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殿下》 第1章 楔子——黑潭 那是个终年不见阳光的岩穴,地势起伏,越往深处越是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一股带着野兽臊味的淡淡腥臭若有似无,最深处传来沉闷水声。 一个身影缓缓步入,因浑身是伤,步履踉跄,却依旧固执地往岩穴深处走去。 他几乎体无完肤,尤其是后心窝处的箭伤,只差那么一吋,那支利箭就要了他的命,可他还是活了下来。 脚下踢到某种坚硬物体,铿啷一声,岩穴里忽闪起点点冷光,就着微弱光芒,他看见自己踢中的是骨头。长长的骨头,不知是人还是兽? 越往深处,越能感到一股闷热,点点幽蓝鬼火越现越多,彷佛千百年来葬身于此的无数幽魂正紧盯着他,但他不惊不惧,表情木然,双眼更是寒冷如冰,无任何温度。 曾经面对过死亡、面对过家破人亡、面对过最信任之人的背叛,这个世界上,已再没有任何事能伤害他。 信任?哈,他最信任的那个人,狠狠背叛了他,更害死他的母亲与手足。 他曾经是那么信任她!那么珍惜着她……但后心窝的剧痛不断提醒,是谁教会了他‘信任’,却又在他面前狠狠践踏! 他终于来到岩穴最深处,见到一黑沉深潭,潭水滚烫,如岩浆浓稠,蒸腾热气不断涌出,偶尔从底层冒出水泡,破开后可见细碎白骨。 是个吃人的潭子。 一道声音从他身后响起,阴阳怪气:‘此乃罕见黑潭药池,能除去你身上所有兽疤印记,一切屈辱。只要你能熬得过万蚁蚀心般的剧痛,蜕去全身一层皮肉,便能重生,获得力量,报复那些背叛过你之人!若你决定选择完全断除过去,便入池吧!’ 他站在潭边,望着漆黑潭水,似在犹豫。 还有值得留恋的吗? 他已经失去了一切。 那声音又道:‘黑潭源头乃各式毒虫野兽天然葬地,含有兽毒。入池后你将一生与兽毒相伴,且你本身即有兽性,毒性将更为强大,发作时更加痛不欲生,甚至化为猛兽,丧失人性。你,愿意入池吗?’ 他义无反顾,缓缓入池。 他要让他们也失去一切! 池水如腐毒硫磺,侵蚀他的吋吋肌肤,所有属于过往的印痕被慢慢腐蚀殆尽,他起初强忍,但剧痛更烈,他眼底漫出血红,仰天号叫,声如狼嚎,点点幽冥鬼火彷佛懂得惧怕,震颤摇晃,目睹最血腥凶猛的野兽将重现世间。 蜕皮之痛,椎心刺骨,但比起她带给他的痛苦,却是根本不及万分之一。 这个让他初尝世间温暖的名字,却是狠狠将他推入无底痛苦深渊的凶手! 他咬牙让自己身子更沉入漆黑潭水,双眼赤红,满是仇恨愤怒。 我将重生,夺回一切!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章 狼孩 ‘马摘星!妳给我住手——’ 高墙大院内,一名锦衣少年有些狼狈地东闪西躲,然而攻击他的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她年纪虽小、个头也不高,却毫无畏惧,拿着婢女打扫庭院的大扫帚一下一下往自己哥哥头脸上招呼。 ‘臭马俊!你为何要毁了我娘的花园?’女孩愤怒喊道。 ‘马摘星!妳最好有点分寸!不过是个小妾生的庶女,还敢这么放肆,不喊我一声哥哥——啊!’扫帚一挥,不偏不倚打中马俊的脸,顿时灰头土脸,他一怒之下,抢过扫帚就往马摘星头上击去,竟是毫不留情! ‘小姐!’一旁的小婢女连忙扑了过来,替小姐挡了这一下。 ‘小凤!’ ‘贱婢!给我滚开!’ 少年举起扫帚还想再教训妹妹,女孩心疼自己的贴身婢女被欺侮,又愤怒娘亲生前最喜爱的女萝草园被破坏,她大喊一声,像是要将所有的挫折狠狠发泄出来,使尽全力往少年身上扑去! 少年根本没料到这小小的女孩儿如此决绝,一下子被撞倒在地,女孩疯了似地用双手在少年脸上乱抓,怒喊:‘臭马俊!你才欺人太甚!’ 满园温婉的女萝草全毁在了少年脚下,茎断枝折,毫无生气地匍匐在泥地上。 ‘马摘星,滚开!’少年狠狠推开自己的妹妹,不屑道:‘我娘说了,女萝靠攀附而生,就像妳娘一样,非得攀在我爹身上,而且还专挑咱们马府发达后才倒贴!我娘可是跟着我爹一块儿吃苦,陪着我爹南征北讨,她才该是当家主母!我早看这满园女萝草不顺眼了,反正妳娘也死了,这些也不用留了,我就帮我娘清个干净!’ ‘住口!我娘才不是妳说的那样!’女孩怒极,握紧拳头一拳揍在少年的鼻上,少年痛叫一声,一脚踹翻这个讨厌的庶生妹妹,女孩面朝下摔倒在泥地里,浑身是土,夹杂着不少断株女萝草,狼狈不堪。 ‘好了好了,有什么好吵的?’大夫人终于姗姗来迟,见到花园满地疮痍,什么也没说,只不痛不痒地念了儿子一句:‘怎么把身子弄得这么脏?’又眼带鄙夷地看了女孩一眼,便带着儿子离去。 女孩忽然转身跑出花园,转眼就跑出了高墙外,小凤追了一阵没追上,很是担心,回府禀告,大夫人听了,只道:‘随她去!一点家教都没有,长幼有序,她把我俊儿弄成这副德性,却连句道歉都没有!’ 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完全不把她这个当家主母放在眼里,真是什么样的人,生下什么样的种! ‘但小姐她年纪幼小,万一被人拐骗了——’小凤仍不放心地问。 小姐丧母不久,正自伤心,少爷却故意毁坏凤夫人生前最喜爱的花园,向来疼爱她的老爷此刻在外戍守,大夫人又偏心,连她这个下人都看不下去。 ‘她那么古灵精怪,别骗人就不错了!’大夫人哼了声,显然吃过女孩不少亏。 小凤不敢再多嘴,离开时,犹豫再三,脚跟一转,决定悄悄向汪总管通报一声。 马摘星奔出马府,一心想着:既然娘亲的花园被毁,女萝草无一幸免,那她就再去找更多的女萝草回来种植,娘已不在,以后就由她来守护这片花园…… 她抬起头,一眼就望见城北那座山头。 狼狩山。 山形如狼头张牙怒吼,地势高耸,山腰以上常年云雾缭绕,山中狼群出没,本地猎户常上山设陷阱打狼,贩卖狼皮狼肉维生,有时也会活抓小狼,卖给大户人家做为宠物。 野生女萝草多生长在山里,离这儿最近的山,恐怕就是那儿了。 尽管知道独自上狼狩山,危险重重,但倔强的她不愿就这么轻易服输。 欺侮她?哼!别以为娘不在了,她就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她一定要将娘亲的女萝草园复原,不让马俊那个王八蛋得逞! * 时序已是晚春,踏入狼狩山,小径旁繁花似锦,草木蓬勃,树林郁郁葱葱,其间点缀桃、樱、杏木,枝头满是娇嫩粉黄,一切充满了生机,但马摘星却无心欣赏,只是目光专注地盯着地面,寻觅女萝草。 她很快寻得一株女萝草,欣喜若狂,但思及今日被摧残殆尽的花园,打算再多寻几株,多些机会复原娘亲最爱的女萝草园。 一株又一株,她越寻越多,每寻到一株,她便蹲下身,小心翼翼用双手轻柔掘出草根,珍惜捧在怀里。她脸上浮现笑容,但接着笑容又渐渐退去,不轻易在人前留下的泪水悄悄从眼里溢出。 游客芳春林,春芳伤客心。 女萝亦有托,蔓葛亦有寻。 伤栽客游士,忧思一何深…… 春天万物萌发,处处生机,但对不久前痛失娘亲的她而言,却是处处触景伤情,再美的景色又如何?能让她诉说形容如此美景的那人,已天人永隔。 她的娘亲虽极得父亲宠爱,却性子清冷,不争不讨,不在乎那点名份与权势,像是谁都不放在眼里。她从小就古灵精怪,除非犯下严重错误,娘亲极少对她说过重话,总是放任她自在探索这个世界。有一次,她偷偷跑去骑马,个子还小的她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幸好命大,只受了些皮肉伤,娘亲见了她那些伤,没有责骂也没有大惊小怪,只是面露无奈,摸着她的头叹道:‘受这点伤还算是好的,将来也不知妳是不是会吃上更多苦呢……’ 她捧着满手女萝草,坐了下来,眼泪一滴滴落下,她实在思念娘亲,哭了一会儿,伸出手摸着自己的头,哑声道:‘不哭……不哭……星儿不哭了……’她想象着是娘亲心疼她,用手温柔摸着她的头,轻声告诉她别哭了,星儿不哭……不要让人家知道妳伤心了……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等她回过神,才发现四周已起了淡淡雾气,她一惊:自己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半山腰处,再往前就是狼群惯于出没的地带! 她匆忙抹干眼泪,起身想要下山,但才踏出几步,忽又停住。 越来越浓的白雾里传来了细微的哭声。 她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真的是哭声,微弱恐惧,唉唉鸣叫。 是哪家的孩子也在这狼狩山上哭泣?那孩子也失去了挚爱的亲人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寻着那细微哭声,走入雾里。 哭声忽地停了,她知是自己的脚步声惊动了那孩子,不敢再乱动,这时雾忽然散去,她定睛望去,不远处一棵大树下,居然有只幼狼被关在木笼里,幼狼见了人类,吓得又呜呜哀鸣,往角落里缩,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 她捧着女萝草,朝幼狼走去,眼见就要走到木笼前,一只狼忽然冲了出来,挡在幼狼前!不,那不是狼……而是个半人半狼的男孩!只见男孩全身赤裸,四肢着地,肌肉结实,眼露野性,朝着她龇牙咧嘴,刻意露出犬齿低狺,十足狼性! 摘星吓得倒抽了一口气,双手一松,怀里女萝草掉落于地。 是狼孩吗?她听闻有时狼群捡到刚出生的婴儿,不会食之,而是会将其扶养长大,尤其是母狼,更会将狼孩视如己出,甚至让其吸食自己的奶水。 没想到狼狩山上也有这样一个狼孩。 摘星立刻就发现了狼孩脖子被铁链束着,铁链的另一端牢牢绑在大树上,狼孩嘴角满是鲜血,显是想要咬断铁链脱困,却徒劳无功。看来是猎户设下陷阱活捉幼狼,狼孩想要救援,连带也被捉住。 既然幼狼在此,爱子心切的母狼必在附近,她很快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猎户已布下更残忍的陷阱,要引母狼现身再将其猎杀。 虽知猎户补狼维生,理所当然,但她恻隐心起,绕过狼孩,来到木笼前,将木笼打开,幼狼一下子就奔得不见踪影。她又拾起一块大石,来到绑着铁链的大树下,用力敲打铁锁,娇嫩的双手磨破了皮,终于将铁锁敲坏,铁链顿时松开,狼孩一愣,转身就要逃走,她却狠狠一拉铁链,喊:‘等等!’ 狼孩不懂人语,仍是拚命想逃,她个子小,根本难以压制,干脆放手,趁狼孩一个重心不稳往前摔倒时,她趁机扑上,狼孩反击,一张口重重咬在她的手背上!她痛叫一声,咬牙迅速将狼孩脖子上的铁链解开。 狼孩一察觉脖子上不再有束缚,立即甩开她狂奔,身影瞬间没入林间浓雾,摘星倒在地上,只觉浑身力气都已用尽,气喘吁吁。 等休息够了,她才起身,慢慢走向不远处散落一地的女萝草,一一拾起。 她看着手背上的伤口,鲜血淋漓,齿痕明显,虽丝丝作疼,她倒是不怎么感到惊慌,她想找些草药敷上,忽而想起汪叔不是说过嘛,女萝草可治外创出血。她将女萝草揉烂后敷在手背上,看着自己的伤口,不免又悲从中来。 以前受了伤,总是千藏万躲,不敢让娘发现,免得她担心,可现在,还有谁会像娘那样担心她呢? 下山前,她将猎户布下的陷阱全数破坏,木笼铁链也拖到悬崖边扔下。 她离去后,狼孩悄悄由林间现身,原来他一直没有远离,而是躲在草丛里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这是他第一次遇见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人类,还是个这么水灵漂亮的女孩儿,不但救了幼狼,也救了他……狼孩一直以为人类都像那些猎户,狡猾残忍,总是利用各种陷阱捕捉残杀狼群,他唯一的家人。 人类总以为狼忘恩负义、绝情狠心,却是狼狩山的狼群接纳了他这个‘异类’,将他完全当成一份子,喂他狼奶、教他捕捉小动物、教他避开猎人陷阱。 是狼,教会这个被人类弃养的孩子,如何在这个世界生存。 狼孩与狼群同进同出,痛恨那些捕捉狼群的人类,可他今日发现,这个女孩儿和那些人类都不一样,身上不仅没有那些猎户的血腥与野兽臊味,甚至还有淡淡的好闻气味,那是衣物上的熏香,大户人家的小姐才穿得起这样的绫罗绸缎。狼孩没闻过这香气,不似花香,也不似成熟果香,但他并不讨厌。 狼孩从草丛间爬出,在摘星待过的地方四处闻嗅,嗅到血腥味,连忙凑了过去,在女孩滴血的泥地上舔舐。 林间深处传来一声狼嚎,是觅子心切的母狼,狼孩抬起上身,回叫了一声,又看了一眼泥地上的血迹后,窜入林间。 * 三日后。 狼孩正与两只幼狼打闹玩耍,忽又闻到女孩身上那股好闻的气味,他愣了愣,思及女孩曾是自己与幼狼的救命恩人,决定去见她,两只幼狼又咬又扯,不愿他去,狼孩不加理会,趁着幼狼去找母狼告状,偷偷往山腰处奔去。 果然又是那个女孩,但这次手里多了只香喷喷的烤鸡,那熟透的肉香馋得狼孩口水直流,生活在山里,茹毛饮血,何时尝过这等美味? 但母狼教过他,绝对不能白食,况且对方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狼孩馋得口水都要流光了,忽想起女孩之前手里捧着的女萝草,他从小在狼狩山上长大,何处长着什么花草,一清二楚,他立刻转身去找,很快嘴里便衔着一大丛女萝草,匆匆回来。 只见女孩还在四处张望,似在寻找什么,嘴里喃喃:‘不知今日会不会遇见他……’ 摘星实在对狼孩太好奇了,过了三日,忍不住又偷偷跑来狼狩山,还不忘带只烤鸡,想诱狼孩出来,全然没想到要是诱出了其他的狼或山中猛兽该怎么办?幸好她衣上熏香含有微微樟脑,虫兽厌恶此味,只有狼孩不在意,一闻到烤鸡味便傻乎乎地奔来。 一阵微风吹来,女萝草上的叶子轻轻搔了一下狼孩的鼻子,他打了个好大的喷嚏,附近正开着花的矮树丛间顿时彩蝶纷飞,女孩听见声音转过头,见一只只彩蝶翩然飞起,立时眼睛发亮,喊了声:‘好漂亮!原来这儿有这么漂亮的彩蝶!’接着她看见了躲在矮树丛旁的狼孩。‘狼……’糟了,该怎么叫他呢?‘狼……狼仔?’既然是狼养大的孩子,就这么叫吧。 ‘狼仔?’她声调轻柔,像逗弄雀鸟等小动物。‘狼仔,别怕,是我。你还记得我吗?’她缓缓朝狼孩走去,但狼孩吃过人类不少苦头,警戒万分,她往前走一步,他便往后退两步,她只得停下。 摘星将烤鸡放在地上,往后退了好大一段距离,站立不动。烤鸡香味早让狼孩馋得只想扑过去大快朵颐,见女孩后退,他犹豫了一下,慢慢踏出一步。四周只有微风轻轻吹拂,没有可疑人声或气味,于是他又大着胆子踏出一步。 就这样,他一步步朝烤鸡走去,摘星只是站在原地望着他,目光好奇。 狼孩披头散发,赤裸的肌肤上因为没有毛皮保护,处处可见刮擦伤痕,身子精瘦,肌肉紧绷结实,他一面接近,一面露出犬齿低狺,并不时观察周围。 他终于来到烤鸡前,吐出嘴里女萝草,一口咬住烤鸡,转头就跑,摘星依旧站在原地未动,但她知道,自己已经赢得了狼仔的第一步信任。 草丛一阵晃动,狼孩叼着烤鸡离去后,摘星才慢慢往前走,只见原本放置烤鸡之处,躺着一堆女萝草,她略感惊讶,蹲下身子,拾起一株株沾满口水的女萝草,却是满心温暖。 这是狼仔送她的女萝草。 虽然没有了娘,但她遇见了狼仔……鼻子忽有些微酸,她忍不住想,狼仔是不是在天上的娘亲怕她寂寞,特地送来陪伴她的? * 时光匆匆,春天过去,夏天到来,摘星最初的丧母之痛,因为遇见了狼仔,得到了补偿,她心中已将狼仔视为自己的秘密朋友,几乎每天都会带上烤鸡和肉包子,偶尔还有烤乳猪,上山找狼仔。 她虽贵为马府小姐,却没了疼她的娘,爹爹也常年在外戍守边关,马府里只有老是借机欺侮她的哥哥与大夫人,两人虽是她名义上的亲人,却比陌生人还不如。 摘星从没想过,她会遇见一个被狼养大的孩子,越是与狼仔相处,她越是喜欢他那毫无心机的天真,她可以用最真实的一面与狼仔相处,不用装腔作势,不用故作坚强,她可以大笑、可以痛哭、可以不顾形象跟着狼仔爬树,看见从来不曾见过的美景。 气候炎热时,她和狼仔到湖边玩水,玩着玩着狼仔忽然带着她一块儿潜入湖里,她这才知道原来湖底竟别有洞天,有一处不知蜿蜒连绵到何处的石穴,里头阴湿清凉,一开始入口很小,但越往内走,洞顶便越高,还有许多垂吊下来的巨大钟乳石,看得她惊叹不已。 两人回到湖边,她见生活在山野里的狼仔浑身污泥,趁机将狼仔用力洗刷一番,还为他披上特地偷偷带来的人类衣裳,但狼仔不买账,用嘴咬掉那些布绸,又在湖边滚了几圈,原本洗得干干净净的狼仔又成了一身脏泥,摘星无奈,只得任由他去。 她还尝试教狼仔识字。 ‘狼仔,你看,这是太阳。’她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一个圆圈,中间一点,然后指指天上耀眼太阳。狼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瞇起了眼,又看看泥地上的字,试探地伸出手指,依样画葫芦在泥地上也画了个圆圈,中间加上一点。 ‘狼仔!你真聪明!’摘星开心拍手笑道,狼孩只是照做,并不解其意,见她高兴,自己心里也高兴。 摘星又陆续在泥地上画了‘月’、‘山’、‘川’等等象形字,狼孩认得‘山’,在她的比画下,也知道了什么是‘川’,但却搞混了‘日’与‘月’。摘星想了想,在泥地上依序画上新月、上弦月、半圆月、满月、下弦月,狼群常在月夜里嚎叫,狼孩一看就懂,用手兴奋指着天空,嘴里唔唔数声后冒出一声响亮狼嚎。 ‘狼仔你要说什么?嗷呜嗷呜的我可听不懂。’摘星笑道。 狼孩又指指天空,正要放开喉咙嚎叫,她连忙以食指贴唇,示意狼孩安静:万一被那些猎户听到了怎么办?自从认识了狼孩,一想到城里猎户不少都以打狼维生,她就不禁为狼仔感到担忧。那些人根本不将狼仔当人,只将他当成畜牲看待。 摘星又在泥地上写了个‘星’字,星星,是发光的太阳所生出的孩子,但狼孩不懂‘生’字,她便写了个‘晶’,三个小小的日,三个小小的发光体。‘狼仔,太阳会发光,对吧?星星就像许多许多的小太阳,在天空里发亮。’她又在‘月’字旁画了许多小小的‘日’,狼孩眼睛一亮,嗷嗷数声,表示自己懂了。 ‘来,跟我念,星——’她教狼孩念自己的名字。 狼孩只是睁大了眼,歪着头,不解地看着她。 ‘星——’她一面念,一面伸出双手捏着狼孩的脸颊。‘来,跟我念,星——儿——’ 除了娘,没有人这样唤她,可她想听狼仔也这样唤她。 ‘星——’她不厌其烦,念了又念,狼孩终于懂了。 ‘嗷呜?’ ‘星——儿——’ ‘嗷呜——’ ‘不对,不对,是星——儿——’ ‘嗷——呜——’ ‘嗷……不对,不对,我跟着你嗷呜做什么?是星、儿!’ 狼孩呵呵笑了,浑然不觉这是他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后的第一个笑容。 摘星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再接再厉。‘来,是星——儿——’她多么想听见狼仔亲口喊她一声‘星儿’,心中早已暗自将狼仔视为最亲密的家人。 狼仔识字说话的进展虽零落,但摘星发现即使不用语言文字,他们依然能沟通,而且狼仔教会她用另一种不同的眼光,来看待她习以为常的这个世界。 在她眼里无影无形的风,从狼仔的角度,风却是可以被看见的。 落英缤纷,绿叶旋舞,那就是风。 从前她以为彩蝶扑翅无声,但只要用心,再细微的声响亦可闻。 她与狼仔坐在一起,狼仔忽要她往后看,只见一对彩蝶翩翩飞舞,你上我下,你下我上,双双对对不分离。摘星试验多次,要狼仔远远背对她,她放出手中彩蝶,狼仔没有回头,却次次都能正确指出彩蝶飞往何处,毫无例外。 