪的一幕。 直到唐锦被踹倒在地的身体,以一种诡异的姿态爬了起来。 就像是某种被操控的木偶,关节僵硬,手脚也在不断抽搐。 直到唐锦踉跄着向宁若缺扑过去,脸色惨白、并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哀鸣:“救——” 人群一片哗然,紧接着爆发出几声尖叫。 宁若缺带着颜菱歌躲过,视线扫向四周,又发现两个行为诡异的明光阁弟子。 她脚尖一勾一带,将掉落在地的木剑拿在了手中。 眼下产生异变的弟子追着人撕咬,各种各样的术法在空中乱闪,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唐锦显然只是身体不受控,境界还在,哪怕是毫无章法地用灵刃劈砍,宁若缺也是能避则避。 她起初且战且退,提剑挡了几招后,果断选择把颜菱歌放下,自己迎上去。 一击毙命和留下活口是不一样的。 前者宁若缺只管攻击,而后者她必须想办法把人制住,还不能伤其要害。 旋身躲过唐锦的灵刃后,宁若缺余光望向远处的高台。 可惜那里被屏风遮挡,看不见殷不染的身影。 趁着唐锦行动不便、僵硬抬手之际,她接连出剑,直指肩膀、膝盖等关节处。 而后更是横剑在前,挡下唐锦的反击。 她已经尽力避免了,可手臂还是被灵刃划出道半寸长的伤口,鲜血很快浸透了衣袖。 唐锦又痛又累,断断续续地呜咽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手肘却毫不迟疑地与宁若缺的剑狠狠相撞。 木剑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响。 宁若缺压着剑的手背绷起青筋,声音却依旧很稳:“别慌,聚气凝神,持正守一。” 唐锦连忙按照她所说的默念起心诀,竟然真的缓缓松了力道。 宁若缺正想把人拍晕,刚抬手就有人抢先一步。 一袭白衣翩然落下,带来清爽的风。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唐锦眉心轻轻一点,人就睁大眼睛、瘫软了下去。 宁若缺偏头:“殷……” 她下意识地横剑,拦在殷不染身前:“这里不安全,你还是——” 全然忘了自己现在只是个引灵境的剑修。 殷不染用袖子拂开她的手,语气冷冷:“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清桐紧跟着出现,匆忙摆开一排银针,拿着就往唐锦身上扎。 见此,宁若缺只好持剑警戒,争取防患于未然,排除掉那些可能接近她们的危险。 风波并没有平息。 有个明显“疯”了的明光阁弟子正对自己的同门大打出手。 另一方实力低微,已是半身染血。一个没注意,利爪就划破了他的脖子。 先前的富家少爷躲闪不及,被溅了满脸滚烫的猩红。 宁若缺将手中木剑猛地掷出去。 带着灵气的剑迅疾如风,洞穿那人的右肩。 她在人群中辗转腾挪,轻盈得有如入水的蛟龙,把那个吓呆了的富家少爷一脚踹到一边。 随后拔出木剑,又往左肩补了一下。 恰此时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铃响。 带着灵气的风拂过整片场地,将仍在挣扎的发疯弟子镇压下来。 似乎是许绰带着其余人赶来了。 宁若缺揉了揉自己的手腕,长舒一口气。 “呼——” 她开始觉得有些眩晕。 因为超负荷地使用灵气,神魂仿佛被撕扯挤压,以至于脑袋里产生了阵阵刺痛。 她随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面不改色地回到殷不染身边,并未显露出自己的异样。 颜菱歌方才一直躲在一旁,见此连忙小跑过来,缀在离她们不远不近的地方。 看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唐锦,宁若缺轻声问:“她怎么样?” 清桐皱着张脸,鬓角已经沁出了冷汗:“脏器受损,灵脉也好奇怪,脑髓像是——” 她顿了顿,回望殷不染一眼,才继续给唐锦治伤。 因为许绰的到来,场地恢复了秩序,开始有条不紊地轻点伤员。 轻伤的自己去药堂调养,重伤的就送到清桐这里来救治。 混乱持续不到十分钟,可明光阁依旧损失了两个弟子、还有五个普通人。 清桐给最后一个重伤员治疗完,朝一旁照顾他的人吩咐:“他能保住性命已是幸运,可碎掉的灵脉,我无能为力。” 似乎是在睡梦中知晓了自己的命运,原本昏迷的男子剧烈挣扎起来。 修士的灵脉如果破碎,那就再无登大道的可能了。 只有极少数的医修能修补灵脉。 因此,会有修士不惜一掷千金,向碧落川送上自己所有的财产,只为重归仙道。 清桐眼里露出些许不忍,仰着头去看殷不染:“小师姐,我……” “你做得很好,辛苦了。”殷不染拍了拍她的肩,把人拉了起来。 好好的弟子大选如今遍地狼藉,宁若缺瞥了眼远处脸色极差的许绰。 她刚想说点什么,就见清桐胡乱抹了把薄汗,冲着颜菱歌喊。 “你,就是你!傻站在那里干什么?满手的血,过来,我带你回去包扎一下。” 语气又急又凶,颜菱歌吓得一个激灵,半秒都不敢耽搁了,连忙快步跟上。 紧接着,殷不染眼眸一抬,面无表情地盯着宁若缺。 后者飞快地把手背到了身后,尤其是受伤的手臂。 殷不染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宁若缺霎时绷紧脊背,如临大敌。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紧张,可剑修的直觉告诉她: 快跑!不要让殷不染知道自己受了伤! 往后一路,都是清桐在叽叽喳喳地问殷不染问题,宁若缺一个字都不敢说,颜菱歌更是噤若寒蝉。 许绰自己都分身乏术,抽不出空来管她们。 一行人刚抵达小院,清桐就带着颜菱歌治伤去了。 而宁若缺拘谨地跟着殷不染进屋。 眼瞅着面前清冷出尘的背影,她还不死心地拉了一下房间门。 锁了。 从她踏进门槛,此处就被殷不染布了结界,封锁得严严实实。 剑修能屈能伸,宁若缺低着头回来,灰溜溜地坐到了殷不染对面。 还是一声不吭,闷着。 宁若缺想起当初,自己和好友在古战场阻击妖兽潮的时候。 她们驻扎在最危险的战场深处,只有殷不染一个医修敢跟过来。 当时队里有个剑修受了伤,殷不染主动提出帮忙医治。 剑修自然是不会拒绝的,毕竟看医修很贵,这点钱她们都是能省则省。 于是殷不染一针扎下去,胳膊断了手都不会抖的剑修,瞬间就涌出了“感激”的泪水。 在宁若缺印象里,殷不染给人治伤,真的、非常非常疼。 甚至能比伤口本身还要让人痛苦。 可她好像不是因为怕疼,才如此紧张的。 正茫然的时候,殷不染轻缓的声音响起:“伤在哪,给我看看。” 宁若缺:“……” 她不肯动,殷不染便也不动,一双琉璃瞳眨也不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 直到宁若缺被盯得受不了,无可奈何地把衣袖撩上去,伸出小臂给她看。 原本光滑的肌肤上多了道深痕,好在没有伤到骨头。 得益于她良好的体质,伤口其实已经在逐渐愈合了。 只是被血拂红了一大片,才显得有些狰狞。 “没事,它自己就能好。” 宁若缺小声解释,殷不染却根本没听,直接把手指搭上了她的掌心。 她便感到密密麻麻的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伤口处生长,从血肉深处、一直痒到了骨头缝里。 殷不染睨她:“怎么?怕我生气?” 宁若缺不动如山,木着脸回:“我为什么要怕你生气。” 她其实想攥拳,却碍于那两跟匀称的手指,丝毫不敢妄动。 便只能捱着忍着,期望这点痒意快点过去。 殷不染将一缕发丝勾到耳后,支着头:“嗯?可能是以前你每次受伤,我都会生气。” 她很快补充道:“倒也不是生你的气。” 听她这种语气,宁若缺就知道,这是又犯“癔症”了。 她只是个独来独往的剑修,被殷不染莫名其妙地安插上“未婚妻”的身份。 就算殷不染说再多,她也没有任何的实感。 但她没有打断,只是安静地听着。 殷不染悠悠回忆道:“有一次你受了很严重的内伤,我实在没办法,便提出让你同我双修——” 宁若缺听到了离谱的词汇,忙不迭地阻止:“殷不染!” 殷不染轻轻勾起嘴角,眉梢都是鲜活的笑意。 阳光争先恐后地穿过窗,在她的眼睫间跳跃,又缓缓的,落到了宁若缺手心里。 殷不染从善如流地略过这个话题,柔声问:“好点了吗?” 她的关心毫无作假,哪怕迟钝如宁若缺,也能轻易看出来。 宁若缺低头:“怎么治了这么久……” “早就好了。” 宁若缺这才发现,某人的手搭在自己掌心里,正在十分幼稚地戳来戳去,反复摩挲她指根处的薄茧。 难怪还是痒。 痒得她想攥拳,把那肆意妄为的手捉住。 殷不染忽地探身凑近:“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会走神?” 连她的小动作都没有发现,有点不像本人了。 宁若缺沉默了一阵。 最后谨慎地缩回手,老实道:“修炼心诀。” “……” 不出所料的,她的肩膀被殷不染锤了一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剑出惊鸿 宁若缺半点不反抗。 被打就被打,反正殷不染打人又不疼,她就当是被猫挠了。 一心二用的修炼虽然效率不高,但总比没有好,她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提升修为,以及…… 宁若缺瞄了眼面前人的脸色,干巴巴地问:“殷不染,你有没有我本命剑的消息?” 殷不染差点没气笑。 是该夸她还知道顾忌自己的情绪,还是骂她满脑子都是修炼和剑? 她眼帘半阖,嘴角也落了下来。 “大概是碎成了好几片,前几年如意坊的拍卖会上还出现过。” 近来拍卖行将“剑尊遗物”炒得火热。 每一把来历神秘的断剑都可以说成剑尊的本命剑,偏偏还大都买出了天价。 这一结果,宁若缺并非没有预料。 剑修与本命剑关系紧密,人在则剑在,人亡则剑毁。或许在她把剑插进妖神头颅的那一刻,本命剑就已经崩解了。 但她胸口还是闷得难受,她的剑陪伴她从籍籍无名到名满天下,无数次将她从生死边缘拉回来。 于她来说,早已不仅仅是一件冰冷的兵器。 红木桌上日光斑驳,宁若缺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其中一个光点,就此将自己的思绪放空。 直到空中抛来一个墨绿色的储物袋,丢得很没准头。 看着就要落地上了,宁若抬手一捞,把它捞在了手里。 “什么东西?” 殷不染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打开来看:“送你了。” 宁若缺犹豫了片刻,还是将神识探入储物袋中。 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殷不染要送她本命剑的碎片。 不过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殷不染同她只是旧识,凭什么要辛辛苦苦、花费财力精力替她寻剑? 宁若缺的神识在其中扫视了一圈,伸手进去拿。储物袋其实不大,里面也只装了一样东西—— 清桐做的梅花糕。 某个娇贵的人不想摧残自己的舌头,于是把攒了好几天的补品全部丢给了她。 宁若缺无言以对,又迫于种种原因不能反抗,只能老老实实地收下这份大礼。 殷不染把她郁闷的表情看在眼里,趁着喝茶时的动作遮挡,轻轻笑了笑。 不过等茶杯落下,她眼中又盛满了意味深长:“你好像很在意那个小姑娘?” 刚才那么混乱的情况都不忘护着她,还试图提醒自己把人带回来。 宁若缺艰难地咽下口中糕饼,被酸苦的怪味弄得直皱眉。 “你是说颜菱歌?我与她萍水相逢,只是接了她的委托。” 她迅速把这段略过:“这不是重点,今天弟子大会的异常,我怀疑和她有关。她的体质很特殊,会吸引妖鬼。” 混乱正是在颜菱歌受伤之后开始的,唐锦的行为也很明显。 她,或者说是操控她的那个“人”,想要吃掉颜菱歌。 宁若缺详细地讲了自己的猜测。 最后还多问了一句:“她这种体质,你们有没有什么办法?” 殷不染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杯。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这种人大多灵脉宽阔,修炼速度也比旁人快。但修为越高,对妖鬼的吸引力也就越大。” “此类情况无药可解。只做凡人,她很难活到成年,成为修士一搏或许尚有转机。” 宁若缺点点头,不禁思索起该如何妥善地安置颜菱歌。 她常常被好友评价为爱管闲事、心软。 但宁若缺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她如果尚有余力,就不会眼睁睁看着鲜活的人在自己面前消失。 兀自想了会儿,宁若缺突然抬眸,紧张且磕磕绊绊地开口。 “我并没有特别关照她的意思,只是偶然遇到了,就帮忙问问。” 语速太快,舌头还有些打结。 “解释这么多做甚?”殷不染微微挑眉。 “我不是善妒的医修,就算你半夜专门跑去看她,我也不会往你喝的水里加黄连。” 宁若缺:“……” 她心虚地咳了几声,连忙低头去找水喝,又因为太急,成功地呛红了脸。 本来脸皮就很薄了,眼下更是恨不得找本剑谱把自己埋起来。 殷不染对此置若罔闻,还打了个哈欠,慵懒地靠在软枕上:“等此间事了,你就跟我回碧落川成婚。” 宁若缺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并且满脸认真:“不行。” 在事情调查清楚前,她只是殷不染的旧识而已,万万不能再更进一步了。 “哦?” 殷不染轻嗤:“你还有拒绝我的权利吗?” 宁若缺飞快地瞥她一眼,默默在心里回答。 她总不能和殷不染打架,但逃跑的能力还是有的。 恰此时,门外传来急切的敲门声。 殷不染勉为其难地丢开软枕,坐正了:“进。” 清桐的裙摆刚出现在屏风外,声音就已经先到:“小师姐,我们的消息传不出去,无论是仙盟还是碧落川,传音符都没有反应。” 宁若缺一惊,这可不是个小问题。 屏蔽传音符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会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证明,此地已经被某个大能的阵法所笼罩了。 是想要瓮中捉鳖、还是困兽犹斗? 但殷不染依旧很平静:“那就燃香传讯,让碧落川多带点人来。” 清桐哒哒跑走,去执行她的吩咐去了。 宁若缺忍不住看了殷不染好几眼。 雪凝肌骨,云裁素衣,姿态淡漠得像那只绿萼梅花。 她还是以前那个殷不染。 从容、果断、心思细腻,哪怕体质过于柔弱,也绝非什么菟丝花。 见宁若缺频频转头,表情欲言又止,殷不染就知道她坐不住。 她并不打算隐瞒,缓缓道:“来明光阁前,我与清桐先去了趟临江城,查找了近一个月的卷宗。此处活尸频发,已经接连失踪、死伤了数百人。” “你觉得这些异变的活尸从何而来?” 转瞬间,宁若缺已是思绪万千。 她想起了曲水上那只被许绰碾为齑粉的活尸,又想起了唐锦的那个师弟。 她不太确定:“明光阁有个堆尸地?可昨天那只活尸是——” 是明光阁自己的弟子。 宁若缺愣了愣,下意识地想要摸自己的剑。可手上一空,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攥拳。 殷不染从袖口中翻出那枚蜃楼珠:“唐锦异常的原因我已有判断,接下来需要验证一下。如果不出所料,许绰该向我们要人了。” 珠子吐出阴寒的雾气,将两人一并笼罩在其中。从外看,她们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就连气息也尽数收敛。 殷不染无比自然地捉住宁若缺的手腕:“我们跟上她,看看她这么急着办弟子大选,到底是要做什么。” 冰凉却柔软的手甫一触上来,宁若缺就想甩开,再离殷不染远一点。 然而殷不染冷冰冰地警告:“别动,珠子的隐匿范围只有这么大。” 宁若缺没辙,只能假装自己这条手臂不存在,才将那股不自在的感觉强行压下。 幸好许绰来得很快,两人出门没多久就等到了。 她同清桐客气几句,又问了殷不染的近况。 清桐张口就是胡诌:“小师姐累了,要休息,你要找的人确实在我们这里。” 说着,她把颜菱歌叫出来,没怎么犹豫就推给了许绰。 但宁若缺眼尖地看见了,她偷偷给颜菱歌塞了个小巧的香囊。 两人在许绰身后缀着,离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怕被发现端倪,也就全程没有说话。 眼看许绰领了一大堆新入门的弟子,绕过精美的亭台楼阁,往后山深处的岩洞走去。 她还道:“此处是我们阁内的修行圣地,灵气充沛,能快速助各位引灵入体。” 大多数人经历了不久前的异变,此时状态格外紧绷,甚至有尖锐的反驳声响起。 许绰充耳不闻,铃声一响,所有人都骤然失了神,只能懵懵懂懂地跟着走进去。 岩洞外已是寒气逼人,仗着敏锐的五感,宁若缺甚至能听清洞内的粘腻的水声。 她感觉很不舒服。 洞穴的入口比平地高出一大截。 为了不使用灵气惊动许绰,她顺理成章地挣开殷不染,自己手一撑就翻上去了。 一回头,殷不染手里正拿着不知何时从宁若缺身上顺来的柳叶刀。 她压低声音:“抱我。” 正想把人甩开自己去的宁若缺:“……” 僵持几秒后,宁若缺像提小猫一样,手从殷不染的胳膊底下穿过,轻松把人提起来、放下。 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夺过柳叶刀,再故技重施,把殷不染拎下去。 殷不染:? 一来一去,她甚至还茫然地仰着头,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看看自己,又看看宁若缺。 宁若缺义正辞严:“此行太危险,我一个人去就好。” 她毅然决然地回头,刚迈开步子,后背就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蜃楼珠骨碌碌滚落在地,又化作流光回到它主人的手上。 殷不染明显动了怒,她语气森冷,一字一顿道: “抱我、上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剑出惊鸿 宁若缺就当听不见,继续昂头挺胸地往前走。 殷不染抛了抛手里的蜃楼珠,眼眸漆黑如墨:“别让我说第三遍。” 仿佛有无形的冷风从身后袭来,宁若缺身子一僵,顿住了。 不出两息的时间,她垂着头,自认为很没出息地回到殷不染面前。 还是两手一提,把人提溜起来放在了地上。 如果她的修为没有跌,现在根本不用听殷不染的话,直接就能把人送出去。 殷不染仿佛看出了她的小心思,冷哼道:“别想了,你是剑尊也得乖乖听我的。” 她理了理弄皱的衣服,又揪住宁若缺的衣袖催促:“快点,莫要跟丢了。” 指挥得非常心安理得。 宁若缺拿她没办法,只好谨慎地走在前面,时刻注意周围的动静。 岩洞蜿蜒狭长,只点了几盏昏黄的灯,潮湿的岩壁上有水滴落。 脚下的路也变得湿滑起来,像覆盖了一层虫类留下的粘腻液体。 宁若缺不知道她们此行的目的地在哪,却始终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她想提醒身边人千万小心:“殷不染。” 殷不染平静地应道:“别怕,我在这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 宁若缺怀疑她是故意的,偏爱看自己手足无措的模样。 她不好意思再说,只能把注意重新转到许绰那里。 愈发深入岩洞,眼前的阵法禁制也渐渐增多。 幸好有蜃楼珠这等地阶法器做掩护,两人跟在队伍的后面,悄无声息地混了进去。 空气阴寒,腐烂的气息越来越浓郁。 许绰解开最后一重禁制,前路骤然开阔,她举起一盏提灯。 光影明灭。 宁若缺呼吸一滞,下意识地把殷不染拦在身后,手也按在了柳叶刀上。 眼前是只巨大的蜚蛭,光是兽首就几乎将整个空间填满,而三对羽翼覆盖了穹顶。 蛇躯则隐于黑暗中,让人估算不出它的体型。 许绰领着群恍惚的弟子,还没有蜚蛭的一只眼睛大。 宁若缺喃喃出声:“真是疯了。” 难怪她总感觉此处不对劲。 谁能想到,一个降魔除妖的仙门底下,居然藏了只嗜血的妖兽! 然而下一刻,她更是差点没忍住出刀。 许绰将那些年轻的、新入门的弟子推上前,巨大的蜚蛭仿佛嗅闻到新鲜的血肉,动了动眼皮。 几块碎石滚落,它虽然没睁眼,却有数条诡异的黑色触手自身后伸出,紧接着刺入了那些弟子的眉心中。 明光阁,竟然在用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来供养这只妖兽! 没有见血,可宁若缺看得清楚,所有人的脸和手背上都浮现出青黑色的诡异纹路。 像是被吸食了生命力,原本就懵懂的表情变得更加僵硬。 唯有攻击颜菱歌的那条触手止步于她额前三分,被看不见的屏障所遮挡。 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正努力伪装成痴呆的同伴。 宁若缺主动拉着殷不染退后,寻了个偏僻的死角。 她还没问出口,殷不染就先一步解答:“是寄生,暂时不会伤及他们的性命。” “蜚蛭会分裂出一种特殊的分身,通过寄生来吸食修士的修为,甚至控制他们。” 早在清桐为那些人治疗时,她就有所猜测。 被吃掉内脏、吸食干净修为的人不再有灵气护体,自然会吸引来妖鬼寄生,化作活尸。 短短几句话,宁若缺已经关联起前因后果:“颜菱歌的血对它们有着极强的吸引力,所以那些人体内的蜚蛭分身才会失控?” “嗯,明光阁有的‘人’,或许仅仅只是蜚蛭的躯壳。” 但她们看到的都是些引灵、濯尘境界的人,那些长老和内门核心弟子呢? 许绰的献祭仪式已接近尾声,殷不染重新揪住宁若缺的衣袖,摇了摇。 “这只蜚蛭的胃口越来越大,随时有发狂的可能性。以至于许绰不得不冒风险,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行动。”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我们先回去。” 宁若缺回过神,这次缀在了殷不染的后面。 走出岩洞时天色已晚,壮阔的火烧云点燃了半边天,似乎要将明光阁的高塔一并燃烧殆尽。 直到两人神不知鬼不知地重新回到小院,她仍旧没有说过一句话。 如一把归鞘的剑,收敛了所有的锋芒,沉默地修生养息。 又或是酝酿着下一次出鞘。 刚回到屋里,殷不染就一点都不愿意站着了。 她捞来软枕坐到贵妃塌上,懒洋洋地问那个木头一般没长嘴的剑修:“你是不是在想,自己对上那只蜚蛭有几成胜算?” 宁若缺顿了顿,点头。 殷不染便接着问:“几成呢?” “不高,只有五成,”她还不忘补充道:“那只蜚蛭好像受了重伤,还在恢复期,只凭我一人也并非不可战。” 她可以选择杀掉蜚蛭救人,却不能找理由劝殷不染同自己一起冒险。 殷不染支着头,仔细端详了一阵。 不加掩饰的视线盯得宁若缺脖子一僵,不自觉地想离她远远的,或者找个东西遮挡。 半晌,殷不染突然站起来,径直揪住了宁若缺的衣领:“怎么算的,你是不是过于高估自己了。” 清寒的熏香变得极有侵略性,她往前一凑,宁若缺就开始后退。 宁若缺正准备找机会把殷不染推开,冰凉的指尖却猝不及防地点中了她的眉心。 她一怔,神魂如同受了惊的小动物,不受控制地蜷缩成团,连带着半边身子都酥麻起来。 就这样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能力,被殷不染推到了贵妃塌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 殷不染伸手,毫不客气地扯了扯剑修的脸颊肉:“哪来的自信?凭你现在这脆弱的神魂吗?” 宁若缺睁大了眼睛。 或许是说不了话也动弹不得的缘故,清秀的脸上竟然显露出几分委屈来。 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表情,殷不染忍不住揉搓了好几下,不满地看着这副易容、蹙起眉来。 她无视手底下细微的挣扎,面无表情地掰开宁若缺的嘴,把一枚药丸塞了进去。 依旧是入口即化,苦味和腥味充斥了整个口腔,却也有一股暖意蔓延至全身,融化了四肢的僵硬感。 宁若缺手指轻颤。 在殷不染再一次试图捏她脸时,偏头一躲,扯住了某人的手腕。 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双方位置就此调换,她将高高在上的人压进了贵妃塌里。 挽发的乌木簪滑落,殷不染满头的雪色发丝尽数散开,清浅的眸子里满是懵。 不过很快就演变成了羞恼,她疾言厉色地训斥:“松开,别逼我动手!” 张牙舞爪的,实际上不动用她那些法器,威胁就近乎等于零。 宁若缺想到这人的力气,嘴角不自知地牵了牵。 但她很快松开桎梏,规规矩矩地垂下眼帘,为自己方才的冒犯道歉。 而后飞快地瞄一眼整理衣服的殷不染,轻声问:“你给我喂的是不是治疗神魂的药?” 上次效果不明显,这一次她的神魂被殷不染制住,就变得格外有成效了。 殷不染秒回:“不是,是毒药。” “谢谢。” 殷不染有些烦躁地强调:“不,就是毒药。” 她懊恼自己太心软,毕竟宁若缺根本不信她的话,总想着逃跑。 宁若缺不知道她的顾虑,还在兀自思索,自己要用什么来还殷不染的人情。 “我、以后可以送你一把剑。” 她很穷,玄素山收藏的那些剑,大概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即可以防身又可以用来欣赏,在宁若缺看来很是实用。 殷不染无言以对,却也习惯了。 她冷漠地质问:“你觉得我拿得起?” 宁若缺抿唇,小小声道:“我可以送你一把轻点的剑。” “……” 片刻的寂静后,房间里响起一道自我怀疑的声音:“我当初究竟看上你什么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剑出惊鸿 宁若缺只敢在心里回答。 说不定就没看上过。 她听出来殷不染的不满,也不恼,只补充道:“你要是不喜欢就算了,我再想想别的。” 殷不染对此不置可否。 她索性就任由头发散着,没什么骨头地团在了贵妃塌里,把玩自己手腕上的玉镯。 “我倒是有办法诛杀蜚蛭。可一旦它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就会瞬间吸干被它寄生的人。” 只有她和清桐两个医修,很难及时救下所有人,届时恐怕会死伤无数。 殷不染声音平静:“况且你也知道,只杀一只蜚蛭解决不了明光阁的问题。” 必须要找到这场妖祸的源头,让他付出相应的代价。 “所以现在最稳妥的办法,是等碧落川和仙盟的人来处理。” 宁若缺垂眸,闷闷地点头:“我明白。” 明明最开始,是她主动提出让别人来接手的。可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她又开始于心不忍了。 宁若缺厌恶自己的力不从心。 如果能一剑把蜚蛭杀死,再解决掉幕后黑手,殷不染就不会冒着风险留下。 她们现在这个队伍,就是一弱一病两小。 宁若缺自己走惯了刀尖,却不能将旁人也置于险地。 殷不染又一次掩袖打了个哈欠,已经困得眯起眼睛:“明白就好,我要沐浴休息了。” 她伸出手,正想叫宁若缺扶自己起来,就见那人转身就走。 背影挺拔而沉默,还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 失魂落魄。 不用想就知道,大概又是去练剑了。 殷不染微微歪头,等那抹墨色的背影彻底从眼前消失。 才轻轻叹了声:“笨。” * 今夜无月。 依旧以花枝代剑,宁若缺练了个畅快。 四周的落梅花瓣顺着溪流潺潺而下,然而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每一瓣都是碎的。 从中一分为二,可见出手的人动作有多干净利落。 她很快就想明白了。 与其纠结,不如多练会剑,提升修为才是当务之急。 宁若缺挽了个剑花,准备把这枝梅花也带回去给殷不染。 只是她刚回头,就有两个人影踏进院子里。 颜菱歌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满脸不加掩饰的欢喜:“前辈!” 宁若缺上下打量一番,确定她没受蜚蛭影响后,才轻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清桐依旧很谨慎,她提着灯,早早地布下结界:“怕她又出事,小师姐吩咐我把她领回来了。” 毕竟是个不稳定因素,她一受伤,指不定又得疯几个。 颜菱歌乖乖地攥着衣裙:“谢谢清桐姐姐的香囊,不然今天我……” “但我这样,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她有这样的顾虑很正常,毕竟清桐找许绰要人的时候,许绰的脸色并不好。 只是目前还碍于碧落川的威慑,不敢发作罢。 宁若缺不假思索道:“不会。保护好你,就能避免很多麻烦了。” “况且殷不染虽然看着冷,但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她从储物袋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灵果,二话不说塞颜菱歌手里,并悄悄肉疼了一下。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宁若缺还试着搬出一些事实。 “很早以前,我因为身中妖毒前往碧落川治伤,就是殷不染替我上药包扎的,效果立竿见影。” 就是奇痛无比。 “回去的时候遇到大雪,她还好心地邀请我留宿,要请我吃药膳。” 她犹记得,那时候的殷不染青丝半挽,浅绿色的裙摆上绣着栩栩如生的莲花。 举止娴雅,眉目温柔。 她提着盏昏黄的灯,送自己出门。 却忽道:“今夜雪大,不如留下来同我饮一杯茶,尝尝我做的药膳。” 清桐撇撇嘴,心口咕嘟咕嘟地泛酸。 先不说小师姐爱洁,根本不会让客人留宿。 就连她自己,也只在高烧不退时尝到过小师姐亲手熬制的药膳。 颜菱歌追问道:“然后呢?” 宁若缺回忆了一下:“然后我拒绝了她的好意。我不怕大雪,御剑飞行也很快,一个时辰就能飞几百里地。” 从碧落川赶回家,也只需要一个时辰。 清桐:…… 她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颜菱歌却捂住小脸,惊呼出声:“居然这么快,当剑修真好!” 清桐:? 等等,“剑修”难道会互相传染吗? 路上还眼巴巴跟着她、担心她被自己拖累的小姑娘,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眼看宁若缺已经开始讲述她当年的趣事了,颜菱歌也听得兴致勃勃,清桐连忙打断。 “时候不早了,还是早点歇息吧。” 宁若缺很快收敛情绪,轻快地答了声好。 颜菱歌正在长身体、白天又受到了惊吓,本来就需要休息。 清桐白天医治了那么多人,也该好好歇一歇。 宁若缺目送两人离开,余光一瞄。这时才发现殷不染房间里的灯,居然也没有熄。 她在继续修炼和回去看看之间纠结许久,还是选择了后者。 今夜无月。 却有轻柔的风拂过小院,哪怕尚在初冬,如此细腻的风也是难得的。 在推门之前,宁若缺犹豫了片刻,掉头去厢房冲了个凉水澡。 虽然有除尘术,但以殷不染说她要沐浴,自己还是再收拾妥当些好。 她带着微凉的水汽闪身进屋,悄无声息地关上门。 然后转过屏风,一眼就撞上了殷不染。 白发半挽,裹了兔毛披肩,斜靠在榻上的殷不染。 她显然是才沐浴完,发梢还湿漉漉的,耳垂上有被热气蒸腾出的淡粉色。 见宁若缺进来,便平静如常地递过去一杯茶。 竟然难得的温声开口:“喝杯茶。” 柔风拂过,宁若缺一晃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雪夜。 屋外是鹅毛大雪,而殷不染的素问峰四季如春,夜半海棠倾落如雨,美好得不似人间。 等她回过神来,已经主动接过那杯茶,仰头就是一口—— 差点没控制住表情。 什么东西,苦得让人发晕! 宁若缺抬眸,不出所料的,瞥见殷不染微微上挑的嘴角。 她怀疑殷不染在里面放了黄连,但她不敢问。 只能一口接一口,硬生生把整杯水喝完了。 而后放下杯子,又拘谨地杵着。 殷不染嗤笑出声:“怎么,和别人聊就那么开心,对着我倒说不出话来了?” 宁若缺僵了一下,当真开始认真反思起来。 “不是、我不知道该和你聊什么……”大部分时候,都是殷不染问话,她回答。 她飞速把梅花放进花瓶里,又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想话题。 然而实在想不出来,她怕殷不染继续炸毛,只好放软语气哄:“你睡吧,我来守夜。” 殷不染乜她一眼,拍拍自己身侧:“上来。” 短暂地僵持数秒后,宁若缺硬着头皮坐到榻边。她只占据了很小一块地方,一抬脚就能走人的那种。 虽然还是阻止不了殷不染“肆意妄为”。 不仅把她当靠枕,还光明正大地揪住了一截袖子。 冬夜静谧,只余些簌簌溪水声。 宁若缺凝神调息,听着殷不染的呼吸越来越规律。 正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却倏尔听见一声问:“当年你面对妖神,可知自己胜算几何?” 宁若缺笃定道:“我有九成九的把握将它杀死。” 是杀死,而非全身而退的胜过。 殷不染问完便没声了,只余绵长而压抑的呼吸。 倒是宁若缺有些不自在,像忘记了如何游泳的鱼。明明是自己喜欢的安静氛围,却总忍不住想说点什么。 她鬼使神差地想到一个话题。 “殷不染,在你的‘记忆’里,我走前有对你说过什么话吗?” 话音刚落,宁若缺眼前一黑,被大团柔软的兔毛糊了脸。 整个人砰地一声栽倒在榻上:“呜唔呜——”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剑出惊鸿 宁若缺确定自己被袭击了。 一团兔毛披肩糊在脸上,怀里还压了个温软的身体。 她想起了从前捡到的猫,并非什么灵兽,而是最普通的那种白猫。 但是胆子很大,常常半夜跳到她身上踩来踩去,拿爪子拍她、脑袋蹭她。 宁若缺总是收着敛着力气,小心翼翼地去拎猫,生怕一不小心把它伤到。 但她总不能去拎殷不染。因为心慌,她甚至没办法判断殷不染的具体位置。 她只得把兔毛披肩扒拉下来,才望见了跨坐在自己腰上的人。 白发披散,衣襟凌乱,锁骨上小痣露了出来,随着主人急促的呼吸而起伏。 失去了以往的端庄矜持,殷不染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眸子黑沉沉的照不进光。 分明占据上位,可微微颤抖的肩、眼尾一抹如桃花染就的红,无不昭示着她的脆弱。 就连压着宁若缺肩膀的手,如今也是软的。 宁若缺看得发愣。 糟,殷不染是不是要哭了? 她连忙撑起身,想从储物袋里拿出点什么吃的安慰她。 梅花糕,苦得像药一样,剩下的几个灵果也大多带着酸。 她看着殷不染闭了闭眼睛,眉头微蹙,眼睫就变得湿漉漉的,像是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宁若缺别无他法,只好试着将人圈进怀里,僵硬地轻拍她的背。 一边拍一边想,殷不染从前也这样吗?不是吧,宁若缺印象里的人没这么爱哭。 殷不染。 百年前温柔疏离的是她,白日里矜贵清冷的是她,如今这个在自己怀里易碎易折、绵软无力的…… 当然也是她。 宁若缺诚恳地道歉:“对不起,是我说错了话。” 看来这话题是禁忌,以后万万不能再提了。 她又顺了顺殷不染的背,任由对方毛茸茸的脑袋搁在自己的肩膀上。 一偏头,殷不染就嗅到了好闻的皂角香。 她眼睛眨也不眨,正对着宁若缺雪白的脖颈张嘴。 一口咬了下去。 要害的部位受到威胁,宁若缺差点没给人来上一刀。 但也触电似的把殷不染推开,自己更是缩到了靠墙的床脚。 “殷不染!”她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脖子处还残留着湿润的触感:“你、你不要得寸进尺。” 抱就算了,为什么要咬人! 殷不染神色冷淡,一副“我听不懂”的样子。 还歪了歪头:“什么?” 宁若缺:“……” 她从来没有与人如此亲密接触过,只觉得被咬的地方热度惊人,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那里。 更何况殷不染还若无其事地靠过来,被子一裹,就此团在了她的身边。 宁若缺喉咙滚了滚,声音略带嘶哑:“太过了。” “宁若缺,对你而言百年不过一瞬,可于我来说,是三万六千多个日夜。”咬了人,殷不染反而能心平气和地陈述。 “所以我再怎么黏你,都不为过。” 宁若缺听完,皱着眉辩解:“可我根本不是你的未——唔。” 她话没说完就又被兔毛披肩糊脸上。 再扒拉开时,殷不染已经闭上眼睛、压着宁若缺的衣摆蜷缩起来,手里还紧紧抱着个枕头。 她睡着了。 宁若缺轻轻一叹气,抬手熄了灯。 * 翌日,惠风和畅,又是一个好天气。 宁若缺修炼了一夜,等殷不染醒了才爬起来练剑。 她舞完一套最基础的剑法,清桐还在为殷不染挽发。 窗前的白发女子连打三个哈欠,懒懒地摆弄着桌上的梅花,显然是昨晚没休息好。 宁若缺回头看神采奕奕的颜菱歌,把心里对殷不染体质的猜测又降了降。 更何况她就只见殷不染出过两次手,还都是很简单的治疗术法。 什么样的旧疾能把人伤成这样? 看她收剑,颜菱歌巴巴地凑上来,手里还端着一碟馒头。 两个人就坐在回廊的楼梯上啃。 宁若缺咬了一口,还算松软香甜,便随口问:“哪来的馒头。” 颜菱歌乖巧回答:“晨起我见清桐姐姐在往糕饼里塞草药,就向她借了点面粉。” 她先观察了一会儿宁若缺的表情,小小声地开口:“前辈,我想为娘亲报仇。” 事情的前因后果,她昨晚听清桐提了一嘴,便一直惦记到现在。 宁若缺不假思索:“别胡闹。” 颜菱歌不自觉地缩了缩,眼里的光芒也黯淡下来。 可不过一瞬,她又坚持道:“可是我能引灵气入体了,应该、能帮上一点忙吧?” 宁若缺三两口吃完馒头,面无表情:“你既已为修者,就该明白在上界生存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认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她这话说得毫不客气。 可一想到这姑娘的“光辉事迹”,比如为了娘亲的遗愿一定要加入明光阁,比武时直接拿命去试,宁若缺就不得不泼这瓢冷水。 她甚至怀疑就算明光阁毁了,颜菱歌也会对着它的残垣断壁行拜师礼。 宁若缺头一遭见到比自己还一根筋的人,她拍拍小姑娘的肩:“好好修炼,以后多杀几只妖兽,也算是为你娘亲报仇了。” 聊这几句的功夫,殷不染已经换好新衣裙,迤迤然迈出房门。 一条碧色披帛挽在手上,柔和了她过分苍白的脸色。 宁若缺径直问:“你们要出门?” 据她观察,殷不染能躺着绝不会坐着,能窝在房间里就不会出门。 如果非要出去,她就会把自己收拾妥帖,绝不在外人面前失态。 清桐冷哼:“来这么久,那位重病已久的阁主可算要见我了。” 明明请了医修却不让人看病,这是极其失礼的行为,她们都笃定其中必有猫腻。 现在又突然请清桐去,问题肯定更大。 宁若缺连忙道:“能不能带上我。” 殷不染斜她一眼,把蜃楼珠抛给她:“这么黏人?罢了,你跟我来吧。” 宁若缺:“……” 她面不改色地把珠子收好,无视了颜菱歌和清桐好奇的表情,隐匿身形跟了上去。 只要她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 除去内里乱七八糟的恶心事,至少明光阁表面上还是光鲜亮丽。 亭台楼阁依山势而建,就连屋檐都雕刻了精致的花纹。 阁主所居的明楼,自然也是不差。 许绰在前面领路,玩笑般问道:“不知道我们阁主有没有福气,能让尊者看上一眼?” 清桐辨不出她的心思,索性就板着脸回:“恕我直言,明光阁恐怕付不起我小师姐的出诊金。” 宁若缺并不意外这样的态度,哪怕是仙盟盟首,请医修也得付钱。 她只是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许绰这一出,究竟是想早日把她们打发走,还是要试探殷不染目前的实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剑出惊鸿 宁若缺放缓呼吸。 借助蜃楼珠和自身的隐匿功法,把自己当成一个暗卫,悄无声息地跟在殷不染身边。 明楼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厚的檀香味,熏得人胸闷。 负责守卫的弟子只伫在外边,越往上面走人越少。 到顶楼时,竟然只剩下她们几个。 烛光把影子拉得又瘦又长,宁若缺站在阴影里,戒备地打量着四周。 地板和墙上都有阵法灼烧过的痕迹,层层帘幕将一张大床遮掩,只能望见一个躺着的人影。 这阵势,说这里是邪修的老巢宁若缺都会信。 许绰平静地拉开帘幕,向清桐介绍。 “自上次降妖归来后,阁主便好似走火入魔了,时常无故攻击旁人。药阁上下对此束手无策。” 床上躺着的是个瘦削老头,两颊凹陷得厉害,只剩下一层皮。偏偏眼珠子凸出,像极了妖鬼绘卷中的饿鬼。 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还昭示着他活着的事实。 许绰脸上挤出一抹苦涩的笑:“也就这两日,阁主可算安静下来了。” 清桐拧着眉,将手指轻轻搭在老人脉上。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殷不染那清泉碎玉似的声音响起:“你观此人如何?” 清桐忙不迭地站起来,像是被考校的学生一般乖乖答话:“他的症状像是被功法反噬所致。以至于经脉损毁、五脏衰败,精气已绝于内。” 殷不染微微颔首,就又没了下文。 许绰适时插话:“可有回转的余地?” 清桐不自觉地去看殷不染,对方神色淡淡,仿佛只是来检查她功课的,其余一律不管。 她便实话实说道:“我没有把握,得想想,明日才能给出答复。” “好,辛苦道友了。”许绰拉好帘幕,引着众人出门。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对阁主的病情表现出太多的关心和在意,连步伐都不紧不慢。 这明楼不知是如何建成的,里面一点风都没有,便使得那股檀香味越发浓厚。 宁若缺被熏得心烦气躁,不得不屏气凝神,想着快点走出去。 可许绰偏偏还停下来,笑吟吟地开口。 “我还有一个问题,不知是我的哪位同门如此有孝心,替阁主请来了二位?” 清桐皱了皱眉。 难怪她们来时许绰一直推脱,还是小师姐强硬地要求见一眼老阁主,才把她们放进来了。 原来寄信的根本不是她! 不过也是,哪有做坏事的人给自己找麻烦的。 殷不染向来懒得回答这种问题,此时目光放空,不知道在看哪里。 清桐便意味深长道:“我们只收到了三封盖着明光阁印章的急信,随信附有五千灵石。想来是个做好事不爱留名的善人吧。” 事实上,她们也确实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只能猜测是明光阁内部起了分歧。 许绰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微笑,接着往下走,眼看就要走出阁楼了,她却突然停下脚步。 只听“砰”的一声响,灵气的余波将烛光震得摇晃不已。 清桐汗毛倒竖地回头,正见宁若缺捏着许绰的手腕不放。 剑修的脸色半隐在黑暗中,似乎显得格外阴沉。如一把血迹未干的剑,会攻击她所认定的一切敌人。 而在她身后,殷不染依旧漫不经心。 清桐眼睛瞪大一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并不是擅长战斗的那类医修。 再回过神来时,宁若缺已然松开手,站回到了殷不染身前。 脸上的表情还是和从前一样,呆得像头牛,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许绰拧了拧泛红的手腕,似笑非笑:“宁道友不是尊者的病人吗?为何会在这里?” 宁若缺一脸耿直地开口:“我付不起诊金,所以给她做暗卫还债。” 清桐仔细观察了良久,总觉得这人不像是在演。 许绰笑着摊开手,做出全然无害的模样:“误会,我只是想替尊者……” 她走到殷不染身前,视线落在对方单薄的左肩上,慢条斯理地把话说完:“拍拍肩上的灰。” 宁若缺顺势看去,那里果真落了一层薄灰,不知是什么时候蹭到的。 她想也不想地伸手,直接把灰抹去了,沉声道:“不劳你费心” “没想到反应这么大,是我逾矩。”许绰笑着把人送出明楼,又向殷不染作了个揖。 “尊者,山路陡峭,千万慢走。” * 穿行在山路间,宁若缺呵出一大口气。 她在里面憋坏了,现在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顿觉整个人都清爽了。 殷不染慢悠悠地走在她身边,忽地开口:“手怎么样?” 宁若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问自己。 先前许绰突然接近殷不染,她几乎没有思考,直接上去挡了一下。 两股灵气碰撞,但只僵持了几息,许绰就主动收手了。 “没事,”宁若缺主动摊开手掌给殷不染看:“有点扭伤,但已经好了。” 殷不染当真凑上来看,又突然偏头,凑在宁若缺颈边轻嗅。 湿热的气息落在脖颈上,霎时红了一大片。 宁若缺吓得连忙往后躲,惊声质问:“你干什么?” “你身上沾了檀香味,我不喜欢。”殷不染微微蹙眉,往宁若缺手里塞了个香囊。 是天蚕丝织成的墨色香囊,散发出清雅恬然的花香,与殷不染身上的气息别无二致。 只是这香囊上纹样很是奇怪,由几条莫名其妙的笔直绿线、歪歪扭扭的白线组成。 唯一能让人看懂的,是旁边的“平安”两字。 殷不染抬了抬下巴:“我今早刚绣的,从前也送了你一个。” “怎么样,想起来了吗?” 宁若缺:“……” 想不起来一点。 她怀疑殷不染在逗自己玩,但不敢大声质问,于是只能隐忍地把香囊收进怀里,然后笨拙地道谢。 “没有印象,但是、谢谢你的礼物。” 清桐撇撇嘴。 眼瞅着两人越挨越近,自己则显得格格不入,她主动承担起拨乱反正的重任。 “小师姐,我真的要治他吗?” 她口中的人,自然是那个看起来命不久矣的老阁主。 殷不染反问:“你可知他身上的伤如何而来?” 清桐抿着唇沉思一阵,老老实实地摇头。 答不出小师姐提出的问题,她自认为该被罚抄心诀三遍。 殷不染耐心地向后辈解释:“他的气息与蜚蛭同源,想必是利用蜚蛭吸取他人的修为化作己用,却不想蜚蛭受到重创,他也被反噬成了这样。” “肉身损毁尚有百药可治,人心腐朽,如何能医?” 她没怎么纠结地下了定论:“找个时机把诊金退回去吧,碧落川就当没接这单。” 清桐连连点头,眼里的孺慕之情都快满溢出来了。 “还有一件事,”殷不染自然而然地去揪宁若缺的衣袖:“我在明楼里感受到了活人的气息,似乎来自地底。” “我们晚点去——” 话没说完,群山似乎震颤了一下。 紧接而来的,是更加猛烈的摇晃,清桐脚下一松,山路瞬间碎成了几十块。 巨大的滚石和着泥沙落下,几乎是与她擦肩而过。 她祭出件竹伞罩在头顶,好不容易站稳了,第一时间去寻殷不染:“小师姐!” 结果刚一抬头就怔住了。 她那受人敬仰的小师姐、碧落川的“灵枢君”,被宁若缺像举小猫小狗一样举高,谨慎地放到了唯一完好的一段路上。 对方似乎还觉得不够,企图就着这个姿势把殷不染扛起来,然后带到更安全的地方。 清桐无言以对。 天杀的,这就是剑修!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剑出惊鸿 清桐想跟上去,偏偏前面的山路轰然垮塌,惊起一阵烟尘。 也就这几息的功夫,宁若缺已经避开了碎石和土块,单手扛着殷不染,飞身跃至另一条山路。 清桐看得清清楚楚,扒在宁若缺背上的殷不染正努力地撑起身,想要在颠簸中护住自己快要滑落的发簪。 然而宁若缺旋身躲过一块破木板,殷不染原本挽好的白发瞬间散开。 她愣了愣,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思考片刻后,她直接放弃了挣扎。乖乖扒着宁若缺,像只棉花做的、双目无神的布娃娃。 清桐气得攥紧拳头,一把捉住自己的竹伞,携着风和灵气跳下濒临垮塌的山路。 她边追边尖叫:“宁满!” 起初,宁若缺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她正仔细挑选适合落脚的安全点。 直到愠怒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把我小师姐放下!” 宁若缺脱口而出:“不行!这地震还没结束。” 说完她又踩着落石飞出几十米,总算来到一处比较开阔的平地。 落地没多久,大地的震颤渐渐停歇。 宁若缺连忙把殷不染放下,还不忘道歉:“形势紧急,恕我失礼。” 好不容易踩在坚实的土地上,殷不染先是呆了一会儿。 随即蹙着眉,认真将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理顺,又整理好皱巴巴的衣襟。 最后抬眸,一拳挥在宁若缺肩上。 面无表情地开口:“为什么不抱我?是不想抱吗?” 宁若缺一动不动,甚至没觉得痛。 她老老实实回答:“因为右手要拿剑。” 随时准备好拔剑出鞘,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 好不容易追上来的清桐只觉得眼前一黑:“……” 差点被剑修气晕! 瞥见殷不染苍白的脸色,宁若缺顿了顿,局促不安地垂下眼帘。 她又忘了,她现在根本就没有剑。 “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宁若缺问得很没有底气。 换作其他人被这样扛着走,一点事都不会有。可殷不染这样的体质,比凡人还弱上些许,她生怕折腾出个好歹来。 然而越是担心什么就越来什么,殷不染抬手捂住胸口,脸色就又白了几分。 纵使宁若缺很小心,这一路上也免不了些许颠簸。 清桐连忙上前,将柔和且带着药性的灵气送进对方灵脉里。 又担忧又烦躁地抱怨:“明光阁到底在搞什么鬼?” 宁若缺插嘴:“或许是那只蜚蛭。” 以那只蜚蛭的体型,完全可以引发地震。 可若真是它,那就只能说明蜚蛭越发狂躁,随时都有可能失控。 这同样意味着,留给宁若缺她们的时间不多了。 很显然,殷不染也是这样想的。 她打断了清桐的治疗,轻咳几声后吩咐道:“回去把药调好,想办法洒进弟子居里。” “这样至少在我们的人赶来前,蜚蛭对他们的影响会小很多。” 清桐无可奈何,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好好好,小师姐你别说话了,先歇一歇。” 因为地震的缘故,明光阁依山而建的栈道大多损毁严重,不少弟子满脸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宁若缺主动走在前面,替二人开路。 快要回到小院时,一块两人高的巨大落石拦住了去路。 她下意识回头,视线落到单薄如纸的殷不染身上,似乎是在纠结要怎样把人带过去。 后者语气冰冷:“我不想弄乱衣服。” 提来提去也就算了,宁若缺要是再敢像扛货物一样扛她,她就咬人。 看出了殷不染的不情愿,宁若缺悻悻回头,将手贴在巨石上。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拦路的石头被震得四分五裂。 灰尘尚未沾上殷不染的衣角,便被温柔的灵风吹散。 宁若缺余光一斜,不动声色地观察殷不染的表情。 神情依旧恹恹的,唇瓣倒是有了些血色。 只是她无法判断殷不染还有没有在生气,哪怕回到了院子里,她都不敢再凑上前去。 这处小院设有专门的防护阵法,受到的影响也小,只有几片碎瓦落在檐下。 一只小雀蹦哒着靠近,被剑修周身那阴雨连绵的气场吓走了。 它又飞到窗台上,歪头看里面的人闲聊。 殷不染写了药方,懒懒地靠在窗边,指点清桐捣药。 清桐把药臼捣得邦邦响,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小师姐,就算你喜欢剑修,至少也要挑个剑尊那样的人吧。” 整个碧落川都知道,殷不染喜欢看关于那位已陨剑尊的话本。 各种各样的民间传说、江湖话本摆满了一书柜。 偶尔拍卖行送来关于剑尊遗物的消息,她也会去看上几眼。 清桐觉得剑修大多呆呆的,实在要选,就选个最能打的。 殷不染百无聊赖地把玩自己的玉镯:“哦?那你觉得剑尊是个什么样的人。” 清桐拧眉思索了一阵。 她拜入碧落川尚不足百年,出生时剑尊早已陨落。 因此没见过那传说中摇落万星、斩断长夜,让宁若缺登临剑尊之位的一剑。 她对于这位剑道至尊的所有印象,都来源于话本传闻。 短暂的思考后,清桐声情并茂地向殷不染描述。 “冷心冷面,杀人如麻。如果有人敢欺负她的道侣,她就把人串在剑上喂妖怪。” 话音刚落,殷不染却掩袖,眉眼弯弯、肩膀直颤。 明媚的笑容霎时间盛过了窗外梅花,就连小雀也忍不住靠近。 清桐被闹了个脸红,瞪她:“哪里好笑了?那些话本里,不都这样说吗。” 殷不染笑够了,嘴角犹带一点弧度:“你为什么不去问,真正见过剑尊的人呢。” 清桐笃定道:“小师姐和她很熟。” “嗯。” 殷不染望向蹲坐在回廊下、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宁若缺。 “她曾邀请我丑时去登山看日出,向我介绍她收藏的剑、奇奇怪怪的战利品,分享她吃过的最酸的果子。” 她缓缓叙述时,眼眸中盛着四月的阳春,明亮又温柔,语调也犹如酿足了年份的甜酒。 清桐看得一愣,低头咂嘴:“感觉也没比宁满好多少。” 丑时看日出,不像正常人干出来的事。 小师姐能忍剑尊这么久,小师姐真好。 只不过再度回想到“宁满”时,她便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怜悯。 原来是替身,难怪小师姐说她像故人。 清桐边捣药边走神,再抬头,殷不染已然不在原处了。 她用青色的缎带随意将白发束起,闲庭信步地靠近那团黑梭梭的剑修,还倾身去瞧。 “你在做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剑出惊鸿 宁若缺早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飞快地站起来把东西收进了储物袋里。 并且赶紧后退:“没什么。” “那你为何不敢看我?” 宁若缺讪讪抬眸,瞄一眼殷不染,又飞快地挪开。 神情慵懒的殷不染,嘴角还挂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 却直接道:“偷瞄是怕我生气吗?” “……” 小动作被戳穿,宁若缺企图摆出一张正经脸:“不是怕,是不想你生气。” 她说完才察觉,自己这话有越描越黑的嫌疑。 过多的关注和担忧让它变了味,变得像加了蜂蜜的甜水,将两人的关系拉扯得更为紧密。 果不其然,宁若缺听见了殷不染的轻笑声。 耳朵先是痒,几个深呼吸后却变本加厉的烫,不用看就知道它红了个彻底。 她有些慌,想解释又嘴笨,只得无可奈何道:“殷不染。” 后者笑够了,矜持地抬了抬下巴:“陪我逛逛。” 宁若缺哪敢拒绝,缀在殷不染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尽职尽责的履行“保护医修”的责任。 然而殷不染突然停下来,硬是揪住了宁若缺的衣袖,再近一步,就能抓住她的手。 宁若缺整个人都绷紧了,不自觉地抿唇。 可殷不染只揪衣袖,像是没发现她的紧张,慢悠悠地走到花园里。 透过层层花枝,能看见捧了个药臼,被清桐拉来帮忙的颜菱歌。 殷不染语调悠悠,真如散步闲聊一般:“我让清桐和她说了,香囊只能暂时掩盖她的体质。蜚蛭暴走,许绰压制不住,最好让她别出去。” “好。” 宁若缺回来时向颜菱歌解释过这场地震,并推荐她一边修炼,一边练基础剑法。 每日至少挥剑一万次,这就是成为合格剑修的第一步。 两人转过回廊,风扰乱了殷不染的发丝。 她依旧心平气和:“我也没有生气,正如你所说,当时情况紧急,你想不了太多。” 她只是被颠得有些难受。 因为宁若缺在就没怎么掩饰,下意识地等她来哄自己。 但已经不是当初了。 “下不为例,”殷不染敛眸,不自在地偏过头:“你可以揽住我,让我借力就好。” 宁若缺嘴唇微动,总感觉在殷不染偏头的一刹那,衣袖也被抓得更紧。 冬日晴天,太阳懒懒的,给出的热度也懒懒的。 并不刺眼的阳光落到花枝上,梅花与之相应和,竟也像是覆了层霜白的雪。 实则一点也不冰冷的“雪”。 “殷不染。”宁若缺冷不丁喊出声,换来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她目光游移,有些怂怂地试探道:“那、上次那种治神魂的药,可以给我一颗吗?” 怕人误会,还连忙补充:“不是现在吃。” 实在是明光阁情况复杂,她怎么都放不下心来。 燃香传讯很慢,蜚蛭和许绰随时有发难的可能性,殷不染却没打算丢下明光阁的无辜弟子自己走。 剑修出手前,理应保证这一剑毫无偏差,方能达成所愿。 可惜她这点小算盘根本逃不过殷不染的眼睛。 殷不染霎时冷下脸:“不行,你肯定又打算冒险。” 宁若缺争辩:“是未雨绸缪,没有冒险。” “不行。” 依旧是干脆利落的拒绝,不给任何商量的余地。 殷不染头也不回地向院子外走去,宁若缺连忙跟上去。 比起来时的有条不紊,现在的明光阁可谓是人心惶惶。 每个路过的弟子脸上,都带着不加掩饰的担忧和不安,往常盯着她们的守卫也不见踪影。 路过弟子居,宁若缺心不在焉地四处打量。 正好看见唐锦倨傲地站在高处,指挥一众人修补损坏的阵法。 隔着好几米,对方也发现了她。 随后像受惊的兔子般缩肩,又慌里慌张地跳下高台,朝宁若缺走来。 她还是有些怕殷不染,犹豫了片刻才走上来行礼:“尊者。” 殷不染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反倒是宁若缺观察了一下唐锦的脸色,随口问:“你的伤养好了?” 唐锦短促地咳了几声:“不碍事。” 她怀疑这个叫“宁满”的散修不止引灵境。 尤其是阻拦她时的剑法,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根本不像刚入门的剑修。 她左右看了看,四下没人,便压低了声音开口。 “许师姐好像很生气,封锁了整个明光阁,不许任何人下山,还要求所有在外历练的弟子回来。” “你最近小心一点。” 她没提到的是,许绰下达这条命令时笑容异常僵硬,有种面具般的诡异感。 她撇过头,凶巴巴道:“那件事、是我误会你,对不起。” “还有,谢谢。” 如果宁若缺选择自保而不是帮忙压制,她可能早已身首异处了。 最后一个字落地,唐锦耳朵已经红到滴血。 她再次行礼,匆忙往回走的时候还被小石子绊了跤。 宁若缺看得好笑,结果一回头,就听殷不染发出意味不明的感叹。 “这么招人喜欢?” “……” 宁若缺脊背过电似的麻,不心虚,但莫名其妙紧张。 她只敢腹诽,还是殷不染更受欢迎些。 早些年宁若缺还在四处游历,殷不染的美名就已经传遍整个修真界。 明着暗着喜欢她的不知几何,献殷勤的人能踏破碧落川的台阶。 只不过殷不染一概不理会,便又有了她一心向道的传闻。 既然一心向道,何来与自己缘定三生之说? 走出弟子居,殷不染又重新揪住宁若缺的袖子,毫不客气地提要求:“我要回明楼看看。” 宁若缺皱眉:“不行,太危险了。” 殷不染坚持道:“我怀疑里面有暗室。” 宁若缺还是义正辞严地拒绝:“不行。” 两人皆是一愣。 真熟悉,不就是先前对话的翻版,只不过位置调换了。 宁若缺正要解释自己并非有意。 哪曾想殷不染猛地顿住脚步,眼睫轻颤,像是不敢相信宁若缺的反应。 宁若缺连忙找补:“不是,我没——” “伸手。”话没说完就被殷不染打断。 她眼神平静,不带任何情绪,刺得宁若缺心里泛苦,却还是照她所说的伸出右手。 宁若缺想着,如果殷不染给她药,就还回去好了。 但在她心脏缩紧的几息里,落下的并非药丸。 殷不染捉住她僵硬的手,引高一些,与耳朵持平。 而后歪头,轻易把脸贴到了她的手心里。 先眯着眼睛蹭一下,顿了顿,潋滟的眼眸望着宁若缺,又眷恋地蹭了一下。 乖巧得不像真的。 宁若缺瞳孔骤然放大。 她的右手最常摸的是剑柄,其材质坚硬,在指根处留下了难以抹消的薄茧。 她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冰冷,非得拿着剑才能心安。 可殷不染的脸颊是柔软的。 触感细腻,摸着有点肉,好像稍稍一用力就能捏坏了。 气息轻柔,唇瓣不经意间擦过手心时很痒。 明明比她的手心温度低一些,她却仿佛被烫到了。 烫到了也不缩手。 殷不染主动蹭她手心。 宁若缺像是被右手封印了,整颗心酥酥麻麻,说不出话。 直到殷不染松开她的手,将一缕白发顺到耳后,又抬眸觑她。 宁若缺嘴唇翕动,双眼呆滞:“你。” 又没了下文。 她感觉右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上面还残留有柔软的触感、湿润的呼吸。 她拿剑的手,几百年来头一次这么无害。 好奇怪,为什么殷不染要蹭她手、还用那么专注的眼神看她? 殷不染转身就走,她自然而然地追上去,余光去瞧殷不染的侧脸。 殷不染冷脸打发拦路的守卫时,她手指微曲,自然握了个空。 等她再次回过神、冷静下来,殷不染正朝着完全损坏、不能使用的山路。 面无表情:“我要上去。” 殷不染很怀疑宁若缺的神魂还在不在,怎么这一路上都呆呆傻傻的,不太正常。 她正打算上去检查一下,眼前人却突然倾身。 眨眼的功夫,将她拦腰抱了起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剑出惊鸿 宁若缺才把殷不染抱起来,后者就熟练地伸手搂住了她。 倒是半点不客气。 对于宁若缺来说,哪怕抗块巨石她也能在山崖间如履平地。 可抱着个很轻很轻的殷不染,她下脚却更加谨慎。 踩着破碎的山路,翻过倒塌的建筑,像只鹞子一路直上,连口气都没喘。 登顶后她第一时间把殷不染放下,欲言又止。 殷不染乜她:“之前叫你你也没反应,又是在修炼?” 宁若缺迟疑了一阵,还是决定当面说。 “殷不染,你为什么要蹭我的手?” “……” 殷不染陷入了沉默之中。 她当年这么做的时候,宁若缺可没问过这种问题。 她顺了一缕白发至胸前,将后知后觉红了的耳垂遮掩。 若无其事道:“哄你而已。” 不算撒娇。 宁若缺愣了愣,哄人,原来还能这样吗? 心跳霎时快了半拍,她微微皱眉:“可是这样太亲密了。” 殷不染面不改色:“那我下次咬你。” “……” 一想到此人确有前科,宁若缺不敢说话了。 日已西斜,天边挂着厚重的云层。 风卷起落叶与沙土,残瓦断枝无人打扫,来时雕梁画栋的明楼竟然被衬托得格外破败。 殷不染照旧摸出蜃楼珠,揪住宁若缺的衣袖,示意她带路。 明楼外只守着两名濯尘境的弟子,还都目光放空、姿势懒散,看样子正在神游天外。 毫不费力就能混进去。 而后几层楼,境界最高的一个守卫也不过焕形,全都勘不透蜃楼珠的雾气。 遇到的禁制虽然麻烦,但也只是多废了些功夫,对宁若缺来说毫无难度。 她越往上走越觉匪夷所思。 虽说明光阁是个小门派,但好歹这里也住着阁主,不该被如此轻易的入侵。 像是看出宁若缺的顾虑,殷不染淡声道:“他的状态不像掌门人,更像弃子。或许蜚蛭反噬造成的影响太大,再难恢复了。” 那么许绰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两人几乎是畅通无阻地抵达了顶层。 白天来时,这里的檀香味浓郁,熏得宁若缺心烦气躁。 眼下檀香依旧,身畔却多了股清冷宜人的花香,既平复人心又能解腻。 她见殷不染四处打量,全当屋里半死不活的老阁主不存在,忍不住开口:“你在找什么?” “暗门。” 神魂强的人更容易觉察到隐藏的机关禁制。 而医修在同阶修士里神魂最为凝炼敏感,只要殷不染想,明楼便没有秘密可言。 仔细观察半晌,殷不染伸手,半透明的天蚕丝手套一闪而过。 她毫无章法地拍拍书房里摆放的香炉,随后侧耳倾听。 宁若缺看不太下去:“这样很容易遇到陷阱。” 殷不染转头,四面幽影幢幢,唯有她一双琉璃瞳干净而明澈。 “别乱动,还是让我来吧。”宁若缺不自觉地放柔语气,试图把殷不染拉开。 然而她还没动手,殷不染就先一步按下了香炉。 机括转动,令人牙酸的齿轮咬合声响起,宁若缺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字。 “你——” 下一秒,殷不染脚下的地板骤然消失,她就像折翼的鸟雀,以完全不可控的姿势坠落。 宁若缺一惊,本能比大脑更快,不假思索地跟着跳进去。 带着腐朽与阴寒气息的风从宁若缺耳边擦过。 她来不及辨别身边的环境,眼前只有殷不染翻飞的白色衣袂,以及殷不染身后浓稠到不见底的黑暗。 衣摆上银丝勾勒的莲花暗纹光华流转,它的主人却苍白而易碎。 宁若缺的五感放大到了极致,在呼啸而过的风里准确地捕捉到了自己的心跳。 竟也能如此慌乱。 她调整姿势,在够到殷不染手腕的一刹那,将人拉进了自己怀里,紧紧扣住。 殷不染根本没挣扎,短暂地愣怔后,回抱住了她。 这段密道并不算长,见下面有了点点水光,宁若缺悄无声息落地,连点灰尘都没惊起。 慌乱之后,便是被戏耍后的愠怒。 毕竟某人明明可以提醒,但就是不说,偏爱等自己惊慌失措地去救她。 确认完周围安全,她面无表情地把人推开。 依赖别人不是个好习惯。 宁若缺暗自发誓,如果再有下次,她一定要让殷不染栽个跟头! 她刚冷漠地转身,就听见身后传来几声压抑的咳。 宁若缺暗自磨牙,然而还是默默倒回去:“你没事吧?” 语气仍带不争气的关心。 殷不染摇头,放下掩唇的衣袖,嘴角就带上了一点明艳的笑意。 “我只是旧疾复发,需得避免使用灵气,不是不能用。” 她像是没看见宁若缺尴尬扣衣服的手,目不斜视:“这种情况,我还是能安然落地的。” 两句轻飘飘的话浇下去,宁若缺的怒气“噗嗤”一声就散了,连点烟都没留下。 她默默地跟到殷不染身后,深刻反省。是自己想太多,误会了殷不染。 奇怪,她怎么总以为殷不染是在逗弄自己。 宁若缺还低着头兀自纠结,却听殷不染轻笑道:“伸手。” 熟悉的话语成功将宁若缺拉回到现实。 她无比警惕地从殷不染脸上扫过,并没有照做。 “是奖励。”殷不染慢条斯理地开口。 动作则快准狠,一把捉住宁若缺的手,强行将一样东西塞进她手里。 实在是猝不及防,宁若缺没推脱掉,呆呆地举起手,借着蜃楼珠的微光查看。 是枚黑色的药丸。 尚未入口,便已经闻到了酸苦的味道。 密道底下是个洞穴,不知道通往何方。 眼看殷不染的衣摆就要融化在黑暗里,宁若缺连忙快步跟上。 “这到底是什么药?” 殷不染心情好,也乐于解答:“我自制的,可能会有些浑身发痒、面部瘫痪的副作用。” “……” 宁若缺偏头瞄她一眼,然后又瞄好几眼,确认自己没看错。 这人眼里明晃晃的写着戏谑,分明就是在逗她玩。 她只安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道:“为什么要奖励我?” 这也是殷不染闻所未闻过的问题。 以前的宁若缺收着便收着,哪来的这么多为什么。 难道记忆有损,连带着她的情根也一并重塑了? 殷不染自顾自地走着,没怎么看路,随后脚下一空,整个人猛地被宁若缺揽起来、带到了更高处的石头上。 她茫然地被宁若缺放下,手还无意识地揪着对方的衣袖。 宁若缺不自知地勾了勾唇。 被突然举高、一瞬间变得呆呆的殷不染很可爱。 很少见,所以她格外稀罕,总忍不住想再看几次。 当然,宁若缺自认为这样的想法除了有些失礼外,没有任何问题。 就像某些修士喜欢捏猫爪、摸鸟尾巴,是人之常情的事。 她对殷不染,仍是以对朋友的态度相处。 等碧落川的人前来接应,她就找个机会溜走。 不过几息,宁若缺强行将思绪拉回到正轨上,眼前的情况容不得她再走神。 狭窄的洞穴已经走到尽头,迎面而来的是一处巨大的、人工开凿出来的场地。 一线天光从上方落入,照亮了遍地的古怪石柱和—— 尚未腐烂的尸体。 地表上有一层粘腻的血迹,殷不染肯定不愿意就这么踩上去,这也是宁若缺突然把她带上来的原因。 浓烈的尸气逼得殷不染掩袖,眉头蹙起。 她不想动,宁若缺只好自己翻下去,借着蜃楼珠的微光查看。 死去的人年龄各不相同、受的致命伤也不一样,表情倒是相当一致的狰狞扭曲。 有这么个积尸地,难怪临江城到处闹活尸。 她拿蜃楼珠照一遍,蹲下来仔细观察尸体的服饰。 最后哑声道:“都是被蜚蛭吸干了修为的明光阁弟子。” 有的看年龄才不过二八,本该有个光明灿烂的前途。却躺在这种阴冷的地方,眼眸空洞、不见天日。 小姑娘的手腕上,还系着个缀有平安扣的红绳。 宁若缺攥紧拳。 她想,她现在还差一把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剑出惊鸿 “还有活人。” 殷不染清冷的嗓音在洞穴里更加空灵。 宁若缺抬头,殷不染已然落到了不远处的石柱边上。 依旧是白衣翩然,不染纤尘,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她撩起一点衣袖,试探性地去触碰斜靠在石柱边的尸体。 “砰!” 一道锋锐的灵光闪过,宁若缺毫不迟疑地将柳叶刀掷出去,正好与之撞上。 灵光斜擦过殷不染的衣袖,柳叶刀也随之断成两半,再不能用了。 她三两步跃到殷不染身边,才发现原来这浑身浴血的女子并非尸体。 女子胸口的起伏可以忽略不计,乱糟糟的长发遮挡住半张脸,而血已经将衣物浸成了暗沉的黑色。 一道狰狞的伤口横在她脖颈处,血肉模糊,仿佛被割喉。 但她手里还紧紧地握着一把断剑,在两人的注视下,更是极其吃力地抬手,试图把断剑插进地里。 在这种境遇下,她竟然还想站起来。 宁若缺有些不忍,刚要表明来意,殷不染就先一步开口:“省点力气,我们并没有恶意。” 过了半晌,女子艰难地偏了偏头,凌乱的刘海散开,露出双黯淡无光的眼睛。 她张了张嘴,嗓子像破碎的风箱,拉扯出粗粝的声音:“你是……” 殷不染神色淡淡:“碧落川,殷不染。”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她不顾女子身上的血污,将手指轻轻搭在了对方的肩上。 温和的灵气裹挟着药力传遍全身,周围升腾起草木的清香,驱散了腥臭的尸气。 这是宁若缺第三次看见殷不染出手。 原本奄奄一息的女子顿时剧烈的喘/息起来,她猛地向前一探,又因身体过于虚弱,重重跌倒在地上。 她没有放弃,尝试再次爬起来,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蜚蛭、明光阁有只蜚蛭。阁主疯了,把我大徒弟骗到这里来。我们想救,可是……” 试探了好几次,她终于抓住了殷不染的衣袖:“灵、灵枢君,能不能救救、救救她们,我的徒弟……” 纯白无暇的袖口染上了黑色的污渍,殷不染反而回握住她,轻叹了一声。 “我知道,她们会没事的。” 得到想要的回答,女子总算松开手,眼神也恢复了死寂。 从她的只言片语里不难猜到,此处即为那只蜚蛭的进食地。 明光阁的老阁主将弟子骗到这里,或偷袭或靠修为压制,把这些活生生的人喂给蜚蛭,又利用蜚蛭来反哺自身。 如此卑鄙无耻的行为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被明光阁的一部分人察觉。 两方人应该打了一架,然而女子失败了,也成为了蜚蛭的食粮。 宁若缺环视四周,试图找到更多的幸存者。 可殷不染摇摇头:“这里只有她一个活人。” 因为她是唯一的焕形境,比旁人撑得更久、被吸食修为的痛苦,当然也持续得更久。 宁若缺能看出,她的身体已濒临崩溃,能坚持到现在,全靠那一线“保护徒弟”的执念。 殷不染的治疗没有停止过,可对方的脸色依旧灰败。喉咙上的那道伤如同溃口,生气和灵气正疯狂地从其中逸散。 许是弥留之际,回光返照,她挣扎着抬起手里的剑,眼珠子一动,看向了一直沉默的宁若缺。 女子磕磕绊绊地开口:“这是我大徒弟的剑,她一直想成为剑尊那样的人,可惜、我不如剑尊厉害,没办法帮她报仇。” 她自嘲地扯扯嘴角,颤抖的手寸寸抚过剑刃,像是在抚摸谁人的脸。 “我、应该活不成了。道友,拜托你一件事,用这把剑杀了我。” 断剑发出细微的嗡鸣,似是不情愿,却被女子强行塞到宁若缺手上。 宁若缺一愣,执着剑的手却也没有一丝颤抖。 她有经验,剑越快,对方遭受的痛苦就越少。她只是有些难受。 如果自己早点来就好了。 女子平静地闭上了眼睛,宁若缺尚未动手,就听耳边突然响起一句凉丝丝的质问。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当我不存在?” 殷不染冷着脸,一拳打在宁若缺胳膊上。 后者下意识地往后退,整个人怂怂地缩着、不敢乱动:“殷不染——” 女子同样发出疑惑的声音:“灵枢君?” 剑修声情并茂地念叨多久,殷不染就冷眼旁观了多久。 她嘴角上挑,眼里却没有笑意:“当着医修的面宣布自己死了,真少见。你若真不想活,我也不介意送你一程。” 宁若缺觉得此时的殷不染像炸毛猫,多说一句话都会被哈气、然后被挠。 她和女子同时低下头,噤若寒蝉。 片刻后,又忍不住同时开口:“你能救她/我?” 殷不染眯起眼睛:“你在质疑我的医术?” 不知怎的,宁若缺后背蹿上一股凉意,她连忙摇头表态:“没有的事。” 末了,还真情实感地夸赞道:“你好厉害!” 殷不染轻哼,手诀变换之间,女子喉咙上的伤口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到最后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疤痕。 宁若缺看看脸色明显好了很多的女子,又去瞄殷不染。 能恢复这种程度的致命伤,难怪殷不染的医术被称为“古今第一”。 但她还是小声劝道:“别太勉强。” 殷不染显然不怎么放在心上:“我有分寸。” 她以极快的速度点了几个穴位,面色不善地说:“别死,否则付不上药费,我就拿你徒弟来试药。” 话音刚落,女子就吐出几口瘀血。暗色的血溅在殷不染的衣袖上,像绽开的红梅花。 她混不在意,还咧开嘴,笑出一枚小虎牙:“哈、哈,不愧是灵枢君,果然如传闻一般心——” 殷不染面无表情地将一根针戳下去。 方才还笑嘻嘻的人,顿时感激到哽咽:“果然是、心地善良的人啊。” 宁若缺默默地退后一步,在心里记下,千万不要当着殷不染的面说她坏话。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女子的伤势稳定下来了。 殷不染站起身,衣服上的血迹霎时消散无踪。 不过她还是蹙起眉,吩咐宁若缺:“把她背起来,我们回去。” 宁若缺摇头:“我先带你上去。” 她还记得殷不染之前说过,她因为旧疾复发需得少用灵气。如今才把一个濒死之人拉回来,想来还是休息一下的好。 殷不染顿了顿,垂眸,那股冷冰冰的气势忽地就软和下来了。 她没说话,但是走到宁若缺身边,揪住了她的衣袖,算是默许。 宁若缺来回跑了两趟,又背着女子溜出明楼。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快要下山时,她却敏锐地觉察到了旁人的气息。 回头,明楼之上分明站着个细瘦的人影。风扬起她的衣袂,似乎送来几声铃铛的脆响。 她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三人,一动不动 宁若缺和殷不染对视一眼,都没说话,趁着夜色回到了小院里。 * 刚把女子送到清桐房间,殷不染就沐浴去了。 宁若缺坐在房间外的台阶上,嘴里叼着梅花糕、手里拿着那把断剑,一边吃一边听里面两人拌嘴。 女子居然明光阁剑部长老,名为燕徊风。倘若没遭此劫,她该是颜菱歌的师祖或者师尊。 燕大长老躺着上药,浑身都被绷带缠满了,还不忘问清桐:“可以给碧落川干活抵药钱吗。” 清桐阴森的目光扫过燕徊风那张停不下来的嘴。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小师姐和剑修的孽缘如此之深,走哪都能捡到几只。 看燕徊风现在的嘴巴,活蹦乱跳的,八成就是小师姐出手了。 清桐狠狠捣碎一枚药丸:“不能,要是谁都像你这样,那碧落川满山跑的岂不都是呆头剑修了!” 燕徊风直接忽略了一些奇怪的用词,不解道:“为什么都是剑修,没有器修法修吗?” 清桐很不耐烦,恨不得把药糊对方嘴上:“没有为什么。” “小医仙,少点药钱呗,我还有好多徒弟要养。” “闭嘴!” 气恼的声音几乎要掀翻屋顶,宁若缺吹掉手里的木屑,而后抬头望天。 夜深,朔风冽冽,明月不见踪影,黑沉沉的云几乎要压到山顶。 要下雪了。 她拍拍手里的断剑,起身走进了屋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剑出惊鸿 宁若缺刚转过屏风,就看见清桐那张苦大仇深的小脸。 与之相反的,是燕徊风毫无芥蒂的笑容。 明明修为十不存一,身体虚弱到拿不动剑,甚至可能留下了无法修复的暗伤,她还是乐呵呵的。 宁若缺向她颔首致意:“燕长老,我想询问一件事,现在方便吗?” 燕徊风相当爽快:“你直说。” 宁若缺:“长老可知许绰其人如何?” 从她口中听到了熟悉的名字,燕徊风眼里的笑意消失了。 迟疑好一阵,她才忧心忡忡地开口。 “那孩子本来就闷,爱钻牛角尖。前段时间听说她修行遇到了瓶颈,一直跟着老不死的,我只怕她误入歧途。” 清桐撇撇嘴,插话:“已经入歧途了!” 她看着燕徊风骤然瞪大的眼睛,暗自腹诽了一句,呆头剑修! 不用宁若缺多说,清桐叭叭得飞快,三两下就讲清楚了前因后果。 讲完,弥漫着药香的房间就此陷入了沉默。 又过了会儿,燕徊风才苦笑着摇头:“若不是我修为没了,我该去亲手了结她。” 妖族与人族之间有着血海深仇,无数人惨死在妖兽口中,无数先辈为此献出了生命。 再怎么说,人也不该和妖同流合污。 难过的事不多提,燕徊风想做点别的转移注意力,随口问:“哎,有吃的吗?” 宁若缺便默默地从储物袋里摸出一个果子递给她。 后者露出友好的微笑,没怎么犹豫地咬下一口,而后整张脸就皱成了包子。 她猛拍自己大腿,好不容易咽下去了,更是一言难尽地盯着宁若缺。 宁若缺没什么心理负担,甜甜的果子留给殷不染,剑修随便吃吃就行了。 “对了,老不死的练邪术需要蜚蛭的妖丹。这东西用久了影响神魂,会让人失去理智。” 燕徊风酸得呲牙咧嘴、表情狰狞,偏偏还不肯放弃,边吃边说:“就怕妖丹落在许绰手上……” 宁若缺一愣:“失去理智?” 她回想起许绰这几天的状态,很平静,甚至有些平静得有些过头了。哪怕殷不染三番两次坏她事,又救下燕徊风,她也没做什么。 宁若缺脑海里思绪万千,试图从种种事件中找到疑点。 不对劲的感觉越发浓厚,以至于让她执剑的手几度攥紧。 清桐瞥她一眼,继续捣药:“别多想啦,镇压蜚蛭分身的药粉我已经洒出去了。碧落川的人最快今晚就能到,她再怎么想作乱也没机会。” 这大概是这两天来唯一的好消息,宁若缺的心放下些许,却依旧悬着。 她将断剑横在身前,指腹划过剑脊。 长剑虽折,剑刃犹锋,一点烛火落在上头,又灼灼在宁若缺的眼中。 她轻声开口:“燕长老,这把剑可否借我一用?我不会弄坏它。” 仿佛应和她的话,断剑发出细碎的嗡鸣。 燕徊风怔了怔,打量她半晌,道了声“好”。 于是宁若缺将断剑收起,朝清桐使了个眼色,又指指屋外。虽然弄不懂她想做什么,但清桐还是乖乖跟了出去。 一踏出门,就被宁若缺拽到墙角。 瞧这人神神秘秘地东张西望,又满脸欲言又止,清桐很不耐烦:“你到底要问什么?” “清桐,殷不染的旧疾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宁若缺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她是不是……” “不能再用毒了?” “……” 她原本还寄希望自己猜得太过,可清桐的沉默如此真实。真实到让她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楚是遗憾还是担忧。 宁若缺抿唇,原本明亮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显得呆呆的。 清桐压着嗓音,像呲牙的小兽一样威胁:“你猜到就罢了,别到处乱说。” 没有攻击手段的医修,在这危机四伏的修真界,就和顶级灵宝一样惹人垂涎。 更何况殷不染体质还那么弱。 确认了自己的猜想,宁若缺点点头,踩着满地破碎的光影,快步向殷不染的房间走去。 既然这是最后一晚了,那么她有必要在碧落川的人到来前,保护好她。 主屋很安静,宁若缺先敲了敲门,没人应。 她悄无声息地踏进屋,正见靠窗的凉榻上窝着一团白色的、毛茸茸的狐狸毛披风。 而殷不染裹着披风,把脸搁在窗沿,看上去像是打算偷听,可完全抵挡不住困意。 这么柔软的一大团,却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看她脸蛋上压出一道红痕,宁若缺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飞快地戳了一下。 是很熟悉的触感,又软又滑,和白天里摸到的一模一样。 殷不染蹙眉,往披风上蹭蹭,似乎是想消磨掉这突如其来的痒。 眼看着她又要倒头就睡,宁若缺赶紧出手试图把人捞回来。 还没够到,窗外“砰”的一声巨响,大地震颤。房屋剧烈晃动,连带着殷不染整个人一歪,头就这么砸在了窗沿上。 宁若缺倒吸一口凉气。 殷不染捂住头、纵使眼眸半眯着,也不难看出其中潋滟的水光。 她第一时间去找宁若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后者就立马举起双手自证清白。 “不是我干的!” 殷不染垂眸,默不作声地把眼泪憋回去,自己给自己揉揉头。 “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她声音很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困倦,应该是灵气消耗过度所致。 宁若缺有些担心殷不染的身体,然而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嘈杂。 她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干净利落地翻出窗,向着院子跑去。 明光阁的上空,云层翻滚如海。 浩浩荡荡的雪粒落下,被凛风吹得直往人脸上扑。 她不顾风雪,轻而易举地跃到屋顶上,眺见了远处滚滚浓烟与火光,以及—— 一只几乎遮蔽整个山头的四翼蜚蛭。 整个明光阁都回荡着代表妖袭的警报声,可他们的护山大阵并没有启动。 “这只蜚蛭至少是炼神境。” 清桐撑着竹伞出现,语气焦躁:“许绰想干什么,她这是要献祭掉整个明光阁吗?!” 恰还颜菱歌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气还没喘匀,哭腔先至:“前辈、外面好像,有好多活尸!” 话音刚落,宁若缺与她擦肩而过。手中断剑撞上一团黑影,将其猛地压倒在地上。 猝不及防的,她对上双惊慌失措的、尚还稚嫩的脸。 手底下的人还在挣扎,攻击性极强的火光在宁若缺身边炸开,又被清桐的竹伞尽数挡下。 “不是活尸,”宁若缺轻轻呵出一口气,异常平静道:“是被蜚蛭分身控制的人。” 小院外的气息驳杂,来的显然不止这一只。 清桐头皮发麻,雪扑在身上,跟刀刮似的疼。她不觉得蜚蛭难对付,可若是换成活生生的、无辜的人呢? 短暂的愣神间,一道白影掠出,如蹁跹的蝴蝶一般落到宁若缺身边。 她身边悬浮着一把古琴,分明无人弄弦,却发出几道悦耳的琴音。 宁若缺压着的人渐渐放弃了挣扎,目光空洞,蜂拥而至的“活尸”也一并放缓了脚步。 殷不染瞥清桐一眼,不轻不重地提醒道:“别发呆。” 清桐瞬间回过神,眼眶微红。 “小师姐!” 应和她的,是无数凰鸣玉碎般的琴音,它们似乎具现为一丝丝纯白无暇的灵气。 所过之处,所有被控制的人都定在了原地。 灵气穿过那些人的身体,带出一些扭动的黑雾。 “你既为医者,无论何种情况都该保持冷静。”殷不染半阖着眼,整个人似乎白到透明。 可她的声音实实在在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怕什么,不是有我在吗。” 清桐揉了揉眼睛,拿出银针和药剂,她要现场给人施针,能救一个是一个。 局势似乎短暂的得到了控制,宁若缺活动了一下手腕。 余光所至,巨大的蜚蛭扇动羽翼、掀起风浪。橙黄色的兽瞳高高挂在天上,注视着于它而言,所有渺小的蝼蚁。 它并不动手,它只派出了傀儡,然后等着、看着。 宁若缺对上清桐忧心忡忡的眼神,又同时望向殷不染。 不能这样耗下去,她们心知肚明。 宁若缺飞快地往殷不染手里塞了个东西:“保护好你自己。” 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她跃至房顶,一身黑衣眨眼间隐于风雪之中。 她头也不回,好像对身后的所有,一点留恋都没有。 殷不染看着手心。 那里躺着支木簪,和她丢失的那支相似。 纹样虽然粗糙,但入手光滑细腻,打磨得很仔细。 许久,她才眨了一下眼,还是呆呆的,像木僵的人偶。 一道惊雷劈下。 天空蓦然被闪电撕裂成两半,云层团聚成汹涌的漩涡,无数雷光在其中攒动。 清桐施针的手一顿,惊愕到差点失声:“那是、雷劫?!” 看规模,应该是引灵至濯尘境的雷劫,其所属应是…… “宁满!” 她早些时候怎么没看出来,这剑修竟也是个疯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30 第22章 剑出惊鸿 “来,让你看看我的剑意。”…… 厚重的劫云压向群山, 灵气搅动起紫色的电光。在如此天威之下,就连风雪也变得不值一提。 清桐急得呲牙,几针把手底下的人扎成刺猬, 然后又跑去向殷不染告状。 “她想干嘛?她顶着雷劫去打妖怪,自信过头了吧!” 这就是她讨厌剑修的原因, 自以为是的呆子,连事情的主次都分不清,没发现她小师姐…… 很难过吗。 清桐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 飞雪片片, 落在殷不染单薄的肩上、发丝间,仿佛要与她融为一体。 古琴静默无声,她捧着那支发簪,一粒雪挂在眼睫,再一眨眼,就化成了细小的水珠。 既然走得那么干脆, 为什么还要记得赔她丢失的发簪? 又是道惊雷炸响, 原本被压制的人隐隐有挣脱的趋势。 殷不染敛眸,用发簪挽起散乱的白发。 她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问:“你在等什么?” 空灵的铃声在此间格格不入。 清桐一惊, 画着凤凰栖梧桐的竹伞撑开, 将颜菱歌护在伞下。屋里还躺着个伤员,她只觉分身乏术,后悔起平日不够努力了。 一点孤灯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却没带来丝毫的安全感,反倒让清桐心脏咯噔一跳。 许绰提着灯迤迤然出现,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 “尊者救人无数,不知给自己留了几分余力?” 殷不染没有回答,她的眼神平静无波。 翻飞的衣袖被风拉扯不已, 像张薄脆的纸,轻易就能被撕碎了。 压制众人行动的灵光渐渐昏暗,人群躁动不已、挣扎得也越发激烈。 他们目标明确,赤红的双眼紧跟殷不染,如野兽觊觎它鲜美的口粮。 被殷不染一而再再而三的无视,许绰顿时冷下脸,脸颊微微抽搐,显得更加狰狞。 她恨声道:“早些走不就好了,为了这群废物留到现在,真以为我不敢动手吗!” 话音落地时,所有被困住的修士都挣脱了束缚,向着院子里的三人蜂拥而去。 古琴再度轻鸣,卷起无数风雪,尽可能的挡下攻击。 各式各样的灵光在空中爆闪,殷不染拂袖,震开一名试图攻击她的明光阁修士。 她抬头,看向站在屋顶的许绰,不急不缓地问:“你要与碧落川为敌?” 许绰毫不在意,甚至笑意张扬到扭曲。 “我要是能吸收掉整个明光阁,包括尊者的修为,被碧落川追杀也无妨。” “撑不死你!” 清桐拿伞当棒槌使,一伞下去砸晕一个人,还不忘气喘吁吁地大骂。 才骂完,她就听见身后传来凌冽的风声。 根本来不及躲,清桐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长剑架住袭击者的刀,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想象中的刺痛并没有到来,救下她的也并非殷不染。 而是面无血色、唯有眼眶泛红的唐锦。她接受过清桐的治疗,因此没被蜚蛭所控。 唐锦费力将对方的刀打飞。 她身后紧接着又冲上来几十个尚还清醒的明光阁修士。 众人或是用术法束缚、或是用武力强行敲晕,都尽可能地想要控制局势、且不伤人性命。 只是明明互为亲密的同门,眼下却只能刀剑相向,如何不教人神伤。 两方混斗,小院的梅花被摧残得七零八碎,碾进了带血的泥里。 许绰歪了歪头,摇晃起手里的铃铛。 催命似的铃声自众人耳边炸响,清桐磨了磨牙,就见原本混乱的傀儡们突然一顿。 下一秒,全都动作一致地扑向了殷不染。 “小师姐!”清桐急了。 她本就不善打斗,碧落川把她保护得很好,以至于她从小到大连场正经的架都没打过,哪能应对这种场面。 这些傀儡根本就是不管不顾的打法,可她们要想拦,就得顾忌着对方的性命。 唐锦一剑挥向其中一个的小腿,可后者即使行动不便,也要爬向殷不染。 全都想把这清冷淡然的医修,拖入血污之中。 殷不染垂眸,无数琴弦自古琴身上涌出,藏在风雪里、织成白茧,将她护在其中。 带着灵气的薄雾蔓延开来,灌进傀儡的身体里,试图杀死蜚蛭的分身。 可与此同时,她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身体微晃,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濒临崩溃的边缘。 许绰目的很明确,就是借由这些傀儡,赌殷不染的身体先一步垮掉。 唐锦打晕一个又一个同门,此时纵使精疲力尽也不敢松懈。 但碍于修为实在是有心无力,她们几个加起来,其实还没殷不染一个人效率高。 她拉起一旁手足无措、眼泪汪汪的颜菱歌,同样往她怀里塞了把剑。 训斥道:“起来!你既入我剑部,就该有剑修的样子。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我、我” 颜菱歌一句话还没支吾出来,就见唐锦转身,再次冲进了傀儡堆里。 她第一次摸到真正的剑。 眼前模糊不清,却能看见飞溅的血,听见不同人的哀鸣。 她颤颤巍巍地拿着剑,只觉得这把冰冷的武器重逾千斤,手软得抬不起来。 脑子里混沌不堪,什么剑招、心诀,全都忘了个干净。 可她突然想到了个笨办法。 于是努力横剑在身前,哭着闭上眼睛、用力一划—— 年轻剑修这辈子挥出的第一剑,目标是自己。 血自手腕上喷溅出来的一瞬间,所有被寄生的傀儡同时顿住。 滚烫的红盛开在雪地上,如此扎眼,亦如此灿烂。 颜菱歌其实怕得要命。 但从前她有多讨厌自己这体质,现在就有多庆幸,毕竟这效果立竿见影。 蜚蛭的分身失控了。 任凭许绰的铃铛如何摇响,也全都调转目标,争先恐后地向她涌来。 无数贪婪的、疯狂的脸庞堆叠到一起,颜菱歌吓得手脚发软,顿时跌坐在地,剑也不知道丢到哪去了。 这次却没有一个人责怪她。 清桐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冲上来给她止血,唐锦艰难地挡下几道攻击。 她不经意间听见,清桐嘴里叨叨的全是“呆头剑修”! 唐锦:“……” 最后震开所有傀儡的,是静静悬浮在她身前的古琴。 泠泠的琴音若有似无,好像下一秒就会被风雪埋过。但它始终没有消失,相当可靠,一如它的主人一般。 恰此时,殷不染趁机跃出人群。 一根琴弦穿过许绰的灵气盾、在她手臂上划出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许绰后退,几度摇铃拦住琴弦。 殷不染欺身而上,彻底没有了顾忌,她随手丢出去几个小玩意儿:“想效仿你师尊?” 小玩意儿在靠近许绰时瞬间爆炸。 黑色的毒烟被灵气盾吸收大半,却仍让她咳呛了几声。 许绰咬着牙,铃声越发尖锐:“他能做,我为何不能?” 殷不染看起来丝毫不受影响,身形轻盈得如同飞鸟。 她又从储物镯里丢出去一把银针:“看来蜚蛭的妖丹确能影响心神。” 许绰尽数挡下,可在之后,会咬人的球、会爆炸的花、甚至是一团花里胡哨的小蝴蝶,各种稀奇古怪的灵器防不胜防。 她一把抓碎蝴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开始发黑,眼前幻变出无数彩光。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赢?”殷不染神出鬼没般地出现在她身后。 琴弦用力一绞,许绰的铃铛应声而碎。 铃铛的外壳脱落后,竟然露出一枚散发着诡异妖气的内丹。 殷不染伸手将内丹取来,面无表情:“凭这枚……其实根本不受你控制的妖丹吗?” 许绰怔了怔,毫无征兆的崩溃了。 “不可能!你还给我!”她极力想去够那枚妖丹,甚至不顾自己体内迅速蔓延的毒素。 然而越是催动灵气,经脉的灼烧感就越发明显,她呕出一口黑血,死死地盯着殷不染。 她早该发现的,蜚蛭迟迟没有动作,是被谁困住了? 那个叫宁满的剑修呢?! 殷不染从她身边掠过,只丢下轻飘飘的一句。 “与虎谋皮,反被其噬,何其可悲。” * 明楼之上,是雷劫的中心。 劫云正酝酿着劈下第一道天雷,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瘆人的气息。 修士的雷劫最好不要让旁人插手,其中一个原因是,它会在一定范围内,无差别的攻击所有生灵。 蜚蛭倒是不怕被雷劈死,却也不想白挨几道雷劫。 所以在劫云逼近时,它早早地打算避让开来,去享用它的供奉。 却在途中,同“劫云”撞上了。 拦着她的是个普普通通的剑修,身上一件法器都没有,甚至连剑都是断的。 蜚蛭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尾巴甩过去就想把人拍飞。 却没想到这剑修身法极其灵活,踩在它尾巴尖上,一路滑到后背。还知晓它的弱点,执剑往羽翼根部猛刺。 蜚蛭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一个咆哮把人震飞出去。 宁若缺在空中调整姿势,安稳地落在树枝上。与庞大的蜚蛭相比,她实在是渺小得可怜。 她借着树与地势的遮掩,几次三番躲过蜚蛭的攻击。 每当蜚蛭不欲与她纠缠时,就又敏捷地跟上去,攻击对方的弱点部位。 不出宁若缺所料,蜚蛭动了杀心。 它完全无视了许绰那边的召唤,只想将这只蝼蚁吞吃入腹。 羽翼带起的风如刀般割来,宁若缺躲闪不及,肩膀被划开道口子。 她抬头看了看天,迎着愈发猛烈的风,又一次提剑跳到了蜚蛭的背上。 “轰!” 第一道迅疾的劫雷劈下,蜚蛭躲闪不及,被劈了个正着。 但毕竟只是引灵境的雷劫,又是第一道,影响微乎其微。 可它还是一翻身将宁若缺抖下去,两对羽翼上的毛都炸开来。 宁若缺不屑地扯扯嘴角:“受伤了,实力只有焕形了?” 她滚了满身的雪和泥,连脸上都是斑驳的血痕。唯有一双眼睛明亮至极,如映漫天雷光。 黑衣剑修肉眼可见的兴奋。 她听得见自己鼓动的心跳、躁动的血,仿佛不是在冒着生命危险,击杀一只境界比自己高的妖兽。 而是来赴一场睽违已久剑道比试。 以至于让她忽视了那从神魂传来的、如同被撕裂般的疼。 蜚蛭咆哮,愤怒地盯着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剑修。 它同宁若缺缠斗在一起,顾不得躲避雷劫。 不多时,蜚蛭原本光滑的身体上就多了几道焦黑的印记。 同样的雷劫,剑修比它更惨。 抬手,滴滴答答的血从宁若缺衣袖上滴落。巨大的贯穿伤落在她的左肩上,伤口边缘皮肉绽开,血几乎止不住。 她面色惨白,同死人没什么区别,却咧开嘴,轻轻地笑了。 蜚蛭后背蹿起一道凉意,它有一丁点的后悔。 原来是个越打越兴奋的疯子! 劫云正在疯狂酝酿,让整个天空如同倒悬的黑海,仿佛要从漩涡中心冲出个庞然大物。 蜚蛭已然有了退意,这道劫雷下去,恐怕是它也要被劈个半残。 它企图振翅飞走,却被宁若缺一剑狠狠地刺穿了羽翼。 蜚蛭回头掀起飓风,将剑修拍打在山崖之上。 它又惊又怒,还掺杂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意:“一把断剑也敢拦我,可笑。” 宁若缺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抹掉唇边殷红的血。她提着剑,身姿挺拔,挽了个十分漂亮的剑花。 殷不染说,蜚蛭濒死时会将所有傀儡的修为吸干,所以她只能挥出一剑。 为了这一剑,她尽可能地做足了准备。 借着这破境的雷劫、饱含怨气与不甘的断剑,她可以把胜算再提一成。 她嘴里含了枚腥苦的药丸,连呼吸都是苦的。 可这份苦味里,却有一缕缕清甜的花香。 劫云已经凝聚到了极致,一缕可怖的雷光倾泄而下,似乎有什么要破云而出。 就是现在,第九道雷劫已至! 黑衣剑修执剑起势,声音低了些,音色也变得更清朗:“断剑又如何,这几寸剑锋,我大可以雷光添!” 在蜚蛭惊恐的眼眸中,她彻底维持不住易容,褪去了清秀的伪装。 那是张极具攻击性的脸,眉宇如剑,眸若点星。 被她目光锁定时,就像被凶狼盯上的猎物一般后背发凉。 她混不在意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笑着说。 “来,让你看看我的剑意。” 她举剑,雷光汇聚于她的剑尖。 蜚蛭瞳孔缩成一道细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你是,宁——” “你没死!” 它突然转身疯狂地向外逃窜,试图将这一消息带出去。 宁若缺、宁若缺! 万千妖族同胞因她而死,一位妖神陨落在她的手中。尸骸遍地的古战场,至今仍闻剑鸣铿锵。 从此以后,所有的妖都应牢记她的姓名! 必须将其扼杀在微弱时,否则后患无穷! 然而还是迟了,宁若缺挥出了她的剑。 一剑既出,霜天作响! 万丈雷光劈下,织成细密的网。 她的剑锋从不后退,她的剑意当如烈阳。 而她已将性命托于剑刃之上,剑出无悔,纵使折刃又何妨! 寒芒只一点,却比雷火更为炽热,蜚蛭庞大的身体在雷劫与剑光中崩解,露出鲜红色的心脏。 一点明亮的光芒在心脏中倏尔一闪,蜚蛭眼中的惊恐便化为了痛苦。 然而很快,连这点痛苦也消失了,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塌,惊起无数的碎雪。 宁若缺睁大了眼睛,强撑着快要崩溃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到尸体前。 她绝对不可能认错,那是她本命剑的剑刃! 此时剑刃因与她共鸣而微微颤动,很快脱离了蜚蛭的心脏,向她飞来。 寒光一闪,没入她的身体里,消失不见。 宁若缺晃了晃,拿断剑撑了把,才勉强不至于跪到地上。 她眼前一片模糊不清的黑,只能感受到有数道强大的气息逼近。 以及,一缕翩然而至的清甜花香。 精美的莲花暗纹在她视线里晃动,宁若缺实在是憋不住,吐出口带着内脏碎肉的血。 无暇的莲花,便这样染上了刺眼的红。 宁若缺被谁扶了把,却依旧绵软无力地倒下。 “殷不染。”在彻底昏迷前,她发出小兽一样的呜咽声。 “对不起……”把你衣服弄脏了。 殷不染唇瓣张合,仿佛在说些什么。 可宁若缺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 碧落川的医修们正以极快的速度收拾残局。 把被蜚蛭寄生的、受伤的人送去治疗,收敛明楼内的尸骨,以及记录本次事件的前因后果,报送给仙盟。 当然,也有个别极度不配合的病人,让清桐急得到处告状。 她扯一绿衣女子的衣袖:“大师姐,你看她!” 手指着的,正是面无表情的殷不染。 殷不染声音微哑:“你怎么来了。” 秦将离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语气却算得上温和:“我师尊很担心你。” “你呢,还能撑多久?” 殷不染没有回答,转身走进碧落川的飞舟里。 后面的清桐又急又气,但奈何飞舟的房门紧闭,且还有一溜的病号等着她去照顾。 没有办法,来的这位、唯一能管住殷不染的碧落川大师姐,一点医术都不会的! 房间里染着安神的熏香,殷不染拉了个椅子在窗前坐下,静静地打量昏迷不醒的人。 眉眼、鼻梁,连带着嘴角,都是她熟悉的样子。 但也没那么熟悉。 毕竟这该是十八十九岁的宁若缺,还能从脸颊肉上,看出些许青涩与稚嫩。 殷不染闭了闭眼,眼尾却还是止不住地泛起一抹红。 她偏过头,生怕再多看一秒,自己就会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带着颤音的词句在房间里响起。 床上的人恍若梦呓般,喃喃出声:“我的、剑……” “……” 前后相隔不过几息,殷不染差点没给气笑。 她一拳砸在宁若缺胸口上,后者皱眉闷咳了几声,还是晕得很死。 医修甩甩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过了良久,空旷的屋内才再度响起宁若缺的呢喃。 “保护……你……” 一只小雀停在窗沿上,被吓得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 宁若缺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耳边总有悉悉索索的响动。 最开始她努力去听,还是很杂乱。但随着伤势恢复,慢慢的,她也能听清楚了。 “……菱歌呢?”这是清桐的声音。 “说是留在明光阁,拜燕长老为师了。”这是另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 清桐又道:“现在明光阁归燕长老管吧,那也行。” “明光阁欠我们一大笔药钱。” “明光阁那点算什么,那位,才欠得最多!!” 宁若缺只知道她们在聊药钱,并不知道“那位”说的是谁。 清桐把桌子拍得啪啪响:“诊金加上药钱合计一百万上品灵石,她打算怎么付?” “不至于吧,小师姐不是说,那位是剑尊吗。” 宁若缺:“……” 仿佛哐啷一下,无数的灵石砸在宁若缺头上。 她只觉得天都塌了,头重脚轻、呼吸不稳。 多少? 一百万上品灵石?!得把她卖了才能还得起! 清桐冷哼:“剑尊有什么了不起的。付不起药钱,一样得嫁给小师姐抵债!” 等等!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怎么就要嫁给殷不染了? 过于强烈的求生欲逼得她从混沌中挣扎着醒来。 宁若缺猛地坐起身,转头正对上清桐那张满是嫌弃的小脸,以及唇边冷笑。 她挑眉:“哟,你醒了?” “一百万上品灵石,不接受抵押,也不接受用别的东西替代。” “怎么说,你是现结还是卖/身?” 第23章 鹤归青川 “来为我披衣。” 宁若缺目光放空, 怀疑碧落川在坐地起价。 她环顾四周,此处也并非是她熟悉的地方。 房间陈设古朴典雅,碧绿的纱帐, 莲花纹的窗棂,天青釉香炉吞吐着薄薄的香雾。 清桐守在红泥小炉前, 她身边一个下巴尖尖、丹凤眼的姑娘歪头看过来,满脸好奇。 宁若缺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问道:“为什么这么贵?” 清桐冷漠:“没有为什么, 你付不付得起?” 就见剑修局促地抠床单,耳根都红了。 一百万她是拿不出来的,卖/身更不可能! 她默默下床,运转功法,检视自身。 濯尘境的修为,灵脉无恙、内伤尽愈, 不知是哪位医修的好手段。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几乎是一眨眼, 剑修就已经从床边蹿到了窗边。 她撑上窗沿的同时语速飞快:“等我攒够钱就来还。” 说完,宁若缺潇洒利落地跳出窗户,顿时天地广阔! 清爽的风从她耳边掠过, 眠于莲池边的白鹤惊醒, 飞向远处广袤的水泽。 她一怔,举目所见天水共色,花坞兰汀,白墙青瓦点缀其间;烟云古渡,青山在望,呼吸间弥漫着花与药香。 宁若缺对这景色并不陌生。 这里是修真界四大仙门之一、也是唯一的医修门派—— 碧落川。 她望向天幕,数道灵光一闪而过,隐隐能窥见其中繁复的符文。 不远处的院门, 圆滚滚的机关小鸟大大咧咧地停在墙头,歪头紧盯着她。 很可爱,可一旦有风吹草动它就会口吐毒雾,翅扇罡风。 冶火门长于炼器与阵法,而碧落川向其采购了大量杀伤力极强的法器和灵阵用于防护。 碧落川本身更是处处暗哨与禁制,给予医修们最大限度的庇护。 宁若缺发了会儿呆。 不消片刻,她又默默地从窗户翻回去,在清桐面前盘腿坐下了。 清桐阴阳怪气:“还以为在明光阁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碧落川可是她小师姐的地盘,小小剑修,插翅也难逃! 那位陌生的小姑娘掩口,眼睛弯成了月牙。 剑修能屈能伸,宁若缺把那股尴尬劲强压下去,清了清嗓子。 随后正色道:“那把断剑……” 清桐差点没骂出声,怎么上来就问剑! 但她还是耐着性子回:“我替你还给燕长老了,她不知道你的身份,还夸你天赋异禀。” “颜菱歌——” 清桐拍桌子,直接打断:“她说她会好好学剑,让我谢谢你,顺便托我送个东西。” 她把一只玉镯拿出来,推给宁若缺。 玉镯质感细腻,在阳光下更显温润。这还是第一次见面,颜菱歌承诺给她的谢礼。 宁若缺只得收好,迟疑一阵后,再度开口:“事情解决得怎么样了?” 清桐撇过头,腮帮子鼓起,半点都不想理这剑修。 倒是她身边的小姑娘笑了笑,温声慢语地替她说。 “除去几个重伤的,其余人都没有大碍。许绰已经移交给仙盟处置,燕长老成了新阁主。” 宁若缺不说话了。 她垂下眼帘,薄光落在纤长的睫羽上,柔和了眉目。 壶里的水咕咚咕咚的烧滚了,鸟雀落于窗棂又飞走,清桐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许久,宁若缺才叹了口气,有些不自在地问:“那、殷不染呢?” 她原本就担心殷不染的身体,但总觉得一上来就问这个,会很唐突。 “……” 清桐狠狠地瞪了一眼宁若缺:“你跟我来。切玉,你回去找大师姐吧。” 被唤作“切玉”的小姑娘点点头,快步离开了。 而宁若缺乖乖跟在清桐身后,出了院门一路上山。 青石长阶蜿蜒,越往上走却越暖和。 青翠的竹林、浅粉色的桃花,各类奇异灵植遍地都是,造型别致的园林和瀑布更是寻常,比明光阁不知奢侈了多少倍。 整座山处处弥漫着浓厚的、金钱的味道。 都不用清桐介绍,宁若缺已经知道了这是哪儿。 清桐抬了抬下巴,端庄严肃地介绍:“你既入我碧落川素问峰,就该守这里的规矩。” 宁若缺一秒反驳:“我没说要卖/身……” 更别提和殷不染结为道侣了。 某人自觉忽略了她的抗议,登上最后一级石阶,推开院门。 “我小师姐每日都会睡几个时辰,睡前需燃香,晨起你得为她更衣梳头。” 宁若缺走在七绕八绕的回廊里,听完这话就很想御剑飞走。 好不容易走到一处铺着精美琉璃瓦、廊下雕有繁复花纹的建筑前,她连忙转移话题。 “到了?” 清桐嗤笑出声:“这是厨房。” 她推门而入,向宁若缺一一介绍。 “小师姐喝的茶,只能是当年最好的头春灵茶,用玉竹、白梅上最新鲜的灵露冲泡。吃的东西,当然也要讲究。” 宁若缺面前陈列着各种各样的、用特殊方法保存下来的食材。 百年难得一见的昆山雪莲子、珍贵稀少的蜂王浆,饱含灵气的珠米,诸如此类不可胜数。 清桐在宁若缺茫然的眼神中走到灶台前,往里面添了把火。 随后直接坐下:“让我看看你的手艺。” “……” 宁若缺虽然喜欢这个厨房,但她现在不想做饭,她只想去见殷不染。 可见清桐这么坚持,她只好挽起袖子,在无数珍贵的食材中挑挑拣拣。最后还是拿了看起来最普通的糯米、糖、牛乳以及桂花。 她一边修炼一边漫不经心地做糖糕。 调和食材、装入模具、上锅蒸,都是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步骤。 厨房里弥漫着甜甜的桂花香。 最后端出一笼花形的糖糕,用灵气吹凉,正好入口。 回头,清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宁若缺觉得有些好笑,这姑娘倒也不嫌无聊。 见糖糕做好了,清桐凑上前来,伸手就要去拿。 没想到后者侧身一让,轻松避开,摆明了不想让她碰。 清桐霎时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白吃我这么多梅花糕,怎么这点都舍不得?” 宁若缺一个激灵,讪讪地低头:“抱歉。” 纯粹是下意识护食。 她的食物,别人碰一下都会感到浑身难受、甚至是焦躁。 眼见清桐就要气成胖河豚,宁若缺勉为其难地分出一块来递给她,紧接着就把剩下的全部收进了储物袋。 清桐冷着脸轻哼,直接一口吞掉。 她嚼了嚼,皱起眉头。 再嚼几口,却连杏眼都变圆溜了,不可思议地惊呼:“真好吃!” 软糯香甜,桂花和糯米的香气融合得恰到好处,甚至回味都让人口舌生津。 清桐咂咂嘴,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己这行为实在“失态”。 她假装咳嗽几下,红着脸乜向宁若缺:“不错。你还算是有可取之处。” 视线扫过,才发现对方手里已是空空如也。 小气剑修!真该让小师姐看看她的真面目! 清桐憋了股气出门,领着宁若缺继续往里走。 “小师姐嘴挑,不爱油腻辛辣的食物,不爱酸苦,太硬太干都不行。你要是给她做饭,都得按这个标准来。” 宁若缺无奈地听着,她有自知之明,只会些简单的吃食,恐怕入不了殷不染的眼。 再然后,清桐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带着她参观了素问峰的中心阵法。 “她夏天不耐热,冬天怕冷,药王以天时气象大阵令素问峰四季如春,你有空就来逛逛,把损坏的灵石换掉。” 满壁镶嵌的上品灵石璀璨生辉,为大阵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气,药王对殷不染的宠爱可见一斑。 虽然早就知道素问峰用度奢靡,但宁若缺还是暗自咋舌。 但凡从墙壁上抠下一枚灵石,都够她吃喝一个月了。 而后又转悠到足足有三层小楼高的藏书阁。 “小师姐爱看书,这些都是她的珍藏,”清桐不加掩饰地对剑修指指点点:“你最好长点心,小师姐无聊的时候,就拿一本读给她听。” 宁若缺不经意间瞄到一本,好像叫什么《剑眠青川》。 她随口问:“殷不染还收藏了剑谱吗?” 清桐一顿,站在背光处,满脸的意味深长。 “以后你就知道了。” 如此高深莫测,宁若缺就歇了看几眼的心思,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心不在焉地跟着清桐走,忽然就嗅到了熟悉的清香。 再抬头,眼里撞入一棵巨大的白海棠树。 海棠花枝繁茂,如冰雪堆成,风一吹,就舞了漫天的白。 正是宁若缺记忆中的模样。 不知怎的,她心跳突然快了半拍。 宁若缺很快把这归结于,快要见到殷不染的紧张。于是匆匆移开视线,跟着清桐进门。 刚一迈进屋,宁若缺就背着手不敢乱碰了。 殷不染的房间,许多装饰都是价值连城的孤品,碰碎一个她都赔不起。 更何况她现在生背巨额债务,只能给殷不染干活还钱。 清桐撩起纱帐,动作轻如羽毛。 宁若缺的视线随之挪到床上,就像被施了定身术,连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殷不染。 那么大一张床,她陷在柔软的织物里,缩成一团,就只占了靠墙的床尾。 白发失去了以往的光泽,乱糟糟的,唇瓣没什么血色,脸颊上却有病态的酡红。 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睡得也不安稳。 宁若缺听见了她凌乱的呼吸声,像只被困住、只能仓皇扑腾的小雀。 连带着宁若缺也一并屏住了呼吸。 “这次小师姐消耗了太多灵气,病情加重了。” 清桐心疼得眼眶微红,替殷不染掖好被子。 后者很快把头埋进了被子里,人也往床角里锁。 她无可奈何,闷声道:“我师尊给她用了很烈性的药,她可能会不舒服,你记得哄哄她。” “她其实最怕疼了。” 清桐是孤儿,自幼拜入碧落川,除了师尊,接触得最多的就是两个师姐。 时至今日,早就把她们视作亲姐看待。 小孩子大多粘人,然而大师姐秦将离讲话可怕得很,她那时候更喜欢跟着殷不染。 在清桐心里,殷不染医术卓绝、对后辈耐心细致、有问必答,时常护着她们,是最好的小师姐。 她希望殷不染能平安健康。 因此越看宁若缺,越觉得她迟钝,每每想到殷不染竟会对呆头剑修有好感,就会猛拍大腿。 隔壁山头的阿汪都比宁若缺会哄人! 譬如此时,宁若缺正一脸懵的问:“为什么是我?” 清桐气得咬牙切齿,想大叫,又顾忌着殷不染,只能发出一些扭曲喑哑的声音。 “因为你已经卖/身给碧落川了!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来的那么多为什么?” “等小师姐醒了,我再来呈报大婚事宜。” 宁若缺大惊:“等等,什么婚?” 清桐懒得搭理她,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走了,还贴心的关上了门。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宁若缺,以及昏迷不醒的殷不染。 剑修僵了僵,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于是打算找个地方修炼,顺便冷静一下。 她看上了同样靠窗的矮榻,只是刚靠近,那扇窗户就被“砰”的一下推开。 清桐的脸出现在窗外,面色阴沉:“别以为你是剑尊我就不敢骂你,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宁若缺:“……” 说是盯着,可人还是气呼呼地走远了。 宁若缺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殷不染床前修炼。也不需要什么软垫,往地板上一坐就能开始。 但还没入定多久,她就听到了几声压抑的呜咽。 宁若缺睁眼,锁定到某个轻轻颤抖的身影。 殷不染仿佛正在忍痛,苍白的手指揪着锦被,拉扯出几道紧绷的褶皱。露出来的一点耳朵尖,都烧成了嫣红色。 宁若缺瞬间手足无措起来。 即使清桐没说,她也猜得到,应该是殷不染治好了她身上的伤。 那就不能放着殷不染不管。 可问题是,生病了,该怎么哄? 她自踏上仙途以来就再也没生过病,也不需要别人哄。 而当她还叫“宁满”时,从有记忆起,就已经在慈幼局了。 慈幼局里那么多小孩,乳母不会精心照顾所有人。只有生病的时候,能得到一时的偏心。 宁满也发过一次烧,烧得神志不清,浑身滚烫,只记得乳母摸了摸她的头,往她嘴里喂了勺糖水。 而后从军,每天都在生死边缘徘徊,生病这种小事自己都不在乎,更不会去关心旁人。 宁若缺实在缺乏经验,想不到好的解决办法,她总不能直接把糖糕塞殷不染嘴里。 怔了好几息,她才犹犹豫豫地把殷不染的被子掀到脖颈处。 一见光,殷不染明显又要往被子里缩,宁若缺死拉着被子不许。 眼前人的呼吸骤然急促,她鬓角都被薄汗浸湿了,眼尾也湿淋淋的,似乎委屈得不行。 宁若缺连忙学着记忆中的样子,摸了摸殷不染的头。 发质柔软,额头有点烫。 她紧张地摸了一下、两下,眼看手底下的人挣扎弧度小了很多。 第三下,殷不染直接捉住她的手腕,把半张脸压上去,像枕枕头一样蹭了蹭。手向外摸几下,最后抱住一大团被子。 还是委屈,眉头就没松开过,却没乱动了。 宁若缺滑稽地伸着只手,目光放空。 上次是蹭,这次是压,没变的是柔软的触感。 她就觉得自己的手心越来越烫,似乎有一块糖糕融化在上面,软和且粘手。 殷不染是糖糕吗? 恰好一阵暖风吹来,给宁若缺吹清醒了。 她立马抽出手,并默默谴责了自己把殷不染比作食物的行为。 她心情复杂地打量着再度蜷缩起来的殷不染。 大部分时候,碧落川的灵枢君都很在意她的形象,每逢出门必定会好好梳妆。 看到了她如此脆弱狼狈的一面,自己会不会被灭口? 很快,宁若缺摇摇头,把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抖出去,继续上一次的修炼。 直到一缕阳光落进屋,鸟雀的啾啾啼鸣飞到屋檐下,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然后又马上闭上了。 熹微的晨光里,殷不染只穿了件单衣。 但衣服不好好穿,系带也不好好系。领口大敞着,露出锁骨上的小痣,和一丁点饱满的弧度。 她没骨头似的靠着软枕,打了个哈欠,一双琉璃眸泛起水光。极尽慵懒道: “愣着做甚,来为我披衣。” 第24章 鹤归青川 “我没有撒娇!” 非礼勿视, 宁若缺哪敢妄动。 她撇过头不去看殷不染,人也坐得端正,严肃正经道:“你先把衣服穿好。” 与之相反, 殷不染声线软绵:“手软,不想动。” 非常理直气壮。 然而宁若缺不为所动, 仍像根木头似的杵着。 殷不染垂眸,细密的眼睫如蝶翼般微微颤动。 声音很低,轻飘飘的, 像朵脆弱飘落的花:“一点灵气都没有了,浑身疼。” 可这朵花,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飘到了宁若缺心上,压得她莫名酸涩。 宁若缺心想,殷不染的病也有自己的一部分原因。 毕竟自己拿命与蜚蛭相搏,现在却还活蹦乱跳。而只能躺在床上、疼得蜷缩起来的, 是殷不染。 从前她也会帮受伤的同伴处理伤口, 现在穿个衣服而已,应该没什么。 宁若缺呵出一口气,倾身, 小心翼翼地去够殷不染右前襟的系带。 清甜的花香氤氲在四周, 细细的白色衣带在手指间绕了一圈。 还未拉紧,宁若缺动作一顿,注意力不自觉地落在殷不染左边腰腹间,一枚小小的墨痣上。 像雪地里的墨点,黑与白的对比实在是太扎眼,容不得她忽略。 她只停留了一息,然后飞快地收回视线,系了个活结。又面无表情地把殷不染的衣服往下拉了拉。 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 宁若缺起身走向衣橱:“你要穿哪件?” 殷不染仿佛笑了笑,尾音猫尾巴一样上扬:“梧枝绿的外衣。” 精美的雕花衣橱拉开,宁若缺眼前一排各式各样的裙装、斗篷、披帛。 大多都是清爽的白色、青色,也有几件格外亮眼的浅粉和淡紫,繁复的刺绣和花纹看得她眼花缭乱。 宁若缺也不敢去碰,老老实实地问道:“哪种是梧枝绿?” 天知道,她为了方便打架,常年一身最简洁的黑,哪会去记花色。 殷不染轻叹:“罢了,你拿什么我就穿什么。” 这下可把宁若缺为难坏了。 她不擅长这些,却也知道衣装要衬人才好。 于是余光扫一眼殷不染,再回到衣服上,犹犹豫豫地拿了件白色外衫。 布料柔软贴身,但是太薄,殷不染应该会冷。 她把衣服放回去,重新挑出件墨绿色,隔着老远比了比,又觉得这颜色太沉,更显病容。 殷不染就看她在衣橱前挑挑拣拣,她都打了好几个哈欠了,这人才抱来一件青色的外衫。 宁若缺仍旧迟疑不决,却还是把外衫抖开,展示给殷不染看。 “这件行吗?” 月云丝织成的面料,上绣的不是碧落川的莲花,而是几只在白海棠枝丫间蹦跶的胖绒雀。 殷不染歪了歪头:“你喜欢这种?” 话音落,剑修的耳朵都快烫红了。极力忍着,才没把衣服攥皱。 什么叫她喜欢?她只是觉得这件很适合殷不染。 宁若缺答得模棱两可:“玄素山有很多团雀。” 是少有的几种,会让她在闲暇时分享一部分食物的小动物。 殷不染眼里笑意渐浓:“就这件吧。” 她慢悠悠地坐起来,等着宁若缺给她穿上。 “唰——” 风掀起殷不染的发丝,紧接着光线一暗,宁若缺直接把外衣罩她身上,干净又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自然也没触碰到殷不染的身体丝毫。 完事后,就默默地坐回到离床不远不近的地方。 她似乎有自己的行为准则,任何逾矩的行为都会尽量避免。 殷不染不动声色地咬牙。 宁若缺双手平放在膝上,呆得就像木偶,要等殷不染发出命令,她才会动一下。 现在房间里静悄悄的,一线日光缓缓地爬到殷不染床前,明晃晃的。 殷不染眯了眯眼睛:“如果我不说话,你是不是会这样发呆一整天?” 宁若缺正打算开口回答,就被殷不染打断:“好了,不用说出来,我知道你会修炼。” 被戳中了小心思,宁若缺目光游移到窗外。 她只想替殷不染干活还债,要是能抽空修炼,那就更好了。 殷不染靠在软枕上,神色淡淡:“你去藏书楼给我找本书来看吧。” 得了道新命令,宁若缺起身欲走。 可身体僵了僵,又顶着殷不染赤裸裸的视线,拘谨地坐下了。 她只是忽的有些好奇,在殷不染的记忆里,自己单独与她相处时都在做些什么?两人也会如此相对无言吗? 好奇,却没问。 宁若缺张了张嘴,低声道:“我……” 殷不染耐心地等着她的后半句。 “我找到了我的本命剑,虽然只有一部分。” 殷不染瞳孔微微放大,勉为其难地摆出倾听正事的姿势。 甚至不需要她回应,剑修自己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她是如何得到这块本命剑碎片的。 原本呆呆的木头,突然就长了张嘴。 宁若缺讲她与本命剑共鸣:“要不是这碎片,估计我还得再废些功夫才能杀死蜚蛭。” 多亏剑刃削落了蜚蛭一个境界,否则她绝无可能获胜。 她直接唤出那片锋利的剑刃,怼到殷不染脸上,讲她对碎片的分析。 “看这纹路,应该是靠近剑柄处的部分,刃上没有缺口,材料未曾变质,也没被妖物污染。” 她无比珍惜地抚摸着剑刃,竟能看出几分少见的温柔:“我打算再找找,如果实在找不到别的部分,就以它为胚胎重铸本命剑。” 兴致盎然的说了一大堆,直到日光灿烂到足以照亮整个房间,也照得殷不染外衣摆上的团雀栩栩如生。 宁若缺这时才反应过来,这一大堆的话,殷不染可能都不感兴趣。 她第一时间道歉:“抱歉、我只是……” 突然想和殷不染分享找到本命剑的喜悦。 “你要是觉得无聊,我去给你拿几本书看。”她说完就要走。 可抬头,正见殷不染支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琉璃瞳里盛着一泓浅浅的琥珀光。 仿佛有在很认真地听着。 宁若缺就像是被柔软地蹭了一下,莫名的痒。 见她说完了,殷不染开始慢条斯理地分析。 “嗯……这碎片应该是被人为打入蜚蛭心脏的,或许能从这里入手,找到剩下的剑刃。” 宁若缺跟着点头,又乖乖巧巧的坐下了。 两手还是平放在膝上,眼睛却亮晶晶的,让殷不染幻视隔壁山头、得了肉骨头奖励的阿汪。 她忍不住勾唇,从储物镯里摸出几张传音符递给宁若缺。 宁若缺自觉地用灵气催动。 不多时,里面传来清桐的声音:“小师姐?你醒了!” 隔着张符纸,都能听出她的欢呼雀跃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我这就来,我们当面说。” 殷不染懒懒地开口:“能不能帮我问一下燕徊风,蜚蛭受伤可是她所致?” 清桐不假思索地答:“我之前问过,燕长老否认了,她只和老阁主打了一场。” 这一结果显然在殷不染的预料之中,她并没有表现出惊讶。 殷不染接着问:“那三封寄到碧落川来的急信呢?” 正是因为这三封急信,清桐才会出发前往明光阁。 这一次,清桐犹豫了片刻。 “燕长老也不知,信发出时,她就已经被老阁主囚禁许久了。” 这下不仅是宁若缺,就连殷不染也皱起了眉。 用断刃打伤蜚蛭、造成老阁主反噬的,和寄出信引来碧落川的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能如此神不知鬼不知,此人境界至少得是“心斋”。这在大部分仙门里,已是一门门主、甚至是镇派长老的水平了。 到底是巧合还是神秘人有意为之?对方知道这是宁若缺的本命剑剑刃吗? 或者说…… 他知道宁若缺会来吗? 殷不染嘴角的笑意消失了,她揉了揉眉心,肉眼可见的疲惫。 “去查,务必找到寄信的人。” 清桐应了声“是”,随后在一阵脚步声中结束了传讯。 传音符燃起火光,转瞬湮灭成灰。 殷不染掩唇,霎时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到肩膀轻颤,脸颊病态的红。 宁若缺吓了好大一跳,想端水递给她,又怕她呛水咳得更厉害。 于是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三两步走过去,不怎么熟练地轻拍她的背。 她听着殷不染的咳嗽声,瞥见她眼角的泪珠,只觉得度日如年,急得像找不到出路的笨鸟。 “小师姐!” 熟悉的声音响起,宁若缺如蒙大赦,连忙往后退开,给清桐让出位置。 清桐熟练地点了几个穴位,几息后,殷不染的咳嗽才勉强停止。 她恹恹地靠着枕头,几率发丝还沾在颈边。 “师尊说过,你不可以太过忧虑。”一道温和醇厚的提醒自身后传来。 宁若缺回头,便见一位墨绿衣裳的女子站在清桐后面。 她生了副端庄严肃的相貌,不笑时眼尾略微下垂,嘴角也抿直了。便显得有些冷漠,如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 察觉到宁若缺的视线,秦将离颔首致意。 宁若缺也点头,控制不住地往外挪了一步。 她认得此人,碧落川的大师姐,也被人尊称为“少虞君”,和从前的殷不染一样擅长毒蛊。 而且她只会用毒。 但宁若缺有点怕她,倒不是因为她用毒。 只因当初某次宴会,她的好友闲得没事跑去问秦将离:“不学医那你为什么要当医修。” 并非所有有天赋的人都会去当医修的。 秦将离一本正经,且无比直白地回答道:“为了投机取巧,医修雷劫更容易过。” 那时候的众人无不沉默,宁若缺至今印象深刻。 等殷不染缓过来了,清桐端出一碗黑乎乎的药。 只是还没递上前,殷不染就把头一偏:“不想喝。” 清桐一下子急了。 “小师姐!” 殷不染对那碗药置之不理,捂着胸口,难受地把自己缩成团。 宁若缺皱了皱眉,正想去劝,就听秦将离平静地开口。 “她从前都乖乖喝了,现在光明正大地发脾气,大概是想你去哄她吧。” 这个“你”,指的当然是宁若缺。 房间里瞬间安静得可怕,连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殷不染将被子掀起来,一声不吭地把自己的半张脸埋进去。 秦将离继续旁若无人般感叹:“染染在药王面前都很少撒娇,这样子真是少见。” 一刹那,殷不染和清桐同时开口: “我没有撒娇!” “大师姐、别说了!” 气氛又凝固了一点,四季如春的素问峰,眼下却比深冬还冷,又似乎比三伏天还热。 宁若缺安静地往阴影处缩,企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秦将离浓眉皱起,有些疑惑:“嗯?这是不能说的?” 很快,她又自我开解了。 “剑尊现在打不过我,我想怎么说,她都管不着。” 宁若缺抬腿就想溜走,然而已然晚矣。 秦将离转过身,正对着她,笑呵呵地说:“你刚刚动了,很担心她吗。看来此招确有效果。” “……” 眼看宁若缺呆若木鸡,脸都烫熟了,而殷不染只露出半张脸,神色冷淡,耳朵却是红透了的。 清桐只能捂住脸,一言难尽地长叹。 “大师姐,我灶上还煨着药,我们赶紧回去吧。” 第25章 鹤归青川 殷不染的唇,好软。 身为碧落川的大师姐, 秦将离素来秉公办事,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所以她也没给清桐面子,认真问:“什么药?你熬的药不就在这里吗。” “……” 清桐深呼吸, 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我去熬下一碗。” 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搁下药碗和一个红册子, 拉着秦将离的袖子就走。 幸而后者很是配合,只不过路过宁若缺时,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房门吱呀合拢, 便只剩下宁若缺和殷不染两个人。 都如入定一般杵着,谁也没吭声。 尤其是宁若缺,她刚被秦将离调侃一番,此时恨不得把自己藏到阴暗的地方去。 可就算藏起来了,脑子里也都是那两句—— “大概是想你去哄她吧。” “染染在药王面前都很少撒娇。” 她将这两句话咂摸了一下,忍不住去看殷不染。 向来从容矜贵的人, 现在却被困在床上。面无血色、病骨支离, 那件薄薄的外衣都好像要披不住了。 等再回过神来,宁若缺已经端起药碗,坐到了殷不染面前。 察觉到光影变换, 殷不染眸光晃了晃, 随后抬起下巴,骄矜极了。 “你都知道我什么心思了,还惯着我?” 宁若缺舀起一勺药汤,用灵气吹凉:“不算惯着,药总得喝的。” 这怎么能算惯着。 殷不染瘦猫一只,可怜得很,她就算使性子要人哄,那也不是她的问题。 除了在明光阁, 宁若缺以前没喂过别人,所以十分小心。 时时刻刻都注意着殷不染,看她吞咽的动作、抿直的嘴角,以及偶尔蹙起的眉心。 她也不急,一勺又一勺,慢慢的来。 柔和的风吹散了苦涩的药味,满树海棠花摇得簌簌作响,在房间里铺满斑驳的光。 就这样一个喂一个喝,时间悄然从逐渐见底的药碗中溜走。 谁都没说话,气氛却意外的和谐。 宁若缺最后收碗的时候,心情很平静,甚至少见的有了些困意。 她又想了想,从储物袋里摸出一块糖糕递到殷不染嘴边:“吃点甜的。” 这次倒舍得了。 糖糕不过两寸长,散发出糯米的甜香。 殷不染凑上前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地吞下去,又叼了后半块含进嘴里。 趁着宁若缺尚未缩回手,她略微偏头,将沾在宁若缺指腹上的糖粉抿掉,一点都不浪费。 动作很快,若不是手指上的痒意过于明显,宁若缺会以为这是场错觉。 殷不染的唇,好软。比糖糕还软。 宁若缺傻傻地维持着伸手的姿势,余光从殷不染的唇瓣上掠过,转瞬收了回来。 耳根有点烫,她捻了捻手指,默默检讨自己失礼的想法。 本以为结束了,哪知殷不染仰起头,毫不客气:“要擦嘴。” “……” 喂都喂了,宁若缺就当是好人做到底。 为了避免再对殷不染生出些奇怪的心思,她把手帕当抹布,简单粗暴地从殷不染唇上抹过去。 后者蹙眉,沉声道:“靠近点。” 宁若缺不明所以地倾身:“怎么——” 话音未完,她就被殷不染整个抱住,手就圈着她的腰,下巴也搁她肩上。 明明抱着她的力道很轻,很容易就能推开,宁若缺却有种被黏住了的错觉,动弹不得。 她有些不确定,将其与之前的记忆对比。 这算什么?殷不染是在哄她,还是…… 奖励她呢? 感受到温暖的体温,殷不染舒服地眯起眼睛,不轻不重地训斥:“下次要轻点擦,知道了吗?” 宁若缺身体僵硬,语气也僵:“……好。” 殷不染稍微满意了,某人今天乖得离谱。 她柔柔地靠回去,指使道:“去把那本册子拿来。” 清桐先前留下的册子,她还没来得及翻阅。 剑修勤勤恳恳地把东西递来,然后坐回到床前椅子上。 “这是什么?” 殷不染嘴角勾着抹浅淡的笑意,阳光把她照得暖洋洋的。 她斜宁若缺一眼:“道侣大典所需的物品清单。” 宁若缺下意识地追问:“谁的道侣大典?” 问完才反应过来,这是个白痴问题。 殷不染常把这事挂在嘴上,原来不是在逗她玩? 真要卖/身?! 宁若缺脸上出现了极其鲜活的慌乱,不过很快就收敛起来了。 她神色复杂:“殷不染,你总说我是你未婚妻,却拿不出证据,要我如何去信?” 她想要一个确切的证明,不算过分。 殷不染敛了笑意:“我说过,我之前送了你一个香囊。” 宁若缺想起她怀里的、绣工一言难尽的香囊。 “那香囊呢?” “你的东西,我怎会知道?” 殷不染冷哼一声:“你连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都不记得了,忘了丢哪儿也正常。” 宁若缺也不恼,毕竟她确实毫无印象。 她继续问:“还有没有别的?” “你带我四处游历时,一起在下界的庙会上挂过祈愿结。” 去看看也行,宁若缺不嫌麻烦,奈何眼前人话音一转。 “不过五十年前有道落雷劈下,树和祈愿结都烧没了。” 这次不待她追问,殷不染自顾自地开口:“你给我送了几封信,讲你历练时的见闻。” 宁若缺顿了顿,试探着出声:“字迹我也能辨别。” 殷不染微微歪头,无辜道:“三十年前储物的锦盒突然失灵,里面的东西都变成了灰。” 最后,她又晃了晃手上的玉镯:“你送了我一道剑气,就在里面。” 宁若缺忙道:“这总能放出来看看了吧?” 可殷不染还是摇头,往软枕上靠着,拒绝得十分干脆。 “先试试别的办法,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动它。” “……” 沉默半晌,宁若缺无可奈何地轻叹:“殷不染,别闹了。” 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巧合,她只觉得殷不染在糊弄她。编些有的没的转移话题,实际上就是想骗自己和她成亲。 殷不染对她的反应很不满:“我没闹。毁了也好、忘了也罢,都没有关系,我会记得。” 她说这话时眼底一片冰冷,略微绷着肩,有种病态的执拗。 以至于掩唇轻咳了几声都把宁若缺吓得不轻,生怕她又咳个昏天黑地。 宁若缺不敢再问了,见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才小心翼翼道:“睡一会儿?” “嗯。” 殷不染答得乖巧,却猛地揪住宁若缺的衣领—— 没揪动,准确来说,以她现在的力气,就只能单纯地扯着。 她不觉得有多尴尬,坚持提要求:“不能离开我的视线,我醒来就要看见你。如果你要练剑,就把我抱到窗边去。” 非要等宁若缺点头答应了,她才放心地缩进被窝里。 宁若缺索性就坐在床边上,听着殷不染的呼吸逐渐规律。 她就大着胆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殷不染的脸。 或许是因为药效,对方睡得很熟。 于是宁若缺放心地摸出一张之前殷不染甩给她的、没用完的传音符。 这种传音符可以用灵气改变传音的对象,而宁若缺恰好就有那么一个想要找的人。 物品或许会随着时间而损毁,可还有许多同她一样寿命漫长的修真者,能够记录下千百年间的变化。 她如果真和殷不染有什么关系,那她身边的人肯定有印象。 她操控灵气,熟练地画了几个通讯符文。 不多时,传音符一亮。 但对面没说话,只有火焰的爆燃声不断响起。 深知对方的性格,宁若缺把声音压得极低,直接开门见山。 “楚煊,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的,不过这事现在不重要。” 她斟酌着措辞:“我好像因为重生,失去了一部分记忆。我想问一下,我以前、是不是有个未婚妻?” 对面又是一阵沉默。 而后冒出声满是讥讽的嗤笑:“怎么,你马上要结婚,希望我能随点份子钱?” 宁若缺老实诚恳道:“还没到那一步。” 没想到这句话成功引爆了楚煊的情绪,她也不收着了,上来就是一顿骂。 “他爹的,你谁啊敢冒充宁若缺?” 宁若缺卡壳了一下,转而去瞄殷不染的动静。 这不奇怪,任谁忽然接到死了百年的好友消息,大概都会怀疑对方的身份。 楚煊恼得不行:“宁若缺啥样我能不知道吗?她就是个杀胚,成天木着个脸,还能有未婚妻?别太好笑了。” “你最好老实点,别让我逮着你!” 她那大嗓门,纵使宁若缺设下隔音的结界,耳朵仍旧嗡嗡响。 更恐怖的是,殷不染皱了皱眉,隐约有要清醒的迹象。 “宁若缺……”她喃喃着,手往身边探,没摸到熟悉的人。 原本正在痛快输出的楚煊人都傻了,如卡了壳的火炮:“等等,这个声音是——” 眼看人就要醒了,宁若缺来不及解释太多:“我这边有点急事。有空再联系你,回见。” “等一下、别——” 楚煊回过味来了,急忙阻止,但宁若缺毫不留情地掐断了传音,转而帮殷不染掖了掖被子。 传音符闪个不停,像个上蹿下跳急于吃瓜的猹。 最后灵气耗尽,彻底化成了飞灰。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殷不染再度陷入了沉眠中,还不忘拉住宁若缺的一截袖子。 宁若缺垂下眼帘,也收起了繁杂的心绪。好友的反应只代表一个结果。 或许,她和殷不染并非那种亲密的关系。 不过片刻,她强行将这截衣袖扯了出来。 第26章 鹤归青川 “这算什么亲密?” 手里没了东西, 殷不染明显不适应,眉头微蹙着。 宁若缺赶紧把一个软枕塞进她怀里,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楚煊未必知道当年的具体情况, 她应该多找几个人问问。 可这依旧点醒了她。 这几日相处相处下来,她对殷不染越来越熟悉, 底线也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竟然忘了保持距离。 如果她并非殷不染的意中人,却处处举止亲昵, 岂不是占人家便宜? 往后殷不染恢复正常,再回想起这段经历,大概也会觉得难堪吧。 她盯着殷不染的睡颜打量,确认对方睡熟之后就打算去练剑。 人都走到房门口了,却又忽地倒回去,把床上的一团连人带被抱起来, 放到了靠窗的矮榻上。 并且给人多添了床被子。 不知是因为药效如此, 还是殷不染本身就睡得很熟,全程她都没动弹一下。身体柔软得不可思议,任由宁若缺搬来抱去。 睡着的殷不染, 和平日里的殷不染也不一样。 前者是朵小棉花, 后者是不可亵玩的莲花。 很快,宁若缺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联想打包丢出脑子,折了枝白海棠开始练剑。 她今天使的剑招偏凌厉,带出罡风削掉了些许花枝,堆了满地的白。 从远处吹来的长风一卷,无数的白海棠花便悠然飞上了天,又簌簌落成雨。 花雨的尽头,宁若缺看见了殷不染。 她正趴在窗沿上, 睡眼朦胧,满是倦意地抱怨。 “你怎么偏爱折花作剑?再这般下去,我这棵海棠树怕是要秃了。” 宁若缺利落地收“剑”,乖乖道歉:“对不起。” 不难看出,殷不染现在很放松,就这么随意地散着头发,和宁若缺闲聊。 “等我好些了,就和你回趟玄素山。在这之前,你可以暂时用我仓库里的剑。” 她无比自然地拍拍窗沿:“抱我,我带你去找。” 宁若缺镇定地走到殷不染面前,不仅没伸手,还一脸认真地开口。 “殷不染,我们最好不要太亲密了。” 殷不染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后背似乎有些凉飕飕的,宁若缺心虚地挪开视线,硬着头皮解释:“事情还未有定论,这样子实在有些——” 殷不染冷不丁地凑近,抱住了她的腰。 随后仰着头望她,像是想听听这人的嘴里还能吐出什么鬼话来。 “不妥。”宁若缺恰好说完。 “” 趁某剑修呆住,殷不染给了她小腹一拳,又把脸埋上去蹭了蹭。 说是打,然而更像摸。 不疼,而且很痒。尤其是蹭的那么一瞬,痒得她浑身都绷紧了,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于是殷不染当真摸了几下。 得益于长年累月的锻炼,宁若缺腰腹窄瘦,一丝赘肉都没有,抱着的感觉倒是不错,摸着偏硬。 不知道触感如何。 可惜宁若缺反应过来了,猛地后退好几步,吓得嗓音变调。 “殷不染!” 自从回了碧落川,这人真是越发肆无忌惮了! 提一些霸道无理的要求也就算了,现在还、还…… 宁若缺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殷不染的行为,便抿直嘴角,闷闷不乐地离她老远。 “这算什么亲密?”殷不染不以为意。 她柔柔地往一旁矮几上靠,单手支着头。脸色苍白,更添一分落寞。 “我如今只是一个病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连灵气也使不得。” 殷不染垂下眼帘,轻声道:“剑尊若是不管我,那我大概只能终日躺在床上郁郁寡欢了。” 任谁都看得出,她在故意示弱,除了后一句,说的都是实话。 只是宁若缺见过她用毒如神,在妖兽潮中游刃有余的模样,再与如今病怏怏的殷不染做对比,不免心中酸涩几分。 站在殷不染的角度,她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问题。 宁若缺拿出一块糖糕,用碟子盛好轻轻推到她面前。 “我没有不管你,”她严肃认真地强调道:“但你也不能得寸进尺!刚才那种事,以后不要再做了。” 她已经做好了殷不染炸毛的准备,并且打算到时候就把糖糕塞殷不染嘴里。 但眼前人眸光流转,安静地思索几秒后,竟然颔首答应了。 “好。” 宁若缺趁热打铁:“还有成亲——” 没等她说完,殷不染直接打断:“你既坚持要一个真相,我便答应你,在查明这件事前,我不会再强求。” 竟然意外的好说话,态度还很冷静,既没有撒娇也没有炸毛,简直让宁若缺不敢相信。 她还没想明白其中的关窍,就听殷不染恹恹地开口:“现在可以抱我了吗?” “……” 这不还是和从前一样! 宁若缺刚想斩钉截铁地拒绝,殷不染就解释道:“我要带你去挑一把趁手的剑,可我又走不了。你只是在照顾一个病人而已,不要多心。” 她说这段话时神色冷淡、无悲无喜,仿佛是被宁若缺的态度伤到,不愿再理她。 倒显得宁若缺有些斤斤计较了。 宁若缺怔怔地思考了一下。 她觉得殷不染说得有道理。 一边照顾殷不染一边还债,她本来就是这么想的。 抱行动不便的病人去仓库,这怎么能算亲密呢。 剑修终于理清了思绪,便不再犹豫。 她轻而易举地将殷不染打横抱起,由着对方勾着自己的脖子指路。 抱殷不染很轻松,等到了素问峰的库房,宁若缺依旧脸不红气不喘。 她找了个及腰高的柜子把人放下,自己四处打量。 药材有专门的药房存放,这里面摆的都是些日用品,以及旁人送给殷不染的礼物。 什么亮晶晶的螺钿梳妆台、满到放不下的珠宝匣,花纹精美细腻的织云锦缎,在这间库房里都算寻常。 殷不染不缺钱,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所以在宁若缺心里,殷不染再怎么娇气挑剔,都不为过。她若是想,自有无数人来为她鞍前马后。 而现在的殷不染好像更喜欢支使她。 懒懒地开口吩咐道:“在左边那排架子上,我记得有把沉渊铁打造的剑。你看看合不合适。” 宁若缺依言寻过去,果不其然,找到了一把通体漆黑的剑。 许是因为沉渊铁的缘故,其身黑如夜色,冷若寒冰,只有剑刃处闪着一线锋利的光。 剑柄上刻有两个小字—— “骤雨” 她拿剑挽了个剑花,又试了试手感。 殷不染出声询问:“如何?” “轻了些,不过还好。” 宁若缺自己的本命剑比寻常剑重,很难找到完全契合的替代品。 所以殷不染能给她这么一把剑,她就已经很感激了。 她收剑入鞘,将其挂在腰侧,回过头来诚挚地向殷不染表达感谢。 “谢谢,以后我也送你一把剑。” 殷不染:“……” 殷不染将视线从长身玉立的剑修身上挪开,漫不经心道:“我们回去吧。” 等宁若缺一过来,她就无比熟练地勾住她的脖颈,等着人把自己抱起来。 柔软的气息洒在宁若缺的颈侧,清甜的香气自然也浸透了她的四周空气。 殷不染靠得如此近,以至于微微一偏头,都好像是在亲昵耳语。 宁若缺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她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就只能勤勤恳恳地当殷不染的代步工具。 她的余光不受控制地斜向殷不染,便见她被抱着也不老实。 一会儿偏头看翩然飞过的蝴蝶,一会儿看各式各样的花,但最终都会回到自己身上。 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的侧脸,也不嫌无聊。 被这样专注地注视着,宁若缺巴不得马上飞回去,免得被殷不染发现自己微红的耳垂。 她两步并作一步,用比来时少大半的时间回到了屋里。 第一时间把人放下,摸了摸身侧冰凉刺骨的剑。 殷不染的传音符闪个不停,刚唤出来,就响起清桐的声音:“小师姐!八珍坊炖了药膳,你要尝尝吗?” “不必了。” 她拒绝得很果断,清桐也只能无奈地掐断传音符。 殷不染转头就冲宁若缺说:“我要吃你做的糖糕。” 宁若缺又觉得很奇怪,这种奇怪区别于护食的烦躁感。她微微皱起眉,欲言又止。 不要精心烹调的药膳,只吃她顺便弄弄的糖糕,是不是有些太…… 殷不染冷哼,抬着下巴瞧她:“做甚?我只是单纯的挑食罢了。” 有的人比起山珍海味,更喜欢吃甜食。 宁若缺眉头微松。有道理,就连清桐也夸她的糖糕好吃。 她大方地拿出三块,端到殷不染面前。 后者似乎恢复了点力气,不用她喂。自己一边翻看医书,一边小口小口地咬。 阳光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亮晶晶的,她看得入神,柔软的唇瓣沾了糖粉也不知。 说好了不能再举止亲昵,她当然不会让宁若缺帮忙擦。 宁若缺盯了片刻,默默收回注意力,用软帕擦自己新得的剑。 怪异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像剑上的锈迹一样让她难受。 这种感觉在她打算修炼,殷不染慢腾腾地挪过来时达到了顶点。 日渐西斜,晚风微凉。 殷不染裹了身兔毛的毯子,在凉榻上伸了个懒腰,再蜷缩起来。 就无比自然地窝在了宁若缺身边一点,像只团起来的小动物。 “我身体虚弱,没有安全感。”她眼眸半阖,语调绵长:“有你守着会安心很多。” 这个理由宁若缺也无法反驳,甚至殷不染都没有靠着她,两人之间没有一点接触。 她瞄了殷不染一眼,又瞄一眼,视线描摹过那看起来很软的脸颊。 她确信自己无比冷静,心想,殷不染毛茸茸的。 但为什么明明一切都很正常,自己却很难静得下心? 难道是—— 宁若缺心脏猛地一跳,差点蹦出胸腔。 她修炼出岔子了?! * 宁若缺冥思苦想了一柱香的时间。 尚未找到自己异常的原因,殷不染的传音符就又亮了起来。 殷不染一直在小憩,感受到动静后就慢悠悠地坐起来。 她不自觉地去找宁若缺,正撞上后者呆呆地盯着自己看。 很快,宁若缺目光放空,假装自己是截木头。 这次找她们的是秦将离。 对方的声音还是那么沉稳,不急不缓:“冶火门传讯,说他们昨天也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我对比过了,字迹与我们的相似。” 一听到这消息,宁若缺和殷不染同时精神起来了。 殷不染直接道:“我要去。” 此事关乎宁若缺,她必定要亲自去看。 符咒转了一圈:“你病没好,我不放心。” 殷不染试探性地问:“你难道要和我们一起?” 这可真是个可怕的消息,幸而传音符依旧“摇头”。 “药王尚在闭关,我要留守碧落川,不能离开太久。” 殷不染还没松口气,就听秦将离话音一转:“不过我已经同楚煊说好,她会负责你们的安全。” 听见熟悉的名字,宁若缺依旧不敢吱声。 只因殷不染的脸色差得吓人,眸光更像是淬了冰,写满不悦。 “哼。” 第27章 苦此昼短 只会弄脏殷不染的裙子。…… 凑巧, 楚煊和冶火门宁若缺都比较熟悉。 冶火门,四大仙门之一,门中以器修居多, 擅长炼器和阵法。 门下的天宝阁开遍大江南北,专售各种实用的法器、符箓, 小到储物镯大到七杀阵,可谓是应有尽有。 质量也上好,在修士中口碑极佳。 且天宝阁能为剑修的剑提供护理、改良、重锻等等服务, 更是深得广大剑修们的喜爱。 宁若缺从前大半积蓄,就都丢进了那里面。 而在百年前,冶火门的老门主卸任、游历四方去了。 这新一任门主正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器修奇才—— 楚煊。 此人在锻造与阵法上天赋极佳,碧落川的门派大阵就有她的参与。 宁若缺尚未成为剑尊时,曾深入古战场诛杀九尾,愿与她同行的人不过三个。 殷不染、楚煊, 以及天衍宫的宫主, 司明月。 她隐约记得,楚煊和殷不染的关系虽然谈不上亲密无间,但也能聊上几句。 怎么过了一百年, 殷不染好像对楚煊很不满? 就如现在, 殷不染神色冷冷地质问:“为什么是她?” 秦将离耐心解释:“楚门主主动要求的,我不好拂她的意。” 末了,还补充道:“她如此热情,肯定知道什么。” 大师姐还是那么直言不讳,听得宁若缺倒吸一口凉气。 紧接着就是一道冰冷的视线刺来,殷不染炸毛的对象就变成了她。 秦将离:“冶火门离碧落川相隔甚远,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殷不染很快收回视线,毫不迟疑地开口。 “今晚。” * 殷不染说走就走, 秦将离劝了几句没劝动,也就随她了。 于是碧落川连夜收拾好殷不染惯用的物品,效率极高。 明月高悬,一行人正好出发。 飞舟以灵石驱动,可日行几千里。但就算用最快的速度,也得明天才能到。 殷不染这次出发也只带了两个小姑娘,清桐和切玉。 宁若缺把殷不染背上飞舟时,她俩已经收拾好了最大的房间。 熏了安神香、布下保暖的阵法,把床铺得又厚又软。甚至还准备了一架木制轮椅。 可谓是贴心之极。 这下殷不染想去哪里可以坐轮椅,也用不着宁若缺抱了。 宁若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如果殷不染想,其实守夜都可以由焕形境的切玉来。 但她没提,宁若缺就照旧守在殷不染床前,等她把药喝完后递上一块糖糕。 殷不染慢吞吞地吃,斜某个剑修一眼:“你私底下联系了楚煊?” 后者没反驳,闷闷地“嗯”了声。 她答完,殷不染却没再说话。既没好奇她俩说了什么,也没质问宁若缺为什么要这样做。 反倒是宁若缺直接道:“殷不染,你是不是和楚煊有什么过节?” 殷不染反应平平:“没有。” 房间霎时安静下来,只余细微的风声。 殷不染吃完糖糕,就缩进被子里准备睡觉了。 安安静静的,连头都埋在被窝里,只留了一小团背影给她。 有点像在生闷气,所以不想理人的猫,贸然伸手可能会被挠。 为什么?因为自己不信她的话,还找旁人确认吗? 宁若缺不知道该怎么哄,只能熄了灯,轻声道: “晚安。” * 才至初冬,朔州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 清桐一边给殷不染整理斗篷的毛领,一边忍不住好奇地远眺。 她还没来过冶火门,只听说冶火门所在的地方有座火山,日夜不断的往外喷涌着热气。 想来不会很冷,小师姐就能少受些罪了。 飞舟划过天际,最终停留在冶火门内。 清桐看着宁若缺将殷不染抱上轮椅,就傻不拉叽的退到了身后,恨铁不成钢地磨了磨牙。 她当场对剑尊指指点点:“愣着干嘛?推啊!” 殷不染打了个哈欠,漠不关心的样子。 宁若缺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凑上去,推着殷不染走。 今天整个上午,殷不染都没和她说过话。 只是坐在她身边喝药、看医书,以及在她修炼的时候,窝在离她几尺外的地方睡觉。 宁若缺每次瞥见,心脏就会变得很奇怪,迫切地想要去碰碰她,哪怕是戳一戳殷不染的脸。 太怪了,哪有这样去哄人的,她应当与殷不染保持距离。 但在下飞舟时,宁若缺还是没忍住,将手挡在殷不染面前。 炽热的风扑面而来,夹杂着飞舞的火星。 清桐睁大了眼睛,连想说的话都忘了。 她们面前是一座几十丈高的熔炉。 巨大繁复的齿轮镶嵌在其中,将滚烫的岩浆送往不同的通道。 铁桥下并非清澈的河流,是炽热的铁水,空中穿梭的也不是小雀,而是精巧的机关鸟。 整个冶火门就像一个大型工坊,冶兵之声不绝于耳。 在桥的尽头,立着个红衣女子。 比常人更深邃的眉目,麦色的肌肤,卷曲的长发捆成一束,显得又蓬又乱。 原本的衣袖被她扎到了手肘处,露出健硕结实的小臂。 她见了来人,嘴角一咧,笑出尖尖的犬齿。 朗声道:“真是好久不见了,灵枢君。” 清桐在心里默默评价,原来楚门主长这样,像只大型獒犬。 她又偷偷瞄了眼宁若缺,做对比。 这只就比隔壁山头的阿汪还要呆了。 为了方便,宁若缺用上了先前的易容。 此时一声不吭地推着殷不染,假装自己只是个普通的护卫。 殷不染懒得同楚煊客套,径直问:“信呢?” 楚煊嘻嘻哈哈地挠了挠头,目光却在殷不染身后的三人中来回巡睃。 “别急,这事有些古怪。这一路来舟车劳顿,灵枢君不妨先泡泡我们的特色汤泉,再——” 她突然停顿了一下。 顷刻之间,楚煊的身形就出现在了宁若缺身后。 一柄巨斧当空砍下,她笑得肆无忌惮:“听我细说!” “砰!” 斧头与剑碰撞,爆发出巨大的轰鸣。 切玉当即设下一道结界,把殷不染和清桐护在身后。 再抬头看,两人已然打作一团。 斧头使起来大开大合,剑锋则疾如电光、势若骤雨,根本看不清动作。只能听见铁链哗哗作响,桥下的铁水溅开。 不过两人的境界差距太大,纵使宁若缺下了狠手,每招都直指楚煊致命处,却也力不从心。 她抬剑挡下一斧,整条手臂都被震得发麻。 清桐慌张地去看殷不染,还没说什么,就先默默地闭上了嘴。 因为她发现殷不染脸黑得吓人。 殷不染深呼吸,而后一条青色小蛇从她手中滑出,直奔那两人而去。 清桐认得这东西,这其实是秦将离特意做的法器,毒性堪比某些炼神境的妖兽。 小蛇脱手后化作道流光,灵活地避开剑气与斧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上了楚煊的…… 屁股。 “嗷!”惨叫声在熔炉里回响。 切玉掩唇轻笑,清桐更是不忍直视地转过头。 打斗就此停止,宁若缺收了剑,悄无声息地落在殷不染身边。 她气息尚还未平复,却不自觉地往殷不染身上瞧。 某人坐姿端正,神情冷淡,气质更是如水中莲花,优雅而自持。 谁会想到,这么个医仙,会故意放蛇咬人屁股呢。 宁若缺勾了勾唇,又往殷不染身边挪了一步。 楚煊紧跟其后,把巨斧往地上一砸,抬手向嘴里丢了颗解毒丸。 她垮着脸,面色不善地盯着殷不染。 后者无所谓地与她对视。 清桐吓了一跳,还以为这位冶火门门主丢了面子,要从她小师姐身上讨回来。 没想到楚煊很快又笑起来,拊掌称赞:“哈哈,这招真够损的!我也要炼个法器,专门咬人屁股!” 清桐:“……” 宁若缺早已习惯这人的性格,当即无奈打断:“别闹了,先说正事。” 楚煊又笑了几声才算停。 她将巨斧收起来,大步流星地领着人往外走。 “前日里下属来报,说收到了封急信,不知道谁寄的,只有一句话。” 正说着,她丢给殷不染一封拆开的信。 信上用潇洒的字迹写着:“小池村有异。” 楚煊推开眼前的大门,入目就是各种乱七八糟的法器,不要钱似的到处乱丢。 “我找了好久才在下界地图上找到这个什么小池村,派出人去查,嘿你猜怎么着?” 她嗤笑出声:“我的人一个都没回来,连条音信都没有。” 普通的村子可不会“吃人”。 殷不染面无表情,语气则斩钉截铁:“我要去。” 如果真是同一人寄出的信,那村子的情况可能与明光阁类似,或者还能找到宁若缺的本命剑碎片。 但楚煊七拐八拐,将一行人带到了走廊的最深处。 房间里有一汪水池,热气蒸腾,硫磺与某种草药味弥散开来,熏得人浑身暖洋洋的。 楚煊就倚在门口,冲殷不染说道:“你就算急也没用。” “这个村子在朔州边境,离冶火门有半日路程。北地风雪伤人,你先泡泡汤泉再出发,更好。” 殷不染毫不犹豫:“我不。” 这汤泉其实不一般,对于惧寒的人来说回阳补气,效果很好。 宁若缺正想劝几句,楚煊就先一步道:“你不泡汤泉,我就不带你去,你能拿我怎么着?” 宁若缺轻嘶了声,便见殷不染拳头攥得死紧。 她这下算是明白,殷不染为什么会嫌弃楚煊了。 从前殷不染能与楚煊打个有来有回。 现在她打不过,楚煊这嘴又实在是贱嗖嗖的,不惹她生气才怪。 可话虽然气人,效果却立竿见影。 殷不染强忍下怒意,闭上眼睛冷斥道:“出去!” 这便是妥协了,切玉与清桐对视一眼,留下来准备泡汤泉的用品。 楚煊则笑嘻嘻地叫上宁若缺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言,回到了最开始堆放法器的地方。 她顶着头乱糟糟的卷毛,在那堆法器里翻找,才摸出两小坛子酒,一坛抛给宁若缺。 封泥拍开,满室溢满陈酒的香,仿佛悠远的岁月,只是闻来便已醉人。 楚煊朝着宁若缺遥遥敬酒,笑得没心没肺:“好久不见。” 宁若缺一顿,仰头灌了口,辣得她脸热。 “对我来说并没有很久。” 她实在有些好奇:“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殷不染也是,楚煊也是,一个照面就能认出她。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易容术退步了。 楚煊举着酒坛豪饮,最后一抹嘴,打了个酒嗝:“我猜的,那傻样和你最像。” “多说说你自己吧。接到你的传音符,我真吓了一跳,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和殷不染一起?” 趁着时辰尚早,宁若缺长话短说,挑挑拣拣地把这几日的事讲了一遍。 她着重强调殷不染的异常,比如殷不染非说她是未婚妻。 楚煊听完就打了个哆嗦:“吓死个人了!” 宁若缺疑惑:“哪吓人了?” 她实在是喝不惯酒,就摸出一块糖糕慢慢啃。 “这还不吓人,你从前啥样自己不清楚?” 楚煊一摊手,开始在房间里转圈:“每次聚会,你就自己缩那阴暗角落里擦剑,好像马上就要出去杀人。” 宁若缺:“……” 这还只是个开头,楚煊声情并茂地回忆着往昔。 “你杀人、哦不对,杀妖的时候就更可怕了。” “跟条疯狗似的,越杀越兴奋。追着只蛊雕跑几百里地。杀完了一身血,最后带只野鸡回来,还像没事人一样问我们吃不吃。” “每次和你出去,我都怕你杀完妖怪就顺手把我也宰了。”楚煊摇了摇头,深深叹气。 “要不是那天我偶然发现你一脸傻样地蹲在墙角啃冷馒头,我就要开盘赌你什么时候入魔了。” 由此她才知晓,原来宁若缺打架这副鬼样子并非后天培养,而是天生如此。 就像是一把剑,哪怕在剑鞘里再怎么温和、无害,出鞘也是要见血的。 她拊掌得出结论:“殷不染能和你在一起,实在是很难想象。” 宁若缺安静地吃完了整块糖糕,并没有反驳。 不可否认,她确实有戾气很重的一面。 怕她的人很多,恨她的人也不少,宁若缺都不在乎,她只需要一把剑就好。 她在感情上很是木讷,又成天打打杀杀的,只会弄脏殷不染的裙子。 殷不染到底喜欢她什么? 楚煊敲敲桌子,唤回了宁若缺的注意力。 “殷不染说她有你送的剑气。”她喝完最后一口酒,皱眉。 “你也知道,能承载你剑气的法器世间少有人能打造,我是其中之一。可我对此完全没有印象。这怎么可能?” 楚煊低头摩挲下巴,绞尽脑汁地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殷不染……” “得癔症了?” 宁若缺:“……” 第28章 苦此昼短 “不要拒绝我。” 上次宁若缺这么说的后果, 就是被殷不染阴阳怪气一通。 更何况碧落川那么多医修,甚至殷不染自己也精通医术。如果真有癔症,怎么都该有所察觉。 如今宁若缺更倾向于别的原因。 但楚煊坚持自己的想法, 并且试图举例:“这百年来,她脾气是越来越古怪。” 宁若缺一声不吭地摸出帕子擦剑, 看似神游天外,其实有在很认真地听。 几点烛光艰难挤过堆叠的法器,将她的剑锋照亮。 楚煊:“你看殷不染那头白发, 据说是修炼出岔子,走火入魔了。” 宁若缺抿唇,不是很认同:“万一人家就喜欢这个色呢?” 她就觉得挺好看,是很漂亮的莹白色。 楚煊啧啧几声,继续道:“她给人治病全看心情。