她喜欢扑捉萤火虫,常累得气喘吁吁,却捉不到几只,狼仔跟着她捉了几次,战果亦不佳。一日,狼仔领路带她去一处幽深洞穴,只见平日动作粗鲁的狼仔居然小心翼翼,一丁点声响都不敢发出,摘星跟在他身后,见他这副认真模样,有些好奇更有些紧张。难道这洞穴里住了什么可怕的妖怪吗?虽然狼狩山很久前的确有过狼怪传说,但这几年往来山里的猎户却从没有遇见过……敢情狼怪竟是住在这么隐密、甚至几近无声的洞穴里? ‘狼——’她才刚出声叫唤,狼仔立刻回头,学她以食指贴唇,还用力比了好几下,摘星只好噤声。 越往内走,地势越险峻,光线也越来越昏暗,最后根本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狼仔早已习惯在黑暗中视物,完全不受影响,来去自如,但却苦了摘星,一路磕磕碰碰,一下没踩稳,一下撞到头,疼得嘶嘶抽气,狼仔终于注意到她看不清路,停下来等她,摘星往前伸出手,低声道:‘狼仔,手。’ 狼仔果真递来手,摘星一握,感觉不对,摸了两下,发现是只脚。对狼仔而言,他还未分清楚手脚四足的其中差别,若摘星要的是‘前足’,也许他就不会搞错了。 ‘狼仔!手!是手!’她高举另一只手,挥了几下示意,把那只臭脚扔回去。 狼仔思考了下,看了看自己的‘前足’,伸去给摘星,她很快握住,总算松了口气。她虽胆大,但毕竟初次来到这种漆黑完全不见一点光的地方,心中多少有些忐忑害怕,但有狼仔在,牵着他的手,她便觉安心许多。 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不是一个人,有狼仔在她身边。 对狼仔而言,第一次牵手的感觉很奇妙,他不知‘前足’原来能如此交握,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他能感觉到摘星的一举手一投足,而她也更能从他的动作得知何处该低头、何处该抬脚,减少受伤的危险。 握在自己掌心里的手,柔嫩娇小,狼仔充分感受到摘星对自己的信任,心情有些异样,而这是他在与狼群相处时从未体验过的。 他停了下来,摘星也跟着停下,她拉拉狼仔的手,想知道他到底在卖什么关子?狼仔没出声,她沈不住气正想开口,眼前忽冒出一点一点蓝色荧光,仔细一瞧,原来两人面前是个小水潭,清澈见底,蓝色荧光正不断从水潭里冒出,荧光虽微,在黝黑洞穴里却璀璨如蓝色星辰,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摸,触手冰凉,荧光摇晃,狼仔这时拍拍她的肩,示意她抬头往上,她这才发现原来潭水不过是倒映,真正的荧光在两人头顶上,一串串肉眼看不见的透明丝线由岩壁垂降而下,挂着一颗颗萤蓝星星,而且越冒越多,她发出一声轻叹,荧光忽全数消失。 过了一会儿,头顶上的荧光又渐渐出现,摘星这才明白,唯有寂静无声,荧光才会出现,难怪狼仔之前进洞时那么小心翼翼,就是怕制造出声响。这里是千年萤洞,数以万计的萤虫在这近乎封闭的洞穴里,吐丝成串,发出荧光吸引微小昆虫,藉此维生。 她名为摘星,不知狼仔是刻意还是误打误撞,真带她来到了触手可摘星的神秘之地。摘星陶醉,将头轻靠在狼仔肩头上,此时无声胜有声,在萤蓝星辰下,两人间不需任何言语,心意互通。 就是在这一瞬间,摘星冒出念头:若能一直与狼仔在一起,那有多好? * 时序入秋,狼狩山上彷佛一夜之间退去了翠绿,换上了金黄艳红的秋衣,在温暖阳光下闪耀着耀眼光芒,舒爽宜人西风吹来,阵阵落叶飘落,随风起舞,之后遍洒落地,层层堆栈,直至不见泥地踪影,人兽踏足于上,细微沙沙声不绝于耳。 他一大清早就离开狼穴,四处忙活,觅得不少女萝草,再带往深山湖边,挖开泥土移植。摘星喜欢女萝草,每次上山,必定会带几株女萝草回去,既然她喜欢,他就在湖边多种一些,以后摘星就不用在山里四处辛苦寻找,只要来湖边就行了。 忙活了一上午,他满身泥泞,移种的女萝草东倒西歪,也不知到底能活几株?但他还是得意地瞧着湖边,想着她见了一定很开心。 只要她开心,他也开心。 只要见到她的笑容、听见她的笑声,他便心情愉快,胸口温暖。 他喜欢她喊他‘狼仔’,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名字。 他本是被狼养大的野孩子,无名无姓,但星儿给了他名字。 有了名字,就有了念,化成了牵挂,于是时时刻刻都念着给予他名字的那个女孩儿。 他看着湖边的女萝草丛,开口:‘西……星……星儿……’他其实常常练习,只是舌唇发音仍不甚灵活,怕被她取笑,至今仍未亲口喊出一声‘星儿’。 那是她的名字,是很重要的名字,他定要好好练习,等到练习得字正腔圆了,再给她一个惊喜。 练习了一会儿,他在湖边躺下休息,阳光正暖,晴天碧空,蓝得发亮,没有一朵白云,一排大雁缓缓飞过,朝温暖的南方而去。 他看着那排大雁,想着为何大雁能在天空飞翔?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不知雁肉尝起来是何滋味? 唔,他肚子是真有些饿了。 他忽地坐起身,敏锐嗅觉闻到了熟悉的烤鸡香! 他迫不急待朝山腰处奔去,奔了一阵却忽然停下,接着身旁草丛窣窣作响,居然冒出一只小狼,已经长大不少的小狼也想分杯羹,偷偷溜了出来。 没道理狼仔哥哥几乎天天都能吃到那么美味的食物,牠们却连一口都吃不到嘛。 狼仔不忍拒绝傻乎乎的小狼弟弟,想了想,便带着小狼去找摘星。 女孩一袭青衫罗裙,手里拎着一只烤鸡,满脸笑容地等着他出现。狼仔比了几下手势,嘴里‘咿咿唔唔’数声,又指指身后,摘星看向他身后,见到一对狼耳朵出现在草丛上方,有些惊讶:‘你带狼朋友来了?’ 狼仔向来独自出现,如今他愿意带狼朋友来见她,是不是表示已接纳她是狼群的一份子了?不过……她倒是比较想让狼仔重回山下,回到人群里过日子呢!这样她才能永远与狼仔在一起,也不必担忧他是否又误中人类陷阱。 摘星撕下一条鸡腿,用力往空中一抛,狼仔立刻挺身往上跃,漂亮一口接住。 躲在草丛里的小狼一见,立刻探出了头,一脸馋相,摘星笑着撕下另外一边鸡腿,朝小狼扔去,小狼本想学狼仔哥哥往上跳、一口漂亮接住,但牠还没跳呢,忽地母狼从他身后现身,一爪拍翻他,小狼滚了几圈,唉唉叫嚷似在抗议,母狼一口咬住小狼耳朵,小狼哀叫一声后再也不敢反抗,依依不舍看了那只烤鸡腿一眼,乖乖回去了。 母狼警戒地看着摘星,一面缓缓退后,一面皱起鼻头露出凶恶表情。 狼仔昂首轻嚎了一声,母狼回以低嚎,似是警告。 摘星见状,知道母狼对她存有戒心,甚至不准小狼吃她带来的食物。她忽然弯下腰四肢着地,尽量伏低身子,让自己看起来不具那么威胁性,然后学狼仔嚎叫了一声,只是她学得四不像,不仅狼仔吓了一跳,母狼也愣住,瞬间收回獠牙。 ‘嗷呜——’摘星努力回忆狼仔嚎叫的音调,连续叫了好几声,狼仔终于明白她在试图与母狼沟通,连忙出声纠正指导,两人嗷呜来嗷呜去,母狼在旁歪着头,看看狼仔又看看摘星,一头雾水。 最后母狼不耐烦再听这两人嗷呜来嗷呜去,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摘星见母狼离去,难掩失望道:‘母狼是不是不喜欢我?’ 狼仔虽未能完全听懂,但从她表情也能猜到,母狼的不认同让她感到难过。他凑上前,微低下头,额头轻抵女孩的前额,除了娘亲,摘星从未与人如此亲昵,吓了一跳,下一刻却笑了出来。 ‘狼仔,你在安慰我吗?’她伸出手,摸摸狼仔的头。 狼仔撒娇似地与她摩蹭着额头,两人目光相接,笑颜天真。 他拉拉摘星的手,带着她来到湖边,摘星见到那一片惨不忍睹的女萝草,先是失笑,接着眼眶一热,鼻头一酸。 ‘狼仔,这些是你特地为我种植的吗?’她指着那片女萝草。 狼仔点点头。 ‘谢谢你!’她紧紧握住狼仔的手。‘谢谢你,狼仔……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会在意我如此喜爱女萝草……’ 是娘生前最喜爱的女萝草啊,那个高贵温婉的女子,总是抚弄着女萝草,若有所思,表情哀伤。 娘,您在哀伤什么呢? 狼仔好奇地伸出手指,触碰摘星的脸颊。有水,透明的水,从她的眼里流出。他将手指放入嘴里,尝起来是咸的。 摘星不开心吗?可是她明明在笑。 那个时候,他还不明白,那叫做泪水。后来他知道,原来,人伤心时,眼里便会流出透明的水。咸咸的,温热的,摸着心疼,看着疼心。 * 那场意外是在秋末发生的。 他在女萝湖边等着她,摘星迟迟未出现,他却听见她的尖叫。 高亢尖锐,充满恐惧,划破狼狩山上的宁静。 他从没听过她这样尖叫! 又是一声尖叫传来,他的心脏猛地一紧,立即跳起身,同时听到了远处传来低沈的咆哮怒嚎。 母狼告诉过他,那是狼狩山上最危险的怪物,每到秋末冬初,因饥饿难忍,横行肆虐,凶残无比,若他贸然前去,无异送死,但他还是义无返顾往那怪物的方向奔去,因为她在那里! 空气中飘着浓重的血腥味与野兽臊味,巨大的怪物站起了身子,张牙舞爪,唾液从血盆大口边缘不断溢出,她倒在草丛里,小脸苍白,不再尖叫,浑身剧烈发抖,已被吓得失神。 那怪物伸出利爪,往摘星身上挥去,眼见就要血肉模糊,千钧一发之际,她只觉眼一花,一团黑影奔来,下一刻那怪物居然被狼仔撞开,但利爪扔划过女孩的脸颊,留下一道细细血痕。 ‘嗷——!’狼仔唤着摘星,但她已吓得脑袋一片空白,无法言语。‘嗷……西、西……星儿!星儿!’ 狼仔情急下用不甚清楚的口齿喊出摘星名字,她彷若被雷击中,立刻回神,双唇颤抖,喊:‘狼、狼仔……救我!’ 他拉起摘星想逃,但她惊吓过度,双腿发软不听使唤,跑了几下又跌倒在地,他回头一望,见怪物就要追上,伸手紧紧抱住她。 他俩命休矣! 一声响亮狼嚎从他们身后响起,他闭上双眼,更搂紧了女孩。 兽足踏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响迅速由远而近。 她的双手抱住了他的腰,抱得好紧、好紧,彷佛这一辈子都不要再放开。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章 两小无嫌猜 来年,春。 自初春雪融以来,狼狩山上有狼怪出没的消息,在奎州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据传那狼怪修炼成精,嗜血残暴,不但能呼风唤雨,更能指挥狼群,甚至迷人心志,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即使是最熟悉狼狩山地形的猎户也曾着了道,被困山中三天三夜才找到出路回家。 有人说那狼怪有一双赤红双眼,大如铜铃,只要见了便会七孔流血而死。有人说那狼怪满嘴可怖獠牙,且有剧毒,只要被咬到一口,立刻毙命。更有人说,那狼怪甚至偶尔会偷溜下山,混入城里,哪家孩子不听话,狼怪便会趁机叼走那孩子,带回山上吃掉! ‘再调皮,狼狩山上的狼怪就会把你抓走,然后从你的手指头开始,一根一根吃掉,吃完之后再吃你的脚趾头,都吃完了就咬开你的肚子……’只要这么一说,再无理取闹的孩子都会立刻安静,眼露恐惧。 各种传说绘声绘影,加油添醋,真真假假,将这狼怪形容得越发扑朔迷离,没人知牠的来历,也不知该怎么治牠。 但,为了讨生活,仍不时有不怕死的猎户上狼狩山打狼,只因北疆之地盛传狼肉能治百病,新鲜狼血更是治疗风湿痹痛的妙方,只要猎得一头狼,就能保证大半年不愁吃穿,自然有人愿意冒这个险。 这天天气晴朗,蔚蓝天空飞过几只雁鸟,偶尔微风轻拂,茂密林间鸟语啁啾,虫鸣低吟,几只野兔在湖边草丛觅食,一片祥和。但忽然间虫鸟沈寂下来,机警的野兔抬起头望了望,惊慌地跺了一下脚,立即飞奔而去,瞬间不见影子。 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出现了。 一声惊恐的尖叫传来,划破狼狩山上的宁静,接着林间窜出一名年轻猎户,他跑得跌跌撞撞,一个踉跄,身上的箭袋不小心掉了,他转身想捡,但林间忽然爆出一声石破天惊的野兽嚎叫,他吓得膝盖发软,箭袋也不要了,转身继续逃跑,此时一阵阴风忽然袭来,接着天地昏暗,一阵又一阵的浓雾不知从何处浮现,竟将他团团围住,让他分不清方向。 然后他听见沉重的脚步声从浓雾中传来。 年轻猎户吓得全身哆嗦,脑袋里浮现今日上山打狼前,老猎人的叮嘱:‘听说上月有个经验丰富的猎户不信邪,收了昂贵的订金要上山打狼,结果在狼狩山上遇到了狼怪,被咬得半死不活!可怜啊……’ 他因为贪赌欠了一堆债,实在还不出来,只好冒险打狼,谁知道这么倒霉,真被他遇见了狼怪…… 一双赤红狰狞的兽眼自阴森浓雾中显现,接着一面目狰狞的巨兽缓步走到他面前。 ‘别……别过来……我、我以后不打狼了……也、也不会再来狼狩山了……放过我吧!’他一面后退一面结结巴巴地哀求。 狼怪张开血盆大口,发出震天怒吼,林间群鸟惊飞、野兽奔逃,下一刻狼怪便朝他扑了过来!他吓得差点没屁滚尿流,转头瘸着腿拚命逃跑,只怕再不逃,就会被这可怕的狼怪给生吞活剥了! 他连头都不敢回,狼怪的吼声依旧不断在他身后响起,巨大回音在整座狼狩山间环绕,阴风阵阵,浓雾重重,野兽的气息近在咫尺,竟感觉彷佛有几百几千只狼在他身后追赶! 老天爷啊!赏他再多钱,他也不敢再上狼狩山了! * ‘少主啊!求求少主帮帮草民,帮帮猎户们!咱们都快饿死了!’ 瘸腿的年轻猎户被人搀扶着,扑通一声跪下,一面磕头一面道:‘猎户们都是靠打猎吃饭、贩卖狼皮狼肉为生,如今狼狩山上狼怪肆虐,随意伤人,已不知有多少猎户受伤无法上山打猎,前几日草民也被狼怪所伤,这条腿差点就被狼怪咬断了!再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还请少主能帮帮我们!’ 马府大厅内,不见城主马瑛,而是马瑛独子马俊大方斜倚在正中央主位上,马瑛出外边防,派他做为代理城主,难得有百姓上门求情,显示他这个代理城主的威严,只见他一脸志得意满,摆了摆手,问:‘你真看清狼怪的模样了?’ ‘看、看见了!’年轻猎户颤声道。 ‘是什么模样?’马俊倒有些好奇了。 ‘双眼赤红、血盆大口、还有可怕的獠牙!而且不只一个!牠……那狼怪还有许多手下!个个都要草民的命啊!草民吓坏了,转身就跑,一路上还摔伤了腿——’ ‘停停停!’马俊打断。‘你这身伤,到底是狼怪所为?还是自己摔伤的?我从头听到尾,根本都只是你自己在吓自己!什么红眼睛、血盆大口的怪物,狼狩山上就只有狼群,连只老虎都没有!’马俊一脸不以为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只有愚民愚妇才会相信这种流言。 年轻猎户不服气,对马俊道:‘少主,草民前来陈情,是希望您会替我们做主,收拾狼怪,保护百姓生计与安宁,少主您却不信草民——’ 马俊再度不耐烦打断:‘狼怪根本是无稽之谈,别再来浪费本少主时间。来人,送客!’ ‘等等!’一清脆女声响起,众人转过头,一名女孩身着青衫罗裙,快步走进大厅,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马府郡主马摘星。 年初,为庆祝梁帝朱温正式登基为帝,梁帝大封功臣,马瑛率领马家军镇守边疆,防范晋军有功,正式升任奎州城城主,其女摘星更破格封为郡主,人称摘星郡主。 马俊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其实所作所为,马瑛全都知晓,只是他人不常在马府,无法替摘星出头,干脆向梁帝求个郡主封号给摘星,有了郡主这道封号,大夫人与马俊再怎么样也得卖梁帝面子,对摘星的态度只得收敛。 马摘星恭敬道:‘哥哥,狼怪传说已闹得满城风雨,看来也的确影响了百姓生活,他们不过是希望马府能派人上山,一探狼怪真假,给他们一个交代,你现在可是代理城主,如此敷衍了事,岂不失职?’ 马俊被堵得一时词穷,脸色难看,奈何天性愚钝,一时三刻居然想不出什么话回嘴。 摘星又道:‘妹妹只是想提醒哥哥,这儿不少人都听见了哥哥的话,要是等爹回来,知道马府少主无视百姓需求,甚至赶人送客,不知作何感想?’ 左一声‘哥哥’,右一声‘哥哥’,叫得好听,马俊再蠢钝,却也知她是仗着马瑛宠爱,语带威胁,非要他淌这浑水。 他冷冷看着马摘星,问:‘妳想怎么样?’ ‘不过就是想请哥哥带人上狼狩山,一探狼怪真假,给百姓一个交代。’马摘星声音清脆,见马俊迟疑,转头看向前来陈情的年轻猎户,略使眼色,他立即会意,下跪大声恳求:‘恳请少主上山,一探真假!’ 马俊正不知该如何回应,马摘星又道:‘哥哥该不会是害怕了吧?之前不是信誓旦旦,狼狩山上绝不可能有狼怪吗?那么亲自带人上山查看,又有什么好犹疑呢?’她说完后面露谦和微笑,马俊看了只觉万般刺眼,深觉自己被这小妹看扁了! ‘好,本少主就亲自带人上山,一探究竟!但若狼狩山上没有狼怪,妳又怎么说?’马俊一拍椅,起身说道。 ‘若无狼怪,岂不可喜可贺?不但消除了百姓的恐惧,哥哥替百姓解忧除虑,爹爹也以你为傲!’马摘星回道。 ‘好妳个马摘星,伶牙俐嘴!’ ‘哥哥需要妹妹一同前往,好壮壮胆吗?’马摘星又问。 ‘不用妳多事!免得到时妳被狼怪捉走,我可没那个功夫救妳!’ * 奎州城郊外,狼狩山上。 明明是日正当中,马俊等人行到半山腰处,忽涌起浓雾,不久后竟连日头也被乌云遮住了大半,云迷雾锁,昏天暗地,恍若进入幽冥鬼界。 众人战战兢兢,几人点起火把,此时忽然响起一声响亮狼嚎—— ‘狼怪——是狼怪!’骑在马上的马俊一惊,不禁喊了出来。 马俊虽一开始不信狼怪,但听了猎户的叙述后,心里多少受了点暗示,加上这狼狩山上的确处处透着古怪,不但忽然起雾,且安静异常,先不说听不到一般的虫鸣鸟啼,甚至连一丝风也无,凝滞的空气让人不安,一行人皆感胸口沉重,马俊甚至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一名护卫连忙安抚:‘少主,这狼狩山上本就聚集狼群,偶尔听得几声狼嚎,实不需如此大惊小怪。’ 紧接着又是一声狼嚎,距离居然一下子拉近许多,几名护卫神情紧张,手按刀柄。 眼见白雾越来越浓,团团将众人围住,烟雾中绿光森森,不时窜动,乍看之下犹如兽眼,接着草丛窸窣作响,马俊紧张地四处张望,竟觉处处皆是狼影。 ‘糟了!我们被狼包围了!这狼狩山上怎地有这么多狼?’马俊慌忙拔刀护身,面色惊慌。‘你们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过来保护我——’ 一巨大黑影忽由浓雾中跃出,只见一头体型巨大的恶狼站在众人面前,血盆大口一开一阖,嘴角流涎,一根根尖牙森白锐利,喉间发出凶狠威胁低狺,粗硬毛发根根倒竖,双目赤红,浑身邪气。 ‘是狼怪!狼怪出现了!’马俊惊慌失措,策马想逃,双手却僵硬不听使唤,马儿也受到惊吓,将他狠狠摔下,手里的刀还不小心划伤了腿。 ‘狼怪——是狼怪——大伙儿快上啊!把这妖怪给杀了!’马俊一面挥刀乱喊,一面身子却拚命往后退,寻找庇护。 狼怪朝天怒吼,彷佛数百只狼齐声嚎叫,接着凄厉狼嚎由四面八方涌上,一行人吓得魂飞魄散,哪还有心思打狼怪,几名护卫推着已经脚软的少主上马,其余众人几声呼喝,纷纷上马往山下狂奔,狼狈窜逃。 ‘快走——太危险了!此山非封不可……’马俊饱受惊吓的颤抖声音随风传来。 这狼狩山上,真的有狼怪啊! * 他站在高处,视野俯瞰整座狼狩山,过了一个冬天,他的身子抽长了不少,全身肌肉更加结实,但右肩上却多了道长约一尺的可怖伤疤,即使伤口已经痊愈,仍看得出当时受伤之重,幸好他生命力如野兽顽强,加上她几乎天天冒险上山替他医治,他总算熬过了这个冬天。 听觉灵敏异于常人的他耳朵一动,隐约听到了一声铜铃,这是摘星与他的暗号,他立刻从高处一跃而下,朝女萝湖奔去。 