云中剑阁的副阁主请她去治伤,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她直接说不救丑人。” 宁若缺并不觉得殷不染有错。 其实那副门主算不上丑, 但他惯爱踩低捧高,视凡人为蝼蚁,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她只担心殷不染会因此与那副门主结仇。 见好友不仅不信她, 还隐隐有要反驳的意思, 楚煊顿时急了。 “她今天放蛇咬我屁股!以前的殷不染哪会这样!” 宁若缺目光游移,想起了裹着毛斗篷、默默生闷气的殷不染,很想让人手欠去拨弄一下。 她擦剑的手忽地停下了,小小声说:“有点、可爱。” 楚煊简直不敢相信,当场摸出一个光球怼到宁若缺脸上,试图辨认出这副皮囊下的人到底是不是宁若缺。 奈何别的没发现,倒是将她耳朵上的一抹薄红看得清清楚楚。 “……” 楚煊当场爆炸,声音差点掀翻屋顶:“宁若缺你完了!你是不是被殷不染下情蛊了!” 宁若缺被吵得头疼, 不耐烦地将擦剑的帕子拍楚煊脸上:“殷不染对我很好,只是我……” 她顿了顿,才平静地开口:“我与她不是一类人。” 楚煊扯掉帕子,呸呸几声,正想着赞同一下。 可她抬头看见了宁若缺的眼睛,如深潭古井,连点光都照不进去。 有点像最开始她刚认识宁若缺的时候,这人就成天这副鬼样子。 楚煊舌头突然打结,连想说的话都忘了。 她欲言又止好几次,却猛地回身,朝无人处掷出一把小刀。 “谁在那里?!” 小刀在空中撞上什么东西,被打落在地。 同时一阵黑色雾气散开,原本扭曲的空间恢复了原状。 殷不染坐在轮椅上,撑着头,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两人,也不知道偷听了多久。 她换了身衣裙,白衣上压着云纹滚边、梅花隐绣,长发也用流云簪挽起。 如同才出水的清荷,纤尘不染。 清桐和切玉这才从门外进来,安静地站在殷不染身后。 偷听和背后议论别人都挺不地道的,楚煊打了个哈哈,自动把方才的话题揭过去。 她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不泡久一点,这么急着去?” 殷不染只回了四个字:“迟则生变。” 态度还是很冷淡,听起来依旧没有消气。 宁若缺心虚偏头,避开了殷不染的视线。 她手压在剑柄上,希望这几丝凉意能把脸上的热度强压下去。 比被议论的当事人逮住更可怕的是,你不知道对方偷听了多少。 “行行行。”楚煊倒是无所谓,她迈开长腿,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机关咬合的咔嚓声自四面八方响起时,清桐吓了一跳,紧接着脚下传来一股失重感。 窗外的景色已经化作斑驳的线条,这处房间竟然在不断上升! 她小心地扒着切玉的肩,凑近了说悄悄话:“切玉,你会不会觉得我、没见过世面?” 看别人的反应,全都很淡定,就连切玉也一直维持着若有似无的笑。 她更觉得自己太过懈怠,心性亦有所不足。 可切玉眨了眨眼,温声细语地安慰:“怎么会,师姐。楚门主的机关阵法我也只在书中读到过。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这话说得着实贴心,清桐还没来得及欣慰,斜刺里就突兀的插来一句话。 “嘴真甜,正好,我顺便给你们看看我近年来的得意之作。” 话音落地,房间已然停下。 一阵令人牙酸的齿轮咬合声后,房顶忽地向两边折叠,露出灰蒙蒙的天空。 四周墙壁倾倒,众人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冶火门最高的露台上。 从此处远眺,能望见岩浆把整个冶火门的地盘切割得四分五裂。 但比这更吸引人的,是露台中心悬浮着的巨大金色阵盘。 辉光耀耀,气势灼灼。 其上符文之繁琐,堪比小型星空,构造之复杂,清桐眼睛看花了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宁若缺倒是能瞧出点门道,有点不确定:“这是……” 楚煊嘿嘿笑,昂首挺胸、无不自豪地介绍。 “没错,这是足够覆盖整条古战场前线的法阵,防御与攻击一体。只要使用得当,至少能抗下三波最高级别的妖兽潮。” “其名为,玦字号九天煊耀大阵!” 清桐和切玉配合地啪啪鼓掌。 妖族与人族恩怨由来已久,光听功能,就知道它确实是前无古人的神作。 自恋如楚煊,直接将自己的名放了进去。 这样一来,它的字号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玦,乃有缺之玉。 殷不染不动声色地瞄了眼宁若缺,发现这人满眼兴奋,一脸傻样。 她没被热烈的氛围感染,反而不紧不慢地问: “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原本正手舞足蹈展示自己杰作的卷毛愣了愣。 她拍拍自己的脑门,眼神略显呆滞:“……忘了。” 殷不染垂眸,并没有再追问什么。 “不重要,我取名向来随意。”楚煊大手一挥,仿佛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况且这东西确有不少缺点,比如会消耗大量的灵气,需要人长期维护等等。” 她一边唤来飞舟一边说:“此阵还得改改,如果妖族再出一个妖神,我们就能护住后方,抽出更多人手去对付它。” 百年前的妖神之乱让天下苍生苦不堪言,修真界又何尝不是心有余悸。 凡是参与过那场大战的修士,至今仍在为下一次战斗做准备。 楚煊领着众人登上她的飞舟,终于切入正题:“我们争取天黑前抵达小池村,在那之前先好好休息。” 这架飞舟不如碧落川的大,也只有三间房。 楚煊说完自己占了一间,清桐拉走了切玉,最后就只剩下殷不染,和格外拘谨的宁若缺。 剑修把殷不染推到榻前,就闷闷地站了老远,不敢说话。 相处一段时间后,她自认为已经把殷不染的表情动作摸了个七八分。 可眼下的情况分明与往常大不同。 某人没再生闷气了,却也没开心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眼睫下更空洞的眼神。 她仿佛一只白瓷偶,漂亮又精致,但毫无生气。 这样的情绪像是失望,又像是—— 深深的无力。 能让殷不染觉得无力的事情,大概少之又少。 宁若缺开始仔细回想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然而绞尽脑汁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她只能硬着头皮坐到殷不染面前,采用最笨的方式。 “殷不染,你好像不开心。” 殷不染眼睛都没眨一下:“我没有不开心。” 宁若缺不自知地扣着衣缝,轻声叨叨。 “可你今天都没有打我。” 以她的经验,殷不染若是伸手挠她,那就是气急了,但可以哄好。 如果不理人、独自闷着,那就是很生气,要花费更多的功夫才能哄好。 所以她宁愿殷不染打她。 殷不染眯起眼睛,一言难尽地乜向宁若缺。 某剑修重生后脑袋的构造好像变奇怪了。 虽然从前就很呆,但显然现在更加迟钝,对于感情上的事也笨笨的。 宁若缺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殷不染抿唇,倏尔攥紧拳头,一拳打过去正中宁若缺的肩膀。 明明没用力,后者却睁大眼睛,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宁若缺说不出话来,脑仁里像是扎了一千根针,刺痛与耳鸣同时降临。 与此同时,灵气也开始不受控制地乱窜,喉咙滚上一口腥甜的血。 她低头,猛地捂住嘴:“咳、唔——” 鲜血依旧从指缝中涌出,滴滴答答地落在脖颈、衣领,到处都是,绽开刺目的红。 “宁若缺!” 宁若缺感到身体一松,再回神,视角已经飞到了屋顶。 是离魂。 她的神魂又出问题了吗? 殷不染急得眼角泛红,顾不上别的。 几个穴位点下去后,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站起来,压着宁若缺的肩膀倾身,与后者额头相抵。 宁若缺瞳孔骤缩:“等一下、别——” 又是一阵尖锐的耳鸣,她眼前一片模糊,显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胸口剧烈起伏着,浑身上下还是疼。 最重要的是,她的血来不及清理,就这样沾了殷不染满身。 红与白的对比远比黑色更为显眼。 更何况大团的血污都集中在胸口、腰腹,连几缕发丝都有,看起来触目惊心 原本沐浴后带上的清甜花香,也全都变成了血腥味。 殷不染新换的衣服都弄脏了,宁若缺慌张得很,想把人推开,却被凶狠地攥住了手腕。 殷不染声音低哑:“不要拒绝我,否则会让我的神魂受伤。” 宁若缺顿时吓得不敢动,连大脑也一并放空。 修士的神魂是精神力与灵魂的具象,和身体同样重要。 医修们很早就知晓,若是缺少功法的引导,神魂之间贸然接触会产生无法预估的后遗症。 可殷不染顾不了那么多。 她之前给宁若缺的药需以自己的精血为药引,如今就算她强行取血,也没有时间制药了。 她只能以自己的神魂去蕴养宁若缺受损的神魂。 有了先前的警告,纯白色的绵软光球几乎没费多大功夫,就轻松进入了宁若缺灵台。 她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团乱七八糟的神魂。 宁若缺不知道在折腾什么,神魂破破烂烂的,到处都是撕裂状的缺口,像团没人要的小垃圾。 殷不染又气又心疼,心念一动,让自己的神魂贴了上去。 医修的神魂需要用来探查的伤病,因此比同阶修士更加强大,也更为敏感。 纯白色的光球慢吞吞地把自己压在小垃圾的缺口处,还没压实,就已经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霎时间,殷不染手腕脱力、站也站不住,直接跨坐在了宁若缺腿上。 她无比艰难地吐出三个字:“你、别动。” 感觉到身上的重量,宁若缺当然不敢轻举妄动,继续丢掉自己的脑子,什么都不去想。 她只觉得浑身酥酥麻麻。 像是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包裹,又像是被温热的水流冲刷着。 好舒服,一点也不疼了,甚至想回抱过去。 她发了会儿呆,直到颈边痒痒才收回些注意力。 略微急促的呼吸洒在她皮肤上,宁若缺不自觉地绷紧身体,心跳忽地慢了半拍。 殷不染这是在……用脑袋蹭她。蹭得毫无章法,只是在单纯的发泄某种情绪。 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没什么力气,却也抓皱了衣衫。 宁若缺的视线顺着那截骨节分明的手指下滑。 掠过染红的白衣,乱糟糟的衣襟,再到不小心蹭了点血的侧脸。 就这么一点血,让这本该冷淡侧颜一下子变得昳丽至极。 宁若缺心想,这下可好。她们两个都脏兮兮的,殷不染的澡白洗了。 可这是殷不染自己蹭上来的。 短暂的治疗结束。 殷不染却仍坐在宁若缺的腿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 不知怎的,宁若缺眼巴巴地喊了声:“殷不染……” “怎么,剑尊觉得这样的姿势太亲密?” 殷不染极力想维持冷淡的语调,奈何身体实在不争气。吐出的声线绵软,连眼角都是泛着水光。 她偏过头轻咳几声,努力把自己的异状压下去。 冷哼道:“可惜我现在没力气,只能劳烦你亲自把我抱下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宁若缺福至心灵,听出了这句是气话。 她没动,在心里默默酝酿着感谢的话,也回想着,殷不染方才的动作。 感觉怪怪的,心脏好麻,好像马上就要化成一滩沸腾的水。 殷不染瞄宁若缺一眼,咬了咬唇。 她试探性倾身,想要把自己团进某个剑修的怀里。 恰此时,外面响起急雨般的敲门声。 楚煊大大咧咧道:“宁若缺你们在吗?睡了没?肯定没睡,我有事要和你们说。” 深知这人不守规矩惯了,宁若缺一个激灵,霎时用灵气拉来扇木制屏风遮挡。 而后她脑子一抽,转瞬把殷不染按到床上,像藏食物一样用被子把人罩住。 楚煊直接推门而入。 第29章 苦此昼短 想触碰她以及被她触碰。…… 开门不见人影, 只有一扇屏风挡在床前。 过了几息,宁若缺才一边低头整理衣领,一边从屏风里走出来。 衣服和脸都干干净净的, 是除尘术的功效。 楚煊吸了吸鼻子,狐疑地打量着自己的好友。 “怎么有股血腥味, 你干啥去了?殷不染呢?” 宁若缺绷着张脸:“我刚才修炼,吐了几口瘀血而已。至于殷不染……” 她不擅长说谎,顿了一下才轻声道:“她在休息。” 楚煊不信:“殷不染休息, 你搁里头修炼?” 就那么小块地方,塞两个人不嫌挤啊? 眼看着蹩脚谎言已经有了露馅的苗头,宁若缺当即岔开话题。 很不耐烦:“说正事!” 楚煊啧啧几声,知道她在掩饰,但还是没有深究下去。 “之前我不是说派了人去小池村吗,他们最后一次传讯其实是在离小池村不远的镇上, 我想去看看, 没意见吧。” 宁若缺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就这点事?” “那不然呢,”楚煊摊手,话音一转, 就试图去勾搭宁若缺的肩:“宁若缺, 我们去打猎滑雪吧!逛一圈再追上来就是。” 宁若缺怀疑后半句才是她的真实目的。 某个卷毛笑得没心没肺,并不觉得自己想一出是一出、还突然闯进来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然而宁若缺已经开始下逐客令:“不,你出去,我要修炼了。” 说完掰着楚煊的肩,强行把人推出去、还“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动作表情堪称无情无义。 “哎!” 楚煊差点被门拍脸上,撇撇嘴,意兴阑珊地离去。 走出老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宁若缺说的这个修炼…… 它正经吗? * 总算打发走了楚煊,宁若缺松了一口气。 刚才太突然,她情急之下就把殷不染藏进了被子里,也没管对方愿不愿意。 她匆匆赶回去,想把人捞出来。 殷不染明明自己都在生病,却坚持为她治疗。要是因此加重了病情,她会很愧疚。 转过屏风,床上的被子还盖得严严实实,只隐约能看出个人形。 宁若缺小心翼翼地掀开点,对上一双半阖着的、水光朦胧的眼睛。 被光线一晃,殷不染眸光流转,视线轻飘飘地落到了宁若缺身上。 某个剑修仿佛被羽毛挠了挠,差点没摸出个糖糕塞殷不染嘴里。 她有注意到殷不染脸颊上的红晕。 然而这种红没给人增添多少气色,反而像被疾风骤雨揉碎的梅花,莫名的颓艳。 宁若缺大着胆子去触碰殷不染的额头,对方并没有拒绝。 有些烫。 宁若缺顿时手足无措,哪怕算上她还是凡人的年岁,殷不染也是她见过的最脆弱的人。 明明是治病救人的医者,妙手回春无数,自己却落得个沉疴满身的下场。 她紧张地问:“你、是不是有点发烧?要不要让清桐来看一看。” 殷不染闭上眼睛,声音低弱:“我现在没力气打你。” 宁若缺心道,以前也不见得有多少力气,都没区别。 飞舟隔音效果极好,连点风声都听不见,于是气氛一旦凝滞,房间就安静到可怕。 宁若缺很不自在,也不喜欢这样的氛围。苦苦思索后,硬生生地憋出一句: “那你要喝点热水吗?” 殷不染:“……” 真想敲开剑修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热水和剑。 她侧过身,眨也不眨地盯着宁若缺。 许是之前耗费了太多心力。眼下一放松,压抑许久的情绪就如潮水,一阵一阵地往心尖涌去。 她突然觉得很难受,奈何浑身绵软、不想动弹,连把自己团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殷不染垂眸,尽量平静地开口:“你突然要和我保持距离,是因为楚煊说你我并无婚约在身,对吧。” 宁若缺没敢吱声,算是默认。 殷不染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在你眼里,楚煊是好友,而我只是你认识的医修。” “你信她不信我,很正常。” 这才是她生气的原因。 她蹙眉,徒劳地抓住枕头的一角,小口而急促地呼吸。 殷不染清楚宁若缺的性格,理解她所做出的选择。无论是想着逃跑也好、怀疑也罢,她都能理解。 但,还是会感到委屈。 她明明不是爱哭的人,可一见了宁若缺,泪水和情绪就会不受控制。 宁若缺眼眸缩了缩,脑子里一片空白。 殷不染在发抖。 她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负罪感。 好像自己犯了天大的错,竟逼得一个温和自持的人悄然落下泪来。 她应当哄好殷不染。 宁若缺安静片刻,默默翻身上床,侧躺在殷不染身边。 她不怎么熟练地轻拍殷不染的背,像哄小孩入睡一样。 声音也放柔放缓:“睡一会儿好不好?我守着。” 殷不染动了动,与宁若缺拉近,直到能很轻易地把头埋在对方的胸口。 熟悉的气息将她包裹起来,殷不染的情绪渐渐平复下去。她真的很好哄,甚至只需一个不太像样的“抱”。 可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加汹涌的欲/望。 想和宁若缺亲近。 想触碰她以及被她触碰。 殷不染皱眉,不动声色地把这种念头强压下去。 这难道是……神魂接触后的后遗症? 她喉咙滚了滚,并不满足这样的现状。 想把自己整个贴上去蹭,好汲取对方的体温。 最后却只伸出手,轻轻地揪住了宁若缺的衣襟。后者身体明显一僵,但还是默认了她的行为。 殷不染听得见宁若缺心口的跳动,一下又一下,鲜活有力。 维持着这样别扭又拘谨的姿势,她委屈地沉入了梦乡。 * 天刚擦黑的时候,一行人来到了云岭镇外。 来时不巧,刮起了暴风雪。 寒气砭肌刺骨,朔风卷雪铺天盖地,似要把人埋进去才肯罢休。 切玉支撑起一个避风的结界,饶是如此,也几乎看不清前路。 宁若缺把裹着厚斗篷、神情恹恹的殷不染从轮椅上抱起来,当机立断。 “得先找个地方避一下,顺便打听打听情况。” 楚煊没意见,抬手收了飞舟,众人就往镇子上走去。 走过石桥,一块破破烂烂的牌匾丢在结冰的河面上,上面写着两个大字——“云岭”。 云岭镇地处偏远,人族的这一任君主显然也没给它多少关注。 镇上的建筑大多老化,地上铺的石砖也七零八落。 青色的酒旗猎猎,一只白灯笼被风扯碎了,半挂在屋檐上,看起来分外凄凉。 楚煊沿街敲了一路的门,才终于有家店开了丝门缝。 切玉瞬间收起结界。 在凡间行事尽量避免暴露身份,这是修真界的共识。 店里的伙计莫约二十来岁,细胳膊细腿,瘦得像只猴子。 他透过门缝往外望,很是惊讶:“哎哟,这么大的风雪,竟然还有人来!” 随后连忙开门将众人迎进来,又费力把门拉卡上。 “这鬼天气,”店小二一边抹掉脸上的雪,一边堆笑:“客人快进来暖暖,喝点茶水。” 店里布置简陋,统共五张桌椅,只点了一根昏黄的蜡烛。房间的大半都隐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 清桐坐下才发现,这桌子缺胳膊少腿,直晃悠。桌面也没擦干净,还带着污浊的油垢。 她顿时露出嫌弃的表情,又心疼起自己的小师姐来这种地方受罪。 店小二殷勤地端来一壶热茶,还特意多点了只蜡烛。 他拿出杯子倒茶,趁机用混浊的双眼扫视众人。 目光粘腻地在每个人脸上梭巡,恨不得直接凑上去。最后还咽了咽口水,直勾勾地盯着殷不染。 宁若缺顿感一阵烦躁,好像自己的食物在被人肆无忌惮地觊觎着。 她直接冷声呵斥:“转过去,看什么看?” 第30章 苦此昼短 但殷不染不是自己的食物。…… 店小二连忙赔笑, 放下茶杯,走到一旁的柜台前擦桌子。 这家小店残破,能提供的茶自然也不是什么好茶。 茶汤混浊不堪, 香气寡淡,殷不染没动, 只拢在手里取暖。 她没睡醒就被宁若缺从床上捞起来了,因此现在还困着。 可她不想毫无形象地窝在轮椅里打哈欠,就只能撑着眼皮, 勉强坐直。 殷不染其实无所谓歇哪儿,只是早就废弃的小镇里竟还开着一间点灯的客栈,实在有趣。 这难免让她想起某种鱼类,会在一片漆黑的深海中伸出发光的拟饵,引诱趋光的小鱼上前。 然后将其一口吞掉。 清桐端起茶嗅了嗅,嫌弃地搁远了。 其他人也都没动, 楚煊把玩着手里的茶杯, 笑呵呵地问:“小二哥,劳烦打听个事呗。” 店小二忙不迭地哈腰:“你问、你问!” 楚煊:“这镇子好生冷清,虽说是雪天, 可怎么只有你们一家店开着?” 门外大雪纷飞, 门内烛火摇曳。 店小二眯缝着眼,把殷不染手腕上的玉镯看得清清楚楚,连擦桌子的动作都慢了些。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却是问道:“客人打南方来的?” “是啊,”楚煊笑着指了指殷不染:“这是我家小姐。” 她随后又重重地叹气,露出一副懊恼的神情:“我们本想去界北城游玩,奈何迷了路,好不容易才寻到这里来。” 界北城距离此处三百多里地, 出城就是关外,确有些值得欣赏的壮阔雪景。 楚煊指节敲了敲桌面:“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店小二脸上笑开了花。一个远走北地的大小姐,只带了四个侍女,真是单纯可爱。 他俨然已经把这群人当成了待宰的肥羊,柜台也擦得越发卖力。 布满陈年包浆的台面上,照映出他模糊又扭曲的人脸。 “客人有所不知,前些年附近的村子遭了场妖祸。有钱的都搬走了,只剩下我们这些一穷二白的,也没地挪。” 他咧开嘴:“我王老三贱命一条,不怕妖怪吃。” 楚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杯子里的茶是一口都没喝。 王老三连忙招呼:“别愣着啊,瞧你们穿得多单薄,喝茶暖身、喝茶暖身!” 他仔细打量着众人,最后又忍不住,定在了殷不染身上。 这名白发女子气质矜贵、冰肌雪骨,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烛光为她披了一层暖意,便使得眉目也温柔缱绻起来,格外动人心魄。 他的眼珠子黏她身上,都快要撕不下来了。 宁若缺冷不丁地开口催促:“快点。” 楚煊轻啧,语速的确变快了:“哪个村子,还记得吗?” 王老三挠了挠头,不太确定:“据说是那个什么……小池村。死了好多人,可惨啦。” 问完话,楚煊径直道:“行吧,就到这里。” 殷不染余光扫向宁若缺,后者面无表情地坐在位置上,双手抱胸,嘴角往下压了点。 有点凶,像是马上要去呲牙。 王老三叨叨半天,见这几个人还是不喝茶,顿时有些急。 帕子往柜台上一丢:“对了,我叫厨子起来给你们弄点吃的。” 说完就快速将大门落锁,一溜烟地跑到后院去了。 清桐和切玉对视一眼,撇撇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黑店。” 楚煊大大咧咧地将腿搁凳子上,坐得十分随意。 她忍不住开始回忆当年:“那确实该多出来历练历练,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在黑市混得风生水起了。 见识过楚煊为人,清桐已经不怕她了。 此时更是直接忽略她,托着腮问:“怎么样才能有师姐这样的心性?” 没想到殷不染还真答了,她平静陈述道:“找三个笨蛋队友。” 说完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摆弄自己的玉镯。 楚煊还反应了一下,才弄明白她说的“笨蛋队友”是谁。 当即不敢置信地问:“我哪里笨了?我不就是不小心往锅里煮了点致幻菇吗?你怎么还记着!” “宁若缺都没嫌弃,全吃完了!她还觉得很香咧!” 宁若缺:“……” 切玉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即拿袖子掩唇,但还是笑得肩膀直颤。 恰此时,凌乱的脚步声自后院响起,由远及近,比方才更加沉重。 众人默契地停止了闲聊,楚煊依旧把腿搭椅子上。 她没回头,却轻嗤道:“说是弄吃的,怎么拿的是绳子和棍棒啊?” 王老三心脏莫名的一颤,拿着木棍的手就有些发软。 但想到这只是五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贪婪膨胀的欲望就再度盖过了恐惧。 他向身边的壮汉使了个眼色,阴森森地开口:“敬酒不吃吃罚酒,本来把茶水喝了还能少受点皮肉之苦。” 壮汉目标明确,第一眼就看中了端坐在人群中的殷不染。 他兴奋得眼圈发红,语气油腻:“大小姐,别挣扎啊,你这身——” 话音戛然而止。 污言秽语尚未说出口,就已经碎在了咕咚冒血的喉管里。 王老三只觉得脸上一热,他下意识地抬手抹去,定睛看,满手的红。耳边扑通一声响,是壮汉倒地的声音。 他想尖叫,可咕哝几下,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王老三愣了愣,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早已被抹了脖子。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黑衣女子拿的什么武器,就在极度的恐惧中停止了呼吸。 也正是此时,从未看过王老三一眼的殷不染偏头,目光落在了两具尸体上。 清桐狠狠地唾了口:“呸!什么人啊也敢觊觎我小师姐!” 要不是切玉在一旁拉着,她高低得上去踹他两脚。 宁若缺则收剑归鞘,憋了那么久,终于舒服了。 她从前先是一名剑客,然后才成为了剑修。 用剑已经刻进了她的本能里,哪怕不用一丝灵气,她也能使出最快的剑。 殷不染突然问她:“为什么这么急?” 楚煊附议:“就是就是,催什么催。” 明明可以施术、再捆起来慢慢榨干价值,宁若缺却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 甚至还催了楚煊一次,像是一时半刻都等不了,非要杀之而后快。 宁若缺还以为她在责怪自己,做事太冲动、不顾后果。 原本解决掉厌恶之人的快意,霎时就烟消云散了。 她悻悻地低下头,试图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总不能说,他一直在盯着你看,我忍不了。 宁若缺对这样的情绪很熟悉,与她护食时如出一辙,甚至更加强烈。 她懊丧地想,这样说殷不染会生气的吧。 殷不染不是自己的食物。 剑修纠结半晌,最后只能闷声闷气地道歉:“对不起。” 殷不染还没说什么,楚煊先相当大度地摆了摆手:“没事,我们再找别的人问问。” 殷不染乜楚煊一眼,揪住了宁若缺的衣袖。 “小池村的事先不急,我想休息。” 她只揪住了一小点,宁若缺要是不愿意,那她随时都能松手。 然而宁若缺答应得很快:“好,我刚才好像看见楼上有房间,收拾收拾,能将就一晚。” 朔风拍打着窗户,发出嘶哑的呜咽声。 暴雪似乎比来时更加猛烈,窗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楚煊随意丢出几个符箓加固房屋,妥协道:“行行行,这么大的雪,想抓人问也不知道从哪抓。” 又从兜里摸出一把亮晶晶的珠子,每人发两颗。 “这是我做的小东西,遇到危险捏碎,我能立刻感知到。” 宁若缺点点头,紧接着拦住殷不染的腰,将人抱了起来。 完全忽略了旁边的轮椅,她直接走上楼梯,挑了间最大最宽敞的房间。施了除尘术后才把殷不染放下。 她和清桐一起给床铺换了崭新的寝具,倚在房门口的楚煊看得直咋舌。 吓人,这就是中情蛊的下场。 好不容易收拾完,众人各自回屋。 宁若缺拉了把椅子坐殷不染对面,打算修炼一个晚上。 就听床上的人缓缓开口:“以后治疗神魂,每七、不行。每半个月……好像还是太短了。” 她蹙眉,思量着合适的量度。 神魂接触虽然危险,但效果比吃药更为显著,殷不染还不想放弃。 最后终于敲定:“每个月进行一次。” 宁若缺放轻了声音:“好,谢谢你。” 某个人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还是要坚持说完:“不用这么客气……” 哪怕语调黏糊又绵软,像糖糕一样。 宁若缺嘴角不自知地上扬。 她先小心谨慎地伸手,戳了一下殷不染的脸,随后坐得更端正了。 “晚安。”她对殷不染说。 * 第一缕晨光照进窗户时,宁若缺活动了一下身体。 暴风雪已经停了,屋顶大街皆是白茫茫一片。 但外面一个行人都没有。 这其实是件怪事,再怎么偏僻荒凉,也不该连个扫雪的人都看不见。 宁若缺静静地在窗边看了片刻,耳边响起殷不染的微哑的声音。 “扶我下楼。” 她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殷不染正在揉眉心,再睁眼,眼底一片古井无波般的冷静。 宁若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耳朵却能听见楼下的动静。 她当机立断地把殷不染抱起来,大步流星走出房间。 楼梯口早就已经站了个人,卷发乱糟糟的扎成一束。 本是咋咋呼呼的性格,眼下却格外安静。 宁若缺把殷不染放下,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还是那个熟悉的破烂小店。 不同的是,本该死了的王老三正在擦桌子,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另一个壮汉埋头睡在柜台后,鼾声震天。 地板上干干净净,一滴血都没有。 两人的气息告诉宁若缺,这确是凡人无误。 楚煊设下结界,难得一本正经:“真是开眼了,我怎么不知道,原来死而复生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她转头就问:“殷不染,这两个还是活的吗?” 殷不染顿了顿:“是。” “镇子上呢,还有没有别的活人?” 这次殷不染沉默得更久,楚煊都急得呲牙咧嘴了,才听她笃定道: “很多,到处都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苦此昼短 她开始默念清心诀。 店内店外分明只有她们, 殷不染却来了句“到处都是”。 仔细品来……便有点瘆人。 宁若缺不会怀疑殷不染的判断。 当初在明光阁,她连明楼底下半死不活的燕徊风都能感知到。她说到处都是人的气息,那就确是如此。 楚煊脸色有些难看。 这还没到小池村, 就遇到了这么匪夷所思的事。 谁知道那个发生了妖祸,惨死许多人的小村与云岭镇有没有关系?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不加掩饰的脚步声, 清桐端着盘东西出门,不经意间撞见了楼下的两人。 她瞬间睁大了眼睛:“这是——” 一旁的切玉及时捂住她的嘴,然而还是引起了王老三的注意。 他猛地抬头, 乍见五个人出现在楼梯上,惊得连帕子都丢了。 “你、你们是谁?怎么会在我店里!” 楚煊转而咧嘴笑,露出一枚尖尖的犬牙。 “你忘了,昨夜风雪大,我们是来避雪的旅客。还是你亲自把我们迎进来的。” 她眼眸深邃明亮,神情不像作假。 再加上只是几个弱女子, 王老三就此放松了警惕。 他挠挠后脑勺, 转头问:“我怎么没印象……老四,你记得吗?” 壮汉先前惊醒了,此时还迷糊着:“不记得啊, 哪有这回事。莫非是我俩喝酒喝上头了?” 楚煊从兜里摸出枚碎银子, 远远地抛到桌子上。 银子骨碌碌地滚了几圈,被王老三急忙按在手里。他呵口气,又咬了咬,顿时喜笑颜开。 真的。 再看向众人时,眼里就多了几分谄媚,与不加掩饰的打量。 宁若缺手压在剑鞘上,又忍不住想拔剑宰了这人。 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她不动声色地深呼吸, 开始默念清心诀。 戾气太重了,这样对修行不利。 宁若缺垂眸,侧身挡住王老三的视线,任由殷不染抓着自己的胳膊,慢慢带她走下楼梯。 楚煊慢悠悠地跟着,笑容明媚:“昨晚见你确实一身酒气,想必是喝醉酒,忘了吧。” 听她这么说,老王三连连点头应和。他将桌椅板凳擦了几遍,讨好地请众人入座。 清桐挨着殷不染坐下,她放下托盘,里面是一套全新的碗碟、茶具,和一碗黑乎乎、还冒着热气的药。 殷不染有洁癖,寝具都要换自己的,自然也不爱用外面的碗筷。 清桐将汤药摆在殷不染面前,后者微微皱眉。 楚煊也翘着腿坐下:“我们来此寻人。你有没有见过三个高高壮壮、身穿红衣的人?两女一男,大概是前些天到的。” 王老三一边准备茶水,一边回忆。 “没见过啊,这镇子就没多少人住。要有外人来,我肯定记得。” 楚煊又问了遍昨晚的问题,王老三的回答照旧。 还是小池村的妖祸,导致云岭镇的人都搬走了。 殷不染正对着汤药面无表情地发呆,似乎把这件事全丢给了另外两个处理。 宁若缺和楚煊交换了一个眼神,淡淡开口:“今天是什么日子?” 王老三随口应道:“载和五年,正好冬至咧。” 他端来一壶热茶,笑容满面地招呼众人。 “喝茶、喝茶。” 这茶还是熟悉的配方,蒙汗药浓得刺鼻。 王老三端着茶杯来到殷不染身边,亲自为她斟上,又细细端详她的脸。 刚起床,殷不染头发都还披着。 她微微蹙起眉,没多少威慑力,反倒更添了分玉软花柔的脆弱来。 宁若缺强忍住动手的欲望,想开口让人滚远点。 就听王老三说:“哟,小姐身体不好啊。实不相瞒,我也会点医术,当年在镇上治过不少人咧。” 他笑呵呵地凑近了:“要不然,我免费给你把把脉?” 清心诀戛然而止。 忍不了一点! 剑修噌地站起身,二话不说就抬腿,狠狠地朝着王老三踹过去。 “砰”的一声巨响,那人飞出去好几米远、撞翻了两套座椅才停下。 楚煊只下意识地丢出一个球,将壮汉也砸晕在地。 根本控制不住这股戾气,宁若缺打完人就站到一边,郁闷地抱住了自己的剑。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她修炼真的出了大问题,导致心性也不稳了? 她满腹心事,所以没发现,殷不染嘴角上扬了一点。 楚煊向着宁若缺走去,在宁若缺面前站定,随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宁若缺搞不明白这人想干什么,索性抱紧剑,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 就见楚煊抬手拍拍她的肩,大声夸赞道:“打得好!” 宁若缺脖子一僵,呆呆地问:“你也想揍他?” 原来她这种行为不是奇怪的个例?想保护殷不染不被恶心的人觊觎,是很正常的事啊。 楚煊肯定地点头:“当然,这种东西就该好好教训一下。先把他们捆起来吧,咱们慢慢研究。” “咳咳……” 不远处传来殷不染的轻咳,清桐和切玉连忙围上去查看情况。 宁若缺也看了眼,然而很快就被楚煊拉走,去收拾那两个半死不活的人了。 楚煊一手拎一个,将两个人丢到地上捆起来,边捆边嘟囔。 “载和五年,这人怎么还活在三年前呢。” 宁若缺的思绪很快回归到正事上。 她闭眼感受了一下四周的灵气,眉头却皱得更深:“没有结界,也不是幻觉。”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两人的记忆停留在三年前,又让他们死而复生? 联想到明光阁也有一只妖怪作乱,她拧眉深思,什么妖怪有这种能力? 楚煊也拿出一块罗盘,解释道:“这罗盘能定位我门修士的位置。” 她注入一丝灵气,刚开始罗盘的指针只是小幅度的摇摆。 不过几息之后,它突然疯狂旋转起来,仿佛目标太多,所以无法兼顾。 楚煊遗憾地收起罗盘:“我昨晚就试过了,当时也这样。” 话音落地后,她顿了一下,看到了宁若缺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忽地联想到殷不染的那句话—— “到处都是。” 难道是字面意义上的到处都是? 寒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直往人身上扑,一阵一阵的凉。 饶是楚煊,也难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宁若缺倒是反应平平,她喊来清桐给王老三治疗,打算待会儿问话。 又坐到殷不染身边,想等她喝完药再商量。 可殷不染直接放下药碗,拿手帕擦完嘴,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两人就算死了,生机也并未断绝。” 人死如灯灭,生机刹那消散,哪怕是修真者也不会如此。 楚煊更是直接将还在昏迷的王老三拎到殷不染面前:“你检查检查,这到底是不是人?” 于是殷不染伸手,纤白的手指隔着衣服,轻轻搭在王老三的手腕上。 宁若缺心里别扭得很,被她强压下去了。 好怪,王老三想碰殷不染,她烦躁也就罢了。怎么殷不染碰他,她也烦得不行? 她干脆低头不看,转而默念清心诀。 片刻后,殷不染歪了歪头,轻声道:“是人无误,不过……里面好像掺了点别的东西。” 楚煊还没来得及追问,她就接着说:“这里的生机过于浓厚,会干扰我的判断。” 这里风大,她被吹得手脚冰凉,清桐递过来的斗篷都不管用。 莹白色的发丝如同窗外的雪,一并透着股寒意。 殷不染缓了口气,才慢吞吞道:“我可能得再停留一晚,才能知道他们到底因何而复生。” 楚煊不假思索地答应:“好,你们在这里留守,我出去找找有没有别的活人。” 她说完大步流星地出门,眨眼没了踪影。 清桐心疼地给殷不染递上一个暖手袋,又把没喝完的药热了一遍。 她全心全意支持小师姐,却怕另外两个人有意见,到时候吵起来、又惹小师姐不快。 可出乎意料的是,一个大门主,一个剑尊,都没反驳殷不染,甚至连句异议都没有。 就好像已经养成了这类事情全听殷不染决定的习惯。 清桐眼睛都亮了,崇拜感油然而生。 小师姐当年一定很厉害! 可惜还没兴奋完,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殷不染打了个哈欠,拢紧自己的斗篷,把脸埋进毛茸茸的狐狸毛里。 “清桐、切玉,你们为他做个诊断,半个时辰后我要来检查。”她的声音闷闷的,听来却不容置疑。 两个小姑娘连忙应下,殷不染软绵绵地捉住了宁若缺的衣袖。 她只看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 这是想要睡一会儿。 宁若缺直接将殷不染抱起来,还不忘操纵灵气,带走某人没喝完的药。 她几步将人抱上床,整理好被子,又将药碗放到她手边。 简单直白道:“喝完再睡。” 殷不染:“……” 她抿唇,闷闷不乐的样子,小脸在蓬松狐狸毛的衬托下,便显得更加可怜。 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么哄她,要么喂她,否则她是绝不会喝的。 这招确实好用,但某个剑修只手足无措了一瞬,态度就变得更加坚决。 “难受吗?那就更得喝了。” 殷不染眼眸缩了缩,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但很快她就恢复到平日里淡漠的神态,漫不经心道:“有点冷,你去把窗户封上。” 宁若缺乖乖照做,起身去关窗、再用灵气加固一遍。 等回过头,殷不染身边的药碗已经空空如也,倒是多了套茶具。 她向宁若缺递来一杯,语气平平道:“喝点茶。” 宁若缺不明所以地接过,盯着茶杯里色泽诡异的“茶水”,迟迟不敢动嘴。 殷不染冷哼:“怎么,以为我在里面放了黄连?我不会做那种幼稚的事情。” 宁若缺怕她生气,赶紧沾了一口,轻嘶出声。 她抬眸,便见某人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嘴角一抹轻笑。 殷不染满脸意味深长:“我放的是毒药。” “……” 短暂的安静后,宁若缺神色复杂地叹气。 “殷不染,你是不是把刚才的药倒我杯子里了?” 第32章 苦此昼短 “如果是真的,我任凭你处置…… 殷不染没有回答, 若无其事地偏头望向窗外。 作派倒是一如既往的优雅矜贵,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赏花。 宁若缺便当她默认,嘴角忍不住上扬了一点。 不爱喝药。 堂堂碧落川灵枢君, 古今第一医修,原来也会有这种幼稚的举动吗? 或许是她笑得毫不掩饰, 被殷不染瞥见了。 某人眯了眯眼,淡淡开口:“其实此药大补,亦可安神。我是故意让你喝的, 对身体有好处。” 她不认为自己在骗剑修玩,毕竟这确是补药。 宁若缺一愣:“真的?” “嗯。” 殷不染垂下眼帘,细密的眼睫轻轻颤动,阳光恰到好处的映照在她身上。 就像是要融化在这暖阳里,她连气息都轻不可闻:“你要是实在不愿,就还给我。” 宁若缺见不得她这样。 好像只放下身段、眼巴巴蹭人, 却得不到回应的猫, 只能在窝里委屈地缩成一团。 仔细想想想,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言论,和偶尔炸炸毛, 殷不染从始至终都对她很好。 会温柔地为她治伤, 耐心听她倾诉,连寻剑这种事都要亲力亲为。 而她何德何能,能教殷不染如此挂心。 宁若缺呆呆地抿了一小口药汤,拘谨道:“谢谢你。” 完全忘了这药殷不染喝过。 她喝完摩挲着瓷杯,忽然又想问殷不染一个问题。 “如果,”宁若缺盯着杯中的倒影,自言自语一般:“如果我真的不是你未婚妻,这一切都是你的臆想呢?你会怎么办?” 殷不染抬眸, 情绪没什么波动:“我想先听你打算怎么做。” 这句反问让宁若缺怔愣了一下,随后认真思考起来。 不过片刻,她得出了自己的答案。 黑衣剑修满脸严肃,甚至显得有些过分执着。眼神明亮如星,仿佛她一定会兑现承诺。 “我会想办法帮你恢复。然后、就当这些天的事没有发生过。” 如果殷不染对此感到难堪,她可以不再出现在殷不染的视线内。 殷不染平静地盯着她。 这真是毫不意外的回答。 宁若缺被盯得有点头皮发麻,视线游移,好掩饰自己莫名其妙的心绪。 下一秒,殷不染突然探身,轻而易举地夺过宁若缺手里的茶杯。 猝不及防之下,宁若缺没来得及阻止:“等等——” 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喝掉杯子里剩余的药。 宁若缺人都懵了,脑海里霎时只有一个想法。 殷不染故意的。 故意把杯子转了半圈,将柔软的唇覆上口沿,慢悠悠地喝给她瞧。故意抿了抿唇,露出促狭的笑。 甚至是故意骗她喝下这药,好与她…… 共饮一杯。 明明没有肌肤之亲,宁若缺却从头烧到了尾,连骤雨剑的阴寒都压不下。 都不用摸,脸肯定是烫的,心尖、也是烫的。 偏偏她都这样了,殷不染还若无其事地问:“那如果我说的都是真的呢?” 良久,宁若缺试着张嘴,头一次没能说出话来,嗓子哑得厉害。 直到第二次,她才垂眸,声音低缓。 “如果是真的,我任凭你处置。” * 半个时辰晃眼就过,殷不染打着哈欠、被宁若缺扶下楼,迤迤然地坐在了王老三面前。 她呷了口清桐送来的热茶,心情肉眼可见的愉快。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身后抱着剑出神的宁若缺。 呆呆的,殷不染说一句她动一下,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 殷不染径直道:“讲讲你们的想法。” 清桐的圆脸瞬间皱成包子,比门内大考还要紧张。 明明她前几天已经在疯狂学习了,但这次出门历练,还是一问三不知。 小师姐摸一下就能看出的端倪,给她半个时辰都找不到头绪。 她憋了好一阵,只能蔫蔫地说:“这、这是个人……” 与之相比,切玉就更加直白地行了一礼:“切玉学艺不精,还请师姐指点。” 听到有人陪自己一起丢脸,清桐心里的懊丧少了很多。 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认真听殷不染讲解。 殷不染翻手摸出一把柳叶刀,半透明的天蚕丝覆在她匀称的手上。 刀尖转眼刺入对方血肉,却一滴血都没有流出,人自然也没苏醒的趋势。 她就这么淡定地剖开王老三的胸腔,在砰砰跳动的心脏上划了一刀。 奇怪的是,伤口转瞬间愈合,半点影响都没有。 殷不染收起柳叶刀,示意清桐给王老三治疗。 她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有人将妖的血肉制成心脏,放进他的身体里。” “这种妖怪的血肉能不断生长,模仿他的血、模仿他的骨,现在已经完全与他融为了一体。” 她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对方额头上:“这颗脑袋里装的,也不过是一缕残魂罢了。” 是他的身体太过特殊,以至于殷不染最开始都没有发现他魂魄有异。 如此,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因为只是残魂,所以记忆永远停留在某一天、重复生前的行为。 宁若缺听得直皱眉:“非人非妖,死不了也活不过来,那他现在到底算什么?” “让我想想。”殷不染摩挲着她手腕上的玉镯,陷入了沉思中。 宁若缺抱剑走到门口,一丝丝凉风撩起她的碎发。 还没晴多久,天色再度阴沉下来。 目之所及的街道仍是空荡荡。昨晚风雪太大看不仔细,如今观来,小镇仿佛已经废弃许久。 不多时,街道尽头冒出个卷毛,一身鲜艳夺目的红衣,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楚煊那极富穿透力的嗓门响起:“看!我带回来了什么。” 宁若缺就见她带着个捆好的老妇人,走过来推给她。 被捆住的老妇人不吵不闹,双眼无神,嘴里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 楚煊叹气:“不过她痴痴傻傻的,稍不留神就逃跑,问也问不出什么。” 宁若缺仔细听了半晌,发现都是些残言片语。 一会儿要上地里去割麦子、哄小孩,一会儿又闹着吃糖、找妈妈。 就像是把十几个身份不同、年龄不同的人塞进了一个身体里。 每句话后面,大概都有一个鲜活过的生命。 宁若缺听着听着,便有些不忍。 她将殷不染的话向楚煊复述了一遍,后者的反应比她更震惊。 “啊?你是说这妇人身体里大概塞了十几个残魂?” “什么妖魔鬼怪能干出这种事?” 宁若缺摇头:“殷不染还没确定,再等等吧。” 说完就自己找了个地方盘腿坐下,默念完三遍清心诀后,才勉强进入了修炼状态。 的亏她还惦记着正事,否则殷不染做完那些后,她就该抱着剑逃窜出十里地冷静了。 楚煊郁闷地撇嘴。 她闲不住,一旦无聊就想找点事干。 现在殷不染在研究王老三,宁若缺已经自觉修炼起来了。 没人陪她打发时间,她就只能自娱自乐。 从后院柴房里搜罗出一箩筐的麻绳、迷药后,还找到了一些破损的衣物、杂七杂八的首饰、刀剑。 这黑店大概已经开了许久了,每个来云岭镇调查的人都避不开它。 可是受害者的尸体呢?尸体是怎么被处理掉的? 楚煊在客栈里上窜下跳,四处翻找。甚至召唤出一团火苗,想要融点雪看看。 火苗虽小,可甫一出现,四周的空间便开始扭曲。她脚下的雪水更是逐渐融化,露出湿漉漉的青石板。 冰雪化开后,有一股淡淡的腥气往上涌。 楚煊吸了吸鼻子,寻着味儿去找,很快就找到了异味来源。 她低头,发现青石板下压着的好像不是泥土,而是某种深褐色的胶质。 什么怪东西。 楚煊懒得思考,直接拿火去烧。 刹那,“胶质”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蒸腾起白烟。 她试图辨别出这是个什么东西,正百思不得其解,就听老妇人的声音突然变了调。 “门主!”此时的老妇人双眼清明,颤颤巍巍地喊:“小心视肉!” 同时,屋内传来殷不染的呵斥:“楚煊,别玩你那火了,这里可能有只视肉。” 视肉,一种极度稀有的妖怪。 外形如同一摊烂泥巴,却拥有强大的再生能力。只要妖丹不毁,它就能不断复活。 平日里视肉会蛰伏起来,但若是遭受到攻击,它就会立马膨胀、生长,直至将周围的活物都吞吃入腹。 大地震颤了一下,抖落满屋顶的积雪。 青石板瞬间裂开,密密麻麻的胶质疯狂堆叠、试图把火焰压制住。 短短几息时间,它就已经长到了楚煊的腰高。 楚煊被雪砸了个正着,她抹了把脸,人还没反应过来:“啊?” “咔嚓!”越来越多的青石板裂开。 楚煊傻站在门口的时候,宁若缺已然冲进屋,一把扛起殷不染。 再以极快地速度冲出来,直接一步跃上屋顶。 殷不染被颠得发晕,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放开我!” 宁若缺态度比她更坚决:“不行。” 上次她扛殷不染,是想空出手来拿剑。 事后她深刻反省自己的行为,暗自发誓下次绝不会无中生有,尽量用双手抱殷不染。 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她真的有一把剑。 第33章 苦此昼短 啊啊啊啊啊臭剑修!…… 有剑的剑修就是自信。 宁若缺一手扛人, 一手执剑,在屋顶上灵活地辗转腾挪,躲过凝聚成刺的胶质袭击。 她站得高, 能清楚地看见整座云岭镇的异变。 原本平整的街道不断冒出褐色的胶质鼓包、墙壁上也突兀的出现了许多蠕动的花纹。 且这些胶质还在不断蔓延,最后粘连成片, 掀起翻涌的肉山,和无数挥舞的肉藤。 切玉拉着清桐从客栈里飞身跃出来,手中折扇割开一条试图袭击她们的肉藤。 原本褐色的肉藤瞬间变黑、枯萎, 可又以极快的速度长出新的分支。 幸而它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楚煊的火焰逼退了。 这就是视肉。 找不到它的妖丹,它就近乎于不死。 滚滚灵火化作一只咆哮的火龙,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将肉山逼退至十米外,却丝毫没破坏掉周遭的房屋。 肉山踌躇着,暂时不敢上前。 可宁若缺和楚煊的神色依旧凝重。 从前宁若缺和楚煊合力杀过一只。楚煊的灵火几乎烧掉了整座山, 才让她找准机会, 一剑刺中视肉的妖丹。 趁着视肉被火焰拦住,五人陆续汇合。 楚煊还扛着那位老妇人,清桐则惊魂未定地抱住切玉的胳膊。 宁若缺耳边响起一道凉丝丝的声音:“放我下去。” 是不带一丝感情的陈述, 好像如果她不照做, 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宁若缺整个人一僵,连忙把人放下了。 殷不染轻咳几声,随后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衣襟。白衣在风中飘飘,她身形单薄如一张揉碎的纸。 看得出她很难受,宁若缺心虚,捏紧剑小声道:“抱歉。” 剑修不能丢掉自己的剑,可她也同样放心不下殷不染。 殷不染抬眸,正瞥见某个剑修紧张兮兮的样子。像只犯了错的狼犬, 爪子不敢伸话也不敢多说。 又可怜又好笑。 殷不染怒意卸去了七七八八,只是语气还是冷的:“揽着我的腰就行。” 宁若缺犹犹豫豫:“可我怕带丢你。” 打斗那么危险,万一她突然急转,手滑了怎么办? 她俩说话间,视肉已经膨胀了三倍不止。 庞大的身躯蠕动着,压塌无数的房屋。 它直愣愣地迎上楚煊的灵火,哪怕最前面的部分已经被烧成焦炭也不后退。另一部分则悄悄蔓延,想要生长到众人身后去。 光看这些,这只视肉至少得是炼神境。 楚煊轻啧一声,把老妇人塞给切玉,又召出她那足有半人高的巨斧。 “它想要包抄。你们先撤出去,我来解决。” 宁若缺也不跟她客气,一把揽过殷不染,飞身向镇外冲去。 她剑锋所指之处肉藤尽折,毫无阻碍,切玉和清桐就跟在她身后。 一团灵火在她们周围燃烧,清理出一条干净的路来。 殷不染蹙眉,却没有吱声。 宁若缺的手如铁钳般紧紧钳住她的腰,生怕她跑了似的,一点挣扎的余地都不给。 她甚至怀疑,就算她此时完全松开手,宁若缺也能带着她跑路。 感觉没比扛着好多少。 幸好这段路并不长,宁若缺退到足够安全的后方,这才来得及偏头观察殷不染。 后者神情恹恹,白发被风蹂躏了一番,乱糟糟的、没什么光泽。 眼见清桐紧赶慢赶地追上来,宁若缺把殷不染推过去。 她只抛下一句话:“照看好她。” 随即转身奔向那只视肉,手中剑锋映雪,敛入一线锋利无匹的光。 殷不染眼睛眨也不眨,注视着那抹黑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 云岭镇被发疯的视肉摧毁了三分之一,处处残垣断壁。 幸好早前楚煊在镇上转悠许久,确认此地并没有别的活人了。 她的灵火肆意吞噬着视肉的躯体,然而总是有源源不断的新鲜胶质补充上来。 真是难缠。 楚煊抬手砍断一大堆肉藤,动了直接用灵火烧死它的心思。 肉藤悄然绕到她身后,她听见异样的风声传来,却没有躲。 不过刹那,一点剑光先到,肉藤被斩成好几截,化成了血水。 剑修执剑而立,一身寻常的低调黑衣,唯有眼睛里一点明光,灼灼逼人。 楚煊皱眉:“你回来做什么?” 宁若缺:“来帮你。” 楚煊本想骂她胡来,毕竟她的修为尚未恢复。就这样对上视肉,胆子也太大了些。 但转念一想这是宁若缺,又觉得合情合理。于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别拖我后腿”。 她放弃了烧死视肉的打算,而是在肉山上来回穿梭,寻找它的妖丹。 她把巨斧抡得虎虎生风,偶尔丢出几个会爆炸的小玩意儿,如切瓜砍菜般将肉藤剁碎。 相比起楚煊的横冲直撞,宁若缺的身形更加灵活些。 她勉强避开视肉的攻击,在庞然大物的衬托下显得如此渺小。挥出的剑气却一往无前,能直抵肉山的最深处。 楚煊火焰到不了的地方,她就前去补上,楚煊腾不出手来防御,她就去挡。 宁若缺好像全然忘了自己是谁,脑子里只有这只视肉的妖丹。 碍于境界差距难免被肉藤刺伤或者勒伤,只要不影响她出剑,她就懒得回防。 “砰!”巨斧替她挡下肉藤一击,火焰又将其燃烧殆尽。 楚煊余光瞄了她一眼,大声道:“你再不改改这坏毛病,回去就会被殷不染骂!” 宁若缺动作迟疑一瞬,随后抹掉脸上的血,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她只道了声谢,就再度投入战斗之中。 打法却还是没改,剑招刁钻无比,专刺那些藏在肉藤后的部位。 几乎将这座肉山翻了个底朝天,两人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只视肉好像并没有妖丹,又或者说,它狡猾地把自己的妖丹藏在了别处。 宁若缺当机立断:“可能是分身,妖丹不在这里。得撤退,不能惊动它的本体!” 这种妖兽若是不能一击毙命,就会遗患无穷。 况且它之前就藏得很好,一旦分身被毁,本体觉察到危险逃窜,再找就麻烦了! 更出乎意料的是,随着打斗时间拉长,视肉的颜色已经从深褐变成了血一样的鲜红。 中心出更是生长出一个大型鼓包,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那里孕育而出。 宁若缺同楚煊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做好了突围的准备。 似乎知道她们要走,鼓包瞬间破开。 其中流出来的,竟然是人类的血肉! 血淋淋的内脏、不同大小的手脚、以及无数的眼珠子。 眼珠子一转,牢牢锁定住两人,翻滚的血肉前仆后继地向她们涌去,如塞满碎尸的河流。 楚煊起了满身鸡皮疙瘩:“什么鬼东西!” 这简直堪比精神污染,再多看一眼就会吐出来。 宁若缺眉头深深拧起,率先冲出几百米,楚煊一边爆脏话一边紧跟其后。 生怕慢了就会被迫看见那恶心玩意儿。 将视肉甩在身后,宁若缺远远地望见殷不染一行。 殷不染好像才咳过一遭,清桐正在给她拍背,动作细致又温柔。 宁若缺如一阵风般掠到清桐面前。 二话不说,直接把殷不染拉到身边。拦腰往上送了送,就这么单手把人抱了起来。 殷不染怔怔地坐在她臂弯里,只来得及搂住她的肩。 宁若缺抢了人就跑,转瞬飞出十几米,头也不回。 清桐:? 啊啊啊啊啊臭剑修! 她正要气得破口大骂,楚煊就追到了近处。 卷毛朝她笑得阳光灿烂,露出尖尖的犬牙:“清桐姑娘,你快看后面!” 清桐被整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出于对门主的尊重,依言往后望了一眼。 “……” 霎时间,清桐的小脸比她的裙子还绿。切玉虽然好一点,但也猛地偏过头去。 楚煊被逗乐了,得逞地大笑:“哈哈哈,还不快跑,我断后!” 话音刚落,清桐就被切玉一把抱住,追宁若缺去了。 她忍不住在心里疯狂说门主坏话—— 啊啊啊啊啊臭狗! 第34章 苦此昼短 她感到很温暖。 宁若缺先抱着殷不染跑了一段。 而后直接唤来骤雨剑, 稳稳地踩上去,低空飞行。 她仔细操纵剑的方向,避免树枝刮到殷不染、又或者转弯太急让她抱不稳。 直到再听不见视肉的动静, 她才找了个空旷的地方把人放下,小心翼翼地观察。 殷不染没咳也没晕, 眼眸明如秋水,就是发丝被风吹乱了,显得有些狼狈。 宁若缺可算松了口气, 看来这种抱法她能接受。 此处是一片树林的尽头,宁若缺用灵气扫去厚厚的积雪,露出比较干净结实的黑土。 殷不染没有第一时间整理仪容,而是歪头,眼神略带探究:“怎么,你们两个人都打不过它?” 不提宁若缺, 单凭楚煊对付那只视肉也应绰绰有余。 宁若缺目光游移:“不是打不过, 是没有找到它的妖丹。而且感觉它像是变异了,有点恶心。你别看,我可以描述给你听。” “还有”她觉得有些脸热, 小声商量着:“你能不能不要搂着我说话。” “不能。”殷不染回答得相当果断。 殷不染人站在地上, 手却没松开。 哪怕稍微垫着脚,也非要继续搂着宁若缺的脖子,好像要尝试去数对方的睫毛。 她就想这样看看她,尤其是在被体贴地对待以后。 宁若缺呼吸间全是殷不染的清甜香气,驱散了之前的恶心感。 随之而来的,是稍微过速的心跳,和莫名其妙的紧张。 虽然已经能熟练地将殷不染抱来抱去、喂她喝药,她也还是不习惯这样的亲密。 殷不染看她时太过专注, 不加掩饰的在乎几乎化作实质,争先恐后地向她拥来。 宁若缺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所以人就呆呆的,更不敢去看殷不染的眼睛。 恰此时树林里传来阵风声,霸道地折断草木、撞出一条宽敞的路来。 宁若缺匆忙把人推开,很是刻意地咳了几声。 一回头,就见一架缩小版的飞舟从树林间冲出,猛地急刹在宁若缺面前。 楚煊潇洒地翻身下船,手里还扛着那位精神不正常的老妇人。 在她身后是清桐和切玉。 这俩小脸是清一色的惨白如纸。头上挂着树叶和雪粒,衣服也脏兮兮的,踩地上的时候差点没站稳。 被楚煊的驾驶技术晃的。 偏偏楚煊本人还笑得肆无忌惮:“居然跑不过一个濯尘境的剑修。得再练练,身为医修不会逃跑怎么行?” 清桐又气又恼,噔噔跑到殷不染身边,憋成了一只气鼓鼓的包子。 宁若缺走上前询问:“情况如何?” “我看它又缩回镇上了。” 楚煊边说边往地上丢出几根木炭,打了个响指,生起一丛旺盛的火。 她也不嫌凉,从储物袋里扯出几个麻袋铺地上。随后靠着飞舟一屁股坐下,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 “唉,好累,我们干脆歇歇。” 也好整合一下目前的信息。 深知殷不染绝不会坐泥地里,清桐和切玉拿出了厚实的布打底,再放上柔软的坐垫。 这还不够,最后又往殷不染身上披了件狐毛斗篷才作罢。 宁若缺就坐在殷不染身边。 还没开口,殷不染就突然捉住了她的手腕。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宁若缺心脏一紧,不知所措地看向殷不染。 后者却只是缓缓地渡来灵气,治愈她先前打斗时受的伤。 殷不染的灵气有如春风,温柔得恰到好处。抚平所有的隐痛,更生出教人难耐的痒意。 宁若缺惦记着殷不染的病,劝道:“其实你不用浪费灵气为我治疗,都是些小伤。” 她受过很多次比这重得多的伤,也曾几度濒临死亡。与之相比,这次完全不值一提。 可殷不染没有看她,依旧我行我素。 她干脆地说:“我在乎。” 宁若缺被这回答堵得哑口无言。 便只能愣愣地盯着殷不染姣好的侧脸,想着该如何偿还这份人情才好。 楚煊平静的声音响起:“你们两个好了没?” 她坐得也不端正,一条腿支着。 虎视眈眈地在宁若缺和殷不染的脸上来回转,听这俩目无旁人的聊天。 再这样下去,她真要怀疑宁若缺、这个修无情道的好苗子,其实已经被殷不染迷得神魂颠倒不可自拔了。 “……” 宁若缺:“咳、咳。” 本来没什么的,被好友大大咧咧地指出来后,就变得让她不好意思起来。 好像偷摸着做坏事被抓了个正着,她连忙抽出手,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楚煊咧开嘴笑:“风寒了?多喝点热水。” 不待宁若缺回应,她就拉过一旁双眼无神的老妇人:“先前我好像听见她叫我门主了。” 那时候的老妇人明显是清醒的。 她想起宁若缺说过,这具身体里塞了好几个残魂,那么其中或许就有她的人。 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楚煊手底下的人已是凶多吉少。 殷不染懒得动,朝楚煊抬了抬下巴。 楚煊乖乖地把老妇人拉到她身边,由着她把脉。 刚一接触,殷不染眉头便深深皱起,没多久就收回手,轻叹。 “她的情况与王老三一模一样,妖身人魂。你多叫他们名字试试。” 楚煊依言喊了好几声,终于见到老妇人的混浊的双眼渐渐清明。 而后身体晃了晃,被楚煊眼疾手快地抱住,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老妇颤颤巍巍地抓着楚煊的手,分明是张布满褶皱的脸,话音却像年轻的少女。 她满脸茫然,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现状,只傻乎乎地问:“门主……你是来接我回家吗?” 残魂的记忆停留在死去的那一天,却不记得自己已经身死。 楚煊动作微顿,随后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 “嗯,我们很快就回去了。” 少女还是担心:“那、视肉。” 楚煊还是笑着保证:“我会杀了它。” 少女也努力想要扬起嘴角,可眼皮好像灌了铅,越来越沉。 她目光开始涣散,嘴里仍在念叨:“门主、威武。等我回去,我要打三天三夜的铁。我的剑还没,铸完。” 她的手缓缓垂落下来,又被楚煊强行握住,最后喃喃了一声:“门主……” 楚煊回应道:“我在。” 话音刚落,老妇人的双眼彻底失去了神采,又恢复到了痴呆的模样。 云黯天垂,风啸寒林,似阵阵哀声。 清桐揉揉眼睛,偏过头不去看。 不知道那位冶火门的少女死前,惦记着的是不是她那把未锻成的剑。 殷不染出声提醒:“魂魄过于残破,已经消失了。” 楚煊敛笑,面色寻常的点了点头,继续喊另外两个名字,只可惜都没有回应。 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生离死别于她们来说已是常事。 自然明白再伤心也无用,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查明真相,为死去的同门报仇。 宁若缺看向殷不染:“你说王老三有妖怪血肉做成的心脏,这里的妖怪……” 殷不染:“应该就是那只视肉。” 王老三的恢复能力与视肉如出一辙。 想起那只变异的视肉,宁若缺把自己看到的景象向殷不染复述了一遍。 当然,她尽可能地省略了一些恶心且不重要的画面。 除却异变,这只视肉最让人担心的,是它那变态的隐匿能力。 那么大只,按理说应该妖气冲天。可宁若缺她们在云岭镇住了大半天,硬是没有一个人发现。 楚煊突然想到一件事,猛拍大腿:“殷不染,你最开始说镇上生机浓郁,该不会是视肉弄出来的吧?” 就连她用来寻人的罗盘也失去了作用。 殷不染垂眸:“极有可能。” 现场的气氛更加凝重。 楚煊的手下或许正是因此而大意丢掉了性命。 这种转变太过危险。 要知道就连殷不染、楚煊这种境界的修士都没有及时发现端倪。这就意味着,那只视肉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闹市、甚至仙门。 楚煊薅了把自己的头发,不禁有些烦躁。 “这玩意儿究竟吞了多少人。现在学会了隐藏的自己妖气,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变成人形了?” 她现在就很怀疑,云岭镇上的人说不定全被视肉给吞吃了。 宁若缺紧接着开口:“可你门下修士的死还有疑点。她的残魂出现在了妇人身体里,视肉应该没脑子做这等事。” 按照以往的经验,视肉只会盲目生长和攻击,根本没有思考能力。 这更像是人为! 但比起和人打交道,其实宁若缺更愿意杀妖。 她攥紧了剑,实在想不明白。 明明是千百年的死仇,为什么总有人想要借妖怪的能力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同样想到这一茬,楚煊也陷入了沉默。 没人吭声,最后还是殷不染不急不缓道:“再休息会儿,我们就出发去小池村。” 小池村,那封匿名信提及的地方。 殷不染有预感,寄出这封信的人大概不会写废话,更不会让她们白来。 说是休息,清桐还以为会像平常那样打坐聊天。 可出人意料的是,楚煊居然掏出来一口袋馒头、一葫芦酒。 她热情地塞了两个给清桐和切玉:“冶火门特产,很好吃的。” 清桐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口,瞬间捂住了嘴,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硬!与石头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楚煊大笑:“哈哈哈哈,忘了说,这个要烤着吃。” 清桐狠狠憋了口气,她怀疑这人根本不是忘了,就是故意不说。 再看宁若缺,这剑修更是默默钻林子里去了。 她打算向殷不染小声告状,说是休息、怎么还擅自出走了! 结果一转头,整个人愣在了当场。 她发现自己的小师姐摆出了一整套茶具,并且喊了切玉去烹茶。 茶香氤氲,火堆温暖,馒头被楚煊切成片串起,烤成漂亮的金黄色。 而殷不染安静地捧着茶杯暖手,眼眸半阖地团在狐毛斗篷里,姿态难得一见的放松。 清桐扯了扯切玉的衣袖,压低声音:“我怎么感觉她们像是在野餐?” “不是感觉。”切玉面色复杂地看向不远处。 宁若缺匆匆赶回来,手里还提溜着只光溜溜的野鸡、一只兔子。 她无比确信:“这就是在野餐。” 楚煊像是看出了她们的疑惑,仰头灌了口酒,才慢悠悠地解释。 “出门在外嘛,有松有驰才好。打完一场架,当然要奖励自己一下了。” 她朝清桐眨眨眼,举杯:“谁知道明天我们会不会死呢。” 殷不染淡淡道:“成天吓唬后辈,你也不嫌丢脸。” 楚煊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放心里。继续笑嘻嘻地烤馒头片、喝酒,并丢了袋调料给宁若缺。 肉类丰富的汁水砸在火堆上、发出滋啦啦的声响。 宁若缺熟练地给野鸡和兔子刷上油、香料,还有少许辣椒粉,香味一下子就窜了老高。 楚煊等不及吃,就开始一手馒头片、一手烧酒,到处走来走去。 她坐到宁若缺身边笑:“哈哈哈哈,你之前扛殷不染的时候,没见她那表情——” 宁若缺劈手夺过馒头片,直接塞她嘴里,堵住了接下来的话。 她不自觉地去看殷不染。 后者团在坐垫上,不说话,目光落在烤兔子上,整个人又白又毛茸茸,看起来很乖巧。 像只大型雪兔子。 不知道戳一戳,会不会把她吓一跳。 宁若缺心念一动,还没来得及细究自己的心绪波动的原因,就听楚煊大叫道: “剑尊修为大跌,没想到我也有出风头的一天!” 宁若缺:“……” 楚煊起了兴致,她就开始唱跑调的歌、吹嘘她当年的辉煌事迹、以及给清桐和切玉展示她制作的法器。 她拿出把火铳样的东西:“这是灵能炮,可以自己追踪目标,但是只能用来打蚊子。” 又掏出一根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鱼竿:“这是北溟钓鲲竿,它什么都能钓,除了鱼。” 清桐和切玉默然无语,楚煊就当她俩被自己深深折服,越说越起劲。 宁若缺假装不认识这个人。 兔肉表皮已经烤到金黄,滋滋冒油。肉质鲜嫩多汁,香气扑鼻,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她用干净的树叶垫着,撕下一个兔腿递给殷不染。 看她小口小口地吃,宁若缺竟不自知地带上了浅浅的笑意。 楚煊蓦然探头:“也给我吃一口。” 宁若缺反手给她一拳,别说兔腿了,连鸡脖都不怎么想给。 她沉着脸将野鸡撕开,分成四份,万分不舍地分给众人。并且留了两只鸡腿给自己。 她烤的,当然全都是她的。 她要是已经咬了一口,那就更不得了了,谁都别想从她嘴里夺食。 知道这人护食,但楚煊还是忍不住叨叨句:“小气。” 天色渐暗、唯有篝火恒定地散发出光芒,照亮一方。 四野的风吹不散这火,只能掀起如海浪般的松涛声。 楚煊背靠飞舟,枕着自己的胳膊望天。 她不管别人怎么想,自顾自地感叹:“真好啊。自从那场大战后,殷不染直接消失、算卦的闭关,我们已经好久没这样聚在一起过了吧。” “要是算卦的也在就更好了。” 不知是不是醉了,她嘴里哼着乱七八糟的曲调。什么“要把剑尊揍哭”之类的话都敢往外冒。 宁若缺无可奈何,又不能真与她置气,只好低头饮茶。 余光却不经意间滑向殷不染。 忽而风起。 殷不染好像被逗笑了,嘴角压不住,眼底映照着融融的火。白雪初消、春风扑面,一如往昔。 于是一不留神,宁若缺也笑了起来。 能再一次看见殷不染和楚煊,真的很好。 她感到很温暖。 第35章 苦此昼短 “不是、等等,为什么?!”…… 笑过之后, 宁若缺能很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心境开阔了不少。 她自己都没发现,重生归来以后, 她总是有些拘谨,尤其是面对过去的旧识。 不敢询问楚煊和司明月的近况也就罢了, 甚至都害怕联系自己的师尊。 反而在外人面前,她更能泰然自若一些。 至于原因—— 或许是心有亏欠。 阻杀妖神前她并没有同好友们告别,司明月接连算出两个大凶卦都没能拦住她。 她去时义无反顾, 哪曾想还有今日故人重逢的一天。 不过看到楚煊并没有因此伤怀,她就安心多了。 得以释然的刹那,宁若缺发现自己的修为居然往上攀升了一点。 就好像是堵塞的泉眼突然被疏通,将所有的杂念一并冲刷殆尽,说不出的畅快。 宁若缺猜测,此前自己修炼出岔子, 就是因为心境问题。 现在问题解决, 她相信自己也能以更坦然的姿态去面对殷不染。 笑闹过一阵,时辰不早。 楚煊闭着眼睛,说要小憩一盏茶的时间。 殷不染肯定不愿意动弹, 两个后辈度过了紧张刺激的一天, 也都在打坐调息。 宁若缺主动收拾残局,把炭火扑灭、茶具收好,最重要的是,没吃完的食物都要带走。 楚煊此人玩起来就会忘事。 几串馒头放在火上忘了管,现在外壳已经烤硬了,远看如同黑梭梭的石头。 宁若缺不想浪费粮食,感觉这东西掰一掰还能吃,就随手放进了储物袋里。 剩下一些乱七八糟东西, 她打算找个地方不留痕迹地埋起来。 “宁若缺。”殷不染冷不丁地出声。 宁若缺回头,就看见殷不染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又喊了声:“过来。” 她只能暂时放下东西,三两步走过去、半跪着问:“怎么了。” 殷不染抬手布下一个隔音的结界,宁若缺就猜她大概是想和自己说悄悄话, 她平静地对上殷不染的眉眼,心中波澜不惊。 这次无论殷不染说什么,她都会选择遵从本心。 殷不染把手揣在厚厚斗篷里,拢着。难得半敛着眼眸,没有去看宁若缺。 她缓缓道:“从前你四处游历除妖,每到一个地方就会给我寄信。” “你说朔州以北万里冰原,雪树琼枝。有一种通体雪白、只有尾巴是灰色的雪兔。肉质肥美,烤着吃最好。” 宁若缺并没有这段记忆。 她微微皱眉,感觉这些确实像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可哪怕是对着楚煊,自己都不会分享得如此日常和随意。 但她心境已改,已经能很平静地询问殷不染:“后来呢?” 殷不染抬眸,一双琉璃瞳蒙上了一层灰翳,雾蒙蒙的。 她轻声道:“后来我去到那片冰原,果真找到了一只白毛灰尾的兔子。” 宁若缺突然觉得嗓子有些干,原本规律跳动的心脏再度变得莫名其妙,情绪也好像有自己的想法。 她慌张地避开殷不染的视线,匆匆问:“好吃吗?” “不好吃。” 殷不染面无表情:“很苦。” 那段回忆大部分都已经模糊不清,唯有一个苦字铭刻在心,实在难以消磨。 宁若缺张了张嘴。 一刹那,仿佛有枚尖针钉入识海深处,神魂传来的刺痛让她难以吐出字句。 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只当是神魂缺损造成的。 她不动声色地深呼吸。 换往常,宁若缺肯定会告诉殷不染,“苦可能是因为你烤糊了”。 这句话在她喉咙里转了一圈,最后却问道:“那今天的兔子好吃吗?” 殷不染神色柔和了些:“嗯。” 看样子对她的手艺还算满意。 宁若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殷不染继续道:“今天你问我,如果这些回忆,真的只是我的一场梦该怎么办。” “我仔细想了想。” 宁若缺一动不动,认真听她讲。 那道声音如冬日里的溪水,又清又凉,缓慢而坚定地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要和你成婚。” “……” 宁若缺又一次深呼吸,告诉自己要冷静坦然的面对殷不染,要在混乱中找寻自己的本心。 十秒后,宁若缺摩挲着剑柄,强忍下御剑逃跑的冲动。 什么宽广胸怀,什么心理准备!原来在殷不染面前都是白搭! 她蹲下来,委屈巴巴地崩溃:“不是、等等,为什么?” 天底下剑修一抓一大把,为什么殷不染非她不可? 殷不染不为所动,甚至愉快地勾起嘴角:“别忘了,你还欠我一百万上品灵石。” 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再度袭来,宁若缺想起自己的巨额债务,脊背都佝偻了些。 她试图反抗:“你也答应过我,在查明这件事前不会强求。” “对,可那时不是已经得出结论了吗?”殷不染眼里带上了点笑意。 “如果我真有癔症,你同我成婚,因为你欠我一大笔灵石。” “如果是你忘了,你同我成婚,因为你要任凭我处置。” 宁若缺睁大了眼睛:“你——” 还没说完,殷不染低头轻笑,柔如春风般的神情,却吐出无比冰凉的字。 “倘若我实在拿不出证据来……那就证明我确有癔症,可以早些择吉日了。” 宁若缺呆若木鸡,被殷不染的逻辑震惊得无以复加。 那岂不是不管怎样,她都要和殷不染结婚?! 看着剑修浑身僵住,殷不染根本没有心理负担。 要怪就怪宁若缺对她太特殊,像寒冬腊月里温暖的炉火,让一个惧冷的人如何舍得离开。 殷不染食髓知味,贪心地想要得到更多。 有记忆也好,没有记忆也罢,她都要和宁若缺在一起。 况且她发现这只剑修实在是呆。 完全是在跟着她的话走,都没想过跳出来,拒绝这不合理的赌约。 殷不染没忍住,拍拍宁若缺的头:“好了,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你去做正事吧。” 后者仿佛已经清空了大脑,听话地站起来,又默默收拾完要丢的东西,失魂落魄地走掉了。 看起来怪可怜的。 直到那抹萧索的背影消失在树林里,殷不染才掩袖,笑得肩膀轻颤。 * 远离了她们的临时营地,宁若缺找了个现成的坑把东西埋进去。 尽量抹掉自己驻留过的痕迹,也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 可埋完她没急着走,反而恍惚了一阵,满脑子都是殷不染的话。 在殷不染面前,她就变成了一颗含羞草。 平日里看着没事,殷不染一碰,她就立马皱巴巴地蜷缩起来,不敢攻击也做不出回应。 结婚是不可能结婚的。 她就算去打妖神、吃毒蘑菇和青菜、参加仙盟三天三夜的年宴,都不可能和殷不染结婚。 宁若缺思维持续发散,心想她甚至还没找回本命剑,拿什么保护殷不染。 她一边冥思苦想如何迅速赚到一百万,一边不自觉地摸出烤糊的馒头,蹲在坑边啃。 掰掉馒头漆黑的表皮,里面却还是很硬,有点费牙。 她双目无神,嘴里咬得咯嘣咯嘣响,像嚼石子一样。 馒头啃到一半,草木轻微晃了晃。 宁若缺猛地抬头,骤雨剑出鞘三分,却又停了下来。 不远处昏暗无光的树林里,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孩。 脸蛋干干净净,眼眸黑润如小鹿。 看上去只有七八岁。头发用红绳扎成双髻,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蓝袄,小皮靴。 宁若缺依旧保持着戒备。 此处荒郊野岭,哪来的人家?更何况她站这么近了,自己都没有听到动静,实在不像普通人。 小孩抿了抿唇,大着胆子走到宁若缺面前三步远的地方。 她从怀里摸出半张金黄色的大饼,竟然面露同情和怜悯:“你不要再吃这种东西了。” 宁若缺愣了愣,意识到她所说的东西,是指自己的石馒头。 这还不止,小孩将饼掰了一块递过来,像逗小狗一样哄她。 “我请你吃饼,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宁若缺:“……” 宁若缺没接饼,还是蹲着,把声音放低放柔:“回哪去?” 小孩将眉头拧起,严肃认真地说:“回我家呀。这里一到晚上就会变得很危险,你会被妖怪吃掉的。” 她小跑过来,扯住宁若缺的衣袖催促:“快点,不然就要来不及了。” 天空层云密布,远处的树林显得幽深静谧,影影绰绰,看不太真切。 一只飞鸟被什么动静所惊起,扑腾着翅膀飞远。 宁若缺手背在身后,用灵气在地上留下记号。 她点点头,嘴角噙起无害的笑:“好啊。” 小孩便也冲着她笑,眉眼弯弯,像年画里的娃娃。接着大大方方地走在前面领路。 宁若缺回望一眼身后,随即若无其事地跟了上去。 第36章 苦此昼短 还不如炸毛! 寒风呼啸, 暮雪茫茫满山,四野树影幢幢。 宁若缺跟出去没多久,天上就又飘起了小雪。 小孩打了个哆嗦, 踩着小皮靴快步走。 她好像很了解这附近,在树林里绕来绕去, 竟然把宁若缺领到了一条荒废的土路上。 小孩笑眯眯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呀?从哪里来的?” 语气还是很像哄小狗,带着小孩子特有的稚气。 宁若缺一路上都在留记号,听到她问也没有搭话。 可小孩并未因此发脾气, 还自顾自地介绍道:“我叫芃芃,今年七岁啦,和我姐姐一起住在小池村。” 小池村。 宁若缺暗自思忖,这不就是她们马上要去的地方吗? 如果王老三没说谎的,那村子应该遭了妖祸、逐渐衰败了才对,居然还有人住? 不过, 说不定这小孩不是人呢? 念及此, 宁若缺尽量温和地回应道:“我名宁满,从镇子上来。” “镇上?”芃芃不敢相信似的,眼睛睁得滴溜圆:“可姐姐说, 镇上有妖怪, 所有人都被妖怪吃掉了,不让我去呢。” 她惊叹完就不理人了,自己小声咕哝:“真奇怪,难道她不是被抓来的?” 宁若缺耳力好,把这些话全都听了去,心中的疑惑更甚。 什么叫做被抓来的? 可直觉告诉她,以芃芃对她奇怪的态度,还是不要问的好。 而且, 她离开也有段时间了,为什么楚煊她们还没有跟过来? 楚煊的速度不可能追不上一个小孩,殷不染更没那么迟钝。 太阳的一缕余晖洒在天边,林子里居然起了层薄薄的雾气,模糊了远处的景色。 芃芃拍手:“哎呀,今天黑得好早。” 随后扯着宁若缺的袖子走得更快。 她并非每一步都走在土路上,偶尔也会突然拐进一条小道。 宁若缺蓦然意识到,这周边大概率布置了结界,外人想要闯进来会受到阻碍。 只是不知这结界的用途是保护,还是想要隐藏些什么。 如此走了将近两刻钟,周围的树木才逐渐稀疏,直至豁然开朗。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处小村落。 和宁若缺见过的大多数村庄相同。 有平平无奇的土胚墙、竹篱笆,睡在门前的老黄狗,栖在树上的大公鸡。土墙边靠着各式农具,仿佛农具的主人只是去地里巡视一圈,很快就会归家。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少了点人气,只有不远处的一户人家亮着灯。 同样的,这里没有任何妖气。路过的农户窗户大敞着,里面黑梭梭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可宁若缺却有一种被窥视着的感觉,浑身不舒服。 芃芃倒是没表现出丝毫异样,甚至一蹦一跳地跳上石阶,展露出几分小孩心性。 她摸出钥匙打开院门,热情地招呼:“到啦,这是我家,阿满快进来吧。” 宁若缺沉默地跟进屋,手搭在剑柄上。 出乎意料的,比起安静到诡异的村庄,这里可以说是“热闹非凡”。 不大的院子里,竟然挤着好几个年龄各异的人。 一块泥巴迎面丢来,被宁若缺侧身躲过。她抬眸,正见一个小姑娘傻乐着把泥巴往嘴里塞。 芃芃连忙上去阻止:“这东西不能吃的!” 好不容易夺下泥巴,院墙那边又传来了新动静。 瘦小的老婆婆正试图攀上院墙,嘴里还念叨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芃芃又拉住她的手:“阿婆!马上就要天黑了,不要乱跑!” 宁若缺就见小孩忙得团团转,四处安抚这些人的情绪。 年龄不大,哄起人来的本事倒是不差,还会哼轻快的小调。 也不难看出,这里的人大部分都神情恍惚,语序混乱。 情况和楚煊带回来的老妇人有些类似。 她越想眉头拧得越紧,聚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小池村到底发生了什么?和云岭镇的视肉有没有关系? 她兀自想得出神,一转眼,芃芃已经把大部分人哄进了屋。 而后哒哒哒地跑到宁若缺面前,笑着朝她招手:“阿满好乖呀,来吃块饼吧。” 语气和刚才一模一样,连说辞都差不多。 此前她对宁若缺的态度奇怪,原因已经不言而喻。 宁若缺:“……” 宁若缺现在明白,芃芃为什么会把她带回家了。 大概率是看她蹲地上啃“石头”,以为她脑子也有问题。 她抿抿唇,耳朵红得发烫。 难道自己很像傻子吗?! 见宁若缺一动不动,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原地,芃芃故意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把饼搁院子的石桌上:“我给你放这啦,晚了可会被别人抢走哦。” 随后自己转身走进了屋内。 “……” 宁若缺默默走过去,将那半张饼拿起来嗅了嗅。 一股麦子的气息,没毒,能吃。 但她没动,若无其事地放下了,继续观察周围的情况。 夜幕四合,明月和星辰被云层遮挡。少了这点光源,视野就变得极差。 触目所及一片黑暗,宁若缺皱了皱眉,正想进屋里看看,就听见杯子摔在地上的声音。 伴随着一声熟悉的惊叫:“呀!” 骤雨剑出鞘三寸,宁若缺还没来得及冲进屋,一团血糊糊的东西就比她更快冲了出来。 她眼眸骤然一缩,借着剑光将这东西看得清清楚楚。 诡异的眼珠子、攒动的手脚,哪怕看一眼都能污染眼睛。 是一团变异的视肉! 电光火石之间,视肉的眼珠子一转,牢牢锁定住了宁若缺,转而向她扑来。 “噌——” 剑锋出鞘的嗡鸣响彻小院,宁若缺毫不犹豫地挥剑。 剑势如急雨,不可阻挡。 视肉一小半身体落下,另一半继续义无反顾地扑向她。 宁若缺正打算再斩一剑,就听小孩着急地大喊:“阿满你在做什么?!那是阿婆!” 什么? 视肉已至身前,血淋淋的身体下是密密麻麻的尖牙,狠狠地咬向宁若缺的手臂。 可宁若缺被芃芃话语中的信息惊到,动作下意识地慢了半拍,就这样被咬掉了一块肉。 细微的咀嚼声响起,听得人头皮发麻。 芃芃急切地跑出来,想揪住宁若缺的衣袖,却抓了满手粘腻的血。 她吓坏了,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掉:“你——” 眼看那团视肉要跑,宁若缺甩开芃芃,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就好像手上的伤不存在一样。 事实上她确实不在意,满脑子都是一个想法—— 真是疯了,人怎么可能变成妖?! 视肉的动作很快,可宁若缺更快。 黑影跃至屋顶,几乎如履平地一般在房屋之间穿行。 她存了活捉这只视肉的心思,几度出剑,每次削掉视肉的一部分。 视肉再生的速度根本比不过宁若缺的剑光。 它已经虚弱到慌不择路,直往墙上撞了,远处却凭空飞来一个茶碗。它倏尔变大好几倍,直接将视肉扣在了碗里。 随后化作道流光,回到了它主人手中。 黑衣剑修一个急刹,像是感受到了比视肉还可怕的东西。 连头都不敢回,只能浑身僵硬地面壁。 清风送来丝丝缕缕的香气,像是在雪里洒了点白糖。 安静一阵,宁若缺才背着手转身。 她瞄了一眼不远处的白衣人,迅速把头低下,还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几步。 雪地里,殷不染的白衣随风轻舞,裙上的流云暗纹如映月华。 她微微勾起嘴角,轻笑道:“宁若缺,来,我请你吃药膳。” 宁若缺倒吸一口凉气,总感觉她笑起来比不笑更可怕。 还不如炸毛! 她很慌,可储物袋里已经没有糖糕了。 就只能努力把受伤的手藏起来,再试图从脑子里翻出些有用的东西来哄她。 殷不染歪了歪头,一缕白发凌乱地滑落。 仔细看,就会发现她衣裙也有些乱,就连沾了草叶都没管,似乎赶了很急的路。 饶是如此,她也依旧不紧不慢,耐心至极地问:“为何不上前?怎么,别人的饼都能钓你,我的就不成?还是说……” “你怕身上的伤被我发现呢?” 第37章 苦此昼短 “逆死生者,为天道所不容。…… 殷不染话音落地时, 宁若缺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既然都已经被发现了,她索性直接承认:“这伤、我不是故意的。” 语气还是怂怂的,人也不敢上前去。 打架斗法难免有受伤的时候, 更何况剑修的性命本就悬在剑尖之上。 宁若缺不在乎这些伤,可如果殷不染会因此而炸毛, 她就会尽量去避免。 只不过真要让她一点伤都没有,除非实力差距过大。 眼看殷不染向她走来,宁若缺已经做好了被凶被挠的准备。 因为身体尚未恢复, 殷不染走不快。拢着层毛茸茸的披风,却像是身上压着重物。 一步一个脚印,细雪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 宁若缺眯眼看着看着,原本缩在胸腔里瑟瑟发抖的心脏,突然就揪起来了。 她跑了两步,主动缩短与殷不染的距离, 并且伸出手给她看。 “真的只是小伤, 清桐呢?让她来给我治吧。” 殷不染敛了笑意,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眼神甚至有点冷。 她倏尔一动, 宁若缺就完全放弃了抵抗, 打算任由她挠。 可预想中的情景没有出现,殷不染冷脸凑上来,毫无征兆地抱住了她。 头埋胸前,整个人的重量都往宁若缺身上压。 宁若缺的身体反应得比脑子快,后撤一步站稳、直接回抱了过去,虚虚地揽住殷不染的腰。 她眨了眨眼,感觉自己抱了一团温暖的毛茸茸小动物,蹭得她好痒。 她听见怀里人说:“下次不许一声不吭走掉……” 殷不染的音色其实偏凉, 如碎冰薄雪。 可这般瓮声瓮气地说话,便多了几分温软,以及明显的难过。 原本很不讲理的命令,都被她说得像是小心翼翼的请求。 宁若缺听得晕晕乎乎,完全忘记了什么失忆、结婚。 只知道殷不染大概走了许久,才找到了自己。 于是全凭本能地把人抱紧一点,轻声道:“好,下次不会了。” 她拥着怀里的人,就仿佛有一种满足感凭空冒出来,随着血液流过四肢百骸,将某处填得满满当当。 某个剑修的心便悄无声息地软了下来,变得和殷不染的披风一样软和。 北地的夜晚寒风凛冽刺骨,一刻也不停歇地越过大地,奔向苍茫的雪原。 直到夜晚的寂静被急促的呼吸声打破,宁若缺才如梦初醒般松开手。 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想,她没把殷不染推开,手足无措地由着对方赖她怀里取暖。 芃芃稚嫩的嗓音越来越清晰:“阿满,阿满你在哪?” 不多时,一团小小的光芒出现在路的尽头。 芃芃不知道追了多久,一只发髻都跑散了,小脸上挂着细汗,写满焦急。 手里的灯笼在风中飘摇,似乎下一秒就会熄灭掉。 好不容易瞥见一抹白影,芃芃大着胆子走上来,用手里的灯笼照殷不染。 她一时愣住了,呆呆地喊:“姐姐?” 宁若缺皱眉,并不觉得她是在喊自己。 殷不染也听见了,她在宁若缺的衣襟上擦了擦脸。再回头,就又是清冷出尘、高不可攀的灵枢君。 小孩一耸肩,倒退好几步:“不对,你不是我姐姐。” 她看一眼宁若缺,余光又扫到殷不染,随后小脸唰的一下变白、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宁若缺有点想追,小池村不正常,一个小孩子在这里很危险。 可联想到之前那一幕,明显芃芃也不太正常。 哪有小孩会和一群身份不明的傻子呆在一起。 她更担心殷不染,并没有追上去。 殷不染揪住宁若缺的衣袖,歪头问:“我长得很吓人?” 宁若缺不假思索:“没有的事。” “那她为什么怕我?” 殷不染接着追问,她眼睫湿漉漉的,哪怕在如此昏暗的夜色里,宁若缺也看得很清楚。 她顿了顿,憋出一句:“……她怕生。” “……” 殷不染嘴角上扬了一点,显然是因为这句昏了头的话,惹得她想再逗几句。 某剑修耳朵通红,急忙岔开话题:“其他人呢?” 说楚煊,楚煊就到。 这人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动静,一袭红衣如燎原的火。大步流星地从村子的另一边走过来,把石阶踩得噔噔响。 身后则跟着小跑才能追上她的清桐和切玉,甚至还带着那位老妇人。 楚煊一上来就拍宁若缺的肩:“这村子可真难找啊,外围全是瘴气和浓雾,差点跟丢你!” 而后又对着殷不染说:“我在里面转了一圈,没发现视肉的踪迹。只有一户亮着灯的人家,真稀奇。” 宁若缺心中有数,知道楚煊说的是芃芃。 她以极快的语速把自己先前的遭遇复述了一遍,又让清桐来看看自己的伤。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疼到麻木了,一点感觉都没有。 可伸出手才发现,原本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然恢复如初,连道疤都没有留下。 只有撕裂的衣袖能证明它曾经确实存在过。 不用说就知道这是谁做的。 宁若缺偷瞄了眼殷不染,后者把自己缩进披风里打哈欠,连脖子都看不见。 还是那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她却觉得、有点可爱。 以前的殷不染也有这样的一面吗? 宁若缺走了一小会儿神,努力回忆了一下,但能想起来的不多,还都仿佛隔着堵透明的墙,记不太真切。 她暗自记下这种不适感,重新把思绪拉回正轨。 听完宁若缺的描述,楚煊抛了抛手里的夜明珠:“哎哟!我一直以为视肉吃多了人才会变异,原来是‘人’变的视肉。” 她勾起唇,略带讽刺地笑出声:“管它妖人还是人妖,这视肉我是一定会杀了的。” 紧接着楚煊话音一转,用夜明珠照着自己脸,幽幽开口。 “先前殷不染让我找人去趟县里,调出当年小池村的卷宗传讯给我。” “我发现小池村没有名为芃芃的小孩,只有一个叫何芃的十七岁姑娘。” “卷宗上说,她三年前就死在妖祸里了。” 楚煊说完突然回头,猛地凑近清桐。 后者猝不及防对上一张惨白的脸,吓得一个劲往切玉怀里钻,差点失声尖叫。 殷不染神色冷淡,却回身一脚踢向楚煊小腿。 后者当然纹丝不动,于是殷不染垂眸咬了咬唇,又瞬也不瞬地望向宁若缺,眼眸里似有一线流光。 宁若缺:“……” 她承认自己最近自控能力很差。 脑子还在思考,身体已经擅自行动。脚更是直接照着楚煊的屁股去,把人踹了个趔趄。 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帮殷不染“教训”了楚煊。 这算什么?殷不染会怎么想? 幸而宁若缺很快就自我开解了,楚煊该揍的! 她那么靠谱,殷不染找她帮忙也正常。 宁若缺直接忽略某个卷毛絮絮叨叨的指责,也没看殷不染,大步向前领路。 不死的妖身,残缺的人魂,她大概能猜到幕后之人的目的了。 只是看过了那位阿婆的下场,她不禁怀疑,这真的会成功吗? 再回到芃芃的小院,此处已是大门紧锁、一点动静都没有。 楚煊敲敲门,没人应,就向宁若缺使了个眼色。 宁若缺迟疑了一阵,总觉得自己在骗小孩,有种违背本心的负罪感。 她硬着头皮开口:“芃芃,是我。” 明明可以直接翻墙进去,众人却一致地选择了等待。 过了会儿,院门拉开一小道缝,露出双黑溜溜的眼睛,像只警觉的小鹿。 宁若缺都没来得及阻止,楚煊就动作极快地把手卡进门缝里,咧嘴笑。 夜黑风高、寒风呼啸,门外突然出现一个红衣女子,笑容还很“诡异”。 芃芃捂住嘴:“啊!” 她想关门,门却被楚煊卡住、纹丝不动。 根本不给人时间,小孩嘴巴一瘪,眼泪就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呜——”哭声震天,在荒凉的小村里,更显凄厉非常。 楚煊:“……” 不是,她都还没说话呢,怎么就把人吓哭了。 殷不染凉丝丝地开口:“楚门主不是很擅长带小孩吗,快去哄。” 宁若缺再一次认为自己踹得可真对。 不管芃芃的真实身份如何,现在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哭得停不下来的七岁小孩。 楚煊自认理亏,半蹲下来,从储物镯里掏东西:“你别哭啊,要不玩会儿小风车?拨浪鼓?灵能炮?” 眼瞅着某人越来越离谱,清桐看不下去了,也上前摸摸小孩的头,轻声细语地哄。 “别哭别哭,姐姐请你吃糖好不好?” 两人又哄又夸,好不容易才让芃芃止住哭,蔫巴巴地把她们放进院子里。 楚煊还在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们是来抓妖怪的,绝对不会伤害你这么可爱的小姑娘。” 芃芃怯怯地往旁边躲,抹掉脸上的泪痕后,努力板着脸问宁若缺。 “阿满,她们有欺负你吗?” 居然被一个小孩关心了,宁若缺有些哭笑不得地摇头。 芃芃低头,冻得搓搓手:“先前的事,我、对不起。阿婆不是故意的。” 天气越来越冷了,她垫着脚开门,让众人进屋喝点热水。 哪怕她自己还是怕得很,肩膀缩着,小小的一只。 屋里也只是普通农户的布置,桌椅破旧,一眼就能望到头。好在烧了炕,比外面暖和不少。 楚煊吹了个口哨,碳火顿时烧得更旺。 她先试着笑了好几次,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蔼一点,才问:“芃芃,你家大人叫什么呀?” 芃芃抱着胳膊,依旧离楚煊远远的,很小声地回答:“姐姐姓何。” 四下安静一瞬,楚煊才若无其事地继续逗小孩。 清桐和切玉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惊疑。 十七岁的何芃和七岁的何芃芃,不像是没有关系的样子。 宁若缺犹豫片刻,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问:“殷不染,世上真的存在起死回生之术吗?” 虽然她自己都是重生回来的,但她重生得莫名其妙,至今仍有许多问题没解决。 殷不染又打了个哈欠。 在温暖的环境里,她就很想要睡觉。眼睛半阖着,有气无力的样子。 “碧落川确有相关记载,不过大多都佚失了,练不成的。” 没有理会宁若缺眼中的震惊,殷不染讲得轻飘飘的,就好像这只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况且天行有常……” 她说:“逆死生者,为天道所不容。” 第38章 苦此昼短 “我能重生,是不是和你有关…… 宁若缺暗自琢磨殷不染的话。 天道掌世间规则与秩序, 是绝不容万物违抗和忤逆的存在。 修真者勉强算是在规则允许内,哪怕如此也会有雷劫加身。 而司明月偶尔窥探天道,轻则倒霉两三天, 重则被反噬,卧床不起。 “为天道所不容”, 单看字面上的意思,想来是比被天道反噬更严重的惩罚。 不过死生之术过于逆天,有这样的惩罚也不奇怪。 这本是一段小插曲, 可宁若缺的视线悄然落在殷不染的白发上,看得入了神。 百年倥偬过,殷不染身上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这头如雪般的白发,和异常孱弱的身体。 外界传闻殷不染是修炼出了岔子,走火入魔了, 宁若缺半点都不信。 还不如说是为救人触碰了某种秘术、累及自身, 更合理一些。 她压下心里的不安,注意力回到芃芃身上。 楚煊随手掏出把三尺长的筒,漆黑的筒身上还泛着金属的光泽, 笑吟吟地朝芃芃招手。 “这是改良版灵能炮, 可以用来打大扑棱蛾子哦,要不要来玩一下?” 清桐一把夺过楚煊手里的长筒,把芃芃护在身后:“不许给小孩玩这么危险的东西!” 楚煊就嘻嘻哈哈地笑,根本没有被抢了东西的不悦,更不像个身居高位的掌门人。 趁着这两人吵架拌嘴,躲在清桐身后的芃芃探出小脑袋,黑溜溜的眼睛盯着切玉身边的老妇人看。 除却痴傻了些,老妇人有呼吸会说话、与正常人无异。切玉带了一路, 实在不忍心丢下。 芃芃小跑到老妇人身边,拉拉她宽厚的手,小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悲悯:“姨姨也是被坏人抓到这里来的吗?” 宁若缺就走过去、半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和小孩持平。 她直接问:“哪来的坏人?” 大概是她这句话不太符合“傻子”的形象,芃芃愣了愣,才撇过头慢吞吞地回答。 “姐姐说,小池村有个很坏很坏的人,她到处抓人,被抓来的人都会变傻……” “然后,变成妖怪。” 宁若缺了然,就像那个阿婆一样,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就完全变成了没有理智的视肉。 且这种变化似乎是不可逆的。 小孩的发髻先前散了,现在也只是随意扎了一下,乱蓬蓬的。 人也瘦瘦小小,只有脸上有肉,身上则像竹竿子,棉袄套上去都大了一号。 宁若缺想起她分自己的半个饼,没忍住摸了摸芃芃的头。 随后柔声道:“芃芃觉得这些人很可怜,所以才把他们都带回家?不怕妖怪和坏人来捉你吗?” 小孩乖巧地摇头:“不怕,姐姐会保护我的。” 听她几度提起的姐姐,想必是很重要的家人。 宁若缺很难想象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是如何在小池村生存下去的。 “那你姐姐呢?” 芃芃细眉蹙起,看起来有些难过:“姐姐也被坏人抓走了,要天亮才能回来。” 她突然跑去揪住清桐的袖子,可怜巴巴地仰头看,一双眸子清澈又水润。 声音软软糯糯地请求道:“清桐姐姐能不能打跑坏人,救救姐姐?我可以用我所有的宝贝来换。” 清桐对此毫无抵抗力,一颗心瞬间就变成了棉花糖。 她一边牵起芃芃的手,把她往里屋的炕上带,一边哄着:“好好好,不过今天太晚啦,小孩子要乖乖睡觉才能长身体哦。” 留清桐和切玉带小孩,楚煊在屋子的另一边抬手布下结界。 统共也就两间屋,另一间房子是厨房兼柴房,还挤满了痴傻的人。 她和宁若缺站院子里没事,可殷不染惧寒,总不能让人冻着。只好将就一下了。 拉来三只椅子,楚煊翘着腿坐下:“你们怎么看?” 相比起来,殷不染就坐得端端正正。 她翻手摸出茶碗,盖子掀开一丝缝,露出里面一小团血淋淋的视肉。 宁若缺浑身不舒服,仿佛看到了自家养的漂亮白猫正在扒拉老鼠。 顿时生出把茶碗丢出去的冲动,好让殷不染离脏东西远点。 但她理智尚在,就只能抱着剑别扭地坐在旁边,眼帘半垂。 殷不染把茶碗收起来,淡淡道:“与其说是变成妖怪,更像身体逐渐被视肉同化。” “这样生出来的视肉没有妖气,只有人的生机,太过危险。” 听她声音轻得很,像拂过花瓣的清风,宁若缺就知道她也累了,需要休息。 殷不染的精力也像猫,一天至少睡七八个时辰,否则就蔫蔫的,提不起劲来。 楚煊完全没发现宁若缺正在神游天外,还在摩挲着下巴,自顾自地分析。 “芃芃所说大概率是真的,有一个变态邪修到处抓人,把人的魂魄塞进制作好的妖身里做实验。” “或许单纯心理扭曲,或许是想要……起死回生,然后不老不死。” 没有人反驳她,毕竟长生二字的诱惑太大。 比起山川与河流,普通人的寿命如露如电,甚至连妖怪都不如。 所以古往今来多少人踏上仙途、或是寻求秘法,就是为了与江山同寿。 “起死回生,”楚煊眯着眼睛轻笑:“放十天前我只当是个笑话。可这么大个活生生的例子站我跟前,我不得不信。” 她猛地跳起来,仔细观察宁若缺的脸,扒拉她的手,试图从对方身上找到些蛛丝马迹。 “你该不会也是用这种诡异的法子复活的吧?” “还是说,你当初其实没死?在古战场的某条缝隙里晕了一百年?” 宁若缺赶苍蝇似的把人拂开,一本正经地解释:“最开始我也这样想过,但不大可能。” 她索性解除易容,清秀的面容如水墨般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全然不同的脸。 眉眼微微上挑,眸若点星,似敛入了一线剑光,有种说不出的锐气。连带着周身的气质都变得锋利起来。 也就脸颊和眼尾的轮廓稍显圆钝,瞧得出来,这还是个青涩的少年人。 她不急不缓道:“因为重生后,我用的是我十八岁左右的身体。” 楚煊看得一愣,端详半晌后,突然伸手掐了把宁若缺的脸颊肉。 并发出啧啧感叹:“真嫩啊!你当初要长这么乖巧,我就不用成天担心你失手把我给宰了。” 宁若缺的耳垂渐渐漫上薄红,她用力拍开楚煊的手,摆出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 “总之,我确实是死后复活了。除了修为和身体年龄倒退,没有发现别的异常。” 楚煊还在逗她,哄小孩似的:“嘬嘬嘬嘬,叫声姐姐,我请你吃糖。” 宁若缺:“……” 忍不了一点。 她直接将剑鞘架楚煊脖子上,沉声威胁:“再说一遍?” 剑鞘并不锋利,可她的眼神足够冰冷。楚煊被激得一哆嗦,却笑出了声。 而后叹气:“唉,可惜只是身体变小了。” 要是心理年龄也变小了,那才好玩。 恰此时,殷不染开口:“要吵出去吵,我要睡一会儿。” 话音才落,宁若缺就收剑坐了回去,楚煊则打了声招呼。 “我出去逛一圈,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 她是一点都闲不住的,要她乖乖呆在房间里什么都不做,绝对不可能。 宁若缺其实也想去,但殷不染这里必须有人守。 她看着楚煊潇洒出门,默默垂眸。 哪曾想斜刺里突然探出只手,冰凉的手指掐住她的下巴,强行往旁边一抬。 宁若缺眉头皱了皱,被迫对上了双琉璃瞳。 殷不染毫无顾忌地打量着,目光如有实质一般描摹过她的眉眼,每一笔都格外仔细。 最后没忍住,也掐了把宁若缺的脸。滑嫩柔软,手感确实不错。 若按往常,宁若缺该拂开挟制住她的手,然后惊慌失措地躲远一点。 可这次她耳朵都红透了,脸也烫,却依旧没有反抗。 就这样乖乖地仰着脸,任凭殷不染动作。 殷不染好奇:“嗯?你怎么不反抗了?” 宁若缺难得没有挪开视线,目不转睛地与殷不染对视。 犹豫了几息,她满脸复杂地问出那个想了许久的问题。 “殷不染,我能重生,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第39章 苦此昼短 有了难以启齿的心思。 殷不染一时间忘记了要说什么, 连指尖都在发烫。 她心心念念的人,正在用无比专注的眼神看自己。眼眸干净澄澈,照映出自己的身影。 与百年前别无二致。 殷不染心脏倏尔绷紧, 酸涩得想哭,又想扑进宁若缺怀里, 向她讨一个亲密的拥抱。 可当下的情景并不允许她这样做。 殷不染便只好松开对宁若缺的挟制。 好借由打哈欠掩饰自己眼底的湿意,假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 “怎么往常不见你这么直白?” 她托着腮,眼角带着一抹湿润和慵懒:"这样吧, 你叫我声姐姐,我就告诉你真相。" 宁若缺:“……” 岁数小了脸皮就是薄,眼看着某剑修脸红透了,殷不染轻哼:“你本来就比我小几个月。” 宁若缺记得当初无聊,她们让司明月算卦,简单的提过自己的生辰八字。 那时候哪知殷不染会突发奇想, 要争一争这口头上的地位。 她闷闷不乐地咬牙。 全都怪楚煊, 把殷不染给带坏了! 殷不染又打了个哈欠,这次是真困。 本以为宁若缺不肯,她半阖着眼, 打算随便将这件事糊弄过去。 却忽而听到一道含糊的轻唤:“姐姐。” 不同于芃芃那样软糯的小孩子的声音, 这声“姐姐”的声线更为成熟,只不过压得太低,略微有点喑哑。 殷不染猛地看向宁若缺,像只瞬间来了精神的猫。 一阵风过,烛火暗了暗。 眼前人不好意思地低着头,那张青涩的脸都快要烫熟了。 殷不染噙起一点笑意,认真道:“没听清楚。” 还坏心眼地掐住宁若缺的脸,迫使她看向自己。 昏暗的烛光下, 宁若缺的眼睛不复方才的澄明,竟显得有些朦胧而暧昧。 宁若缺顿了顿,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打算再喊一遍。 谁知途中殷不染扯了扯她的脸颊肉,那一声就变了调:“姐、呜姐。” 她蹙起眉,眸光流转,脸上不知是被掐红的还是羞红的。乍看就像是被欺负了,好不可怜。 堂堂剑尊,此时此刻像是敛入鞘的剑,半点不反抗。 这次听得清清楚楚,殷不染终于松开手。 却突然生出了更难以启齿的心思—— 若是亲一下宁若缺的眼睛,再引着宁若缺摸摸自己,她也不会反抗吗? 眼看殷不染终于肯罢手了,宁若缺暗自松了口气。 她并非死板的人,都什么时候了,那点脸皮不要也罢。 可方才烛光昏暗,她瞥见殷不染湿漉漉、泛红的眼尾,竟然有一刹那的悸动。 像吃了不对劲的蘑菇,脑袋空空,浑身都痒。 宁若缺清了清嗓子,勉强正色道:“现在能告诉我真相了吗?” 她可不会轻易忘了自己的目的。 殷不染点点头,把玩着自己的镯子,心不在焉地说:“可能有关系吧。” 有关系。 哪怕加了“可能”这个不确定的词,宁若缺的心脏也忽地停滞一息,随后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噌地站起来,带得椅子一倒,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 与之相反的,则是她压抑到极致的情绪:“殷不染!” 殷不染面不改色,抬眸看她:“你这就信了?” 她看得出宁若缺眼里的难过和担忧是因为自己,却半点都开心不起来。 她嘴角牵了牵,似笑非笑地歪头。 “我知道宁满是你从前的名字,也知道你最爱吃白面馒头。” “更知道那时的人间君主昏聩无能。你追随长公主造反,最后一剑斩下了暴君的头颅,自己却身受重伤,连具‘尸体’都找不到。” 殷不染的叙述不带任何情绪,宁若缺听得一愣,不知道为何要扯到这件事上。 她那时候被师尊捡走了,当然没人能找到她的“尸体”。 宁若缺板起脸:“这些虽是陈年旧事,知之者少之又少。但我从未想过隐瞒,只要有心就不难查到。” 甚至直到现在,人间的青史上都留有她的一页。 只是修真者与凡尘再无瓜葛,没人会无聊到去查人间的“宁满”,与剑尊“宁若缺”是何关系。 宁若缺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凶一点,强调道:“不要岔开话题!” 奈何对着殷不染,她实在凶不起来。 对方还是懒洋洋地支着头:“你看,我说你与我有婚约,你就是饿死都不会信的。” “可我明明没提重生这事,你倒是先自己揣度一番,然后信得死心塌地了。” 宁若缺怔愣了片刻,勉强收拾好心情,重新坐下。 这分明又是在暗戳戳地指责她,不肯相信婚约之说。 但她没办法反驳,自己确实已经深信,殷不染就是为了复活自己,才会变得如此虚弱。 这份情谊太过厚重,站在宁若缺的角度,完全找不到殷不染这么做的理由。 便教她心急如焚,想猛吃二十个馒头缓解压力。 她尝试心平气和地去和对方交流:“殷不染,这不一样。” 救她一命的恩情和结为道侣的感情,在她看来是两码事。 殷不染乜她一眼,反问:“都是我的说辞,哪里不一样?如果我确实救了你,你会同我结为道侣吗?” 宁若缺思索半晌,为难地开口。 “不会……” 生怕殷不染当场炸毛,她立即补充道:“但是我可以给你当牛做马,报答、报答你。” 殷不染骄矜地抬了抬下巴,满不在乎:“我不缺牛马。” 只缺个暖床的笨蛋剑修。 她轻嗤了一声:“也是,你现在对我没什么感情,何谈以身相许呢。” 晃动的烛光将她的影子映在墙上,只有单薄的一层。她话里的失落满溢出来,人也似乎要随着风散了。 宁若缺还没来得及心疼,就听殷不染话音一转。 “不过没关系,我会自己来讨。” 某人说完就站起来,在宁若缺呆滞的目光中,主动跨坐到她身上。 她伸手抱了个满满当当。 像树熊抱住了自己心爱的那颗树,心满意足地把头搁宁若缺肩上、汲取温暖。 “……” 甜香扑面而来,宁若缺想把人推开。可一想到殷不染的身体,又开始犹豫了。 这是她欠殷不染的。让她趴一下怎么了? 宁若缺越是犹豫,殷不染就越是肆无忌惮。 身体相贴,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她舒服地呵出口气,又埋头蹭了好几下。 湿热的气息洒在宁若缺敏感的后颈上,后者顿时僵住。 巴不得屏蔽掉自己的五感,化身成一把没有感情的剑。 宁若缺正打算试着修炼,就听殷不染软绵绵地开口。 “你和我说说话吧。” 宁若缺已决定要尽量满足殷不染的要求。于是收起了修炼的心思,一边默念清心诀,一边絮絮叨叨。 “殷不染,我是这样的想的。” 在清心诀一遍又一遍的冲刷下,她的眼神越发坚定,思路更加清晰。 宁若缺:“如果你是因为癔症才救的我,我会尽全力弥补。就算你的癔症好了,我也要报答你的恩情。” 殷不染轻啧,烦躁地把头埋到宁若缺颈边。 某剑修又在假设不存在的事情了,一点都不想听。 她闷声道:“并不能确定是我救的你。” 实际上死生之术太过玄妙,她还不能肯定,宁若缺的重生一定与自己有关。 可宁若缺好像没听见,还在自言自语:“如果婚约是真的,救命之恩和过去的情谊也不能混为一谈。” “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报答你,或者,你想要什么样的回报?” 她试图举例自己能接受、能做到的事。 包括但不限于做饭、杀人、武器保养、剑术基础教学、危险区域的草药采集,以及一些个人总结的小猫饲养心得。 “……” 没人应答。 殷不染早已闭上了眼睛,半梦半醒之间,总觉得有只笨狗一直在耳边嗷呜嗷呜,吵得很。 她很不耐烦了,索性偏头,狠狠咬上宁若缺的脖颈。听到一声轻嘶后,又大发慈悲地帮她舔了舔。 这下子噪音虽然没有了,耳边的呼吸声却更为急促。 要害部位被人又啃又舔,宁若缺极力忽略那种陌生的战栗感,坚持说完自己想说的话。 “殷不染,其实……我并不希望你为了救人,伤害你自己。” 她更希望殷不染能和以前一样,不用缠绵于病榻,还有蛊毒之术傍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她往后就不会再说这样的话。 怀中人含糊地应了几声,显然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听进去过。 屋子里很安静,结界里听不到里屋的动静,只余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 呼吸交错,心跳重合。 宁若缺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 想尽快去调查清楚自己“失忆”的真相,倒不是为了和殷不染结婚,而是不想再逃避了。 为此,她愿意把这件事的优先级提高到和“找本命剑”相同。 思路刚刚理顺,木板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 楚煊兴致勃勃地冲进来:“宁若缺,我找到了一些东西!” “……” 看清楚屋里的画面后,楚煊嘴角抽了抽。 她的两个好队友,此时正抱得难舍难分,像黏糊糊的牛皮糖。 而宁若缺和她四目相对一秒,悄然红了耳垂。 红就红罢,还比手势让自己小声点,不要吵着殷不染睡觉。 什么意思,她俩在温暖的屋里贴贴,留自己去外面吹冷风? 楚煊忍无可忍,狠狠地呲出犬牙:“你们—— 话还没说完,殷不染先动了一下。 她连忙压低音量,飞快地问:“你们还要抱多久?抱完了我再说。” 第40章 苦此昼短 她值得自己这样做。 宁若缺等了一小会儿, 笨拙地操纵灵气,把殷不染的斗篷铺桌子上,再把殷不染人也抱上去。 楚煊又给她盖了层毛毯, 捂得严严实实、一丝风也透不进去,才肯罢休。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外, 虚掩着门说话。 楚煊咬牙切齿:“你刚才那态度,欠殷不染一百万?” 宁若缺秒答:“你怎么知道。” 楚煊:“……” 怎么知道,她从来只见宁若缺抱剑, 难得见她抱一次人。那动作小心翼翼的,像捧着个易碎的瓷器。 不过某剑修不敢抱严实,只敢虚虚地环着背,看上去有些滑稽。 楚煊瞥了一眼温暖的屋内,殷不染睡得很熟。 因为格外旺盛的火,她脸上有一抹浅淡的红晕, 终于没那么苍白了。 楚煊叹了口气:“殷不染惧寒, 这次急匆匆跑北地来,主要是为了你吧。” 要知道,她最开始被宁若缺的通讯吓了一跳, 听到殷不染的声音后更是愣了好一阵。 恰逢手底下的人来报, 碧落川四处寻找关于密信的线索,她才匆匆忙忙地联系了秦将离。 楚煊摩挲着下巴,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难道当初你们两个真背着我好上了?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要知道她只是懒得去管某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不是真的傻。 楚煊拿胳膊肘戳宁若缺:“你也是,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宁若缺回答得无比笃定:“没有。” 若是她真的失忆了,记忆应该有一大片空白才对。可她的记忆正常得很,细节清楚、符合逻辑, 并且和殷不染所说的全都对不上。 所以宁若缺之前一直坚定不移地认为,是殷不染在骗自己。 然而自从得知死生之术的秘密后,她又有些动摇了。万一造成她失忆的,是不可违逆的天道呢? 但天道无情,除非特殊情况,它不会出手干涉因果。 如果说这是殷不染复活她的代价,未免太过奇怪。 倘若要拨乱反正,天道完全可以收回她的性命。仅仅只是抹去她与殷不染相关的记忆,这算个什么事? 宁若缺眉头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只觉得这些谜团乱如毛线球,乱七八糟的理不清。 楚煊也拧着眉,狂薅她那一头卷毛。 “我也记不得煊耀大阵为什么要叫那个名字了。如果不是殷不染提了一嘴,我都没察觉出异样。” 她也是最近才咂摸出味来。 那可是她的得意之作,就算平日里再怎么不拘形迹,也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随意。 然而如此异常的行为竟被她轻而易举略过,楚煊霎时感到一阵后怕。 她一拍脑袋:“这样吧,回去之后我联系一下算卦的。” 宁若缺点点头,她需要更多的人和物,来顺藤摸瓜、直至抵达真相。 然后,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话题拉回正轨,楚煊摸出一本笔记递给宁若缺:“几乎每户人家我都进去找了一遍。” 她还特意融化了雪,去看石板路底下有没有埋着东西。 “没人也没妖,桌子上全是灰。只有几间屋子里放有很多草药、医书。” “对了,我还找到了一个暗门,怕有诈就没进去。” 毕竟医书和笔记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摆在显眼的地方。这更像是故意而为之,引起了楚煊的警惕。 宁若缺随手翻了几页。 书页上的字迹娟秀、就是执笔的人像是没什么力气,写得歪歪扭扭。 内容也很晦涩,有好多没见过的词汇。 她只能看懂一个大概,这是一本关于如何蕴养残魂的笔记。 为了找到最好的蕴养方法,笔记的主人找来了许多的残魂做实验。 至于魂魄是怎么来的…… 只有死后许久,以及死前遭受了极大痛苦的人会魂魄残缺。 宁若缺和楚煊对视一眼,默契地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楚煊嗤笑出声:“这是不打算藏了?” “我之前可不算唬人,村子里确实只有叫何芃芃的。对了,她还有个亲姐姐。”她说得眉飞色舞,把那场妖祸也讲了个七七八八。 一只三尾狰袭击村庄,咬死了不少人。 当朝帝王能力平庸,近些年来妖祸又频繁。朝廷管不了这事,于是小池村连同云岭镇就此荒废了。 宁若缺听得直皱眉。按理说妖族死了个妖神,应该元气大伤才对,怎么还是如此活跃? 楚煊絮叨了一大堆,兴致起来了,就要拉着宁若缺去密室。 可眼前人蓦然把她推开,向屋里走去。 殷不染醒了。 尚还睡眼惺忪、满脸茫然,就已然开始环顾四周,到处找宁若缺的身影。 她想下去,脚还没踩上椅子,宁若缺就先一步走上前,一把将人抱下来。 才睡醒的殷不染神情呆呆的,乖得像只瓷娃娃。 宁若缺不自觉地放轻声:“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殷不染摇摇头,眼眸已清静如秋水。 她直接朝宁若缺伸手:“你们找到了什么?” 敢情是睡也没睡安稳,还分出了一部分精力来听动静。 宁若缺把笔记递给她,又忍不住补充道:“有我守着,你不用这么警觉。” 殷不染窝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翻看笔记,并且随口回答。 “我怕一睁眼你俩就钻进密室、陷阱、以及妖怪的老巢里去了。” 这种事从前常有。 初到古战场的那几天,殷不染每次自睡梦中醒来,迎接她的就是满身血污、还傻乎乎给她烹茶烤肉的“好队友们”。 反驳不出来,宁若缺抱着剑闷在一边。 楚煊则尴尬地挠头:“哈哈,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片刻的沉默后,殷不染大致翻完了笔记。 她运气调息了一下,勉强打起精神,打算去给芃芃把脉。 宁若缺偏头观察,发现她神色如常,并没有对笔记主人的行为做出评价。 里屋更加安静,炕烧得暖呼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清桐正在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眼看着就要砸桌子上了,而切玉则在打坐修炼。 楚煊垫着脚靠近清桐,猛地拍桌。 后者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惊醒的同时,对上了楚煊戏谑的笑颜。 她吓得重心不稳,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 “你、你你——” 清桐又羞又恼,巴不得给楚煊一拳。 奈何殷不染从她身边走过,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安静。” 清桐撇嘴,不敢说话了。 一旁的土炕上,芃芃裹着被子蜷缩成团,睡得很香甜。 殷不染垂眸,将手指轻轻搭在她的脉搏上,小孩缩了缩肩,细细的眉毛皱了起来。 半晌,殷不染收回手,神情依旧淡淡的,无喜无悲的模样。 宁若缺轻声问:“芃芃也是妖身人魂?” “嗯。”几乎没怎么迟疑,殷不染给出了答案。 这一结果在场的众人都早有预料,可真正确定下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毕竟芃芃如此鲜活,会哭会笑,还会温柔地哄人,与寻常小孩没多大区别。 切玉不忍再听,转头时悄然红了眼眶。 楚煊找到的研究笔记放在床边,被清桐拿过去翻看,好转移一下注意力。 殷不染指尖点了点桌面:“此人蕴养残魂的手法相当精妙。” 清桐好奇地问:“有多精妙?” 殷不染:“相当于一百个你。” “……” 倒也不必如此直白。 “可惜即便如此……” 殷不染起身,慢悠悠地解释道:“魂魄与身体不适配,她的心智才会从成人退化成小孩。如果不尽快找到更好的身体,她撑不了多久。” 见殷不染知道得如此清楚,宁若缺越发笃定,自己的重生一定与殷不染有关。 可与之而来的,就是深切的焦躁。 该用什么来报答对方的救命之恩?如果自己与殷不染并无婚约,她醒悟后会不会后悔? 她以为自己把这丝焦躁藏得很好,没发现殷不染余光扫过,抿了抿唇。 众人折腾半宿,天都快要亮了。 楚煊无所事事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却倏尔一顿,望向房门口。 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些许寒风夹杂着雪粒飘进屋,渐渐融化在暖和的空气里。 而后一袭白衣翩然出现,抖落衣衫上的残雪,又不急不缓地撩起帷帽,露出一双温和的眼睛。 她身姿清瘦,分明是年轻秀美的容貌,却有满头灰发,脸色也白得像张纸。 裸露出来的手腕和脖颈,更无一不缠绕着绷带。 仿佛已缠绵病榻许久,浑身都带着难以忽视的病气。 她柔柔弱弱地向众人笑:“真是难得。灵枢君与楚门主一同驾临此处,倒让这小村蓬荜生辉了。” “在下何蓁,是芃芃亲姐。” 宁若缺很快反应过来,这竟然是个医修。 难怪芃芃会把殷不染错认成她姐姐。这病怏怏的样子,远看真与殷不染一模一样。 甚至比殷不染还严重些,连气息都断断续续的。 宁若缺瞅一下她,再瞄一眼殷不染,眼中的担忧几乎化成了实质,生怕殷不染也变成这样。 如果她有耳朵和尾巴,想必现在已经失魂落魄地耷拉下去了。 再进一步,就会愧疚地窝在墙角面壁自省。 殷不染蹙眉。 好烦,早知道就不跟宁若缺提这事了。 要怎样才能让笨蛋剑修明白,她完全值得自己这样做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苦此昼短 “就不能多陪陪我吗?”…… 并非所有的医修都会加入碧落川。 比如何蓁, 清桐就对她毫无印象,想来应是无门无派的散修。 医修若无宗门庇护本该弱势,可观她虽然病骨支离, 周身灵气却很纯粹,至少有炼神境的修为。 宁若缺早在何蓁进来的一瞬间完成了易容, 并不显眼的站在昏暗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 而何蓁行完一礼,便姗姗穿过众人、站到了芃芃床边。 她仔细祛除了身上的寒气, 才帮芃芃掖了掖被角。随即旁若无人地哼起一首摇篮曲,嗓音婉转、温柔得不像样。 乍看此人确实有医修的气质。 但联想到她与殷不然相仿的病弱,以及使用死生之术的惩罚,宁若缺就无法不怀疑她。 楚煊使了个眼色,接着便自来熟地凑上去,打断了何蓁的哼唱:“芃芃说你被坏人抓走了。” “需要帮助吗, 什么样的邪修我都打得。” 何蓁并不恼, 柔柔地称赞道:“楚门主可真是菩萨心肠。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事情可不像你想的那样。” 对方态度不差, 拒绝得也很温柔, 可宁若缺听起来就是觉得别扭。 她对此人第一印象不佳,手紧紧压着剑柄,浑身戒备。俨然已经把何蓁划入了嫌疑人行列。 最重要的是,一看见她身上的绷带,宁若缺就会联想到殷不染。 气氛略微有些紧绷,何蓁完全没察觉到似的,依旧若无其事地开口。 “这样吧,再给我一个白天的时间, 到那时我便告诉你们幕后之人是谁。” “以及,”她顿了一下,方才微微笑:“我会把三具冶火门修士的尸体归还给楚门主,如何?” 原来她们一直在找到人在何蓁手上! 清桐一愣,急忙看向楚煊,生怕她情绪激动、当场翻脸。 但出乎意料的是,后者相当冷静,只是眯了眯眼,连一丝灵气波动都没有。 她斜靠在桌沿上,慢条斯理地应道:“好啊。” 仿佛一场暗流涌动的谈判,等清桐意识到时,两边人都已经达成了共识。 何蓁笑意更深:“恕我行动不便,不能给各位沏壶热茶了。” 不用殷不染说,切玉麻利地摆出茶具,短时间内泡好茶,一人送了一杯。 殷不染的那份被她捧在手心里,慢吞吞地暖着手。 何蓁也没喝,她只闻了闻香气,就一边轻拍芃芃的背,一边悠悠絮叨起来。 “我十三岁那年芃芃才出生。而后我的父母接连因病去世,便只剩我们姐妹俩相依为命,靠给村里人治病为生。” “再后来我机缘巧合得到了一位医修的传承,就此踏上仙途。只可惜芃芃没有那个天赋。”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仙缘飘渺不定,并非血缘可以继承。 “我当时忙着寻找让芃芃步入修行的方法,便与她聚少离多。” 何蓁这时才饮了口茶,随后放下茶杯,轻叹了一声:“我总以为时间还有很多。可对于凡人来说,时间少得可怜。”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第一声小雀的啁啾啼鸣响起时,芃芃迷迷糊糊地从床上蹭起来,搓搓小脸。 她第一眼就看见了守在床前的何蓁,立马扑到对方怀里。 “姐姐,你回来了!” 姐妹俩笑闹成一团,比起之前的客客气气,显然现在何蓁脸上的笑容要真诚得多。 何蓁拿来一把木梳,细致地给芃芃梳头挽发。 她淡淡道:“我想陪我妹妹玩一天,诸位请随意吧。酉时再来此处等我便是。” 宁若缺对此没意见,她早就瞄见殷不染恹恹地打了好几个哈欠。 明明已经困得眼神涣散、满脸木木的了,还要努力坐端正,怪可怜的。 她想让殷不染睡会儿,她记得这人的病还没好。清桐拉着切玉出门了,宁若缺也想把殷不染抱走。 只是还没起身,芃芃就趿拉着鞋跑过来,扯她衣角。 “阿满要吃馒头吗?我给你蒸一个。” 宁若缺垂眸看她,嘴角挑起一点弧度,却没有点头。 小孩的记忆竟然没有回溯,这份生命要比她想象中的更加鲜活。 事实上,最后芃芃搭着小板凳和何蓁一起蒸馒头,硬要拉着宁若缺帮把手。 见殷不染自己找了把藤椅、眯着眼睛偎在炭火盆前,她才勉强跟过去。 热气腾腾的馒头出笼,厨房里香气氤氲。 芃芃多蒸了很多,是打算分给那些呆傻的人吃。 又给她们一人塞了一个,宁若缺还得了俩。 一想到要捱到傍晚,楚煊揣着馒头就蹲屋顶上睡觉去了。 宁若缺收拾好厨具,一回头就发现殷不染托着腮、正目不转睛地盯她。 见她终于得了空,殷不染发出意味不明的感叹:“真受欢迎啊。” 宁若缺只觉得摸不着头脑,殷不染又不困了? 直觉告诉她这种情况很危险,处理不好殷不染可能会炸毛。 奈何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全凭本能解释道:“我只是顺手帮个忙,没有要丢下你的意思。” 前脚刚踏出门槛要去分馒头,听到这句话,芃芃就又缩了回来。 何蓁在外面等,她一个人哒哒地来到宁若缺面前,满脸显而易见的怜悯。 “阿满好笨哦,这都看不出来。” 又被小孩可怜了的宁若缺:“……” 芃芃把宁若缺拉到墙角,严肃地给她上课。 “白色的姐姐这是吃醋了。我姐姐要是很受邻居小孩欢迎,我也会别扭的。因为我喜欢姐姐,舍不得与旁人分享。” 这是从未有过的新知识。 喜欢某个人,就舍不得与旁人分享? 宁若缺听得一愣一愣的,把这些艰难地塞进脑子里,试图消化其中的信息量。 芃芃皱眉,认真道歉:“这事怪我。” 而后话音一转,又催促道:“但你既然已经做了,就快去哄哄她。” 宁若缺还是茫然:“但是——” 眼看某人缺根筋,不是很聪明的样子,芃芃学着大人的样子重重叹气,然后拍手。 “这样吧,我教你怎么哄白色的姐姐开心,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她招招手,在对方犹犹豫豫地蹲下时,主动凑到宁若缺耳边,悄声说了句话。 宁若缺猛地看向她,眼里闪过一丝惊异。 小孩仍是笑眯眯的:“阿满太笨了,把你的馒头分她半个,这样你们就变得一样啦。” 说完就一蹦一跳地踏出门,牵起了何蓁的手。 宁若缺回身,殷不染还是之前的动作。 芃芃的话她应该听了个七七八八,此时正漫不经心地转着玉镯,仿佛对宁若缺接下来的行动丝毫不感兴趣。 宁若缺安静地想了一下,并没有分殷不染半个馒头。 她把自己的两个馒头都放到殷不染面前,站着不动了。 殷不染面无表情地睨她:“我吃不了这么多。” “而且,我更喜欢吃你亲手做的东西。” 于是宁若缺当着她的面,又把馒头收储物袋里。 有些局促地开口:“等回去我再给你做糖糕。” 殷不染偏过头:“你的话最不可信了。” 宁若缺不知道她这结论从何而来,正打算反驳,怀里就突然扑进来团东西。 她下意识地揽住,就听见一声几不可闻、带着点委屈的抱怨。 “就不能多陪陪我吗?” 宁若缺嘴巴又比脑子快,直接道:“你不想我和别人呆太久?” 第42章 苦此昼短 贫穷剑修是这样的,什么都拿…… 殷不染歪头端详宁若缺几秒, 忽地垫脚,与她额头相贴。 宁若缺瞳孔一缩,某些并不算久远的记忆袭来。一股电流从脚跟窜到脊背, 几乎麻了她半边身子。 她以为殷不染又要触碰她的神魂,慌张地想把人推开:“你、你干什么?” 殷不染转而搂住宁若缺脖颈, 神情诚恳:“看看你的脑子有没有缺点什么。” 怎么一天天的尽问些又纯又呆的问题。 她说完就懒洋洋地窝在藤椅里了。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棱落进来,把她照得雪白而明亮,像是灰败妆匣里的一颗珍珠。 宁若缺看得挪不开眼。 她抿唇思索再三, 继续问:“殷不染,你还没有回答我。” 殷不染对此置若罔闻,只自顾自地说:“我要吃桂花蜜藕。” 宁若缺毫不犹豫地点头:“好,回去给你做。你要是看见我和别人单独相处,会不开心吗?” “……” 殷不染不说话了,目光幽幽扫过宁若缺的颈侧, 巴不得在这里狠狠咬上一口。 她缓了一阵, 才若无其事道:“为什么要不开心,你有你自己的朋友,和谁好都是你的自由。” 宁若缺坚持要一个明确的答复:“那我刚才被芃芃拉去蒸馒头——” 这次没说完, 一个馒头凭空飞来, 直直地朝着宁若缺脸上砸去。 后者只偏了偏头,轻而易举地接住。 再抬眸,殷不染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阴沉沉地威胁:“再问我就咬你。” 她可以主动提要求,也可以哄哄宁若缺。但若是有人敢点破她的小动作,就会恼羞成怒,想把人拍飞。 仔细观察殷不染的反应后,宁若缺终于得到了答案。 她嘴角的弧度再也控制不住了,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傻笑。 殷不染余光扫见她那双溢满笑意的眼睛,不自在地催促:“你转过去笑,别让我看见。” 宁若缺乖乖转过身去继续笑,可笑完这一阵后,心里面又空落落的。 那份尚未有定论的婚约如同缚在心上的丝线,每当她要放松的时候,丝线就会往上拉扯一下。 就算手里压着冰冷的剑柄,都不能平息这份不安。 待她再度从纷杂的思绪中抽离,殷不染已经睡着了,眉目恬静、气息轻浅。 宁若缺翻出斗篷来给她盖上,掖紧的时候,却见她唇瓣翕动,仿佛梦呓般呢喃。 “骗子……” 宁若缺皱了皱眉,有一点点委屈。 自己骗她什么了?能补上吗? * 临近酉时,楚煊已经闲到和老黄狗混熟了。 她看着何蓁带芃芃读医书、喂鸡,在村前的空地上堆雪人、玩翻花绳,就和寻常人家的姐妹一样。 清脆的笑语穿过村庄,那一排排阴气森森的旧屋似乎都没那么可怖了。 她和老黄狗一起跟在姐妹俩身后,临到小院前,姐妹俩停下来了。 “姐姐今晚又要走?” 何蓁摸摸她的头:“嗯。” 意料之中的回答,芃芃失落地攥着何蓁的衣袖,嘟囔道:“要是白天能再长一点就好了。” 她回头看了看正在掰馒头给狗吃的楚煊,就听何蓁笑着问:“芃芃喜欢新来的客人?” 小孩果断点头:“喜欢,感觉不像坏人。她们会把姐姐救出来吗?” 她那双黝黑的眸子里满是期盼,亮晶晶的,比天上的小星星还要明亮。很难不教人心生怜爱。 何蓁脸上的笑意更浓。她半蹲下来,将芃芃脸颊上碎发拂至耳后,语调温柔。 “先进屋吧,我晚点就来。” 小孩撇撇嘴,钻进何蓁怀里黏了她好久,才一步三回头地踏上回家的石阶。 恰逢宁若缺带着殷不染出门,后者心安理得地靠着宁若缺,巴不得直接挂她身上。 清桐和切玉自然是跟在两人身后。 何蓁蓦然开口:“能拜托二位照看一下芃芃吗?” 清桐左右环视一圈,指着自己:“我们?” 这里除了她俩,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殷不染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轻声道:“去吧,小心点。” 何蓁很有礼貌地道了句谢,掉头往外面去。 冬天本就黑得早,昏暗的天色模糊了树林与村庄的边界,此处便如一座孤岛。 风声呼啸,唯一的灯火被众人抛在身后,宁若缺就把殷不染搂得更紧了。 但凡有不对就能直接抱起来跑路的样子。 众人来到村庄最边缘,何蓁抬手解除结界。一段向下的楼梯凭空出现,不知要通往哪里。 她慢悠悠地走在最前面,闲聊一般开口。 “楚门主竟然没有直接闯进来,倒教我有些惊讶。” 楚煊冷嗤一声。 何蓁就当没听见,依旧不急不缓。 “早在冶火门的人找来时,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只是没想到我这个小小的医修,竟然能劳您俩大驾,实在是诚惶诚恐。” 随着越发深入,寒气甚至能浸透斗篷,一寸寸地往骨头里钻。 眼看着殷不染脸色逐渐发白,宁若缺霎时慌张起来。 楚煊黑着脸应道:“我没看出你有多惶恐。” 要不是看在小孩的份上,她早把人抓起来审一顿了。 殷不染自己摸出一个小暖炉抱着。 楚煊说完又特意打了个响指,一簇滚烫的火苗闪出,将四周烤得更加暖和。 宁若缺抿了抿唇,感觉自己像是吃了口没熟的青梅,又酸又涩。 贫穷剑修是这样的,什么都拿不出来。 终于,一扇普普通通的木门出现在眼前。 何蓁推门而入,阴寒的气息瞬间涌出,压得人胸闷不适。 宁若缺一愣。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血肉,坚冰之下冻着的是一具具被解剖开来的人体、不同的内脏。 最中间的大桌子上摆着书籍和纸笔、一个奇怪的香炉状法器。 以及,在特殊容器里蠕动的一团团小型视肉。 宁若缺下意识地捂住殷不染的眼睛,又被人凶凶地拍开手。 殷不染面无表情,看上去比宁若缺冷静多了。 似乎是被两人的互动逗笑了,何蓁眉眼弯弯,笑靥与芃芃肖似七分。 她带着这抹笑,相当爽快地承认:“没错,把人抓来试药研究的是我,养出云岭镇那只视肉的也是我。” “我想创造出不死不灭的肉身,只可惜总是差一步。” 无论她如何努力,与视肉融合的人最后都会被同化成妖,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她缓缓叙述道:“那两个男人虽然复活得很成功,可品性实在太差,万一让芃芃捡去就糟了。我只好把他们丢去云岭镇,还能给视肉骗点肉食。” “而楚门主的三个手下,很遗憾,我赶到时尸体已经被视肉消化得看不出人样。” 何蓁笑了笑,无所谓地摊手:“我只来得及把残魂塞进某个残次品里,也算是聊表歉意了?” 楚煊握紧拳头。 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好家伙,和亲眼看见她所做的恶事,完全是两种体验。 前则会让人心生警惕,而后者就只剩下了愤怒。 尤其是当她眼尖地瞥见一袭红色的火焰纹衣摆后,满腔怒火根本抑制不住。 她猛地揪住何蓁的衣领,将人“砰”的一声贯到冰墙上。力道之大,以至于冰块裂出丝丝缕缕的缝隙。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弄出的那玩意儿又会害死多少人?!” 后背遭到剧烈撞击,何蓁嘴角漫出一丝血。 楚煊手一松,她就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地,咳得昏天黑地。手脚和脖颈处的绷带也开始洇出鲜红色。 宁若缺并没有阻止楚煊,只皱着眉,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没反抗?是因为身体已经濒临崩溃,还是她诚心诚意地想要赎罪? 还不容易止住咳,何蓁抬起头,眼底平静如水,唯有手指轻轻颤动着。 “抱歉啊,我控制不住它了,”她勉强笑笑:“我已命不久矣,实在没办法处理那只视肉,只能有劳楚门主为民除害。” 随后还善解人意地补充道:“现在就去,不用担心它的本体逃跑。再晚可就说不准了。” 楚煊刚想反驳,就听见远处传来沉闷又嘈杂的噪音。 就像树木倾倒、土石崩塌,有什么大型动物正缓缓往小池村移动。 她这时理解了何蓁那句“现在就去”的含义,顿时恨不得再给这人一拳。 偏偏眼前人笑得愈发开怀:“何蓁别无所求,只想让你们帮我扫扫尾,然后带芃芃走。我毕生的心血,当拱手相让。” 楚煊被恶心得说不出话来,她指的毕生心血,不会是这邪门的“医术”吧? 宁若缺握住剑:“我去解决。” 她们得留下一人防止何蓁突然反扑,留楚煊最好。 可她还没动,就被楚煊一把拦住。 平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人眼下满脸阴沉。周身的气压低到可怕,如同一座随时都能喷发的火山。 她低声问何蓁:“你觉得我会花多少时间杀掉它?” 何蓁眨眨眼,回以诚挚的笑:“不到两刻钟吧,很快的。” 下一秒,楚煊掉头就走,与宁若缺擦肩而过时往她手里塞了个符箓。 何蓁看着她的背影,笑到咳了好几声,又呕出一大口血。 她却浑不在意地仰头看向殷不染,随口评价道:“太善良会活得很累,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芃芃能坏一点。” 她朝中间的桌子抬了抬下巴,眼眸灼灼逼人:“灵枢君,需要我向你介绍一下我的成果吗?起死回生,这才是医道的巅峰。” 殷不染连个眼神都没给。 她站在冰与血之间,雪胎梅骨,纤尘不染,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能动摇她的心境。 她轻飘飘地说:“这种漏洞百出的东西,也配给我看?” 何蓁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你说什么?” 第43章 苦此昼短 十八岁天才剑修。 殷不染居高临下, 还刻意放慢语速:“我说,你的医术不过如此。” “……” 明明是相当傲慢的姿态,可宁若缺就是觉得这样的殷不染很漂亮。 让她无端联想到太阳底下昂首走过的白猫, 连尾巴尖都在闪闪发光。 非常可爱。 走神不到一息的时间,宁若缺又开始深刻反省自己的失礼。 怎么能对救命恩人有这种想法! 何蓁死死盯着殷不染, 蓦然咳出一大口血,整个人都被鲜血染红。 她咧开嘴,笑得堪称可怖:“那我能否、请灵枢君指教一下?” 眼见何蓁精神状态不怎么正常, 宁若缺压着剑柄,随时防着她发疯。 然而不知出于何种考量,殷不染沉默片刻,竟然轻叹了一口气。 “起死回生,不是把魂魄放进身体里那么简单的。”她抬手,清风牵动广袖与白发, 指尖则凝聚出一朵白色的莲花。 莲花飞上半空, 清甜的香气如雾般散开。 它就这样慢悠悠地穿过坚冰,用自己的花瓣去触碰那些尸身。 越来越多的莲花开绽,随风轻轻晃动、流淌, 仿佛一条无法触碰的忘川。 至此, 那些死不瞑目的人,终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殷不染收回莲花,淡淡道:“人与妖全然不同,将人魂强塞进妖身里,无异于方枘圆凿。” “你天赋和修为不差,却还不足以参透生死的玄妙。谁教你用这种邪术的?” 何蓁却突然不说话了,她疲惫地半阖着眼,任由血水淌了一地。 见她不愿意开口, 殷不染缓缓走向最中间的桌子,随意地拿起几本笔记翻阅。随后又看向那三具冶火门门人的尸身。 相比起被封在坚冰里的那些,这三具死状更为凄惨,血肉翻卷,浑身上下竟然看不见一块好肉。 殷不染端详片刻,一道冷淡的声音突然在宁若缺耳边响起。 “不是被视肉吃的,这是人为。”施加了防窥听的结界,何蓁听不到这句话。 宁若缺不动声色地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远处突然传来剧烈的爆炸声,连带着地下室都震颤摇晃,抖落无数细碎的尘土。 虽然清楚这是楚煊搞出来的动静,但宁若缺还是有些焦躁,仿佛听见了骤雨剑请战的嗡鸣。 她讨厌这种被动的、只能被别人牵着走的感觉。 殷不染看着闭口不言的何蓁,同样蹙眉。 她语气冷了几分:“何芃的魂魄与身体并不契合。她的心智已经退化到孩童一般,再过不久魂魄就会完全消散,到时候连轮回都入不得。” “可她还是把那些痴傻的人捡回来照顾,何尝不是想替你赎罪。” 许是这句话成功刺激到了何蓁,她猛地抬眸,眼白布满猩红的血丝。 刹那间、那些被困住视肉躁动起来,发出刺耳的鸣叫。 宁若缺迅速地把殷不染拉回自己身后护着,又想去捂殷不染的耳朵。 “你懂什么!” 何蓁撕心裂肺地尖叫,绷带止不住血,身上的每一寸似乎都要裂开来。 “你根本不知道与至亲至爱死别是什么滋味!” 宁若缺手指莫名地一颤,下意识地去看殷不染。可后者只是沉默着,神情淡漠到有些疏离。 何蓁的情绪俨然已经崩溃,浑身剧烈地颤抖着,都分不清她脸上的是泪还是血。 她咬牙切齿地抓着地,泛白的手指深深抠进土里,显然是恨到了极致。 “和我妹妹分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被凌迟。倘若不是太想她了,我怎么会触碰禁忌,又怎么会养一只丑陋的妖怪!” 话音嘶哑扭曲到让人听不清,只不断尖叫着:“我要让她活!我要让她活!我还要让她永生不死,再也不会离开我!” 变故只在转瞬间。 砰! 地下室的石门毫无征兆地落下,在一道血色流光冲向殷不染时,宁若缺已然挡在了她身前。 剑刃切开某种柔软的东西,一半落在地上,另一半则顺着剑脊、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爬上宁若缺的手。 宁若缺吃痛地皱眉,只觉得右手的筋脉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了,难以使劲。 定睛一看,才发现咬住她手的是只血糊糊的视肉。 她反应极快地用灵气把视肉震开,可手上依旧留下了深可见骨的伤口。 更难办的是,一缕诡异的黑线缠绕在她手掌上,每次用力、黑线都会深入一分。 何蓁强撑着站起来,眸中癫色未减:“这可是玄阶法器,不想你的手废掉就别用力,我知道你是个剑修。” 对于剑修来说,使剑的手和本命剑同样重要。 话音才落,骤雨剑脱手,绕着宁若缺旋转半圈后被她左手一把抓住。 殷不染想替宁若缺治疗。 只是还没来得及动,便见她没怎么犹豫、直接用剑划向缠绕她的黑线。 锋利的剑刃斩断黑线的同时,也破开了皮肉与骨头。 血砸在地板上,绽出一朵朵刺目的花。 殷不染的脸色霎时变得比骤雨剑还黑。 宁若缺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只是活动了一下手腕,就提剑向着何蓁斩去。 对方显然也没料到她会用左手剑,瞳孔一缩,再回神时,肩膀已然被宁若缺的剑洞穿。 何蓁咳出一口血,满带怨恨地锁住宁若缺。 紧接着地下室里的容器接连爆炸,越来越多的视肉涌出,扑向的却是殷不染。 宁若缺旋身回防的同时,把楚煊的符箓贴到了殷不染身上。 刺眼的金光闪烁,无数火焰编织成细密的网,牢牢护住她,可同样也阻止了她探出去的手。 楚煊做出的这玩意儿专门用来保人,心斋境的妖怪见了要绕着走,坐忘境才能勉强破开。 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分敌我,谁碰烧谁,连殷不染放出的莲花也一并烧了。 殷不染眼眸越来越沉,却只能攥紧拳头,看宁若缺的剑光倾落如雨。 剑修每一次出招都能精准到分毫,将大部分视肉削成碎片,又一剑将试图逃离的何蓁打晕。 身为医修,何蓁不会用毒,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做完这一切,宁若缺调头就走。 漆黑的骤雨剑刺入石门中,她猛一用力,火花迸溅、阵法溃散。 石门裂开一道缺口,宁若缺拖着何蓁飞快地闪身进去。 她知道哪里不对了。 何蓁那么想让何芃复活、乃至于不死不灭,怎么会甘心让她们带何芃走? 早在何蓁拿到冶火门门人的尸身时,她就想用修真者来施行她的邪术了。 示弱只是表象,她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调开楚煊、想办法困住殷不染和自己,然后—— 夺取切玉和清桐的肉身! 视肉的本体很有可能就藏在芃芃身上! 宁若缺走出地下室,恰见远处窜起滚滚烈火,原本漆黑的夜晚都被照得大亮。 她毫不停留,向着与火光相反的方向赶去。 * 小院里,清桐把吓哭的芃芃紧紧抱在怀中,身上的绿罗裙早已被血染红。 一团通体漆黑、只有小羊羔大的视肉正向着她们挪动。 看着非常不起眼,然而速度奇快无比,且再生能力极强。 最开始它从芃芃耳朵里钻出来,清桐还以为这是什么小虫子、一手按过去。 可接着身体传来剧烈的刺痛感,她才发觉这东西竟然能直接撕咬修真者的神魂! 好不容易把它甩开,没想到这团视肉又向着切玉咬去。 短短时间内,它就膨胀到了这般大小。 切玉用尽全力攻击,也只能拖延它一小会儿,法器对它更像是挠痒痒。 她额头上满是细汗,精神紧绷到极致,却不敢有一丝掉以轻心。 “师姐,你先带着芃芃跑。” 清桐摇头,明明眼眶都吓红了,却还是坚持道:“不要,要走一起走。” 视肉顿了顿,倏尔弹跳起来。 它进攻的角度极其刁钻,切玉的折扇只堪堪划破它的身体表面。 眼看视肉就要咬到切玉脖子上了,清桐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然把切玉推开。 令人作呕的腥风扑面而至,她听见切玉的哭喊。 “师姐!” 这一刻清桐后悔得要命,早知道就再努力点了。 幸好,虽然保护不了小师姐,她还能替自己的师妹挡一挡。 “嗡——” 耳边响起尖锐的剑鸣,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清桐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望见了熟悉的黑色背影。 是宁若缺。 她只是站在那里,剑和人一样沉默。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结界降下,任何妖都无法从此越过。 清桐差点喜极而泣,可短暂的惊喜后就只剩下浓浓的担忧:“你、你手怎么这样了?!楚门主和师姐呢?” 不怪她这样,实在是宁若缺的右手伤实在是太过狰狞,她若是治疗都得闭着眼睛。 宁若缺没有回头:“殷不染很安全。” 电光火石之间,她提剑挡下视肉的攻击,转眼就跟它缠斗在一起。 明明相差了两个大境界,她却好像游刃有余,防得滴水不漏。偶尔被咬到一口也是面不改色,手都不会抖。 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清桐着急地帮切玉治疗,也想上去帮忙。 恰此时,何蓁自不远处醒来。 她踉跄地爬起来,浑身浴血,眼神比妖怪还要阴鸷,几乎要把宁若缺生吞了。 无数的黑线自她袖中钻出来,清桐吓得一抖。 她正想要提醒宁若缺,一簇火苗就忽而出现,眨眼将黑线焚烧殆尽。 楚煊拍拍何蓁的肩,笑容说不出的讽刺。 “怎么,没见过十八岁天才剑修,就这么嫉妒啊?” 第44章 苦此昼短 头一次被殷不染关在门外。…… 若非生来就是左撇子, 世上能使左手剑的剑修少之又少。 且左手剑法与右手剑法相反,非天赋卓绝者不可接触,能同时修习的剑修更加稀少了 宁若缺恰好是其中之一。 当年她就是凭借这一手迅疾如电、侵略如火的左手剑, 打败了云中剑阁的掌门人,从此扬名于天下。 宁若缺是天生的剑修, 这一点没人会否认。 她的左手剑甚至更加灵敏,肉眼根本捕捉不到。只有无数剑光闪烁,照亮这一方天地, 也逼得视肉频频尖啸。 楚煊丢下何蓁,飞身加入战局里。 视肉猛地弹跳起来,宁若缺如雨燕般轻巧回身让开。火焰默契地卷上来,咬住视肉不放。 明知自己不是楚煊的对手,视肉着急闪躲,却每每被宁若缺的剑截住。 它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 流出腥臭的液体。 无数双血红的眼睛自伤口中睁开, 看得人直犯恶心。 火焰刹那间转为白色,楚煊一边躲开视肉喷射的毒液,一边把两个后辈并一个小孩丢进她的防护阵里。 嘴里还不忘囔囔:“丑死了!回去饭都吃不下!” 宁若缺面色如常, 忽略神魂传来的隐痛、专心致志地寻找视肉的妖丹。 可惜任凭剑光与火光如何交织, 视肉依旧不死不灭。 她抿了抿唇,难道这也不是? “小心!”楚煊的惊呼声响起。 巨斧帮她拦了一下,宁若缺自己下腰,眼瞅着一道红色流光从她头顶飞过,向着视肉去。 那是视肉的妖丹! 它想带着自己的妖丹逃跑! 心知不能放过这一机会,宁若缺和楚煊同时出手。 月华如洗,恰能映出她锐利的眉目。 身入红尘何须恨,三尺青锋可断愁! 剑势如游龙, 挥出的那一刻长风尽歇,只余剑光一道,将目标卷成无数碎肉。 而火焰包裹着妖丹熊熊燃烧,逼得后者四处逃窜。 “宁、宁——” 视肉的嘶喊似乎要刺破人的耳膜,身上的每一只眼睛都过分凸起,像是下一秒就会爆裂开来。 随后自行分解成无数只细小的肉团,在地上扭曲地蠕动。 “呃!” 不远处传来一道沙哑痛苦的呻/吟。 未等楚煊动手,一团黑色的视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钻入了何蓁的身体里。妖丹也随之没入其中。 于是她改变了招数,巨斧带着火焰重重砸下。 地面开裂出大大小小的缝隙,剩下的视肉都滚入裂缝之中,被熔岩烧灭。 何蓁的脸色无比难看,呕出一口黑血后,霎时手脚无力地跌坐在地。 一旁的清桐匆忙地捂住小孩的眼睛,生怕她情绪激动。 可怀里的小孩出乎意料的安静,不吵也不闹,像个瓷娃娃。 楚煊摸摸下巴,手肘随之搭在宁若缺肩上:“你已经出名到随便哪只妖怪都认识你了?” 宁若缺皱了皱眉,迅速把人推开:“可能只是巧合。你杀那只视肉分身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一片特殊的剑刃?” 楚煊:“没有啊。” “哦。” 这次没有找到本命剑的碎片,宁若缺垂眸,难免有些失落。 然而这种失落很快被一股彻骨的寒意取代。 她脊背一凉,整个人忽地僵在了原地。 “宁若缺。” 清冷的声音响起,像一块薄薄的冰。 宁若缺没敢回头,只听见殷不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她咚咚的心跳,不过几息就来到身后。 殷不染冷着脸站定,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踢向宁若缺的脚跟。 难得见到这一幕,楚煊兴奋举手:“我可以帮你踢她屁股!” 殷不染冷冰冰地乜她,后者立马闭嘴,抱着胳膊在旁边看戏。 感觉到殷不染要踢第二脚,宁若缺匆忙转身,往外躲了一下。 她骨头硬,千万别把殷不染脚踢疼了。 殷不染面无表情地抬手。 宁若缺还以为她要帮自己治疗,于是乖乖伸出血肉模糊、断骨支棱的右手。 却不想殷不染一挥,她没受伤的胳膊被猛拍了一巴掌,竟然有些疼。 宁若缺先是愣了愣,呆得像只无辜被揍的大狗。她缩回手,小心翼翼地观察殷不染的表情。 眼前人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可眼尾湿漉漉的泛着红、唇上有淡淡的咬痕。 她看宁若缺的眼神也像把刀,一把碎掉的刀。恨不得把人剥皮拆骨,也把她自己伤得鲜血淋漓。 看来真的是气到了极点,比上次还严重! 凶完人后,殷不染转身看向跪坐在地上的何蓁。 这人此前又是吐血、又受了剑伤。 现在浑身脏兮兮的,血水与泥混在一起,还夹带着雪粒,狼狈得不似人形。 可她居然还能保持清醒,目不转睛地盯着宁若缺,猩红的眼眸中倒映出那张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脸。 再看见楚煊对“宁满”的态度、殷不染更是直接叫了名字,何蓁终于知晓对方的真实身份。 哪怕已死百年,剑尊的地位至今仍未有人撼动。 就算是人间的三岁稚童,也听闻过她的传说。 何蓁低低地笑出了声:“原来如此” 她仰起头,却仿佛在俯视殷不染一般,眼中满是轻蔑。 “我竟没想到,医术无双如灵枢君,也曾有救不回来的人。” 夜空中回荡着何蓁疯癫的笑声。 笑够了,她便不屑地点评道:“你和我一样,都是被这生生死死逼疯的人罢了。” 清桐一下子来了力气,当即用更大的声音反驳:“你配和我小师姐比吗?害人还给自己找借口,真不要脸,呸!” 殷不染面不改色,丝毫没有被她的话影响。 她只是回以平静、甚至带点怜悯的眼神,不言不语。 何蓁的笑容渐渐僵在脸上。 她仰头望着殷不染缓步走来,身姿如月皎白、不可触碰。 “哪里一样?”殷不染轻声问。 她居高临下地睨着人:“我从未因一己之私害过旁人的性命。何况,宁若缺可不需要‘更换’身体。” 死生之术下,宁若缺是完美的‘造物’。 这简直就是不加掩饰的挑衅。 何蓁的手指深深嵌入雪地里,冻得皮肉发青。她感觉不到疼,只看见了殷不染眼中脏如烂泥的自己。 偏偏殷不染一双手白如玉雕,十指纤长,完美得令人嫉妒。 若是能夺舍殷不染的身体 她暗自咬牙,催动最后的灵力,忍着剧烈的疼痛、将一缕神魂附着在视肉上。 手指轻抖,一团米粒大小的视肉在雪堆下飞速前行,悄无声息地来到殷不染脚下。 而后乘着风跃至一人高,寻找合适的落点。 宁若缺本来就在偷瞄殷不染。 黑点出现在视线范围内时,她瞳孔骤然一缩,下意识地使出了全力。 剑锋出鞘的嗡鸣声响彻天地。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地面升起繁复的阵纹,规模之大、足以囊括整个小池村。 一线白光破土而出,赶在宁若缺之前击碎视肉、贯穿了何蓁的胸口。 剑芒闪过的同时,还带出枚血红的妖丹。 何蓁双目圆瞪,完全没办法反抗。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妖丹飞到殷不染手上,而流光则钻进了宁若缺身体里。 宁若缺瞬间就精神起来了,嘴角的弧度差点没压住。 是她的本命剑碎片!原来一直都镇在小池村的地底下! 可惊喜过后,更多难以忽略的疑问便一齐向她涌来。 看样子又是起利用妖丹作恶的事件,这种邪术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显然不止她一个人这么想的。 楚煊眉头拧紧,正想开口问,殷不染就先一步上前。 “妖丹会影响人的心智。你还没有发现吗,这件事的得利者并不是你,而是那只视肉。” “没有你的帮助,它不可能同化这么多的人,最后变得一点妖气都没有。” 幸好发现得早,否则于人间、上界来说,就是一场灾难。 殷不染唤出她的桐木琴,七根雪白的琴弦散发着幽幽寒光。 她这次没让旁人代劳,直接逼问道:“最后问一遍,教你这种邪术的人是谁?” 话音刚落,何蓁突然两眼翻白、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 “这?”宁若缺没看出原因,只知道她周身灵气紊乱,已是将死的面相。 殷不染碰了碰何蓁,神色有些难看:“她体内的视肉正在吞噬她的肉身。” 琴音泠泠,恰如雏凤清声,数朵雾状的莲花翩然飞出,涌入何蓁的体内。 楚煊冷嗤道:“浪费灵力做什么,直接一把火烧死算了。” 可殷不染非但没有收回莲花,还抬手压在何蓁的头顶。 猛然意识到她是想动用搜魂之术,宁若缺连忙阻止:“别!” 搜魂不可逆转,一旦使用,被搜魂的人轻则痴傻,重则魂飞魄散。且使用此术的人也会承受莫大的痛苦。 宁若缺着急地把人拉开,殷不染瞥她一眼,直接甩开她的手。 方才沉声道:“晚了一步,她的神魂已经被视肉吃掉大半了。” 像是应证她的说法,何蓁双目空洞、软软地瘫倒下去。 线索再度断掉,本就令人心烦气躁。 余光扫见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宁若缺,就更添一份不满。 楚煊薅了把自己的卷毛:“这烂摊子怎么收拾?” 芃芃家的房间里还关着不少“人”,且这些“人”随时都有可能变成视肉。 更何况还有芃芃这个更加特殊的存在。 殷不染呵出口气,再抬眸时,眼中的沉郁已经一扫而空。 桐木琴绕着她转了一圈,弹奏出声声轻缓的曲调、催人入眠。 她转身不再看,顺手把妖丹递给楚煊。 “全都烧了吧,那些魂魄不全、已经被视肉同化的人,我没有办法救治。” 早入轮回,才不至于让魂魄消散于世间。 “至于芃芃……” 她这次沉默了许久,似乎难以决定。 宁若缺不敢吭声,安静地站在殷不染身边。 楚煊索性先打了个响指,院子凭空自燃,她将妖丹也丢入其中。 炽烈的火舌卷过雪地,势必要把一切焚烧殆尽。 大黄狗和几只母鸡从躲藏的地方钻出来,争先恐后地向树林里逃去。 清桐连忙抱起芃芃,和众人一同退到门外。 她觉得掌心湿漉漉的,连忙松手看,小孩的脸上泪痕斑驳,已然泣不成声。 可在一簇火苗落到何蓁衣角时,何芃不知哪来的力气、倏尔挣开清桐的手,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等等!”清桐吓了一大跳,着急地想把人拉回来。 宁若缺当即拦住她,平静道:“那是她的心愿。” 早在白日里,芃芃昂头挺胸地传授自己哄人的经验时,便要宁若缺答应她一件事。她说—— “不必救我。” 楚煊轻啧,率先走向村外,大步流星、头也不回。 清桐扶着切玉,抹了抹眼睛,也跟了上去。 火光里,何蓁像是从梦中忽而惊醒,慌里慌张地挣扎呼喊:“芃芃、芃芃——” “妹妹、你有没有看见我妹妹!” 何芃捉住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分明泪痕未干,却绽开一个甜美的笑容。 “我在这儿呢。” 她用尽全力抱住自己的至亲,如每一次久别重逢。 “姐,别怕,我和你一起。” 她嘴里哼着哄睡的小调,方才还惶恐不安的人,忽然就安静下来了。 小调悠悠扬扬地飘荡在小池村里。 火焰吞没两个靠在一起的布娃娃,吞没医术上的批注、断齿的木梳,吞没老旧的红绳、崭新的棉袄。 直至吞没那一对相拥的身影。 宁若缺凝望良久,摸了摸剑柄,转身追上了殷不染。 清桐蹙着细眉问:“小师姐,芃芃真的没办法救吗?” 殷不染神色恹恹:“我辈医者总有力所不及之事。莫要强求。” 折腾了一晚上,她累得很,其实连话都不想说。 村外的空地,楚煊早就准备好了飞舟。 见殷不染翩然踏入房间,宁若缺连忙跟上。 哪知“砰”的一声巨响,房门不由分说地合拢,差点撞到她的鼻子! 头一次被殷不染关在门外,宁若缺彻底傻眼了。 第45章 折梅为谁 踩在了她的腰上。 所有人都围观了宁若缺吃瘪的一幕。 “哈哈哈哈!”楚煊根本不藏, 笑声极为放肆。 就连最文静的切玉也忍不住掩袖轻笑。 宁若缺抿了抿唇,反手一剑鞘戳向楚煊的腰。 后者吃痛地嚎几声,笑得却更欢。 楚煊好不容易笑够了, 才没个正形地靠着门,低声询问。 “刚才落到你身体里的, 是你的本命剑碎片吧。” 不待宁若缺回答,她就自觉补充道:“放心,我不会向仙盟提及此事。” 现在还不是暴露身份的好时机。别的先不谈, 至少得等宁若缺修为再高些,才好去会会那些老不死的旧仇。 “你们先去歇着吧,我去收个尾,殷不染说地下室的东西要全部处理掉。”楚煊长叹一口气。 走出老远,还能听见她絮絮叨叨地抱怨:“哎哟,还要准备上报仙盟的文书, 麻烦。” “……” 清桐正打算扶切玉去休息。 但她余光瞥见剑修血淋淋的、只拿黑布随意缠了几圈的右手, 顿时有些不忍。 “我帮你治治?” 宁若缺闷声答:“多谢。” 清桐便让切玉靠着自己的肩,抬手掐起法诀。 她眯着眼睛:“我医术没小师姐那么好。” 更何况她之前将大半的精力都用去治疗切玉了,现在只能勉强给宁若缺止住血、修补一部分经脉。 对此, 清桐理直气壮道:“再说了, 留下一点伤,你也好向小师姐卖卖惨不是。” 宁若缺低着头,细密的眼睫垂下,遮挡住了部分情绪。 “她好像不想看见我。” 见她这呆呆的模样,清桐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气势汹汹地叉着腰,声音压得极低:“怎就这么死板呢。走不了门,难道还不能翻窗吗?” 大门虽然紧闭,然而不知道殷不染是忘了、还是她故意的, 房间的窗户半开着,完全可以翻进去。 清桐说完就牵起切玉的手,狠狠瞪了宁若缺一眼。 “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俩很快就回了房间,留宁若缺一个人在原地发呆。 犹豫半晌,宁若缺还是走到窗前,单手一撑翻了进去。 她如燕子般轻巧地落地,连粒灰尘都没有惊动。 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皎白的月光洒下,充作照明。 而床上靠墙的角落里,蜷着小团人影,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宁若缺拘谨地唤了声:“殷不染?” 那团人影一动不动,并没有回应她。 眼见殷不染把自己闷在软枕里,像是睡着了。 宁若缺只好靠着床、盘腿坐下来调息,打算等殷不染醒过来再道歉。 四周太安静了,有点难熬。 她索性闭上眼睛,时间的流逝仿佛有了具象,在殷不染的每一次呼吸里。 数到殷不染的第三百次呼吸时,一缕清风拂过发梢,宁若缺倏尔睁开眼。 只见一朵巴掌大的白色莲花正悬停在自己的右手边,似乎在端详伤势。 小莲花由灵气凝成,散发着微光,风一吹,光芒还会闪烁几分。 宁若缺紧紧盯着它,不自知地放轻了呼吸。 几息后,小莲花探出一片花瓣,慢吞吞地贴到伤口上。 带着草药清香的灵气散出,所过之处碎骨凝合、血肉缓慢再生,连视肉的毒素也一并带出。 冰冰凉凉的,一点也不疼,只有些酥酥麻麻的痒意。 等到治疗更加重要的经脉时,小莲花还特意挨近些,上面摸一摸、下面贴一会儿。 宁若缺竟从中看出了几分慎重。 她觉得好笑,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甚至想要戳戳它。 想做就做,她果断伸出一根手指,试探性地靠近。 小莲花先是轻飘飘地躲开,不肯让她碰。 而后又飘回到右手边,继续修复受损的经脉。 再戳一次,小莲花依旧闪开。 又戳,它不耐烦地用花瓣扎宁若缺的指尖。 然而它越是这样,宁若缺就越觉得有趣。 当宁若缺第四次蠢蠢欲动,试图从侧面偷袭时,小莲花突然一个猛冲,凶狠地拍在宁若缺的伤口上。 某剑修顿时疼得面容扭曲,好不容易才把嘴边的痛呼给闷回去。 这下宁若缺彻底老实了,手背身后,乖乖地让小莲花给她治疗。 不多时,宁若缺的右手恢复如初,连道疤都没留下。 她握拳试了试,没有任何不适。 小莲花绕着她的右手转了圈,发出的光比之前更加明亮,似乎也很满意自己的成果。 宁若缺不禁轻笑了一下。 这朵莲花就像殷不染,无论是认真为她疗伤,还是凶巴巴地扎她手指,都很可爱。 她的视线随着小莲花移动,看着它晃晃悠悠地回到殷不染身体里。 床上的人缩了缩,把被子裹得更紧。 宁若缺方才想起,这就是由殷不染控制的小莲花。 她一时哑然,心里某个地方却胀得酸软。 愧疚和淡淡的欣喜挤到一块儿,个中滋味实在难捱。 四下昏黑,只有殷不染团着的地方,有清辉明月来照。 宁若缺半跪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去戳那团被子:“殷不染。” 被子团往里挪了挪,避开了某个剑修的骚扰。 然而宁若缺锲而不舍地戳,被子团躲哪她就跟哪儿。 嘴里还念个不停:“殷不染,谢谢你为我疗伤?你睡了吗?在听我说话吗?殷不染?” 殷不染被吵得烦不胜烦,突然就恼羞成怒地坐起来,用力踹向宁若缺。 她没穿鞋袜,这一脚下去不仅没踹动人,还偏偏好巧不巧地踩在了宁若缺腰上。 宁若缺:“……” 白皙秀美的脚踝近在眼前,两人的姿势也不太妥当。宁若缺脸热得慌,目光游移。 她能感觉到殷不染脚趾微蜷。 再抬眸,月光恰映出眼前人脸颊两边的薄红,和因气急而湿润的双眸。 比早春带霜的桃花还昳丽三分。 殷不染咬唇,干脆就破罐子破摔,继续踩着宁若缺的腰使劲。 后者浑身一僵,连忙顺势“跌”到床下,假装自己是块没有知觉的木头。 宁若缺望向天花板,耐心地听着殷不染的气息。 等气息从急促不稳逐渐趋近于平缓,她才开口。 “殷不染,你消气了吗?没消气的话再打我几下?” 殷不染还是没有回答。 过了良久,宁若缺才再度听到殷不染的声音。 “打你有什么用,你说话又不作数。明明答应过不会再抛下我,然后呢?” “骗子。” 殷不染语气冰冷,冻得宁若缺一哆嗦,急忙解释。 “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有办法带你和何蓁一起离开。” 她自认为带走了何蓁就带走了大部分危险,殷不染有符箓傍身,会很安全。 不过说到底,还是目前的她实力太弱。 可做了就是做了,没什么好抵赖的。 宁若缺就躺在地板上,心想无论殷不染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应着便是。 末了,殷不染轻呵出一口气,居然就这么揭过了。 她只是轻声问:“那你对自己下手那么狠,是不会疼吗?” “还好,”宁若缺还真以为她是在问自己,认真回答:“我习惯了。” “比起这点伤,如果清桐和切玉出事,你会难过好久。” 殷不染问完就没了动静。 四周悄无声息,气氛凝滞到落针可闻。 宁若缺不习惯这种氛围,她皱了皱眉,从床底下谨慎地探出一个脑袋。 “睡不着的话,要不我们再来对一下记忆?” 或许能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呢? 殷不染没出声,宁若缺就全当她默认了。 自顾自地说:“有一年素问峰外下大雪,你是不是邀请我留宿了?” “……” 殷不染拿被子埋过头顶,实在是不想提。 那是自己第一次邀请宁若缺留宿,为此她精心挑选衣裙,熏上好闻的香,连挽发的绸带都调整了好几遍。 她还准备了几种不同的说辞,偷偷对着水镜练习,力求尽善尽美。 后来外面正巧下了大雪,还暗自高兴了一阵。 结果呢? 这个完全不解风情的剑修,居然轻易拒绝了她,非要踩着那把剑冒雪赶回家! 光是回想起来,殷不染都能气得咬牙切齿:“确是如此。” 随后她话音却一转:“但后来的花朝夜,你留在了素问峰。那一晚……” 花朝夜,本是人间爱侣们缠绵共度的节日。 宁若缺的心跳骤然快了几拍:“然后?” 殷不染:“然后你和我玩了十局投壶,十局象棋。前者你胜我六局,后者我胜你六局。” 最开始殷不染只是随口一提。 她本想着玩两局就邀请宁若缺去泡汤泉,所以心不在焉。 没想到两局投壶都输了,某剑修竟然连一支箭都不肯让她,以至于她输得很难看。 殷不染霎时来了脾气,恼火不已,就想再比两局。宁若缺当然没有拒绝。 如此两局又两局,十局投壶玩下来,她仍比宁若缺多输两局。 干脆又提议玩象棋,非得赢回去不可。 待最后一枚棋子落下,她终于得偿所愿,也多赢了宁若缺两局。 当然,天也亮了。 为泡汤泉准备的酒酿、薰香,还有一些白日里羞于启齿的情话通通没用上。 宁若缺走后,殷不染独自生了半天的闷气,把错全归结于宁若缺。 她是好胜心重了点,可宁若缺就不能让让她吗? 哪怕现在想来,这气也一点都没消。 发现宁若缺坐到床边,露出那张木头脸后,更是愈演愈烈。 殷不染攥皱了被角。 很显然,宁若缺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还满脸茫然地问:“你很喜欢玩投壶和象棋吗?” “……” 话音刚落,殷不染再一次踢她腰上,哑声呵斥道:“下去!” 第46章 折梅为谁 “但她喜欢你这件事,同她亲…… 生怕再把殷不染气哭, 宁若缺乖乖地“被”踢下床,转为坐到床边的脚踏上。 她低声道:“抱歉,我没有这部分记忆。” 花朝节在宁若缺的印象里, 和普通的日子没什么区别。 她不是在练剑,就是在某个荒郊野岭啃干粮、杀妖怪。 就算殷不染这样说了, 她也只能想象出一些干巴巴的画面。 仿佛水中捞月、雾里看花,殷不染所描述的,都像是在别人身上发生的事。 宁若缺心里闷闷的, 她偏头看向窗外。 流云尽散,明月高悬。 忽而飞舟一震,景色变换,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应该是楚煊启动飞舟,准备返程了。 宁若缺起身关窗,视线不受控制地滑向殷不染。 后者还是原来的、蜷缩着的睡姿, 只不过她把软枕拿来、像树熊一般抱着, 凌乱的白发遮挡住了大半张脸。 宁若缺反复踱步,转了好几圈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 “殷不染, 那个晚上、我们是什么关系?” 枕头里传来一声沉闷的轻哼:“都共度花朝夜了, 你觉得呢?” 是情侣。 宁若缺抱着剑愣在原地,并没有接上话。 “那晚、我本来想和你一起泡汤泉,”殷不染把枕头抱紧了些,烦躁又委屈地抱怨:“谁让你一回都不让我……” 似乎是困到了极点,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隐于绵长的呼吸中,再听不见。 宁若缺继续坐回到脚踏上,摸出一方软帕来擦拭剑锋, 顺便任由自己思绪发散。 各种关键记忆的缺失,让她很难有真实感。 比如,当初是她主动追求的殷不染,还是殷不染先追的她? 除去两人互通心意的这部分,她是否遗失了更多有关殷不染的记忆? 或者说,有问题的其实还是殷不染? 宁若缺想要知道更多。 “殷不染?” “……” 床上的人并没有回应,殷不染抱着软枕睡着了,依旧背对着她。 睡觉是不可能睡觉的,宁若缺不会放过任何修炼的机会。她干脆一边打坐一边听着殷不染的动静。 床上的人大部分时间都很乖,同一个睡姿能保持许久。 可等宁若缺运转了几圈功法,房间里的安静被零星的闷咳打破。 声音其实不大,但听起来格外刺耳。 宁若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停下修炼,目不转睛地盯着殷不染,浑身上下都写着“警惕”。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咳嗽声越来越剧烈,甚至还夹杂着些许呜咽与喘息。 宁若缺皱起眉,轻手轻脚地拿走殷不染手里的软枕,把人翻过来看。 这一看着实把她吓到了。 眼前人脸颊酡红、眼睫也濡湿了,气息更是急促到不正常。 她怀里没了东西,很不安地把自己缩成一团,连手指尖都在颤抖。 宁若缺轻轻握住殷不染的手腕,好冰。 再摸额头,触手却是滚烫的。 心脏似乎跳停了一刹,宁若缺根本来不及思考,三两步翻出窗户、绕到另一处房间前猛拍房门。 “清桐,殷不染好像在发烧!” 清桐本来守在切玉床边打哈欠,一听这话,连衣服都忘了披,趿着鞋就往外冲。 要不是宁若缺拉了把,还差点撞柱子上。 动静太大,连楚煊也被惊动,走出来查看情况。 彼时清桐已经赶到殷不染床前,正拧着眉把脉。 半晌,她才忧心忡忡地开口:“应该是寒气入体,导致旧疾又复发了,我也只能暂时压制住。” 说完从荷包里拿出枚药丸,想要喂到殷不染嘴里。 但殷不染极其不配合,一闻到苦味就往后缩,到最后直接把头埋枕头里,兀自咳得昏天黑地。 清桐心疼不已,却只能无措地拿着药,不知该如何是好。 反倒是宁若缺突然问:“这药入口即化吗?” 清桐点点头,随后药丸就被宁若缺拿走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你想干什——” 话音未落,宁若缺直接用力把枕头抽掉,捏着殷不染的下颌不让她躲。 在殷不染启唇的一刹那,强行将药丸塞进了她嘴里。 简单粗暴、一气呵成。 殷不染被苦得蹙眉瑟缩回床角,时不时地咳嗽几声,看起来怪可怜的。 清桐:“……” 她就知道,剑修根本指望不上的! 楚煊实在憋不住了,噗嗤笑出声,眉飞色舞地夸赞道:“好!好手段!你表情要是再阴暗些,就有邪修那股味儿了。” 宁若缺冷脸乜她一眼。 楚煊立马清清嗓子,正色起来:“来时让她泡了汤泉祛寒,没想到还是没防住。” 她虽然早就听闻殷不染的体质弱,以至于冷不得也热不得。 但直到今天才意识到,这究竟弱到了什么程度。 “冶火门也没有能治疗她的医修,”楚煊摸了摸下巴,没怎么犹豫就做出了决定:“飞舟送给你们,干脆直接回碧落川好了。” 冶火门的生意遍布整个修真界,楚煊本人更是久负盛名的器修。区区一架飞舟,于她的财富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她把操控飞舟的阵盘丢给清桐,看了眼殷不染。 “暂且别过吧,我还得回冶火门处理这摊子事,等殷不染修养好了再聊。” 说完挥挥手,几个大跨步出了房间。 清桐也没客气,直接把飞舟的速度提升到最大,争取在午时前赶回碧落川。 还特意设了张小床,把切玉也扶过来,方便她照顾两边。 宁若缺在这方面帮不上什么忙,就只好找个不碍事的角落坐着。 她听着殷不染咳嗽、看她裹着厚棉被却一直在发抖。 原本雪魄冰姿的灵枢君,现在眼尾和指尖都烧红了。修长的手指将被面抓出道道褶皱,仿佛碾进雪尘里的梅花。 宁若缺从来没有这么担心一个人。 见一滴泪半缀在殷不染的睫毛上,便觉得自己的心沉进了那滴泪里,捞都捞不起来。 她想去擦掉那滴泪珠。 可看清桐那细致入微的照顾,又想起自己笨手笨脚的,或许会像擦剑那样擦殷不染的脸,便歇了这心思。 幸好楚煊的飞舟足够快,追风逐电一日千里,总算在午时前赶回了碧落川。 早来接应的医修二话不说,抱起人就往眠玉峰上送。 清桐也赶着去,只来得及朝宁若缺道:“有我师尊出手,会没事的。” 她口中的师尊正是眠玉峰的峰主,墨珏。 碧落川有一王二君四堂主,墨珏并不在其中,可地位同样非凡。每次药王闭关时,她便会代为管理碧落川诸事。 而宁若缺知晓她,则是因为她妙手回春的医术,和低调的行事风格。 她为人医治常带面纱、从不留姓名,修真界的人都猜她是无门无派的医修。 殷不染从前提过一次,宁若缺这才知道,墨珏其实应该算是殷不染的师娘。 墨珏行医,眠玉峰闲人免进。 宁若缺这个闲人就只好坐在山脚的石阶上发呆。 她又修炼不进去,百无聊赖地数着天上飘落的竹叶。 竹叶早已落满长阶,她的心却还未落下。 秦将离大步走来时,宁若缺方才收回神,站起来礼貌地打了声招呼:“秦道友。” 秦将离嘴角挑起一点:“剑尊,你好像有心事。” 宁若缺:“不必叫我剑尊,叫我宁若缺就行 ” 秦将离颔首,从善如流道:“好吧宁若缺,你在担心染染吗?” “……” 宁若缺敛眸,算是默认。 她已经习惯秦将离有话直说的性子了,除此以外,她还听说碧落川的大师姐从不说谎。 这不是正好方便她问话? “恕我冒昧,”宁若缺斟酌着措辞,试探性地问:“殷不染常说我与她曾有一段情缘,她有向你提及过此事吗?” 秦将离眯起眼睛,端正严肃的脸上出现了些许茫然。 她有些讶异:“嗯?染染不是还在追求你吗?原来你们曾经在一起过?” 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宁若缺还是被她直白的用词吓得一哽,耳根都红透了。 缓了一阵,才继续干巴巴地说:“那她还说,要与我成婚……” 秦将离更加迷惑:“难道那不是她追求你的小把戏?” 宁若缺很想反驳,什么小把戏是跳过过程、直达结果的。 但联想到碧落川一脉相承的护短,就放弃了。 她接着问:“我在素问峰留宿过几次,你有印象吗?” 秦将离像是听到了好笑的事:“如果是真的,那药王可要急坏了。她都不知道她的宝贝徒儿这么会藏人。” 见她神情不似作假,宁若缺轻叹一口气,看来秦将离也不清楚。 仿佛知道宁若缺心中所想,秦将离慢悠悠地开口。 “我确实不清楚你们俩有过什么旧缘,染染从未对我提起过。” “但她喜欢你这件事,同她亲近的人都知道。至于原因,你去她书房看看就明白了。” 无视了神色复杂的宁若缺,她负手望着石阶尽头,自顾自地说着。 “我还记得,染染得知你死讯后不顾劝阻,执意去了古战场寻你尸身。三天三夜后,才弄得脏兮兮的回来。”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宁若缺呆滞的眼睛:“那段时间我路过素问峰,常撞见她躲在书房里偷偷哭呢。” 哭这个字,在宁若缺印象里,是和殷不染不沾边的。 可自她重生归来后,见过殷不染的眼泪许多次,竟然能由此想象出几分斑驳的画面。 秦将离还没讲完。 “而后十三年,染染自请下山历练。听说她一个人北至朔州雪原,南至蓬莱列岛,遍游上界与人间,连天池的梅花都摘来了。” “我闲来无事翻阅百闻楼的旧刊,才发现这些大多都是剑尊你到过的地方。” 秦将离抬手接住一片泛黄的竹叶,轻飘飘地问:“她从未对你诉过这般苦吗?” 宁若缺嘴巴张了张,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酸疼得很。 秦将离摇摇头,长叹道:“那便是我口无遮拦,又说错话了。” 她拂袖欲往山上去,被宁若缺下意识地拦住。 “秦道友……” 秦将离用一把折扇轻轻推开宁若缺的手,戏谑地眨眼:“我可不敢再说,不然染染该和我闹了。” “药王出关在即,你去问问她老人家吧。” 说完身影几个起落,消失在了长阶尽头。 第47章 折梅为谁 恨不得把自己黏宁若缺身上。…… 宁若缺心知肚明, 秦将离是故意把这些说给她听的。 殷不染从未提过,或许是怕她心有负担。 但秦将离身为碧落川的大师姐,自然看不得自己的师妹受委屈。 对此各种旁敲侧击、试探她态度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宁若缺只是有些茫然。 因为完全不知道, 殷不染对自己的喜欢从何而来的。 偌大的修真界,脾性比她好的人比比皆是, 财富比她多的人一抓一大把,怎么殷不染就独独喜欢她? 可殷不染还没醒,就算宁若缺再怎么急, 也无从知晓前因后果。 她耐心地等了好久,直到太阳西斜,才等到清桐提着裙摆走来。 宁若缺眼巴巴地问:“殷不染呢?” “大师姐先送她回素问峰了。你跟我去熬药。” 话音落地,清桐一脚踩空,差点没从台阶上摔下去。 幸好宁若缺眼疾手快地拽住她衣袖,把人拎了回来。 宁若缺上下打量。 小姑娘脸色苍白、眼下青黑, 明显是因为这两天连轴转, 精力消耗过度,快要支撑不住了。 宁若缺正色道:“清桐姑娘,你应该去休息。” 清桐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等我先把师姐的药熬上” 她满心惦记着殷不染, 宁若缺也没再劝, 一路沉默地跟着她去了素问峰下的小院。 等清桐配好药,她才抽走对方手里的药杵。 “剩下的我来吧,你教我怎么做就好。” 看宁若缺满脸认真,清桐撇撇嘴,到底没逞能。 她找了个带靠背的椅子,刚坐下就直打哈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只能一边指挥宁若缺煎药,一边托着腮打瞌睡。 她蔫蔫地感叹:“剑修真是精力充沛, 打了好几场,你不累的吗?” 宁若缺按照她的指引,将部分药材捣成粉末。 而后随口回道:“这些还不足我往日训练的十分之一。” 别说古战场历练了,哪怕比起她在玄素山的日常,这几天都能称得上轻松。 “……” 在明亮的烛光里,剑修的身影照在墙上,颀长笔挺、不屈不折。 清桐偏头,都说剑应千锤百炼方可锋利无匹,看来剑修也是如此。 她难得好奇,询问道:“你以前就只练剑啊?” 宁若缺看着小泥炉的火,头也不抬:“嗯。” 清桐难以想象,这过的是种什么样的日子? “你难道不会和师姐妹们一起游园赏花、逛街采买,一起过节放烟花吗?” 宁若缺神色淡淡:“我没有师姐妹,也很少玩乐。” “师尊说,大道无情,若想飞升成神就必须摒弃外物,不能耽于……” 她没有说完,总感觉哪里奇怪。 她那酒鬼师尊应该说不出这么文绉绉的词才对。 清桐也听得直皱眉。 汤药煮沸了,咕咚咕咚地冒泡。 浓郁的苦味随着水汽蒸腾飘散,仿佛整个人都在苦药中浸了一遭。 宁若缺添完最后几味药,等了几分钟,才用小碗盛出来。 这只是头煎药,还要煎第二次。 清桐凑上去嗅了嗅,满意点头:“药好了可以先放着,等小师姐醒了再喂给她。她要是不想喝你就多劝着点。” 而后超大声补充道:“别趁她睡着了强行喂!” 宁若缺乖乖听着,现在又不急,她当然不会像上次那样直接塞殷不染嘴里。 清桐接着絮叨:“还有,她可能会有手脚酸痛的情况,你记得给她揉一揉。” “是揉,不是捏更不是捶!” 一连两次强调,宁若缺大概明白自己在清桐眼中,是个什么笨手笨脚的形象了。 她并不介意,毕竟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药已经快煎好,清桐打算回去休息。 临走前还恨不得贴着宁若缺的耳朵叮嘱:“她要是想沐浴,你就抱她去屋后面的汤泉。” 宁若缺一愣,这种事情,她做会不会不太好? 她正想说,清桐就先误会了她的意思。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愿意?” “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强迫你。”清桐瞪她一眼,抬手指了个方向:“隔壁山头有间小屋子,你和阿汪睡去吧!” 宁若缺连忙假装给小泥炉添炭,暂时不敢说话了。 过了几分钟,她才小小声地问:“阿汪、是只狗吗?” 清桐没回答,只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临到门口,她又突然回头,先别扭地邀请道:“今年除夕,你要不跟我们一块儿过吧。” 不等宁若缺开口,紧接着凶巴巴地警告:“但你若想修那什么无情道,就趁早走,别再招惹我小师姐!” 她说完就走,徒留宁若缺愣在原地。 这变脸速度真是比翻书还快,可实在鲜活,并不让人生厌。 宁若缺盛起最后一碗汤药,将其放进食盒里带上山去。 风摇花动,满目飞雪,小院里的白棠花一如往昔。 宁若缺推开门,正见一袭墨绿衣裳的秦将离守在床前。 听到动静,后者淡定地朝她颔首,什么话也没留,就这么迤迤然离开了。 宁若缺检查完窗户和门有没有关严实,方才坐到殷不染床边。 平日里连不愿弄皱一丝衣裙的灵枢君,眼下正和她的被子一起乱七八糟地挤在床角。 跟猫一样,地方越小越有安全感。 不到片刻,殷不染仿佛梦呓一般开口:“宁若缺……” 她翻身,朝宁若缺伸出手:“疼。” 看样子人还烧着,声音也哑,可怜得很。 宁若缺感到不可思议,这人明明连眼睛都没睁开,怎么知道换人了的? 她迟疑几息,想到了清桐的嘱咐。 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捏住殷不染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给她按摩手臂。 殷不染偏瘦,轻轻一捏能摸到骨头。加上皮肤太白,稍一用力就会留下红痕。 宁若缺仔细控制着自己的力道,感觉给殷不染按摩,可比杀妖怪难多了。 她时不时地瞄一眼殷不染的表情,见她一直皱着眉,心里就越发拿不准。 “有没有捏疼你?” 殷不染终于眯开一条缝,带着如梦初醒的懵懂茫然。 她下意识地攥住宁若缺的衣袖,再一次哑声提要求:“抱我。” “……” 灯花“噼啪”一声爆响。 殷不染不肯松手,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过了半晌,她才闭上眼睛,委委屈屈地抱住了一角被子。 没能满足她的要求,她也不吵不闹的,会自己安慰自己。 宁若缺看不得殷不染这样,心里一阵一阵地酸涩。 她脱了外衫翻身上床,心一横、手一揽,把殷不染连人带被拥入怀里。 仿佛是感应到了熟悉的热源,殷不染自觉回以拥抱,脸贴着胸口、腿也毫不客气地压着宁若缺的腿。 像抱枕头一样,缠得很紧,恨不得把自己黏宁若缺身上。 宁若缺浑身僵硬,都不敢调整姿势,生怕压到殷不染的头发、或者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殷不染一动,她就更慌了。 心里的呼救一声高过一声,飞身逃跑的冲动愈来愈强。 抱就抱吧,怎么还带蹭人的呢? 殷不染简直是得寸进尺的典范,行事毫无顾忌。用毛茸茸的脑袋蹭她胸口,用脚背慢条斯理地勾她小腿。 嘴里还喃喃自语:“宁若缺……” 莫名地让人心悸。 宁若缺假装自己死了,连呼吸都没有。 她耳朵红得可以滴血,从脖子燥到了脸上,一个劲地安慰自己别和病人计较。 殷不染都烧糊涂了,可能不知道她自己在干什么。 “宁若缺。”殷不染纤细的手指攥着宁若缺的衣襟,在她颈边像小动物一样轻蹭。 她说:“不要离开我。” 宁若缺眨了眨眼,脖颈忽地上传来一种别样的柔软触感,痒痒的。 随后这种痒意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到全身,令她心跳加速、动弹不得。 连原本清甜的安神香,都让她觉得头晕目眩。 殷不染稍稍拉开距离,歪头观察她。 不同与往常的咬,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缠绵的亲吻。 宁若缺自觉神魂已经吓得滚下床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身体还留在床上。 她呆滞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把自己从殷不染的“纠缠”中解救出来。 “殷不染,这样是不对的!” 殷不染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殷不染现在只想抱抱。 她凭感觉黏上去,非要睡在宁若缺怀里才安稳。 只是这次宁若缺有了防备。 直接抽来被子,以不可抗拒的力道一裹,很快就将人裹得严严实实、推到一边。 素问峰温暖如春,她却热得口干舌燥,匆忙翻身下床,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微苦的味道冲淡了那股眩晕感,她摩挲着茶杯,缓了一阵,才敢回过头来面对殷不染。 后者直接放弃了挣扎,还是这样被棉被裹着,眸光涣散。 直到宁若缺向她走来,她眼睫颤了颤,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宁若缺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把人摆正又掖好被子。最后抽手的时候,被殷不染揪住了一角袖口。 还真是黏人的。 宁若缺无可奈何,却也任由殷不染这样揪着。 许久,房间里响起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 “我哪里值得你如此。” 第48章 折梅为谁 “好花难得,琉璃易碎。”…… 后半夜, 殷不染体温降下来了,可人依旧昏睡了整整一天。 期间宁若缺在院子里练了剑,去厨房做了几盒桂花糯米藕。 怕她醒来找不到自己, 还把骤雨剑压她枕头下。 剑修的剑和剑修是一体的,剑在人就在。 清桐和秦将离也都来探望过, 看人没醒,坐了会儿就离开了。 宁若缺见她们对此并不见怪,猜想殷不染应该不是第一次这样发烧昏迷。 集碧落川之力也无法医治好的病, 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天道的惩罚”。 宁若缺回想起何蓁身上渗血的绷带、对生死的异常执着,心一紧,就又给殷不染添了床棉被。 还仔细捂了好几下,连边边角角都掖严实,怕人冷着。 不出半个时辰,殷不染热醒了。 她费力坐起身, 将白发顺至耳后, 袖口随着动作下滑,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臂。 而后蹙眉扯了扯领口:“我要沐浴。” 开口时声音哑得厉害,还轻咳了几声。 宁若缺给她端来一杯温热的水, 不敢乱看。 殷不染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 抬眸:“沐浴。” 这就是摆明了要她帮忙。 宁若缺目光游移,有些不自在,可总不好拒绝自己的救命恩人。 她试探着问:“我抱你去?” 殷不染神情恹恹:“嗯。” 宁若缺顿了顿,随后倾身,想先把殷不染昨晚蹭开的衣服系好。 绸质的里衣入手顺滑细腻。她捏着系带,三两下打了个结,还往下拉了拉。 但某人并不满意,觑着宁若缺正在预热的耳尖, 轻飘飘地问:“打这么紧的结,我待会儿怎么脱呢?” 宁若缺还没明白她的意思,满脸懵。 殷不染便耐着性子再解释一遍。 她手指在系带上一勾,慢条斯理道:“我说,重新解开。” 剑修这次听明白了,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殷不染侧身、单手托腮:“把药丸塞我嘴里的时候不是挺果断的吗,怎么叫你帮我解个衣带,就这么犹豫?” 宁若缺怔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后顿时冷汗涔涔,连瞳孔都扩大了几分。 发烧时候的事,殷不染居然还记得! 那昨晚、她是否并非自己以为的那般意识不清? 眼看殷不染眯起眼睛,马上就要发脾气,宁若缺连忙上前。 她垂眸把自己打的结重新解开,因为紧张,还笨拙地试了好几次。 几缕凌乱的发丝别在烧红的耳后,乍看起来竟有几分被逼迫的可怜。 殷不染嘴角勾了勾,好不容易才把笑意压下去。 随着衣襟渐松,殷不染的锁骨显露出大半,形状纤细优美,似翩然欲飞的蝴蝶。上头一枚小痣则恰如宣纸上的墨点。 宁若缺视线落在锁骨上一瞬,就飞快地挪开了眼。 她将殷不染打横抱起,后者顺势勾住了她的脖子。 冰凉的手搭在她后颈上,宁若缺便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昨晚那个滚烫的拥抱。 她抿着唇,大步流星地来到后院。走过圆形拱门,再转过道屏风,眼前豁然开朗。 正如清桐所说,这里有处人造的汤泉。 池子用玉石铺就,一眼望去水汽蒸腾,如仙雾缭绕。泉边植着几树开得正好的桃花。 花瓣飘落水面泛起涟漪,想来泡在其中确是种享受。 宁若缺才把殷不染放到一旁的贵妃塌上,就听她懒洋洋地吩咐:“我沐浴用的东西在右手边柜子里,记得再帮我拿一套里衣。” 都做到这地步了,再帮忙拿点东西也不算什么。 柜子里各种类型的香膏应有尽有、擦身用的软巾也已备好。 甚至还有几只酒盏,以及木头雕刻的小鸭、莲花摆件。 宁若缺看得眼花缭乱,直接问:“要哪些?” 殷不染随口道:“你拿什么我就用什么。” 宁若缺先拿了两盒香膏,回到房间找了套棉麻的里衣。 回来时路过木柜,迟疑一阵,最后还是往盘子里放入了一只木头小鸭。 池子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她低头将托盘放到贵妃塌边的矮几上,全程只盯着地板看。 她抬腿刚要走,身后穿来一道凉丝丝、带着刺的声音。 “强行喂我吃苦药也就算了,怎么还给我塞玩具?” 宁若缺:“……” 殷不染撩动水面,小鸭随着水波起起伏伏,那张木头鸭脸看上去和外面的剑修一样呆傻。 她轻哼:“我可没那么幼稚。” 说完就用水波把鸭子拍到岸上。 可怜小鸭被拍了个左摇右摆、来回打转,最后一头栽倒在岸上。 如此,殷不染才满意地收回手。 除却发烧难受时黏人,殷不染依旧记仇得可怕。 眼看这茬一时半会儿过不去了,宁若缺只好不接她的话,把自己闷在屏风后、盘腿坐下。 她没有趁此修炼,只是默默地擦拭自己的剑。 清心诀她倒背如流,可只要殷不染在,无论念多少遍都是无用的。 宁若缺能嗅到随着水汽散发出来的甜香,恰好此处比其他地方更暖和一些,熏得她昏昏欲睡。 她晃晃脑袋,决定聊些正事醒神。 “殷不染,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她记得殷不染说过,自己记忆里的第一次见面其实并不对。 屏风后水声停歇,殷不染沉默片刻,轻轻呵出一口气。 “在更早之前,你于我有救命之恩。” 她的声音像一片花瓣,落到宁若缺耳朵里,却炸如雷霆。 这回答完全出乎意料,宁若缺一时片刻说不出话来。 她救过的人太多了,难道殷不染是其中之一? 她追问:“这是多早以前的事?” 殷不染趴在水池边,漫不经心地把玩手里的木鸭:“在你还未成为剑修的时候。” 得了答案,宁若缺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 未成为剑修时,她尚还在滚滚红尘里摸爬滚打、与死亡数次擦肩。 那时殷不染应该还是富庶之家的大小姐。 且殷家医术精妙,备受各方诸侯青睐。 哪怕在那个民不聊生的乱世,也能过得比大多数人好。 她等着殷不染讲她们过去的事,后者只道:“罢了,说了你也不会想起来,何必白费我口舌。” “至于证据,人间帝王几度更迭,青史佚失。你我之事记于纸上不过寥寥两句,故人旧物早就不复存在了。” 宁若缺听着,总觉得对方语气里藏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可作为惹人难过的“罪魁祸首”,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宁若缺不吭声了。 天色渐晚,夜幕四合,汤泉边越发潮湿。 殷不染许久未听到屏风那边的动静,歪了歪头。 她索性从水中起身:“给我点盏灯,记得放过来一点,我要穿衣。” 宁若缺不假思索,乖乖点上一盏灯,操纵灵气将其送到水池边。 灯光照亮汤泉的一角,屏风上映出荡漾的水色、错落的桃花,以及若隐若现的人影。 没了宽袍广袖的遮掩,殷不染慢悠悠地撩起长发,披衣上身,玲珑身段一览无余。 宁若缺猝不及防间看了个正着,霎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脚踩着湿漉漉的地板一滑、差点没摔个倒仰。 她狼狈不已地稳住身形,整个人背朝屏风缩成一团。面红耳赤、心跳过速,像是要随着水汽一同蒸发了。 水池边传来几声闷笑,屏风上的人影掩袖,与桃花一般风姿绰约。 宁若缺便知殷不染故意如此,就是为了逗她玩。 那人还笑:“这么容易害羞?” 刀剑相向宁若缺应对自如,可若是温柔地抱一下,人就开始惊慌失措,第一反应竟是逃跑。 但殷不染能理解。 她慢悠悠地穿好衣服,随后斜躺在塌上:“来替我晾一下头发。” 宁若缺还僵在远处,听见殷不染咳嗽了几声,方才如梦初醒一般、恍恍惚惚地走过去。 汤泉边呆久了会很闷,她把殷不染抱到前院。 从房间里翻出一件浅青色的外衣给人穿好,还特意搭了件毛毯。 热茶和桂花糯米藕则放在殷不染手边。 如此忙忙碌碌转悠了一圈,终于撩起一捧白发,用灵气仔细烘干。 夜风轻柔如水,殷不染仰头借着灯火看花。 灯影摇曳,花影也摇曳。 “说起来,这棵海棠树也算是见证了吧。”她咬着一片糯米藕,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话。 “当年我本想把你送我的花封入琉璃,做成风铃挂在上面,没来得及。” 宁若缺皱起眉,欲言又止。 不必想,就算她真的送了殷不染许多花,现在也都零落成泥了。 殷不染打量着自己心爱的花树。 百年来,宁若缺送她的物件陆续被毁。有的是因为本身无法长久存放,有的则是因为各种离奇的意外。 到头来除了那道剑气,竟然一件都没留下。 她摸了摸手上的玉镯:“幸好没来得及,不然我这棵树怕是也会被雷劈了。” 宁若缺心尖轻颤,一抬头,灯火明暗,花影随风而舞,白棠簌簌落了殷不染满身。 若不是茶和桂花的甜味如此真实,这一切简直光怪陆离如梦境。 她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殷不染……” “嗯?” 殷不染仰起头,见宁若缺傻乎乎地盯着自己,有些好笑。便一时没忍住,薅了把宁若缺的脑袋。 她平静道:“过去的事忘了就忘了,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好花难得,琉璃易碎。” “我只争今朝。” 宁若缺听出了殷不染言语中的安慰之意。 她眼中倒映着殷不染姣好的面容,还没来得及整理好自己繁杂的思绪。 就听她话音一转:“所以什么时候和我成亲?” 宁若缺:“……” 怎么又想起这事了。 她正打算义正辞严地拒绝,储物袋却闪了闪。宁若缺下意识地打开,从中钻出来一张传音符。 楚煊那嗓门响彻整个院子:“殷不染好点了没?我约了司明月,有空来聊?” 殷不染霎时垮下小脸。 这么快,楚煊是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了吗?她都还没和宁若缺呆够。 然而与她想的恰恰相反,楚煊这两天忙得脚不沾地。 她又是调度手底下的人去追踪密信的来源、又是查探何蓁的邪术从哪儿修得的。 一边写报告寄给仙盟,一边时不时地给司明月发传音。 她还能抽出空打铁,做了个会咬人屁股小玩意儿,准备送给她的好友们。 堪称精力充沛的典范。 殷不染随口嗯嗯几声,也不笑了,蔫了吧唧地拢起毛毯:“我书房里有传影仪。” 传影仪可以将使用者的影像与声音投至与之相连的另一台仪器上,比传音符好用许多。 但仪器需要灵石充作能源,不能随身携带,所以不如传音符普及。 宁若缺将殷不染抱到书房,寻到仪器启动,抬手用灵气画了几个阵纹。 空间如涟漪般荡漾开来。 几息之后,一道人影凭空出现,并且逐渐清晰。 来人身着繁复的紫衣,绣满星宿的薄纱罩衫层层叠叠。 一头长至脚踝的浓密白发,和丝带一起编成几股长辫。 睫毛白如覆雪,眼眸则是极其少见的淡紫色,冶艳近妖。 与殷不染不同的是,她是白子,发色与瞳色生来便如此。 惧光晒不得太阳,却擅于推演天象、卜筮吉凶。 天衍宫这一任的宫主,传闻是天道的宠儿。 她所下的判词无一不应验。无数修真者争先恐后夺取的机缘,于她来说不过是掐指一算。 只是司明月常年久居观星台,世人对她知之甚少。各式各样的传言满天飞,都可以装订成册了。 不久,画面彻底稳定下来。 司明月嘴角上扬,朝着众人柔柔一笑。 “诸位早上好呀,都吃了吗?” 第49章 折梅为谁 “我要罚你。” 虽说已过百年, 可对宁若缺来说只是闭眼睁眼而已。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司明月,旧友的模样与自己最后一次见她时并无差别。 当然,说话的方式也没有改变。 宁若缺不禁提醒:“现在是晚上。” 点明这点后, 司明月一惊,左右四顾:“诶?可是我才睡醒啊。” 楚煊的身影同时闪现, 这人大大咧咧地翘腿坐着:“哟,人齐了?” 司明月笑着点头。 她先看向掩袖打哈欠的殷不染,浓密的白色眼睫一眨, 真情实感地夸奖道:“染染,你越来越漂亮了,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吗?” 而后又看向旁边站着的宁若缺,依旧笑呵呵的:“你也越来越年轻了,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吗?” 殷不染:“……” 司明月再一转头,忽地就不笑了, 取而代之的是微蹙的眉头和满眼同情。 “楚煊, 你已经两天没休息了,最近肯定很倒霉。” 她语速慢悠悠的,比殷不染还要慢上几分, 楚煊听得着急。 好不容易等她说完, 就立马回答道:“如果应付仙盟的检查算倒霉的话,那我最近确实是时运不济。” “先不提这个了。”楚煊手一挥,试图把这些烦心事像赶苍蝇一样赶走。 她有些好奇:“宁若缺出现在这里,算卦的你居然一点都不惊讶?” 当初殷不染来找她,她那个反应实属正常。 换成某些老不死的家伙,估计要恨得咬掉舌头、破口大骂以及脸色发青。 司明月温和地摇摇头,额间的银坠子也跟着摇晃。 “早在染染来寻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她重归于世了。” 楚煊就不太乐意地拍桌子:“好啊, 敢情你们就瞒我一个?” 司明月一提宁若缺就想起来了。 她问殷不染:“在明光阁那会儿,清桐说你找司明月算了一卦。原来算的是我的位置?” 殷不染乜她,语气忽然就变得很冷淡:“不是,算的是我的姻缘何处。” 宁若缺后背一僵,耳朵尖开始发烫变红。 当着两个好友的面殷不染还开这种玩笑,她实在是招架不住。甚至不敢看楚煊和司明月的眼睛。 幸好司明月没觉得奇怪,她只是疑惑:“我明明记得,你让我算的是宁若缺魂魄在哪呀。” 宁若缺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和她猜想的一样。 算一个本该死去之人的位置,司明月会被反噬也算正常。 殷不染轻哼,随即用自己拈过糯米藕的手去牵宁若缺。 沾了桂花蜜糖的手指黏糊糊的,她还特意蹭到宁若缺手心里。 后者却没有生气,只是吓了一跳。 之后无比自然地摸出手帕来给她擦爪子,也给自己擦擦。 宁若缺随口问:“明月,我从前和殷不染是什么关系?” 楚煊适时接了一嘴:“先前我同你讲过,殷不染非说宁若缺失忆了。” 司明月看着宁若缺细致地给殷不染擦手,歪头想了想。 她笑吟吟地说:“是好友。” “不对,”楚煊一下子坐直,猛拍大腿:“我怀疑这俩人当初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偷谈情说爱。” 宁若缺的心不知为何快了半拍,她偷偷去瞄殷不染。 这人虽然冷着个脸,可手还乖乖地放她这里,唇瓣上沾了点糖渍也没注意到。 楚煊在一旁眉飞色舞地讲述她所发现的异常。 宁若缺则将帕子重新折叠,鬼使神差地去擦殷不染唇上的糖渍。 哪怕隔着层棉帕,触感依旧是柔软的。 殷不染一双琉璃瞳平静如初,却仰了仰脸任她动作。 于是宁若缺连呼吸都放缓了,抹过殷不染唇瓣时指尖轻颤。 明明先动手的是她,却反而像被人戳到的含羞草,想把自己思绪放空冷静一下。 那边的楚煊已然以超快语速讲完了来龙去脉,摸着下巴:“总之就是邪门儿得很,算卦的,你怎么看?” “啊?” 司明月这才把余光从宁若缺那里收回来,很是为难地拈起袖子:“看不得,素问峰的风水近来与我不和。” 楚煊:“……没问你卦,我是说失忆这件事。” 司明月似乎还没弄清楚状况,茫然歪头:“唉?”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垂眸继续道:“天道自有其秩序,拨乱反正是它的职责。” 楚煊无言以对:“得,说了等于没说。” 听这三人絮叨半晌,事情是一点进度都没有。殷不染忍无可忍,直接把宁若缺扒拉开。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理直气壮地宣布:“我没错,失忆的是你们。” 说完便掩袖咳得厉害,一声接一声,眼泪都咳出来了,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浑身都在颤。 宁若缺连忙给她拍背、端水,就差没把人直接抱去给清桐看。 好不容易等殷不染缓过来一点,房间里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 片刻后,宁若缺率先打破沉默,沉声道:“明月,此话何解?” 司明月还是那副笑模样,她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除去敛眸喝茶的殷不染,三人互相交换了眼神。 她们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或多或少感受过天道法则的玄妙,也有着超乎常人的直觉。 有些话点到即止,便默契地不再提。 如果殷不染所言为真,天道肯定出手了。 只是宁若缺心中仍有疑虑。 她始终不相信,天道会选择让她忘掉殷不染来作为死而复生的惩罚。 否则楚煊给自己的阵盘取名字,关她和殷不染何事?怎么也要被隐去? “我们还是来说说最近闹得很凶的妖丹案吧。”楚煊用指节敲了敲桌子。 “明光阁和小池村的案子虽然手法不同,可性质是一样,都是利用妖丹作乱。” “仙盟那些人讨论过,一致同意尽快找出邪术的源头。” 她最近就是在为这件事焦头烂额。 同是事发地,明光阁的新任阁主燕徊风也是一样的,反反复复地被仙盟派来的人盘查。 楚煊薅了把自己的卷毛:“别的不多说,那个给我们寄信的神秘人肯定知道点什么。算卦的,你能不能给点提示啊?” 司明月难得皱起眉,漂亮的紫眸很不好意思望向别处:“我算过的,但是忘记了。” 她是窥探天道之人,有的事忘记了才好。 宁若缺她们知道这点,所以也不会因此和司明月置气。 楚煊正想叹气,就见司明月突然拿出一张竹简。 “不过我写了份留言。” 她时常算完就忘,索性就趁着没忘的时候给自己写点提示。这种也算是投机取巧的法子。 迎着楚煊和宁若缺期盼的目光,司明月信心满满地抖开竹简。 大声念道:“上面说,要请你们来天衍宫做客,并且提前准备好新鲜的牛肉和鸡腿。” 话音刚落,房间里又是一片寂静。 宁若缺:“……” 听起来有些奇怪,她不好评价。 楚煊更是直接质疑:“这真的是你想出来的解决方案吗?不是馋烧烤了?” 司明月讪讪放下竹简,委屈巴巴地道歉:“有可能是我拿错了。” 但是她很快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份新竹简,兴致勃勃地读。 “那一定就是这条了。邀请你们一起去蜃海境游玩,看大鲲。” 蜃海境在天衍宫的管辖范围内,是一个大型秘境,相传是上古时期某个神明设下的历练之所。 诸天神明陨落后,蜃海境每隔百年一开。 炼神境及其以下的修士皆可入内,锤炼自己的道心,获取神明遗落的机缘。 殷不染的蜃楼珠就是从中得来的。 算算日子,再过几天正是秘境开放的时候。 司明月说线索在此,楚煊还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司明月轻声细语地开口:“顺其自然吧,船到桥自然直嘛。” 宁若缺瞥了眼殷不染,后者单手支着脑袋、眼帘半垂。要不是还有楚煊她们在,估计会直接睡着。 她悄然站近一点,让殷不染可以靠着自己。 “明月——” 宁若缺本来想说今天先到这里,可才开口就被殷不染打断。 “好,就这样吧,天衍宫见。” 殷不染说完一伸手,直接关掉传影仪,转头揪住宁若缺的衣袖冷冷质问。 “你喊司明月只喊她的名。叫我就连名带姓的,什么意思?” 她此前忍了很久,现在是一点都忍不下了。 殷不染站起来,朝着宁若缺狠狠一推—— 硬着没推动。 某剑修下盘稳如磐石,殷不染又才生完病。宁若缺不让着点的话,她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殷不染面无表情地盯着宁若缺,眼尾一抹飞红。 几息之后,剑修配合地退到了书架边,小心翼翼,生怕将书碰倒。 她此前迅速地回忆了一遍,发现自己统共就喊了几次“明月”,某人就要炸成了球。 这纯属是过去的习惯使然,在她的记忆里,与司明月、楚煊并肩战斗的时候居多。 但在此时,宁若缺后知后觉地理解了,殷不染为什么会发脾气。 眼下殷不染执拗地向她讨要一个解释,宁若缺顿了顿,磕磕绊绊地开口:“染……” 她不太习惯,第二次才顺利喊出声。 “染染。”这一句轻如鸿毛,转瞬之间被风吹散。 可之前还气势汹汹的人,忽地就安静下来了。 殷不染偏过头,嗓音嘶哑:“我要罚你。” 第50章 折梅为谁 这也算是惩罚吗? 宁若缺霎时如临大敌、浑身紧绷。 谁知道殷不染会想出什么法子戏弄她? 除此之外, 还有一点点委屈。明明及时改口了,怎么殷不染还要罚她? 在宁若缺紧张的注视中,殷不染抬手抽出书架上的一本书。 随后把书拍宁若缺身上, 自己迤迤然坐下,呷一口茶, 轻描淡写道:“读吧。” 宁若缺捧着书看了看,书名是《剑眠青川》。她曾经瞥见过,还问清桐这是不是一本剑谱。 现在看来更像是人间的话本。 她不明所以, 却还是乖乖翻开书页,不急不缓地念: “说那年天降异象、九星连珠,青州地界妖邪尽出。剑尊听闻,当即携剑出山,誓要诛杀妖邪。” “嗯?”宁若缺停了一下,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剑尊是哪一任剑尊?不会是她吧? 可殷不染吃着桂花糯米藕, 嘴角微微上扬, 听得津津有味。宁若缺也不好撂担子不读。 她边往下读,边看。 写书的人不知为何要卖关子,不说女主角姓名, 一律以剑尊替代。 而后便是老套的情节, 剑尊虽强大,可杀了三天三夜,终究力不从心,不小心被妖怪所伤。 幸好路过的善良医仙救下她,并且带回青川悉心照顾。 宁若缺看得直皱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还是尽职尽责地读到: “剑尊感激不已:‘仙子救在下性命,然在下身无分文, 仅此三尺青锋可护你安稳。如不嫌弃,愿以身相许。’” “绿衣仙子掩袖,含羞带怯:‘还不知道友姓名。’” 宁若缺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已经把下一段读了出来—— “剑尊道:‘吾名卜可满。’” “……” 烛光陡然跳动,将影子拉得极长。 宁若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尴尬到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 她把书翻到最后一页,果不其然看见了百闻楼的印记。 这门派成天打听修真界风云人物的事迹,然后写成一些奇怪的话本。 什么某某掌门夜翻死敌的院墙,无情道新秀竟是合欢宗高徒,百年好友刀剑相向为哪般等等。 作为风云人物之一,宁若缺没少被放进各种排行榜比较,更不用说这种“闲书”了。 但百闻楼迫于她的威势不敢明面上来,只敢用花名偷偷写。宁若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舞到她面前来就行。 那股尴尬劲过后,宁若缺从书架上随机取出几本书。 硬着头皮翻了翻,果不其然,竟然全是关于她的! 难怪秦将离说,殷不染身边亲近的人都知道她喜欢自己。 这书架上,人间为她编写的传记、百闻楼收集的八卦、连无名野史都有好几本。 甚至还有一卷百闻楼出品的典藏版《无名剑尊相》。 画像中的人一袭黑衣,于风雨欲来的山巅回眸,似她足足八分。 画像的边角处,有一滴被晕湿的墨痕。 而除却书籍,小到剑尊同款剑坠、大到剑尊“最爱”的磨剑石,可谓是应有尽有。 乍一看,还以为这又是哪个疯狂推崇她的剑修。 可某些人明明知道的,她的剑从不配剑坠,更不需用磨剑石。 殷不染收集这些,或许只是为了那个叫做“宁若缺”或“卜可满”的名头罢了。 宁若缺神色复杂:“殷不染。” 殷不染压了压快要翘起的嘴角,凉凉道:“怎么不继续读了?” 宁若缺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剑眠青川》,耳朵尖又控制不住地发热、泛红。 什么书不好,偏偏是以她为原型的主角,和一个医修的故事。 这个“眠”字用得也实在是…… 她四下打量,想找个什么机会来转移话题,忽地见殷不染的书桌上摆着个青色木盒。 这木盒看起来破破烂烂的,上头的莲花纹都掉了,只残留有少许灵气。 在一众昂贵的纸笔摆件中,它实在是格格不入。 宁若缺当真起了好奇心:“这是什么?” 她手搭在木盒上,见殷不染并没有阻止,就小心翼翼地拿了起来。 殷不染瞄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储物盒,用来存放你寄给我的信。” 宁若缺闻言打开木盒,如她所料,里面空空如也,连一丝灰尘都没有。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她望着这个空盒,突然感到一阵失落。 这种失落没有由来、落不到实处,闷得她有些难受,便不由自主地皱起眉来。 眼看某剑修抱着个空盒子站在原地,傻乎乎的,简直让殷不染幻视某种守在空碗前的可怜大狗。 殷不染手里光芒一闪,一支木簪随即出现。 她把这支木簪放进盒子里,继续窝回椅子上打哈欠:“好了,现在它不是空的了。” 宁若缺认得这支木簪。 那时她们还在明光阁,宁若缺扛着殷不染跑路时不小心弄丢了她的发簪。 没办法,就只好自己先雕一个簪子赔。 她想着之后回玄素山取出自己的存款,再买新的发簪送给殷不染。 没想到这种粗糙的东西,殷不染还留着。 经过这段时间的种种相处,宁若缺其实已经信了殷不染六成,只是那种不真实感仍未消除。 她把储物盒重新放回书桌上,抬眸对上了殷不染的目光。 后者盖着毛毯、懒洋洋地窝在椅子上。 见她一看过来就伸出手,揪住了她的一截衣袖。 宁若缺顺着那股轻微的力道向前,然后就猝不及防地被殷不染抱住了腰。 反正房间里又没别人,殷不染用脑袋蹭了蹭才松开。 她偏过头,小声地嘀咕:“看你难过,哄你一下罢。” 昏黄烛光里,殷不染的侧脸被蒙上了一层暖意,柔软的烛光压在她眼底,又为唇瓣增添了些血色。 看上去和她身上的毛毯一样柔软。 她掩袖打哈欠,眼里水光朦胧,声音轻浅。 “我困了。” 宁若缺突然脑子一抽,开口道:“不是说要罚我读书?”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问。 这不是把自己送到殷不染手边当玩具吗! 可出乎意料的,殷不染兴许是真的很困,轻而易举地将这件事揭过。 她单手托着腮,眼帘已然半阖:“我改主意了,罚你抱着我睡好了。” 宁若缺默然片刻。 这也算是惩罚吗? 她盯着殷不染那蜷缩成一团的坐姿,兀自开口:“染染,我刚才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殷不染歪头:“嗯?” 宁若缺:“你还没有喝药。” “……” 清桐嘱咐了她好几次,记得等殷不染醒了给她喂药。 宁若缺把那碗药仔细存放在厨房,用灵气温一温就能喝。 殷不染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手指攥紧毛毯:“可以,你把药端来,先让我灌你一口。” 她还是惦记着宁若缺“喂”她的那一粒药丸。 其实宁若缺做法并无不妥,她对此心知肚明。 但就是忍不住想要发点脾气,想让宁若缺来哄哄她。 “那件事我确有不对的地方,抱歉。”宁若缺知错就改,暗自发誓下次一定用更温柔的方式。 “但是药必须喝。” 她斩钉截铁地说完,就去厨房端来药碗递给殷不染,自己也半蹲下来。 喝就喝吧,反正她又不怕苦。 可眼前人只是抬了抬下巴,姿态矜贵道:“喂我。” 宁若缺愣了愣,很快拿起汤匙,熟稔地给殷不染喂起药来。 比起第一次紧张到战战兢兢,她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给殷不染喂完整碗药,然后把人抱到床上休息。 临睡前,殷不染把不知何时顺来的《剑眠青川》塞进宁若缺怀里。 “仔细研读。”她如此吩咐。 宁若缺替她掖好被子,索性真翻到上次看到的地方,一目十行地读。 书接上回,卜可满想要以身相许,却被心地善良的医仙拒绝了。 宁若缺在心里评价,这很正常,两人还未相处几日,哪能这么轻易地结为道侣。 再往后,卜可满妖毒发作昏迷。身为剑尊的她警惕性很强,医仙喂进去药全都吐了出来。 宁若缺深感赞同,这段居然不是胡编乱造,事实上许多修真者都是这样的。 医仙别无它法,只能将药丸含入唇齿间,然后低头…… 宁若缺的脑子又一次没反应过来,眼睛就已经读完了整段。 她瞳孔骤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奇妙的东西。 随后整个人僵在床前,化成了一个久久不动的木雕。 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原来还有这样的? * 翌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星辰尚未退去,霞光已然铺开,与碧落川荡漾的湖光山色相接,灿如锦缎。 有小雀扑腾到一口大钟上,正欲啾啾几声,钟杵竟然自己猛地一晃。 “咚——” 悠扬的钟声忽而响彻整个碧落川,无论是正在修炼,还是忙于熬药的医修都能听见。 然而不管在做什么,所有人都默契地放下手里的事务起身,向着钟声传来的方向恭敬地行了一礼。 殷不染也从睡梦中惊醒。 她恍惚中想要下床,却因手脚发软,整个人扑进宁若缺怀里。 那是代表药王出关的钟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折梅为谁 想把殷不染藏起来。 宁若缺把殷不染重新提溜回到床上。 某人还不怎么清醒, 就已经开始轻推宁若缺的肩:“我要梳妆,然后去见师尊。” 药王闭关已有十载,身为她唯一的门生, 殷不染理应第一时间前去拜见。 因此宁若缺也没扭捏,拿了套浅绿莲纹的衣裙递给她。 殷不染穿戴好衣裙, 撩开帘幕,慢条斯理地坐在梳妆台前。 宁若缺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在没询问殷不染意见的情况下, 直接给人挑了套衣服。 仿佛早已养成了习惯。 宁若缺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怕殷不染觉得被冒犯,她磕磕绊绊地问:“这几件、你觉得合适吗?” 殷不染瞥她一眼,矜持地扬了扬下巴:“嗯。” 自己都穿上了,那自然是喜欢的。 不得不说,虽然宁若缺本人常年一身最简洁的束袖黑衣,但至少挑衣服的眼光还在, 从来没给她整出什么大红大紫的奇怪配色。 唯一的问题就是, 这人在自己面前还是放不开。 殷不染在梳妆台前坐了半分钟,指节轻敲桌面:“帮我梳头。” 宁若缺顿了顿,不怎么自在地拿起木梳, 将面前垂如绸缎的白发梳开。 无数细软的发丝从她指尖流淌过, 凉丝丝的,像拨开了一汪水流。 手感特别好,但宁若缺守礼极了,将白发梳至柔顺后就自觉退开,没在银镜里留下半分衣角。 殷不染慢吞吞地拿起一只发簪挽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剑修的一举一动都在证明她的确是宁若缺。 却不再是属于自己的宁若缺。 殷不染缓了一阵,刚准备扶着桌子起身,就被宁若缺眼疾手快地抱了起来。 她抿了抿唇, 低声道:“我自己能走。” 宁若缺难得没听她话:“我抱着你过去会快一点。” 其实主要还是她看殷不染眉目低垂、情绪不高的样子,便想着让她能轻松些。 “哼。” 殷不染嘴里轻哼,视线却没从宁若缺脸上挪开。 想辨别出这人的行为究竟是出于心疼、还是单纯想要报恩。 只可惜宁若缺的眼神澄明如镜、只映前路,瞧不出多少情绪。 殷不染揪着剑修的衣服给她指路,两人没过多久就赶到了藏玉谷。 宁若缺远远瞧见谷口前站着乌压压一片医修,提前把殷不染放下,免得损了灵枢君在后辈面前的威仪。 然后试探地问了一句:“殷不染,我想见药王前辈一面,能不能帮我转达一下?” 殷不染理了理衣袖,乜了面前人一眼。 她知道宁若缺打的是什么算盘,这人总拐弯抹角地探听她的身体情况,然后又一个人默默愧疚难过,想方设法补偿她。 就像棵含羞草,瑟缩又委屈。 殷不染不想宁若缺这样,于是随口道:“看我心情罢。” 就这样简单打发了某只剑修,她兀自走入人群中。 众人见了她都自发地分出一条道路,齐齐行礼道:“灵枢君。” 殷不染颔首致意,飞身上长阶,几个起落后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藏玉谷风景宜人,飞泉叠瀑、乱石古树。 长阶尽头是一处古朴的小院,檐下雕的是不是吉祥如意的图案,而是百草药石。 一枚不起眼的石碑坐落在草丛中,上书—— “怀玉山居” 谷外十年匆匆过,碧落川的景色都变了许多,而谷中的这处怀玉山居却始终如旧。 山居里没有旁人的气息,殷不染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目不斜视地走入正厅内。 她附身长拜:“师尊安好,此次闭关可有得偿所愿?” 收敛了一身傲气,连语调都比寻常乖巧了许多。 末了,殷不染耳边响起一道慵懒的声音:“呵,染染且上前来,让我仔细瞧瞧你。” 殷不染顿了顿,往前走几步后抬起头。 便见座上女子桃花眼、羽玉眉,玉簪金钿、白衣绣牡丹。端的是雍容华贵的好样貌,恰如一朵傲立人间的富贵花。 她斜躺在贵妃塌上,单手支着头,打量着自己这位许久未见的徒儿,尤其是那头扎眼的白发。 半晌,药王朱唇轻启:“将离比你早来一点,已经同我说过最近的事了。” 语调冷淡,听起来很是不悦。 殷不染心里一紧,匆忙抬头:“师尊,师姐或许不了解内情。” 药王眯了眯眼睛,竟然勾起嘴角,笑出了声。 “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这么急着帮宁若缺解释?” 殷不染:“……” 自知失言,殷不染懊恼地垂下眼帘。 她喜欢宁若缺,自然也希望自己的亲友也能对宁若缺有好感。 药王起身款款走下高台。 她毫无预兆地出手捏住了殷不染的手腕,指尖搭在脉搏之上。 不出三分钟,眉头便皱成了一个“川”字。 而后更是不客气地质问道:“我只是闭个关,你便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就这么喜欢她?” 眼看自己悉心教养、关怀备至的徒儿病情越发严重,就为了一个木讷无趣剑修,她怎么能不心疼? 药王愠怒地甩袖:“给我一个这样做的理由,不然我可要罚你了。” 殷不染眼睫颤了颤,把衣袖攥出了褶皱。 像只犯了错的猫,可怜地缩成一团,连尾巴都踩在爪子下。 她可以在宁若缺面前张牙舞爪、在师姐面前若无其事,可面前人是最疼爱自己、在医道上无数次引领自己的师长。 她会说服自己不要太在意那些过去,一遍又一遍。 现在却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向药王寻求安慰和解答。 “师尊。” 殷不染缓缓作揖,尽量心平气和地叙述:“如果有一件事,所有人都忘记了,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它存在过。只有您自己记得,您会如何做呢?会不会怀疑……” “这一切只是场自欺欺人的梦?” 她还是没能忍住,以至于最后这句话气息不稳,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 药王这次沉默了许久。 直到殷不染抬头望她,一双琉璃瞳里铺满了薄雾。 她轻叹一声:“你虽然会问我,但想必自己心里已经做出决定了吧。” 殷不染并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这一说法。 药王不紧不慢地开口:“世间万物运转,皆循其因果。此消彼长,方为大道。” “我想,就连神女也不能让一件事物完全消失,总会留下什么痕迹。” 这千年间,修真界不知为何只飞升了一个人。 她以身合道、掌握了一部分天道之力,从此扭转万象乾坤,造福修真界和人间无数。便成为了众人口中的神女。 只是近百年来,神女已经很少出手干涉尘世了。 宁若缺本该是继她之后第二个飞升的人。 殷不染微微蹙眉:“是,徒儿明白了。” 药王端详她半晌,突然出声:“染染。” 殷不染以为她还有所吩咐,乖乖回答道:“徒儿在。” 可药王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一股温和的灵气随即沁入体内、流转全身,修复着她受损的经脉和身体。 殷不染一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师长。 后者虽然无奈,眼神却如波光粼粼的水。 她说:“记得,无论你做出何种选择,碧落川永远都是你的家。” 殷不染嘴角抿直,低低地唤到:“师尊。” 她忽地上前半步,用力抱住了药王,几息后才松开手,将目光挪向别处。 “宁若缺想拜见您。” 药王冷哼,显然还带着气:“哦?可我不想见她。” 她头也不回地转身,态度倨傲:“我不喜欢一根筋的剑修,等她什么时候想通了答应嫁进碧落川,我再见她吧。” 殷不染便也没劝,与药王聊了聊近来修真界发生的事,就被后者轰走了。 给出的说法是:“那些事之后再说,别挡着我和你师娘叙旧。” 殷不染抿嘴笑,又被药王恼羞成怒地赶了好几次,这才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 * 宁若缺就在谷外一边修炼一边等殷不染。 她坐在树木的阴影下,没多久就见一抹青衣翩然飞出。 可她没有去第一时间去找宁若缺。 只因四周叽叽喳喳讨论的医修们霎时涌上去,如潮水般将她团团围住。 还甜甜地喊着:“师姐,药王和你说什么了?” “师姐!我最近有个问题,可否帮忙解答一下?” “师姐——” 宁若缺本来想过去接殷不染离开,见此也刹住了脚,继续老老实实地窝在阴暗的地方等。 那一声声亲昵的“师姐”不绝于耳,好几个小姑娘直往前凑,争先恐后地同殷不染说话。 殷不染在碧落川的受欢迎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宁若缺看着听着,心里就升起一股微妙的酸涩感。 她有些难受地压了压剑柄,非但没得到安慰,反而更加胸闷。 那些贼眉鼠眼的登徒子觊觎殷不染,她不爽也就罢了。 怎么看殷不染替她的同门答疑解惑,也那么别扭呢? 就像自己最喜爱的食物,被一大群人虎视眈眈地盯着,盯得宁若缺浑身难受,毛都快炸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生出了把殷不染藏起来的冲动。 宁若缺磨了磨牙,又耐着性子等了殷不染两刻钟。 但这份“食物”完全没有想要走开的想法,还耐心地回答着每一个同门的问题。 眉目低垂,风舞发梢,温柔得不可思议。 眼见某个小姑娘“胆大包天”地拉着殷不染的衣袖撒娇,宁若缺终于忍无可忍,闪身掠进人群。 她眨眼间出现在殷不染身边,拉住了她的另一边衣袖。 殷不染不为所动,神色平静地睨她:“做什么?” 第52章 折梅为谁 动作无比自然且肆无忌惮。…… 宁若缺揪殷不染衣袖时她还不觉得有什么。 可当殷不染看过来, 她那些殷勤的师妹们也一并投以注视,宁若缺就感到有些尴尬了。 这些都是殷不染的同门,殷不染为她们答疑解惑即是善意, 也是职责所在。 而自己竟然在和一群小辈抢人,真不嫌害臊! 宁若缺揪着殷不染衣袖的手攥紧, 又缓缓松开。 最后硬着头皮开口:“先前问你关于拜见药王的事,有结果了吗?” 殷不染神色淡然:“师尊说她乏了,改日吧。” 宁若缺对此并不感觉意外。 她与药王没什么交情, 贸然请见,对方有所顾虑也很正常,她再找机会就是。 只是短暂的问答结束,宁若缺一时没忍住,不自觉地拿殷不染对待师妹的态度,与现在对自己的态度做比较。 余光再探向四周的人群, 她心里那莫名其妙的护食情绪又膨胀了好几分。 眼看殷不染又要走, 宁若缺突然灵机一动。 迅速道:“那、殷不染,你说过要和我回一趟玄素山……” 这可不是什么蹩脚的借口,是殷不染从前就说过的事。她只不过是趁此机会提醒一下罢了。 殷不染歪头:“先休息两天, 我们出发去天衍宫, 正好会路过玄素山。”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宁若缺终于舒服了点。 她乖乖抱着剑站在殷不染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每一个来跟殷不染说话的人。 她大多数时候都以易容示人,又很会隐藏自己的气息,所以在场的医修都没察觉出异样。 只是每次有人试图拉殷不染的衣袖、朝殷不染撒娇时,总觉得头皮发麻,有股强烈的危机感。 仿佛再更进一步,就会被某种呆在阴暗角落的东西袭击! 殷不染的师妹们面面相觑。 她们默契地在两刻钟后散开, 还不忘行礼:“谢灵枢君指点。” 殷不染回以一礼,转身翩然离开。 直到看不见人群她才停下,并且朝宁若缺伸出手。 这是要人抱的意思,宁若缺已经学会了。 她干净利落地将人打横抱起,打算御剑回素问峰。 殷不染单手勾住宁若缺的脖子,另一只手戳她肩膀,语带探究。 “你刚才吓她们做甚?” “……” 宁若缺目视前方,反应极快地辩解:“没有吓,我就多看了两眼。” 怎么能叫吓呢?那明明是她们自己心理素质不行。 可即便她回答得如此理直气壮,也不敢低头对上殷不染的眼睛。 她怕从中瞥见不悦、嫌弃的情绪。 毕竟自己做了很幼稚的事情,居然想把殷不染像藏食物一样藏到玄素山去。 剑如流光划过天际,落地时,殷不染打了个哈欠,眼睛都眯起来了。 不过看着倒比之前愉快些。 宁若缺这才稍稍安心。 她把人抱回房间休息,自己则心不在焉地坐到门口吃糯米藕。 心里想着,要是碰巧遇见了自己的师尊,一定要问问她—— 是不是因为她身体年龄变小,所以人也变幼稚了?! * 在素问峰睡了两天觉,殷不染向药王辞行,而后和宁若缺一起前往天衍宫。 她这次没带清桐。 蜃海秘境开放在即,秦将离自会派出人手,挑选出合适的小辈领去秘境历练。到时候说不定还会遇上。 两人下午出发,飞舟疾行不到半日,降落在一处山峰上。 此时的玄素山尚未落雪,满山竹林绿涛如海,看着与普通的山峰并无不同。 实际上也确实平平无奇。 但这是宁若缺最熟悉的地方。 玄素山的月光照她衣袂,也曾照她剑锋如雪。 她在此处习剑,见过顶峰的日出也畅饮过深涧的水,在无数个夜晚安静地为自己包扎伤口,也为师尊斟过酒、聊半宿的天。 毫不夸张地说,宁若缺的身家都在这里了。 宁若缺伸手向空中一点,眼前的景物似被惊扰,如涟漪般荡漾开来。 一间小院凭空出现。 由于太久没人拾掇,篱笆上缠着枯萎的藤蔓、屋顶上长有一丛衰草,远看分外凄凉。 宁若缺第一眼望去,还愣了愣,不过很快就接受了现状。 她像是终于回到自己地盘的大狗,语气轻快地向殷不染介绍:“到了,这就是我家。” 那一个“家”字尾音上扬,能听出满满的欢喜。 殷不染瞥眼破烂小院,又瞥向眼眸亮晶晶的宁若缺,矜持地点了点头。 于是宁若缺嘴角的笑意更明显,灿如六七月的骄阳:“你找个地方坐一坐,我很快就能打扫出来。” 她唤来灵气扫去院子里的尘土和落叶,殷不染就端坐在铺了软垫的石头上,双手交叠放在膝前,满脸高深莫测地盯着她。 宁若缺余光一瞥,差点把人幻视成一只她养过的娇贵白猫。 活是一点都不干的,就算拿着扫帚扫到猫脚边,猫都懒得动一下。 监工是一定要做的,把猫抱走的话,猫不仅会重新跑回原地团着,还会生闷气。 宁若缺从前就拿小猫无可奈何,现在换成殷不染,依旧只能哄着。 更何况,殷不染又不是她养的猫。 她勤勤恳恳地收拾完院子,才打开小屋的门锁,点上灯。 刚想喊殷不染过来,某人就已经自觉推门而入。 目标相当明确,一个除尘术后,就慵懒地躺在了宁若缺的床上。 还当着宁若缺的面,将她打坐用的蒲团一脚踢下去。 这一套动作下来,无比自然且肆无忌惮,就好像玄素山其实是她自己家一样。 宁若缺:“……” 这间小屋不大,布置也相当简陋,统共也就一张破床、一张桌,以及两个木柜。 家徒四壁也不过如此。 花了一盏茶的时间打扫干净屋子,宁若缺来到矮柜前,轻轻转动机关,打开了夹层的暗格。 再伸手,摸出来一个黑色的储物囊。 宁若缺将神识探进去清点自己的家当,有些意外地挑眉。 她那酒鬼师尊居然没把钱翻出来买酒喝,真是出乎意料。 完全没避着殷不染,她转而走向另一个木柜,解开重重禁制之后,一扇通往地下室的暗门凭空出现。 这里是玄素山储酒和藏剑的地方。 宁若缺回头看,某人正百无聊赖地打哈欠,显然对这些不感兴趣。 索性自己下去,想着按照承诺给殷不染挑把趁手的剑,用作回礼。 她甫一踏入地下室,灯盏自明,剑鸣声嗡然作响。 只见四周的墙壁上开凿出一排排方格,其中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剑。 有煞气森森的剑,也有正气傲然的剑,长剑短剑、带鞘的不带鞘的,甚至还有未开刃的。 剑都有自己的脾气。 近百年来无人问津,如今再见到身姿挺拔的剑修,自是异常欣喜。 要不是顾忌宁若缺体内的残剑碎刃,估计早就把人围住了。 宁若缺随意地挑了几把剑擦拭,顺便看看有没有能让殷不染使的。 可这些剑要么就是太沉、要么就是煞气太重,转了一圈竟然没有一把合适。 她不得不回到房间,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补偿殷不染。 殷不染躺着的床不过三尺半宽,睡一人刚好,两人便有些拥挤了。 宁若缺就只好盘腿坐在蒲团上。 她抿着唇,向来明亮的眼睛也半垂着,看起来格外失魂落魄。 殷不染观察半晌,冷不丁地问:“这是什么?” 宁若缺抬头,注意力跟随着殷不染的视线,落到自己的储物袋上。 她闷声闷气地回答:“我攒的钱。” 说完,又从储物袋里摸出一个藤编的、掌心大小的球,默默放到殷不染面前。 这藤球看着就和宁若缺床上的草席一样普通。 殷不染没动:“这又是什么?” “……” 剑修局促到目光游移,好半晌,才小声道:“我自己编的小玩意。” 没什么特别的用处,勉强可以当个风铃。 她目前拿不出更好、更有心意的东西,想哄殷不染开心,家当里就只有这个最合适了。 殷不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是说要送我一把剑吗?” “还没有找到,先欠着,以后我会还。” 宁若缺说完,耳朵尖就开始发烫、染红。 她偏过头,生怕看见殷不染失落的表情,可又忍不住偷偷地瞄。 想知道她究竟喜不喜欢。 殷不染拿起藤球把玩。 这球不知道是用什么藤蔓编成的,表面摸起来光滑细腻,还极有弹性,一点都不割手。 内里应该塞了什么东西,一晃就叮铃作响,四面还缀有简单的翠色流苏,转起来应该会好看。 殷不染把球放在床上,指尖一弹,小球撞到床尾,又骨碌碌地滚回她手中。 拿在手里捏几下,满屋子都是叮叮当当的声音。 她把藤球放进储物镯里,眸光一斜,正瞥见宁若缺眼底温柔的笑意。 只是对方很快就收敛起来了,垂眸不语,唯有耳朵尖还是红的。 殷不染越盯,宁若缺的耳朵就越红。 感觉到有蔓延到脸上的趋势,她连忙站起来:“今天的药还没喝,我去端来给你,喝完再走。” 墨珏前辈给殷不染开的药,每天一碗,现在还煨在飞舟上。 殷不染习惯性皱眉:“不要喝。” 排除某些时候故意发脾气,她确实很讨厌喝药。 尤其是墨珏开药喜欢剑走偏锋,惯爱以毒攻毒。效果好是好,可每次喝完都会难受一阵子。 宁若缺温声劝:“我喂你,喝完就吃糖糕。” 听她如此上道,殷不染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 看宁若缺转身出门,她就乖巧地坐在床边等。 玄素山的风轻拍着窗户,薄薄的窗纸漏下来几两日光。 自百年前宁若缺陨落后,殷不染其实就再也没来过玄素山了。 此时重回故地,她慢悠悠地打量着小床和破桌,思考着要如何让宁若缺把旧家具换掉,再添上她最喜欢的柔软寝具。 这样以后她才能住得舒服。 还没想出说辞来,耳边突然“砰”的炸响。 窗户大敞,寒风呼啸着灌入室内,夹带着一股火辣的酒气。 殷不染被风吹得缩在床角,只隐约看见一抹黑影从窗户跃入室内。 “嗯?” 伴随着一声略带疑惑的语气词,殷不染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第53章 折梅为谁 但她喜欢宁若缺。 来人一身普普通通的窄袖黑衣, 长发用红绳简单的束起。 身影乍一看和宁若缺相似,可气质完全不同。 她生了张风流多情的脸,眼尾狭长, 嘴角自带三分笑意,一股子懒散气。 倘若说宁若缺是山涧寒泉边的青竹, 那么来人就是桃花潭水旁的陈酒。 女子摩挲着下巴,眯眼凑近了瞧,似乎对面前人很好奇。 殷不染面上不露声色, 实际上手都攥紧了。 “前辈是宁若缺的师尊?” 女子笑笑,算是默认。 她倚在桌子边,摸出个酒葫芦,咕咚咕咚饮了几口。 酒香愈发醉人,四周似有灵气波动。 殷不染皱了皱眉。 女子喝完酒一抹嘴,将殷不染上下打量一遍。 而后晃了晃酒葫芦, 眼中似有深意:“我没有见过你, 你是宁若缺带回来的人,还是——” “带宁若缺回来的人?” 殷不染猛地睁大眼睛。 不过只有一瞬,她匆忙敛眸, 隐藏起自己的情绪。 在礼貌地下床行礼后, 淡淡道:“前辈是来寻宁若缺的吗?” 女子爽快地承认:“嗯,不过我现在更想知晓你的身份。宁若缺从来没有带人回过玄素山。” 更别说放任旁人躺自己床上了。 要知道她徒儿虽然脾气好,可是对吃的东西和自己的地盘都有种超乎寻常的占有欲。 她表情越发探究:“你和宁若缺,到底是什么关系?” 殷不染陷入了沉默。 按照常理,宁若缺只是去取碗药,不该这么久了还没回来。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附近设下了结界,扰乱了宁若缺的判断。 她不觉得宁若缺的师尊是坏人, 可也不能确定,对方是否能接纳自己。 思索片刻,殷不染抬眸与女子对视,平静地开口:“在下碧落川殷不染,是宁若缺的未婚妻。” 这话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殷不染连脸都没红一下。房间里短暂地安静了几息,风声暂歇。 好半晌,女子眯了眯眼睛。目光扫过殷不染手上的玉镯,忽地笑出了声。 “哦?她可从来没有同我提过你。” 殷不染站姿端正,不卑不亢道:“是宁若缺忘了。” 当初宁若缺明明说过,她的师尊知晓两人的关系,并不反对。 可殷不染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身边人都不记得这件事。 对此,她并不介意再多介绍几遍,哪怕对方始终怀疑。 女子又饮了一口酒,咂摸几下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殷不染:“原来如此。” “我就说,宁若缺当初一心练剑,怎么没去修无情道。” 话音刚落,窗外的日光陡然跳动了几分。 连带着殷不染的心脏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分明还在白日,却仿佛有一种阴冷的寒气沿着脚踝向上趴。 行动变得异常滞涩,连动一动手指都很困难。 殷不染还留有一丝余力反抗,但她只是深呼吸,试图理清脑海中纷杂的思绪。 她认真地问:“前辈希望宁若缺修无情道吗?” “我?我不久前是这么想的,”女子什么形象地靠在桌沿边,拿酒葫芦敲了敲:“现在嘛……” 在她拖长的尾音里,仿佛藏有无数种含义。 窗外寒风又起,地板上的光斑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可窗户居然纹丝不动。 殷不染轻咳几声,顾不得自己被风吹乱的发丝,急声问:“前辈你居然肯信我?” 女子懒洋洋地歪头:“信,怎么不信呢。我太了解她了。” 她承认的那一刻,殷不染浑身僵住,不能动弹分毫。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子走来,捉住自己带着玉镯的那只手腕细细打量。 “你身上应该留有宁若缺的剑气吧,所以记忆并未被抹去。” 殷不染想挣脱开来,可身体根本不受控制。 女子见此轻笑:“不过,这道剑气迟早有一天会被磨损干净。” “砰!” 又是数道疾风撞上窗户,这一次窗沿终于裂开一丝缝隙,酒香也被吹散不少。 女子依旧捏着细细的玉镯,似乎一用力,那光滑细腻的青玉就能碎掉。 无视殷不染那微弱的挣扎,她慢条斯理地启唇。 “宁若缺道途特殊,其中艰险远超常人数倍,难有人与之同路,你又何必执着。” “不如放弃吧,对大家都好。” 恰此时,一道疾风猛然撞上窗户,后者瞬间破碎开来,连带着此处的空间也被不断扭曲。 无数嘈杂的声音自殷不染耳边响起,她终于有力气挣开女子的挟制,将手镯仔细护在怀里。 开口道:“我……” 她的声音被风扯得破碎不堪,女子却好像听明白了。 后者背手向窗户走去,与殷不染擦肩而过时犹带笑意。 “既然你如此回答,我也不妨告诉你,没有什么东西能不着痕迹的消失。” “以及……” 话音自殷不染脑海中响起,她霎时愣住。 还没来得及追问,女子已然跃上窗台:“承了我这份恩,来日别忘了给我带壶好酒。” 下一秒,此处的结界轰然崩塌。 刺目的强光闪过后,殷不染再度睁眼,夕阳正温柔地落向山野。 四面无风,窗户也好好的。 唯一的不同是,宁若缺正提着剑,鬓发凌乱、满脸紧张地盯着自己。 显然方才一直坚持不懈、试图破开结界的就是她。 她甚至顾不上平复气息,忙不迭地询问:“染染,你没事吧?” 殷不染没有吭声。眼睛一眨,一滴泪珠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 整个人也恹恹的,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骄矜模样。 这可把宁若缺吓坏了。她匆忙收剑,凑上前查看殷不染的情况。 “我师尊是不是欺负你了?” 天知道她端着药回来,发现院子里的结界时有多慌张。 就怕她的师尊不认识殷不染,下手没个轻重,以至于把人弄伤。 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步。 殷不染用力抹脸,眼尾都擦红了,闷声道:“如果我说是,你会替我出头吗?” 宁若缺不假思索地回答:“现在打不过,以后能。” 不管怎么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放结界、还把人欺负哭了,态度实在是恶劣。 她师尊从来没个正形,不是在喝酒就是在睡觉。 喝醉了就四处逗猫惹狗,不仅吓跑山上的动物还总爱抢她吃食,要么就抓她比剑,可怕得很。 宁若缺当然更偏向殷不染。 她一本正经地说:“我去把她抓来给你道歉。” 殷不染摇了摇头:“逗你的,你师尊很好,她没有欺负我。” 宁若缺表情狐疑,那滴泪还缀殷不染下巴上呢,她如何能信这说辞? 殷不染还是太善良了,竟然为了不让她为难,选择自己咽下委屈。 她把这份好意记在心底,依旧打算等自己修为精进了,就去找师尊打一架。 她欲言又止,尚未开口,殷不染就随手擦掉了那滴泪珠。 脸颊重新变得干干净净,神情淡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突然问:“你平时会把特别重要的东西放哪里?” 宁若缺老实回答:“随身携带。” 殷不染随即朝她摊开手:“给我看看你的储物袋。” “……” 这话听起来毫不客气,和“我要抢你东西”没什么差别。 宁若缺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乖乖地把自己的储物袋交出去。 殷不染将神识探进去搜寻。 不得不说,宁若缺的储物袋就和她的家一样,一眼就望得到头。 里面只有一些灵石、常用的法器、以及各式各样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殷不染仔细翻找片刻,从里面摸出来一只草编蚱蜢。 戳一戳,蚂蚱就蹦跶到了宁若缺身上。 后者还没来得及捉住,殷不染直接伸手抢过来,面不改色地揣进自己袖子里。 她把储物袋抛还给宁若缺:“就没有其他藏东西的地方了?” “嗯……我也没有什么重要到需要特别保存的东西。” 宁若缺半点没恼,一只草编蚂蚱而已,犯不上和殷不染计较,甚至还很想揉一揉对方的头。 她已经看懂了,殷不染这是在找她曾经送给自己的礼物。 可惜就和那些损毁的信件、枯萎的花、被雷光劈死的树一样,注定一无所获。 找不到想要的东西,殷不染一声不吭地坐回床上,开始翻宁若缺的枕头和草席。 自然也是什么都没有的。 原本人就不怎么开心了,这下更是脸色沉如深潭,碰一下立马就能炸毛。 宁若缺试探性地伸出手,果不其然被殷不染凶巴巴地拍开。 刚想说点什么,殷不染又踮了踮脚,狠狠地捏了把宁若缺的脸。 发完脾气,她满脸凝重地向门外走去。 宁若缺呆滞地杵在原地,脸颊还残留着些许被“揉捏”的触感。 几息之后她才追上去:“等等,药还没有喝!” 殷不染冷哼一声,径直上了飞舟。 她本来想咬人的。 但一想到这人那么努力地想要救自己出来,一刻不停地劈向结界,就大发善心地改成了捏脸。 她讨厌木讷的剑修。 但她喜欢宁若缺。 所以,她会记得。无论如何都不会、更不想忘记过去。 * 飞舟疾行两日,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在北地大雪纷飞、碧落川百草凋零的时候,崖州依旧暖如早秋。 临海的悬崖边上矗立着一处规模宏大的白色宫殿,以及数座高塔。 最高的足足百丈,几乎要触及天空。 此时恰好是清晨,第一缕日光照着琉璃瓦上,使得整座宫殿熠熠生辉。 而当最后一颗星星消失在天际时,悠扬古朴的钟声荡漾,原本灯火通明的天衍宫,居然刹那间安静下来。 宁若缺带着殷不染跃下飞舟,就见一个带着紫色面纱和兜帽的女子努力朝她们挥手。 她裹得很严实,连一丝白发都看不见。 “你们来啦!” 楚煊比她们早到,已经吊儿郎当地站在司明月身边了。 等宁若缺走近,司明月催促道:“快点快点,今天我们参加完秘境典仪就溜进去。” 最近喝的药里有安眠的成分,殷不染打了个哈欠,困得半阖着眼。 宁若缺瞄了她一眼,低声问司明月:“你有什么计划吗?” 司明月摇头:“没有。” 楚煊也问:“目的地?” 司明月还是摇头:“不太清楚呢。” 楚煊听得莫名其妙,眉头紧皱:“那我们今天出发是为了?” 司明月拍拍手,嘴角上扬,笑容软和得像天边蓬松的云。 “因为今早我算了一卦,是大吉哦。” 正准备晚一点、吃完饭再出发的宁若缺:“……” 宁若缺不敢吭声了。 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次会倒大霉呢? 第54章 沧海曾经 扒着宁若缺,像扒着救命的浮…… 司明月见宁若缺不说话, 殷不染也在神游天外,原本灿烂的笑容就渐渐消失了。 其实司明月每次出行前都会卜卦,根据卦象吉凶来判断今日是否适合出行。 有时候一连十几天都卜出凶卦, 她就窝在观星台,不会踏出去半步。 秉持着这样的处事原则, 她从小到大运气都十分不错。 直到某日,司明月一时兴起,没算卦就加入了宁若缺的除妖小队。 此后的那一个月, 无论是凶是吉,是晴是雨,宁若缺和楚煊都风雨无阻地奔向战场—— 还不忘拉上她一起。 楚煊开口闭口就是:“卦是卦,我是我。要是此生能被几支草签算尽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宁若缺则坚持不懈地在每一个清晨坐在营地前擦拭剑锋,面无表情、气势骇人。 虽然知道她本意并非威胁, 只是习惯使然, 但乍看上去实在不好相处。 很像那种会把不听话队友暗杀的可怕邪修。 司明月就这样被两个人裹挟着,走上了与之前人生截然不同的道路。 她在古战场被妖兽血糊脸、喝楚煊的致幻蘑菇汤、感受殷不染的超痛治疗手法,可谓是体验丰富。 当然, 她也曾与众人一起架上篝火烤肉庆祝胜利、听楚煊讲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获赠了殷不染亲手配置的香囊。 最重要的是, 她亲眼见证了卦象由凶化吉的过程。 当时她们被一只九尾狐妖逼入绝境,分明是大凶的死局。 可在宁若缺提剑劈向九尾头颅的一瞬间,她竟然感受到了一丝虚无缥缈的天道之力。 也就在那时,司明月方知自己为何而起卦。 她很珍惜这群好友。 所以愿意违背自己的处事习惯,好声好气地和众人商量:“要是实在不想,明天也是可以的……” 要是司明月有耳朵和尾巴,估计现在都耷拉下来了。 殷不染余光扫她一眼,轻声道:“就今天吧。” 其他人也没意见。 反正这次没有神秘人寄来的信件指引, 更没有具体的目标,早去晚去都没区别。 于是下一秒,司明月又乐呵起来。 哪怕带着厚重的面纱,都挡不住她眼底快要漫出来的笑意。 “我准备了最好的位置和茶点,等秘境典仪结束,就可以跟着那些前来历练的修士一起出发了。” 蜃海境极其特殊,传闻它以上古时期的蜃珠为阵眼、蜃身为界,能变化出三千幻境。 而秘境中的法则会将人投放至合适的幻境中。 在幻境里受伤死亡都不会影响现实,成功通过幻境还会有奖励,很适合磨砺修真者的道心。 所以每到蜃海境开放,各大仙门就会挑选出合适的门徒前来历练。 众人跟着司明月来到临海的山崖边。 此时这里已经被清出了一大片空地。 各式各样的飞舟停歇在半空中,而代表着仙门的旗帜插在不同的区域,最前面是一排排特意准备的雅座。 隔着老远,宁若缺还看见了代表着碧落川的莲花纹旗帜。 眼下仪式尚未开始,已有早来的修真者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叙旧。 开启蜃海境的钥匙在天衍宫手上 身着繁复紫衣的天衍宫修士们在其中忙碌穿梭,做最后的准备。 众人来到高处的一间凉亭里。 此处三面由屏风遮挡,独留一面视野开阔的高台,朝着空地与更远处的大海。 矮桌与坐垫早已备好,一名紫衣女子正端来几盘点心。 见了司明月,她恭敬地俯身行礼:“宫主。” 司明月颔首,一双紫眸剔透如水晶,教人不敢直视。 语气却温和如水:“快去休息吧。” 然而人一走,她就迫不及待地端开糯米点心,从储物镯里摸出简易的烤架摆上。 随后一边解开面纱、一边捋起袖子:“快快快,来烤点肉吃!” 由于太过心急,衣衫和白毛被拂得乱糟糟的,她也懒得打理。 天衍宫的人要是知道她们温柔优雅的宫主,私底下其实是这副模样,估计会惊掉下巴。 楚煊爽快地打了个响指给烤架添火,又拿出一盘冶火门特产烤馒头。 于是庄严肃穆的典仪场地上,平白升起一道青烟,引得众人齐齐围观。 然而当事者没人在乎,已经摆了满满一桌鲜肉,以及两壶青梅酒。 楚煊正往她自己的烤肉上猛洒辣椒粉。 殷不染则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藤球,就等宁若缺把肉烤好送她盘子里。 另一边,司明月小心地戳了戳宁若缺的剑柄:“嗯……” 后者偏头看她,她便回以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我好像有话要对你说,但是忘记了。” 虽然忘记了,但她就是觉得,有必要告诉宁若缺这件事。 殷不染往宁若缺身边靠了靠,手里压着藤球,光明正大地听两人谈话。 宁若缺:“是重要的事吗?” 司明月纠结地蹙眉:“我不能确定。总觉得不正常,可能是和楚煊一样的情况……” 司明月平时也常常忘事,这次却似乎与往常不同。宁若缺认真记下来了。 恰此时两人中间挤进来一道红影,上来就勾肩搭背的:“你俩搁这嘀咕啥呢?让殷不染听这么认真。” 宁若缺怔了怔,下意识地想回头看,没有成功。 殷不染就冷冷地盯着楚煊。 而后者根本没察觉到,还美滋滋地往三人手里塞东西:“来来来,这是我新炼的法器。” 她朝宁若缺戏谑地眨眼:“可以追着人的屁股咬!我已经拿仙盟的老不死试过了,他吓得脸都绿了哈哈哈哈。” 殷不染垂眸,看着自己手心里的铁质小螃蟹,轻轻催动灵气。 小螃蟹一下子就活了过来,挥舞着它巨大的蟹钳,横着飞向正在侃侃而谈的楚煊。 紧接着趁其不注意,一钳子夹向自己的目标。 “嘶——” 楚煊呲牙咧嘴,反应极快地将螃蟹拍开,回头正对上殷不染那双干净的琉璃瞳。 她一副“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却当面将小螃蟹收回来,意味深长地颔首。 “确实很好用。” 楚煊想要闹,非得让殷不染赔她三份烤鸡腿不可。 只是人还没嚎出来,宁若缺就迅速抓住她的肩,强行把人掰过来:“你刚才要说什么?” 楚煊咬牙切齿地指着宁若缺:“你——” 宁若缺神情中有一丝紧张,可抓她的力道之大,其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摆明了要偏心谁。 楚煊又转头看向殷不染:“你俩——” 殷不染根本无动于衷,连个眼神都欠奉,她的视线正落在滋滋冒油的烤肉上。 楚煊顿时确信,殷不染就是被宁若缺给宠坏了,行事越来越肆无忌惮。 就跟得了靠山的猫一样,尾巴翘老高! 偏偏三人僵持时,又一个毛茸茸的白脑袋加入进来。 司明月费劲把对峙的两人拉开:“哎呀哎呀,别吵架!” 她把楚煊往旁边挤,然后给她嘴里塞了块黏糊糊的点心。 楚煊吃完点心,郁闷地挥手:“算了算了。” 接着抢了司明月的位置,坐到宁若缺身边,压低了声音问:“你还记得在小池村,那道镇着你本命剑碎片的法阵吗?”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那是一种大型杀阵。只要到了时间,杀阵就会自行启动,将其中的活物全部绞杀。” 至于剑刃碎片会自行飞出救下殷不染,或许是因为剑器有灵,受到了宁若缺的召唤。 又或者,是设阵之人有意为之。 楚煊拖着腮思索:“这么来看,送信的神秘人似乎是好意?这不,既稳住了小池村的局势,又能送你本命剑的碎片。” 可宁若缺对此并不赞同:“要是真的心存善意,为何不直接把这些妖怪处理掉?” 在宁若缺看来,这个神秘人应该有足够的实力杀掉蜚蛭、控制住何蓁。 可他偏不,偏要用传信的方式把她们引去解决。且不说清楚前因后果,不仅浪费了时间,还害得许多人白白丢了性命。 就像是……在戏弄她们一样。 楚煊仔细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不再多言。 只是神秘人做了这么多,总该有个理由。宁若缺却难以从中推测出对方的目的。 这样被动的感觉让她很难受,眉头皱了好几次。 直到殷不染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来。 忧心再多也没用,还是先把殷不染喂饱吧。 乳鸽已经烤到表皮金黄、香气扑鼻,肉排也不断往下滴落肉汁。 宁若缺将软嫩多汁的烤肉均分成两份,一份给自己,一份给殷不染。 然后又烤了几块,强忍着内心那股微妙的不适感,分给楚煊和司明月。 只是肉都进楚煊碗里了,她眼睛还黏在上面。 不等宁若缺转头,楚煊就飞快地拿起筷子,嗷呜一口全部吞掉。 随后还朝宁若缺露出一个极其挑衅的笑容。 这举动约等于当着宁若缺的面抢食。 某些人就是这样的,一天不手欠嘴欠就浑身不舒服。 宁若缺手压在剑柄上,嘴角抿直,费了许多劲才抑制住给楚煊一拳的冲动。 眼看宁若缺脸色不对,司明月又凑上来戳她剑柄:“别生气呀,这说明宁若缺的厨艺又进步了。” 她正在很努力地和稀泥,听不得一点吵架和冲突。 一行人闹腾着吃完饭,秘境典仪正好开始。 只见一艘大型飞舟停泊在高空中,星辰纹路镌刻在船身上,日光一照便灼灼生辉。 不过本该是由天衍宫宫主来主持的典仪,司明月却纹丝不动。 宁若缺正想问,耳边就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受宫主所邀,此次典仪由我来主持。” 那人的音色低沉却有力,穿透性极强。借由灵气扩散至全场后,更是醇厚如钟。 楚煊敲了敲桌子:“这不是仙盟的副盟主吗?什么风把她给吹来了。” 日光渐盛,司明月已经重新带好了面纱和斗篷。 她声音闷闷的:“说是最近没什么事,过来凑凑热闹。” 她就顺势把这开场发言的差事推给了对方。 秘境典仪,其实就是讲些前人的故事来激励后辈,然后告知众人需要注意的地方。 很快,飞舟上的女子就讲完了注意事项,最后一挥手作总结:“愿诸位此行,武运昌隆!” 话音落地,一道流光打入海面。 众目睽睽之下,原本平静的大海忽地卷起巨浪,浪花拍散在礁石上,碎成无数白沫。 而海面上凭空现出一道漩涡的虚影,疾风横扫整片山崖,将众人的衣袖吹得鼓起。 从那道漩涡中,逸散出无数精纯的灵气。 蜃海秘境已开! 天边更有数道光芒争先恐后地跃入其中,生怕落人一步。 要知道头一个完成历练出来的人,仙盟可是会颁发奖励的! 楚煊率先飞身而上:“我们也走!” 秘境设下了限制,只有炼神境极其以下的修士可以进去。 所以除了宁若缺,其余人都得把自己的修为压至炼神。 殷不染慢吞吞地做完准备工作,就自然而然地搂住宁若缺的肩,把自己挂她身上。 反正现场混乱,她不怕被熟人看见。 宁若缺也早已习惯了,将人打横抱起,径直追上去。 她紧紧抱着殷不染,屏息跃入漩涡之中。 扑在脸上的并非刺骨的海水,而是无数凛冽的寒风。 殷不染一手揪着宁若缺的衣襟,把脸埋她怀里。 几息之后,四周那股莫名的压迫感消失了。 宁若缺睁开眼,入目即是湛蓝的天空、和脚底下无边无际的海洋。 一叶小舟悠悠飘荡在海面上,隐约可见上头两道的人影。 看来她们四个很幸运,没被分开,也就免去了汇合的时间。 骤雨剑霎时出鞘,“噌”地一声嗡鸣后,宁若缺稳稳踩在上面,驭剑向下。 她最后轻盈地落在小舟上,站稳了才把殷不染放下。 殷不染蹙起眉,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 楚煊吵吵囔囔地开口:“不是说要看大鲲吗?就是这地方?鲲呢?” 放眼望去,天空万里无云,周围就她们四个人。别说鲲了,连只鸟都看不见。 宁若缺轻声道:“巨鲲的幻影,据说只有蜃海境的最底层才有。” 按照经验,她们现在应该还在秘境上层。 宁若缺当年也来蜃海境历练过。 但她进入秘境时,见到的并非如此平静的海洋。而是血红的天,和望不到头的妖兽潮。 她把妖兽杀了个一干二净,也就顺利出去了。最后还莫名其妙地拿到了头筹。 殷不染自己找了个地方坐着,看她们三个讨论。 楚煊挠头:“那我们要怎么进去?直接跳船?” 司明月从袖子里摸出自己的罗盘,仔细观察:“嗯……” 这方罗盘样式奇怪,是一个球形。这下无论南北,连上下都能指引。 于是三个脑袋凑一块儿,眼睁睁地看着罗盘指针转了好几圈,最后指向的居然是海底。 司明月来到船边,摸了摸湛蓝的水,满脸忧心。 “虽然是罗盘指引,可这水好逼真。我以前来好像不是这样的,要不我们再谨慎些?” 楚煊满不在乎:“这里是蜃海境,当然逼真。” 她说完直接按下手边的操控按钮,兴致勃勃:“我们先下去试试再说。” 殷不染的声音同时响起:“我不会游水。” 这小船不知道怎么设计的,猛地往下一沉,水很快就漫进了船舱里。 楚煊连忙操控按钮,想让船重新浮起来。然而涌入船舱中的水越来越多,根本止不住。 殷不染:“……” 她不自觉地深呼吸,很想把铁螃蟹狠狠丢楚煊身上。 宁若缺脸色一变,眼疾手快地把殷不染提溜起来,就要驭剑飞走。 可人还没踩上剑,原本平静的水面凭空掀起十几米高的巨浪,以一种不可阻挡之势拍向众人。 这浪居然带着远超炼神境的厚重威压! 楚煊惊得睁大了眼睛,转瞬祭出结界。 坚持不到三秒,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结界就此碎裂。 “哇啊——”司明月吓得牢牢抱住了楚煊。 宁若缺只来得及将殷不染按进怀里,就被巨浪猛地拍得晕头转向。 这下接触的可是真正的水流,她抱着殷不染沉入海中,勉强睁开眼睛。 光怪陆离的海面在上方,往下似乎深不见底。而她居然看见了一个同样坠入海洋的陌生人影。 宁若缺奋力向上游,可不知怎的,两人离海面越来越远。 这也是幻境吗? “咕咚、咕咚——” 殷不染不会游水,就只能牢牢地扒着宁若缺,像扒着救命的浮木。 修者之人理应能屏息很久,可她却喘不上气,仿佛要溺毙在这水中了。 眼前冒出几个泡泡,宁若缺低头,就见殷不染缩在自己怀里,脸色苍白得吓人。 她甚至快要抓不住衣服,全凭本能地把脸往上凑,唇瓣几乎贴上宁若缺的下巴。 宁若缺愣住了。 她也能感受到自己极速消耗的体力和灵气,这很不对劲。 只不过比起殷不染,她们三个的情况明显要好很多。 她拽着楚煊游过来,手中出现了一把缀满水晶和银饰的法杖。 用力一挥,刺目的光芒没过四人。 宁若缺下意识地闭眼,等再睁开时,整个人已然躺在了陌生的草地上。 殷不染正趴在她胸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全身都湿漉漉的,连睫毛都挂着水珠,看上去好不可怜。 宁若缺连忙起身,就着这个姿势给殷不染拍背顺毛。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殷不染不等衣服烘干,就一记眼刀飞过去。 “楚煊。”语气冷得像是淬了冰。 楚煊本来在甩头抖水。 听完吓得一个激灵,当场滑跪:“欸!小姐请吩咐!” 第55章 沧海曾经 退一万步讲,难道宁若缺就没…… 四个人全都湿得彻底, 格外狼狈。 宁若缺调动起灵气,正打算把自己和殷不染烘干,楚煊就一个跨步凑上前。 “大小姐, 我来给你烤衣服!” 说完又是扇风、又是变出火球来给殷不染取暖,态度之殷勤。 周围温度直升, 忽冷忽热,让人很不舒服。 殷不染烦躁地蹙眉,转头就抓起宁若缺的手, 把脸上的水珠全擦到她的衣袖上。 司明月气得拿法杖敲楚煊的头,原本软和的声音也有些变调。 “都说了要小心谨慎一点!” “那么急干什么!” “你跟个石头一样,在水里拽都拽不动的!” 知道自己犯了错,楚煊丝毫不敢反抗:“唉,我这不是、试试吗……” 她越说越底气不足,到最后直接消音了, 尽量缩起来, 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宁若缺四处打量:“这是什么地方。” 之前还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现在却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 四周环绕着翠绿的大树和藤蔓,阳光从叶片的缝隙间漏下, 碎成无数光斑。 鸟雀的啼鸣自不远处响起, 更添一份生机勃勃。 司明月摇了摇头。 她找了个干净的地方,累得一屁股坐下,发饰和法杖上的水晶坠一同叮当作响。 “不知道,我的传送术是随机的,而且修为压低后,只能用一次。” 宁若缺更在乎别的东西:“刚才那真的是幻境吗?” 按照常理来说,她们四个没有携带秘境的信物,也就不会参与蜃海境的考验, 只能在不同的幻境间穿梭。 凡为幻境必有破绽。 尤其是对于殷不染这些经验丰富、神魂凝练的人来说,这种等阶的秘境应该来去自如才对。 可那海浪和威压实在逼真,殷不染甚至差点窒息。 楚煊薅了把自己的卷毛,也想不通:“我没看出问题,是不是蜃海境升阶了啊。” 司明月把头摇成拨浪鼓。 “不太可能,这是上古神明的遗留之物,无缘无故怎么会升阶。” 宁若缺又问殷不染:“那现在这个呢?” 她神魂有损,对于这类幻境的感受要比以往迟钝得多。 殷不染掩袖打了个喷嚏,又狠狠乜楚煊一眼。 后者立马藏到司明月身后,生怕被她挠。 但她很大只,常年打铁炼器,锻炼出了一身腱子肉。 相比起来,司明月就瘦瘦小小一个,哪怕算上她松软的白发、繁复的紫衣,也挡不住楚煊的身形。 以至于有种莫名的喜感。 殷不染现在没空和她计较。 她垂下眼帘去感应四周的情况,片刻后轻声开口:“这些草木都没有生机,应该是幻境。” “不过附近有人,我们去看看。” 说完,她揪住宁若缺的袖子往前扯了扯。 宁若缺从善如流地跟上,两人挨得极近。 楚煊不想在殷不染面前晃,她和司明月就不远不近的缀在后面。 宁若缺压低了声音问:“你还难受吗?” 殷不染细密的睫毛轻颤,眼尾就抹上了一层薄红。 看上去委屈又可怜。 她刻意慢了一步,和宁若缺并肩:“难受,呛了水,嗓子很疼,还很冷。” 宁若缺瞧她确实蔫蔫的没精神,像只落汤小猫,连忙绞尽脑汁地想解决办法。 “那、要不喝点药?我带了。” 她储物袋里自己的东西很少,剩下的全是殷不染的药、毛毯、全套茶具还有早早准备好的小零食。 殷不染:“……” 殷不染猛地扯住宁若缺的衣袖,悄声开口:“刚才落水的时候,我就应该” 宁若缺忍下耳边湿热的痒意,认真听着:“嗯?” 殷不染一字一顿:“咬、你。” 宁若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既不给她渡气,也不手拉手哄哄她! 虽然这里面有失忆的因素在,但退一万步讲,难道宁若缺就没有错吗?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这两个字,随后在宁若缺怔愣的注视中甩袖离开。 “染染!”宁若缺匆忙跟上。 走出去没多远,殷不染又忽地顿住了脚步。 远处有灵气波动。 宁若缺已经追了上来,但她没动,反而是楚煊跃到前面看热闹去了。 “啊!”一声刺耳的尖叫响起,惊飞无数鸟雀。 只见树林里跌跌撞撞地逃出个男子,半身染血,脸色苍白。 他已经慌不择路了,脚磕到石子一拐,瞬间跌出去半米远。 茂盛的草木晃动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 楚煊跳到树上,看了个清清楚楚:“哎哟。” 那应该是一具无头“尸体”,怀里却抱着个脑袋,不断朝男子逼近。 后者吓得痛哭流涕、表情扭曲,一个劲地朝尸体磕头:“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没想杀你的!” “放过我吧!我已经给你烧香祭拜了,我真的后悔了!” 可尸体依旧步步紧逼,怀里的人头僵硬地勾起嘴角,笑容诡异。 它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偿命!” 男子的精神状态显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眼看逃不掉了,他突然双眼发红,一个劲地向尸体丢出各种法术。 可这些法术砸在尸体上,没起到任何效果—— 当然不会有效果,这一切都是幻象,是他自己的心魔罢了。 尸体拔出了一柄带血的剑,无数骨手自地下冒出,将男子束缚在原地。 就在这时,男子发现了蹲在树上的楚煊。 他像发现救命稻草一样,朝楚煊伸出手,号啕大哭道:“道友,救命、救救我!我有重金酬谢!” 楚煊一动不动,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眼神戏谑。 见求救不成,男子当即换了副面孔,恶毒地诅咒道:“见死不救,你会遭报应的!” 楚煊笑出了声:“哟哟哟,现在到底是谁在遭报应啊?” 不知是气的还是伤的,男子霎时吐出一大口血,面目更加的狰狞。 尸体已经走到男子跟前,它把剑高高举起,疯狂地刺了下去。 宁若缺正想要去捂殷不染的眼睛,就被后者凶巴巴地把手拍开。 她只好将手背到身后,假装若无其事地问:“这是他的道心试炼?” 殷不染神色冷淡,并没有回答。 司明月便好心地接上话:“像是做了亏心事呀。” 本来就是针对个人的道心试炼,众人都不打算插手。 他还对楚煊说了那样的话,那就更不可能帮忙了。 如果殷不染消了气,出去后还遇上这男子,估计还会往他茶里下秘制的“学狗叫丸”。 利器穿透血肉的声音几乎没有停过,男子的呻吟则慢慢变得几不可闻。 “尸体”抬手就要落下最后一剑时,殷不染却面色微变:“不对——” 话音刚落,剑锋已经贯穿男子的喉咙,鲜血自他口中汩汩涌出。他抽搐几息后,很快就停止了动弹。 不仅“尸体”化作齑粉消散,四周的景色也变得虚幻而斑驳。 宁若缺预感不妙,一个健步冲上去,去探男子的脉搏。 她看向走来的殷不染,神色凝重:“没气了。” 楚煊从树上跳下来:“不是说在蜃海境不会受伤死去吗?” 蜃海秘境如此受追捧的一个原因就是,在幻境中受的伤,并不会带到秘境之外。 试炼失败的人很快就会清醒,然后被秘境的法则丢出去,最多遭受心理上的压力。 而现在,倒在她们面前的男子显然打破了这个认知。 这处幻境正在不断崩塌,树木和鸟雀皆化作光尘飞向惨白的天空。 殷不染顾不得脏,将指尖轻轻搭在男子手腕上:“他身上其实没有外伤,而是死于……” 她话音一顿,而后笃定道:“他死于神魂崩溃。” “必须通知秘境里的所有人,尽快出去,外面的也不要再进来了。” 楚煊倒吸一口凉气。 先不管蜃海境发生了怎样的异变,值得庆幸的是,她们发现得足够及时,还有机会救下更多的人。 宁若缺皱起眉:“传音符在这里面用不了。” 司明月连忙举起法杖,发出叮铃哐当的脆响。 “我可以传递消息,虽然只能传给天衍宫的人,但至少可以先阻止别人进来。” 她们天衍宫有自己的秘法,能通过水纹传讯。 顾不得四周逐渐溃散的景物,和越来越多的白色空洞,司明月就地坐下,取出一碟清澈的水。 随着她口中晦涩难懂的咒文念出,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 司明月很快呼出一口气,拍拍胸口:“已经告知外面的人了。” 但碟子上的涟漪仍未停止,甚至更加激烈、溅起了几滴水珠。 司明月眉头再度拧起,忧心忡忡地解读。 “有人说,她们试着摧毁信物出去,但秘境出口被天上的海水挡住了,一旦靠近就会被拍回去。” “天上的海水?是不是我们进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一大片海?”楚煊嘴快接了句。 “难怪最开始罗盘让我们往下,原来这海挂在天上啊。” 宁若缺抬头看向天空,只是触目所及皆是白色空洞,并没有海水。 现在,也就只有她们脚下这一块地方还存在了。 楚煊超大声囔囔:“等等、那我们接下来要到哪儿去?” 殷不染言简意赅:“先救人。” 在最后一块土地崩塌之前,宁若缺回身紧紧揽住了殷不染,同时踩上骤雨剑。 与此同时,楚煊也祭出一艘飞舟,将司明月捞了上去。 随着幻境彻底崩塌,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纯白。 宁若缺驭剑向前飞去,殷不染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那里有生机。” 她所指的地方,同样是一片虚无,却有几片五颜六色的光斑溢出。 于是宁若缺调转方向,毫不犹豫地撞了进去。 猛烈的疾风擦过耳际,像是妖鬼的呼号。 强光一闪,待宁若缺再度睁眼,她先是嗅到了刺鼻的血腥气。 举目所见,是鲜红的天空、尸骸遍地的战场。不仅有人的、还有妖兽的。 血几乎要流成小河,碧落川的翠色旗帜倒在泥泞的土地上,莲花纹被染至鲜红。 倒塌的废墟前,跪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发髻凌乱,抱着怀里软绵绵的人大哭:“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 尸骨堆之下,一只浑身披甲的狼妖钻出,冲着她露出森森獠牙。 狼妖用力一跃咬向小姑娘,而她还神情恍惚、毫无反应。 宁若缺毫不犹豫地挥剑,寒芒比獠牙先至,轻而易举地割掉了狼妖的脖子。 直到温热的妖血溅上脸颊,清桐才如梦初醒般恢复了神志。 楚煊啧啧道:“哎哟,幸好赶上了。” 而殷不染轻叹了一声:“她总想做到能力之外的事,拿起了就放不下,所以我才会时常带着她出门。” 她小心避开地上的血水,缓缓走上前。 清桐见了来人,把脸上的血用袖子胡乱抹去。尚未开口,眼泪倒是吧嗒吧嗒地流个不停。 她哭得喘不过气,满脸绝望,抱着“切玉”一路膝行到殷不染面前。 “小师姐……” “对不起,我救不了她。” “都是我的错,我要是能更努力一点、切玉就不会……” 楚煊半开玩笑道:“清桐姑娘,掌生死之人当看淡生死。你这样以后怕是会生出心魔啊。” 殷不染冷淡地瞥楚煊一眼,紧接着竟然半跪下去,视线同清桐持平。 她用软帕抹去清桐颊边的泪痕,语速不急不缓。 “我记得我同你说过,医者总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万象无常,不可执著。” “向前走,是比自怨自艾更重要的事。” 殷不染说完指尖一点,“切玉”就化作了无数纷飞的光点。 清桐低头,怔愣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怀抱。 好半晌,才哑声道:“这是、幻象啊。抱歉,我——” 殷不染直接打断:“你经验尚浅,参不透幻象很正常,不必介怀。不然,还让你来这蜃海境做什么呢。” 她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但替清桐擦拭眼泪的手动作无比轻柔,如一片花瓣落于水面。 不难让人察觉出其中的安抚意味。 宁若缺能感受到,呼吸间的血腥味正在消失,地平线上也泛起朦胧的白光。 这处幻境应该也要崩塌了。 司明月笑眯眯地拍拍手:“好!是个不错的开头。” 她一把拉起清桐,往她怀里塞了个烤出脆皮的大白馒头。 “你也别难过啦,吃点东西补充点体力,然后来帮忙!” 清桐傻乎乎点头,听话地张嘴咬向馒头。然后就被嘣得牙齿酸软,眼泪再度涌出。 怎么会这么硬!这不会是冶火门的馒头吧?! 司明月又拿出她的罗盘仔细查看。 “我们赶紧出发去下一个地方。这样一直往下、深入蜃海境中心,说不定能找到秘境异变的原因呢。” 这一次不等秘境完全坍塌,众人乘上飞舟直接冲入地平线外的虚无中。 她们根据罗盘的指引,在空无一物的天地间航行了半刻,忽而听见了悉悉索索的人声。 “可是……真的、我……” 那道声音模糊不清、偶尔才有一个两字词蹦出来。 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声音主人怯怯的,带着些许畏缩感。 宁若缺偏头,不太确定道:“好像是、颜菱歌?” 她怎么会在这里? 第56章 沧海曾经 “你嘴变笨了,大概倒退了十…… 颜菱歌刚入门没多久, 宁若缺以为还得再过几年、甚至十几年,才能再次听到她的名字。 毕竟哪怕是从前的蜃海秘境,也非全然安全的地方, 引灵境界的修为还是太低了些。 殷不染沉默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抬眸乜她:“哦?只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印象这么深刻吗。” 宁若缺:“……” 她有种预感,这若是答不好,殷不染马上就炸毛! 她抱着自己的剑, 推翻了好几种回答后,老老实实道:“我是因为她才去的明光阁,然后就遇见了你。” 声音干巴巴的,不难听出其中的忐忑。 殷不染轻哼,漂亮的眼睛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并没有看宁若缺。 于是后者又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吃点南瓜饼?” 南瓜饼是宁若缺在出发前就提前炸好的, 外壳酥脆、内陷甜而不腻, 她自己很喜欢吃。 殷不染扬了扬下巴,似乎对此不屑一顾。 她冷淡道:“会弄脏手。” 宁若缺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块南瓜饼,用油纸仔细包严实, 再递给殷不染。 殷不染飞快地瞄了眼, 余光扫过宁若缺的脸。 直到确认剑修眼中全是自己的倒影,方才慢吞吞地接了过去。 殷不染吃东西不像某剑修,一口一个毒蘑菇、三口一个大鸡腿,生怕被人抢似的。 她只会小口小口地咬,细细地嚼。 从前世家大族里养出来的礼仪,举手投足都透着股优雅从容,教人觉得赏心悦目。 宁若缺看着看着,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勾起嘴角, 身边就突然凑过来一个卷毛脑袋。 “你怎么不问我吃不吃?我也想吃。” 铜锣般的声音自耳边炸响,宁若缺顿时垮下脸,不耐烦地把一块南瓜饼拍到楚煊嘴上。 又站起身分了一块给不远处的司明月。 司明月笑眯眯的:“谢谢啦。” 随后宁若缺视线一斜,冷不丁地落在清桐身上。 这眼神实在有些吓人,仿佛一只被打扰了进食的凶狼。 清桐不自觉地角落里缩,一个劲地摇头:“我、我没胃口,不用给我的。” 宁若缺没听,依旧强塞了半块南瓜饼给她。 最后回到殷不染身边,对方早就已经吃完了,正在慢条斯理地抹嘴。 飞舟向着声音的源头驶去,而后猝不及防地撞入一片光怪陆离的空间。 熟悉的失重感过后,宁若缺率先跳下飞舟,殷不染则懒洋洋地窝在原地。 这次的幻境十分空旷,只有一处农家小院,一道鹅黄色的身影在其中来回踱步。 宁若缺出现时,那道身影一顿,警惕地望了过来。 不过颜菱歌很快就看清楚了来人。 先是不可置信,紧接着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藏着无数小星星。 她提着裙摆跑来:“宁前辈!” 宁若缺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番。 人是清醒的,估摸着已经通过了幻境的考验。只是碍于倒挂在天上的海水,无法从秘境中出去。 小姑娘急匆匆地跑到宁若缺面前,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红,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欣喜与期待。 与此同时,一道视线无遮无拦地落到宁若缺身上,强烈到几乎可以化作实质。 宁若缺后背一紧,不禁加快语速:“你怎么会在这里?” 颜菱歌明白她的意思,手指绞着衣袖,怯怯地解释:“是我求了师尊,执意要来的。我想进步得更快一些。” “好,先跟我们走吧,具体情况清桐会向你解释。” 宁若缺说完直接转身先行一步,上了飞舟。 殷不染斜倚在船舷边,目视前方:“我不是小气的人,你爱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不用顾忌我。” 宁若缺:“……” 她把自己闷在一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殷不染支着头瞥她:“你嘴变笨了,大概倒退了十几年吧。” 失去了一大段记忆,哄人也不怎么会了,真让她恼火。 众人继续启程,在白茫茫的空间里寻找别的人和线索。 之后她们又接连闯了好几个幻境。 有的人已经清醒,尚在努力自救,有的去迟一步,人没了气息,幻境也濒临崩塌。 但遇到最多的,还是正在遭受道心试炼的人。这时候就需要像唤醒清桐一样,把他们弄醒。 清桐见证了好几种不同的唤醒方式。 遇到冶火门的人,楚煊会直接上去拍人脑壳,拿奇怪的螃蟹咬人屁股,掏出水铳滋人一脸。 偏偏这些人还格外喜欢她,就爱围着楚煊滋儿哇叫。 张口闭口全是:“门主、门主!” 碧落川的蝉都没他们吵! 印象最深的则是个剑修,他以为自己已经登临剑道之巅,正在一座山峰上俯瞰风起云涌。 宁若缺赶时间,直接上去给了他两剑。 那人吓得跌坐在地,神情恍惚、半晌没缓过来,比幻想自己当上剑尊的模样还要痴呆十倍。 清桐深感同情,这怕是梦醒了,梦魇也成了。 相比起来司明月只是贴贴符、挥挥法杖,看着要亲切许多。 但对比来对比去,清桐还是觉得从头到尾一直躺在飞舟上,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的殷不染最好。 她发出由衷的感叹:“小师姐真温柔啊……你又在看什么?” 从一开始,颜菱歌的视线就时不时地落在宁若缺身上。 突然听到这句话,颜菱歌吓了个激灵:“啊!” 回头发现是清桐,才又怯生生、很不好意思地回答。 “宁前辈的剑招始终游刃有余,无论看多少次都不会腻。我以后想成为她那样的剑修。” 清桐捧着脸点头,满眼憧憬:“我也想成为小师姐那样的医修。”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的队伍越来越庞大。 获救的也会自发行动,去找寻幻境救出更多的人。 最后一艘飞舟已经装不下了,楚煊又放出来好几艘。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沿着罗盘指引,往传说中的蜃海境的核心去。 殷不染将手指搭在船舷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眼眸略微失焦。 宁若缺直接问:“殷不染,你在想什么?” 殷不染便换了个姿势,自然地靠在了宁若缺肩上。 无视某剑修一瞬间绷紧身体的反应,她拍拍骤雨剑的剑柄。 “没救下的人都死于神魂溃散,无一例外。到底是为什么……” 楚煊就接了一嘴:“我也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这手法好像在哪见过,但就是死活都想不起来。” 但那种感觉一直萦绕在她身边,挥之不去。兴许是身体想起来了,脑子还没有反应。 司明月回头看了一眼庞大的队伍,雪白浓密的睫羽也藏不住眼中的忧心。 “蜃海境善于制造幻觉,或许我们不该聚集这么多人。心境会互相影响,倘若蜃海境失控,会变得很麻烦。” “而且,我也有和你一样的预感,”她晃了晃脑袋,郁闷地叹气:“明明算出来是大吉呀,难道已经过时间了?” 身在幻境之中,根本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司明月拿出几枚铜钱想要卜一卦,身后就传来一声惊呼。 “前面好像有一座岛!”颜菱歌指向远处。 果不其然,原本枯燥无味的空间里,忽而显现出浓墨重彩的一笔。 众人看得清清楚楚,这并非幻象,而是一座真实存在的小岛! 蜃海境内有陆地并不奇怪,说到底,它也只是一片神明开辟的特殊洞天罢了。 小岛汇聚了浓郁的灵气,与蜃海境同源,宁若缺也没有感应到特殊的气息。 她回头向同伴确认:“我们离蜃海境核心更近了?” 司明月拿不准,就傻傻地捧着铜钱去看殷不染。 她一看,楚煊脚都已经踩在船舷上了,也跟着歪头。 同时被三个人盯着,殷不染面无表情:“可以上去修整片刻,也好想想下一步要做什么。” “但只能去一半,剩下的在此处留守。” 淡定地吩咐完,众人很快照做。 宁若缺想下去探查一下,殷不染什么话都不说,就揪着她的袖子。是一定要跟着的意思。 她无可奈何地把殷不染抱起来,稳稳当当地落到小岛上。 说是小岛,其实面积并不小。 岛上有一片山丘,还有浅浅的溪流。 得益于蜃海境浓郁的灵气,薄雾漫过土地,各式各样的奇珍异植生长在山间,草叶上还沾着清透的露珠。 紧张了许久的人们放松下来,三两个聚在一起讨论,或者打算去更深处探寻一番。 大多不是第一次进秘境了,都能迅速地调整好心态。 宁若缺驭剑飞到高处,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她打算给殷不染泡壶茶喝,从颜菱歌身边擦肩而过时,却被人拉住了衣袖。 “前辈,你能不能、帮我采一株萤火芝,我想带回去送给我师尊。” 宁若缺不动声色地扯回自己的袖子。她还是不习惯与旁人接触。 眼前的小姑娘虽然比第一次见面时养胖了些,但仍旧带着当初的怯懦。 瞧人时不敢直视,视线甫一撞上就立即分开。 “我、自己修为不够,飞不上去,也没有找到认识的同门。”她小声地向宁若缺解释,像一团皱巴巴的纸。 宁若缺顺着颜菱歌的视线望去,果真在一处崖壁上找到了一株萤火芝。 草叶翠绿、开淡紫色的小花,它藏在一堆兰花中间,若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 萤火芝虽然有个芝字,可实际上是一种草药,能清心静气,对修行大有裨益。 宁若缺瞧着这草虽然生长在峭壁上,但四周并没有什么危险,便点点头答应下来。 “好,你在这里等我。” 她回过头,殷不染正在不远处盯着她,站姿优雅如鹤,看上去清冷出尘、凛然似雪。 宁若缺却无比自觉地把人幻视成了黏人的小猫,她去哪猫就跟到哪。 会守着她练剑、守着她吃饭,在面前生闷气,在她身边睡觉。 其实殷不染很好哄的,至于时常阴阳怪气、往她杯子里放黄连和苦药,那都不是殷不染的问题。 她嘴角悄然勾起一点,直接踩着支棱出来的碎石飞身而上,要去摘那株萤火芝。 山崖于她来说如履平地,几乎只在几息间,人就来到了兰花丛边。 宁若缺单手挂在石头上,另一只手去薅萤火芝。 轻而易举地将草药连根拔起、正准备下去,手上的岩石一沉,霎时碎成了石屑。 身下传来颜菱歌的惊呼。 宁若缺没怎么慌,及时调整姿势,踩上了另一处巨石。 本以为只是意外,心脏却猛地一跳,周身寒毛直竖! 刹那间骤雨出鞘,刺向原本空无一物的身侧。 然而剑锋什么都没刺到,一团黑色凭空出现,将宁若缺吞入其中,如同怪物张开的血盆大口。 “前辈!” 宁若缺看着颜菱歌那张写满惊恐与慌乱的脸。 她应该是吓坏了,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跃上山间,追着自己而来。 “怪物”当然来者不拒,一并吞下。 宁若缺被裹挟在其中,只觉得一股浓烈的困意席卷而来,像潮水一样淹没她的意识。 在完全陷入沉睡前,宁若缺瞥见了慌忙赶来的殷不染。 趁着还剩最后一点力气,她猛然把自己的储物袋丢过去。 紧接着深不见底的黑暗涌了上来,她终于极不甘心地阖上了眼。 第57章 沧海曾经 究竟何为圆满? 一滴雨落入水缸中, 溅起涟漪。 一滴雨落的声音则自宁若缺耳边响起,将人惊醒。 “嘀嗒。” 宁若缺眼前的景物一晃,由模糊渐渐清晰。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喘气声融为一体,无比真实。 她低头, 瘦骨伶仃的手腕随即映入眼帘,扎起的衣袖上带着层层补丁。 几缕碎发遮住了视线,宁若缺不自觉地晃了晃头, 将额前的发丝捋上去。 于是水缸里倒映出一张稚嫩的脸,莫约八九岁。五官疏朗、眼眸清亮,已经能看出几分动人心魄的凌厉来。 是小时候的自己。 宁若缺有些茫然,这是梦境还是幻觉? “阿满,水打好了吗?快回去避雨,当心惹上风寒!”廊下有人在朝宁若缺喊。 宁若缺偏头去瞧, 明明没打算动, 身体却自己回答道:“好。” 随后转身走向回廊,轻快得像三四月的风。 宁若缺尝试重新操控身体,依旧不得其法。 像是被人夺舍了, 或者成了孤魂野鬼, 只能附着在别人的身体上,以当事人的视角去旁观一个故事。 宁若缺,或者说是宁满,提着满满一大桶水穿过小院,来到一处偏房。 推门进屋,里面是铺着草席的大通铺、乱七八糟的农具和杂物堆放在墙角,泛着泥土的腥气。 宁满将水倒入缺了口的陶缸,又顺手拿木桶去接从屋顶漏下的雨水。 一位妇人借由陶缸里的水洗手, 随后抱起身边啼哭的婴孩。 她一边温声软语的哄,一边吩咐道:“阿满,等雨停了你去把屋顶补一补。” 宁满还是只答了一个字:“好。” 这里的环境实在不像一个正常的家。 事实上,此处是由城中善人出资修建、专门用来收养弃婴和孤儿的慈幼局。 宁满是无母无父的孩子。 自她有记忆起,就和十几个小孩一同生活在这里。 宁,是她自己抓的姓。 满,则是慈幼局的阿娘为她取的名。 阿娘说这名字很好,诸事圆满、心满意足。 天下苍生行于滚滚红尘,费尽心力就是为了求得一个圆满。 宁满其实听不太懂,她那时只想吃饱饭。 慈幼局收养的小孩多,东家不会提供多好的条件,只能勉强供她们部分吃穿。 还得她们自己下地种田才能养活所有的小孩。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一天两顿饭根本喂不饱宁满。 她每天都很饿,晚上实在饿极了,就爬起来灌几口水,再迷迷糊糊地睡着。 哪怕如此,宁满也像抽芽的野草,拼尽全力从贫瘠的土地里汲取养分。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岁,她才九岁,就已经长得比姐姐们高了。 宁满就坐在廊下,仰头看着雨渐渐停歇。 待落雨的嘀嗒声逐渐减慢,她回屋拎起比自己还高的梯子、抓上一捧茅草,转眼爬上了屋顶。 她长得高、力气大,不怎么喜欢说话,但是脾气很好。 慈幼局的阿娘们都爱使唤她做事,有时候会给一小块麻饼、馒头,或者一碗不怎么甜的糖水。 为了这点吃食,宁满学会了种地、修补屋顶和桌椅,以及在厨房给阿娘们打下手。 她很快就补好了屋顶,胡乱抹了把脸,继续坐在廊下发呆。 动多了会饿,所以没活的时候她就不爱动。 恰此时妇人哄睡了婴孩,出门先左顾右盼。 确认附近没别的人后,她把宁满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 “阿满,过几天有户人家要来看看。他们家经商,听说夫妻恩爱,奈何多年无子。你到时候表现得乖一些、嘴巴甜一点,要是被他们看中,以后就有家了。” 慈幼局偶尔也会有夫妻来挑选小孩,只是越好的人家越挑剔。 只有相貌好、年纪小、没有残缺和疾病的小孩才会被选中。 宁满想了想,直接道:“让齐姐姐去吧,我还小,不着急。” 齐姐姐比她大半岁,农闲的时候,会带着她去河沟里抓鱼,山里找野果。 她吃得少,常常分宁满一小碗饭。 那天一起在地里干活,齐姐姐说,她想穿漂亮的衣服、有自己的房间。 宁满记住了。 赵阿娘听完一阵嗔怪:“你这孩子,过了年就十岁了,还觉得自己小呢?” 她亲昵地掐着宁满的脸:“到时候找不到好人家,你就只能和我这个老婆子一起过了。” 宁满并不介意,爽快地应答道:“好。” 虽然现在吃不饱,但她觉得自己以后总能找到办法吃饱。 她可以去学木匠、当猎户,再不济,替人杀猪和割麦子也能赚点钱。 到时候她先吃一个鸡腿,剩下的钱全都给阿娘。 宁满如此想着,给妹妹掖好被子,自己也趴在床边睡着了。 那一年春,齐芳欢欢喜喜地去了新家,临走前塞了宁满一小块糖。 宁满把糖含在嘴里,头一次品尝到了掺着麦芽香的甜味。 她觉得很好,就是不怎么管饱。 就像她觉得现在的生活不错,虽然总是饿着。 如此又过两年,夏,中州大旱。 宁满每天寅时起床,跑去二十公里外的大江担水,再挑回来浇地。 每天来回三遍,再多就不行了,她会饿得发晕。 如此,也仅仅只保住了慈幼堂三分之一的庄稼。 好不容易盼来一场雨,然而天不遂人愿,紧接着就是迅猛无比的蝗灾。 粮食注定颗粒无收,慈幼局的阿娘们辗转反侧了一整晚。 第二天,资助慈幼局的富商遣人来,说以后不再供给衣食,让她们自寻去处。 可那么多小孩,哪是说散就散的? 宁满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是瞧见了阿娘们哭肿的眼。 没怎么犹豫,宁满当天就偷偷溜进了深山。 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打猎。 起初只会设陷阱捉兔子和鱼,两三天能带回来一只。 后来她幸运地用地刺捕到了一只小鹿,鹿皮换弓,鹿肉换了粗粮。 那弓制作得极其粗糙,奈何她力气够大、准头够足,反应速度也超乎常人,每次进山都能有所收获。 慈幼局大多是妇孺,妹妹们年纪尚小需要照顾、阿娘们只能在城里赚取微薄的薪水。 整个慈幼局就指望着宁满的这点粮食,度过漫长的灾年。 宁满甚至捕到了一头野猪,以一道三寸长的伤口为代价。 她趁着夜色把野猪拖回家,半身染血,还若无其事地打来水,准备把衣服泡上。 赵阿娘心疼得直掉眼泪,颤颤巍巍地将她拥如怀里,抚过她的头:“阿满,我的好阿满。” 得亏宁满足够皮实,发了两三天低烧,人就又生龙活虎了。 伤养好后,她难得吃了个饱。 整整一盆豆菽饭,配一碗酱菜,从此她记了好多年。 再往后,朝廷的赈灾粮迟迟未下放,人们蜂拥进山里、水里,不放过每一寸土地。 河里别说是鱼,泥鳅都捞不到。地也被人来回搜刮了好几遍,连虫子都会被翻出来吃。 三天没吃饭的灾民,比传说中的饿鬼还要可怕。 宁满连续好几天都没有收获,回到慈幼局时,发现里面一片狼藉。 厨房更是连柴火都被掀开、水缸碎了个大洞,阿娘抱着妹妹们泪眼涟涟。 饿疯了的人们已经开始抢劫老弱,行事越发极端。 好在粮食被宁满藏在了房梁上,得以幸免于难。 但这不是办法,冬天就快要来了。 她四处打听消息,才知道原来不止中州饥荒,边疆亦是战乱连连。大批难民为求生存,不得不南下青州。 资助慈幼局的东家就是早早得了消息,连夜赶去了江南。 阿娘们商议过后,决定就此把粮食分一分,各自逃难,或许还能找到出路。 宁满并没有发表意见。 她只能看着好几个妹妹被送走。 有的跟了失独的夫妻,有的去到南下的大户做丫鬟,还有的进到商队打下手。 都是断了线的风筝,身不由己、前途未卜。 而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就此分崩离析。 那一日被饥民砸坏的窗户,至今仍未修补好。 通铺只剩下她了,寒风不断从破洞中灌进来,晚上睡觉时常常觉得冷。 宁满和一个妹妹跟了赵阿娘,而赵阿娘烧得一手好饭。宁满的厨艺都是从她那里学来的。 赵阿娘在一队南下的、有马匹和粮食的商队前千求万求,才求得首领同意。 签下卖身契,就能跟他们一同走。不过只能带两个人,多了免谈。 赵阿娘愁得眼眶通红,不停地抹眼泪。 见了宁满,更是泣不成声。 当初的小姑娘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目清隽疏朗,多一笔则嫌昳丽,少一笔则觉淡漠。 她将宁满拥入怀里,止不住地哭:“阿满,我的好阿满。” 宁满顿了顿,抬手轻拍赵阿娘的背。 妇人身边还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正满脸不安地盯着她,手里紧紧攥着赵阿娘的衣摆。 宁满和妹妹年纪相仿,但她知道她和妹妹的差别在哪。 妹妹是阿娘的亲女儿。 她听说商队只能供两个人的吃食,而她一个人就能吃五碗,实在是不合适。 于是在第二日清晨,宁满把自己灌了个水饱,揣着一块饼,独自走入了起雾的田野。 她跟着一大群难民逃往青州。 难民的队伍穿过深山,于是她知道了扎营后要将所有的痕迹清扫干净,才不会被狼群寻到。 学会了哪种蘑菇能吃,哪种吃了会难受一整天。 难民的队伍遭遇劫匪,于是她明白了示弱没有任何意义。 学会了如何将柴刀拿得更稳,如何简单处理自己的伤口。 难民的队伍遇上朝廷的军队,宁满第一次杀了人。 那位救下的小姑娘被溅了一脸血,眼中满是惊恐。战战兢兢地道完谢后,很快就跑开了。 而她洗干净自己的手,平静地咬了一口脏兮兮的馒头。 就这样有惊无险地抵达青州,难民们才发现,这里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粮食被炒到了天价,盗匪横行、民不聊生,帝王还在宫中夜夜笙歌。 帝星移位、紫薇无光,大部分仙门遵循天道而避世,没人救得了他们。 不知是谁喊出了第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九州便涌现出数支起义的队伍。有江湖草莽,有边疆将士,当然还有皇亲国戚。 譬如,那位尊贵无双的镇国长公主。 宁满关注这些,主要是因为有人暗自在大街上招兵买马,女子也可加入。 “来了就有馒头吃。”她是这么说的,宁满也就信了。 天知道在这时候,有个馒头吃多不容易。 她每天和难民们抢食,也只能抢到一些碎米渣,还要躲到偏僻的角落里去吃。 那名英姿飒爽的女子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问了好几遍:“姑娘你几岁了?有十七了吗?” 宁满非常淡定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嗯,今年刚满。” 她长得高挑,别人也看不出来。 于是又混进了起义的军队里,每餐都有麦饭,偶尔还有馒头。 宁满想要活着,吃不吃得饱都无所谓。 她开始学长木仓,学□□,学一切能杀敌的兵器。 学拳法基础,学呼吸吐纳,学所有能让自己活下来的功法。 宁满学得很快,还很刻苦。 白天练晚上练,风霜雨雪都拦不住她,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战场杀敌而生的。 她杀了数不清的人,夜深人静时会独自给自己包扎伤口。 她用军功换来了长公主的赏识,偶尔无聊,也会登上城墙看星星。 如此踏过无数人的血,宁满所在的军队如一把长剑直入京州腹地。 而宁满就是这这把剑上最为锋利的刃。 她所到之处,必令敌人微风丧胆,她斩获的战利品,几乎都是敌方将领的人头。 长公主在庆功宴上喝醉了,曾笑着拍拍她的肩:“将来大业若成,我会封你为万户侯。” 彼时宁满已身领将军之职,她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菜盘。 低声问:“那馒头能管饱吗?” 长公主笑得前仰后合:“当然!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吃撑了都没事!” “还有啊,阿满,再去读点书吧。” 宁满从前没读过多少书,她战场指挥全靠自己的直觉。 但长公主给她送了许多的书,她便在睡觉前读上几页,不认识的字就用朱批勾上,等有空了再拿去问自己的副将。 这样慢吞吞的速度,极低的效率,竟然也让她把书读完了。 不过读书也罢,打仗也罢,宁满还是开始期盼这一切能早点结束。 等天下太平,她就养一只小猫。 春天在院子里种花,夏天去山中纳凉,秋天带着小猫打猎。 冬天到了,她就和小猫一起窝在火炉边吃烤柿饼。 她又等了一年,大半的领土已经被长公主拿下。 眼看胜利在望了,那位暴君却突然领着他的亲信军队杀向她们的后方。 青州附近本就没有天险,而长公主太过急功近利,以至于决策失误,竟让他一路势如破竹。 青州是军队的粮仓所在、更有诸多百姓安居于此。 长公主忙着攻下京城,分身乏术之下,又想到了宁满,这把她最锋利的剑。 她拉着宁满,言辞诚恳道:“我最信任阿满你,若能得胜归来,我就为你封侯。” “此事能否圆满,全靠阿满了。” 宁满漫不经心地听着,突然想起阿娘当初对她说的话—— “天下苍生行于滚滚红尘,费尽心力就是为了求得一个圆满。” 究竟何为圆满? 天下太平是圆满吗?亲友团聚是圆满吗?得偿所愿是圆满吗? 宁满想不明白。 她那时只恭敬地行了一礼:“满无亲无友,亦无牵绊,临行前唯有一事想请殿下帮忙。” 长公主拧起眉:“你且说。” “我想——” 话音未落,刹那间光影俱散,长公主的脸化作光怪陆离的碎片。 无数碎片又卷成一道风,将宁若缺包围。 她只觉得难以呼吸,脑子突突的疼,疼得哪怕是她都不得不弓起身,想把自己敲晕。 宁若缺剧烈地喘息着,一丁点灵气都调动不起来。直到浓稠的黑暗将她包裹,就再没了知觉。 * 一滴雨落入水缸中,溅起涟漪。 一滴雨落的声音则自宁若缺耳边响起,将人惊醒。 “嘀嗒。” 宁若缺再度回神,低头看见了自己瘦骨伶仃的手腕。 “嗯?”她皱了皱眉。 怎么又重新开始了? 这幻境的破绽到底在哪里? 她急得很,可不过几息,就又一次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 只能傻看着,什么都干不了。 饶是经验丰富如宁若缺,此刻也忍不住在脑海里焦躁踱步。 再不想办法抽身,殷不染怕是要气哭了! 第58章 沧海曾经 “如果连我也忘了,还有谁能…… 此时的蜃海境已是一片混乱。 在吞吃了宁若缺和颜菱歌后, 黑影刹那间消失不见。 殷不染接住宁若缺的储物袋,短暂地愣了一下神。 然而无数个空洞乍然出现,蜃海境的“天边”竟然奔涌出海潮般的雾气, 将沿途的一切吞没。 殷不染脚下的土地不断震颤,亮起繁复晦涩的阵纹。 她此时才知, 这竟然是操控蜃海境的阵眼之一。 再然后,她身体一轻,就在楚煊和司明月的喊声中跌入了黑暗中。 呼呼的风声擦过她的脸颊, 让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原本空无一物的世界便在此刻幻化出无数种颜色,又扭曲成各式各样的景物。 殷不染在听见熟悉的剑鸣声时缓缓睁开眼。 这次没有宁若缺带,她落地还踉跄了一下。 只见深红且厚重的云层堆积在地平线上,妖血的腥臭气充斥在每一次呼吸中。 到处都是碎石与白骨,枯黄的草叶上犹带深褐色的血。 如此沉闷的色调,多看一眼都会教人觉得压抑。 这是古战场。 准确来说, 是殷不染埋在记忆深处, 最不想回忆的古战场。 荒原的风吹向殷不染,撩动她的衣袂与长发。 她往前走了几步,裙摆擦过乱石衰草, 染上了深浅不一的红。 再往前, 更是一点生机都没有了。唯有数道纵横百丈的剑痕,将土地切割得支离破碎。 剑痕上依旧残留着极其恐怖的气息,仿佛一靠近就会被撕裂。 百年前妖神率领整个妖族入侵人间与修真界。 在各大仙门都分身乏术的情况下,剑尊为平妖神之乱,独自来到修真界与妖族的前线,也就是古战场最深处。 翌日,妖兽潮退去,仙盟公告整个修真界, 剑尊的魂灯熄灭了。 这意味宁若缺已然身陨。 可殷不染不信。 她不顾药王和秦将离的劝阻,来此处寻了三天三夜,忍着罡风与浓烈的妖气,连宁若缺的尸骨都没能寻到。 满目皆红,她跪坐在鲜血浸透的土地上,只觉得头晕目眩。 此战波及范围太大,仙门的人都来此处探查过好几轮。 殷不染找了好久,仍旧一无所获。 由于手攥得太紧,指甲将她的手心割出一条血淋淋的伤口。她却像是没有痛觉一般,痴痴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耳边剑鸣声不绝,令四方妖邪不敢跨过此界一步。 可那个持剑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至此以后,殷不染再也没去过古战场。 如今故地重游,她几乎是一眼就望见了躺在深坑之中的“宁若缺”。 那人混身泡在血泊里,原本清亮的眼睛一片晦暗。胸口上还横陈着道巨大的伤口,已是奄奄一息的模样。 哪怕身体残破都这样了,“宁若缺”依旧本能地低喃着:“染染……” 殷不染的视线顿了顿,转瞬从“宁若缺”身上挪开。 她神色淡淡的,眼睫一颤,却有一滴泪从眼眶中滚落,没入衣领中消失不见。 再抬眸,眼里就只剩下了愤怒。 她抬手唤出琴,琴弦震颤,发出清脆悦耳的铮鸣。 天地间倏然一净,随后眼前的画面竟有崩塌的趋势。 一团黑影不知从哪穿出来,猛地扑向殷不染。 后者不闪不避,甚至向前一步:“生离死别?求而不得?你觉得哪种幻象可以困住我。” 琴音再度响起,明明只是普通的静心曲,此刻却带着浓烈的杀气。 “滚开!” 一道无形的气浪荡开,将黑影撞散的同时,也撞碎了眼前的幻象。 殷不染毫不犹豫地踏入虚无的黑暗中,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她要去找宁若缺。 周围的场景骤然变化,不过一眨眼的时间,殷不染重新回到了方才的小岛。 与进入幻境前不同,此时的蜃海境到处都是层层交叠的幻象、扭曲的光斑,让人直泛恶心。 如果说蜃海境是一个构造严密的法器,那么现在这个法器就是在过度运转,无差别的将所有人都拖入幻境。 举目所见尽是呆立在原地,失了神的人。 而殷不染脚下的阵法还在无节制地吸收灵气,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崩溃。 到那时还陷在幻境中的人,神魂极有可能遭到重创。 殷不染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径直地走向司明月。 堂堂天衍宫宫主,此时正蹲在地上拨弄铜钱。紫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像冬日结霜的琉璃。 她瘪着嘴,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天命不可更改,算得结果又有什么意义呢……” 修为压缩后不抵蜃海境的威力,就连她也落入了幻境中。 殷不染沉着脸,屈指狠狠地朝着司明月的脑门弹去。 “醒醒,帮我算一下宁若缺人在哪儿。” 后者眼神霎时恢复了清明。 “欸?”她茫然地歪头。 殷不染一点也不客气,抬手正打算弹第二下,司明月已经回过神,慌里慌张地捂住额头。 “等、等下,我已经醒了!” 她很快就得出了和殷不染相同的判断—— 必须尽快让蜃海境停止运转! 她闭目掐诀:“宁若缺,好像在蜃海境的核心……” 殷不染微微颔首,桐琴奏响,一阵能让人心清神明的灵气随着琴音荡漾开来。 不少人受此影响,已经尝试挣扎着转醒。 殷不染自己不擅长破阵,只能用这种方式唤醒众人。 司明月就朝着不远处的楚煊走去。 随后听见楚煊低声道:“不愧是我,居然能打造出这么天才的法器。” 司明月:“……” 她正疑惑这人怎么还没醒,就眼睁睁地看着楚煊背后腾起一团妖异的黑影。 黑影幻化出狐狸的虚影,九条毛茸茸的尾巴娇娆地晃动着,似是在打招呼。 司明月脸色一变,一些不怎么愉快的回忆涌上心头。 居然是九尾狐! 这种妖怪最擅长制造幻觉,然后趁人渐渐迷失时吞吃掉人的神魂。 不仅如此,九尾本身就是极其聪明的妖怪,迷惑人心的本身万里挑一。 每一次九尾狐现世,都会带来巨大的灾难。 司明月上一次见到九尾狐,还是在古战场和同伴并肩作战的时候。 那只九尾狐极其强大,实力不输她们任意一人,甚至差点让她们交代在那里了。 难怪之前试炼失败的修士都没了神魂,说不定就是这只狐狸作祟。 司明月不敢大意,唤出一串银铃丢过去。 铃铛一响,九尾狐脱离了楚煊的身体,跃到半空中,盯着司明月笑。 它那嘴巴天生勾起,笑容格外戏谑。 无数条尾巴自它身后脱落,掠过司明月,全都向着殷不染冲去。 殷不染微微蹙眉,拍出一道符箓抵挡,桐琴不得不停止弹奏,转而防御。 可琴音一停,原本已经清醒的人竟然没坚持上几息时间,就再一次被拖入幻境中。 都是些资历尚浅的修士,神魂远不如殷不染凝炼,根本抵抗不住蜃海境和九尾狐的双重侵蚀。 铃铛追着狐狸跑,能短暂地定住它的身形、或者扰乱它的方向。 可时间一到就会被狐狸挣脱。 它根本不在乎这点限制,反而在半空中悠闲地跳来跳去。 等司明月准备吟唱术法时,它就贴脸来上一爪,逼得人不得不停下。 像是预料到她们人手不够、修为又被压制,所以故意这样慢悠悠地捉弄人。 余光瞥见殷不染陷在狐尾的围攻中,难以抽身,司明月急得不行。 她不假思索,拿起法杖就朝楚煊拍去,结结实实地敲到楚煊背上,发出一声闷响。 “楚煊、楚煊!别打你那铁了,快来帮忙,我要顶不住了!” 天知道她根本不擅长正面战斗。 眼看狐狸的虚影快要蹿到面前了,她也只能一边用法杖狂敲楚煊的脑壳,一边大喊:“救命哇啊啊啊——” 似笑非笑的狐狸面一闪而过,司明月吓得闭上了眼睛,试图从兜里摸出符箓定住它。 可挥手奋力一拍,却只有一团冰水从空中落下,连根狐狸毛都没打湿。 司明月大惊失色。 掏、错、了! 这是楚煊送给她捉弄人的小玩意! 狐狸发出了嘲讽的叫声:“嘻嘻嘻嘻——” 尚未笑完,一柄巨斧从天而降,带着凶猛霸道的火灵气。 狐狸浑身炸毛,紧急往外蹿了一截,依旧被削掉一块黑影。 它警惕地弓起脊背,没了之前的游刃有余。 楚煊摸摸自己的头,呲牙轻嘶了一声:“算命的,你就不能用你那铁棍敲妖怪,用灵符叫我吗?” 才经历了一场“惊险刺激”的乱斗,司明月浑身的挂饰乱糟糟的,连斗篷的兜帽都滑落了一半。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楚煊:“我忘了。” 楚煊叹了口气,拎起巨斧冲上前,只丢下一句:“去帮殷不染。” 她负责拦下九尾狐,司明月则转头奔向殷不染。 她索性扯掉麻烦的斗篷和面纱,晦涩难辨的咒文自口中念出,法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敲—— 星空的虚影在殷不染身后展现,下一秒日月倒转,所有的狐尾都被定在了原地,连带着九尾狐影也身形一滞。 殷不染抓紧时间平复了一下气息。 琴音又一次响起,这次影响的范围比之前更大,灵气凝结成的莲花不断盛开,不消片刻就铺满一大片土地。 修为高的人率先醒来,弄清楚状况后匆忙叫醒更多的人。 然而蜃海境还未停止运转,殷不染的术法也不能停。 楚煊正和暴怒的九尾狐杀得火热。 此时的九尾狐影膨胀了十几倍不止,九条尾巴每次一甩,都能在地上砸出深坑。 楚煊止不住地在心里暗骂,这只狐狸的修为肯定超过炼神境了,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 越来越多的修士加入了这场战斗,无数术法的灵光在空中炸响,土石崩碎。 清桐刚醒,看清楚眼前的场面后,就吓得抓住殷不染的衣袖:“小师姐!” 都经历过好几次混战了,她倒不是怕妖怪。 是怕如此大型的术法,殷不染的身体会撑不住。 碧落川的医修陆陆续续汇集到殷不染身边,主动接手了一部分治疗。 殷不染捂住胸口,将涌上喉咙的血强行咽下。 见有人帮忙拖住九尾狐,楚煊也能及时退出,和司明月一齐赶到殷不染身边。 人还没站定,脚下的小岛又是一颤。 更多的雾气涌现出来,小岛周围的灵气甚至都快被阵法抽干了。 幻境影响越来越深,殷不染下意识地晃了晃头,想把脑海中的噪音甩掉。 与她们相反,那只九尾狐还生龙活虎得很,脸上又挂起了讥讽的笑意。 楚煊咬牙检查完地上的法阵,眉头紧锁。 现在的蜃海境就是个抽风的法器,要么想办法关停它,要么直接暴力破坏。 前者她有办法,但是…… 楚煊嘴角牵了牵,实在笑不出来:“再给我一个时辰就能行。” 可她们缺乏的正是时间。 长时间身处幻境中,肯定会对人产生难以预料的影响。 那些拦在九尾狐前面的,围在殷不染身边帮忙治疗的,都是修真界的年轻一辈。 其中还不乏极有天赋的新秀,要是折损在这里,后果不堪设想! 有几个冶火门的修士毫不犹豫地凑上来:“门主,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楚煊仔细端详片刻,找准一个阵法上输送灵气的节点:“尽全力攻击这里。” 既然没办法快速关闭阵法,那就只能试试暴力破坏了。 不只是他们,除却拦截九尾狐的,司明月和其余人也紧跟着加入进来。 众人的灵力汇聚成团一股脑地攻击节点,楚煊奋力劈下一斧,熔岩迸发,土地崩开几米深的裂痕。 殷不染差点没站稳,被清桐及时扶住了。 偏偏阵纹依旧明亮,没有丝毫被撼动的迹象。 远远不够! 司明月焦虑地捏住了一枚铜钱,想着要不要占一卦。 倘若她们没压制修为,说不定还能有机会。 要知道境界越到后面差距越大,哪怕只高一阶,心斋的实力都比炼神超出数倍。 她嘴角耷拉着,怀疑自己早上出门是不是看错了。 说好的大吉呢! “不愧是神明的造物,可真够结实的。” 楚煊面色沉郁,烦躁地薅乱自己的头发。 她额头有一层薄汗,其他人状况更好不到哪里去。 尤其是殷不染。 在碧落川众人担忧的眼神下,殷不染脸色苍白如纸。 哪怕有其余人帮忙,她也至始至终没有停止过调动灵气。 已经有修为低微的人支撑不住,陷入了沉睡中。 远有九尾狐虎视眈眈,近有蜃海境的危机迫在眉睫。 楚煊深吸一口:“殷不染,你恢复修为试试看,说不定能被秘境法则弹出去。” 殷不染没有反应,摩挲着手上的玉镯,像是乖巧的瓷娃娃。 她还没有找到宁若缺,当然不能走。 楚煊又喊:“算命的——” 司明月摇头:“你们不走我也不走!” 她熊抱住楚煊,最后整个人都挂她身上:“你是不是想自爆,不要呜……” 作为修真者最后的攻击手段,自爆丹田这种事情并不少见。 司明月一嚎,冶火门的人也吓坏了,都嗷呜嗷呜地劝。 有个小姑娘哭得最凶:“门主先出去搬救兵,再回来救我们不行吗?” 楚煊抬手敲她脑门:“哎哟喂,我好歹也是你们的门主,什么都不做自己逃命,以后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这不是殷不染在吗,应该死不了,顶多就是修为跌落嘛,我有分寸。” 或许楚煊的办法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但这是她目前为止唯一能想到的。 她说得轻松自在,可是个修者都知道,其中有多凶险,稍不注意就会身死道消。 还有更多的人保持着沉默,不去劝、也不发表意见。 殷不染听那边嗷呜叫唤,本来就疼的太阳穴,更突突直跳。 她看向自己这边、安静无比的碧落川医修,所有人都担忧地望着她。 清桐欲言又止:“小师姐……” 殷不染又摸了摸自己的玉镯,一言不发。 “小心!”一个负责拦截九尾的修士被拍飞出去,朝着她们大喊。 众人都有所消耗,只有这只狐狸活蹦乱跳的。 爪子一踮,就化作流光冲向外围的一个碧落川门人。 楚煊和司明月刚动身,殷不染已然将那人拉到自己身后。 利用幻境吃人神魂的是九尾狐,而蜃海境本身的法则并没有改变。 所以高于黄阶的攻击性法器都不能起作用。 但殷不染想试一试。 她听见了狐狸近在咫尺地放肆大笑声,抬眸对上了那双写满戏弄的兽瞳。 就在狐狸的兽爪企图拍向殷不染时,四下陡然一静。 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数拍,清桐惊慌失措的那一声“小师姐”还卡在喉咙里。 唯有殷不染眼前的一抹青绿,就此碎裂。 “砰!” 飓风伴着剑鸣将所有人掀翻几米远,九尾的兽瞳猛然缩成竖线,随即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震了出去。 浩荡的灵压降下,时间仿佛静止了。 在无数嘈杂不清的风声中,殷不染想起了那天在玄素山,宁若缺师尊对她说的话—— “宁若缺道途特殊,其中艰险远超常人数倍,难有人与之同路,你又何必执着。” “不如放弃吧,对大家都好。” 那时的殷不染没有一丝犹豫地回答:“我不想忘。” 玉镯在眼前分崩离析,殷不染的视线模糊一片,却依旧准确无比地抓住了一块碎玉。 从玉镯中逸散出来的剑气渐渐聚集,最终化作一道缥缈的人影。 很淡,风一吹就像要散开了。 殷不染再也支撑不住,蓦然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大片衣袖。 她站不太稳,那道人影却好像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染……” 殷不染一愣,慌乱地向前抓了一下,自然什么都没抓到。 她连忙用衣袖抹去眼睛,想要看个清楚,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人影语气小心翼翼的:“我不在,是有人欺负你了吗?” 殷不染从来没有哭得那么凶过,越哭越凶,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恨不得在那人面前,把这百年来的眼泪都哭个干净。 “等回来,记……告诉……” 不知是有所损坏、还是风声太大的缘故,这句话模糊不清。 殷不染又捞了一下。 没站稳,突然摔在了地上,浑身上下都疼。 她看着那道人影说完拔出剑,天地间响起了第二声剑鸣。 “铮——” 像有洪流自天边倾泻,又仿佛是即将崩裂的雪山。 这道剑气跨越百年,无视了法则与时间,带着难以抵挡威势滚滚而来。 它很慢,但被它锁定的目标早已被巨大的恐惧所淹没。 躲不掉、根本躲不掉! 它是汹涌洪流下的微尘,它是浩荡雪崩里的土石,拿什么去抵抗? 这一个念头刚闪过,九尾狐影瞬间就化作齑粉。 剑光过处,天地净,长风止。 小岛直接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而法阵从此处断掉,已是黯淡无光。 掌心传来一阵刺痛,殷不染呆呆地低头,才发现因为自己攥得太紧,手掌被碎玉刺破了。 她皱起眉,听见自己喃喃自语:“宁若缺,笨死了。如果连我也忘了……” “还有谁能为她掌灯呢。” * 宁若缺看着“自己”点上一盏灯,然后开始读书。 她都忘了这是第几次轮回。 在这期间,她尝试了无数种方法,包括但不限于仔细对比每一次的不同、默念修炼心法,以及企图自毁丹田自爆。 但都没有成功。 她的感受与宁满同步,于是只能无可奈何地饿着肚子,心想自己怕是要等殷不染来救了。 殷不染肯定会咬她的。 如此想着,宁若缺更加沮丧,一头栽倒在书桌上。 等等,她怎么能动了? 宁若缺迅速坐起身,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所处的空间忽然就当着她的面,碎成了斑斓的幻影。 “砰!” 宁若缺耳边炸开一声巨响,而后是难以描述的蜂鸣声。 脑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拳,身体也被劈成了两半,疼得几欲作呕。 眼前的画面迅速变化着,像不断翻页的书。 她见证宁满无数次修补慈幼局的屋顶、冲进难民队伍、站在长公主面前,说出那一个戛然而止的愿望。 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忍不住呜咽出声,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体内本命剑碎片无比明亮,似乎正在与什么东西共鸣。 身体的失重感逐渐加强,疼痛几乎快让她呼吸不过来。 直到一声剑鸣响起,响在遥远的天边,又像是响在宁若缺的脑海里。 她愣了愣。 这是她本命剑的剑鸣声,宁若缺绝不会听错。 “咔嚓。” 似是有什么屏障被刺碎,宁若缺开始不受控制地下落。 随后坠入一片温暖的光晕里。 这种无比自然的熟悉感让宁若缺意识到,包裹此处的力量,来源于自己的神魂。 或许正应如此,疼痛感也消失了。 适应了让人头昏脑胀的蜂鸣声后,宁若缺试探性地睁开眼。 起初,画面还很斑驳,什么东西都模糊成一团。 再然后,一团团温暖的光晕落入其中,于是画面开始清晰,有了风声、水声,以及熟悉的人声。 她抬起手,发现自己正捧着一个空碗。 这个碗干净得一粒米都没有,只有一点残余的水渍,能证明它曾经或许装过稀粥。 好饿,没有吃饱。 可在这个年岁,粮食是稀缺的东西,她多吃一碗,别人就只能少吃一碗。 所以她没有说话,就捧着碗呆坐桌前,如同某种木雕。 面前却忽地一暗。 宁若缺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漂亮的琉璃瞳中。 来人唇若含丹,眉如远山。眼尾微微上挑,笑一笑,便似一汪潋滟温柔的春水。 她柔声劝道:“再喝一碗吧?” 宁若缺就这样愣住了。 第59章 红尘故梦 “宁小将军,叫我殷不染就好…… 宁若缺不会认错。 这是……殷不染的脸, 声音也一模一样。 只不过少了分光阴沉淀后的沉静,多了点独属于少年人的明艳。 宁若缺严阵以待。 幻境开始利用她熟悉的人来突破她了。要是抓住这次机会,说不定就能出去。 但她还是不能动, 心脏还莫名跳快了几分,甚至属于“宁若缺”的意识逐渐模糊。 便只能看着宁满飞速偏头, 虚掩着发烫泛红的脸,支支吾吾地回答。 “我、不用,谢谢。” 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皮肤白皙, 乌发如云般挽起一半,簪了枝流云木簪。身上的衣物看上去也柔软舒适,还有精美的花草暗纹。 那人只是走进几步,柔风就送来几缕清甜又不腻人的香气。 明明被拒绝了,女子却依旧耐心:“可你看起来还没有吃饱。” 宁满在心里默默地说,没关系, 反正她也已经习惯了。 女子轻声细语道:“多吃一碗也没关系, 我们备了足够的量。” 宁满抿唇,思索几秒后,最终还是饥饿感占据了上峰。 她说话依然结巴:“谢、谢。” 她本来打算自己去打粥的, 可眼前的女子竟然直接伸手, 端起她的碗就要拿走。 