春寒料峭,不过一夜,温度骤降,尽管湖边女萝草已露出点点绿意,但湖中央又结上了冰,冰层厚实。偷偷溜上山的摘星就在湖边,正要脱下身上的斗篷。 狼仔奔到湖边,摘星转身,道:‘狼仔,我想通了,今日我们就用“狼”的方式来决定你要不要随我下山!狼群靠打斗争高下,你和我较量一下,你赢了,我就再也不打念头要带你下山。反之要是我赢了,你今日就得随我下山!’她一直想带狼仔下山,让他重新融入人类世界,但吃过猎人苦头的狼仔说什么都不愿,不过这次她可是胸有成竹,已想出能让狼仔乖乖听话的妙计。 语毕,她走向冰层厚实的湖心,摆出架势,等着狼仔来挑战! 狼仔根本不把她那点身手放在眼里,只觉新鲜有趣,他跟着走向湖心,却一个不小心滑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疼得脸都扭曲了。 摘星一脸似笑非笑,对着狼仔勾了勾手,道:‘怎么,站不稳吗?’ 狼仔忽然跳起扑向摘星,她早有准备,一个旋身闪过攻击,却不料自己也脚下一滑,这次换她摔倒跌坐在地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狼仔笑了,他走到摘星面前,伸手要扶起她,摘星握住他的手,用力想将他拉倒在地,但拉了半天狼仔却文风不动,她只好自讨没趣,拉着狼仔的手站起身。 ‘再来!’摘星喊完,推开狼仔,接着扑了过去,狼仔轻巧闪过攻击,手肘顺势勾住摘星脖子,将她的头困在自己胸前,摘星又急又气,拚命挣扎,却徒劳无功。‘臭狼仔!快放开我!’狼仔平日就常和小狼这样又扭又打,增进感情,他虽喜欢星儿,可他一点都不想下山,可能的话,他希望星儿能像狼群一样,永远都留在狼狩山上。 摘星身子忽然往下一沈,抬脚踢向狼仔的膝盖,狼仔一闪,摘星趁机挣脱,同时借力将狼仔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她得意抬起头,却见狼仔身手利落凌空翻了一圈,帅气落在冰面上,毫发无伤,表情比她还得意。 摘星沮丧地低下头,道:‘不比了!怎么打都打不过你,我的手还扭伤了,好痛啊。’她捧着自己的右手,装出快哭的模样,狼仔立刻过来想要查看伤势,摘星趁机推倒他,将他压制在地,还抓起他的手臂作势欲咬。‘怎么样?认不认输?’狼仔挣扎,她赶紧轻轻咬住狼仔的耳朵。 她见过母狼用咬耳朵的方式教训小狼,后来她询问有经验的老猎户,得知耳朵是狼的弱点之一,耳朵部位靠近脖子,加上皮薄,狼群打架,狼耳若被咬伤咬裂,便容易血流不止,受伤的狼便是输了。 狼仔耳朵一被咬住,虽不服气,还是停止了挣扎,摘星双手架住他的颈子,开心大喊:‘我赢了!’ 他只有无奈,要论心机,他哪比得上人类? 尤其又是向来鬼点子特别多的马摘星? 他无奈地看着摘星跑回湖边,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一套少年衣物,以及一双鞋。 ‘狼仔,快过来!’摘星唤他。 他慢慢走过去,看了摘星手上的人类衣物一眼,立刻皱起鼻子,面露不屑,他转过头,捡起之前摘星穿过的斗篷,一声不响套在自己身上,拉下帽沿,遮住了大半张脸。 摘星知他仍是老大不情愿,要是再勉强,说不定一翻脸就不下山了,只好由着他去。她对狼仔道:‘至少该穿上鞋子,不然披着斗篷却光着一双脚,怎么看怎么怪!’ 他接过鞋,微微歪着头打量,不知道该怎么穿上。 ‘来,坐下,我教你。’摘星道。 狼仔乖乖找了块大石坐下,摘星先拿过一只左脚鞋,蹲在他面前,替他套上,又教他自己套上右脚鞋,狼仔站起身,好奇研究脚上的鞋子,东踩踩西踏踏,觉得脚掌被鞋子完全包覆的感觉很新鲜。 摘星又拿出一样东西,想套在他的脖子上,他本能地想躲开,摘星解释:‘别怕,这不是项圈,我不是要绑住你,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庆祝你第一次下山,接触人类的世界。’ 那是一条皮链,系着狼牙状的黑玉石坠子,摘星将链子挂在狼仔颈上,道:‘我听曾养过狼的老人说,狼牙是护身符,所以我特地找了工匠打造这条狼牙链子,希望日后可护你平安。你喜欢吗?’她小心调整链子的位置,秀美纤细手指轻抚摸那枚黑玉狼牙,满是对狼仔的关爱与呵护。 狼仔低头看着摘星替自己戴上的狼牙链,很是好奇,甚至还想将黑玉石放入嘴里咬一咬,却被摘星一掌拍开。 ‘狼仔!这不是食物!’摘星又好气又好笑。 他开心地看着摘星,低下头,将额头抵在摘星前额,道:‘喜、喜欢。’ ‘好乖。’摘星摸摸狼仔的头,称赞。 经过这大半年的相处,狼仔越来越听话了呢,虽然有时候还是野性难除,不过,她相信在自己的悉心教导下,狼仔一定会越来越像个正常人。 接着她的目光落在被搁在一旁的男装,心念一动:既然都带来了,不穿白不穿,干脆她来个改穿男装,如此带着狼仔在奎州城里蹓跶,就不会被人轻易认出了。 * 奎州城内,大街上热闹喧嚣,店铺林立,人来人往,头次下山的狼仔看得目不暇给,恨不得脸上能再多生出几双眼睛,什么都想摸、什么都想拿起来放嘴里咬一咬。他们经过豆腐铺,他看见雪白豆腐,好奇一摸,豆腐上出现一个乌黑手印,豆腐铺老板气得嘴都歪了!他们经过绣坊,他看见织布上一只只美丽彩蝶,却动也不动,他摇摇织布架,彩蝶还是不动,他更用力摇,结果织布架垮了,绣娘冲出来破口大骂!摘星只能拚命陪不是,奉上银子。 他们经过卖鸡的贩子前,他看到一只只鸡被关在笼子里叫卖,猎食野性大发,双目赤红,只想捉住那些鸡一只只吃掉,摘星连忙拍拍他的脸颊,喊:‘狼仔?狼仔!不可以!那些鸡不能碰!’他回过神,摘星拉着他的手离去,他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几眼,一只野狗不知从哪跑了过来,似乎也对鸡群虎视眈眈,他狠狠瞪过去,嘴里发出低狺:牠们是我的!休想碰! 野狗立刻耷拉脑袋,夹着尾巴逃了。 一处小酒馆前响起了二胡乐声,有人在表演皮影戏,台前已经坐了好几个人,最前排的座位仍空着的,摘星便拉着他坐下。 两人才坐下没多久,台上布幕便掀开了,一旁的二胡师傅一扬调子,刮得薄薄的羊皮上忽地闪出一个小女孩的剪影,说书人的声音在羊皮后响起:‘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北方,有个女孩儿,叫做星儿……’ 他看着台上小女孩剪影,正觉得那模样和摘星有些神似,一听‘星儿’这两字,立刻转头看着身旁的摘星,激动地指着台上,又指着摘星,大喊:‘星儿!’ 他忽然站起身想去抓开那张羊皮,看看那个小女孩究竟躲在什么地方? 但摘星立刻制止了他,将食指放在唇上,他见状只好安静,又看了皮影小女孩一眼,才乖乖坐下。 台上的皮影戏,演的居然是摘星与狼仔相遇的故事。 当故事演到星儿在山上忽然被饥饿的野熊袭击时,狼仔跳了起来就要冲上台,幸好摘星早预料到了,连忙拦腰抱住狼仔,硬是将他拖回座位上,拍了拍他的脸颊,要他乖乖继续看戏。 ‘星儿!危险!’狼仔焦急地指着台上。 摘星笑道:‘这只是皮影戏,说说故事罢了。’她又指指自己。‘瞧,真正的星儿不是在此吗?狼仔别怕,星儿没事。’她指指他的右肩,又道:‘你已经救过星儿一次了。放心,小狼一定会救星儿!’ 果然,台上可怕的野熊被小狼赶跑了,但小狼也受了重伤,星儿伤心极了,抱着小狼痛哭。说书人声音悲切,搭配的二胡旋律更是尽责地如泣如诉,令人鼻酸。 台前聚集了越来越多的观众,大家都被星儿与小狼的故事吸引而来。 下一幕,小女孩仰头望着天空,虽看不见神情,但观众皆能感受到那份孤寂。只听说书人道:‘星儿的名字,是她爹娘取的,他们相当疼爱星儿,连天上的星星都愿意摘下来给她。但娘过世后,爹经常不在,星儿常觉得自己像是天边最遥远的那颗星星,孤单无依。星儿常常想,自己还不如当一颗地上的小石头呢,至少偶尔还会有人踢几下。’小女孩抬起脚,踢起几颗小石子。 接着小狼又出现了。 说书人道:‘但小狼的出现,让星儿不再孤单了。当小狼第一次喊出“星儿”时,星儿高兴得都哭了,因为自从娘过世后,就再也没人喊她一声“星儿”了。’ 蝴蝶翩翩飞舞,一串串花瓣从天而降,小女孩与小狼开心玩耍追逐,伴奏的二胡旋律轻快俏皮,观众都感染了那份两小无猜的喜悦。 ‘每当星儿不在小狼身边,她都会担心小狼会不会感到孤单?会不会受伤生病了,没有人照顾?星儿很想问小狼,愿不愿意变成人,永远陪在她身边?’说书人道。 狼仔微微歪着头看着皮影戏,表情似懂非懂。 小狼忽然不见了,接着出现了一个小男孩,两人手牵手一起玩耍,故事也到此结束了,观众纷纷拍手叫好。 摘星跟着拍手叫好,转头正想问狼仔好不好看?愿不愿意像故事一样,变成人,和她永远在一起?但她却发现身旁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 她不禁有些气恼,狼仔又跑哪去了?枉费她特地花了那么多心思与说书大叔讨论出这出戏码,期望他那颗狼脑袋能领悟她的心思呢! 臭狼仔!居然一刻也坐不住!气死她了! * 他先是被一大队呼啸而过的人马吸引了注意力,他转过头,只见到最后几匹马的马屁股与扬尘,他身后有几人和他一样转头探望,有人低声道:‘城主回来了。’ 他正想转头继续看故事,目光忽然瞄到街角一卖糖葫芦的小贩走过,一闻到那甜甜的果香,他什么都忘了,直朝小贩奔过去,伸手就拿走两根糖葫芦,想着一根给星儿,一根给自己,但他不晓得要付钱,拿了就要走,小贩连忙一把抓住他,喊:‘十文钱一支!’ 狼仔不懂生意买卖的道理,陌生人忽然抓住他的手臂,他立刻想挣脱,也不知是小贩自己重心不稳,还是他不晓得控制力道,小贩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手上的糖葫芦也全撒在了地上。 他连忙伸手想去扶起小贩,一旁忽然有人喊:‘你偷东西就算了,居然还打人啊!’那人嗓门大,不久便有一群人围了过来,对着他指指点点,他感受到敌意,紧握糖葫芦,眼神警戒,每一个与他目光接触的路人都觉心里突的一跳,彷佛被猛兽的眼神盯上,背脊窜起一股寒意,有好些胆小者甚至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为了防卫,他体内野性躁动,不由发出低狺,嘴唇掀动,微微露出犬齿,狼样十足,在众人眼里却是怪异极了,更是忍不住议论纷纷。 ‘好了好了,你们围着看什么呢!’在附近摆摊卖包子的老婆婆走过来挡在狼仔面前。‘这么多人围着一个孩子,他能不害怕吗?我刚刚都看见了,这孩子是想扶他起来,不是要打人!’ 卖糖葫芦的小贩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屁股,道:‘是我自己不小心跌倒的,他没推我。’ ‘他不是偷了你的糖葫芦吗?’又有人道。 老婆婆拿出一枚铜钱,塞在小贩手里,道:‘这是那孩子刚才掉在地上的铜钱,大概是塞给你时太匆忙了,你没看到。’ 围观的众人见既然是误会一场,便慢慢散去,老婆婆走到狼仔面前,亲切地问:‘孩子,你没事吧?’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还将帽沿拉得更低。 ‘狼仔!’ 狼仔一听到摘星的声音,警戒立除,浑身散发的威胁与危险气息也瞬间消失,他双手高举糖葫芦,欢快对摘星道:‘星、星儿——看……’ 摘星对他安抚一笑,转身对小贩道:‘这位大哥,真对不住,我这朋友从小住在山里,第一次进城,出了洋相还请多多包涵,他并非有意白食,这掉地上的糖葫芦,我也全赔您,请您别生气了吧?’ 摘星掏出锭银子交给狼仔,在他耳边低声道:‘狼仔,把这银子交给大叔。’ 狼仔听话照做,小贩接过沈甸甸的银子,连忙对扮作男装的摘星道:‘小少爷,这……太多了。’ 摘星道:‘大叔,您出门做生意也辛苦了,多余的钱,就当我们陪不是,好吗?’ 小贩婉拒了几次,见摘星态度诚恳,便喜滋滋收下了钱。 摘星又拿出一枚铜钱,同样要狼仔交给老婆婆,老婆婆笑着接下了,转过身,从自己的摊位蒸笼里拿出两个热包子,交给狼仔,慈蔼叮咛:‘孩子,你一定是肚子饿了吧!这包子,婆婆请你和你朋友吃,但你可千万要记得,白拿东西就是不对,下次别再犯哪!’ 狼仔见到肉包子,尽管嘴馋,还是先回头看了摘星一眼,见她点头,这才伸出手接过,包子刚从蒸笼里拿出来,还热烫着,狼仔捧在手里,心头有种难以言喻的温暖。 这是第一次,有星儿以外的人类,对他展现善意,愿意拿食物给他吃。 摘星向老婆婆道谢后,拉着狼仔的手离去。 狼仔将一根糖葫芦递给摘星,她接了过来,心头感动:那么贪吃的人,居然愿意把糖葫芦分她呢! 两人找了棵大树,坐下歇息。 ‘狼仔,并非所有人都跟猎人一样坏,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像是卖包子的婆婆,还有卖糖葫芦的大叔,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狼群。’摘星指指自己。‘他们就像星儿一样!都是好人!’ 狼仔一脸若有所思,先是看看摘星,然后转过目光,瞧着大街上熙攘的人潮。 人类,到处都是人类,穿着衣服与鞋子的人类,说着与星儿一样的语言。 若不是因为星儿,他绝对不可能离开狼狩山,只因他从小就见惯了猎人们是如何屠杀狼群,布下可怕的陷阱,捕捉他唯一的家人,他自己也吃过几次猎人陷阱的苦头,身上伤痕累累。 可是星儿说,不是所有的人类都是坏人。 他看见一个孩子,正在学步,摇摇晃晃走向一名妇人,妇人张开双手,轻声鼓励,当孩子终于走到她怀里,她满面笑容,在孩子额头上亲了一下。母子相处的温馨,让他想起了母狼。原来人类真的不全都是那么坏,也有像母狼待他那样的母子情深。 ‘狼仔,你愿意相信人类吗?试着接纳他们,就像接纳你的狼群家人。’摘星试探地问。 狼仔看着摘星的双眼,他只知道,星儿是对他好的,星儿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有错。他相信星儿。 ‘好,星儿。’狼仔点点头。 摘星开心极了,自己终于成功‘驯化’狼仔了! ‘狼仔!为了奖赏你,这根糖葫芦也给你!’摘星将自己手上的糖葫芦塞到狼仔手上。 他自己那根糖葫芦,早几口吃了干净,此刻他看着手里的糖葫芦,忍着嘴馋,吃了一口、两口,最后留下一颗,又递还给摘星,想了想,又分了颗肉包给摘星。 摘星知狼仔贪吃,见他居然留下一颗糖葫芦给她,还愿意把热腾腾的肉包子也分她一颗,心头更加感动,‘狼仔,你对我真好。’ 她笑着咬下糖葫芦,这是狼仔特地留给她的,不只甜在嘴里,也甜在心里。 见到摘星开心,狼仔也开心,且胸口暖暖的甚是舒服,他用额头抵住摘星额头,撒娇地蹭了几下,然后学着方才那妇人模样,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摘星一愣,推开他,又好气又好笑,道:‘狼仔!你从哪学会的?’ 这儿可是大庭广众呀!她又穿着男装,旁人看在眼里就是两个少年状态亲密,成何体统?想要板起脸教训狼仔嘛,见他一脸天真,又于心不忍,况且她自己心里也有种模模糊糊的说不清的窃喜,想想日后有的是机会对狼仔解释,今日就暂且算了。 狼仔忽然抬头看着远方天空,一大片暗沉沉的乌云正迅速飘来,他指着乌云,对摘星道:‘雨。’ 摘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听狼仔又道:‘很大,雨。’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章 狼怪 两人才回到狼狩山,天空便下起磅礡大雨,雨势实在太大,两人回到藏着摘星衣物的山洞时,几乎浑身都已湿透。 摘星很快换回女装,转头见到狼仔就在一旁看着她更衣,一点也不避嫌,忽感有些害羞。 ‘狼仔!以后我换衣服时,不准偷看!’她脸颊发热,语气娇嗔。 尽管在皮影戏的故事里,她希望狼仔能永远跟自己在一起,但毕竟男女有别,女孩子家换衣服,怎能让男孩子这么大方欣赏?又不是夫妻……她一愣,水亮的大眼眨了眨,又眨了眨……可能吗?她和狼仔将来有可能会……哎呀!她到底在想什么呀!摘星闭紧眼,用力甩头,像是要把脑袋里冒出的荒唐念头甩掉。 他在旁好奇地看着她脸上表情千变万化,脸蛋儿越来越红,只觉有趣。 他见摘星换下的男装放在一旁,今日下山所见让他对人类不再那么反感,于是拿过那件湿透的男装在自己身上比画,摘星听到衣服窸窣,转头发现他正摸索着怎么穿衣。 这是她初次见到他穿上衣物,过了一个冬天,他身子更加抽长,衣服披挂在身,居然姿态挺拔,人模人样,兼之淋湿的长发被他草草拢往脑后,脸庞完全显露出来,五官英俊,轮廓深刻,带着浓浓不羁野性,摘星一时竟看得呆了。 没想到他长得这么好看! 这下除了脸颊发热,她喉咙也开始有些发干,连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速。 他从未见过她露出这副小女儿家的娇羞神态,微歪着头看她,一脸不解。 摘星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道:‘没想到你穿上衣服后挺好看的!果然人要衣装,狼要金装……不对不对,我在说些什么啊。’她感到有些头晕,连忙拍拍自己脸颊。 但,她依旧脸颊烧热,心跳急促。 她这是怎么了? 狼仔慢慢朝她走来,摘星从未像此刻不知所措,却同时又腼腆地期待着什么。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双手捧住她的脸,低下头,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就此静止不动。 摘星眨眨眼,感觉到他捧着自己脸颊的双手十分冰凉。 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难道看了那出皮影戏,他这狼脑袋真的开窍了? ‘星儿,热……’ 她一愣。然后她轻轻推开狼仔,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笑了。 原来是因为淋了雨、受寒发烧啊,她会脸红心跳,根本不是因为狼仔……原来如此……下一刻,她身子一软,只觉自己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接着便不醒人事。 * 大雨已停,女萝湖边积了些雨水,污浊不堪,他蹲下身子,伸手舀起泥水,自己舔了几口,又抹了抹脸。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泥水,又望望湖面,状似思考,然后站起身走到湖边,湖水已重新结起厚厚一层冰,他来到湖冰最薄处,跪下,一拳用力击向冰层。冰层上立即起了裂缝,他又是狠狠一拳击下,冰层竟应声而裂,他不畏冰冷,用手舀出干净湖水,但走没几步水就便从指缝间漏光,试了几次,他干脆低头含了一大口湖水,一路奔回山洞。 昏迷的摘星双眼紧闭,呼吸急促,似很不舒服,不时喃喃呓语:‘好热……渴……水……娘……我好渴……’ 他扶起她,贴着娇嫩的唇,一小口一小口细心哺喂,一滴水都没有漏下。 喂完水后,他又跑出山洞,在积雪的草地上低头认真嗅闻,不时挖掘,终于让他找到些许薄荷,他立刻拿回山洞,喂摘星吃下。 摘星喝了水,感觉舒服多了,便不再呓语,而是沉沉睡着了。他先是守在洞口,确定安全后才又窝回摘星身边,忧心地守着她,还不时用手碰碰她的额头、脸颊,确认她是不是身子还烫得厉害?