有人要抢她碗,宁满下一意识地用了力气,女子硬是没拿动。 对方歪头:“嗯?” 宁满:“……” 她把碗松开,看着对方抿嘴笑了笑,转身去了粥铺。 宁满想着刚才要“抢”她碗的手。 纤长细腻,一点茧子都没有。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来没做过重活的。 不久,女子去又复返, 手里还端着满满一碗稀粥。 她把粥轻轻放到宁满面前,颔首示意一下就离开了。 宁满两三口喝了个干干净净,这次直接把瓷碗还了回去。 虽然还是没饱,但至少比刚才好了很多。 恰此时,和她一个小队的下属凑过来,发出由衷地感叹:“殷家真好啊,还给我们粥吃。” 宁满也是这样认为的。 汀州殷家,久负盛名。 殷家世代悬壶济世,出了好十几个名医,太祖母还给高祖皇帝治过病。 平日里常常开施粥铺救济穷人,免费为其看诊,在当地颇有名望,连县令都得敬重三分。 如今乱世,殷家变卖家产换来粮食,不知救了多少人。 养军队很费钱,纵使长公主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也没办法顿顿让下面的人吃饱。 如今汀州仍在朝廷治下,帮助造反的军队,被发现的话可是大罪,要被砍头的。 而宁满的小队乔装成难民,途径此地时,殷家竟然主动送来了清粥与一些粮草。 强行拒绝就不像难民了,宁满只能硬着头皮接下。 下属压低了声音:“看见那位穿青衣裳的姑娘了吗?她应该就是殷家小姐。” 宁满目光落到女子身上一瞬。 那人站在煮粥的大锅边,正在给人递碗。 一缕阳光落在她的身上,照亮她每一个妥帖温柔的笑容。 宁满很快就挪开了视线,淡淡道:“让她们快点,得准备出发了。” 她和这位殷家小姐并非一路人,此间别过后,应该就再无交际了。 * 初秋,朝廷与起义军打得不可开交。 那位身高坐帝位的天子虽然昏庸暴虐,奈何手底下有几个忠心耿耿的武将。 各方利益掺杂下,起义军打得并不轻松。 宁满就在这一场场战事中,从队长迅速爬到了校尉的位置。 她有一身好武艺,打仗够凶够狠,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地,在起义军中已经小有名气。 临近中秋节时,宁满又打了场胜仗。 她给军队放了个假,却被副官找上门来闲聊。 副官提着坛酒,神神秘秘地凑上来:“听说了吗,殷家被人检举,明日就要以通敌叛国罪被问斩了。” 宁满没有想到,再听到殷家,是在这种境况下。 她脱口而出:“为什么?” 一提到这茬,副官愤懑地拍了拍酒坛:“听附近的百姓说,是救了不该救的人,藏身的地方被那白眼狼告到了官府。” 早在一个多月前,殷家就已经散尽家财,躲进深山避世不出了。 在宁满看来,这是个很明智的决定。 可见殷家老太太不仅有善心还有远计,可世道艰难,终究抵不过人心险恶。 副官抿了口浊酒,长叹一句:“太可惜了……欸,宁满你去哪?” 宁满只给她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军营里不许饮酒,你自去领罚吧。” “啊?啊?不要哇——” 在副官的哀嚎声里,宁满牵出自己的马、飞身而上,直奔着城门去。 她穿过地势复杂的大山,紧赶慢赶行了一夜,又顺势攀在商人运货的骡车下,终于在午时之前成功混进了西市。 她要劫法场。 她惦记着当初的那一碗清粥,香甜可口,便总觉得殷家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宁满有这个信心,起义军在汀州攻下了好几座城池。 朝廷的援军未到,汀州处处缺兵少粮,简直是一团散沙。 这些混账军官只敢欺负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真打起来十个也不是她的对手。 因为年年战乱,城里少了一大半人。 曾经繁华的西市如今荒凉无比。商铺闭门,叫卖声寥寥。 而今天却有一大群人围在刑场边,有穿锦着纱的富商,也有瘦骨伶仃的难民。 他们并非来看热闹,而是来为殷家十几口送行收尸的。 宁满也混在其中,一身毫不起眼的粗布衣裳,她压低了斗笠,静静地等待着时机。 “时辰到——” 随着一支令签落下,刽子手手起刀落,鲜血淌了满地。 人群中响起了轻微的哭声,又很快被捂在了喉咙里。 “噗嗤。”血刃没入骨肉中,又是一个。 宁满悄无声息地拆开衣袖,摸出一把小巧的袖箭。 透过稀疏的缝隙,她瞄准了那个吃得膘肥体壮的府尹。 又是好几个人倒下,宁满听见台上有妇人在喊:“母亲、母亲——” 随后也没了生息。 此时此刻,台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 那个人影穿着单薄的衣裳,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脸,宁满只能看见一个尖下巴。 府尹摸了摸胡子,语气轻蔑:“看见了吗?这就是通敌叛国的下场!” 话音刚落,一束寒光破空而来! 他下意识地旁边躲,可脖子一阵剧痛,鲜血仍是从划伤中汩汩涌出。 府尹吓得大叫:“啊啊啊!” 负责警戒的官兵立刻戒备起来:“有刺客!” 宁满三两步跨上高台,有人想拦,她手中寒光一闪,转瞬割破了对方的喉咙。 随即跃到那女子身边,用力将手中刃一丢,远处的弓兵悄无声息地倒下。 刽子手看她一眼,突然没由来地捂着手,大叫着倒地。 其余官兵也有好几个犹犹豫豫,像是不愿上前。 府尹还在气急败坏地大喊:“抓住她们!给我抓住她们!” 时间不多了,宁满毫不犹豫地拉住女子的手:“殷姑娘,我带你离开。” 不待对方回答,她直接将女子扛起来,抽出自己藏在靴子里的匕首。 她像是一阵杀人夺命的风,刀刀朝着人的要害处去。 时有剑刃想要偷袭女子,她就偏过身、用身体挡下攻击的同时,匕首也恰好刺进对方命脉。 宁满扛着个人还能健步如飞,不到片刻就已经杀出重围。 她抢了匹早就看好的马,将女子丢到马鞍上,自己也跨上去,狠狠拍向马脖子。 马匹一扬蹄子,痛苦地嘶鸣着奔向城门。 眼看人就要跑了,府尹气急败坏:“关城门,放箭、给我放箭!” 箭刃破空的声音传来,宁满自马上俯身,捞起路边的长凳就朝身后一挥。 长凳挡下了大部分箭,可仍有几支从她胳膊、腿上擦过。就连马屁股也挨了一下。 眼瞅着对方就要准备第二轮箭雨了,千钧一发之际,马蹄子终于踏出城门,向着树林疾驰而去。 宁满不敢大意,在城外将马驱走,转而骑上自己的马。 把女子捞起来护到自己怀里,向着相反的方向奔去。 一路上她都没有慢下来过,直到淌过一条小河,洗掉了周身血气后,才勉强放松了些。 她这时才发现,怀里的人一声不吭,咬着唇,整个人都在发抖。 宁满连忙往后坐了点,尽量与女子保持距离。 她低声道:“殷、殷姑娘,现在应该安全了,你可以不用这么紧张。” 女子缩成一团,颤声道:“抱歉,我胸口有点疼。” “……” 宁满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殷家小姐应该没有骑过马。 方才在马上颠簸了这么久,没吐出来都是好的。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便打算先找个地方休息一阵。 不消片刻,她俩幸运地找到了一处避风的岩洞。 宁满拴好马,顺手捡来一捆干柴点上。 刚才淌河的时候,两人都不可避免地打湿了衣服。 尤其是女子,她那身衣服这么薄,不好好烤烤估计会着凉。 女子撩起凌乱的头发,重新用发簪挽好,一张小脸毫无血色,只有失神的眼睛里映照着灼灼火光。 她看了看火,又看向宁满,什么都不说,像是在等对方先开口。 宁满顿了一下,轻声道:“我叫宁满,圆满的满。” 半晌,女子才垂眸:“宁小将军,叫我殷不染就好。” 声音有些哑,听不出多少情绪。 宁满认真纠正:“我不是将军。” 殷不染直接伸出手,扯住她的衣袖,还是那种淡淡的语气:“我可以为你包扎止血。” 这一路下来难免会受伤,除却擦伤和划痕,宁满伤得最重的地方在右肩。 她那时为了护住殷不染,替她挡了一刀,如今伤口还往外渗着血。 但宁满拒绝了:“不用这么麻烦。” 这种程度的伤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拿布条一裹,回去随便养养就好了。 殷不染沉默地解下自己的佩囊,里面塞着些常用药。 被送进城里时,押送她家的官兵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愧疚,并没有仔细搜她身。 随后她又用力撕下一截衣摆,就这样捧着药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宁满看。 好像只要拒绝她,她就会失魂落魄地蜷缩成一团了。 宁满倒吸一口凉气,默默转身,将受伤的后背留给她。 她抬头望着天,并没有说话,却敏锐地听见了身后传来呜咽声。 起初很轻,像是怕被人发现,所以拼命忍着。 到最后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崩溃,殷不染一把抱住宁满,把眼泪全擦她肩上。 她越哭就抱得越紧,如同失温的人抓住了唯一的火。 “宁小将军,我没有家了……” 第60章 红尘故梦 【很好吃,谢谢。】 宁满浑身僵着, 完全不敢动。 她感觉后背已经被哭湿了一小块,又湿又热,而抱着她的手还在不断缩紧。 自阿娘走后, 宁满就再也没与人这么亲密地接触过了。 殷不染突然抱上来,她其实很不适应。可殷不染哭得那么难过, 她听在心里,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就只好尽职尽责地当一个抱枕。 半晌, 殷不染哭够了。 她擦干净自己的脸,继续给宁满包扎。 先前只是抹了些药泥,她的手就已经抖得不成样子。现在哭完一场,才勉强打起精神来继续。 “好了。” 宁满只觉得伤口凉丝丝的,确实很舒服。 她转过身,认真地开口:“谢谢。” 殷不染摇头:“我才应该谢谢你。” 她低眉顺眼地跪坐在地上, 看起来端庄而乖巧。只是眼尾的残红并未褪去, 平添几分脆弱。 一直盯着人家看很没有礼貌,宁满垂下眼帘:“殷姑娘可有能投奔的亲友?” 殷不染轻轻蹙眉:“有,但我不想给她们添麻烦。” 宁满了然, 殷不染现在还是朝廷的犯人, 一旦被检举告发,那就麻烦了。 她想了想,暂时只能想到一个办法。 “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先跟我回军营。后方很安全,姑娘可以先修养一段时间,再自行决定去留。” 唯一的问题就是,军营条件简陋,她怕殷不染住不惯。 哪知眼前人顿了一下, 竟然俯身叩首,行了个大礼。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愿意留在军营,略尽绵薄之力。” 宁满一怔,连忙把人拉起来:“殷姑娘言重了。” 她救人就没想过要什么回报,只是单纯地惋惜殷家的遭遇而已。 衣服烤干、伤包扎好,也是时候出发了。 回去的路上宁满刻意放慢了速度,一来夜深露重,山路不好走,二来她怕再把殷不染给颠散了。 原本半个时辰的路,她硬是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 军营里此时灯火阑珊,守营的哨兵一见是宁满,就打开门出来迎她。 她盯着宁满马上的陌生人看,满脸不加掩饰地打量。 宁满主动介绍道:“这是殷家小姐,殷不染。” 殷不染在马上不方便行礼,便只轻轻颔首示意。 后者差点惊掉下巴:“啊?!” 谁都知道殷家满门抄斩的事,谁都为其感到愤怒和惋惜,但只有她家校尉艺高人胆大,敢直接去劫法场。 哪怕只救回来殷不染一人,也足以了。 宁满没有理会打算把这个好消息奔走相告的下属,直接栓好马,领着殷不染回自己营帐。 军营现在没有多余的帐篷,便只好让殷家小姐先同自己住几晚,她再去想别的办法。 她大步流星地跨进帐篷内,才倏尔想起殷不染那张惨白的小脸、风一刮就跑的瘦弱的身体。 宁满转头,就见殷不染提着裙摆跟进来,气息有些凌乱,明显是跟得有些急。 她懊恼地拧眉,自己平日里疾行惯了,竟然忘了顾及殷不染。 “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殷不染缓了口气,垂眸:“还好。” 话虽如此,可她轻颤的手、还有黏在脸颊上的发丝,都看不出来有多好。 宁满没有拆穿,她从柜子里翻出一套自己的衣服,还有干净的手帕一并放到床上。 “这是我的衣服,洗得很干净,你可以先换来穿。水缸在帐篷后面,桶和皂角自己取用就好。” 她说完转身就走:“收拾完就早点休息。” 殷不染一瞬间慌了神,下意识地想要跟上去:“等等、你要去哪里?” 宁满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犯了军规,擅自行动,当罚五鞭。” 只是她的上级长官并不在此处,她就只能找自己的副官代行。 被打五鞭不是什么问题,顶多疼个一两天。宁满现在不怕饿死,但要求也变得更低了。 只要能活着就行。 “……” 身后人沉默片刻,见宁满快要走出帐篷,才小声道:“那我等你回来、再给你上药。” 宁满并没有太在意:“早点睡吧。” 她找到副官,挨了实际上约等于三鞭的打、聊了几句正事,又巡视了一遍军营,才不紧不慢地回去。 没想到天都快亮了,殷不染还没休息。 她趴在桌子上打盹,宁满一进来就惊醒过来,眼眶还红红的。 她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整个人看起来小小一只,毛都乱糟糟的。 殷不染试探性地问:“需要我帮你上药吗?” 今年的秋天已经很冷了,水打来都冰凉彻骨。 然而房间里有皂角的清香,而营帐外晾晒着几件细布衣裳。 再看她撩起的衣袖下,被冷水冻得骨节泛红的手,宁满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这种情况她在慈幼局见过的。 新来的小孩都这样。 害怕被丢掉,所以总是表现得很乖巧,争着抢着替阿娘干活。 宁满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草席和一床薄被,铺到地上,打算先这么将就着。等过段时间再打一张新床。 没办法,她在地上睡几晚不会有事,殷不染可能会直接着凉发烧 在这种缺医少药的情况下,一点小病都可能要人命。 她随口道:“以后衣服放盆里,我顺手就洗了。” 殷不染连忙拒绝:“不用麻烦,我自己可以洗。” “没事,我从前也经常帮阿娘和妹妹洗。”宁满枕着自己的衣服,很快就闭上了眼睛。 “睡吧,再过半个时辰天就亮了。” 营帐里静悄悄的。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殷不染才慢吞吞地躺到床上。面朝着宁满,就此沉入了梦乡。 * 最近没多少战事,宁满头两天忙着练刀习剑,每次回到营帐,就总见殷不染坐在角落里发呆。 蔫了吧唧的,像颗缺水的小白菜。 第三天,她询问了殷不染的意见后,组织了一场“义诊”—— 凡是有旧疾怪病的,都可以来找殷不染看诊。 其实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军营的人现在都知道殷不染的存在。 但碍于宁满在,硬是不敢来看她。 这次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有病的没病的通通都涌了上来。 传闻殷家小姐不仅医术精湛、秉性温和,还生得貌美。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有常年头疼、腰疼的,殷不染仅凭一套银针就给人止住了疼。 有得了怪病的,殷不染把脉过后,能把症状说个八九不离十。 可惜军营里的草药少,最后只能就地取材,开出一份能缓解病情的药方。 至于一些小伤小病,那就更不用多说了。 有随行的军医看得羡慕不已:“我是野路子出家,根本比不上小姐你这身家传。” 殷不染没有半点架子:“你要是想学,我也可以教你,不收钱。” 军医简直不敢相信:“真、真的吗?” 要知道学医就和读书上学一样,都是富庶人家的东西。 哪怕是向村里的赤脚医学习,也要交纳一笔束脩呢。 殷不染眼神黯了黯:“祖母招收了许多穷人作门生,她说医术是造福一方的宝贝,哪能据为己有。” 所有人都安静了一瞬,才又叽叽喳喳地夸奖起殷不染来。 一场义诊圆满结束,宁满的目的也成功达到。 只是她发现殷不染每隔一盏茶,就要在人群里找上一圈。 只有找到她的身影,才会低下头继续做事。 宁满对此无可奈何,想来是还没有多少安全感吧。 * 殷不染待人温柔有礼,医术还很好,将士有什么头疼脑热都爱来找她。 她也不辞辛苦,来者不拒,还会主动要求复诊。 宁满手底下的这群女兵,都是家破人亡、走投无路后才来的起义军。 她们心疼殷不染的遭遇,把人当自己的妹妹、女儿看待。 时不时地送一件衣服,塞一些吃食,重活累活也不愿意让殷不染干。 不到一个月,治好一个老兵的伤腿后,殷不染破天荒地开始提要求了。 那天熄灯前,她小小声地喊:“宁满。” “嗯?” 宁满一偏头,就见殷不染整个人蒙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她缩了缩,整团被子就变得更加圆滚滚:“我想泡热水澡,要是太麻烦的话就算了。” 虽说是请求,可她声音轻快,像飞出牢笼的小雀。 难得见殷不染这么高兴,宁满当然不会拒绝。 只是军营里没有浴桶这种东西。 她第二天起大早,找了个偏僻的地方,烧火、挖坑、凿石头。硬生生给殷不染整出个简易的浴池来。 殷不染起初犹犹豫豫,毕竟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且还是在林子的深处,难免有野兽跑出来。 宁满倒完热水就背过身去:“别担心,我会守在这里。” 殷不染试探了一下水温,暖洋洋的,特别舒服。 她随口问:“那如果遇到危险怎么办?” 宁满一本正经、满脸严肃:“我听得见。” 她耳力特别好,哪怕是最细微的风声都能听见。 殷不染紧接着问:“那我洗澡时做了什么,你岂不是也能听见?” “嗯。” 不出一息,宁满反应过来了,慌忙纠正:“我不是那个意思……” 成天淡定到面无表情的人,终于裂了一丝缝,耳朵红得可以滴血。 殷不染抿起嘴笑:“我知道的。” 她说完走进池子里,溅起一阵水声,便见宁满低头,像是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里。 殷不染直接笑出了声。 * 两个月后入冬,大大小小的仗也打了几场。 相处越多,宁满看得出来,某人只是因为教养好,所以对谁都温温柔柔的、不摆架子。 但本质上还是大小姐脾气。 殷不染挑食,不爱吃糙米和豆饭,每次打饭都只要一小口。 还会把苦菜全都挑出来,然后趁人不注意,猫猫祟祟地丢进宁满碗里。 别人带给她的酸果,她不想浪费,能拿在手上吃一整天。咬一口就皱一次眉。 有轻微洁癖,找到机会就洗澡。随身携带手帕,碗不干净、果子没洗,殷不染都不会吃的。 军营里的那个临时校场,是她最讨厌的地方,土还没有压实。一下雪就泥泞,出太阳就扬尘。 殷不染平时都避着走。 只有快吃饭的时候,她会小心翼翼地拎着裙子,站在看台上等宁满训练完。 除却替人治病,她大多数时间都只想窝在营帐里看书。 然而一旦宁满要出去打猎,她就会把头发挽起来,然后若无其事地跟一路,直到宁满把她抱上马。 怕疼,皮肤细。 不小心扭伤脚,能疼得掉眼泪。粗糙的麻衣穿身上,不出半天就能磨出一大片红来。 她娇气得很,但她也怕给人添麻烦,所以忍着不说。 无论宁满打完仗回来时有多晚,营帐的灯总是亮着。 殷不染窝在床上看书,一见她进来,就会态度强硬地给她检查身体。 起初宁满还会推辞,毕竟药很珍贵,她那点皮外伤养养就好了。 后来宁满一拒绝,殷不染就开始抹眼睛,满脸委屈,好像受伤的人是她一样。 宁满生怕她哭,只好撩起衣服给她看背上的伤。 其实不严重,就是被刀划了那么一下子。 殷不染用沾了药水的手帕擦拭伤口,然后敷上一层药泥。 冰凉的手指却转而摸上别的地方,在腰侧打转。 宁满只觉得又麻又痒,总想着避开。 却听殷不染问:“这道伤是怎么来的?” 宁满强行转移注意力:“去年不小心被砍了一刀吧。” 有点重,她差点就没命了。 殷不染点了点,在宁满忍不住想躲开的时候,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她。 她一边干净利落地包扎,一边说:“宁满,下月初九是我生辰。” 宁满点头:“好,我会记得给你带礼物。” 她八岁的时候就明白了,一般主动说这事姐妹,都是在暗示她送礼物。 殷不染轻哼:“我没说要礼物,我就随口一提罢了。” 宁满:“嗯,吃不吃长寿面?” “要的。” 此番对话之后,宁满就忙着想送些什么好了。 若是从前,她可能会送姐妹和阿娘自己削的木簪、编的灯笼和花环。 换作殷不染,这些礼物就有些拿不出手了。 她冥思苦想大半夜,终于有了个好想法。 不久前听闻那个检举殷家的畜牲去到舟城,做了官府的走狗。 宁满怕殷不染被勾起伤心事,瞒着没说。 现在正好拿下来畜牲的人头,为殷不染报仇解恨,也算是一样礼物……吧? 宁满行动力很高,很快就趁着闲暇时间做好计划。在初八那天清晨出发,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来。 新鲜的人头被她放进盒子里,就搁在最显眼的地方。 副官路过时不经意瞥见,好奇地问了一嘴:“这人惹到你了?” 宁满正忙着洗她那带血的衣服,头也不抬:“不是,这是给殷不染的礼物。” 副官倒吸一口凉气,神情几经变换,十分精彩。 她这个战友兼妹妹,有时候心思细腻到可以穿针,有时候又粗得能跑马。 很难想象那位言谈举止都优雅得体的殷大夫,猛地看见这么个礼物,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副官哭笑不得地开口:“我说阿满啊……” “你很讨厌殷大夫吗?” 宁满愣了愣,连忙澄清:“怎会……” 殷不染对她很好,会很有耐心地给她治伤。哪怕有点小脾气,在她眼里也是很可爱的。 她怎么会讨厌殷不染呢? 她飞快地说明了人头的身份。 随后擦干净手,像犯了错的小孩一样低着头,结结巴巴地问:“这个礼物、不合适吗?” 副官摸着下巴:“只能说怪别出心裁的,殷大夫一个世家出身的小姐,估计是第一次在生辰日收到人头。” “……” 听她这么说,好像是有点不合适了。 明天就是殷不染的生辰,肯定来不及准备别的东西。宁满有些沮丧,沉默地抱着箱子回到营帐。 殷不染不在,她又借用厨房,煮了碗热腾腾的长寿面端过去。 长寿面的调料也很简单,放了盐和骨头汤,面条是宁满自己擀的。 她忐忑不安地等殷不染回来,见那抹青色的身影迈进营帐,就站起身来想要解释。 “殷——” 话还没有说完,一个温暖、带着甜香的拥抱就迎了上来。 殷不染还蹭了一下,满眼不加掩饰的欢喜:“谢谢,我很喜欢。” 宁满傻傻地被她抱着,只觉得甜味熏得她心跳加速,头有点晕。 她喉咙滚了滚,哑声道:“你都没有看看这是什么……” 殷不染笑着掀开盒子:“现在就看。” “等等——唉。” 宁满来不及阻止,一大团血淋淋的东西就已经映入眼帘。 她眼睁睁地看着殷不染笑容僵住,不由得尴尬地抠了一下衣服。 她本来都想好该怎么回应殷不染的质问了。 可殷不染端详片刻,异常冷静地开口:“这是害死我家的那个人。” “他带着高烧不褪的小孩找来,家里人于心不忍,就给他开了门。没想到……” 她没哭,甚至没有太多的愤怒,只是冷静地看着,像是要把仇人的死状印在脑海里。 最后轻声细语地说:“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这倒是出人意料的反应。 殷不染没再提伤心事,细嚼慢咽地把面条吃完,忽地揪住了宁满的衣袖。 认真询问:“你为我家报仇雪恨,我要怎么回报你呢?” 她显然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宁满摇头:“不用回报我什么。” 没有任何理由,她只是偶尔瞥见殷不染望着天边失神。一个人坐着,背影小小一只,看上去很落寞。 她见不得殷不染这样。 她没由来地想要让殷不染笑一笑,所以就这样做了。 * 次年开春,宁满被长公主提拔为将军。 她要去很远的地方守城,没办法带殷不染,只能传信报平安。 第一次,殷不染寄给她一小袋饱满的红豆。 宁满拿来煮了碗甜粥,并且给殷不染回信。 【很好吃,谢谢。】 第二次,殷不染寄给她一堆石子。 宁满不明所以,却依旧回了信。 【当暗器很好用,谢谢。】 第三次隔了很久,她才收到殷不染寄来的信。 厚度不低,拆开一看,是一只香囊。 黑色底,上面绣着精美的翠竹和明月,还有两个小字,平安。 殷不染绣工很好,她早就知道,却是第一次收到对方亲手做的香囊。 宁满不知道该回赠什么好,就把自己的薪水寄了一大半回去。 再后来,她仗着自己那股狠劲,率军连下数十座城池,成了长公主的心腹。 殷不染不愿意呆在后方,非要同她一起。宁满实在拗不过,就只能把她带在身边。 夜深人静的时候,殷不染会为她处理伤口、然后教她习字读书。 偶尔无聊,两人也会一起登上城墙看星星。 星辰亘古不变,与之相比,凡人渺小如尘埃。可躺在浩瀚的星空下,烦恼亦会如尘埃般消散。 殷不染就拉着她讨要礼物:“殿下是不是要封你做万户侯?我能不能讨一间铺面。” 她认真比划着,向宁满描述自己的愿望:“我想开医馆,不用在闹市。有个院子就好,后院植一颗柿树。” 天上是繁星万点,眼前是灯火阑珊。 殷不染靠在她肩上,快要睡着了,只是嘴里还在喃喃自语。 她说:“等天下太平,我就和你一起归隐。”“春天在院子里种花,夏天去山中纳凉,秋天跟着你去打猎。” “冬天到了,就和你一起窝在火炉边吃烤柿饼。”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温暖的故事。 饶是情绪浅淡如宁满,也觉得满心熨帖,很舒服。 她点头答应:“好。我会分你一间铺子,安顿好薛副将的家眷,剩下的田地租给穷人。” 殷不染蹭了她一下,明明已经很困了,却还是强撑着问:“那你自己呢?你想要什么吗?” “我?还没有想好……”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难了。 世人总想求个圆满无缺,可宁满好像无欲无求,从来没有想过,给自己求点什么。 直到长公主招她前去商议要事,她也依旧没想好问题的答案。 长公主开门见山,废帝苟延残喘,带着他的亲兵南下青州。 长公主要她拦下这队人马,免得到时候被切断粮草、腹背受敌。 说到底,其实是她急于求成,竟没有一丝兵力留在后方。 宁满毫不犹豫地拒绝:“五千人太少了,困兽犹斗,何况对方是一万轻骑。” 青州那种平坦的地势,本就易攻难守。步兵更是难有胜算。 她就算再怎么用兵如神,也难免会有大量的死伤。 长公主焦躁地踱步:“可帝位未决,四方群狼环视,我只能调出这么多人。” “你只需要守关,不要让他们冲进城里就好。等我打下京城就派人来支援。” 她拉着宁满,言辞诚恳道:“我最信任阿满你,若能得胜归来,我就为你封侯。”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全靠阿满这一战了。” 宁满沉默片刻后,恭敬地行了一礼。 “满无亲无友,亦无牵绊,临行前唯有一事想请殿下帮忙。” 长公主拧眉:“你且说。” 宁满低着头,回想起殷不染对她说过的话,不急不缓地叙述。 “我想向殿下讨一间汀州的医馆,不必在闹市,带一个后院就好,院里移栽一颗柿树。” 长公主不明白她的意思:“嗯?为何?” 宁满再次行礼:“请殿下将医馆赐给我的医师,殷不染。” “好,我答应你。” 她走出王帐的时候还在想。 殷不染那么想要一间医馆,长公主失败的话,说不定这个愿望就实现不了。 宁满回到营帐时,殷不染还缩在她床上睡觉。 整个人蜷成一团,紧紧抱着软枕,眉头微蹙,睡得并不安稳。 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坏毛病。 殷不染不爱睡自己的床,偏爱溜到她的营帐,抢她的床睡。 换作往常,宁满会把她抱回去。 可这次她悄无声息地靠近,想了想,还是没有把人叫醒。 她从怀里摸出一只黑色的、还带着体温的香囊,轻轻放到殷不染枕边。 她想,此番十死无生。 还给殷不染,也不算白费了她的心意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拨雪寻春 原来有病的竟是她自己!…… 宁若缺好像做了个极长的梦。 梦里金戈铁马之声渐消, 她忽而抬眸,望进一双温柔眉眼。 秋日的阳光不烈,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清风一吹,就让人想伸个懒腰。 殷不染就坐在茶案边, 满头青丝以流云簪半挽,正嗔怪道:“宁满,你在发什么呆。” 她忽而颦眉, 凶巴巴地质问:“手上这伤是怎么来的?快过来,我给你上药。” 宁若缺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手。 手背一道血痕,并不深,似乎不小心被什么东西刮到了。 “” 她默默坐到殷不染对面,伸出手给她。 殷不染轻哼,从她随身携带的小药箱里拿出膏药, 细细涂抹到伤口上。 那认真的表情, 像是在对待心爱的珍宝。 清风拂过发丝,茶香氤氲,宁若缺安静极了, 甚至不怎么动。 就这样听殷不染嘀咕今年的柿子不甜, 抱怨医馆的事情太多,以及谢谢她送的漂亮衣服和首饰。 时间仿佛静止了,流云亦停歇不前。 宁若缺一直盯着殷不染看,看她如瀑的青丝,和她眼中快要满溢出来的温柔。 或许是视线太过强烈,殷不染突然伸手将发丝顺至耳后,眼睫轻颤。 她半是羞涩、半是期待地问:“我好看吗?” 宁若缺顿了一下,神色复杂:“你——” 殷不染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却没想宁若缺竟然直接闭上了眼睛, 语气有些重:“你能不能别用这张脸和我说话?” 殷不染愣在当场:“什么?” 宁若缺偏过头,小小声地解释:“……有点下不去手。” 宁若缺记得很清楚。 在最后的战役里,她为了减少百姓伤亡,集结了一支小队,夜袭敌营。 最后一剑斩下废帝的头颅,自己则跌下山崖。 她皮糙肉厚,没当场摔死,却也奄奄一息。 那一晚天上有一轮红月,呼吸间尽是血腥味,妖异得不似人间。 而后提着酒葫芦的仙人出现在她面前,似是觉得有趣,笑吟吟地问:“想活吗?” 宁满当然想活。 她其实还没吃几顿饱饭。 她不担心没人照顾殷不染,却怕她为自己难过得吃不好、睡不好,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肉都掉了。 她还答应了殷不染要和她一起过冬,一起吃烤柿饼。她这辈子很少失约…… 于是宁满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用力攥住了仙人的衣摆。 仙人说:“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满这个字不适合你,从今往后,你就改名叫宁若缺吧。” 所以她现在是宁若缺,而非宁满。 早在宁满放下那只香囊时,宁若缺就已经清醒过来了。 也正是那时,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不是幻境,而是自己所遗忘的记忆。 她以为的、沉入幻境的过程,其实是被迫“翻阅”了自己的识海。 殷不染没有骗她。 她可能真的忘记了很多事。 宁若缺此时的心情实在是五味杂陈,所以一开始没有及时拒绝“殷不染”的邀请。 她依然闭着眼睛,叹了口气。 像是有很多想说的话堵在喉咙里,既说不出口、又无法释怀。 最后只道:“殷不染,她不是这样的。” 宁若缺语气认真:“她不会直接向我说谢谢。” “她觉得那些藤球、草蚱蜢、新衣服和首饰,都是她应得的。是我未能履约的赔礼。” “殷不染”瞳孔骤缩,宁若缺却还在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 “她也不会在替我治伤的时候,露出这样温柔的表情。” “她气我不好好照顾自己,必定会发点脾气。” 但殷不染下手从来都很稳,生气是一回事,想要把她治好,是另外一回事。 宁若缺又停顿了一次,再开口,声音变得更加低哑。 “她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变白了,但白得很好看,像月光下的雪。” “人也比当年瘦……” 甚至因为身体不好,比殷家覆灭那时还要瘦。哪怕碧落川的伙食比军营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宁若缺知道眼前人并非殷不染,这才是真正想要困住、甚至杀死她的幻象。 饶是如此,她也难以对着这张属于殷不染的脸下手。 那两年相互陪伴的时光,在拭去岁月的尘灰后,如此清晰。 宁若缺的心随即被汹涌而来的情绪淹没,跳得缓慢。 “殷不染”像是慌了神,匆忙揪住她衣袖:“宁满,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她的眼泪滴落在宁若缺手背上,滚烫无比。 声音也带上了哭腔:“求你,不要丢下——” 还没有说完,“殷不染”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锋利的匕首贯穿了她的胸口,而持刀的人眉头微皱、双眼紧闭。 神情虽是不忍,下手却极狠,转眼抽出匕首,又往她喉咙上来了一刀。 “殷不染”发出刺耳变调的尖叫:“宁若缺!” 她的面容极速变化着。 脸上生出毛发、头顶长出一对尖耳,衣摆下毛茸茸的尾巴一扫,一只半人高的狐狸随即跳了出来。 它气急败坏地咬向宁若缺的脖颈,后者旋身向外躲。 但它忘了这里是幻境,幻境被看破以后,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四周的场景如琉璃般破碎。 光影彻底消散前的一刹那,一股熟悉的力量袭来。 像海浪一样,突然把宁若缺卷入其中,飞奔离去。 狐狸咬了满嘴空气,只能恨恨地磨牙,随后也不见了踪影。 宁若缺被“海浪”裹挟着一路疾行,直到力量消失,才被不怎么温柔地抛了出去。 眼瞅着马上就要脸先着地,她连忙调整姿势。 脚尖一点,还没来得及站稳,人先愣住了。 脚下并非土地,而是如琉璃般的材质,映着悠悠白云,仿佛一镜之隔就是天空。 而她抬头,眼前却是一望无际的深蓝色大海。 “嘤——” 奇怪的叫声唤回了宁若缺的注意力。 她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浪涛之下,一头巨鲲忽地跃出水面。 带出来的水直接把宁若缺浇了个彻底。 宁若缺甩了甩头,还没反应过来,就又被巨鲲丢到了脊背上。 她满脸懵:“等等,你要带我去哪儿!” 鲲长鸣一声,巨大的尾巴猛地一拍,再次游进了海里。 * 蜃海境的一处阵眼上,可谓是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了。 尤其是那道剑气斩断九尾狐影后、把阵纹炸出一个大坑后,余波竟然还能荡出好几里地。 要不是司明月和楚煊及时布下结界,估计连他们这群人都得被波及。 楚煊眼神呆滞:“啊?” 如果她没有突发癔症的话,刚才的剑气应该出自她那剑尊好友之手。 原来有病的人竟是她自己! 司明月一脸茫然抱着法杖,很想敲敲楚煊的脑袋,看看自己是不是还没醒。 其余人资历尚浅,哪见过这阵势,更是直接呆若木鸡。 到头来反应最快的竟然是清桐。 她焦急冲上去,捉住殷不染的手:“小师姐,你先别动,我来给你疗伤。” 殷不染没有说话。 事实上,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脸色苍白地靠在清桐肩上调息。 蜃海境停止了运转,虽然出口依旧被海水覆盖、宁若缺也还没找到,但好歹眼下的危机解决了。 楚煊和司明月走上来,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殷不染面无表情地看她们。 楚煊嘴角一撇:“哎呦,我的祖宗,你先休息吧,宁若缺我去找。” 殷不染想动,司明月整个人都扑过去抱住她,软绵绵地劝:“别担心,阿楚会把人带回来给你的。” 殷不染沉下脸,司明月就表现得更可怜,像委屈巴巴的大狗。 两方正僵持不下,头顶忽地响起一声鲸鸣。 天上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众人尚未搞清楚这雨哪来的,一只巨鲲突然从天而降! 它悬停在半空中,巨大的阴影几乎覆盖住整个小岛,喷吐出来的气息则掀起一阵风雨。 有的人顿时慌了神,想要逃离这座小岛。 但殷不染看得清清楚楚。 一道黑色的人影从上面翻下来,如燕子般轻盈落地。看上去没什么大碍,只是脚步有些匆忙。 楚煊挑眉,转头就对殷不染说:“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一句话的时间,宁若缺已然走到跟前:“这里面有只九尾狐妖,你们有没有——” 她本来想问殷不染有没有受伤。 可眼前人毫无血色的唇、衣袖上的一大片血迹,都告诉了她答案。 宁若缺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她仔细打量了一遍,自然能发现,对方的手腕上少了点东西。 而且这现场残留的气息,让她觉得十分熟悉。 殷不染抬了抬下巴,那小表情十分不屑:“没有幻境能困住我,咳咳——” 哪怕是当初她们一起诛杀九尾狐时,殷不染也是最先从幻境中醒来的那一个。 她的道心一直很坚定,行于自己所认定的医道上,不为外物所惑,亦从未有悔。 清桐连忙替殷不染顺毛,源源不断的灵气渡入殷不染的身体,好不容易才帮她止住了咳。 宁若缺嘴唇翕动,满脸欲言又止。 她的手压着剑柄,冰凉刺骨的寒意钻入手心,提醒着她,方才所经历的一切并非幻境。 她终于轻叹一声:“清桐姑娘,能否暂且回避,我有些事情想确认一下。” 第62章 拨雪寻春 “宁若缺,我很想你。”…… 确认殷不染的病情尚且平稳后, 清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她把那些探头探脑的人撵走,叉着腰呵斥:“看什么看,掌门议事你们也敢打听?” 人群呼啦啦作鸟兽散, 周围被清出一片空地。 见殷不染坐在地上闭目调息,头发和衣服乱糟糟的, 她也没像往常那样整理。 楚煊直接唤来自己的飞舟:“上去聊吧,里头暖和。” 司明月善解人意地问:“需要我们也回避吗?” “给我一刻钟就好。” 宁若缺说完就倾身,把殷不染轻松抱起来。 当年她抱殷不染上马, 两人一起去打猎时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便不由得与之做对比。 真的瘦了好多,腰上都没什么肉了。 进了房间,她把殷不染放软榻上,给人施了除尘术,又端来一杯温热的茶。 殷不染斜靠着,下意识地就想要摸摸自己的镯子。理所当然的, 抬手就摸了个空。 她很不自在地扣住的手腕, 似是在自言自语。 “宁若缺,你是一场梦吗?” 没了最开始的骄傲模样,她像是在沙漠里踽踽独行了很久的旅人。 渴水得快要疯了, 却不敢相信眼前的绿洲真实存在着。 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但宁若缺还是听到了。 看多了殷不染理所当然的小表情,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见不得对方这样患得患失。 宁若缺目光游离了一瞬,最后忐忑地开口。 “染染,我想起来了一点点,我们是不是、在人间见过的?” 殷不染抬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是,那时候你还叫宁满。” 宁若缺欲言又止:“我……” 她皱了皱眉, 懊恼自己嘴笨,简单的来龙去脉都要措词很久。 宁若缺后来养好了伤,也想过去寻殷不染。至少报个平安,免得教人担心。 可师尊说修仙之人当断红尘,否则必为人间的亲友招来灾殃。 她那时听闻天下风调雨顺,女帝勤勉爱民,正是难得的太平盛世。 想来殷不染会拥有她自己的医馆,然后度过平静美满的一生。 宁若缺便勉强歇了去看她的心思,专心练剑。 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不分白天黑夜的练剑、杀妖,以及与师尊对招。 直到有一天,师尊把她赶去参加云中剑阁的试剑大会。 霜刃初试,便是二十场全胜而归,满座哗然。 此后宁若缺一举成名,受邀加入了仙盟。在那里,她再一次遇见了殷不染。 殷不染笑着递给自己一方手帕,然后在自己落座后,端来一杯…… 宁若缺皱眉,又想起来一些细节。 殷不染给自己端来一杯特别苦的茶。 可自己那时候并没有在意,咕咚两口就喝完了,还说了句“谢谢”。 宁若缺磕磕绊绊地想要解释:“其实我被师尊捡走后,想回去找你的——” 殷不染直接打断:“我知道,你同我讲过。” 宁若缺小心翼翼地偷瞄殷不染,见她没有生气的迹象,才暗自松了口气。 她又眼巴巴地问:“那你后来开医馆了吗?” 殷不染面无表情:“我现在在这里,你觉得呢?” “……” 那就是没有了,宁若缺心里闷得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 就好像没能达成所愿的人,是她自己一样。要是她有尾巴,估计早就已经耷拉下来了。 看宁若缺失魂落魄的样子,殷不染轻叹:“你当初也这样问了我一遍。” “我本来想替你收敛尸骨,结果阴差阳错闯进上界,被药王收作了门生。” 所以兜兜转转,两人到底还是重逢了。 殷不染倚着靠枕,矜持地抿了口茶:“现在你肯相信我了?”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宁若缺脑子里则一片空白。 好半晌,她才深呼吸,像是下了极大决心一般:“……信。” 虽然很难想象,她们两人究竟是怎么发展成这种关系的。 但宁若缺纠结再三,还是选择相信殷不染的说辞。 做过的事就要对此负责,这是宁若缺一直以来的习惯。 所以当初她救下了殷不染,会主动照顾她。现在她既与殷不染缔结良缘,那也应该…… 宁若缺想不下去了,身体里像是有一簇火苗。 多想一点,这簇火苗便会灼热一分,直到将她里里外外都烧至熟透。 她偏过头,不敢仔细看殷不染的表情,却又忍不住偷偷地瞄一眼、再瞄一眼。 看殷不染嘴角微微抿起一点,不像是欣喜,反倒显得特别委屈。 而后殷不染忽地坐起。 宁若缺还以为殷不染想要下床,连忙躬身去扶。却没想到后者直接抱住她,整个人都扑进她怀里。 她怕殷不染摔下去,连忙手忙脚乱地抱稳了,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梦呓般的呢喃。 “宁若缺,我很想你。” 宁若缺愣住了。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宁若缺听到了两个人的心跳、也感受到了与自己不同的、稍稍偏低一些的体温。 她怀里被殷不染填得满满当当,脑子也被那一句话中所蕴含的情绪淹没。 一时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她感觉殷不染动了动,在往她怀里塞东西,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储物袋。 宁若缺单手抱着人,另一只手腾出来,将储物袋收好。 殷不染仰着头问她:“你把这东西丢给我做甚?” 她原本以为里面有救出宁若缺的方法。 结果打开来,依旧只在大量的食物中找到了少量的灵石,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草编玩具。 “里面有能带你进入玄素山的信物,还有你的药,”宁若缺一本正经地解释:“如果我真的死了,我收藏的那些剑随你取用。” 话音刚落,殷不染就眯起眼睛,一拳锤向宁若缺的肩膀。 正要开口,就被宁若缺抢先一步,往她嘴里塞了块桂花糕。 殷不染嚼了两口,眉头稍微舒展。 她正想要再来一拳,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楚煊大大咧咧地喊:“你们好了没?” 殷不染蹙眉,不怎么情愿地从宁若缺身上下来。自己给自己整理衣服,连袖口都理得整整齐齐。 宁若缺嘴角不自知地上扬一点,转头应道:“你们进来吧。” 房间门吱呀一声推开,楚煊明显是等得不耐烦了,边走边开口。 “长话短说,先来交换一下情报。” 宁若缺颔首。 她简明扼要地描述了自己被狐影吞掉后的遭遇,只说自己被困入了无限循环的幻境。 “我从幻境出来后,就被那只巨鲲带到了这里。” 殷不染歪头:“无限循环?” 宁若缺:“对,现在想来,我的意识应该沉入了识海里。” 所以她才不能自控,只能在不知名事物的影响下,反复阅览过去的记忆。 直到突破那一层屏障。 楚煊吊儿郎当地坐在椅子上,听完打了个响指。 “在你消失后蜃海境就失控了。无差别的将所有人拖入幻境,停都停不下来。这或许就是你反复陷入循环的原因。” “要不是殷不染放出一道剑气,估计我现在已经昏迷不醒、离死不远咯。” 她说完,突然一指宁若缺,超大声地喊:“我看那道剑气像是你的,算命的也能作证!” 突然被点到的司明月:“欸?!” 人还懵着,余光一扫,瞥见了殷不染那淡定出尘的表情。 看似事不关己,实际上指甲都掐进软枕里了。 司明月这还有什么不懂的,更何况事实如此。 她点点头,满脸认真:“那种很凶很凶的气势,确实很像你哦。” 宁若缺听得一愣:“你说岛上那个大坑,是我的剑气造成的?” 这么说来,她的确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了本命剑的剑鸣声。 殷不染也曾说过,自己赠给了她一道剑气。 又是一项佐证,证明她确有大段的记忆被遗忘、甚至篡改。 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殷不染轻咳了几声。 她恹恹地捧着茶杯,唇无血色,长发也失去了光泽。 看上去就像一只流浪在外的瘦猫,可怜极了。 宁若缺想拿吃的哄她,却又觉得,她想要的应该不止如此。 在这短暂的安静里,她脑海里突然传来楚煊的声音。 【一剑斩断神明的阵法,你能把这种级别的剑气送给她,你是真的爱惨了她。】 这种传音只在两个人之间进行,很难被旁人听见。 宁若缺抿唇,低头捏了一下耳朵。 什么叫做、爱惨了她?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楚煊继续道。 【当然,我能做出容纳你剑气的镯子,我也真是一个天才。】 宁若缺:【你怎么知道镯子是你打的?】 楚煊:【废话,除了我还有谁会低价卖你天阶法器。你觉得你很有钱吗?】 【……】 宁若缺无法反驳。 她大概是四人里面最穷的那个了。除了剑什么都没有。 殷不染和她回玄素山,大概率是要受委屈的。 所以她才难以想象,自己平日里和殷不染的相处方式。 楚煊还在叨叨:【这镯子虽然也就比我的九天煊耀大阵差上那么一丢丢,但是——】 【我不记得我怎么做出来的了。】 【有没有办法能让我也想起来,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当初到底是怎么做出这镯子的啊啊啊!】 脑海里塞满了楚煊那穿透力十足的嚎叫,宁若缺摇摇头,强行切断了密聊。 甫一回神,就听飞舟外响起一阵喧哗声。 宁若缺三两步推开窗,就见巨鲲跃进天上的海中,发出哀鸣。 再低头,一只毛茸茸、有着一条蓬松尾巴的白狐正在地上飞奔。 它呲出尖牙咬向旁边的修士。 由于之前的打斗带来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众人下意识地避让开来,甚至有的早早就逃到了远处。 殷不染也看见了。 直接蹭起身,用软枕砸宁若缺:“就是这只狐狸伤的我。” 她轻声告状:“你说过,会帮我报仇。” 虽然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说过这种话。 但宁若缺听完就跳下飞舟、毫不迟疑地冲了上去。 第63章 拨雪寻春 殷不染,她怎么老喜欢做这种…… 骤雨剑刹那出鞘, 掀起一阵疾风,过处飞沙走石。 四周的人群骚动片刻,大多选择避让出去, 给宁若缺腾出打斗的空间。 先前蜃海境失控,众人消耗了许多灵气, 在没弄清楚状况前都不愿出手。 而随着宁若缺与白狐打得愈演愈烈,就算有人想要帮忙,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了。 狐狸的身形变化多端, 宁若缺的剑招更是诡谲。 她出招完全没有规律,更像是全凭本能。 剑尖刚刺出去,就侧身躲过狐爪的袭击。招式尚未完全收回,就又斜劈向身侧。 此时贸然加入,恐怕会帮倒忙。 场外有人窸窸窣窣地讨论:“这是打哪来的剑修?云中剑阁的?” 另一个看上去也是剑修,皱着眉头否认:“剑阁没有这号人。她之前一直和灵枢君在一起, 或许是哪位前辈吧。” 那人茫然地挠头:“真是奇怪, 我怎么半点印象都没有。” 另一边,狐狸一个后撤避开宁若缺的剑锋,后背炸毛, 爪尖全都陷入了地里。 随后兽瞳一缩, 盯着眼前那张清秀的脸,渐渐回过味来了。 它几乎是目呲欲裂地喊出那个名字:“宁——” 话还没说完,一声清脆的铃响,无形的结界如夜幕般铺展开来。既避免了旁人被打斗产生的余波所伤,又阻隔了两边的声音。 司明月抱着法杖扑通落下,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好累啊……” 压制着修为,然后还大战了一场,已经快到她的极限了。 可在她前面, 楚煊冲得更快,几乎是转瞬就来到了宁若缺身侧。 就好像对她来说,力气永远用不完一样。 她与白狐擦身而过,带起的罡风割掉对方一缕毛,同时与宁若缺一起将狐狸围困在中间。 楚煊踩着自己的大斧,勾起嘴角:“哟,这不是我们的老朋友吗?” 九尾狐本来就稀少,当年那只狐狸更是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今仔细一瞧,才发现这只狐狸如此眼熟。 从前她们四人力战九尾,最后楚煊与宁若缺合力斩去其六尾。 狐狸见情势急转,不惜再断一尾而逃。 而之楚煊她们面对的九尾狐影,应该也是由它的尾巴所化。 尾巴代表着九尾狐的修为,每去一条,修为就会下跌好几分。 在被宁若缺的剑气斩灭分身之后,这狐狸的修为也不过炼神了。 楚煊摸着下巴:“不对啊,看着好像有些不像。我明明记得当初我们打的是只九尾狐狸啊。” 她捞起斧头,冲刺至狐狸身后狠狠劈下。 白狐反应极快地躲开,朝着楚煊哈气,就见这卷毛笑出一口大白牙,神情戏谑。 “尾巴呢?尾巴怎么只剩下一条了?今天打完,你不会变成无尾白狐吧?” 话音刚落,白狐气到连尾巴尖尖都炸开来。 它发出刺耳的嚎叫:“宁若缺!我杀了你!!” 宁若缺:“……” 挑衅的明明是楚煊,为什么最后仇恨都到她身上来了。 眼看白狐身后幻化出九条虚幻的尾巴,尖啸着向她扑来,宁若缺连忙提剑迎上去。 宁若缺横剑格挡。 楚煊在外围嘲笑:“看得出来,自从没了尾巴,你的脑子也小了许多啊。” 白狐又转身向着她咬去,利爪带起有毒的雾气,被楚煊一道火苗烧了个干净。 恰此时宁若缺提剑刺来,剑影如惊鸿,白狐避无可避,耳尖被削去半寸。 它落地后抖了抖毛,显然已经气到理智全无,再度向宁若缺扑去。 如此一来,两人轮流进攻、配合默契,白狐被耍得团团转。 它的灵气被消耗了许多,白毛沾上了血和泥污。伏爬在地上喘着粗气,兽瞳还死死地盯着宁若缺。 显然是对其恨之入骨,巴不得能把她剥皮拆骨、吞吃入腹。 趁白狐休息的间隙,宁若缺身影形如鬼魅,毫不迟疑地用出了剩余的九成灵气。 剑势排山倒海,亦如巨鲲甩尾。她将白狐压在了剑刃之下! 分明已在狐狸眼中看到了惊恐,可下一秒,天上的海水陡然倾泻,带着滔天的威势。 司明月“哎呀”一声,结界猛地扩大了十倍不止,将所有人笼罩在其中。 白狐眼神怨毒:“宁若缺,妖族不会放过你的!待吾皇归来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撂下这句诅咒,她瞬间消失在宁若缺的剑下。 来不及管逃跑的狐狸,宁若缺三两步跳上飞舟。 刚把甲板上“监工”的殷不染捞进怀里,天地倏尔倒转! 如果把蜃海境比作圆球,那么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把球推了半圈。 原本悬挂在头顶的大海浩浩荡荡地顺着蜃海境边缘滑落,天空则替代了原本的大海。 失去了海水的遮蔽后,秘境的出口显露无遗。 好在她们所在岛屿并没有翻转,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总算可以出去了! 与叽叽喳喳讨论的人群相反,楚煊神色凝重。 她烦躁地薅了把自己的卷毛:“啧,这下子麻烦了。” 让那只狐狸逃走,势必会暴露宁若缺重生的事实。 这群狡猾的妖怪只会想方设法地将她杀死在境界低微之时。 楚煊绕着狐狸逃走的地方打转:“这狐狸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跑的?” 确认四周再无突发情况后,宁若缺才缓缓松开怀抱。 怀里的殷不染眨眨眼,突然往上踮了一下脚,柔软的脸颊就这样蹭上宁若缺的脸。 有些凉,还有些痒。 宁若缺触电似的松开手,浑身僵硬、不知所措。唯有脸上的慢腾腾升起的热度无比熟悉。 她不自在的偏过头、捂住半张脸,只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是烫的。 殷不染、她怎么老是喜欢做这种事情,像什么小动物一样。 殷不染对某人的想法毫无所觉,她揪住宁若缺的衣袖,朝远处的清桐传音。 “清桐,你和冶火门的人一起把这群人带走。倘若有人问里面发生了什么,你如实回答就好。” 清桐压低了音量:“那宁若缺……” 宁若缺轻咳几声:“能瞒就瞒,瞒不了也没关系。” 她最近在外面频繁行动,被发现其实是迟早的事。 但与她最开始、独自回玄素山修炼的计划不同,她现在并非一人。有好友背后的势力在,也不怕被仇家追杀。 人群陆陆续续地组织好队伍,捏碎秘境信物、消失在眼前。 并非所有进入秘境的人都在这里。 但倘若他们还活着,看到秘境的变化,应该也知道趁此机会离开。 恰此时,巨鲲自水中跃出、飞过云雾。它发出一声长鸣,吸引了四人的注意。 司明月重新带好面纱和斗篷,歪头打量片刻:“这只巨鲲应该是奉神明之令,留下来守护蜃海境的。” 那片海水应该也是蜃海境的保护措施之一,所以才会阻止所有人进出。 按理来说,巨鲲应该守护在蜃海境的核心、也就是一开始她们四人的目的地,眼下却出现在这里。 巨鲲吐出一个泡泡。 泡泡里面有无比抽象的线条画面,只能勉强辨别出一条鱼、一个人,还有一只四脚动物。 司明月看了看自己的同伴。 殷不染面无表情,楚煊神游天外,只有宁若缺在仔细观察。 然而看她那表情,显然也不知道这讲的是什么鬼东西。 司明月叹了口气,只好自己猜。 她温声开口:“你是说,有人溜进来和你打了一架,抢走了蜃海境的核心?然后你因为太过虚弱,被那只狐狸趁虚而入了?” 楚煊接嘴:“可是蜃海境不是限制了修为吗。” 巨鲲拍了一下尾巴,泡泡上的画面又出现了变化。 司明月艰难地辨认着:“你的意思是,那人手上有奇怪的珠子?你打不过?” 巨鲲点点头,喷出一道水柱。 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弄明白了,但更多的谜团也冒了出来。 比如,到底是谁夺走了蜃海境的核心,目的又是什么。 楚煊烦躁得不行,将她的巨斧重重砸在地上。 “妖族的活动也越来越频繁了,之前的两起人祸,也能与妖沾上关系。” “真的很难不让人怀疑,它们是不是在策划什么大行动。” 因为妖神陨落,修真界与人间好不容易休养生息了百年。 如今又要再起纷争吗? 巨鲲听不太懂楚煊的话,它只突然拍了拍鱼鳍,用一股轻柔的力道将宁若缺推到岛上的大坑前。 残阵明明灭灭,显然已经不能再起作用了。 宁若缺试着理解它:“你想让我把这个修好?” 鲲点了点头,发出一声欢快的鸣叫。 宁若缺只觉得匪夷所思。 虽然说是谁弄坏的谁修,她的剑气勉强也能算在她头上。 可再怎么看,她也不像一个能修补神明阵法的人吧? 可鲲不管,鲲用它的鳍推了推宁若缺,催促她搞快点。 见宁若缺不动,它突然低头吐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丹药、秘籍。 它好像以为宁若缺是因为失去了力量,才没有办法修好阵法,所以连忙吐出秘宝送给她。 宁若缺:“……” 她无可奈何地拍拍巨鲲,指向旁边看热闹的楚煊:“我真的不会,要不你看她行不行。” 楚煊连连摆手:“别闹,让我修这玩意儿至少得一年,还不一定能成。” 神明与修真者之间的差距,可不只有修为那么简单。 对于神明来说,沟通天地法则就像喝水吃饭那么简单随意。 所以神明能够创造出如此庞大的、自有法则的秘境,而修真者只能进行简单的模仿。 殷不染扯了扯宁若缺的衣袖:“我们先出去。” 这一趟下来,四个人多多少少受了点伤,尤其是楚煊。 瞧着人笑嘻嘻的,只怕是快要站不住了。 司明月当然也看出了些许迹象。 她摸摸巨鲲的头,一本正经地许诺:“等我们有办法修补阵法了,再回来找你。” 鲲又喷出一阵水雾,淋了众人满身。 小表情看上去有些无奈,但居然没有强行让宁若缺留下。 它将四人甩到自己身上,长鸣一声,飞进了云雾里。 第64章 拨雪寻春 突然被叼住后颈皮的猫。…… 穿过朦胧的雾气, 巨鲲轻盈地跃出云海,带起一缕缕残云。 它发出悠扬的叫声,似乎是在与众人告别。 而揽着殷不染穿过秘境出口的宁若缺蓦然回头, 想起了一件事。 “等等,你们有没有看见颜菱歌?她之前和我一起被黑影吃掉了。” 恢复的记忆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一时间竟忘了还有一个人下落不明。 然而巨鲲的鸣叫已然远去,而她们来时的海崖近在脚下。 “没有哦,”司明月摇了摇头, 随后宽慰道:“不过别担心。说不定我们出去就能见到她了。” 蜃海境已经停止,狐妖带来的危机也解除了。如果没有意外,颜菱歌应该是被丢到了某处。 等她发现秘境恢复正常,自己就会想办法出去。 飞出秘境,四人寻了个偏僻处落脚。 各式各样的飞舟停泊在上空,碧落川的人忙着治疗伤患。 各个门派的领队或是在安抚受惊者的情绪、或是在了解具体的情况。 而还有人焦急地守在出口处, 等待着他们的同门、甚至是徒儿归来。 但有些人注定回不来了。 每次不同的秘境开启, 都会有人受伤或者死亡。多数人对此早已习惯。 殷不染看了两眼,随后摸出两个青色的小瓷瓶,一言不发地递到楚煊和司明月面前。 楚煊接过去倒了倒, 手上就多出几枚圆滚滚的丹药。 丹药纹路清晰、成色上好, 散发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她嗷呜一口吞掉两三粒,像嚼糖豆一样嚼,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好东西啊!” 司明月也吃了一粒,捧着瓷瓶叹气。 “明明是为了找那位神秘人的线索来着,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不仅没找到线索,还差点损失惨重。 她言罢话音又一转:“不过我们及时救下了许多人,如此,也算是印证吉卦了。” 要不是她们三个人及时破坏了蜃海境的阵法、杀死九尾狐影, 伤亡估计得高出好几倍。 谈话间,殷不染突然扯了扯宁若缺的衣袖:“那是不是颜菱歌?” 宁若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在出口附近,发现了那抹熟悉的瘦弱身影。 她低声道:“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待殷不染点了头,宁若缺三步并作一步,很快走到颜菱歌面前。 见她走来,小姑娘用手绞着衣袖,目光游离。 她满脸惊魂未定,眼眶红了一圈,剑也歪歪扭扭地背在身后。 宁若缺开门见山道:“颜姑娘,你的萤火芝。” 说完就将一株灵草塞进颜菱歌手里。 这是先前颜菱歌拜托她帮忙采下的草药。可后来宁若缺被黑影吞噬掉,也就没来得及给。 颜菱歌紧紧捏着灵草,并没有抬头。 只有一道慌张且哽咽的声音传来:“谢、谢谢。” 她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懊恼得快要把自己埋进土里。 “真的很对不起,让前辈被那团黑影袭击了……” 宁若缺轻叹:“没事,我现在好好的。倒是你,有受伤吗?” 她光看外表没看出什么端倪,然而蜃海境最影响人的地方,其实是心境。 颜菱歌抿了抿唇。 良久,才轻声道:“我进入了幻境,还以为自己又引来妖怪、害死了人。” 细碎的头发遮挡住了她的眼睛,宁若缺很难判断她的情绪。 她只能简单地安慰一两句:“只是幻境而已。你手中有剑,何愁斩不去这迷瘴。” 她望了望远处:“那我先回去了。” “等等——”颜菱歌忽地开口叫住她。 宁若缺刚回头,就见她神色复杂、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前辈……” 宁若缺颔首算作回应,身轻如雨燕,没入人群和树林,眨眼消失在颜菱歌的视线里。 她走得有点急,只因刚才心里就隐隐有所预感。 而后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风。 天边乌云翻滚,崖下怒涛卷雪,分明是风雨欲来的征兆。那股预感便更加真切。 她可能马上就要突破了。 不知道是熟能生巧,还是近来奇遇颇多。宁若缺的修炼速度远超正常人,还时不时的因为各种原因猛地往上蹿一截。 就好像天道追着她喂饭似的。 几个念头闪过,宁若缺已然来到殷不染面前。 她正打算告诉殷不染这件事,就听对面也同时启唇、认真地确认。 “宁若缺,如果没有遇到颜菱歌,你最开始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去明光阁?” 宁若缺愣了一下:“对……” 若非如此,她会直接联系楚煊,然后回玄素山修炼,直到恢复至少七成的修为。 殷不染蹙眉,正想要再度追问,就被宁若缺打断:“染染,我可能要渡劫突破了。” 才出秘境就突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甚至不久前就有一两例。 但远处的劫云越发厚重,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殷不染沉默片刻,突然伸手抱住宁若缺,把头埋在她颈边。 “早点回来。”语气像是抱怨,又像是叮嘱。 宁若缺点头应下,转身钻入树林子里,向着雨云最密集处赶去。 她前脚刚走,后脚殷不染掩袖就咳嗽几声,衣袖上绽开一朵血花。 在这灰沉沉的天气下,显得无比刺眼。 没有理会司明月眼中的担忧,殷不染神色淡淡。 “我不信有那么巧合的事。第一次遇见我,第二次恢复一部分记忆,颜菱歌都在。” 她依旧站得笔直,望着宁若缺离开的方向,话语中传递出深切的执拗。 “我也不信明月的谶言未能应验。” 司明月说此行与神秘人有关,那蜃海境的事件就必定有对方参与。 楚煊忽而往后退,还讪笑了一下。 司明月则欲言又止。 殷不染转身:“我要去——唔!” 话还没说完,她就一头撞上了一个带着药香的墨色身影。 不知道默默旁观了多久,秦将离眼疾手快地捞住殷不染,顺手往她身上点了几道穴位。 后者瞬间动弹不得,就像是昂首翘尾巴、却突然被叼住后颈皮的猫,手软脚麻,只能发出微弱的挣扎。 殷不染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很不客气地质问:“你怎么来了?” 秦将离笑眯眯地回答:“再不来,师妹怕是得拳打仙盟,脚踢妖神了。” 说完就往殷不染嘴里塞进一枚药。 殷不染恼羞成怒,却又使不上劲。 由于旧疾未愈,又过度使用灵气,她看着比司明月还要苍白。唯有嘴唇和耳朵尖一抹艳红,惹人注目。 她费力扒拉秦将离的胳膊:“放开我!” 秦将离不为所动,直接将人抱起来,还是那副笑模样。 “不行,我必须把你抓回去静养。药王前辈要是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也会后悔放你出来。” 见硬的不行,殷不染揪着秦将离的衣襟,把自己蜷缩成团。 “师姐……” 这一声喊得又委屈又可怜,完全不是她平时的作风,然而秦将离不为所动。 “叫我师姐也没用。正因为我是师姐,我才更要对你负责。” 她看了看远处声势浩大的劫云,嘴角边的笑容淡去几分。 “至于宁若缺,我祝她渡劫顺利吧。” 药效渐渐起了作用,殷不染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只能发出几不可闻的呢喃。 楚煊给秦将离让开一条路:“查颜菱歌是吧,交给我好了。” 司明月也连忙补充道:“染染你放心,我会和宁若缺说一声的。” 秦将离笑了笑,抬脚就要走。 却不想被一个陌生的修士拦住去路。 对方态度还算恭敬,垂头作揖:“且慢。” “听闻蜃海境失控、又被妖狐强闯,兹事体大,江长老请诸位前去一叙。” 她口中的江长老,是云中剑阁的执法长老江霭,也是目前的仙盟副盟主。 千年前为了抵抗妖族入侵,诸多仙门结成的联盟共同御敌,由此传承至今。 只不过现在的仙盟实在是一言难尽。有福未必同享,有难倒是得拉上几个同担。 秦将离直接拒绝:“抱歉,我师妹受了伤需要静养,碧落川先走一步。” 她言辞有礼,可分明不容人置喙。不待来者反应,就抱着人离开了。 “等等——”修士见拦不下她,咬了咬牙,转头看向另外两个。 “楚门主,司宫主。” 司明月往楚煊身后站了站,显然是想听她的意思。 楚煊毫不在意地摊手:“去呗,正好不久前才见过呢,都熟得很。” 她拉着司明月,一路风风火火地登上云中剑阁的仙舟。传讯的修士在后面追都追不上。 此时的仙舟上并没有剑阁中人,偌大的厅堂内,坐满了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 而主座上端坐着一名素衣女子,凤眼薄唇。 眉心一点朱砂却不显妖媚,反而只觉得威严肃穆,教人望而生畏。 楚煊和司明月找了个空位置,尚未落座,就有一道嘶哑的声音传来。 “宫主好雅性,放着天衍宫不管,去蜃海境内周游了一圈。是提前算到蜃海境会出事?” 他这话说得着实恶毒。 若是司明月认了,那就证明她明知蜃海境有危险,却不做出提示,任由那些后辈进去送死。 若是司明月不认,那她进去的动机就有待考量了。 司明月撇了撇嘴,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被楚煊按到座位上。 她自己也大大咧咧地坐下:“我们爱去哪去哪,你管得着吗?” “砰”的一声响,风撞上窗户,又呼啸着灌进室内。空气又热又闷,远处的雷声则越发清晰。 座中有人轻叩桌面,面色阴沉:“有人作证,那妖狐明显是冲你们来的。秘境出此纰漏,天衍宫难辞其咎。” 司明月拳头都攥紧了,盯着那白胡子老头的脸。 反倒是楚煊嗤笑一声:“那他得先来谢我,要不是我,他还能站你面前说话?” 她换了个翘着腿的姿势,气定神闲如闲聊一般。 “上次剑阁治下的秘境开启,恰好遇到妖兽暴动,死了将近一百人,你说是他们造化如此。” “这次你就开始怪天衍宫了?” 这句话显然激怒了那老头,他一拍桌子,声如震雷。 “楚煊!少巧舌如簧,你敢说你入蜃海境没有私心?” 窗外恰好一道闪电劈落,风暴将海浪卷起几米高,也将飞舟吹得摇晃不止。 司明月忍无可忍,法杖重重落于地面,银链与水晶碰撞,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她为了救人差点自毁丹田,你罔顾事实,是会倒霉的!” 分明细声细气,威胁人的手段也很可笑,可在场的人全都噤了声。 尤其是那老头,面色铁青,难看得很。 司明月修习的功法特殊。她说谁会倒霉,那人真的会莫名其妙的倒霉好几天。 轻则损失财物、受点小伤,重则命都难保! 半晌,楚煊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座上不发一言的副盟主。 她慢悠悠地开口:“天工坊是吧?” 白胡老人硬着头皮对上她那双冰冷如狼的眼睛。 楚煊敛了笑,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在质问我之前,你还是先管管你门下卖残次品的人吧。” “生意打不过冶火门,就来找我麻烦,怎么,你以为我的修为是摆设?” 眼看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江霭终于开口调停:“好了,都各退一步。” 她似是无可奈何,轻叹了一口气。 “楚煊,我无意质疑你们的动机,也仅代表剑阁感谢你们出手相助。” “但有一事,我必须要向你确认。” 楚煊歪头,倒是给足了江霭面子,显得好说话了些。 于是后者不急不缓地开口:“在秘境法则的影响下,你们是如何关停秘境,又杀死九尾狐影的?” 司明月颦眉的同时,楚煊就已然大大方方地承认。 “靠我故友的一道剑气。” 此话一出,有不少人面面相觑,或是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楚煊冷哼,眼中的嘲讽意味更盛。 “需要我说出她的名字吗?这才一百年啊,你们就把人忘了?” 没有人回应她。 坦荡的人不需要回应,狡诈卑鄙的人更害怕回应。 剑尊宁若缺,百年前是妖族的噩梦,也是不少小人的噩梦。 到最后,还是江霭面不改色地打圆场。 “楚门主见谅,我们只是怀疑仙门之中有内鬼,才会让妖狐乘机而入。” 要知道蜃海境可是神明遗物,没有秘境的钥匙或者信物,妖怪难以进入。 只能合理猜测,它是被人带进去的。 楚煊抬了抬眼皮,对此般发展并不意外。 “江长老,既然怀疑我们之中有内鬼,那不如彻查所有仙门,也好让人放心不是?” 她余光一扫,窗外风雨大作,劫云正是盛时。 而云中似乎有一道剑光劈开万千气象,一往无前,誓要与天比高! 楚煊收回注意力,轻描淡写道:“就先从天工坊开始吧。” * 出乎楚煊意料,江霭同意了她的提议。 秘密调查仙门之中是否有人修炼了妖术,与妖怪勾结。 她和司明月走出飞舟时,正好风停雨歇、劫云缓慢散去。 司明月理好自己的兜帽,温软地朝楚煊笑:“谢谢你帮我说话。” “应该的。”楚煊摆了摆手,忽而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到司明月耳边。 司明月还以为她有重要的事情告知,认真竖起耳朵。 就听这人说:“我往那老头的飞舟上丢了很多螃蟹,嘿嘿。” 她说的螃蟹,其实就是那会咬人屁股的法器。 司明月:“……” 她默默地把楚煊推开,嘴角却不自觉地挂上了笑。 不远处,一道黑影由远及近。 光看来人顺风而至的身法,便知她修为又精进了不少。 宁若缺收起骤雨剑,第一句话便是:“殷不染呢?” 她看上去并没有太狼狈,衣服也还算干净。只有鬓角的薄汗,能证明她方才确实受了点苦头。 单纯渡劫,和一边渡劫一边和妖怪打架,对于宁若缺来说还是不同的。 只是前者要轻松不少,重生归来后甚至更轻松了。 楚煊:“殷不染被秦将离带回去养伤了,你现在追还来得及。” 宁若缺掉头就走:“好,有时间再联系。” 看她急冲冲离去的背影,楚煊啧啧几声,拍了拍自己的头。 “什么时候我也能恢复记忆啊。” 第65章 拨雪寻春 “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宁若缺沿着碧落川的方向驭剑, 然而紧赶慢赶,居然一艘飞舟都没看见。 等她到了碧落川,才从守卫口中得知, 殷不染早就已经回到素问峰了。 宁若缺愣了一下。 这飞舟估计全程用的都是最快速度,烧着上品灵石赶回来的。 负责守山门的小姑娘不认识她。 宁若缺无法, 只能以一纸传音符联系上清桐,这才被放进了碧落川。 素问峰下,清桐和切玉正在分拣药材。 甫一见翻窗进来的黑衣剑修, 吓得差点把忘忧果捏碎。 宁若缺潜行的功夫着实了得,倘若不是她主动出现,清桐根本发现不了她。 清桐凑到切玉耳边说悄悄话:“很早之前就想说了,她的师门秘传怎么是潜行和易容啊,是正经剑修吗?” 宁若缺无奈地叹了口气。 “清桐姑娘,你用这种音量说话我是听得见的。” 清桐吐了吐舌头, 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她继续低头拣药:“你找我小师姐?” “嗯。” 迟疑数秒后, 宁若缺轻声问:“殷不染的伤很严重吗?” 其实早先她就发现了,殷不染身上有血、脸色还很差。 但那时情况复杂,她先是恢复了一部分记忆, 后又试图杀九尾、渡雷劫, 没来得及确认殷不染的伤势。 要知道哪怕是在古战场,她都会时刻注意队友们的情况。 宁若缺有些懊恼,为自己这本不该存在的失误。 切玉接过话:“我们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师尊发了很大的脾气,药王前辈现在都还没哄好呢。” 听这描述,宁若缺越发担心殷不染的身体状况。 她急着去探望,朝清桐和切玉道了声谢,就直接跳窗走了、头都不回。 清桐本来还想提醒她一句, 没能来得及。 眼瞅着那抹黑色的背影消失在山路上,清桐忿忿地折断一根灵草。 “算了,让呆头剑修碰壁去吧!” * 冬日已经悄然降临,哪怕是碧落川,也不复往常那般繁华似锦、生机勃勃。 唯有素问峰依旧温暖如春,就连鸟雀和小动物也偏爱往这里去。 殷不染喜静,素问峰向来不设岗哨。然而宁若缺还没到山脚,就远远的发现了好几个暗哨。 奇怪,这是在防什么? 她虽然疑惑,却没怎么放心上,继续光明正大地往前走。 电光石火之间,有一道不同寻常的风擦过草叶,被宁若缺所捕捉到。 她反应极快地后撤一步,十几枚细如发丝的银针从她面前飞过。 又尽数没入一旁的树干中,连针尾都看不见了! 随后一道颀长的人影慢悠悠地从一旁走出,是宁若缺熟悉的、端正严肃的面孔。 秦将离抬手,指尖有银光一闪,银针势如破竹、又将宁若缺逼退好几步。 宁若缺整个人都是懵的,还没有想明白秦将离突然发难的原因。 她的手搭在剑柄上,警惕且生疏地喊:“少虞君这是何意?” 秦将离反问道:“你可知我师尊为何会生气?” 宁若缺皱起眉,心里隐约有了些猜测。 见此,秦将离嘴角牵了牵,眼中却并没有笑意。 她平静地陈述道:“三次了,我师妹每次和你一起出去,都会带着伤病回来。” “按照药王的说法,‘辛苦教养出来的乖徒儿成天和一个打打杀杀的剑修厮混,换做谁都忍不了,想把剑修抓起来教训一顿。’” 秦将离转述这句话时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情绪。 可宁若缺就是能想象到药王的神态和语气。药王若是站在她面前,搞不好真的会出手教训她。 宁若缺一声不吭,只听秦将离冷冰冰地开口:“恕我直言。剑尊或许能护好染染,但宁若缺还不行。” 对方毫不客气地说完,一甩袖,从地上划出一道墨痕,将她和宁若缺隔离开来。 “师尊要求染染静养,除了她和药王,任何人都不准探视。” “阁下请回吧。” 不给宁若缺追问的机会,秦将离飞身离去。 而不远处的暗哨都围拢过来,时刻关注宁若缺的动向。 某剑修这时才明白,原来碧落川防的人是她自己! 她默默地原路返回,垂着细密的睫毛,眼眸黯淡无光,瞧着竟有几分魂不守舍。 直到走出素问峰的范围,宁若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拿出一个馒头慢慢啃。 她认为秦将离说得有道理,也能理解对方生气的原由,所以并不觉得委屈。 她只是忧心殷不染的情况。 看不到人,心里总是没底。 还在人间时,宁若缺偶尔也会如此,一颗心悬着吊着,落不下来。 殷家小姐挑食、娇气,肉要吃最嫩的部位,晚上睡觉得点一盏小灯,天冷了,会把衣服丢给宁若缺洗。 但身边没有宁若缺,她就会默默藏好所有的小脾气。 有次宁若缺在外领军一个月,等她回来时,殷不染又瘦了好多,手上生了冻疮、鼻尖都冻红了。 饶是如此,殷不染也会提着盏灯,站在风雪里迎接她。 那个冬天,宁若缺临行前溜出去猎了只鹿。鹿皮做成手套和小皮靴,送给了殷不染。 殷不染朝她道谢,然后在信里问她,什么时候归家。 家。 数九寒天,风刀霜剑都不值一提。 宁若缺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摩挲那页薄薄的纸,像捏着朵来自桃源的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觉得心被塞得很满,满到她有些迫不及待、想要马上见到她。 思绪回笼时已临近傍晚,天色阴沉。 等宁若缺回忆完,她已经叼着馒头,悄无声息地绕到了素问峰的背面。 这里也有暗哨,但因为山峰陡峭、几乎是直上云霄,秦将离便没有留下多少人。 宁若缺自树林间穿过,轻盈得像一只雀鸟。 守卫的女子察觉到了些许情况,警惕地回头:“有人!” 可身后只有一只胖胖的山雀,正在枝丫间蹦跶。 枝叶轻微的晃动,除此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异常了。 她的同伴轻嗤道:“哪有人,那是只山雀。” 女子挠了挠头,满脸不解:“奇怪,我明明看到一个人影蹿过去了。” “你看花眼了吧。” 在不远处的树梢上,宁若缺屏息凝神,脚下细细的树枝甚至没有被压塌。 圆滚滚的山雀立在枝头打瞌睡,完全没注意到身边有人。 她落地时还下意识地揪了一朵长势正好、只是有点小毒的蘑菇,塞进储物袋里。 随后就踩着陡峭的岩壁,如履平地般蹿上去了。 宁若缺默默地想,秦将离对她的道德评价还是太高了些。 熟悉的小院近在咫尺,宁若缺没有马上进去,而是先掉头去了厨房。 半个时辰后,她才匆匆翻进院墙。 海棠花树随风摇曳,房间里有光,看上去里面的人尚未睡下。 宁若缺顶着夜风,在门前足足站了一刻钟,想好了要说的话,才敲敲门。 “进。” 得了回应,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以极快地速度闪身进去,做贼似的。 转过屏风,一眼就望见了斜倚着枕头的殷不染。 白发如雪,眸如秋水,懒洋洋地陷在柔软的枕头和棉被里,像一朵半开半睡的莲花。 或许轻轻一用力,就能折断了。 她放下手里的话本,语气有几分不满:“怎么才来?” 宁若缺有一瞬间的心跳过速。 但她很快就低下头,掩饰了自己的情绪,干巴巴地解释:“你需要静养,我不能来探视。” 殷不染歪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仿佛木头一般剑修。 “哦?那你这是在——” 宁若缺安静了一霎,随后若无其事地拿出一个食盒。 “我给你带了点柿饼。” 她觉得翻墙这种事不太道德,打扰病人休息也很不好。但她想给殷不染带柿饼,所以就来了。 食盒打开,里面是金灿灿、铺了糖霜的柿饼。 要不是怕动静太大容易被秦将离发现,宁若缺高低得支个小泥炉。 或许是补偿意味太过明显,她心里有点忐忑,偏过头去看窗外的棠花。 耳朵则竖着,听殷不染这边的动静。 殷不染面无表情:“你好像忘记了,当初你我重逢后,你给我寄了一个冬天的柿饼。” 三天一寄,吃都吃不完。宁若缺本人还不来,问就是在外面杀妖怪。 但她若是回信说柿饼太甜了,这人居然还能抽出空、改良一下柿饼的口味。 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能把殷不染气得笑出声。 宁若缺:“……” 原来还有这回事吗? 宁若缺尴尬地揪了一下衣摆:“那你还吃吗?”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了小口小口的咀嚼声。 然后声音停了一会儿,殷不染垂眸、闷声道:“不是很甜,对我来说刚刚好。” 是记忆里,经由宁若缺改良后的味道。 宁若缺听罢松了口气,僵硬地起身道别:“那我走了。” 她虽然想看着殷不染吃柿饼,但怕再不走就会被秦将离抓住,然后防得更严。 殷不染目不转睛:“你要去哪儿?” “修炼,你好好休息。” 宁若缺正要翻窗,就听身后传来殷不染的声音:“你以前离开之前都会抱我好久。” 某剑修愣住了,左脚绊右脚,差点平地摔倒。 她不敢置信地转身:“……我以前、是这样的吗?” 殷不染面不改色:“嗯。” 宁若缺轻嘶了一声。 她感觉这完全不是自己的作风,更像是殷不染唬她的。 可她又确实丢失了一大段记忆,万一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呢?又或者,其实是她本性如此? 一想到其实自己还有这样一面,宁若缺无所适从地捂住脸,余光不经意间掠过殷不染的眼神。 那人把自己埋在被窝里,也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她,专注极了。 或许把手伸过去,她就会十分可爱地仰头。 迟疑的间隙里,殷不染轻声开口:“来抱我。” 分明是命令,可她说得好委屈、像撒娇。抱不到就会一整晚睡不着,然后把瘦瘦的自己蜷缩成团。 就和当年,问宁若缺什么时候归家一样。 宁若缺喉咙滚了滚,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三两步回到殷不染面前,不怎么熟练地将她揽入怀里。 起初动作还有些僵硬,可听着怀里人的呼吸,她也渐渐地学会了摸摸殷不染的头。 发丝像绸缎一样,光滑细腻,手感特别好。 殷不染回应一般地蹭了蹭,眯起眼睛提要求:“你低下来点。” 于是宁若缺乖乖倾身,然后猝不及防地被后者捉住衣领、一口咬住了她的脖颈。 湿漉漉带着点刺痛的触感传来,身体随之一麻。 她竟然失去了平衡,被对方轻易地带倒在柔软的床铺之间。 眼看就要压殷不染身上了,宁若缺慌忙撑起身,一手还捂着被咬过的地方。 烫的。 不知是她手心烫、还是她脸上的热度蔓延到了脖颈。 她下意识地想要逃走。 殷不染却仰头,眼巴巴地望着她:“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第66章 拨雪寻春 “但我对你的喜欢,要比讨厌…… 宁若缺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可拒绝的话在喉咙里卡了一下, 没能说出口。 殷不染便趁她愣神的间隙,一抬手搂住了她,大有一种不抱她就不松手的架势。 生怕殷不染情绪波动太大, 又气出个好歹来,宁若缺只好顺势躺下。 她感觉自己被一只八爪猫猫缠住了。 胸前埋着一个脑袋, 腰和后背被殷不染抱住,腿也被压着、动弹不得。 清甜的香气萦绕在呼吸之间,柔风摇动窗外的棠花, 而烛火昏暗,被窝温暖得不像话。 她听着两个人的心跳渐渐重叠,竟然少见的有了一丝困意。 宁若缺又想起自己捡回来没多久的记忆。 那时的她扮作难民,捧着一碗稀粥狼吞虎咽。 殷不染穿着干净的细布衣裳,温声软语地和她说话、替她打粥。像天上的云朵、水里的月亮。 她以为两人只是萍水相逢,终至陌路。 从未想过有一天, 自己会把殷家小姐拥入怀中。 怀里的人安静了片刻, 突然蹭了蹭宁若缺的胸口,手也在她腰上试探。 布料相互摩擦,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宁若缺被她这举动吓得不轻, 连忙捉住殷不染的手腕:“你、你别动——” 殷不染冷哼:“这么霸道, 动都不让人动?” 许是被捂得很暖和,她脸色好了不少,有了鲜活的红晕。 眼尾微微上挑,哪怕仰着头瞧人,也不减其矜傲,看得宁若缺一愣。 她轻而易举地抽出手,一边摸索,一边蹙眉道:“你身上都是些什么东西, 硌着我了,下次不准穿外衣上床。” 宁若缺:“……” 殷大小姐在她腰上摸了又摸,摸到哪处,哪处就开始变烫,泛起一阵接一阵的痒。 她忍不住想把殷不染抱紧,手虚放在殷不染的后颈上,迟迟未落。 直到宁若缺整个人都快被烫熟了,殷不染才停手。 她嫌弃地把骤雨剑和储物袋解下来,丢到宁若缺身后去。又从宁若缺腰带里取出一枚香囊。 香囊所用的布料上好,就是绣工极其抽象,只有几根绿线和一团乱七八糟的白线。 当时在明光阁,殷不染送给她时,宁若缺只能看出“平安”二字,其余的完全不能理解。 但如今这枚香囊被殷不染捏在手里,她突然就看懂了。 绿色的是竹子,白色的是月亮。 殷不染当年寄给她一枚青竹明月香囊,宁若缺在赴死前还了回去。 如今那枚香囊下落不明,这简化版的她倒是一直带在身边。 仔细想想也是,殷不染善琴善画,绣工又怎会差。她就是气自己忘了,故意乱绣一通。 宁若缺看着殷不染抿唇,眼睫之下藏有几分落寞。 殷不染将香囊塞进她衣襟里,自己也蹭了上去,毛茸茸的头就搭在她颈边。 她平静地说:“我讨厌你。” 宁若缺尚未反应过来,她便又抱紧了些。 像抱着自己心爱的暖水袋,又或者是很有安全感的枕头。 殷不染的声音还是轻轻的。 “但我对你的喜欢,要比讨厌更多一些。” 宁若缺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怎么会有人,能如此自然地把“喜欢”说出口。 她又开始觉得痒,只不过这次不是腰背,而是心底。 脑子里一片空白,便只有怀中人的呼吸如此清晰,从些许急促,到规律而平缓。 风吹落棠花,明月悄然挂上树梢。 殷不染睡着了,一只手还攥着宁若缺的衣襟不放。 宁若缺迟疑了一阵,最后还是选择松开怀抱。 她并没有把殷不染的手拉开,只是慢慢地将自己的手覆在上面,然后握住了。 她有了难以启齿的想法。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别修炼了,不如来数殷不染的睫毛。 宁若缺对自己的冒犯行为感到惭愧,可实在挪不开眼。 就只能一边惭愧着,一边借着昏暗的烛光描摹殷不染的眉眼。 然而这样的宁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伴随着耳边尖锐的嗡鸣,被镇压多时的、神魂撕裂的痛感再度出现。 宁若缺却一声未吭,连指尖都没有动一下。 她还记得自己坠入识海深处前,分明感知到了一部分神魂碎片,像层屏障一样。甚至有碎片主动修补了她的记忆。 或许她的神魂缺损和失忆有莫大的关联。 宁若缺强忍着疼,努力让自己的神魂沉入识海。每动一下,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敲碎那般疼。 可同样的,一些斑驳的画面渐渐浮现在脑海里—— 无一例外,全都是殷不染。 吃柿饼的殷不染,偏头朝她笑的殷不染,还有仔细为她包扎的殷不染…… 宁若缺不动声色地深呼吸,没控制好力道,手一下子攥紧了。 怀里人动了动,像是要惊醒。 宁若缺霎时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殷不染很快又睡熟了,乖巧地窝在她的臂弯里,睡颜恬静。 在宁若缺的认知里,受了伤就要努力修炼,才能好得快。 或许对于殷不染来说,睡觉也是一样的。 她以极慢的速度起身,扯来软枕塞殷不染怀里,最后松开手。 临出门前还停顿了一片刻,倒回去往殷不染的枕头下放了只草编小鸟。 又将那盒没吃完的柿饼藏殷不染的话本底下。 这才趁着夜色下山去了。 * 殷不染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难得睡得如此舒服,夜半也没惊醒一次。 她在床上伸懒腰,眯着眼睛将被子和枕头都推到床角,长呵出一口气。 然后一翻身,对上了秦将离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殷不染:“……你进我屋怎么不敲门。” 秦将离将一碗药放到桌边,心平气和地回答道:“敲了,没有回应,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殷不染起身,余光扫过自己枕边的话本,默默地整理衣服。 她没管桌上的药,就听秦将离忽道:“她来过了吧。” 这个“她”没明说是谁,答案却不言而喻。 殷不染蹙眉,神色有些阴沉:“没有。” 看上去在生谁的气,可秦将离却不急不缓地把药端到她面前。 “你从前睡觉都缩那床角,今天倒是躺中间了。” 殷不染肩膀一僵。 秦将离没有笑,一本正经地开口:“怎么,你是打算把这碗药攒着,等宁若缺回来哄你才喝?” “……” 某人就开始生闷气。 她恼羞成怒地夺过药,咕咚一口,然后拿出藏在话本底下的柿饼,嗷呜又是一口。 一口药、一口柿饼,她像只腮帮子塞满的松鼠。惹得秦将离嘴角牵了牵,露出一点笑意来。 “你的身体情况你自己也清楚。没彻底养好病之前,就别想着出去了。药王前辈和我师尊都会担心。” 秦将离说完顿了顿,轻叹一声:“当然,我也会。” 殷不染自碗沿边瞄她,三两口喝完汤药,将碗递了回去。 “知道了,”她点头应下,又拿出一个柿饼放秦将离手里:“近期仙盟或许有大动作,我们别去掺和。” 见殷不染低眉顺眼、样子乖巧极了,秦将离笑容真切:“好,我会处理,你不必操心。” 她撕开手里的柿饼,咬了一点。 柿饼外表撒了一层薄薄的糖霜,内里则松软金黄,甜而不腻。 这做工哪怕与碧落川的八珍坊相比,也差不了多少。 “这算贿赂吗?” 秦将离歪头,温柔地拍了拍殷不染的肩:“放心,我不会放过她的。” 殷不染瞬间就炸毛了。 “师姐!” 然而没用,秦将离转身就走,墨绿色的背影气势汹汹,像是要去寻仇。 殷不染撇下嘴角,气得咬了一大口柿饼。 好亏! 早知道她就不分给秦将离了! * 于是宁若缺修炼了一整天,等徬晚再回素问峰时,发现不仅外围的警戒加强,后山还特意用上了结界。 很有可能,秦将离已经发现她偷溜进去过了,但宁若缺还是想要冒险上去。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把殷不染偷出来,带她去附近打猎放松一下。 深思熟虑后,宁若缺这次选择走正门。 她找来一把油纸伞,拆了伞柄将剑塞进去。就这样背着伞剑,闲庭信步般地走到山脚下。 负责守门的两名女子正在闲聊。 那名绿衣女子八卦道:“听说仙盟在天工坊抓出来一只熊妖,扮成人的样子,不知道藏了多久!” 另一名黄衣女子惊呼出声:“吓人!天工坊这都没发现?” 绿衣女子正想再聊,却突然警惕地支起身,左右四顾。 “等等,我刚才好像看到清桐师妹走过去了。” 草木沙沙作响,山路上只余竹叶飘零,哪还有半个人影。 她心有顾虑,刚想要上去看看,就被身旁的黄衣女子拉住。 “我也看见了,确实是她,或许是给小师姐送药的罢。” 绿衣女子狐疑道:“不对啊,不是说除了药王和墨珏前辈,任何人都不许前去探望的吗?” “墨玦前辈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怎么舍得小师姐一个人。大师姐都能上去送药呢。” “我们要提防的就这一个剑修。” 黄衣女子叭叭说完,拿出一副画卷展开来。 画卷上是一张清秀的脸,双眸明亮,如映满天星辉。 旁边还精心绘制了一把通体漆黑的佩剑。 绿衣女子摸着下巴打量:“这画像上说她会易容。” “可不是吗,所以画了她的剑啊,听说她剑不离身。逮到带剑的人,就铁定是她了!” “那刚才清桐师妹背的是什么?” 黄衣女子一脸确信:“是她的伞。” 绿衣:“嗯……” 怎么还是感觉不对呢。 两个脑袋正凑一块儿讨论,眼前突然一黑,光线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两人又吓得同时抬头,看清楚来人后,恭敬地行了一礼:“大师姐。” 秦将离颔首:“可有发现异样?” 黄衣女子无比自信道:“并无。” “是吗……” 话音刚落,秦将离袖口中钻出一条青碧色的小蛇,吐出鲜红的蛇信子,绕着她的手腕缠了一圈。 她的衣袂被风吹得翻飞不止,一句话没说,直接沿着山路追了上去。 第67章 拨雪寻春 用唇瓣蹭了蹭宁若缺的脸颊。…… 宁若缺踏进小院时, 恰好听见殷不染在和谁说话。 那声音如同初春时冰雪未消的溪流,平静却冰冷刺骨。 “为什么会找不到?这信总不能是无缘无故飞来的,总得有经手的人。” 另一头的人宁若缺也听出来了, 是清桐。 她压低音量,像是在被窝里跟人说话:“小师姐你声音小点吧, 万一被大师姐发现,我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明光阁当时混乱成那样子,修为高的人死的死、囚的囚, 确实找不到更多的线索了。” 宁若缺站到窗户前,敲了敲窗台,殷不染便瞥她一眼。 她翻窗进屋,一枚传音符悬停在殷不染面前,师姐妹之间的对话仍未结束。 “许绰呢,仙盟不是把她押走审问了吗?” 清桐不禁抱怨:“也没有消息……仙盟的效率实在是太低了, 还不如我们自己来呢。” “那就让我们自己来。” 殷不染话音里压着些许怒意。 当初以为只是一场普通的妖祸, 没想到竟然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 她原本以为利用妖丹修炼的邪术,是邪修搞出来的鬼。 可之后的种种迹象表明,此事或许与妖族脱不了干系。 九尾狐逃脱前的那句“待吾皇归来”, 更让她难免焦躁几分。 妖族的皇, 即是百年前被宁若缺杀死的妖神。 察觉出她情绪不对,清桐连忙苦口婆心地劝解:“我知道的,小师姐你千万别急。万一病情加重,你‘出狱’的日子只会遥遥无期。” 殷不染轻哼一声,将手里的草编小鸟挂在花枝上。 她看向宁若缺,扬起下巴:“你又给我带了柿饼?” 宁若缺捂脸轻咳了一声,当着清桐的面谈论这些,她有些不自在。总有种在做坏事的感觉。 “不是, 我想带你出去打猎。” 传音符闪了闪,清桐幽幽开口:“小师姐,越狱被抓、刑期翻倍。” 说话间,宁若缺迅速地将食盒塞进殷不染怀里,自己却如一阵风般刮出了屋子。 不到半分钟,房门再度被敲响。 传音符化为灰烬,殷不染将食盒塞进被窝里,才开口回应:“进。” 话音刚落,秦将离推门进屋,目光四下扫过,最终定格在殷不染身上。 她手腕间的小蛇立起身,朝殷不染吐了吐蛇信子。 秦将离走到殷不染面前,神色淡淡,而殷不染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两人对视片刻后,后者颦眉,从被窝里拿出食盒,打开来给秦将离看。 食盒里盛的是几块枣糕,红枣和核桃的香气扑面而来。 还未吃进嘴里,仿佛就已经尝到了枣糕的清甜。 她依旧递出一块来分给秦将离,动作慢吞吞,颇有几分不情愿。 秦将离这次没接,只是笑了笑:“记得喝药。” 房间和院子里只有些许残留的气息,宁若缺本人早就不在这里了。 秦将离没有犹豫,转身出门、沿着气息追了出去。 两刻钟后,殷不染就着药,悠悠吃完一块枣糕。 窗户吱呀一声轻响,一个黑影翻了进来。 她拍掉衣服上的草叶,又甩了甩头,抖落发丝间的水珠。 待她走到殷不染身边,周身的水汽和寒意也已经散去了。 殷不染歪头打量,这人看样子是在草丛和溪水里滚了一圈,气息淡得近乎没有。 宁若缺半蹲下来,一开口还是那句话:“要和我去打猎吗?” 她的眼眸也像是被水洗过,恰如明月朗照的夜空。 眼巴巴望着人时,能从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很难教人拒绝。 可这让殷不染不由自主的,想起从前的旧事。 她深呼吸,尽可能平静地叙述道:“当年你送完柿饼后,也邀请我一起去春猎。” 那次殷不染特意穿了身干净利落的束袖、鹿皮短靴,长发也用发带绑起来了。 储物镯里带着薄毯、桂花米酒,还有一些甜点心。 没想到宁若缺口中轻松愉快的春猎活动,猎的竟然是头鹿妖。 鹿妖善奔,宁若缺带着她驭剑直追两千里。 最后殷不染站在泥泞的沼泽地里,看着宁若缺跟鹿妖搏斗,一剑将鹿妖劈成两半,血糊糊的东西满天飞。 再然后天降暴雨,两人只好找了个潮湿阴暗的山洞避雨。 宁若缺还煮了一锅五颜六色的蘑菇汤打算沾馒头吃。 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虽然有毒,但能吃,很好吃。” 都是修真者,吃点毒蘑菇也没事。 抱着这样的想法,殷不染喝完了一整碗蘑菇汤。 结果就在回去的路上,眼前突然出现了许多跳舞小人。 她只能咬牙切齿地吞下解毒丸,并且给宁若缺也寄了一瓶。 “真是一场令人印象深刻的春猎。” 心平气和地回忆完,殷不染单手支着头,如此评价道。 宁若缺:“……” 她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如果是真的,那自己做得实在不妥。 沼泽地那么脏,怎么能让殷不染去? 她就应该带殷不染去火山口猎重明鸟,鸟毛还能拿来做大氅。 宁若缺低着头,却时不时地抬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殷不染的表情。好以此决定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 就听殷不染懒洋洋地问:“不打猎了?” 她还想知道这大晚上的,宁若缺要带自己去哪打猎呢。 宁若缺迟疑几秒,终归还是摇了摇头:“不去了。” 她怕殷不染知道她们今晚的猎物是一种会挖洞的火鼠后,气得吃不下枣糕。 宁若缺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我送你一些花种吧,你想要什么花?” 然而这一次,殷不染并没有回答。 她的指节很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一声又一声,清脆而悦耳。 送柿饼、打猎、送花种,兜兜转转,这人还是在补偿自己。 她心里腾起一簇火,烧在自己的心尖上,又痛又委屈,不知道该往何处撒。 气得想咬宁若缺一口,却控制不住地回忆起那场春猎。 山洞外大雨倾盆,宁若缺将水囊灌满热水递给她取暖。 她一面将湿漉漉的发丝拂至耳后,一面红着脸道歉。 “抱歉、我刚才杀鹿妖的时候没控制好力道,吓着你了罢?” 而后收到解毒丸,这人回礼了一包花种,此后却再也没让她喝过蘑菇汤。 灯花噼啪一声爆开,殷不染骤然回神,对上宁若缺写满忐忑的一双眼。 殷不染用力拧宁若缺的脸,搓扁揉圆无所不用其极。 恨恨道:“你还不明白吗?柿饼也罢、打猎也好,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她突然停顿了一下,手里松了力道,转而搂住她的脖颈。 殷不染垂眸:“最重要的是,和你一起。” 做什么都好,只要有宁若缺在就行。 她实在没忍住,把自己窝进宁若缺怀里的同时偏头,如同寻花探蕊一般轻嗅。最后用唇瓣蹭了蹭宁若缺的脸颊。 像风拂过春花,软的、润的,轻柔得不像话。 后者霎时呆住。 殷不染正想要继续蹭蹭,就察觉到了身下人的异样。 宁若缺像中了某种诅咒一般,浑身上下僵成一块石头,动弹不得,甚至眼睛都不会眨了! 整个人处于一种魂游天外的痴呆状态,半点反应都没有。 殷不染轻啧一声,蹙着眉去捏宁若缺的脸:“在想什么?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宁若缺不觉得痛,与之相比,更明显的是脸上的热度,以及自己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 她轻轻推开殷不染,手忙脚乱地站到窗台边,随时都能逃跑的样子。 殷不染顿时垮下脸,冷眼盯着她。 又在发现对方剧烈起伏的胸口,和捂脸偏头的动作后,眼睛睁圆了一点。 宁若缺目光到处乱飞。 那一股令人气血上涌的情绪过后,她开始觉得,殷不染方才的举动可爱极了。 现在认真观察她的样子,也可爱极了,让她忍不住攥紧自己的剑。 她还是没有改变站位,就隔着好几十尺,没头没尾、却是发自内心地问—— “殷不染,当初我们是怎么、怎么在一起的?” 这个问题困扰宁若缺多时了。 她很穷,人也木讷,甚至长相也不是修真界最出挑的,殷不染为什么会选择自己? 窗外飞进来几瓣雪色的棠花,落在宁若缺的肩上,她没去拂。 殷不染目不转睛地看了半晌,低头呷了口茶。 方才气定神闲道:“你特别喜欢我,主动追求我,要和我结为道侣。” 宁若缺被这个答案骇得差点说不出话。许久,才勉强找回声音。 自己居然如此胆大包天! 她神情恍惚地确认:“……真的?” 殷不染一本正经:“自然是真的。” 宁若缺忘记了呼吸。 她局促地攥了一下剑柄,把自己脑子里不断浮现、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部丢出去。 然后尽量自然地说:“还有一件事,我在恢复记忆的时候,感知到了自己的神魂碎片。” “我丢失的记忆和神魂的缺损,或许正如你所想的那样,关系密切。” 甚至很有可能,她的神魂是自己撕成这样的。好把那些真实的记忆藏在识海深处。 但她不敢说,怕惹殷不染生气。 殷不染表现得很淡定,没多少意外。 “我书房最里间有一些关于神魂的书籍。在书柜顶层,你拿几本去看,等我好些了就继续帮你治疗。” 宁若缺点头应下:“不急。” 她从窗台翻身出去,人都到门口了,又忽然转回来。 低声道:“殷不染,晚安。” 这才安心地离开。 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殷不染就听到一阵敲门声。 秦将离径直推门而入,衣袖沾了夜露,被洇湿几分,看上去寒气逼人。 殷不染吃着枣糕,将话本翻了一页。 头也不抬道:“夜里风大,你怎么不多披件衣裳。在我这里歇会儿再走吧。” 秦将离沉默几息后,长叹一声:“不了,你早点休息。” 说完替她关好门窗,乘着风下山去了。 另一边,宁若缺尚不知她走后发生的事。 她还在殷不染的书房里查找有关神魂的书籍。 书房的最里间,堆放的并不是一些常用的书籍,而是乱七八糟、晦涩难懂的医书。 有的甚至破得连封面都没有了,纸张薄脆,需要轻拿轻放。 宁若缺拿着夜明珠,踮起脚,小心地去照书柜最顶层,抽出几本查看。 这几本看上去还比较新,在夜明珠皎白的光芒下,书封上的大字无比清晰。 《双修入门需知》、《花枝颤》、《云鬓湿》…… 宁若缺动作一顿,随后将这几本轻轻放了回去。 她选择了最边角、书名看起来最正常的《神魂与识海说》,揣进了怀里。 第68章 拨雪寻春 “双修怎么就不是正经修炼了…… 宁若缺揣完书, 就想着直接从书房的位置下山去,免得和秦将离撞上。 她穿行在成堆的古籍中,目光不经意地从这些医书上掠过。 夜明珠的光亮并不耀眼, 恰到好处地照亮一方小小的书架。 瞥见一些特殊的字眼时,宁若缺愣了一下。 她低下身, 借由夜明珠的光芒,艰难地辨认着这些模糊不清的字。 《招魂》、《司命》…… 一本本书封上全都贴着鲜红的禁制,昭示着这些术法的危险性。 甚至有些书页上沾有红褐色污渍, 看起来极为不详,让人忍不住蹙眉。 宁若缺虽然不是医修,却也能从斑驳的书名中看出这些书籍的用途。 她很快挪开视线,只是胸口依旧闷得慌。 清甜的熏香中掺了几丝古籍的霉味,本就狭小的房间,此时此刻显得尤其逼仄。 像吃多了致幻蘑菇, 宁若缺仿佛能看见殷不染坐在这间书房里, 翻着泛黄的书页,垂眸沉吟不语。 月光照着她的满头白发,朦胧似幻, 如照易碎的瓷器。 既得长生, 何故白头。 宁若缺骤然攥紧剑柄,心事重重地从窗户翻了出去。 * 第二日,宁若缺特意挑的早课时间去素问峰—— 这段时间秦将离要检查师妹们的功课,抽不出身。 她带了一大盒子芡实糕,来时殷不染还在和清桐传讯。 听清桐的意思,近期仙盟将许多门派清查了一遍,发现了好几只妖族安插进来的间谍。 几个宗门相互指责、推脱责任,估摸着短时间内都查不清楚。 楚煊和司明月则不知道在做什么, 一点消息都没有。 宁若缺还有件事要拜托楚煊帮忙,寻思着哪天两人约个时间,见面详谈。 殷不染掐断传音,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毫不客气地使唤道:“过来帮我翻书。” 她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本书、一张琴,还有一壶香气氤氲的茶。 宁若缺刚盘腿坐下,殷不染就懒洋洋地靠了上去。 后者连忙调整姿势,打算揽住她,没想到殷不染变本加厉。 她稍微起身挪了个位置,直接坐在了宁若缺的腿上,企图把剑修当作自己的靠垫。 怀里突然抱满了,以至于稍稍低头,下巴就能碰上殷不染的发顶。 宁若缺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搁。 只好维持着这种让她别扭的姿势,任由殷不染动作。 她先是打开食盒,拿起一块芡实糕:“太多了,我吃不完。” “可以放起来慢慢吃。” 储物的法器大多都有保鲜功能,宁若缺的储物袋里就存放了大量的食物。 殷不染眯着眼睛咬了一口芡实糕:“这里有昨天两倍的量,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宁若缺:“……” 殷不染仰头看她,满眼无辜。 不怪她无关联想,宁若缺有护食的毛病,突然这么大方了就很可疑。 两人对视片刻,宁若缺率先招架不住。 她低声辩解:“只是心血来潮,多做了点。” 有意转移话题,她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那一张琴。 上好的桐木琴,琴弦不知是什么材质,通体雪白,琴面上则刻有三个小字。 先前几次打斗,宁若缺也见过这张琴,却还是第一次知道它的名字。 “明月身。” 打量得太专注,她不小心念了出来。 琴弦震颤,发出清越的琴音,像是在回应宁若缺的呼唤。 殷不染见此,懒洋洋地介绍道:“这是师尊送我的琴,有了它我会轻松一点。” 除却基础的防护、攻击,明月身最重要的能力是“增强”。 通过它施术,能让殷不染节省些灵气。 因为这种特殊的功能,明月身的造价相当昂贵。哪怕对于素问峰,都不是一笔能随便拿出来的钱。 见宁若缺迟迟不说话,就搁那发呆,殷不染不满地敲桌面。 “我要看书,你帮我翻。” 她说一点都不想动的,往后一仰,舒舒服服地窝在了宁若缺怀里。 一手拿着芡实糕,一手抓着宁若缺的衣袖。 宁若缺霎时回过神,拿起桌上那本摊开的书。 这次不是话本,而是讲神魂与识海的医书。 她观察着殷不染的视线,估摸着读完最后一段了,就及时翻页。 最后索性跟着殷不染一起读,两人的阅读速度也差不了多少。 她若是读太快,殷不染会直接压住她翻页的手。读太慢了,殷不染还会询问她哪里没看懂。 如此一来二去,宁若缺竟然也习惯了这样黏糊糊的姿势,手也不自觉地揽住殷不染的腰。 她专心致志地看书,在殷不染将芡实糕递到她嘴边的时候,下意识地咬了下去。 等她倏尔惊醒,发现殷不染捧着那块芡实糕接着吃时,已然来不及阻止。 这下宁若缺书不翻了,人也不搂了。 她捉住殷不染的手腕,慌张又委屈地开口:“殷不染,这块我吃过了。” 她从来没有这样与人分食过同一块点心。 毕竟她咬过的就是她的了,哪有再给出去的道理。 殷不染蹙眉:“你又在护哪门子食?你咬过的我就不能吃吗?” 说完拍开宁若缺的手,当着她的面又咬了一口。 宁若缺抿唇,倒没有觉得烦躁厌恶。 只是回想起两人刚才的互动,心脏就酥酥麻麻的,又痒又紧张。 她盯着殷不染的白发,还有她手中的半块芡实糕,不动声色地缩紧臂弯。 终于把人抱紧了一些。 这样的姿势,宁若缺能把人完完全全地圈进怀里,恰好能够安抚下她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 殷不染慢吞吞地吃完芡实糕,问宁若缺:“昨天让你看的书呢?” 宁若缺:“……” 宁若缺又默默把怀抱松开来。 她昨晚仔细翻过了,除了最开始的几章正儿八经地介绍了神魂的重要性,后面全都是教人如何通过双修蕴养自己的神魂。 当然,教法也十分地正经,就像她曾经看过的那些修炼术法一样,不掺一点感情。 宁若缺摸出手帕,轻手轻脚地将殷不染唇边的糖渍拭去。 一边试探性地开口:“我好像找错书了。” “是最顶层的书架吗?” 宁若缺颔首:“嗯。” 哪曾想殷不染斩钉截铁道:“那就没错。” 那架子上一排全是讲双修的书籍,宁若缺拿哪本都没错。 不出所料的,身底下垫着的剑修僵住了,连呼吸都停顿了一瞬。 半晌,她干巴巴地解释:“可是书里只讲了双修,没教我别的办法。” 殷不染拍宁若缺的大腿,理直气壮地指责。 “能够蕴养神魂的法器灵药本来就稀少,双修是最快最简单的办法。” “一个人修是修炼,两个人一起怎么就不是正经修炼了?” 宁若缺被殷不染的言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乍一听很有道理,可实际上,她和殷不染是什么关系? 书里才讲过,神魂极其特殊。 强大到能摧毁低阶修士的识海,同样也脆弱到或许一个幻境就能让其崩溃。 在修真界中,有好些道侣都不敢用神魂双修,更何况她和殷不染还不是道侣。 殷不染已经为她牺牲太多了。 听宁若缺半天没动静,殷不染直接翻身,跨坐在她腿上。 “我都不介意,你又在担心什么?” 她眉头紧锁,一脸不耐烦地搓宁若缺的脸、掐宁若缺的腰,像只张牙舞爪又炸毛的猫。 还顺手把自己的白发捋下来,遮住泛着薄红的耳尖。 宁若缺手忙脚乱地去挡对方的爪子袭击:“殷不染,我、你,不是——” 她急着替殷不染顺毛,等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时已经来不及了。 房门被礼貌地敲响三声,门外人还耐心地等了半分钟,方才推开门。 秦将离一抬眸,就见殷不染歪歪扭扭地坐在案边,一脸冷意。 而宁若缺站在她身边,跑又不是、留又不是。眼神恍惚地落在地板上,站姿却还端正笔直。 秦将离不禁感叹道:“剑尊比我师妹们养的灵猫还难抓。” 她还没见过这样能躲的剑修,豢养的小蛇都追踪不了她的气味。 几度令她怀疑,是不是宁若缺的修为已经恢复了。 现在想来,应该是其修炼了特殊的功法。 宁若缺讪笑了一下,打算乖乖认罚。 被赶出碧落川也没关系,她再偷摸着溜回来就是。 秦将离却淡声道:“药王有请,同我走一趟吧。” 殷不染冷不得地问:“师尊找她做甚?我也要去。” 秦将离摇头:“我不知道,前辈只找了宁若缺一人。” 意思是不让殷不染跟。 后者坐回去,咕咚闷了一大口茶,将茶杯重重地放到桌子上。 这下半点不装了,正大光明地生气。 秦将离知道自己劝不动,就打算走。 而宁若缺迟疑了一阵,突然别扭又僵硬地将殷不染搂住,摸了摸她的头。 然后才强装镇定地跟上了秦将离的脚步。 * 秦将离没带她去藏玉谷,反而中途拐道去了眠玉峰。 与素问峰的花繁叶茂不同,眠玉峰上植满松柏。风一吹,松声如涛,倒显得有些冷清。 越靠近峰顶,那泠泠秋水般的琴音越明显,细听竟有几分兵戈杀伐之意。 琴音直到宁若缺踏进院子,方才停歇。 秦将离在一处月洞门前止步,示意宁若缺继续往前走。 宁若缺穿过长长的石子路,终于在一片莲池前见到了那抹金红色的身影。 她没有细看,先俯身行礼:“药王前辈。” 随后依旧未抬头,只听台上的女子悠悠道:“你可知我为何会找你来?” 宁若缺试图揣摩药王的想法。 她不怎么确定:“前辈是想警告我,离殷不染远一点?” 安静了片刻,药王意味深长地反问:“那你会离开她吗?” 第69章 拨雪寻春 宁若缺替她感到不值。…… 在药王看来, 这一问题本应很好回答。 可宁若缺竟然垂眸,仔细思索起来:“我……” 她只迟疑了几息,便听一声铮然的琴音响起, 犹如裂帛惊雷。 紧接着一股劲风扑面,宁若缺下意识地抬头。 凉亭里, 一名身着华丽衣装、发髻簪花的女子正斜依在贵妃榻上。 桃花眼微微眯着,雍容华贵的面容上有明显的不悦。 宁若缺听见了琴音,可桌子上并无琴, 只有两只酒杯、一叠精致的莲花酥。 她余光扫过药王身后的牡丹屏风,又一声不吭地低下头。 药王涂着蔻丹的指甲点了点桌面,语调慵懒:“怎么还犹豫了呢?” 宁若缺再次行礼,态度不卑不亢:“我敬重药王前辈已久,但前辈的要求……” “恕我无礼,我不能离开染染。” 药王挑了挑眉。 在她印象里, 宁若缺此人像四处流浪的侠客、捉不住的风, 或者很凶的独狼。 每次听到关于她的消息,不是一剑斩了祸乱人间的大妖,就是抹了哪个修真界败类的脖子。 她不归属任何门派, 也没听说过有关系密切的亲友。恰如漂萍一般, 寻是没处寻的,留也留不住。 药王和宁若缺仅见过三面,前两次都是远远地看过一眼。 当时还觉得她存在感低,一个人搁角落里发呆、啃馒头,没有剑尊的样子。 最后一次则是在妖神诞生后、某个被袭击的门派里。 黑衣剑修执剑而立,以身为界。 身前是死不瞑目的妖兽残躯,被血染红的溪流。身后则是一片纯白色的野花。 她喊宁若缺疗伤,没想到这剑修回来时, 还小心翼翼地绕过了花海。 宁若缺治好伤口就默默离开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孤僻得很。 所以如今药王从宁若缺的口中,听到了“我不能离开染染”这种话,第一反应是觉得惊奇。 她走下台阶,绕着宁若缺转了一圈,毫不掩饰自己的打量。 带着森冷寒意的威压也随之降下,很快宁若缺的鬓角就浸出了细密的冷汗。 但她依旧保持沉默,甚至没有去动骤雨剑。 药王慢条斯理地开口:“宁若缺,自你去后剑尊之位空悬已久,剑阁正打算重启论剑大典,选出新一任剑尊。” 她桃花眼一挑,满是轻蔑:“你已经不是剑尊了。以你现在的修为,和碧落川作对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下一秒,威压猛然提升了数十倍,就连靠近庭院的松柏也吱呀作响,隐隐有断裂的趋势。 骤雨剑终于出鞘,宁若缺将它插入地面,勉强支撑住身体。 她迫不得已只能半跪着,呼吸稍微有些急促,却依旧不紧不慢道:“我行事从来无关得失,只在本心。” 枝桠折断,摔在了地上。 而药王没再看宁若缺一眼,拂袖离开:“既然你如此执迷不悟——” 药王停顿的那一刹那,宁若缺连怎么重新潜入碧落川都想好了。 她还打算趁此机会去捉只鸡,来给殷不染煲汤喝。 可威压骤然消失,宁若缺浑身一松,还没有反应过来,药王就已经重新倚到了贵妃榻上。 她依旧懒懒地支着头,红唇轻启:“那我们就来聊聊道侣大典和宴请宾客的事情吧。” 宁若缺愣住了。 “嗯?” 她仰头,果不其然看见了药王促狭的笑容。 “你同意了?先说好,我可不想看见染染跟着你受委屈。” 药王欣赏着自己的指甲,淡淡道:“所以你先去支度司领十万灵石,把你住的地方好好拾掇一下,破烂东西全丢了。” 她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送出去十万灵石,顺便把宁若缺的狗窝贬得一文不值。 宁若缺慌张到舌头打结:“我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一时竟不知应该先解释哪一件事。 她蹭地一下站起来,从耳朵根红到了脖子,嘴笨得让药王想笑。 直到宁若缺可怜巴巴地抱住自己的剑,药王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了她。 “好了,我其实没有逗小辈的习惯。” 听到“小辈”两个字,宁若缺还有些不适应,又捏了捏耳垂。 等她缓过劲来了,药王才继续说:“我本不想见你的。你和染染的事,我也不会插手太多。但……” 她突然话音一转:“仙盟最近在盘查各个门派,抓到了许多只妖怪,此事你可知?” 宁若缺想起前段时间清桐和殷不染的谈话,点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这些妖怪身上的妖气都极淡,且超乎寻常的聪明。要不是仙盟用了能让妖兽发狂的药,估计很难揪它们出来。” 药王语气沉了下去,脸色也不大好看。比之前装模作样吓唬宁若缺时,还要阴沉一些。 “至于最早发现的,利用蜚蛭妖丹吸取修为的许绰,她妖毒发作,半个月前就死在仙盟地牢里了。” 宁若缺只怔了怔,便语速极快地问:“前辈从哪得来的消息?” 药王爽快地开口:“是仙盟的内部会议,只邀请了我们几个老家伙。” 宁若缺顿时沉吟不语。 原来许绰早就死了,这么说来,仙盟隐瞒了这道消息? 仙盟的地牢禁制颇多,外人难以进入。 倘若许绰在被关押进去之前就中了妖毒,仙盟也犯不着隐瞒。 更有可能是有妖或者人,潜进了仙盟内部。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无论是哪方杀死的许绰,都代表着仙盟、甚至修真界有了漏洞。 而当人发现第一个漏洞的时候,往往背后已经被腐蚀得千疮百孔了。 再联想到和那只特殊的视肉一样,妖气淡薄的妖怪们,宁若缺不禁皱起眉。 看她脸上的表情,药王就知道自己不用再作解释。 她长叹一口气:“风雨欲来,我需得为碧落川多做考虑。” “所以我请你来,是想做个交易。” 药王正色道:“在你恢复修为前,碧落川会为你提供庇护。也请你在必要的时候帮碧落川一把。” “当然,我也会联系冶火门和天衍宫,我知道你与它们的掌门人交好。” 言下之意,就是希望宁若缺能帮她促成三方结盟,共同面对未知的危险。 宁若缺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前辈言重了,就算你不提,我也理应护好染染的师门。” 屏风里又传来细微的、杂乱的琴音,像是有人把手重重地拍在了琴弦上。 宁若缺正疑惑,药王就先笑了笑:“回去吧,别让染染久等。” 她挥手赶人,自己则倒了杯酒,作势要走。 好不容易见到了药王,宁若缺当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她没挪动半步,反而出声拦住对方:“前辈,我有一事想问。” 药王轻啧一声,有些不耐烦:“你说吧,不过我可不保证回答。” 于是宁若缺抓紧时间:“染染的头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是她疑惑已久的问题。 只可惜清桐不清楚原由,秦将离不愿意回答她,思来想去,便只能找药王了。 “嗯……”药王揉了揉额角,像是在苦恼该怎么回复她。 她轻敲着酒杯,站在原地好半晌,最终自己抿了口酒。 才漫不经心地说:“这事说来复杂,你知道我开创了以毒入医的功法,让医修有了自保能力。” “但凡事都有代价,这道功法亦有缺漏。” “毒术与医术此消彼长。若修此法,不影响飞升,却难以再触碰医道的极致。” 宁若缺猛地攥紧了剑,她也是头一次听说这种副作用。 可仔细想来却也合理。天之道,亏则损、满则溢,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只不过对于寻常医修,能飞升即可,哪会去管什么医术的极致。 药王还怕她听不懂,特意解释。 “这么说吧,如果把医修看做药匣子,那我就是一个塞满毒草毒蛇的匣子。纵然毒也可入药,但终究有几味药材不可替代。” “若单论治病救人的医术,我亦不如染染。” 宁若缺还想问,张嘴却发不出声,她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 她清了清喉咙,迫不及待此追问:“殷不染追求的医道极致是——” 对此,药王只做了个口型,但宁若缺看得懂。 正是“起死回生”。 只需一眨眼,宁若缺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前因后果。 “所以殷不染她不能再用毒,是因为她把自己的功法……废掉了?” 比起提问,她的这句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满眼茫然失措,状态很不好。 药王才不管她怎么想的,自顾自地说完。 “灵脉已被毒素浸染,既要从头再来,需在三九天浸于寒潭之中,洗经伐髓、刮骨祛毒。” “她那白发和畏寒的病,便是从此而来。” 最后还轻飘飘地总结道:“只是相对于天罚,也不过如此了。” 宁若缺想开口道谢。 她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像是卡了刺。 又仿佛是被巨大的悲伤淹没,每一次呼吸,心肺都呛得抽疼。 实在很难想象,殷不染当初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废去了唯一能自保和攻击的功法。 她明明很怕疼,从前手上划一条小口子,都要自己吹一吹。 宁若缺替她感到不值。 她行了个礼,一句话都没有说,匆忙走出小院后,直接驭剑飞走了。 “哎呀。” 见此,药王发出意味不明的感叹。随后端起酒杯和莲花酥,转头走入了屏风后。 第70章 拨雪寻春 “何不扑杀此獠。”…… 驭剑回素问峰不过半刻钟, 宁若缺却蹲在殷不染的院子门口发了好久的呆,迟迟不敢进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殷不染。 从得知殷不染为救自己动用禁术,落得满身沉疴, 宁若缺便有些愧疚。 再到如今又知晓她废掉了一身功法,除却愧疚外, 更添了分不安。 殷不染为她付出太多,而自己能回馈的实在太少。 不仅失去了关于殷不染的记忆,连保护她的能力也不够。 一想到这里, 心就酸涩得厉害。 宁若缺双眼无神地蹲在墙角,盯着地上徘徊的云影看。 忽而一朵白棠花悠悠瓢落在她面前,紧接着,是一角绣着白鹤云纹的裙摆。 宁若缺抬起头,被阳光刺得眯了眯眼。 面前人懒洋洋地问:“你蹲在这里作甚?” 殷不染其实早就察觉到宁若缺回来了,就等着她进屋来陪她睡觉。 但剑修这不知道在干什么, 一直不动, 她只好勉为其难地出来寻。 宁若缺连忙站起来,还是垂着眼帘。 殷不染上下打量她半晌,皱起眉:“是不是我师尊要赶你走?” “我去和她说——” 她转身就要离开, 吓得宁若缺赶紧解释:“并非, 药王只是想和我商量结盟的事。” 殷不染闻言歪了歪头,一缕白发从耳边滑落。 她显然是不信的:“那你怎么跟被抢了粮一样?” 那双原本明亮清朗的眼睛都失了神,看起来怪可怜的。 宁若缺咬唇,努力想让自己的眉头松开。 就听殷不染面无表情地评价:“更像了,至少被抢了十个馒头。” 宁若缺:“……” 她无可奈何地轻叹:“殷不染。” 殷不染直接上前一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宁若缺轻轻拉开殷不染的手腕。 又顿了几息,才斟酌着开口:“我、是有事想和你谈谈。” 殷不染微微蹙眉,却还是攥住她的衣袖,乖乖跟了进去。 房间里一切如旧, 和宁若缺离开时没有半分不同。 甚至桌上的书还停留在看过的那一页,仿佛宁若缺走后,殷不染就懒得再读它了。 宁若缺先倒了杯热茶。 方才在外面,殷不染的指尖都是冰凉的,估计也是寒症的影响,体温比常人低。 宁若缺端端正正地与殷不染对坐,将热茶推给对方。 但殷不染没喝,只用手捧着:“你想和我说什么?” 她声音有些闷,眸子却很亮。 如同谨慎小心的猫,只因察觉到一些微妙的变化就紧绷起来了。 宁若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先讲了从药王处得来的消息。 殷不染在听到许绰身死的消息时,轻呵了声。 见宁若缺迟疑着不再开口,她用指尖点了点茶杯:“这就是你想要和我谈的?” 宁若缺摇头。 她又犹豫了片刻,垂眸盯着桌面,方才轻声道:“现在情势复杂……” “在你养好身体前,就先留在碧落川,其他事情交给我来处理行吗?” 如她所料,殷不染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不好,我要和你一起。” 她的态度全都写在明面上,坚决而固执。 于是宁若缺想要说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张了张口,却无法发出一个音节。 房间里霎时安静极了。 却如同溪水中薄冰,不知何时就会咔嚓开裂,露出底下汹涌的暗流。 殷不染冷哼:“莫非你认为我是累赘?” 宁若缺生怕她误会,急忙否认:“怎么会。” 殷不染依旧锲而不舍地追问她:“那你怎么会突然和我聊这个?” “……” 宁若缺呆了呆。 她向来嘴笨,更喜欢付诸于行动。如今硬要她说出个因为所以,便有些麻爪。 理智告诉她,现在应该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然后给殷不染顺毛。 可情感上,宁若缺难以忽视殷不染的白发,和她那异常孱弱的体质。 思量良久,宁若缺垂下头,低声道:“妖族异动,我可能需要亲自去一趟古战场调查。” 那地方是人族与妖族争斗的前线,相当危险。 千万年来两族在此地流了数不尽的血,以至于古战场的土地都被染成了红褐色。 再加上九尾狐逃跑,宁若缺重生的消息估计会传遍整个妖族。 她一旦出现在古战场,就会被无数双兽瞳牢牢盯住。 宁若缺实在不愿让殷不染再为自己冒险。 如果可以的话,她更希望殷不染能平平安安地种花、睡觉、研究自己喜欢的医术。 她满脸认真地说:“殷不染,古战场很危险,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短暂的沉默后,殷不染冷不丁地捉住了宁若缺的衣袖。 良好的教养刻在她的骨子里,所以哪怕她的手在轻颤,说话也依然慢条斯理。 “就这么想把我推开?” “是觉得一个人更好吗?然后呢,然后你又要去以身涉险、又要孤零零地死掉?” 她的质问一声更比一声低,直勾勾地盯着宁若缺,像是恨不得把这人吞掉。 后者仿佛被她灼热的眼神烫到了,呼吸一滞。 随即慌张到脱口而出:“不是、我是怕护不住你。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不想再连累你受伤。” 很不值得。 她企图解释清楚。 可殷不染很快红了眼眶,泪珠更是争先恐后地往外涌,沾湿了她的睫毛。 湿漉漉的,可怜极了。 宁若缺瞬间手忙脚乱,下意识地想要去擦。 后者却直接拍开她的手,眨了眨眼,到头来一滴泪也没掉。 殷不染轻声吸气,她太害怕当初的结局重演,理智的弦已经绷紧到极致。 恨不得咬人,浑身上下却软得提不起半点力气。 便只能颤声问:“万一你自己受伤了呢?伤得很重怎么办?” 宁若缺愣了愣。 她连忙轻哄着说:“没关系,我会自己想办法,没关系的。” 斑驳的日光落在宁若缺的脸上,被泪水洇湿后的视线模糊不清,殷不染看不清她的神情。 但殷不染知道,宁若缺说这句话时一定是认真的。 殷不染歪了歪头,像是自言自语般问:“什么叫做没关系?” 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异常平静的语气。 “你当初选择与妖神同归于尽时,是不是也和现在一样,觉得没关系?” “你觉得你是在为我考虑?那你究竟置我于何处,又把你自己放在哪个位置?” 或许是问得太急,宁若缺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不知道先回答哪个。 她其实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初的想法了,所以连反驳或者承认的话都说不出来。 便维持在离殷不染三尺的距离,不敢上前半分。 殷不染掩袖,轻咳几声,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手腕。 然而那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她整个人突然就变得很委屈,眸光也湿润起来了。 想要发脾气,却清楚地知道,宁若缺忘记了很多事。 就如同现在这般,面对她的质问,剑修也只会无措地愣在原地。 殷不染沉默以对,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冰窟,冷得人全身失去了知觉,动弹不得。 茶杯里水还热着,她却没办法拿来捂手,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直到一片阴影覆上眼前。 殷不染缓缓抬眸,某剑修弓着腰,正在小心翼翼地把茶杯推到她手里。 那动作蹑手蹑脚的,神色还有些紧张,看起来很滑稽。 被殷不染盯着,立马就胆小地缩了回去,嗫嚅着想要解释。 宁若缺没来得及,一滴泪先从殷不染脸颊边滑落。 “啪嗒”落在桌案上,发出闷响。 殷不染的声音比那更闷,她自顾自地说:“不是连累。” “我喜欢你啊。” 宁若缺彻底怔住。 好几息后,她才手忙脚乱地把绒毯给殷不染披上。因为走神,还不小心带倒了茶杯。 杯子骨碌碌地在桌案上滚过一圈,最后落在榻上。 宁若缺也不知道自己那一瞬的心慌从何而来。 像遇见了从没见过的东西,也没人教过她要怎么去应对。哪怕拿着剑也只能茫然四顾。 想不通,殷不染有什么理由跟着自己去冒险。 她一边低头去找茶杯,一边磕磕绊绊道:“我可能护不好你,现在也没办法报答你,我——” “可我喜欢你。” 这一声更低了,却能轻而易举地将宁若缺的话打断。 “……” 殷不染定定地望着她,语气里带着些许疲惫:“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宁若缺哑口无言。 她浑身僵立着,谈不上难受,只是一时间扭不过这个弯。 心口像裂开条缝,有什么东西扎了进去。 然后破土、然后发芽,由此延伸出难以描述的酥麻感。 她看着殷不染慢吞吞地背过身,平静地开口:“这个问题先放一放吧。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也冷静一下。” 虽然话里是各退一步的意思,但看动作,是很明显的、不想再理人了。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微风拂动白棠花枝,吹来的风都带着潮湿的雨汽。 宁若缺哑声应道:“好。” 她走出房间,朝殷不染打招呼。 “我出去转转,不会走太远,你有事就叫我。” 随后轻手轻脚地合上门,又盯着门缝看了好久。 听不见里面的动静,她皱眉迟疑了一阵,踩着剑离开了。 * 眠玉峰上,药王正在同一墨衣女子下棋。 她惊讶地开口:“你说宁若缺和染染可能吵了一架?” 秦将离在台下恭敬地回:“我也是猜测,毕竟我去的时候师妹已经闭门谢客了。” 但前脚宁若缺刚出碧落川,后脚秦将离就去素问峰吃了口闭门羹。 以她对殷不染的了解,这般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 药王拧起眉来,一副不怒自威的气势。 她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我知道了。” 秦将离颔首,又朝墨衣女子行了一礼,方才告退。 等人一走,墨衣女子猛地拍向棋盘:“何不扑杀此獠?” 她显然气得不行,恨不得马上将那负心剑修捉来打死。 棋子哗啦啦乱作一团,药王赶忙拉起她的手轻哄。 “稍安勿躁,这是小辈的事情,我俩并不了解来龙去脉,怎么好插手?” “再说了,谈情说爱有点摩擦很正常嘛,再等等看吧。” 墨珏轻飘飘地乜她一眼,冷漠地抽出自己的手:“今晚我们就分床睡。” 药王愣住了:“为什么?” 不是,宁若缺和殷不染闹矛盾,关她什么事呢? 墨珏冷笑:“呵,谈情说爱有点摩擦很正常,哪来的这么多为什么。” 药王:“……” 她轻嘶一声,当场放弃了脸皮,软绵绵地倚进墨珏怀里,用漂亮指甲戳她胸口。 语调也娇媚极了:“不要嘛~我马上想办法!” “我这就下令,重新给染染挑十个剑修!不信没有她喜欢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拨雪寻春 “先亲一口。” 宁若缺失魂落魄地在碧落川周围游荡。 仔细想了想, 还是舍不得让殷不染跟着自己去古战场。 可这样子殷不染会生气。 暂且找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又没处去,她就找了个山脚旮旯的地方蹲着。 一边掏出个果子啃, 一边思考着下一步计划。 恰此时传音符闪烁了两三下,楚煊的声音凭空出现。 “宁若缺!我打听到平遥仙市会拍卖一块上好的星云乌金。需不需要我帮你拍?” 星云乌金, 是不亚于陨铁的稀有材料。宁若缺的本命剑也是由它作主材。 若想重铸本命剑,好的星云乌金必不可少。 平遥仙市离碧落川不远,宁若缺能很快赶回来。 简单地权衡利弊后, 她当即道:“要,我用离火玉跟你换。顺便再见一面吧,和你说件事。” 她虽然没有钱,但从前四方游历攒下了一些天材地宝,也有几样珍贵的炼器材料。 哪怕再退一步,卖材料的钱不够, 她也会为了自己的本命剑想方设法地凑钱。 楚煊爽快地答应下来:“成交!平遥仙市见!” 传音符的光芒熄灭了。 宁若缺站在草木的阴影里, 望着远处的碧落川。不自觉地开始思考,哪一座山峰是殷不染的素问峰。 她发了会儿呆,最后还是摸出一张新的传音符, 给殷不染留言交代自己的去处。 等上大半晌, 传音符依旧安安静静,没有丝毫回应。 宁若缺捧着符箓,默默地垂下了眼帘。 * 明月高悬的时候,宁若缺赶回了玄素山。 她的家当都存放在这里,回来也是为了取给楚煊的报酬。 竹叶飒飒,青石长阶洒满月华。 宁若缺推开破破烂烂的木门,借着月色打量自己的“狗窝”。 一张床、一张桌、两个木柜,依旧是家徒四壁的样子。 但被殷不染嫌弃到一脚踢开的蒲团, 还可怜巴巴地躺在地上。 好像那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 宁若缺轻轻蹙眉,将它捡起来拍了拍,重新放了回去。 她曾经都是一个人过的,现在再来看这间破旧的屋子,竟然会觉得空空荡荡。 有些不是滋味。 心情瞬间跌到了谷底,宁若缺连馒头都不想吃了。 匆匆从储藏室取出离火玉,放储物袋里就要离开。 青石长阶蜿蜒而下,最远处的竹林已经漆黑一片,影影绰绰,仿佛妖兽的巨口。 剑修倏尔顿住脚步。 长风卷来一丝酒气。 骤雨剑刹那出鞘,她抬手格挡,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道逼退两步。 “砰!” 剑刃之间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一名黑衣女子的身影闪现,在宁若缺耳边轻笑了一声。 迅速调整姿势后,宁若缺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 又是一次剑刃交锋。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动用灵气,只比剑招。 宁若缺出招已经快得看不清了,屡次往腰侧、手腕处刺,角度极尽刁钻。 但对方依旧能游刃有余地挡下全部,逮住机会就反击。 她显然对宁若缺十分了解,连她下意识的小动作都算计得明明白白。 宁若缺的招式大开大合,她便如绵绵细雨将其缠住,防得密不透风。 宁若缺的速度忽地一慢,出其不意地攻她下盘,她就以攻为守,剑势浩荡如山倾。 这般打斗容不得半点分神,对方的剑锋尽往夺命处去,宁若缺下手亦不留情。 两人所过之处竹叶翻飞,或是散如飘雪,或是聚若云团。 如此缠斗一刻,宁若缺好不容易才发现了一丝破绽。 机不可失,她直接放弃了防守,以一种相当决然姿态递出一剑。却又在不经意间,瞥见女子嘴角的笑。 持剑的手细微地一顿。 胜负只在一刹那! 在她的剑尖抵进对方胸口前,一道剑光先一步擦过她的脖颈,带出两滴鲜红的血珠,最后没入青竹中。 宁若缺退无可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然已经被逼到了极致。 女子则潇洒地收剑入鞘,拎起酒葫芦豪饮一大口。 良久,她用手背一抹嘴角,漫不经心地评价道:“你的剑招乱了。” “若是死斗时如此,你这脖子可就不会只是擦破点皮了。” 宁若缺懊丧地抿唇。 换从前她最差也能和师尊打成平手,如今却是不如了。 是修炼出了岔子?还是最近太过懈怠? 长阶上的落叶方才被两人的剑气扫得一干二净,如今盛着月色,竟也显得皎白如玉。 女子一屁股坐下,歪歪扭扭地没什么形象,连剑也撂在一旁。 唯有酒葫芦是不离手的,风也吹不散她满身浓烈的酒香。 她咕咚一口酒,脸不红气不喘地问:“说说吧,怎么回事?” “没事。” 宁若缺绷着脸,也不肯坐,就这样硬邦邦地挺着。 女子挑眉:“那你怎么跟条流浪小狗一样灰溜溜地回来了。” 宁若缺:“……” 从她进入玄素山起,这人肯定就一直在偷窥她。 不然她神态控制得那么好,怎么就像小狗了? 宁若缺索性不装了,也盘腿坐下,闷闷不乐地抱着剑。 她理了理思绪,才干涩地陈述道:“师尊,我惹殷不染生气了。” 她那张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颓然,挫败极了。 如此缩在破旧台阶上,根本让人看不出来,她曾是纵横天下的剑尊。 宁若缺不知道过去两人是如何相处的。 从前的自己,也会像这样让殷不染又气又难过吗? 虽然自己的酒鬼师尊不靠谱,但总能提供一点建议的吧? 宁若缺说话的时候,女子一直在喝酒。 听她话音落,才打了个酒嗝,醉眼朦胧地总结:“哦,听明白了。殷不染想和你一起去古战场,所以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宁若缺无意识地抠着剑柄。 呆在这风也吹不散的酒香里,宁若缺感觉自己也晕乎乎的。 就是胸口闷得难受。 她缓缓开口:“我希望她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继续治病救人,也可以在素问峰种花,或者和她的师姐师妹一起游历四方。” “怎样都好,或者有别的心愿、我也会尽量帮她实现。” 女子咂咂嘴:“那你自己呢?” 宁若缺只觉得莫名其妙:“我说过啊,我会保护殷不染。” 她很怀疑,这人究竟有没有在认真听自己说话? 哪知女子突然笑出了声,看宁若缺的眼神也变得“慈爱”起来,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 她晃了晃酒葫芦,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挑:“我的意思是,你自己想不想让殷不染去。” 宁若缺微微皱眉。 想,这是一瞬间的念头,是那时种下的种子。 但这一念头很快就被打压下去,变成了懊恼和不安。 她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我想哄她开心。” 女子摊手,毫不在意这蹩脚的借口:“好吧……既然如此,你就先亲她一口试试。” 她反问:“嘴对嘴还不会吗?” 什么粗鄙之语?!宁若缺吓得睁大了眼睛。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女子颔首:“亲一口你就知道了。” 宁若缺猛猛摇头,一心反驳:“可是染染现在很难过,我应该先向她解释清楚。” 女子:“先亲一口。” 宁若缺皱眉:“那我和非礼人的流氓有什么区别?” 女子:“总之先亲一口。” 宁若缺:“……” 简直没办法交流!! 她为什么会觉得这酒鬼能解决自己的问题?! 宁若缺抱上自己的剑,二话不说就打算走。 才刚迈出一步,就猛然往前一栽,差点跌下去。 她稳住平衡,低头看着横在自己脚下的大长腿,狠狠攥紧了拳头。 再转身,一个东西朝她丢来。 宁若缺抬手,不费吹灰之力地接住。那是个三寸长的小瓶子,摇一摇还有水声。 她脸色极差:“什么东西?” 女子先灌了好几口酒,才慢悠悠道:“师门秘宝,好东西,喝了你就知道了。” 不待宁若缺回应,她自己先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嗯?这句话好像似曾相识啊。” 宁若缺只当她酒喝多了思绪混乱,揣好东西又打算走。 可女子一拍酒葫芦,蓦然开口:“对了,我应该还对你说过,你有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坏毛病。” 宁若缺仔细回忆了半晌,还是没有一丁点印象。 “什么毛病?我怎么不知道?” 她原本很信任自己的记忆,可出了那档子事后,便说不准了。 凡是与殷不染有关的事,都有可能被扭曲篡改。 长夜凉如水,清风拂乱女子的长发。 她坐在石阶上,背对着月光。 便只听她的声音被风扯得稀稀拉拉,比起忠告,更像是叹息。 “你自己去悟吧,悟到了剑术更进一步,悟不到,某天再一次死掉也很正常。” 这话没带半点委婉的修饰,听得宁若缺一愣。 她眉头紧锁:“师尊不妨把话讲得再明白些。” 女子却将酒葫芦一抛,眨眼消失不见。 风里传来些许模糊不清的词句:“可不能再解释,再解释我就该被雷劈咯。” “把我对你说过的话反复琢磨就行!” 很快最后一丝话音消散,宁若缺只感觉一言难尽。 见鬼,她刚才除了“嘴对嘴”还说了什么有用的东西吗? 来不及细想,宁若缺甩甩头,一脚踏上骤雨剑,赶着去与楚煊会合了。 * 一日后,平遥仙市。 作为三年一度的大集,街上人群熙攘,车水马龙,叫卖声不绝于耳。 而平遥城最繁华的酒楼,此刻已经座无虚席。 可以俯瞰大厅的单独雅间里,负责接待的修士上了一壶仙茗,随后恭敬地退下了。 宁若缺没说废话,直接摸出一个玉镯子,和离火玉一并推给楚煊。 镯子成色细腻,隐有灵光,是个品质不低的法器。 楚煊没动镯子,只拿了离火玉把玩:“这是什么?” 宁若缺平静道:“报酬。” 她抬手沾了一滴茶水,不动声色地在桌子上写字。 【颜菱歌当初硬塞给我的镯子,我怀疑她有问题,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下?】 刚说完,楚煊就自然而然地接下话茬:“好嘞!” 她也在桌子上写字:【这么巧,殷不染也在怀疑她。】 视线扫过“殷不染”三个字,宁若缺垂眸不语。 先前好几天,楚煊其实都在和司明月调查颜菱歌,只是事情毫无进展。 楚煊连她家上三代都查了一遍,就是普通的农户,没有有不对劲的地方。 一般人到这时也该放弃了,但楚煊不是一般人,更何况还有司明月在。 两人硬是把颜菱歌偷出来,利用幻境询问了一番。 她怀疑这姑娘的记忆也被人篡改过,或者施加了暗示,但线索到这里就断掉了。 想到这里,楚煊嘴角上扬,笑得极其灿烂。 难过算命的说今日大吉,这新的线索不就来了吗? 【你觉得这镯子有问题?】 宁若缺拧眉:【我其实检查了一遍,没看出蹊跷。】 她不太擅长炼器和阵法,只会最基础的东西。 楚煊翻手将镯子收入储物戒里:【交给我!】 宁若缺点头,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就见楚煊抖着腿,满脸八卦地凑上来:“话说,你是不是和殷不染吵架了?” 宁若缺冷声:“你怎么知道?” 楚煊就斜眼看她:“药王有令,要挑选十个年轻漂亮的剑修去舞剑。报酬是一整年的免费治疗,以及剑器保养。” “而且只要去报名就送一瓶上品外伤药。” 末了,她还不忘补充道:“现在碧落川的门槛,估计都被剑修踏破了吧。” 宁若缺刚饮下一口茶,闻言猛地捂住嘴:“噗——” “咳咳咳!” 第72章 拨雪寻春 “但我真的很担心你。”…… 宁若缺狼狈地清了清嗓子。 她抿干嘴唇, 盯着茶杯里自己的倒影。 药王心疼殷不染,如果知道自己把殷不染惹哭,做出这种事一点也不奇怪。 楚煊八卦地问:“你觉得自己和那些剑修相比如何?” 宁若缺抬起头, 不假思索:“只比剑术,少有人能胜过我。” 再具体一点, 或许也就只有那么一两个人而已。 她会挽十九种的剑花,上百种不同风格的剑招。殷不染要是想看,她能连续表演七天七夜不重样。 但比别的就不一定了, 先不说修为,脾性上就不会有比她还木讷的剑修了…… 宁若缺回答完,又默默地低头,挺直的脊背一下子垮下去,蔫了吧唧的。 所以如果殷不染真的选中了别的剑修,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她只能暗中保护殷不染, 并且时时刻刻监视那位剑修, 防止对方图谋不轨。 楚煊啧啧几声,猛拍她的背:“瞧你这丧气模样,有什么不能好好跟殷不染谈?” “回去给殷不染道个歉, 把矛盾说开不就行了。” 宁若缺一点也不想和她聊这件事, 于是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 “楚煊,妖族行动越来越频繁了,药王想和你还有司明月结盟。还有,我最近要去一趟古战场。” 楚煊眯起眼睛打量她,直接略过前面的问题,意味深长地问:“你该不会是不想带殷不染吧?” 宁若缺:“……” 她依旧保持沉默,目光游移到帘幕挂着的流苏上。 片刻后,她才低声开口:“太危险了, 我可能没办法保证她的安全。” 楚煊并没有对此发表意见,只是翘着腿,咔擦咔擦地磕瓜子。 一边看着名册上的拍卖品,一遍慢悠悠道:“你很喜欢独自行动。” “当年你就偏爱自己不声不响地跑去解决妖兽,除非伤得很重否则绝不说,遇到危险你也主动殿后。” “你这毛病,”她皱了一下眉,按按太阳穴:“嘶——我脑仁怎么开始疼了。” 隔了几息,方才松开眉头,余光瞄向宁若缺。 她语气突然变得认真了些。 “或许对你来说这是习惯使然,但殷不染应该会很担心你。别说她了,哪怕是我也不想让你一个人去冒险啊。” “也为你自己考虑一些吧,殷不染救你回来,不是为了看着你受伤的。” 宁若缺垂眸,并没有回答。 金铃响了三声,酒楼大门合拢、红帐落下,一名女修款款走上台。 拍卖会开始了,楚煊和宁若缺的注意力也回到了展台上。 前几样只是开胃小菜,越到其后东西越珍贵。 可宁若缺看见展台上的珍藏版剑尊挂画、附其“亲笔”签名后,还是尴尬得攥紧了拳头。 眼看宁若缺吃瘪,楚煊毫不留情地嘲笑出声。 “剑阁那群人每到试剑大会就拜你画像,你又不是不知道。” “虽然画得确实不错,还加了能让人静心凝神的阵法,但这东西谁高价买我笑谁。” 话音刚落,她就听拍卖师报价道:“兰字号雅间,九千灵石!” 楚煊差点没把嘴里的茶喷出去。 九千灵石!能请阵法师画好几个高阶凝神阵了! 她抹了把嘴:“这是哪个土财主。有这功夫拜你,不如多练几个时辰的剑。” 宁若缺深以为然。 她好奇地望向兰字号雅间的方向,却只看见了一片红色帘幕。 雅间都设有特殊的阵法,并不能窥见其中人面容。 楚煊也和她一眼探头观望了一会儿。 “我没见到侍者给那个雅间上茶,估计里面的人是用传影仪参加的吧。” 两人都没把这段小插曲放心上。 随着时间流逝,抬出来的拍卖品也越来越稀有珍贵,就连楚煊也出手拿下了两样材料。 宁若缺对这些不感兴趣。 她时不时地用神识扫一眼储物袋里的传音符,只等着拍完星云乌金,然后赶回碧落川。 直到倒数第三样拍卖品出现。 拍卖师掀开红布,只见狐毛软垫上盛放着一块矿石,三尺长、一尺宽,白如霜。 在日光的照耀下,矿石纹样清晰,细腻无比,仿佛一捧细雪。 宁若缺的目光一下子被它吸引,不自觉地坐直。 这是重雪晶! 重雪晶质地如水晶,然而它可比大部分青铜白铁坚硬。 唯一的问题就是太轻了,不适合铸剑,但在宁若缺看来,这反而成了它的优点。 这么大一块重雪晶十分难得,正好拿来为殷不染铸一把轻便好用的短剑! 她当即表示:“我想拍这个。” 楚煊摸着下巴打量,也点点头:“确实是好东西,但你不要星云乌金了?” “……” 两者都是错过一次就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但宁若缺能给出的钱,也就只够换一样。 甚至运气再差一点,她还得找楚煊借点钱。 宁若缺微微皱眉。 本命剑如同剑修的半身,对她来说极其重要。重铸本命剑也是她一直以来的目标。 但她望着雪白的矿石,不知怎地,就想起了殷不染那头同样雪白的长发。 一把通体雪白的短剑,应该很衬她。且殷不染确实需要一些能保护她的法器。 她迟疑了片刻,听着外面一声高过一声的叫价,一颗心仿佛也在其中反复横跳。 “算了”两个字已经停在她的舌尖,只需要一张嘴就能说出来。 她咬了一下唇。 忽然脱口而出:“就这个吧,我想用它来铸一把短剑。” 楚煊挑眉,按下竞拍的按钮,顺带着打趣她。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过你当初既然能赠她剑气,现在做出这种事也不奇怪。” 宁若缺往自己嘴里塞了块绿豆糕,就当没听见。 她已经开始想剑鞘上的花纹了。 重雪晶需求的人少,楚煊恰好卡着竞争对手的心理价位,顺利地把东西拍下。 在侍者将重雪晶打包送来的同时,最后一样拍卖品也端上了展示台。 拍卖师用灵气将声音送抵四面八方:“诸位请看,今天的压轴拍卖品,星云乌金!” 随着红布揭落,乌金沐浴在众人的视线里, 远看璀璨夺目,光芒竟比日光更盛! 一阵咔哒的机关响,酒楼的屋顶合拢。 没了日光照射,乌金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露出了漆黑的本体。 然而在光线昏暗时,矿石上出现了一条完整的、酷似星河的花纹,如同夏夜的星空,让人忍不住惊叹。 这正是星云乌金独有的纹路。 看到实物后,无论是雅间还是大厅都开始举牌竞价。 从底价三百万一直喊到了六百万,直接翻了一番。 宁若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乌金,就跟看一块柔软蓬松的馒头一样。 楚煊咬着果脯,吧唧了几下嘴,漫不经心地按下竞拍键,报价:“六百五十万!” 这已经是相当高的价格了,至少比那块重雪晶贵。 宁若缺一惊:“你不用——” 后者潇洒地摆了摆手,直接打断她:“你我啥关系,生生死死都一起过来了,这点钱算借你的。” 听到这是借给她的,宁若缺轻呵出一口气,到底没阻止。 六百五十万,足以让绝大多数的人望而却步。 但哪怕只有少数几个稀稀拉拉的声音喊着,楚煊仔细斟酌着加价,还是让竞价飙升到了八百万。 一个足以让宁若缺卖身好几百年的可怕价格。 宁若缺眼眸中甚至流露出一丝绝望。 欠殷不染一百万她都拿不出来,八百万她要怎么还? 真是一时被乌金蒙蔽了双眼,认不清自己几斤几两了。 眼看宁若缺心生退意,甚至开始坐立不安了,楚煊嗤笑一声。 “瞧你这点出息,我敢赌这块乌金不一定有你送殷不染的镯子贵。” 拍卖师继续报价:“八百万一次。” 宁若缺的一颗心也跳得咚咚作响。 即将跳到嗓子眼时,声音却骤然断掉。 停顿一息,拍卖师转而以更高昂的音量宣布:“兰字号雅间出价,九百——!” 这还是只是兰字号雅间第一次出价。 下一瞬,价签上的数字猛地一跳,拍卖师及时改口:“九百二十万——” 然而对方还在加价,就见拍卖师那嘴巴张着,迟迟吐不出一个字来。 在座众人皆是鸦雀无声。 宁若缺仿佛能想象出一个财大气粗的富家小姐,因为心情不好,很不耐烦地拍着加钱的按钮。 能坐进雅间的,要么有钱,要么有身份。 只要对方付得起、不是恶意抬价,这种行为没人敢指责。 如此好几息,拍卖师终于高呼:“一千万!” 全场哗然。 楚煊猛拍自己大腿,同样被惊到了。 “欸、不是,这到底是谁啊?” 要知道这块星云乌金虽然稀少珍贵,但它只有巴掌大,远不足以铸成一把长剑,只适合填补缺损。 而一号雅间给出的价格却已经大大超出了它的均价,显然是势在必得。 宁若缺按下楚煊的手,摇了摇头:“不必了。” 既然这块星云乌金拍不下,她再去寻次一些的材料也行。 她宽慰自己,就当是有缘无分了。甚至还小小的松了口气。 楚煊闻言也不再坚持,放弃了竞价。 没人再出价,拍卖师倒数三声后,一锤定音。 “一千万三次!恭喜兰字号雅间的贵客得偿所愿!” 只是宁若缺难免觉得心痛。 她眼巴巴地看着侍女将星云乌金盛入锦盒,端了下去。 低头再一看自己的重雪晶,那点子难过却消散了些。 盒子还没捧热,就被楚煊一把夺了过去。 风风火火地往门口赶,语速极快地催促:“快快快,我们找个炉子把这块重雪晶炼了,你也好拿去送给殷不染不是。” 她本来就是行动力极强的人,且冶火门的锻造炉到处都是。 不出两刻钟,两个人就站在了烧得滚烫的锻造炉前。 楚煊撩起衣袖,露出肌肉结实的小麦色手臂,唤出一把锤子,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 “说说你的想法?” 宁若缺没说话,她只是露出手腕,往骤雨剑上划了一下。 殷红的鲜血涌出,很快浸湿了一半衣袖。 然而她就像没有感觉一样,任由血染红重雪晶,直到自己脸色苍白才收手止血。 楚煊还没发表意见,她又招出一块自己的本命剑碎片。 手指压在剑身上,只听一声脆响,碎片应声而断。 宁若缺本来以为折剑时自己会很心痛,可现在真这样做了,却只有一点小小的不舍。 她将这截指节长的碎片一并掷入熔炉中。 不能再多了,再多殷不染就该拿不起来了。 她想为殷不染铸一把剑,干净无暇。 再融入自己的精血和本命剑,让剑锋利无匹,浑似自己七分。 如此才能让自己不在殷不染身边时,多一份心安。 楚煊一句废话都没有,无比熟练地调动灵气,开始炼化。 重雪晶如同一滩缓缓融化的雪,杂质被不断地剔除,变成了银白色。 往后重塑、再被熔锻,如此反复几次后,短剑初见雏形。 楚煊手中的锤子一刻未停,熔炉中的铁浆咕咚冒泡。 于是短剑出炉时,重雪晶的光芒被尽数敛入剑锋中,化作寒芒一点。 它如月华、更如一尺皎白的雪色,看起来温润无害。 然而楚煊随手一挥,装饰用的石狮子直接变成两半,断口整齐平滑。 她满意地勾起嘴角,将短剑抛给宁若缺,扬了扬下巴:“如何?” 宁若缺指尖抚过剑身,从中感受到了与自己相似的气息。 短剑发出清越的嗡鸣,仿佛在回应她。 她颔首:“很好。” 就是不知道,殷不染会不会喜欢。 外面已然天光大亮。 打了一天一夜的铁,楚煊伸了个舒舒服服地懒腰,没骨头似的勾搭上宁若缺的肩。 “你交代我的事等几天吧,出了结果我们古战场见。” 宁若缺面无表情地把人推开,斜她一眼:“你也要去?” “废话,说了不要自己去冒险。妖族那边估计都在设计暗杀你了,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楚煊说得理所当然,而后直接一拳打宁若缺肩膀上。 她可不是殷不染那种小猫力气,这一拳直接让宁若缺退半步,皱起眉来。 再抬头,楚煊已经潇洒转身。 “走了,你赶紧把殷不染哄好,我可不想花精力给你俩当调停人。” 宁若缺看了看躺在储物袋里的传音符。 符箓上的纹路灰扑扑的,并没有任何反应。 她将短剑归入鞘中,自己也向着碧落川的方向飞去。 * 原本宁若缺已经做好了乔装打扮、混进碧落川的打算。 可没想到,她竟然能直接越过那群乌压压一片的剑修,驭剑飞进碧落川。 就好像护山大阵突然认识她了一样,往后再踏入素问峰,更是无比顺利。 只是去时素问峰尚还温暖如春,来时却下着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那些珍贵的花草上,遍地残红碎雪。 素问峰的天气由天时气象大阵控制。 如果它下雨了,那就是素问峰的主人需要这样一场雨来宣泄情绪。 宁若缺悄无声息踏入小院,忐忑地收起自己周身气息,生怕被殷不染发现。 以她的性格,本不应该现在回来的。 但是、宁若缺想给殷不染看看自己准备的礼物。 她背着手、手里拿着短剑,做贼似的扒拉着窗沿。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规律而微弱的气息,殷不染或许是睡着了。 不敢吵醒她,宁若缺蹲在屋檐下,愣愣地看着台阶下、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的月季花。 那是唯一的、开出一朵小花的月季。 眼下它就如水中漂萍般左摇右晃,雨点狠狠砸在雪白的花瓣上,几乎要将花朵打散。 她看着看着,便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挡在那朵月季花上。 殷不染很喜欢花,只是乱世时她没有机会养。 宁若缺听殷不染说,自己常常给她送花。 她有些茫然,那时的自己,到底抱着怎样的想法呢? 嘀嗒、嘀嗒。 雨从屋檐落下。 宁若缺自己大半的身子也淋在雨里,却仿佛浑然不觉。 手腕上快要愈合的伤口渗出血丝,和着雨水一并落下,如同红线将月季花缠绕。 她本来该仔细思索,要如何同殷不染道歉,可这时听着雨声,竟然不自觉地发起了呆。 直到一片阴影将她覆盖,也替她挡住了所有的雨。 “给花遮雨,你自己呢。” 宁若缺听到了殷不染的声音,凉丝丝的,和雨一样冷。 她迅速起身,干巴巴地回:“我、又淋不坏……” 她先是偷瞄了一眼,随后盯着殷不染持伞的手。手指纤长,细腻如羊脂玉。 只是两天不见,总觉得清减了些。 且殷不染没有披外衣,这让宁若缺感到焦躁。 她往廊下站,无形的灵气撑起一道屏障,挡住了携雨而来的风。 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宁若缺磕磕绊绊地开口:“我有东西想要送你。” 不等殷不染回应,她拿出一只攥在手里,已经被捂到温热的短剑。 剑鞘由云锦包裹,而剑身通体雪白,长一尺五寸,重量却不到一两。 宁若缺压着砰砰直跳的心脏,尽量保持平缓的语速。 “你不用担心使不动它,它很轻,且会主动护主。” 殷不染沉默了好几息。 就见一只冰凉的手将其接过,随后殷不染启唇:“重雪晶做的?” 宁若缺还是没敢抬头,闷声答:“嗯。” 还是那道悦耳的声音,轻飘飘地问:“钱都拿去买它了,那你自己的本命剑怎么办。” 宁若缺愣了愣。 她只说要去一趟平遥见楚煊,明明没有提过自己要拍星云乌金。 殷不染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忽略这点异样,宁若缺老老实实地回:“我想送你一把剑,如果你要跟去古战场,它能护你。” “……” 雨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瓦、石阶,以及殷不染的伞上。 时间仿佛在这片灰蒙蒙的雨天中停滞了。 良久,殷不染轻声开口:“伸手。” 宁若缺乖乖伸出手,一朵由灵气凝结而成的小莲花飘落下来。 温暖的灵气像春风一般拂过,伤口随即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直至恢复如初。 可雨伞霎时跌落在地,溅起几滴水珠。小莲花消散,殷不染的手轻轻搭了上来。 “你要怎样才能明白,‘多考虑自己’这种话,从你口中说出来一点也不可信。” 明明语气平静无波,听在宁若缺耳朵里,却像是一声叹气。 “你总是这样,为了护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冒着雷劫去诛杀蜚蛭,为了护一个村子,可以带伤追击千里。以至于——” 她停顿了一下,好像说不下去了,有了明显的抽气声。 许久,才蹙眉长叹道:“以至于为了天下苍生,可以放弃自己的性命。” “有时候我会想,你究竟把我放在哪个位置,才会在那天不告而别,独自去与妖神搏杀。” 宁若缺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生疼,她听出了殷不染强忍着的颤音。 明明手一直在抖,殷不染却道:“在你恢复这段记忆前,不必给我答案。” “我现在想问你的是……” “受伤、违背自己的意愿,甚至是死,原来这些对你而言,都只是‘没关系’的事吗?” 又是几道“吧嗒”声,混合着雨声,让人分辨不出来。 她几乎是带着哭腔说—— “但我真的很担心你。我也不想让你受伤。” 宁若缺猛然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水雾朦胧的眼睛里。 面前人含着泪,手终于落下,冰凉而柔软。 “你要让我如何是好?” 宁若缺被问得哑口无言。 她确实是不在意的。 所以当一股陌生的情绪涌上心头时,她还有些茫然。 这种情绪让她的心被填满,变得酸软,让她喉咙干涩沙哑,呼吸也不稳,让她仿佛高高飞起、又怦然落下。 让她突然、想要抱抱殷不染。 她好像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了一点,殷不染那时为什么会生气。 殷不染在心疼自己吗? 她不自觉地回握住殷不染的手,期期艾艾:“染染——” 可就是这一声轻唤,让殷不染哭得越发厉害。 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几缕白发湿漉漉地黏在脸颊上,声音被压在嗓子里,呜呜咽咽、不能自已。 宁若缺吓得心跳加速。 她见过许多人哭。 为了生计,为了不可求得之物,为了已经到来、或者即将到来的死亡,更或者为了苦痛的命运。 于是宁若缺的剑向恃强凌弱者去,向作恶多端者去,向邪魔妖怪去。 而如今见到殷不染的眼泪,她的剑无处可去了。 偏偏还嘴笨得很,不知道该如何去哄,就只能手忙脚乱地看着她哭。 哭得宁若缺心乱如麻,只能病急乱投医,心一横,张嘴便是:“染、染染,我——” “我可以、亲你吗?” 说完,宁若缺自己也僵住了。 她觉得师尊的方法像流氓登徒子,至少、至少也得先问问殷不染的意见吧? 她轻嘶一声,手指甲都捏得嵌进了肉里。 殷不染睁大了眼睛,眼睫一眨,又落下一滴泪来。 看起来呆呆傻傻,如同乖巧的瓷娃娃。 “嗯?” 沉闷的鼻音,落在被忐忑不安淹没的宁若缺耳朵里,成了许可。 宁若缺竭力抑制住手指的颤动,她将殷不染脸颊上的发丝温柔拂至耳后。 视线掠过殷不染微蹙的眉头,到漂亮的眼睛,再到柔软温热的唇瓣。 最后终于小心翼翼、郑重其事的,吻上了那滴即将滑落脸颊的泪珠。 第73章 拨雪寻春 “好喜欢你。”…… 像是怕惊扰花上栖息的蝴蝶, 宁若缺屏住了呼吸,五感反而更加敏锐。 微凉、柔软、咸苦,潮湿清甜的月季花香, 廊外细密的雨丝湿润了她的衣裳。 而她在一场雨里吻了殷不染。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 直到一阵清风拂过,宁若缺乍然回神、退开半步。 热气腾的一下起来了, 她手足无措,不知道是该先捂脸,还是先捂住那砰砰直跳的心。 她忐忑地抬眼看向殷不染, 呼吸再度停止。 亲一口,是很有用的。 殷不染真的没有哭了。 她愣愣地睁着眼,一滴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如同晶莹的水晶。 宁若缺还是不敢相信。 自己做了什么? 自己居然亲吻了殷不染! 殷不染真可爱。 这个念头在一瞬间占据了上风,但很快就被巨大的愧疚和慌乱压了下去。 她哑着嗓子道歉:“对不起。” 很显然这一声也唤回了殷不染的神智。 她眸光晃了晃,想说的话要么抛在脑后、要么堵在喉咙里, 说不出来。 若不是脸颊上残留的些许痒意, 她会以为那是一个梦。 可抬眼,却正撞见宁若缺抿唇,就像是在品尝她泪水的味道。 连带着她自己也好像被宁若缺舔了一口, 浑身一紧、腰却酸软。 殷不染蹙眉顺着自己的白发, 缓了几息后,小声嘀咕。 “你,就这点出息?” 宁若缺没听清:“什么?” 殷不染耳根薄红,岔开话题:“没什么。” 被宁若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忍不住掩袖轻咳了好几下,非常刻意。 然而宁若缺竟然没察觉出来,还紧张地催促道:“进屋去,别着凉了。” 随后自然而然地捉住殷不染的手腕, 将她牵进屋里。 相比起阴雨绵绵的室外,屋内明显要温暖许多。 只是榻上毛毯堆叠、软枕滚落到地上也没人捡,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更是摆放得乱七八糟。 宁若缺伸手去拿茶杯时,不经意地望见了宣纸上的画。 画中人身姿俊秀挺拔,挽剑而立,如松如竹。 旁边的小字被墨水糊掉了,另有一行新写的、端秀清新的字迹—— 【猪头宁若缺】 宁若缺:“……” 殷不染面不改色地将那一张画收回去,转而摸出一个盒子,推给宁若缺。 其实看到那幅眼熟的画时,宁若缺心里就早已预感。 但当她打开锦盒,嘴角依旧不自知地上扬,雀跃之情化作一点暖意,将她浑身上下包裹其中。 红绒缎盛着一块毫无杂质的乌金,其上的星河纹路璀璨夺目。 这是、一千万! 原来兰字号雅间里那位财大气粗的主顾是殷不染! 短暂的喜悦过后,宁若缺又开始觉得受之有愧。 哪有惹人生气,还收人礼物的道理。更何况一百万她都拿不出来,一千万要用什么还呢? “太贵重了,我——” 她下意识地想把盒子还回去,就见殷不染撩起眼皮,冷冷地盯着她。 毫无疑问,只要宁若缺敢说出那句话,她就会立马炸毛、然后咬人。 于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宁若缺急忙改口道:“我很喜欢。” 意识到前后文连起来有歧义,她又忙不迭地解释:“不是因为它贵重我才喜欢,我的意思是……” 她急得很,怕殷不染误会,人也不自觉地往前探,手里凉掉的茶杯都被她的灵气捂热了。 停顿了几息后,才巴巴地开口:“谢谢你为我考虑。” 宁若缺将温热的茶水递给殷不染。 后者接过去,矜持地用嘴唇碰了碰杯壁。 于是房间里又安静了,只余雨打青瓦、又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落下。 宁若缺本来也习惯安静,也不怎么爱说话。 她借着把玩乌金的功夫,余光瞄了好几眼殷不染。 看她半挽的白发、秀美的下巴,以及薄厚适中、瞧着就柔软的唇。 好不容易安分下来的心,又跳得扑通直响。 她生怕殷不染听见,察觉出自己那胆大包天的心思,连忙不动声色地调整呼吸。 却见那唇瓣翕动,突然开口道:“那天我情绪不好,对你发脾气了,抱歉。” 殷不染飞快地说完这一句,微微蹙着眉,手指摩挲着茶杯:“但你也不是一点错都没有。” “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找你,你就不会主动来找我吗?你——” 她再一次撇过头,很是别扭地嘟囔:“你就不能说点软话、抱抱我吗”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这些话,殷不染耳朵尖都在发烫。 可等了好几息,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一下子急了,蹭地抓住宁若缺的手,凶巴巴地质问:“在想什么?为什么又不说话?” 宁若缺霎时像受惊兔子一下,回握住殷不染的手,期期艾艾道:“染、染染,你对我真好。” 殷不染:“……” 她再一次怀疑起是不是自己施术时出了问题,导致宁若缺重生后某一部分没长好。 有时候会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思路异常清奇,妄自菲薄到过了头,老毛病倒是一点都没改。 宁若缺把殷不染的沉默理解成了不满。 她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只冰凉的手,渡过去温热的灵气。 “我不知道该怎么哄你,以前我是怎么哄的?你能告诉我吗?” 气上头的时候,她总不能还拿食物堵殷不染的嘴。 殷不染看着宁若缺那双眼睛,就跟看湿漉漉的委屈小狗一样,舍不得苛责半分了。 她用茶润了润干涩的嗓子,方才幽幽道:“你以前没和我闹过矛盾。” “但是,会摸头、牵手,送我各种各样的花。” 也会在自己被妖兽所伤时紧张到手忙脚乱,傻乎乎地朝伤口吹气,然后杀过去替她报仇。 那时的宁若缺好像没现在这样气人。 但毕竟百年光阴已过,就算殷不染记性再好,某些细节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唯有那股温暖的、安心的感觉,一直铭记在心底。 她抿了一下嘴,泪水就不争气地盈满了眼眶。 心知她是在伤怀过去,宁若缺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伸出手,轻柔地替她拈去眼尾的泪痕。 然后,那只手就被殷不染偏头蹭了一下。 顿时,宁若缺一颗心酸软得像是泡进了糖醋里。 然而下一秒,殷不染提着裙摆下榻,毫无征兆地按住宁若缺的肩膀,径直坐到她的腿上。 她眼泪都没擦干净,但语气相当严肃:“修复神魂这件事得尽快。” 说完想要贴近宁若缺的额头,她是舍不得再让自己受丁点的委屈了。 宁若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殷不染整个缠上:“等等、等——” 她企图把人推开,然而已经太迟,殷不染直接与她额头相贴,没有任何预告、就直接进入了她的识海。 这种行为简直大胆到了极致。 要知道修士的灵台都会有一层屏障,一旦受到入侵就会攻击。 入侵者的神魂轻则受伤、重则直接被打散。 宁若缺吓得放弃了反抗、尽量让自己放松,任由殷不染大摇大摆地闯进去。 殷不染哪管她在想什么,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灵台里。 上次来时,宁若缺的神魂像团破破烂烂的小垃圾,这一次,则烂得到处都是。 一些神魂碎片悬浮在主体边,还有的游离在不远处。 看来是从蜃海境出来后,这些碎片一直未能回到本体内。 殷不染做好了心理准备,方才操控自己的小光团去触碰本体。 一股酥麻感瞬间席卷全身,教人想要战栗。 忍着想要逃开的冲动,殷不染努力尝试将那些碎片“粘”回到发光的本体上。 然而医修的神魂太敏感,才清理了两三片,她就感觉自己像是被从头到脚揉搓了一遍,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可她回想起宁若缺那带着薄茧的手心,和雨中的吻,又忍不住凑了上去。 只是越贴越不满,越觉得不够。就像望梅止渴,填补不了半分内心的空缺。 迫不得已,殷不染试图退出去缓一缓。 比起殷不染,宁若缺更像是在享受一场舒适的泡澡按摩。 感受到怀中人在缓慢向下滑,她还不明所以,就托着殷不染的腰往上送了送,方便她与自己额头相贴。 哪知这一送,殷不染按着宁若缺肩膀的那只手猛地抓紧了。 宁若缺倒不觉得疼,只是那一声自耳边响起的绵软轻哼,以及若有似无的清甜香气,教她不知怎地红了脸。 她屏住呼吸,却忍不住越抱越紧,让某种占有欲悄无声息地膨胀。 宁若缺为自己的胆大包天的想法默默道歉。 恰此时,殷不染缓缓睁眼,紧接着毫不犹豫地抱住了她。 抱得很紧,满是依恋地把头埋在宁若缺颈边,小口小口地呼吸。 宁若缺还以为她很难受、或者被自己的神魂伤到了,连忙顺顺殷不染的背。 “没事吧?” 这个姿势,她很难看到殷不染的表情,确认对方的具体情况。 只能听见几句细若蚊蚋般的呢喃。 宁若缺集中精力、倾耳去听,一下子愣住了。 细雨绵绵,清风缓缓,两人依偎在一起分享彼此的体温。 而殷不染说:“好喜欢你。” 第74章 拨雪寻春 “我要和你同去。”…… 宁若缺尚未回答, 殷不染再一次开口,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颤声说:“不要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很好,特别好……” 便如同一片花瓣落在平静的水面上, 一瞬间荡开了无数的涟漪。 而宁若缺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叶小舟,一颗心晃晃悠悠, 无意识地,抱紧了殷不染。 可怀里人一瞬间抖得更厉害,连呼吸都断断续续, 像是累极了。 宁若缺赶紧扯来毛毯给殷不染裹上:“很冷吗?” 殷不染没有回答她。 只是推了推她的肩,像是想要从宁若缺身上起来。 然而这点小猫力气,宁若缺还以为她在找舒服的姿势趴好。 她连人带毯子,小心翼翼地将殷不染搂紧,还拍拍她的背宽慰:“累的话就休息,要不要躺一会儿?” 殷不染不敢开口。 神魂直接相贴产生的后遗症超出她的预料, 残留的触感迟迟未消, 以至于影响到了她的身体。 哪怕是一丁点的触碰也让她心荡神怡、不能自持。 修复神魂的功法本来就应该配合双修,直接使用还是太勉强了。 再这样下去,后遗症可能会更加严重。 缓了好一阵, 她才慢慢闭上眼睛, 陷入了沉眠之中。 雨依旧没有停,只是小了很多,变得断断续续、滴滴答答。 白棠花的香气混合着潮湿的泥土味,沁人心脾。 这确实是个很好眠的天气,连带着宁若缺也心生困意。 但她只是将殷不染抱到床上,打算趁热打铁,让神魂更凝实一点。 然而刚替殷不染掖好被子,衣袖就被对方拉住了。 明明累得眼睛都睁不开, 声音也有气无力,殷不染还坚持道:“你要去哪里……” 宁若缺心一软,脱口而出:“我就在这,不会走。” 听到她如此保证,殷不染才放心地阖上眼,只是手依旧攥着衣袖不肯放。 宁若缺索性躺下,将软绵绵的殷不染揽入怀里。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整理自己的灵台和识海。 抱着殷不染,又深知自己现在很安全,宁若缺放任自己的精神沉入识海深处,从中打捞起一片片神魂。 渐渐的,脑海里有了斑驳的画面。 和殷不染在上界重逢后,自己出于失约的愧疚,和某种隐秘的小心思,开始想方设法地补偿殷不染。 她想和殷不染产生联系,一点点就好,哪怕每年只说一句话,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于是宁若缺给殷不染送柿饼、带她猎妖,收集花种寄过去。 虽然从结果来看,这些补偿都挺失败的。 柿饼送得太多、种子里不小心混进了某种毒花,而猎妖时煮的那一锅蘑菇汤,成功让殷不染看见了跳舞小人。 为此,宁若缺的师尊笑了她整整一个月。 但一来二去,两人好歹重新恢复了往来。 山居不记年,更何况宁若缺成天除了追杀妖怪就是练剑。 但一到节庆时,殷不染就会给她寄信,像还在凡尘那样。 除夕寄仙茶和果脯,花朝寄药草香囊,等到了中秋,她还会寄一盒形状和味道都很奇怪的点心。 宁若缺有时能及时收到,有时候节日过了好几天,方才匆匆赶回玄素山。 得亏那些吃食能用特殊的食盒保存,不然早放坏了。 对此,宁若缺也回赠了自己做的茶点、封在琥珀里的小花、以及各种猎妖后的收获—— 坚固的蛊雕角、可以入药的朏朏心脏、剧毒的螣蛇头……全都非常实用。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那酒鬼师尊还是嘲笑她,甚至笑得酒不喝了、拿剑的手也抖。 宁若缺根本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那时恰好赶上妖兽潮,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直接收拾了包裹前往古战场。 哪知在古战场后方营地里,她又见到了殷不染。 对方一袭青衣,长发以棠花簪挽起,正柔声和碧落川的人说话。 哪怕在空气污浊、风沙不止的古战场,亦是不染纤尘的模样。 宁若缺踌躇不前,不知道该不该去和她打个招呼。 可殷不染一抬眼,准确无比地锁定了她,笑着说:“宁若缺,好巧。” “……” 宁若缺只能迎着周围人好奇或者探究的目光,硬着头皮走到殷不染面前,颔首致意。 “好巧。” 就见殷不染偏头和身边人说了几句话,后者迅速离开了。 她方才顺了顺耳边的发丝,恰似不经意地问:“我寄给你的东西收到了吗?” 宁若缺:“嗯,谢谢你的点心。” 殷不染笑吟吟道:“那是我亲手做的月饼。” “……” 宁若缺眼底闪过一丝茫然。 很难想象那种覆盖着黑壳,底部厚得可以用来砸核桃,内里甜苦交加的东西叫做月饼。 然而殷不染笑容不改,一字一顿地强调:“是、月、饼。” 后背莫名一寒,宁若缺改口得飞快:“谢谢你的月饼,很好吃。” 她全都吃光了,挺好的,就是有些废牙。 沉默几息后,殷不染偏过头,小声替自己辩解:“我不太擅长复杂的点心,有空你可以来素问峰,尝尝我做的药膳。” “好。”宁若缺毫不犹豫。 事实上,她根本不在乎殷不染做的是月饼还是别的什么,只要是殷不染做的,她都能吃。 短暂的寒暄到此结束,两人本该就此别过。 可宁若缺走出没多远,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回过头,殷不染还站在原地,盯着她,仿佛从未挪开眼。 只是刚一接触宁若缺的视线,她就垂下了眼眸。 宁若缺低声叮嘱:“注意安全,有事可以找我。” 碧落川向来驻守后方,可妖兽潮比战争可怕多了,她有些放心不下。 眼前人答应得很乖:“嗯。” 又不动声色地看了殷不染好几眼,宁若缺这才转身离开。 她本来以为两个人至少要月余后才能再见了。 然而领下自己的任务,临行前,她又看见了殷不染。 还是那副青衣无尘,秀丽端庄的模样。 分明身处长风吹彻的荒原里,却如同站在烟雨江南的石桥上。 不待宁若缺开口,她就提着裙摆上前:“剑阁那位副阁主,是故意让你去杀那只朱厌的吧?” 不久前传来急讯,新一轮妖兽潮抵达前线。 而一只坐忘境的朱厌绕到了后方,企图攻击人族设立的防护大阵。 剑阁副阁主以分身乏术为由,请宁若缺去阻杀朱厌,而他自己领着其他人防守前线。 美名其曰:“宁道友年纪轻轻,剑术却已绝伦逸群,我门下修士皆不如。这等要事,老夫只得托于你,才能安心。” 碍于剑阁的地位、和他身为副阁主积累的威势。其余人都在观望,并没有发表看法。 宁若缺却没怎么犹豫,直接点头答应了。 所以她回复殷不染时,也相当坦然:“我知道。” 知道他是故意推自己出去,一来试探自己深浅,二来保住他门下的人。 “只是这种时候没必要和他计较。” 大阵覆盖整个后方,容不得丝毫闪失,就算别人不说,宁若缺也会主动请缨。 她有这个自信,在场能胜过她的人寥寥无几,包括那个副阁主。那么最危险的任务也该她去做。 可殷不染拧起眉,语气中难得透露出焦急:“这般让步,你可知他下次会如何待你?” 宁若缺平静道:“战场上我不会计较,等妖兽潮结束,我会亲自上门与他比试。” “殷不染,回去吧,外面风沙大。” 后者却没动,反而毫无征兆地攥住她。 就如同当年那般,要跟着她去练武、去打猎、去前线。 如今殷不染也没有放手,一双漂亮的眼睛写满了固执。 她说:“我要和你同去。” 第75章 拨雪寻春 “能够重逢,我很欢喜。”…… 宁若缺果断拒绝:“太危险, 你在这里等我就好。” 哪有让医修陪她一起打打杀杀的道理。 但殷不染没松手,依旧坚持道:“都这种时候了,你又何必和我计较。我现在也很厉害, 能自保,还能帮上你忙。” “可是太危——” 宁若缺话没说完, 殷不染眯起眼睛,一拳打她肩上。 宁若缺:“……” 还挺痛的。 殷不染微微歪头观察她的表情,见宁若缺不吱声, 就昂首挺胸地开口。 “都说了,我很厉害。” 又迟疑了半晌,宁若缺才勉强同意带她一起,但事先得约法三章。 她叮嘱殷不染:“待会儿杀朱厌的时候,你躲远一点,藏好自己的气息。” 末了, 又忽地放软了语气:“不用紧张, 就像上次我带你猎鹿妖那样,很快就结束了。” 毕竟这是殷不染。 宁若缺在修真界无亲无友,身后更无宗门。只有殷不染, 算得上半个旧识。 她很难不对殷不染心软。 殷不染将一缕垂落的青丝顺至耳后, 语带调侃:“那杀完朱厌,你还会给我煮蘑菇汤吗?” “……不会了。” 宁若缺攥了一把剑柄,耳尖通红:“我请你吃烤肉。” 既然已无分歧,两人即刻准备动身。 然而还没出营地,就听身后有人叫住她们:“宁道友且慢!要去杀朱厌是吧,带我一个。” 这声音可谓是嘹亮又张扬,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来人也同样显眼得很,一头微卷的长发, 衣袖直接撩到胳膊上,露出结实健壮的手臂。 哪怕被宁若缺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也笑得相当灿烂:“听说那老头请你去杀朱厌,带我一个呗,我正好缺点朱厌牙炼器。” 而后又一拊掌:“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楚煊,来自冶火门。这是见面礼,来来来,都收着。” 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人塞了几张防护用的符箓,自来熟得可怕。 宁若缺微不可察地皱眉,她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若非必要不会与人合作。 换作往常,她必定会把符箓塞回去,然后拒绝楚煊。 可殷不染突然轻声说:“多个人也好,能互相帮衬,自然更安全一些。” 宁若缺便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此。 多个人也好,殷不染的安全就多一层保障。 她简洁至极地道了声“好”。 楚煊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得嘞!” 于是原本的两人行变成了三个人,杀朱厌也像宁若缺预计的那般,有惊无险。 唯一的“惊”是在宁若缺将朱厌逼至绝路后,愤怒的妖兽突然调转了方向冲向殷不染。 宁若缺没来得及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殷不染翩然躲过朱厌攻击,随后抬手一掌拍过去。 看似绵软无力的一掌,却硬生生地让妖兽吐出口黑血,行动也迟缓了许多。 宁若缺紧接而来,剑若游龙,带起无数呼啸的长风。 朱厌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一剑刺穿心脏、结果了性命。 楚煊收起巨斧,啪啪鼓掌:“漂亮!殷姑娘那一掌可真如天降奇兵、盖世英雌!” 殷不染礼貌地朝她颔首,随后不急不缓地走到宁若缺面前。 不说话,就睁着那双漂亮的琉璃瞳,一直盯着宁若缺看。 宁若缺挽了个潇洒地剑花,还剑入鞘。 她被殷不染盯得有些茫然,还以为对方在向自己求助,就问:“你有伤到哪儿吗?” 殷不染摇摇头。 此时的楚煊正在朱厌尸体前打量:“哎哟,这么大一只,你们要不要?” 修者用妖兽来炼器、炼药是常事,只不过并非所有的妖兽都有用处。 宁若缺便又问殷不染:“你也想要那只朱厌?” 后者这次直接扬声:“楚道友,这朱厌归你了。” 楚煊乐呵呵地拖着朱厌一边处理去了。 这下宁若缺更加茫然:“那你是……” 她其实不擅长揣摩旁人的心思,还是更偏爱直接点的交流方式。 殷不染垂眸,顺便瞄了一眼远处的楚煊。 确定对方看不见,她才攥住宁若缺的衣摆:“我刚才可有帮到你?” 看似是在提问,实际上大有一种不得到满意的回答,就不松手的架势。 宁若缺:“……” 原来是在邀功。 她有一瞬间哑然失笑。 但很快抿唇,将那抹弧度压了下去,转而真心实意地回答道:“嗯,你很厉害,谢谢。” 殷不染轻哼:“我给你治伤。” 先前杀朱厌的时候,宁若缺的肩膀被妖兽的尖牙撕开了一道伤口。 皮肉撕裂、鲜血淋漓,看起来狰狞无比。 宁若缺本来想说不用。 可显然,殷不染对她极其了解,以至于根本没放手,刚才那句话只是通知而已。 一股阴寒的灵气随即沿着肌肤游走,令伤患处缓缓愈合。 宁若缺不禁又皱了一次眉。 殷不染治伤,简直像是用火燎她的肉,比她被妖兽咬的那一下还要疼。 偏偏眼前人还温声软语地问:“很疼吗?” 宁若缺神色如常,甚至连手都没有抖一下。 “还好。” 最后一点伤口愈合,殷不染轻轻叹了口气:“抱歉,这是修习毒蛊之术的代价。” 她塞给宁若缺一包东西,里面有精致的药瓶、还有好几盒药膏。 “不嫌弃的话,以后你受了伤,也可以来素问峰寻我。” 宁若缺还是想拒绝:“太麻烦你了。” 什么都没做就白得一堆伤药,她总觉得受之有愧。 话音刚落,殷不染就给了她一拳,推得宁若缺趔趄半步。 而罪魁祸首掩袖轻咳几声,若无其事地柔声劝:“以前你的伤不也是找我治的?你我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再说了,我想让你陪我——” 话音戛然而止,两个身边突然凑过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楚煊一手拍一个人的肩,咧嘴笑出一口大白牙:“你们俩在做什么?要不要去喝酒庆祝?” 宁若缺无动于衷:“我准备去修炼。” 常人此时就该礼貌离开了。 然而楚煊岂是常人,她硬是推着两个人往前走,嘴里还叭叭个不停。 “来都来了,这可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啊,还能看星星咧。别害羞,我请大家吃特色烤肉。” 说做就做,她挽起袖子就开始搭建营火,嘴里还在哼愉快的小曲。 徒留宁若缺呆立在一边,默默无语。 她用余光瞄了眼笑容温婉、看不出喜怒的殷不染:“殷不染,你刚才想说什么?” 殷不染面不改色:“没什么。” 见她不想说,宁若缺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 “对了,这个送给你。” 她竟然从储物袋里捧出一块巴掌大的冰块,里面封着朵蓝紫色的莲花。 花瓣薄如蝉翼、纹理清晰可见,花蕊是让人欣喜的嫩黄,实在奇特。 殷不染小声惊叹:“蓝色的莲花,好漂亮。从昆仑带回来的吗?” “嗯,是给你的回礼。谢谢你的月饼。”宁若缺又一次认真道谢。 她觉得这朵莲花与殷不染相衬。 风不知何时停了,古战场残阳如血。 殷不染捧着莲花,眼中如映万千霞光,笑容比花还甜美。 而在这双温柔眼眸里,宁若缺看见了怔愣的自己。 “昆仑很危险,你以后独自在外,要千万小心。”殷不染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牵住宁若缺的手。 太阳坠入地平线的那一刻,她的面容和声音都变得斑驳不清。 但宁若缺知道她当时说了什么。 “你来见我,就算什么都不带也没有关系。能够重逢,我很欢喜。” 太阳穴猛地一跳,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 回忆到此为止,只剩下一些破碎的、分不清时间地点的画面和声音。 宁若缺无意识地将怀中人抱紧,直到听到几声不耐烦地低吟。 抱太紧了,殷不染睡得不舒服。索性伸了个懒腰,再揪住宁若缺的衣襟用头蹭了几下。 宁若缺的心就像泡在甜汤里的馒头,一软再软。 殷不染在她怀里伸懒腰。 殷不染好可爱。 她忍不住用指腹搓了搓殷不染的脸,柔软滑腻,手感一如既往的好。 于是宁若缺搓了一次、又搓了一次。 一时上瘾,没注意到殷不染已经蹙起眉,眼睫轻颤。 直到她准备最后摸一次时,怀中人猛地蹭起身,狠狠给了她一拳。 随后凉丝丝地威胁:“你最好有事找我。” 一点都不疼,但宁若缺老实了。 她先默默地谴责自己,太放肆了!怎么能得意忘形,摸那么多次。 然后笨拙地给找借口。 此时已至午后,素问峰的雨停了。 她给殷不染披上外衣,缓缓道:“染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在蜃海境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有一部分记忆被替换掉了。我以为自己的愿望是养一只小猫,实际上……” 实际上,她想要一起打猎、吃柿饼的对象都是殷不染。 殷不染说过的话她都记下了,却被改得面目全非。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般伪造的记忆让她很难发现端倪。 宁若缺不禁皱起眉,很难相信,天道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她时不时地观察殷不染的神色,加快了语速。 “后来我又养了一只白猫,它会在我修炼的时候团我腿上、吃我做的馒头、去我练剑的地方睡觉。” 殷不染面露不快:“你觉得那只白猫其实是我?” 宁若缺顿了顿,偏头小声嘀咕:“小白好像还会捉老鼠,时间也对不上……” 下一秒,她就被殷不染攥住领口,冷声质问。 “所以你兜里那些草蜻蜓草蝴蝶都是用来逗猫的?你把这些送我是什么意思?当我是小宠物?” 眼瞅着人有炸毛的趋势,宁若缺连忙尝试补救,第一步便是结结巴巴地哄。 “染、染染,我可以亲亲你吗?” 她还是很不习惯那些亲密的动作,说出这句话时,脸热到发烫。 浇上一壶水,或许还会冒出白烟。 殷不染:“……” 殷不染还真就吃这一套。 她那点起床气顿时烟消云散,仰着小脸等亲。 然后得到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印在眉心的吻。 要不是宁若缺确实捂着脸撇过头,眼神飘忽,她还以为那是一个幻觉。 殷不染面无表情,内心也毫无波动:“下次亲脸不用问我。” “好、好的。” 宁若缺乖乖应下来。 她给自己倒了杯凉掉的茶,冷静一下的同时,也润一润略微沙哑的喉咙。 这才解释:“我小时候就会编这些,用来哄妹妹们。慈幼局没几样玩具,我找阿娘学的。” 殷不染撩起眼皮看她:“那猫呢?” “送走了。” 宁若缺声音低缓:“那段时间妖族活跃,我忙于追杀妖怪,很难照看好它。 “有一次回玄素山,它不知怎么的摔伤了腿,没办法捕猎,饿得直叫唤。身上也脏兮兮的,皮毛都不亮了。” “看见我回来,还拖着伤腿来蹭我,翻出肚皮让我摸。” “后来我要出发去古战场,就把它送给了一个凡人小姑娘。” 那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猫,寿命并不长久。所以这一别过后,宁若缺就再也没有见过它。 可她记了很久。 和自己看过的大漠孤烟、沧海落日一样久,和自己经历过的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一样久。 宁若缺并非第一次庇护一个小生命,在收养小猫前,她已经庇护了许许多多的人。 但那只小白猫太黏人了。 黏人到无时无刻都要呆在宁若缺身边,宁若缺走时它会喵喵相送,回来时又巴巴地来迎。 好像宁若缺是它生命里极其重要的一部分,它是这般全心全意地喜欢着宁若缺。 宁若缺没遇见过这样的,所以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师尊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它喜欢、依赖你,你应该对它负责。” 宁若缺深以为然,于是本着对猫负责的缘故,她将猫送走了。 然后从古战场回来,她就被师尊按着揍了半个月。 揍到一半,师尊咂摸一口酒,意味不明地笑了好几声,又晃晃悠悠离开了。 如今重新回忆起这件事…… 宁若缺有一点点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所以垂下眼帘,遮住了眼底的落寞。 恰此时,殷不染冷不丁地出声:“我又不是猫,你要去哪里,我总能跟上去的。” 她轻轻攥住了宁若缺的衣袖:“碧落川的演武台现在很热闹,你要同我一起去看吗?” 宁若缺霎时回过神,又撞进了一双温柔眉眼里。 在回答这一问题之前,她先倾身,小心翼翼地吻了殷不染的眼尾。 第76章 拨雪寻春 “那你、能教我吗?”…… 依旧是轻如花瓣拂过的一吻。 宁若缺甚至屏住了呼吸。 她也不想这样, 亲那么多次,显得自己很不稳重,可就是、忍不住。 失而复得的记忆好像给现实中的殷不染蒙上了一层暖色调的纱。 殷不染攥住她衣袖时, 她就心软得一塌糊涂,又雀跃得想要把殷不染举高。 她小心地观察殷不染的表情, 见对方依旧仰着头、微微眯着眼睛,像晒太阳的猫。 宁若缺就轻轻笑了笑,道了声:“好, 都随你。” 殷不染就懒洋洋地吩咐:“来帮我更衣。” 她其实到现在还腿软手软,若不是想和宁若缺出去散散步,是绝不会动弹半分的。 一回生两回熟,宁若缺低头给殷不染穿外衫,顺便小声问:“你身体好些没?” 殷不染冷哼:“没有,被你气得喝不下药。” 宁若缺眼中闪过一丝慌张, 手一抖, 差点没把衣带扯断。 见有人愧疚得快把她自己埋地里了,殷不染屈指,用力弹了一下宁若缺的额头。 “笨, 我若是没好转, 师娘哪会允我出去散步。” 她嘟囔完,把一块小牌子塞宁若缺怀里,又自顾自地将雪色短剑系在自己腰边。 这把短剑铸得好看,楚煊在剑鞘上也花了些心思。 除却按照宁若缺的要求雕刻了莲花与云纹,她还额外镶嵌了几颗蓝宝石。 因此哪怕是缀在殷不染腰间,也没有半点肃杀气,反而更添了几分矜贵,像是哪家文武双绝的小姐。 宁若缺看愣了一会儿, 最后强行挪开视线,盯自己手里的牌子。 是块翠色的玉牌,刻有莲花纹样,这相当于进入碧落川“钥匙”。 殷不染踢了宁若缺一脚,随后将手伸过去,示意宁若缺扶自己起来。 “以前我也给过你一块,不知道被你放哪儿去了。” 宁若缺索性直接将殷不染抱起,认真承诺:“我会尽快想起来。” 殷不染没答话。 她打了个哈欠,将头枕到了宁若缺颈边。 * 深冬,天寒地冻,碧落川的人都懒得动弹,草木亦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然而药王一道“悬赏令”,这下演武台可谓是热闹非凡。 宁若缺和殷不染到时,就见广场乌压压一大群背着剑的人,身着青衣的碧落川医修同样不少。 而演武台上正打得火热,剑刃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台下也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输赢。 清桐和切玉也在,支了个免费提供养生茶的小摊。 眼下摊前无人,小姑娘痛苦地抱住头:“啊啊啊,噩梦成真,到处都是剑修!” 剑修高冷的形象早已在她心中荡然无存。 倘若只有一个剑修,那还尚可一观;两个剑修,勉强能看;三个剑修足以让她难以忍受。 一群剑修,那就是一堆吵闹的呆头大鹅! 切玉在一旁给炉子扇风,笑着宽慰道:“可是热闹呀,碧落川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说话间,演武台上已然决出胜负。 红衣女子还剑归鞘,笑嘻嘻地抱拳:“道友,承让了。” 人群一片欢呼声。 殷不染攥着宁若缺的衣袖,向她解释:“师尊下令在此比武,选出优胜的十名剑修奖赏,一来为我出气,二来……” 她的视线落在红衣女子的腰牌上,淡淡道:“剑阁势力庞大,碧落川偶尔笼络一下她们,有利无害。” 尤其是在这种妖族频频动作,风谲云诡的时候,碧落川更需要强大的盟友。 说完,殷不染走到清桐身后,猛地拍向她的肩膀。 宁若缺看得出来,她是故意使坏,连脚步都放得很轻。 果不其然,清桐吓了一大跳,蹿起来差点撞到头。 看清楚来人后,她才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吓死了,我还以为自己背后说人坏话被大师姐发现了呢。” 殷不染压下上扬的嘴角,语气温和:“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帮你们守。” 清桐本来想拒绝的,然而一看演武台又来了人,立马甜甜地笑开来。 “谢谢小师姐!我就看这一场,很快就回来。” 随后拉起切玉就往人群里钻。 再瞧台上,站在红衣女子前的人已经变成了秦将离。 看旁人比武,自己也手痒想练上一把,再正常不过了。 殷不染直接坐下,没骨头似的倚着软垫,听附近的人八卦。 “那红衣人不是这届剑阁七子之首吗?她也缺钱?” 她的同伴啧啧几声:“听说是前段时间花了大价钱重铸本命剑,欠了一屁股债,现在已经穷得连传音符都买不起了。” 宁若缺表示不理解,买不起传音符很可怜吗? 她有段时间也买不起,但影响不大,反正也没人联系她。 一声钟响,演武台上的比试开始了。 红衣女子率先出击,剑气细密如雨,而秦将离以一把折扇防御。 剑锋与折扇相撞,竟也能崩溅出火花。 她的剑以刁钻地角度攻向秦将离的手腕,企图打乱对方的节奏。 然而一道青碧色的蛇影突然蹿出,径直咬向前者的喉咙。反而逼得女子不得不转变招数。 一个拼命猛攻一个只管回防,可谓是难舍难分、战况胶着。 殷不染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短剑,随口问:“你觉得这场比试谁会赢?” 宁若缺脱口而出:“秦将离。” “那女子看似占了上风,实则后劲不足。毒素扰乱了她的灵气运转,她心里清楚。可越急着结束战局,就越没有机会。” 宁若缺垂眸:“如果是我的话……” 她皱起眉来,换作重生前,她有数种方法能破秦将离的防御。 可是现在她修为低,哪怕有再好的剑招都免谈。 要不她早就把殷不染偷出去了,怎么会和秦将离玩躲猫猫呢。 一想到这里,宁若缺又开始焦虑起修为来。 思绪百转千回,直到数声喝彩将她重新拉回现实。 演武台上此时只剩下一人,身姿清丽,不紧不慢地躬身行礼:“承让。” 果然是秦将离胜了! 碧落川的人齐声喊:“少虞君!大师姐!” 喊得最大声的,正是钻到人群前面去的清桐。 宁若缺也和着氛围鼓掌,然而余光一滑,又不自觉地落到了殷不染身上。 殷不染当年也用毒如神,和秦将离一样好,宵小和妖兽都惧她三分。 宁若缺难免替她感到难过和可惜。 她迟疑半晌,最终还是半蹲下来:“殷不染,如果不是我——” 没说完,殷不染干净利落地将一块梅花糕塞过去,成功堵住了宁若缺的嘴。 宁若缺腮帮子鼓鼓,只能“啊呜啊呜”,艰难地把糕饼咽下去。 而殷不染支着头,面无表情:“从前我和你说过,我其实不喜欢练毒蛊,更想要专心研究医术。” “你当时犹犹豫豫的,好久没说话。反应冷淡地‘嗯’了声,就走了。” “再见面的时候你送我一只玉镯,说里面有你的剑气,还说你会护我安稳。” 她低头摸了摸短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两个字。 “骗子。” 宁若缺后背一寒,不敢吱声。 殷不染便趁机捏了把宁若缺的脸,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没了就没了,我现在走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上,有什么好可惜的。” 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放弃医修自保和攻击的手段,在她看来如此不值一提。 而后又像拍小狗一样,拍拍宁若缺的脑袋。 “对了,据说你为了送我镯子,花光了所有的积蓄。那段时间也穷得连传音符都买不起。” 宁若缺:“……” “染染。”宁若缺捉住殷不染的手,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与它十指相扣。 但显然,这个姿势让她很不适应。 所以只牵了几息,宁若缺吓了一跳,主动松开手。 转而像含羞草一样缩起肩、偏过头,耳根薄红。 “我、不记得从前自己是怎么和你相处的了。也不太擅长感情方面的事。” “所以如果我让你难受了,你可以直说。或者、教我一下。” 她越说越小声,也不敢看人,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这话听起来也奇怪,但她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喜欢、甚至是爱一个人。 从前那个宁若缺会做的事,不代表她也会。 没人教过她,唯一亲近些的长辈是师尊,成天只会喝酒揍人、然后莫名其妙地笑她。 也没人爱过她,唯一喜欢她的人,就是殷不染。 殷不染眼睛睁大了些,“嗯嗯”几声,用温热的茶杯遮住下半张脸。 她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接着问:“去古战场很危险,在那之前你有什么打算?” 宁若缺没有一丝犹豫:“我想修炼几天。” 有了修为,一切都会好办很多。所以哪怕是一息时间她都不想浪费,能修多久修多久。 殷不染用指尖敲了敲桌面。 秦将离在演武台上可谓是出尽了风头,已经拿下了七连胜。 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喝彩欢呼、还有人群的讨论声,足以掩盖住这小小茶摊发生的一切。 但殷不染还是悄无声息地布下防止窥听的结界。 她呷了口茶,轻描淡写道:“我看双修就挺不错的,又能修复神魂,又能修炼,两不耽误。” 不待宁若缺反应,她又追问:“我上次让你看的书呢?你看的哪一本?” 宁若缺愣了几息,恍恍惚惚地摸出那本书给殷不染看。 哪知殷不染劈手夺过,没收了。 她眼角眉梢都写着不满意,骄矜地扬起下巴:“这本是写得最差的,你去找本带图的看。” 宁若缺还是呆着,仿佛一只木偶,浑身都僵硬无比,唯有眼睛还眨也不眨地盯着殷不染。 殷不染蹙眉:“瞧我做甚?转过去,不许再看我了。” 她又掰着宁若缺说肩膀,强行让她转过身去,才又抿唇。 摸摸脸、又捏捏耳垂,眸光流转如春水。 后者乖乖照做,背对着殷不染,期期艾艾地开口:“染染,你很懂这些吗?” 殷不染差点没被水呛到。 她胡乱用衣袖糊了下脸,很快就恢复了淡定:“自然,我们之前是什么关系,该做的都做了。” 就听宁若缺轻呵出一口气,问道:“那你、能教我吗?” 第77章 道隐无名 “我喜欢你,所以想要占有你…… 身后静悄悄的, 一点声音都没有。 宁若缺有些疑惑,想看看怎么回事,又不敢回头:“殷不染?” 难道是自己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让殷不染嫌弃了? 宁若缺连忙闷声闷气地道歉:“抱歉,你要是不愿意, 我就自己去看书。” 正如殷不染所说的那样,双修也只是修炼的一种,要理性看待。 她自觉不能再找各种各样的理由逃避, 让殷不染难过了。 过了好几息,殷不染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教,当然可以教,只要你想学我就教。” 说得那叫一个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然而宁若缺刚想回头看看她,就又被喝止住:“转过去!” 尾音偏低, 不像是在生气, 更像撒娇。 宁若缺的思维便止不住地开始发散,殷不染,不会也害羞了吧? 这一念头刚冒出来, 她就忍不住想偷瞄一眼、竖起耳朵仔细听后面的动静。 但她依旧老老实实地站着, 继续道:“我不看,双修的事我还得准备一下。” “我……” 宁若缺犹犹豫豫的,她心里各种意义上的没底,且还是有些难为情。 蹙眉思考间,远处倏尔响起一阵惊呼。 锋利的剑气裹携着冷风,无差别地冲向四面八方,其中一道直直地冲着小茶摊来。 结界应声而碎,殷不染眼睛都没眨。 电光石火之间, 她腰间的短剑自行出鞘,“砰”的一声,将那道剑气尽数挡下。 恰此时,秦将离出手制住演武台上的剑修,而宁若缺也挡在了殷不染身前。 四周传来好几道痛呼,显然有人因此受伤。 而闯祸的剑修虽然被秦将离缚住,她的剑却无端脱手。 长剑化作一道流光,再度向茶摊冲过去。 准确来说,是冲着殷不染身边那把秀气的短剑刺去。 剑修急得大喊:“长渊,回来!” 宁若缺反应极快,骤雨剑的剑锋起势轻如点水,递出去的力道却重若千钧。 长渊剑被挡了一下,极有灵性地嗡鸣一声,仿佛气晕了头。 它调转目标,开始不管不顾地朝宁若缺进攻,像是有无形的人在操纵。 上好的法器都有自己的脾气,宝剑更是如此。 一把好的剑甚至会自己挑选主人,不被剑所认可的人轻则难以控制它,重则被它反噬。 很显然,这把剑属于前者。 它浑身散发出浓烈的煞气,招式狠厉、像是恨不得将宁若缺就地斩杀。 然而宁若缺好像比它更狠,更何况打死物无需顾忌什么。 骤雨剑在她手中挥出了残影,每一次出招都能将长渊剑打落几分。 带起的剑气更是横扫广场,围观的人群不由得支起结界。 秦将离没急着出手,只翩然飞到茶摊边,顺手将想去帮忙的殷不染提溜到自己身后。 “长渊!”白衣剑修挤开人群,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宁若缺身形柔韧如竹,轻盈地让过剑锋后,一剑斩断了长渊剑的剑穗。 侧脸被划开一道口子,她浑然不觉,径直伸手攥住剑柄,猛地将它贯到地上。 一用力,剑身刺穿石砖,几乎尽数没入土里、动弹不得。 白衣剑修一下子急了,就想凭自己的修为强行震开宁若缺。 一道红影凭空闪现,用剑鞘拍开前者的手,同时打断了她的术法。 红衣女子笑了笑:“道友,既然自己的剑控制不住,就不要妨碍别人替你教训它了吧?” 白衣剑修霎时涨红了脸。 两人谈话间,宁若缺已然将长渊剑拔了出来。 方才还发疯的剑,眼下在宁若缺手里安分如鹌鹑。甚至轻轻颤动剑身,像是在讨好。 短剑原本静静地悬停在殷不染身边,见此它也晃了晃。 随后突然冲上去猛敲长渊剑的剑身,还一连敲了三下。 气得长渊剑发出尖锐嗡鸣,方才慢悠悠地回到了殷不染手中。 众人竟从一把短剑上看出了明显的仗势欺“剑”、耀武扬威、冷嘲热讽。 清桐原本还在疑惑这是哪个剑修的剑,样子好看脾气却不小。 最后见它进了自家小师姐手里,突然就觉得合理了。 小师姐的法器当然随小师姐,就该这样! 风波平息,人群又重新热闹起来,叽叽喳喳地讨论起刚才的对战。 白衣剑修匆忙跑过来,朝宁若缺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这把剑不属于你。”宁若缺直接打断。 她在剑修怔愣的神情中,将长渊剑递过去:“换一把更趁手的剑吧。” 她不喜欢被围观,就想着赶紧结束这件事,然后继续和殷不染窝在小茶摊里聊天。 可红衣女子突然追上来,热情地打招呼:“在下缪红香,来自云中剑阁。道友,你是哪个门派的剑修?” 她就是那个买不起传音符的剑修,剑阁七子之首。 宁若缺面无表情地抹掉脸上的血珠,轻声道:“无门无派。” 说完抬脚就要走。 缪红香不依不饶:“那师从何处啊?能不能和我打一场?我把修为压到和你一样,保证不占便宜。” 宁若缺皱眉:“……不打。” 缪红香哪能放她离开,就直接挡在她身前,可怜巴巴道:“打一场吧,就打一场!拜托拜托!” 周围人也开始起哄:“来一场,怕什么!” 宁若缺确实有些心动。 但她没有理会,绕开缪红香,目不斜视地朝殷不染走去。 可她忽地看见殷不染薄唇轻启,无声翕动几下。 宁若缺读懂了。 殷不染说:“我想看。” 于是她的心脏跳快了几分,浑身的血液也仿佛沸腾。滚过四肢百骸,兴奋得让指尖都微微战栗。 宁若缺止住了脚步。 她将手搭在剑鞘上,转过身,依旧平静地开口:“道友,你只需要将修为压到比我高一阶就好。” 倘若修为一样,那就是她占便宜了。 缪红香不明白宁若缺为何突然改变了注意,也懒得思考。 她同样拍拍自己剑,笑容灿烂:“这么狂?我喜欢!” 宁若缺:“……” 换往常,她不会把这句话放心上,但现在…… 她又皱了一下眉,下意识地去看殷不染。 后者靠在椅子上,垂着眼帘,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短剑,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一般。 人群自觉腾出一片空地来,直到缪红香招呼宁若缺过去,她才回过神。 钟声响起,两人同时拔剑出鞘。 缪红香招式大开大合,摧枯拉朽般地袭来。 而宁若缺横剑回防,绵如细雨,竟能将其全部接下。 缪红香有些惊讶:“唉?看你刚才出手,不是这种风格啊!” 她出其不意地扫向宁若缺的下盘。 宁若缺轻盈一跃,如燕子掠水般点过缪红香的剑尖,跃到了后方。 缪红香发自内心地赞叹:“好招!我喜欢!” 又是一次交锋,宁若缺依旧没有反击。 像是为了逼迫她出手,无数虚幻的剑影自缪红香身后出现。 随着她挥剑,无数剑光倾泻而下,将宁若缺淹没其中。 殷不染看得目不转睛时,肩膀忽地被人拍了一下。 她吓得一颤,紧张地回头,看见了笑眯眯的秦将离。 “担心她?” 殷不染重新看向宁若缺那边,若无其事地说:“不担心,她很强。” 秦将离:“那你把剑攥那么紧做甚,你也想上去打?” 原本冰凉的剑柄都快被她捂热了。 殷不染撇嘴,用力推她:“大师姐无事可做了?去守着清桐罢。” 奈何秦将离一本正经道:“不了,逗你玩比较有意思。” 她就喜欢看师妹炸毛。 殷不染:“……” 师姐妹在这里拌嘴,而剑光过处,宁若缺站着的地方早已空无一人。 缪红香回身,果然看见了一身黑衣、不见半点狼狈的宁若缺。出了些细汗,但提剑的手还是很稳。 她不禁扬声喊:“好快的反应,这个我也喜欢!” 于是远处的殷不染眯了眯眼睛,坐直了。 剑刃碰撞,发出清越的脆响,一黑一红两道身影交错,看起来竟还挺相配。 缪红香一剑砸向宁若缺,石砖崩裂,灰尘甚至没染上后者的衣角。 她高呼道:“你真不错,要不要加入剑阁当我师妹啊?” 回应她的只有又短又冷的两个字。 “不了。” 话音刚落,缪红香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青锋落在她颈边,带来阵阵寒意。 更让缪红香寒毛直竖的是,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破绽在哪,又是如何被宁若缺发现的。 宁若缺只攻击了这一次。 一击致命。 剑身映出她清秀的面容,和那双冷如霜雪的眼睛。 刹那间,缪红香感觉与自己对战的不是什么天赋高超的年轻剑修,而是某个身经百战的前辈。 她愣住了,说不出话来。 短暂的安静后,人群里响起数声喝彩,欢呼声此起彼伏。 宁若缺没有理会,她的目光掠过无数人,一眼看见了殷不染。 神色淡淡,却满眼都是自己的殷不染。 她好像真的有认真看自己的比试,不像往常那般懒懒散散,坐得好端正。 宁若缺忽然就想走过去,摸摸她的头。 很快,缪红香平复了呼吸,反而更加兴奋:“再来一场,我还没尽兴呢!” 宁若缺直接拒绝:“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先走一步。” 末了还丢下一句:“对了,你性子有些急,有时候追求速战速决并不是好事。以及——” “打架的时候话不要这么多。” 现在的小辈说话怎么这么直白,动不动就说喜欢,她接受不了。 宁若缺走出攒动的人群,来到殷不染面前,朝秦将离颔首致意。 后者同样礼貌地点点头:“你再和那缪红香多说几句话,染染就要挠你了。” 殷不染低斥:“大师姐!” 秦将离笑了笑,在殷不染出拳揍她之前离开了。 一道结界设下,隔绝了众人的视线和声音。 她半蹲下来,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开心吗?” “我哪有不开心。”殷不染支着头,面色如常。 宁若缺皱了皱眉,总觉得她在说反话。 殷不染拍拍她的肩,理直气壮地发号施令:“背我回去了。” 宁若缺便乖乖转过身,把殷不染背起来。 这里离素问峰其实不远,碧落川的风景也很美。趁着许多人在广场围观,她俩可以慢慢走回去。 临近黄昏,白鹤掠过芦苇荡,夕阳和水泽融为一体,同样的温柔。 宁若缺不觉得殷不染重,但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耳朵边,很痒。 她不自觉地偏头,然后又被殷不染掰回去,还把冰冰凉凉的手放到她后颈窝上取暖。 宁若缺想了想,还是问:“为什么不开心?是因为我不小心把脸划伤了,还是不想看见我打架?” 殷不染戳她脸,又轻哼一声。 宁若缺等了半晌,耳边才响起一道凉丝丝的声音:“你是我的,知道吗?” 哪怕知道缪红香不是那个意思,殷不染还是觉得不舒服。 她就是这般小气,失而复得的人,巴不得和自己绑一块儿才好。 她还要发脾气,所以一口咬到宁若缺的耳垂上。 宁若缺轻嘶一声,差点没把人丢下去。 殷不染理直气壮地解释:“就像你护食那样。我喜欢你,所以想要占有你,这很正常。” “你不准觉得我无理取闹。” 宁若缺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走:“嗯,我不会。” 她只感觉殷不染说话好直率。 真可爱! 她咂摸着其中的滋味,竟然和吃到了香甜的馒头一样,很满足。 只是这般满足尚未持续多久,储物袋里的传音符忽地亮起,楚煊的声音惊飞了歇息的麻雀。 对方开门见山:“我把那镯子拆了,有了点线索,五天后回崖关见!” 第78章 道隐无名 “这是我、所有的钱。”…… 楚煊说得急走得也急, 招呼都不打就掐灭了传音。 随着符箓的灵光熄灭,宁若缺二话不说召出骤雨剑,踩了上去。 殷不染拍她的肩:“这么急干嘛?” 宁若缺正色道:“回去修炼。” 她必须尽快提升实力, 修为多一分,意外就能少一点。 远处长天落日、水泽烟波她也没心情看了, 满脑子都是修炼。 殷不染面无表情地蒙住宁若缺的眼睛,后者依旧飞得稳稳当当,目标明确。 所以殷不染又偏头, 亲了亲宁若缺的耳朵尖。 此举效果实在拔群,骤雨剑飞歪了一下,宁若缺慌忙降低速度,手忙脚乱地去躲。 “欸!别乱动,染染!” 殷不染抱住她,蹙起眉来:“我想看会儿风景。” 听起来委屈又可怜, 甚至让宁若缺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连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她。 骤雨剑就此悬停在空中,正对着远山和落日。数只白鹤就这样从她们身边飞过,风吹动衣袂和发丝。 殷不染跳下来, 因为剑身太窄, 她只能紧紧贴着宁若缺站。 于是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宁若缺的手,十指相扣。 微凉如玉的触感源源不断地传来,起初宁若缺还很不习惯。 她的手拿惯了剑,这般牵住殷不染时,总担心自己手劲太大,会让人难受。 可听着身边人轻浅的呼吸,沐浴在暖融融的夕阳下,心里的担忧忽地一扫而空。 宁若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放松了不少。 至少这陪殷不染看日落的时间,她可以毫不吝啬地给出去。 白鹤自水面上掠过,飞入湖边的梅林里。 它悠哉悠哉地踱步觅食,一转头,被身边突然出现的两个人影吓了一大跳,惊叫着飞走了。 药王啧啧几声,去搂墨珏的腰:“你看,这不又和好了吗,多腻歪。年轻人就是这样的,脾气大,不如我们稳定。” 墨珏反手就是一个肘击,满脸恼火。 药王轻松让过去,又亲昵地贴上去,拉她的手。 甜甜地喊:“哎呀,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好打架,要打我们去床上打。” 这话说得已经相当直白了,墨珏耳根薄红,拂袖低斥道:“你、不知羞。” 话音刚落,药王就毫无顾忌地伸手掐她脸:“气呼呼,可爱~” 墨珏被纠缠得没了脾气,到最后无可奈何地杵着,任由药王从身后抱住自己。 她没把人推开,只叹了口气:“别闹了,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药王没说话,她将头搁在墨珏的肩上,望着远处的落日,眉目温柔。 碧落川的旗帜在风中猎猎,远处的比试仍未结束,时不时地传来欢呼声。 残阳晚钟,倦鸟归巢。碧落川仿佛永远都是这般静好的模样。 直到最后一抹余晖坠入湖中,天地一暗,药王才轻声开口。 “昨晚剑阁阁主给我发来一条消息,仙盟以清查妖邪为理由,抓了好几个没有背景的散修。” “她正在想办法介入。” 墨珏皱起眉:“这群家伙,究竟是在肃清流毒还是诛锄异己?” 已经有好几个散修公开斥责过某些小人的行为,仙盟内部也有人看不惯这些,几度与他们作对。 药王话音一转,又道:“我刚收到楚煊消息,询问我是否需要加固碧落川的护山大阵。” “当然是要的。”她歪头亲亲墨珏的脸,收起了慵懒的笑意。 随后无比认真地说:“我希望碧落川能在风雨来时,给予你们足够的庇护。” “……” 半晌,风中响起一声轻叹。 墨珏回身将药王拥入了怀里,便借着一点月色,见怀中人笑靥如花,凑上来吻她的唇。 “感不感动呢?” 墨珏顿时面红耳赤:“胡闹!” * 时间紧任务重,宁若缺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三份。 一份修炼,一份学习双修,还有一份陪殷不染打发时间。 于是宁若缺白天修炼,晚上看书,偶尔抽空陪殷不染赏赏花,做些甜点心。 她修炼的时候,殷不染就裹着披肩,团在她身边看书或者睡觉。 四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临到出发前一晚,宁若缺还特意从书房拿了新的书看。 她本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然而第一章竟然出乎意料地有用。 如何让灵气在两人间运转,如何吸纳更多的灵气,将双修的心诀要点讲得明明白白。 看来是她自己太肤浅了,听信了那些传言,还以为这东西不正经。 双修确实只是一种修炼方式而已。 按照书中所说,她只需要和殷不染双修上三天,就相当于自己一个人连续修炼五天。 宁若缺专心致志地看书,就见身边的烛光晃了晃,面前的墙上印出另一道身影。 清甜的香气霸道地占领这片空间,随后肩膀一重,殷不染把下巴搁了上来,却一言不发。 宁若缺还以为她在浅眠,就没动。 之前修炼,殷不染也会突然这样窝进她怀里,或者抱住她的腰。 起初她还无所适从,注意力总是不集中。 后来慢慢地习惯了,还发现只要亲一下殷不染的脸,这人就会心满意足地睡觉。 等到宁若缺想要翻看下一页时,身后却突然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按住她的手腕。 宁若缺感到疑惑:“殷不染?你也在学习吗?” 殷不染面不改色:“我来检查一下你有没有认真。” 说完才松手,顺便帮宁若缺翻了一页。而后才坐到对面,也摸出一本书来。 那本书卷着,宁若缺看不清封面。 便只见灯光将殷不染的白狐毛披肩染上一层暖色,整个人看起来毛茸茸的,很好摸。 然而宁若缺盯久了,殷不染就会乜她:“瞧我干什么?” 宁若缺连忙低头,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书页上。 夜晚沉静如水,时间在指尖溜走,一时只余书页的飒飒声。 她压低声音,像是随口一问:“从前,我们也是这样相处吗?” “……” 过了许久,宁若缺才听见殷不染平静无波地开口。 “你那时候在外游历,常常是徬晚来,天亮走,我们每次相见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天。” 这和宁若缺想象的不同,她还以为自己和殷不染会一起去游历,遍历山川湖海、秘境奇景。 不过自己找回来的记忆里,殷不染的性子也和现在不太一样。 毕竟过去了一百年,有所改变很正常。 没过多纠结,宁若缺翻开下一页。 入目即是一幅笔触细腻的插图,桃花流水、轻纱半掩,软玉温香—— 宁若缺看愣了一下。 宁若缺猛地合上书,脸上迅速升温。 宁若缺开始坐立不安,又生怕被殷不染发现端倪。 就只好端起茶杯豪饮,然后目光越过杯沿,偷偷去瞧殷不染的反应。 殷不染没什么反应。 她已经靠着窗闭上了眼睛,眉间一道浅浅的折痕,显然睡得不太舒服。 宁若缺下榻,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人抱到了床上。 而后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在殷不染眉间亲了一口。 “晚安,好梦。” 她回到榻上,暂时不想去碰那本书,就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的白棠花。 末了,宁若缺从储物袋里摸出一个小瓷瓶。 很普通的瓶子,莫约三寸长,晃一晃有很明显的水声。 这是她前段时间回玄素山,师尊丢给她的东西,说是师门秘宝,喝了就知道的好东西。 宁若缺摩挲着瓷瓶,陷入了沉吟之中。 虽然酒鬼师尊爱捉弄人,但她提的建议都挺有用的,也从来没有害过自己。 宁若缺打开瓶塞,先谨慎地嗅了嗅。 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些许甜腻的味道。 看起来像是一小瓶烈酒。 宁若缺没察觉出什么问题,猜想这可能是师尊珍藏的酒。 她的师尊不仅爱喝酒,还擅长酿酒,玄素山还有一个专门的酒窖。 偶尔师尊也会分一口给宁若缺尝,但宁若缺不喜欢。 比起辣喉咙的酒,她还是更喜欢果汁或者茶。 宁若缺又晃了晃酒瓶。 难道这真的是好东西,那种喝了能让修为猛涨的玉露琼浆? 介于自己从来没有喝醉过,甚至能与师尊对饮一整晚,宁若缺只纠结了片刻,就决定试一试。 她先是抿了一小口,咂摸几下,没尝出什么味来。 随着酒液入喉,身体渐渐暖和起来,心诀的运转速度也变快了。 好像没什么问题。 宁若缺又喝了一口,这一次终于尝到了如蜂蜜般的甜。 怪好喝的,不辣喉咙。 她很快喝掉第三口、第四口、小半瓶。 丝毫没有注意到,浓烈的酒香已经浸透了整间屋子,迟迟未散。 半个时辰后,殷不染被酒香薰醒了。 其实这种甜酒香不难闻,但她一翻身,没摸到人,心霎时跳乱了几分。 起得太过匆忙,狐毛披肩落到床下,殷不染都没有理会。走出卧室后直接去查看宁若缺的情况。 窗户半开着,酒香氤氲,久久散不去。 她手一挥,便有清风入户,吹动帘幕和衣袖。 空气倏尔一净,却也熄灭了烛火。 好在今夜的月色足够皎洁。 而宁若缺人也很醒目,就傻乎乎地端坐在榻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借着月光,殷不染扫了一眼桌案上的瓷瓶,又去看目光涣散的宁若缺。 “你在喝什么?” 听见熟悉的声音,宁若缺的瞳孔终于有了焦点。 她茫然地摇头,老实交代:“不知道,师尊说这是好东西,我就尝尝。” 殷不染拎起那半瓶酒,先凑上去闻几下,眉头微微皱起。 又用唇瓣沾了一点,抿了抿。 不过几息时间,她蓦然睁大眼睛,二话不说去捏宁若缺的下巴。 “快吐出来,这酒有剧毒,不能喝!” 殷不染尝出来了,这是用名为“醉生”的花酿成的酒。 可醉生花有剧毒,闻过花香的人轻则产生幻觉,重则痴呆。且无药可救,管你修为几何。 可这花早在千百年前就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只余几朵干花收藏于碧落川的药阁中。 宁若缺从哪来的酒? 殷不染急得去掐宁若缺的脸,想让她把这酒吐出来。 可宁若缺不知怎么想的,反手攥住她的手腕,茫然地盯着她看。 殷不染怎么都挣脱不开,又心急如焚,泪水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你怎么又乱吃东西!” 宁若缺被吓得缩了缩肩,总算回过神来。 笨拙地给她擦眼泪,安慰道:“别哭、别哭,我没事。” “就是,有点晕。” 宁若缺长长地吸了口气,满嘴都是那股甜香,浓郁到让她眩晕,连思维都变迟钝了。 殷不染哪肯信,又试图去给宁若缺把脉治疗。 后者配合地伸出手,顺便慢吞吞地摸出一个储物袋,强行塞到殷不染怀里。 殷不染正烦着,不想看,就把储物袋拂开。 然而宁若缺又把东西捡起来,锲而不舍地塞,还磕磕绊绊地解释:“这是我,所有的钱。” 殷不染眯起眼睛。 宁若缺从储物袋里摸出几块玉符,接着说:“这是玄素山的钥匙、地库的钥匙,还有……” “厨房的钥匙。” 她好不容易说完,就眼巴巴地盯着殷不染看,像是在讨要奖励一样。 殷不染松开手,神色复杂。 居然没中毒,只是喝醉了?! 第79章 道隐无名 “在等你来亲我。” 虽然是虚惊一场, 但殷不染还是把酒瓶封好放远,并且尝试给宁若缺解酒。 她其实不是第一次见宁若缺喝醉,却是第一次施术替她解酒。 或许因为她不太熟练, 所以见效很慢。 好在醉酒的宁若缺既不会大吵大闹,也没有暴力倾向。 她乖巧地跪坐在榻上, 除了眼神时而涣散,和正常时别无二致。 殷不染一手按着宁若缺的肩,一手拎起她那储物袋, 面无表情地问:“又把这东西丢给我做什么?” 宁若缺满脸严肃:“等我死了,这些都归你。” 殷不染听得烦躁不已,转而掐住宁若缺的脸,不让她开口。 然而某人非要把话说完,哪怕发音不准:“吾活著,你也那曲用。”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人, 眼眸如盛一泓月光, 潋滟而明亮。 殷不染:“……” “啧。”殷不染松开手,继续给宁若缺治疗。 她坐得有些累,索性把宁若缺扒拉开, 自己坐上去, 拿对方当靠垫。 当然,手还紧紧抓着宁若缺的胳膊,没松开。 宁若缺无比自然地环住了殷不染的腰。 “染染。” 殷不染闭目养神:“嗯?” 就听宁若缺缓缓说道:“我没有钱,只有把剑卖了,才能给你盖房子,换大床和绒被。” 她说得可怜,更别提喝醉了酒,语气更加黏黏糊糊, 像一块半融化的麦芽糖。 隔壁山头的阿汪难过起来也这样,耳朵耷拉着,会从喉咙里发出细小的呜咽。 殷不染轻叹一声:“我要房子做什么,你那些剑还是留着罢。” “可是、我想把你养好一点。” 宁若缺皱着眉,小声嘀咕:“你都瘦了,没肉。” 她说完还认真比了比,手指从背沟划下来,双手掐住殷不染的腰侧摩挲。 脊背处传来一阵过电似的酥麻感,猝不及防之下,殷不染轻哼出声:“唔……” 她浑身一软,猛地按住宁若缺的手。 后者不明所以,借着月色观察她的表情。 见殷不染轻轻蹙着眉,便满是愧疚地道歉:“弄疼你了?对不起。” 宁若缺将手背到了身后去。 殷不染调整气息时,她也不说话,等殷不染余光一瞥,却发现某人也在歪头偷瞄她。 被自己发现就立马垂下眼帘,可怜巴巴地抿起唇。 这般操作十分粗糙,然而管用。 殷不染最见不得她这样,烦躁地揉揉她的脑袋,起身下榻。 宁若缺毫不犹豫地跟上去,和殷不染隔了半步远。 然而刚推开门,她就不知从哪摸来一条披肩,二话不说套在了殷不染肩上。 殷不染回头,这人又后退半步,垂眸盯着地板。 原本修长的一个剑修,此刻却怯怯地缩着肩,看起来拧巴极了。 殷不染试着去拉她衣袖。 只扯了扯,一只温暖的手就顺势牵了上来。手掌处的薄茧十分明显,殷不染忍不住摸了好几下。 两人手牵着手走在铺满月光的院子里。 醉酒的宁若缺,给殷不染的感觉就是既聪明又笨笨的。 说她笨吧,可这人竟然学会了卖惨装可怜,说她聪明了,尽说些惹人生气的话。 比如现在,宁若缺就闷声闷气地问:“我让你讨厌了吗?” “没有,”殷不染迟疑了一阵,又补充道:“刚才也不疼。” 是自己太敏感了,这事也怪不得宁若缺。 宁若缺又斜着眼睛偷瞄她:“那、染染不喜欢被摸腰?” 殷不染顿时有点炸毛,却脱口而出:“没有!” 她凶巴巴地瞪了一眼宁若缺,走路的速度都变快了不少。 幸好天黑,尽管她脸再热,宁若缺应该也是看不清的。 术法好像不太管用,殷不染只好取了药材,去厨房给她熬碗葛花汤试试。 甫一踏进厨房,宁若缺还以为她嘴馋了,就自觉撩起衣袖:“染染,你想吃什么?” 殷不染把人按到椅子上:“坐好!” 宁若缺连忙坐好。 她还醉着,脸颊绯红,感觉自己被放在了蒸笼里,呼吸间尽是温热的甜香。 而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只见殷不染将一只木簪衔在唇间,双手挽起白发。 厨房的灯火昏黄,小泥炉上烧开的水咕咚咕咚冒着泡。 她垂眸分拣药材,细细熬汤,时间落在她的眉上,仿佛被放慢了无数倍。 恍惚中,水汽好像氤氲了整间屋子,连带着殷不染的身影也看不太清了。 宁若缺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满头青丝的殷不染正在替她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她满眼心疼:“你就不能小心点吗?” 嘴上嗔怪,手里的动作却很是温柔。 宁若缺反应迟钝,没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全凭本能回答道:“没关系,不疼。” 又过了一会儿,月色自窗边溜走,殷不染的脸隐于昏暗的阴影中,声音沙哑地开口。 “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宁若缺的手心,冰凉微痒,像水里的小鱼。 在宁若缺注意到之前,迅速缩了回去。 “嗯?”宁若缺愣了一下。 她有点胸闷,不知道为什么,就连本来包扎好的伤口,都隐隐觉得有些疼。 斟酌良久,她对着那道模糊的影子问:“殷不染,你喜欢那个音修吗?” 她记得,还在古战场时,就有个音修就经常来找殷不染。 今天送花、明天送首饰,嘘寒问暖、体贴入微。嘴巴可甜了,是宁若缺一辈子都学不会的。 殷不染刚端来药汤,就听见宁若缺搁这痴呆地自言自语。 霎时气得一拳打过去:“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被推得一晃,宁若缺茫然地抬头,还在傻乎乎地解释:“我的意思是,你值得更好的人。” 那个音修送的花都很普通,也不如自己能打。 皮脆,被妖怪摸一爪子就像是要死了,还会哭。虽然长得漂亮,但根本不能保护好殷不染。 然而殷不染更气了,她还以为宁若缺又在妄自菲薄。索性药也不喂了,直接坐到宁若缺腿上。 然后咬牙切齿地扯她的脸:“你平时那股护食的劲呢?” 宁若缺疑惑:“什、什么意思?” 殷不染语速飞快:“哪有把喜欢的人推出去的道理。除非、你还不够喜欢我。” 宁若缺又愣了一下。 眼眸缓慢地转动,像是在调动她残余的、尚未被酒精蒸发掉的脑子思考。 “可是——” 殷不染瞬间炸毛,打断她:“没有可是!” 怎么会有这样扭捏的剑修! 她气急到口不择言:“喜欢的东西就是想要占有,你到底在纠结什么?堂堂剑尊,连我都不如。” “我现在想亲你,所以我马上就会亲你一下,听明白了吗?” 直到最后一个字落地,殷不染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四周安静到落针可闻,而宁若缺安安静静地望着她,连眼睛都不眨。 她的手不知何时又放到了殷不染腰上,将人稳当地抱着。 殷不染被看得有些难为情,爪子抵住宁若缺的肩:“怎么、不说话?你又清醒了?” 宁若缺认真且严肃:“我在等你来亲我。” “……” 要不是嗅到了甜腻的酒香,殷不染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宁若缺的陷阱。就是为了骗自己去亲她。 可话都放出去了,她又不像某个骗子,自然是要说到做到的。 就让宁若缺一次,到时候再加倍讨回来。 殷不染咬了一下唇,忽地伸手,捂住了宁若缺的眼睛。 细密的睫毛挠在手心里,很痒。 她倾下身,在离那张熟悉的脸越来越近时,殷不染同样闭上了眼。 她好像也被酒香影响了,脑袋晕乎乎的,屏住呼吸,然后听到了自己过快的心跳。 她轻轻地贴上宁若缺的唇。 似乎尝到了满口的甜香,便又忍不住像小猫一样舔了舔。 好像真的很甜,还很软。 手心里又传来熟悉的痒意,宁若缺眨了一下眼。 这可把殷不染吓坏了。 她蓦然惊醒似的,从宁若缺怀里挣扎出来,拉开了距离。 殷不染偏过头,撑了一下桌子,免得因为腿软而摔倒。 相比起她来,宁若缺异常淡定,还坐得端端正正。 “我知道了,护食是坏习惯。”宁若缺抿了抿嘴,烛光照出她唇瓣上的水渍。 最后她一本正经地总结:“但正如染染所说,因为我也喜欢你,所以想要占有你不是坏习惯,是正确的想法。” 殷不染浑身一僵。 心脏被那句“喜欢”高高吊起,又轻飘飘地放下。 她端起碗,恼羞成怒地怼到宁若缺面前:“我没说过这种话,喝你的解酒药去!” 盯着宁若缺把葛花汤喝完,殷不染看了看时间,都已经快到出发的时候了。 丑时出发,让飞舟借由夜色和术法隐匿起来,尽量避免暴露身份。 纵使修真界现在尚未知晓宁若缺重生的事,但不代表那些妖怪也不知道。 为此她们必须万般谨慎。 本来打算小憩片刻,因为宁若缺,殷不染也没能睡成。 她越想越气,幼稚地把宁若缺面前的空碗拍开。 空碗在桌子上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她抬头,恰好对上了一双黝黑却清明的眼眸。 宁若缺没说话,唇瓣好像比之前红了点,看起来很润。 两人对视片刻,殷不染率先挪开目光。 宁若缺斟酌着开口,嗓音低哑:“我记得刚才——” 话音未落,就被某人抢答:“你喝醉了,非要让我亲你。” “……” 宁若缺没有丝毫挣扎,顺从地应下:“嗯,确实是这样的,很抱歉。” 她将碎发撩到通红的耳朵后,也撇过头。 见此,殷不染轻哼一声。 又过了半晌,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等等,你什么时候清醒的?” 第80章 道隐无名 她其实是在乎的。 宁若缺老实巴交地回答:“喝完你熬的汤, 出了点汗,就醒了。” 闻言,殷不染矜持地点了点头。 主动凑上去亲吻嘴唇, 还出格地舔了舔,以她的性子做出这种事情, 总归是有点别扭的。 她挽着披肩跨出门,若无其事道:“该走了,别误了时辰。” 宁若缺深呼吸, 随后快步跟了上去。 看似人还好好的,其实已经碎了有一会儿了。 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她朝殷不染说胡话,对殷不染上下其手,顺杆爬,胆大包天地让殷不染亲她。 每一件都足以让宁若缺心神俱颤,怀疑自己最近是不是吃得太好, 人也飘了。 她甚至还隐瞒了一些事实! 其实宁若缺在殷不染亲她的时候, 就已经知道自己喝醉了。 但知道是一回事,能控制住自己是另外一回事。 她护食,也确实有无数个瞬间, 想像护食一样将殷不染藏起来。 “护食”是坏习惯, 且殷不染并非她的食物,所以宁若缺一直压制着这样的想法。 却不想醉酒之后毁于一旦。 现在的宁若缺恨不得再失忆一次,忘掉那些胡话,至于那个湿漉漉的吻…… 好甜,她不想忘记。 因为这次醉酒,宁若缺还想起了一些事—— 她其实不是第一次喝醉了。 醉酒时产生的幻觉,是真实发生过的。 当年的妖兽潮结束后,自己依然四处猎妖。 给殷不染带去礼物的同时, 会顺便请她为自己治伤。 某天傍晚,殷不染替她包扎好伤口,突然说,她有了心上人。 不同的是,自己只“嗯”了一声,什么都没没问。 后来又觉得胸闷,回到玄素山练剑也心不在焉。 那时的自己并不知道何为喜欢,还在为集中不了注意力而烦躁。 直到师尊递给她一个小瓶子,似笑非笑地说:“这是师门秘宝,好东西,喝了你就知道了。” 宁若缺将信将疑地灌了一整瓶。 她丑时喝醉,寅时就摸到碧落川,自信满满地邀请殷不染去看日出。 得亏殷不染脾气好,大半夜被吵醒,竟然只是温声让她稍等,梳洗一番后就跟着她一起出了门。 然而师尊在玄素山设了禁制,想要攀上山顶便不可使用术法。 宁若缺最后借着酒劲,背着殷不染走过几千级台阶,才赶在日出之前爬了上去。 一路上她都在絮絮叨叨,问殷不染喜欢什么花,喜欢什么吃的,喜欢什么礼物…… 以及,喜欢什么样的人。 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连同再后面的事情,宁若缺都记不清了。 她只能回想起,那时的殷不染搂着她,身上的甜香和着山间的雾气,浸透了她的呼吸。 现在想来,她会在醉后看到这种幻觉,应该还是受了那场“剑修选拔大赛”的影响。 原来自己其实是在乎的。 天底下那么多剑修,殷不染凭什么选择自己? 可是那么多的剑修,哪一个能配得上殷不染。 夜已深,万籁俱寂,明月如霜。 一艘小型飞舟停靠在崖边,等待出发。 宁若缺垂下细密的眼睫,将心底的情绪藏好。 她拢紧殷不染的披肩,将人打横抱起,如一只雀鸟般轻盈地跳了上去。 在飞舟启动时,她已自觉铺好柔软的床榻、倒上一杯热水。 然后坐到床边,眉头紧锁,嘴角也耷拉着。 殷不染抿了一口水,歪头问:“在发什么呆?” 沉默片刻后,宁若缺闷闷不乐地摸了摸剑柄。 “想去和我师尊打一架。” 她想不通,自己怎么能在同一个陷阱上栽倒两次? 以她对酒鬼师尊的了解,这人就是故意的,明知道这酒喝多了会醉,却不提醒她。 殷不染不想坐床上,她裹着绒毯,熟练地坐到了宁若缺的腿上,去捏她的脸。 “这种酒有剧毒,是你师尊给的?” 宁若缺听完眉头皱得更深:“嗯,她说喝了有好处。” 殷不染忍不住轻叹。 对于不熟的人,宁若缺可谓是万般警惕,然而面对信任的人,就变得极其好骗。 她用指尖戳宁若缺的锁骨:“那好处呢?” 听殷不染问,宁若缺这才想起来检查自己的身体。 灵气流转全身,她确认道:“嗯,神魂好像凝实了一点。” 除此以外,修为也有所增长。 殷不染沉吟半晌,不太确定地开口:“难道除了剧毒,醉生花还有蕴养神魂的功效?早知道就把剩下的酒带上了。” “可惜,现在没有新鲜的醉生花供我研究。” 宁若缺当即主动请缨:“哪有?我去给你摘来。” 殷不染抬眸,不出所料的,对上了宁若缺明亮的眼睛。 她知道对方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认真的。 只要自己答应下来,宁若缺就会马上计划着去做。 殷不染不戳宁若缺锁骨了,转而搂住她劲瘦的腰身,像树熊抱住她心爱的树一样。 随后低声解释:“这种花对环境要求苛刻,曾经只有昆仑山巅的石缝中长有一小片。” “可据传神女厌恶此花,便有人一把火将它烧了个干净。” 殷不染口中的神女,是千年前以身合道、飞升成神的尘簌音。 哪怕在今日,人间也有不少神女的信徒。 既然没办法再寻得醉生花,宁若缺只好另寻它法。 “那我下次回玄素山问一下师尊,或许她知道醉生花的药效。” 她已拿定了主意,先和师尊打一架、然后再问。 殷不染打了个哈欠,飞舟行于流云之间,而她已经睡眼朦胧了。 她趴在宁若缺身上,听着对方的心跳,语速缓缓:“你师尊为什么会有这种酒?” 宁若缺摇头。 殷不染又问:“那你可知你师尊的身份?” 宁若缺面露迟疑:“只知道她的名字。她警告过我,在外切勿报她名号。” 她有段时间实在招人记恨。仗着手中有三尺青锋,又无门无派,行事百无禁忌。 遇到作奸犯科的恶人,管他什么身份,都一剑劈了。 宁若缺猜测道:“可能是怕我闯祸太多,仇家找上门吧。” 怀中人听完软软地“嗯”了声,呼吸越来越绵长。 在充满安全感的环境里,殷不染睡得毫无防备,任由宁若缺将她抱起来、塞进被窝里。 末了,宁若缺盯着殷不染红润的唇看了好一会儿。 最后还是仔细替她掖好被子,极尽克制地在她眉心落下了一吻。 * 飞舟行一日,四周景色从江南换成了塞北。 回崖关,古战场与人间的交界处,常年大风不止。风沙夹杂着雪粒落下,砭人肌骨。 宁若缺用披风将殷不染裹成一团,又给她带了帷帽,生怕把人吹着。 饶是如此,殷不染也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回崖关内有一个小型城镇,客栈茶楼集市一应俱全,往来的修士大多会在此歇息。 她俩都做了简单的伪装,走在人群中并不突兀。 而后再拐进她们常住的酒家,俩人在靠窗的角落里看见了楚煊和司明月。 甫一坐下,司明月就笑眯眯地打招呼:“下午好呀,都吃了吗?” 殷不染没回答,摸出两瓶丹药递过去。 楚煊毫不客气地将其中一瓶收入怀中,也笑:“你这是把九转凝魂丹当糖丸送啊。” 而后又盯着宁若缺新换的易容打量,并且试图上手扯她的脸。 “不愧是师门秘传的易容术,你师尊干什么的?” 宁若缺把楚煊的手拍开:“说正事。” 楚煊吊儿郎当地翘起腿,斜眼看她。 “那就长话短说。我把那镯子拆开后,在里面发现了一个监听装置,不过已经很久没启用了。” 即便如此,也很难不让人怀疑,送出这镯子的人是何居心。 宁若缺一边给殷不染倒茶,一边解释:“那玉镯是颜菱歌送给我的。” 按照约定,这其实是她护送颜菱歌到明光阁的报酬。 宁若缺其实不愿意收,但耐不住颜菱歌硬要塞给她。眼下想来,这番举动也很可疑。 可殷不染摇了摇头:“幕后之人应该不是颜菱歌,她只是一枚棋子。” 修为尚且可以伪装,可阅历和行为习惯很难隐藏。 在她看来,颜菱歌就只是一个性子温和的后辈罢了。 楚煊同样没急着下结论,话音一转,说起另一件事来。 “先前殷不染也让我追查颜菱歌的身份。我和明月跑了一趟,确如她自述的那样,母亲死于妖祸,父亲则失踪已久。” 一般人查到这里也就放弃了,但楚煊岂是一般人。 她向左邻右舍打听、找卷宗、画画像,甚至偷偷抽了一管颜菱歌的血,可算把那抛妻弃女的男人揪了出来。 说起这个楚煊就来气:“这男就是畜牲不如。长了一副好皮囊,不知道骗了多少小姑娘为他生儿育女。” “这是来问道修仙的吗?”楚煊一拍桌子,嗤笑道:“我直接用麻袋那么一捆,给他灌了一方好药。” “保准让他以后一心向道,再无它想咯!” 说完她心里舒坦了不少,将杯子的茶水一饮而尽。 司明月压低声音,毛茸茸的脑袋凑过去问:“我们会不会太、太阴险了?” 楚煊顺手薅了一把司明月的白毛,自信满满地说:“这就不懂了吧,越是下作的人,就越要对他使用阴险残忍的手段!” 司明月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随后就听殷不染淡声提醒:“说重点。” “偏题了,”楚煊正襟危坐,认真道:“重点是我发现这玉镯的工艺很巧妙,像是太一宗的东西。” “后来我又回去揍了那男人一顿,他说,他从来没送过什么镯子。” 司明月适时接话,柔柔地开口:“我也卜过了,监听装置的另一端,指向的正是古战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道隐无名 直至剑尊陨落百年后——…… 这可不像是个好消息。 正如古战场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里既没有江南的小桥流水, 也没有北域的雪岭重山。 倒有的是红褐色的土地、重重禁制与结界、躲藏在此的邪修罪犯,以及无数狡黠凶残的妖兽。 殷不染垂下眼帘,眸底沉沉如墨:“或许是有人给颜菱歌施加暗示, 篡改了她的记忆。” 她抿了一口热茶,慢吞吞地整理思绪。 “此人先用颜菱歌引你去明光阁, 与我重逢。再将第二封信寄给楚煊,驱使我们赶去与她汇合。” 殷不染停顿几息,眉头皱得更深:“此人很了解我们。而且我一直怀疑……” 她看向宁若缺:“或许并非是蜃海境失控, 你才落入了妖狐的幻境之中。而是有人为了让你找回记忆,强行令蜃海境过度运转。” 想要钓上大鱼,就得用大鱼爱吃的饵料。 若想要钓上赫赫有名的剑修,当然要用剑修最珍视的剑。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三人无不惊愕,而楚煊更是差点被花生米呛到。 她猛捶自己胸口, 好不容易咽下去了, 才脱口而出:“你怎么推断出来的?” 司明月也帮着拍拍楚煊的背,插话道:“因为蜃海境的核心丢了,对吧?鲲讲过, 是有人抢走了它。” 包括最后妖狐逃走, 也像是有人在暗中帮它。 她满脸忧心忡忡:“后来我命天衍宫众人前去寻找,也算过好几卦,可核心至今下落未明。” 所以殷不染的推论虽然乍听起来难以置信,但冷静下来后仔细一想,竟然很有道理。 楚煊也搞不明白:“这人做这么多到底图什么?” 事态发展到现在,卷入的人和仙门越来越多。 妖族蠢蠢欲动,而仙盟借此大肆清理内部。已经不是她们四人能控制住的了。 又或者,这才是背后之人的最终目的? 殷不染眼眸暗了暗, 沉吟道:“镯子内有玄机,是否也是那人故意引我们来古战场?” 楚煊:“还有镯子的来源也很可疑。” 太一宗是四大仙门之一,物件很少在外流通,只有内门才有可能接触。 殷不染颔首:“不管怎样,我会把此事告知师尊,请她多加注意太一宗。”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她口渴。 她掂量了一下热茶,又摸摸宁若缺的杯子,随后毫不犹豫地把后者抢过来,咕咚了一大口。 宁若缺面露迟疑:“染染……” 殷不染乜她:“水也要护?” 她像是为了帮宁若缺脱敏似的,说完就又喝了一口。 “不是,”宁若缺怕她误会,连忙解释:“我只是想说,要不我们不去古战场了。” 她一个人倒不怕那些阴谋诡计,可是带着殷不染,就是总控制不住地担心。 如果可以,她巴不得能把殷不染变小、揣怀里护着。 殷不染一眼就看出了她的顾虑。 她歪了歪头:“现在打道回府吗?这般瞻前顾后,可不像你。” 宁若缺抿唇,并没有反驳。 其实直觉告诉她,这一趟应该会有所收获,她们已经离真相很近了。 但比起真相,她更想先保证殷不染的安全。 她现在并非身无牵挂了。 恰此时,司明月柔声提醒:“听闻剑阁要在你陨落之处重开论剑大典,选出新一任剑尊。那里现在应该挺热闹的。” 她那双紫色的眼眸弯成月牙,笑眯眯的:“我出发前也算过一卦。” 楚煊好奇:“结果呢?” “嗯,我忘记了……”司明月仗着别人看不见她面纱下的脸,小孩子气地撇嘴。 然而她很快就安慰道:“不过只是去看看,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要是真遇上打不过的妖怪,我们就逃跑。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楚煊顶着。” 楚煊配合地点头:“是是是,谁让我是个重情重义的天才呢。” 听她俩一来一回地说,宁若缺忽地安心了不少。 她偏头,恰见殷不染也在看自己,眸光澄澈,没有丝毫的怀疑或者纠结。 桌面下,一只微凉的手也随之探了过来。 这次殷不染并没有去捉衣袖,而是轻轻地牵住宁若缺的手。 “怕什么?我说过,我总会跟上你的。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的剑?” 怔然片刻,宁若缺心里一松,最后一块石头也落地了。 她回握住殷不染,嘴角也不自知地勾起:“好,我们一起去。” * 宁若缺想检查古战场的结界和禁制。 顺便去一趟自己陨落的地方,看看能不能找到自己本命剑的线索。 出了回崖关,沿途再无城镇,四人改乘楚煊的小型飞舟。 不知道是天气太冷、还是舟车劳顿,殷不染始终蔫蔫的,提不起精神,一上飞舟就寻了个软榻窝着睡觉。 宁若缺先去看了会儿楚煊和司明月下棋。 这两人棋下得可谓是惨不忍睹。 开始还照着规矩来,到了后面就主打一个随心所欲。 悔棋已经是寻常,楚煊还用棋子堆小动物、当飞镖、和司明月比谁丢得更远。 宁若缺看得无言以对。 两大仙门的掌门人其实都是幼稚鬼,说出去谁信? 她又回去照顾殷不染。 点了暖炉和熏香的船舱里,殷不染缩成一团,睡得很熟。 然而宁若缺刚一坐过去,她就好像有感应似的。扒拉几下,把头搁到了宁若缺腿上。 随后毛毯一掀,蒙住头、也遮挡住了细碎的阳光。 宁若缺怕她闷着,轻手轻脚地将毛毯掀开一点。 然后就见殷不染抬手捂住了脸,还往里面蜷了蜷。 她柔滑如绸缎般的白发从宁若缺腿上滑落,脸颊因为微微鼓起,看起来很软很好戳。 宁若缺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觉得殷不染好可爱,像一只白色小猫。 她又将毛毯往上拉了点,给殷不染遮挡阳光。 可是没过多久,就忍不住想要看看殷不染的脸,就轻轻地掀开一丝缝隙。 就这样乐此不疲地掀开,盖好。掀开,盖好。 掀开—— 殷不染猛地蹭起来,给了宁若缺下巴一拳。 随后凉丝丝地开口威胁:“你再来一次试试?” 意识到自己做得太过了,宁若缺手忙脚乱地给殷不染裹好。 “对不起!” 耳边突然响起“咔嚓咔嚓”的声音,宁若缺一回头,发现楚煊坐在船舷上嗑瓜子。 一边磕一边感叹:“啧啧啧,鼎鼎大名的剑尊居然是幼稚鬼,说出去谁信啊。” 宁若缺:“……” 她这下安分了,殷不染则异常沉默。 飞舟从云间飞速掠过,直到原本明亮的天色突然昏暗了许多。 司明月棋子也不玩了,跑到船舷边,差点跳起来:“啊!能看到了!” 只见远处大片的光幕自空中垂落,绵延不绝,望不到尽头。 山脉断断续续地铺在地平线上,而浓重的黑色毒雾被挡在了光幕的另一头,使得天空一分为二。 隔得太远,宁若缺尚未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便忽地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剑鸣。 凌冽的寒风呼啸而来,如伴奏。并不悲怆,反而铿锵如金石碰撞。 所过之处灵气躁动,天地浑然一净,无论是妖气还是浊气都一并清空。 而剑鸣声一阵又一阵,源源不断地横扫这片区域,似是在昭示一个事实—— 此处,诸邪勿侵! 直至剑尊陨落百年,她残存的剑光依旧劈开了混沌的古战场,庇佑后人无数。 楚煊和司明月都在船头叽叽喳喳地讨论,这一近乎神迹的现象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宁若缺则回头,看见了殷不染。 端正地坐在榻上,一声不吭的殷不染。 她的身形和面容都隐没在阴影中,看不太真切。 只觉得仿佛有一堵透明的墙,将她与外面的一切隔离开来。 所以她出不去,只能如一只弃猫一般,孤零零地呆在原地。 不知为何,宁若缺喉咙酸涩泛苦,苦得她也说不出话。 她三两步走上前,直接将人抱了起来。 殷不染没有反抗,只是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宁若缺眼巴巴地望着她,哑声问:“染染,我可以亲你吗?” 殷不染面无表情:“说过了,亲脸不用问。” 下一秒,她忽觉唇上一软,骤然睁大了眼睛。 第82章 道隐无名 “只要留在我身边。” 停顿几息后, 宁若缺将殷不染放下,才开始小心翼翼地呼吸、观察对方的神色。 她现在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或者练个三天三夜的剑逃避现实。 怎么脑子一抽, 直接亲了上去。 真是越来越胆大妄为了! 可另一方面,那温软的触感还残留在唇上, 宁若缺有些意犹未尽。 她偷摸着观察半晌,发现殷不染并没有因此生气。 只是低垂着眼帘,遮挡住了眼底的情绪。 宁若缺不确定殷不染有没有觉得好受点, 她又拿出一块栗子糕。 不敢直接塞对方嘴里,便试探性地递到不染嘴边,温声哄:“要不要吃点甜的?” 殷不染只咬了一小口,随后毫无征兆的,鼓着腮帮子抱住了她。抱得很用力。 甜甜的栗子香扑了宁若缺满怀,殷不染在宁若缺颈边蹭几下, 深吸了一口气。 像是在做标记, 或者确认这人是不是真实存在着。 “你离开的一百年,我每天都很想你。” 她把脸埋在宁若缺怀里,语气半是委屈、半是埋怨。 以殷不染的性子, 这般直白地表达其实很难得。 所以纵使宁若缺听过好几次, 如今也还是心口酸软。像是有一颗种子,在她心里生根抽芽。 她拍拍殷不染的背,正想再安慰几句。 殷不染却忽地开口:“若要令死去之人回生,最后一步是为其招魂。” “十年,我去了许多你去过的地方,在边关听雨,沧州寻梅,燃引魂香三千夜。” 她很平静, 话里的风刀霜剑、千里迢迢都被一句带过,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而后话音一转,她皱起眉来:“但术成之后毫无动静,并不是书中所说那样。” “我不信自己失败了,可是、可是——” 宁若缺听得愣在原地。 曾经因为失去记忆的缘故,她很难理解殷不染的情绪。 孤身一人,便不信人间有白头。 如今有如水到渠成般,再见她青丝尽白雪,方知这百年离恨苦多。 不过一眨眼,殷不染眼尾便开始泛红,眸光一晃,就要落下泪来。 宁若缺连忙把人拥入怀里,笨拙地亲了亲她的脸。 可后者语气依然低落,抓着她的衣袖不肯放手:“倘若当初我能……” 宁若缺不愿她自怨自艾,于是直接打断:“没事了,染染,我在这里。” 她任由殷不染抱她、在她胸口上蹭,黏糊得像块麦芽糖。 直到身后突然传来楚煊的声音:“你俩好了没?准备出发了。” 宁若缺没有松手,反而继续顺顺殷不染的背。 回头,楚煊正倚在门边,仰着下巴睥她们。 还似笑非笑道:“啧啧啧,目中无人啊。” 那模样欠打极了。 宁若缺将剩下半块栗子糕自己吃了。 转而牵起殷不染的手,淡定地从楚煊面前路过:“走吧。” 楚煊顿时露出一副夸张的表情:“哎哟好腻,腻死我了!” 话音刚落,宁若缺掉头回来,狠狠给了楚煊肩膀一拳。 楚煊毫不在意,嘻嘻哈哈地笑。 快走几步,顺手捞起一旁的司明月,一跃跳下了飞舟。 宁若缺也想带殷不染下去。 就见殷不染勾住她的脖颈,小声说:“别听她的,你可以多抱我。” 她偏过头,像是难以启齿地咬了一下唇,声音也越来越小。 “亲哪里都不用问,要学什么,我也可以教你。” “只要留在我身边……” 唯有最后一句,她说得极重,带着深切的执念。 宁若缺听得一阵心软,又莫名其妙地觉得脸红。手压着剑柄,却压不住砰砰乱跳的心。 但她毫不犹豫地回了声“好”。 再揉一揉殷不染的头,将人轻松抱起来,也踩着剑跃下飞舟。 * 出门前,药王和秦将离三番四次提醒两人要注意安全。 宁若缺严格遵守,一路上都很警惕。 好在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甚至不知道是何原因,连一只妖兽都没见着。 在飞舟上时,远看剑光垂如帘幕。等到了近处,便只见一道道划破大地的剑痕。 长则长不见尽头,深则深如河谷,把整块土地切割得四分五裂。 而土壤是比其他地方更深的褐色,至今寸草不生。 毒雾形成了遮挡,使人看不清内里的具体情况。 但仅凭借这些痕迹,也能窥探出当年那场大战有多惨烈。 妖神饕餮,偏爱以人的欲望为食。 当时古战场的阵法有多处漏洞,妖兽通过漏洞入侵上界与人间。 各大仙门四处受敌、分身乏术,可倘若不阻挡住妖神,人族怕是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于是宁若缺就去了,只她一人。 而今站在自己身死道消之处,宁若缺的心情和当初面对妖神时一样平静。 唯独只担心殷不染触景生情,便一直未松开手。 体温源源不断地递过去,已经把殷不染的手捂暖了。 四人都没有贸然靠近,站在远处打量。 “古战场的阵法修修补补用了许久,得亏这些年还算安稳。”楚煊抱着胸叹气。 末了,她又咧嘴笑起来:“不过等我做完最后的调整,就可以把我的九天煊耀大阵拿出来用了,哈哈哈哈。” 司明月配合着鼓掌,真情实意地夸赞:“你真厉害!” 楚煊也拍手感叹:“我真厉害!” 像她这样有天赋的器修着实不多见,哪怕再自恋一点,都不为过。 宁若缺也乐于见到好友的作品。至少对于人族来说,是件大好事。 正当楚煊尾巴翘到天上去时,殷不染冷不丁地问:“现在你能想起来,你那阵法为什么要加个‘玦’字吗?” 玦字号九天煊耀大阵,这才是阵法全名。 楚煊薅自己的卷毛,冥思苦想后,还是摊手叹气。 “没有。凡是与你俩有关的东西我都会忘记。就像宁若缺送你的镯子,我根本没有印象。”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大惊失色:“等等,这阵法总不能也和你俩有关吧?!” 殷不染摇头:“我印象里没有这件事,况且你的阵法,也是在妖神之战后做成的吧。” 她说完就向前走去,独留楚煊一人百思不得其解地嘀咕。 “真是见鬼……” 又是一阵剑鸣声响彻天边,让人莫名地安心了许多。 随着四人离光幕越来越近,不远处正在建造的巨大擂台渐渐出现在视线中。 剑阁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零零散散的营地散落四周。 楚煊摸了摸下巴:“看来你这剑尊之位快要不保啊。” “没了就没了,我无所谓。” 宁若缺当初参加大典只是想试剑,根本无意剑尊之位。 后来阁主几次邀请她加入剑阁,她也都婉拒了。 她现在更关注别的东西。 凛冽的风中传来熟悉的灵气波动,残刃在她体内低鸣,光幕也仿佛荡出一丝丝涟漪。 然而光幕一有变化,里面的黑雾也争先恐后地向前挤。 那是妖神尸骸所化的毒雾,威力非同小可,且不知道里面还有什么。 宁若缺低声道:“我的本命剑,有一部分在这里。” 殷不染问:“要取回来吗?” 宁若缺迟疑了一阵,最后摇了摇头:“不必,取出来结界就散了。” 她有殷不染送的星云乌金,可以用原来的断刃重铸一把。 对于这样的回答,三个人都不觉得意外。 司明月捂着兜帽提问:“既然这里动不了,那现在我们要去看看结界吗?” “去检查一下。上界出现那么多妖兽,古战场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很奇怪。” 偶尔有几只妖兽侵入人间其实很正常,毕竟战场结界已经很老旧了。 但宁若缺就是不放心,非要亲自确认不可。 楚煊也问:“你怀疑结界出问题了?” 宁若缺:“嗯,而且我们这一路过来,一只零散的妖都没有看见。” 这是最反常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剑阁在此处活动,顺带肃清了周边宵小。 这一问一答完,宁若缺就如同突然没墨的笔,没了下文。 她有些局促地捏捏殷不染的手,下意识地看向对方。 宁若缺的隐匿术练得很好,既能避开人,也能躲过妖,已经习惯了凡事亲力亲为。 换作从前,这种活她也是一个人解决的。 但眼下身边突然带了三个,就不知道该如何安排了。 她若是让三人在原地等着,自己去探查,一来不够安全,二来,殷不染肯定是要发脾气的。 殷不染掩袖打了个哈欠,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今年负责哨戒的仙门是哪个?” 司明月很快接话:“太一宗。” 听见熟悉的名字,楚煊皱起眉来:“啧。” 这般巧合,很难不让她们想到颜菱歌的玉镯。 殷不染淡声吩咐:“我们先去问问剑阁的人,她们来得比我们早,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三人并无异议,爽快地应下来。 楚煊招摇地走在最前面,无需查验身份,剑阁自有人走上前询问:“门主所为何事?” 来人一身干净利落的红衣,背着把剑,一瞧还是熟人,缪红香。 四天前,她刚在碧落川举办的联谊活动中争得了一席位置,就紧赶慢赶地来筹备论剑大典了。 司明月带着面纱,温声软语地问:“你们可有领队的人在此。” 缪红香热情地给几人领路:“有,执法长老在这里呢!” 她没有过问几人的来意,像个乖巧懂事的晚辈,进退知度。 趁着缪红香兴冲冲地走在最前面,楚煊朝殷不染使了个眼色。 悄悄用秘语传音:“怎么是江霭这老古板。” 早先天衍宗举办蜃海境的秘境典仪,也是她代表仙盟出场致辞。 殷不染并不意外:“论剑大典于剑阁来说极为重要,她在此处很正常。” 只是这样一来,她们就不太好越过江霭,直接去询问她下面的人了。 司明月连连摇头,额间银饰叮当响:“我和她不熟。” 再一看宁若缺,这人已经开始神游天外,望着天边的剑光,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至于殷不染,早就被碧落川的师姐妹宠坏了,更不可能和颜悦色地同人客套。 都是靠不住的!楚煊对此痛心疾首、抚额长叹。 她挽起衣袖:“得嘞,我去和她交涉。” 这团队没她得散! 缪红香对身后的“眉来眼去”毫不知情,她乐呵呵地把楚煊领进营帐。 回来后,视线就挪到了殷不染身上。 随后很有礼貌地行礼:“灵枢君,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殷不染颔首:“我来寻物。” 她打算找个借口把人打发走。 然而红衣女子突然凑上来,异常兴奋:“恕晚辈冒昧,上次和您一起走的剑修呢?叫什么名字?怎么联系?” “能让她再和我打一架不?我好喜欢她啊!” 这一连串说完,她都不带换气和停顿的。 司明月笑眯眯地惊叹:“哇哦。” 宁若缺:“……” 她余光一扫的殷不染的神情,果不其然,某人脸色不太好。 殷不染眉头紧锁,直接拒绝:“不能,你想都不要想。” 这话已经说得很不客气了,可缪红香一根筋,根本没有察觉到殷不染的异样情绪。 她还在坚持不懈地叨叨:“那让她做我师妹吧,我真的很喜——唔呜唔?” 话刚说到一半,殷不染不知从哪摸出来块梅花糕,强行塞进了缪红香嘴里。 后者霎时被苦得脸色发青,拼命拍胸口。 当着她的面,殷不染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相当冷漠无情。 “不能,差辈了。”她丢下这句话,扯着宁若缺的袖子离开。 缪红香梅花糕还没咽下去,呆呆地望着两人的背影:“啊?” 殷不染扯着宁若缺,走得飞快。 像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再晚一秒她就会炸毛! 司明月掩袖,小小声地偷笑:“噗,嘿嘿。” 殷不染乜她:“很好笑吗?” 司明月连忙把头摇成拨浪鼓:“没有啦,没有啦。” 宁若缺摸出一块栗子糕递到殷不染嘴边,试图哄一哄。 后者撇过头不肯吃:“我没有那么小气,更不会和小辈计较。” 她当然知道宁若缺在剑修中很受欢迎,她很理智,一点都不难受。 殷不染安慰好自己,打算就此揭过。 哪知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缪红香又追了上来。 她大着胆子拦下殷不染,表情诚恳:“前辈,你肯定是误会了,我对她不是那种喜欢。” 她郑重其事地行礼:“我只是很欣赏她,我为自己的逾矩道歉。” 宁若缺见此长舒一口气。 幸好这后辈还算识趣,否则殷不染估计会自顾自地气成猫猫球。 然而紧接着,缪红香露出一个相当憨厚的笑容,开口宣布—— “其实我最喜欢的人是剑尊,宁若缺!” 殷不染:“……” 气氛似乎凝滞了几息,宁若缺那口凉气又吸了回来。 这下就连司明月那双漂亮的紫眸都睁大了:“哇哦!” 精彩,真是精彩,她为楚煊错过这么好玩的事而感到遗憾。 缪红香自来熟得很,滔滔不绝地向殷不染介绍。 “我有很多剑尊的珍藏画像、陶偶小人、同款剑坠,还有她的亲笔题字!” 说完还当场拿出来一个陶偶,是个圆滚滚的黑衣背剑小人, 脸和身体都胖胖的、十分可爱,表情却凶,嘴巴鼻子一点,竟真有宁若缺三分神韵。 殷不染一下子就挪不开眼了。 她的收藏里没有这个。 司明月也觉得有趣,大着胆子凑上前问:“有多的吗?给我来一个。” 小姑娘爽快得很,又摸出两个不同动作的陶偶:“当然,这是我自己捏的,你也喜欢那就太好了。” 宁若缺顿觉一言难尽。 她早就知道剑阁有许多人爱拜自己的画像,甚至还延伸出一条完整的产业。 只是自己真遇到缪红香这样的人,还是应付不来。 缪红香将陶偶递到殷不染面前,热情地询问:“灵枢君,你也要来一个吗?” 殷不染眸光晃了晃,垂下眼帘。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但她小气得很,一点也不想收缪红香的礼物。 纠结片刻,索性冷声问:“你喜欢宁若缺什么?” 宁若缺悄悄伸手,尝试去拉殷不染藏在袖子底下的手。 然后就被毫不留情地拍开了。 缪红香倒是半点不扭捏:“因为她救过我,在我很小的时候。” 她绘声绘色地向众人描述当时的情况:“那时候村子里遭了妖祸,我藏在水缸里瑟瑟发抖,眼看就要被发现了。” “剑尊突然从天而降,啪地一下,像传说中的战神一样,一剑给那虎妖通了个对穿。” 缪红香说完就傻笑,笑完又摸摸陶偶:“她救下的人那么多,肯定不记得我。但我从小听着她的事迹长大的。” “我本来打算努力练剑,总有一天能让她听见我的名字,可惜……” 宁若缺怔了怔,才从记忆力的角落里翻出一些片段,勉强和眼前神采飞扬的姑娘对上号。 缪红香抬头,望向远处明亮、却不刺眼的光幕。 剑鸣声携着风拂过她的发丝,也掠过她盈满向往的眼眸。 “灵枢君,你看这剑光。” “我常常会想,我要做到哪种程度,才能接替她守在这里呢。” 四下安静极了,只余风声。 宁若缺心情复杂。 她不知原来缘份如此玄妙,巧合之下,竟然还有这般重逢的那一天。 而她当年的随手救下的人,竟然在不断追逐她的脚步。 直到殷不染轻轻叹了口气,缪红香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回神。 她挠了挠头:“抱歉抱歉,我是不是又说太多了。实在是触景生情、情不自禁——” 哪知殷不染直接道:“没关系。” 她拿走缪红香手上的陶偶,拉着宁若缺转身就走。 徒留缪红香满脸茫然地愣在原地。 倒是司明月优哉游哉地朝缪红香道别:“再见啦,祝你好运!” 她提着裙摆追上去,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后面一点。 宁若缺仔细观察殷不染的表情:“你不生气了?” 殷不染轻哼,没接话,只拍拍陶偶,将它放进了储物镯里。 * 另一头,楚煊正在和江霭对坐饮茶。 对于这位云中剑阁的执法长老,仙盟副盟主,声名赫赫的剑修,她其实并不讨厌。 只是因为性子不和,也谈不上有多喜欢就是了。 “门主来访,想知道古战场最近有何异常吗?” 楚煊吊儿郎当地曲着一条腿,点头承认:“是,我想要换掉古战场的大阵,自然要先了解这里的情况。” 相比她,江霭的坐姿可谓是一板一眼,连袖子都没有一丝褶皱。 “还真有,不过是我自己的推断,不知门主肯不肯信。” 楚煊:“你说。” 江霭继续:“门主自然知晓,人族的境况同千年前大有不同。” 早年神女庇佑苍生,以古战场为分割线,将妖族尽数镇压在气候恶劣的极北之地。 可自从神女沉寂后,妖族渐渐活跃起来了。 不仅有许多妖怪溜进上界和人间,还屡次组织起妖兽潮,冲击人族的结界和禁制。 乃至最后,诞生出了一名妖神。 妖族气势高涨,而人族的防线连连溃败,损失惨重。 人与妖战事不断,双方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直到宁若缺与妖神同归于尽,才又换来百年和平。 江霭沉声道:“这百年来妖族偃旗息鼓,我们得以修生养息,按理说应该恢复了不少元气。” “但我总觉得,妖族似乎进步得更快。” 此话一出,楚煊挑了一下眉。 往常人不如妖族数量多,可妖兽大多不动脑子、不会合作。 弱小的只顾横冲蛮干,强大的大多独行。 再加上有神女帮助,所以人族稳占上峰。 可如今宁若缺她们遇见的妖怪,都怪异得不合常理,竟然狡诈地学会了利用人心的贪婪。 这种实力异常攀升的情况,只在妖神尚存时出现过。 难道真如宁若缺猜测的那样,妖神有复苏的可能? 楚煊心里大震,面上却不显,只故作严肃起来。 “江道友不妨再说清楚点,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江霭颔首:“前些日子我路过一处结界,隐约察觉到了异响。只是论剑大典在即,我实在抽不开身。” “楚道友于阵法一道上造诣高超,可否愿意替我走这一趟?” 第83章 道隐无名 “为自己许个愿望吧。”…… 楚煊指尖点了点。 江霭这人虽然喜欢在仙盟议会上和稀泥, 爱讲礼数规矩,但她对妖族毫不手软,人品也还算过得去。 她说有异响, 可能真的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思量片刻,楚煊点点头:“行, 你把地方告诉我,我去看看也无妨。” 江霭便从袖中抽出一卷舆图,在西北某处点了一下。 泛黄的纸张上随即出现一个点, 艳红如滴血。 她朝楚煊行礼:“我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楚道友愿意帮忙,江某感激不尽。” 态度诚恳,只是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楚煊摆摆手:“结界事关重大,本来就是你我份内之事,客气什么。” “等有消息了, 我会及时通知你。”她一把抄起舆图。 江霭补充道:“道友, 此去千万小心。” 都不待她说完,楚煊早就不见踪影了。 她望着摇晃的帘幕,而后垂眸吹去茶水上的浮沫, 淡然自若地呷了口茶。 * 云中剑阁的营地, 三人正坐在营火边歇息。 准确来说,是殷不染歇。 甚至随身携带了软枕和毛毯,窝在木凳上,远看就是毛茸茸的一团。 她捧了热茶暖手,慢悠悠地问:“当初怎么想的,要去学剑救人?” 宁若缺老实回答:“我只会这个。” 可殷不染立时反驳:“你还会做饭和编草蝴蝶。” 她抬手去捏宁若缺的脸,半是无奈、半是恨铁不成钢:“其实你就是心软,见不得旁人哭罢。” 宁若缺眯起眼睛, 任殷不染揉捏也不反抗。 她少时大半的时间处在饥饿中,其余的时间走过许多路。 见过家破人亡、尸骸遍野。也记得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孩、惘然无措的少年,双目无神的老妇。 确实多有不忍心。 倘若能以杀止杀,那么她拔剑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至于有人因此对她感激涕零、或者心生向往,从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司明月拍拍手,身上的银饰也跟着响:“天道承负,善者自兴。过了命劫,你会有好运气的。” 她像是心血来潮一般,主动问:“为自己许个愿望吧。我帮你祈福,争取早日达成。” 身为世人口中的“天道之女”,她的祈福可谓是有价无市。 宁若缺呆一下。 她不知道自己能许什么愿。 如果硬要说的话,她希望殷不染能够平平安安,这样她也能放心了。 她尚未开口,殷不染便突然抢答—— “她想和我成婚。” 斩钉截铁,手还顺势揪住了宁若缺的袖子,颇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 宁若缺心脏猛地一跳,耳朵就开始发烫,慌张地看她:“殷、殷不染……” 可她到底没有反驳。 殷不染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见此,司明月嘴角上扬了一点:“那我帮你们算一卦好啦。” 她摸出两枚古朴的铜钱替代筊杯询问天道。 字面为阳,她往上一抛,宁若缺的视线便不自觉地随着那两枚铜钱下落。 然而在铜钱快要落地时,司明月突然出手按住了它。 旷野风吹,营火猛地往上涨了一截,殷不染忍不住皱起眉。 宁若缺也问:“怎么了?” 在这之前,她还从未见过司明月干涉卜算结果。 司明月摇摇头,笑容未改,温和地向她们解释。 “只是突然想到,要是早早地知晓了答案,会不会反过来影响你们呢。” 她笑眯眯地将铜钱收回兜里:“天命难定,还是顺其自然吧。” 殷不染微微颔首,什么都没有问。 可宁若缺看得出来,她显然心不在焉。手里的茶水都凉透了,还低头去喝。 宁若缺当机立断地按住她的手,用灵气暖热了杯子,方才松开。 殷不染瞥她,又往她身边挪了一点,低头慢吞吞地喝茶。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抬头,才发现楚煊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还未至跟前,她就开口道:“江霭说西北的结界可能有异常,问我愿不愿意去检查一下。” 随后两三步走进,直接半蹲到司明月跟前:“明月,来算算此行如何!” 看她的意思,就是决定要去了。 司明月这次拿出来三枚铜钱,静心默念所求之事,接着连抛六遍。 没过多久,她轻声道:“震卦,亨,但仍需小心谨慎。” 楚煊一下子蹦跶起来,直接宣布:“好咧!我们这就出发吧。” 反正都是要去检查结界的,宁若缺自然没意见。 她偏头看向殷不染,后者眼帘半垂,神情恹恹地提要求:“抱。” 宁若缺回头看向眉飞色舞地讲诉刚才经过的楚煊,和时不时点头认真听的司明月。 趁此机会,她把殷不染揽入怀里,抱了个满满当当。 清甜的香气沁人心脾,还暖融融的,让人想要猛吸一大口。 半晌,殷不染贴着宁若缺耳朵,轻声道 说:“嗯……我是让你抱我上飞舟,不是要亲近。” 宁若缺:“……” 宁若缺只觉得耳朵被殷不染呵了一口气,就烫得快要融化掉了。 她连忙把人抱起来,刚跃上飞舟,就听殷不染又道:“亲一亲?” 尾音上翘,像是钓鱼的钩子,而她那慵懒的声音,就是惹人心痒的饵。 宁若缺只当没听见,飞快地把殷不染放下。 楚煊和司明月紧跟而来。 宁若缺一紧张,下意识地替殷不染整理好领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幸好,接下来的路途殷不染没再逗弄她。 而是百无聊赖地把玩自己的短剑,听楚煊叨叨些最近发生的趣事。 江霭圈出的地点并不远,不过半个时辰,她们就到达了目的地。 举目所见尽是低矮的树木。 然而树叶是黯淡的墨绿色,树冠挤在一起,茂密非常。 整片林子像是呲牙的巨兽,静静地伏在地面上,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宁若缺一落地就将手搭在了剑上:“有妖气。” 古战场上有妖气再正常不过了,可此处的妖气若有若无的,让她感觉很不适。 楚煊倒是混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我们先进去看看吧。” 四人谨慎地进入林中,光线一下子昏暗了许多,远处似乎泛起了薄雾。 殷不染掩袖,眉头轻蹙:“瘴气有毒,莫要用火。” 司明月紧紧地跟着她,光线暗了,她却将兜帽裹得更紧。 “有点、吓人。” 听见这话,楚煊悄无声息地慢下脚步,然后猛地一转身:“哇!” 司明月吓得睁大了眼睛:“哇啊!” 楚煊正准备咧嘴笑呢,就见殷不染的短剑飞来,毫不客气地敲她头上。 楚煊不服气,边躲边囔囔:“不是,我好歹也是锻造你的人,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 短剑不听,继续追着她打。 司明月开始还小声叫好,到了后面,就又心软地劝:“算了算了,欸,小心别撞树上!” 打打闹闹,气氛倒是松弛了不少。 直到四人来到一座巨大的光幕前,短剑回到殷不染手上,楚煊也正经起来。 这座守护了人间与上界千年的结界,巍峨如不可逾越的高山,就连古战场的凛风也得止步于此。 楚煊将手贴上去,结界随即亮起了五色灵光。 可她神情越来越严肃,片刻后睁眼,眸中的笑意完全消失了。 “不太妙啊,结界不完整,我需得去地底看看。” 妖怪有会飞的,自然也有会挖洞的。 因此结界附近设有岗哨,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来检查,防止漏洞过大。 但看楚煊的表情,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殷不染和宁若缺对视一眼,郑重其事地提醒道:“好,我们在上面接应你。切记万事小心,不要擅自行动。” 她着重强调了后者,楚煊点点头,表示自己有分寸。 简单地分配完人手,楚煊拿出自己的巨斧用力一劈,地面霎时间裂开一道数十尺长的缝隙。 她往下丢了枚石头探深度,数息之后,宁若缺偏了偏头。 “下面有地道?” 又是一个坏消息,殷不染又一次冷声强调:“情况不明,如果有异常,尽量不要自己行动。” “知道了知道了。”楚煊满口答应,说完就带着司明月跳了下去。 入目先是漆黑一片,潮湿的泥土腥气就扑面而来。 楚煊打了个响指,一簇小小的火苗在她手中跳动,照亮一方空间、也驱散了阴寒。 司明月四处打量,不远处就是一个岔路口。 她有些担心:“这地道、不会通向结界内吧。” 随后将法杖往地上一杵,无形的灵气如涟漪般荡开,所到之处尽入司明月眼中。 半刻钟后,她沮丧地抱住法杖:“麻烦了,这个地洞特别大,错综复杂,根本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楚煊也试着探了探地形,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我在这里还能感应到结界,估计得继续往下。” 这下司明月直接蹲到了地上:“唉……这要是一个个的算,需要很久。但是直接砸掉的话,会不会引起妖怪的注意?” 楚煊摸着下巴想,忽而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我有一个大胆的计划。” 她自信满满地开口:“这洞应该是狸力打的。狸力这种妖怪胆子小,一窝十几只,一旦受了惊吓就会先往最大最深的洞穴逃跑。” “我用饵引来几只狸力,然后给它来那么一下。” 楚煊也蹲下来,用火苗在空中画了一只屁股冒火的狸力。 司明月一下子就明白了,拍手称赞:“然后我们就可以跟着狸力的气息找到路。” “对!你也用不着挨个算了。” 楚煊也笑着拍手,顺便薅一爪子司明月的白毛。 计划安排妥当,接下来就是实施。 司明月站起来,当即就要飞上去:“我们去和染染说一声。” 只是才走出两步,就被楚煊揪住兜帽,提溜了回来。 后者咧嘴笑,露出尖尖的犬齿:“没事儿,引几只狸力而已,我很快就能搞定!” 随即往地上撒了些上品灵石的碎屑,奇怪的香料。 再一把捞起司明月,跳到了上方凸起的石头上。 司明月努力压住自己的兜帽,防止它滑落,悄声问:“真的没事吗?” 她其实很怀疑,但介于楚煊说得头头是道,又放心大胆地信了。 楚煊总不会害她。 恰此时,楚煊开口安慰道:“没事,你听,这不就来了。” 地道深处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头顶不断有土块落下,像是有大量活物在移动。 有点不对劲,司明月眉头紧锁,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从前四人一起行动,她只需要提出问题,然后等同伴想出解决方案,她再照做就好。 无论是宁若缺还是殷不染,都很靠谱。 至于楚煊,也有很多小巧思。 声音越来越响,乃至于整个地道都在震动。 楚煊一下子精神了,她把小团火球塞进司明月怀里:“好浓的妖气,你把火丢过去看看?” 司明月乖乖照做。 她掂了掂火球,用力向地道深处一丢—— 火球照亮湿润的泥土、照亮粗糙的岩壁,然后,照亮了一大群膘肥体壮、尖嘴獠牙的狸力。 司明月和楚煊同时愣住了。 这群狸力像泥石流一般朝她们涌来,爪子刨开泥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拓宽地道。 且个个身形大如小象,根本不正常! 最后,她俩眼睁睁地看着火球落入了狸力群中。 砰! 火光迸溅、刺耳的猪叫声几乎要冲破土层,浩浩荡荡的狸力大军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地裂土崩。 大块巨石当着司明月的面落下来,被楚煊抬手挡了一下,好歹没砸两人身上。 然而她们身下的土块已经摇摇欲坠。 地道的入口要塌了! 第84章 道隐无名 “像从前的你。” 地面上, 殷不染正在无聊地玩宁若缺的手指。 宁若缺的手比殷不染的大上一圈,手指匀称修长。 因为常年用剑,指根和掌心都覆有薄茧, 摸起来有些粗糙。 但殷不染偏爱捏手心,宁若缺索性任她去了。 土地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殷不染蹙眉, 突然把冰凉的手伸到宁若缺颈后取暖,随后就着这个姿势搂住她。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宁若缺点头:“是有一点,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下活动。难道这就是江霭所说的异响?” 她又偏头仔细听了一阵, 声音越来越响。轰隆隆如闷雷,让人觉得不安。 宁若缺一手压着剑柄,一手拉着殷不染走到洞口边:“楚煊、明月?” 入口处漆黑一片,只有灰尘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飞舞。 随后猝不及防的,地面猛地一颤,黑暗中亮起火光, 爆炸声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刺耳尖啸。 殷不染脚边的土块刹那崩解, 眼看着人就要踩空了,宁若缺眼疾手快地把她捞了起来。 然而地面上的裂纹仍在不断蔓延,树木接二连三地陷进土里, 掀起一阵扬尘。 殷不染咳呛几声, 顾不得脚下的危险,就要去查看情况。 这么大的动静,下面肯定出事了! 宁若缺焦急地把人拉住:“小心!” 话音刚落,洞口骤然坍塌,两人一起掉了下去。 殷不染丢出一枚符箓,泛着柔光的结界将两人包裹起来,也隔绝了碎石与土块。 宁若缺顺势抽出骤雨剑踩上去,这才看清里面的情况。 数不清的狸力挤满了地道, 如同翻涌的黑色河流。 而不远处隐隐的火光,正是借由斧头挂在岩壁上的楚煊、和坐在悬浮法杖上的司明月。 楚煊一见她俩就大喊:“这狸力疯了!” 宁若缺皱起眉,紧接着,一只硕大的狸力从“黑河”中一跃而起。 两枚獠牙尖锐如弯刀,目标明确,直直地冲向两人。 这只狸力显然不一般,獠牙直接撞碎了殷不染的结界,带起的腥风令人作呕。 不过瞬间,宁若缺毫不犹豫地将殷不染推了出去。 骤雨剑重新回到她手上,她在半空中用力一斩,削掉了狸力半边獠牙。 然而又一只狸力跃出、不管不顾地朝宁若缺袭来。 她在空中翩然转身闪躲,但腰侧还是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而狸力落入“黑河”之中,同样被汹涌的同类撞得血肉飞溅。 顾不得查看伤势,宁若缺转头去寻殷不染。 她刚才将殷不染丢向了楚煊的方向,短剑也在那时出鞘,护持在殷不染左右。 可狸力的攻击没有停止过,殷不染如一只飓风中的蝴蝶,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一只狸力被短剑割喉,血溅上殷不染的衣摆。 她好不容易踩上凸起的石壁,下一秒就被一只狸力带倒,失控地坠向兽群。 而宁若缺此时才跃到楚煊身边。 千钧一发之际,楚煊大声喊:“明月!” 司明月在那一瞬间会意了她的想法。 她挥动法杖,殷不染和楚煊忽地调换了位置。 狸力群将楚煊淹没,而殷不染则被宁若缺拉入怀里护着。 滚滚尘土之下,场面一片混乱,更本看不清。 几息后,一只狸力身上忽地燃起火焰。 随后火焰噼里啪啦地蔓延,烧得狸力哀嚎不已。 狸力群骚动起来。 相比起攻击宁若缺一行人,显然逃离眼前的威胁更加重要。 楚煊趁机跳到一只狸力身上。 束好的头发全散了,她也没管,任由受惊过度的狸力栽着她向前飞奔。 殷不染此时出声提醒:“敛息。” 声音不大,却准确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收敛气息后,果然狸力的攻击也消失了。 只是地道不断坍塌,很难找个固定的地方站稳。 见此,其余三人也挑了只狸力站上去。 狸力群受了惊吓,在地道中横冲直撞,又仗着皮糙肉厚,哪怕是粗糙的岩壁也敢直接蹭上去。 只是苦了搭顺风车的几人,尤其是司明月,一身银饰和宝石叮铃哐啷掉了个干净。 而殷不染更难保持平衡,眼看着就要撞到石壁上,宁若缺侧身替她挡了一下。 碎石划破肩膀、摩擦血肉,她一声不吭。 顺手把企图抬头的殷不染按进自己怀里,轻声宽慰。 “我没事,她们也没事。你别抬头,这里到处都是灰尘,当心呛着。” 殷不染没听,揪着她的衣襟,把自己脸上的土全蹭上去。 最前面的楚煊拿狸力的鬃毛当缰绳,兴奋地大叫:“啊啊啊,好刺激——” 话音刚落,殷不染看准时机丢出短剑,无比精准地砸中了楚煊的后背。 楚煊的欢呼声戛然而止:“噗。” 殷不染嫌弃地拍掉手上的泥土,冷声吩咐:“前面有岔路,我们跳过去。” 狸力群的目标是洞穴最深处,但她们要调查此事,不能贸然跟上。 狸力群一个急转弯,四人默契地起跳,兔起鹊落,跃到了另一个地道里。 往里走几步,恰好是一个宽阔的平地,可供暂时修整。 司明月拍拍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太好了,大家都没事。” 她笑眯眯地抬头,然后对上了脸上苍白、衣裳全是土灰与血渍的殷不染。 司明月顿时撇下嘴角,静若鹌鹑。 楚煊摸出拳头大的夜明珠照明,把殷不染的脸色映照得更加阴沉。 殷不染上下打量她一番,面无表情地问:“这群狸力怎么来的?” 气氛凝滞了几息,宁若缺也不敢吱声。 楚煊举手,老实地承认:“我出的主意,放饵引来的。” 司明月垂头丧气地跟上:“我丢的火。” 见此,楚煊连忙把司明月拉到自己身后,认真解释:“不关她事,我让她丢的。” 殷不染直接照着楚煊的脑门屈指一弹,后者轻嘶了一声。 她眼神极冷:“我说过,要谨慎行事。” 倘若真有妖怪在幕后作祟,这般下来很有可能会打草惊蛇。 楚煊垂下头,八尺的高个,像小孩子一样乖乖听训。 “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但我真不知道有这么多!” 正常的狸力群不过十几只,破坏力也不会如此之大。 殷不染蹙眉,突然伸手按在楚煊腰腹上。 后者吃痛地弓起身,呲牙咧嘴的,腹部隐隐有血渗出来。 殷不染冷淡地丢下一个字:“坐。” 她又转头走到司明月面前。 司明月连忙捂住自己的额头:“不要打头好不好,我下次不会了。” 话音软绵绵的,像一团弱小无助的小棉花,就算打一拳也不会怎么样。 殷不染顿了顿,最后捏住她的脸质问:“楚煊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司明月抿唇,可怜巴巴地道歉:“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挨个训斥完,殷不染回头,发现宁若缺正在旁边杵着,手臂一片狰狞鲜红的擦伤。 顿时心生烦闷,毫不犹豫地给了宁若缺一拳。 宁若缺:? 不是,为什么也要打她?明明她这次表现得很好! 殷不染平静道:“没别的,就是看见你的伤就心烦。” 宁若缺:“……” 殷不染从储物镯里取出几瓶药,语气不善地警告:“再有下次,我就往你们的药里放苦参和黄连。楚煊——” 楚煊本来试图站起来,被她这一声凉丝丝的喊吓了个激灵,连忙重新坐好。 三个人或站或坐,全都鸦雀无声,时不时小心翼翼地瞄她一眼,观察殷不染的表情。 殷不染冷眼相对。 一个个的,真不让她省心! 她整理好衣裳,灰尘和血渍霎时消失不见,又是纤尘不染的模样。 随后拿出几瓶药丢过去,又将手指搭在三人手腕上,挨个治疗。 幸好大多都是些擦伤,并没有大碍,最后才发现,伤得最重的竟然是宁若缺。 这人被狸力撞的那一下伤到了内脏,气得殷不染狠狠地掐了她的脸和腰。 在修整的间隙,楚煊讲了自己的计划。 都已经这样了,众人一致同意继续按照计划、沿着狸力的气息找到最深处的洞穴。 为此,楚煊特意拿出了自己心爱的雪橇,以灵力驱动,拉着众人在地道中前进。 楚煊絮絮叨叨地讲自己乘着雪橇纵横北地的事迹。 趁此机会,宁若缺压低声音,朝殷不染开口:“抱歉。” 她还是觉得自己修为不够,如果能再强一点就好了。 殷不染瞥她,轻描淡写地评价道:“越来越像了。” 宁若缺有些不明所以:“像什么?” “从前的你。” 宁若缺怔愣片刻,雪橇已经在一处洞穴前停了下来。 入口被狸力踩踏得泥泞无比,里头更是妖气冲天,熏得殷不染头疼。 她掩住口鼻,鞋刚一沾地就又缩了回去,满脸嫌弃,就差甩爪子了。 宁若缺干脆利落地把人单手抱起来,落地时依旧悄无声息,连脚印都没留下。 一行人安静地在地道中穿行,收敛了所有的气息,以眼神和密语交流信息。 眼看前方的越来越开阔,殷不染却突然捏捏宁若缺的后颈。 【等一下】 宁若缺停下脚步,走在后面的楚煊和司明月递过来疑惑的眼神。 殷不染抬手,轻轻触碰地道的墙壁。 深褐色土壤里,赫然镶嵌着一截苍白的断骨,断口处光滑无比。 殷不染神色复杂:【这些是……修真者的骸骨。】 第85章 道隐无名 出鞘—— 古战场有数不尽的骸骨, 有人的、也有妖兽的,所以骸骨并不稀奇。 但出现在结界下方湿冷的地道里,就很值得深究了。 殷不染仔细端详后得出结论:【看骨头, 这一具才死没多久。】 地道这么深,不像是自然掩埋进来的。 她拍拍宁若缺, 示意继续往前走。 哪知转了几道弯,又遇见几截半埋在泥里的断骨。 众人耳边响起一声轻叹:【这具,死去已有百年了。】 百年前正是妖族大举入侵的时候, 埋骨古战场的修士,大多都是为了抵御妖族而陨。 殷不染挥袖,一层层土落下,将这些骸骨掩埋其中。 短暂地驻足几息后,四人接着往里深入。 土腥气和一股难以描述的臭味越来越浓郁,熏得殷不染难受。 可又不能屏蔽五感, 她索性把头埋宁若缺怀里, 又用手帕掩住口鼻,方才好些。 就连楚煊也皱起眉来,司明月更是把自己的面纱捂得严严实实。 唯有宁若缺, 面不改色、呼吸如常。 殷不染好奇地歪头看她:【不难闻吗?】 宁若缺走得稳稳当当:【我有你送的香囊。】 这话说得着实讨人欢心, 甚至让殷不染怀疑,这人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 她忍不住捏了捏宁若缺的脸。 就听宁若缺结巴地传音:【染、染染,你也很好闻。】 香香甜甜的,像一块柔软的甜糕。 宁若缺在这污浊的空气中努力辨别出殷不染的气味,就感觉自己偷来了最美味的食物。 但一想到这里,她就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抱歉。 【对不起,冒犯了。】 殷不染眯起眼睛,搂得更紧。 她不觉得这是冒犯,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宁若缺能更“冒犯”一点。 然而纵使心思百转千回,现在也不是可以走神的时候。 她只能暂且压下胡思乱想,仔细观察四周的情况。 渐渐的,甬道越发宽阔,有嘈杂的走动声和喘气声传来。 直到前方豁然开朗,一行人停下了脚步。 地底昏黑,但宁若缺依然看得很清楚。 只见穹顶之下是一个巨大的泥坑,有至少数百只狸力聚集在这里,妖气冲天。 坑底遍地是零散的人骨,像是特意收集而来的。 近处,一只狸力正喷着粗气、嘴里咀嚼得咔擦作响。 爪子下踩着的碎骨苍白而扎眼,看得人心里一紧。 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同胞遗骨,竟然被妖兽当做食物。 这简直就是莫大的侮辱! 楚煊周围的温度陡然拔高,她一个大跨步就要冲下去。 “楚煊。”殷不染开口喊住了她。 她的声音很低,却清泠泠的,如一瓢凉水浇在头上,让人霎时间冷静下来。 司明月也伸手捉住了楚煊的衣袖,朝她摇了摇头。 楚煊握紧拳,到底没有动手。 她烦躁地薅了把自己的卷毛,随后开始小心翼翼地检查这里的结界。 片刻后,楚煊眉头紧锁:“此处的结界被破坏了。” 这意味着任何妖兽都可以通过这地道进入上界和人间。 显而易见,有什么东西在用修真者的骨殖饲养这些异变的狸力。 而狸力在地底刨出了长且深的地道,直到因为动静太大被江霭发现。 此事牵连甚广,不是找人来修补好结界、填埋地道就可以解决的。 楚煊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按了按眉心,语气沉闷:“我们去最近的岗哨看看,为什么结界损毁没有上报。” 殷不染轻声提醒:“可能需要做好准备。” 无论是岗哨里的修士全军覆没,还是集体叛变,都一样令人愤怒。 且结界需要尽快修补,其余地方也得排查隐患,以免迟则生变。 楚煊找了几个隐蔽的地方,埋进一枚小巧的珠子。 而后朝众人解释:“这是用于监视的天目珠,这里发生的事我都能及时知道。” 如果能因此逮住饲养狸力的幕后黑手,那自然再好不过。 既然已经查清楚了此地的异常,众人也不再久留,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一出地道,楚煊就一边招来土块填埋复原入口,一边烦躁地走来走去。 “受不了,想把那地方炸了。” 司明月就温声软语地劝:“再忍忍嘛,等我们查清楚真相,你想怎么炸就怎么炸。到时候记得带我一起呀。” 殷不染则掩袖闷咳了几声,脸色不太好。 宁若缺立即道:“此地不宜久留。” 毕竟这里到处都是有毒的瘴气,待久了殷不染会不舒服。 清扫完最后一点地方,原来的大坑已经恢复如初。 楚煊也不再多言,放出飞舟让其余人上去。 飞舟目标明确,行进方向正是最近的岗哨。 为了防止古战场的结界损毁,仙盟在结界沿线上设置了数个岗哨,由仙门轮流驻守。 既能观察妖族动向,又方便时刻检查结界的情况。 目前驻守此处的是太一宗。 飞舟尚未落地,楚煊就直接跳了下去。 大步流星,边走边撩袖子,看那架势就是去打架的。 宁若缺抱着殷不染紧随其后。 司明月提着裙子在后面追:“等等我呀。” 身上虽然没了银饰,她的衣服却依旧层层叠叠,跑起来就像一大团蓬松的紫云。 可向来急性子的楚煊当真停下了脚步。 面前的营地不大,哨亭和结界一样不缺,且看起来砖瓦齐整,不像是遇袭的样子。 但哨亭里没人。 殷不染蹙起眉:“有人的气息,但是……” 楚煊拦在她身前:“感觉不太对劲。” 宁若缺也觉得不对劲。 先不说哨亭没人,里面的气息也若有若无的,只有重伤濒死之人才会这样。 心急一点的,或许就直接冲进去救人了。 可宁若缺摇头:“不能直接进。” 话音刚落,一阵风吹开了营帐的门帘,露出双灰败无神的眼睛,和地上暗红色的血迹。 “哎呀!” 司明月吓了一跳,飞快地挥手把门帘拉上了。 四个人都站着不动,丝毫没有要进去救人的意思。 不过几息,一阵阵的磨牙声响起,像是恨不得把人剥皮抽骨、吃肉吸髓似的。 紧接着地面亮起复杂的阵纹,一道厚重的透明结界从天而降,将她们笼罩在其中。 这是只有修真者才会使用的困阵! 宁若缺眼疾手快地将殷不染拉到自己身后,便见一只白色的狐狸从营帐里冲出来。 嘴里还叫嚣:“宁若缺、我要杀了你!” 听这声音,不就是她们在蜃海境遇到过的“一尾狐”。 楚煊丢出自己的巨斧,摸着下巴感叹。 “啧啧啧,真是阴魂不散啊。它怎么每次都能精准地认出你?” 宁若缺还是摇头:“不知道,可能靠气味?” 哪知狐狸浑身炸毛,身后出现六条尾巴的虚影。 就冲着宁若缺和殷不染大叫:“你们这对狗妻妻,一起受死吧!” 宁若缺:“……” 她好像知道九尾狐是靠什么来辨认出她的了。 或许在九尾狐眼里,谁跟着护着殷不染,谁就有可能是宁若缺。 她余光一斜,正见殷不染眨眨眼,看起来特别无辜。 楚煊提着巨斧迎头而上。 嘴里还不忘嘲讽:“你莫非是献祭了脑子,才换来这六条假尾巴的?” 楚煊不打算解开阵法离开。毕竟这可不是在蜃海境,无需压制修为。 她几乎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了这只九尾狐身上,一人一狐撕打在一起。 见此,宁若缺又拉着殷不染往后退。 有楚煊和司明月在,她要做的就是守在殷不染身边,保证她的安全。 可尾巴虽然假,这突然暴增的修为是货真价实的,竟也能跟楚煊打得有来有回。 司明月就在旁边小声加油,顺便念一些拗口的咒文来帮忙。 狐狸的尾巴长如尖钩,直直地朝楚煊刺去。 楚煊抬起斧子格挡,还不忘调侃一句:“我究竟哪点不如宁若缺?就这么让你看不上?” 狐狸暴怒:“滚开!等我杀完她们就来杀你!” “哟哟哟。” 楚煊抬手点火,火蝶翩然飞到九尾狐眼前,后者气到一爪子拍过去。 可就在爪子拍到时,火蝶突然变大了十倍不止,沿着狐狸蓬松的毛猛烧。 司明月连忙拍手喝彩:“好!” 那情绪特别饱满,听起来真情实感极了。 照这样下去,九尾狐迟早会被楚煊抓住。 但宁若缺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她的手搭在剑柄上,随时准备拔剑出鞘。 楚煊的巨斧斩断半只狐耳,血珠迸溅而出,落在雪白的皮毛上,艳如朱砂。 狐狸喘着粗气伏在地上,咧出了尖尖的牙,像是在笑。 恰此时,众人脚下的阵法一亮,司明月眨了眨眼,自己就已经到了结界外。 而楚煊在阵纹出现的一瞬间跳了出去,却还是被传送到了十几米远的地方。 困阵内外隔绝,而这点距离,已经足够针对宁若缺发动一次袭击。 九尾狐也的确这样做了。 它腾空而起,四爪尖锐,分明袭向的是宁若缺。 可就在宁若缺推开殷不染,剑出鞘的那一刹那,九尾狐自眼前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扑向殷不染的、有九条尾巴的白影。 狐妖的修为以尾巴来计算,九尾和七尾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见此,楚煊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最好的防护法器丢向殷不染。 法器尚未到,短剑先强行挡了一下,剑刃与尖爪碰撞出火花。 奈何九尾狐的灵活性和修为更胜一筹。 它的尾巴骤然膨大,尾巴毛尖锐如刃,猛地向殷不染刺去。 楚煊和司明月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来不及了! 宁若缺拿剑的手一顿,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自身体里抽离,浑身如坠冰窟。 她不想失去殷不染。 不够、她的骤雨剑只差一点,如果是—— 她下意识地想要握住什么。而天边响起一声清亮的剑鸣,仿佛在回应。 狐尾抵达的刹那,殷不染不禁闭上了眼睛,身上却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金蛇的虚影闪过,护住殷不染的同时,也张开巨口将狐尾吞入腹中。 九尾狐发出惨叫,六条虚幻的尾巴消散在空中。 与此同时,一把精致的长命锁摔在地上,断成了两半。那应该是件天阶防护法器。 碧落川财大气粗,药王更是疼爱殷不染,自然会尽可能地提供最好的保护。 楚煊已经赶到了殷不染身边,眼看是虚惊一场。哪知再抬眼,那口没喘下去的气又提了上来。 大量灵气在宁若缺身边汇聚成漩涡,浓郁到化作了云雾。而响彻了百年剑鸣的古战场,忽而寂静无声。 感受到节节攀升的修为,宁若缺尚未从心惊中缓过神来,心脏又是咯噔一跳。 糟了。 第86章 道隐无名 剑号,道隐无名! 云中剑阁的营地。 缪红香蹲在建了一半的擂台上, 正在给自己新入门的小师妹讲解剑尊的平生事迹。 她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布偶,模仿说书人的腔调。 “这就是剑尊宁若缺,风华绝代, 剑术举世无双,上可力战妖神, 下可痛打毛贼。” 布偶做工虽然潦草,但画得有模有样的,尤其是那倒三角形的眼睛, 看着就凶。 随后缪红香操纵剑尊布偶扑向另一只黑漆漆的丑陋布偶。 丑陋布偶发出“嗷呜”一声怪叫,从缪红香手中跌落下去。 哄小孩的把戏,但她面前的小姑娘看得很开心。 像只活泼的小麻雀,迫不及待地问:“剑尊的剑呢?她的剑是不是也很厉害?” 作为一个剑修,关注另一个剑修的本命剑太正常不过了。 缪红香笑着揉了揉小师妹的头。 “当然!那可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神剑,以星云乌金为主材, 苍龙骨为辅料, 融入了传说中的神之血冶炼而成。” “其剑名号——” “道隐无名!” 话音刚落,剑鸣声刹那消散,天地间一时只余呼啸而过的风声。 缪红香似有所感, 回过头, 正见一把断剑自那道垂落的光幕中缓缓浮出。 断剑只余剑柄和莫约一尺剑身,通体漆黑,唯独剑脊处有一抹艳如鲜血的红色,极其扎眼。 不待缪红香看清,断剑化作流光飞向西北。 而它身后的光幕便像是被它所吸引,飞鸟一般追逐断剑而去。 一时间流光铺天盖地、浩浩荡荡如晚霞。 小姑娘亮眼放光,使劲鼓掌:“哦哦哦!这也是师姐准备的道具吗?好厉害!” 缪红香愣愣地望着天空:“不,那是真的道隐无名剑, 难道是……” 在它的主人陨落百年之后,断剑竟然再一次被催动,无数人和缪红香一样仰着头,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然而很快,缪红香拔剑出鞘,目光锁定住那片厚重到看不清里面情况的毒雾。 她高声提醒:“结界有异,注意警戒!” * 西北方的某处岗哨前,宁若缺皱起眉头,长叹了口气。 浓郁的灵气甚至将她轻轻托起,而天空风云变幻,厚重的劫云开始聚集。 剑修与她的剑相辅相成,有没有本命剑是两回事。 而宁若缺的本命剑唤作道隐无名,是师尊所赠。 剑长三尺九寸,重十六斤。 陪伴她登临剑尊之位,又出生入死,斩下无数妖兽头颅。最后剑断于古战场,碎片四处散落。 能找回一部分,宁若缺已经知足了。 没想到刚才那一瞬间太紧张,竟然下意识地想要招来道隐无名剑,中了九尾狐的诡计。 众人大多被眼前的一幕惊到,直到一把断剑携着无数流光落入宁若缺手中,将此地照亮三分。 困阵应声而碎,司明月连忙小跑到殷不染身边,把人扶起来。 “染染,你没事吧?” 殷不染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宁若缺看。 此时的宁若缺依旧眉头紧锁,她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修为提升得太快了,自己的本命剑里应该还藏了什么东西。 九尾狐先前被殷不染的法器震倒在地上,现在已经挣扎着爬了起来,嘴角上扬。 毫不留情地讥诮道:“哈,软肋!你也有了软肋。宁若缺,待到吾皇复苏,就是你的死期!” 楚煊听得啧啧几声,打了个响指。 随即有火苗在狐狸尾巴上燃起,狐狸扭头就是一口,灭掉火焰的同时,骤然瞪大了眼睛。 风,冲着它脖颈而来的风。 它浑身的毛都炸起来,及时往后退了半步,喉咙却还是传来一阵巨痛。 宁若缺不知何时来到了它面前,剑刃上滚落一滴殷红的血。 连带着她周身的气势也变了,眼眸漆黑如夜色,与断剑无异。 不待九尾狐反应,宁若缺再度挥剑。 她拿骤雨剑时尚且还能判断出剑势走向,可换了这把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断剑,反而看不清了。 剑招行云流水,随心而动,和人有如一体。 而楚煊的攻击紧跟而来,与宁若缺配合默契。 九尾狐着急闪躲,自断一条虚尾,身姿灵活地朝哨所中间跑去。 四周隐约响起嘈杂的哭喊声,断剑轻鸣,仿佛是在提醒众人,这是妖狐的幻术。 宁若缺直接提剑追了上去,剑光极如电,向着妖狐的脖子去。 可脚下的阵法忽而急促地闪烁起来。 有了上一次被坑的经验,楚煊踩着阵纹,朝着灵气流转处砍下,及时中断了阵法。 而后余光一扫,见宁若缺要下死手,连忙道:“别杀,要抓来审问的!” 宁若缺并没有停,只是剑刃略微一偏,直接斩断了狐狸的最后一条尾巴。 断剑在她手中轻颤着,那一抹红色越发鲜艳,像是在为再一次痛饮妖血而欢呼。 哪怕百年后,它的剑刃也未曾锈蚀,依然锋利如初。刃上剑光一线,映照出宁若缺同样锋利的眉眼。 比起做那高悬于空中的阵眼,它还是更愿意跟随宁若缺一起厮杀。 楚煊很快跟了上来,巨斧一挥截断妖狐去路,还不忘戏谑:“这下好了,真成无尾狐狸了。” 随即丢出一个袋子,要把狐狸强行装进去。 狐狸当场炸毛,呲牙尖啸:“为了吾皇——” 司明月急得跺脚:“它想要自爆!” 说完一掐诀,几缕紫色丝线飞出,迅速地缠住了妖狐的吻部与四肢,让其动弹不得。 楚煊一个大跨步,提溜起妖狐的后颈,把它丢进口袋里,随后扎了个死结。 做完这些,司明月拍拍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刚才实在把她们吓坏了,妖狐冲向宁若缺时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怎么又闪现到殷不染面前了? 她们都清楚,妖狐的九条尾巴大多都是虚尾,代表这力量是借来的,算不得数。 司明月偏头问:“刚才那是阵法的效果吗?” 楚煊摸着下巴仔细打量脚下的阵纹,最后摇了摇头。 “这阵法设计得很巧妙,我不信妖怪有这脑子。显然,我们人族之中出了叛徒。” 再检查一遍哨所,兴许会发现更多有用的线索。 但宁若缺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劫云,难得有些焦躁不安。 劫云厚重更甚从前,但她的焦躁并非来源于此,更像是被本命剑上附着的戾气所影响了。 她朝楚煊和司明月道:“我要去渡劫,染染就拜托你们了。” 而后宁若缺脚步一顿,又走到一直安安静静站着的殷不染身边,把自己的储物袋和骤雨剑一并塞给她。 殷不染面无表情地看着怀里的东西,语气冰凉:“你又觉得自己回不来了?” 宁若缺心脏一跳,匆忙解释:“不是,骤雨剑还给你,谢谢。还有,里面有甜点心,吃点可以压惊。” 她笨拙地摸了一下殷不染的头,后者眯起眼睛,到底没说什么。 宁若缺就像是被什么毛茸茸蹭了蹭,心情只短暂地平静了几息,很快又开始烦躁。 她不想被殷不染发现自己的异常,匆忙转身离开,没入了漆黑一片的树林中。 宁若缺一走,楚煊捋起袖子正准备好好检查一番哨所,就见一道白光驭剑而来。 熟悉的人影跳下飞剑,左右打量片刻后,快步朝众人走来。 从来整齐的衣裳此时乱成一团,显然赶得很急,顾不得什么风度了。 楚煊朝来人扬下巴,态度谈不上好:“江道友动作挺快的啊。” 不怪她这般警惕,只是前脚才发现人族之中可能有叛徒,后脚差她来办事的人就来了。 这很难不让她怀疑此人的真实目的。 江霭面不改色地行礼:“有十万火急之事,不得不快。” “我是察觉到此处有灵气波动才寻来的,”她解释道:“结界不知何故破损,里面的毒雾逸散了出来。” “论剑大典在即,剑阁中人大多在此聚集,修为高的尚且可以支撑,一些修为低的,急需医修治疗。” 说完,江霭直接看向殷不染,目的已经十分明确了。 寻常医修也不会闲着没事来古战场前线,她能最快找到的只有一个殷不染。 人命关天的事,宁可信其有。 殷不染轻轻点了点头,看起来并无意见。 楚煊只皱了一下眉:“明月,你护送殷不染回去。我和江道友留下来,再找找看哨所里有没有什么线索。” 这样子把江霭和殷不染分开,她也能放心些。 她塞了一大把乱七八糟的小法器给殷不染和司明月,还不忘叮嘱:“路上注意安全。” “好,你们也要小心。” 司明月一边艰难地把这些东西放进自己的储物镯里,一边挥挥手,带着殷不染跃上飞舟。 飞舟缓缓离地,殷不染最后望向远处的劫云,一双眼眸明如秋水,眨也不眨。 像是能透过层层乌云、寸寸雷光,望见那道颀长的身影。 她手中的骤雨剑似乎还带着宁若缺的体温,触手温润,并不冷。 联想到宁若缺这之前异常的表情,殷不染垂下眼帘。 宁若缺的记忆,是不是快要完全恢复了? 第87章 道隐无名 相敬如宾。 目送殷不染和司明月离开, 江霭眼眸一斜,淡然自若地问:“楚道友这般安排,是发现了什么吗?” 楚煊嘴角抽了抽, 皮笑肉不笑的。 “嗯,事关重大, 若只有我一个人调查的话,给出来的结论怕是得让某些人不服气了。” 她话里的某些人,特指“仙盟”。 仙盟内部结党营私严重, 人尽皆知。 然而楚煊的行事风格是只合作不站队,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 江霭听完,了然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江某愿尽绵薄之力。” 楚煊同样客气道:“有江道友担保当然更稳妥,我该谢你才对。” 随后直接走到哨所前,蹲下来检查阵纹。 毕竟再这样客套下去, 宁若缺雷劫都要渡完了! “江道友对于阵法一道, 了解多少?” 江霭闻言,面不改色地回应:“我是剑修,只懂一些基本的阵法, 不然怎么会托你来此探查。” “对了, 探查的结果如何?” 楚煊沉默了几息,方才站起来往营帐内走:“结界损毁,一群狸力在下面打了地道。” 她掀开帘帐,死不瞑目的太一宗门人还在血泊中躺着,四周有股浓郁的妖气。 楚煊转过身,便见江霭眼中闪过一丝讶然。 “这……”她神情诧异,不像是伪装的。 紧接着又拧起眉,追问:“楚道友可有办法修复结界?” 楚煊没有回答, 先把她们来这里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边说,边探查地上的尸身。 按常理来说,整个哨所至少应该有三人,然而现在只有一具尸体。 且看地上的血迹,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两个时辰。 他胸口有沁血的狐狸爪印,奇怪的是,脖颈处还横着一道致命伤。 楚煊对比后发现,这道致命伤正与他身边的匕首相合。也就是说,此人乃自刎而亡。 放往常,这种死法很奇怪,可有九尾狐在,眼前的一切就说得通了。 思量片刻,楚煊得出了结论。 “他死于妖狐的幻术。看他的手,还是一位阵法师,外面的阵法应该就是他画的。” 江霭颔首,表示同意:“或许他是被妖狐胁迫的。” 楚煊自顾自地翻找着,她毫无顾忌,直接摸出了尸体的储物戒。 储物戒的主人已陨,能轻而易举地打开。 半晌,楚煊摊开手,一枚硕大的褐色妖丹正躺在手心里。 浓烈刺鼻的妖气扑面而来,她眉头皱得死紧:“为什么他会有狸力的妖丹?” 然而这还不算完,发现了一点苗头,楚煊直接把整个哨所翻了个底朝天。 她是顶尖的器修,隐藏的阵法和禁制在她眼里形同虚设,很快就找出来好几本账簿。 楚煊快速翻看了一遍,把账簿递给了江霭。 上面记载了太一宗借由地道交易并偷运的黑货、在古战场搜刮的材料和矿石、以及被他们秘密处决的人员。 一桩桩一件件,写得清清楚楚,最后一页甚至还夹杂着一纸口诀。 是如何利用妖丹控制妖怪的口诀。 楚煊烦躁地“啧”了声。 账簿上最早的交易可以追溯到十多年前。 倘若妖怪用地道偷渡,都不知道跑进来多少了! “道友,稍安勿躁。” 与之相比,江霭倒是淡定得很,语气也平缓到毫无波澜。 她把账簿递还给楚煊:“这些尚还不够定罪,如果是敌人刻意为之,为的就是要让我们互相猜忌呢?” 她的猜测不无道理,毕竟仙盟已经因为这一枚枚妖丹闹好几场了。 后者将东西收好,还是不耐烦的样子:“我知道,看来得‘问问’那只九尾狐了。” “既然已经捉住了它,想办法撬开它的嘴就是。” 江霭像是勾了勾嘴角,弧度很浅。 “如果楚道友为难的话,我也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楚煊下意识地觉得违和。 就好像见到了一只优雅端庄的大白鹤突然暴起伤妖。 总看江霭穿广袖宽衣,她常常会忘记这人是个剑修的事实。 但倘若说这种话的人是宁若缺,她就会觉得很合理了。 楚煊摆摆手:“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她又仔细探查了一遍,记录好此处的结界受损情况,而后怀里的传音符亮了起来。 四下凭空响起一段温软的声音:“喂?听得见吗?我是司明月。” 楚煊咧嘴笑:“听得见,你说。” 对方像是戳了戳传音符,苦恼地抱怨道:“灵气好像阻塞了,声音断断续续的。” “染染……治疗伤患,……都还好,你们呢?” 楚煊:“我等一下她。” 她没说等谁,但她们都心知肚明,默契到不需要太多的解释。 “好……” 通讯结束,楚煊走出营帐,深吸一口气。 空气依旧潮湿,远处黑压压的劫云隐约有散去的迹象。 寻常修士渡劫不会这么迅速,自然,也不会如此声势浩大。 哪怕隔了这么远,也能窥见几丝天道的威光。 江霭不紧不慢地跟出来,轻声问:“那是你的朋友吗?” “嗯。” 江霭:“看这劫云的规模,你不担心?” “有点,但不多。” 楚煊回答完,摸出留影用的法器,慢悠悠地将现场的情况记录下来。 再传给各大掌门人,完全没管接下来会掀起多大的波澜。 “等下一次仙盟大会,就拜托江道友替我作证了。” 江霭颔首:“自然。” 轰隆的雷声渐行渐远,五色灵光缓缓替代了厚重的劫云。 楚煊抱着胸,漫不经心地开口:“多谢,江道友先回去吧,你的同门应该需要你。” 她打发得轻飘飘的,就和让人留下来一样没有道理。 可江霭没说什么,只端正地行了一礼:“回见。” 说完便踩着剑飞远了,背影端正笔挺,并没有回头。 等人一走,楚煊摸着下巴深思。 她起初还以为这一切都是江霭做的局,有意试探。可几番观察下来,又觉得不太像。 幕后之人会堂而皇之地告知自己的真实目的、甚至来她眼前晃悠吗?未免也太过傲慢了。 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 她在原地转来转去,无所事事地摆弄法器、研究阵纹。 又等了一会儿,才见远处有道黑影迅速地接近。 那人像阵风,几个眨眼间,就已轻盈地落到楚煊面前。 去时宁若缺什么样,回来时就什么样。只是发丝稍微有些凌乱,周身锐利无匹的气势也未收敛。 楚煊无所畏惧地与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对视,还上上下下地打量。 她尚还能判断出目前宁若缺的境界。 心斋境。 按常理来说,越到后期境界越难提升。 但宁若缺本来就是死而复生之人,根本不循常理。照她这速度,重回巅峰恐怕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面前人冷着脸,手压着剑柄,不发一言,肃杀如凛风朔雪。 楚煊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抬手,掐了把宁若缺的脸:“你——” 宁若缺皱眉,正要把楚煊的手打开。 就听她调侃道:“嗯,瞧你这阴暗样,像是在战场杀了好几年的人,已经快要入魔了。” 宁若缺:“……” 楚煊斜眼睨她:“还是收收吧,殷不染和明月看见了会担心。” 宁若缺下意识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脸色好点,不那么僵硬。 然而维持不住一息,就又不自觉地沉下脸,眉宇间尽是冷意。 她摸出一把剑,递给楚煊。 剑身通体漆黑,有两道明显的裂痕,甚至还残缺了一部分。 不知宁若缺用了什么法子让它们连接在一起,才不至于四分五裂。 这正是道隐无名剑。 宁若缺翻出剑匣和殷不染拍给她的星云乌金,一并递过去。 “帮我重铸一下。小心,它好像沾染上了不轻的戾气。” 说这句话时,她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修行讲究平心静气,无我无物,戾气和杂念都是不该存在的东西。 沾染多了,有可能会丛生心魔。 楚煊观察片刻,挑眉问:“你这鬼样子,也是被它影响了?” 宁若缺垂眸:“有一部分。” 她顿了顿,缓缓开口:“我想起来了一些事。” 她不提倒还好,一提起来,楚煊就心痒痒。 什么阴谋诡计通通抛在脑后,一心想要打听好友的风花雪月。 她放出飞舟,十分刻意地偷瞄宁若缺:“那我可就要问了,你当年那傻不愣登的样子,究竟和殷不染怎么相处的?” 在她看来,自己的好友根本就是闷葫芦一个,而殷不染的性子也并不直白。 想到这样两个人能凑一块,楚煊的心就像是有蚂蚁在爬。 宁若缺一声不吭,周身戾气更甚。 楚煊见状,只好歇了心思,转身跃上飞舟。 却听身后人幽幽道:“我与殷不染……相敬如宾。” 她下意识地回头:“什么意思?” 又过了良久,宁若缺声音轻如一片易碎的秋叶,飘落在沁凉的水面上。 “字面上的意思。” 说完,宁若缺好像一瞬间低落了下去。 第88章 道隐无名 “你凶我?” 宁若缺不再解释, 楚煊也识趣地没问。 只不过这人一上飞舟就找了个角落窝着,面无表情,周身气压低得可怕, 搞得楚煊频频回头看她。 楚煊不是安静的性子,偏爱热闹。 她憋了一路, 好不容易捱到了云中剑阁的营地,飞舟还没落地就率先冲了下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味,原本热热闹闹的营地现在基本看不见人。 四周昏暗, 天空中只余丝丝缕缕的黑云。 而最靠近光幕的擂台上,一台净化毒雾的法器正在缓慢运作着。 最大的那处营帐时不时有人进出,楚煊和宁若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里面黑压压一片,里三圈外三圈全都是面色苍白、或坐或站的人。 而白发医修端坐在中间,桐琴“明月身”散发着朦胧的光辉,静静地悬浮在她身边。 殷不染将药材配好, 推给面前的剑修:“你的比较严重, 三日内不可催动灵气。” 剑修连忙躬身道谢:“多谢您。” 尚未松口气、喝点水,下一个病人就来了。 怯生生地询问:“灵、灵枢君,我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殷不染耐着性子把脉, 而后垂眸:“并无大碍, 是你的错觉。” 她声音轻飘飘的,听起来就没多少气。 剑修依旧没走,心虚不已地低头:“我胸口闷。” 殷不染蹙眉:“多喝热水。” “您能再帮我开副药吗?” 短暂地沉默片刻后,殷不染冷下脸:“不可以,这已经是你第四次来找我了,不要浪费别人的治疗时间。” “可——” 剑修话没说完,一把未出鞘的短剑凭空飞出。 目标明确,“嗖”地一下击中了剑修的胸口, 又作势要去敲她的头。 后者一惊,只好躲出了营帐。 此时短剑方才出鞘,雪白的锋刃映照出殷不染病恹恹的面容:“下一个。” 原本叽叽喳喳的剑修们全都安静下来,乖得像群鹌鹑。 下一个被搀扶上来的剑修状态极差,几乎坐不稳。 殷不染深吸一口气,又皱起眉:“为什么不早点来?” 剑修小小声地解释:“我总觉得还能再撑一撑……” 殷不染一边配药一边漫不经心道:“怎么,你当这是在比剑?坚持得越久越厉害?” “很不错,你再坚持一会儿,你就再也不用练剑了。” 她把药包和药方打包好,这次连话都不想说,直接用眼神示意下一个上前来。 见此,楚煊和宁若缺也不敢上去打扰她。 左右看了一圈,没看见司明月人在哪,反倒先等来了江霭。 一袭白衣,脚步匆匆,像是刚从外面回来,衣袖上还沾着些许沙尘。 江霭朝她们点头致意,多看了宁若缺一息,随后径直走向了殷不染。 她低声道:“为防止意外,我已经组织大部分人先行撤离。” “此处的消息发往各地哨所,回崖关也已经召集了附近的医修,做好了救治病人的准备。” 言罢,亲自斟了杯热茶,眼角眉梢也带上了温和的笑意:“灵枢君,辛苦了,喝杯茶吧。” 殷不染没接,甚至看都没看一眼,兀自把脉:“等会儿喝。” 估摸着她还有一会儿,宁若缺和楚煊退出营帐,转而去找司明月。 光幕消失,毒雾也散去了不少,与妖神大战后的遗址此时一览无遗。 漆黑的深坑落在大地上,如一块无法愈合的伤疤。 里面更是寸草不生,淤泥里翻出猩红如血的颜色,看起来极为不祥。 两人在地势较高的巨石上找到了司明月。 她面前摆着一块罗盘,口中念念有词,身边的缪红香正好奇地打量着。 不到片刻,司明月撇嘴:“不行、完全推演不出来。” 无论她用什么办法,前路都是一片迷雾,根本看不清。 楚煊半蹲下来:“在占未来之事?” 不待司明月回答,她就自顾自地接话道:“占不出来就算了,倘若什么事都能让你算到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话是这么说的,但司明月皱起眉,一缕缕白发被风得乱七八糟。 她按住自己的兜帽,轻声叹气:“我无法放任不管——” 话音被一声短促的吼叫打断,地平线上隐约有滚滚烟尘。 随后几只三头豹蹿了出来,以极快的速度逼近大战后的遗址。 然而它们并没有攻击人,而是在遗址处来回巡视,时不时地发出低吼。 原本就荒凉衰败的景色,此时更显可怖了。 宁若缺想要摸剑,却不想摸了个空。 方才记起自己为了不被影响,将道隐剑交给了楚煊保存。 她无所适从地攥紧拳头:“结界碎裂,妖族开始骚乱了。它们是来朝觐的,可这里并没有妖神的尸骸。” 楚煊也觉得奇怪:“对啊,尸体呢?” 甚至连一片断骨都没有。按理来说,以妖神的境界,尸骸哪怕百年不腐都很正常。 司明月:“我来的时候就没有。” 缪红香同样摇头:“没看见过。” 她从结界碎裂开始就一直在这里,根本没见过什么妖神尸骸。 宁若缺伸手感应了一下,除了冲天的妖气,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之处。 “难道说,它的尸骸也一并毁去了吗?” 思考无果,反而天上又飞来几只巨鹰,同样在空中不断徘徊。 随着时间推移,来朝觐的妖怪只会越来越多,甚至极有可能引发兽潮。 楚煊烦躁地抱胸,忍不住来回踱来踱去,嘴里嘀嘀咕咕。 “我们得退到古战场结界里面去,在那之前还有些时间,正好能把大阵全检查一遍。” “还有你的剑,我必须回到冶火门,只有那里的熔炉才能重铸它。” 她眯起眼睛、掰着手指计划。力求把每一件事都塞进时间的缝隙里,一天当十天那么用。 而宁若缺目不转睛地盯着遗址,突然毫无征兆地跃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都没人上去阻止她。 司明月的惊呼伴随着匕首出鞘的铿锵声,惊动了近处的一只三头豹。 宁若缺如一只雀鸟般轻盈地掠过去,在妖兽回击地一刹那攀上它的脊背。 