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山洞外的天空已是一片漆黑,摘星终于缓缓睁开眼,醒了过来。她鼻尖先是嗅到一股薄荷清凉香气,立时忍不住多吸了几下,意识更加清醒,只觉神清气爽。接着她感觉背部传来阵阵暖意,她微低头,见到一条粗壮满是伤痕的手臂横在她腰身上,保护欲十足。 她动作极轻,不想惊动他,但长期在野外生活的狼仔何等警觉,摘星一动,他立即睁开眼,见摘星醒了,立刻将自己额头贴上摘星的额头,还因为心急不小心太用力,摘星的额头被他撞了下,轻轻‘哎唷’了一声。 ‘狼仔!我没事了!别担心……’摘星一手摸着自己被撞疼的额头,一手摸着狼仔的头,狼仔见她似乎恢复了,终于松了口气,将头倚在摘星的肩窝处轻轻摩蹭,亲昵撒娇。 摘星见山洞外天色已黑,急着要下山回马府,只好轻轻推开他,语带歉意:‘狼仔,天黑了,我要回去了。’ 他一脸失落,用力摇摇头,又指指自己的额头,道:‘烫!星儿不舒服!’ 摘星笑了笑,拾起狼仔捡来的薄荷,道:‘狼仔,谢谢你,薄荷很有用,我现在舒服多了。’她指指山洞外,又道:‘但我真的得赶紧下山了,我很快会来找你的,好吗?’ 他虽不舍,也知摘星一定得下山回家,他背转过身子蹲下,又转过头指指自己的背,示意要背她下山。 摘星也不跟他客气,很快就爬上了他的背,反正没有人比狼仔更熟悉山路,加上天色昏暗,有狼仔带着她下山,不但更快,也比自己一个人乱闯安全多了。 狼仔背着她往山下奔去,经过女萝湖旁时,就着皎洁月色,她见到湖面破冰,微觉奇怪,正想开口问,狼仔已经越奔越快,不断在树丛山林里奔窜,她只得紧紧抱住他,怕自己摔下。 过了不到半刻钟,她就已远远见到山脚下那块狼狩山石碑,原以为狼仔会放她下来,没想到他背着她来到石碑前,停住,犹豫了一下,又背着她继续往前跑,朝奎州城的方向奔去。 摘星又惊又喜:狼仔居然愿意主动离开狼狩山了? 但夜晚城门有驻军值守,摘星担心狼仔的安危,忙在他耳边道:‘狼仔!狼仔!好了,停停!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 他立刻听话停下。 摘星从他背上跳下,与他匆匆道别,转身往城门的方向跑去。 但他没有立即离去,而是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身影,直到再也瞧不见她,才转身回狼狩山。 他走了几步,回过头,见到奎州城内灯火通明,而他的星儿就在那里头。 他又转头看着那一片漆黑的狼狩山,不禁有些动摇…… 他从小与狼为伍,早将自己视为狼群的一份子,厌恶那些猎人,连带厌恶所有人类,可是星儿不一样。星儿对他好,也愿意对母狼和小狼好,星儿还会带好吃的食物给他吃,他喜欢星儿来找他,喜欢在星儿身边摩蹭撒娇,虽然星儿老要他学说话、学写字,还要学人类打扮,但只要星儿能高兴,他愿意学。 若是他能变得像那些城里人一样,星儿是不是就会永远陪着他了? * 摘星在小巷弄里熟门熟路,左拐右弯,尽挑不引人注意的小路,直来到马府后方,高墙耸立,一株老树枝枒由墙边伸展而出,大树下方放着一张板凳。她先四处张望,确定无人经过,这才踩上板凳,双手刚好能攀住墙头,双脚再一蹬,身子已轻巧跃上了墙。 才上墙头,墙的另外一面已传来焦急语调:‘哎呀,我的好主子,您可终于回来啦!汪总管急得都要火烧屁股了!老爷回来了!正在前厅招待贵客,老爷遍寻不到您,汪总管都快没借口了——’摘星的贴身婢女小凤一面连迭小声抱怨个没完,一面快手快脚从后门钻出,拾回小板凳,迅速溜回马府。 ‘爹回来了?’摘星拍拍手上灰尘,正要去见马瑛,小凤连忙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道:‘主子,您的衣服都脏了,先去换一套吧!老爷正在大厅招待贵客呢,您这么冒失跑过去,恐怕——’小凤见到摘星瞄过来的眼神,声音越说越弱。 ‘恐怕什么?’马摘星故意问。 ‘有失体统……’小凤说到最后,声如蚊蝇。 ‘好啊!小凤妳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啦?居然敢教训起妳主子了?现在到底谁才是主子?’摘星念归念,脚跟却是一转,急步走向自己居住的小院。 既然是爹爹必须亲自招待的贵客,来头肯定不小,她的确不能这样冒失。只是她就是忍不住想逗逗小凤,说到底,这马府上下,会为她这样紧张操心的人,除了爹爹,大概也就只有这个从小就跟着她的贴身小婢女了。 * 马府大厅。 总管汪洋将一杯上好江南绿茶递给远道而来的贵客,奎州城地处北方边陲,环境干寒险恶,并不适宜种茶,此茶产于钱塘区域,马瑛从前疼爱的妾侍凤姬甚是喜爱,马府中便常备此茶,即使凤姬已经离世,马府依旧时时备着,偶尔摘星也会冲泡此茶,闻茶香,思故人。 茶盖一掀,清香四溢,低头看去,浅浅碧绿茶水中,原本扁如雀舌的茶叶舒展开来,叶似彩旗,芽形若枪,初尝似无味,饮后唇齿间却留有若隐若现优雅茶香。 只可惜,特地招待的上好茗茶,贵客只喝了一口便啧声抱怨:‘这茶简直淡如水!这府上没酒吗?’ 汪洋必恭必敬道:‘都尉大人您说的是,小的立刻请人换上好酒。’ ‘还是你这个总管识相。’夏侯义说罢便将细白骨瓷茶杯粗鲁放在茶盘上,溅起一片茶渍。 夏侯义随手拿起税收公文,看完后故意叹了口气,道:‘马家军受封镇守奎州城,给朝廷的税收却才这么点儿,马瑛,陛下待你可不薄啊,这税收可是效忠朝廷的表现,你得多加把劲。’ ‘臣下明白。’马瑛恭敬答道。 ‘陛下难得亲临,这城内街道得好好打点打点,张灯结彩都不能少,搞得喜庆点,陛下见了也开心。你就多抽点税,好好张罗一番吧!’ 马瑛面有难色,回道:‘但去年蝗灾,百姓们也苦……’ 夏侯义冷笑一声,道:‘马瑛,你若嫌懒,本都尉可亲自动手!我方法多得是,别说从百姓手里征来银子,把他们的皮扒下一层都不成问题!’ 马瑛连忙道:‘不劳夏侯都尉大人费心,既是陛下旨意,臣下自当竭力办成。’然马瑛已打定主意,宁愿瞒着上头,自己变卖马府田宅良驹凑足款项,也不要压榨城内百姓,毕竟历经去年的蝗灾后,百姓们还没缓过劲儿来,此刻再征税,无异雪上加霜。 夏侯义这才满意点头,随手扔下公文,忽问:‘听闻你有个好女儿,颇有乃父之风,这都坐了大半天了,怎还不来拜见本都尉?’ 马瑛望向汪洋,汪洋会意,面色为难,正苦思要如何替郡主找借口多争取一些时间,一旁的马俊已大声道:‘汪总管,不必替马摘星掩饰了,她不知道跑去哪儿玩乐,入夜了都还没回府呢!’ 马瑛脸色一沈,夏侯义却是哈哈大笑:‘看来马郡主年纪轻轻,倒挺会游戏人间,都已入夜了还没回府,一个女孩子家,这传出去不知道有多难听呢。’ 马瑛脸色更加阴沈,道:‘都怪我常年驻守边关,疏于管教这孩子。’ 夏侯义道:‘马将军长年镇守边关,辛苦到连家都回不得,女儿都没时间管教了?连看门狗都没这么累啊,哈哈哈。’也不知他是刻意贬低马瑛,还是言语比喻本就粗俗,几句话居然把马瑛贬成了皇帝的看门狗。这还不够,接着又得意洋洋地自吹自擂:‘听说这北疆之地,狼群众多,本都尉近年随着陛下四处打天下,得知陛下就欣赏喜爱狼的那股凶狠劲儿,要不,你替我抓来几头狼,我去献给陛下,也顺便替你美言几句。到时马将军若得陛下重用,可千万别忘了我啊!’ 夏侯义出言不逊,马瑛只能隐忍,谁叫此人是当今皇上的义弟,陛下眼前的大红人,只要是上头不想明着来的龌龊卑鄙事,他都抢着干,万万不能得罪。 此时马摘星踏入大厅,娇脆声音响起:‘我看陛下的确需要几只狼,好好整顿整顿身边的谄媚狐狸,免得有人到处狐假虎威,四处炫耀,深怕别人不知他如今有多威风呢!’ 夏侯义闻言脸色铁青,一直守在马瑛身后的马峰程却微转过头,忍住笑意。 马摘星一脸笑意盈盈走到夏侯义面前,深深鞠了一个躬,语气恭敬:‘小女子乃马将军之女马摘星,方才经过大厅,听见夏侯都尉对陛下的忧心关切,大为感动,忍不住发表浅见,若有冒犯,还请多多见谅。’她抬起脸,对脸色难看的夏侯义‘嘻’的一笑,又道:‘想必都尉大人心胸没那么狭窄吧?’ 夏侯义被她这一笑一堵,天大的怒气也不好发泄,却听马瑛沈声对摘星道:‘胡闹!摘星,怎可如此对待都尉大人?越来越没规矩了!罚妳即刻回房,禁足七日!’ 摘星也知自己嘴快,但话已出口,想收回也已来不及。她只是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嘛,想她爹爹镇守这北疆之地,刻苦勤俭,劳心劳力,还要不时前往京城汇报军情,来回长途跋涉,这几年下来,马瑛的头发白了不少,神形越加憔悴,摘星看了心疼不已,朝廷却仍嫌奎州税赋不够,颇有微词。眼下又要搞什么陛下亲临,人还没到,先派了个夏侯都尉打头阵,一来就处处贬抑,语带讽刺,要说谁是狗嘛,她倒以为这夏侯都尉更条像狗,才会如此狗仗人势! 禁足七日?她要溜出房间的方法多得很,根本不怕,爹爹也心知肚明。 父女俩对望,马瑛脸上虽怒,却非真怒,摘星装出一脸惶恐,对夏侯义再三道歉后,低着头随汪洋离去。 夏侯义冷哼一声,这时婢女刚好端上酒,他酒杯也懒得用了,直接拿起酒瓶,大口咕嘟咕嘟牛饮了几口,压下心头那股怒气。他原是草寇出身,当年胡里胡涂跟着拜把兄弟打天下,谁知真的一路打到了京城,看着拜把兄弟做上了皇帝,他也跟着受封,荣华富贵一下子到手,美女美酒享用不完,人人对他阿谀谄媚,谁敢这么直言不讳,摆明着亏他是只狐假虎威的狐狸? 可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惩戒那不知好歹的小姑娘,马瑛已经抢先一步,明着看是罚女儿闭门思过,其实却是替女儿挡掉了处分,四两拨千金,分寸进退拿捏得刚刚好,夏侯义一开始轻视马瑛的心态也稍微收敛了些。 他喝完酒,看了看酒杯,忽叹口气,道:‘这些年在战场上打拼,皮肉伤无所谓,倒是落了些内疾暗病,风湿痹痛缠身。我听说,狼肉狼血正是治疗风湿痹痛的秘方,只要你们真能抓来几只狼,幼狼最好,熬汤煮药,治好我这旧疾,我就不和那无知小姑娘计较。’ 马瑛与马峰程对看一眼,均想:说是替陛下亲临打点兼探访民情,但索求狼血狼肉治疗宿疾,才是夏侯义的真正目的吧?好个假公济私。 此时马俊在一旁拼命使眼色,马瑛却不理会,直至夏侯义离席,马俊才赶忙道狼狩山上有狼怪出没,他已下令封山。 ‘胡闹!听信传言便随意封山,怎可如此儿戏!’马瑛怒道。 马俊原以为会得到父亲赞赏,却不料见到马瑛震怒,不由一愣。 ‘爹!我可是为了保护百姓安全哪!’马俊不服气道。 ‘你亲眼见到狼怪了?真是狼怪伤了你?’自己的儿子,马瑛怎么会不了解?若真有狼怪出现,马俊只怕第一个先溜,怎可能提刀上阵与狼怪搏斗,还因此受伤? 马俊支支吾吾,马瑛又问:‘你上山查看过几次?有没有派人留守山上?有的话,又留守察看了多久?’ 马俊根本回答不出,一张脸憋得通红,马瑛待还要追问,马夫人的丫鬟银杏前来禀告,说是晚膳已经好了,请老爷与少爷一起过去用膳。银杏来的时间巧,怕是向来疼爱马俊的大夫人特地算准了时机,免得儿子挨骂。 马瑛哼了一声,起身要去用膳,走了几步,转头吩咐马峰程:‘明儿个带几个人去狼狩山上猎几只狼,活捉。最好也抓一两只幼狼,一并送给都尉大人。摘星毕竟冒犯他在先,他眼下又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让他高兴些,有益无害。’ 马瑛又对马俊道:‘你先去饭厅用膳,我随后就到。’ 马俊看着父亲的背影离去,知他多半是要先去见马摘星,不由又妒又恨。 明明他才是正室生的嫡子,为什么在父亲眼里,却永远比不上一个小妾生的庶女? * 马瑛来到女儿居住的小院,守在房门前的小凤见了他,正要通报,他一挥手,表明不用了。 马瑛推开房门,眼前所见让他又好气又好笑,只见摘星跪在地上,可因为在外游玩了一天,又没用晚膳,又累又饿,不觉打起了瞌睡,瞇着眼儿,头不断往前点呀点,模样惹人怜爱,即使马瑛原本有心想责骂几句,此刻也狠不下心肠了。 他脸上露出难得的慈爱,走到女儿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摘星本就睡得浅,一下子惊醒过来,待看清楚眼前来人,又脸露惭愧,垂下了头,喊了声:‘爹。’ ‘知道自己错了?反省了?’ 摘星点点头,道:‘方才是女儿一时气不过,鲁莽了。’ 马瑛一面扶摘星起来,一面道:‘那人是陛下义弟,住在府里这段时间,爹不得不暂时低头,可妳不用受这种罪,平时尽量离他远些也就是了。’他看摘星站立有些不稳,又问:‘爹只是要你关在房里反省,又没要妳下跪,何必如此惩罚自己?’ 摘星小声道:‘小时候犯错,娘都要我面壁罚跪的。’ 马瑛一愣,叹了口气,道:‘妳娘对妳,倒是比我这个爹还要严厉。’忆及凤姬,马瑛刚硬的面容轮廓又更柔和了些,他看着女儿酷似凤姬的脸蛋,这孩子向来与他贴心,脾气个性也挺像他,只是……马瑛不知道思及什么,一时竟有些愣忡。 摘星笑道:‘爹,下回帮您出气,我不会再那么莽撞了。我会偷偷在那人的茶酒饭菜里下药,而且保证不会被发现!’ 马瑛一板脸,道:‘不过就是从汪洋那儿学了点皮毛,就敢这么胡来了?’ 摘星正要低头认错,却听马瑛又道:‘不过这法子倒是不错。’ 摘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扑进爹爹怀里,正要撒娇,马瑛却将她轻轻推开,语重心长:‘星儿,爹要问妳另外一件事。爹向来不禁止妳往外跑,那是因为爹信任妳,可身为马府家小姐,又是堂堂郡主,却镇日在外游玩,甚至入夜不归,实在不成体统。妳老实告诉爹,妳究竟都在外面做些什么?’ ‘我……’摘星眼珠转了转,道:‘我在外头认识了一个朋友,他曾救过我一命。今日我是被下午的大雨困住,暂时躲在山——暂时留在他家躲雨,才会这么晚回来。’ ‘朋友?’马瑛倒好奇了,是谁有这么大能耐,让他这女儿几乎天天出门晚归?‘你那朋友人品如何?怎么认识的?家住何处?岁数多大?’身为关心女儿的父亲,他不免多问了几句。 摘星回道:‘他是个很棒的人,很照顾我,而且还很贪吃!’ 马瑛呵呵笑了,道:‘听妳这么一讲,爹对他倒有点兴趣,下次有机会,把他带来见见爹。’ 摘星一听爹爹愿意见狼仔,立即兴奋道:‘爹,您一定会喜欢他的!’ ‘妳怎如此笃定?’马瑛好笑地看着一脸兴奋的女儿,故意狐疑:‘你这位朋友,该不会是哪家的男孩子吧?听来妳挺心仪他?’ ‘爹!您胡说什么?’摘星想起今日在山洞里发生的一切,顿时脸颊烧热。 她想到与狼仔的约定,一面观察马瑛脸色,一面小心翼翼地问:‘爹,其实……我和那位朋友,明儿个也约好了要一起出门……’ 只见马瑛摆摆手,道:‘去吧,禁足七天,是爹随口说给都尉大人听的。妳的性子,爹还不了解吗?只是自己要注意安全,还有,别再太晚回来了,一个女孩子家夜夜晚归,传出去总是不好听,将来万一找不到好婆家怎么办?’ 摘星开心扑进马瑛怀里,猛灌迷汤:‘谢谢爹!爹,女儿才不嫁!我要永远留在爹身边!’ 马瑛搂着她,心里滋味半甜半酸,女儿长大了终究要嫁人,他从小看着摘星长大,如今也不奢求什么,只求这个女儿能找到喜爱的如意郎君,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他就只有这样一个小小的期望。 平平安安就好。 * 隔日,摘星悄悄溜出马府,来到狼狩山,只见狼仔早已在女萝湖边等着她,手里还抱着满满的山果。 ‘狼仔,你为何摘这么多果子?’她好奇问。 狼仔分了两颗给摘星,又指指山下,她会意,问道:‘你是不是想拿果子给老婆婆?因为她昨天送我们肉包子?’ 狼仔点点头。 摘星笑道:‘好啊!老婆婆一定会很高兴!’ 两人下了山,进到城里,很快就找到了卖包子的老婆婆,摘星领着狼仔上前,将果子送给老婆婆,老婆婆和蔼笑着接过,伸手想摸摸狼仔的头,但他却躲开,摘星正想开口,只见狼仔朝她望了一眼,又乖乖把头移回去,忍受着陌生人的碰触。 老婆婆的力道很轻,手也很温暖。和摘星摸他头的感觉很像,充满善意。 他看了老婆婆一眼,张口,生涩道:‘谢、谢谢……’ 摘星在旁看着这一幕,放心笑了,看来狼仔终于愿意接纳人了,接下来就是让他习惯人类世界的生活,再带他去见爹,然后……思及昨夜爹爹说过的话,她微低下头,耳朵微微发热,眼神莫名闪亮。 她和狼仔只是朋友,只是一起玩耍、分享心事的同伴,谁会喜欢上这么贪吃的家伙呀!她抬眼,见狼仔一脸好奇地正打量着自己,赶紧故作老成,轻咳几声掩饰尴尬,道:‘嗯,狼仔,你刚刚做的很好。’她伸手想去摸狼仔的头,表示嘉许,他却忽地转头,正巧躲开了她的手。 摘星的手停留在半空中,有些错愕,有些受伤。 难道狼仔来到了山下,见到这许多人,觉得她不特别了?不想与她亲近了吗? 一辆马车快速驶过两人身旁,扬长而去,他眼神盯着那辆马车,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微微皱起鼻头……但不可能呀,这儿狼狩山离这么远…… ‘狼仔,你怎么了?’摘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马车已经驶远,一旁的客栈正好走出一个客人,手里拎着只香喷喷的烤鸡。 摘星失笑,释怀道:‘你又饿了吗?这么远都闻得到烤鸡味?’ 原来是闻到了烤鸡的香味分神了啊?这臭狼仔,真贪吃! 她拉着狼仔在城里又逛了两圈,买了许多肉包与零食喂饱他,之后想起昨夜马瑛的交代,只好不舍道:‘狼仔,我答应了我爹,这几日都要早点回去。今日我就不陪你回山上了,你自己先回去。’ 狼仔点点头,摘星陪着他走到城门口,两人道别后,狼仔回到狼狩山,但他越往山里走,越觉不对劲,兽性的本能告诉他,出事了! * 马府。 汪洋手拎一麻布袋,另有一婢女在旁端着一盅汤药,一同来到夏侯义房门外。 汪洋敲了敲房门,喊道:‘都尉大人,您要的汤药已经准备好了。’ 夏侯义很快开了门,一脸喜形于色,道:‘你这马家奴才办事很有效率啊!才不过一天,就已经抓到了?’ 汪洋与婢女走入室内,婢女将汤药放妥在桌上后,退了出去。 夏侯义看着汪洋手上的麻布袋,问:‘就在里头?只有一只?还捉得其他狼没有?’ ‘禀告都尉,小狼抓了两只,原本还想抓母狼,但母狼性情残暴、攻击性强,伤了我们一个猎人,最后射了牠一箭,带伤逃逸。这几日我们会继续加派人手上山捉狼,必有斩获,请都尉大人放一百个心。’ 夏侯义连连点头,接过那盅汤药,问:‘这药怎么个服法?’ ‘麻袋里小狼已迷昏,大人您先服用此丹蔘汤作为药引,半个时辰后,再饮狼血,最具疗效。’ 夏侯义喝下汤药后,接过麻布袋打开,倒出被迷昏的小狼。 夏侯义很满意,从腰上拔出佩刀,刀锋对着幼狼的喉部正要割下,汪洋连忙请求:‘都尉大人,小人天生胆子小,不敢见血,可否先让小人离开后,您再割狼喉取血?’ 夏侯义哈哈大笑,道:‘无胆家奴!也罢,退下吧!’ 汪洋一脸惶恐,迅速离去。 夏侯义再次举刀对准幼狼咽喉,这时房门忽然被撞开,他惊讶回头,望见来人,喊道:‘大胆!居然敢——啊——’ 房里传来一声凄厉惨叫,接着叫声猛地中断,透着令人颤栗的诡异。 有个婢女先冲了过来,见夏侯义房门敞开,奔进去一看,跟着也是一声惊叫! ‘都尉大人他……出人命啦!快来人啊!有人闯入都尉大人房里行刺啊!’ * 马瑛正好人在府内,听到骚动立即赶来,遇见一脸惊慌的汪洋,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老爷,我也不知。我也是刚才赶到。’汪洋也是一脸焦急。 马瑛冲入房里,见夏侯义倒在地上,同时一个人影飞快窜出,马瑛定睛一看,只见是个披头散发的少年,嘴里叼着小狼,动作异常迅速敏捷,瞬间便跃过众人、翻墙而去,马瑛待要追上,但更担心夏侯义,追了两步便停下,急忙转身前去查看夏侯义伤势。 