她抓着兽耳,直接将匕首刺入了三头豹的脖颈。 鲜血喷涌而出,三头豹挣扎几下,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而宁若缺转了转手中带血的匕首,闲庭信步地走进了遗址里。 脚踩着恶心又粘腻的淤泥,她垂眸感受半晌,又慢悠悠地回到了巨石上。 宁若缺毫不在乎地抹掉脸颊上的血迹,收起匕首,淡定地补充了一句:“没发现尸体。” 突然来这么一遭,就为了这事。 她的衣摆和袖子也沾染了血,得亏是黑衣,看不太出来。 只是往那直愣愣地一杵,浑身上下仿佛都在散发阴森的黑气。 这一下可把几人吓了个够呛,差点以为宁若缺被毒雾影响、产生了幻觉。 思量再三,楚煊还是建议道:“要不然叫殷不染替你看看,她那里应该有可以静心凝神的丹药。” 她怀疑找尸体只是宁若缺的借口,杀只妖怪发泄一下才是她的真实目的。 宁若缺黑沉的眼眸似乎亮了亮,却还是摇头:“让她去回崖关休息一下。” 殷不染今天已经很累了,留在这里,毒雾对她的身体也有害处。 随后她又主动提议道:“我会留守在这里。” 毕竟现在这样的局面,也有自己的一部分原因。 司明月不同意,把头摇成拨浪鼓:“你不走,染染也不会走的。” 楚煊也劝:“事情都发生了,内忧外患,你急也没用,不如静待时机。” 缪红香虽然前面听得满头雾水,但这一段她听懂了。 于是当即拍着胸脯保证:“江长老说过,她会守在这里,方便及时传回消息。大可放心!” 楚煊和宁若缺对视一眼。 剑是一定要重铸的,太一宗也得调查,分身乏术的情况下,暂时只能这样了。 时间紧任务重,楚煊火急火燎地拉上司明月,巴不得现在就出发去巡视结界。 远处营帐进出的人明显少了很多,殷不染那边应该也快结束了。 临走之前,宁若缺突然鬼使神差地问道:“缪道友,你呢?” 缪红香先是愣了一下。 而后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也会留在这里。” 她握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开始说:“留在这里,说不定能感悟剑尊的意志!学习剑尊的精神!传承剑尊的遗愿!” 那声音抑扬顿挫,听得宁若缺后背发麻,有种想要逃跑的冲动,后悔自己多嘴问那一句。 她匆忙转身就要走,哪知与一片柔软的白色擦肩而过。 不知什么时候,殷不染站到了她们身后,歪头安静地听着。 缪红香嘿嘿笑,大大方方地承认:“我真的很喜欢剑尊,让各位前辈见笑了。” 既然人已经齐了,楚煊颔首示意,拉着司明月就要走。 奈何司明月一个劲地拍她肩,压低声音道:“等等等等,我要看完这个!” “哈?” 楚煊跟着她一起回头,就见宁若缺礼貌地朝缪红香告别,然后快步跟了上来。 她朝殷不染开口:“我们先跟楚煊去巡视结界,你可以去房间里休息。” 殷不染缀在她身后,凌冽的风吹动衣袂,蹁跹如白蝴蝶。 她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喜欢听别人夸你?” 宁若缺硬邦邦地催促:“快去休息。” 许是态度有些强硬的缘故,她的语气听起来也又冷又凶。 倘若从前的宁若缺像一把归鞘的剑,现在就是锋芒毕露,冷光晃人眼。 殷不染不肯走了,蹙起眉:“你凶我?” 那又惊讶又委屈的模样,就像只受惊的猫。 宁若缺:“……” 僵持不到一息,后者回身,小心翼翼地去牵殷不染的手。 语气也很努力地放软,干巴地哄:“没有,对不起。” 第89章 道隐无名 “我喜欢剑修。女的,做饭好…… 仔细观察殷不染的表情, 宁若缺斟酌着解释:“是我太急了。” 殷不染还是不吭声,一只手冰凉无比,任由宁若缺牵着, 却也不肯跟她走。 宁若缺心里焦躁,一半是怕殷不染误会, 一半来自于自己恢复的记忆。 而更多的、无法形容的负面情绪,则来源于道影剑上附着的戾气。 妖神饕餮,吞吃欲望的妖怪, 或许是因为道隐剑同它呆久了,难免受其影响。 宁若缺尽量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不想让殷不染误解,就只能努力保持平静。 她低声说:“你刚才耗费了很多灵气给人看病,我怕你吃不消。” 殷不染垂下眼帘,像是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她捏了捏宁若缺的手:“走不动了。” 见此, 宁若缺干脆利落地把人抱起来, 一抬头,自己的两个好友正盯着她。 楚煊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好了吗, 好了我们就走。事儿还多着。” 偷看被人发现了, 司明月腼腆地抿嘴笑,连忙推着楚煊上飞舟。 楚煊要检查古战场的结界,宁若缺她们帮不上什么忙,刚上去就被轰进了房间里。 分别之前,楚煊还神神秘秘地塞给宁若缺一个东西,很重、像一顶帽子。 宁若缺没看明白:“这是什么?” 楚煊打了个响指:“制冰仪,你要是想发疯就把头塞进去冷静一下。” 不是她怕,只是宁若缺杀起来实在够狠厉, 万一出什么问题了呢? 宁若缺面露嫌弃:“……我谢谢你。” 楚煊还想再说点什么,宁若缺不给她机会,直接“砰”的一声关上门。 把门锁好,她才回身去看殷不染。 或许是真的累坏了,殷不染靠着枕头,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听见宁若缺的脚步声,才发出细碎的呢喃:“渴。” 宁若缺把茶杯递到殷不染嘴边,后者抬眸望她一眼,乖乖地低头喝水。 白发如瀑,柔顺的披散开来,细密的眼睫低垂,看起来特别乖巧。 宁若缺一抬手就能揉揉她的头。 但她迟疑了。 明明是很熟稔的动作,她这会儿却总觉得别扭。 哪怕是现在耐着性子给殷不染喂水,她也必须很专注才能控制好力道。 殷不染的手腕那么细,她估计稍稍一用力,就能捏红了。 这念头甫一闪过,宁若缺立马收回茶杯,把被子给殷不染掖了掖。 殷不染打了个哈欠,眼眸湿润,软绵绵地开口:“我要睡会儿。” “嗯,我修炼。” 宁若缺说完,就兀自坐到一旁的贵妃榻上,并没有和殷不染一起。 然而一转头就能发现,某人半张脸藏进被窝里,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宁若缺连忙偏头解释:“我刚才杀了妖怪,溅了一身血,脏。” 殷不染翻身,把头也埋进了被子里,远看只能望见小小的一团。 挤在床角,怪可怜的。 宁若缺下意识地喊了声:“殷不染。” “鼓包”闷声闷气地回:“怎么了?” 宁若缺欲言又止,到最后也只是轻叹:“没什么,早点休息……” 她迅速调整好气息,缓缓闭上了眼睛。 * 若手中有事可做,宁若缺尚还能借此转移注意力。 哪怕给她一把剑,她都能去古战场发泄一番。 可现在一闭眼,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就汹涌而来,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绪。 记忆不多也不少,自醉酒后邀请殷不染登山起,恰好到与妖神决战的前一晚。 宁若缺现在记得清清楚楚了。 乃至于那晚殷不染簪的一支梅花玉簪,都仿佛仍在眼前。 寅时,她喝得不知今夕是何夕,胆大包天地邀请殷不染去爬玄素山的问道峰看日出。 等到了山脚才想起来,问道峰有师尊设下的禁制。 寻常修士在此处与常人无异,要想上去就只能靠双脚。 叫殷不染来爬山,岂不是害她遭罪? 宁若缺急坏了,憋着张通红的脸,可怜巴巴地低头,像只犯了错、愁眉苦脸的小狗。 殷不染反倒宽慰她,轻声软语地说:“没事,我能走。” 宁若缺看她笑吟吟的脸,又去打量她那细细的胳膊,连连摇头。 “不、不好,我背你上去。” 开什么玩笑,哪怕是尚在红尘、颠簸流离的乱世,自己也没舍得让殷不染走这么长的路。 她说完就半蹲下,背殷不染上来。 脚下的阶梯长得看不见尽头,只有月光洒下,如满阶盈盈的水。 时不时的有鸮鸟叫上一两声,阴森又寂寥。 宁若缺颠了颠身上的人,脑子还没有清醒,想到什么就往外说。 “你、太轻了,多吃点。” 她给殷不染送了很多柿饼、糕点,在古战场时常常烤肉。 怎么还没有养胖一点,真让宁若缺发愁。 哪知殷不染理直气壮地回应道:“我挑食。” 宁若缺听着就心急。 怎么、怎么会呢?明明她递给殷不染的食物,殷不染都认真吃完了。 可转念一想,殷不染是金银玉石养出来的大小姐。 哪怕后来到了碧落川,用的也是上好的灵茶、最嫩的兽肉。 挑食是很正常的,吃宁若缺做的白面馒头,那才不正常。 宁若缺不吱声了。 她觉得有些愧疚,殷不染跟着自己,吃了那么多豆饭和馒头,不知有多委屈。 山间溪流叮咚,草叶沾湿衣摆,湿润的空气浸透了寒梅香。 月光明亮,竟能让人看清群山与草木,又映出绰约的花影来。 宁若缺稳稳当当地走在山路上,如履平地,连一口气也没喘过。 她听殷不染低吟道:“眼波才动被人猜。月移花影约重来。” 宁若缺脑袋晕乎乎,只觉得好听,殷不染吟诗真好听。 还问:“我没读过诗,什么、什么意思?” 她肚子里本来就没几滴墨水,后来要读兵书,那点字还是殷不染教她的。 差不多够用就行了,哪里还会去读诗词。 也就只有师尊会嘲笑她不通文墨,将来不会讨心上人欢心。 短暂的沉默后,殷不染忽地轻笑了好几声。 笑得宁若缺耳垂泛红,热意慢慢爬上了脸颊,烫得她心口紧缩。 她磕磕绊绊地解释:“我除了用剑,别的都不太会。” 突然脖子上一痒,殷不染搂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话:“你做饭很好吃。” 顿了顿,她接着问:“我可以,一直吃你做的饭吗?” 从那上翘的尾音里,宁若缺竟然察觉出了一丝小心翼翼。 像猫儿的尾巴蹭过小腿,毛茸茸的,惹人心痒。 宁若缺用她那所剩无几、没被酒淹没的脑子思考。 她皱眉,很认真地回答:“难,说不定哪天我就死了。” 殷不染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宁若缺对此一无所觉,还在慢吞吞地解释:“我在剑尖上走惯了,生死置之度外,很难给你承诺。” “如果你想吃,那我回去就给你做。” 经由上一次的事,她已经明白了,不要轻易给人承诺。 要是实现不了,殷不染会很伤心。 她只争今朝就好。 山路越来越陡峭,风也冷,宁若缺闷头向上爬,生怕晚了看不到日出。 可脑子还是晕,风一吹,她眼前无数皎白的月光,鼻息间尽是来自殷不染的清甜香气。 恍惚之中,便又想起了那天灯下,殷不染对她说过的话。 她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宁若缺深吸一口气,站住了。 “殷不染。” 她蹙眉犹豫一阵,试探性地问:“你、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搂着她的手又缩紧了一点。 半晌,殷不染缓缓道:“我喜欢剑修。女的,做饭好吃,会照顾人,脾气好,很厉害……” 声音越来越小,像是羞怯的含羞草,卷缩起了自己的枝叶。 宁若缺仅剩的脑子又开始运转。 她绞尽脑汁,最后艰难地得出结论:“那、你那天和我说那种话的意思是,让我帮你介绍几个这样的剑修?” 殷不染:“……” 风穿过竹林和松叶,飒飒如浪。 一时间无比安静。 宁若缺发出茫然的声音:“殷不染?” 两只冰凉的手随即圈住了宁若缺的脖子,冻得她一个激灵。 宁若缺因此放慢了速度:“你的手很冷,有斗篷吗?最好穿厚一点。” 又沉默了半晌,殷不染摸出一件斗篷裹住自己。 随后往前一倾身,搂住宁若缺的同时,垂落的斗篷也将对方裹得严严实实。 因为披着同一件斗篷,两人的体温彼此分享,直到都变得暖融融,像是步入了温暖的春天。 宁若缺额头出了点细汗,原本迷迷糊糊的思绪,也如拨云见日般清明了不少。 然后就吓出了一身冷汗。 自己,都做了什么?!怎么可以问殷不染那么无礼的问题! 得亏殷不染脾气好,不然会怎么想她? 她大气不敢喘,生怕被殷不染察觉出端倪。 前方传来隐隐约约的水声,宁若缺迅速地跃过几节台阶。 果不其然,望见了细细的瀑布,以及一片清澈的水潭。 几树野梅花在水潭边恣意生长,缀着花骨朵的枝丫甚至挡住了去路。 宁若缺把殷不染放下,调整自己的呼吸:“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会儿,然后一口气爬上去。” 说完就掬了捧冰凉沁人的潭水,直往脸上扑。 心跳得很快,她得冷静一下。 明月在水中摇摇晃晃,被人一搅,就碎成了满池的光。 宁若缺洗完脸,毫不讲究地晃头甩水,水珠甩得到处都是。 她闭着眼睛,却能听见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上前来,停在自己面前。 宁若缺连忙停下动作,正打算睁眼,一团柔软的东西就按在了她的脸上。 她不适应,下意识地想躲,就听殷不染开口:“别动,我给你擦擦。” 宁若缺浑身僵硬。 手帕轻抚过她的眼角与额头,温柔至极,又有些轻微的痒。 倏尔又擦过她的脸颊与嘴角,弄得宁若缺耳根发烫。 仔细擦干净水珠,殷不染才后退一步:“好了。” 宁若缺睁开一只眼睛,乍一望见殷不染含笑的眉眼,立刻撇过头去。 殷不染嘴角上扬,温声问她:“酒醒了吗?” 她一袭白衣娉娉袅袅,荡漾的水波映在她身后。面容被月色柔和,仿佛水中明月,可望而不可即。 宁若缺捂住半张脸,目光游移,闷闷地回应:“嗯。” 她诚恳地道歉:“抱歉,方才冒犯了。” 殷不染摇了摇头:“不算冒犯。” 但宁若缺眼尖地发现,殷不染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藏在袖子底下的手也握紧了。 宁若缺难免失落。 看来还是惹人家不高兴了,但殷不染还愿意给她擦脸,殷不染脾气真好。 殷不染歪头:“还看日出吗?” 宁若缺回过神来:“嗯,还是要爬的。” 问道峰的日出,是她难得的、除练剑修炼以外很喜欢的东西,所以也想带殷不染看。 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 她还是半蹲下来,等殷不染扒稳了,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地沿着山路往上。 山路越来越陡,到了最后一截路,宁若缺不得不手脚并用。 她一边攀着突出的巨石,一边提醒殷不染:“抱紧我,别往下看、别怕。” 滚滚云雾在她们身后,天边已经泛起一线鱼肚白。 一旦落下山崖,估计不死也得伤筋动骨。 殷不染怕疼,于是她抱得更紧。 连头都埋在宁若缺颈边,像竹熊抱着她唯一可以凭依的树。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轻声问:“为什么你师尊要设下禁制?这也是剑修修行的一部分吗?” “算是吧。” 宁若缺深吸一口气,仰头望着上方的终点。 “师尊说大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登临绝顶需得心无旁骛,不为外物所扰。” “若要以身合道,掌握天道法则,就必须摒弃私情。” 既无私情可负,问道才能无阻。 这是宁若缺自己悟来的。 她小心翼翼地躲过一块滚落的碎石,眼看着山顶就在眼前,一颗心却跳得前所未有的快。 她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让殷不染摔下去受了伤。 在她思量落脚何处的时间里,殷不染冷不丁地开口:“你想修无情道?” 宁若缺愣了愣,脱口而出:“不,我可能……” 话音未落,一脚踩空,失重感席卷而来,滚滚云雾从她身边涌出。 难以抑制的慌乱攥住了宁若缺的心脏,她五感前所未有的灵敏,在空中灵巧地旋身,将殷不染拥入了怀中。 第90章 道隐无名 殷不染对她真好! 眼看着两人就要一齐坠下山崖, 宁若缺眼疾手快地踩上一枝崖壁上的老树,借力调整姿势。 随后宁若缺拔出道隐剑,猛地钉入山壁, 终于止住了两人下滑的势头。 宁若缺一手抱着殷不染、一手抓着道隐剑,看准旁边一块坚固的巨石, 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 直到脚下重新踩稳,才松了一口气。 宁若缺连忙去查看殷不染的情况,语带愧疚:“抱歉, 吓到了吗?” 她自己的气息都还有些乱,显然也是吓了一跳。 殷不染却摇了摇头,轻快道:“我觉得你不会让我受伤。” 她当真一点都不怕的,脸色红润,神态自若,甚至那双温润的眼睛里, 还带着宽慰人的笑意。 唯有挽好的发髻有些散了, 殷不染随手折下崖边的梅花,簪在了发髻上。 晨光熹微,美人簪花, 宁若缺不自觉多看了几眼。 随后慌忙挪开视线, 背着殷不染继续往上爬。 她这次走得更加小心,全程一句话都没有说,生怕自己又分神。 等两人抵达时,天边一线霞光正缓缓铺开。 山顶荒凉,连处石椅都没有,唯有一颗开得稀稀拉拉的老梅树,半死不活地盘在崖边。 想起殷不染爱干净,宁若缺索性脱下外衫, 垫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方才邀请殷不染坐下。 殷不染端端正正地坐好,朝宁若缺笑道:“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一起看日出了?是喝醉了酒,一时兴起吗?” 宁若缺:“……” 是她喝醉了的脑子只管做不管后果,如此看来,说是一时兴起也没问题。 她只是有些担心,殷不染不会以为她是故意折腾人的吧? 宁若缺斟酌了一下措辞,才小小声地回答:“因为我很喜欢,所以也想让你也看见。” 如果殷不染表现出厌恶,她下次就不会这样做了。 烟霞万里铺开,太阳慢吞吞地爬上云海,是极其鲜艳的橙红色,像是上好的咸鸭蛋黄。 宁若缺偷偷观察殷不染的表情,看她的眼眸被霞光晕染,然后变得同云海一般温柔。 人在山巅云海间渺小如微尘,然而天地越广阔,身边人的存在感反而越明晰。 朝阳喷薄而出的时候,殷不染望着日出,冷不丁地揪住宁若缺的衣袖。 “宁若缺,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宁若缺反应了片刻,不确定地开口:“你是说修无情道?” 她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想修,大概也修不成。” 宁若缺自认自己并非圣人,做不到全无私心地奉献。 如果她真成为了天道法则的一部分,会第一时间回应殷不染的愿望,偷偷给楚煊送矿石,让司明月的运气变得更好。 最后,她会尽量弥补师尊的遗憾,劝她不要再当酒鬼了。 她有很多很多的私心,注定无法修炼无情道。 对成为神明也没什么兴趣,能和好友一起并肩作战,和殷不染一起欣赏日出,就已经很知足了。 太阳渐渐升起,最后一抹夜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落幕。 山间起了风,送来清甜的梅花香气。 殷不染将鬓边碎发顺至耳后,偏过头又问:“那、你有没有想过找一个道侣?” 面前人茫然蹙眉:“嗯?” 于是殷不染垂眸,藏在衣袖下的手悄然攥紧。 她耐心地解释:“就是、找一个喜欢的、可以在道途上相知相伴的道侣。” 这次宁若缺听明白了,她毫不犹豫地否认:“我吗?没有想过。” 别说道侣了,她连朋友都没有多少个。 可话音刚落,殷不染就突然抬眸,眼里尽是她读不懂的情绪。 “那如果有人喜欢你呢?” 宁若缺哑然片刻,实在答不出来。 本来想转移话题,可殷不染抓着她的衣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好像她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会失望又难过的低下头了。 她只好拧着眉,对着苍茫云海冥思苦想。 好半晌,宁若缺缓缓道:“我其实不怎么会照顾人,还有很多坏习惯,不好耽误人家。” “再说了,也不会有人选择我。” 从小她就知道,人往往会迫不得已地做出许多选择。小到前程与亲友,大到权利与道义。 对于她们的决定,宁若缺完全能够理解。 只是恰好,自己始终是那个不会被选择的人罢了。 天光已然大亮。 殷不染还是没有松手,她甚至还攥紧了一点,斩钉截铁道:“喜欢就是喜欢,就是喜欢你的全部。”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可宁若缺一颗心忽地跳乱了拍,瞬间慌张地不行。 连忙转过头,不敢再看殷不染。 四周萦绕着淡淡的甜香,她连忙屏气凝神,像是生怕被殷不染发现什么。 随后又假装咳嗽,捂着半张脸、闷声闷气地问:“要、要下山去吗?我送你。” 殷不染笑了笑,发间梅花灼灼如华,夺人注目:“嗯,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得了准话,宁若缺连忙把人揽住,一路逃跑似的下了问道峰。 这混乱的一晚好不容易结束了,还不待宁若缺松口气,殷不染就突然凑上前,飞快地抱了她一下。 甜甜的梅花香扑了宁若缺满怀,某剑修顿时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连手都不知道怎么搁。 “始作俑者”倒是泰然自若,甚至回去前还笑着同宁若缺打招呼:“下次再来,我会带上茶和甜点心。” 宁若缺呆若木鸡。 直到那股熟悉的香气随着殷不染一同飘远,她的耳朵腾的一下变得绯红,还总觉得自己头上在冒热气。 她手足无措,却又遏制不住心跳怦然。 怎么、怎么还有下次啊…… * 宁若缺连续练了两天的剑。 后日下午,她收到了来自碧落川的包裹。 是一个超大份的食盒,上面塞了满满一层白色柔软“馒头”,最下面则是巴掌大的汤盅。 风摇碧竹,满目青翠。 宁若缺就抱着食盒,没什么讲究地坐在石阶上,拿起一个慢吞吞地啃。 这东西外表已经很接近馒头了,就是吃起来像蜡块或者没有味道的泥巴,一吃就是殷不染的手艺。 宁若缺啃一口,默念一句修炼心诀,如此硬生生地啃完了半盒子。 竹林里传来清脆的鸟鸣声,斑驳的竹影晃动着,四周的风却忽地止住—— 宁若缺反应极快地捞起盖子,想要把食盒藏起来。 然而某人动作比她更快,她阻止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黑衣女子出现。 对方捞了一个“馒头”,直接嗷呜一口吞了下去。 而后脸色就变得异常扭曲:“噗——” 女子捂住嘴,好险没吐掉。 她缓了片刻,一言难尽地坐宁若缺边上,吊儿郎当地问:“你又去哪儿捡的垃圾来吃?” 本来就被抢了食物,宁若缺烦躁得要命,恨不得立时拔剑同女子打一架。 她把食盒牢牢护在怀里,眼神不善地警告道:“不是垃圾,这是殷不染给我做的馒头。” 女子挑眉反问:“这能吃?” “又没下毒,怎么不能吃了。” 说完,宁若缺当着女子的面又吃掉手里剩下的。 难吃是难吃了一点,但殷不染怎么可能害她! 女子啧啧几声,从怀里摸出一个酒葫芦,随口问宁若缺:“要不要尝点?上好的葡萄酒。” 不久才被酒坑了一遭,宁若缺怀疑师尊又在害自己,坚决不肯再上当,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喝!” 女子见此也不再劝,捞起酒葫芦豪饮一大口。 末了勾起嘴角,嗤笑道:“你这家伙真没意思。” 宁若缺不理她,自顾自地端出下面的汤盅,抿了一点。 鸡汤一入口,她就瞬间睁大了眼睛。 这个好好喝! 汤鲜香浓郁,清爽而不油腻。 药材的苦与菌菇的鲜完美融合。不知殷不染怎么调配的,哪一方都老实本分地发挥着自己的作用,完全不会喧宾夺主。 殷不染对她真好! 宁若缺捧着汤盅,甚至有点不舍得喝,想把它藏起来慢慢品。 女子支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宁若缺。 看着她那股沉闷阴郁的气息一扫而空,两眼亮晶晶地喝汤,“尾巴”都快摇上天了。 随后悠悠道:“殷不染那姑娘,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亲自下厨给你捏面团,你说她图什么?” 宁若缺愣了一下,呆呆地眨眼:“也是……下次我和她说,别再为我做这些了。” 万一殷不染不小心伤到了手怎么办? 女子笑着颔首,突然毫无征兆地曲指,狠狠地弹了宁若缺的脑门一下。 随后不待宁若缺反应就,就恨铁不成钢地抚额长叹:“吃吃吃、你怎么就知道吃饭和练剑?” “你师尊我当初好歹也是天下第一风流人物,你居然半点没学到?!” 宁若缺皱眉,往旁边挪远了些,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她不觉得师尊有什么可学的,天天喝酒练剑,和自己没两样,怎么会有人喜欢? 女子气得捏宁若缺的脸:“你这是什么表情,不信是吧?” 她咕咚一口酒,就开始大谈自己曾经的光辉往事。 什么火烧剑阁、三战夔兽,什么周游九州,天下皆敌,硬生生地把自己吹成了一个战神。 最后喝得面红耳赤,浑身酒气,还不忘拍着宁若缺的肩,醉醺醺地开口。 “嗝,来日你若见到神女庙宇,记得进去叫她一声师娘……”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扑通一声,仰面栽倒在石阶上,彻底不省人事了。 宁若缺面无表情地把女子的手拍开,拿出一件外衫盖她脸上,随后脚步匆匆地离开。 她要准备回礼,给殷不染摘一束漂亮的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道隐无名 “喜欢你。” 千重雪, 一种只生长在冰川谷底的花。 其花瓣重叠如雪缎,闻之有清香。 由于千重雪极其稀有、且只在子夜开放,所以有价无市, 就连殷不染也没见过。 惦念着殷不染给她煲的鸡汤、亲手做的“馒头”,宁若缺在北域转悠了大半个月。 白日猎妖、夜晚寻花,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到了一株千重雪。 她趁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将其摘下、用特殊的储物盒保存,又一刻也不敢耽搁地驭剑返回。 有殷不染给的身份牌, 宁若缺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出碧落川素问峰。 只是她在素问峰转了好几圈都没找到殷不染,得亏下山时正好撞见了秦将离。 后者摸了摸手上缠着的小蛇,光明正大地将她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才慢悠悠地开口。 “你来寻染染?她在前山广场那边。” 宁若缺礼貌地道谢:“多谢少虞君。” 她转身想走,突然想起秦将离是殷不染的师姐。顿了顿,又倒回来塞给秦将离一个盒子。 低声解释:“猎妖得来的蛇胆, 我拿来没什么用。” 秦将离眯起眼睛, 意味深长道:“客气,我还要麻烦你在古战场多照顾一下染染呢。” 她的视线极具穿透力,让宁若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感。 “嗯嗯、我知道。”宁若缺飞快地应下, 同秦将离颔首告别, 快步离开。 她用最快的速度飞到前山,生怕自己忍不住一回头,就发现秦将离还在看自己。 太可怕了! 难道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吗? 为什么秦将离要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看她? 还是说她觉得自己没把殷不染照顾好? 古战场那恶劣的坏境,殷不染总是干干净净的出去、脏兮兮的回来,指不定还得带上几处伤。 宁若缺越想越愧疚,这感觉就像是把自己心爱的馒头丢到了泥地里。 直到前方传来熟悉的声音,她才停下脚步,回过神来。 秋日难得的暖阳, 桂花缀满了枝头,甜香扑鼻。 广场上聚集了不少人,碧落川的医修们支了帐篷和小摊,给人看诊。 在无数差不多打扮的医修里,宁若缺一眼就看见了殷不染。 女子青丝半挽,斜簪了枝流云簪。 正温和地叮嘱面前人:“需静养一月,切记不可再动怒。” 随后她身边忽地挤过来一个姑娘,举着带血的手,开口便是:“师姐,你帮我看看这个伤。” 殷不染蹙眉,语带责备:“怎么如此不小心。” 可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耐心细致。 她用棉帕沾了药酒,垂眸仔细地擦拭女子的伤口。 午后重叠的花影落在她的身上,虚虚实实,像一场斑驳掉色的梦。 宁若缺抱着盒子,想等殷不染忙完了再去找她。 殷不染给别的病人治伤时也很温柔。 那殷不染应该也会给她的师姐妹煲汤。 再延伸一点,殷不染还会像对待自己那样对待别人…… 眼见这姐妹情深的景象,宁若缺却突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就和被师尊抢了吃食一样,焦躁不安。 察觉到自己心境波动,宁若缺连忙低头,努力把情绪压了下去。 明明她已经过了嫉妒心作祟的年纪了,可为什么独占欲还是像饥饿感一样不断膨胀? 她站在阴影处,手不自觉地放在了冰凉剑柄上。 双眼也没有焦点,看起来煞气腾腾的模样,引得旁人频频注目。 殷不染若有所感,回头看了眼宁若缺。 她低声朝自己的师妹吩咐几句后,理了理自己的长发,方才站起身、款款向宁若缺走去。 见了来人,宁若缺立马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对方。 也不说话,就巴巴地瞧着殷不染,像是在催促她亲手打开这个礼物。 最后果然如她所料,殷不染拆开盒子,眼眸中闪过一抹惊喜。 盒子里的花朵娇艳欲滴,像刚摘下来的一样,柔软的花瓣上甚至还带着几粒碎雪。 殷不染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花:“你这次离开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个?” 宁若缺见她喜欢,焦躁的心情一下子平复下来了。 “嗯,谢谢你给我煲的汤还有做的点——” 话音未完,殷不染急忙出声打断:“是馒头。” 她视线游移,抱着盒子的手微微用力,看起来竟有几分窘迫。 嘴唇微微翕动,很小声地开口:“那些已经是最好看的了,应该能吃……” 宁若缺听见了。 她不自觉地勾起嘴角,点点头答应:“嗯,馒头。” “三天后我要出发去凉州伏龙岭,听说那里有一只虎蛟。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给你带回来。” 殷不染毫不犹豫:“你一个人去?那就带上我。” 宁若缺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不好。” 虎蛟的地盘多沼泽,到处都是淤泥和腥土,怎么好让殷不染去滚一圈。 再说这只虎蛟据传修为不低,与宁若缺实力相当,她就更不愿意让殷不染陪自己遭罪了。 这回答显然不合殷不染的意,她皱起眉,又追问道:“楚煊和司明月去吗?” 宁若缺还是摇头:“就我一个人。” 其实比起合作,她其实更适应单打独斗。 抗击妖兽潮那会儿,也是好不容易才学会了配合别人。 眼下边关无事,她自然回到了从前的生活节奏。 大多数时间都独来独往,偶尔给亲友送送吃的和猎来的妖兽材料。 殷不染眼神似乎黯了黯,却没有再劝:“好,那你千万小心。” 她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摸出一个东西,直接塞进了宁若缺的手里。 宁若缺低头一看,发现是个十分眼熟的香囊。 绣着翠竹和明月,以及“平安”二字。里面塞了些草药,还有特殊的阵法。 殷不染依旧蹙着眉,认真道:“之前那个太旧,我缝了新的。这次不准再还给我了。” 香囊做工精致、触手温热,还带着某人的体温。 宁若缺捏在手里,总觉得手心发烫。 烫得她脸也热、耳根也热,热得她说不出话。 头顶的麻雀叫了好几声,她才干巴巴地憋出个“嗯”来。 “师姐!” 广场有人在喊殷不染,似乎是哪位师妹又遇见了疑难杂症。 宁若缺连忙道:“你去忙。” 后者瞥她一眼,走到一半却又回头看她,朝宁若缺做口型: 照顾好自己。 如此,方才走入了人群中,被一大群同门簇拥起来。 宁若缺想了想,还是没舍得把香囊直接带身上。 她走到没有人的地方,捏着香囊看了又看,最后将它仔细放进了储物袋里。 * 三日后,宁若缺按照原计划出发前往伏龙岭。 然而等她到了才发现,情报有误,盘踞在此为害一方的不是虎蛟。 而是一只已经长出龙角、快要化龙的青蛟。 虎蛟鱼身蛇尾,虽然带着一个蛟字,然而与青蛟根本不是同类。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妖怪的实力不仅看境界,还看其根脚。 而凡是沾上一点“龙”的形态,在妖族里都是妖王级别的存在。 贸然闯入青蛟的领地,自然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饶是朝彻境界的宁若缺,应付起来都有些吃力。 她灵活地躲过青蛟的火焰,趁它体型庞大行动不便,一溜烟躲进了山谷的狭窄缝隙里。 咽下一颗止血丸,低头给腹部的伤口包扎时,宁若缺就已经猜到了。 给她情报的人大概率是故意的。 她是无门无派的散修,平日里少有人与她往来。 就算吃了这个亏,也很难找对方讨要个说法。 宁若缺能逃,不过来都来了,她自然是要杀了这只青蛟,再回去找人算账的。 青蛟在山谷中游走盘旋,比一座小楼还大的眼睛贴着石头的缝隙,仔细寻找胆敢冒犯它的人类。 灼热的吐息所到之处,草木尽为灰烬。 眼瞅着那青金色的鳞片滑过自己的衣摆,宁若缺心念一动,掏出道隐剑,狠狠地剜了下去。 剑锋火花迸溅,鳞片掉落,青蛟吃痛地长啸一声,粗壮的尾巴用力撞向山石。 宁若缺眼疾手快地抄起鳞片,顺势从缝隙中离开。 然而还是晚了些,她腰侧猛地擦过一块粗糙的岩石,顿时血肉模糊,火辣辣的疼。 宁若缺皱眉,却见青蛟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突然仰起头颅四处巡视。 青蛟的要害在其腹部七寸处,现在是个好机会! 道隐剑紧握在手中,她踩着山石跃至半空,雷霆威光自剑尖闪烁。 正准备挥出这一剑时,青蛟蓦然喷出火焰,随后一袭白衣翩然飘落。 可不正是殷不染! 这一幕可把宁若缺吓坏了,手上的动作一顿,就这样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青蛟反应过来,低头朝宁若缺喷火。 于此同时,宁若缺与火焰擦身而过,衣摆都沾染上了火星。 她根本不管青蛟如何,飞快地抗起那抹白影。 而后躲开无数被打落的碎石,再次闪身钻进了一处山洞里。 外面霎时地动山摇,水流被截断、泥浆像雨一样哗啦啦的落。 宁若缺遮蔽住两人的气息,方才抽出空来查看殷不染的情况。 她紧张地把殷不染翻了个身,上上下下地检查。 人没事,就是头发乱糟糟的,被灰尘呛得低头咳嗽了几声,小脸都咳红了。 “殷不染,你怎么会在这里?” 殷不染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裳,仰起下巴瞧她:“师尊说你被人骗了,我来救你。” 她说得相当理直气壮,宁若缺哑然片刻后,想笑又觉得无可奈何。 “我应付得过来。” 哪曾想殷不染垂眸,直接把手按在了宁若缺受伤的腰上,语气不善:“这叫能应付?” 宁若缺抿唇,虽然这都是小伤,但她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明明答应了殷不染会照顾好自己,结果被她见到自己这副模样,确实不对。 她衣服破破烂烂的、蹭了半身血和灰。 那么大一只人缩在角落里,灰头土脸,看上去可怜极了。 殷不染指尖动了动,在宁若缺怔愣的视线中,面无表情地拍了拍她的头,随后给她治伤。 青蛟寻不到人,便把沼泽里的淤泥翻上来,又泄愤似的到处喷火。 在外面一片狼藉的情况下,宁若缺她们栖身的这处小小洞穴反而干燥而又安全。 唯一的问题是这里太过狭窄,只能勉强容纳两个人。 怕殷不染被外面的火焰烧到,宁若缺往里头挤了又挤,最后伸手一揽,拘谨地将殷不染拥入了怀里。 怀中人挣扎了一下,似乎是想继续治疗。 宁若缺连忙道:“嘘,先别动,它过来了。” 山谷中传来青蛟游动的声音,蛟身擦过洞穴口,遮蔽了所有的光。 殷不染当真不动了,就这样乖乖的趴在她怀里。 长发水一样的散落下来,划过宁若缺的手背,勾起酥酥麻麻的痒。 许是仗着光线昏暗,宁若缺脑子一抽,以指为梳,将殷不染凌乱的发丝顺了一遍。 但她很快就缩回手了,被殷不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相当不自在。 偏偏不好挪动,就只能干巴地开口:“我仔细想了想,身边好像没有符合你要求的剑修。” 她还惦记着上次登山时殷不染说过的话。 殷不染喜欢会做饭的剑修。 可修士大多辟谷,剑修更喜欢练剑,谁会像她一样没事就做顿馒头来吃。 殷不染闻言直勾勾地盯住她,半晌,冷不丁给她肩膀来了一拳。 一阵闷痛,宁若缺顿时慌了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惹她生气。 只好手足无措地喊:“殷、殷不染。” 殷不染取出自己的手帕,低头给她清理伤口,一边气势汹汹地斥责:“笨死了!” 宁若缺更不敢吭声了。 也是,殷不染说她有喜欢的人。 已经有了,当然不需要再找,是自己上次喝醉酒产生了误会。 然而一旦开了个口子,宁若缺就忍不住开始想,殷不染到底对谁比较特殊。 殷不染向来温柔自持,对身边人都一视同仁,治疗时的态度不会有任何偏差。 宁若缺实在想不出来,胸口也越想越闷,索性拿出自己刚才剜下的青蛟鳞片,送给殷不染。 “好看吗?你拿去做簪子。” 鳞片剔透如琉璃,倒映出殷不染复杂的眼神。 她一把揪住宁若缺的衣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质问。 “我还道你为什么不跑。把自己弄成这样,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你到底明不明白,花也好、礼物也罢,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想让你好好的……” 到最后声音差点压不住,殷不染又给了宁若缺一拳,提起裙摆就要离开。 宁若缺愣愣地听完,下意识地拉住了殷不染的手。 霎时间福至心灵,她突然想起自己师尊说过的话—— “殷不染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给你揉面团是图什么?” 她想起在古战场自己无数次回头时,总能撞上殷不染的目光。 就和方才一样,专注的、固执的,追着自己而来。 她想起殷不染送她的香囊,又或是更早时候给她寄来的信。 一颗心就这样被几段回忆填得满满当当,连耳边青蛟的尖啸都可以置若罔闻。 宁若缺是很迟钝的一个人,但并不代表她感受不到别人对她的好心或者恶意。 殷不染对她,是不是有那么一点不同? 光是这般假设,宁若缺就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能直接飞到天上。 青蛟的动静越来越近,宁若缺将殷不染猛地攥进洞穴里,换自己走了出去。 她解除隐藏气息的术法,青蛟的腥气几乎是转瞬之间来到面前。 道隐无名剑出鞘时,宁若缺已经调整好了状态。 剑尖微微一点,便有千山万壑的风卷过山谷,以摧枯拉朽之势袭向青蛟。 而宁若缺踩着乱石,剑锋寒芒一点,尽向青蛟的薄弱处去。 青蛟牢牢地护着自己的三寸,不让分毫。还能腾出空来攻击,尾巴追着宁若缺拍。 一时间飞沙走石,原本青翠的山谷被搅了个天翻地覆。 宁若缺与其缠斗好几轮,然而这样耗得越久,对她就越不利。 她沉下心仔细寻找破绽,且已经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 只要自己完全暴露在青蛟攻击范围里,就能有办法让青蛟露出七寸…… 恰此时一道白影闪过,殷不染来到青蛟背后,身姿轻盈如雪。 她手中折扇一开,扇面上的血梅花栩栩如生。 分明没有触碰到青蛟,可后者却吃痛地甩尾,转头朝她攻去。 宁若缺赶紧出剑,拉回青蛟的注意力。 青蛟更忌惮她,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所以哪怕中了医修的毒也只能被动防守。 有了殷不染的加入,局势逆转,处于下风的就变成了青蛟。 更何况殷不染的毒术和她的医术一样好。 不过短短一刻钟,青蛟的鳞片就开始大片大片的发黑掉落。 它气极,却也知道人族的医修体术不比其他修士。干脆一尾巴将宁若缺逼到殷不染身边,打算一块儿收拾。 正好遂了宁若缺的愿。 这下可好,宁若缺的剑光细密如网,甚至隔绝了泥水和土块,把殷不染护得严严实实。 殷不染摇摇折扇,遮住半张脸,在宁若缺身边小声说:“它越使用灵气毒素发作得越快。” “好,谢谢你。” 青蛟疲于应对,喷出一口火就要逃跑。 宁若缺哪肯让,径直提剑追了上去。 无数雷霆电光在她身边凝聚,最终汇聚成剑光一线。 她于半空中轻飘飘地一递,惊雷炸响! 青蛟当即不管不顾地调动灵气,想要挡下这一招。 可等剑光真正来到面前时,它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宁若缺根本没有使出全力! 它瞳孔骤缩,吐出一口黑血,浑身鳞片已是黯淡无光。 青蛟用那双冰冷的竖瞳恨恨盯着二人:“宁若缺,吾族记住你了……” 宁若缺一下子看穿了它的意图:“小心,它要自爆!” 为了追击青蛟,宁若缺避无可避,只能尽力提醒殷不染。 可一股同样不小的力道按在了她的肩上,要把她推远。 宁若缺回头,看见了殷不染眼中的自己。 满眼愕然,一脸傻样。 她实在没想到,分明是危急关头,殷不染却在试图保护她。 这人明明很怕疼。 刺眼的强光席卷而来,草木被火光卷成灰烬。 宁若缺顾不得它想,一把将殷不染按进怀里。 与此同时,殷不染祭出了一件天阶法器,将两人笼罩在其中。 爆炸的余波甚至炸开了大半个沼泽,整座山谷摧毁过半。 许久,宁若缺偏过头轻咳几声,挥开眼前的尘土。 青蛟这一下直接把它自己炸了个尸骨无存。 宁若缺感到庆幸,得亏自己提前剜了片漂亮的鳞片,可以拿来送给殷不染! 随即连忙松开怀抱,还是怕自己弄脏了殷不染的衣服。 但其实打了那么一场,两个人半斤八两,身上都是血和土,狼狈得很。 两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干净的湖泊,殷不染就开始整理衣裙、重新簪发。 神色淡淡,却像一只认真舔爪子猫。 有点可爱。 宁若缺呆呆地看着,脑子好像突然罢工,直接开口问:“殷不染,你——” 她声音一下子变得细如蚊蝇:“你还会给别人蒸馒头吗?” 殷不染乜她:“这是什么问题?难道除了你,还会有别的人喜欢吃馒头?” 宁若缺的一颗心瞬间狂跳起来。 她有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这个想法就像一根线,而宁若缺是被它牵住的人偶。 线微微动了动,人偶就会在理智的弦上跳舞。 残阳如血,照见殷不染精致眉目,她就这样安静地望着宁若缺,等她说话。 于是宁若缺渐渐平复下心情,拘谨又试探地开口。 “那你上次说你有喜欢的人了,这个人……” 黑衣剑修忽地噤声,声音似乎堵在了喉咙里。 而罪魁祸首歪头打量,就好像这禁言术不是她施的一样。 宁若缺挣扎了几下,无可奈何地看她。 殷不染这才解开禁言术,骄矜地扬首道:“你说。” 被她这么一打岔,宁若缺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散了个干干净净。 她直接盘腿坐殷不染身边,对着被夕阳晕染的湖泊长长地呵出口气。 道隐剑在她手中长鸣,被宁若缺拍了一巴掌,安静了下来。 剑修的剑随心而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本命剑就是剑修的另一个自我。 宁若缺摸着剑柄,太阳都快沉入湖水中了,方才慢吞吞地开口。 “我没读过书,也没学过礼法,很多东西都不太懂。” “只会打架,没有能拿得出手的技艺,不擅长哄人开心。” “我还总惹麻烦,修真界想要我死的人不少。”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缺点,她顿了顿,忽地捂住半张脸,耳根红了个彻底。 说话也结巴得很,似乎还带着颤音:“我没有钱,吃住都不讲究,护食、迟钝。” 殷不染微微睁大了眼睛,眸光恰如潋滟的湖水。 就听宁若缺毫无征兆地说:“但我、我好像有点喜欢、喜欢……” 她几乎缩成一团,才吐出最后一个字。 “喜欢你。” 话音才落,一个温软的身体扑进宁若缺怀里,用力抱住了她。 直至夕阳彻底沉入湖中,两人相依偎的身影都没有分开。 天地陡然变色。 无数蛊雕在天空中盘旋,湖水被血染红。 不过一眨眼,宁若缺发现自己站在了尸骸遍野的古战场上。 而殷不染抓着她的衣袖,发丝凌乱,一滴泪水滑落脸颊。 她焦急道:“宁若缺,碧落川对我很重要,你能不能拦下妖神……” 这般要求,其实无异于让人送死。 在碧落川和自己之间,殷不染选择了前者。 意识到这点后,宁若缺只觉得身体刹那间失重,从云端跌入了谷底。 失落难过的情绪犹如洪水将她淹没,无数呢喃絮语灌进她脑海里,头像针扎一般疼。 这场景太过真实,以至于让她难以辨别真假。 可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说,不对、不对,殷不染怎么可能对她说出这种话。 像是被兜头浇了盆凉水,宁若缺的神智骤然清明,甚至已经察觉到了自己是在做梦。 可胸口还是越来越闷,像是压了块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来。 数次尝试挣扎无果后,宁若缺索性一狠心,直接撕裂了一小片神魂。 更为剧烈的疼痛感从识海深处传来,宁若缺终于疼醒了。 她迅速平复下气息,目光缓缓挪到了自己身前。 被体温捂热的被子里,某人像八爪鱼一样黏着自己。 一手抱腰一手抓衣服,脚背勾着她的小腿,头更是直接枕她胸口上。 姿势虽然别扭,但睡颜看上去格外香甜。 宁若缺愣了愣。 难怪梦里总觉得闷得慌。 隔着薄薄的一层里衣,宁若缺能清楚地感受到殷不染的体温,和扒拉着自己衣服的手。 等等,自己的外衫被殷不染脱了? 不对,自己怎么和殷不染睡一块儿去了? 她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把人推开。 就只听咚的一声闷响—— 宁若缺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第92章 道隐无名 “你每晚都要与我缠绵。”…… 闹出这么大动静, 殷不染自然也被吵醒了。 宁若缺惊疑不定地披好外衫,一抬眸,就望见殷不染靠着枕头睨她。 “怎么, 做噩梦了?” 宁若缺顿了顿,捂着后脑勺岔开话题:“我为什么会睡着。” 她明明记得自己之前在修炼, 不过是开个小差,竟然直接睡了过去。 而且睡得很熟,连殷不染脱她衣服都没反应。 殷不染打了个哈欠, 懒洋洋地说:“我检查过,你只是太累了。或许是拿回本命剑消耗了太多精力。” 她本来只是想带着被子窝到宁若缺身边去。 没想到这人打坐不到一刻钟,竟然就这样睡得不省人事。 殷不染索性就将宁若缺一起裹进被子里,安心地抱着睡了一觉。 宁若缺缓缓呼出口气。 她转身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两口喝完,彻底冷静下来了。 余光瞥见殷不染略微苍白的唇色, 她垂眸, 又给殷不染也倒了杯茶。 用灵气暖热了,而后面无表情地递到殷不染面前。 然而殷不染只往前蹭了蹭,显然不打算自己端着喝。 宁若缺眉头微微一皱。 兴许是那些“噩梦”场景还残留在脑海里, 她总觉得心里压着股无名火, 非得远离殷不染才会好些。 但情绪是情绪,好的剑修不该被情绪所扰。 宁若缺小心翼翼地给殷不染喂水,若无其事地问:“先前给剑阁弟子祛毒,你有没有大碍?” 殷不染摇头:“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宁若缺见此又推开窗去看天色。 已经入夜了,远处隐约能听到一些兽吼。 天空无星无月,唯有结界的微光能提供一些照明。 飞舟停靠在半空中,司明月则端坐在甲板上, 仰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她听到动静回头,朝宁若缺温和地笑。 “休息好了?等楚煊回来,我们先回冶火门。” 宁若缺点头:“好,有事喊我。” 寒风料峭,顺着窗户缝钻进来。 殷不染轻咳了几声,宁若缺立马又把窗户关严实,回过头来看她。 烛光摇晃,而殷不染懒在贵妃塌上,除却那绸缎般的白发,依旧与宁若缺记忆中的模样相差无几。 宁若缺理了理自己乱七八糟的记忆。 她那时冲动地殷不染表白后,两人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而后全凭本能地给殷不染送礼物,稀奇的草药、宝石、甜点心。 偶尔约殷不染出去逛庙会,春日看花,冬来赏雪。 但大多数时候,宁若缺都会去很远的地方猎妖。 她给殷不染寄出了不知多少封信。 她嘴笨,就只能在信中讲北地的风雪、蓬莱的海浪。讲肉质肥美的兔子和新鲜有嚼劲的烤八爪鱼。 倘若在外面受了伤,便会简单地处理一下。 然后在素问峰的门廊下撇去一身的尘土和冷气、再请殷不染给自己看看。 那确实是宁若缺生命里为数不多的、被满足和欢欣填满的日子。 连在荒原里枕着剑发呆时,都会觉得和殷不染在一起,是自己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如此直到边关告急,妖族大举入侵人间。 想到这里,宁若缺一恍神,脑海里又冒出那一幕。 铺天盖地的血色中,青丝白衣的殷不染拉着她的手请求她。 说:“宁若缺,你能不能去拦下妖神……”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罩下,宁若缺忽地僵了僵。 随后惊疑不定地发现,她原本以为是梦境中的场景,此刻却切切实实地存在于记忆之中。 因为那时碧落川确实伤亡不小,而楚煊和司明月所在的冶火门、天衍宫同样损失惨重。 纵使宁若缺剑术无双,也难以抵挡无数妖族大军。 所以这段记忆是如此严丝合缝,以至于让宁若缺产生了怀疑。 有道声音在她耳边悄声说—— 殷不染在利用你、欺骗你。 你们在一起的那些年,她甚至没有亲口说过一句喜欢。 她在她心里,碧落川比你更重要。 一声声一句句,犹如鬼魅的讹言谎语,要将她拉入暴戾的情绪中去。 宁若缺心跳得极快,攥紧了拳,直到耳边响起清脆的喊:“宁若缺。” 她猛地回过神来,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压下,下意识地望向殷不染。 白发女子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理直气壮地发号施令:“愣着做甚,上来给我暖床。” 宁若缺抿唇,还没接话,那道声音再度开口—— 你看,她到现在为止都还在骗你。你们根本就没那么亲密。 风拍打上窗沿,如同絮絮呓语。 于是宁若缺又想起殷不染讨厌的泥泞与血污,想起她挑剔的吃穿用度。 殷不染真的喜欢自己吗? 可也是那一刹那,她想起面前人无数次跌跌撞撞朝自己追来的场景。 青丝白头,离恨难收。 整个人被两种想法来回拉扯,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宁若缺沉默地走到殷不染面前,闷闷地问:“我们俩以前,是这样相处的?” “对,”殷不染矜持地扬了扬下巴:“你每晚都要与我缠绵。” 然而她的手却伸上来,一把攥掉宁若缺披着的外衫,揪住了一截衣摆。 外衫落地,宁若缺瞬间被憋得小脸通红。 天地可鉴,她俩从前明明只牵了牵手! 到头来这人却还好意思说什么“该做的都做了”、“每晚缠绵”这种话。 真真是太可恶了! 宁若缺低头猛灌凉茶。 被殷不染这么一戏弄,方才的纠结和低落一扫而空,满心满眼都是找殷不染讨个说法。 殷不染就见剑修耳根通红,像被人“污了清白”一样咬着唇,又可怜又好笑。 一个没忍住,她甚至轻轻笑出了声。 宁若缺顿时眯起眼睛,咬牙切齿地问:“殷不染。” “你有没有对我说过,要我去拦下妖神这种话?” 她与妖神同归于尽是出于自愿,可若这是殷不染的要求…… 她还是会难过的。 四周突然无比安静,宁若缺垂下眼眸,等一个答案。 几息后,殷不染敛了笑意,皱眉道:“没有,我可以发心魔誓。” 她回答得毫不犹豫,到底是让宁若缺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人也松了口气。 看来方才的异常都是自己脑子坏掉了,和殷不染没关系。 她就说,殷不染怎么可能会害自己! 见宁若缺行为如此异常,殷不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不紧不慢地开口:“你果然想起来了。” 宁若缺乖乖回答道:“嗯,但好像出了点问题。” 她坐到榻边,虽然那种烦躁的情绪依然存在,却能心平气和地面对殷不染了。 自己可能又被塞了些奇怪的记忆,需要跟殷不染核对一下。 殷不染歪头:“你不问我为什么会骗你?” 宁若缺迟疑了一阵,老老实实地问:“那你为什么骗我。” 在找回记忆的那会儿,她确实因此感到失落。 有这个机会能和殷不染说开,她自然乐意。 殷不染目不转睛地盯着宁若缺半晌。 眼看对方越来越不自在,忽地抬手捏住若缺的脸,使劲揉搓。 宁若缺也不敢反抗,任她捏扁揉圆:“嗯?” 下一秒,殷不染直接欺身压上,后者措手不及,整个儿被压在了狭窄的贵妃塌上。 靠手肘勉强支持着,才不至于躺倒。 这姿势实在太糟,她慌张地想把殷不染推开。 奈何殷不染二话不说地按住宁若缺胸口,人也骑在她腰上,眼眸沉沉如夜。 宁若缺吓了好大一跳,整个就跟煮熟的虾子一样缩着,不敢乱动了。 殷不染蹙眉,轻轻叹了口气:“最后事情会发展成那样,你独自赴死……” 她声音低了下去:“后来我仔细想了想,这其中也有我的一部分原因。” 她垂落的白发扫过宁若缺的锁骨,很痒,宁若缺却像是感受不到,只睁大了眼睛。 而后那缕白发又被殷不染撩至耳后,露出同样薄红的耳朵。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恋人:“是我不太主动。” 宁若缺脑子一片空白,人也呆呆的,像是要处理的信息太多,转不过来了。 殷不染才不管那么多,她只停顿了一息,就哑声开口道:“我和你、亲热得太少。” “所以这次,我一定要和你成婚、双修。” 宁若缺听得一愣一愣的。 事情的发展突然超出预料,走到了一条难以想象的道路。 她大惊失色:“等等,你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 第93章 道隐无名 “你可曾为自己求得过一次圆…… 这一句喊得太大声, 殷不染眉头皱了皱。 宁若缺也意识到了,慌忙挣扎着要起来。 然而紧接着就被殷不染捏着脸,强行把注意力掰了回去。 “这是什么反应, 难道你不愿意?” 乍一对上殷不染认真的视线,宁若缺不敢动了。 她被殷不染捏着脸, 就只能发出含糊的声音:“卜柿的——” 还没说完就被殷不染直接打断。 她垂下眼帘,面色看起来有些阴沉。 “也对,当初你就不愿意带我一起, 总把我留下,其实还是不够喜欢吧?” 宁若缺一听殷不染的语气,赶紧把对方的手腕攥住,焦急解释。 “没有没有。猎妖很危险、很脏,我怕你不喜欢。” 百年前她们聚少离多,大部分时间宁若缺都在外面猎妖或者练剑, 只靠书信和传音符联系。 期间殷不染好几次向她提过, 要随她同去,但都被宁若缺婉拒了。 她其实看得出来,殷不染不爱动弹, 有洁癖。虽然不怕血腥, 可也都皱着眉。 而猎妖并不轻松,得在泥巴坑或者山坳里蹲上大半天,然后再溅上半身的血,或许还会受伤。 宁若缺怕她跟着自己受苦。 没有必要的苦吃太多,说不定连带着人也看不爽了。 她小声补充:“我更不想让你受伤。” “……” 沉默几息,殷不染把手抽出来,继续按着宁若缺的肩。 随后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不亲我,我——” 她咬了一下唇:“我明明已经暗示过很多次了!” 这种程度的坦诚, 已经打破了殷不染的处事习惯,脸颊隐隐有升温的趋势。 偏偏宁若缺的视线突然就变得飘忽起来,显然又准备装鹌鹑逃避。 殷不染脾气一上来,整个人都快压宁若缺身上。 随后恼羞成怒地开口:“说话,不然我就咬你。” 炸毛了!宁若缺吓得大气不敢喘。 明明是剑术无双的剑修,眼下却紧巴巴地窝在贵妃塌的角落里,像是恨不得把自己缩到缝里去。 殷不染一逼问,更是腾地一下红了耳朵,慌忙捂住半张脸,说话也磕磕绊绊。 “那时候我没想太多。而且、我怕唐突你,能抱一抱就很好了。” 再多的她敢都不敢考虑,总想着她们还有足够的时间相处,顺其自然就好。 清甜的香气侵占了呼吸,薰得人暖融融的。 宁若缺忍不住瞄一眼殷不染,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偷偷地想,殷不染生气的样子也好看。 眼看着某人畏畏缩缩地偷瞄自己,殷不染又气又想笑。 她索性扒拉下宁若缺的手,开门见山:“当初为什么要不告而别,自己去拦妖神?” 这才是她最想要知道的。 她惦记百年,直到宁若缺送她的花都枯了,写满绵绵情谊的信化为齑粉,挂满心愿牌的老树一夕焚毁。 直到再也没人记得她们的曾经。 宁若缺愣了愣。 她看清了殷不染眼中薄薄的一层雾气,像是下一息就会落下泪来。 她连忙翻找自己乱七八糟的记忆,才回想起一丁点当时的情景。 也来不及斟酌,满怀忐忑:“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们道别。明月说我此去大凶,我……见了你,就舍不得走了。” 她不敢看殷不染的表情。 那时候太一宗和云中剑阁已经死伤过半,更别说那些小门小派了。 楚煊的冶火门直接放弃了驻守本门,转而抽出人手去支援别处。 而碧落川被妖族主力围困,药王因此受了重伤,数次闭关后,近来才好不容易养好。 “要是不去、或者晚了一步。我们只会伤亡更多。” 她见了殷不染就会舍不得、总忍不住想要去谋划一个圆满的未来。 偏偏世间圆满最难求。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宁若缺不敢说。 她不告而别,殷不染讨厌她、埋怨她都是有可能的。如果能因此放下她,那就再好不过了。 或许只需要十年、或许是数百年,修真者的寿命很长,殷不染完全没必要在她这个“死去的人”身上耗着。 而在她死后,妖兽潮会退去、碧落川的花会再开,只要人还在,一切都会慢慢变好。 归根结底,宁若缺并没有想到殷不染会为自己做到这一步。 她只希望殷不染能拥有很多个很好的一百年。 干巴巴地解释完,宁若缺低声道歉:“对不起。” 随后便听见殷不染轻笑出声,像是气极。 “怎么,这件事非你牺牲不可了吗?谁教你这样的?” 这和宁若缺想象中的生气不同。 明明是情绪的宣泄,打在人身上,却像软软的棉花一样。 她浑身都僵住了,对此无所适从,只好笨拙地顺顺殷不染的背。 殷不染气得想咬人,或者给宁若缺一拳。 可当眼前人垂眸乖乖道歉时,又心口酸疼。 她闭了闭眼,声音就带上了颤:“笨死了。” “这么多年,你可曾为自己求得过一次圆满?” 宁若缺一怔:“我——” 一滴泪恰好落在她的锁骨上,明明该是湿冷的,却烫得她说不出话来。 殷不染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的落,宁若缺的衣领都被打湿了。 她手足无措地坐起来,又想故技重施,亲一口试试。 奈何人刚一低头,殷不染就炸毛瞪她:“不准亲我。” 宁若缺哄人的方法本来就贫瘠且原始,殷不染不许她亲,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又试图抱着哄哄,小心翼翼地把人揽进怀里。 殷不染这么瘦,她单手圈住,再次道歉:“对不起,我下次会先和你商量。” 殷不染就把眼泪全擦宁若缺衣服上,低头一口咬她锁骨上。 宁若缺一声不吭,就任由她咬。拍拍殷不染的背,仔细给她顺毛。 窗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在故意提醒她们。 殷不染皱眉,起身整理自己的衣服。 她冷着脸朝宁若缺做口型:“回去再收拾你。” 宁若缺:“……” 外面响起礼貌的敲窗户声音,殷不染淡声问:“怎么了?” 宁若缺手忙脚乱地把衣领拉上、穿好外衫。 紧接着窗户就被拉开,司明月探进毛茸茸的脑袋。 她压低声音,显得很紧张:“我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我们赶紧捞上楚煊跑吧?” 宁若缺和殷不染对视一眼,同时开口:“好。” 司明月的直觉向来灵敏,而多年来共同作战,她们也已经养出了足够的默契。 司明月踮起脚焦急补充,就差蹦起来了:“但我联系不上楚煊。” 这人一旦专心起来,根本不会注意到传音符发出的消息。 宁若缺听完就摸出自己的匕首,往外面走:“我去找她回来。” 人都踏出门槛了,她又突然调转回来,满脸认真地朝殷不染交代。 “要是遇到紧急情况,我会留下来断后,你们先走,不用管我。” 殷不染面无表情:? 司明月也歪头:“欸?” 她正想说点什么,就见殷不染恨铁不成钢地抬手,一爪子糊宁若缺头上。 “这就是你说的商量?” 第94章 道隐无名 一看就是在生闷气。 殷不染气得捏住宁若缺的脸, 像搓面团一样搓。 宁若缺只好努力发出声音:“听窝解释唔——” 于是殷不染把手松开,冷着脸听她狡辩。 宁若缺缩了缩肩,先瞄一眼司明月, 才小心翼翼地拉住殷不染的袖口。 她眼巴巴地开口:“我不可能不考虑你的。” “要是遇到妖兽潮、或者特别危险的妖兽袭击,你比我更危险。这种紧急情况, 你安全我才会放心。” 殷不染身体不好,司明月也更偏向于辅助,她实在担忧。 就算带上殷不染一起, 她也怕下面有什么阴谋诡计。 便如此想着念着,拿不起亦放不下。 倘若让宁若缺只管自己,那就更不可能了。 殷不染神色未变,显然是不为所动。 宁若缺想了想,又轻声补充道:“我保证我会回来找你们,无论如何。” “我不接受。” 殷不染拂袖, 毫不客气地质问:“你怎么总把自己放在‘需要牺牲’的位置上, 万一又出什么事,想过我的感受吗?” 她显然是气极了,语速飞快, 声音都有些哑。 宁若缺听着也急, 怕她误会自己,又怕她因为自己而受伤。 “染染……” 殷不染皱着眉,并没有回应她。 到最后,还是司明月凑上来把两人拉开。 她晃了晃毛茸茸的白脑袋,温声细语地劝说:“哎呀,明明都在为对方考虑,为什么还会吵起来呢。” “看在我的面子上,各退一步好不好?” 宁若缺先愣了一下, 脱口而出:“好。” 她又连忙去看殷不染。 后者还是不说话,就这样闷着,唯有细密的眼睫毛颤了颤,也算是默认了司明月的说法。 时间紧,谁知道司明月的预感什么时候会应验。 宁若缺匆忙出门,却突然被殷不染叫住:“带上骤雨。” 她拿出一把熟悉的剑,目不转睛地望着宁若缺,眸光灼灼。 宁若缺是剑修,匕首到底不如剑好使。 可她直接摇头拒绝:“道隐无名脾气不好,我用别的剑它会吃醋。” 从前道隐无名四分五裂,用用别的剑也没事,反正它也不知晓。 现在既然找了回来、并托楚煊保管,就不能再如此了。 见此,殷不染把剑攥手里,衣袖被夜风吹动,轻得像是秋日单薄的蝶翼。 “当初我没能拦住你,两次。” 她说:“你别再让我后悔。” “……好。” 应下这句话,宁若缺转身跃下飞舟。 * 靠与道隐无名剑的微弱感应和司明月塞的罗盘,宁若缺能知晓楚煊的大概位置。 奇怪的是,明明古战场大阵的阵眼就在此处,楚煊的气息却远在几里之外。 寒风送来一股血腥味,夹杂着浓烈的妖气。 不知何时而来的云层遮蔽了天光,远处的树林幢幢如鬼影。 以宁若缺的经验判断,妖兽潮或许要来了。 或许从一开始,九尾就是故意逼她取出道隐剑、引来无数妖兽朝拜妖神尸骸的。 她在树林中快速穿梭,时不时地跃上树尖眺望远处。 此时四下唯一明亮的光源,是挂在远处的飞舟。 再往前走一段路,便连这点光也看不见了。 妖雾转瞬间席卷了整片树林,时不时地传来悉悉索索的奇怪声响。 沿着罗盘的指引,宁若缺终于在一处山壁前找到了楚煊。 她半跪着,眼前是无数流光溢彩、散发着灵气的线条,而传音符正在一旁的工具箱里闪烁个不停。 听见宁若缺的脚步声,楚煊也只是偏头看了一眼,就回过头去继续修补阵纹了。 宁若缺径直走上前:“明月说有危险。” 楚煊手上勾织出无数繁复的线条,又将其塞入山壁中,动作快得看不清。 她头也不抬:“嗯,我知道,之前接到了江霭的消息。” “剑阁营地遇袭,因为缺乏观测,这次妖兽潮的规模难以估量,她们已经准备撤离到结界后了。” 宁若缺皱起眉:“那你呢?” “啧,这里的结界有损,我想尽量把它修好。” 宁若缺:“人为还是?” 楚煊轻叹一口气:“是年久失修。附近驻守的修士才刚入门,我已经让她先走了。” 说完,她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幸亏我发现得及时……” 她没有说后果,但宁若缺心知肚明。 倘若这处漏洞没有被修好,指不定就会被大批妖兽乘虚而入了。 然而古战场结界之大,她们巡查的地方尚不能完全覆盖,破损的地方何止这一处。 仙门准备得并不充分,宁若缺只希望伤亡能尽可能的少点。 地平线上隐隐约约掀起了烟尘,蛊雕如婴儿般的啼哭声已经在上空响起。 楚煊也听见了,她单手摸出一把剑匣,递都没时间递,直接丢地上。 “你先拿去应急,别用太久,我还没研究透。” 剑匣轻微颤动,化作一道流光飞入宁若缺手中。 长剑入手冰冷,剑锋泛着冷冷寒光,却有几道裂痕。比裂痕更明显的,则是剑身上那抹刺眼的血色。 仿佛刻入了谁人的鲜血,艳红诡谲到令人心惊。 见楚煊忙于修补法阵,宁若缺持剑站到了外面。 她把气息藏得很好,然而因为修补阵法的灵气不断逸散,空中盘旋的蛊雕还是越来越多。 直到一只蛊雕眼尖地发现了宁若缺,紧接着俯冲而下。 宁若缺反应极快地挥剑,蛊雕的翅膀瞬间被削掉了大半,哀鸣一声后摔落在地,挣扎不起。 这只是开始,伴随着同类的尖啸,越来越多的蛊雕开始向她发起进攻。 宁若缺的剑光织成细密的网,所过之处妖血迸溅、不留活口。 就这样硬生生地给楚煊杀出了一片空地。 树林里传来异样的声响,无数只妖异的兽瞳在其中闪烁。 宁若缺下腰躲过狼妖的飞扑,轻盈地一旋身,长剑恰好划破另一只三尾狰的喉咙。 围住她们的妖兽更多了。 兽潮最恐怖的,就是这些源源不断、根本不知后退的妖。 不断堆叠的同类尸体并不能让它们的恐惧,反而教其眼中流露出更加深切的贪婪。 正如人利用妖的骨血来炼器制丹一样,修为越高的修士,在妖兽眼里就越美味。 而宁若缺面对的并不是全部。 绝大部分妖兽拥挤着堆叠着,如同汹涌的黑色河流,朝着宁若缺来时的方向卷去。 殷不染也在那边。 宁若缺一颗心高高悬起,切妖兽的动作更快更狠。还频频朝楚煊望去,巴不得直接将人提溜走。 第三次分神看楚煊时,一只巨大的绉吾撞碎山石,一口朝宁若缺咬下去。 它咬了个空,甩甩头想再次进攻时,后背却传来一阵刺痛。 绉吾暴怒,周身腾起白色的火焰,宁若缺刚跳开,方才所站的地方就化作了一片焦炭。 她没有去管被火燎伤的手,有条不紊地将绉吾往外面引。 剑尖催动寒风,便将无数妖兽绞入其中,剑身上那抹殷红越发鲜艳。 所过之处一片狼藉,连野草都被连根拔起。 宁若缺仗着灵活的身法,一边躲过妖兽的袭击,一边应付绉吾。 长剑嗡鸣,仿佛在催促她杀掉这只绉吾,再与兽潮战个痛快。 她闭了闭眼,强行按下这样的想法,只省着灵气在无数妖兽中周旋。 已经不能再耽搁了。 杀了半身的妖血,宁若缺焦急回头:“楚煊。” 楚煊恰好画完最后一笔。 一点光芒自她指尖逸散,散如微尘,没入阵纹时也掀不起半点波澜。 可浩浩荡荡的灵气便自此开始中转,调动起整个大阵。 在她们身后,结界犹如逐渐冻结的湖水,变得更加厚实、凝练。 楚煊一把抄起自己的工具箱,冲宁若缺喊:“好了,我们走!” 她也不打算和这些妖兽纠缠,三两个大跨步来到宁若缺的身边,顺手一斧子劈开了一条试图偷袭的巨蛇。 随后跟着宁若缺一起跳上道隐剑,往结界内赶。 剑身本来就狭窄,一个人还好,如果再加上殷不染的话宁若缺也能接受。 奈何楚煊实在大只,常年打铁练出了一身邦硬的腱子肉。宁若缺飞得歪歪扭扭,总觉得吃力。 楚煊还呲牙咧嘴地提要求:“稳点、稳点!” 宁若缺面无表情:“要躲妖兽。” 说完一个疾冲,甩掉几只跟着她们的“小尾巴”,熟悉的飞舟已经近在眼前。 殷不染她们果然没走,就这样悬停在半空中,支起了隐匿气息的结界。 偶尔有几只敏锐的妖兽试图袭击,也都被司明月解决了。 宁若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那只绉吾再度出现,冲着飞舟张开血盆大口。 与正常体型的绉吾相比,飞舟就像它的小点心。 那一瞬间,宁若缺吓得心脏跳停,下意识地闪现到绉吾嘴里,接着抽剑一劈—— 寒芒只一线,竟然照亮了天边! “哎哟!” 因为飞剑消失,楚煊直接掉了下去。 她踩了好几只鸟妖的背,这才狼狈地扑到甲板上,回头一看,绉吾已然倒地。 庞大的妖身压死一群妖兽后,又引来更多的妖兽上前啃食。 扫清了最后的阻碍,飞舟终于启动,顺利地驶入古战场结界内。 无数鸟类妖兽想要跟上来,却一头撞上屏障,摔了个四分五裂。 而宁若缺轻盈落地,剑尖滴落一滴鲜红的血。 她脸色阴沉得很,不像是收工回家,更像是马上要去杀下一轮。 楚煊就当没看见,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回头看向那些在结界边缘嘶吼的兽群。 “唉,该做的我都做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咯。” 她大大咧咧地去拍宁若缺的肩:“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你的剑修好。” “嗯,”宁若缺垂眸,再一次把道隐剑递给楚煊:“它还是在影响我。” 她现在怀疑,自己之前做的噩梦也跟道隐剑有关系。 实在太可怕了,她的本命剑竟然在挑拨她和殷不染的关系! 这就像是吃到了伪装成鸡腿的生姜,让宁若缺不爽。 一想到这里,宁若缺就忍不住去找殷不染。 她下意识地把被烧伤的手背身后,左右环视一圈,才在窗户边发现了那抹白影。 安安静静的,只托着腮慵懒地看她们,并没有对宁若缺的归来有任何表示。 甫一与宁若缺视线交汇,就垂下了眼帘。 一看就是在生闷气。 宁若缺又瞥了眼楚煊,这人没怎么受伤,眼下正在朝司明月大吹自己又快又好的布阵技术。 于是她在殷不染的注视下,径直走到对方身前,蹲下了。 她真的很不擅长哄人,蹲了好几息,都憋不出半个字来。 越急耳朵越烧,越烧脑子越想不出东西。 到最后,宁若缺只好试着半跪下,撩开碎发,露出自己的额头。 她眼巴巴地望着殷不染,小心翼翼问:“染染,我记忆好像又出了问题,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第95章 道隐无名 “不让你亲,你就真不敢亲了…… 这是本该早早解决的问题, 因为突发的妖兽潮耽搁了一段时间。 宁若缺心里闷闷不乐,要不是兽潮,她也不会和殷不染吵架闹矛盾。 随后就猝不及防的, 被殷不染狠狠弹了一下脑门。 不疼,但让她心慌。 这下也不敢东想西想了, 满脑子都是该怎么哄好殷不染。 然而殷不染比她先一步开口:“你刚才在走神什么?” 宁若缺身体一僵,顿了顿,乖乖回答道:“兽潮。但我记忆真的有问题, 没骗你。” 殷不染却直接忽略后一句,眼眸黑沉沉地问:“哦?你觉得都是兽潮的错,你自己没问题?” 房间里静了片刻,宁若缺抿抿唇,有些尴尬地揪住衣服、垂下眼帘。 殷不染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听见自己猛然加快的心跳、乱了节奏的呼吸。她怕殷不染讨厌自己的隐瞒,更怕她对自己失望。 可在此之外, 还有丝莫名其妙的自暴自弃。 宁若缺闷声答话:“不, 我有问题……” “你在乎我,不希望我因此受伤。但我没考虑你的感受。” 她瞄一眼殷不染,又低下头去, 像只委屈巴巴的小狗。 声音也越来越小, 最后嘟哝道:“也没考虑自己。” 殷不染冷声质问:“那你还做?” 宁若缺还是乖乖听训的样子。 她说:“我习惯了。” 如果总要有人站出来牺牲,宁若缺只希望是自己。 她自己无所谓,殷不染必须好好的。 但是这样回答殷不染肯定会发脾气。 宁若缺仔细观察殷不染的表情,努力把眉毛耷拉下去,语气也放软。 “再给我点时间,我会努力改的。” 哪怕是为了让殷不染不再难过。 殷不染安静地盯她半晌,突然手一伸,直接挑起宁若缺的下巴, 额头就贴了上去。 她施术前向来没个提示,宁若缺连忙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下。 便任由殷不染的神识在自己识海里大摇大摆地梭巡。 识海的角落里,窝着一只小光团,又薄又黯淡,豪无攻击性。 殷不染的神识都比她更像这里的主人。 而宁若缺的神魂就和宁若缺的本命剑一样。 虽然裂痕还是很明显,但这小破神魂的状态,至少比刚开始时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殷不染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温养,而是径直掠过,将目光投向了识海的更深处。 她仍有困惑未解,所以想探看宁若缺的记忆。 只不过这件事有一定风险,且必须要征得本人的同意。 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机,至少得回到更安全的地方才好行动。 殷不染退了出去,随后坐回榻上,往案桌上摆了几个小药瓶。 宁若缺殷切地询问:“怎么样?” 殷不染眼中流露出几分嫌弃,一边麻利地配药,一边说:“破破烂烂的,得修。” 听她这般回答,宁若缺不急也不恼,老老实实地蹲在榻边。 宁若缺看殷不染修长匀称的手拈起药草、肌肤细腻如白玉凝脂。 看她垂眸时眉眼覆着一层浅浅的光,化开了冰冷的神色,像晨曦映照下的湖泊。 在宁若缺眼里,殷不染是百看不厌的。 能一直这样目不转睛地看下去,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了。 直到殷不染捣好药材,抬手在短剑的剑刃抹了一下,宁若缺才猛地回神。 她捉住殷不染的手:“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此时雪白的指尖已经被破开一道伤口,鲜血顺着手指缓缓淌下,格外刺眼。 殷不染皱着眉,却将手腕从宁若缺的桎梏中抽开,当着她的面,把几滴精血滴进碗里。 而后药泥自动与血混合,成了一枚圆滚滚、带着血腥味的药丸。 殷不染将碗推到宁若缺面前:“喏,先吃了它,能稳定神魂。” 她手指上的伤口尚未愈合完全,在天青色的瓷碗上留下了一道蜿蜒的血痕。 宁若缺拧眉,神情显得更颓丧了。 殷不染有些看不下去。 怎么吃她几滴血,就跟要了宁若缺命似的。 她一拍桌案,冷下脸:“你这是什么表情?此药必须得用我的血作引,效果才好。” 然而之前还乖乖向她保证的剑修,这次拒绝得相当果决。 “我不想要这个,你以后别做了。” 混合了殷不染血的药丸,总让宁若缺有种负罪感。 治疗归治疗,可要再让殷不染流血受伤,那就是另一回事。 她已经为自己做得足够多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宁若缺坚决不肯吃药。 僵着脊背,像一把固执己见、锈在石缝里的剑。 殷不染面无表情,上下打量了一番。 而后者却在视线交错的一瞬间,飞快地挪开了眼。 她索性也不劝了,单手托腮,慢条斯理地开口:“这么不想欠我,是又准备去送死吗?” 宁若缺吓了一跳,赶紧解释:“不是的——” 殷不染没等她说完就打断:“说什么和我商量,你那是商量吗?上来就让我别管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她语气分明淬了冰,居高临下看人时骄矜到了极点。 可烛火却灼灼在眼眸里,烫得宁若缺不敢直视。 宁若缺嘴唇动了动,奈何越急着辩解,就越是说不出话来。 殷不染嘴角勾起一点弧度,轻嘲道:“上次也是,你偏要把我留在碧落川。这脾气到头来还真是一点没改。” “我想起来,你当初还和我打过赌,如果我们俩真是道侣关系,你就任我处置。” 她眯起了眼睛:“你的话根本信不得。” 宁若缺听得抖了抖,皱巴巴地跪在榻下,不敢轻举妄动。 殷不染显然是气到口不择言,此刻就像只炸毛猫,谁来都得挨一爪子。 她压着怒气,快要愈合的伤口因为用力攥拳,又崩裂开。 有点疼,但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杀妖神的时候也没和我商量,猎妖也不愿意带我去,什么事都自己去抗,那你还和我在一起做甚?” 这一连串下来,宁若缺有些手足无措。 眼瞅着旧账快要翻到八百年前了,她小心翼翼地探头,试图找个机会亲殷不染一下。 奈何刚蹭起来,殷不染就烦躁地呵斥:“不准亲我!” 宁若缺霎时不敢动了。 她只好继续跪回去,燥眉耷眼地听殷不染总结道—— “当初就是因为相处得太客气,我才没早点发现你这些坏毛病。” 殷不染长叹了一口气。 她从前不是特别主动的人,自小养出来的矜持也容不得她做出死缠烂打、刨根问底之事。 所以宁若缺处处敬她,不敢逾矩一步,她也没多问。 “我那时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相处磨合。” 殷不染垂眸,明明眼中盛满了无可奈何,气息却轻得像一片羽毛。 “现在想来,根本就是错的。” 她说完安静下来,脸色苍白,手背上薄薄一层皮肤,能看见鼓起的青色血管。 轻飘飘的羽毛,风一吹就飞走了。 宁若缺便觉得心脏闷得慌,针扎一样疼。 每一次跳动都很用力,鲜活得教她坐立不安。 以至于让她忽略了神魂传来的疼痛,只想起身抱一抱殷不染。 殷不染歪头。 她忽然故作惊讶地问:“不让你亲,你就真不敢亲了?” 沉默几息后,宁若缺慌张地低头,余光一斜,不经意间瞥见殷不染嫣红的眼尾。 怎么明明凶巴巴的是她,却还像被人欺负了似的可怜。 殷不染抬手去掐她脸。 冰凉触感传来的瞬间,宁若缺心口怦然。 竟鬼使神差的偏头,忍不住舔了一口对方受伤的指腹。 唇瓣沾染上了未凝的血,锈铁味,有点咸。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她直接含住手指、仔仔细细地舔舐起伤口。 抿去血污,又自指尖一路虔诚地啄吻至柔软的手心。 房间里一时只有“啾啾”水渍声,听着教人耳朵痒。 她余光观察着,便见殷不染像被顺了毛的猫,眸光水润、安静乖巧。 随后宁若缺准确地捕捉到了,对方轻颤一瞬的睫毛。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殷不染的血好像与别人不同,有股淡淡的药香。 她情不自禁地蹭了蹭殷不染的手心。 后者突然缩回手,宁若缺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宁若缺也往后缩,耳根红透,恨不得马上钻进地缝里:“抱、抱歉……” 声音很抖。 怎么能对殷不染做这么变态的事,实在太没有制止力了! 她完全不敢看殷不染的眼神,忙着安抚自己的心脏、控制不住乱揪的手。 自然也没有发觉,殷不染拈起一枚药丸,却衔入了自己唇瓣间。 下一秒,殷不染揪住宁若缺的衣领、倾身吻了上去。 苦涩的药味在唇齿间化开,柔软湿润的触感让宁若缺脑子一片空白。 嫌这姿势太别扭,殷不染直接坐到宁若缺的腿上,搂住了。 她大着胆子舔了舔,终于撬开唇齿,将药丸推了进去。 宁若缺瞳孔骤缩:“唔嗯——” 舌尖一触即分,却掀起莫大的浪潮。一浪接一浪的扑来,将人淹没其中。 她的手不自觉地轻放在殷不染的腰上,似乎时刻准备把人压入怀中。 殷不染又生疏地尝试了一下,腰却软得厉害,她不得不退出去平复心情。 然后就发现宁若缺满脸痴呆地杵着,连呼吸都没有了。 恰好窗外传来一阵熟悉的争论声。 殷不染就戳了戳宁若缺的脸。 剑修猛地蹭起来,把她抱到床榻上,拔腿就开溜:“谢谢、谢谢你的药。我、我去听听楚煊她们在说什么。” 殷不染轻轻蹙眉,哑声道:“至于这样吗?” 话音刚落,宁若缺左脚绊右脚,平地摔了个踉跄。 她狼狈地站稳,没看路,又差点撞上门框,看得殷不染眉头紧皱。 好不容易走出去了,宁若缺恍恍惚惚地找了个角落蹲下。 “呜……”她紧张得浑身发抖,捂住脸,呵出的气息都是烫的。 她舔了舔自己的唇,像是沙漠里渴行良久,终于撞见绿洲幻境的旅人,无意识地喃喃出声:“殷不染……” “殷不染。” 第96章 偏我来时 “原来你这拿剑的手,也会因…… 在拐角蹲了好一会儿, 宁若缺脸不烫了,也听明白了楚煊和司明月在争执什么。 大概就是楚煊想越过仙盟,直接用九天煊耀阵替换古战场现在这破破烂烂的阵法, 然而司明月并不赞同。 她站起来向外走。 彼时楚煊正在甲板上来回踱步,表情很是不耐:“还要讨论?出钱出力直接把事办了不好吗?” “成天就知道讨论, 也没见他们讨论出对策。” 她正说着,突然一拳砸旁边的木栏杆上。“咔嚓”一声,栏杆应声而断, 木屑飞溅。 司明月显然被吓了一跳,后退半步。 却还柔声劝:“别急别急,你要是先出头,他们肯定会针对你。” 毕竟这虽然是件大好事,可细究起来,需要定期维护阵法、分配责任。 费时费力, 某些人可不会心甘情愿。 楚煊见司明月斗篷上也沾了木屑, 泄气似的深呼吸。 她伸手替司明月拍干净斗篷,顺便薅了一把白毛。 她神情还是显而易见的不耐烦,语气却轻缓了很多。 “我当然知道, 但是大阵早该换了, 越拖风险越大。” 见此,宁若缺特意加重脚步声,两人同时回过头来看她。 楚煊就用胳膊肘戳戳司明月:“你怎么不问宁若缺的意见。” 后者无可奈何地摇头:“她肯定和你想得差不多。” 这两人虽然性格不同,但某些方面很相似。别说问,司明月都准备好一起劝了。 她去拉楚煊的衣摆,轻柔地晃:“我不是说这事不重要。只是人总有亲疏远近之分,我舍不得看你们吃亏。” 司明月身量本来就比楚煊矮,再加上那双温润的紫眸, 瞧着就不忍心欺负。 任楚煊心里如何窝火,也被晃没了脾气。 她瞥一眼宁若缺,询问她的意见:“你呢?” 宁若缺目光游移。 换往常她肯定支持楚煊,有谁反对就抓起来打一顿。可现在她同样觉得,司明月说得有道理。 正犹豫着,不远处的窗户突然被推开,探出一只修长匀称的手。 就搭在窗户边,指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像是某种警告或者提示。 宁若缺一个激灵,立时坚定道:“我听染染的。” 楚煊差点没气到翻白眼:“殷不染明明什么都没说!你听啥?” 殷不染就趴在窗沿上,神情慵懒而无辜。 她那只是光明正大“偷听”时的小动作,谁知道宁若缺误会了什么? 偏偏宁若缺还往她这里看,偷瞄一息,又马上挪开眼。 司明月就站在一旁,笑得没心没肺,也不知道是在“隔岸观火”,还是“火上浇油”。 楚煊原地转两圈,终于受不了这几人了。 她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妥协道:“行行行、好好好,到时候我也听殷不染的。” “宁若缺,等修好你的本命剑,你就同我们去趟仙盟吧。” 藏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公布宁若缺重生的消息了。 宁若缺直接道:“好。” 她对名利不感兴趣,可在某些时候,还是有个头衔更方便一些。 天际浩瀚,夜色无垠。 飞舟缓缓行于半空中,楚煊拿出了果盘和点心,四个人边吃边聊。 无非是妖兽潮后各仙盟传来的消息。 护卫警戒、运输物资、清点损失,人族对此很有经验。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尚还未出差错。 如此聊上大半宿,方才各自散去。 随后宁若缺又守着睡觉的殷不染修炼了一整天,原本好好行驶在空中的飞舟却突然拐了个弯。 眼看着与城镇渐行渐远,宁若缺正打算问,就听司明月朝她们喊。 “染染,你要找的地方到了哦。” 殷不染打了个哈欠,开始慢吞吞地披斗篷。 宁若缺趁机往下面望,一时愣住:“这里是……” 群山连绵、白雪皑皑。分明荒无人烟,山顶上却矗立着一间破旧的屋子。 这里是她重生的地方。 司明月笑眯眯地解答:“先前你去寻楚煊,染染让我算的。” 飞舟停下了,殷不染也收拾妥当。 她从宁若缺身边翩然走过,微微偏头:“关于死生之术的古籍上,并没有记载你这种情况。” “神魂入肉身后,你应该直接出现在我面前,而不是别的什么破庙荒山。” “所以我仍旧心存疑虑,正好这次顺路,再回来看看。” 宁若缺毫不犹豫:“我陪你去。” 楚煊脚搭在椅子上,没什么形象地磕着瓜子子:“外面冷,早点回来啊。” 一阵清风过,方才站着的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 殷不染慢悠悠地行于雪上,树林中惊起几只飞鸟。 眼前的建筑破败不堪,青瓦没了大半、土墙也破了个窟窿,黑洞洞的漏着风。 或许在几百年前,此地有一处城镇。 只是随着光阴流转,朝迁事变,往日聚居的人群尽数散去,只留下了几处断壁残垣。 殷不染本想直接进屋,还被宁若缺拦了一下。 直到确认好里面没什么脏东西,宁若缺才松开了手。 屋里昏暗,墙角处生着蓬乱的枯草。 唯有房顶的缺损处漏下来一寸天光,恰好照亮供桌与部分残缺的神像。 许久无人打理,供桌上积满薄薄一层碎雪,烛台倾倒、蒲团也不知所踪,一派寂寥的景象。 唯有神像的神情始终悲悯。 她端坐于台上,手中捧花,守望着芸芸众生,仿佛时刻准备着给予庇护。 纵使岁月模糊了神像的面容,也不难看出她如画的眉目,身前纷飞的雪粒更为其增添了一分清丽。 身处在这样一方庙宇里,非但没有半点恐惧,反而很让人静心。 不知怎的,宁若缺总感觉这尊神像似曾相识。 她简单地打量片刻,转而去看殷不染。 冬日尚未过去,离开了飞舟,殷不染就穿得格外严实。 狐毛斗篷、袖笼,浑身上下就只有脸露在外面,都如雪一般的白。 瞧着就暖和。 宁若缺就站在一旁,看殷不染来回调查。 她微微皱着眉,表情认真严肃。 然而整个人毛茸茸的一团,削减了几分矜傲与冷意,显得越发可爱。 宁若缺嘴角下意识地上扬,压都压不住了,却还是不肯挪开眼。 甚至脱口而出:“殷不染。” 殷不染歪头,像是在问怎么了。 宁若缺连忙捂脸,慌张道:“没、没事。” 殷不染不由得眯起眼睛,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 她过转身,继续观察自己从碎土堆里翻出来的牌位。 她仔细检查过了,这里没有任何术法痕迹,甚至连灵气都比较驳杂,能找到的信息少得可怜。 也只有通过这块牌位,猜出几分破庙的前身。 殷不染施法,牌位上的浮尘吹开,露出金粉斑驳的字迹—— “玄天庇民清音神女” 殷不染低声道:“是神女庙。” 千年前神女尚未沉寂时,神女庙香火鼎盛。 因其压制妖族、庇佑苍生的功德,上到一国之君下到平民百姓,都会供奉神女。就连仙门也会组织祭祀典仪。 直至今日,民间也有不少供奉神女的人。 宁若缺也凑过来。 雕刻的工匠不同,所以神像也各有不同。 她被师尊捡回去时,神女已经消失多年,所以她并未见过神女样貌。 而眼前这尊尤其好看。 宁若缺想了想,忽地摸出三炷香,点好了,恭敬地插进堆满雪粒的香炉里。 师尊曾告诉她,倘若遇见神女的庙宇,记得进去为师娘燃柱香。 她总感觉这是师尊酒喝太多,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但这并不妨碍她表示对神女的敬重。 “似乎没有别的线索了,我们回去吧。”殷不染轻叹一声。 难道真的只是意外? 她心事重重地踏出庙门,冷风扑面,一股寒意直往身上蹿。 殷不染骤然回头,身后的宁若缺措手不及,差点没撞上她。 “怎么了?” 殷不染顾不上回应宁若缺,快步走回神像前,仰头看。 风雪不知何时变大了许多。 神女的笑貌一如既往的悲天悯人,与之前别无二致。 可殷不染还是皱起了眉。 方才……神像的视线有这么低吗?竟让她有了被注视着的错觉。 然而等她再仔细看过去,却没有发现任何的不妥。 撞上宁若缺担忧的视线,殷不染摇了摇头:“无碍,许是我眼花了罢。” 说完就掩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喷嚏。 宁若缺二话不说就去摸她的手。 明明塞在袖笼里,触手却依旧冰凉,像一块捂不热的寒玉。 再这样下去,指不定就会风寒发烧。 顾忌殷不染脆弱的体质,宁若缺不敢耽搁,直接把人抱回了飞舟上的房间。 飞舟重新行驶向冶火门,而宁若缺忙着给殷不染暖身体。 她先端来一杯温热的茶水,又点燃炉火,打算烤点红薯投喂殷不染。 殷不染脱掉了笨重的斗篷,柔若无骨地靠在榻上。 她见宁若缺目不转睛地盯着炭火里的红薯,懒洋洋地问:“你说你记忆有问题,是关于我的吗?” 再提起这事,宁若缺闷声回答:“嗯。” “说具体点。” 宁若缺摇了摇头:“是不好的,我不想回忆。” 她的认知与新塞进来的记忆截然不同,这就像是胃里被塞满了土块,让她很难受。 殷不染正想问问,有多不好,是不是在说自己的坏话。 就见眼前人肩膀一耷拉,精神肉眼可见的低落下去,连“尾巴”都不摇了。 她扒拉几下红薯,从里面找出熟透了的,小心翼翼地剥开皮。 热气腾腾的红薯烤出了蜜汁,掰开就拉丝,甜香味直往胃里钻。 宁若缺细心剥好红薯,用油纸裹了递给殷不染。 随后自己拿起剩下的那个,也不怕烫,直接掰开就吃。 甜蜜的红薯下肚,她心里总算舒坦了几分。 而殷不染随意地咬了一小口,忽地开口道:“太甜了,我要吃你的。” 紧接着就把自己的红薯强行塞宁若缺怀里,而后又捉过宁若缺的手腕,作势要咬。 后者一惊,赶紧阻止她:“等一下,这个我吃过了。” 宁若缺抽出小刀,将自己吃过的部分切掉,方才把剩下的递给殷不染。 至于对方不要了的,她倒是毫无芥蒂,三两口就吃光了。 殷不染看着宁若缺蹲在炭火前,吃得腮帮子鼓鼓,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红薯。 蜜汁比之前的少,想来甜度是不如的。 她一边吃,一边慢条斯理地问:“在你眼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宁若缺突然就呛到了,咳嗽个不停。 她接过送到手边的热茶,一饮而尽,终于长舒口气。 低头一看,却发现这是殷不染的杯子,一股热气腾地冒上了头。 殷不染支着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这股视线极具穿透力,宁若缺怎么也躲不开,只能任殷不染打量。 她抿了抿唇,磕磕绊绊地开口夸赞:“你、你特别好。” 殷不染指尖点了点桌面,语气慵懒:“特别好?所以你才对我如此客气?” “……” 宁若缺看出了她那很是刻意的惊讶,并不想搭话。 她闷头拨弄炉火,只答道:“没有客气。” 然而她越是惜字如金,殷不染就越想逗弄她。 她敲敲桌面:“那你来替我宽衣吧,我要休息了。” 宁若缺浑身僵硬,缓了片刻,终于默不作声地挪到了殷不染面前。 脱衣服这种事情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更何况只是外衣。 可她总是无可避免地、感到紧张。 殷不染的外衣料子极好,轻柔而细滑,哪怕是刺绣部分都浑然一体,不会硌手。 宁若缺埋头解系带,感觉这东西滑溜溜的、很难捉住。 这可比练剑难多了。 从纱罗外衣再到绸制衣裙,一层又一层,像剥开一朵半开的荷花。 熟悉的清甜香气愈发浓郁。宁若缺只觉得手指快要打结,而屋里闷得慌,差点没给她闷出一身汗。 好不容易结束了,殷不染要自己下榻,往床边走。 看她走得晃晃悠悠、心不在焉,宁若缺手虚扶在她腰侧,随时准备好捞人。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某人就这么恰到好处地一崴脚,毫无征兆地朝炉火栽倒下去。 宁若缺差点没把魂给吓飞。 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扯着殷不染的衣服把人往自己这边带。 刻意被殷不染拉松的里衣一扯就散,丝绸从肩头滑落,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迫不得已,宁若缺只好改变方案,转为揽过殷不染的腰身,直至牢牢地抱进怀里。 危机转瞬间解除,她却一动也不敢动。 手心间尽是羊脂白玉般的细腻触感,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动作,木头似的杵着,满眼无可奈何。 看出来了,殷不染就是故意的。 可她不敢拿殷不染的安危冒险。 某人还反手抱住她,头埋颈边,在她怀里嘀嘀咕咕地笑。 可谓是嚣张至极。 殷不染踮了踮脚,贴着宁若缺早已红透的耳垂,半带调侃地喊:“剑尊。” “原来你这只拿剑的手,也会因为触碰我而颤抖吗。” 第97章 偏我来时 “我们若是悄悄做些什么,别…… 本就怀着逗弄人的心思, 殷不染终于如愿以偿。 她瞥见宁若缺红得可以滴血的耳朵,僵硬却挺拔的站姿。 真的像极了一棵可以用来磨爪子的好树。 殷不染又趴在她肩上,伸手去戳她脸:“又愣着了?” 弹弹软软还有点热, 手感很不错。 宁若缺蓦然惊醒似的,慌忙把殷不染制住, 不让她乱摸。 殷不染哪肯,就搂着宁若缺不放。 宁若缺带着薄茧的手掌不经意间蹭过她的腰身,如同羽毛, 勾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房间里暖融融的,像泡进了温泉里,很有安全感。而眼前是她失而复得的心上人。 殷不染忍不住想蹭、想抱。 可一贯的教养容不得她做出这种举动,便只能轻轻呵出一口气,消磨这股磨人的热意。 她不禁有些懊恼。 真是自找罪受。 宁若缺不知道殷不染在想什么,只是看她突然安分了, 赶紧趁此机会把人衣服理整齐、捂严实。 还替自己的行为找补道:“别、别着凉了。” 殷不染乜她一眼, 随后一声不吭地躺回了床上。 休息也不一定要睡觉,她给自己垫了靠枕,摸出话本慢慢悠悠地读。 宁若缺见此也调整好呼吸, 开始准备打坐修炼。 她一心三用, 一边警戒,一边听殷不染的动静,还不耽搁修炼。 耳边时不时响起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清浅的药香浮动在空气里,温暖得令人安心。 宁若缺深呼吸,暂且丢掉了什么兽潮、本命剑之类的烦心事,什么都没有想。 却忽地听见一声轻唤:“宁满。” 宁若缺:“……” 摸不清楚殷不染的心思,宁若缺不敢吱声。 殷不染又翻了个身, 趴着看书。 她一手托着腮,继续温温柔柔地喊:“宁小将军。” 宁若缺运转着的灵气猛地一滞,差点没憋出内伤。 “……别这样。” 这百多年前的称呼,现在听着还是很羞耻,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殷不染轻嗤一声,不以为意。 宁若缺把她举到头顶上,敬着供着,她偏不想这样。 她现在是明白了,什么举案齐眉、什么相敬如宾,对待宁若缺就不该如此。 要等这棵猫抓树主动明悟,怕不是要等到大道都磨灭了。 想到这里,殷不染漫不经心地开口:“为什么不能喊?倘若当初你能平安归来,我就该天天这么喊你。” 她像是突发奇想一般,话本也不看了,就追忆往昔。 “宁小将军,要是你没有追随长公主,来做我的护卫也挺不错。” “白天与我同出同进,晚上与我大被同眠。我们若是悄悄做些什么,别人也不会发现。” “……” 某人悄无声息地抽了一口凉气。 这本来是毫无意义的事,前尘已尽,就算再怎么追忆也无力改变。 然而她却不受控制地开始想,想与殷不染初见时的那天。 想那股淡淡的清香,想那碗粘稠的粥,想起笑容温婉、站在刺眼阳光下的殷不染。 若要与那时的殷不染相处…… 宁若缺怂成了鹌鹑,半点都修炼不下去。 可殷不染觉得这般畅想很有意思,尤其是余光瞥见某人局促的表情。 她歪头仔细瞧,嘴里还嘀嘀咕咕。 “或者你继续去做你的将军,我就在你的府邸边上开医馆。早起朝会前,我可以勉为其难地替你拂衣整襟。” 说得轻松,宁若缺听得胆颤心惊。 完全想不出以殷不染的脾气,会怎么个拂衣整襟法。 她晃了晃脑袋,企图把脑子里的画面摇晃出去。 可越是这样,脑子就越不受控制。 已经被殷不染低眉顺目的温柔模样塞满了,别的什么半点都挤不进去。 宁若缺捂住脸咳嗽,总感觉自己呼出的气息都是烫的。 放在从前,殷不染哪会说这般引人遐思的话。 四下一静,她也跟着屏住了呼吸。 几息后,殷不染朝宁若缺一瞥,意味深长道:“我就说一说。” 回应她的是宁若缺闷闷的“嗯”声。 殷不染嘴角上扬。 这可不能再逗了,逼急了某剑修又要找借口逃跑。 她将话本翻到下一页,轻声说:“不过现在也不算迟,现在你还能为我沐浴穿衣。” 宁若缺下意识地点了头:“嗯、好。” 她说完才反应过来,怕殷不染误会自己轻浮,又磕磕绊绊地解释:“我没有、没有那种意思……” 殷不染配合着,把头点成了小鸡啄米。 房间再度安静下来。 她真有些困了,抬手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把头埋进枕头里。 有宁若缺在,她什么也不用担心。 昏昏欲睡之际,殷不染却听见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咳、咳咳——” 她一下子清醒了,睁眼一看,矮榻边的宁若缺捂着嘴,殷红色的鲜血正不断从指缝间滴落。 事发突然,宁若缺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见殷不染慌慌忙忙掀开被子,缓了口气,却哑声说:“别急,穿好衣服免得、冷。” 后者却转瞬到了跟前,抬手往宁若缺脉搏上摸,又以额头相抵去检查她的神魂。 明明才吃了药,几个时辰前好好的神魂,眼下又有了崩解的迹象。 殷不染对此毫无头绪。 到底是什么导致宁若缺病情突然恶化了? 她急得心跳加速,宁若缺反倒还忍着疼痛,擦干净血、然后艰难地扯过斗篷,给殷不染披好。 动作很慢,手却一点都没有颤抖。 下一息,她就被殷不染按在了榻上,凶巴巴地斥道:“躺好,别动!” 一枚苦苦的药丸被强行塞进嘴里,宁若缺眼前一片模糊,像被打碎的米糊,只能听见近处悉悉索索的响动。 她硬撑着,不让自己睡,睁着眼睛听声音。 先是吱呀一声门开了,随后是杂乱的脚步声。 殷不染开门见山:“宁若缺的神魂出了问题,我要先带她回碧落川。” 楚煊似乎很惊讶,顿了顿,语速极快:“也行,分头行动,不过我们得先送你回去。” 虽然麻烦,但楚煊不放心让两个病人上路。 又是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 “明月,可否帮我算一卦?我想知道此事可有缘由。” 宁若缺眼睛半眯着,快要睁不开了。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身体沉得动不了,魂魄却轻如一片云。 她惦记着殷不染有没有好好穿衣服,还不想睡。 司明月毫不犹豫地应下了殷不染的要求:“好,稍等一下。” 而后只余沉默。 宁若缺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她吊着最后一丝意识,等殷不染回来。 良久,外边才传来轻轻的一声:“我明白了。” 听不出多少情绪。 但能让司明月给不出答案的卦象,显然不是什么好结果。宁若缺闭上了眼睛。 有人慢慢坐到她身边,冰凉的触感印在脸颊上,像一粒温柔的雪。 宁若缺嘴唇翕动,费力地开口:“我的、剑……” 她的剑要被楚煊带走了,很没有安全感。 殷不染原本还认真听着,听完霎时蹙眉,一拳揍她胸口上。 “命重要还是剑重要?你的本命剑影响你情绪,说我坏话,你还惦记它?” “唔。”宁若缺闷哼一声,让自己蜷缩起来。 她想不明白,殷不染的力气为什么忽大忽小,刚才还穿不起衣服,这下打人又很疼了。 她疼得厉害,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意识不清,却还想和殷不染说说话。 “它不是故意的,肯定是妖族的阴谋。道隐无名剑什么都不懂……” 殷不染冷哼:“怎么?拆散我们两个,就能让妖族占领人间,妖神重归于世了?” 她有时候真想看看,剑修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说完,她又将一枚药丸强塞进宁若缺嘴里,紧紧地握住了宁若缺的手。 “殷不染。”剑修再次开口,声音低得听不清。 她说:“我喜欢你。” “……” 她手背一湿,如同落了滴温热的水,划过与之相握的柔软肌肤,汇入两人的手心里。 宁若缺听见了两道交错呼吸声,更准确的说,其中一道仿佛是谁人的叹息。 谁啊,听着好熟悉。 在意识完全消散前,宁若缺努力开口:“有……” 就此没了后文。 殷不染再一次倾身,与宁若缺额头相抵。 神魂碎裂的倾向似乎在几次喂药下堪堪止住,但她还是免不了焦虑。 不能再耽搁了,她必须尽快替宁若缺梳理识海和神魂。 第98章 偏我来时 就是觉得她很可爱。…… 连日的阴天后, 碧落川终于迎来了难得的好天气。 可惜宁若缺醒来时,夕阳的余晖正慢吞吞地爬出窗户,没入山野里。 她愣愣地盯着头顶的流苏纱帐, 嗅到了比以往更明显的清香。 枕头和被子更是丝滑柔软得不可思议,能直接让人陷进去。 这是殷不染的床。 她竟然在睡殷不染的床! 意识到这点后, 宁若缺一个鲤鱼打挺,直接坐了起来。 “醒了?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冷不丁的一道的声音响起,宁若缺循声望去, 望见了殷不染。 她斜倚在窗边,手里捧着卷书、面前守着小药炉,轮廓在夕阳下有些许模糊。 像只安静歇息的白蝴蝶,动静再大点,就会把她惊走了。 所以宁若缺说话声也小小的:“没什么不对劲的。我昏迷多久了?” 殷不染语气平静:“不久,三天。” 宁若缺倒吸一口气。 三天还不久?! 自己现在能好端端的醒过来, 肯定全靠殷不染。 都不敢想, 殷不染是怎么照顾自己的。万一遇到麻烦了该怎么办。 她连忙道:“抱歉,又辛苦你了。” 哪知对方轻笑一声:“呵,客气。” “……” 发现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 宁若缺十分慌张。 她一慌就想去摸自己的剑, 手往后腰去,自然而然地摸了个空。 于是干巴巴地转移话题:“那个兽潮——” 殷不染垂眸:“兽潮已经退去,损失不大,用不着你操心。” 宁若缺:“哦,那我的剑……” “别想了,反正短时间内拿不到。” 殷不染没糊弄她,就算楚煊再怎么天赋异禀,修补道隐无名也需要花上好几天。 宁若缺听完, 默不作声地掀开被子,企图把自己挪下床。 哪知殷不染直接把书往桌子上一搁,皱起了眉:“你就在这里好好养病,外面也不差你一个剑修。” 宁若缺抿了抿唇,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在原地闷了半晌,才低声问道:“那你呢,你有没有累到?” 她担心殷不染为了救她,反倒把自己的身体拖垮。 她会感到很愧疚。 煎药壶里的水汽上涨,咕咚咕咚地敲着壶盖。 殷不染便拎起药壶,将汤药倒进杯盏里。微苦的药味霎时萦绕在呼吸之间,难以挣脱。 她淡淡道:“累。” 听她这么说,宁若缺便感觉她确实憔悴了许多。 正准备去关心一下,就听她话音一转:“但看你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我会更难受。” 宁若缺愣了几息。心脏像泡在酸涩的水里,软成了一团。 殷不染其实性子内敛矜持,重逢后却两次三番地表明自己的心意。 是自己太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份喜欢,害殷不染伤心。 她既想说抱歉,又想道一声谢谢。 最后觉得哪样都不合适,傻乎乎地坐到了殷不染面前。 殷不染将那碗汤药推到宁若缺面前:“别发呆了,来喝药。” 后者二话不说,捧起碗“咕咚”两口喝完,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接着便催促道:“累的话就去休息一会儿,我已经好多了。” 殷不染看看天色,摇头。 她慢吞吞地抹平自己的衣袖,余光落到宁若缺身上,再缓缓挪回来。 慢条斯理的,仿佛在思索权衡些很重要的事。 摸不准对面的想法,宁若缺不由得紧张。 可在这时,殷不染站了起来。 “算了,我去泡会儿汤泉。”不待宁若缺反应,她拂袖离去。 宁若缺感到不可思议。 这次她甚至没让自己陪着!感觉怪怪的,很不对劲! 某剑修顿觉坐立不安。 没心情修炼,可跟上去又显得自己很轻浮。 万一殷不染就想自己一个人待会儿呢? 她担心得很,只好试着转移注意力,自己找点事情做。 把殷不染的床铺理好、收拾药壶和碗、擦干净桌子、还给廊下的月季浇了水。 明明半个时辰不到,宁若缺却感到度日如年。 因此当那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时,她立马迎上去。 而后脚步微顿,呆在了当场。 眼前人一袭单薄的绸衣,白发以一只流云簪半挽。 不知为何,她发梢和眼睫都湿漉漉的,衣衫上的绣纹如水光粼粼。 唯有脸颊的颜色,像极了梅花瓣上的一抹薄红。教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怔愣间,殷不染莲步轻移,姿态端庄地坐在了榻上。 她似乎犹豫了一息,缓缓开口:“你来陪我下回儿棋。” 明明是相当正常的请求,宁若缺却不敢动。 她见殷不染撩起耳边散乱的发丝,拨弄桌子上的香炉。 烛光摇晃,柔和了她的面容,显得很好亲近。 好怪,宁若缺一面心跳加速,一面疑虑丛生。 这场景似曾相识,百年前的某一天,殷不染也曾以下棋为由,邀请她留宿。 宁若缺眼睫低垂,心思百转千回间,殷不染已经拿出了一盘双陆棋。 这种棋需要靠投骰子来决定棋子的移动,运气占很大一部分,策略也同样不可忽视。 确实适合拿来打发时间。 宁若缺一句话都没有说,干巴巴地坐在了殷不染面前。 她去拿自己的棋子,殷不染恰好也伸出手,微冷的指尖与宁若缺的手背相碰,微微发痒。 宁若缺不禁轻嘶一声。 好刻意的动作,殷不染究竟是想要…… 她惴惴不安,心思也不怎么在棋上。奈何运气实在好,骰子就没丢过低数。 殷不染也心不在焉,频频看向宁若缺。 灯花作响,夜风敲窗,待她终于回过神来时,最后一枚棋子已然离开棋盘。 宁若缺大胜。 剑修也没预料到这般结局,毕竟殷不染很擅长下棋。 她捏着棋子,绞尽脑汁地想话题缓和气氛。 就发现殷不染皱起眉,不容分说道:“三局两胜,再来两局。” 她挽袖落子,“咔嚓”一声清脆的响,整个人就从方才柔美却冰凉的雪,鲜活成了临水莲花。 只是宁若缺不敢就此放松下来。 她谨慎地落子,有了这段时间积累下来的经验,拼命地放水试图让殷不染赢。 然而越努力越不幸,她仿佛受到了司明月的超级加持,把把都能投出好数字。 企图用灵气“作弊”时,偏偏还被殷不染按住了手,显然是不想让她放水太过。 从三局两胜到五局三胜。 宁若缺冷汗都下来了,一心想让殷不染赢。 从七局五胜到再开十局。 殷不染始终差那么一局赢。 她甚至束起了碍事的大袖子,像只对小鱼势在必得的猫,把尾巴甩得虎虎生风。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两人第不知道多少次打成平手。 胜负就在此局。 宁若缺余光扫一眼窗外,远山如黛,薄雾如纱。 一晚上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她纠结片刻,还是试图提醒一下:“染染——” “别说话。”殷不染拧着眉头打断。 她忙着想解法,宁若缺的声音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放在心上。 玲珑骰子在桌案上骨碌碌滚一圈,在两双眼睛紧张地注视下,最终定格为“六”。 殷不染矜持地抬了抬下巴,手上则飞快地移动棋子。 赢了! 暖融融的阳光适时照来,她不自觉地端正坐姿,背挺得笔直,像是做好了被夸奖的准备。 宁若缺紧跟着鼓掌:“好!染染好厉害!” 天也亮了。 殷不染先是愣了一下。 她转头去看外面的天光,又低头看自己的棋盘。睁大眼睛,脸上出现了异常生动的不可思议。 殷不染攥皱了自己的裙摆。 天知道,她本来只是想下棋放松一会儿,然后要求宁若缺和自己双修的。 费尽心思的打扮布置,想要说的话演练了好几遍,最后却功亏于棋盘上。 她恼羞地低头抿茶,越想越气,凶巴巴地乜了眼宁若缺,毫不掩饰地嗔怪。 哪知眼前人肩膀一耸,嘴角挑了起来:“噗——” 宁若缺还是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她勉强捂住脸,笑得停不下来:“哈哈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 就是觉得她可爱。 暗自盘算时很可爱,一心想赢时很可爱。 就连最后对她发脾气,也让宁若缺想笑、想亲亲她的脸。 连带着回看自己之前的紧张与揣测,也觉得自己又笨又木头,实在不应该。 宁若缺这么想的,也就这样做了。 她起身笑着亲了亲殷不染的脸颊,心软得一塌糊涂。 殷不染往后躲,撇过头小声嘀咕:“输了还傻笑成这样。” 没有多余的思考,宁若缺脱口而出:“因为看到染染能平平安安、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就会满足了。” 殷不染垂眸听着。 “……” 宁若缺悄悄观察她的反应,也安静了下来。 她捏了捏殷不染的手,温声哄:“要不去休息一会儿?我现在真的没事了,不用你守着。” 还半开玩笑道:“最近我运气很好,说不定有神女保佑呢。” 殷不染一声不吭地提起裙摆下榻,转而坐到了宁若缺腿上,与她面对面。 亲密得一丝缝隙也无。 没管宁若缺骤然红透了的耳朵,殷不染淡淡道:“若真如此,从神女庙里出来后,你就不该神魂崩裂。” 短暂停顿后,她按住宁若缺的肩:“听好了,你现在要想活命就得与我双修。” “并非我刻意为难你,只是我需要修复你的神魂。若能做到气息相融、灵气同源,对你我都好。” 许是憋着一口气说完的缘故,殷不染现在完全不扭捏了,还能理直气壮地表达自己的意愿。 “还有,我想要看看你的记忆。” 不知怎么的,宁若缺眼神游移,思维似乎已经飞出了九重天。 殷不染捏捏对方脸,又揪住衣领逼问道:“你不愿意?” 不待宁若缺说话,她昂头挺胸地宣布:“不愿意也得愿意。” 宁若缺就想往后缩,奈何被殷不染攥着,已经避无可避。 可就算如此“不讲道理”的殷不染,她也感觉殷不染好可爱。 憋了半晌,剑修小心翼翼地试着商量。 “能不能、再容我看看书?” 殷不染没有说话,眯了眯眼睛。 下一息,玉簪滑脱、白发倾落,她径直吻上了宁若缺的唇。 第99章 偏我来时 怎么、怎么能这样呢? 殷不染的动作很快, 不过在宁若缺眼里,这依然是能够轻松避开的。 然而当那冰凉的手搭上肩,宁若缺就像是被定住了般, 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了。 任凭柔软的唇吻上脸颊、嘴角,然后唇齿相依。 她闷哼一声。 桌案被猛地推开, 棋子叮铃当啷地落地上。 窗外的阳光穿过白棠花树,一只麻雀跃上枝头,歪着头打量她们。 宁若缺余光瞥见, 心霎时就跟棋子一样,跳得七零八落。 她匆忙推开殷不染,便听到了不太规律的喘/息声。 眼前人稍微有些失神,唇瓣则沾染了水光,显得越发饱满。 舌尖似乎还残留着丝甜意,宁若缺垂下眼帘, 不敢多瞧。 想不明白, 冰肌玉骨上的一点胭脂色,怎么、就那么教人心痒。 她试图掩饰自己的慌张,随便找的借口也蹩脚。 “白天……是不是不太好?” 殷不染缓缓眨了下眼睛, 像是才回过神来。 她想起那盘棋, 有些恼怒地拉下遮光的帘幕,蹙眉道:“这里没有别人。” 她抬眸,眼尾一抹惊心动魄的绯红,吐字像轻飘飘的云:“所以,你不来亲我吗?” “……” 不知道是不是房间里温度太高、还是殷不染的熏香太甜,宁若缺喉咙滚了滚,感到口渴。 理智在交错的呼吸中出走,待宁若缺反应过来时, 已然回吻了上去。 她的手更习惯拿剑,剑柄坚硬且冰冷,得用力握住防止脱手。 现在覆上殷不染的腰,是与剑柄截然不同的触感,她就总害怕掌控不好力道,给人弄疼了。 于是手指在腰侧点一下、又蹭几下,若即若离,始终落不到实处。 殷不染好不容易能说句话,立马瞪她:“不想做就别做。” 这话听上去像在生气。 宁若缺起初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手足无措地想去亲亲殷不染。 仔细看过,才发现殷不染眼眸湿漉漉的,倒像是要被欺负哭了。 她揪着宁若缺衣襟的手没有力气,索性直接抱住,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宁若缺身上。 感受到宁若缺那带着薄茧的掌心摩挲过肌肤,殷不染又用手背抵住了唇。 可不小心流露出来的几声低吟,还是让她自己红了耳垂。 殷不染没有主动要求什么,但宁若缺擅长举一反三,还会认真观察、虚心学习、暗自记录。 她拈起一缕爱人的白发细细啄吻,从耳廓到眼尾、从额头到嘴角,最后吻上那枚锁骨上的小痣。 还真情实感地夸赞:“染染,你真好看。” 语速慢慢悠悠,一点也不急。 怕误会什么,又或是突然想追忆往昔,宁若缺甚至停下来解释:“其实我以前偷偷亲过你,你不知道。” 她嘴角上扬一点,眼神也亮。 明明有着相当锐气的长相,现在却笑得腼腆。弯弯的眼睛、红扑扑的脸,看上去傻不拉几的。 “因为、因为偷偷亲你会开心,但是要离开你就很难过。” 宁若缺说完顿了顿,笑容就消失了。 随后小心翼翼地将殷不染的碎发别到耳后,忐忑道:“只亲了脸,不算逾矩吧,你别生气。” 回应她的,是轻轻咬在耳朵上的一下。 殷不染现在就很生气。 某剑修啰嗦得要命,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从哪个洞里挖出来的老古董。 她想起宁若缺的本命剑。 神兵有灵,“道隐无名”霸道又直率。不喜欢的东西敢直接削了,喜欢的则硬要宁若缺带上,根本不扭捏。 但凡宁若缺有“道隐无名”一半的脾气,她现在也不会如此难捱。 殷不染气得想给她一拳,可自己没有力气了,咬人都不疼。 只盼着些羞于启齿的事,比如那惜花人能再大胆一点。 却又怕花上的露水湿了她的衣袖,显得此情此景太不矜持了。 殷不染的手自然而然地按在了宁若缺的腰腹上,想把人压倒。 努力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她蹙眉,一抬眸,对上了宁若缺直勾勾的视线。 后者瞬间低头,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么的,脸倒是红得比桃花还好看。 殷不染凑上去吧唧几口,手指勾起宁若缺的衣带,凶巴巴地威胁:“少说话。” “哦哦、好。”宁若缺紧张地去捉殷不染的手。 捉来握住,并与之十指相扣。 搞不清楚她到底想做什么,但殷不染愿意配合,并且放松了身体。 不过几息时间,宁若缺就收敛心神,试探着渡过去几缕灵气。 此事需得专心致志,她忽略了殷不染眼中的愕然,一心引导灵气的运转。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灵气流淌过经络,既温养殷不染的身体、也填补宁若缺的神魂。 从前都是殷不染主动“迈入”宁若缺的识海,如今却是被“推搡”着与宁若缺的神魂打了个照面。 像一叶扁舟落入海浪里,水花溅起,不仅令人晕眩,还酥麻到了骨子里。 她不由得绷紧脚背。 泪珠缀在眼睫上,轻轻一眨便滑落至脸颊,又被宁若缺温柔地吻去。 殷不染攥皱了宁若缺的衣服。 这功法明明需要双方同时放松警惕、给予充足的信任,才能顺利运转。 现在的情况明显不符。 她只能在恍惚中感叹,真不愧是天赋极高的剑修,讲求效率。 什么修炼功法都一看就会,还能加以改进。 殷不染有理由相信,就算不双修,自己也能安全地探查宁若缺的神魂与记忆。 她信任自己,并且认为这理所应当。 特意更改修炼方式,大概也是为了表达她的想法。 若单从实用的方面来说,省略了一些步骤,改进后的功法又快又好。 但殷不染还是狠狠咬上宁若缺肩膀。 宁若缺慌忙停手:“怎么哭了?” 谁教这人柔软得不可思议,像一泓温热的水,宁若缺总怕弄疼了她。 她捧起殷不染的脸,心疼地亲了又亲。 直到一种异样的感觉传来,宁若缺怔住,揽着殷不染的手轻轻颤了颤。 她偏过头,差点丢失自制力,就连声音都变了调:“这是……” 共感。 这大概就是神魂交融的副作用,只在特殊情况下存在。 实在失策,殷不染根本没有提过这茬! 短暂的惊慌后,宁若缺当即皱起眉,半委屈半严肃地说:“这样不太好,得想个办法解决。” “万一我受伤,你与我共感,岂不是也会疼?” 就比如之前,神魂碎裂的隐痛一直伴随着她,就不能让殷不染也承受这种痛苦。 话音刚落,就被殷不染捏了把腰。 殷不染真想拍拍某剑修的榆木脑袋,咬牙切齿地告诉她,这“副作用”的妙处不在于此。 奈何初次尝试,两人都还不太熟练。 灵气带回了太多乱七八糟的记忆碎片,脑子里现在一团乱麻。 她懒得多费口舌,缩进宁若缺怀里平复思绪。 还蹭了好几下,把满头白发蹭得乱七八糟。 就听宁若缺语调轻快地问:“然后呢,我该做什么?” 有人非但不觉得累,反倒兴致高昂。又或者说,她就是纯然的慢热。 殷不染沉默片刻,彻底放弃了思考。 她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哑声吩咐道:“抱。” 宁若缺抱得更紧。 她数着两人一快一慢的心跳,耐心等待下一步指示。 时不时地摸摸殷不染的头、亲一下脸。 像抱着自己心爱的馒头,想吃,却一时半会儿舍不得。 直到一柱香过去,她眼睁睁看着殷不染的呼吸越发平稳,睡颜恬静。 宁若缺愣了愣:“染染?” 殷不染没有应答。 她精力本就连寻常人都不如,又是照顾宁若缺又是熬夜下棋,早该困了。 如今紧绷着的心情彻底放松,她窝在宁若缺怀里,睡得很熟。 宁若缺:“……” 怎么、怎么能这样呢? 剑修肉眼可见地耷拉下去了,仿佛一只被惩罚的委屈小狗,蔫了吧唧。 她不想把人弄醒,只怪自己得寸进尺、要求太多。 宁若缺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口闷完。 而后整理好衣服,把殷不染塞进被窝里,她失魂落魄地溜出房间,到外面练剑去了。 * 闹了这么个早上,殷不染却睡了整整一天。 她睡醒后只字不提双修的事,只叫清桐抱来厚厚一摞医书,自己慢悠悠地看。 清桐带来了外面的好消息,边关无事。 妖族的躁动似乎只在那几天,眼下已经恢复了平静。 仙盟找碧落川借了医修,去治疗前线的伤患。 唯一的问题是,外界都在猜测。 道隐无名剑为何会无故脱离结界?现在究竟去了哪里? 宁若缺听完眉头紧皱,殷不染则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 她用赤着的脚尖踹宁若缺一下,慵懒开口:“我想吃面。” 宁若缺回过神,迅速扯来毛毯,将那双雪白秀气的脚裹住。 这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看得清桐啧啧几声:“小师姐,我要回去煎药,你有事再叫我。” “还有,楚门主方才联系我,说她今晚就到,叫宁若缺好好等着。” 宁若缺有些惊讶:“这么快?” 楚煊怕不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手段。 清桐飞快地接嘴:“据说用了几百张传送阵法,真有钱。” 传送阵这种距离短又贵的东西,不到十万火急是用不上的。 宁若缺忧心忡忡,尝试联系对方,都没能成功。 她回头看向殷不染,后者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因为睡得很饱,所以语气难得的温软:“楚煊在大事上有分寸,或许是有只能见面说的事吧。” 急也没用,宁若缺只好挽起袖子,给殷不染做饭去了。 厨房生起灶火,锅里的清水滚开。 原本清冷如仙境的素问峰,忽地升起一道人间的炊烟。 宁若缺揉好面,还炒了一大碗肉酱。 正准备下面时,外面突然传来巨大的声响,像是有重物砸在地上。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不假思索地出门查看。 前院里的青石板被砸开一个小坑,草木七零八落,像被妖兽袭击了一般。 宁若缺寻声而来,正见楚煊站在廊下的阴影里。 黑梭梭的一大团,也不知道在干嘛。 “楚煊?”她没有走过去。 楚煊悄无声息地吸气,仿佛是在酝酿着什么,随后抬手丢过去一把剑。 是道隐无名。 长剑入手极沉,宁若缺抽出来看。 剑身已然完美无缺,只是少了一抹鲜红色。她眸中照出剑锋上的冷光,依旧杀气不改。 宁若缺正想要收剑:“谢谢,你——” 黑影欺身而来! 一声带着嘲弄的气音后,楚煊的身形转瞬到了眼前。 巨斧断开碎发,即将被劈中时,宁若缺轻巧地回身闪躲过去。 她拎着剑,惊魂未定地看着脸色阴沉的楚煊。 仔细打量了好几遍才终于确认,对方根本没开玩笑。 不待她问清楚,巨斧又至,宁若缺只得横剑格挡。 对撞的灵气炸开两人身边的青石板,一来一回、飞沙走石,原本整齐的前院霎时间变得一片狼藉。 楚煊只管进攻,招招朝着宁若缺脸上去,毫不留情。 宁若缺尽数挡下,却不由得被激起了几分气性。 这人吃错蘑菇了,在发什么疯?还是说剑里的邪戾气已经影响了她? 她的长剑沿着斧柄滑下,带起一路灿白的火花:“楚煊,你清醒点。” 楚煊咬着牙,恨恨地回:“清醒什么?打的就是你!” 那眼神像是恨不得把宁若缺揍进泥巴里。 “砰!” 宁若缺被巨大的爆炸逼得倒退好几步,撞上廊柱才堪堪停下。 再眨眼,人已经消失在了原地,且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楚煊身后。 又是一阵惊雷响,素问峰的结界亮起微光。 宁若缺确信,楚煊是被戾气影响了。 她虽然收了手,可迅疾如风的剑气还是将前院摧毁过半。 两人打作一团,巨斧撞上纤细的剑身,雷火烧焦草木,谁也不肯让谁。 眼瞅着花园里的亭台也快不保,一道流光强行横插/进来。 司明月一法杖挡住楚煊的巨斧,一手抓住宁若缺的胳膊,超大声地喊:“别打架、都不许打架!” “……” 短暂的沉默后,道隐无名剑发出一声嗡鸣,脱手而出。 楚煊直接丢了巨斧,一拳朝宁若缺砸去。 场面已然失去了控制。 打斗中的两人滚作一团,动作快得看不清。 楚煊的拳头朝宁若缺脸上招呼,宁若缺偏头躲过,反手去拧楚煊的胳膊。 “别打了别打了!有话好好说!” 司明月一旁急得直蹦哒,几次试图把两人拉开,拉楚煊的手、又去抱宁若缺的腰。 不管用! 她觉得自己像团棉花,被两人推来推去,还差点挨上一巴掌。 漂亮的头纱也落进泥里,被踩得看不出原样。 她爬起来抹了把脸,攥紧拳头,实在忍不下去了,将法杖用力往地上一杵。 “全都给我停下!” 法杖爆发出极为恐怖的灵压。 好巧不巧,这道灵压同时撞上了两人的灵气。 “嗡——” 素问峰陡然一静,连鸟雀的声音都消失了。 起初只是出现了一道涟漪,如蜻蜓点水般。 却在之后掀起了无形的浪潮,将眼前所见之景尽数扭曲。 来不及阻止,宁若缺只得招来无名剑抵挡。 楚煊惊得呲牙,一连甩出好几道符箓。 “浪潮”不断扩大,搅碎前院所有的建筑,一直向前、向前,直至触碰到素问峰的“天时气象大阵”。 三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宁若缺刚来时,清桐就介绍过,药王疼爱殷不染,以天时气象大阵令素问峰四季如春。 弊端当然也是有的。因为此阵,素问峰不得不牺牲了一部分防御。 到如今这弊端显露无遗。 众目睽睽之下,天时气象大阵以一己之力抗住所有灵压,而它自己咔嚓一下—— 碎掉了。 冬风忽至,寒雨飘落。 素问峰那些娇贵的灵花灵草如同被抽干了生命力,几息间枯死大半。 宁若缺接住一片枯黄的花瓣,不自觉地缩了缩。 这是白棠花的花瓣,是殷不染心爱的花。 再抬头,一道白影翩然而至。 坍塌的月亮门前,殷不染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她的视线落在铺满残花和碎石的院子里,似乎在思量着该如何下脚。 好不容易上前一步,雪白的衣摆就被泥水打湿了。 殷不染嫌弃地退了回去。 不是一般的嫌弃,是非常非常嫌弃。 连带着眼前乱七八糟的一切都想丢掉,包括什么楚煊、宁若缺之类的脏东西。 死一般的寂静里,她忽地掩袖,咳嗽了好几声。 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怎么的,眼眶都红了。 对面三人同时一抖。 积极承认错误,或许还能免遭一顿责骂。 想到这里,司明月果断抱头蹲下,呜呜咽咽地哭。 “都是她俩干的,不关我的事啊!” 第100章 偏我来时 “宁若缺,你去给我炒俩菜来…… 深冬寒夜, 素问峰上亮起一点微弱的光,又被风吹得飘摇不止。 在塌了半边屋顶的厨房,楚煊布置出一个潦草的暖阵, 将温度控制在殷不染能适应的范围内。 四个人围着灶火坐成一排,锅里的水咕咚咕咚地冒着泡泡。 宁若缺正在拌面。 劲道的面条裹满浓郁肉酱, 撒上翠绿的葱花,香气与热气顺着风吹了满屋。 由于出现了预料之外的客人,她先前炒制的肉酱明显不够分。 于是宁若缺先给殷不染和自己盛了满满一大勺肉酱, 司明月一勺。 最后碗底还剩下一层,才不怎么情愿地倒给楚煊。 楚煊不在乎。 她抄起竹筷,把锅里剩下的面条全捞进自己碗里,多添了三勺辣油。 随意一坐,就呼啦啦喝起面条来。 灶上的酒也温好了,楚煊率先举起碗:“为我的鲁莽自罚三碗。” 说完果真干完了满满三碗酒 殷不染斜她一眼。 楚煊连忙拍着胸脯保证:“放心, 我保证给你修好, 修得比以前还要好!花花草草也尽量赔给你!” 毁掉气象大阵并非她本意。 然而阵法和院子都还好说,殷不染的那些药草才最贵重。 许多都是外面难得一见的珍品,价值难以估量。 她倒没说让楚煊赔偿, 只在最后问:“为什么要打架?” 司明月跟着附和, 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 楚煊脸上殷切的笑容瞬间消失。 不提倒好,一提她就生气,恨不得再给宁若缺那张臭脸来一拳。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嘲弄的笑:“看她很不爽,就想揍一顿。”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正常人都要反驳两句。 可殷不染偏头,就看见宁若缺蹲在地上, 乖乖地吃着面条。 脸颊上还有一道带血的擦痕,大概是被楚煊拳风扫到的。 剑修低垂着眼帘、一言不发,瞧着还挺好欺负。 或许现在去抢走她的碗,她也只会露出耷拉耳朵的委屈小狗表情。 殷不染有些心软。 她转而去摸楚煊的额头。 后者赶紧躲开:“欸欸欸,我没病!殷不染,你也太容易被她骗了吧?!” 楚煊把碗里的残酒一饮而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她说:“重铸道隐无名剑的时候,我全都想起来了。” 宁若缺手里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向她。 所有人都在看楚煊。 看她深呼吸,缓缓开口:“我想起来那只能容纳你剑气的镯子,我是怎么打造出来的了。” “那时候你说你想送殷不染一件礼物,我们俩就蹲在炉子前,想了整整一月。” “后来你上天入地的抓妖怪,往冶火门跑了不知道多少次,不就是为了攒那只镯子吗。” 宁若缺皱起眉,这倒是没错。 后来除了殷不染自己,所有人都忘掉了她与殷不染的关系。那么楚煊的遗忘也在意料之中。 但这并不是对方突然生气的理由。 “对、可是——” 宁若缺话还没说完,就被楚煊强行打断:“我寻思着我们俩这种关系,陪你出生入死、给你出谋划策、一起喝酒烤肉……” 一声细微的脆响,楚煊手里的碗现出几道裂痕。 她咬着牙,声音骤然压低:“所以妖神诞生的时候,我让你再等等、再等等。” “等我把古战场的大阵做好,争得更多的时间,或许能找到打败妖神的新办法。” “结果你呢?” 灶里的木材爆燃,炸出无数灼灼火花。 楚煊直勾勾地盯着宁若缺,眼眸里映着比火更炽热的情绪。 她确实是气极了,恨不得把人按进地里狠狠地揍一顿。 气到笑出了声,半玩笑半认真地问:“你猜我设计的古战场大阵,为什么会叫‘玦字号’?” 玦,有缺之玉,是指仍有缺陷未补完。 宁若缺愣了愣,突然有了个让自己都惊愕的猜测。 很快,楚煊嘴角一垮,看着宁若缺说:“它叫这个名字,只是因为我觉得它来得太迟了。” 她总想着快点、再快一点,好让她能追上宁若缺。 却还是太迟了,宁若缺身死道消时,大阵依然没有完成。 或许就算大阵完美无缺,她们也难以抗衡妖神,宁若缺和楚煊都对此心知肚明。 在好友死后,她想方设法地将大阵修改得更为完善。 直到天道磨灭这段记忆,竟让她连这些与宁若缺有关的强烈情绪也一并遗忘。 她不记得自己为何要赶制一个并非急用的阵法,不记得它名字的由来。 再听见宁若缺的事迹时,也只会怀着朦胧的遗憾,叹一声可惜。 而一百年后,或许是缘分未尽,或许是阴差阳错。 楚煊看着自己好友的脸,终于说出了那句她早已想了千遍万遍的话。 “你就不能等等我吗?” 房间里安静了良久,宁若缺手里的面都凉透了。 她从没见过楚煊这副表情,像是无可奈何,可眼里明明写着不甘心。 执念太多了,以至于那微微翘起的嘴角都只让人觉得苦涩。 宁若缺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我、抱歉……” 话音刚落,楚煊瞬间拍桌子暴起:“道歉什么?我看你都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拳头还没打上去,面前扑上来一团白色的东西,紧紧抱住她,嘴里还一个劲地劝。 “别说了,”司明月努力把两个人隔开:“事情都过去了,而且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涨红了脸,差点急成了小结巴:“是我告诉宁若缺,妖神最后会陨落在她手上,只是、只是……” 楚煊被这么打断,再瞥向身旁端坐不动的殷不染,一口气顿时堵在了胸口。 她把司明月拎一边去,烦躁地薅了把自己的头发。 又来回踱步,嘴里念念叨叨。 “我知道,我气的不是这个,我气的是这人根本没想好好活。遇到事了就想自己扛,这算什么?” “我把她当朋友,结果她觉得自己的命一点都不重要。真以为没人会为她伤心吗?” 楚煊突然停在宁若缺面前,一把抢走她的碗。 赌气似的宣布:“从今天起,你在我心里的地位大大降低!” 随后阴阳怪气道:“宁若缺,你去给我炒俩菜来。” 殷不染歪头,对此并没有什么表示,显然是不打算掺和。 宁若缺更是一动不动,眉头微微蹙着。 楚煊抬起下巴,盛气凌人地对她指指点点:“愣着干嘛,你就值这种待遇了。” “……” 片刻沉默后,宁若缺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捋起衣袖。 楚煊连忙拖着椅子后退好几步,紧紧盯着,生怕她觉得自己太过分了,报复性地来一拳。 哪知这人只是走到灶台前,开始炒肉酱、煮面条。 还切了鲜牛肉,看样子真打算多炒一个菜。 那半碗没吃完的面还在楚煊手里,也没见她护食。 寒风从屋顶的裂缝中灌进屋,楚煊打了个哆嗦,臭着脸将面碗给宁若缺放回去。 司明月可算松了口气:“这不就好了,我们大家一起和和气气地吃个饭,不要动手嘛。” 很快,热腾腾的肉酱面重新端上桌,一来楚煊抢走了大半。 若不是屋顶上的破洞还在、厨房外也一片狼藉,这气氛可以算是相当和谐了。 她坐在烧得很旺的灶火前,谈论起宁若缺的道隐无名剑。 神色坦然,变脸比翻书还快,都看不出和人打过架。 “你的那把剑,问题的源头其实是当初铸造时掺进去的神血。” “可能是时间太久的缘故,神血失去了曾经的效果,还格外吸引脏东西。” “我把它剔除掉了,但相信我,效果绝对不比当初差。” 宁若缺给殷不染擦手,听到这里时动作一顿:“嗯,谢谢。” 是很诚恳的语气。 楚煊轻啧,放下碗筷:“我们俩、还说得这么客气。” 她一边伸懒腰活动筋骨,一边拎起想要帮忙收拾碗筷的司明月。 “让宁若缺收拾,我们去泡碧落川的药泉!” 要不是太想揍宁若缺了,她才不会烧掉几百张传送符过来,弄得现在腰酸背痛。 灶火熄灭了。 宁若缺将厨房收拾整齐,就觉得脸上一凉。 她抬头,无数细小的雪花从破洞处纷纷扬扬飘落,在地上化成湿漉漉的水。 碧落川所在的地方偏南,这大概是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了。 宁若缺回身,殷不染还乖乖地坐在椅子上,雪花和她的白发相映,一时间竟让人分不清。 唯有那双眼睛,剔透如琉璃,什么都看的分明。 她赶紧把人抱回去,用灵气替她蒸干头发。 却不想殷不染开口:“脸上的伤给我看看。” 先前宁若缺和楚煊打那一架,其实两人都多多少少挨了点。 楚煊是嘴硬不肯说,殷不染已经让人把药送到客房了。 也就眼前这只笨笨的,她亲自处理。 宁若缺抿抿唇,半蹲下来,仰起脸给她看。 她脸颊上有道擦伤,早就结痂了。 殷不染用手帕沾上水,轻柔地擦掉伤口周围的泥沙。 最后朝宁若缺脸上吹了口气,淡声道:“该。” 也就是她现在不能动手了,不然高低也得揍这人一顿,解解气。 轻柔的风拂过脸颊,宁若缺眯了眯眼睛。 她一副听话挨训的模样,只敢偶尔用余光偷瞄殷不染的表情。 殷不染轻哼,毫不客气地踢她小腿,某剑修真是越来越会装了。 “其他地方呢。” 宁若缺拧起眉,有些犹豫。 楚煊打的是她左手臂,有些淤青。闪躲时腰上却被划破皮肉、流了点血。 她倒不怕被殷不染骂,就是有一点点的难为情。 “快点。”殷不染已经开始不耐烦地催促了。 宁若缺来不及多想,笨拙地解开衣服,撩起里衣下摆。 只撩上去一寸多,已经可见那道缓慢渗血的伤口。 她既不像殷不染那样纤瘦,也不像楚煊那么壮实。是那种手臂和肩背都有力得恰到好处的美。 所以腰上也是同样的线条优美,在灯火下更加清晰。 只是带着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平添了几分狰狞。 这些疤痕全是从前的旧伤,反正没人看、也不影响什么,她就懒得去祛除。 如今见殷不染目不转睛地盯着,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开始心慌得厉害。 殷不染会不会觉得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她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解释,又或是乖乖道歉哄人。 就见殷不染换了个慵懒的姿势,支着头,很小声地嘀咕:“同为女子,你有的我也有,有什么好羡慕的。” 宁若缺:“……” 宁若缺摸不透殷不染的想法。 但她红着耳朵,试探性地,把衣服又撩上去了一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偏我来时 宁若缺笨笨的。 殷不染没有察觉宁若缺的小心思。 她现在的注意力全在对方的伤口上, 轻声说:“靠近点。” 宁若缺依言靠近,一块冰凉的丝帕便贴上腰侧,擦去多余的血迹、又细致地抹上一层药膏。 殷不染解释道:“我需要留点灵气收拾我的花, 只能先这样处理了。你就先忍忍吧。” “嗯。” 比起殷不染那些价值不菲的灵花药草,宁若缺自觉这点擦伤根本算不上什么。 若放在平常, 她连擦药包扎都懒得。 何况殷不染的动作很轻柔,用的都是好药,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她刻意放轻的呼吸声里, 藏满了小心翼翼,专注的神情像是在对待一件脆弱珍宝。 在宁若缺不长不短的时日,少有人会如此妥帖地照料她。 所以宁若缺好哄得很,盯着殷不染纤长的眼睫,这便心满意足了。 但殷不染并不满意。 她替宁若缺上完药,视线就自动挪到了别的地方。 本该光滑细腻的皮肤上, 却有几道长短不一、深深浅浅的伤疤。 最长的一道, 从后腰到身前,似乎要将人拦腰劈开来。 殷不染不记得自己有帮宁若缺处理过这样严重的伤。 她沉默几息,指尖沿着疤痕的走向划开, 便开始慢吞吞地数。每摸一道伤就记一次数。 “一、二、三……” 她眼眸愈深, 更多的数不到,就差扒拉开宁若缺的衣服好好看看了。 宁若缺知道她在干嘛,顿时听得冷汗涔涔。 伤疤上的麻痒感和心虚一齐涌来,人也试图往后退。 却不想被殷不染按住腰窝,面无表情地掐了一把。 宁若缺轻嘶,支支吾吾的理由还没说出口,耳边先响起一声叹息。 她见殷不染眼眸里盛着光,随即一股暖流从腰侧蔓延至四肢百骸。 光芒过后, 无论是新伤还是旧痕通通消失不见,只有殷不染的手还覆在上面。 宁若缺手足无措:“不用这样。” 殷不染懒得同她拉扯,只淡声道:“我还是见不得。” 她自己特别怕疼,以己度人,便也见不得宁若缺的伤。 明明说好的只上药,到头来还是给治好了。 宁若缺不自知地翘起嘴角,一丝喜意从心口漫延至舌尖,好像尝到了莫大的甜头。 她一面唾弃自己幼稚,一面巴不得这样的事多一点、再多一点。 可没笑多久,却又不得不抿唇、动都不敢动了。 殷不染好像还没摸够似的,垂着眼帘,上上下下来回摸。 甚至还在腰窝的位置按了好几下,面无表情,教人看不出目的。 宁若缺几度屏息凝神,最后终于忍不住问:“染染,你在做什么?” 后者顿了顿,开口:“给你检查身体。” 这话说得很是理直气壮,再加上她那副正经模样,宁若缺没怎么怀疑。 她还红着耳朵道谢:“辛、辛苦了。” 殷不染拍拍宁若缺的腰,自然而然地躺回自己的窝里:“好了,修炼去吧。我要继续看书了。” “哦,好。” 宁若缺把火炉推到殷不染近处,方才拎着道隐剑出门。 要练剑就只能找个空旷的地,没办法陪殷不染看书。 此时的小院不复以往郁郁葱葱,白棠花遭了风霜,花瓣簌簌飘落,看起来凄凉得很。 她缓缓抚过道隐剑的剑身,剑身上的那一抹殷红不见了,让她略微有些不适应。 但剑的气息并没有改变。 宁若缺执剑起势。 带起的寒风卷来无数落花,和纷飞的薄雪一同落下。 万籁在此刻噤声,宁若缺练得浑然忘我,眼中便只剩下了剑与雪。 直到一套剑招练完,群山的影子没入无边黑夜中。 她站在万物凋零的院子,心脏忽地跳快半拍,以至于握紧了剑。 总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 宁若缺下意识回头,唯有身后小屋的灯火明亮而灿烂。 不知道什么时候,殷不染自己挪到了窗边,靠在窗台上慢悠悠地翻书。 茶杯冒着氤氲的热气,炭火噼啪作响。是与小院截然不同的温暖景象。 剑修稍稍安下心来,又练了半刻,忍不住再一次回头。 殷不染还在那里,在抬眸就能看到彼此的地方。 她注意到某人灼热的目光,慵懒地打了个哈欠,随后歪头询问:“怎么了?” 宁若缺立刻收起剑,仔细抖干净自己身上的雪粒,像是把这夜色也一同抖落。 在殷不染不解的眼神里,宁若缺撑上窗台,探进那片暖融融的光里。 “亲……” 话音刚落,她便低头,小心翼翼地吻了吻殷不染的脸。 亲完这下,宁若缺顿觉一阵轻松。 她重新拎起剑,步履轻快地走回院子,打算练到天亮。 殷不染蹙眉,眼前人突然就开始傻乐了,像被重新上了发条似的。 她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垂眸嘀咕:“笨笨的。” 临窗的地方风大,她被吹得手脚冰凉。 但殷不染到底没挪窝。 毕竟宁若缺笨笨的,没了自己可怎么办呢? * 翌日清晨,整个碧落川都得知了“素问峰结界被炸毁”这事。 彼时楚煊正蹲屋顶上。 她整个人没什么形象地挽着袖子,一手图纸、一手馒头朝殷不染比划。 “我给你山头装三个灵能炮,指哪打哪,以后就不用担心结界再被炸掉了。” 殷不染拒绝得相当果断:“不要,难看。” 楚煊锲而不舍地推销:“那这个、这个破军阵,把人炸飞还能顺带看烟花呢。这阵法卖得可好了。” 可殷不染还是摇头:“不,我要原来的。” 大概是天气冷,她被压在厚重的披风下,脸色苍白得不似活人,白发也失去了光泽。 人看起来还没有披风大,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蔫了吧唧、可怜得很。 宁若缺把一个手炉递给她,催人回屋里去。 楚煊也没辙,人家不喜欢,总不能强塞。 她两口吃完馒头,打算去找合适的地方放阵眼,还不忘把一个盒子交给殷不染。 “对了,这是从道隐无名剑里剔出来的神血,你们拿去,可能还有用。” 殷不染挥挥手,把人打发走。 她正要去揪宁若缺的衣袖,就见一袭墨绿色的身影穿过枯木林,从长阶拾级而上。 秦将离身为碧落川的大师姐,素问峰出了这么大的事,殷不染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 只是出乎意料的,秦将离朝她颔首示意后,却走到了宁若缺面前。 显然对宁若缺有单独的话要说。 殷不染随即恹恹地窝回贵妃塌上,一旁的司明月及时推来杯热茶。 笑着招呼:“快喝点暖和暖和。” 殷不染心不在焉,手摩挲着杯壁,余光轻飘飘地一瞥,将司明月上下打量了个遍。 一夜不见,司明月重新换了避光的头纱,将脸颊遮挡大半,只有双紫琉璃似的眼眸露在外面。 殷不染忽地开口:“你没有休息好?” 她对人的生机很敏感,能察觉出细微的不同,哪怕只是身体上的疲惫。 司明月先是愣了一下。 不过很快就温和地回答道:“嘿嘿,只是昨晚观星太久了,不用担心。” 殷不染听完也不再追问。 她捧着茶杯,一会儿去看宁若缺,一会儿不加掩饰地盯着司明月。 终于在后者承受不住,露出求饶的可怜表情后,她大发慈悲地转移了注意力。 殷不染打开了盛有神血的锦盒。 司明月赶紧猛灌一大口热茶。 天知道,身为医者,殷不染最讨厌的就是她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从前每次楚煊和宁若缺以身犯险,都要被殷不染抓来教训一顿。 见殷不染目不转睛地盯着神血、不再关注喜欢,司明月好不容易长舒一口气。 却不想,耳边忽地传来一道冰凉的声音—— “神女……是不是快要陨落了。” 第102章 偏我来时 记仇。 殷不染的问题来得突然, 让司明月愣了一下。 关于那位消失的神女,修真界众说纷纭、猜测颇多。 也有人怀疑过神女已陨,人族大劫将至。但拿不出证据, 就都作了笑谈。 司明月下意识地问:“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殷不染将盒子轻微一斜,里头的东西也暴露在司明月眼前。 那是一枚类似于玛瑙的珠子, 殷红如血,似有光华流转。 然而现在,这珠子却沾染了戾气, 看起来极为不详。 倘若神女只是休眠,蕴含她力量的神血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殷不染合上锦盒,低声道:“你这段时间忙着观星,是察觉到了什么吧。” 语气很平静,且并非向司明月提问或者确认什么。 后者的眼神突然飘忽了一下。 司明月随即闷闷地点头:“嗯。” 看样子,似乎殷不染不点破, 她也不会主动说。 殷不染接着问:“只有这个?” 司明月茫然歪头, 像是没听懂。 然而不过几息,她就悟出了言外之意,惊恐地睁大眼睛。 “还能有什么。难、难道你还看出别的来了?” “神堕?天裂?妖族又有新神诞生了?你不要吓我哇哇哇!” 司明月手一抖, 杯子里的茶水洒了出来, 沾湿了衣裳 。 她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整理裙摆,最后朝着殷不染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像只可以随意揉搓的软面团子。 只要再被吓一次,就会变成炸面团子。 殷不染随即把视线收回去:“现在的线索太乱了,我得理一理。” 轻飘飘一句,结束了这个话题,好像是无关轻重的一件事。 见她转而盯着宁若缺那边,司明月怂怂地拎起裙摆, 看楚煊布阵去了。 不远处的两人讲话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殷不染能很清楚地听见秦将离的声音。 “原来你和师妹早有私交,的确是我忘记了。” 秦将离神情坦然,甚至还温和地笑了笑。 “药王让我来提醒你,这种程度的记忆更改绝非人力所为,不能掉以轻心。” 宁若缺下意识地拧眉。 总不能是天道被她们的情谊感动,大发慈悲地恢复所有人的记忆。 天道无情,得失皆有定数,绝不会因有情之物而改变。 难道她一开始就想错了,自己记忆缺损,其实并非是天道对殷不染的惩罚? 想到这里,宁若缺像是被冰水泼了满身,不由得握紧了剑柄。 她想赶紧去找殷不染商量。 刚转过身,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储物袋里摸出两盒酥饼,塞给秦将离。 “谢谢,”宁若缺诚恳道谢、局促低头:“有空,嗯、来素问峰喝茶。” 这般干巴的措辞,一看就不怎么会交朋友。 秦将离笑眯眯地颔首:“宁道友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既然要带的话已带到……” 说完,她朝殷不染抛过去一枚储物戒:“师妹,这里头是灵石和花种,我师尊让你修个结实点的院子。” 她没有停留太久,径直离去了。 殷不染将温润的储物戒捏手里把玩,朝宁若缺勾勾手指:“你给师姐的是什么?” “两盒栗子酥。”宁若缺老实回答。 她随即拿出一盒同样的栗子酥,并且贴心地放殷不染手边。 后者没动,反而对宁若缺一阵打量:“你在贿赂我师姐?” 宁若缺纠正:“……是拉进关系。” 殷不染歪头:“为什么要这样做?” 要知道,宁若缺其实更偏好独来独往,若非必要,很少会主动与人交际。 可眼前人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因为她是你的师姐,是你的亲友。” 她喜欢殷不染,一来爱屋及乌。 二来,她可不想在殷不染的亲友面前留下特别坏的印象,然后被秦将离追出素问峰。 宁若缺见殷不染的视线落在栗子酥上,但人却没动,还是懒懒地躺着,用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突然福至心灵,掂了块栗子酥,亲手递到殷不染嘴边。 “还有药王前辈,她喜欢什么礼物?” “金银珠宝首饰和漂亮衣裳,越华贵越好。” 栗子酥清甜软糯,满口生香。 殷不染就着宁若缺的手吃,完全不用把自己好不容易捂热的手捞出来,满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最后一口吃完,似乎是不经意间,她舔掉了宁若缺指尖的糖粉。 湿漉漉的触感如过电般游走全身,宁若缺还举着那只投喂的手:“殷不染——” 殷不染若无其事地撇过头:“师姐和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归根结底还是记忆的问题,无论背后有何缘由,我总归会治好你的。” 风停于树梢,轻盈地抖落一枝露水。 远处隐隐传来楚煊和司明月的吵闹声,纵使百草凋败,此时的素问峰却并不冷清。 宁若缺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愣愣地站着。 半晌,她突然伸手将殷不染提溜起来,掐着胳肢窝掂了掂。 随后把满脸懵的殷不染放下,拿起一块栗子酥,认真道:“染染你太瘦了,再吃点吧。” 殷不染面无表情,一巴掌呼宁若缺头上。 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咬了点,生怕弄脏自己的衣服和手。 她慢吞吞地嚼,还捧着茶喝,好不容易吃完,宁若缺已经把剩下的全塞进了嘴里。 宁若缺索性也坐下,将新的栗子酥送到殷不染嘴边。 她俩就这样“你小口、我大口”,分吃同一块栗子酥。 殷不染一本正经地开口:“三天后的仙盟大会,你同我们一起去。” 宁若缺只顾着点头:“好。” 她不在乎自己以什么身份回归,又会遭到怎样的刁难或者关心。 比起这些,还是想办法把殷不染的身体养好一点更重要。 但殷不染显然不这么想,她语气甚是严肃。 “你是碧落川的人,如果有人仗势欺你,碧落川自会庇护你。” 明明裹得相当严实,毛毛茸茸,嘴角不小心沾了糖粉,还要抬起下巴向她宣布这件事。 实在是—— “……嗯。”宁若缺努力抿唇,最后掩住半张脸低头咳嗽。 “咳、咳!” 殷不染拧起眉:“你笑什么。” 后者连忙转身,继续笑得肩膀直颤。 她笑够了,左右仔细看看,确认身边不会突然窜出个楚煊之流的东西来。 这才探身过去,亲了亲殷不染的嘴角。 * 三日,素问峰的气象大阵尚未完全修补好。 但有的事已经等不得了,譬如妖族的异动,譬如边城布防。 宁若缺她们四个本来就聚一起,当然也要一起出发,最后还捎带上了秦将离。 仙盟,最早是人族修者为了抵御妖族、维护人间而结成的同盟。 而后经过千百年的演变,仙盟的目的仍是镇压妖族。 只是本质早就变了。 仙盟大殿前的九百九十九级台阶高入云端,凡人难登。 座中每一个修者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轻轻落下一子,便能决定无数人的命运。 宁若缺跟着殷不染进来时,只做了易容,并没有遮掩手中的道隐无名剑。 人还没来齐,她大致扫了眼,有许多老面孔,新人也不少。 殷不染坐在秦将离身边,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我许久没来仙盟会了,很多事不如楚煊她们知道得清楚。” 宁若缺颔首,与身旁的楚煊交换了一个眼神。 有意无意的打量扫过自己,她全作不闻,只盯着自己手里的剑。 然而尚未凝神一刻,一只纤细的手便探了过来。在桌案下,指尖稳稳点在宁若缺的腿上。 殷不染神色冰冷,轻哼:“那个人,四十年前曾对我出言不逊。” 宁若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正好与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对上。 男子瞬间偏头回避,贼眉鼠眼地拿起杯子掩饰。 最后殷不染还不忘补充:“我只是记性好而已,看见他突然想起来的,不是记仇。” 短短几息里,宁若缺已经将男子上下打量了个遍。 方才闷声回应:“嗯。” 殷不染又拍拍她的腿,指认道:“左边黑衣服,二十年前在如意拍卖行抬我价。” 宁若缺依旧点头:“好,我都记住了。” 于是身边人显而易见地满意起来,虽然依旧坐得端正,白衣胜雪、高不可攀。 然而桌案下的那只手,却拍了宁若缺好几下,像小猫甩动的尾巴。 恰此时,秦将离似笑非笑地开口:“宁道友记性也挺好的。” 宁若缺:“……” 宁若缺顿了顿,认真纠正:“不,我只是比较记仇。” 第103章 偏我来时 做坏事。 宁若缺这么说了, 那肯定就是要替殷不染出头。 秦将离没什么表示,她不知从哪儿拎出来一壶茶,给殷不染倒了一杯。 黑色的茶汤升腾起水汽, 带着些许酸苦味。 倒完这杯茶,她便与身边的修士寒暄起来。 趁此机会, 殷不染慢吞吞地端起自己的茶杯,把它跟宁若缺的调换了个位。 秦将离面不改色,仿佛知道殷不染的小动作, 头都没转过来就开口:“师妹,药茶补气血,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殷不染闷声:“苦。” 她不喝,眼帘落下。 看似安静乖巧,实则藏在桌下的手熟练地摸上宁若缺,开始把玩她的手指。 不多时,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显然是人已大致到齐。 门外的撞钟响过三声,灵光照耀下,玉阶琉璃瓦熠熠生辉。 轻薄的雾气漫进大殿, 便更如同坐在云端之上, 不在人间了。 作为仙盟现任副盟主的江霭走上前,开始一板一眼地宣读那些场面话。 台下的殷不染打了个哈欠,将手挤进宁若缺手里,与她十指相扣。 “此番邀请各位前来,主要是为了两件事。” “一来,是前段时间出现了数起利用妖丹作恶的事件。” 这事由明光阁蜚蛭始,闹得沸沸扬扬,以至于整个修真界展开了一场清洗。 宁若缺听得心不在焉, 只觉得手里像是握了块细腻的玉,或者活蹦乱跳的鱼。 那藏在宽袍大袖下的指腹摩挲过她的掌心,一下又一下,挠得她心神不宁。 她余光一斜,刻意避开了殷不染。 便见楚煊大大咧咧地啃着果子,反倒是司明月坐姿端正,很认真的样子。 江霭的宣判传遍大殿:“因为参与者众多,牵连甚广,所以——” 她话音未完,却突然横插进来道清越的声音。 “且慢,我还有一桩事。” 宁若缺寻声望去,只见台下倏尔站起一名蓝衣女子。 她对这人没印象,想来是某个后起之秀。 女子扬起手中的卷轴,高声道:“我要状告太一宗宗主,放任门徒与妖为伍!” 她说完,恰如平地惊雷,在大殿中掀起无数波澜。 到处都是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就连楚煊也往前倾了倾身,撒出半袋瓜子,嗑得格外起劲。 宁若缺也抓了把,试图单手剥瓜子。 手指灵活地一捏一碾,饱满的瓜子仁便脱壳而出。 她边剥边问:“这是你们安排的人?” 楚煊摇头:“哪能呢,在古战场找到的那些账簿和书信我只给几个人看过。” 她可不会傻乎乎地与第一宗门直接对峙,所以只和江霭几人提了嘴,请她们暗中调查。 而那只极其记仇的九尾狐,现在还被塞在她的降妖瓶里。 江霭眉头皱起,一拂袖,殿外古钟又响。 清风拂过,嘈杂的大殿总算安静下来。 数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蓝衣女子。 尤其是台下首座上的瘦削道人,强盛的威压几乎要将周遭的地板碾碎。 江霭依旧从容道:“你可有证据?” “当然。” 说罢,蓝衣女子快步上前,似乎要把手里的卷宗展示给众人看。 “砰”的一声巨响,桌案应声而裂。道人怒目圆睁,显然是气极了。 而宁若缺恰好剥完最后一颗瓜子,攒了满满一捧。 她先掂起一颗自己尝了尝。 剩下的用手帕垫好,全部推到殷不染面前。 道人甩袖走出来,径直挡住了女子的去路:“自吾接过掌门大印以来三百载,吾行得正坐得端。太一宗更有无数门人战死在古战场。” “不知吾哪里得罪了阁下……竟教阁下不惜陷害于吾!” 显然女子没打算退缩,嘴角还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做没做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眼看是剑拔弩张、形势急转的时候,却没人站出来阻止。 哪怕剑阁和冶火门,此时也没什么表示。楚煊更是毫不在意地喝起茶来。 江霭又皱了皱眉,在道人甩出拂尘的刹那,她的手也搭上了剑柄。 她打算出面干涉。 殷不染捻起枚瓜子慢慢嚼。 也正在此时,她忽地偏头,正好看见司明月以指尖沾水画符。 灵光一闪,蓝衣女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手中的卷宗也一并脱手。 这手段虽然隐秘,可在座的不乏高手,稍有一点差池,司明月就会被人逮住。 她显然不擅长做坏事,手腕上的银饰轻轻晃动,差点没泄露气息。 楚煊不知道司明月到底要做什么,意图为何。 但她很擅长“做坏事”,所以当即选择跟上! 趁着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在女子身上,楚煊果断将一个铁球丢了出去。 铁球悄无声息地滚了一圈,随后轰然炸开! 不过瞬间,古怪的浓雾就淹没了所有人。 空气中弥漫着辛辣的香味,呛得人眼睛泛酸、视线也开始模糊不清。 殷不染掩面咳呛几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宁若缺搂住、按进怀里护着。 这一环节并不在她们的计划之内,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因此宁若缺同样茫然:“这是?” 眼看着已经有人开始驱散浓雾了,楚煊转头就去找司明月。 用密语传音:“明月,你在做什么?” 司明月吓得一抖,差点没把手里的卷宗撕碎。 宁若缺怔了怔。 怎么也想不到,司明月竟然把别人的“重要证据”偷过来了! 她完全摸不清楚事态的发展,便下意识地去看殷不染。 却发现这人把脸埋在自己胸口里,被呛得眼框都红了。 她笨拙地用手把殷不染的眼睛捂住。 那头的楚煊还在喊:“这雾坚持不了多久,你还愣着!” “哦、哦!”司明月赶紧把卷宗塞进兜里。 话音落地,楚煊又丢出几个暗器,浓雾里响起此起彼伏的痛呼声,并伴随着气急败坏的怒骂。 “他大爷的!谁踹我?” “敌袭!是敌袭!” “注意警戒!” 紧接着,便是一句惊疑不定地质问:“周老道,你想杀我灭口?!” “阁下何出此言?” 道人分明是想辩解,可灵气猛地震荡开来,拂尘缠绕上长枪,兵戈碰撞声清脆响亮。 楚煊将手里的机关抛起,乐得咧嘴笑开。 “打得好!对对对,就打他脸,我早看他不爽了!” 她边乐边弹出一枚果核,不知道又正中哪个倒霉蛋的眉心。 只听得座椅倾倒、碗碟碎裂,叮叮当当好不热闹。 这一茬还没乐完,她突然捂住后腰:“嗷!” 殷不染用短剑的剑鞘毫不客气地戳她腰窝上,某人就像被戳中齿轮的机关,动弹不得了。 忽而一阵长风送来,雾气迎风而散。 大殿上的所有看得清清楚楚。 打翻的果盘、或起或坐的人们,以及处在中心、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 一黑一蓝缠斗在一起。两人修为都不低,打起来也不太能收住手。 地板与柱子上遍布灵气切割出来的痕迹,以至于飞出的砖瓦差点击中殷不染。得亏秦将离的扇子挡了一下。 司明月在旁边小小声地喊:“过了、过了!这样不行啊!” 她急得直蹦跶,想去阻拦,又怕会不小心暴露自己。 毕竟才做了“坏事”,不敢在人前晃悠。 眼看道人的拂尘暴涨数尺长,卷起的劲风几乎要把大殿里的一切都掀翻。 秦将离轻啧,折扇都已经半开了,一道黑影却比她更快地冲了出去。 “嗡——”尖锐的剑鸣几乎要割裂穹顶。 本该相撞的两股灵气像被什么东西压制住了,只散出一阵清风。 风拂过脖颈,带着股铁锈味儿。 有人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双眼直勾勾地定格在那人那剑上。 剑还是熟悉的剑,剑锋绞断了拂尘尾,散发着冷冽寒光。 人并非是熟悉的那个人,比起百年前,五官反而更为青涩。 可她制住长枪的手看起来极稳,游刃有余到让人心惊。 宁若缺淡淡道:“够了。” 声音很轻。 但所有人都听得见。 第104章 偏我来时 “染染,你能不能、给我个痛…… 死一般的寂静后, 有人哐啷起身,撞翻了桌案。 “宁……若缺?你没死?!”有人满脸不可置信,企图找到证据验明其身份。 “不可能, 魂灯都灭了,她是怎么——”有人从激动不已到哑然失声。 直到目光落于那柄利剑上, 众人方才证实了最不可能的猜测。 那的确是道隐无名剑,剑下斩灭过无数妖鬼恶人。 百年后的它依旧剑锋雪亮,连一丝裂痕与锈迹都看不见。 就如同它的主人一般。 被剑锋抵住脖颈的老道人愣了愣, 嘴皮轻轻颤动:“你没死、还是说……” 宁若缺长剑一挽,剑风似是不经意间扫过地面,留下深深的刻痕。 同时悄无声息地将楚煊的暗器碎片碾作齑粉。 她淡然自若地应道:“没死透罢了。” 大多数人对长生总有种超乎寻常的执念。死生之术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宁若缺早就想好了,决不能让人知道她的“复生”与殷不染有关。 她安静地接受着众人的打量,将自己置身于无数道谨慎、或者带着些许恶意的视线中。 这些人会猜测她的修为几何, 恢复了多少, 有没有留下什么破绽或者暗伤。 会猜测她此般归来是为了什么、又要掀起怎样的波澜。 但宁若缺不在乎。 由此带来的所有后果,无论是被针对质疑、还是阿谀奉承,她都不在乎。 许是“大变活人”太让人震惊, 老道人先是愣了好一会儿。 随后刚反应过来, 就重重地哼了声,仿佛已经忘了自己被剑抵过脖子。 他如鹰隼般盯着宁若缺,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道友有这般天大的机缘,我本该恭喜才是。但我太一宗的污名尚未洗去——” 宁若缺直接打断:“好好说话,不要动手。” 都说大宗门都讲究排场和体面,但像他们这样直接发展到兵刃相向的依然不在少数。 即使是金碧辉煌的琉璃殿,一旦涉及到了利益,和人间的衙门市集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动手浪费时间, 影响宁若缺她们之后的计划。 话音刚落,那名女子忿忿不平地回怼:“分明是他先意图不轨,想要销毁证据!” “胡搅蛮缠,老夫心如明镜,何须多此一举。是你自己心虚罢!” 宁若缺:“……” 她微微偏头,瞄了眼司明月的方向。 后者连忙压下紫纱兜帽,心虚地缩成一大团。 她旁边的楚煊却坐得闲散放松,就差把脚搭桌案上、吹起事不关己的口哨来了。 而那两人一言不合又要打起来,完全无视了宁若缺的存在。 宁若缺皱了皱眉,正要再斩一剑,身旁忽地响起声叹息。 一股强势的灵气将两人分隔开来,与此同时,江霭也站了出来:“还是先冷静一下吧。” 从她神情里看不出什么立场,似乎只是出于自己的身份、职责,尽可能地想解决这件事而已。 她偏头去问其余人的意见:“诸位对刚才的烟雾怎么看?” 大殿内开始悉悉索索地讨论,仔细一听,还有一半是关于宁若缺。 宁若缺只当没察觉,重新坐回到殷不染身边。 后者显然是觉得无聊了,眉眼低垂,捧着茶杯慢慢地抿。 手边还放着短剑,像是准备随时给人来上一下。 能坐到这里的人毕竟修为都不低,很快就得出了粗略的结论。 “这……没有灵气波动,不像是术法。” “可现场也没有机关暗器的痕迹。证据刚拿出来就无故消失,哪有这么巧的事。” 也有人提议:“司道友,不如卜一卦?” 司明月睁大了眼睛,连忙摆手拒绝:“不、不行。” 她清清嗓子,努力假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时机不对。” 这也很正常,不是所有事都能靠卜筮得出。 因此其余人都不怎么在意,点点头就去讨论别的可能性了。 “还是先查那股雾气吧,碧落川或许能知晓里面的成分?” “太一宗没理由动手,太明显了,说不定是自导自演。” “周道友,可还有别的证据?” 唯有司明月眼神飘忽,把袖子里的东西塞了又塞。 半晌没讨论出个结果。 宁若缺听着,大部分人的意思是息事宁人。 说到底,女子只是名天赋不错、宗门普通的修真者罢了。 修真界不缺这样的人,与其在形势不明朗时和太一宗作对,不如缄口不言免得引火烧身。 没人愿意出力解决,江霭又叹了口气。 她对着女子承诺道:“公平起见吧,太一宗和你的宗门,仙盟会一并调查。” 可显然女子不满意这样的处置方式。 想要再做理论,然而话还没说出口,人就被同伴拉住。 那人局促不安地劝道:“周师姐,别说了、别争了……” 乍一听到这般话,女子浑身僵硬了几息。 她似乎感到难以置信,手骤然攥拳,用力到指节泛白。 很快她甩开同伴,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老道人冷哼,语气轻蔑:“既然如此,老夫也先走一步。” 太一宗的人迅速跟上,依附它的几个门派代表面面相觑,片刻后也拾掇好东西,追了出去。 大殿里一下子空了好几处。 江霭垂眸,依然是那副无喜无悲的模样,气息平和周正得不像个打打杀杀的剑修。 “那我们继续吧。” 她简要地说明了最近抓捕、审问的结果。 末了补充道:“只是邪术尚未找到来源。还请诸位道友冷静行事、千万小心,别入了妖怪的陷阱。” “其二,便是楚门主的提议。” 江霭挥袖,一片金沙洒出、化作连绵的山峦、城墙。好让所有人看得一清二楚。 这分明是古战场边境的地图。 不等人讨论出声,她便扬声宣布:“为了边境安危,防护大阵将由楚门主重新构建。” 想要构建这种程度的大阵,往往需要一笔极其不菲的费用。 虽然负责维护大阵的门派会从修士那里收取过路费。但如果光靠这个,不知要几百几千年才能回本。 于是就有人不乐意了,拍桌子反对道:“我不同意。大阵没有完全损坏,修修不还能用吗?” 楚煊撩起眼皮,像是在打量什么稀奇玩意儿,不急也不恼。 甚至给她听笑了,嘴角一咧,轻飘飘地回。 “我已经和剑阁、碧落川达成一致。这是通知不是征询意见。” “谁管你们同不同意呢。” 反对的人张了张嘴,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涨红的脸显得越发狰狞。 听起来很霸道,偏偏楚煊就是有这个资本。 顶级宗门一大半都站她这边,其余什么的也就不重要了。 他只能阴阳怪气地质问:“楚门主全权负责?” 不问还好,他一问,楚煊当即捂住胸口,作出夸张的痛心疾首状。 “此话差矣。边境那么大,就算我想一手包揽,可实在力不从心啊。” “这钱,就是个大问题。” 她一边叹气,眼珠子一边滴溜溜地打量,嘴里念叨得那叫个抑扬顿挫。 “诸位都是心系天下、悲悯苍生的大好人!人间栋梁!” 教人不禁感叹,好大一口锅,足以扣住整个琉璃殿! 她不仅说,还拿胳膊肘狂戳宁若缺:“宁道友,你说是不是?” 宁若缺:“……” “嗯,” 宁若缺手里压着剑,慢条斯理地肯定道:“都是好人。” 她能这么说,却有人不敢信,甚至脸色一下子变了。 宁若缺所认定的“不是好人”,大多都成了她剑下亡魂,谁敢否定? 楚煊转头又去问司明月:“司宫主,你觉得呢?” 司明月积极回应:“嗯,攒功德的!” 楚煊乐呵呵:“殷——” 殷不染冷淡地瞥她一眼,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想说话”。 某人立时识时务地改口,调子高了好几分。 “相信诸位一定会帮我的吧,这可是造福天下的好事!”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怎么不情愿的人也不敢当众拒绝。 便像被赶上架的鸭子,纵使心里痛得滴血,也只能皮笑肉不笑地端着。 “楚门主说的是,关乎天下安危,吾等岂有推辞的道理。” 这下子楚煊满意了。 她压了压嘴角的弧度,情真意切地抱拳:“真是帮大忙了。楚某往后在边境立个碑,定要将诸位的善心一一记下!” 说白了就是要比谁出钱出力最多,若是大宗门给的灵石还没小门小派多,今后岂不是抬不起头来? 宁若缺就瞥见好几个面容扭曲的“大人物”,茶杯都快要被碾碎了,还要笑着应和。 眼见事已毕,琉璃殿上的古钟响过三声。 江霭不急不缓地走下台:“今天就暂且到此吧,诸位请便。” 殷不染打了个哈欠,去拉宁若缺的手。 “且慢,我还有一问。” 清冽的嗓音忽地响起,殷不染寻声望去,正好与江霭的目光对上。 “宁道友眼下是打算——” 殷不染蹙起眉,干脆利落地打断:“她要跟我回碧落川。” 这话说得相当理直气壮,颇有种宣告主权的意味在。 秦将离哑然失笑,那些时刻关注着这边动静的人更是瞬间竖起耳朵。 察觉到气氛变化,殷不染神色更冷。 可江霭仿佛没看见般,自然而然地向宁若缺行礼:“剑阁依然承认她的剑尊之位。” 她郑重其事道:“尊者以一己之力弑杀妖神、力挽狂澜,乃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此般恩情,剑阁上下将世代铭记。” 这倒是宁若缺没有预料到的。 她无门无派,自以为与剑阁的交集大概就是几场比试、以及靠比试得来的剑尊之位。呆在碧落川的时间都比剑阁多。 “如今妖族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说到这里,江霭竟然少见地噙起一抹笑来,眉眼轮廓都柔和了许多。 她似乎是发自内心地、慢慢悠悠地赞叹道:“有宁道友在,真是再好不过了。” 宁若缺摸了一下自己的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她颔首致意,随后直接拉着殷不染离开,楚煊和司明月迅速跟上。 直到走出琉璃殿很远,宁若缺突然没由来的回头。 白茫茫的云雾里当然什么都没有。 她暂且压下心头的疑虑,另一边,楚煊正捧着司明月偷来的卷宗仔细端详。 两个脑袋凑一块儿,像叽叽喳喳挤作一团的麻雀。 “你突然整这么一出是想干嘛?” 司明月还没回答,殷不染先抬眸反问:“你不知道她的意图就敢出手?” 楚煊打了个哈哈,自知理亏,连忙把卷宗塞给殷不染,企图转移话题。 这几纸卷宗相当老旧,边缘脆弱泛黄,轻轻一碾就会碎掉。 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些交易记录,甚至有太一宗的印章。 乍看上去是那么回事。 殷不染垂眸打量半晌,忽地伸手一抹,原本老旧的纸页如同褪色一般,逐渐变得洁白如新。 显而易见,这才是它真实的样子。 迟钝如宁若缺,也能瞬间想清楚前因后果。 她笃定道:“这是伪证。” 并且手法虽然精巧,但算不上高明。 她们费些功夫就能看出来,琉璃殿上的其余人当然也能。 如果在大殿上被当场拆穿,那女子可以说是百口莫辩了。 太一宗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司明月把假卷宗收起来,叠了又叠、塞进荷包里:“对,这是假的。周道友应该是被骗了。当时情况紧急,我只能出此下策。” 她有些苦恼地咬唇:“我现在就去告诉她真相,希望她不要生气。” 殷不染微微歪头,银白的发丝自耳边滑落。 这一整天她都没什么精神,宁若缺看在眼里,总感觉她有心事。 直到现在,殷不染说话声也懒洋洋的: “随意插手一个人的因果,这不像你。” 天道有常,占卜之术弄不好是要被反噬的,司明月最知道这一点。 可她还是为一个素不相干的人冒险了,且是以直接参与的形式。 殷不染又问:“倘若你没能救下她呢?” 司明月抿嘴、又咬了好几下唇,才不怎么情愿地嘀咕出两个字。 “大凶。” 再多的信息,司明月不肯再说了。问就是她也讲不清楚。 宁若缺将手搭在了自己的剑上,这回答听着很让人不安。 她下意识地去看殷不染,后者反倒没什么表情。与其说是在思考,更不如说是在神游天外。 楚煊眯起眼睛,直接道:“我陪你去好了。” 司明月连忙摆手:“不用,你不是还要忙吗。我自己能解决。” 楚煊:“真不用我们帮忙?” “嗯,”司明月掩好面纱,随即露出柔软的笑容,朝自己的好友告别:“回头见!” 目送司明月的飞舟驶离,楚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得,那我也先回去了。有事及时联系。” 宁若缺又去看殷不染,她依然沉默地站着原地,衣袂单薄,在阳光下白到透明。 只是在宁若缺伸手的瞬间,殷不染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同时捉住了宁若缺的手腕。 还先声夺人道:“愣着干嘛?跟我回去了。” 宁若缺想说的话一下子被堵在了喉咙里。 她迟疑几息,闷闷地点头答应:“好。” * 都有正经事要做,四个人里只有宁若缺最闲。 于是从仙盟到素问峰,她小心翼翼地观察了殷不染一路,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殷不染心情不好。 她表现得并不明显。 书正常看、点心也照常吃,秦将离逗她,她还能呛几句怪话。 但宁若缺就是觉得,殷不染揣着心事。 或许是司明月的谶言,也可能是近期频繁动乱的边境。无论是哪个带来的影响,宁若缺都急切地想把人哄好。 这对宁若缺来说可比打架难多了。 殷不染不主动,她就只敢巴巴地盯着,也不敢上手抱,心里急得团团转。 大概某剑修的目光过于直白,殷不染把书搁一边,托着腮开口:“宁若缺,我想泡汤泉。” 宁若缺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太阳已经落下山,夜幕逐渐从四周合拢。 被楚煊修缮过的气象大阵重新发挥了作用,温度控制得恰到好处,不用担心殷不染因此而着凉。 宁若缺颔首,转而去准备跑汤泉要用的东西。 浴衣、皂角、香炉,然后在回廊的屏风外乖乖坐下。 她想和殷不染聊聊天,最好能把人哄开心了。 风吹动光秃秃的树,暖光的夜灯倒映在地板的水痕里。 往常这里该是有桃花的,可惜前阵子气象大阵被毁,花也都凋落了。 宁若缺脑子里迅速划过几个话题,最后挫败地把脸埋进了胳膊里。 三尺青锋不能解决所有事,要摘下娇贵的花,她就得先收好手里的剑。 她听着细微的水声,试探道:“染染,我的神魂有点不对劲。” 好像过去了很久,屏风后传来慵懒地回音。 “让我看看。” 宁若缺慢吞吞地走进去,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然后余光不自觉地一滑,瞥见了半截搭在岸边的雪白手臂。 水雾蒸腾,很快将其遮挡。 宁若缺便在岸边跪坐下来,闭上了眼睛。 她感到一只湿润、温热的手捉住了自己的手腕,水滴落在地板上,和心跳一样乱。 宁若缺等了好久、好久,置身在浓郁的水雾里,好像也能教人溺毙。 直到面前人漫不经心地说:“不严重,先吃药吧。” 宁若缺心跳骤停。 不用碰额头了? 她差点没睁开眼,咬紧牙关的同时,慌张地攥住自己的衣摆。 殷不染仔细打量:“你脸怎么这么红?” “呃、唔……” 宁若缺怎么可能承认自己在乱想。 她急于找个合理的借口,偏偏脑子一片空白。 甚至忘记了呼吸,像条岸边蹦跶的鱼,缺氧得快要死掉了。 殷不染歪头,冷不丁地问:“如果道隐无名和我同时掉进熔炉里,你会先救谁?” 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宁若缺悄无声息地调整气息,尽可能平静地回答:“……你。” 她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只觉得这次尝试很失败,沮丧地抿唇。 “真心话?”殷不染似乎还不信。 宁若缺只得老老实实地解释:“道隐无名没那么容易坏,普通的剑炉甚至无法镕锻它。” “我当然知道。” 宁若缺又听见了几声低低的轻笑声。 冰凉的水珠落在她的手背上,像被春风与花瓣拂过,痒意便由此蔓延到了心底。 剑修靠近的衣摆全洇湿了,殷不染还刻意撑起身,凑近了瞧。 “你最近每晚都在看书,看的是什么?说与我听听?” 清甜的香气和着水雾蔓延,宁若缺这下子明白了。 殷不染是故意的。这可真是太坏了。 明明提了好几次双修,挂在嘴边,还来敲打她。到头来又什么都不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像只悠闲的猫。 满肚子坏水,独独只针对她。 宁若缺甚至能想象到殷不染的笑靥,水雾里温润的眼睛一定很好看。 一时间心口怦然,更是什么都忘了。 舍不得怨她,便只能怨自己。 好笨呀,怎么不敢说一句喜欢她。 宁若缺自暴自弃了。 她低下头,比任何时候都要郁闷,却颤声道:“染染……” “你能不能、给我个痛快?” 第105章 向人间去 胡闹一整晚。 宁若缺说完就后悔了。 总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唐突, 话也没说清楚,若是因此被拒绝,也是应该的。 她懊恼地想着缓和气氛的话, 恨不得时间倒回到一刻钟前,好重头再来一遍。 可殷不染说:“那你睁开眼。” 宁若缺愣了愣。 随后乖乖睁开眼睛, 却还是低着头,看自己的衣摆。 “抬头看我。” 轻飘飘的话音,像猫咪的尾巴蹭过手心, 特别痒。 宁若缺心跳如擂,却还是攥着拳没敢动。 直到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片浅红色。 是花瓣,在风和水的推动下悠悠荡荡地漂来。 为什么会有花? 她下意识地抬头,恰见桃花绽于枝上,被水雾和暖光洇湿成柔软的烟霞。 粉桃红杏,春光融融, 香气醉人。 宁若缺看得怔住了。 她扭过头, 手忙脚乱地捂住自己的半张脸,呼出的气息被捂在手心里,和脸一样热。 宁若缺眼睫轻颤, 喃喃出声:“好漂亮……” 也不知道是在夸花还是夸人。 她很快就意识到了, 花是殷不染故意“救”活的,这人偏爱逗弄她。 于是急切地提醒:“不对、别这么浪费灵气。” 殷不染假装生气:“你不喜欢?” 宁若缺被吓了一跳,焦急解释:“不是、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你——” 言语混乱、口齿不清,手也在抖,像一只煮熟的螃蟹、蜷缩的虾。 发现自己根本说不清楚,她长呵一口气,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偏偏殷不染还笑了起来, 听起来非常愉快,笑容肯定也很美。 她越笑,宁若缺脸就越红。 被笑得受不了,就小小声地恳求:“别、别笑了……” 殷不染才不会听。 她靠近了去看宁若缺同样通红的耳朵,流水潺潺声格外清晰。 用湿润的手去戳宁若缺的脸,后者一动不动,瞬间僵成了石头。 她歪头,半带调侃道:“原来打败天下无敌的剑尊只需要一招。” 欣赏够了,也怕把人逗跑,她大发慈悲地往后退了两步。 “好了,我不笑你了。” 宁若缺深呼吸,一下、两下…… 好不容易缓好了些,她慢慢放下手,转而绞住自己的衣摆。 没抬头,就这么怯生生地问:“我现在可以亲你吗?” 紧张,却还没忘了征得她同意。 那双眼眸褪去了所有的凌厉,如同收入鞘中的剑,变得温润无害起来。 宁若缺抬眸,目光闪躲好几回,终于定住:“抱歉,虽然有些唐突,但、但是——” “我很想亲你。” “……” 许久没听过她这么直白的表述,殷不染一时无言。 宁若缺这人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宁若缺怎么一直盯着她看? 她后知后觉地脸热起来,往后退,没入了更深的水里。 佯装不满地嘀咕:“都说了不用问我这种事。” 夜风拂过,乱红如雨,落了两人满身。 有那么一瓣恰恰好好,就缀在殷不染的锁骨上。 雪肤花貌,实在教人挪不开眼。 看久了宁若缺就脸热,不看了又忍不住想。 这出招出得踌躇不决,换往常她指不定自罚一千次挥剑,然后唾弃自己肖想太多。 可是那是殷不染,她怎么能不去想。 隔着雾气袅绕的水池,宁若缺迟疑了一阵:“那你、哦哦,我明白了……” 殷不染还没来得及问她明白了什么,就见宁若缺低头,单薄的外衫随之滑落在岸边,彻底被水浸透。 殷不染微微睁大了眼睛。 池子里的水荡出去些许,宁若缺顿了顿,最后抬手扯开发带,满头青丝如瀑般散落。 殷不染鲜少见她这副样子。 没沾血没带伤,没有杀伐后的戾气,亦没有太多的防备。 少年的脸庞沾了水,亮晶晶的,中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修长匀称的轮廓。 她就这般涉水而来。 宁若缺停在殷不染面前,傻乎乎地开口:“现在、可以——” 话音未落,便被殷不染堵住了嘴。 宁若缺从殷不染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呆呆愣愣的,好傻。 她很快就来不及想那么多了,肌肤相贴时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最后慌忙之中搂住了殷不染的腰。 青丝与白发在水中相互纠缠着,花瓣被水波推得更远。 宁若缺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尝到糖水时的滋味,舌尖甜甜的,让人心情愉快。 可那真的太少太少了,她吃不饱,半夜饿到胃痛时会爬起来猛灌井水。 时至今日,她遇到喜欢的食物,也会忍不住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 她轻而易举地扣住了殷不染的手腕、舔舐她柔软的唇瓣,向其索取更多的甜味。 水声中传来喑哑的闷哼,怀中人几乎站不住了,宁若缺方才如梦初醒般退开。 她捞了殷不染一把,带着薄茧的手划过细腻的腰身,反而勾起更激烈的颤栗。 宁若缺极力忽略身前的触感,捧起殷不染的脸看。 后者也乖乖仰头,任由她动作。 唇色湿润饱满,就是嘴角有些肿,自己真是! 她暗自懊恼,便想同殷不染道歉:“我——” 却被殷不染再一次打断。 “喜欢。” 宁若缺被殷不染抱住了,勾着后颈,也顾不得粗糙的里衣磨人。 把脸埋进她怀里,彻底挂在了宁若缺身上。 在她耳边呢喃:“我好喜欢你、喜欢……” 尾音甜腻上翘,好似撒娇。 像是生怕宁若缺听不见,说了一遍又一遍。又像是委屈到了,带着点哭腔,所以一个劲地寻求安慰。 宁若缺听得发懵,本来就不平静的心脏这下更是跳得乱七八糟,和花一样温软。 她也很爱很爱殷不染。 终于在怀里人有意无意地轻蹭里,脑子绷紧到极致的弦,断掉了。 殷不染这样子,和叫她多吃一些有什么区别? 她把人紧紧拥住,低头,吻住了殷不染雪白的脖颈、然后是锁骨上的小痣。 最后吻上一片不知何处飘落的桃花,便这样一路向下。 花瓣碾出汁水,腰侧的痣也被刻意地反复摩挲,泛起一片薄粉。 殷不染只觉得自己也像一片花。 为了不被拍进水里,迫不得已,她只得紧紧抱住宁若缺。 水里很滑,耳边响起令人恍惚的吮吸声。 她把唇咬了又咬,终于忍不住出声:“没力气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尾比桃花还红,哪怕极力控制自己的神情、抿唇不语,也只会让人觉得好欺负。 宁若缺抬头,吻去了她脸颊的泪痕,带着走几步,把人送到了汤泉岸边。 身上的水尚未擦干,风一吹,殷不染冷得瑟缩起来。 她一冷,就总想往宁若缺怀里钻。 有术法在,擦身穿衣也不过须臾的事情。 可就是这么短的时间,殷不染也要摸摸这、摸摸那。 剑修的身体温热有力,手感极佳,趁着宁若缺给她穿浴衣,她把剑修的腰身摸了个遍。 宁若缺停下来看她,她便歪头回以同样的注视,慵懒且无辜。 看上去力气又回来了。 “……” 宁若缺深呼吸,蹙眉道:“你再这样,可能就到不了床上了。” 她非常老实地承认:“还想抱你。”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拥抱、亲吻,这都让人上瘾。 更何况她欲/念未消。 殷不染眨了眨眼,倾身,吧唧亲了宁若缺一口。 确实是看宁若缺可爱,打算给她痛快了。 岸边的贵妃塌吱呀一声响,浴衣穿到一半,松松垮垮地堆在殷不染的臂弯里,露出圆润的肩。 夜晚静谧,桃花簌簌。 宁若缺的手习惯了拿剑。陨铁是死物,她大可随心所欲。 但殷不染很软、很香,还怕疼,她生怕惹人讨厌了,总是小心翼翼。 没了那股强烈的进攻性,却依旧磨人,慢条斯理地,像品尝心爱的甜点心。 这注定是个漫长的夜晚了,毕竟要填饱宁若缺可不容易。 …… 水雾浓密,桃花瓣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往下落。 宁若缺扯来软帕给人擦身,去抱时殷不染还下意识地想往后缩。 力量的差距实在太过悬殊,那丁点儿挣扎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但她还是停下来,等殷不染缓好。 脸还是烫的,宁若缺一边脸红一边盯着殷不染看。 见她原本涣散的双眼渐渐阖拢,就巴巴地问:“殷不染,你心情有好点吗?” “嗯?”殷不染没怎么听清。 她蜷了蜷,去揪宁若缺的衣服,试图把自己窝进宁若缺怀里。 “好冷……”声音哑得可怜。 宁若缺连忙用自己的外衫把人裹得严严实实,打横抱起。 她匆匆穿过后院,回到屋子,将殷不染塞进柔软的被窝里,捂好。 然后想了想,自己也躺了进去。 很快,殷不染像八爪猫一样缠了上来。 还是把头搁她胸口上,非得听着心跳才能睡。 她不安地蹭了好几下,仿佛在确认什么的存在。 宁若缺拍拍她的背,温声软语地哄:“我在这里。” 相贴的体温让彼此都很暖和。 殷不染终于沉沉睡去。 * 胡闹整晚,日上三竿时殷不染才悠悠转醒。 映入眼帘的先是宁若缺精致的锁骨。 她看了半晌,突然拧起眉来。 什么东西硌她肩了。 她在狭窄的怀抱里倒腾,从枕头下摸出把冰凉的长剑。 剑鞘花纹繁复,又长又重,一只手都拿不动。 才起床,殷不染心里瞬间腾起股无名火。 剑修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她把剑推下床,没听到响。 天下有名的灵剑,斩杀过无数宵小,乃至于妖神。 现在被殷不染像废铁一样对待,道隐无名却一点也不气,只发出轻微的嗡鸣,自己慢慢悠悠地飞回桌上。 折腾这么久,宁若缺早已经醒了,就是不吭声。 殷不染回头时,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 而后渐渐的、烧红了耳垂。 不知道在想什么,反正不会是什么正经事。 殷不染也推她,理直气壮提要求:“口渴,我要喝水。” 只是那股倦意还没消散,听起来仍像低哑的撒娇。 宁若缺任劳任怨地起来给殷不染倒水。 她等水温合适了才送到殷不染嘴边,盯着她喝了。 上下打量几息,最后垂眸:“我帮你把衣服穿好。” 她说完,果真扯来衣带认真系好,比起第一次不知道熟练了多少倍。 太阳暖融融地落在床铺上,殷不染打了个哈欠,人也懒懒的不想动。 宁若缺尽量温和地询问:“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 她心有顾虑,怕殷不染把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肯同她说。 “嗯?”殷不染歪头。 “没什么事。”她随手拿来床边没看完的书,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 阳光在书页间跳动,也照亮了她的眉眼。 是和昨晚截然不同的神态,像捧细腻的白雪,瞧着软和,实则冰凉刺人。 “我只是在想,神女平定四方、护佑苍生,倘若她还看着这人间,不知如今会作何感想。” 殷不染余光一斜,便见宁若缺坐在床边,身体微微向前倾,是认真倾听的姿态。 手边没有剑,人也不紧绷,很是放松。 她忽而勾起嘴角,噙了一抹浅笑,朝宁若缺道:“你靠近些。” 宁若缺不明所以,但是没什么防备地乖乖凑近。 下一秒,她被按住肩,与殷不染四目相对、额头相贴。 宁若缺的灵台毫无排斥,轻而易举地接纳了殷不染的神魂。 短暂的适应之后,殷不染仿佛身临其境一般,缓缓睁开眼,无数灵光荡漾浮沉,浩如烟海的记忆与她擦身而过。 一个人的灵台就是一方天地,广阔无垠。 而她面前悬浮着一个泛着白光的神魂。 比起相当凝实的殷不染,这个神魂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有的部分甚至白到透明,随便哪片记忆一撞就散了。 灵台深处里骤然闯入这么一个外来者,神魂显然吓了一跳,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身上细碎的东西也边跑边掉,她好像浑然不知,没一会儿就跑远了。 这路上全是她掉下来的碎片,可怕得很。 殷不染沉默片刻,捡起一块揣进怀里。 她要彻底治愈宁若缺神魂破损的病症,就得找出破损的原因,才好对症下药。 这么多记忆,没有主人帮忙,如果光靠殷不染自己打捞,不知道得捞到猴年马月去。 可宁若缺记忆紊乱,她就只能先找到一个合适的标志物,以此来圈定范围、减少工作量。 殷不染思考了很久,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想。 现在,便是验证的时候了。 第106章 向人间去 还在给自己送花,送不重样的…… 灵台浩淼, 人行于其中,恰如漫游星海。 那道神魂太过虚弱,一边逃跑, 一边落得零零碎碎,殷不染就边跟边捡。 她很快就意识到, 这只是宁若缺神魂的一部分。因为与本体分割太久,所以认不出自己了。 她耐着性子把碎片收集起来,团一团揣怀里, 就不紧不慢地缀在神魂后头。 如此跟了一路,那道神魂许是见她没有恶意,终于站住不动。 神魂幻化出了半透明的人形。 八、九岁的样子,高高瘦瘦的。 打了补丁的衣袖挽至胳膊肘,露出攥着拳的手,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殷不染。 是小时候的宁若缺。 殷不染蹙起眉来。 宁若缺说她小时候能用弓箭打死野猪, 可这副瘦了吧唧的模样, 看上去打死野兔都费劲。 她朝小孩招手,毫无心理负担地哄骗道:“过来,我请你吃馒头。” 未曾想这小孩很警惕:“……我不信你。” 她不仅拒绝, 还掉头就跑, 跑得比豹子快,眨眼的功夫就只能望见一个模糊的背影。 殷不染微微睁大眼睛。 她都已经忘了,上次被宁若缺拒绝是什么时候了! 眼看人就要跑没影,殷不染沉下脸。 “宁满、宁若缺。” 声音不大,但很有用。 小孩打了个激灵,犹豫地停下了脚步,歪头瞄她。 趁此机会,殷不染抬手, 衣袂无风自舞。 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兜头罩下,小孩想跑,却猛地撞上透明的墙壁。 她晕晕乎乎地四面打转,找不到出口,只能被困在原地。 殷不染闲庭信步般地踱来。 在外面她可能打不过宁若缺一只手,但在这里,她的神魂可比宁若缺强大太多了。 小孩背着手,瞄一眼殷不染,低头郁闷地抿唇。 “我不认识你……” 殷不染面无表情:“那你认识神女吗?神女,尘簌音。” 小孩很轻微地皱了皱眉头,被殷不染精准捕捉到了。 她长长地呵出口气。 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带我去找她,回来我给你煲汤喝。” 小孩木着脸:“不爱喝汤。” 又是一次拒绝,殷不染暗自记下,打算回去找宁若缺“算账”。 但她面上还是柔声哄:“黄芪炖鸡汤,一整只鸡都是你的。” 她看见小孩明显地咽了咽口水,眼睛都直了,馋的。 “好。”这次答应得很果断。 殷不染把人放出来,嘴角挑起一点。真好哄,一点吃的就能打发了。 她强忍下捏一捏小宁若缺脸颊的冲动,跟在对方后面。 万千的记忆碎片从她身边飘过,散若飞花飘雪。 其中一片穿过小孩半透明的身体,直直地朝殷不染撞来。 殷不染下意识地接住,脑海里随即闪过一瞬间的画面。 八九岁的宁若缺缩在墙角,手里捧着碗粥。 说是粥,实际上只能算米汤,顶多只能捞出几粒米,稀薄得像白水一样。 但小孩依然很珍惜地喝完了,大口喝、小口舔,一滴都没剩。 像一颗皱巴巴的缺水小白菜,为了活下去拼命地汲取营养。 殷不染沉默。 她知道宁若缺小时候、乃至少年时期都过得不好,可听说和亲眼看见,终究是不一样的。 很难想象这样孤僻瘦削的小孩,以后能单枪匹马劫法场、背着自己看日出、从天南海北的地方带回鲜花。 “宁若缺。” 她不自知地喊出了声,走在前面的小孩回头,疑惑地望着她。 殷不染指尖轻颤,最后垂眸:“没什么,快走罢。” 小孩闷声不吭,只是听话地加快了脚步,时不时停下来看殷不染有没有跟上。 直到小孩停在一片黯淡的星河前,她躬身从其中捞出团灵光,小心翼翼地捧给殷不染。 殷不染却没接。 许是看出了殷不染的迟疑,宁若缺踮起脚尖,轻轻地拍了她的肩。 “没事,我在这里。” 是殷不染熟悉的口吻。但以小孩现在的身量,很难有足够的说服力。 殷不染觉得好笑,伸手,却是向着小孩的脸颊肉捏去。 这道神魂根本凝不成实体,她自然什么也没摸到。 反而把小孩吓了一跳,连忙把灵光塞殷不染怀里,自己后退好几步。 灵光甫一与殷不染接触,便化作万千交织的丝线将其团团围住。 殷不染只来得及朝小孩做口型:“等我。” 下一息便被扯入了黑暗中。 起初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而后渐渐有了一些模糊的声响,远处也有了微弱的光。 殷不染沿着光源寻过去,试探着去触摸,才终于踩进了实处。 呛鼻的血腥气先到,殷不染强忍着适应了一会儿,才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画面。 一百年前的回崖关前线,搭建的临时营地里,每一个往来奔走的人脸色都不好,地上也到处都是斑驳血迹。 “抽不出那么多人手……” “怎么办怎么办?!” “就算拼尽九州四派,死伤也会很惨重。天要亡我人族。” 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可以推断,此时正是妖神降临的那一晚。 它不躲不避,任由窥探,庞大的身躯缓缓朝人间行进,将修士的头颅当作战利品悬挂在脖颈上。 这对修真界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嘲讽—— “你们无能为力。” 殷不染不喜欢这里的氛围,但她现在动弹不得,视线范围固定,仿佛被人夺舍了。 她余光瞄见布阵用的八卦镜,镜中倒映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还是那身朴素的黑衣,眉宇间尽是冷冽寒意,缠了绷带的手搭在剑柄上,随时都能出鞘。 她“附身”在了宁若缺身上。 宁若缺大步流星地走着,目标明确。 临到营帐前,拦下一个步履匆匆的医修问:“我身上有血腥味吗?” 医修还有些懵:“啊?没有没有。” 宁若缺颔首,就要掀开帘子进去。 那医修叫住她:“对了,剑尊大人,碧落川已经无事了。只是药王重伤,小师姐很难过……” “我知道了。”平淡的语气,听不出多少情绪。 只是宁若缺的脚步放轻了许多,几乎悄无声息地进入营帐里。 这是属于碧落川医修的营帐,塞满了各种药草、丹炉,瓶瓶罐罐摆了满桌。 最里头一扇屏风、一张榻,殷不染在榻上看见了自己。 侧躺蜷缩着,衣服和头发都凌乱得很,稀薄的灵气环绕在身侧。 回崖关的医修基本上都被榨干了灵气,休息的时间很奢侈,所以殷不染不会放弃任何调息的机会。 宁若缺缓和了神色,像入鞘的剑,锋芒尽敛。她上前,轻手轻脚地拂去殷不染耳边碎发。 然后在脸颊边发现了一道半干的泪痕。 宁若缺顿住,殷不染也怔了怔。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哭过。 许是太累了,这点动静并没有弄醒“殷不染”。她脸色苍白、整个人薄得像一页纸。 那么一小团、那么一丁点。 细密的酸楚感从鼻腔上涌,牵扯到心脏,一并抽疼。 脑海里闪过一句话:“要是我能早点赶回碧落川就好了。” 这是来自于宁若缺的想法和情绪。 但宁若缺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往枕头边放了几枝五颜六色的野花。 殷不染从前就怀疑过,宁若缺每到一个地方就会薅一大把鲜花放储物戒里,好随时拿出来哄自己。 别的爱侣都已经成亲了,她还在坚持给自己送花,送不重样的花。 可时至今日,殷不染还是会为一束普普通通的鲜花动容。 要知道一直奔波在尸横遍地的前线、最凶险的地方,要找出这么干净鲜嫩的花可不太容易。 宁若缺在营帐里呆了半刻钟,就蹲在榻边盯着殷不染看。 半刻钟后又静悄悄地离开。 她这次直接踏上道隐无名剑,飞去百里之外的另一处防线。 掠过妖兽们狰狞堆积的尸体、麻木打扫战场的人族修士,降落在城墙上。 一身紫衣的司明月端坐着,身前摆着三枚铜钱。 茶水已经凉透了,带着铁锈味的寒风把银铃摇响。一时间天地之内,仿佛就只剩下这一种声音。 她没抬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卦象说,你去,此难可解。” 宁若缺也跟着盘腿坐下,看她重新收拢三枚铜钱,然后掷出。 第一卦,凶。 第二卦,大凶。 起第三卦时,司明月的手已经开始颤抖了,差点没拿住。 殷不染总见她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待人接物也软得像朵棉花,不紧不慢的。 这还是第一次,从司明月眼中看见了深切的自责与慌张。 宁若缺倒是坦然:“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或许有,但……” 但是许多人等不了那么久。 铜钱即将落下,殷不染的心也跟着高高挂起,下意识地去抓了把。 当然没能改变任何东西,过去的回忆是既定事实。 骨碌碌旋转的铜钱终于停止,司明月沉默,蓦然呕出一口鲜血。 此卦无解,天道不允她再窥视一步。 “……” 宁若缺说:“好。” 她背着剑站了起来,远处的夕阳坠入了地平线,将半边天染成猩红色。 见此,司明月身上的血渍都来不及擦,连忙喊:“等等、我和你一起。” 因为太急,还差点被自己的裙摆绊倒。 宁若缺扶住她,语调轻缓:“明月,没这个必要。” 司明月咳嗽好几声,眼泪都出来了,胡乱抹了几下就抢着解释。 “是,我知道。我只是、只是——” 宁若缺直接打断:“放心,我有信心让它死。” 非常木愣的说法,一点也不会安慰人。 于是司明月说不出话来了,颓然地松开手,像团乱七八糟的棉花。 殷不染听见宁若缺告别:“保重,替我向楚煊道歉,来不及去找她了。” 她的视角跟随宁若缺,看她把储物戒藏在玄素山的小屋里,打扫干净庭院,然后揣上一个馒头独自上路。 竹影清风,孤零零的影子映在地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她啃一口馒头,心里就想:好舍不得殷不染。 殷不染从这时候开始僵住。 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 无数个“舍不得”填满心口,几乎要将她淹没,像被扼住了喉咙,呼吸也变得格外困难。 可宁若缺还是没停下脚步,眼眸如月色一般清明。 殷不染只觉得匪夷所思。 怎么会有宁若缺这种人,抱着那么多不舍,毅然决然地踏上命运的死路。 如果有实体,殷不染大概能把指甲掐进手心里。 她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只是过去的记忆、只是找到真相前的小小插曲,就如同之前的幻觉一样。 可她的难过和宁若缺的不舍一样多。 “宁若缺,我不想看这个。” 很闷很闷的哀求,像只瑟瑟发抖、被雨淋透了的小猫。 为了研究死生之术,她曾遍游九州,吃了不知道多少苦,却在此时有了逃避的想法。 现在把神魂抽离,还能回到宁若缺温暖的怀里。 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她哑着嗓音喊:“你听得到吗?我不想看这个。” 不想再看第三遍。 话音刚落,眼中的画面如碎琉璃般裂开,妖神饕餮的尖啸几乎刺破耳膜。 殷不染闭眼,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保护自己。 却有一团带着体温、薄薄的神魂覆了上来,将她环抱住。 直到所有嘈杂的声响如潮水般退却。 日月倒悬,万物在此静息。 在晃动的光晕里,殷不染眯眼,逐渐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 分明是桃花面、春风眉眼,眼睫微微垂下时,竟透露出十分的慈悲与怜悯,教人想要亲近。 “终于见面了。” 她轻启唇道:“宁若缺,我的继任者。” 殷不染眨了眨眼,突然狠狠抹掉脸上泪水,有些炸毛地咬牙。 她说呢,为什么宁若缺没有在死生之术后回到自己身边,而是出现在神女庙里。 原来是被人截胡了!!! 第107章 向人间去 她不想放弃去爱殷不染。…… 宁若缺第一反应是去摸自己的剑。 摸了个空, 也感应不到任何有关道隐无名的信息,她皱起眉,暗自打量周围的环境。 “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宁若缺态度不算客气, 但眼前人很是耐心,不急不缓地回答她的每个问题。 “尚未成神前, 我名为尘簌音,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这里是九重天上,神明故地。” “……” 她说得如此明白, 宁若缺自然能猜到对方的身份。 千百年来,此世此间唯一飞升成神、以身合道的修真者,流芳百世、香火鼎盛的神女。 殷不染以为宁若缺有很多疑惑,毕竟这人突然就不动了。 然后又突然开始捂心口、摸额头、活动手腕,甚至于搓自己的脸。 脱口而出:“不是幻觉,我没死?” 尘簌音颔首:“有人动用禁术收集你的残魂, 且重塑了你的肉身。” “但, 万事皆有代价。天道已从她身上收取了应有的报酬。” 宁若缺不可置信地抬头,心脏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连带着手也一颤。 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的人…… 仿佛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尘簌音宽慰道:“放心, 并没有危及她的性命。你与她所积攒的功德,足够天道网开一面。” 即便这样说,宁若缺也还是放心不下,茫然无措地愣在当场。 况且,她自己凭什么能让殷不染付出至此。殷不染对她越好,她就越觉得亏欠。 原本在拧眉沉思的殷不染听到这句心声,顿时来了气。 “凭你呆、凭你傻、凭你是个大笨蛋。” 殷不染深呼吸,真想钻出去给宁若缺一个脑袋瓜嘣。 “傻瓜。” 宁若缺又将四处打量一遍。 她黑沉的眼眸望向尘簌音, 开口慢吞吞地问:“所以,前辈见我是想?” 尘簌音朝她温和一笑。 她缓步而来,莲花生于足下,如水般的五彩灵光荡漾开。 明明是相当有亲和力的人,然而宁若缺却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尘簌音启唇道:“至鸿蒙初辟以来,我族便与妖势不两立,难以相容。从挣扎求生到驱妖至人间界外,我族能有如今的繁荣,皆是无数人神苦心经营的结果。” 她话音一转:“然天道不会偏向任何一方生灵,因此人与妖此消彼长,难以分出胜负。” 宁若缺皱眉:“但前辈做到了,前辈飞升后,妖族数百年未敢来犯。” 不仅如此,神女还曾施云布雨、驱邪逐疫,开坛教化万民。 如若不是她突然沉寂,这样的和平估计还会持续许久。 “是呀。” 耳边倏尔响起一声轻叹,距离极近,宁若缺浑身汗毛倒竖,差点没忍住转身逃跑。 她瞳孔骤缩,恰对上神女垂目,仿佛温和而慈爱地俯视着芸芸众生。 “但妖神饕餮,是杀不死的。” “只要人的欲望无穷无尽,它便能无数次重生。” 宁若缺猛地退后好几步,像头警惕的小兽。 实在是信息太多,她一边艰难地消化,一边防备着尘簌音再次靠近。 偏偏后者朝她伸出双手,做出邀请、或者说拥抱的姿势。 “苍生道传承已久,我辈飞升成神,为的就是将饕餮镇压于罗酆。” “宁若缺,我的后来者,我已时日无多。” 谈话到此,目的已经不言而喻了。 迟钝如宁若缺,也知道对方的意思。 殷不染倒吸一口气,不假思索地反问:“凭什么?!” 她目前看不到宁若缺的表情,但哪怕不用脑子想,都能猜到这笨蛋的思路。 便一时恨自己当初放不下架子,倘若把人早早拖去成亲,说不定就没有如今这些破事了。 果不其然,宁若缺当真开始认真思考成神的可能性。 好处是很多的,天下会太平很久,人族能休养生息,自己的亲友都会顺遂无虞。 她这般分析,就和数次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赴死一样。 心里列出的好处越多,殷不染就越气。 炸毛,想咬人。 可宁若缺嘴唇翕动,答应的话却迟迟未能说出口。 她清楚地记得,师尊说过,神女修的是苍生道。苍生道的传人须得“无情”。 也就是博爱众生、不偏不倚,如此才能与天道相合。 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好像应该再付出一点,再放弃一些。 由此彻底消灭妖神带来的隐患,以免前功尽弃。 然而宁若缺抚上胸口,心脏正在胸腔里生机勃勃地跳动。 顶着神女的温柔目光,安静良久的九重天,终于响起宁若缺略微沙哑的声音。 “抱歉、我……做不到。” 回答出的那一瞬,宁若缺反而不再纠结。语气从迟疑到坦然,也不过是一息的时间。 如果她真的成了神明,说不定会偷偷给殷不染开小灶。 譬如让素问峰开满花,让殷不染走路都能捡到灵石、一辈子平安顺遂。 天道不会允许她做出这种事,最有可能的,就是直接磨灭她对殷不染“多余”的感情。 她道:“我不想忘记殷不染。” 她若是回不去,殷不染岂不是白挨了天道惩罚? 只这一个原因,足够将她先前列出的种种好处一笔勾销。 神女并面不改色,依旧含笑以待:“自然不会忘记她,就如同众生不会忘记你一样。” 宁若缺:“殷不染不是‘众生’。” “她是‘众生’中的一个,你所庇护的一员。” “纵使没有她,你依然会选择这条路,不是吗?” 宁若缺还是拒绝:“不一样。” 她嘴笨说不清楚,但就是觉得不一样。 于是她从神明眼中,看见了明晃晃的困惑。 “你既愿意以死庇佑众生,为何不愿为众生放下一人?” 她眼前一晃,下意识地想躲。 然而白衣神女已然飞身而至,冰凉的指尖点在她额头上。 离得这般近,不仅是宁若缺,连殷不染都打了个寒颤。 “天赋卓绝,而怀一寸赤心,救万民于水火,挽大厦之将倾。” “我观天命无数,从未出错,从你诞生的那刻起,走上苍生道既是你的命。所以哪怕你身死道消,神魂最终也会来到我面前。” “晏辞——”尘簌音顿了顿,倏尔说出一个名字。 她微微蹙眉,很快改口道:“你的师尊,她没有教导过你吗?为何会变成这样?” 宁若缺不说话了。 她本来就不擅长辩论,况且这事情的发展也容不得她据理力争。 五色灵光争先恐后地涌向宁若缺,滋补她干涸的灵脉。 宁若缺手指颤了颤,蓦然后撤,与神明拉开距离。 她先前观察了许久,九重天浑然如一体,与外界隔绝开来,可也有壁垒单薄的地方,只要打破就能出去。 更何况宁若缺察觉到自己的修为越来越高、在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飙升。 甚至隐隐捕捉到了一丝天道法则。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她仿佛回到了对战妖神时,除却找到出口这唯一的想法,所有的感官调动都交给了本能。 侧身躲过一朵炸开的莲花,宁若缺耳边响起那道过分温柔、以至于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很抱歉,我原以为你与我是一类人,所以神位的交接早已开始,无法终止。” “何况这虽非你的本意,但站在‘人’的立场上,我愿做一次‘恶’。” 莲花散作数片花瓣,试图将宁若缺围困。 后者及时躲过,还是免不了被擦破脸颊。 宁若缺抹了一把脸,意识逐渐模糊,指尖的殷红竟然让她晕眩。 尘簌音似乎无处不在:“何必。既有一颗济世之心,为何不愿顺从本心?” 殷不染在这具身体里,被颠得浑身难受。 哪怕只是记忆,那股可怕的压迫感也恍若实质。 但她努力睁着眼睛,睁着眼睛看宁若缺咬破舌尖。 莲花花瓣割开血肉,无数绚烂如虹的灵光从宁若缺身体里逸散出来。 灵光里有模糊的画面。 从破旧的粥棚边,手里拿着空碗、笑得温婉的殷不染。 眼睫垂泪,却还是坚持替她上药的殷不染。 悄悄把碗里的肉拨给自己、还特意用米饭埋起来的殷不染。 到后来一袭青衫,在古战场与自己同进同退的殷不染。 特意送来馒头,然后拐着弯问她味道如何的殷不染。 …… 那么多、那么多—— 宁若缺方才得知,自己和殷不染已经走了那么长的路。 这都是很好、很温暖的记忆,像浸泡在暖洋洋的阳光里。 与其说是不想忘记殷不染,不如说是—— 她不想放弃去爱殷不染。 至始至终,她的所作所为从未偏离自己的本心。 剑修一步踉跄,忽然喘着气停下。 而后以灵气凝结为刃,割开手腕,从中抽出一把鲜血淋漓的长剑来。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修为却已接近鼎盛时。 剑光划出半圆,所到之处莲花尽数破碎、天星摇晃,随后如浪潮般涌向九重天的边界。 浩浩荡荡、势不可挡。 尘簌音不得已眯起眼,再细看时,眼前已经出现了一道漆黑不见底的缝隙。 宁若缺跌跌撞撞地跳了进去。 下坠的同时,以一种相当决绝的手法撕开自己的神魂。 她只粗略地接触过一点有关神魂的知识,所以只会简单粗暴地用残魂将有关殷不染的记忆打包、藏在识海深处。 才忍着剧痛做完这一切,天道的法则骤然降临—— 凡登临此位者,需以苍生为重、己为轻。 * 临江城外,神女庙。 殷不染第一次见宁若缺疼到浑身抽搐、牙齿打颤。努力把自己蜷缩起来,也避免不了神魂撕裂的痛苦。 单薄的布衣沾了满身尘土,脏兮兮的。 冷汗从额头滚落,这荒郊野岭,也没人替她擦。 可自从九重天的逃亡开始,殷不染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她渐渐脱离了宁若缺的身体,抬头,恰见神女低眉,脸上挂着悲天悯人的笑意。 殷不染抿起唇。 画面如烟消散,再回头,眼前白茫茫一片。 她面无表情、轻声开口:“已经够了。” “什么?” 小宁若缺茫然歪头。 便见殷不染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向自己“心脏”所在的地方。 “那些记忆,不需要你保护了。” 她轻巧地一点,便有什么东西从中脱离出来,还带着几缕散不去的神魂碎片。 殷不染摊开手心。 那里躺着枚精致的墨色香囊,上面绣有翠竹、明月,以及小巧的“平安”二字。 是自己亲手绣来,送给宁若缺的礼物。 “……” 殷不染轻轻呵出一口气。 小宁若缺身上还不断有白雾漫延过来,试图把香囊藏起来。 宁若缺的身体把这当成了本能。 所以就算找回了记忆,她也会无意识地从本体分割出些许神魂,来补充滋养“小宁若缺”。 再加上“天道”的规则,宁若缺的神魂便总也好不了。 笨死了。 殷不染把香囊揣进自己怀里。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剑修。 殷不染强硬地按住小孩的肩,不顾后者挣扎,把人拥入怀里。 她先前收集的神魂碎片慢慢悠悠地飞进小孩身体里,于是这道单薄的神魂变得越来越凝实。 散发着药香灵气毫无节制地涌向她。 直至渐渐的,怀里的小孩有了可以触碰的实体。她也不再挣扎了,乖巧得不像话。 修补到这种程度,神魂会自己回到本体内。 殷不染冷着脸,轻飘飘地把小孩推开。 后者一愣。 她往前捞了把,却只触碰到殷不染的裙摆。 眼看着人逐渐变得透明,乃至消散,只恢复了些许意识的神魂慌了。 “殷不染,你的头发……” 她惶恐到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往前跑了两步,追问道:“是我没保护好你吗?” 殷不染听得清清楚楚。 神魂从识海中抽离、五感回归,像出了身冷汗,心脏更是快要跳出胸腔。 很闷、很难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难受。 殷不染闭着眼睛,努力调整呼吸。 偏偏某个剑修一直在问:“染染?你还好吗?有哪里——” 不等她说完,殷不染一拳砸了下去。 第108章 向人间去 “你没错。” 这一拳正中宁若缺胸口, 不痛,但让宁若缺很担心。 殷不染咬唇、一滴泪从脸颊滑落,哭得无声无息, 宁若缺手忙脚乱地把人拥进怀里、拍着背安慰。 “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找回的记忆还需要时间来整理,所以于宁若缺来说只是睁眼闭眼、片刻的休息而已。 她并不知道殷不染在自己的识海里经历了什么。 便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给人顺毛:“没事的, 我在这里。” 她见殷不染已经把唇瓣咬出了浅痕,连忙哄道:“你难受的话咬我好了,我不怕疼。” 殷不染听完心里更闷。 她冷脸扒开宁若缺的半边衣领, 看见一个浅浅的牙印。 自己昨晚上咬的。 她转而去扒另一边,照着肩颈一口咬下去,凶狠程度堪比一只小猫。 奈何没什么力气,与其说是咬,不如说是含着。 宁若缺非但不引起重视,还胆敢开口:“再咬重点也没事, 不用顾虑我。” 果不其然, 又挨了一拳。 连着这么两下,殷不染给气笑了。 与识海中不同,这里的宁若缺是实实在在、能触碰得到的。 哪怕什么都不做, 就这样抱着, 任由彼此的气息和体温交融,殷不染也很满足。 直到窗外日光更盛,她才拍拍宁若缺:“我要去厨房。” 路也不想走、动也懒得动,若不是答应了给“宁若缺”炖汤,她估计会在床上消磨一整天。 宁若缺给殷不染加了件斗篷,带上道隐无名剑,方才小心翼翼地把人背去厨房。 她自觉捋起袖子、点燃灶火,然后问殷不染:“你想吃点什么?” 未曾想, 反倒是殷不染将她扒拉开,面无表情地挽发、洗手,然后称出合适的药材。 黄芪、当归、枸杞子是最基础的。三桑叶、补魂草、帝休果,这些则是外边有价无市的珍贵灵药。 宁若缺木头似的杵在原地,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殷不染嫌弃地推她腰,吩咐道:“去给我取只鸡来,再把罐子洗了。” “哦、哦。” 宁若缺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她不明白,殷不染怎么突然兴起要做饭了。 但身体已经乖乖照做,去找清桐要了一只七月龄、吃灵米长大的母鸡。 待她拎着去毛母鸡回来,殷不染正试图把蒸笼端上灶台。 面盆大的蒸笼,她蹙着眉、端得很吃力。 宁若缺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赶紧将蒸笼接过来。 末了定睛一看,里面排满了白白胖胖的面团。 以她常年蒸馒头的经验,这面团发酵时间不够、一次性放太多,蒸出来肯定不松软。 她余光一斜,身边不远,殷不染正在往瓦罐里塞炖料。 白发半挽、袖子也仔细束起,阳光下的睫毛扑闪如蝶翼,垂眸时温柔到有些过分。 烟火气十足的厨房削减了她三分矜贵,似乎更好亲近。 宁若缺没忍住,一直盯着她看,贪婪地想把这画面印在脑海里。 后者没注意到宁若缺的目光,自顾自地吩咐:“我要炖汤。” 宁若缺悄悄把蒸笼放一边,催促道:“嗯,你去休息一会儿,剩下的我来就好。” 想来大部分的工作都已完成,只需要把鸡肉塞进瓦罐里就好,殷不染心安理得地躺下了。 灶台前水汽蒸腾、瓦罐咕咚咕咚响。 趁着殷不染阖眼小憩,宁若缺将面团重新发好、又多加两层蒸笼。然后守着火、时不时塞一根柴。 其间殷不染起来看了三次,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瓦罐里溢出来的香气愈发浓郁。 最后一次,殷不染尝了一匙汤,又顺手揪了一块馒头。 她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馒头宣软香甜、真是越来越好吃了! 便不由得抬了抬下巴,叫宁若缺把汤和馒头端上桌。 又亲手盛了两碗汤,其中一碗推给宁若缺:“吃。” 宁若缺还有些懵,不敢伸手接:“给我做的?” “嗯,剩下的都归你。” 话已至此,宁若缺端起碗闷了一大口。 一整只鸡煲出来的汤,汤汁清亮、鲜香扑鼻,鸡肉一抿就脱骨,且尝不出一点药膳的苦味。 非常好喝!好幸福! 她一边咕咚鸡汤,一边透过碗沿去偷瞄殷不染的神情。 眼前人正襟危坐着,似乎非要盯着她把汤喝完不可。 先是被气哭、然后又给自己炖汤蒸馒头,殷不染到底怎么了? 完全猜不到对方的想法,宁若缺一颗心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 难道是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事,又或者是某段记忆被殷不染看到了? 宁若缺郁闷,手里的动作却没停,在饭桌上风卷残云。 三口一个馒头、五口一碗汤,不过多时就解决掉了大半罐。 明明早已辟谷,却仿佛已经饿了三天,晚一息都会被饿死。 速度虽快,仪态却相当好,只会让人觉得食欲大增。 殷不染认真观察宁若缺吃饭,不知不觉间,竟也喝完了整碗汤。 她盯着空空如也的汤碗发呆,而后一只肥美的鸡腿忽地落入碗里。 殷不染抬眸,对上宁若缺略显紧张的视线。 她慢条斯理地把鸡腿夹回去:“说了都是你的,不用给我留。” “殷不染……”宁若缺捏筷子的手攥紧。 殷不染歪头:“嗯?” 就听某剑修忐忑不安地开口:“我以后还有和你双修的机会吗?” 她一个激灵,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又急急忙忙解释:“不是、我没有很惦记那个。我是想问、你怎么突然给我煲汤喝……” 自己明明没为殷不染做什么,却能得到她如此关心,宁若缺对此很不适应。 可殷不染回答得理所当然。 “我喜欢你啊,”她把最后一个馒头塞宁若缺嘴里:“你喜欢吃,所以我会给你做,哪有那么多原因。” “还有啊……” 殷不染托着腮,意味深长道:“今晚你也上床来吧。” 宁若缺瞬间捂嘴:“咳、咳咳——” 殷不染嗤笑出声。 到如今,她已经能相当坦然地说出“喜欢”两个字。反观某剑修,还会面红耳赤、吃个馒头都会被呛到。 余光瞥见殷不染眼底的笑意,宁若缺恨不得把自己的脸埋碗里,免得惹对方笑话。 她三两下吃干净东西、收拾好碗筷,主动把殷不染背起来,好带她回去晒太阳。 大概是汤足饭饱,青石小路上,黑衣剑修走得健步如飞,越来越精神。 听到耳边传来的哈欠声,她随口问:“染染,你要不要跟我学剑?就当是锻炼身体了。” 其实殷不染的体质是天道附加给她的,药石无医,锻炼能起到的效果也有限。 但好歹能让殷不染的气色好些、不那么嗜睡。 殷不染慵懒地回应:“不要,很累。” 宁若缺便不再多说,打算琢磨些别的法子,给殷不染补补身体。 今天天气很好。 在气象大阵的加持下,素问峰不冷也不热,阳光大把大把地洒在草木间。 先前被炸毁的庭院已经修缮完备,一些枯萎的花草也清理干净了。 殷不染偏头,右边的药田移栽着楚煊的赔礼—— 各式各样的名贵药草,被刻意摆成“对不起”三个大字。 她拧眉,转而看向左边。 左边的花圃倒是整齐,这些则是司明月送来的。 可惜花都还没开,月季蔫不拉几、梨树孤零零地伸展着枝丫,只让人觉得萧条。 真是可怕极了,明明这两个人都不在,却好像能听见她们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 殷不染蹙眉,伸手往空中一点,仿佛有无形的涟漪荡漾开来。 于是宁若缺走得好好的,突然就被一阵清风扑了个正着。 她愕然转头,眼睁睁地看着梨树抽芽、月季冒出花苞。 那些乱七八糟的药草变得更加鲜活,就连脚边也探出嫩绿的草叶。 又一瞬间,春天忽而降临,层层叠叠的花缀满了前路。 阳光晒得人眯起眼,殷不染就在宁若缺背上伸懒腰。 她伸长胳膊,正好能把宁若缺环住,清甜的呼吸洒在脖颈边,激得人一阵酥麻。 宁若缺顿了顿,继续脑袋空空地往前走。 冷不丁喊出声:“殷不染。” “嗯?” 宁若缺脱口而出:“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就好了。” 殷不染心不在焉,伸手在宁若缺背上乱戳:“那你岂不是要背我一辈子?” 宁若缺忍不住勾起嘴角:“嗯,我愿意的。” “……” 殷不染抿唇,伸手把宁若缺眼睛捂住。 这人依旧走得稳稳当当,甚至没让一枝草叶蹭到殷不染身上。 一时间只余清风与花香,安静得能听见宁若缺的呼吸。 望见殷不染的白棠花树时,宁若缺忽道:“抱歉,又让你担心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殷不染松手,偏头去看她。 “我是不是做错了?”宁若缺垂下眼帘,试图遮掩住自己的情绪。 她想起来了,那段本该被神女湮灭的记忆。 因为不想忘记殷不染,所以也被好好地存放在了识海深处。 所以自己与殷不染的一切过往会被摧毁,并不是天道的惩罚。而是神女强行扭曲的结果。 而现在神女期望落空,神位自然也交接失败了。 她斟酌着措辞:“九重天上、我——” 没说完,就被殷不染斩钉截铁地打断。 “你没错。” 第109章 向人间去 絜钩,见之则大疫现。…… 生怕某剑修听不进去, 殷不染又捏住宁若缺的耳朵:“你就是太心软。” “以后不能这样了,世间生灵千千万万,救不过来、也不能只靠你一人救。” 宁若缺木愣愣的, 没说话。 殷不染一咬牙,索性贴她耳边, 凉丝丝地威胁:“你都去救别人了,那我呢?你的命有一半是我的,不许丢下我。” 这下宁若缺反应过来了。 连忙温声软语地哄:“好, 我都听你的。” 院子里的白棠还没有开花,遮挡不住阳光,宁若缺就把贵妃塌放在紫藤架子下。 待殷不染窝好了,又贴心地在她手边放上一杯花茶。 她也坐下来,和殷不染共享同样的阳光。 “你怎么知道我失忆的事与神女有关?” 殷不染瞥她一眼,语调懒洋洋的。 “你本命剑融入了神女血, 它本该帮助你澄明本心、提升实力。可你自从找回本命剑, 就一直被它所带的戾气困扰。” “神明之物不会无缘无故凋败,除非,神女快要陨落了。” 尘簌音似乎想要借这滴神血“拨乱反正”, 可惜收效甚微。 逐渐衰弱的神明很难再掌控事情的走向。 再加上宁若缺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神女庙里, 殷不染愿意相信自己的自觉,从而去赌一把。 殷不染说话时,微微扬起下巴,语速从容不迫,眼底铺了层浅金色的光,看上去特别骄矜。 宁若缺就很想摸摸她的头,不禁笑着问:“那如果猜错了?” 殷不染与宁若缺对视,波澜不惊道:“那我就再和你双修一次, 或者一直双修到找到原因为止。” “……” 宁若缺飞快地把头转了过去。 见她这副模样,殷不染托着腮,神情相当无辜:“怎么,你不喜欢吗?” 宁若缺心下大震。 这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怎么虎狼之词张口就来?! 殷不染真是、真是—— 宁若缺余光飞快扫过,落到殷不染唇边浅浅的弧度、还有那翩然欲飞的雪白锁骨上。 她郁闷地垂眸,不敢吱声了。 怎么就偏爱戏弄自己。 成功把宁若缺逗了个大红脸,殷不染自觉自己在表达上有了长足的进步。 对付宁若缺,就是要有话直说才好。 她低头呷茶:“比起这个,你更该去问问你师尊,她与神女有何渊源。” 宁若缺颔首应下:“嗯,我抽空回去一趟。” 找回了最后一段缺损的记忆,很多曾经让人百般不解的事,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偷瞄数次殷不染之后,宁若缺闷声转移话题:“难怪我修为涨得那么快。” 殷不染:“蜃海境的那只大鲲还记得吗?它守着神明的遗迹,也很亲近你。” 应该是与宁若缺险些继承了神位有关。 飞升成神,无数修士所向往的目标。 只是神明的时代早已过去,千年来飞升的人只有尘簌音一个而已。 没人知道神位究竟意味着什么。 宁若缺摩挲着剑柄,完全陷入了思索中:“这一路上,一直有什么东西在推动我恢复记忆。” 甚至不惜以一方秘境之力、加快这一进程。她离真相越近,就意味着离飞升越远。 乍看起来像好人好事,但这好事背后,死伤的人也太多了些。 殷不染:“仔细想想,谁最不乐意你飞升?” 宁若缺脱口而出:“妖。” 她若是飞升,妖族的势力就会回退到千年前,再不可能随意入侵人间。 所以看似帮助她找回记忆的过程,极有可能是在为妖族的未来谋算,敌人的敌人也并非盟友。 毕竟神明与人的差距是巨大的。 所以妖族当初能凭借妖神翻身,而人族没了神女,就只能付出更大的代价。 想起尘簌音的话,宁若缺隐隐有些担心。但她并没有把情绪放在明面上。 她用灵气重新温好茶,又牵起殷不染的手。冰冰凉凉的,像握着一块手感细腻的冷玉。 宁若缺便把自己的体温递过去,给殷不染暖手。 “宁若缺。”殷不染突然出声。 她挑起宁若缺的下巴,眼底没了笑意。 “你是不是觉得你该接过神位、然后履行神女的职责?反正天道法则会磨灭我们之间的联系。” 介于宁若缺之前的“光辉”事迹,殷不染很没有安全感,恨不得时时刻刻确认对方的想法。 宁若缺顿了顿,轻叹:“有一瞬间,我是这么想的。” 赶在殷不染炸毛咬人前,宁若缺赶紧解释:“但那时候你救了我,我不想就这么辜负这条性命。” “更何况、何况……” 她嗫嚅片刻,方才声低低地、不自在地开口。 “九重天上什么都没有,如果回忆里也没有你,我可能会觉得很寂寞。” 殷不染微微蹙眉。 很寂寞,真是难得从宁若缺口中听到这个词。 宁若缺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独自练剑、独自猎妖、甚至是独自处理伤势。熟悉她的人都会以为她天性如此。 然而现在,宁若缺眉眼耷拉着,蹲在贵妃塌旁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带着些许茫然和委屈。 看着就可怜。 殷不染忍不住薅一把宁若缺的头。 随后居高临下道:“明天我可以和你一起练半个时辰的剑,你教我。” 她只能让步半个时辰,多一息都不行的。 其实一息都不想练,还是看在宁若缺的份上,哄哄她罢。 宁若缺怔了怔,想起这茬来。 她霎时把低落的情绪抛之脑后,然而答应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道戏谑的声音打断。 “练什么,情意绵绵剑?不会是想练着练着就撞进剑尊怀里去吧?” 殷不染微微眯起眼睛。 能自由出入素问峰的人不多,而能说出这种话的,她不用脑子想都知道是谁。 她坐直了,还攥着宁若缺的手,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师姐。” 碧落川的大师姐,平日里不仅要教导师妹们课业,还得替师娘分忧。上到与各大仙门联络交际,下到颁发新门规,都少不了她的身影。 自从外界知道了宁若缺还活着的消息,她还得处理那些明着暗着的打探。 成天忙得脚不沾地,不多的放松方式,就是逗逗殷不染罢。 眼看殷不染被戳穿了小心思,脸红炸毛,秦将离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浮现出点点笑意。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是这样的,碧落川收到了太一宗的来信,对方想请一位医修去看诊。” 殷不染才懒得出诊,正打算拒绝,就见秦将离把信展开、递过来。 “如果是别的什么人,我是不会来叨扰师妹的。” 她幽幽长叹一声:“但此事涉及到司明月,司宫主。” 雪白的信笺,字迹虽然清秀却略带潦草。 落款处有太一宗的印章,上面告知了需要治病的人、以及报酬,至少表面上很正常。 不等殷不染质疑,秦将离将信笺翻面,露出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救救!” 旁边还有个小巧的月亮标志。 “……” 这下宁若缺和殷不染都看懂了。 * 怕事态紧急,两人没怎么耽搁,轻装出发。 毕竟是第一宗门,也摸不准司明月那里是什么个情况。殷不染和宁若缺分别借了清桐和切玉的身份样貌。 哪怕如此,也被守卫盘查了许久。 然而直到她们顺利进入太一宗,也没弄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引路的修士还当她们是被师姐请来看诊的。 所以态度相当客气,将她们带到某间客舍:“两位请在此稍等,我这就去通知白师姐。” 借着空闲,宁若缺四处打量。 比起碧落川的烟波浩渺、处处春山,太一宗的建筑大多端正古板。 客舍鳞次栉比,清风吹过,飞檐下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 但不愧是天下第一的仙门,光这一处客舍的规模,就占了小半个山头。 得亏太一宗腹地有一处汇集各方灵脉的泉眼,方才养得起这么多门徒。 人尚未至,宁若缺拎着殷不染的小药箱,小声嘀咕:“明月不是说去劝那女修了吗?怎么会到太一宗来。” 殷不染满脸冷漠:“不知。” 宁若缺为难地皱起眉:“那我们要怎么找到她。” 她有注意到,太一宗明显处在戒严状态,各处的守卫都比平常时多一倍。 而至今为止,除了那封信,她们找不到任何联系司明月的方式,就连传音符也没人应。 殷不染还是淡声道:“不知。” 知道这人正在生气,宁若缺不再多言。 但她也知道殷不染嘴硬心软,只是样子看着冷罢,心里还是担心。 否则也不会一宿都没休息,紧赶慢赶地到太一宗来。 铜铃忽地无风自动,接连响了好几声,铃声渺远,像是有无形的力量撞了上来。 宁若缺仰头,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了药箱上。 她很熟悉这股力量,是剑气。为什么太一宗里会有剑气? 然而没等她告知殷不染这一发现,身着黑白太极服的修士就从中走出,朝她们做了个“请”的姿势。 “两位请进,白师姐已经等候多时了。” 殷不染颔首,目不斜视地跟了上去。 太一宗讲究天人合一、道法自然。 因而室内也干净板正至极,一点多余的装饰都没有。 铜炉檀香缭绕,也掩盖不住淡淡的苦药味。帘幕后的人闷咳几声,听上去很是虚弱。 殷不染给人把脉,宁若缺负责递工具。 昏黄灯光下,殷不染将手指搭上对方脉搏,不过几息就得出结论。 “经脉内余毒未去,伤及肺腑。” 她朝宁若缺摊开手。 后者根本没当过助手,满脸懵,下意识地在小药箱里翻找起来。 这小药箱是特殊的空间法器,看着小巧,其实能装不少东西。 宁若缺向来都自己杀人,哪朝人递过刀。 她目光从自己强行塞进去的道隐无名剑上掠过,到寒光凛凛的柳叶刀,最后定在一排大小粗细都有的银针上。 她战战兢兢地将一卷银针奉上。 就见殷不染歪头,薄唇亲启:“做得很好。” 剑修顿时心情愉快起来,眼巴巴地看殷不染给人施针。 银针插入穴位、以灵气驱动,女子额头渐渐沁出薄汗。 不过一刻钟,她倏尔捂住胸口,呕出一口黑血。 眼见那血点子就要溅上殷不染的衣襟,宁若缺反应迅速,扯来帘幕挡了个严实。 她皱着眉,还把殷不染上上下下检查一遍,确认没一点血污,方才放心。 女子抹去嘴角残留的血迹,将她们俩好生打量。 殷不染低头收敛银针:“如此——” 她顿了顿,轻飘飘道:“再用药修养几天,便可恢复如常了。” 女子连忙问:“那具体需要多久,道友可否给个准话?” 殷不染面无表情:“我也不知。” 房间里一片寂静。 她与女子对视,神情平静如古井深潭、坦然自若,瞧不出一点破绽。 实则身为堂堂灵枢君,她怎么可能将这种病拖到明天。 只是这借口也太敷衍了。 宁若缺眼观鼻鼻观口,去摸药箱里自己的本命剑。 几息后,女子挠了挠头:“……哦、哦,我明白,每个人的体质各有不同。我会好好养病的。” 正常情况下到这里,殷不染就该走人了。 但她慢吞吞地写着药方,假装不经意地询问问:“方才我见客舍外路过许多巡逻的守卫。” “是吗?我正要同道友说。” 女子没太在意,就这样顺着殷不染的话茬说了。 “最近宗门里进了贼人,听说那人觊觎我门秘宝,被掌门和阵法重伤后逃走。” “所以现在宗门禁止所有人离开,道友恐怕得留宿几天了。” 怕这两位远道而来的“小医修”受到惊吓,她还尽可能地安抚。 “但二位是客人,太一宗不会无故为难你们,请安心住下。这件事很快就会有结果。” 殷不染瞬时舒展了眉头,对此很是满意。 很好,这下也不用找蹩脚的借口留下了。 “那就叨扰道友了。”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仗着清桐甜甜的圆脸,散发出十足的亲和力。 女子仿佛被她感染,也笑起来。 “师妹,快去给两位碧落川的贵客腾出一间空院来,务必好生招待。” 许是有治病的恩情在,她这话也说得情真意切、发自肺腑。 门外匆匆走来一个小姑娘,朝众人行礼:“是。” 踏出房门时,女子还不忘提醒:“门内尚在戒严。还请两位莫要随意走动。” “万一与我的同门起了冲突,可就不好了。” 木门吱呀合拢。 天边白光闪过,轰隆一声闷响,竟打起旱雷来。 宁若缺瞧了瞧天色,无比自然地走到殷不染身边,替她挡住了大半的风。 走了莫约一刻钟,小姑娘领着两人来到客舍的另一边。 与方才安静的环境不同,这里明显要嘈杂许多。 几间小院只以矮墙相隔,不远处,一队守卫驻扎在门外。 比起居住,更像是被统一监视着。 想来方才女子所言非虚,太一宗的确发生了大事,只不过是贼还是别的什么,仍有待商榷。 眼看夜幕逐渐降临,竹林深处黑洞洞的,一片肃杀之气,宁若缺急忙把殷不染拉进庭院里。 四下检查无误后,她拂去桌椅上的薄灰,点燃一盏灯。 灯影摇晃,殷不染掩袖、打了个哈欠,眉间露出一丝疲态。 她用手支着头,发丝自耳边垂落,茶水放在手边都懒得喝。 本来昨晚就没休息好,看样子今晚又不能睡个好觉了。 宁若缺心疼她,却找不到什么好办法哄。 就只能商量道:“染染,不如你今晚歇一歇,我去找明月就好。” 以她目前的身法,至少在太一宗可以随意出入。 殷不染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妥。” 她指尖点了点茶杯壁:“明月虽然不擅长打斗,但以她的实力,逃出太一宗应该不难。” 根本不需要特意向她们求救。 宁若缺瞬间明悟,所以司明月不是“误入歧途”,被困在了这里,而是有什么事绊住了她,不能离开。 可这样一来,事情就更加难办了。 她很快反应过来:“明月既然能借由信笺传递消息,那必然会时刻关注客舍这边的动静。” 殷不染眼帘半阖,声音越来越低:“嗯,先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或者,我们能不能搞出些动静,让她注意到。” 烛光猛地蹿高一点,两人的影子拉长,亲密地挨在一起。 宁若缺盯着墙影看了半晌,起身去找线索。 她不敢走远,怕殷不染出意外。 便只绕着附近的几处院子检查,看能不能找到她们四人使用的标记和暗号。 只可惜一无所获,反倒是天色越来越暗,浓密的云开始在上方聚集。 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泥土气,仿佛在酝酿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 宁若缺翻墙进屋,耳边恰好传来一阵铿锵的剑鸣声。 紧接着白芒划破天际,连层云都照得透彻。 她定定地看了一阵,推门进屋,窗户被风吹得咔嚓作响。 殷不染恰好也倚靠在窗边张望,眼睛半眯着,看上去没精打采。 两人视线相对,宁若缺笃定道:“这是剑阁的招式。” 她和剑阁中人打了不下数百场,绝不会认错,但这剑招似乎有微妙的不同。 殷不染沉吟片刻,哑声开口:“近来仙盟在太一宗调查,剑阁许是为此而来罢。” “是好事,人越多越乱,我们就越容易浑水摸鱼。” 话虽如此。 但雨点忽然而至,噼啦啪啦地打在窗沿上,像某种混乱的鼓点。 远处隐约可见执着灯笼,在暴雨中穿行的守卫,数量不少。 宁若缺没由来的心慌,便从小药箱里抽出自己的剑:“染染、我有不好的预感。” “如果有什么事,你千万记得躲我身后。” 殷不染定定地看宁若缺许久,随后漫不经心地倾身,把自己的下巴搁宁若缺肩上。 “……好啊。” 显然,她根本没把宁若缺的话放心上,好整以暇得像是在度假一样。 宁若缺沉默。 她深吸一口气,一边时刻警惕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忍不住给殷不染顺毛。 手指穿过冰凉如水的发丝,竟让她有了丝奇异的安全感。 便能抽出时间思考,正如殷不染所说,她们要想找到司明月,要么主动弄出动静,要么静待时机。 看殷不染的模样,她似乎更确信是后者。 雨势越来越大,伴随着时不时的闷雷。空气沉闷异常,人恍惚如缺水的鱼,有些喘不过气来。 宁若缺把殷不染往怀里再带了些。 又一声雷鸣,宁若缺捂住殷不染的耳朵,却听到雨中传来惊呼。 “不好!药田走水了!” 迟疑几息,宁若缺翻上屋顶去看看。然而人刚踩上窗沿,衣摆就被揪住了。 她回头,殷不染正朝她伸出手,还理直气壮地说:“你不带上我,我怎么躲你身后?” 宁若缺:“……” 宁若缺用最快的速度给殷不染带上斗笠,揽着腰、如一只鹞子般轻飘飘地掠上屋顶。 脚步声完全淹没在雨声中,没有任何人发现。 眺望远处,火光直冲天际,几乎照亮了半边天。 大雨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人身上,生疼。 这种情况,药田的火还燃得迅猛而诡异,显然不正常。 会是司明月干的吗? 来不及思索,原本星星点点救火的人又有了新动静。 领头的那人高呼:“宗主有令,撤退、全都不准靠近!” 下一秒,一股磅礴的剑气自远处斩来,有来不及闪躲的修士被波及,身不由己地飞出好几尺。 宁若缺倒吸一口凉气。 道隐无名剑在她手中发出轻快的嗡鸣声,似乎是在催促她前去一探究竟。 而宁若缺揽着殷不染,只觉得这一切可怕极了,想赶紧找个地方把殷不染藏好。 开玩笑,看热闹和保护染染,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 于是单手把殷不染提溜起来,转身准备跑路。 奈何殷不染拍她:“先别急着走,你看看能不能找到明月,她应该做了乔装。” 宁若缺只得紧急刹住脚步,跳上高一点的建筑,从四面八方逃窜的人里寻找司明月的身影。 远处的动静声越来越大,有好几次碎石都是擦着宁若缺身边过。 借由此,宁若缺也将打斗的两人看了个七八分。 广袖白衣、使剑、这打扮和身形十分眼熟,宁若缺估摸着是江霭。 另一个黑影宁若缺就认不出了,只知道它乱七八糟的,招式也毫无章法,隐隐有走火入魔之态。 剑气与火光乱飞,夹杂着倾盆大雨,宁若缺心里焦急,巴不得直接放个火炮上天,好让司明月看见。 偏偏那黑影招出数道火矢,一股脑地倾倒下来,恰如天星尽坠。 宁若缺灵活地在其中穿行,仍免不了被一道火矢擦破肩膀。 她现在庆幸带上殷不染了。不然放别的地方,她也放心不下。 耳边突然传来急促地提醒:“小心!” 宁若缺并没有转身,左手抽剑,动作比电光更快。 剑气划破火矢后继续向前,乃至于清理出了一片空地。 她咬牙,索性于雷声中再划出一剑,剑鸣清脆如碎玉。 不远处,江霭若有所觉地回眸:“嗯?” 不待她看仔细,凌厉的招式直冲她面门而来。 她来不及顾及其他,径直迎上,再度与黑影斗得难舍难分。 眼看打斗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广,宁若缺迫不得已,只能带着殷不染随人群一同撤退。 在混乱奔逃的一众修士里,殷不染忽而抬眸,扯了扯宁若缺的衣袖:“那里。”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个圆滚滚、漆黑的影子正在屋檐下缓慢挪动。 宁若缺扯出斗篷将殷不染兜头一罩,悄无声息地钻进身边的院门里。 那道影子也越过树丛和倒坍的屋顶,以极快的速度向她们靠拢, 不多时,影子在宁若缺身前站定,掀开兜帽,露出沾了煤灰的脸,和格外明亮的紫色眼眸。 她冲两人软软地笑:“嘿嘿,你们来得好快呀。” * 没有太多的交流,司明月示意两人跟上。 于是三个狗狗祟祟的影子七拐八拐,绕过客舍,穿过灵田,来到一栋破旧的茅屋前。 准确来说,这应该是给羊羔们居住的棚屋,俗称羊圈。 宁若缺不语,只是一味地用灵气支撑起结界,免得让殷不染踩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司明月摸摸茅屋门口的小羊羔,推门而入。 才进来,殷不染就不由得皱起眉,屋里有股浓郁的血腥气。 司明月举起三根手指发誓:“这是一个意外。” 她先前就打定主意了,无论殷不染说什么,她都坚称这是一个意外。 可她点燃火折子,借由豆大的光,看清宁若缺胳膊上的伤口、殷不染冷若寒潭的眼神后,又没什么骨气地怂了。 怂成一团小棉花,低头盯自己的脚尖,哀声道歉:“对不起,意外太多了,没应付过来。” 迫不得已,她只能摇人。 为什么不要楚煊,一定得劳烦殷不染,也主要是另有苦衷。 她走到茅草堆边,剥开一丛茅草,宁若缺才看清下面竟然还藏着一个人。 这就是浓郁血腥气的来源。 是个长相清秀的女子,可大半个身子都被血染红了。 司明月不会处理,只胡乱上了些药,然而还是止不住伤势恶化,便只能用灵丹吊着条命。 安静的房间里,这女子气若游丝,呼吸声几不可闻。再不采取些措施,她很有可能挺不过今晚。 司明月小心翼翼地蹲下,给两人介绍:“她叫周婵,也就是先前在仙盟例会上检举太一宗的人。 “她师妹在秘境里莫名身亡,尸骨有被妖兽啃食的痕迹,再加上种种线索,她怀疑是太一宗豢养妖兽、杀人夺宝。” 说到这里,司明月撇嘴:“但她不肯听我劝,一定要来太一宗亲自调查。 简单的前因后果有了,殷不染能将事情的经过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没有丝毫动容,反而语气冰冷地问:“所以你就跟着她来了?” “是呀,”司明月握了握拳:“这件事很重要。” 然而坚定不过三秒,她就垂头丧气地抱住自己,嘟囔:“然后、然后,没看住,让她被阵法伤到,行踪也暴露了……” 殷不染闭了闭眼,强忍着炸毛挠司明月一爪子的冲动。 仙盟本就动荡多时,各大势力互相防备猜忌,经不起更多的折腾了。 她并非不信任司明月,只是她合理怀疑,是有人故意引得司明月出手的。 “若我们的行动被太一宗发现,眼下局势会变得更紧张。” 她平静地开口:“所以你得给我一个救她的理由。” 司明月赶紧朝殷不染比划:“染染,她身上有枚妖丹,她不能死。” 也正因如此,司明月既得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又不能强迫她,根本没有办法脱身。 以宁若缺的经验,凡是沾上这东西,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顺手摸了摸殷不染的手,耐着性子问:“什么样的妖丹?” 司明月见此,赶紧挽起周婵的袖子,给殷不染看。 周婵血淋漓的手腕上,分明镶嵌着一颗白色妖丹。 妖丹通体没有一丝杂质,纯洁如雪。 可给人一种极为不详的感觉,仿佛有阴冷的气息爬上脊背,教人忍不住打寒颤。 宁若缺见过这东西,有且仅有一次,却印象深刻。 絜钩,见之则大疫现。 是只不知怎么避开古战场大阵、偷溜进人间界的絜钩。身形小巧、善于躲藏。 等发现时,好几座凡人的城池都没了活口,就连派去的修士也死伤过半。 宁若缺只会杀妖、救不了疫病。哪怕杀了絜钩,疫病也依然存在,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最后还是碧落川出手解决了这件事,否则贻害无穷。 而这枚妖丹的气息早已与周婵纠缠紧密,难舍难分,强行夺取指不定会出什么问题。 它如今就这么镶嵌在人的身体里,宛如一颗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火药。 “呵。”殷不染嘲弄出声。 因为无法得到公正的对待,所以要通过另一种错误的方式来求得,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察觉到司明月小心翼翼地偷瞄了自己好几眼,殷不染敛眸,将手指搭上女子的脉搏。 她兴致缺缺地问:“你的意思是,她死了,此处就会出现疫病?” 司明月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嗯嗯、差不多吧……” 知道她没说实话,殷不染也懒得与她计较。 点了几处穴位,带着药力的灵气源源不断地灌入周婵体内,滋润着她破损的经脉。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小羊咩咩叫个不停。 床上的人也闷哼一声,终于醒了。 第110章 向人间去 “我才是医修。” 重伤初醒, 周婵还很虚弱。 说不出来话,只能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三个人,而后挣扎着要起身。 司明月赶紧将周婵按下, 偏头对宁若缺说:“妖丹会不断侵蚀她的生命,得尽快把她送走。” 她们三个溜出去倒是容易, 只是带着个稍不注意就会“爆炸”的伤患,太一宗又尚在戒严,难免会遇麻烦。 想到这里, 司明月就焦虑得想要算一卦。 她摸出枚铜钱,正要抛,衣袖却突然被人攥住。 回头,周婵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脸色苍白、气若游丝。 却沙哑道:“我、我不想走,我亲眼看见, 他驯养妖兽……” “让我留下, 求你。” 她手背青筋乍起,用尽了全力,伤口渗出丝丝血迹, 似乎又要崩裂。 司明月担心她的伤势再恶化, 赶紧轻声软语地劝:“可这样解决不了问题,还会把命搭进去。” 那只布满血污的手缓缓松开了。 “是吗……”周婵眼眸中的光也黯淡下去,声音轻飘飘的:“可我不在乎了。” 眼见她这副模样,司明月又急。 也顾不得其它,径直握住周婵的手:“不要放弃,我都替你记下了。先活下去,然后再去找他们麻烦,好不好呀?” 生怕周婵寻死, 她甚至将自己的铜钱塞进对方手心里。 信誓旦旦地保证:“我可以发心魔誓,一定帮你讨回公道。” 殷不染偏头,探究的目光落在司明月身上,毕竟难得见她如此不计代价。 可见周婵到底牵动了多重要的事。 或许是有救命的恩情在,周婵沉默良久,终于垂下眼帘:“不、不用了,我跟你们走就是。” 司明月松了好大一口气,顺手用袖子擦了把薄汗,于是脸颊上又多了道煤灰。 殷不染适时开口:“能否告诉我,你这枚妖丹是从何处得来的?” 周婵皱了皱眉,到底还是一声未吭,缩在乱糟糟的稻草里,像团破旧的影子。 她盯着窗外,小羊羔的咩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雨腥味,还时不时能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这里是太一宗的外门,鱼龙混杂,目前来看还算安全。 但过了今晚可就说不准了。 若是想走,此时最好,趁着太一宗乱成一团,无暇顾及其它时,宁若缺有把握将周婵送出去。 但她不可能把殷不染留下,况且周婵的伤势还需要殷不染稳定。 思来想去也就只能四个人一起行动。 临出发前,宁若缺随口问:“今晚这混乱与你有关?” 司明月本来在掷铜钱,听到这问话,差点没接住。 她低眉耷眼,攥住衣袖:“算是吧,我带她躲藏的时候不小心被人发现了。” “对面本来想困我,结果不知怎么的、放跑了兽笼里的朱厌。” 接着满怀愧疚地补充道:“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太一宗会在内门养朱厌,也没感知到妖气。” 宁若缺颔首,朱厌的骨血都是珍贵的炼器材料,且十分稀缺。 “所以豢养妖兽是真的,仙盟之前没查出来。” 又或是彼此心知肚明,但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公开。 周婵眼睫轻颤,并没有对此发表意见。 事态紧急,容不得她们闲聊太久。 司明月给周婵换上太一宗的服饰,便这样搀着人往外走。 她先前卜了卦,却有一瞬间的犹疑:“往泉——” 话音打了个转,她及时改口:“嗯,往这边的山门走。” 外门守卫本就宽松,再加上朱厌闹事,肯定还会抽掉更多的人手去帮忙,确实是个好方向。 宁若缺不再多言,抢先一步给众人开道。 雨势减弱了不少,有灵气萦绕周身,宁若缺未沾湿分毫。 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胳膊上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被殷不染治好了。 然而等她去牵殷不染时,却发现后者的白衣被打湿了一片,脸上也湿漉漉的。 宁若缺很快意识到,先前的治疗对殷不染来说消耗太大,眼下连避雨都成问题。 但殷不染硬是没提这事,只有手冰凉得厉害,与宁若缺十指相扣得紧。 宁若缺匆忙把自己的灵气递过去,充当无形而又透明的伞。 附近是外门开垦的灵田,脚下的路泥泞湿滑,远处可见火光冲天。 司明月带着伤员也走不快。 四个人小心穿行在田地里,小心避开数支披甲执炬、向内门支援的护卫,如溯流而上的鱼。 透过薄雾,已经隐约可见远处恢宏的山门,四下树影婆娑,雨声不绝于耳。 她们一路上都避着人走,可宁若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人的气息也太少了些,甚至不得已路过几处小院,也没听见院里有什么动静。 这不应该。 宁若缺猛地停住脚步:“不对,如果只有一只朱厌,光凭江霭怎么都能应付。” 这场混乱应该会很快结束,哪会拖到现在,还不断调集这么多人去。 司明月背着周婵埋头赶路,差点没撞上。 她这才发现,自己与同伴接收到信息不太一样。 便眼神飘忽,呐呐道:“我没说只有一只。” “……” 宁若缺后背寒毛一竖,来不及多想,捞起殷不染就走。 她半抱半搂着殷不染,从矮墙下经过,为了避免暴露行踪,将周身的气息压缩到了极致。 山门就在不远处,周婵却因颠簸闷哼出声。 她反应极快地捂住嘴,没想到一口黑血控制不住地咳出。 即使司明月给她施加了隐匿身形的术法,也没挡住这泄露的气息。 院门内火光一晃,一道身影随即跃出,拦在她们面前。 宁若缺紧急刹住脚步。 避不开了! “你们是何人!在那鬼鬼祟祟的做什么?”人未见,清脆的呵斥声先来。 身着黑白道袍的女修手持灯笼,横眉竖眼地打量着四人。 宁若缺轻轻放下殷不染,从怀里拿出之前的信件,信上太一宗的印记清晰可见。 “道友误会,我们是从碧落川来看诊的医修。这是我们的病人。” 司明月适时让开一些,露出周婵毫无血色的半边脸、以及她身上的道袍。 女修眉头微松。 于是宁若缺接着道:“到处都是火,我和师姐妹吓坏了,方才躲藏至此。” 女修将四人上下打量一遍,见司明月和周婵外表狼狈,殷不染又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更是信了七八分。 “是吗……那就跟我走吧,我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宁若缺顿了顿,平静的跟上。 司明月虽然不解,但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暗中传音:“为什么不直接把她敲晕?” 不待宁若缺回答,她便知道了答案。 院子里飘来一阵细微的腥气,只是因为司明月还背着周婵,加上仍在下雨,所以一时没有分辨出来。 是尸体,好几具尸体。 这里居住的修士被屠戮殆尽,所以才会如此安静。 可女修恍若未觉,依然自顾自地往前走着。 宁若缺盯着前方影影绰绰的树林,手摸进了小药箱里。 风摇影动。 雨滴在空中停滞一刹,剑鸣声盖过了朱厌的嘶鸣。而后血花迸溅,同雨水一道落下。 宁若缺与朱厌擦身而过后,又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身法蹿到了朱厌后背上。 朱厌暴怒,扭头就是一口,火焰与尖牙同时咬向宁若缺。 恰此时有清脆的铃声响起,朱厌恍惚一瞬,随后瞪大眼睛。 长剑刺入心脏,它甚至没来得及引爆妖丹与对手同归于尽,九尺高的身躯就已轰然倒地。 宁若缺随手挽了个剑花,雨水冲刷掉剑身上的血,长剑便如同她的气势一般寒光凛凛。 幸好这只是幼年朱厌,对于她来说不难对付。 再回头,正对上目瞪口呆的女修。 眼睁睁地看着宁若缺从小药箱里抽出剑,切瓜砍菜似的解决了朱厌,女修一愣。 “你是医修?”她显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哪有用剑的医修?! 宁若缺有些局促握拳,但硬着头皮答应:“……嗯。” 女修转头,继续盯着司明月手里精致的法杖,只觉得这一切匪夷所思:“你也是医修?” 司明月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是、是啊,嘿嘿。” 女修猛地看向殷不染,目光如炬、厉声质问:“那你是?!” 殷不染面无表情:“我才是医修。” 话音刚落,司明月的法杖猛地砸下,“咚”的一声,女修应声而倒,彻底不省人事。 宁若缺将朱厌拖来,割开喉咙,又将朱厌血洒女修身上。 “这样她应该就不会被其它朱厌发现了。” 司明月拎着裙摆路过她,还不忘心怀愧疚地拜一拜:“对不起、对不起!” 小插曲解决了,四个人接着跑路。 接下来的路程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巡逻的守卫、也没有突然冒出来的朱厌。 待宁若缺反应过来时,太一宗的山门就在眼前,一步之遥。 跨过结界,她们就能带着周婵出去。 司明月拍拍胸口,嘴里念念叨叨,也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宁若缺仔细观察过四周,甚至守卫也不知所踪。 她牵着殷不染,试探着触碰结界、轻松地跨了出去。 什么都没有发生。 宁若缺用眼神催促司明月快些。 后者连忙走上来,然而就在她半个身子迈出山门时,一抹寒光毫无征兆地逼来。 宁若缺轻啧一声,抽剑向前。 剑锋相撞、铿锵作响,袭击者被逼退好几步,正要提剑再来时,忽地愣住了。 “咦、咦?!宁、宁前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0-120 第111章 向人间去 “但宁若缺是你的。”…… 甫一照面, 宁若缺就知道来人是谁了。 缪红香,剑阁那个话特别多的小辈,许是跟着江霭一起来的。 而缪红香其实并没有认出宁若缺, 她是先认出了道隐无名剑。 再加上宁若缺“死而复生”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修真界,就敢凭借直觉猜。 她利落地收剑, 超大声地问:“你是剑尊大人对不对?” 想起这姑娘过往的发言,宁若缺小心谨慎地“嗯”了声。 一瞬间,缪红香眼睛都亮了:“宁前辈怎么会在这里?” 不用宁若缺解释, 她自己就捂住嘴、压低音量:“我不问我不问,前辈这样做一定有她的用意。” 宁若缺:“……” 宁若缺用眼神示意司明月快走。 后者原本就慢吞吞地往外挪,眼下更是直接将手探向结界。 犹如触碰无形的水面,结界泛起一阵阵涟漪,数道殷红的灵光闪烁,像是随时会发起攻击。 显然, 结界的防护又提高了, 带着周婵,很难再安全地溜出去。 缪红香掩着半张脸,小声提醒:“我正想说, 朱厌逃窜, 江长老下令封锁太一宗全境,擅闯可能会被护山大阵攻击。” 她就是奉命来这边巡视的。 司明月还不死心:“太一宗的护山大阵是谁建的?” 缪红香:“好像是冶火门。” 那很坏了。 司明月肉眼可见的闷闷不乐。 楚煊虽然看不惯某些人,但从不会因此牵连整个宗门、在防护妖邪的阵法上偷工减料。 周婵还带着妖丹,因此想要强行突围并不容易。 司明月闷声道:“还可以走泉眼。” 太一宗的腹地汇集了好几处灵脉,聚成一泓灵泉。 或许是为了避免干扰灵脉,再加上太一宗本就对此处严加看管、守卫众多,泉眼的结界反而比较薄弱。 只要避开守卫,小心些, 就不会惊动任何人。 司明月思来想去,还是自己的要求太多了。 生怕给好友添麻烦,她偷瞄了好几眼殷不染和宁若缺。 瞥见殷不染恹恹的神色,心里便又愧疚又着急。 简单整顿后,四人原路返回、往太一宗腹地去。 缪红香跟在她们后头,只是好奇地打量,当真什么都没问。 雨势又缓,雨丝细细绵绵,带起湿润的夜雾。 宁若缺一边注意周围的动静,一边摸出厚实的狐毛斗篷,给殷不染裹上,再单手抱起来,好让人多休息一会儿。 夜路没走多久,缪红香暗戳戳地提醒:“前辈,江长老先前好像去了那个方向。” 宁若缺当即换了条道,从更偏僻的山路绕过去。 百无聊赖,又不需要自己做什么,殷不染理所当然地把玩起宁若缺的头发。 缪红香仰头,就感觉宁若缺肩膀上像是卧了只慵懒矜贵的白色大猫。 看着冷淡的,实则脾气好、身子弱。冒着绵绵夜雨、被宁若缺抱来揽去也不生气。 又想起当初宁若缺身份未暴露时、自己当着本尊说出的那些话…… 缪红香莫名脚趾抓地,恨不得埋进土里去。 恰逢“大猫”眸光落下,凉丝丝地问她:“你就不怕我们在做坏事?” 缪红香一时怔住:“啊……” 出于对宁若缺为人的肯定,她从未想过对方有做坏事的可能。 殷不染看出来了,于是换了个说法:“宁若缺和江霭,你更信任谁?” 缪红香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宁前辈。” 明明拜在剑阁下,且与宁若缺只有数面之缘,她还是选择了前者。 察觉到殷不染的探究,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江长老看着好说话,但我总有些怕她,剑招也不敢问……” “她好像没有太多情绪,对谁都一个样。阁主和师尊也说,自从江长老的道侣战死,她性格就变了好多。” 殷不染蹙起眉:“战死?” “嗯,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也是听师尊所说。” 妖神虽死,却还是会有妖兽通过各种方式侵扰边境、或者闯入上界与人间。江霭的道侣或许就是因此而陨落。 但那时候的殷不染无心关注外界,宁若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无意间知晓了旁人的伤心事,殷不染随即略过了这个话题。 她将宁若缺的青丝缠在手指上,半阖着眼眸养神。 队伍里没人说话,这般安静,缪红香不太习惯。 她企图帮司明月背人无果,又主动提出去前面探路,也被宁若缺拒绝了。 便大着胆子向宁若缺问:“听说前辈不会轻易中毒,也很难陷入幻境,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宁若缺还没说话,殷不染抬眸,抢先一步:“她喜欢吃毒蘑菇培养身体的耐毒性。” 宁若缺:“……” 缪红香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真的?” 直到司明月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才反应过来,只是神情还是很茫然。 从某种程度来说,剑修这群人真的有不少共同点。 比如单纯好骗。 殷不染歪头:“假的。持守道心、努力修炼,才不会轻易被邪毒所困。” 缪红香恍然大悟地点头,正暗下决心要向宁若缺学习。 就听殷不染漫不经心地补充:“但她喜欢吃毒蘑菇是真的。” 宁若缺几度欲言又止,最后也没说出反驳的话。 拐过岔路,人渐渐多了起来。 眼见着要与一队剑修撞上,缪红香再一次主动请缨。 “没事的前辈,我去和她们说,你们从这里先走。” 这般知情识趣、品行良善的后辈,很难不让人对她心生好感。 宁若缺没急着走,一本正经道:“有空你可以来碧落川找我比剑。” 她没什么送得出手的东西,只有在闲暇时指点缪红香一二。 缪红香先是目光呆滞,下意识地指着自己:“我?和您比剑吗?” 宁若缺谨慎点头。 得到确切的肯定,缪红香差点没蹦起来,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压都压不下去。 试问哪一个剑修不向往凌霄问鼎、纵横天下的剑术?能在成长时得到此道上最顶尖的人指点,简直是走大运了! “前辈,我、我——嘿嘿!” 她努力想要表达感谢,奈何话说出口就变成了奇怪的笑声。 浑身更是有了使不完的劲,恨不得立刻绕着山跑三圈。 目睹了缪红香类似于蘑菇中毒的表现,宁若缺神色复杂,最后一言难尽地转身:“就此别过。” 不用和人起正面冲突,队伍的行进速度更快,雨也彻底停了。 殷不染检查过周婵的情况,继续将宁若缺的头发缠手指上。 状似无意道:“仰慕你的人真多。” “……” 宁若缺觉得头皮有些紧,但她不敢吱声,就闷头赶路。 殷不染趴她肩上,俯身向耳边,用只有她俩能听到的密语说:“剑尊心怀苍生,是天下人的剑尊。” 凉凉的风吹过耳尖,逼得宁若缺心尖一颤,怕殷不染又想起那些伤心事。 她绞尽脑汁,喉咙发紧,生涩却直白地说:“但宁若缺是你的。” 安静片刻,殷不染轻飘飘地哼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太一宗腹地,灵气越来越浓郁,甚至形成了成团的灵雾。 群山簇拥之中,卧着一泓波光粼粼的泉眼。数支水脉由此延伸,化作瀑布、溪流、或是没入地下。 正是靠着它,太一宗才能成为如今屹立不倒的庞大仙门。 哪怕外面乱成了一锅粥,这里的守卫都没有丝毫减少,甚至还有所加强。 宁若缺找个了个高处观察,沉吟片刻后开口:“不好走,很难不起冲突。但这里的结界确实薄弱,不会对周婵的妖丹起反应。” 她企图思索出一个万全的办法,只是总差点时机。 天边的火光渐渐熄灭,只剩下些许浓烟,再不做决定、或许今晚就走不成了。 司明月也正愁着,身后的周婵却探出手,递来一支小巧的短笛。 她说得很慢,声音低沉:“这支短笛能让妖兽失去神智。附近若有朱厌,正好引发动乱、趁机杀死他们。” 司明月飞快地接过短笛。 然而她没有用,反而把东西揣进荷包里:“这样不好。很快,但是不好。” “不能因为一件尚未到来的事,杀死现在无辜的人,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最后那句话,她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周婵垂下眼帘,干裂的唇瓣因此撕裂开,丝丝鲜血渗出,她一抿,满嘴的铁腥味。 宁若缺也理清了思路:“只能暂分两路,想办法引开部分人,剩下的我能对付。” 她把殷不染放下,转而抽出长剑。 殷不染却扯了扯她的衣袖:“可以用幻术。” 这确实对两方伤害更小。 但这里的守卫修为不低,要让他们陷入幻境并不容易。 司明月当即捋起袖子,自告奋勇:“我来。” 大致的计划定了,宁若缺却愣愣地看向身边人:“殷不染……” 她到时候肯定要带周婵,就腾不出手来抱殷不染了。 宁若缺不禁想,如果殷不染能揣怀里就好了…… 殷不染皱眉:“看我做甚?我能跟上你们。”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宁若缺勉强说服自己,再从司明月手中接过周婵。 夜深人定之时,正好适合突围。 她一手拎人、一手执剑,顺着风跳到泉眼旁的小楼上。 剑气划破夜空,将檐下的铜铃撞响。 守卫警觉地抬头:“什么动静?” 风刃和冰凌几乎是瞬间落下,小楼的屋檐被砸塌了小半,却不见任何人的踪影。 宁若缺早已如墨水融进夜色里,悄无声息地接近泉眼。 风铃阵阵,急如骤雨。 小部分人从队伍中脱离,用术法搜寻入侵者的踪迹,附近的岗哨也有所察觉。 偶有人注意到行踪飘渺的“影子”,还没喊出声,就被剑柄三招拍晕在地。 以宁若缺现在的实力,就算对上太一宗的长老也有一战之力,更何况她并不需要正面战斗。 浅紫色的灵光自修士脚边穿过,如柔软的紫纱,触碰着无一不动作呆滞,神色恍惚。 宁若缺方才把一个修士踹倒,见此迅速地踩上道隐剑,往泉眼上空飞去。 “有人在那!” 塔顶上,一袭紫衣格外显眼 混乱场面中响起一声惊呼,灵光和术法在空中炸成一团。 司明月非但没退,反而朝着泉眼掠来。 “敌袭!”这一下,几乎所有守卫的注意力都投向了司明月。 宁若缺没有回头,向着泛着微光的结界加快了速度。 她几乎快作一道流光,没人捉得住。 眼看着离结界越来越近,宁若缺更加不敢掉以轻心,却不想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痛呼。 回头,正见那枚雪白的妖丹从周婵手腕上脱落,如有了自我意识,向着泉眼飞速坠去。 联通四方灵脉的泉眼,倘若被絜钩的妖丹所污染,对修真界来说不仅是巨大的损失,还会牵连许多性命。 宁若缺当机立断,从飞剑上一跃而下,企图去捉。 那枚妖丹则拼命逃窜、且目的地明确,就是灵脉泉眼! 然而宁若缺比它更快些,在临近泉眼处,无形的风截断了妖丹的去路。 一勾手就能摸到的程度,却不知哪来的一道冰凌猛地撞上妖丹。 后者一下子从宁若缺指尖溜走,噗通坠入泉眼—— 众目睽睽之下,妖丹化作雪白的细沙,几近消弭。 但没人会认为妖丹真的消失了。 宁若缺动作一顿,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远处的司明月。 好像时间的流逝都变慢了,料事如神的筮者睁大眼睛,紫眸恰如水光盈盈的泉眼。 她捏紧了法杖。 叮咚一声脆响,法杖杵地,附近的灵气瞬间被吸收殆尽。 泉眼中央,白沙收束成团,竟如时光倒流般缓缓浮现出一枚妖丹。 下一息,妖丹被宁若缺捏进了手里。 司明月脱力地跌倒在地上,被一群守卫团团围住。 回溯,一种极为罕见的禁术,能够将一定范围内的事物恢复成几秒前的样子,恰如时光倒流。 道隐无名剑缓缓落下,载着面色苍白的周婵。 而殷不染同时从黑暗里走出,蹙着眉,轻轻攥住了宁若缺的衣袖。 仅仅是想把周婵带出太一宗,却百转千回,总差那么一点。 闹出那么大动静,太一宗收拾完朱厌的残局,总算腾出了手。 身着黑白道袍的老者脸色阴沉,目露不善。 “原来是你们。” 第112章 向人间去 “她没有气息了。” 老者一甩拂尘, 目光像鹰隼般紧紧锁住周婵:“深夜造访,几位意欲何为?” “这位道友拿了我们太一宗的东西,怎么, 司宫主竟与她是一伙的?” 司明月掩袖咳嗽,星星点点的血溅在衣袖上, 更衬得脸色苍白如纸。 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或许她们再快一点就好了。 但司明月心知肚明,宁若缺不可能放着无辜的人不管,就像她不会同意驱使妖兽杀死守卫一样。 她用法杖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疼得脸皱成一团,朝宁若缺做口型:“带她走,别管我。” 就算是太一宗的宗主亲自赶来,宁若缺想走也肯定走得了,只是难免会见血。 夜风撞向铜铃,泉水亦掀起波澜。 一刹那, 道隐无名剑落入宁若缺手中。 老者眨眼甩出拂尘, 飞速缠向她,却只打中了残影。 把司明月围住的守卫皆是脖颈一凉,下意识拿起武器防守。 剑刃顺着长刀上划, 带出迸溅的火花, 灵气冲撞间,长刀被震飞数尺远。 宁若缺越过冷汗涔涔的守卫,一手捞起司明月,又踩着扫来的刀背,轻而易举地回到了殷不染身边。 道隐无名剑在她手上转了一圈,将拂尘绞断、也将几支灵矢尽数挡下。 她低头望见司明月呆呆的脸,格外平静道:“我们是为了救你才来的。” 话音落地,天空中的结界骤然闪烁起来, 赤红色的符文时隐时现,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显然太一宗不打算轻易放她们走。 司明月见此一下子急了:“可是……” 殷不染皱起眉,却不是因为太一宗的举动,而是直到现在,司明月都想着保周婵。 司明月自担任天衍宫主以来,起的卦不知道有多少。卜出来的大灾妖祸两只手数不过来。 正因如此,她会表现出强烈担忧、并且关注的事也很少。 如果仅仅是疫病,她不会做到这种地步,还对她们数次隐瞒。 短短几息,殷不染心里有了猜测。 她走上前来,一边给司明月治疗,一边好整以暇地开口。 “我倒想问问,太一宗丢了什么东西,让道友如此大动肝火?莫非——” “见不得人?” 老者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极其难看。 不用想就知道,周婵一定是掌握了某些关键证据。 加上今晚闹的这一出,纵使太一宗拿别的借口搪塞过去,也难免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最让老者恨得牙痒痒的是,这些人一个背靠碧落川,一个身为天衍宫的宫主,竟然为了无名小辈亲自来此。 若是不能一举击杀,只会留下无穷无尽的麻烦。 更何况还有一个宁若缺…… 他垂眸掩饰住眼中的杀意:“哼,妖兽本就是低劣的种族,饲养它们与饲养家畜无异。养来取骨放血而已,何错之有?” 殷不染还没出声,周婵就先一步冲了出去。 她极力抑制住颤抖的手,声嘶力竭道:“当真只是取血吗?!” “你纵容门下修士驱使妖兽,杀人夺宝、再将妖兽一杀了之,就想掩盖住所有的罪行……”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眼眶中涌出,她用衣袖去抹,太过用力,以至于脸颊擦出一道血痕。 最后说不出话,浑身抖得不成样子,被宁若缺勾住衣领拉了回去。 老者冷哼,目露不屑:“周道友,你似乎还不太明白,登仙之道本就是与天搏命,弱肉强食再正常不过。” “总有人会倒霉一些,至于是死于人之手还是死于妖兽之口,重要吗?” 周婵先是怔了怔,意识到这人在说什么后,几乎将牙咬碎。 见她又要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宁若缺强行将人扣下来。 “强词夺理。”殷不染蹙起眉,眼中划过一丝厌恶。 “照你的说法,若你今日死在妖兽口中,也是你命该如此。”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简直不留丝毫情面,靠后些的守卫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就算是太一宗内,也只有少部分人知道豢养妖兽的事。 殷不染的话显然激怒了老者。 他手中拂尘毫无征兆地暴涨,夹沙带石地卷向殷不染。 宁若缺提剑去挡,叮当几声脆响后,长剑带着风削去大半拂尘。 她亦是带着浓烈的杀气,欺身逼向老者。 “砰!”的几声巨响,剑气斩出数十尺,一栋小楼轰然倒塌大半。 碎掉的砖石又被灵气带动,风沙弥漫间,没人知道里面打成了啥样。 偶有几个试图冲进去的守卫,也被猛烈的罡风逼退。 司明月急得团团转。 她想要去帮忙,奈何自己被术法反噬,浑身动弹不得,调动一丝灵气都疼。 回头一看周婵攥着拳,手心里也渗出血来,满眼的恨意,她又担忧地劝。 “别做傻事,你的师妹不会希望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一道锋利的风刃割破她的衣袖,司明月努力站起来,企图为殷不染撑起一个小结界。 她眼巴巴地喊:“染染、染染,有没有办法让我去帮帮忙。” 如此期冀殷不染能“大变活人”,整点偏方禁药让她迅速恢复。 殷不染面无表情,反手把一枚药丸塞司明月嘴里。 “闭嘴。” 这下司明月当真被苦得说不出话了。 她努力把药丸往下咽的同时,眼见一道流光飞来,正中战场中心。 一道剑气猛地劈出,直直地朝着殷不染来! 后者及时避让开来,剑气划破泉眼,激起数十尺高的水花。 耳边突兀地传来尖锐的剑刃相撞声,令人牙酸。 随后风沙散去,殷不染抹去脸上的水珠,这才看清里面是什么情况。 两人变成了三人,江霭以剑挡在宁若缺面前。 殷不染的目光草草掠过老者脖颈上的血痕,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宁若缺。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挺完整的,但保不准有什么内伤。 三方本来僵持不下,直到宁若缺感到后背莫名凉飕飕的…… 她下意识地攥紧剑柄,而后干脆直接还剑入鞘。 而后似乎不经意地瞧了江霭一眼。 江霭也收起剑。 她的广袖被风吹起、长发规整地束在脑后,没被扰乱分毫,神情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忽略手边的佩剑,甚至看不出她是个剑修。 她走到宁若缺身边,立场不言而喻。 老者唇色苍白,额头有青筋鼓起。 不知是不是因为脖子上的血痕还泛着刺痛,又或者介入的人越来越多,他似乎放弃了“杀人灭口”这一选项。 转而哑声道:“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太一宗交出所有的朱厌,你们再开个条件,此事就此揭过,如何?” 殷不染听见身边传来了粗重的呼吸声。 她余光瞥一眼周婵,朝司明月使眼色:“把她敲晕。” 司明月自然没犹豫,指尖在周婵后颈上轻轻一点,后者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宁若缺手压着剑柄,轻声道了句:“不好。” 江霭:“不太行。” 两人异口同声。 江霭嘴角似乎浅浅地勾了勾,似笑非笑的样子。 如若不是宁若缺余光瞥见,估计会以为自己看岔了。 江霭面朝所有太一宗的门人、赶来的管事或者长老,清越的声音漫过群山。 “太一宗养妖为患,险些酿成大祸。仙盟会尽量给出一个公正的判决,参与这件事的人都会被收押进天牢审讯。” 周围一片哗然,呼声最多的,是表明自己对此不知情,企图与太一宗的宗主切割。 老者还立在原地,不知出于何种考量,他阴鸷地目光扫过所有人,竟然没为自己辩驳。 宁若缺想来,是因为江霭的判决留有太多余地,尘埃未定之下,以他的地位,很有可能会把他自己摘出去。 显然,这样想的不止她一个,所以殷不染才会让司明月把周婵打晕。 宁若缺又攥了攥剑,她回头,看见殷不染一袭白衣立在泉眼边。 裙摆被水渍和尘土染脏了,有几缕发丝湿漉漉地黏在脸颊上,眼眸亦如泉眼一般清明。 宁若缺转身向她走去。 这件事勉强告一段落,司明月悄然松了口气。 江霭随即唤来几位剑阁门人,将一些事项吩咐下去。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忽地轻叹一声。 “只是周婵的师妹死时并没有人证,我无法判断她是否是被太一宗门下所害。” “真是遗憾。” 很普通的感叹,似乎听不出太多情绪,像秋叶飘零、落地无声。 宁若缺却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周婵的冷嘲。 “呵。” 她后背蹿起一股凉意,原本好好封在荷包里的妖丹突然飞出,迅速投向殷不染。 宁若缺心里一慌,身体已经下意识地行动,将殷不染捞进怀里护着。 却不想关心则乱,直到耳边传来絜钩宛若嘲讽的尖啸,才蓦然想起妖丹的“主人”是谁。 散发着不详气息的白雾包裹住了周婵。 里面的人双眼无神、面色灰败,唯有唇瓣不断翕动,像是在说什么。 “妖丹、是……给我……” 戛然而止,周婵眼里的光黯淡下去。 殷不染蹙眉,金色的莲花从她指尖飞出,悠悠飘入白雾里,很快便被腐蚀殆尽。 她垂眸,轻声陈述道:“她已经没有气息了。” 话音刚落,白雾犹如喷发的孢子,骤然爆开! 第113章 向人间去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司明月不能再回溯之术, 可灵泉眼就在她们旁边。 她将法杖用力一挥,抽调泉水,然后尽可能地将雾气包裹起来, 形成水泡。 变故来得突然,其余人却也反应过来了, 一时间纷纷远离,或竖起风墙企图阻止雾气四散。 殷不染摸出枚珠子,二话不说就往水球里丢。 水球霎时翻腾如沸, 浓郁的、泛着苦味的药香逸散开来,却只教人神清气爽。 意识到这里还有一个医术无双的医仙,众人心神稍定,什么术法都往上招呼。 坚冰与风墙封锁住泉眼,灵火织成细密的网,将周婵和水球牢牢围住。 如此, 算是勉强控制住了局势。 宁若缺不敢放松, 顺手捞起殷不染,一手搀着司明月往没人的方向撤。 她瞥见老者面色铁青,偏头朝身边人吩咐了几句。 视线转了一圈, 最后再回到周婵身上。 透过火焰的缝隙, 隐约可见少女蜷缩着身体,双眼黝黑而没有眼白。 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角倏尔落下一滴黑泪来。 司明月揪住宁若缺的衣袖,想要提醒。 她还没开口,宁若缺就已经掠出去数十丈。 只听身后“砰”的一声巨响,漆黑的影子从火焰中蹿出,以奇快的速度逼近老者。 影子形似人,却从后背中支棱出一双血淋淋的鸟翅。 术法将她的皮肤灼烧成炭、利刃割破喉咙、身躯变得破破烂烂, 也无法阻止她分毫。 本就是死物,能动起来全凭妖丹的妖力和周婵的执念,想再“杀死”她第二次就不太容易了。 眼见江霭与影子缠斗起来,宁若缺提剑就要上前帮忙。 “宁若缺!”司明月不知哪来的力气,又拽了她一把。 宁若缺被迫顿住,迟了那么些。 却正见江霭后撤,而影子义无反顾地撞上老道人,随后无数灵光闪烁、轰然炸开! “周婵”和妖丹一起自爆了! 气浪裹挟着滚滚烟尘荡开,宁若缺只来得及用一边退、一边用剑气抵挡。 妖鸟的尖啸似乎要刺破耳膜,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她虎口发麻,司明月及时撑开结界,帮忙抵挡了一部分。 饶是这般,宁若缺也被逼退了好几步。 直到尖啸消失,宁若缺晃晃脑袋、挥开眼前的尘土。 只见泉眼旁的广场被炸出一个巨大的坑,泉水漫出池子、倒灌入坑中。 周遭的建筑在气浪的冲击下坍塌过半,就连顶端的结界也黯淡了些。 而老道衣衫褴褛地倒在坑里,不知生死。 还有不少人或坐或躺,看样子是受了伤。 宁若缺赶紧回头去检查殷不染,幸好对方没磕没碰,只是脸色苍白了些。 再去看司明月,这个也好好的,但人眼神完全放空了。 她稍稍放下心,就听见江霭沙哑的声音。 “传令下去,封锁太一宗,在确认疫病完全消除前,任何人都不准离开。” 江霭也离爆炸点近,眼下半边肩膀染血,几乎快要站不稳。 既然主事的人还在,场面就乱不起来。 不多时,还能行动的人就开始有条不紊地自救、统计损失以及照看伤员。 宁若缺三人谨慎地靠近坑洞。 有眼尖的太一宗的门人瞅见了,七手八脚地将老道人抬过来,就摆殷不染面前。 后者瞥一眼、挪开视线,轻描淡写道:“不救,也救不了。” “……” 那人明显被殷不染的说辞震住了,愣了一下后,满脸义愤填膺:“你明明是医者、凭什么见死不救!” 这话宁若缺听着就来气。 殷不染先前消耗太多,本来抱着就像纸片一样,她心疼都还来不及,怎么能让旁人指责。 于是脱口而出:“你还是他门生,那为什么不替他挡伤?” 男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明显说不过又不甘心,只能嗫嚅着开口:“这、医者的天职就是治病救人——” 话没说完,殷不染抬眼:“他有法器护体,但絜钩之毒非比寻常,观他气色早已毒入肺腑。” 她说完皱了皱眉,那双淬了冰的琉璃瞳里写满不加掩饰的厌恶:“想要救他?太一宗给不出让我出手的价码。” “你——” 男子一时语塞,想辩驳两句,恰逢江霭走来,便连忙站到一边。 来人同殷不染行了一礼,起身时咳了好几声,捂着胸口,明显是受了内伤。 她低下眉眼,话音却很稳:“灵枢君尽力而为即可,我会联系碧落川。” 听她话里的意思,是会联系碧落川调来更多的医修。 殷不染并没有回礼,反而转身就要走。 只与她擦肩而过时,轻声问道:“江道友,你也会留下吗?” 江霭嘴角牵了牵,似乎想要礼貌地笑一下。 “当然。” 见殷不染向泉眼走去,那男子还想跟。 人刚起身,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就拦住了他的去路,带起的剑气从他耳边擦过,割出一道血痕。 宁若缺毫不客气地冷斥:“滚。” 司明月抱着法杖,认真强调:“他早先种下了因,这是他该得果。” 所有人都听着、看着,面面相觑之间,没人再敢去拦。 殷不染召出那张雪白的琴,将手探入泉眼里。 这口泉先前又是被冰冻又是被风吹,冷得要命。殷不染缩回手时,关节都被冻得通红。 因为附近太冷,她连呵出的气都成了白雾。 “万幸,泉眼没有被污染,不过再拖下去就不一定了。” “去,让江霭找个地方把伤员都集中起来隔离,此处所有的东西都要用灵火烧一遍。然后你回来,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她边说边走,回头,发现宁若缺还站在原地,蔫头耷脑的、不怎么情愿的样子。 殷不染不解:“愣着做甚?” 就听宁若缺闷声闷气地回:“我能为你做什么吗,除了这些。” 殷不染:“那你待会儿找个干净的空房间,把明月送过去休息。” 宁若缺还是执拗地不肯动:“还有呢?” 她只会用剑,可世上很多东西,光凭一把剑是解决不了的。 司明月尚且能用回溯逆转因果,而她就只能粗暴地从源头斩断一切,或者提供一些笨拙的关心了。 譬如现在,殷不染正蹙眉看着她。 宁若缺上前,将殷不染的手捧进自己手心里,呵气。 搓一搓、捂暖了,再将自己的灵气渡给她。 面前人眨了眨眼睛,也没挣扎,乖乖地任她捂手。 捂完了,伸过手来探她的脉,蹙着眉、看着很烦躁地替她治好了之前打斗中受的伤。 直到远处跑来传讯的修士,殷不染才乜她一眼,无声开口:“回去再和你说。” 宁若缺不敢吱声,巴巴地跟上去,替殷不染打下手。 这场爆炸造成的损伤出乎预料,大抵是那枚妖丹原本的主人修为不低,甚至可能是妖王级别的强者。 把脉、疗伤、熬药,殷不染和太一宗的几个医修从夜半忙到了日头高照,方才把所有伤员收治进隔离出来的客舍里。 得亏先前的朱厌之乱已经被缪红香她们镇压,否则事态会更乱。 然而即便她们处理得很及时,太一宗上下依然元气大伤。 太一宗的掌门人用金丹灵药吊了半天的命,终究还是无力回天。 碧落川的医修们赶来时,已是又一天的傍晚。 昭告掌门陨落的钟声敲响,于群山之间悠悠回荡,客舍檐下的铜铃还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灵泉眼边的断壁残垣无人收拾。 宁若缺对此没什么感觉,她正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哄殷不染把药喝下去。 殷不染本来就体质差,一而再、再而三地消耗大量灵气去治疗,现在更是肉眼可见的虚弱。 有些被爆炸波及到的伤员,现在都能跑能跳了,殷不染反而连路都走不动。 即便如此,她还要给司明月治疗。 细瘦的手指搭在司明月脉上,后者百般推辞:“不用了、真不用了,我去找你的同门就好。” 殷不染抬眸,对此不置可否。 她像是随口道:“你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所以最开始才不愿意来泉眼。” 似乎是始料未及的话题,司明月怔愣半晌,抿唇,像团棉花似的缩起来。 “……嗯,我看到了。” 她于卦象种看见,周婵在仙盟例会上拿出不知谁给她的假卷宗,因此被太一宗百般刁难。 而她的师尊也迫于太一宗的压力,无奈将她逐出师门。 她恨苍天无眼、仙盟不公,便亲自潜入太一宗,找到了仙宗豢养妖兽、掌门包庇的证据。 于是故意引老道人去泉眼,要用妖丹与他同归于尽。 而后泉眼被毁,疫病席卷了整个太一宗、乃至周遭的城池村落。 但那只是一个画面。 司明月看见这个画面时,周婵还只是个为了给师妹讨个公道,误入歧途的可怜人。 手上没沾血,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不能因为不确定的预言,就不由分说地杀死她。 司明月只能努力阻止周婵与太一宗走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从而避免后续事件发生。 她调换证据、迫不得已将殷不染她们卷进来、刻意避开泉眼。 可最终却还是失败了。 种种迹象让她不得不怀疑自己。 仿佛天道只需要轻轻一拨,用一个落单的女修、一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冰凌,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命运拨回“正轨”。 司明月余光一斜,小泥炉前,宁若缺正蹲在阴影里熬殷不染要喝的药。 光线昏暗,更教人看不真切。 “不只是这些。”她攥紧拳头,脸上是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焦急。 她于铜钱和草签中做出过无数次预言,深知命运从来环环相扣。 司明月急促地开口:“我最先卜得的,其实是——” 声音戛然而止,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隔绝开来,她嘴唇张着,却发不出丁点声音。 于是筮者失魂落魄地不动了,原本晶莹的紫眸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 殷不染像是没察觉出她的异常,反而神色平静地宽慰:“明月,这不怪你,你已经尽力了。” 忽而苦涩的药草味灌满整个房间,宁若缺端着新鲜出炉的药碗走来。 “染染。” 还没喝进嘴里,舌尖就仿佛品尝到了那股酸苦的味道。 殷不染微不可察地蹙眉,低头沉吟:“不知道楚煊那里进度如何,还有一事我很在意,得想办法联系她。” 宁若缺还以为她没听见,又喊:“染染?” 殷不染还在自顾自地说,很苦恼地样子:“传音符安全吗……” 司明月见此,连忙开口打断:“我、我就不去了,我想回观星台了。” 她裹着小被子缩成一团,眼巴巴地注视着殷不染,生怕她不答应。 殷不染直接应下:“好。” “……” 宁若缺终于发现,自己在某人眼里好像不存在似的。哪怕站她身边了,还目不转睛地盯着桌案。 哪怕桌子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殷不染!”她这一次喊得超大声,带着股忍无可忍的委屈。 殷不染这才歪头:“嗯?” 对上宁若缺手里黑漆漆、看着就扭曲可怖的药碗,她又若无其事地把头转了回去。 “我不想喝。” 第114章 向人间去 “如果你出了什么差池,我不…… 宁若缺:“……” 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碧落川这次来了许多医修, 领队竟然是眠玉峰主墨珏。 清桐自然也跟着来了。她惦念自家小师姐的安危,拉着殷不染仔细打量了好一阵,才依依不舍地被师长叫走。 临走前对宁若缺万般叮嘱:“一定要让小师姐喝药, 汤药至少比药丸子好入口!” 这令宁若缺百般为难,殷不染不喜苦味, 哄她喝一口药,比和絜钩打一架都棘手。 于是司明月都治疗完回房间去了,宁若缺还傻不愣登地端碗在那站着。 眼前人满脸倦怠地靠着软枕, 白发失去了光泽,看着又瘦又虚弱。 她眼眸半阖着,给人以一种很容易抱过来、然后出其不意把药喂进她嘴里的错觉。 实则不然,经验告诉宁若缺,骗猫吃药必定会被猫挠。 她措辞措了良久,奈何还是只会朴实无华地劝:“喝点吧, 能让你快些恢复。” 殷不染转而缩进被窝里, 背对着她:“不想喝,好苦。” 宁若缺:“喝完吃块麦芽糖。” 奈何殷不染还是不肯:“糖也变苦了。” 听她语气,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喝药是难以忍受的酷刑, 而宁若缺就是那个行刑人。 宁若缺实在麻爪, 急得差点把碗捏碎,这药凉了更苦。 到底该怎么个哄法? 她脑子里把自己常用的、哄人的方法过了一遍,耳朵就变得和端碗的指尖一样红。 迟疑着,但还是说了出来:“喝完,我们来亲、亲一下。” 她很不好意思,好好的一句话,被自己说得像麦芽糖一样黏糊。 殷不染重新坐起来,面无表情地同她讨价还价:“亲一下, 我喝一口。先亲。” 价码公不公平另说,宁若缺暗自松口气,至少人愿意喝药了。她想了想,决定就按殷不染说的来。 她朝殷不染唇瓣上落下一吻,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随后将药碗殷切地端上来,送到殷不染嘴边。 殷不染眯起眼睛,似乎对某人的行为略微不满,却还是低头喝药。 宁若缺就见那汤药泛起点点潋滟,然而很快殷不染偏过头,不肯再动。 宁若缺:? 一口就这么点,顶多润湿了嘴唇,药碗上的水痕都不带变化的! 宁若缺只觉得上当受骗:“你、你——” 被骗,但拿人无可奈何,舍不得埋怨一句,就只能蹙起眉毛小声嘀咕:“喝快点就不苦了。” 她又探身想再亲一亲殷不染的脸,却发现某人把脸埋在枕头里,嘴角有道浅浅的弧度。 不知道在笑什么。 宁若缺郁闷,假装很凶地板起脸威胁:“现在不喝,之后更苦。” 哪只殷不染笑得更厉害,闷在枕头里的轻笑声像柔软的羽毛,听得宁若缺耳朵痒。 很想堵住殷不染的嘴,好让她乖乖喝药。 她深呼吸,在心里谴责了自己阴暗的想法,随后尽可能地柔声劝:“再来一口?” 殷不染笑够了,自己把碗端过来,一口接一口,到最后就碗底还留了层,实在咽不下去。 她突然毫无征兆搂住宁若缺的腰身,把脸贴上去蹭,一个劲地往对方怀里钻。 嘴里念念叨叨:“宁若缺、宁若缺。” “好苦。” 宁若缺哪里招架得住,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摸麦芽糖和薄荷饮。 可殷不染不松手,也不愿抬头给她看,就埋头抱着。 逼得宁若缺不得不吸气收腹,假装自己是块猫抓木。 真有这么苦吗? 宁若缺不信邪,自己把碗底的那一层饮尽了,咂摸咂摸嘴。 苦味一股脑地自舌尖漫延到舌根,还带着些许酸涩,甚至苦得人嘴巴发麻,确实难以下咽。 可殷不染抱着她,随着她的呼吸而呼吸,亲密得不分彼此。于是宁若缺转眼就把那苦味抛之脑后,回抱了过去。 她盯着殷不染发旋看,后者突然仰头,眼尾和脸颊一片酡红,就连眸子里也蒙了一汪水雾。 这状态显然不正常。 宁若缺吓了好大一跳,连忙去摸她的额头,烫的,偏偏手格外冰凉。 也就短短片刻,殷不染居然发起高烧来了! 宁若缺不确定这是疫病还是累到了,赶紧把殷不染按住,就要往被窝里塞。 这人分明软绵没有力气,却像水草一样缠住她,从腰摸到脖子,眸光茫然而湿润。 “宁满、宁若缺……” 她哑着嗓子:“早知道就不让你亲我了,万一传染给你怎么办。” “没事,我身体好,不怕这些。” 宁若缺把人用棉被裹得严严实实,就要出去喊人来。 “别走。” 她的衣摆被人勾了一下,回头,殷不染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手臂无力地垂落,怕不是连挠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宁若缺果断回握住殷不染的手:“好,我不走了。” 她用传音符联系清桐,甫一接通,就直接开门道:“染染在发高烧。” 清桐毫不迟疑:“我马上来。” 挂断了通讯,殷不染还盯着宁若缺看。 半张脸被被子遮掩住,只露出一双有些失神的眼睛。 她直白地说:“我想看着你。” 可这一次的病情似乎来得更加猛烈。 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撑不开。明明呼吸滚烫,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终于闭上眼睛,颤声喊:“宁若缺。” 宁若缺一下子慌得丢了心跳。 比起这般神志不清、黏黏糊糊的撒娇,她更希望殷不染能骄矜地对自己发号施令。 殷不染唇瓣翕动,仿佛废了好大劲,才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话。 呢喃声细如梅枝上抖落的霜雪,但宁若缺听得很清楚。 她说:“……别再不告而别。” “否则我再也不会原谅你。” 话题拐得太快,宁若缺反应了一下。 半晌,才神色复杂地应下:“好。” 光是说这么几句话,几乎耗尽了殷不染所有的力气。她再也支撑不住,沉沉地昏睡过去。 徒留宁若缺沉默地半跪在床前。 剑修的直觉向来敏锐,她有好几次感受到了司明月那若有似无的视线。 再联系对方神神秘秘、不肯说清楚的举动,其实不难猜出,司明月要阻止的事大概率与自己有关。 神女曾说,妖神是不灭的,只要世间欲望尚存,它总会再一次降临人间。 这明明是非常重要的消息,可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去“忽略”它。 像凛寒下结伴而行的旅人,贪恋篝火片刻的余温,而迟迟不愿迈出这一步。 木门被“砰”地一声撞开,夜风灌入房间,烛光疯狂窜动。 清桐急急忙忙地冲进屋,扑到床边:“小师姐!” 她身后,一名身着墨衣、白纱覆面的女子缓步而来,不轻不重地瞥了眼宁若缺。 觉察到对方的注视,宁若缺默默地让到一边。 不知怎么的,她总感觉墨珏前辈似乎有些嫌弃自己。 短暂把脉后,墨珏做出诊断:“并非疫病,是忧思过重、积劳成疾。” 她用散发着清淡药香的灵气缓和了殷不染的痛苦,提笔写下三、四张药方,又摸出好几瓶丹药。 接着长叹一声:“这些都要按时按量服用。” 清桐二话不说,揣着方子就出门去给殷不染抓药熬药去了。 而宁若缺盯着桌案上的瓶瓶罐罐出神。 她垂下眼帘,拘谨地询问:“染染不喜欢吃苦的,有没有裹着糖衣的药丸?” 墨珏冷嘲:“呵,想不吃苦药,那就不要生病。” 这话不客气,宁若缺听得出来,她并非真的责怪殷不染,而是隐约在敲打自己。 她觉得墨珏前辈说得很对,确实是她还不够强。事后再怎么补救,也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让它发生。 便不由得攥紧剑,愧疚地道歉:“抱歉,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 宁若缺认错认得诚恳,向来熠然的眼睛也黯淡下去,失魂落魄的样子。 怕墨珏误会自己只是嘴上说说,连忙补充道:“我去帮清桐熬药。” 说完就朝门外走。 见桌案上空着的药碗、殷不染身上严实的棉被,墨珏再怎么对她有怨,此时此刻也没了脾气。 她再一次叹气:“罢了,你也不要太过自责。世上多的是你处理不了的事,倘若总想着以一己之身来扛,最后受累的还是染染。” 宁若缺顿了顿,闷声答应,依然自顾自地往外走,还惦记着给殷不染熬药。 身后传来不耐烦地轻啧:“回来,走什么走?” 宁若缺下意识刹住脚、低下头,宛若受训的学生。 还偷偷摸摸地腹诽,怎么觉得墨珏前辈脾气有些暴躁呢? “守在这里,她现在离不得人。”墨珏收拾好自己的药箱,冷着脸起身。 宁若缺恍然:“那前辈您——” “我还有别的病人。” 墨珏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 这剑修怎么一根筋,又叽叽歪歪的,啰嗦得很! 木门吱呀一声合拢,烛火恢复了平静,房间里再度只余两个人的呼吸声。 一道不疾不徐,气息平稳,一道更为微弱,偶尔还会突然急促起来。 宁若缺盯着殷不染睡熟的、病态红润的脸看了半晌,索性盘坐到床尾打算修炼。 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就修炼。 吐纳一个周天,她捕捉到了一道细微的呢喃。 “宁……” 被子里的殷不染缩了缩,直到把自己窝到墙角、缩成一团,眉间一道淡淡的折痕,怎么也松不开。 宁若缺霎时修炼不下去了,转而去试探殷不染额头的温度。 还是很烫,加之墨珏先前施加的术法效果散去,殷不染又开始难受起来。 头昏脑胀、四肢酸软,便下意识地寻求最亲近之人的安慰。 宁若缺刚想收回手,她就主动黏了上去,抱着不肯撒。 又病又瘦,可怜得很。 再无意识地用脸蹭一下,眉目间冰雪之色尽数消弭成春水。 宁若缺心软得一塌糊涂,当即决定不修炼了。 她躺进被窝,将殷不染扒拉进怀里,抱了个满满当当。熟悉的气味混合了药香,仿佛更令人安神。 她轻拍殷不染的背,怀中人没有丝毫的挣扎,眉间浅痕渐松,终于陷入了更加黑甜的梦乡。 暂时抛却旧事,宁若缺竟得一夕安寝,做了个难得的好梦。 *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殷不染的病来势汹汹,昏睡了整整三天,汤药都是宁若缺半勺半勺喂进去的。 期间司明月来过一趟。 宁若缺修炼时,她从门缝里狗狗祟祟地探出个脑袋,也不说话,就盯着。 如此半刻钟,宁若缺实在看不下去了,出声:“在门口站着做什么?” 她试图把门拉开,让司明月进来说话,奈何后者死死扣着门不放。 哪怕力量差距悬殊、不得已双手双脚并用也不肯放。 宁若缺面无表情地收手,门扉回弹,司明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哎哟”一声,成功被门带倒在地。 她撇嘴,惨兮兮地望着宁若缺。 宁若缺回以沉默。 司明月假装若无其事地开口:“我要回观星台了。” 宁若缺了然,司明月此前被术法反噬,是该好生修养一段时间。倘若继续跟着她们跑东跑西,唯恐留下什么暗伤或者隐患。 她们先前离那场爆炸太近,难免沾染上疫病,哪怕没有被感染,也有一定可能感染别人。 总得先确保自己是“无害”的,因而被迫在此停留。 眼下司明月能离开,自然是得到了墨珏的允许。 宁若缺点头:“好,路上小心。” 可司明月没动。 宁若缺:“还有什么事吗?” 司明月讪讪地低下头:“没、没有了,你们保重……” “嗯。” 宁若缺并不像楚煊那样,嘴皮子一扯,什么寒暄话、俏皮话信手拈来。 随意两个人并没有多说,互相道了别,司明月带上兜帽,匆匆离开。 就在她快要走出院子时,却听身后传来一道意料之外的话语:“明月,这次多亏了你。” 司明月抿了抿唇,整个人怂怂地缩在斗篷里:“我并没有改变结局。” 宁若缺认真道:“但太一宗也没有爆发大疫。” 因为控制得当,疫病并没有扩散开来,感染上的修士也得到了殷不染及时的治疗。 宁若缺不清晰司明月看见了什么,但想来这样的结果并不是最糟糕的情况。 无论如何,她依然认为司明月值得一句道谢。 天道本就难以捉摸,能撼动它一线,已是莫大的成功了。 司明月欲言又止。 直到房间里传来几声闷咳,她才如梦初醒般睁大眼睛,朝宁若缺挥手:“你快回去吧,我先走了,有空替你占一卦。” 她眨眼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只余几声银铃轻响。 宁若缺关好门,转而去查看殷不染的情况。 “渴。”殷不染睁着雾蒙蒙的双眼。 宁若缺赶紧端来一杯温水,送到殷不染嘴边。 不待对方来接,她自己就扶着杯子,小心翼翼地喂给她。 末了用手帕轻轻擦干水渍,动作已经很是熟练了。 这水也是她提前温好放在桌边的,好等殷不染醒过来就能直接喝。 半杯水入喉,殷不染眼神恢复了清明,嗓子也不怎么疼了。 “明月走了?” 宁若缺:“嗯。” 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殷不染当机立断,起身就要下床去:“那我们也走,去找楚煊。” 宁若缺:? 宁若缺强行把殷不染按住,被子一裹,卷成一条。 她不假思索地拒绝:“不行,你病还没有好全,有什么事可以传音符联系。” 这都不是好没好全的事,更谈不上大病初愈。 清桐送来的药还放在泥炉上温着,要是真放殷不染走了,宁若缺自己都唾弃自己。 殷不染寒声:“传音符不安全,我不信任太一宗。” 宁若缺还是拒绝:“那我们回素问峰再传音,实在不行就去玄素山。” 殷不染:“我不放心。” 宁若缺不肯松口,殷不染也不愿意退让,两方僵持不下。 只是没僵持太久,殷不染就不得不捂住胸口、咳得昏天黑地。 她躬起脊背,白发从中散落,宽松的里衣之下竟然能看出几节凸起的脊骨。 短短几天就瘦了这么多,宁若缺好不容易一口栗子糕、一口烧鸡腿养回来的肉,全掉没了。 她借着拍背,不动声色地上手摸了摸,越摸脸色越差。 无端蹿起股无名火,烧得她心烦气躁,连带着鞘中的无名剑也隐隐颤动起来。 她沉声问:“什么事情这么重要?” 无名剑的动静太大,任谁都不能无视。 殷不染却抬眸,冷静地吐出一个字:“你。” 宁若缺:“……” 她瞬间被捋顺了毛,没了脾气。 殷不染笃定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从妖丹之术降世,数十个门派分崩离析、成百上千的修士被牵扯进来,栋朽榱崩、妖祸盛行,如今就连太一宗也——” 她闭上眼睛,缓了一口气:“这绝不可能是意外。” 既然硬的不行,她就来软的。 殷不染垂眸,眼睫如蝶翼轻颤:“如果你出了什么差池,我不会原谅自己。” 说完又柔柔弱弱地咳了好几声,面无血色、神情落寞。眼波流转间,不经意地瞧宁若缺一下。 宁若缺心口酸软,像被猫爪子踩了一下,答应的话差点脱口而出。 得亏一阵浓郁的药香传来,她及时醒悟。 演的! 殷不染此人性子傲,不轻肯易示弱,若突然装起可怜来了,那必定是有所图谋。 她警惕地拒绝:“那也不行,至少再养三天。” 她不仅拒绝,还把被卷裹了又裹,又端起一旁的汤药打算喂。 几番挣扎无果,殷不染企图再一次讨价还价:“在飞舟上养也行。” 宁若缺吹了吹汤药:“不好,上了路你肯定惦记。” 殷不染反驳:“我现在也惦记。” 宁若缺假装没听见:“先把药喝了。” “宁若缺!” 某人恼羞成怒,左手去够宁若缺的药碗。 宁若缺轻飘飘地躲闪过去,顺势擒住殷不染的手腕。 殷不染右手也来抢,却不知怎么的被一并扣住,压到了头顶。 偏偏宁若缺碗里的药还稳稳当当的,一滴都没洒出去。 面前人格外淡定,仿佛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殷不染气得牙痒痒,因为这几下动作,脸颊染上一层薄红,眸子也亮晶晶的,说不出的鲜活。 宁若缺不自知地牵了牵嘴角。 生气都那么可爱。 她很快垂眸:“先喝药,喝完我们再谈。” 今日之事恰如三日前,只不过占据上风的人成了宁若缺。 见殷不染认命一般乖乖不动了,宁若缺谨慎地松开挟制,低头舀起一勺药,正要吹。 刹那间,她被攥住衣领、猛地往前一扯,湿润柔软的东西随即探入唇瓣,极尽勾缠。 她瞳孔骤缩,闷哼出声。 生怕碗摔了,注意力却又不得不被怀中人所吸引。 想要推开,某人偏生缠着不放,恶狠狠地咬她下唇,像是恨不得把宁若缺吃进肚子里。 宁若缺身体反应得比脑子快。 于是狠着狠着,殷不染腰身却越亲越软,手也攥不住,到头来宁若缺还得搂她一把。 直到殷不染有些喘不过气,她才别扭地撇过头,将红润的唇抿了又抿,满脸写着“不准碰我”。 不准碰,又不肯走,依然光明正大地窝宁若缺怀里。 宁若缺心情复杂,再大的脾气这时候也消磨干净了。 她看了看药碗,又看了看出了点细汗,正在小口呼吸的殷不染,选择继续自己的未竟之事 红着脸,语气却不容拒绝:“来,喝药。” 第115章 向人间去 “她有时候脑子不太正常。”…… 想到武力差距过于巨大, 殷不染深呼吸。 殷不染发现自己冷静不下来,干脆一把抓住药碗,大口大口地喝, 很快汤药就见了底。 宁若缺生怕她呛到,紧张地盯着。直到一碗药饮尽, 她才松口气,连忙去顺顺殷不染的背。 这一顺,就又摸到了那过分单薄的脊背, 宁若缺甚至不敢太用力。 想到殷不染病没养好就要因为自己而到处奔波,宁若缺也深呼吸。 她情不自禁地揉了揉殷不染的头,把她的白发揉得乱七八糟。 而后不出所料,被殷不染一爪子拍在胸口上。 殷不染气没消,想把人推开,奈何剑修纹丝不动, 还一直把她往怀里揽。毛茸茸的脑袋埋在她颈边, 轻轻蹭了好几下。 “宁若缺你是小狗吗?”殷不染表现得很不耐烦。 她贴着宁若缺的体温,鼻尖萦绕着清爽的皂角香,偏偏嘴里满是苦味。 于是蹙了蹙眉, 不出几息, 原本冷冽的眼神也如云销雪霁一般消失,变得格外委屈。 她又忍不住想向宁若缺撒娇,想听宁若缺哄自己。但她分明在同宁若缺吵架,这么快就和好,岂不是显得自己很好哄? 殷不染抿唇,强行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盯着床帘上的流苏看。 宁若缺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殷不染。” 斟酌片刻后,她扣着殷不染的后颈, 像在摸小猫。 不徐不缓道:“我担心你,和你担心我的心情是一样的。” 她一点也不想让殷不染因为自己的事奔走操心,最后伤了身体,尤其是现在。 殷不染不说话。 宁若缺以为她还在生气,连忙去看。 见殷不染把头转过去,霎时间更慌张了,手忙脚乱地摸出一块麦芽糖,想要哄哄她。 可糖还没喂进嘴里,殷不染先一步抱住宁若缺,头也往她怀里栽。 她闷闷地说:“好苦,头也痛……” “你再亲我一下。” 最后那句,声音已经压得极低了,还有些含混不清。 宁若缺怔了怔,方才反应过来。 自己那么凶的要求殷不染喝药,殷不染却朝她撒娇要亲。 她本来就心跳如擂,现在脑子里更是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就觉得脸愈发地烫。 而殷不染就像一块融化的、香甜的麦芽糖,让她很想凑上去尝一尝。 只是怀里揣着“食物”并不能满足她,得吃到嘴里才能安心。 宁若缺小心翼翼地啄吻殷不染的侧脸、嘴角,不知何时牵起殷不染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她吻上殷不染的唇,竟也没尝出什么苦味,反而比麦芽糖还要甜。 清风摇动树影,日光穿过窗棱,留下斑驳的印记。一吻毕,宁若缺还有些“今夕是何时”的恍惚感。 她瞥见殷不染揪着自己衣襟的手,听见耳边略微混乱的呼吸,抿唇,低头给殷不染整理衣服,顺带艰难地把理智拉回来。 “再修养一段时间吧?” 这一次语气缓和了很多,比起商量,更像是巴巴地恳求。 殷不染扬了扬下巴,还是那副骄矜模样,看不出半点脆弱委屈。 “那我要去玄素山。” 宁若缺感到慌张。毕竟玄素山什么都没有,自己家徒四壁,那环境连殷不染的飞舟都没得比。 但殷不染想去,她还是硬着头皮应下来。 她仔细替殷不染掖好被子,又将麦芽糖化进温水里,放在床边的矮几上。 打个招呼,就出门协调离开太一宗的飞舟去了。 她三天都闷在房间里照顾殷不染,很少出门。眼下走在太一宗里,才发现那些被损毁的建筑已经恢复了大半。 只是屋檐下仍有被烧毁的痕迹,还能以此推测出当时发生了什么。 而无论是重建还是善后,包括宁若缺她们没被找麻烦,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太一宗内部争斗严重。 再加上出了这等大事,太一宗如今正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管她们。 宁若缺本来想去找清桐,奈何路上行色匆匆的都是太一宗的人,远远看见就开始绕着她走。 莫说清桐了,这一路走来连个医修都没瞧见! 宁若缺站定在路口,打算直接用传音符联系。 “前辈!” 一声清脆呼唤自身后传来,宁若缺转头就对上缪红香那张灿烂的笑靥。 这姑娘跟着仙盟调查,又帮碧落川收治病人,忙得团团转,估计好几天没休息了。看上去却没有丝毫疲态,比树上的麻雀都活泼。 宁若缺颔首示意,随口道:“有看见碧落川的人吗?我想调一架飞舟。” 缪红香笑嘻嘻的:“都在百药司,前辈也打算离开了吗?” 宁若缺微不可察地皱眉:“也?” 听她这么问,缪红香后知后觉地解释:“哦哦,江长老、还有我的好几个师妹早些时候也走了,我留下来善后。” 前任太一宗主虽然陨落,但罪行还在,这可不能一笔勾销了。 外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要是处理得不妥当,估计又要掀起波澜。 于是仙盟分两路,一边由江霭写下文书,昭告整个修真界前因后果,一边让剩下的人留守,免得再生事端。 此外,她们还得确认一下是否沾染了疫病,才能顺利出去。 “好,多谢你。” 宁若缺礼貌地谢过后,与缪红香道别。 她御剑出发,在太一宗的百药司找到了忙得昏头转向、此刻正清点药包的清桐。 刚见面,清桐等不及放下手里的活,就直接咋咋呼呼地问:“师姐好点了没?” 宁若缺:“嗯,我带她回玄素山再养养。” 清桐一脸懵:“啊?玄素山是个什么地方?” 她踏入仙途那么久,见过大大小小不少仙门,有如同太一宗这般底蕴深厚的,也有许多不过百年的小宗门。 九州四海,仙门百家,其中可不包括玄素山,偏偏她又觉得耳熟得很。 宁若缺忽而视线飘远,局促地揪了下衣摆。 磕磕绊绊地说:“……我、我的师门。” 她从前不觉得玄素山拿不出手,唯独面对殷不染的亲友时多有歉疚,怕她们觉得玄素山太简陋。 确实挺简陋的,连家都算不上,顶多是个落脚点。 她也想过重新盖一进院子,只是那时想给殷不染攒礼物,手里总不宽裕。 宁若缺盘算着抽出时间,把自己那破窝好好打理一番,至少把床铺软和一点。 清桐对她的小心思毫无所觉,手脚麻利地联系同门,让她们来接应殷不染。 “话说回来,你的师门可真够神秘欸,以前从未听过。你用的到底是哪门子招数?” 她从前一直以为剑尊是散修出生,或者她师尊是个散修。 毕竟自从知道小师姐喜欢谁后,清桐就跑去翻遍了各种关于剑尊的小道消息。 连宁若缺喜欢屯粮这种小爱好都知道了,却仍未知她传承于何处。 剑阁阁主曾直言,宁若缺的剑招之精妙,颇有上古遗风,背后绝对有长久的改良和积累,而非一朝一夕所成。 她开门见山地问,可宁若缺哑了声。 良久,宁若缺干巴巴地回:“从我师尊那里学来的,我自己也琢磨了些。” 再多的,她从来没去细想过。 她现在知道殷不染为什么要去玄素山了,到头来还是为了自己的事。 清桐见此摇头,夸张地长叹:“唉,这就是剑修。成天就是练剑比剑擦剑,好生无趣。” “成了,飞舟停靠在太一宗山门,别忘记带上小师姐的药。” 话音刚落,宁若缺已经像阵风似的离开了。 * 既然协调好,殷不染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呆。 她窝进飞舟宽敞得多的大床里,留宁若缺在外面收拾东西。 全都是各种各样的药,怕宁若缺弄混了,清桐特意按天数整理好,还写了详尽的说明。 于是墨珏进来时,就见殷不染蜷缩在床角,几枚丹药放在一边也没吃。 墨珏扫过丹药旁的糖水、甜点心,又打量起殷不染那身单薄的里衣。 外衫都没披上,一看就是被直接抱过来的。 她挑眉:“我来得不是时候” 殷不染:“……” 墨珏又状似无意地补了句:“宁若缺知道你从前喝药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吗?” 殷不染咬了咬唇,终于恼羞成怒地开口:“师娘!” 秦将离那张嘴,十有八九都是从师娘这里学来的! 见某人像炸了毛的团子,墨珏弯了弯眉眼,一瞬间竟如春风般柔和。 “好了,不逗你了。” 她抚摸着殷不染的鬓发:“你看你,瘦了那么多,唉,她见了又要心疼了。” 话里说的都是药王,可她自己表现出来的怜惜,恐怕也不遑多让。 殷不染把脸埋进被窝里:“师尊还好吗?” 墨珏又笑起来:“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我们。她做那么多,不就是想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吗。” 她最后安抚性地拍拍殷不染的肩:“想做什么就去做。” 殷不染点头,乖巧得不得了。 墨珏便又道:“清桐说你要去玄素山,这些灵石你拿着。拿去置办些东西,别委屈自己。” 正巧进屋的宁若缺:“……” 宁若缺并没有刻意隐瞒行迹,所以墨珏这番话,分明就是说给她听的。 她将殷不染要吃的药收好了,朝墨珏行了个端正的礼。 后者的视线只落在宁若缺身上一瞬,随后轻飘飘地离开了。 宁若缺没在意,她自然而然地端起糖水,试探了一下温度,刚好能入口。 她舀起一勺糖水送到殷不染嘴边,见对方探身过来,小口小口地抿,嘴角也牵了起来。 她小声说:“等此间事了,我想把玄素山重修一下。” “随你。” 殷不染对此不置可否。 她打了个哈欠,伸手一捞,把剑修裹进自己的被窝里。而后像八爪猫一样缠住,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 风敲竹林,恰如涛声。 殷不染被动静惊醒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不知是什么时候。 宁若缺把飞舟上的寝具搬到了那张破床上,铺得又软又暖和,舒服得想教人伸懒腰。 她便当真伸了个懒腰,顺手揪住某个试图偷偷溜走的剑修的衣服。 哑声问:“你要去哪里?找你师尊?” 宁若缺浑身一僵,思量再三,还是颓然地坐回到床边。 她本来想趁着殷不染睡熟,先去找师尊问清楚,免得让殷不染操心。 分明自己的隐匿之术绝佳,哪曾想刚把人安顿好,正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就忽地被抓了个正着。 宁若缺实在想不通,殷不染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但眼瞅着某人眼神愈冷,她一个激灵,先乖乖认错:“嗯,我想让你多睡会儿。” 殷不染歪头:“真的?” 宁若缺又是一僵,讷讷道:“一部分真。” 殷不染懒得同她掰扯:“你要去见你师尊,为什么不带上我?” 听她这么问,宁若缺脸上竟然露出了少有的、一言难尽的表情。 她几度欲言又止。 最后压低了声音,悄摸摸地开口:“你不知道,我师尊、她有时候脑子不太正常。” 刹那间,一枚石子破窗而入,宁若缺反应敏锐地避让。哪知石子撞上墙壁后弹开,竟然直直地朝着殷不染飞去。 宁若缺暗叫不好,一步上前,抽剑将石子挡下。 石子弹剑,便听一声清脆的响,她也随即吃痛地轻嘶—— 被另一枚石子正中后脑勺。 夜风从窗户外灌进屋里,月色洒了满院,随后被道黑影遮挡。 那人蹲在窗户上轻笑,开口便是:“你说谁不正常?” 宁若缺先是一顿,紧接着冲上去“砰”的一声,把窗户狠狠关上了。 第116章 向人间去 “我恨死了她。” 前脚关窗, 宁若缺回头就把床帘拉上,将殷不染遮了个严严实实。那动作就和藏食差不多。 才睡醒的殷不染,她怎么会让旁人看见! 不过片刻, 门被一阵风吹开,腰间系有酒葫芦的黑衣女子迤迤然走来。 她难得走一次正门, 还不忘嗤笑道:“不孝徒。” 宁若缺神情坦然,才不管对方怎样说,注意力全在殷不染那里。 见一只细白的手拨开帘帐, 她连忙赶去扶了把。 穿戴整齐的殷不染缓缓下榻,一袭素衣更显脸色苍白,风一吹就能散开似的。 然而她行礼的动作半点没差,不卑不亢,抬眸时一双琉璃瞳更是沉静如水。 黑衣女子笑吟吟地落座,刚来就占据了两张椅子之一, 吊儿郎当地翘着个腿。 她笑说:“是我来得不巧。” 宁若缺眯了眯眼睛, 有些不爽。她让殷不染坐另一张椅子,自己站着。 女子第二句便朝宁若缺道:“你见过她了。” 她语气过于笃定,宁若缺反应了一阵, 才恍然发现这个“她”, 代指的究竟是谁。 神女尘簌音。 宁若缺瞬间皱起眉:“师尊和神女到底是什么关系?” 恰此时殷不染也问出声:“前辈的师门究竟传承自何处?” 两道声音撞在一起,两人也彼此对视,宁若缺一愣,下意识地摸出一块糖投喂。 殷不染直接凑过去咬下糖块,慢吞吞地嚼。 而女子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被她俩旁若无人的互动气到,轻嘲了一声。 她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拿手里掂了掂,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我说过了, 她是你的师娘,我的爱人,以及——” 宁若缺保持怀疑:“真不是你酒喝多了产生的幻觉?” 话音被打断,女子也不恼,依旧徐徐道:“她也是我的师姐。” 一石激起千层浪。 宁若缺从未听她谈论师门与过去的事,所以此刻也惊得不知从何问起。 反倒是殷不染回想起,神女曾对宁若缺拒绝成神的态度感到错愕。 她问宁若缺:“晏辞……你的师尊没有教导过你吗?” 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设想,殷不染大胆求证道:“敢问前辈尊姓?” 女子倒也没掩饰,相当爽快:“晏,单名一个‘辞’字。” 宁若缺还在试图理解晏辞与神女的复杂关系,殷不染已然蹙眉,缓缓呵气以平复心绪。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并不难猜。 殷不染眸光沉沉:“所以前辈的师门,是以飞升为神、庇佑万民为目的的苍生道。” 这样便能解释了。 为何神女会下意识地认为宁若缺与她一样,因为她们师门就是如此。世代以苍生入道,哪怕身陨道消也在所不惜。 她下意识地攥紧袖口,却听晏辞戏谑:“聪明,一点就透。不像宁若缺,估计还在怀疑我是不是在骗她。” 宁若缺一激灵,下意识反驳。 “是你喝醉了自己念叨,说天下苍生与你无关,说你最恨神女,可你又说她是你爱人……” 晏辞喝醉了就爱说胡话,抱着酒坛子吹嘘她当年经历,但往往前言不搭后语。 她讲高兴了就拉着宁若缺练剑,若是心情不好,就独自坐在山顶擦剑。 那时的晏辞眼中尽是癫狂,哪怕是宁若缺贸然靠近,也会被她躁动的剑气攻击。 所以宁若缺才会说,她师尊脑子有时候不太正常。就是怕殷不染撞上这种情况,被晏辞伤到。 晏辞挑眉反问:“这冲突吗?” 宁若缺认真道:“当然冲突。” 刚说完,她抬手挡下晏辞的肘击。却没想这人站起来,又曲指弹向宁若缺额头,精准地补了个脑袋瓜嘣。 还满脸怜爱地看着她:“傻徒,一边玩去吧。” 那目光就像是在看初学剑术的小孩,就差直说“你懂个屁”了。 宁若缺:“……” 宁若缺确实不懂,但她会观察殷不染。 看殷不染并没有异议,她便捂住额头,闷闷地蹲下,小破桌子正好把她挡住。 晏辞嗤笑一声,灌了口酒方才继续:“苍生道得天道青睐,因此飞升并不难。” “我的祖师,就是最先开创苍生道、并因此飞升的人。传闻她以一己之力补天缺,镇四海,并定下规矩。” “师门代代择选两女,品行天赋皆上佳,一人飞升福泽天下,一人留守人间传承此道。” 如此年年岁岁,凡遇到灭顶之灾时,总有她们力挽狂澜,便可保人族万世不绝。 “师尊救下我和她,而我就是留下的那个。” 她笑眯眯地指她自己,语气甚至过于轻快平和了。 桌子底下冒出一声质问:“你品行上佳?!” 晏辞嘴角的弧度更大,笑出了声:“啊,我师尊她老人家性子比较单纯。” 只言片语便可窥见当年一角,这人指不定有多会装。 殷不染安抚性地摸摸宁若缺的脑袋,后者抿唇,到底没再气闷了。 宁若缺还是蹲着,把头埋进了胳膊肘里:“你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些。” 别说传承什么苍生道了,晏辞甚至只教她剑术,偶尔提点几句也拐弯抹角的。 若不是宁若缺早先学了字,估计出山时都是个文盲。 她没有师妹,看样子晏辞也不愿再收,那择两女传承的规矩也破了。 殷不染又一声叹:“即是师门,应该也有相应的心法经书。” 晏辞拖着腮点头,一只手在荷包里摸啊摸:“心法没有,不过书确实有好几本。” 她翻来覆去摸了好久,不断地掏出各种各样的空酒葫芦、酒坛子,最后才是两三本破破烂烂的书。 书页散乱,墨迹晕散,已经看不清上面所书所写。 殷不染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两句。 “若要飞升,需先忘情。” “得见众生,需先弃己。” 晏辞一拍桌子:“啊,想起来了,上次不小心打翻了酒,墨都被晕开了。” 宁若缺:“……” 这人根本没想传承苍生道,她其实就是故意的,师祖真是错付了! 大概是聊得太多,晏辞又灌了好几口酒,直到酒葫芦彻底空了,她的脸颊也漫上酡红。 她倒了倒酒壶,轻啧一声,转眼又摸出一壶新酒。 还不忘问殷不染:“你要喝一口吗?” 