此时马峰程与马俊也闻声赶来,见到眼前景象,皆大吃一惊。 ‘爹,这是怎么回事?’马俊惊疑不定。 马瑛一脸凝重,没有言语。 ‘难道都尉大人他……’见到父亲脸上表情,马俊也知大事不妙。 马瑛沉重摇了摇头,一时间人人错愕,面面相觑。 夏侯都尉大人,死了? 汪洋踏进房里,只见桌椅翻倒,装着汤药的汤盅碎裂一地,明显经过一番打斗,而倒地的夏侯义身上衣衫撕裂,颈上有明显勒痕,身上更有几处疑似被兽爪抓伤的皮肉伤痕,像是被猛兽利爪所伤。诡异的是,墙面上也留有明显利爪刻痕。 汪洋再次检查夏侯义的鼻息与脉搏,确定人已死透。 当今皇上义弟居然在马府里莫名遇刺身亡!这下麻烦可大了! 汪洋在马瑛面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哀痛道:‘将军……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轻易离去!想必是今儿个从狼狩山上抓回的小狼,引来了狼怪,下山加害都尉大人——’ 马俊插嘴:‘爹!我就说啊!真有狼怪!’ 马瑛沈思了一会儿,道:‘方才那凶手虽然四肢着地,口叼幼狼,举止如兽,但依我看,就只是个野人般的少年,并不是什么狼怪……’他见马俊还想插话,挥了挥手要儿子闭嘴。‘先不管那少年是否就是传说中的狼怪,都尉大人之死,绝对和他脱不了关系。’ 马瑛命令马峰程:‘马副将,你即刻调集人手,搜捕凶手,奎州城里里外外都不要放过,查清真相。凶手潜入马府却能不惊动护卫,身手肯定不凡,务必处处小心!’ 事关皇上义弟之死,马府调动马家军精锐,派出一队又一队人马搜捕凶手,正回到马府门口的摘星大老远就听见阵阵骚动,只见府内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人心惶惶,一身戎装的马家军更在府内穿梭,气氛肃杀,彷若敌人来袭。 她心感纳闷,急忙找到小凤,问:‘我爹呢?府里发生什么事了?’ ‘主子!您跑哪去了!这可担心死我了!’小凤见到她平安无事,脸色一缓,原本吊着的一颗心总算踏实了些。‘主子!大事不妙了!都尉大人方才莫名遇刺,死在了房里!’ ‘什么?都尉大人死了?’她大吃一惊,但小凤接下来的话,让她更不敢置信。 ‘主子,他们说都尉大人是被狼怪杀死的!都尉大人想喝幼狼血治病,咱们上山捉到了狼,没想到却引来了狼怪,把都尉大人杀了!哎唷,没想到狼怪是真的!主子您出门一直没回府,我还一直担心会不会半途遇见了狼怪——’ ‘不可能!’她脱口而出。 ‘啊?什么不可能?’小凤不解。 ‘都尉大人绝对不可能是被狼怪杀死的!’ 小凤不知摘星为何如此笃定,见主子转身就走,连忙跟上。 主仆两人匆忙来到夏侯义居住的院落,正好瞧见汪洋蹲在夏侯义尸首旁。 ‘汪叔!’摘星冲进房里,强烈血腥味涌上,她瞬间有些目眩,待看见夏侯义的尸首,面目狰狞,死不瞑目,更觉胸口一阵欲恶,但她强忍下来,忙问:‘汪叔!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说是狼怪……狼怪杀死了都尉大人?’ 汪洋解释:‘都尉大人想饮用狼血治疗宿疾,我们特地抓了小狼,先请都尉大人服用丹蔘汤做为药引,再当场割喉放血,却没想到引来了狼狩山上的狼怪,害得都尉大人——’摘星再次笃定打断:‘不可能!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什么误会?都尉大人就是被那狼怪杀死的!那该死的狼怪,抓到就该千刀万剐!’马俊在旁气愤难平。 ‘他不是狼怪,不准你们骂他!’摘星大声道。 ‘摘星,听妳这说法,妳认识那少年?这是怎么回事?妳最好说清楚!’事关紧要,马瑛语气严厉,目光逼人。 摘星嗫嚅着:‘爹,这其中必有误会……其实……’她向来伶牙俐齿,此刻难得吞吞吐吐,更显有隐情。 ‘摘星,妳是不是认识那少年?’马瑛追问。 她一咬牙,道:‘爹,事到如今,我就跟爹坦承了!狼仔不是狼怪,他其实就是我想介绍给爹认识的那位朋友,他举止像狼,只因他是被狼群养大的孩子,所谓狼怪,其实都是我装神弄鬼,一手策画——’ ‘马摘星!原来是妳在整我?!’马俊闻言,怒气陡生,举步伸手就想赏摘星一个巴掌,却被马瑛一声怒喝拦下。 ‘俊儿!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退下!让摘星把话讲完!’马瑛厉声道。 ‘爹,马摘星她不识好歹——’ ‘退下!’ 马俊只得忍气吞声,心有不甘地退到一旁。 ‘妳是怎么装神弄鬼的,一一从实招来!’马瑛强忍着怒意逼问。 马瑛向来对摘星和颜悦色,从未像此刻咄咄逼人,眼神冷厉,她不由紧张地暗吞一口口水,才开口道:‘女儿本想等都尉大人离开后,再向爹据实以告。我向汪叔学习药理,在书里发现迷魂香的用法,便偷偷调制迷魂香,迷人神智,再施以暗示,便能让人将狼仔误认为狼怪,狼仔只是配合我,他本性并不会伤人!我只是想保护狼仔与狼群不受猎人残杀——’ ‘荒唐!’马瑛一拍桌子,摘星吓得住口,不敢再说。‘妳居然为了区区一山居野人,装神弄鬼,欺瞒妳兄长,还扰乱百姓生计,闹得人心惶惶!荒唐至极!’ 摘星知道爹爹正在气头上,不敢多言,但心里忍不住辩驳:谁说他只是一区区山居野人?爹爹成天戍守边防,一年半载难得回来一次,娘亲过世后,她伤心难过的时候、她快乐欢笑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不是爹爹,更不可能是臭马俊和大夫人,而是狼仔!是狼仔陪她度过最寂寞无依的日子,是狼仔关心她、照顾她,甚至保护她!狼仔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她不过是想保护狼仔,就像保护自己的家人!即使明知道这么做,真相大白后爹爹肯定不会太高兴,但是…… 正当她鼓起勇气想将心里话说出口,马瑛沉重道:‘妳装神弄鬼假造狼怪,我暂且不追究,但他是刺杀都尉大人的嫌犯,万万不可轻放!若找不出犯人,我如何交代?到时陛下怪罪下来,株连九族,这马府上上下下几十口的人命,是妳承担得起的吗?’ 摘星知事态严重,仍忍不住替狼仔求情:‘爹,狼仔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求求您,不要派人去抓他,他会害怕的!他好不容易才开始愿意相信人,爹,你让我上山去找他问清楚好吗?’ ‘马摘星!妳胡闹够了没?我和爹与汪叔当时都在现场,除了妳那什么狼朋友,再无他人,他不是凶手,那谁是凶手?’马俊质疑。 摘星不死心,还想辩驳,但马瑛挥手阻止,道:‘妳兄长所言不假。’ 摘星一时语塞,结巴道:‘但、但是……这其中有所误会也说不一定……’ 马瑛道:‘或许那少年本性的确不恶,但妳说他被狼群养大,难道他全无兽性?妳能保证,他为了救他自认的同类,不会野性大发伤人,甚至失手杀人吗?摘星,难道妳敢保证,不是妳引狼入室?’马瑛一句一句逼问。 ‘爹,我相信他!狼仔确实野性尚存,但经过这段日子与女儿相处,我相信他不会无故夺人性命!’摘星语气坚定,始终选择相信狼仔。 马瑛重重叹了口气。 荒唐。皇帝陛下义弟死在马府,他这女儿却仅凭一己之念,想替凶手嫌犯脱罪,枉顾其他人性命安危? 久在沙场与官场上打滚,马瑛又哪里看不透,所谓信任二字,说来容易,但谁又知道,你所信任的那个人,会不会转头就将你出卖了? 他对摘星沉重摇头,叹道:‘妳这般胡作非为,实在太令爹失望。’又吩咐汪洋:‘把她关进房里,严加看守,没有我的准许,不准放她出来!’ ‘爹!’摘星急道:‘女儿甘愿受罚,可能不能让女儿先去找狼仔问个清楚?人一定不是他杀的!’ ‘放肆!妳胡闹的还不够吗?’马瑛一掌甩向摘星娇嫩脸蛋! 摘星愣住,瞬间傻了。 这是马瑛第一次打她。 爹爹从来没有打过她的…… 马瑛声色俱厉:‘此案事关陛下义弟性命,我会活捉那狼少年,秉公审理,这一切若非他所为,我自然会另查真凶,但若真是他杀了都尉大人,我必定要他偿命!’ 摘星愣愣退了两步,还想说些什么,马瑛再度命令汪洋:‘把她带进房里,不许踏出房门一步!谁敢放她出门,军法处置!’ ‘爹!爹……狼仔不会杀人的!他什么都不懂……爹……’摘星奋力挣扎,不愿离去。 脸颊上火辣辣地疼,她的心也好痛,不光是因为被爹打了一巴掌,更多的是因为她的狼仔被人误会。 她没有说谎,为何爹就是不愿相信她? 为何没有人愿意相信,一个被狼养大的孩子,其实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善良? 凶手绝对不可能会是狼仔的!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5章 真凶 他口衔幼狼,四足着地飞奔,但因脚上负伤,沿路留下血迹,竟成了众人搜捕的最佳线索。 他逃进狼狩山后,又跑了一阵,忽地停下。山里阒静无声,寒意袭人,但他比常人更为敏锐的听觉察觉已有大队人马赶到了狼狩山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负伤的脚,又回头看着沿路滴落的血迹,心念一动,嘴一松,小狼落地,立即奔入林间,瞬间消失,他则往反方向跑,企图引开追兵。 但他腿上有伤,一时不察居然误踏之前猎人未拆除的猎网,猎网瞬间拉起升高,他被困在猎网里,吊在树上,拚命挣扎却挣脱不开,而马峰程率领的马家军已寻着血迹正越追越近! 不远处忽传来一声响亮狼嚎! 小狼逃了回去后,领头狼得知大队人类正要上山捉捕狼仔,登高一呼,狼狩山一处接着一处响起狼嚎,群狼一面嚎叫通风报信,一面迅速聚集,准备营救狼仔,并迎头痛击那些追捕的人类。 马峰程听见狼嚎四起,只觉毛骨悚然,他一抬手,马家军立即停下,暂停前进。他思考着:这狼嚎声并不寻常,狼群似乎正在集结,若贸然上山擒拿狼怪,是否会遭狼群攻击? 他略一思量,立即下令:‘听闻狼性畏火,若遭狼群攻击,便以火攻,放火烧山!弓箭手准备!若情况危急,放箭射杀,毋需留情!今日务必要抓到狼怪!’ 被吊在高处的他见马家军燃起了火把,狼狩山上冒出点点火焰,惊起不少已经酣睡的虫鱼鸟兽。 ‘备战!’马峰程一喊,弓箭手立即架弓,后方一排士兵手持火把,照明前路,部队排列整齐,开始缓缓前进。 他见到这一幕,知道敌人来势汹汹,狼群极有可能不是对手,他得警告牠们!他双手紧抓着猎网,再次剧烈挣扎,仍旧徒然,于是他仰天一声长嚎,正接近的领头狼一愣,回应了一声,他又是一声嚎叫,领头狼没有响应,似在迟疑,接着原本近在咫尺的狼嚎声渐渐远去,狼狩山上重回寂静。 马家军们面面相觑,不知到底怎么回事?但狼群确确实实消失了,来无影去亦无踪,宛如鬼魅。 率队的马峰程望着一片漆黑的山野,若有所思。 ‘副将?现下怎么办?’一名士兵问。 马峰程回过神来,道:‘继续搜山!捉捕狼怪!’ 众人继续前行,直来到狼仔被困的那棵树下,待马峰程看清被猎网困住的不过是个野性十足的少年,叱咤战场多年、见多识广如他也不禁微微惊诧。方才在高处发出嚎叫,令整座狼狩山狼群退去的,居然只是个普通的野孩子?他低下头,就着火光,见到猎网下方的泥地上有着新鲜血迹,显是狼仔受伤所留。他再仔细打量猎人布下的陷阱,心内不禁暗暗讶异:若不是这狼少年身上负伤,又误入陷阱,即使他们踏遍整座狼狩山,也未必抓得到他。 此少年想必与狼群渊源极深,原本狼群呼朋引伴,意图群起围攻,却因这狼少年发出警告而折返,再者,他只身潜入马府,只为营救幼狼,保护同伴。人言常道白眼狼忘恩负义,但这与狼群为伍的少年,却对狼群如此有情有义,应是受了狼群的潜移默化,只可惜……马峰程暗自惋惜,这少年毕竟是杀了夏侯都尉的嫌犯,无法轻放。 马峰程手一挥,后方士兵迅速抬出一巨大囚笼,准备将狼仔捉回奎州城,查明案情真相。 * 他拚命在猎网里挣扎,忽地众多箭矢朝他射去,他痛苦嚎叫,满身是血,挣扎更加剧烈,悬挂猎网的树枝终于承受不住断裂,他重重摔落在地,等在树下的马家军立刻一拥而上,手起刀落…… ‘狼仔!’ 摘星忽地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靠在门边睡着了,浑身冷汗。 她昨夜被关进房里后,一直边哭边敲门,更几度试图撞门想要闯出去,累得筋疲力尽,跌坐在地,不知不觉昏睡过去,却是一夜不得安眠,恶梦连连。 摘星看着门外透亮的天色,揉了揉酸涩的双眼,慢慢扶着房门站起,这时房门打开,是小凤端着早膳过来了,她见到摘星疲惫憔悴的苍白脸色,心疼问道:‘主子,您还好吗?’ 摘星紧张地问小凤:‘狼仔被捉到了吗?’ 小凤摇摇头,道:‘目前还没有消息,但昨夜我听老爷说,陛下已派人快马传令,命老爷务必抓到狼仔,而且……’小凤看了一眼摘星,小声道:‘而且格杀勿论!’ 摘星只觉全身力气一下子被抽走,站也站不稳,摇摇欲坠,小凤见状,赶紧放下早膳,过来扶着她。 ‘主子!’ ‘小凤……是我害了他!’摘星懊悔不已。‘我不该编造狼怪传说,更不该带他下山,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主子,您别怪自己,狼仔杀人,非您所能预料,也绝非您想见的。’小凤安慰。 摘星沮丧道:‘他一定有隐情,否则他绝对不会乱伤人的……’她抬起头,双手紧握小凤双臂,激动道:‘小凤,妳一定要帮帮我!现下时间紧迫,我得找到狼仔,再说服爹,还他清白!’ 小凤一听,胸脯一挺,义气道:‘小凤自小与主子一块儿长大,主子向来照顾我,为了主子,小凤受军法处置也不怕!’ 摘星总算破涕为笑,道:‘好小凤!谢谢妳!’ * 在小凤的协助下,她偷偷逃离马府,赶往狼狩山。 她一路上心乱如麻,就怕自己迟了些、晚了些,狼仔的命就不保!可她要怎么帮助狼仔呢?此刻状况浑沌不明,尽管她相信爹爹会秉公处理,但狼仔不善言语,要如何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况且,夏侯义死在马府是事实,也的确有人目击狼仔闯入马府、抢走小狼……她需要时间来证明狼仔的清白,但此刻分秒必争,她必须先想法子保住他的命。 可该怎么做才好呢……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假扮狼怪这种装神弄鬼之事,半是儿戏,她还应付得来,但眼下事关人命,加上爹爹与陛下紧迫盯人,饶是向来聪明伶俐如她,也慌了手脚,脑袋一团混乱。 她正要出城,不远处的喧嚣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似乎隐隐听见了有人在喊着‘狼怪……’ 摘星一惊,难道狼仔已经被捉住了? 她连忙寻声而去,果真见到不远处聚集着大群民众,人头涌动,她个子娇小无法挤入人群,只好奋力爬上附近一处民宅的屋顶,居高临下俯瞰。 擒获‘狼怪’的马家军,在狼狩山上折腾了一晚,终于将‘狼怪’押送下山,才入城没多久,就有不少早起的百姓闻风而来。‘抓到狼怪啦!大家快来看啊!’有人吆喝着,百姓越聚越多,猎户们因封山,平日里无事可做,也纷纷围了过来,对着狼怪指指点点。 摘星见狼仔被俘,心焦不已,但一时三刻却又想不出什么法子。 只见囚笼里的狼仔,四肢伏地,披头散发,满脸脏污,让人看不清面孔,但一双如兽般的眼仍警戒倔强,冒着浓浓野性,胆子稍大点的人想靠近瞧个清楚,他忽地扑过去抓咬,喉咙里同时发出野兽般的威胁低吼,把那人吓得落荒而逃。 一个腿脚略瘸的年轻猎户忽然朝他仍了一块石子,嘴里啐道:‘总算逮到你了!该死的狼怪!去死吧!’ 原本就对狼怪深恶痛绝的围观百姓纷纷有样学样,捡起地上的石子朝囚笼扔去,其中一块石子直直砸中狼仔的额头,顿时血流如注。 在屋顶上的摘星见到这一幕,恨不得立刻跳下去阻止!住手!你们通通都住手!不要这样对狼仔!不要欺负他!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她双手紧握成拳,按捺着冲动,不断告诉自己:想想法子,快想想法子啊!马摘星,妳向来不是鬼点子最多的吗?快想法子啊!不然狼仔会被这群人打死的! ‘可恶的妖怪!搞得大家成天提心吊胆、人心惶惶!去死吧!别再断了我儿子生路!’又是一块石子朝狼仔扔去,他转过头,见丢石子的是之前曾送他包子的老婆婆,她站在那年轻猎户旁,一脸憎恶。 ‘妖怪!还我们平静的生活!’ 又是一块石子扔来,狼仔这次没有转头,他认得这声音,那是卖糖葫芦的小贩。 ‘住手!快住手!各位稍安勿躁!’马峰程试图安抚激愤的百姓,但没有人听进去,失控的百姓们围住囚笼,士兵不得不出面维护秩序。 趴在囚笼里的狼仔,遍体鳞伤,从披散的杂乱发丝后,他不解地看着老婆婆,曾经是那么和蔼慈祥的人,为何现今如此厌恶他?甚至还丢石子伤害他、对他恶言相向? 曾替摘星表演皮影戏的说书大叔也在围观行列,他见老婆婆又捡拾起块石子,上前道:‘他哪里是狼怪?瞧这模样、这身形,根本就只是个孩子啊。’ 老婆婆还未回话,她身旁的儿子立即大声道:‘他是像人又像狼的妖怪!多少猎户就是遭到他的攻击而差点丧命!我也是命大!不然我娘可要伤心死了!’ ‘妖怪!杀人凶手!’百姓们纷纷叫喊。 狼仔垂下头,身子颤抖,他不明白人类为何如此仇视他,他忽觉人类是比狼更可怕的生物,昨日对他好,今日就拿石子扔他,对他咬牙切齿、谩骂诅咒,说他是妖怪、要他去死……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只是保护了自己的同类,难道人类不会保护自己的同类吗? 忽地,一清脆铜铃声传入他耳里! 是星儿的铜铃声! 他立即抬头朝铜铃声来源望去,果真见到摘星就站在不远处的屋顶上,手握铜铃,焦急地望着他。 即使全世界都与他为敌,可星儿绝不会背弃他! 他精神一振,双手用力挣了几下,绳结松脱,他双手自由后起身奋力摇晃囚笼,整座牢车开始猛烈晃动,他更刻意露出犬齿,喉间发出狼般低狺,凶狠目光一一扫过围观人群,好些人被他野兽般凶狠目光所惊,纷纷退后,不敢再靠近。 牢车旁的士兵们举起长矛对准囚笼,他在笼里如困兽般焦躁迅速来回走动,忽地伸手捉住一根长矛,使出蛮力往旁一扫,囚笼为硬木所制,木制栏杆被长矛猛力一扫,竟一整排应声而断!他立刻趁乱逃出,一时间尖骇叫声四起,群众逃的逃、躲的躲,一哄而散。 在高处的摘星又惊又喜,她方才摇动铜铃,本只是想让狼仔知道她就在这里,没有抛下他,要他安心,没想到狼仔居然靠一身蛮力脱逃成功!实在太厉害了! 她知道狼仔会追随她的铜铃声,立即爬下屋顶,一面轻摇铜铃,一面往城外狼狩山的方向奔去。 狼仔一定会追过来的! 只要进了狼狩山,只要狼仔能躲得好好的,不要再出现,他就能活下去! 狼仔脱逃,牢车旁的士兵虽曾奋力阻挡,但他动作实在迅速敏捷,士兵居然拦不住,让他沿着一辆马车一跃跳上了屋檐,转身不见人影。 ‘快追!快追!你们还在愣着做什么?!’马峰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人都已经抓到了,居然又给逃了?!这下他要怎么向将军交代? * 他脱逃后用尽全力奔往狼狩山,铜铃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是星儿在唤他! 星儿,等一等,他马上就到了! ‘星儿!’ 他的脚步紊乱急切又充满期待,在女萝湖旁的摘星转过头,见到他全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她心疼得眼泪几欲夺眶而出。 ‘星儿!’尽管浑身是伤,他却开心无比。 即使所有的人类都讨厌他也没有关系,只要星儿喜欢他就行了。 他不想再讨好山下那些人类,他只想待在星儿身边。 