宁若缺唰地一下从桌子底下冒出来,扯晏辞衣袖,就这么把人往外推。 “走走走,殷不染还要养病,别来闹她。” 师徒俩推搡着出了房间,宁若缺还不放心,试图把这酒鬼从院子里丢出去。 她一松手,晏辞就没骨头似的瘫坐下去,束好的头发散落,遮挡住她大半张脸。 竹林飒飒作响,明月高高的挂在天上。 宁若缺懒得管,本来打算回屋,可脚步迈开一半,又倒转回来。 她索性也坐下,眉头有些迟疑地皱起:“神女她——” 她及时改口:“我是说师娘,她是怎么成为神女的?” 身边人沉默。 过了好久,久到宁若缺以为晏辞睡着了,才听一道细若呢喃的声音。 “她是自愿的。” 晏辞仰起头,露出她那张醉醺醺的脸,和不带笑的眼睛。 “她自小便发下宏愿,要做天上明月高悬,普渡众人。” “彼时我只是一个快活不下去了的小孩,她救我出泥沼,许我吃饱穿暖,引我踏上仙途……” 她说:“我恨死了她。” 晏辞似乎觉得月光太刺眼,伸手挡了挡,最后索性闭上眼睛,往山道上没形象地一躺。 酒葫芦没系稳、骨碌碌地滚了下去,几滴酒液洒出来,在月光下亮晶晶的。 她其实和宁若缺一样,寻常的酒醉不了她。 可在宁若缺看来,此人分明又醉了,否则怎么会把这些说与她听。 且明明彼此间有那么亲密无间的回忆,为什么还会恨呢? 宁若缺不太明白。 她只知道自己将要继承尘簌音神位时,天道逐渐磨灭了所有殷不染与自己相爱的证明。 但殷不染没有忘。 而晏辞就和殷不染一样。 神女的九重天与人间相隔何止万里,根本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宁若缺又一次庆幸,自己当初放弃了飞升,可是妖神未灭…… 凉风吹来,晏辞都打了个哆嗦,哼哼唧唧的。 宁若缺随手扯了块破床单将她从从头盖到脚,便急忙回屋去看殷不染了。 第117章 向人间去 真是好快好快的剑! 宁若缺把晏辞拖出去的时候没关好门, 也没注意窗户。 而殷不染的性子是能不动就不动,若是房门大敞,她也只会坐在那破椅子上, 等宁若缺回来关。 宁若缺担心夜风太凉,担心房间里进了蚊虫, 担心殷不染没人陪、会觉得害怕。 几步走完山路,小院子静悄悄的,半掩的房门里漏出一隙微光。 宁若缺闪进门缝里, 不出她所料,殷不染还坐在椅子上,微微低着头、双手放在膝前,看上去很乖。 宁若缺迅速关好门窗,来到殷不染面前。 “在想什么?” 殷不染摇头。 她伸手,突然抱住了宁若缺, 把头埋她腰间蹭蹭。 蹭得宁若缺好痒, 直到她不得不把殷不染按住。 她听见怀中人闷声开口:“幸好我那么早就认识你了。” “幸好我向你表明了心意。” “幸好你当初没有‘一不做二不休’,去当了那个什么神女。” 宁若缺摸摸殷不染的头,白发仿佛冰凉的月光, 从她指缝间溜走。她便忍不住把殷不染再抱紧一点。 殷不染仰头看她, 眸光亦如同月色一般。 她轻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在人间看见了身居九重天的你,我也会恨你。” 宁若缺愣了愣。 她想起了与殷不染重逢的那天,殷不染的眼神也复杂到让自己看不懂。 当时不理解,如今再回头,一颗心瞬间盈满了怜惜与愧疚。 宁若缺颔首,顺带温和地揉一揉殷不染的头:“嗯,应该的。” 殷不染把手放宁若缺腰上,接着道:“我会恨你一百年。” 也只有一百年, 再往后就舍不得了。 她总觉得呆在那种丁点声音都没有的地方,背负着千万人的性命安危,何尝不是一种酷刑。 宁若缺垂眸:“嗯……” 殷不染就顶着她那副无辜且淡然的表情,去扒拉宁若缺的衣服。 宁若缺:“……” 她与殷不染对视,施以约等于无的谴责,从后者的行为中也看不出丝毫的反省。 宁若缺无可奈何:“你病还没有好彻底。” 殷不染黏得更紧,很快又抛出另一个要求:“那我要泡澡。” 她不忘补充道:“和你一起。” 宁若缺思忖着,泡澡倒是不难实现,就是地方离这儿有点距离。 她干脆利落地应了声好,用毛绒绒的披风把殷不染裹起来,再把她背上。 殷不染又把脸往她颈窝里埋,一刻都不能松开的样子。 宁若缺悄无声息地呵气。 是因为生病还是别的什么?殷不染好像比以往更黏她了。 像块甜甜的麦芽糖,光是看着都很满足。 “宁若缺。” 宁若缺微微歪头:“嗯?” 就听殷不染问:“你还会离开我吗?” 宁若缺漫步在静谧的月光下,耳边只有两个人的心跳和呼吸声,恰如梦一般,让她有些恍惚。 她不清楚殷不染是不是随口一问,却想给对方一个真实的答案。 至少在当下是发自内心的。 她思忖许久,直到走完了这段山路,漫着热气的温泉池近在眼前,方才迟疑地、缓缓地开口。 “我、其实不知道。如果能让你活下去……” 宁若缺没说完,她深知这并非一个让殷不染满意的回答,于是忐忑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然而回应她的,是洒于颈后的绵长呼吸,殷不染似乎已经睡着了,她喝的药有安眠功效。 “……” 宁若缺轻轻叹气,现在把殷不染弄醒的话,她会生气吧? 她背着殷不染在原地转了两圈,又看了看热腾腾的温泉池子,最后还是踏上了返程的山路。 * 把殷不染重新塞回被窝,宁若缺在院子里练了一晚上的剑。 她不清楚酒鬼师尊什么时候走的,但天蒙蒙亮的时候,屋里就点起了灯。 可惜这里没有临窗的软榻,殷不染不会像素问峰那样趴在窗户边看她。 宁若缺随手挽了个剑花,收剑,已经计划好了要定做一张大床、一把可以摆在窗边的摇椅。 她进屋里的第一件事是摆出小泥炉,好给殷不染熬今天的药。 “好点了吗?” 殷不染懒洋洋地给自己穿衣:“嗯。” 没一会儿,屋里唯一的桌子上就摆满了殷不染的发带、香膏、木梳…… 琳琅满目,更显得与那方缺角的破木桌格格不入。 于是宁若缺又默默地往清单里加上了带水镜的梳妆台。 药先晾着,殷不染又摸出小型的传影仪,塞进去几枚灵石,慢慢调试。 宁若缺好奇:“做什么?” “闷得很,找点开心的事情看。” 她说完,传影仪闪了闪,渐渐出现模糊的影像。 没有任何缓冲,无数“水珠”扑面而来,宁若缺下意识地挡在殷不染身前。 瀑布巨大的轰鸣自耳边响起,水流湍急,仿佛能感受到其中的凉意。 殷不染把宁若缺扒拉开,便见画面又晃了晃,像是在调整方向。 随后楚煊探出头,露出一个熟悉的灿烂笑容。 她使劲挥手,努力缩到一旁,让出最大的空间给远处的瀑布。即便如此,这瀑布也宽得忘不见尽头。 溅起的水雾中,隐约可见不少搬运物资的修士,更远的地方还能见到一截廊桥。 楚煊肉眼可见地兴奋:“这个这个,是不是很壮观!我要在这里定阵眼!” 宁若缺知道这个地方,虽然风景壮丽,然而靠近边境线,时常有大小妖兽出没,所以人烟稀少。 也就只有负责巡查的岗哨,和需要历练的修士会来。 不过这地方灵气汇集,五行合宜,确实适合定下阵眼。 她兀自思索的时候,楚煊蓦地比划起来,画面也对准了那道的奇观。 “啊,彩虹!彩虹!” 好几道虹霓横跨在水流与雾气间,时不时有飞鸟穿梭,在五色虹光晕染下如梦似幻,仿佛人也心境开阔起来。 宁若缺余光一瞥,发现殷不染看得专注。 她想,殷不染喜欢美景,那么新的院子里也一定要有一棵漂亮的树。 楚煊双手叉腰:“你们最近如何?要不要来看我如何流芳百世哈哈哈!” 她说着说着就大笑起来,丝毫不顾旁人的目光。 宁若缺看得出来,楚煊为了大阵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 阵眼的位置说不定老早就想好了,暗戳戳地计划了很多遍,所以才能这么快地调动人员和物资。 阵眼定好,大阵就能顺利落下,此后边境和人间都会安稳很多。 这边宁若缺还在胡思乱想,那头的殷不染已经颔首。 “好啊。” 宁若缺当即提出意见:“你的病——” 奈何话还没说完,殷不染可怜巴巴地一垂眸,某剑修就立刻噤了声。 玄素山那么无聊,也没什么书可以看,去找楚煊,说不定能让殷不染心情好点。 她努力做出强硬的姿态:“可以去,但你得先把今天的药喝了。” 殷不染睨她一眼,没反对,只是张嘴:“啊——” 这是想让宁若缺喂。 宁若缺顿了顿,好不容易撑出来的强硬瞬间垮掉,转身去找药碗。 却忘了传影仪还开着,某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搁这双手抱胸、阴阳怪气。 “哇哦、哇哦,我说你俩唉,光天化日之下就给我看这个——” 宁若缺一僵,手忙脚乱地去关仪器。 由于楚煊的调侃过于不留情面,她紧张得尝试了好几下、差点打翻东西。实在笨拙得不像个剑修。 楚煊还嚷嚷:“叫上明月一起呗!她一个人呆着多没意思。” 声音戛然而止,宁若缺啪嗒一下,取下了输送灵气的灵石。 她郁闷地轻叹,端来放好的药碗,抬眼却发现殷不染也在笑。 眉眼弯弯,嘴角上扬,灿烂的晨曦也只是她的陪衬,好像连带着这间屋子都好看了许多。 宁若缺就红着耳朵想,挺好的,至少把殷不染逗开心了,总比之前闷闷不乐、患得患失的样子好。 她一边给殷不染喂药,一边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殷不染漫不经心:“越快越好,大阵事关边境,不得有失。” 宁若缺听完瞬间皱起眉:“我就知道。” 她想让殷不染多休息,别到处跑来跑去,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劝。 或许只有彻底解决那件事,才能让她安心。 眼瞅着实在拗不过,宁若缺拿出一卷空白的书卷,并一只炭笔。 “那、你觉得这屋子里还差什么?” 早先的时候,她已经画出了一张简单的庭院结构图。 她想要和殷不染一起,把这里慢悠悠地填满,变成两个人的家。 这项活动显然引起了殷不染的兴趣,她接过炭笔,连药都不觉得苦了,埋头在空白纸页上写写画画。 宁若缺趁机出门收拾行李。 她打算再多囤点蜜饯,殷不染喜欢的寝具也得整理好带上。 她正埋头给殷不染铺床,身后却突然蹿出一个人影,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坐下了。 吊儿郎当地翘着腿、手指勾着酒葫芦问:“去边境啊。” 宁若缺对此见怪不怪,只微微皱了皱眉:“嗯。” 她的身法学自晏辞,反过来说,晏辞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溜上飞舟。 晏辞:“我要和你们一起去。” 宁若缺应下:“随便你。” 她才懒得管晏辞要做什么。只要不影响到殷不染,就算理解不了,她也不会刨根问底地追问。 可晏辞轻笑出声,仿佛意味深长地问:“你觉得,你最近修为进展如何?” 宁若缺突然放下手里的软枕,面无表情:“殷不染会影响我出剑的速度。” 晏辞挑眉,还没来得及嘲笑她,就见宁若缺眸光一凝,仿佛变得坚定起来。 “我的剑好像更快了!” 真是好快好快的剑,她要快点把事情解决,然后和殷不染一起回家! 第118章 向人间去 试图堵住殷不染那张口是心非…… 宁若缺说完就被剑鞘戳中了肩, 还有点疼。 她觉得莫名其妙,躲远好几步:“干嘛打我?” 晏辞欠揍地笑笑:“没什么,突然看你不爽罢。” 随后收起剑鞘, 影子似的贴着墙溜出窗外,不知道蹿哪儿去了。 宁若缺只当她又“突发恶疾”, 懒得理,迅速铺好床,兴冲冲地把殷不染接过来。 她翻出话本递给殷不染, 换回自己的笔记。 笔记上新添了许多书写的痕迹。 小到新桌椅的木料,大到房屋的格局,殷不染都一笔一划、认真写明。 其余的没说,大概是想让宁若缺决定。 飞舟离开玄素山的时候,宁若缺遥遥地望了眼那间屋子。 她心想,下次再来, 就该带上新家具和花树了。 想象中的新居被慢慢填满, 她的心也随之变得充盈,就像当年憋着股劲、周游九州好给殷不染攒礼物一样,一点也不觉得累。 反而拥有了很多、很多, 可以期待的未来。 宁若缺转而盯着殷不染看, 眼睛眨也不眨。 直到后者实在忽略不了这强烈的注视感,放下话本问:“怎么了?” 宁若缺便轻快地走上前去,笑着亲了亲殷不染的额头。 * 昼夜兼程地赶路,时间倏忽而过。 楚煊给她们看的瀑布被叫做小银潢。 银潢,即天河。哪怕加了个“小”字,亦可见瀑布究竟有多宏伟。 宁若缺她们抵达时,当初传影里只初具雏形的阁楼和廊桥都快修建好了。 殷不染被抱下飞舟,左看右看, 凑到宁若缺耳边问:“你师尊不是跟着一起来了吗?” 但她一路上都没有看见人,只偶尔,能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 宁若缺摇头:“不知道。” 晏辞刻意隐瞒行踪,宁若缺拿她没办法。就算半路跳船走了,也不容易发现。 殷不染轻哼,牵住宁若缺的手。 若不是顾忌周围这个,她早就去扒拉宁若缺了。毕竟好不容易忙里偷闲一回。 眼下来到小银潢,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亲近上。 殷不染恨不得时时刻刻都黏宁若缺身上,尤其是最近时局动荡。 宁若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殷不染:“许是寻人吧。” 宁若缺还没来得及问“寻谁”,就见楚煊从远处呼啦啦跑来,掠过湍急的河流、溅了满身水花。 她招呼宁若缺她们远眺:“你们来啦,快看快看!我效率高吧!” 浩淼的瀑布之中,有无数灵光流动如飞鸟、符文繁复到让宁若缺头晕。 所需的阵纹已然画好了,只待将最后的镇物投入其中,阵法就能顺利启用。 而后在边境添上不同功能的小阵,并与之相连,便可形成一整片规模宏大、运行精妙的护境大阵。 看兴奋了,楚煊手舞足蹈起来:“欸,我简直就是天才!” 她常夸自己是天才,熟悉的人见怪不怪,不熟的人却也不会笑她狂妄。 无它,只因楚煊确实于炼器阵法一脉天赋极佳,百年难得一遇。 此阵落下,弥补了从前旧阵法的漏洞,妖邪再不能轻易溜进人间,对人族来说是件大好事。 楚煊夸完了自己,又追问道:“明月呢?” 宁若缺摇头。 她来时和殷不染联系过司明月,奈何传音符没声,找天衍宫的门人,也都说不知宫主去向。 显而易见的,观星台再一次谢绝了所有人的拜访,莫说把司明月叫出来了,楚煊甚至联系不上她。 楚煊领着人去临时修建的落脚处,一边聊太一宗的事。 她先前从别人口中听过三言两语,但不清楚细节。 如今听好友讲明白了,楚煊脚步一顿,开始呲牙咧嘴地摸下巴。 “欸,这不是她的错呀,事啊、人啊,有时候就是这样……” 或许做了也没什么好结果,但倘若不去做的话,会不甘心。 遗憾如此垒了一摞又一摞,迟早会把人压得喘不过气。 楚煊自顾自地思忖:“这样下去不行,等阵眼定好,我就去把她‘劝’出来。” 殷不染对此不置可否,她只是问:“进展顺利吗?” 楚煊:“还好吧,就是太一宗该出的那份物资没到,宗门出了那档子事,我也不好催。” 也有些不愿意给的仙门,楚煊没时间计较,用自己的私库补上了缺漏。 三人行至临时营地,楚煊掀开一顶营帐的帘子。 营帐布置得简单朴素,唯有床看起来极其舒适,铺了厚厚的垫子,还有防潮保暖的法阵。 楚煊扬起嘴角,笑得灿烂:“这是临时修的,可能没那么舒服,但谢谢你们来陪我,缺什么和我说!” 殷不染摇头:“已经足够了。” 楚煊:“那我继续去画阵纹,晚点一起吃烤肉吧。” 她笑着说完,顺手带上帘子,将空间留给宁若缺和殷不染。 殷不染就往矮榻上一躺,抽出封传书来。 传书是清桐发给她的,许是师姐妹之间的体己话,宁若缺不欲知晓,自己坐下来打算修炼。 灵气才开始运转,某人就从榻上起身,不紧不慢地在宁若缺面前站定。 宁若缺感到疑惑:“怎么了?口渴?” 殷不染无比自然地坐到宁若缺腿上、再窝进她怀里:“没什么,你继续,不用管我。” 她接着翻阅信件,神情理所当然,好似自己只做了件寻常事—— 只是寻常地拿宁若缺当靠枕罢了。 宁若缺默不作声,盯着殷不染的后脑勺看。 白色发丝下隐约可见一段细腻的肌肤,衣服上不知熏了什么香,清新淡雅。 虽然用什么姿势都可以修炼,但还是…… 宁若缺把头埋进殷不染的颈窝里,深呼吸,悄然红了耳朵。 还是忍不住从背后抱住殷不染。 根本没心思修炼了,只想要抱抱她。这样的姿势能把殷不染整个圈住,像护食一样。 她听着远处呼啦啦的瀑布声响,嗅着殷不染身上的香气,浑身都放松下来了,甚至有了困意。 奈何殷不染用胳膊肘戳她,晃晃手里的信:“先前我让清桐调查所有与周婵接触过的人。” 宁若缺眯起眼睛,原来是名单。 在去太一宗前,周婵回了趟宗门、见了仙盟来的使者,后来又被她师尊责罚、在思过崖罚跪。 宁若缺莫名地想起那一滴黑泪。 正如楚煊所说,有很多事可能做了也没个好结果。 她再度把头埋进殷不染颈边,闷声道:“好像没有奇怪的地方。” 殷不染的视线在名单中巡梭,最后缓缓停驻:“或许是因为,没人疑惑‘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宁若缺也盯着名单看,只不过目光直勾勾的,更像是在神游:“嗯。” 几息后,她谨慎地探身,歪头去观察殷不染的表情,语气也很小心:“现在,可以亲你吗?” 她怕殷不染在忙正事。 殷不染抬眸,却是反问:“哦?我还以为我近来缠绵病榻,变丑了。” 那眼角微微上挑,像把小钩子一样。 宁若缺心一紧,连忙解释:“没、你一直都很好看的。” 于是殷不染又道:“只是亲?” 她的白发恰好扫过宁若缺的脸颊,很痒。 宁若缺老实巴交地回答:“做别的,时间、时间不太够。” 待会儿还要去吃烤肉。 殷不染就开始笑。 弓起身、袖子捂住脸,笑得直颤,暖融融的烛光落在她的眉眼上,像一泓温软的水。 宁若缺不禁把人抱紧了一些,皱起眉,很是无奈。 “别笑了,这也不是很好笑吧。还不是因为你要坐我身上……” 她只是说了实话,怎么殷不染笑得那么开心? 宁若缺委屈,也越抱越紧,仿佛把殷不染团一团,就能得到更多的安全感。 怀中人挣扎起身,转而跨坐到她腰上,眼里依旧含着盈盈笑意。 不待宁若缺追问,殷不染直接亲了下去。 伴随着闷哼,木榻发出吱呀一声响,宁若缺的手下意识地按住,指尖没入柔顺的白发里。 她像在品尝甜甜的冰酪,想一口气吃到底,又怕太匆忙,尝不出什么滋味。 便只能十分珍惜地舔一舔,捧起来仔细瞧一瞧,再吧唧几口。 感受到殷不染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宁若缺乖巧停下,盯着殷不染涣散的漂亮眼睛。 殷不染缓过来,像是嗔怪:“怎么像只小狗。” 手却与她十指相扣,分明是喜欢的。 宁若缺有些不服气,又亲上去,试图堵住殷不染那张口是心非的嘴。 两个人在这张矮榻上胡闹了好久,直到天边擦黑,瀑布边升起篝火。 才不由得松开怀抱,转而替殷不染整理衣裳,发出一声依依不舍的轻叹。 后悔,早知道就婉拒楚煊,不吃烤肉了! * 楚煊挑了个烧烤的好地方。 临近水边、视野开阔,且不用担心被瀑布溅起的水花淋湿。 宁若缺和殷不染来时,楚煊已经烤上了。 五花的油脂滴落到木炭上,滋滋作响,被调料一激,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殷不染抱着果子啃,一口要嚼好几下,才慢吞吞地问:“这边还有多久能完成?” 楚煊笑嘻嘻地回:“就这几天,最近总有妖兽来骚扰,我已经加强了戒备。” 她将一大把烤肉塞宁若缺手里:“所以你多吃点,辛苦辛苦。” 如此庞大的工程,再怎么仔细遮掩,也总有被发现的时候,更何况此地离边境不远。 妖族不全是没脑子的兽,凡是不利于它们的东西,必将想方设法地阻止。 宁若缺清楚,这才是殷不染来这里的目的。 又或者,她还有别的考量。 妖丹引起的混乱还没结束,人族内部已经够乱了,不能再被影响。 殷不染看向远处凉着微光、半完成状态的大阵:“镇物呢?” 楚煊:“是剑阁的‘惊鸿’剑,剑阁几个长老亲自护送过来的。” 阵眼里填入合适的镇物,能使阵法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惊鸿剑可以说是剑阁的秘宝,乃剑阁祖师飞升前所用的佩剑之一,能拿出来也是下血本了。 宁若缺一边听着,嘴也没闲着,三两口吃完一串,又自己去烤新的。 她烤的牛肉汁水更多,嫩而不柴,特意吹凉了送到殷不染嘴边。 楚煊挠了挠脸:“话说,江霭前段时间也伤得不轻吧?剑阁是不是排挤她,怎么老让她跑腿。” 殷不染蹙眉,刚想说点什么,远处就猛地炸开花火,紧接着耳边响起尖锐的铃声。 夜风将篝火吹得细长飘摇,也送来浓烈的妖气。 楚煊警觉地直起身,脸上已然没了笑:“哈,那群东西又来了。” 第119章 向人间去 “你要如何罚我呢?”…… 有妖兽入侵, 宁若缺的手当即按在了剑上。 但楚煊只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好像来的不多,用不着你。” “你们慢慢吃,我去看看就回。”她临走时拿了两串肉串, 想来已经习惯了这种小插曲。 目送楚煊远去,宁若缺依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一边留意四周动静,一边忙着投喂殷不染。 总感觉殷不染又瘦了! 某人吃东西慢条斯理的,一口下去果子只擦破点皮, 宁若缺看着就着急。 当她第二次试图给殷不染递肉串时,后者终于抬眸:“你的修为恢复了吗?” 宁若缺愣了愣,回答道:“还差些,但每天都有长进。” 其实哪怕什么都不做,她的修为也在缓慢上涨,只是宁若缺习惯了每日练剑、修行, 更巴不得修为再高些。 她以为殷不染是在担心, 便郑重其事地保证:“无论如何,我都会护好你。” 本应是很教人感动的话,可宁若缺一手举着肉串、一手还烤着馒头, 看上去又憨又呆。 殷不染上下打量一番, 忽地捏住宁若缺的脸,毫不客气地揉搓几下。 宁若缺想躲,却听殷不染说:“我怀疑妖族想要破坏大阵的阵眼。” 宁若缺点头:“嗯。” 殷不染靠得更近,满脸认真:“最直接的办法是对楚煊下手,或者,损毁镇物。” 宁若缺试图挣扎,人也往后仰:“我知道了、你先把手松开、啊——” 眼见殷不染扑了上来,为了不让手里的馒头掉进火堆里, 也为了不让殷不染摔倒,宁若缺以一种滑稽的姿势仰倒在地。 细软的白发扫过她的脖颈,很痒。 可一对上殷不染的眼睛,她就像被施了术法,动弹不得了。 她听见殷不染说:“你也要保护好你自己,无论如何。” 宁若缺直接把人圈住,以此代替回应。 水流潺潺、篝火噼啪作响,夜色沉沉,却突然有喧哗声响起。 “道友,道友?你这是要去哪儿?” “快、拦住他!他不对劲!” 宁若缺迅速坐起来,将馒头和肉串都塞殷不染手里,寻找混乱的源头。 不远处掠来一道影子,任凭身后追赶的修士如何围追堵截,都义无反顾地宁若缺这边。 对方或许动机不纯,宁若缺毫不犹豫地抽剑,剑光划出数道虚影,便如飞矢流星般截断了那人的去路。 剑先行,横在人前,只差一线便可割喉。 那人后撤欲躲,没曾想长剑如有灵性,剑刃贴着他的绕着脖颈一转,割出道血痕。 宁若缺恰在此时追来。 她尚未来得及细看,对方就动作僵硬地扭头,毫无征兆地撞向剑刃。 有人惊呼出声。 鲜血迸溅,却没有想象中头身分离的场面。宁若缺先他一步,径直用长剑将他钉在了地上。 有无名剑压制,后续再加上各种乱七八糟的术法,那人似乎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瞪着眼、额头青筋凸起,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嘶哑含混的声音:“逃” 宁若缺皱起眉。 危机似乎解决,人群一下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讨论情况。 “这状态不对劲,是被妖怪迷了吧。” “也有可能是中了幻术,有道友认识他吗?” 透过挤挤挨挨的肩膀,宁若缺看见了某个在河滩上挪动的白影。 懒得连路都不肯走的样子,手里还捏着串烤馒头。 也没管自己还站在血泊里,宁若缺扬声道:“请诸位让一让。” 人群倏尔静默,看她莫名其妙地笑起来,随后呼啦啦让出条路,齐齐望向殷不染。 “灵枢君。” 殷不染颔首,随手将烤馒头塞回给宁若缺。这东西再烤就糊了。 她没忙着止血,先垂眸盯着地上的男子,而后挽起袖子,手背放到他的额前。 宁若缺生怕男子暴起伤人,也紧紧盯着。 有修士悉悉索索地讨论起来:“这是天音宗的人吧?我记得他不是在哨岗吗?” 她的同伴摇了摇头,同样很茫然。 片刻,殷不染轻叹:“他被摄取了神魂,我只能保他一命。至于神智能恢复多少,全看他造化。” 她翻手,灵气凝成的莲花飘入男子眉间,直至他终于闭上眼睛,殷不染方才示意宁若缺拔剑。 摄取神魂比中幻术严重太多,而与神魂相关的治疗条件苛刻,对于医修来说需要慎之又慎。 在旁人看来,此刻能救下性命已是万幸。 可殷不染替男子治好了外伤,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写下药方。 反而顿了顿,在宁若缺开口之前,将手指点在了男子眉心上。 无形的丝线自她指尖显现,哪怕细如蛛丝,宁若缺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强大力量。 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变故只一瞬,殷不染就已经惨白了脸色。 丝线崩裂,殷不染趔趄了一下,被宁若缺捞进了怀里。 宁若缺的脸色更难看。 她抱着殷不染远离人群,回到篝火边,沉下声:“你想探查他的记忆?” 殷不染没有回答,宁若缺就当作是默认了。 贸然进入陌生人的识海、甚至是被妖兽侵入过的识海,简直是弃自身安危于不顾。 宁若缺抿了抿唇,顿时觉得一股火气往上涌,连带着无名剑都在鞘中轻颤。 “殷不染,你明明知道这很危险。” 殷不染面无表情地与宁若缺对视,一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模样。 见她貌似不在意,宁若缺一下子又急又恼:“就算你有理由,我也不能接受。” 她体验过神魂被撕扯的痛苦,所以更不能忍受殷不染的行为。 于是殷不染又偏过头,微微眯起了眼睛,竟然还有几分委屈。 宁若缺差点没给气笑。 很显然,某人也明白自己的行为欠妥,但她不想承认,还试图装可怜混过去。 宁若缺脑子里抑制不住地产生了某些强硬的想法,想让她长点教训。 “对我倒是千般叮嘱,对自己怎么就不一样了?” “……” 许是宁若缺不肯让步,半晌后,殷不染揪住了宁若缺的衣袖:“好吧,那你要如何罚我呢?” 宁若缺不说话,表面上不为所动,实则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起来了。 她本来想扣下今天的麦芽糖,但一想到殷不染被苦得恹恹的样子,又心软。 冲她这副模样,凶也凶不太起来,甚至都不敢碰她。 最后实在想不到什么合适的手段,让殷不染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她只能自顾自地生闷气。 宁若缺摸出安神补灵的药丸,递到殷不染嘴边。 她郁闷地开口:“还没想好,先记着。” 殷不染张嘴,连同宁若缺的手指也一口咬住,用略微湿润的双眼盯着她看。 宁若缺:“” 手指湿漉漉的,被殷不染示好性地舔了几下。 她努力板起脸强调:“下次不能再这样了,至少要和我商量!” 而殷不染直接软绵绵地抱住她:“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几番撒娇下来,哪怕宁若缺并不想轻易揭过,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就吃这一套。 挣扎不过几息,她妥协地揉揉殷不染的头发。 方才还凶巴巴的,现在却不自知地柔和了眉眼,长叹一声:“有哪里不舒服吗?” 殷不染摇摇头:“我没能看见他的记忆。” 她斟酌着开口:“但很奇怪,他识海里没有术法痕迹,妖气也探查不到。我从未听过这种手段,到底会是什么……” 任殷不染拨弄篝火、兀自想得出神,宁若缺用披风裹住了她。 没多久,远处的打斗声也归于平静,楚煊的身影隐约可见。 她同下属交谈了几句,随即河滩上的人渐渐散去,伤患也被抬去更安全的地方修养后,她才风风火火地赶回来。 人还没走近,声音先传到:“还有没有热乎的,快让我吃几口!” 殷不染瞬时拿出很多串烤馒头,都是热气腾腾冒着烟,只是看起来有些热过了头。 一半黑、一半白,可谓是口感和味道都很丰富。 楚煊挑眉。 殷不染淡定道:“我之前放火上,忘了。” 她本来是想等宁若缺回来吃的,后来赶着去救人,哪曾想这么短短的时间,就变成了这样。 “也行,都能吃,”楚煊毫不嫌弃,一屁股坐下,把糊掉的部分掰开:“哎哟,累死我了。” 她囫囵吞下去,就开始嘻嘻哈哈地讲她这几天如何与那些妖兽斗智斗勇。 宁若缺听着,时不时瞥一眼殷不染手里的烤串。 只是还没歇多久,那催命般的铃音再度响起,听得人心一紧。 几道流光划过,整个营地又忙碌起来。 楚煊长嘶一声,也不叽叽喳喳地闹了。 她几度回头,仿佛这种时候看殷不染烤串,都比打打杀杀的有趣。 毕竟是多年好友,宁若缺不忍看她这般,主动道:“这次换我去吧。你帮我照看一下染染。” 话音刚落,楚煊瞬间喜笑颜开,点头如捣蒜:“好嘞,谢谢谢谢!” 宁若缺踩上剑,不多时飞到营地边缘。 瀑布的水声已然听不见,唯有阵法的光芒依然清晰。 她来时几个法修正在与一头三尾狸缠斗,看样子游刃有余,其余人也已做好了防备。 宁若缺脚步迟疑几分。 她转身,却是向着瀑布阵眼的方向去,身影如墨般隐入夜色里,彻底消失不见了。 第120章 向人间去 “吾爱众生,自然爱你。”…… 惦记着殷不染的话, 宁若缺想去看一眼镇物惊鸿剑。 那个神魂被摄取的修士仔细想来太诡异,让她非得亲自去确认一下不可。 存放镇物的地方就在瀑布洞窟里,宁若缺燕子似的穿过水流, 贴着墙掠过两名看守的剑修。 其中一个警觉地拔剑:“刚才好像有人过去了!” 头顶也有什么东西闪了闪,那是楚煊设下的用于警戒的法阵。 宁若缺显露出身形, 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 剑阁少女愣了愣,低头行礼:“是、是剑尊啊。” 宁若缺颔首:“嗯,惊鸿剑在哪?我想去观摩观摩。” “前面左拐的房间, 何长老守着。” 宁若缺:“谢谢。” 她眨眼消失在通道尽头,一切又恢复了原状,仿佛没人来过。 少女依然满脸懵:“她就这样过去了?” 鉴于宁若缺的良好名声,也没人怀疑她的动机。 她只是没想到,剑尊还怪有礼貌的,瞧着也平易近人, 没什么架子。 另一个撇嘴, 语气隐约失落:“我还以为是来找我们切磋的呢。” 少女对此啧啧出声:“你还真敢想啊。” 过了良久,安静的通道内再度响起她的叹息:“唉,其实我也想……” 试问哪个剑修不向往极致的剑术, 想要与之比试一二呢。 再说宁若缺, 她拐过弯、踏进似乎是仓库的房间,果然见到了封印在重重禁制下的剑匣。 即便房间昏暗、剑匣古朴,也难掩其锋锐无匹的气息。 据说千年前的修真界并不像现在这般,那时候九重天的神明尚在,人间香火鼎盛。无数修士倾尽一切,只为证道飞升。 可宁若缺去过九重天,只觉得那里也没什么好的。 她就这样注视剑匣良久,手中的道隐无名剑寂静无声。 直到门外忽地响起脚步声, 宁若缺环顾左右,轻巧地落到角落里堆积的木箱子上,隐匿起身形。 来人却并非剑阁少女口中的“何长老”,反倒是个熟人。 一身缟素似的衣裳,脸色也苍白得很,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向惊鸿剑。 那些禁制不知何故失去了效用,竟然任由她靠得越来越近。 烛影猛地一蹿,长剑破空,直指江霭的咽喉,明晃晃的剑身上倒映出宁若缺平静的脸。 再往前一步就要见血了。 这般不客气的动作,江霭却只是无所谓地笑笑,当真退了好几步。 她很快敛了神色,淡然道:“剑尊似乎误会了什么。好歹是我剑阁的秘宝,我只是例行检查罢了。” 宁若缺则挽了个轻巧的剑花:“确实是误会,我观摩惊鸿剑入迷,没认出你来。” 随后话音一转:“你觉得这剑如何?” 语气坦然得很,好似方才的争锋相对只是错觉。 江霭这次沉默几息,才开口:“神明旧物,是难得能与‘道隐无名’相提并论的神剑。” 不待她继续,宁若缺又道:“闲来无事,我想请江道友切磋一二。” 其实是她上次在太一宗和江霭对过几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回去后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决定找个机会和江霭再打一架试试。 对方迟疑地皱眉:“这……实不相瞒,我的伤并未痊愈。” 话都这么说了,宁若缺总不好逼一个伤员陪自己过招。 她光明正大地将人打量一番,而后掉头就走。 据她所知,剑阁阁主暮成雪并不是会“压榨”同门的人。还是说,此行是江霭主动要求的? 尚未踏出房间,她身后却倏尔响起江霭的声音:“不过罢了,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还请宁道友手下留情。” 宁若缺顿了顿,一边摸出传讯用的符箓通知楚煊,一边慢吞吞地提要求:“出去打。” 两人走到瀑布外,寻了个没人又开阔的河滩。 记着江霭的伤,宁若缺剑尖点地:“江道友先请。” 对方没有客气,长剑出鞘,衣袖翩飞如白鹤。 带起的罡风与灵压撕开宁若缺的袖口,宁若缺轻飘飘地一瞥,侧身相让。 江霭的剑气与她自身不同,如风如雨,骤然刮过河滩,摧折草木。 宁若缺提剑挡下,动作很慢,却将江霭防得密不透风。 她不出招,就只看着,偶尔忽地斜出一剑,也只是为了逼江霭防守。 剑刃相碰的声音格外刺耳,逸散出来的灵气甚至令河流结上一层薄冰。 陆陆续续有人注意到此处的情况,不敢上前,只远远地在外围看着。 又是一次交手,无名剑压向江霭执剑的手,发出嗡鸣。 宁若缺却忽然轻声道:“你的剑法很奇怪。”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 江霭被逼退几步,脸色更加惨白。 她平静地注视着宁若缺,宁若缺也回看她:“剑阁的剑法正气浩然,你的剑法空有其形,却无其意。” “缪红香说你自道侣陨落以来性情变了许多。虽是情有可原,但剑修的剑从不说谎。” 宁若缺不信,会有剑修使用不适合自己的剑法。 更何况江霭身为剑阁的执法长老,就算真的想不开、心魔缠身了,剑法也不该如书本上那般刻板僵硬。 她并不擅长那些弯弯绕绕,于是直接问:“你究竟是谁?” 夜风带来浓重的水汽,凉到有些刺骨。 眼前人少见地笑弯了眉眼,对于宁若缺的质疑,她仿佛没有任何脾气。 “好独特的辨别方式。剑尊不信人,却会信一把剑。我的魂灯可从未熄灭过,这一点阁主也能证明。” 她修炼的也是正统剑法,并没有反噬的迹象,被选为仙盟副盟主后,最大的错处也不过爱和稀泥而已。 宁若缺却脱口而出:“剑阁送来的剑匣里什么都没有。” 这句话乍听起来没头没尾的,江霭自然而然地挑眉:“嗯?所以你怀疑是我动的手脚?” 宁若缺摇了摇头:“不,我只是觉得,暮成雪的心眼和她的剑一样多。如果你真的没问题,她应该不会特意送来空剑匣。” 她先前确认过,楚煊并不知道剑匣是空的。若只是想避免镇物出事,不至于连楚煊也瞒着。 许是见她们太久没动,围观的人陆续散开,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就格外显眼了。 以至于更无遮无拦的视线落到宁若缺身上,似乎要把她盯出个花来。 宁若缺浑身一僵,有些分神地想去探寻殷不染的表情。 恰逢江霭向前几步,宁若缺下意识地提剑,却没想江霭只是与自己擦肩而过。 耳边同时响起她的声音:“现在的你,还能像百年前那样杀死我吗?” 一股寒意沿着脚底蹿到脊背,如坠冰窟,道隐无名剑不受控制地震颤。 宁若缺偏头,瞥见了江霭嘴角的弧度、以及被她拿在手中把玩的血红色妖丹。 “你——” 她假设过很多,比如江霭其实是擅长幻术的九尾狐,能操控人神智的鸱鸟,又或者是某种夺舍的秘法。 可怎么也没想到…… 饕餮,以人的欲望为食、带来无数灾祸的饕餮。 宁若缺曾以自己性命相搏的饕餮。 她倏尔想起司明月的预言,想起不知为何被改变了记忆的颜菱歌,被强行运转的蜃海境。 想起了那些因为各种可说不可说的原因,选择握住妖丹的人。 她声音沙哑:“引我寻剑、又让我恢复记忆的人是你?” 江霭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 她没有回答,可宁若缺分明从中读出了一种令她印象深刻的情绪。 曾经的宁若缺对饕餮拔剑时,它也这么看着她。 轻蔑。 不需要掩饰,被发现了也无妨,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 饕餮便是如此,人的喜怒嗔痴都是它的食粮。 但它最爱的还是看人挣扎,越是强烈的情绪越能激发最深的欲望。 那枚血红色的妖丹在‘江霭’手指间翻飞,被高高抛起。 光芒闪过,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吸入其中,使得妖丹愈发饱满诱人。 如同应照一般,一名围观的修士猛地倒地,剧烈抽搐起来。 彼时,水岸边的殷不染还在同楚煊说:“江霭与我们未免也太有缘了。” 相处得越多,她就越发不爽,总觉得这不像是巧合。 见对岸的两人不动了,她眯起眼睛:“宁若缺的表情好像不对劲。” 不待她细想,近处传来惊呼,殷不染寻声来到抽搐不已的修士身边,下意识地就要为她治疗。 “殷不染!” 是宁若缺的声音,殷不染回头:“嗯?” 无名剑擦过她的白发,刺穿了目光呆滞、正要一掌拍向殷不染的修士。 楚煊也反应过来了,将殷不染拉到自己身后护着。 一股灵压轰然炸开,嗡鸣声几乎要刺破耳膜,就连瀑布水也为之一滞。 铺天盖地的水珠倾泻如雨,楚煊骂了句脏话,不断丢出术法和符箓抵挡。 好不容易等到烟尘散尽,她却骤然瞪大了眼睛。 一只羊身人面、腋下生眼的巨兽虚影正俯瞰着她们。 许多人都没有见过饕餮。 但当它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那就是它。那种油然而生的恐惧感,是镌刻在所有人魂魄中的记忆。 巨兽轻飘飘地抬爪,朝楚煊和殷不染压下来。 比楚煊更快的是宁若缺的剑,千百道剑光横栏在巨兽爪下,将夜晚照得亮如白昼,那只兽爪便迟迟不能落下。 可饕餮依然不屑,连头颅都未曾低下。 人怎么可能与妖神匹敌。 它长尾一甩,罡风将土地硬生生地劈开,本就尚未稳定的法阵开始急促地闪烁。 “我的阵!” 这下子楚煊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最后还是咬咬牙,朝着兽爪迎了上去。 四周不断有沉闷的嗡鸣响起,像被关在一口大钟里,逼得她烦躁地大叫:“什么声音好吵啊!” 她不知道,这道声音在宁若缺听来十分清晰。 她执剑的手未移分毫,饕餮却在她耳边呓语。 “你现在变得十分‘美味’了。” “你的道心还和当年一样坚定吗?” 饕餮俯首,眼中倒映出惊惶失措的殷不染。 它语带戏谑地问:“你敢——” “再回头看她一眼吗?” 灵气乱了。宁若缺喉咙涌上股腥甜的血,连带着剑阵倏尔一晃。 兽爪压下三分,她重新调整自己的气息,然而平日里如臂指使的道隐无名剑,此刻在手中仿佛重若千钧。 眼见尖锐的爪尖快要刺穿她的胸口,饕餮的嬉笑声越来越大。 一道金莲自宁若缺身后腾起,悄然绽放。 浩瀚灵气如水荡漾开来,剑光变得巍然不可动,却未带来压迫感,只教人觉得神清气爽。 饕餮的虚影眯起兽瞳,没有丝毫留恋,转身遁入浓稠的黑夜里。 确认饕餮确实消失不见后,宁若缺方才收剑。 莲花的金光渐渐凝实。 云散风清,月光清凌凌地照下,为尘簌音笼上一层薄纱。 比起九重天上的见面,如今的神女似乎更加虚弱,鬓角平添了白发,身形风一吹就能散了。 她看向宁若缺,神情一如既往地温柔,却开口:“你得尽快做出选择了。” 宁若缺缓慢地眨了眨眼,竟有些茫然:“什么选择?” 尘簌音耐心地回答道:“不成神,你只会失去她。” 宁若缺不禁想反驳。 话到嘴边却吞了回去,成了一根扎进咽喉的隐刺,一想到,就会闷出苦涩的血。 她不说话,听见殷不染喊:“宁若缺,你有没有受伤?” 来人焦急地拉住她,因为跑得太急,发髻都乱了。 殷不染握住宁若缺的手,是与往常截然不同的冰凉。 她皱起眉,看向尘簌音。 楚煊的脑袋还嗡嗡响着,见这三人之间的氛围如此诡异,也不敢吱声了。 打破这般寂静的是一道染着酒气的影子。 人也不知道从哪儿晃出来的,随随便便地往尘簌音面前一站,将宁若缺与她隔绝开来。 张嘴就是轻快地感叹:“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晏辞朝宁若缺摆摆手:“这件事你们不用管,走吧。” 宁若缺抿唇,没动。 她是有话要说的,可晏辞没管她走没走。 笑意盈盈的剑修向尘簌音走去,发间系着的红绳轻晃着,格外惹眼。 她问:“神女可还记得我?” 尘簌音颔首:“记得,你是吾师妹。” 晏辞笑得更加灿烂:“神女可还爱我?” 尘簌音:“自然。” 她垂眸,眼底的温柔像一泓清洌可鉴的水,能照见天下众生。 更容不得丝毫的保留。 她说:“吾爱众生,自然爱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0-128 第121章 向人间去 “唯一的办法。” 迟钝如宁若缺, 也明白尘簌音这句话的含义。 她下意识地去观察晏辞的反应,就见自家师尊又笑了。 并非是勉强的笑,反倒像是因为猜中了尘簌音的回答, 所以笑得发自内心。 她笑够了,便垂眸, 抽出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来,平静道:“果真是大道无情,神女无心。” 宁若缺忽地把殷不染拉住, 悄悄往后退。 那把剑是晏辞的本命剑,以往还算正常。 可现在那煞气腾腾的模样,让宁若缺不得不心生警惕。 或许是她的第六感一向很准,刹那间长剑出鞘,不由分说地刺向了尘簌音。 灵气带起狂风,一时间云遮明月, 天昏地暗。 唯有晏辞耳后, 竟凭空出现如瓷器裂痕般的血色纹路,灼灼生辉。 她执剑的手每用力一分,纹路便更艳, 从耳后生长至脖颈, 仿佛整个人都要碎开。 宁若缺一时失声。 那是代表着心魔缠身的堕仙纹。 修真者有了堕仙纹,轻则道心受损,修为再不得寸进,重则害人伤己,以至于被整个修真界通缉。 晏辞的攻势极其迅猛,根本没管周遭如何,她挥剑,河滩被劈开一道可怖的沟壑。剑气震荡, 顺带削平了一大片树林。 却也被尘簌音躲闪开了,只堪堪擦破她的衣摆。 两人一个只顾着挥剑,一个只顾着躲,迸溅的碎石差点打中殷不染。 楚煊甩出符箓挡住,仍是满脸懵:“什么情况?这都谁?刚才又是怎么回事?” 浩荡的灵气卷起残云,在空中形成了巨大的漩涡。隐约可听见雷鸣乍响,似乎在酝酿一场更为猛烈的雨。 先前看晏辞笑吟吟地同尘簌音说话,楚煊以为她俩至少算是熟识。 可看现在的架势,比起师姐妹她们更像是仇人。 她只能求助貌似和这俩人很熟的宁若缺。 一回头,却发现宁若缺已经退到了最外围,还企图把殷不染抱起来,像是想跑。 楚煊不解:“你跑什么?” 宁若缺言简意赅:“我当初打妖神也用这招。” 楚煊:? 恰如剑刃相撞的摩擦声,自她耳边响起,慢条斯理的。可与此同时一股寒意直抵脑门,教人想要战栗。 理智告诉楚煊,应该尽快规避风险,在战场中心难免会被波及。 宁若缺和殷不染甚至已经没影了。 可她心里有放不下的东西,双脚就像生了根,挪不得半分。 楚煊掉头就往瀑布跑:“欸、不是,我的阵!” 小银潢是阵眼所在,哪怕还未填入镇物,它也能勾连起无数个小阵、作为整个大阵的中枢。 若是被毁去,简直是要剜下楚煊的心头肉。 电光游走如龙,划破黑夜,惊出刺目的白。 而晏辞的剑光似乎比那更加耀眼,仿佛要将自己也燃烧殆尽。 楚煊心头一颤,只来得及激活防御的阵法,自己也划出方结界抵挡。 两股强大的力量碰撞在一起,气浪几乎掀翻了方圆几里的树木。 本来就遍地狼籍的小银潢,如今更是乱得一塌糊涂。 勉强站稳后,楚煊第一时间去查看自己的阵眼。 她咳呛几声,一边挥散尘土,一边感应地下流动的阵纹。 得亏没有大碍。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抬头,正看见宁若缺提剑向自己走来。 而眼前除却残垣断壁,还有一道横陈着的巨大剑痕。 剑痕之外寸草不生,只剩下漆黑的土地,情况更加惨烈。 把殷不染送到安全的地方后,宁若缺又返回来帮楚煊挡了一下。 两人相顾无言,谁也没贸然行动。 片刻后,烟尘散尽,宁若缺方才看清那两人的情况。 尘簌音依然站着,肩膀处多了一片扎眼的红。 不断有血珠自她指尖滴落,在地上绽开,她却无喜无悲。 晏辞同样的面不改色,可她耳后的堕仙纹已经浓如漆黑的墨。衬着她苍白的面容,越发触目惊心。 尘簌音是与妖神位阶相等的神明,否则也不会压制饕餮那么多年。 对付尘簌音就应该使出对付妖神的剑招。 可宁若缺不能理解的是,师尊为什么要下这样的狠手。 直觉同样告诉她,这绝不是在帮自己出头,自己更不该掺和进去。 她一本正经地、朝匆忙追来的殷不染说:“我师尊可能是疯了。” 殷不染抬手给她胸口一拳,愠怒道:“你在做什么?” 宁若缺哑声几息,赶紧道歉。 “对不起、我没有料到会是这种情况,我起初只是想试探她一下。没想到、没想到……” 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不说话了,乖乖认罚的样子。 她眼睛眨了眨,眼中只剩下一片湿漉漉的茫然。 殷不染不忍心再责备她了。 她拍拍宁若缺的肩,似是安抚。 而后往前一步,平静地望向尘簌音,不卑不亢地问:“神女阁下,你一直在监视我们,对吗?” 楚煊先是被殷不染口中的称呼吓了一大跳。 想问个清楚,但看殷不染的表情,又把满肚子的疑惑吞了下去。 她看着那名被称为“神女”的女子缓步而来,在身后留下一串断断续续、斑驳的血迹。 就这样放任伤口不管,像是要等自己的血流尽似的。 尘簌音嘴角挂上了笑容:“是,纵使宁若缺抗拒,我的力量也已不可避免地传递给了她。借此,我能感知到她的情况。” 言罢,她却轻轻一叹气:“我一直希望她能做出合适的选择。只可惜……” 只可惜即便宁若缺记忆全无,乃至天地间所有与殷不染有关的痕迹都被抹去,她也在各种推动与巧合之下,选择了殷不染。 尘簌音看着宁若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像在看一个误入歧途的继承人,总笃定她一定会重返“正道”。 这样的眼神让殷不染十分不爽,只恨自己不够大只,不能把宁若缺挡得严严实实。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尘簌音则笑一笑,没当回事。 神女尽职尽责地向众人解释:“爱恨嗔痴,都是饕餮神力的来源。人的欲望无穷无尽,饕餮便会不断重生。” 饕餮被宁若缺重创过,能这么快夺舍江霭,估计是采用了特殊的手段。 在现有情形下,殷不染只需稍微一想就能得到答案。 “所以那些散播出来的妖丹,其实是它汲取力量的媒介?” 尘簌音颔首,用陈述的语气:“你们无法阻止。” 她说的是事实,任谁也不能反驳。 宁若缺愣愣地想,是啊,那些人都是自愿的。 更多的力量、求而不得的执念,超乎想象的利益。 只要能得到,那么不管是妖丹还是别的什么,她们总会去抓住它。 尘簌音摊开手,殷红的血从她指尖滴滴答答落下,直到现在伤口仍未愈合。 她低眉,温和地说:“如你所见,为了填补宁若缺的修为,我的神力已经所剩不多了。” “天道不会承认一个抱有私心的神明,就算是饕餮,它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妖族繁盛。” 她朝宁若缺伸出染血的手,雪色衣袂无风自舞,满面悲悯,如引渡众生的神女。 轻声问:“你也不愿看见亲近的人受伤,对吗?” “……” 像是被戳中了某种隐秘的心思,宁若缺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人总是不知足的。 她小时候只想多吃一个馒头,后来想要每天都能吃饱。 她踏入仙途时只想活下去,后来想要殷不染、乃至更多的人也能活下去。 宁若缺一直觉得想要什么就得付出什么。 天道向来公平,在秤的另一边,她得放上与之同重的代价。 苍生的重量不可琢磨。 于是在上一次称量中,她把自己放了上去。 到如今,她竟然敢妄想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了。 那么该付出怎样的代价? 有一瞬间,宁若缺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听不见四周的声音。天地灰蒙蒙一片,眼里只剩下朝她伸手的尘簌音。 她茫然地检点自己手中所有的资源,挑挑拣拣,企图找到与愿望同重的筹码。 可如果称上放着的是殷不染,她愿意为之付出所有。 “宁若缺。” 直到有人喊她,强硬地拉住她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宁若缺惊醒,微腥的、混浊的空气充斥着鼻息,手中的剑柄冷硬无比,一颗心却鼓胀发疼。 她对上殷不染的眼睛,恍若重回人间,不由得把手握得更紧一些。 小心翼翼地问:“殷不染,我不想忘记你,也不想去九重天。是不是很不切实际?” 殷不染踮脚,像薅大狗一样摸了摸宁若缺的头。 很是认真:“你没有错。人与妖之间的博弈本就不该让一人承担。” 恰此时,楚煊总算理清了头绪,一拍脑袋,大着嗓门吼:“等等、等等,我听懂了!” 她大步流星地站到殷不染身边,眼里全是不可思议,看尘簌音都像看什么鬼一样。 “你的意思是,想要阻止饕餮就只能让宁若缺飞升?” 尘簌音只是微笑。 楚煊皱眉:“凭什么只能是宁若缺啊,就因为她心软?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她才不管尘簌音是什么身份。 神女庇佑苍生是一回事,要抢走她的朋友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没怎么享受过神女的庇护,反倒与宁若缺一同出生入死、互相交托过后背。 于是就昂头挺胸地往前一站,超大声囔囔。 “你这样和那些把活人投进河里,企图平息水患的神棍有什么区别。大河泛滥就去筑堤坝、挖水渠,献祭活人算什么办法?” 楚煊很不能理解这种行为。 “千年以后饕餮又来,再去哪里找个‘宁若缺’?万一找不到,人族就要等死吗?” 宁若缺耳朵被震得发麻,可见某人声音有多大,生怕尘簌音听不懂似的。 她捏捏殷不染的手,捏一下、再捏一下,越捏心里越镇静。 渐渐的,那点不安也没了,能够静下心来思索后路。 尘簌音没有怪罪对方的“无理。” 甚至还点头承认:“你所说不无道理,不过——” “你们那位能够预见未来的朋友早已演算了千百遍。她很清楚,这是天道所允的办法。” 她如此宣布:“也是唯一的办法。” 第122章 向人间去 “我道应与天命相争。”…… 尘簌音的指向很明显, 但楚煊还是愣了一下:“明月?” 她明白了,难怪司明月最近表现得很奇怪,眼下更是直接失踪。 推演千百遍都是同样的结果, 任谁都无法接受吧。 深知司明月的卜筮基本没出过差错,楚煊轻啧。 却是满不在乎地囔囔:“那又怎样, 天道说啥就是吗?如果天道要让人族灭亡,神女难道还要帮忙放把火?” 尘簌音眼睫颤了颤。 她就这般安安静静地站着,像是一定要等到宁若缺的回答。 她的伤口没有愈合, 甚至仍在不停流血。 晏辞却已收起了剑,颈边的堕仙纹也消失了。耷拉着眼皮,又恢复成那副懒散模样。 那一剑并非没有作用,至少殷不染看得出,尘簌音现在使不出强硬的手段、更无法离开。 于是两方僵持不下,一时间谁也说服不了谁。 电光才碾过土地, 空气里有股硝石味, 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让殷不染拧眉。 最重要的是,宁若缺还在犹豫, 捏着她的手就没放松过。 殷不染轻叹, 朝着晏辞看去:“前辈,需要我为你治疗吗?”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在方才的打斗中尘簌音一次都没还过手。然而堕仙纹的出现本身就是对神魂的损耗。 殷不染很擅长治疗这类伤。 晏辞摇头,满不在乎道:“比起这个,你还是想想怎么劝动这俩一根筋的家伙吧。” “一根筋”的宁若缺:“……” 她几度欲言又止,试图替自己的犹豫解释。 “我还担心——” 话音未完,尘簌音接道:“大战来临,如不尽快压制饕餮, 我们会损伤惨重。” 这损失的不止于灵石、法器,或者别的什么死物,而是活生生的人命。 不仅仅会波及到殷不染、楚煊,还有许许多多的普通人。 显然,尘簌音又一次猜中了宁若缺的想法,又或者在某方面,她俩本就是同类人。 楚煊听得着急,捋了把袖子,又想与尘簌音辩论。 可殷不染忽地扯住她衣角,神情平静,一双眸子澄明如秋水。 “我有疑,神女可否为我解惑?” 尘簌音颔首:“请讲。” 就听殷不染轻声问:“救人无数的医者和以杀止杀的剑修,牺牲谁能拯救更多的人?” 尘簌音眼中出现了一丝怔愣。 不等她开口,殷不染又问:“如果是凡人和修士呢,又该如何选择?” 神女静默不语,当真开始衡量起来。 许是这问题太过没头没尾,直到半晌后,她也依然保持着沉默。 见状,殷不染扯了扯嘴角,似是自嘲:“呵,只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假设罢了,神女不必多想。” 明眼人都能看出,殷不染就是在阴阳怪气。 若非顾忌对方的身份,怕不是得当场炸毛。 一个没有意义的假设都能让尘簌音迟疑,可放到宁若缺身上,她却选得毫不犹豫。 如何能不怨? 殷不染深吸一口气:“牺牲是最简单的事。就像妖族进攻前,总会先让低阶妖兽做肉盾。” “……但人并非没有心智的妖兽,”她抬眸,少见地严肃:“人的性命不该被如此衡量,也不应有理所当然的牺牲。” “对于神明亦然。” 句句掷地有声,像是黑夜里的火星,在宁若缺心上燎了一下。 “殷不染……” 宁若缺傻不愣登地盯着殷不染瞧,突然就很想抱一抱她。 她当然没忘记自己的处境,便只捏紧殷不染的手,看向尘簌音。 “前辈,我——” 虚空骤然扭曲,灵气涌动,如水波荡漾。 宁若缺下意识地警惕起来,剑未出鞘,先闻其音。 “等、等等!” 伴随着清脆的女声,一个人影从虚空中滚落。 在地上踉跄几步后,来人掀开自己的兜帽,露出张苍白的面容。 几缕白发乱七八糟地粘在她脸颊上,似乎赶了很匆忙的路。 楚煊惊呼:“明月!” 司明月用衣袖胡乱蹭了把脸,本来就带着血丝的眼睛更红了。 她一反常态,谁也没看,反而大步流星地走到最前面,像是准备用法杖干架敲头。 楚煊甚至都来不及拉住她。 尘簌音顿了顿,轻启唇道:“你并没有告诉她们,那个你所演算出的未来,为什么?” 听起来像指责,可她语调温柔,更像是长辈对家里后辈的无奈纵容。 司明月缩了缩肩。 楚煊这才发现,司明月的手抖得厉害。 她鲜少见到对方这般狼狈,从来绵软的笑容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咬破的唇。 司明月呼吸,抽气声也带着颤,却依然开口:“是、我是算出了死局,可那又怎样?” 她从前依从自己推演出来的“未来”,给予无数人指引。 但窥命之人该如何判断,自己是否已经走上了另一条既定的道路? 倘若未来无法改变,预知命运又有何意义? 在尝试着改变周婵的结局未果后,司明月捏着枚铜钱,在观星台看了一整晚星星。 莫名的,她想起了自己与宁若缺她们的初见。 那是场意外,她手中的铜钱尚未抛出,就已与一段奇妙的缘分相逢。 “哐啷”一声脆响,铜钱落地。回音在空旷的观星台经久不散。 司明月却没去管那正反。 她也忘了自己是怎么赶的路,只觉得呼吸急促、头晕脑胀,周身的灵气难以平复,眼里唯有那位高高在上的神女。 她按住胸口,努力想让自己更平静一点:“我道应与天命相争。” 可最后还是忍不住喊:“我窥天命、演造化,不是为了让朋友去送死的!” “……” 尘簌音安静地与司明月对视,夜风鼓动她的衣袖。 从她的表情里,似乎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情绪。 司明月以为她想反驳自己,咬了下唇,急急忙忙地补充:“我知道天道想要什么。” “可如果、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可不再卜卦了!” 话音刚落,云层中隐有闷雷响。 宁若缺张了张嘴,嗓子眼却堵得慌。 心里仿佛有什么沉重的、疑虑的东西在往下沉,而更轻盈的、温暖的浮了起来。 切身体会到这坚实的支撑时,她也好像稳稳地踩在了地上,难再游移了。 许是接二连三地被反驳、阻止,长久静默的神女终于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样吗……我明白了。” 她退让了。 这句话一出,楚煊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至少不用再担心她用苍生大义来逼宁若缺做决定。 尘簌音微微歪头,嘴角自然而然地带上了笑:“此事便罢。我尚能支撑一月余,可供你们找出解决的办法。” “一月之后,若此劫未解,我会把自己的魂魄封入阵眼里。如此,可护人间十年。” 轻描淡写的,尘簌音把自己安排好了,连后路都妥帖。整个人间都会受益,除了她自己。 宁若缺不禁瞄了眼自己的师尊。 后者面无表情,既没有突然发狂,也没有开口阻止。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尘簌音,对这般结果毫不意外。 尘簌音似乎忽略了晏辞的目光,仍旧道:“当然,如果你改变了想法,可以随时来寻我。” 她化作一道流光遁去,晏辞紧随其后,眨眼就没了踪影。 四人又静了静,又或者是妖神复苏带来的冲击太大、想说的话太多。 楚煊看看宁若缺,又转头看看司明月,一拊掌,率先打破这诡异的安静。 “唉唉唉!还好我的阵还在。” 她一动,司明月也按耐不住,用袖子揉了好几遍眼睛,最后还是没克制住。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脸颊滑落:“宁若缺,你别去,我们会想办法救你的。” 她抓着宁若缺的衣袖哭:“呜——” 哭声震天动地,有种不管不顾的架势。 什么天衍宫的宫主、天道的宠儿、料事如神的形象,眼下通通不要了。嘴一抿,显得又可怜又委屈。 楚煊那叫一个懵,甚至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殷不染则微微睁大眼睛,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宁若缺同样愣了会儿,认真解释起来:“我没有答应她。” 哪知司明月吸了吸鼻子,还是哭,眼泪边擦边掉,根本停不下来。 她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一味抓着宁若缺的衣袖,像是要把这辈子的伤心事哭尽了。 于是宁若缺不得不补充:“我也还没死。” 她不知道司明月究竟是怎么了,拿出帕子想要递给对方。 司明月一个劲摇头,不肯收。 宁若缺顿时有些麻爪了,连忙求助地看向楚煊。 好在司明月自己缓过来了点,袖子湿了,便一扭头,把眼泪什么的全擦楚煊衣服上。 她抽抽嗒嗒的、向宁若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当初、我不该说出那句预言。” 这道歉来得太突然,宁若缺还想了一阵,这才明白司明月为何会这样。 她以为宁若缺当初决意赴死,有自己的一部分原因。 司明月看见了那所谓的“唯一”解,本该是救世的预言,却需要自己好友牺牲。 而后殷不染白头,楚煊一心想要弥补遗憾。 司明月总时不时地问自己:“能预见未来,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哪怕四人再重逢,心境也早已不是当初了。 司明月满怀愧疚。 如今只庆幸自己醒悟及时,赶上了,没有一错再错。 她垂头,转而捏住自己的衣摆,像是听从发落的罪人,蔫巴巴的。 宁若缺有些哭笑不得。 她不自知地柔和了眉眼,轻声说:“你只是提供了一个办法,做出决定的是我自己。” 司明月撇撇嘴,看上去努力想要憋住,奈何泪水还是不争气地往上冒,浸满了眼眶。 宁若缺像拍什么柔软的棉花一样,拍拍司明月的头。 她说:“虽然不知道你我相遇是凶是吉,但我从未后悔遇见过你们。” 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所以也没怎么多想。 又过了片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霎时有些不好意思。 偏偏楚煊还打趣:“哎呀!明早的太阳是不是要从西边出来了,宁若缺竟然会说人话了。” 她嘻嘻哈哈地揉乱司明月的头发:“你知道的,宁若缺倔得很,你那两三句话,哪影响得了她啊。” 司明月本来又想哭了,被这么一闹,只能手忙脚乱地躲。试图把自己的脑袋从楚煊的毒手中解救出来。 几次不成,就气得要拿法杖敲楚煊的头。 两个人打闹作一团,阴霾似乎一扫而空。 宁若缺总算腾出空,借着余光,小心翼翼地观察殷不染。 百年前的事,是殷不染心底难愈的旧伤。 宁若缺怕她难过、怕她痛却不说,一个人苦苦支撑。 殷不染准确地捕捉到了宁若缺的视线。 她借着广袖的遮挡,用力地握紧宁若缺的手。 就像一开始那样。 第123章 向人间去 宁若缺其实是喜欢这个人间的…… 大概是宁若缺的安慰真的有用, 司明月渐渐止住了哭。只是仍抿着嘴,闷闷不乐的样子。 楚煊还想再劝。 远处忽地传来一阵灵气波动,像是某种提醒。 紧接着有红影掠来, 并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身着冶火门服饰的女子俯身行礼,小心翼翼地开口:“门、门主, 前哨来报,边境有异常的妖气。” 她显然是看这边的动静结束了,才赶来禀报。 楚煊瞬间反应过来, 语速极快地吩咐:“我知道了,通知大家做好准备,再调一部分人去清点损失、救治伤员。” 女子颔首:“是。” 她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里,随后楚煊与殷不染对视一眼。 后者直接回应道:“这件事瞒不住,也不能瞒。” 江霭的身份已经暴露,它不可能没有后手, 她们得尽快向各大仙门示警。 楚煊长吸一口气。 她用中气十足的嗓门嚷嚷:“那就别傻站着了, 我们分头行动吧。我先给大阵收个尾,明月去联系仙盟,最后我们在碧落川汇合。” 噼里啪啦一长串说完, 直接目光炯炯地捋起袖子, 俨然准备大干一场。 这精神气十足、完全看不出疲态的样子,令司明月格外羡慕。 相比起来,她只能搓搓自己的脸,努力收拾好情绪。 殷不染颔首:“嗯,保持联系。” 见面还没多久,又是匆匆道别。 楚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把关节拉得咔嚓响,边叹气边抱怨。 “事情好多, 唉,什么时候能休息啊——” 话虽如此,人却是步履不停地往小银潢去,眨眼间只留下一个背影。 司明月则搓了把脸,朝宁若缺她们小弧度地挥手:“再见!” 掷地有声,比起礼貌,这更像是一种饱含强烈情绪的愿望。 送别了好友,宁若缺带着殷不染返程。 比起荒凉的边境,各大仙门里藏书众多,能找的帮手也多。要找到解决饕餮的办法,当然需要集思广益。 怕殷不染难过,宁若缺本来想和她说说话。 哪曾想从小银潢到碧落川,殷不染大多数时间都在休息。偶尔清醒过来,也会倚在榻上看书。 她的目光时而凝在书页上,时而放空,又或者趁着宁若缺修炼,偏头观察她。 人懒得动弹,但宁若缺给枣糕,她会慢吞吞抱着吃,给一杯热茶,她也小口小口地抿完。 懵懵的,好像不管投喂什么,都会乖巧地吃掉。 于是宁若缺递给她夹着补药的馒头—— “啪!”一声脆响。 殷不染满眼嫌弃,把宁若缺的手拍开了。 见此,宁若缺只能遗憾地收起药丸,吃掉馒头。 素问峰静谧无声,清晨的薄雾在山谷间荡漾。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轻声问:“染染,你心情不好吗?” 殷不染把目光从书页上挪开,望向宁若缺。 后者霎时垂眸,懊恼地皱起眉。 这显然是多此一问,任谁遇见这种事,心情恐怕都不会太美妙。 殷不染漫不经心地回:“一点点。” 而这“一点点”到了宁若缺耳边,就变成了“很多很多”。 她试着代入殷不染的心情,有股坠入深渊般的无力。 好不容易救回来的恋人,又要踏上生死未卜的路途,这仿佛是命运的戏弄。 可殷不染没有丝毫怨怼。 她只是平静地点亮一盏灯,吹去古老书页上的尘灰,慢条斯理地翻阅。 越是如此,宁若缺就越觉得亏欠。 能给出去的太少,想要的又太多。便患得患失、瞻前顾后,连伸手抱抱她都不敢。 她正愣着神,无名剑突然震颤起来,作势要飞走。宁若缺一惊,手忙脚乱地去压制。 长剑不知道哪来的脾气,竟企图挣出剑鞘,得亏宁若缺及时攥住剑柄,强行把它塞了回去。 长剑嗡鸣不停,似乎在宣泄着不满。 恰此时,一道冰冰凉凉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 宁若缺低着头,后背冷汗都快冒出来了,不知道该如何向殷不染解释方才的异常。 剑修的本命剑对剑修的心境变化极其敏感。 而无名剑的异状比起失控,更像是一种警告。 警告她,若用现在的状态去面对妖神,只怕是凶多吉少。 但要改变心境谈何容易,宁若缺深吸一口气,不敢看殷不染。 “我出去练会儿剑。” 她转身正要走,殷不染却忽地叫住她:“快到春祈了,听说人间会放烟火,要一起去看吗?” 语调出乎意料的温柔。 宁若缺一愣:“现在?” “嗯。” 宁若缺根本猜不到殷不染的想法,只慌张地开口:“可是妖神——” 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殷不染眯起眼睛,毫不客气地戳了戳宁若缺的腰。 “明月把消息传了出去,现在整个修真界戒备森严,它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动手。楚煊她们那边还需要点时间。” “再者,往后肯定有几场硬仗要打。” 她手中书不知何时放在了一旁,话音一转,突然攀上宁若缺的肩。 好似居高临下般地审视道:“在那之前,你不同我好好道别吗?还是说……” “你又想不告而别了?” 殷不染的眼神已然冷了下来。 这么大一口锅扣宁若缺身上,她浑身一激灵,不假思索地解释:“没有、不是——” 生怕晚了被殷不染误会。 可待她仔细一看,眼前人嘴角噙着浅浅的弧度,分明是在得逞后偷笑。 也就一时兴起,吓吓她罢。 宁若缺抿唇,闷声应下:“好。” * 春祈,顾名思义是人间祭拜花神、祈祷整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的节日。 宁若缺上次来人间还是为了搜捕逃逸的大妖。 而如今的人间虽然时局动荡,但离碧落川最近的城镇尚还安稳。 百姓不知什么饕餮复生,依然准备了灯市和烟花,用于庆祝这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 街市里摩肩接踵,宁若缺拉着殷不染的手,小心翼翼地把人护在自己身侧。 她用余光偷偷去瞄殷不染。 节庆,殷不染没穿素白,反而换了身淡雅的青绿色。 一支海棠白玉簪将满头白发半挽,只留下一缕垂在胸前。 她低垂着眉眼,懒懒地在不同摊位间闲逛。 像朵沾水带露的睡莲,在这黄昏时分慵懒伸展。 “小姐,看看花吧,刚摘的花!” 卖花的小姑娘一喊,殷不染顺势看过去。 竹编背篓里装着好几束鲜花,芍药、桃花、还有香气扑鼻的茉莉,全都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 小姑娘见此,更加殷切地劝说:“给心上人买束花吧。” 春祈自有习俗,其中之一便是赠花结情缘。 无论是一见钟情还是久生情愫,皆可向对方赠花,委婉地表明心意。 殷不染微微歪头。 这句话确实很管用,她还没说什么,宁若缺就已经摸出几枚铜钱,递了过去。 “麻烦来束芍药。” 小姑娘顿时笑得比花还灿烂,动作麻利地包好一束白芍。 花确实很新鲜,花瓣鲜嫩欲滴,宁若缺回头多给了小姑娘一枚铜钱。 她将芍药塞进殷不染怀里,无比自然地牵着人往前走。 现在的宁若缺,给殷不染送花已经不会脸红了。 殷不染轻轻开口:“嗯?” 宁若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问:“怎么?” 谁知掌心突然就被蹭了一下,殷不染好似不经意间瞥向她,语气也淡淡。 “原来你对我有这样的心思。” 宁若缺:“……” 陌生的痒意蔓延至心口,熟悉的热度攀上耳朵尖。 分明是心知肚明的事实,从殷不染口中说出,偏就多了种别样的意味。 好像一味摇尾巴的小狗,不知道自己有多殷勤,直到从殷不染眼中看见了自己。 她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便只能寄希望于四周嘈杂,千万莫要被殷不染发现,教她的戏弄得逞。 天色越晚,街市就越热闹,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乃至于平时不多见的奇珍也被摆上了架。 但比起精心培育的豆绿牡丹,这一次殷不染更偏爱实用的物件。 看她停留在卖木梳的小摊前,拿起一把雕花的檀木梳。 摊主热气地招待:“客人,我家的梳子去庙里开过光。赠予心上人,保你们长长久久!可灵验啦。” 区别于一般的、代表姻缘美满的花纹,这把木梳上刻的是双鹤戏水,十分少见。且雕工上好,鹤羽栩栩如生。 宁若缺转头就去问殷不染:“如何?” 殷不染放下梳子,却矜持地颔首。 “尚可。” 宁若缺果断付钱,接过木梳后,同样将它递给了殷不染。 就见殷不染笑了一下:“感觉你会给女娲庙捐自己的私房钱。” 民间传说里,女娲娘娘不仅抟土造人,也掌管天下姻缘。 借着昏黄的灯火,殷不染这次将宁若缺的羞赧看了个一清二楚。 看她攥拳,又偏过头,嘴唇翕动,不知道嘀咕了什么话。 游览灯会的人很多,宁若缺假装很忙地四处张望。 她看百戏艺人手中溅起的火,看头顶各式各样的灯,看蒸笼冒出热腾腾的汽,看在桃树下结绳祈愿的人。 那祈愿的女子神情虔诚且庄重,向神明求的却不过是最简单的一句“平平安安”。 有奔跑打闹的小孩挤过人群,不小心撞上端着热汤面的小厮。 一声唉哟,小厮被撞得趔趄,碗也脱手。 眼看热汤就要泼小孩脸上了,宁若缺揪过小孩衣领,往自己这边带。 碗也稳稳当当地被她接住,一滴不洒,被她放回满脸惊愕的小厮手中。 小孩显然被吓了一跳,睁着大眼睛不敢动。 待她反应过来,宁若缺和殷不染已经走远了。 她急忙追上去,二话不说抱住宁若缺的腿:“谢、谢谢姐姐!” 小孩说完,飞快地塞了个什么东西,又跑走了。 宁若缺垂眸,随后朝殷不染摊开手。 手心里躺着朵红纸折的小花,再朴素不过。 她嘴角浅浅地勾起,眉眼间是难得一见的温柔。 殷不染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有时候会想,宁若缺其实是喜欢这个人间的。若非如此,她当初也不会选择以命相抵。 纵使天道待宁若缺可以说是苛刻,这一点她也从未改变过。 从街头逛到巷尾,殷不染在一家木器坊前停下。 “你上次不是说,想置办一些新的剑架吗?那把不错。” 她记得宁若缺想要重修玄素山的小屋,珍藏着宝剑的库房需要翻新整理,院子也要移栽她最爱的树。 她们俩以后就可以一起住过去。 转过一扇屏风,殷不染的视线在不同家具间巡梭,已经开始挑上了。 “镜子也很好看,可以买回玄素山。” “……” 宁若缺没有回应。 街上的车水马龙声仿佛也被隔绝在雕花屏风后面,殷不染听见宁若缺的呼吸滞了一瞬。 但她并没有点出宁若缺的异样,还道:“不喜欢吗?那算了罢,我们再看看别的。” 她扯着宁若缺的衣袖,穿过小店的后门,正要继续回到主街,身后人就定住不动了。 宁若缺的影子印在墙上,低垂着头,看上去很是落寞。 殷不染回身,却猝不及防地被宁若缺抱住、拥进怀里。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随即埋上颈窝,撒娇一样。 “殷不染。”她闷闷地喊完,又没了后文。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才难以启齿般地吸气,极小声地嘟囔。 “我……其实有点害怕。” 第124章 向人间去 “我可以和你成亲…… “怕”这个字从宁若缺口中说出来, 总让人觉得不真切。 毕竟她的行事风格,总有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绝。 宁若缺第一次杀人时,猩红的血溅她脸上, 没觉得害怕。第一次伤重到意识模糊时,也没觉得害怕。 她想要活下去, 但并不代表她怕死。 哪怕面对妖神时,她也是“不舍”更多一些。 可现实从不讲道理,她如今听着殷不染计划她俩的未来, 毫无征兆的,尝到了“怕死”的滋味。 像赤脚站在草丛里,忽然被什么冰凉滑腻的东西游过脚踝。 一瞬间僵硬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更漏滴滴答答,于是宁若缺看着殷不染被夜色晕开的背影,忍不住开了口。 她把人抱紧一些, 又缓缓松开一点, 明明比殷不染高出许多,还要努力把头都埋进后者颈窝里。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像自言自语一般, 述说她的恐惧。 “我怕死, 怕自己回不来,我欠你太多……” 宁若缺声音很轻,很闷。 停顿几息,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又磕磕绊绊、颤抖着说:“但是、但我还是没有办法,对我能阻止的灾难视而不见。” “我不是说要答应尘簌音,我只是——” 宁若缺只是想要殷不染平平安安,想要自己的亲友、乃至于万千的人们都能够活下去,不必面对生离死别。 她想说的是那些不得已去做的事、无法预料的意外、和最后的办法。 可她嘴唇翕动着, 却说不出半个字。 她发现自己无论说什么,对殷不染、对努力为她争取时间的楚煊和司明月而言,都像是借口。 尤其是殷不染。 宁若缺觉得自己太贪心了。 她僵硬地松开怀抱:“对不起。” 仍低着头,不敢看殷不染的眼睛。 似乎做了莫大的错事,整个人伛偻着,连墙上的影子都散发出浓郁的歉疚感。 静了半晌,她听见殷不染开口:“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语气平和,反倒让宁若缺揪心。 “你为我付出那么多,换我一命,但我……” 殷不染歪头,突然去捏宁若缺的脸。 猝不及防之下,后者仿佛受惊的鹌鹑,想躲,又本能地顿住。 就这样被殷不染捏住脸颊拉扯揉搓,宁若缺丝毫不敢反抗。 好不容易等她捏完了,殷不染轻叹一声,缓缓道:“还记得吗?你也曾救过我。” 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有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虽不是与宁若缺的初见,但在殷不染的心里,这一幕更令她心动。 “其实那时候我就明白,你心里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 她垂下眼帘:“我喜欢你。” 墙外众人的喧嚣漫过她的话语,可从宁若缺骤然屏住的呼吸里,她知道她有在认真听。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好好的,不要去做危险的事,我……” 她迟疑了一阵,像是在措辞。 最后悄声,且还带着点理直气壮地说:“我有私心,想让你一直陪我,最好眼里只有我。” 宁若缺头一次听殷不染讲她的心事,脑子还是懵的。 然而这般霸道的说辞,她一点也不讨厌。 尚未接上话,殷不染却兀自皱起眉。 “所以得知你与妖神同归于尽后,我无法接受。” 她眼眸浓稠如墨,仿佛当年的一切还历历在目。 “那时你的存在尚未被天道抹去,师娘知道我要尝试禁术,当场斥责了我一番。” “她说,‘你怎知宁若缺不是去证她的道?’” “她还说,‘如果宁若缺知道你为救她付出了什么,她说不定不愿活。’” “但你死了,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自然也不能询问你的意见。” 如此,殷不染轻飘飘地给这件事下了定论:“因此我所做所求,皆是我自己的意愿。” 药王闭关,碧落川上下没人拦得住她,她自己洗去经年的功法,重塑灵脉。 自己钻研那些晦涩的古籍,估量自己能承受的代价。 当然也只能是她自己,沿着宁若缺曾经走过的路,遍游九州四海,只为唤得一缕残魂。 哪怕时至今日,殷不染的也能回想起当时,自己那难以消磨的执念。 “我想问你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怎么能把我丢下。想让你活生生地回到我身边,想弥补没能救下你的遗憾。” “执念在我,”她平静地解释:“我救你,其实也是在成全我自己。” “我那时候想,倘若‘苍生’确是你的道,那擅自将你拉回人间的后果,当由我一人承担。” 宁若缺惊愕地抬眸,慌忙打断:“不是这样的——” 然而殷不染没给她继续说话的机会。 两人的视线短暂地对上,不过一瞬,殷不染先偏过了头。 她依然蹙着眉,衣袂被风吹起,勾勒出单薄的轮廓。 “所以不用在这件事上道歉。” 殷不染将凌乱的鬓发顺至耳后,深吸一口气,语气更加坚定:“我承认,我的确不想让你以身涉险。” “但你不必总是满足我的期待,你可以做自己。” 末了,许是宁若缺没有动静,她还小小声地尝试补充。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只要顾着点自己就好。” “……” 正是灯会最热闹的时候,举着花灯的人群走过长街,斑驳的光照在宁若缺怔愣的脸上。 她突然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回想起来,殷不染其实从未阻止过她什么。 她因为忧心边境,打算去古战场的时候,殷不染只是想要跟着。 她要断后、替楚煊拦下兽潮的时候,殷不染没有阻止,只是让她照顾好自己。 哪怕她在尘簌音面前犹豫不决,殷不染也没有逼她表态,反而想要和她一起承担。 是她自己一直深陷在愧疚中,作茧自缚,乃至于不敢迈出一步。 而在宁若缺失去的百年时光里,殷不染已经走出很远了。 她比宁若缺想象的更加柔软、当然也更加强大。 强大到让宁若缺觉得,天上地下再没有人能比殷不染更好。 也再没有人会如此妥帖地将她安放。 宁若缺心跳加速、在耳边响如擂鼓,汹涌的情绪涌上喉咙,麻痹了舌头,呼吸和说话都变得不受控制。 更要命的是,脑子也一片空白。 以至于直愣愣地盯着殷不染:“我……” 脱口而出:“我可以和你成亲吗?” 殷不染歪头。 宁若缺:“……” 糟糕,一时嘴快,把心里惦记的直接说了出来。 墙外的烟花还没爆炸,她自己就要先爆炸了! 怎么能对殷不染说如此冒犯的话! 时机不合适,也没有准备礼物,还显得自己很轻浮,哪里都不对。 某剑修很快偏过头、捂脸,声音沙哑地说:“对不起、你当我没说过罢。” “还有刚才,谢、谢谢,你、我……” 她绞尽脑汁地想要表达自己的感想,譬如温暖、安心、由衷的谢意,奈何越急越说不出话。 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傻了吧唧的,更不敢看殷不染的眼睛。 直到宁若缺听到一声悦耳的轻笑:“好啊。” 宁若缺当自己没听清:“什么?” “我是说,成亲,”殷不染迅速地捉住宁若缺衣袖:“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宁若缺顿时就像被拎住了后脖颈,浑身僵硬。 她被殷不染拉着往前走:“等、等一下,这是不是太随意了。” “就要今晚。” 殷不染扬了扬下巴,看起来根本不容宁若缺拒绝。 还戳宁若缺的肩:“我们去找个没人的、高点的地方。” 附近多山,这个要求并不难完成,除非宁若缺不想和她结为道侣。 宁若缺垂眸,到底没有拒绝。 她径直抱起殷不染,踩着墙壁跃上屋顶,像飞鸟一样掠过街市,没有惊动任何人。 观看烟花的百姓大多集中在江岸边,加上夜深路不好走,山上就空无一人了。 宁若缺挑了个视野良好、可以看见江水的山坡,把殷不染放下。 “还不错。” 背着手转了一小圈,殷不染对此表示满意。 宁若缺慢吞吞地跟在她后面,整个人紧绷得不行:“药王前辈要是知道了,不会追杀我吧?” 话音刚落,殷不染已然往地上插了三支香。 以香为信、上达天听,如此便可立下天道见证的誓言了。 她是认真的。 宁若缺一时无言,只听得自己的心跳,蓬勃有力,人却恍恍惚惚,好像还在梦里。 殷不染皱眉:“傻站在那里做甚?” 宁若缺被她拉着半跪下来,眸光无措地四处游移:“可是,没有婚烛……” “这不是?” 殷不染指了指天上,一轮明月正当空,毫不吝啬地同人间撒下它的光辉。 于是明月可为烛,山河可为衾。 她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衫,俯身叩首,长拜天地。 “天为鉴,我与宁若缺在此结为道侣,三生三世,白首不悔,碧落黄泉,相许相从。” 几乎没有一点犹豫,字字掷地有声,这段誓词仿佛已在她心里默读了千万遍。 宁若缺把每个字都仔细咀嚼,目不转睛地盯着殷不染看。 恰逢远处烟花升起、炸开,瞬间照亮整个天空。 她那些可说与不可说的心思,便像这满坡野草,吹也吹不尽。 剑修的五感敏锐,看得见城中流淌如江水的灯,坠如天星的焰火,看得见明月高悬,山影寂寥。 她所看见的即是人间。 而现在,它们都落在殷不染眼中了。 并不需要太多的思索,宁若缺同样叩拜。 “地为证,我与殷不染在此结为道侣,千劫万险,剑折不负,天涯海角,同去同归。” 最后一个字落地,三炷香竟在瞬息间燃尽,天道见证下的约定即成。 此后气运同担,祸福共享。 宁若缺盯着渐歇的烟花发了会儿呆,转头把殷不染抱起来:“我们回去吧。” 殷不染就顺势勾住她的肩。 “去哪?” “刚才路过的木器坊,你不是说那剑架不错吗。” 她所有的犹豫尽数消弭,现在只想赶在店家闭店前,将殷不染喜欢的家具买回去。 她避开坑坑洼洼的青石板,风将头顶的花灯和红绸摇晃。 偶尔有特别好看的灯,就会暂且停下,好让殷不染看个够。 借此机会,殷不染若无其事地问:“你现在还会怕吗?” 她担忧宁若缺心结未解。 哪知宁若缺嘴角牵了牵:“殷不染。” “嗯?” 宁若缺立马绽开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能遇见你真好。” 殷不染:“……” 殷不染伸手捂住剑修那亮晶晶的眼睛。 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剑修真是傻了吧唧! 第125章 向人间去 难怪能成为剑尊! 大概是宁若缺与那剑架实在没缘分, 待她兴冲冲地折返回木器坊时,店家已经关门了。 殷不染顺势拍拍她的肩,宽慰道:“不急, 我们下次再来挑。” “好。” 宁若缺又牵着殷不染去看了会儿灯,待到灯会快要散场, 才意犹未尽地回到碧落川。 殷不染逛累了,坐在院子里等宁若缺给她倒茶。 正是深夜,素问峰一片静谧, 远处却突然传来三声沉闷的钟响。 宁若缺倒茶的手顿住,抬眼看见一点飘摇的灯火。 清桐提着裙摆、小跑着进院子,手里的灯笼晃动不止。 夜风一吹,这点微弱的光也熄灭了。月光就照着她湿漉漉的眼睛。 碧落川的钟声只在发生大事时敲响,上一次还是因为药王出关。 殷不染放轻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清桐气息未稳,张了张嘴, 没有发出声音。 她连忙深呼吸, 才道:“有、有同门出诊时被妖怪袭击……” 未尽的话语加上她惊惶的神情,教人不得不做出最坏的猜测。 殷不染心下一沉,面色却不显:“伤势如何?” “两死一伤, 伤者已经被送去治疗了。” “……” “药王有令, 不允许我们单独行动。”清桐缓缓走到殷不染身边,也不顾地上脏,就这么跪坐下来。 失魂落魄的,将自己的裙摆揪出褶皱。 她絮絮叨叨、仿佛神游一般开口:“那两个师姐出发前,我还和她们讲过话,她们说,会给我带汀州的米糕。” 殷不染没有回应。 她知道这两位同门的名字,甚至在年节时还会互相问候送礼, 往常也多有照拂。 但她只是抬手摸了摸清桐的头。 后者有些茫然地睁着眼睛,再然后,豆大的泪珠滚落。 她似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俯在殷不染膝上,浑身都在颤抖。 宁若缺听见了细微的呜咽声,克制到了极点,像穿过回廊的风。 越是如此,她就越不忍去听。 妖怪里并不全是没有脑子的,譬如九尾,就相当聪明。 它们知道要畏强欺弱,也知道要攻其不备,更知晓有的医修自保能力差,但对整个修真界很重要。 太严重的伤只有医修能治,所以妖族针对碧落川的袭击从未停止过。 只是好不容易太平了百年,如今一来便是生离死别,难免教人不能接受。 宁若缺给两人倒完茶,默默地退到了院子外。 直到更漏将残,天边泛起鱼肚白。 清桐拎着早已熄灭的灯笼跨出门槛,下意识歪头,正见宁若缺靠在院墙边,用软帕擦拭“道隐无名”。 这黑梭梭的天,猝不及防之下瞧见那把寒光凛凛的长剑,清桐吓了好大一跳。 反应过来后,她像初见那般瞪了宁若缺一眼。 宁若缺就把剑背在身后,人也往后退。 见清桐要走,她迟疑了一阵,突然小声问:“需要,我帮她们报仇吗?” 她擅长追踪妖兽。纵使不能让死者复生,对于生者也算聊以慰藉了。 清桐愣了愣。 紧接着就皱起眉,压低声音,凶巴巴地朝宁若缺道:“先管好你自己吧。” “你要是死了,谁来护着我小师姐!” 她说完,从小荷包里摸出什么东西,用力丢过去。 宁若缺手忙脚乱地接住,借着天光看,是个白色的小瓷瓶。 打开盖子,就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带着点焦糊味的药香。 是用来治疗内伤的丹药,虽然炼糊了,但药效不差。 待她再抬头,清桐已经风风火火地走远了。 院子里,殷不染一个人坐在那棵白棠树下,盯着眼前的茶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身后是还未褪去的黑夜,树的枝桠光秃秃地支棱着,仿佛杂乱的网。 在宁若缺眼里,她的殷不染有时会白到发光,像可望而不可即的月亮。 她从前只会傻傻地看着。 而现在的宁若缺几个大跨步走上前,也摸了摸殷不染的头。 随后趁着对方怔愣,把人用力地拥进了怀里。 * 因为妖兽袭击的事,碧落川这几天的气氛肃杀了许多。 平日里打闹着走过药园子的师姐妹,如今都步履匆匆。 宁若缺不清楚别的门派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但想来相差无几。 妖神的存在会让整个妖族空前团结,且会提升各阶妖兽的实力。所以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宁若缺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很多,目前最让她头疼的事情就是—— 修为停滞了。 怎么都无法达到她重生前的巅峰水平。 宁若缺在碧落川灵气最浓郁的地方修炼过,找秦将离切磋了好几次,甚至还想去试试药王前辈的身手。 奈何那修为就如同浅水里的鱼,跳不过大坝,总差那么一点。 剑修焦虑得能吃十个馒头。 于是清桐轻手轻脚地走到房门外时,正听见殷不染问:“还是没有进展?” “嗯。”另一道闷闷的声音是宁若缺。 殷不染:“我这样会影响你吗?” “……不会。” 一问一答之间,清桐瞬间脑补出了画面。 小师姐明明住在自己的房间里,却还要担心会不会影响到剑修! 清桐顿时感到愤愤不平,敲了三下门,径直而入。 她正准备呵斥剑修,院子这么大,就不能找个别处修炼吗?别打扰她小师姐看书喝茶! 话还没说出口,脚步先顿住。 只见宁若缺盘腿而坐,标准的修炼姿势。 而殷不染整个人粘宁若缺背上,浑身没骨头似的,手软绵绵地勾着宁若缺的脖颈。 丝丝缕缕的白发落在黑衣上,分外显眼。 当然,缠绕在殷不染指尖的那缕青丝也相当明显了。 清桐僵在原地,差点没控制住表情,起初只觉得震惊。 而后是油然而生的不理解。 宁若缺这都能坚持打坐修炼!难怪能成为剑尊! 宁若缺和殷不染同时抬眼,一个不好意思地清咳了几声,另一个则慢吞吞地松开怀抱,勉强坐直。 清桐连忙低头:“小师姐,有两位客人来访,说是要找剑尊。” 宁若缺疑惑:“嗯?” 清桐说是客人,那就并非司明月或者楚煊。 可除了她俩,还有谁能来碧落川找自己?总不能是仇家吧? 殷不染不愿让外人来访素问峰,宁若缺打算自己去看看。 可还没下榻,衣袖就被拽住。 殷不染理直气壮:“我要和你一起。” 她大概是想把过去丢失的,和未来即将丢失的时间都弥补回来。 宁若缺练剑她要在一旁窝着看书,宁若缺修炼她就粘在身边睡觉。 至于别人如何看待,她统统不考虑,自己舒服最好。 “好。” 宁若缺答应得爽快,心想反正也就见一面的事,见完就回来继续修炼了。 本以为就在素问峰脚下,没想到清桐直接领着她们去了碧落川比武场。 隔着斑驳的竹影,隐约能见到两个对坐的身影。 高点的那个坐姿歪歪扭扭,茶杯也半倾着,不像是在喝茶,更像是在喝酒。 另一个端正如竹,只看背影,会让人生出很好接触的错觉。 宁若缺就听见殷不染轻哼一声。 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客人”。 那天晏辞和尘簌音打那么一架,都受了不轻的伤。 宁若缺还以为她俩会养上许久,没想到这就好了。 至少看上去没有大碍。 生怕神女又改了主意,要来劝说自己,宁若缺谨慎地把殷不染拉自己身后。 “你来做什么?”这话是对晏辞说的。 后者抛了抛手里的茶杯,无比自然地回:“想起来了,你修为还未完全恢复吧?来,我陪你练练。” 宁若缺余光瞥见尘簌音,发现她正目光温柔地看着自己,像在看顾自家认可的后辈。 她不禁捏紧剑柄,对尘簌音不算讨厌,但也完全亲近不起来。 宁若缺将信将疑:“这么好心?” 对面半晌没回应,她皱起眉,这才发现晏辞一直在看自己和殷不染,最后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唇。 同时拎起剑:“当然,我可是你师尊。” 不待宁若缺反应,剑光瞬息而至。 宁若缺下意识地把殷不染推到一边,侧身躲过。 眼看剑气所过之处,切割下大片的竹枝,人也不由得带上三分火气。 要是不小心伤了殷不染怎么办! 她一边挡下剑招,一边带着晏辞往比武场中心去。 晏辞斜刺向她腰,宁若缺就专往对方脸上招呼。 晏辞的剑气化作细密的网,她就尽数斩断,再引风携雷,大开大合地进攻。 这俩人你来我往,动作快得看不清。 只有一道道纵横的剑气划开比武场的地面、惊起沙尘与天边停云。 殷不染原本乖乖捧着茶杯,和清桐一起坐着等。 然而看两个势均力敌的剑修比试,时间一长,对于她来说实在无聊。 便开始打着哈欠把玩手中的瓷杯、抽问清桐的功课。 宁若缺一剑将对面的竹林“削首”的时候,殷不染已经倦怠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清桐实在看不下去,嘀嘀咕咕地说:“宁若缺到底哪来的这么多力气,成天打打杀杀,不如给小师姐种药材去!” “小师姐,我们回去睡,过了午再来。” 殷不染勉为其难地应下,跟着清桐回素问峰午休。 两人前脚刚走,后脚晏辞的剑一横,在宁若缺脖子处划出道血痕。 宁若缺不得已后撤,指尖抹过脖子上的伤口,有些刺痛。 下一息剑气又至,她堪堪躲过,余光看见身后的竹林被砍倒大片。 殷不染一走,两人再无保留,招招都像在下死手。 尤其是晏辞,长剑迅疾如电光,余威震若雷霆,专挑薄弱处下手。 宁若缺暗自估算着,若像往常那样不管不顾地进攻,能打平手,只怕身上也会多出几个窟窿。 怎么向殷不染交代? 她觉得有些吃力了,却不敢放松。 在深呼吸的间隙里,听见了自己蓬勃有力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竟让她有些许的眩晕。 就在这时,晏辞又毫无征兆地出手,这一次剑气森然,如同北境最冷冽的风。 只差微毫便能没入宁若缺的胸口。 宁若缺捏紧剑柄。 先是懊悔,怎么连这都没有躲过,随即而来的,是后怕。 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心脏,不禁想要大口呼吸,好确认自己真实的存在着。 偏偏晏辞还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笑吟吟地看着她:“怕吗?” “怕就对了。活着可比死了难,只有怕死的人才能活着回来。” 宁若缺沉默,盯着晏辞潇洒转身的背影,莫名地想狠狠踹她一脚。 不知怎的,尘簌音突然起身朝她们走来。 宁若缺收起心里“大逆不道”的想法,低声叫了句:“前辈。” 她大概明白了,师尊这是带人来指点她的。 虽然她十分怀疑,师尊这举动并非自愿,说不定只是为了和神女谈条件。 尘簌音颔首,衣袂无风自舞。 一截桃花枝飞入她手中,她持着花枝轻点三下,这动作宁若缺熟悉得很。 是她师门剑法的标准起势。 便听尘簌音缓缓道:“吾门剑法,其意在与天地共生、万物为一,方可借天道之势。” 话音落,她轻巧地递出一剑,无形的剑气分割开比武场,引来千风敲竹,飒飒作响。 宁若缺看不见那道剑气,可周身躁动的灵气告诉她。 此线,不可逾越。 这便是神与人的差距。 尘簌音收起了花枝,没挽剑花。 依然看着宁若缺说:“吾身应与天地同,归一之境,便是如此。” 如今的修真者们划分出九个境界。 引灵、濯尘、焕形,炼神、心斋、坐忘,朝彻、见独,归一。 理论上来说,踏入归一境就是飞升成神,再往后的境界并非修真者可以接触。 然而无数神明陨落后,飞升成为“传说”,归一境无人可探寻。 哪怕是当年巅峰时期的宁若缺,也不过见独境。 宁若缺拧起眉,闷声不吭,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尘簌音愿意与她讲,她应该感激的。但是…… 尘簌音原本还在耐心地等宁若缺提问。 直到某剑修欲言又止好几次,整个人难得的露出纠结表情,她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 宁若缺根本就没学过“苍生道”! 就连尘簌音都觉得不可置信:“难道晏辞从未教过你?” 宁若缺想起那些被酒水泡坏了的“师门典籍”,不禁偷瞄了一眼自己那行迹不拘的师尊,选择了沉默。 尘簌音便又看向晏辞。 后者呷了口茶,满脸不在乎:“瞧我做甚,她这不是会识字吗?” “……” 空气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爆炸了,只是因为教养被强行压抑下来,才没有波及到旁人。 在如此诡异的气氛里,宁若缺悄悄往外挪了好几步,试图假装自己不存在。 她并不认为是师尊想要藏私。 果不其然,两人僵持没多久,晏辞先嗤笑出声:“她适合学这些东西吗?” 尘簌音彻底敛了笑意。 她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好。” 接着对着宁若缺说:“但我依然想为你演示。” 便不由分说地执起花枝,朝宁若缺逼来。 明明是同样的剑招,可在尘簌音手中更显得和光同尘,与时舒卷,仿佛尘埃都在为她手中的花枝让路。 宁若缺对招拆招,努力尝试体会剑中真意。 然而不知是哪里没开窍,她还是脑袋空空、理解不能。 眼见时辰不早,她索性挽了个剑花,退到比武场外。 “抱歉前辈,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尘簌音:“嗯?” 宁若缺自顾自地盘算:“染染午休该睡醒了,要是见不到我她会担心。” 说完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犹豫。 徒留尘簌音怔怔地看着,一时竟忘记了挽留。 她又回头看晏辞。 桌上的茶壶早换成了酒葫芦,晏辞一口饮完,漫不经心地抬眼。 “啧啧,师姐这是什么表情。你觉得她这样是我教出来的?” 尘簌音拂袖,酒葫芦瞬时被击飞在地,清冽的酒淌了出来。 她语气不复温柔,甚至带了点刺:“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般指责,晏辞却拊掌大笑:“师姐,我倒也想私定终身啊。” “这不是,不给我机会吗?” 尘簌音没有听完晏辞的话。 在说到“私定终身”的时候,她已然离开了。 第126章 向人间去 自己的道侣比神女厉害得多。…… 悟道本就不是容易的事。 倘若听尘簌音说几句就能大彻大悟, 天底下又怎会有那么多的痴人。 急也没用。 宁若缺特意在院子外蹲了好一会儿。 直到脖子上的伤口缓慢自愈,她才收拾好自己,推门进屋。 房间里燃着好闻的安神香。 午后的阳光透过纱帐, 被过滤成温暖柔软的样子。然后毫不吝啬地,洒在了殷不染身上。 殷不染原本正在起身披衣。 然而一见宁若缺走进来, 她就懒得动了。就坐在床边,任由外衫松松垮垮地堆叠在臂弯里。 “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宁若缺语气平平:“打完了。” 随后一顿,又低下眉眼, 小声补充道:“不想让你来回跑,就提前结束了。” 她俯下身,替殷不染把那件外衫穿好。 正仔细系着衣带,却不想殷不染顺势凑近,小动物一样地在宁若缺颈边嗅了嗅。 轻薄的气息洒在最敏感的皮肤上,宁若缺差点没往后缩, 人也麻爪得如同被拎住脖子的小狗。 更为可怕的是, 殷不染冰凉的指尖在她颈部轻点着。 “这里,有血腥气。” “……” 声音如电流般穿过耳膜,宁若缺不禁捂住之前的伤口所在处。 这个举动当然没有任何意义, 她不禁懊恼, 自己为什么不再藏仔细点。 殷不染接着打量她:“你比试输了?” 都问到这份上了,宁若缺只得闷闷不乐地承认:“嗯。” 往常输也输罢,可到了殷不染面前,她就说不出的难受,只敢盯着殷不染衣服上的暗纹看。 “这样吗……” 耳边传来殷不染呢喃。 宁若缺忍不住去看,正见殷不染矜持地扬了扬下巴,一本正经开口。 “下次给晏前辈倒一杯七苦茶好了,为你出气。” 看宁若缺人还懵着, 殷不染继续解释:“是一种能苦掉人舌头的药茶,我闲来无事调制的。” 宁若缺回想起殷不染当初的那些“好手段”。 在她看不爽的人衣服上洒痒痒粉、茶里下吃了就会一直“汪汪”叫的奇怪药丸、座位上丢小蛇…… 这类猫猫祟祟的小动作,宁若缺其实早就发现了,不仅没揭发,还帮忙掩饰了好几次。 因为觉得很可爱。 眼下又听殷不染谈起,她便突然好奇,这碗药茶的第一个“受害者”是谁。 索性直接问:“你最开始想把它端给谁?” 殷不染抿了抿唇。 她重新垂下眼帘,细密的睫毛遮住了情绪,才蹦出两个字。 “师姐。” 宁若缺还是好奇。要知道秦将离可是用毒高手,能骗到她可不容易。 “那你成功了吗?” 四下安静了一阵。 殷不染顺了顺自己的长发,才若无其事道:“没有,被她发现了。” 她与秦将离并非互有怨怼,茶也是能调理身体的好茶。 只是想使点小性子罢了。 但“被迫”回忆起旧事,殷不染难免有些恼羞成怒。 她皱起眉,劈手抢过宁若缺手里的衣带,一板一眼地系了个很端正的结。 穿戴整齐后,抬眼一看,某剑修正对着自己咧嘴笑。 那傻不愣登的样子,殷不染毫不怀疑,就算自己转手把药茶端给宁若缺,这人也会咕咚一口全部喝下。 宁若缺最好骗。 “染染、染染,你真好……” 宁若缺依然笑着:“你愿意和我说这些来安慰我,谢谢。我现在没有那么难过了。” 殷不染轻呵一口气,眯起眼睛。 事是真的,至于“故意抖出自己的糗事来安慰对方”这种,绝非她的本意。 这剑修究竟在脑补些什么? 看样子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以至于乐呵呵地倾身,一把将殷不染搂进怀里,亲昵地蹭蹭。 眼见自己的衣服都乱了,殷不染气得揪住剑修衣领,一口咬上她的脖颈。 宁若缺闷哼一声,捂着脖子松了手。 其实不痛。 殷不染没用力,又或者是力气太小,连凶巴巴咬人的动作,都像是在舔吻。 宁若缺还是盯着殷不染瞧,鬓边发丝掩住了耳朵上的薄红。 后者一边整理衣衫,一边状似无意地问:“为什么不多和神女比试?” 她想宁若缺能多陪自己,却也不愿耽误她修炼。 思来想去没什么好办法,便只能委屈一下,时时刻刻跟着宁若缺才好。 “神女想让我学会她的剑招。”宁若缺答得坦然。 准确的说,尘簌音其实还是想把苍生道传承下去。 “人的道途各不相同。看旁人执剑千次,剑修最终都只能拿起自己的剑。” 说出这句话时,宁若缺的神色依旧温和。 眼眸像盛了泓春夜露水,没有半点所谓的、剑修的攻击性。 殷不染便知晓,虽然走不了无情无私的苍生道,但对于宁若缺来说,突破瓶颈是迟早的事。 只是能走多远、会不会陨落途中,就全看造化了。 殷不染扯了一下宁若缺的衣角。 她私心觉得,自己的道侣比神女厉害得多。 可她不说,她只在宁若缺乖乖凑上来时,毫无征兆地亲了上去。 手顺着衣摆探入内里,划过紧实的腰线,再企图继续向上时,就被牢牢扣住了。 暖光勾勒出宁若缺扑闪的眼睫,和她一翕一合、更加丰润的唇瓣。 宁若缺并不掩饰地抿了抿嘴,目不转睛盯着她,还结结巴巴说:“青天白日,不好、这样的。” 殷不染:“……” 可恶! * 没来得及待到太阳落山,楚煊那边先递来了消息。 作为完全抛弃了睡眠的人,她腾出时间找了门里留下的旧日典籍,打算拉个会,看看能不能想出个好办法。 殷不染就让宁若缺抱她去书房。 来得最早的还是楚煊。 几日不见,她的投影大大咧咧地坐在竹简堆里,没什么疲态,但莫名潦草了许多。 正摸着下巴,正大光明地盯着宁若缺打量。 宁若缺还未开口,就先一步问道:“你脖子上的是什么?” 这人今天可疑地换了高领内衫,她瞧得清清楚楚,那领口附近分明有一道红痕! 宁若缺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领口,看向某个正在淡然品茶的罪魁祸首。 这是殷不染炸毛后故意亲的,不肯让她消。 来书房之前还扒拉下领子反复看,似乎对自己的“杰作”特别满意。 而现在,殷不染面不改色:“蚊子咬的,最近山上闹蚊子。” 这一听就是糊弄人的说辞,楚煊扯了扯嘴角,懒得同她们较真。 等司明月的幻影带着她那满身的银饰,叮叮当当地落座,殷不染矮桌上的一枚宝珠也亮了起来。 参与这次讨论的并非只有她们四人。 估摸人齐了,宁若缺轻呵一口气,斟酌着说出自己的想法:“饕餮,它虽然夺舍了江霭,但我猜她起初应该很虚弱,以至于只能间接影响我的行动。” 殷不染随即补充:“现在也并非全盛时期。” 否则何不把宁若缺早早按死在微末之时,还要采用如此迂回、又高风险的方式。 殷不染能确定的是,神女一直在关注宁若缺的动向,必要时定会出手,而饕餮无法对抗。 不过那是之前,再任由它发展下去,后果难料。 宝珠里一道清亮的女音响起:“古籍记载,妖神饕餮,羊身人面,好食人魂,不知纪极。它的力量来自于人的欲望,我们得动作快点才行。” 这是百闻楼的楼主,殷不染收藏了好多她写的话本。 又有人道:“饕餮食欲,人欲不灭,饕餮不死。剑尊昔年拼尽全力,才令饕餮止步于人间外。要诛杀它谈何容易?” 话音落,房间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叹息声,一时半会儿没个结果。 司明月左看右看,抱着她的法杖,柔柔开口:“我有问题。” 声音不大,但房间安静下来了。 她不紧不慢地说:“既然饕餮那么难杀,那在神女飞升前,是怎么解决它的?” “……” 过了好一阵,宝珠里才传来宁若缺熟悉的、温和女声。 “祭以人牲,少则万数,多则……” 尘簌音顿了顿,略过后半句,直接道:“它不知节制,吃到一定程度就会陷入沉眠。” “此时无论是放任不管还是就地诛杀,都可令其蛰伏千年。” 众人一时哑然。 据传那是神与人并行的时代,诸如宁若缺这类的修士不少,然而还有比饕餮更棘手的妖神存在。 天地熔炉,没有神女庇佑,人只得作柴薪。 所以宁若缺想要躲开神女是真的,敬重她也是真的。 楚煊换了个姿势,将腿搭在了自己面前的矮桌上,率先打破沉默。 “这么说来,我们太平的时日,是不是太短了些?” 她想得简单,虽然都是闭上眼睛,但吃饱睡一觉和被痛击到晕厥,这可是两码事。总不能后者恢复得更快。 宁若缺当初切切实实地让饕餮吃了苦头,妖身都差点被劈成两半了。 “这……” “难道只能靠神明镇压吗?” “要不,司宫主你占一卦?” 一听要让自己卜卦,司明月浑身一缩,恨不得把自己团成球。 连连摇头,纱帽都滑落下来:“不占不占,不准的!” 她怎么都不肯出手,不明所以的人还在劝。 最后逼得司明月睁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朝殷不染看。 殷不染还没出手“解救”她,宝珠就闪了闪:“我想知道,为什么天道会允许饕餮不断重生?” 清爽大气的音色,仿佛能想象到女子明艳雍容如牡丹般的长相。 是药王。 她先前得知殷不染与宁若缺“私定终身”,气得捋起袖子,放话说要与某只小兔崽子比试一二。 在馒头里下药未果后,说不准哪天就要往宁若缺的床上丢小蛇。 这次正经事摆在面前,药王大发慈悲,暂且放下恩怨。 她涂了蔻丹的指甲轻点在桌面上:“死而复生可不容易。要知道万物并作、和合共生,你我皆身在其中。撼动天道法则,是要付出代价的。” 众人只知表面上的意思,可宁若缺听出了药王的弦外之音。 她忍不住用余光瞥向殷不染。 付出代价的人正捧着茶杯暖手,手背上的颜色却依然苍白,只见青色的血管蜿蜒。 殷不染对此不置可否,司明月倒是一拍手,忿忿不平地嘟囔:“是啊,凭什么饕餮就能死了又活。” 她说完,很快就蹙起眉,自己也反应过来。 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有得必有失,不会出现偏袒某一族类的情况。 殷不染终于放下茶杯。 抬眸,这一次笃定地开口:“我想,它已经付出代价了。” 第127章 向人间去 她在宁若缺手心里轻蹭了一下……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是力量?” 这是显而易见的。 殷不染颔首, 换了个更慵懒的姿势,整个人完全窝进椅子里:“除却这个,饕餮的妖身应该比夺舍而来的人身更强大, 但它从未使用过。” 反正也没外人看,她又把宁若缺的手抓过来, 一边思索,一边揉捏宁若缺掌心的薄茧。 宁若缺只得支棱着手臂任她把玩。 她确认道:“是,与我在小银潢缠斗的是饕餮的幻形, 并非它的真身。” 她那时以为饕餮用幻形是为了隐匿行踪,并没有多想。 但眼下殷不染再度提起,就有人敏锐地猜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灵枢君的意思是,这家伙很有可能为了抢占先机,直接舍弃了自己的妖身?所以才会选择夺舍?” 殷不染垂眸:“只是猜测而已,我没有确切的证据。” 虽然这猜测完全合理。 以饕餮的傲慢, 它说不定觉得自己恢复力量的速度比人族发现它快。 二来夺舍一个仙门中人, 也更方便它在人间筹谋算计。 然而千算万算,它没算到宁若缺也重生了。 这个被天道抹去记忆,只差半步就能踏上神位的死敌, 就成了饕餮计划中的最大阻碍。 为此它不惜以道隐无名剑的碎片为饵、驱动整个蜃海境来让宁若缺恢复记忆。 人的情与欲只是饕餮的食粮, 神明对此不屑一顾。 房间静了静。 殷不染将手覆在宁若缺手背上,再与她十指相扣。 有人轻叹:“一百年啊,对于我们来说,修生养息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但饕餮也并非全盛状态,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于是话匣子又重新打开来。 “应对得当的话,这甚至会是个好机会。” “可我们要怎么打?” “剑尊尚在——” 最后一道话音未落,楚煊敲了敲身边的书柜:“嘿,你该不会是想让宁若缺再去一次吧?” 她语气轻快, 然而最后一个音节骤然低沉下去,丝毫不掩饰其中的威胁之意。 宁若缺便瞥见身边人忽地坐直。 不懒在椅子里、也不玩她手了,那双漂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就盯着面前的宝珠。 像只异常全神贯注的猫,随时会对“口出狂言”者炸毛。 被打断者讪讪:“这、我也没说只让她去……” 殷不染面无表情:“哦?那你在心里偷偷想了?” “……” 眼见气氛有些凝滞,司明月连忙开口。 “不好这样的,此事与我辈息息相关,哪有让宁若缺一人担下的道理。何况欠了别人因,迟早会偿还一个果。” 好话歹话都说完,那人没应声了,显然是被戳中了心思,不敢、也没底气反驳。 殷不染一只手支着头,视线轻飘飘地掠过宁若缺,观察她的神情。 然后就发现某剑修嘴角上扬,眼眸亮晶晶的,不知道在傻乐什么。 殷不染:“……” 除了宁若缺这种笨蛋,没人愿意送死。 她有些烦躁地蹙了蹙眉,顺带狠狠踩了宁若缺一脚。 宁若缺连忙抿唇,不敢反抗。 重新回到讨论的话题上来,殷不染缓缓道:“或许我们能效仿前人的做法。”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不置一词的人都惊呼出声。 “你是说、献祭?!” 从前是人族太过弱小,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再用这种办法,绝对会被人反对、甚至公开指责的。 然而殷不染才不管别人怎么想,依然好整以暇地踩着宁若缺的脚。 “饕餮以欲为食,万人之数的神魂才能喂饱它。但若我们能滴水成河,未尝不可把损失降到最低。” 每个人都抽出一丝神魂,说不定能成。 那位百闻楼的楼主“噫”了一声,似乎被震住了。 如此大胆的想法,简直是闻所未闻。抽神魂在殷不染嘴里,就像是拔根头发那么简单。 “砰”的重响,不知是谁低斥出声。 “荒谬!你要如何把神魂收集起来、教饕餮乖乖吃下去?又要如何保证这些人的安全?” 而殷不染连头都懒得抬:“借助神明的阵法,蜃海境失控时能将所有参与者拖入幻境,神魂可被九尾狐神不知鬼不觉地抽出。” “我们也只需要一个阵法,集众人之力,将饕餮引入其中。” 她声音又轻又凉,如薄雪悠悠落下,却仿佛能教人静心宁神,信她几分。 有人狐疑地问道:“真有这种东西?” 神明的事物太过飘渺,只凭殷不染的说辞当然是没人信的。 偏偏楚煊勾了勾嘴角,仗着没人瞧,笑得肆无忌惮、答得十分肯定。 “当真,我保证。” “你们大可派人来试试,我楚煊行得正坐得端,绝不会以阵法害人性命。” 她说完随手抄起一本古籍扇风,看上去十成十的不正经。 不待第二人提出质疑,药王便抢先殷不染一步开口:“碧落川亦会为此负责。” 司明月同时出声:“天衍宫也能作证!” 啪嗒。 似乎有人将茶杯放下,又或者谁在轻叩桌面。 殷不染没再解释,她同楚煊、司明月交换了几个眼神。后者当着她的面,发出好几封密信。 也许旁人依旧不信她们的计划,然威胁近在咫尺,焦急的小宗门恨不得抓住每根稻草。 摇摆不定的大宗门不会轻易出手,却也不会阻拦。 对于宁若缺她们来说,这就够了。 百闻楼的楼主摇摇折扇,仍有疑问:“可那饕餮聪慧,又怎么会束手就擒,闯进我们为它设下的陷阱里?” 殷不染看了宁若缺一眼。 轻飘飘的一眼,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 又或者藏了太多的情绪,宁若缺读不懂,只觉得时间流淌得很慢。 慢到她挪不开眼,不自觉地想要牵住殷不染的手。 她听见殷不染说:“我们需要一个诱饵,一个能将饕餮困在阵中的人。” 尘簌音接道:“饕餮善蛊惑,若非心志坚定者,不可与它为敌。” 此话绝非危言耸听。 心思驳杂的人对上饕餮,更容易被影响、乃至丢掉性命。 因此无情道适合对付它。 这任务听着便是九死一生、最为凶险的,古往今来能与饕餮较高低的修士不多。 眼前就有一个。 宁若缺听到了搓手的声音。 像是有剑修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心,压着嗓子也要问:“敢请教剑尊,当初是如何战胜妖神的?” 传音的宝珠映出幢幢光影,不知有多少人悄然竖起耳朵听。 宁若缺倒不在意什么剑法秘籍被偷学去。 她没有说话,宝珠便静得出奇,背后的人仿佛连呼吸也一并停止了。 宁若缺拧起眉,好几息才憋出两个字。 “……用剑。” 这下没人敢追问了。 殷不染轻嗤。 外人会以为宁若缺故意的,不想暴露自己的传承。 而剑阁那帮剑修,则指不定会高呼着什么“大道至简”、“不愧是剑尊”之类的话,然后自己悟出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只有殷不染知道,宁若缺纯粹是没词了。 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或者总结起来很复杂,脑袋里只有那几个贫瘠的字词。 最后倒显得剑尊高深莫测、不可揣摩起来。 殷不染踩了“高深莫测”的剑尊一脚。 后者老老实实地受着,低下眉眼,用灵气将殷不染的茶杯暖热。 “还是让我来吧,我有对付它的经验,”她忽而抬眼与殷不染对视:“我只需要拖住它就行了,对吧?” 赞她大义之声不绝于耳,殷不染却偏过了头,安安静静的。 到底没有阻止她。 “灵枢君以为,此计胜算几何?” “不足一成。”殷不染把眼巴巴望着她的宁若缺推开。 她最后笃定道:“但值得一试。” * 今夜无月。 宁若缺牵着殷不染走出书房,晚风在她们的衣袂间打转。 没有虫鸣,庭灯昏暗,两个人的影子并肩挤在小路上,渐渐不分彼此。 宁若缺数着殷不染的呼吸,直到她轻轻一叹:“若你此次身陨,我也救不了你。” 殷不染自顾自地说:“到那时我会把你带回来,封进冰棺里。” 她很平静,似乎只是一次寻常谈天,来描述自己将来的打算。 宁若缺无法想象那种画面,闷闷的:“嗯。” “等我忘了你,就去找个新的。” 宁若缺有些茫然:“新的什么?” 殷不染骄矜地扬了扬下巴,大方道:“新道侣。世上不缺会做饭、修为高、腰身好的剑修。” 宁若缺:“……” “新婚”没多久,道侣就已经在盘算着另觅佳人了。 是她的过错。 她后知后觉地读懂了殷不染的眼神。 那时看她的一眼,和自己每次出征、每次猎妖、每次分别前一模一样。 人尚未走远,未来的事无从去想,过去的事来不及去想。 只无数次以视线描摹纠缠,恨不得将这身影刻印在心里。 这把刻刀仿佛也落在宁若缺的心上,沁出了血。 她手足无措,甚至下意识地想要找点别的事做,掠过这个话题。 宁若缺飞快地压下这个想法。 她捏捏殷不染的手,尽可能地挑拣出合适的字词来安慰对方。 她把语调放得比晚风更柔:“这次不一样。师尊会和我同去。” 虽然宁若缺严重怀疑她不是自愿的。 “按照计划,楚煊和明月会帮我。还有碧落川和那么多宗门,我并非独自一人,遇到危险也会抽身。” 殷不染停步,抬头看她。 宁若缺就很想摸摸她的头。 细软的白发被风吹动,在宁若缺探手时,又丝丝缕缕地绕在手指上,有几分痒。 宁若缺深吸一口气。 她从前没有好好和殷不染告别过。 好像只要她走得仓促,坏消息也会同样仓促地掠过殷不染的人生。 实则对于在乎的人来说,分开前的每一刻都弥足珍贵。 无论她选择逃避还是面对,殷不染都会记得。 还维持着伸手的姿势,宁若缺认真道:“殷不染,我会回来的,我向你保证。” 面前人睫羽颤动,庭灯的暖光晕开了她眼尾的红,诉不尽的情衷都融化在夜色里。 殷不染微微侧过脸颊。 她在宁若缺手心里轻蹭了一下。 第128章 向人间去 她是试图将猛兽钉死在此的剑…… 殷不染睡不着。 哪怕她们的计划其实已经在私底下细细推敲, 与信任的前辈商议了数十遍,殷不染也还是歇不安稳。 她几乎每一两个时辰就要“醒来”一次。 身体因连日的消耗疲惫不已,困得睁不开眼, 可在梦境与现实的短暂间隙里,她竟然还能感受到宁若缺的行动。 宁若缺有时坐在榻边修炼。 殷不染迷迷糊糊地想, 自己能不能和宁若缺一同去啊,哪怕只是在外围看着。 宁若缺有时是靠在窗边擦拭剑锋,碎发遮住了她的眼睛。 殷不染又不自觉地演算起来, 试图列出所有可能出现的风险。 宁若缺有时是在院子里舞剑,剑气撞上窗棂。“吱呀”一声响,斑驳的光落在殷不染眼里。 她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恍惚中又觉得,宁若缺来为自己掖了被子,随后毫不回头地离开。 明明闭着眼睛,她却好像看见了宁若缺的背影。 心脏猛地一紧, 她听见自己惊惶地呼唤:“宁若缺——” 殷不染从床上坐起, 彻底清醒了。 天边一缕鱼肚白,眼前的夜幕还沉沉地压在素问峰上,掀也掀不开。 而宁若缺正躺在她身边, 紧张地看着她。 思绪这一声喊打断, 宁若缺还以为殷不染做噩梦了,关心道:“嗯?染染?” 她知道殷不染这晚上没睡好,一直在翻来覆去的折腾。干脆把殷不染扒拉进自己怀里搂着,好让她安心。 现下殷不染倏尔惊醒,眼眸失去了焦距、带着潮气,茫茫然地望着自己,像被露水洇湿的梨花。 有点懵,又仿佛能任她摆弄。 宁若缺心都要化开来。 然而这般脆弱模样只出现了几息, 宁若缺就见殷不染撩起颈后的白发,顺至一边,没有任何情绪的漂亮眸子瞥她一眼。 就这样倾身,把手按在了她的胸口、或者说心脏上。 白发如瀑洒落,宁若缺甚至从殷不染的动作里看出了几分认真。 宁若缺愣了一下。 是在寻找自己的心跳吗? 胸口处涌起的酸涩感尚未至心跳加速,殷不染就把手挪开了。 她继续往下,又面无表情地摸了好几下宁若缺的小腹,确认手感。 宁若缺:“……” 宁若缺无可奈何:“这样会显得我更真实一点吗?” 殷不染没有回答。 她摸完了,轻轻呵出口气。 回笼觉肯定是睡不成了,她翻过宁若缺到床边。披上外衫、提盏灯就要出门。 宁若缺连忙跟上去,还多拿了件斗篷。 殷不染漫步到庭院里,仰头,白棠树静默无声地与她对视。 自上次气象大阵被毁后,那些枯萎的花草或被替换、或是重新长出了花苞,院子其实已经有了初春的气息。 唯有这棵殷不染最爱的棠花,还孤零零地支棱着枝桠,平白添了几分凄清。 殷不染心情不好,就想哄哄自己。 她将手放在了白棠树上。 刹那,残花尽谢,枯枝绽出了新芽。花苞先是缀上枝头,长风再一催,便送来了满树如雪的棠花。 一簇堆着一簇,明艳到足以让人忽略这浓稠的黑夜。 在如此繁茂的春色里,殷不染面色如常地收手,轻松得仿佛只是在浇花。 她刚转过头,就发现宁若缺正目不转睛、呆呆地盯着自己。 “嗯?” 宁若缺如梦初醒般回神,有些不好意思:“非常、非常漂亮。” 也不知道是在夸树,还是在夸眼前人。 殷不染的术法能唤起草木生机,与宁若缺的剑诀完全相反。 宁若缺很喜欢,无论看多少遍都不会腻。 她想,如果世上真有人成神,那也应该是殷不染。 完全不知道这剑修又在傻笑什么,殷不染拧起眉,掩袖咳了一声。 宁若缺瞬间把那些胡思乱想抛之脑后,用斗篷把殷不染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去牵她的手。 她毫不吝啬地分享自己的体温:“要回去取暖吗?” 殷不染颔首,没走几步,又忽地摸出一张传音符。 这张传音符闪烁的频率非常混乱,时快时慢。慢的时候犹如风中残烛,快起来有种超乎寻常的癫感。 也不知背后之人锲而不舍地联络了多久。 宁若缺猜测,这必然不是楚煊或者司明月,也并非药王之类的前辈。 如她所料,在殷不染慢吞吞地注入灵气后,符箓里传来的是一个清爽的女声。 是百闻楼的那位楼主。 “欸,灵枢君可真会吊人胃口。”不待殷不染反应,她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应该知道吧?饕餮筹谋许久,且对我们的动向一清二楚,怕是有内应在为它传递消息。” 殷不染却显得漫不经心:“当然知道。” 好歹在修真界潜伏了这么久,饕餮不动点什么手脚都说不过去。 传音符飞蹿而起,恰如对方的情绪:“那你们还——” 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讨论“诱敌入阵”的计划?! 话说到一半,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噤声。 传音符没招了似的,妥协地落下。 又过了一会儿,对面人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格外平静地开口:“好,百闻楼会尽全力配合。愿诸君,旗开得胜。” 符箓化作齑粉,散入最后的夜色里。 宁若缺远眺时,隐约能看见碧落川蜿蜒的灯火。清桐和切玉最近在清点药材,而秦将离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她能想象到,再远处,会有许多游历在外的剑修回到云中剑阁,飞舟满载灵石和材料送往各处。 冶火门的熔炉昼夜不息,天衍宫会准备好祭祀的用品,有的仙门会抓紧时间加固护宗大阵…… 像方才那般祝愿的话,宁若缺不是第一次听见了。有祝她凯旋的,有希望一切顺利的,有对她表示感谢的。 宁若缺倒没有太多想法,这种时候,她却越来越冷静。好像与剑融为了一体,暂且收敛在鞘里。 只待某一刻出鞘,势必要让剑锋痛饮妖血。 殷不染轻轻戳宁若缺的腰。 后者不明所以地停下脚步,便听见一句呢喃:“希望宁若缺能早点回家。” 有白棠花飘然拂过宁若缺的耳廓,仿佛一个轻软的吻。 道隐无名剑发出嗡鸣,想来再冷利的剑也会为之动容,更何况宁若缺。 宁若缺想,这便是她收到过的、最好的祝愿了。 她实在是忍不住,用斗篷把殷不染裹住,再小心翼翼地拥进怀里,亲了亲她的脸。 殷不染歪头,手也环上宁若缺的腰:“只敢亲这里?莫不是剑尊要做坏事,心虚了吧?” 宁若缺脱口而出:“怎会,我——” 尚未说完,殷不染扣住她的后颈,凶巴巴地吻了下去。 她勾缠得越来越紧,明明唇齿相依,却不带多少情/欲。用尽全身的力气,只是想与宁若缺再也不分开。 而后者短暂的怔愣,也回吻过去,来势更甚,竟分不出谁更主动。 直到宁若缺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里,直到远处响起沉闷的钟声,湛蓝色的流光划破天幕。 自百年前人与妖的大战后,碧落川又一次开启了最高阶的防护阵。 天快要大亮了。 * 九曲野,风沙扑面。 传闻昔年有神明在此处弯弓,射落了妖神金乌。 晏辞手里拎着酒葫芦,半蹲在视野最好的山崖上,挑眉道:“这地方寓意不错啊,特意给你挑的?” 宁若缺摇头。 沧海桑田几度变化,传说来源已不可考。 如今干涸的河床横陈在荒原上,弯曲如巨蛇。举目不见人烟,只余四处散落、沉默的白骨。 此处并非修真界腹地,却也离好几个宗门不远。附近生有灵脉,因此特意开辟出了一条道路,用于运输物资。 最重要的是这里够宽敞,楚煊施展得开,便推己及人,认为宁若缺也会需要。 厚重的云遮蔽了日光,一时间天地昏沉。 大风扬起巨石上的浮尘,隐约露出几道复杂的纹路。 晏辞等得有些不耐烦,晃了晃空空的酒葫芦,又拿胳膊肘戳宁若缺:“殷不染被你藏哪去了?” 宁若缺嫌弃地往外挪了几步,随后严肃纠正:“没有藏。” 殷不染又不是食物,为什么要藏?虽然宁若缺的确考虑过这件事。 无视晏辞的嗤笑,她垂眸,一边摸出个馒头吃,一边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她在和楚煊、司明月一起离开前,有很认真地同殷不染道别。 重复了一遍计划,交代了自己的私房钱在哪儿,并且再三发誓自己一定不会冲动行事。 以殷不染脆弱的身体状况,进入战场中心不是明智的选择。 殷不染说:“碧落川会负责治疗伤患,我身为医者,有自己该去的地方。”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白衣上的莲花暗纹灼灼生辉。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瞧人,骄矜极了。 世人眼里只可远观的灵枢君,宁若缺却只想把她抱起来、幼稚地转上几圈。 可惜药王就站在殷不染身边盯着,她最后还是没能抱上,一直想到了现在。 宁若缺遗憾地嚼完最后一口干巴馒头,仰头看天色:“快到时辰了。” 恰逢云层重新开始走动,荒原上分割出一道光与影的边界。 戈壁上的巨石被照成灿烂的金色,而视野正中、五色纠缠的光团同样一览无余。 光团看起来十分特殊,不轻盈也不浓稠,偏能透过光亮,让人觉得它有实体。 以它为中心,仿佛地底有无形的脉络为它提供“养分”,使其茁壮成长。 晏辞一哂,评价道:“还挺唬人。” 旁人或许不知,她可看得出来。这只是某种特殊载体,将记忆放入其中,能伪造成魂魄的样子。 宁若缺不置可否。 想想也知道,收集神魂并不容易,尤其是带有强烈情绪的魂魄。而要在不伤害人的情况下,将一丝神魂抽离,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楚煊用九尾狐的妖丹为载体,创造了这么个东西。 陷阱和饵料都已备好。 宁若缺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她们的饵料不够好吃。 她站起身,眸光沉沉:“不行,妖丹并非活物。” 饕餮不是傻子,要足够真实—— “你猜她为什么让我来?” 思绪被打断,宁若缺愕然地回头,看见晏辞提起剑,嘴角扯出抹讽刺意味十足的笑。 “她嫌我爱恨太过,沾染了她的清净身。” 狂风乍起,竟吹散了晏辞系发的红绳。 她毫无征兆地跃至阵中,一把捏住九尾狐的妖丹,耳后生长出殷红的堕仙纹。 扭曲的纹路甚至快要蔓延至她的眼中,勾勒她难以名状的癫色。 风沙砭骨,宁若缺提剑来挡,却将晏辞的唇语看得清楚。 她执拗道:“我偏不改。” “砰”的一声巨响,四下阵法明明灭灭! 有什么东西被注入了妖丹,它不断地融化、流淌,直至变成红与黑交缠的浓稠液体。 宁若缺注视着它,霎时有一股难以描述的情绪涌上喉咙。 胃像是被揪住了,直犯恶心,以至于不得不扭头屏息,屏蔽掉一部分五感。 不知道饕餮的口味如何,但她认为这玩意儿肯定很难吃。 阵法闪烁得越发急促,正当宁若缺快要憋不住这口气时,风沙忽止。 太阳再度被遮蔽。 暗中窥伺许久的巨兽从阴影中踱出。 羊身人面,目在腋下,一双羊角上似乎还坠着鲜红的血,正是饕餮无疑。 随着它的出现,周遭的气息变得扭曲而混浊。 宁若缺目不转睛,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到极致,手搭上剑柄。 晏辞缓缓抬眼,脸上挂着轻慢的笑。 她十分果断地抛下妖丹,后撤到数十尺外,双手一抱,显然不打算再出手了。 饕餮俯首,妖丹自然而然地被它吸食入口中。那股浓厚的情绪仍未散去,它忍不住低叹道:“好香。” 它只觉得通体舒畅。 极致的爱与恨,恐惧与惊惶,都是它偏爱的食粮,只有这些才能催生出足够的欲望。 饕餮冰冷的兽瞳盯上不远处的晏辞,这般浓烈情绪的主人。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它抬爪拍向大地,龟裂的深痕一直蔓延到晏辞脚下,饕餮的利爪也在刹那间近在咫尺。 晏辞却不闪不避。 一道剑光划破风沙,擦过她扬起的头发,精准无误地撞开利爪。 饕餮震怒,宛如婴儿啼哭的尖锐兽吼震碎了数块巨石。 扬尘落尽后,宁若缺提剑的身影倒映进饕餮的兽瞳之中。 她一身最简单朴素的黑衣,除了手中的剑什么也没有带,就连神情也无喜无悲。 饕餮无法抑制地想到了当初。 它被劈开头颅时,也是这样的剑,这样的人。 此情此景,更令它惊怒。 数道流光交织成细密的网,如穹顶将这两人一妖倒扣在其中。 楚煊不惜用一整条灵石矿脉与困阵相连,以至于大阵落下时,脚下的土地都在震颤。 饕餮对此不屑一顾,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喂饱我?天真,你们可知我能吞下多少魂魄?” 宁若缺握紧剑,脸上毫不见意外。饕餮果然知道她们的计划了。 看得出它怀疑过,却还是打算将计就计。如果是真的,正好让它大快朵颐。 它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吃个七八分饱恢复实力,再一举冲破这道困阵。 饕餮沉闷的声音响彻在宁若缺耳边:“在我吃饱之前,足够令你们灰飞烟灭了。” 眼看大战一触即发,晏辞轻巧地与宁若缺擦身而过:“我去外面。” 她飞身跃出大阵中心,几个起落消失在灵光织成的穹庐外。 “原来她们还是只让你来吗?”饕餮讥笑着低头,想要看清剑修眼中的失落。 可它并未如愿,腥风将宁若缺的衣袂吹起,她剑尖轻点。 一息之后,雷霆已至! 饕餮兽瞳骤缩,离它最近的石块化作齑粉。它不知这弱小的人类如此胆大包天,当即挥爪反击。 而宁若缺看得分明—— 雷光之下,眼前的巨兽分明是没有影子的! 剑锋携万钧之势逼近,穹顶也似乎在与剑气共鸣。无视这巨大的体型差,宁若缺直直地迎上去。 一阵令人牙酸的碰撞声后,巨兽的身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宁若缺熟悉的白影。 “江霭”冷冷地盯着她。 殷不染猜对了。 原来饕餮为了加快重生,真的付出了代价。 不给饕餮反应的时间,宁若缺再度欺身而上。 她的剑招迅疾如风、侵掠如火,过处势若雷霆,毫无保留地朝饕餮倾泻。 后者或是闪躲或是抵挡,盯着宁若缺的破绽,抓住一切机会阴狠地反击。 如此有来有往地过招百次未果,“江霭”的眼眸已经彻底化作暗红色的兽瞳。 她呲出尖牙,身体不知道是因兴奋、还是因愤怒而颤抖。 “原来如此……” 黑焰从空中炸开,大阵纹丝不动。 这里并没有什么魂魄,唯一可被饕餮感知的情绪,还是晏辞残留的恨意。 而大阵将此处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它无法从外界汲取力量,宁若缺却能被大阵所反哺。 这才是殷不染她们的计划。 根本不需要收集神魂。 她们以尘簌音的神力为基础,构建出针对饕餮、并足以隔绝一切情绪的阵法。让众人注入最纯粹的灵气为大阵供能。 从一开始,宁若缺就没打算采用诸神时期的祭祀法。 她并非诱敌深入的饵,而是那把试图将猛兽钉死在此的剑。 她能杀死全盛时的饕餮一次,就能在饕餮实力有损时杀死它第二次。 剑修的身姿挺拔如竹,而饕餮捧腹大笑起来,笑得嘴角快要咧到耳根去。 “原来你这样的人,也有如此狂妄的想法。” 饕餮阴冷的视线攀上宁若缺脖颈,仿佛能看到其中鲜活的脉搏。 “可笑、可笑至极!” 困兽犹斗,更何况它是妖神。 黑焰无差别地攻击所有可以攀附的物体,连白骨和沙石都化作飞灰。 空间在高温下扭曲,宁若缺的剑锋却依旧冰凉。 妖神的力量不仅仅体现在它自身,还有对妖群的控制。 宁若缺能感受到不断涌现的妖气。她尽可能地不去想外面如何,专心对付饕餮。 剑风划破饕餮的手臂,她的肩膀也无可避免地挨了一爪,鲜血转瞬沁透衣裳。 像是感受不到痛,宁若缺依旧游刃有余地与饕餮纠缠。 有阵法的帮助,拖延时间对宁若缺有利。 饕餮也知道,所以它完全没有保留实力,每一次进攻都恨不得咬下一块宁若缺的血肉。 九曲野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纵横的剑痕替代了河道,被黑焰所填满。 无论饕餮的利爪如何刁钻地袭来,宁若缺总能找到恰到好处的应对方式。 她这一次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又一回兵刃相交,饕餮拖着血淋淋的半身,也像没感觉似的。 它根本不顾自己的身体,只想将兽化的尖爪刺入宁若缺的心脏。 尖利的指甲擦过剑脊时,宁若缺听见了带着浓重血腥气的轻嘲。 “哈。” 冷气蹿上后背,本能比意识更快。宁若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体就已经后撤数步,与饕餮拉开距离。 在她方才站着的地方,漆黑的骨刺破土而出。 但这并不是让宁若缺紧张的原因。 黑焰嚣张地蹿上穹顶,大阵的力量竟然在迅速衰减! 宁若缺不由得分出精力来思索,饕餮一直被她限制,师尊也拦住了企图破坏大阵的妖,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握剑的手用力,青筋凸起。 尽管凭本能挥出一剑,斩断骨刺,可脸颊还是被飞溅的碎石划出道伤口。 “江霭”的脸自黑焰中浮现,曾经沉静的面容如今已被扭曲。 它像深渊里的影子、像蛇、像某种粘腻的液体,无数呢喃呓语自它口中吐出,试图缠上宁若缺的手脚。 它悄声问:“你在担心殷不染吗?” 宁若缺没有回答,用力一斩,黑影散开又合拢,嬉笑着隐匿起身形。 形势急转直下,饕餮已然不再攻击,而是在暗处窥探,好伺机逃离,或者…… 像猫会折磨它的猎物一样,它亦要折磨这个“不自量力”的剑修。 短暂的对峙间,宁若缺眉头紧锁。 按照她与殷不染的约定,情况有变,她应该及时撤退。 可是…… * “可是我们要怎么知道哪里断开了?” 九曲野之外,司明月正被楚煊背着狂奔。 “啊!”她惊呼出声。 一只蛇妖朝她们张开巨口,蛇牙泛着幽光。 楚煊踩着蛇头飞出树林,并反手将蛇妖劈成两段。 她在空中丢出架小型飞舟,把司明月连斗篷带人一并丢上去。 气都没喘匀就开口:“一个个排查太慢了,你帮我算算。” 饕餮进入大阵没多久,许多妖兽受其影响,都躁动起来。 关外的低阶妖兽堆成翻涌的海,哪怕会被绞杀成肉泥,也要前仆后继地往大阵上撞。 而在九天煊耀大阵启动前,古战场的大阵已经老旧失修多年,不知道利用漏洞悄无声息潜入修真界的妖怪有多少。 眼下它们收到妖神传令,也开始有组织地进攻仙门。 这些,殷不染她们都早有预料,做了相应的准备。 然而无法预料的是,潜入修真界的妖竟有如此之多。 边关左支右绌,只好请求支援,某些弱小的门派早被大妖踩了点,她们不得不把力量分散出去。 更棘手的是,楚煊发现九曲野的困阵正在迅速衰弱。 “一定是哪个中转灵气的节点断掉了!” 要供给如此庞大的阵法,这样的节点足足有近百个。 楚煊把飞舟开出残影,司明月被灌了满嘴的风:“呜哇——” “啊?你说什么?”楚煊一边防备蹿出来的妖兽,一边感应灵气流转的阵纹。 司明月顾不上自己被掀翻的兜帽,竖起挡风的屏障。 她搓搓被风吹僵的脸,担忧道:“碧落川也还是联络不上。” 在她们出发前,就已经接收不到碧落川的任何讯息了。大妖攻势最猛烈的地方不在边关,而在碧落川。 楚煊烦躁地甩头,大声道:“宁若缺的弱点是什么,我用屁股都想得到!” “不许说粗鄙之语!” 司明月给了楚煊肩膀一拳,后者梗着脖子不吱声了。 飞舟贴着地面飞行,卷起残碎的草叶与尘土。 谁都知道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可她们并没有纠结去帮哪边。 “东边,有悬崖和瀑布的地方。”司明月突然道。 “好!”没有丝毫怀疑,楚煊调头向东。 司明月闭上眼睛,看不见四周,某个画面却越来越清晰。 她能感受到妖兽的腥风,转瞬即逝,能感受到庞大的山石,被一击洞穿。 她不需要顾虑自己的安危,只需要专心致志地看,像从前无数次配合的那样。 她语速极快地发号施令:“前边有几只狼妖,绕开它们。” “向左偏移一点。” “再左拐!” “就在这附近了!” 周围涌动着纯粹的灵气,与此同时,令人作呕的浓厚妖气扑面而来。 飞舟降落在悬崖上,楚煊低头扫了一眼下方,沉下脸。 司明月连忙探身去看。 清澈的瀑布自她们身边倾落,悬崖下的水潭却已经被染成了红色。 而密密麻麻、足有两尺长的蝠妖正落在一具具修真者的尸体上,吸食血肉。 不远处的阵纹闪烁着,源源不断的灵气从中逸散而出,溃口还在不断地扩大。 或许是莫名损坏的节点吸引了这些蝠妖,又或许是这个节点本身就脆弱,轻易被蝠妖攻破。 可无论是哪种原因,对于楚煊而言都不重要了。 她深吸一口气,捋起衣袖。 司明月人还懵着:“你要做什么?” 她很快变了脸色,想要去攥楚煊的衣摆:“你想直接修复它?不、不行!大阵还在运转,灵气会倒灌进你的灵脉,你会——” 她急得红了眼眶:“你冷静一点!” 哪怕司明月快哭了,楚煊依然露出她惯常的笑容,揉了揉司明月的头。 什么冷不冷静的,她再多迟疑一息,宁若缺和殷不染那边的变故就越大。没了这次机会,人族可能会死伤惨重。 她时常有心血来潮的时候,总闯出祸端,惹同伴担忧。 但这一次,楚煊依旧打算我行我素。 “放心,死不了,我可是天才。” 抛下这句话,不给司明月反应的时间,楚煊纵身跃下悬崖。 手中蓦的一空,司明月睁大眼睛。 紫色的灵光追着楚煊而去,在她身后织成流淌的星河,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如火焰坠入水中,周遭的灵气猛地活跃起来,甚至凝结成露。 阵纹发出灼热的光亮,司明月却没有闭上眼睛。 她依然看着,看着那道身影被灵气的洪流淹没。 司明月有些茫然。 在浩瀚的星图前,抛出的一枚枚铜钱里,自己有预见过今日的结局吗? 司明月没有,她不忍去看,因为就算知道了结局,她也—— 泪水将眼前的画面融化成团,司明月举起法杖,用力往地上一拄。 以她为中心,无形的涟漪荡漾开来,瀑布向上倒退,凝结的水珠复又流散,就连灵气也为之凝滞不前。 回溯,她再一次使用了禁术。 虽不过弹指,万物复原,仿佛一切都未改变。 但她还是借由这微不足道的一瞬,紧紧抓住了楚煊的手。 就算知道结局无法更改,司明月也会尽可能地尝试扭转宿命。 这才是她踏上这条路的意义。 灵气重新开始在阵纹中流转,大阵在逐渐恢复。 司明月努力咽下漫至喉咙的血,把楚煊的手搭上自己的肩,半拖半拽地带着人走。 方才的动静太大,有不少妖兽往这边靠近,必须尽快离开。 司明月用法杖凝水成箭,将试图袭击她们的蝠妖钉死在山石上。 她的身体很沉,呼吸也很沉。眼前天旋地转,脚下的血水似乎没有尽头,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湿漉漉的白发黏在她脸上,兜帽和银饰早就不知道丢哪去了。她被自己的血呛了几声,整个人终于栽进泥潭里。 跌倒,然后爬起来继续向前。 她累得睁不开眼,偏偏肩膀上的重量如此不可忽视。 司明月有意不去看楚煊那空荡荡的右臂,她好不容易用残存的灵气唤出飞舟,想把楚煊抱上去。 某人很沉,硬邦邦的沉,一动不动的,像是连呼吸都没有了。 司明月推了几次,眼泪实在憋不住,啪嗒啪嗒地掉。 她拿脏兮兮的袖子抹脸,带着哭腔抱怨:“你吃了多少,怎么这么重啊。” 司明月使劲把人搀扶起来,支撑不住了,就一同滚进飞舟里。 身体好似散了架,她又难过又委屈,便口不择言、什么话都往外说。 “早知道、早知道我就不给你寄那么多肉干了!” 下雨了。 冰凉的雨水滴落在脸上,身边人像是被她逗笑了,嘴角勾起:“哈哈、哈……” 听起来十分欠揍。 司明月扭头,正好看见楚煊带着一丝笑意阖眼,脸色苍白得不似活人。 她又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去拍楚煊的脸。 “你别睡、你千万别睡!我们马上就能回去了。” “楚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完结】 第129章 向人间去 “我爱你,很爱很爱你。”…… 杏花溅血, 燕子惊飞。 阴云沉沉地压在山间,像是下一刻就会尽数落下,将碧落川倾覆。 殷不染蹙眉, 绕开地上碎裂的琉璃瓦,走到秦将离身边。 “师姐。” 后者一惊, 顾不得自己开裂的伤口,把殷不染往里推:“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 殷不染努力从秦将离手中挣开, 坚持道:“迷障影响不了我,我可以出去传递消息。” 秦将离罕见地冷下脸:“师妹,再说这样的话我可要生气了。” 她把殷不染提溜起来,丢回院子里。 才关好门,转眼就发现牖窗边有动静,殷不染从中探出个脑袋。 看上去倒比秦将离还生气, 微微鼓着脸, 就这样穿着不染纤尘的白衣,光明正大地翻墙。 秦将离暗自腹诽,倔猫是这样的。 她拿殷不染没办法, 只好又把门打开, 叮嘱道:“别离我太远。” 殷不染把手搭在秦将离的肩上借力,如燕子般掠过损毁的山道,顺带治好秦将离身上的伤。 她早就知道了,蜃海境被偷走的核心就在饕餮手上。 上百只大妖带着核心把碧落川围困在迷障里,消息传不出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百年前碧落川差点陷落时她在边关,并没有帮上忙。现在她如何能安心呆在素问峰,对发生的一切不管不问? 在一片混乱中, 殷不染看见了巨蛇的虚影。不用她提醒,秦将离已然调转方向。 那是碧落川的杏林药庐,用来安置伤患。 药庐的医修本就不擅长打斗,大妖撕破防线闯进来后,这里是伤亡最惨重的地方。 人尚未至,兵戈之声已先闻。 好好的杏林被毁得不成样子,满地都是倒塌的建筑。 医修们三两人对付一只妖兽,还要护着原本就重伤的病患,很吃力。 大鹗的尖爪洞穿医修的腹部,她嘴唇翕动,发出嘶哑的气音。 随后像布娃娃一样被摔在地上,眼眸很快黯淡下去。 清桐脸上挂着血,余光瞥见这一幕,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就这样僵在原地。 大鹗兴奋地扑扇翅膀,冰冷的兽瞳盯上了面前呆呆的少女。 不过眨眼,清桐就嗅到了扑面而来的腥风,她本该躲的,手脚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她太累了。 “砰!” 清桐视线一黑,被什么东西撞了出去,想象中血肉撕裂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她晃晃脑袋,昏昏沉沉地去查看情况。 便见切玉拦在前,折扇卡住袭来的鸟喙,浑身颤抖着,显然用尽了全力。 大鹗张开喙,霜雪覆上切玉的手背,冰晶在它口中凝结。 这下清桐彻底清醒了,想也不想就冲上前去。 来不及了! 难以言喻的绝望攥住了她的心脏,疼得想让她蜷缩起来,可她仍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一把墨色折扇如风刃般卷来,划开大鹗的脖子,羽毛和着血肉一同洒了满地。 大鹗吃痛,不得不放弃了嘴边的猎物。 与此同时,一只手拍拍清桐的肩,动作很轻。 清桐猛地转过头,简直不敢相信:“师姐?”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在看到殷不染和秦将离的瞬间,她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下来了。 殷不染淡声道:“休息会儿吧。” 而秦将离则把切玉也拉回来,自己与大鹗对上。 哭声、求救声、妖兽的嘶鸣声尚未止息。 不远处有道火红的身影,而牛身四角的獓因正追着她在杏林中横冲直撞。 那道身影很快注意到了她们,略微的停顿后,她与愤怒的獓因交错而过。 獓因身上炸开一团血雾,药王的衣袂犹如高高扬起的凤尾。 “染染?快回你师娘身边去!”她焦急地吩咐完,很快又与獓因缠斗在一起。 殷不染就当没听见,她望着群山间浮沉的黑雾沉吟。 迷障会教人迷失在其中,她们暂时出不去,而想要人找进来,要么损毁核心,要么想办法引路。 殷不染很快想到了办法。 一张古琴缓缓浮现,琴身仿佛冰雪堆砌,琴弦就是缕缕月光。 殷不染随手挽起白发,于古琴前端正地跪坐,冰凉纤细的手指抚上琴弦。 铮然一声响,没于血污中的花苞竟缓缓绽开。 琴音泠泠不绝,于是春风穿过杏林,拂过众人的伤口,带来一丝凉意。 所有人都忍不住去注视那道抚琴的身影,周围的厮杀好似与她无关,连空中的尘埃都会为她让路。 黑雾像是有生命般翻滚,妖兽很快躁动起来,企图向殷不染靠近。 秦将离大喊:“拦住它们!” 战场上的短暂平静只是错觉,形式瞬息万变。 所有妖兽都调转了目标,发疯一般朝殷不染涌来。 墨色折扇斩断鹗鸟的半扇羽翼,它依然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直到毒素发作,鹗鸟轰然倒地,血色的眼睛还望着殷不染的方向。 清桐哪见过这种阵仗,原本吓得退了好几步。又拉着切玉的手,战战兢兢地站到了殷不染身边。 远处的打斗越发激烈,蛇影绞上獓因的身体,紧接着被撕咬成两段。 清桐看着她的小师姐脸色越来越白,仿佛连人也逐渐变得透明。 殷不染恍若未知,琴音很稳,铿锵如剑器长鸣。 清桐总以为小师姐很脆弱,所以需要她们的保护。 现在仔细想来,殷不染也一直在保护她们。 替秦将离疗伤、关心师妹们的课业、连这种关乎生死的时候,殷不染也能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 殷不染清楚地知道自己所要付出的代价,为了得到想要的结果,她从不会回头。 一只三尾狰闪电般蹿出战场,避开了所有攻击,它直直地朝殷不染挥出一爪。 清桐甚至看清了爪尖上的泥土,所有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殷不染抬眸,平静地与妖兽对视。 “噗嗤”。 通体雪白的短剑贯穿妖兽咽喉,尖爪恰停于她眼前一寸。 然而很快殷不染神情也变了。 “师尊!” 獓因庞大的身躯与药王相撞,后者被击飞数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抹掉唇边的血。 秦将离已经跃至药王身边,正打算动手,却忽地顿住。 阳光洒落下来,挤压在碧落川上方的阴云不知何时散去了。 数道流光精准地没入妖兽身躯中。殷不染看得分明,那是一把把不同的剑。 有穿着统一服饰的修者自黑雾中冲出来,半句废话都没有,拔出剑就开打。 獓因不甘心地低吼一声,立时就要逃跑。 然而大妖的动作在空中滞住,蛇影于它眸中游弋,它来不及发出哀鸣,就砰的炸开来。 血肉在药王身前划出个半圆,没能沾上她的裙摆。她扶了扶头上雍容华贵的牡丹簪,指甲上的蔻丹和血一样红。 药王看向来人。 是群剑修,见这边的危机已解,便四散开来支援别处去。 唯有一女子留了下来。 她生了张极其淡漠的脸、丹凤眼,看人时微微扬着下巴,自带三分傲气。 数把长剑归于匣中,那足有一人高的巨大剑匣就立在她身边,像堵墙,把药王一行人的去路挡得严严实实。 好像很凶,很不好惹。 清桐悄悄拦在殷不染身前,生怕眼前人挟恩图报,说些不好听的话,让自家小师姐炸毛。 果不其然,那人向前一步,凉丝丝地开口:“药王这次欠了我好大的人情。” 她指尖轻点剑匣,意味深长道:“以后剑阁中人找你们看病——” 清桐咬紧牙关,倒想要听听她能提出多离谱的要求。 却听那人压着嗓音,悄声询问:“可以买一饶一吗?” 清桐:? 什么意思,看病还能看一个再送一个的? 药王嘴角抽了抽,没有回答。 剑修便低下头,好声好气地商量:“那削价四分,如何?再送点生肌散、活血行气丹吧。” 她像是怕这条件也谈不成,不待药王开口,又抢先道:“三分,最近手头紧,不能再多了。” 说完就抿唇站定,好像药王不答应她就不走了。 清桐默默地从殷不染身前让开,为自己方才的胡乱揣测感到懊恼。 以貌取人、妄下断言实在不可取。 天下剑修果真一般穷。 这让她想起某个穷得天天啃馒头的人,顿时有些心不在焉。 药王摸出瓶丹药丢给剑修。 剑阁阁主暮成雪,药王早与她谈过,提了句合作的事,却没想到她会亲自前来。 没有讨价还价,药王直接道:“三月内来碧落川医治不收诊金,如有灵脉受损、伤势过重的,可以住到痊愈为止。” “好!” 暮成雪显然很满意,一下子眉开眼笑,好像捡了天大的便宜,拎起剑匣就飞上房檐,继续追杀妖兽去了。 她当然高兴。 在药王的承诺之下,不仅这一次的伤能治,从前积累下来的暗伤和旧疾当然也能治。 更何况碧落川是唯一能治疗灵脉和神魂的地方,这对修真者来说有多重要,自不必多说。 不枉她云中剑阁第一时间赶来支援,往后再有别的仙门来,也得不到同样的待遇。 目送暮成雪离开,药王揉了揉眉心,朝殷不染招手。 “染染。” 殷不染缓缓站起身,乖巧道:“徒儿在。” “你点一队人,陪你去九曲野找宁若缺吧。” 她同样递了瓶丹药给殷不染,眉眼间已寻不到方才与獓因搏杀的狠意,只剩下温柔。 “这里应该没事了。” 殷不染攥紧袖口。 碧落川与外界失联太久,她收不到楚煊和司明月的消息。 更不知道宁若缺到底如何了。 * 薄汗尚未滴落在地,就被风卷走。 宁若缺身上多了好几道伤口,后背、腰腹、还有手臂上的。 她并不打算就此撤离。 在大阵开始衰弱时,她收到了楚煊的消息。 在知道好友要去修补大阵、碧落川也被围困后,她就更没有理由撤离了。 毕竟后退不会让饕餮停手,解决不了碧落川的危机,只会让它越发猖狂。 她相信殷不染。 饕餮倏尔出现在宁若缺身后,兽化的尖爪掏向她胸口。 宁若缺反手就是一剑。 这一剑当然也没能刺中,饕餮勾唇嘲讽道:“好慢的动作,你顾虑太多了!” “再多呆会儿,你怕是连殷不染的尸体都见不到。” 任凭饕餮如何说,宁若缺都充耳不闻。 她手中握着剑,眼里便只有自己的对手。 她凭借本能闪躲,偶尔刺出一剑试探对方的反应。 脚下的土地在千钧剑气之下,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模样了。 一人一妖的位置已经完全调换,饕餮不紧不慢地引着宁若缺出招,像是刻意戏弄她一般。 它还会不断地提起殷不染。 无数剑气穿过饕餮的身体,然而下一秒它就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宁若缺身后。 宁若缺闪身,可还是慢了一点,黑焰顺着崩裂的伤口灼烧进她的血肉,在她经脉里肆虐。 她只能迫不得已退后,默默调息。 没有大阵的反哺,她体内的灵气正在迅速消耗。 即便如此,宁若缺的眼神也没有一丝涣散和游移。 饕餮痛恨这样的眼神。无论它如何引诱,这双眼睛里也不会再露出它最喜欢的恐惧。 想把宁若缺的眼睛挖出来。 饕餮这样想,便也这样做了。 白影蹿至宁若缺身前,它一手挡住袭来的剑锋,一手抓向宁若缺的眼睛。 剑锋没入骨肉,饕餮不闪不避,尖爪也已触碰到宁若缺的眼睫。 眼看就要得手了,一道白烟却突然从它兽爪上蒸腾起来,被烧灼的痛苦让它不得不缩回爪。 转而一掌拍上宁若缺的肩。 宁若缺闷哼一声,将道隐无名剑刺入地里,勉强稳住了身形。 她胸口处有什么东西在发烫,不同于妖神的黑焰,那是一种很熨帖的热度。 是殷不染塞给她的、那枚绣有“平安”的香囊。 “唔……”她不禁咳出口鲜血,血洒在沙土里,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大阵还没有恢复,宁若缺有一刹那的走神。 她控制不住地想,在这里死掉,或许连尸体都不会有。 她的剑总差那么一点。 晏辞不能来替她,有心魔在身的人会受到饕餮的蛊惑。 难道没有居于神位的修真者,真的只能拼上性命才能诛杀妖神?这也算是天道的规则吗? 饕餮的虚影在空中出现,巨大的尾巴重重地甩向宁若缺。 宁若缺在地上滚了一圈,剑气击破沙石、将紧接而来的黑焰撕碎。 她捂着胸口,缓慢地调整呼吸。 上次她根本没想过自己能活。 可这一次,她想回去。她答应了殷不染要早点回家。 放弃吗? 不。再试试、再试试。她有想要保护的人,就不能轻易后退。 又下腰躲过席卷而来的黑焰,宁若缺体内的灵气已经所剩无几,道隐无名剑却还在嗡鸣。 饕餮阴沉着脸向她走来:“为什么还要挣扎?放心,我会送你去见殷不染的。” 黑焰化作长箭,快到几乎不能捕捉它的动向。 宁若缺做好了硬抗这一击的准备。 可金色的莲花轰然在她眼前绽开,带有一丝神力的灵气将黑焰吞没。 饕餮顿时阴沉到极致,磨了磨牙,恨不得将宁若缺的骨头都嚼碎。 宁若缺一怔。 这不是殷不染的莲花,这是神女的。 她眼中倒映着莲花,脑海却不受控制想起出发前一夜。殷不染抬手,催开了庭院的白棠树。 棠花如雪,落在殷不染肩上。风也变得温柔,替她拂去这花瓣,又吻上她的鬓发。 宁若缺那时想,如果世上真的该有人成神,那也应该是殷不染。 因为殷不染那时的模样,像极了能随心意掌控万物的神明。 莲花碎裂,宁若缺反应极快都飞掠出去,长剑击飞一块块碎石,将追逐她的黑焰尽数挡下。 她没由来地联想到尘簌音对她说过的话:“此身应与天地同,归一之境,便是如此。” 宁若缺仿佛不知疲惫一般,再度挥出数道剑气。剑气携雷带风,将饕餮的幻影撕出一个大洞。 与天地同?不、这不是她想要的。 宁若缺心想,她其实早就该死了。 少时如果没有阿娘们将她捡回慈幼堂,她就冻死在地里了。 如果不是师尊带她回玄素山,自己也早已身膏野草。 如果没有再一次遇到殷不染—— 灵气彻底消耗一空,宁若缺按着传音用的灵符,用无名剑支撑身体。 饕餮朝她裂开嘴:“你会逃跑吗?” 宁若缺也扯出抹笑。 她想明白了。 若遵循天道,哪还会有现在的自己。 她挥出的每一剑,最开始其实不是为了天下苍生这样太过沉重的东西。 她只是想让阿娘们和妹妹们吃饱,只是见不得瘦弱的女孩被人欺负。 她想让殷不染有一所自己的医馆,想让殷不染活着。她只是不愿碧落川的花凋谢,不愿人间烟火消散。 每一件事,她都靠着自己和手中的剑做到了。 尘簌音曾说成神者当断私情,才能融入天地法则之中。 可天道若曾见众生苦难,何故生她宁若缺。 为什么神明要与天地法则相融,而不是天地应如…… 我? 天边惊雷盖过了荒原长啸的风,穹庐之上眨眼间乌云密布。 独属于天道的威压落下,饕餮嘴角的笑容渐渐僵硬,转而惊疑不定地看向天空。 修士突破境界时都会有劫云诞生,天道会以雷霆“惩罚”企图逆天而行的修士。 乌云凝聚,如倒悬在天上的深海,每一次翻滚都掀起足以摧毁城池的浪涛。就连饕餮都生出了想要躲避的冲动。 它惊怒地看向宁若缺:“你做了什么?!” 宁若缺敛了笑,指尖轻轻抚过道隐无名的剑锋。 穹顶的灵光静静流转着,大阵已然恢复了。 灵气争先恐后地进入宁若缺身体,成为她剑锋上的一点寒芒。 那道代表着毁灭的劫雷迟迟没有落下。 祂认可了她的道。 宁若缺往前踏出一步,脚下的焦石退去,新芽破土,然后再开出细弱的白色小花。 原来这就是神明,天地的法则在她耳边低语。 现在的她能随手让雨云消散、麦子成熟,也能让废铁化作黄金,草木凝成刀剑。 但宁若缺还是很平静,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朝饕餮挥出一剑。 饕餮想要逃跑,她狠狠撞上穹顶,后者连一丝裂纹都没有。 新生的神正是全盛状态,那道剑光很慢,但还是追上它了。 饕餮心脏一阵刺痛,猛地呕出口殷红的血。 它跪倒在地,眼前一片模糊,唯有宁若缺一步步,无比清晰地向它走来。 剑尖悬于饕餮眉心之上。 宁若缺还以为它会最后一搏,没想到竟然直接放弃了挣扎,就这样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它望着天:“哈。宁若缺,你以为这就算了吗?” 饕餮咧开嘴,异化的兽瞳和尖爪已经恢复成原来的模样。漆黑的眸子里溢满了恶毒的恨意,如跗骨之俎。 它嗓音嘶哑地说:“天地间的生灵都是祂的柴薪,我逃不开,你也一样。” 剑尖落下。 穹庐散入天空中消失不见。 宁若缺在原地站了会儿,接着长长地呼出口气。没由来地觉得自己很累,连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晃了晃,还是没坚持住,扑通摔倒在地上。 眼前最后的画面是不顾一切朝她奔来的、蹁跹的白衣。 “殷不染……” 宁若缺闭上眼睛,彻底没了意识。 * 宁若缺觉得自己好像在漆黑的地方走了很久,手脚冰凉,脚步沉重, 直到看见一点火。温暖的、跳跃的火光,让她心生欢喜。 便忍不住跟上去,追着火光向前,然后遇见了更多的、明亮的光。 直到越来越多的光将这片空间占据,灿烂至极,她被刺得使劲闭眼。 再睁开眼睛时,宁若缺一下子坐起来,看见了熟悉的莲花纹样。 被褥好软,一闻就知道是殷不染的。 “咚!”药碗被重重地磕在桌子上。 宁若缺浑身一颤,转头对上双不带任何情绪的琉璃瞳。偏偏眼尾上挑,染了三分薄红。 冬日的冰河顿时化作微凉的春水。 殷不染倾身,白色的发尖在宁若缺眼前晃来晃去。 她将冰凉的手贴到宁若缺脸上,顺着脸颊一路往下滑,直至颈边命脉。 就这样按着宁若缺的脉搏,冷声问:“你还认得我吗?” 宁若缺倒吸一口凉气,小心翼翼:“殷不染?” 殷不染歪头:“为什么连名带姓的叫我?” 看样子并没有把人哄好,宁若缺一下子慌了,磕磕绊绊地解释起来。 “不、不是,我没有失忆!你别担心……” 她想抱一抱殷不染,但殷不染拂开她的手,眼底没有一点笑意。 “谁担心你了?”殷不染轻嗤:“你厉害得很,你可是神女之后唯一飞升的人。” “……” 此情此景恍若当初明光阁的重逢,宁若缺抿唇,还是把眼前人抱进了怀里。 殷不染似乎想要挣脱,但她这点小猫力气实在不够看。 宁若缺把头埋进殷不染颈窝里,任凭熟悉的清香将自己包裹缠绕。 “该怎么说呢,其实我算不上成神。”她仔细斟酌着措辞,生怕漏了什么,又让殷不染误会。 “我把操控法则的力量还给天道了。” 殷不染一时忘记了挣扎,睁大了眼睛:“还?” 宁若缺不禁顺了顺殷不染的白发,语气轻快:“嗯,我也是才知道,这种力量是可以拒绝的。” 与继承尘簌音的神位时不同,那时的她可以与天道对话。 天道原本就操控着法则,只是把这部分力量划分给她而已。 所以宁若缺试图把它分割出去,如果不行,她宁愿自毁修为。 没想到天道欣然同意了。她没有影响世间平衡的法则之力,记忆也未曾被消除。 或许曾经也有飞升的人想过这个问题,只是那些世人眼中的神明,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解释完,殷不染陷入了沉默。 宁若缺不敢吱声,只轻轻拍着她的背,直到肩膀上的衣服被浸湿了一小块。 “……” 怀中人声音颤抖:“我讨厌你,你让我好担心。” 只有在这时,她才肯说一句真心话。 宁若缺霎时哭笑不得,捧起殷不染的脸,想要吻去她眼角的泪珠。 殷不染不愿让她亲,去抱宁若缺的腰,把眼泪全擦宁若缺衣服上。 嘴里嘀咕着:“我要罚你,你得替我更衣、喂我吃饭、还要抱我去沐浴。” 什么? 宁若缺怀疑自己听错了。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没和殷不染商量就做出那么大的决定,可殷不染居然还奖励她! 殷不染真好! 她刚忍不住勾起嘴角,殷不染就一拳锤在她胸口上。宁若缺马上就不笑了,摆出严肃正经的表情。 懒得理某人的小动作,殷不染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瞥剑修一眼:“我要去给楚煊上药,你同我一起吗?” 宁若缺马上从床上蹭起来,随手拿过一条殷不染的发带绑发。 她嘴里叼着白色发带,含含糊糊地问:“楚煊和司明月怎么样?” “好得很。” 尤其是楚煊,胳膊刚长好就四处乱窜。 她不睡觉的,每天不是研究炼丹炉、就是企图在素问峰上安装她的灵能炮,整个碧落川的医修都快认识她了。 殷不染烦不胜烦,只想把楚煊一脚踹出去。 等宁若缺收拾好,两人一起出门。 春光灿烂。 白棠花开得比以往更盛,每一片花瓣都闪闪发亮。 而殷不染就这样走入日光里,她在光明处回眸,等宁若缺上前来。 见某人又愣在那里,殷不染蹙起眉。 她还未启唇,宁若缺忽然笑了,笑容比棠花更绚烂。 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和殷不染同行了许久,从无数个冬日步往春天。 “殷不染,我好像还没对你说过……” 宁若缺追上去,笑意不减,无比自然地牵起殷不染的手:“我爱你,很爱你很爱你。” 殷不染眨眨眼睛,迅速撇过头去。她还是冷着脸,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却在宁若缺走入回廊的阴影处时,往前贴近了一点。 忽道:“我也是。” 走出碧落与黄泉,越过百年的光阴,她紧紧挨着宁若缺,并且再也不会放开手。 由此,便可以一起向人间去了。 —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