只有星儿待他最好,永远都不会欺骗他、背叛他。 ‘狼仔!快逃!逃得远远的!’她焦急朝他喊。 快要没有时间了!马家军很快就会追上来的! 但狼仔却摇摇头,眼神异常坚定,看着她,道:‘星儿在,不走。’ 摘星一愣,随即明白:狼仔居然为了她,不愿轻易离去。 狼仔天真,不懂算计,更不明人心险恶,她好不容易与狼仔培养起来的感情与信任,如今却成了让他身陷险境的牵绊! 可追兵在即,他命在旦夕,不能不逃! 情急之下,摘星脑海里闪过一念头:她必须要赶狼仔走!走得越远越好! ‘你快走!我不要见到你!’她语气一转,同时后退。 ‘星儿?’他感到疑惑,星儿怎地变了模样? 她故意狠心道:‘你知不知道,全城的官兵都要抓你?你是不是杀了人?’ 他连忙用力摇头。 ‘那你身上这些伤是怎么来的?’她冷冷地问。 他低头,见到自己满身伤痕,以为她是见到自己受伤,心疼了、生气了。 他想解释,却不善言词,搜索枯肠了半天,只道:‘不痛……’ 她语气凌厉,无半分疼惜:‘我又不是在问你痛不痛!我是问你怎么受伤的?你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所以被人惩罚了?’眼眶已经湿润,她怎么不心疼狼仔受伤?怎么不难过狼仔被人误解?可她不能说! 他不知该从何解释,只是拚命摇头。 他伸出手,指指摘星,又指指自己,吐出两个字:‘相信。’ 她当然相信他,但此刻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她无法证明他的无辜,也无力保他,只能狠下心赶他走! 她见他仍不走,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用力朝他扔去,他以为她在闹脾气,不躲也不让,石子正中他的右眼上方。 ‘你快滚!离开狼狩山!离开奎州城!越远越好!’她喊着,声音几乎哽咽。 ‘星儿在,不走。’他依然坚定摇头。 他是多么信任她啊!可此刻她却要残忍摧毁他所有的信任! 她逼自己继续狠心绝情:‘我后悔了!我后悔与你当朋友,后悔带你下山,更后悔自己居然痴心妄想,想让我爹见你!’一句句都是违心之言,一句句如同刀割,割在自己心头上,也割在她与狼仔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感情上。 狼仔看着她,不发一语,然后低头,拉出一直戴在身上的狼牙项链。 ‘星儿……相信……’ 她上前一把抢过狼牙项链,用力朝湖心扔去! ‘别自作多情了!跟你做朋友,只因为我太孤单,想找个玩伴罢了!但现在我腻了,你快滚吧!从我眼前消失!’她甚至双手用力一推,将他狠狠推开。 他忽感右眼视线模糊,伸手去摸,血液温热,脑海中顿时闪过城里百姓对他怒砸石子、骂他妖怪的画面。 星儿也认为他是妖怪吗? 星儿为什么也对他扔石子、痛骂他? 他以为星儿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星儿不是说过,她信任他吗? 他想起了母狼的教诲:人类狡猾忘义,永远都不要相信人类。 她又拾起一块石子,作势要扔,他终于往后退了一步。 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开始有了裂痕。 狼的心防将再次筑上,而被人背叛过的狼,是否还愿意再相信人类? ‘你快滚!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她扔出手上石子,这一次,他躲开了。 她狠心背转过身子,不愿再见到他的脸,彷佛真的对他厌恶至极,其实是怕他见到自己终于流下的泪水。 原来狠心伤害别人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她听见身后传来迟疑的脚步移动声,但没有回头,终于,那脚步声越离越远,直至完全消失。 一阵寒风吹来,她打了个颤,鼓起勇气转过头,身后已空无一人。 ‘狼仔?’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几乎要被风声盖过。 再没有人响应她。 * 她悄悄溜回马府,双眼红肿,疲惫地走到床前。 她愣愣地在床沿坐了一会儿,从怀里取出凤眼铜铃,轻轻摇了摇,铃声清脆悠扬,她闭上眼,眼前浮现娘亲的面孔。 她记得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也许才刚出生不久,就听过这枚铜铃的声音。 叮——叮…… 她还记得娘亲双手温柔的抚摸,细细的低语,与忧心的眼神。 叮——叮…… 画面一转,她看见狼狩山上的蓝天白云,种满碧绿女萝草的湖畔。 狼仔朝她飞奔而来,神情欢快。 摘星猛地紧握铜铃,铃声带起的阵阵余波回音瞬间消失,屋里一片死寂。 ‘狼仔……以后就算我摇了铃,你也不会愿意再见我了吧?但没关系,只要你离我远远的,只要你能平安就好……’她将铜铃贴在脸颊上,轻声呢喃。 这是娘亲留给她的遗物,她总是随身携着,但她想,将会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用到了。 * 捉到狼少年、却又被其脱逃的消息传到马瑛耳里,马瑛勃然大怒,他本欲亲自率兵前往狼狩山,但梁帝将至,他必须亲自接驾,无法擅离,正自烦恼时,马俊自告奋勇,愿与副将马峰程一同前往狼狩山追捕狼仔,马俊一脸胸有成竹,言明已想出妙计,绝对能捉到凶手,马瑛想让独子多些历练,也就答应了。 摘星在房里休息了大半日,马瑛命人前来叮嘱,梁帝已到,她须一同迎接,且万万不能提及她与狼仔的关系,梁帝向来多疑,怕会臆测过多,降罪摘星,再者,因着夏侯义之死,马府处境如今正是如履薄冰,马瑛不得不小心应付。 她在房间里正打扮着,小凤端着晚膳进房,小凤脸色不怎么好看,走着走着忽感一阵晕眩欲恶,手一滑,粥碗掉落地面,汤汁四溅。 她见小凤手抚胸口,一脸难受,忙问:‘小凤,怎么了?有没有伤到?’ 小凤答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昨日府里的晚膳用了藜芦,陈大娘将用剩的藜芦取汁洒在厨房角落,说是能驱赶虫蝇,我是不知到底有没有用,但闻了总是不舒服,觉得恶心想吐,且味道久久不散,我都不想靠近厨房了。’小凤已快手快脚将碗盘收拾干净。‘主子,我再去端新的晚膳给您。’ ‘藜芦?’摘星疑惑。 马府膳食几乎没有以藜芦入食调味过,她不禁多了几分联想。 是因为夏侯义特别要求,才以藜芦入食吗?当晚夏侯义又服用了丹蔘汤……她神情一凛,忽想到汪叔曾教过她的《十八反药歌》: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及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 藜芦与丹参虽皆能滋补养气,却是配伍禁忌,混合使用反会增强毒性……难道有人故意先以膳食毒害夏侯义,再借机杀之,嫁祸狼仔?! ‘小凤,去见陛下之前,我想先去一个地方!’摘星急道。 她很快赶到夏侯义被杀害的房间,因事关重大,除夏侯义的尸首已经移走,马瑛下令封锁房间,保持原样,且任何闲杂人等不得进入,以待日后查证。 摘星走入房内张望,地上、墙上的血迹虽然已干涸,看着仍是触目惊心。墙上仍留着锐利爪痕,一柄带血的剑躺在地上,应是当时夏侯义身上的佩剑,慌乱中砍伤了狼仔。 摘星蹲下,眼神扫过房间四处角落,似在寻找什么。 虽然马瑛下令封锁房间,房间地板却干净异常,显然有人悄悄进入清理过。但,总有漏网之鱼。 她很快就找到了:在茶几角落,她发现一小块碎裂的瓷片。 摘星小心拾起,拿到鼻尖下一嗅,脸色凝重。 ‘主子,您发现了什么吗?’小凤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碎瓷片,道:‘那是没收拾干净的汤盅碎片吧?有什么不对劲吗?’小凤忽‘咦’了一声,自言自语:‘老爷不是说不准任何人进房吗?是谁收拾这些碎片的?’ 摘星沈吟了一会儿,才道:‘是丹蔘汤。’ 不可能刚好这么巧,事发当晚,夏侯义同时服用了藜芦与丹参,必是有人故意设计杀害!而那人的真实身分会是…… 摘星忽地站起身,脚跟一转,快步离去。 ‘主子?主子?您要去哪?’小凤忙追上。 ‘我知道谁是凶手了!我要在陛下面前,证明狼仔的无辜!’ * 马府大厅内,气氛肃穆,梁帝朱温不发一语,朝躺在棺木内的夏侯义看了最后一眼,侍卫随即盖上棺木。 梁帝出身武莽,即使已入中年,依旧体格魁梧,浑身散发精悍之气,让人不敢小觑。梁帝身边随侍太监张锦,以及陪同在侧的马瑛、马府总管汪洋,大气不敢喘,战战兢兢,只听梁帝道:‘一赤手空拳的野人,能无声无息潜入马府,且能击毙朕之义弟,若非亲眼所见,朕实难相信。’ 马瑛回道:‘还请陛下恕罪!是臣下疏失,才让此等憾事发生。臣本已捉到凶手,不料凶手天生神力,居然徒手毁坏坚固囚笼,更在倾刻间逃离,臣已加派兵马人手追缉,定将凶手再次速捕到案,查清真相。’ 梁帝素喜广纳四方人才,收为己用,听马瑛如此叙述,见猎心喜,问:‘真有如此人物?天下之大,奇才难见!朕倒想亲自会一会这奇特的少年!’言谈间对义弟夏侯义之死,竟已不甚在意。 这时门口忽闪入一青衫女孩,正是摘星。 不须马瑛引荐,她也知眼前这位身形魁梧、相貌威严的中年男子即是梁帝,她在朱温面前跪下,恭敬道:‘马瑛之女,马摘星叩见陛下,且有要事禀告!’ ‘摘星,不得无礼,退下!’马瑛训斥女儿。 但摘星不为所动,抬起头直视梁帝,目光里无一丝畏惧,大声道:‘陛下,此案有冤!狼仔实乃无辜,凶手另有其人!’ ‘摘星,不得胡闹!’马瑛心内暗惊。 摘星倔强转过头,对马瑛道:‘爹!女儿没有戏言!凶手的确不是狼仔!’ 马瑛待还要阻止,朱温一挥手,他只能噤声,只听朱温道:‘朕就听听,你这女儿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凶手另有其人?若她所言为真,朕绝不会让真凶逍遥法外!但若只是小女儿家戏言,想要唬弄朕,也必重重责罚!’ ‘摘星明白。’摘星朗声回道,胸有成竹。 看着女儿跪在梁帝面前,马瑛心中惊疑不定,他知女儿机灵古怪、擅于观察,有时的确能发现常人忽视的症结,但此刻她面对的是一国之君,随便犯个小错,那可是欺君重罪!他欲出言阻止已太迟,只能提着一颗心,在旁看着摘星要如何替狼仔脱罪。 ‘起来说话。’朱温对摘星道。 ‘谢陛下。’摘星依言起身,一字一句清晰道来:‘陛下,都尉大人在遇刺之日,其晚膳使用了藜芦入菜,而都尉大人用膳后,不久又服下了丹蔘汤。’ ‘此皆一般药膳之材,有何异处?’梁帝问。 摘星回道:‘这便是真凶高明之处。藜芦与丹蔘,原都只是普通药膳材料,两者本身并无毒性,但任何稍懂药理之人皆知,蔘类忌与藜芦同服。’ 丹蔘本主治活血通经,与藜芦相配,良药却成了剧毒。 马瑛看向汪洋,问:‘你精通药理,郡主所言是否属实?丹蔘与藜芦同时服食,会有什么后果?’ 汪洋缓缓点头,道:‘轻者,气血逆回,无法施力。重者,中毒身亡。’ 摘星又道:‘若都尉大人中毒而死,尸身必留下迹象,但凶手仔细调配这两种药材,令都尉大人不会留下中毒之迹,只是丧失力气,无法自保,此时真凶再趁机将其勒毙!’ 摘星说得振振有词,句句推断有理,不只马瑛,连梁帝都不由专心听她讲解案情。 ‘凶手自然知道,都尉大人一死,马府与陛下必会彻查,凶手便故弄玄虚,利用奎州城内近来流传的狼怪,刻意在墙上做出爪痕,使人误会,以为凶案乃狼怪所为。但凶手却万万没想到,居然弄假成真,引来狼仔,接着,便是爹看到的一切。’摘星脆声说完后,大厅内陷入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思考她的推断是否合理。 梁帝问:‘照妳所言,凶手必是马府内经手药膳之人?’ ‘正是!’摘星回道。‘马府用人不当,自请责罚,但摘星恳请陛下,让我爹先行彻查昨日是哪些人负责药膳,都尉大人死前又见过哪些人,两相比对,逐一清查,必能找出真凶!’ 梁帝不禁对这小姑娘有些刮目相看,他略微沈吟,觉摘星所言并非胡乱推断,值得一试,便开口道:‘分析得的确有理,就朝这个方向试试,来人——’ ‘不用麻烦了!’ 众人一愣,目光纷纷投向马瑛身旁的汪洋。 汪洋冷笑打断梁帝,道:‘差点就把你们都骗倒了,岂知竟败在一个小姑娘手上!’ ‘刷’的一声,马瑛佩刀出窍,架在汪洋脖子上。 ‘拿下他!’梁帝一喊,几名侍卫立即入内,押住汪洋,逼他跪下。 马瑛收刀退到一旁,摘星一脸不敢置信,望着汪洋,痛心问:‘汪叔,怎么会是你?为什么?’ 汪洋冷笑道:‘怎么不是我?马府上下,有谁比我更精通药理、更能掌握膳食?平时为讨妳欢心,教了妳一点药理,却没想到居然是养虎为患,被反咬一口!’ ‘汪叔!’摘星依旧不敢置信,平日那个善良和蔼的汪叔,居然会是杀人凶手?甚至意图嫁祸,险些让整个马府跟着陪葬! 梁帝看着汪洋,冷声问:‘你与夏侯义有仇?’ 汪洋放声大笑,笑完后,咬牙切齿:‘德王宅心仁厚,收留我孤儿寡母,更让我学医,他如此心慈,本该长命百岁,却一家九口,皆惨死于夏侯义剑下!如今鬼使神差,这狗贼自己送上门来,他滥杀无辜,毫无悔意,天理不容,我杀了他不过是替天行道!’ 汪洋自幼丧父,母亲身为乐妓,带着他寄居于前朝德王府,之后朱温意欲篡唐,劫持昭宗,逼其迁都至洛阳,昭宗九子也跟着颠沛流离。其时已是乱世,汪母身为德王府家仆,带着独子追随德王一同迁至洛阳。迁移途中,德王见汪洋对医理药学颇有兴趣,便指派一名随身太医教导他。之后朱温弒昭宗欲篡位,原本达成协议,若大唐李家愿意禅位,他便饶过李氏皇族,谁知他暗地派出夏侯义,设宴款待九王,赶尽杀绝,连妇孺都不放过。汪洋当时不过是个少年,亲眼见到夏侯义滥杀无辜,汪母为保他性命,牺牲自己替他挡下致命一剑,也死在了他面前。 报仇雪恨的种子从那天起便深埋心底,一天天发芽茁壮,等待时机。 ‘我见到那狗贼的第一眼就已决心要为德王、为我娘报仇!我只恨杀他太晚!’汪洋双眼赤红,面目狰狞,摘星完全认不出来他就是平日温和厚道的汪叔。 ‘德王?’朱温冷眼看着汪洋。‘又是一漏网的前朝余孽!’ 汪洋冷笑道:‘我处心积虑藏身马府多年,为的就是等待机会,杀了你这弒君篡位的狗贼!没想到却先等来了夏侯义,弒母仇人就在眼前,我如何忍耐得住?计划一转,干脆先杀了他,再嫁祸马府。’他恨恨看了眼马瑛。‘当年马瑛可是你这刽子手的帮凶,我自然对他也恨之入骨!本料想马府找不着凶手,便可借你之手,端了整座马府,株连九族!可惜啊可惜……’ 摘星听得汪洋这一番话,吓得脸色发白,紧挨着马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汪洋于她,向来亲如长辈,她从小到大惹了不知道多少次麻烦、闯了不知道多少祸,几乎都是汪洋替她收拾善后,一句怨言都没有。近年摘星吵着想学药理,尽管孩子心性容易分心,学得有一搭没一搭,但汪洋仍尽心尽力,毫不藏私。她怎么想都想不到,汪洋居然如此痛恨马家,甚至想出此毒计,若不是她发现异状,找出真凶,那马府的下场……摘星浑身颤抖,不敢再想。 ‘有无共犯?’朱温目光里杀意浓浓。 ‘全是我一人所为!’汪洋一脸无惧,早已做好赴死准备。 ‘好!’朱温转头对马瑛道:‘马瑛,你一时不察,收留前朝余孽,差点也替自己惹祸上身!夏侯义一案虽已水落石出,但你难辞其咎!’ 马瑛立即跪下领罪。 朱温意味深长地看了摘星一眼,她仍处于震惊之中,心神恍惚,与梁帝的目光一对,惊觉失态,连忙跟着跪在马瑛身旁,道:‘马府知罪,还望陛下开恩!’ ‘马瑛,你知道该怎么做。’朱温道:‘你这女儿不错,青出于蓝,更胜于蓝。’语毕他便转身离去,侍卫也跟着将汪洋押解出去。 马瑛站起身,见摘星仍跪着,伸手将女儿扶了起来,只见摘星小脸依旧苍白,饱受惊吓。 ‘摘星,是爹误会狼仔了,妳快去找马副将他们,要他们停止搜捕。’马瑛温言道。 摘星神色黯然,道:‘怕是他已离开狼狩山了……’她只怨自己之前太过慌乱,不够冷静,没能及早发现真相,白白让狼仔受了这许多苦。 马瑛道:‘妳还是亲自去一趟,代爹传达,况且,要是狼仔尚未离开呢?’ 摘星想了想,点点头,只是要离去前仍忍不住停下脚步,问:‘那汪……汪叔呢?’ 马瑛脸色沈痛,道:‘国有国法,妳自当明白。’ 摘星明白,她心地善良,念及过往汪洋对她的诸多照顾,终是不舍,但此人心思歹毒,欲灭她马府全家,实在令她不寒而栗。 原来人心竟是如此难测。 * 马瑛来到汪洋被关押的牢房,竟见汪洋头脸皆是鲜血,衣衫破烂,瘫倒在牢房里,显然已遭殴打刑求,看来梁帝虽欲置他于死地,却不愿让他死得痛快,牢房前刻意堆满了各式严刑拷打刑具,要慢慢将他折腾到流尽最后一滴血而死。 对于自己的敌人,梁帝向来没有一丝慈悲。 马瑛支开看守牢房的士兵,走到汪洋面前,汪洋微微抬头,左眼被殴打得肿如核桃,嘴角满是血迹,鼻梁也被打歪,惨不忍睹。 ‘你可知罪?’马瑛冷冷地问。 汪洋似乎想笑,但从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实在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真无共犯?’马瑛又问。 汪洋的双肩缓缓颤动,喉咙呜呜有声,然后他吐出一口血,也连带吐出两颗血淋淋的牙齿,笑道:‘共犯?哪来共犯?全被朱温那狗贼杀光了!从头到尾,就只有我一个!’ ‘你好歹毒的心思!我马府收留你,提拔你为管家,你居然恩将仇报!要不是摘星识出破绽,真要被你得逞!’马瑛不胜其怒。‘你落得今日下场,咎由自取!’ 听马瑛提及摘星,汪洋脸上蛮不在乎的神情缓缓消失,喃喃自语:‘小姐……小姐的确天资聪颖,观察细腻……’明明双唇已肿痛得几乎说不出话,但他还是轻轻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 马瑛见汪洋神色有异,心中暗疑。 汪洋又道:‘我真是被仇恨蒙蔽了心智,差点断了大唐血脉……’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马瑛低声一喝。 汪洋看了马瑛一眼,半跪半爬,缓缓将身子移到马瑛面前,正坐,恭敬地朝马瑛拜了三拜。 马瑛不知他到底在卖什么关子,只是冷冷看着他。 ‘马将军。’汪洋终于开口。‘这三拜,是感谢您冒生命危险,收留了凤夫人及其腹中孩子。’ 马瑛内心尽管讶异,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此人心思缜密,谁知又想使出什么诡计,诱他上当? ‘我说过了,从头到尾,就只有我一个,只有我活了下来,所以我什么都看见了……死里逃生之后,我想尽办法混入马府,见到了凤夫人……’与旧主重逢,汪洋如今思及仍激动不已,眼泛泪光。待情绪稍微平稳后,他抬头对一直沉默的马瑛道:‘马将军,您不但将小姐视如己出,还将她培养得如此出色。’ 马瑛依旧默不作声,汪洋道:‘在一个将死之人面前,将军何须顾忌?’语毕他又吃力朝马瑛拜了一拜,牵动伤口,浑身剧痛。‘马将军,我实是被仇恨蒙蔽,夏侯义来到马府,千载难逢的复仇机会就在眼前,即使明知他死在马府,必会招祸,但我无法控制复仇欲望,才想嫁祸狼怪,谁知真引来了狼少年,小姐又与他相识……’ 马瑛听了,这才明白汪洋表面上句句要陷害马府,实则是怕梁帝真下旨降罪马府,才藉此与马府撇清关系,由自己承担一切罪责。 马瑛缓缓抽出随身佩刀,汪洋见了,不惊不惧,反露出解脱神情。 ‘你要知道,’马瑛总算开口:‘我与凤姬曾是旧识,当年只是不舍她与腹中孩子,也是为了还一个恩情,并非忠于前朝。’佩刀挥落,砍断牢门上的铁锁链,马瑛推开牢门走了进去。‘如今凤姬已逝,我只愿摘星永远不知此事,一生平安。你既知她身分,只有让你速死!’ ‘我大仇已报,这些年又见将军如此爱护小姐,已无遗憾!感谢将军赐我好死,免于再受那狗贼凌虐。’汪洋闭上眼,表情平静。 马瑛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 狼狩山上。 母狼腹部中了一箭,伤势极重,他不会治伤,拔出箭后,只能不断替母狼舔伤口,小狼在旁焦急细声嚎叫,母狼听见了,睁开双眼,动了动身子,小狼立刻窜到牠面前,舔着牠的脸颊。 原本狼穴有两只小狼,一只被他救了回来,另外一只仍下落不明。 他心如刀割,更努力舔着母狼的箭伤,仍止不住血。 母狼就要死了。 是被山下那些人类害死的。 狼群虽盘据在狼狩山上,但与山下人类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即使在山上遇见人类,也不会刻意攻击,反倒是那些猎户常会上山打狼,吃狼肉、饮狼血、剥狼皮,狼群总是不得已才反击,却往往引来更多杀戮。 狼穴外忽传来清脆的一声铜铃声。 他愣住。 那是他绝不会错认的铜铃声。 是星儿!星儿来找他了吗? 若是星儿,一定有办法救母狼! 他急忙奔出狼穴,不顾母狼在身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警告他,野兽的本能告诉母狼:这是陷阱!千万别去! 但他已不见踪影。 山间响起的铜铃声越摇越急,星儿似乎急着想要找到他,他越奔越快,又兴奋又期待,星儿来找他了,星儿没有忘记他,星儿没有背弃他,星儿原谅他了。 ‘星儿!’他从草丛里冒出,对着不远处悬崖边的绿衫女孩背影喊。 星儿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星儿——’他正要迈步往前,数支利箭飞来,他转身躲过,但随即更多利箭朝他射来,他闪避不及,腿上中了两箭,痛苦摔倒在地。 一群人骑着马由暗处现身,为首之人正是马俊,笑得张狂得意,身旁全是马家军属一属二的弓箭手。 变故来得突然,他百般不解地望着那绿衫女孩。 星儿没有转身瞧他,手里拿着铜铃,缓步走到马俊前,将铜铃交给马俊。 马俊跳下马,一面故意大声摇动铜铃,一面走到他面前,得意笑道:‘唷,这不是吓人的狼怪吗?怎么这么狼狈?你不是很凶的吗?怎么不攻击我呢?哈哈,没想到光靠这铜铃就真的把你骗了出来,该说摘星把你训练得真好吗?简直比狗还听话!’马俊狠踹他数脚,他知道那些弓箭手上的箭正瞄准自己,没有反抗,但眼神一直没有离开马俊手上的铜铃。 为什么星儿要骗他? 他脑海里只有这个念头,同时有股隐隐的绝望与愤怒。 原来那绿衫女孩只是马府的一个小婢女,马俊气极摘星用手段整他,伺机想找机会报复,他派人监看摘星,听得她在房内的自言自语,心生一计,找来府内一名小婢女假扮摘星,又悄悄偷走那枚凤眼铜铃,与马峰程一同率领人马前往狼狩山,用计诱狼仔出现。 马俊见狼仔眼神伤心,不言不语,只是盯着他手上那枚凤眼铜铃,故意讥笑:‘唷,瞧瞧,你这人不像人的怪物,居然也有感情、也知伤心啊?告诉你,星儿不会来了!因为这铜铃是她给我的呢!’马俊对着他又是一阵拳打脚踢,他无动于衷,只是凝望着铜铃的眼神渐渐冷却。 我后悔了!我后悔与你当朋友,后悔带你下山,更后悔自己居然痴心妄想,想让我爹见你! 别自作多情了!跟你做朋友,只因为我太孤单,想找个玩伴罢了!但现在我腻了,你快滚吧! 这是星儿最后对他说的话。 星儿真的不想再见到他了。 他只觉心灰意冷,他不明白胸口那种彷佛碎裂似的巨大疼痛叫做什么,他很悲伤,却流不出一滴泪,他还不明白,有一种悲伤连泪水都流不出来,只剩下空洞的绝望,那是哀莫大于心死。 马俊放声大笑,没有防备,忽地一抹黑影朝他扑去,竟是伤重的母狼用尽最后力气,爬出狼穴,跟着狼仔来到了崖边,马俊大惊,后方弓箭手在马峰程一声令下迅速放箭,母狼哪里来得及躲避,扑到一半便身上中箭,中途硬生生摔落在地,当场气绝毙命。 狼仔推开马俊,奔去抱住母狼的尸身,悲愤莫名,一滴热泪终于落下,他仰头凄厉长嚎,声如鬼神哭泣,听者莫不为之动容。 他从小被人弃养山中,原以为会命丧野兽腹中,却被母狼叼了回去,喝着牠的奶水长大,母狼从不嫌弃他是人类,将他视如己出,当成自己的狼孩,甚至愿意为他牺牲性命。可本该是他同类的人类却杀了母狼,杀了他的母亲…… 一声又一声绝望的狼嚎,声声泣血,震撼了整座狼狩山,兽鸟惊窜纷飞。 草丛忽然剧烈晃动,听见狼仔悲嚎的领头狼率领狼群围救同伴,数十只大狼从四面八方窜出,齐扑向马俊,弓箭手眼捷手快,射箭放倒了最近的几匹狼,接着士兵们立即上前将马俊团团围住,马俊紧握手里佩剑,全身无法克制地发抖,结巴道:‘快、快保护我!放箭!放箭!把这些狼通通都杀了!’ 狼群再凶狠,也敌不过一波波快速击发的箭雨,不断倒地,却没有一只狼发出哀号。 狼仔眼见狼群一一被残杀,这些都是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家人啊!是牠们教会他如何在这个世界生存,如今却为了保护他,一一死在他面前! 他不能让这些人类继续残杀他的家人!杀戮与血腥激起兽性,他杀意爆起,放下母狼,一声怒吼,如箭一般朝马俊奔去,马俊周围的士兵甚至来不及提刀防卫,喉咙已被狼仔咬住撕裂,当场倒地抽搐毙命,马俊本以为一切胜券在握,谁知变故突起,原本一蹶不振的狼仔此刻满脸满嘴都是鲜血,模样可怖,不断朝自己扑来,而他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凄厉惨叫声更是不断。 ‘你们还在愣什么?放箭!杀了这狼怪!’马俊大喊,随手又拉住一个士兵挡在面前。 ‘少主!将军下令要活捉!’马峰程忙喊道。 但箭雨已经射出,他依旧义无反顾朝马俊扑去,双手成爪,他要活生生扯出马俊的心脏,替母狼还有那些枉死的狼群报仇!但他突觉左胸一阵剧痛,身形一顿,他低下头,一支箭穿透他左胸而出。 他踉跄退后几步,脚步一个不稳,往后倾倒,竟摔落悬崖,随即被谷底湍急河水冲走,消失不见。 ‘狼仔!’ 落下悬崖的那一刻,风声呼呼,他彷佛听见星儿在轻唤他。 狼仔……狼仔……这是她给他起的名字。 她脸上的甜美微笑,如今成了狠心讥讽,嘲笑他的不自量力,真以为能和她平起平坐,原来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个怪物,一个稀罕的宠物,腻了,随时可以抛弃! ‘星儿……’ 河水灭顶的那一刻,他只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再听到这个名字! * ‘狼仔!’ 摘星一路上马不停蹄,赶到时正巧见到狼仔中箭、摔落悬崖,她急得马还没有停稳便跳了下来,狼狈地连滚带爬奔到断崖边想救狼仔,却已经太迟。 她回过头,只见草地上狼群尸首遍野。 马俊见狼仔落崖,推开保护他的士兵,朝摘星看了一眼后,带领众人朝崖底继续放箭,完全不留一条生路。 摘星立刻喊:‘住手!通通都住手!哥哥!爹已查明真相,狼仔不是凶手!’ ‘马摘星,妳又来骗人了?给我滚远一点!’马俊根本不信她的说词。 她推开马俊,立在断崖边大张双臂,大声道:‘通通都住手!’她只要再往后退一步便会摔落悬崖,事关郡主宝贵性命,弓箭手纷纷收箭,不敢轻举妄动。‘若再不停手,我就跳下悬崖!’ 她回头往下望,悬崖下方河流湍急,狼仔早已不见人影,她只能祈祷狼仔伤势不重,坠崖后或许还有活命机会,只要她能缓一缓这些人的追杀…… 马俊恼恨摘星又来闹事,他一挥手,所有士兵往后退了三步。 ‘妳给我过来!’马俊从士兵手里抽出一根长矛,缓缓朝摘星走去。 ‘不!你先去救人!’眼见马俊越走越近,摘星往后退了一步,半个身子瞬间悬在崖边,惊险万分。 ‘马摘星,我受够妳了!这是妳自找的!’马俊忽地倒转长矛,使上了十分力,枪尾一扫,重打摘星双腿,摘星未料到亲哥哥会对自己下此重手,闪避不及,痛叫一声后跪倒在地,腿断骨裂。 马俊上前扯住摘星的长发,硬是将她拉离崖边,推倒在一旁草地上,她已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全靠一口气硬撑着,才没有痛晕过去。 ‘少主!’马峰程也没料到马俊居然如此狠心,惊讶喊道:‘少主,何故对郡主下此重手?’ ‘她罪有应得!’马俊丝毫不以为意。‘之前她任性妄为,放了杀害都尉大人的凶手,现在又假传我爹意旨,竟说凶手不是那野人——’ ‘摘星说的都是真的!’马瑛的声音忽然传来,马俊大惊,转过身来,只见马瑛正率领一队士兵策马奔来。 马瑛终究不放心摘星一人阻止马俊,处决完汪洋后,马不停蹄赶来,却见马俊已经大开杀戒,更亲手打断了摘星的腿! ‘爹,是马摘星之前作弄我太过——’ ‘你给我住口!’马瑛面色铁青,在众将官面前狠狠打了马俊一巴掌,毫不留情面。‘逆子!你居然这么狠心,打断你妹妹的腿!她句句属实,你却自以为是,不但误伤狼仔,还屠杀狼群,更平白折损我许多士兵性命!你拿什么来赔偿?’ 马俊低下头,不敢回嘴,心里对马摘星更加恨之入骨。 摘星见马瑛赶到,一直撑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头一垂便晕了过去。 马瑛走到摘星身旁,见女儿一脸惨白,却一滴泪也没有流,又是愧疚又是心疼,他轻轻抱起摘星,只听得女儿昏迷中仍在轻声呓语:‘先救人……爹……先救狼仔……救他……求您……’ ‘别担心,我立刻派人搜救。’马瑛低声安抚女儿,他看向马峰程,马峰程立即会意,点了点头,转身带领众多兵马,寻路前往崖底搜救狼仔。 * 一个月后。 小凤骑着马,身后载着摘星,来到狼狩山上。 摘星怀里抱着一个麻布袋,里头不时轻微挣动。 在摘星的指点下,小凤将马停了下来,前方不远处隐约可见女萝湖。 摘星执意要带着麻布袋独自前往湖边,小凤劝不住,只好牵着马,留在原地,忧心看着她辛苦一手持着拐杖,一手抱着麻布袋,瘸着腿慢慢走向湖边。 湖畔的茂密女萝草依旧清脆幽绿,微风拂来,柔软枝茎随风摇曳,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初春已过,湖水冰融,碧波微荡,映着蔚蓝天空,朵朵白云缓缓飘过,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再也没有狼仔守在她身后了。 摘星忧伤地看着女萝湖,这一个月来,马瑛派出人马,在山里四处搜寻狼仔的下落,但他却彷佛从这个世界消失了,甚至连尸体都找不到。 她不相信狼仔已死,他的生命力那么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死了呢? 但她也明白,这么想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狼仔本就负伤,箭伤致命,谁知道会不会落水后就……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手上的麻布袋窜动得更加厉害了,她缓缓将布袋放下,解开,里头一团灰乎乎的小东西‘咻’的一下就奔了出去,转眼不见踪影。 那是汪洋当初捕猎来的第二只小狼,因为马府内出了这么大的事,小狼被暂时关着,无人理会,险些饿死,幸好被小凤发现,偷偷喂食照顾,小狼总算捡回一命,摘星得知后,坚持要将小狼尽早带回狼狩山野放。 小狼飞快窜入草丛,即将要奔入茂密森林时,牠匆匆回头看了摘星一眼。 草丛又微微摇了几下,便静止不动了。 摘星转过身,望着湖面,过了一会儿,她缓缓从怀里掏出凤眼铜铃。 她愣愣地看着凤眼铜铃,良久,才轻轻摇了一下,铃声悠远,彩蝶翩翩,那个能够听见彩蝶扑翅声的少年,却不再出现。 ‘狼仔——’呼喊的声音随风远去。 ‘狼仔,对不起——’摘星一次次摇着铜铃,一次次吶喊,声音远远传了出去,却如石沈大海,没有回应。 她闭上眼,感到一阵无力,放开拐杖,跌坐在女萝湖旁,手中紧握凤眼铜铃。 狼仔,你真的死了吗? 还是你再也不愿见我了呢?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6章 灭门 八年后。 朱温窜唐,建国为梁,踩着多少大唐皇族尸体上位的朱温手握政权后,多疑残暴性格更变本加厉,开始暗中计划拔除可能对他不利的诸多势力,就连当年曾与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亦不放过。 朱温酝酿多时,终于发动攻势,以一场场的血腥杀戮,揭开了序幕。 朱温派出的头号刽子手,是他八年前收养的义子朱友文,在他几个儿子中排行第三,封号渤王。传言渤王乃朱温一手调教,凶残如狼,下手之狠,比起朱温更是有过之而不及,只要渤王出马,绝无活口,死法凄惨,闻着莫不丧胆。 一个接着一个功臣被冠上莫须有的谋逆之罪,前几日,马瑛听闻梁帝下令,查镇国侯萧贵与晋王通敌谋逆,罪降全族,派出渤王执行处斩,萧贵曾随着朱温在兑河一战出生入死,萧贵甚至以身挡箭,救下朱温一命!马瑛并不认为萧贵有意谋反,怕只是朱温忌惮他兵权在握,欲借机拔除,收回兵权。 马瑛与萧贵是多年战友,他一听闻这消息,立即从奎州出发,连夜赶往京城,与其他大臣联合欲劝阻朱温打消念头,或至少饶过萧贵一命。 奎州城主离城,代理城主却已不是马瑛独子马俊,而是摘星郡主。 马俊八年前自作主张追杀狼仔、误伤摘星双腿之后,马瑛一怒之下,不顾大夫人的反对,将马俊送往梁晋边关历练,磨一磨性子,马俊吃尽苦头,收敛不少,但马瑛对他仍严厉管教,马俊逢年过节几乎都得驻守边关,鲜少有机会回城。 马瑛离城,这代理城主,摘星做得是驾轻就熟,上至调动马家军护卫、协助清理附近县衙盗匪,下至马府大小一切事宜,她都打点得妥妥当当,让马瑛越加依赖信任。 就连有人上门提亲,摘星处理自己的婚事,也是游刃有余。 这日,马府大厅里,摘星面带微笑,高坐主位,迎接小凤带进来的三位访客。 小凤身子略退,先从最左侧那位身着靛青圆领袍衫、腰系革带、手持摇扇的青年介绍起:‘郡主,这位是已故祈尚书祈大人之子,祈公子。’祈公子面貌俊美,手上摇扇优雅搧了几下,朝摘星一笑,他自诩风流,对容貌外表相当自信,见摘星仅是客套微笑回礼,不禁微微一愣,笑容顿时有些尴尬。 小凤接着介绍祈公子身旁那位文雅俊秀的男子,道:‘这位是路州刺史柳大人之子,柳公子。’此人身着墨绿菱纹袍衫,不论外表气质都不及祈公子那般显目,但自有一股淡雅内敛气质,面对摘星,不卑不亢,态度从容,与其说是来提亲,倒不如说只是陪人来看个热闹罢了。 接着是最右那位身材魁梧、肌肉粗壮的男子,小凤道:‘这位是先巾大将军乔将军之后,乔公子。’乔公子双手用力抱拳,上前一步,朗声对摘星道:‘在下久仰摘星郡主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摘星一笑,反问:‘名不虚传?不知乔公子在外头听到了小女子何种传言?’ 此时的摘星已脱去稚气,容貌更见秀雅绝伦,为接待贵客,稍作打扮,青衣罗裙,云鬓螺髻,眉如柳,面如桃,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却不见一般女子的柔弱之气,眉宇间隐隐英气逼人,乔公子见了只觉更加心动,暗叹:果然是将门之女,气质如此不凡。转念又思道:婚配嫁娶,讲究的不就是门当户对吗?他与摘星郡主同是将门之后,这摘星郡主的夫婿对象,他自当比另外那两位文公子更适合。 乔家公子嘴角溢出自得笑意,根本忘了回复摘星的问题,失态模样全被另两人看在眼里,祈公子以扇掩面,悄悄嗤笑,柳公子一脸云淡风轻,眼角余光却瞄向了摘星,见她只是嘴角含笑,似乎并不以为意。 摘星郡主早已到了婚嫁之龄,前来提亲的媒婆都快要把马府大门的门坎给踏平了,虽说媒妁嫁娶,父母之言,但马瑛疼爱摘星,她的婚事任由她自己做主,大夫人恼怒摘星害马俊流落边境,吃足苦头,对摘星婚事更是不闻不问。 面对众多提亲者,摘星一个都看不上,处处刁难不说,甚至故意与曾受恩于马府的沈家公子结亲后又悔婚,招来恶名,赶走那些想再上门提亲的人,谁知此招不管用,越是难得到的,人总是越想积极争取,尤其对方又是名声远播的摘星郡主,仍有人不信邪,或自诩资格条件更胜沈家公子,必得摘星青睐。 ‘三位公子的来意,我已明白,为公平起见,我出一道题,通过者便可一谈婚事,三位意下如何?’摘星道。 祈公子大声称好,柳公子淡淡点头,乔家公子却是有些担忧,要说论武技,他绝对赢另外两位,但要是摘星郡主比的是文才,他岂不是吃亏了?他是不是该提出建议,换个比试方式? 但乔家公子还没出声,小凤已带着三名婢女,端上三个木箱,一一放在三位求亲者面前。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摸不清这到底是要比试什么? 只听摘星道:‘三位公子,这三个木箱里,其中一个置有彩蝶,若有人猜出是哪一箱,便可一谈婚事。’ 三个木箱一模一样,封得严实,祈公子忍不住问:‘这木箱严密难窥,如何判断其中是否有彩蝶?’ 摘星一笑,道:‘用听的。’ 三人皆是一愣,乔家公子更是一头雾水:‘用听的?’ 摘星道:‘常言道,彩蝶振翅,既是振翅,必然有声。’ 乔家公子不信,又问:‘普天之下,真有人能听见彩蝶飞翔?’ 摘星只是笑而不答,身旁的小凤已准备好随时送客。 祈公子望向柳公子,柳公子略一思量,在祈公子耳边说了几句话,祈公子听了,将乔家公子叫来,三个提亲者暗中商讨了一会儿后,祈公子面露微笑,三人逐一打开手掌,只见上头依序写着一、二、三。 小凤一愣,摘星也有些意外。 祈公子道:‘我等各选一个木箱,必有一人可中。’ 摘星道:‘但如此一来,三人中只有一人通过,祈公子这赌注压的是否太大了?’ 祈公子回道:‘我等各有三分之一的机会,相当公平。况且,外头皆知马府提亲难如登天,我等与其说是来提亲,倒不如说是挑战,虽是共谋破题,但也算立身扬名了,婚事是否真能谈成,反倒是其次。’ 摘星一笑,略一抬手,小凤往前一步,逐一开箱。 三个箱子里都没有彩蝶。 原本以为胜券在握的提亲者全都一脸错愕。 ‘郡主这是故意捉弄我等?’乔家公子最先沈不住气。 摘星淡然道:‘若三位真能听见彩蝶之声,必能得知这三个箱子皆是空的,何来捉弄之说?’ 祈公子不甘道:‘郡主这不是强人所难,甚至蛮不讲理了?试问天下间谁真能听见彩蝶振翅之音?’ 摘星悠然道:‘狼,或许可以吧。’ 祈公子哼了一声,冷言冷语:‘言下之意,难道郡主看得上眼的夫君,若不是头畜生,也只能是如狼般的家伙?这岂是一般常人?郡主果真与众不同啊!’ 面对祈公子的恼羞成怒,摘星并不以为意,语气冷然:‘祈公子办不到,不代表天下所有人都办不到。’ 祈公子待还想发难,柳公子将他轻轻一推,恭敬上前,对摘星道:‘还请郡主明示。’ 摘星不免多瞧了这位柳公子一眼,见他眼神清澈,态度诚恳,心中略生好感,语气稍微和缓了些,道:‘关键在“心”。’她顿了顿,见祈公子仍是一脸不服,乔家公子一脸茫然,又道:‘盲者虽盲,但能听落叶而知秋,是因少了视觉干扰,反更能专住于听觉。若有人生长于大地野林,不受世俗纷争干扰,心性纯净,便能洞察自然,观风听蝶。’ 柳公子听罢,原本总是淡然的表情多了些玩味与佩服,身旁的祈公子忍不住出言:‘郡主毋需用这种虚无莫名的大道理,来羞辱我等!’ 摘星爽快回道:‘那就麻烦祈公子多多警告他人,说来我马府提亲,就是自取其辱!来一个我羞辱一个,如何?’ 祈公子待要反唇相讥,柳公子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他忍下脾气,重重哼了一声,勉强维持礼数。 三位公子离去后,摘星呼出一口大气,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抱怨:‘我不想再应付这些人了,小凤,若还有人想提亲,就说我重病不起,无法见客!’她起身离去,小凤连忙跟上,她当然明白主子心里在想什么,但这道难题,恐怕普天之下,只有那个人才破得了吧?可都这么多年了,那人是生是死,无人知晓,难道主子就要继续这么蹉跎年华,最后孤老终身吗? 摘星信步来到府内花园,看见那一整片的女萝草,浮躁疲惫的心绪总算稍微舒缓,她走入女萝草丛,小凤知她想一个人静静,便没有跟上,只是在花园小亭旁等候。 此时一名佣人匆匆前来,对小凤道:‘通州城少主,顾少主欲求见郡主。’ 小凤朝花园望过去,见摘星正专心莳花弄草,小凤喊了声:‘郡主!’ 摘星已听到佣人的通报,但她不想再应付任何求亲者,干脆背转过身子,假装没听见。 小凤跟在她身边多年,早摸熟她的性子,见摘星不应不理,摆明是要小凤去挡掉,小凤无奈,走向花园入口,一面暗自想:自己挡了这么多人的姻缘,会不会最后连她自己也嫁不出去啊? 小凤很快就见到了站在花园入口的颀长身影,通州少主顾清平一身白袍,圆领窄袖,腰系革带,待小凤走近些,见他眉清目朗,态度沈稳,不骄不矜,她不禁起了欣赏之意,随即心中暗叫可惜。 小凤一脸为难,眼角余光偷偷瞄向在花园里的摘星,见主子仍背转着身子,知她今日不想再被打扰,只好硬着头皮对顾清平道:‘少主也是来提亲的吧?我家郡主这几日操劳过度,重病不起了,您请回吧。’ 顾清平望向小凤身后,只见不远处的摘星正好端端地在照顾花园,哪里重病不起了? 小凤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知这借口太牵强,只好道:‘好吧,大家一视同仁。’她朝后轻轻拍了个手,之前那三名婢女很快端来了那三个木箱。 小凤道:‘这三个木箱里,哪一个装有彩蝶?还请少主解题。’ 顾清平略微一愣,看着眼前这三个木箱,反问:‘郡主是爱蝶之人?’ ‘是又如何?我家郡主,爱花爱草,爱风爱蝶,什么都爱,就是不爱不自量力的求亲者。少主还是请回吧。’小凤已认定这通州少主绝对解不出这道题,只想早些打发人走,今日不知是什么黄道吉日,居然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提亲,郡主不烦,她都烦了。 ‘三箱皆无彩蝶。’顾清平道。 小凤一脸错愕,不远处的摘星也听见了,正轻柔拨弄女萝草的手停了下来。 顾清平端详小凤的表情,笑道:‘我想必是猜对了。’ 小凤连忙低下头,眼角余光瞄向花园,只见摘星虽依旧背转着身子,却已从女萝草丛中站起身来。 小凤抬头,大着胆子问:‘少主是如何得知?’ 顾清平答道:‘这些木箱乃樟木所制,彩蝶极怕樟味,一旦在内,必难久活。郡主若是爱蝶之人,想必不会如此对待彩蝶。大地万物,只要细心洞察,必有所得。’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朗声对花园内的摘星道:‘其实我并非为提亲而来,家父欲与奎州城郡主商讨粮食赈灾一事,特派我前来递交此信,务必亲自交至郡主手上。’ 小凤没问清客人来意,不分清红皂白刁难,尴尬极了,连声道歉,顾清平不以为意,只笑道:‘素闻马府提亲,难如登天,今日总算百闻不如一见了。’ 小凤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不敢再吭声,摘星只有苦笑,主仆俩失礼在先,她也不得不上前客套招呼:‘少主远道而来,不如歇息片刻,用点薄荷茶?’ 小凤忙附议:‘这薄荷都是郡主亲自摘种的呢!’ 顾清平不知是识趣,还是性情淡然,他微微摇头,道:‘心领,信既已送到,在下任务已完成。郡主既以木箱难题打发他人,必是不喜被打扰,我也一向不爱麻烦人,告辞了。’ 摘星见他如此,也就不留客了,顾清平离去前,忽回过头,看了一眼花园里的女萝草,意有所指:‘茑与女萝,施于松柏。女萝草需攀附而生,无法自足。人生是自己的,谁都不该为了谁,让自己被困住。’他对摘星微微颔首一笑,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摘星听得这番话,竟当场呆愣原地,无法言语,只能目送顾清平潇洒离去。 一旁的小凤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待顾清平离去后,她忍不住问:‘郡主,这通州少主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挺不错的呢!’她见摘星似乎没什么兴致,又加把劲:‘之前那些登门提亲的,要嘛色胆包天,直听着主子瞧,口水都要流了出来,要嘛心性高傲,目中无人,受不得一点羞辱刺激,可这位少主,有才学、有想法,观察细腻,不骄不躁,更不会刻意矫情迎合,如此真性情,实属难得!’ 摘星淡淡看了小凤一眼,道:‘妳这么喜欢他,要不,妳嫁他?’ ‘主子!’小凤当然知道自己是什么身分,对于顾清平,她可以纯欣赏兼小小心动,但再往下那就只是痴心妄想。‘这位顾少主,是这么多求亲者里条件最好的!况且,他说的没错啊,谁都不该让自己被困住不是?’ 见摘星似乎有些动摇,小凤又道:‘主子,难道真的要一直等下去吗?他若是活着,早就出现在妳面前了!’ 摘星脸色黯然,沉默许久,才道:‘我没有在等。我没有资格等。他曾如此相信我,我却背叛了他,如果他没死,也一定早已离去,再也不愿想起我了。’ 摘星的内疚这些年来没有一丝消减,小凤都不知开解多少回了,她还是惦念着那人,总是拒绝那些求亲者,竟似打算用一辈子来偿还对那人的内疚与伤害。 只听摘星又悠悠道:‘若他真没死,我只希望他过得好,还是那么贪吃,还是愿意相信这世间有良善,若有个贤淑女子能陪着他、懂他就更好了,不一定非得是我在他身边……’ 小凤听着也感伤起来,主子对那人在乎之深,恐怕也只有她最明白,而她却无能为力,一点忙都帮不了。看着主子时不时沈浸在往昔懊悔,她着实心疼,只能冀望哪天有个男子,能入得了主子的眼,让她从此忘记那个人。 * 奎州城内大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一家茶摊前贴着大大的‘免钱’二字,照理说该吸引不少人目光,但行人匆匆,竟是无人驻足,良久,才有个黑衣青年好奇地在茶摊前停下,看了一会儿,回头喊:‘这茶摊可真有趣,自己张贴说免钱呢!’ 茶摊老板一听,迎了上来解释:‘小兄弟,你是初来奎州城,有所不知。这是去年元宵节时,摘星郡主路过留下,要解出谜底,才有免费茶水喝。’ 青年定睛望去,大大的‘免钱’二字下方果然写着两行小字:相公一看,足仅四趾。兽貌善心,可成夫君。 青年默念了两遍,转头问身旁另一黑衣女子:‘海蝶,这猜的是什么字?’ 两人正在琢磨,一名模样秀美、同样身着黑衣的纤瘦青年走了过来,道:‘找到过夜的地方了。’ ‘文衍,你来瞧瞧,猜得出是什么字吗?’女子问。 三个人正讨论着,背后忽传来鬼魅一声:‘狼。’三人立即噤声,气氛一下子变得冰冷肃杀,茶摊老板待看清了发声的男子后,亦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男子虽然也是一身朴素黑衣,但气势地位明显凌驾前三人,之前不动声色,竟让人察觉不到其存在,彷佛潜伏在暗处的野兽,静静观察,伺机出手。尤其是男子那对浓眉下的双眼,眼眶略陷,目光看似沈稳平静,底下却是说不尽的残暴狠辣,男子朝茶摊老板扫过来一眼,他立刻有种被野兽盯上的恐惧,背后瞬间流了一大片冷汗! 只听男子不以为然道:‘谜底虽是狼,但狼并非全足四趾,郡主自认懂狼,却是一知半解,不过班门弄斧,卖弄罢了!’他略一颔首,文衍立即带路而去,最先那两名黑衣青年与女子相互对看一眼,均暗道:向来沉默寡言的主子居然主动替他们解了灯谜,还多说了两句话,很不寻常喔。 事实上,随主子进城后,他们就隐隐察觉到主子和以往不太一样,该怎么说呢,向来是冰块脸的主子,在见到一些景物时,脸上多了些不同的表情,但却不是喜悦,反倒像是重返故里的茫然与感慨。 难道主子以前来过这里? 但关于主子的过去,他们从不过问,也不敢问。 一行人匆匆离去,在文衍带领下来到间小酒馆,小酒馆地方虽小,但后方住宿房间清净优雅,位置隐蔽,不易被打扰。小二上前招呼,文衍二话不说,拿出一袋银子塞入小二手里,道:‘留宿一晚,要最好的房间。我家主子不爱有人打扰,这里所有房间,今晚我们全包了。’小二还呆愣着呢,机灵的掌柜已经迎了上来,将这四名贵客带上酒馆后方楼上最好的房间。 文衍恭敬将主子送入上房,立即转头低声对那两人吩咐:‘即刻去勘察马府,还有,马瑛这一两天即将回城,一有状况,立即回报。’两人一改之前的轻松嘻笑,领命而去。 黑衣男子进房后,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先是俯瞰奎州城内的车水马龙,接着抬头远眺,望见城北那座状如狼首的狼狩山时,目光变得复杂难解。 ‘狼狩山……’黑衣男子喃喃,眉头微蹙,似乎忆及了什么不愿想起的往事。 城门的方向传来马蹄杂沓声,没多久便见一队兵马经过,行走迅速,队伍有条不紊,正是治军严谨的马家军,奎州城城主马瑛当先领头,独子马俊在侧,马瑛虽已头发花白,在马上依旧昂首挺胸,威武凛然。 黑衣男子脸上不动声色,默默看着马瑛一行人离去。 过了一会儿,他推开房门,信步走下楼,酒馆已全被他们一行四人包下,本该空无一人,但他却听见有人细声说话,童音稚嫩,他寻声找去,在酒馆后方发现一处旧戏台,上头搁着一个大木箱,一个八、九岁女孩儿正趴在木箱上,手里拿着两个戏偶,自顾自地说着故事:‘可怕的野熊被小狼赶跑了,但小狼也受了好重的伤,星儿好伤心啊,抱着小狼一直哭……哇!’小女孩被无声无息出现的黑衣男子吓了一大跳,双手一松,手上戏偶掉落,也忘了遮住脸——她的左脸上有好大一片烫伤疤痕。 ‘红儿!’ 小女孩闻声转头,喊了声‘爹’,匆匆从旧台子上跑下,躲到酒馆掌柜身后。 满是尘埃的旧台子上躺在两个皮影戏偶,一个是小女孩,一个是小狼。黑衣男子的目光落在那两个戏偶上,目光竟似胶着,良久无法移开。 小女孩从爹身后悄悄露出半张脸,一脸好奇。 掌柜深怕惹这位贵客不开心,解释道:‘客倌,这位是我家闺女,叫红儿,她很小的时候,在这儿看过一出皮影戏,喜欢得不得了,常常缠着说书人讲给她听,后来说书人改行从商,离开了奎州,留下这一箱戏偶与台子,说是要送给红儿——’ ‘她的脸是怎么回事?’黑衣男子忽问。 掌柜叹了口气,道:‘两年前酒馆失火,她逃避不及,脸被烧伤,就成了这个样子。’他转过头,慈爱地摸着女儿的头发,又道:‘年龄相仿的孩子们都怕她的模样,甚至欺负她,这孩子从小就认生,不太敢说话,不过,她总是说,小狼能与星儿交朋友,她有一天一定也能交到朋友。’ 小狼与星儿……黑衣男子嘴角忽现一抹不屑讽笑,他拾起那两个戏偶,轻轻一捏,皮制的戏偶瞬间碎成片片,红儿本想从爹爹身后冲出阻止,望了一眼黑衣男子后,又吓得躲了回去。 这黑衣叔叔好可怕啊,不但神出鬼没,还面无表情,说话冷冷冰冰,让人不敢接近。可红儿见到自己最喜爱的星儿与小狼被毁,眼眶还是红了。 黑衣男子冷冷道:‘若真为你女儿好,就别让她再相信这种荒唐故事。’ 掌柜冒出冷汗,不知该如何应答,这位喜怒无常的贵客,实在令人捉摸不定。 红儿终于嘤嘤哭出声来,黑衣男子似乎颇为不耐,转身拂袖离去。 ‘红儿别哭啊,爹再找新的戏偶给妳。’掌柜蹲下身子,好生安慰自己的宝贝女儿。 ‘怪物……’红儿推开爹,往前走了几步,蹲下拾起那些皮偶碎片,泪眼模糊地试图拼凑回原样。‘他们都说我是怪物……只有星儿和小狼不会嫌弃我……’她好讨厌那黑衣叔叔啊!两年前那场火灾里受伤后,爹娘忙于重建酒馆,留她一人在房里养伤,是星儿与小狼陪她度过漫漫长日,熬过难以入眠的剧痛。待伤好了,因为伤痕可怖,她几乎足不出户,还是爹鼓励她可以去说书人的旧台子上重温星儿与小狼的故事,让他们一次又一次相遇,一次又一次成为朋友,也让她一次又一次相信,她定能遇见一个不在乎自己脸上伤痕、真心对自己好的人。 ‘他们胡说!红儿是爹的心肝宝贝!才不是怪物!’红儿的爹一脸认真,看着女儿道:‘红儿定也能跟小狼一样,遇见一个像星儿这么好的人!愿意真心对妳好。’ 驻足在不远处的黑色人影,将父女俩的对话都听了进去。 怪物?他冷哼一声。 怪物永远就是怪物,而且怪物有什么不好?怪物说不定还比人善良多了。 * 她向来遇事不慌,此刻站在酒馆外,却难得忐忑。 ‘小凤,那猜出灯谜的人,就在里头?’她转过头问。 ‘是啊,主子。是茶摊老板说的,那人就住在城西这处小酒馆里。’见摘星还在迟疑,小凤轻轻推了她一下。‘主子,快去吧。’ 摘星缓缓吐出一口气,点点头,难掩期待地走入。酒馆里意外地并无其他人,静悄悄的,她越走越觉熟悉,待走到酒馆后方,推开一道半掩的门,发现一处破旧的老戏台后,这才想起,原来这儿正是从前她带狼仔看皮影戏的那间小酒馆。 一瞬间回忆纷纷涌上,她呆呆站在门口好半晌,几乎要忘了来此的目的。 她缓缓走入,老戏台破旧不堪,兴许是搬入此处后便再也没有使用过,戏台上搁着一个大木箱,当年表演皮影戏的戏偶也许都还在里头?但,已人去楼空,没有了观众,没有了说书人,没有了狼仔,只剩下了星儿。 她不无感伤,更惊觉岁月匆匆,一晃眼,八年就过去了。 她站在戏台前,正自惆怅,忽有一高大身影从戏台后方闪过,她一愣,顿时想起今日来此的目的,很快便追了过去。 那人影动作好快,不过一眨眼儿,便已不知去向,她在酒馆里来来回回寻找,最后终于在一处回廊转角见着了,斜阳从窗外照入,映得他的身影半明半暗,带着些神秘。 狼仔,是你吗? 她伸手想掏出怀里的凤眼铜铃,却发现自己双手发颤,铜铃还未取出,响石已在她怀里颤动,发出细微声响,彷佛她的心因为期待而迫不急待发出了共鸣。 站在暗处的那人,耳力极好,听见了凤眼铜铃发出的细微声响,身形微动,似欲转过身来,摘星忍不住上前,问:‘是你解出了灯谜?’ 真是他吗?这人真是她的狼仔吗?狼仔终于回来了? 只见那人缓缓转过身,道:‘我更想解开的,是妳的心结。’ 摘星微愣,更觉这声音似曾相识,待看清那人面孔后,不由讶异道:‘是你?’ 站在她面前的居然是顾清平。 期待与不安退去后,摘星立即明白,这一切恐怕都是小凤与顾清平串通好的,她不禁失笑,自己怎么这么容易就中了招?明明就是破绽百出,或许是一提到狼仔,她就完全失了判断吧。 ‘顾少主见笑了。’她淡然一笑,掩去眼底的失落。‘回去我会好好念念我家小凤,要她别再玩这般心思。’ 眼见摘星转身就要离去,顾清平道:‘郡主且慢,其中缘由,小凤都告诉我了。我明白,要忘却过去不容易,因为我也是如此。’ 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摘星停下了脚步,等着顾清平继续说下去。 ‘我也曾忘不了一名女子,当初我们情投意合,她却因病而逝。’顾清平黯然道。‘之后我郁郁寡欢,家母忧心不已,直至她离世前都未见我娶亲生子,抱憾而去。因为自己的固执与放不下,反倒连累了身边人。我如此不孝,后悔莫及,难道郡主也要步我后尘?’ 摘星瞬间忆起父亲近年来迅速斑白的头发,曾是那么英姿焕发的父亲,老了,尽管这些年,马瑛任她处理自己的婚事,但她哪里不明白,为人父母,莫不希望见到子女嫁娶,成家立业,尤其是女儿,总要操碎了心,只为让女儿能有个门当户对的好归宿。 摘星不得不承认,顾清平这些话多少说动了她。 她的年纪也着实不小了,与她同年龄的女子,多早已嫁人生子,只有她仍待字闺中,还因恶意退婚、刁难提亲者,名声不佳,如今想想,也是不孝。 顾清平见摘星沈吟不语,知她多少听进了,又道:‘明日我将出城围猎,不知郡主是否愿意一同前往?人还是要走出去的。’ 顾清平话中有话,聪慧如摘星,怎会不懂? ‘顾少主好意,我会考虑。’但她依旧客套回复,并没有当场应允。 摘星离开酒楼,等在外头的小凤见她毫无欢欣表情,立即主动认错:‘主子,小凤只是想让主子开心点、看开点——’ 摘星打断她:‘我明白。’她自嘲一笑,道:‘是我自己不该有期待。狼仔……早就不在了。’ 见摘星情绪低落、语气黯然,小凤更多了几分内疚。 她是不是给了主子不该有的期待,弄巧成拙,让主子反而更心神忧伤了? ‘主子,我——’ ‘别说了。’摘星深吸口气,语气一转,道:‘帮我转达一声,就告诉顾少主,一同出城围猎,我愿同行。’ 小凤一听,立即喜笑颜开,正要开口呢,摘星笑着用手堵住她的嘴,不想再听她啰唆。‘只是交个朋友罢了,别先乐过头了。’ 是时候了。她想。 是时候,该放下了。 是时候,该让那个身影,从此离开自己的心里了。 * 是夜,风尘仆仆赶回奎州城的马瑛与女儿坐在书房里促膝长谈。 ‘爹,您真决定要交出兵权了?’摘星一面温声问道,一面替马瑛斟茶,今夜她泡的是凤姬生前最爱的江南绿茶,父女俩共享这难得的片刻静谧。 马瑛手握茶杯,沈吟了一会儿,沉重点头,道:‘陛下多疑,已拿镇国侯开刀,冠以谋逆之罪,诛全族。如今只有交出兵权,才能保全我奎州城与马府军民。’ ‘但是马家军向来以爹马首是瞻,爹交出兵权,将士们愿意吗?’摘星问。 马瑛叹了口气,道:‘我心意已决。爹老了,不年轻了,不想再过打打杀杀的日子,也不想整日过得提心吊胆,不如就把兵权交了出去,好好享享清福。’见摘星似还要劝阻,马瑛又道:‘我已上书陛下,愿交出兵权,陛下也已命马家军分兵,前往皇城述职归顺,从此直属朝廷调拨。’ 听父亲已然下了决定,且军令已出,摘星便不再劝阻,道:‘爹,您说的对,您劳碌一生,对陛下也算鞠躬尽瘁了,是该卸甲归田,让女儿好好孝顺您了。’ 马瑛慈爱地看着女儿,道:‘说到好好孝顺爹,爹也不求什么,只求妳能找得好归宿,幸福平淡过一生就行了。’话锋一转:‘听小凤道,妳愿意与那通州少主一同出游围猎,可是当真?’ 摘星无奈笑道:‘都要小凤别到处张扬了,她还是那么大嘴巴。不过就只是交个朋友罢了。’ ‘摘星,当年的确是我们对不起狼仔,但这些年都过去了,也该看开了。爹不是不喜欢妳留在身边,只是爹不能永远保护妳一辈子。’此刻的马瑛不再是纵横沙场的将军,而只是一个为女儿忧心的老父。他这个做爹的,总有一天会先女儿而去,大夫人别说了,马俊更不可能善待摘星,想到摘星将来若孤苦伶仃,无良人守护,马瑛不由忧愁得又多了几根白发。 马瑛也知女儿脾性,见摘星低头不语,和蔼道:‘通州城顾家,可是好人家!不过爹也不勉强妳,就先交个朋友吧!若妳真不喜欢,爹再陪妳找。’ 摘星温顺点点头,抬眼发现马瑛正望着墙上挂着的凤姬画像,目光难得温柔,摘星不禁感动,更往马瑛身边靠了靠。 马瑛拍了拍女儿的肩,笑道:‘爹就怕对妳娘没法交代,幸好,如今总算有点眉目了。’ 摘星看了一眼画像,好奇问:‘爹,您跟娘都没对我提过,当年是如何相识的?’ 马瑛只是笑而不答。 摘星又道:‘娘如此喜爱女萝,是因为信任爹、愿意依附在爹身旁一生一世,是吗?’ 马瑛神情一凛,即使他不愿摘星知道自己身世,却也不愿女儿如此误解凤姬,不禁脱口而出:‘女萝依附而生,是其天性,故世人以此譬喻,但妳可知女萝另有一别名?’ 摘星摇摇头。 ‘女萝亦有“王女”之名。’马瑛道:‘《通典》记载:“古称厘降,唯属王姬。” ‘王女?王者之女?娘是王者之女?’摘星问。 马瑛望向墙上画像,表情为难,几次欲言又止,终究决定继续隐瞒实情,便转过头对女儿道:‘王女二字,并非意指妳娘……妳就暂且当作是妳娘对妳的期许,她希望妳虽为女子,却能成王者风范,因此从小才那么严厉教导妳。’ 马瑛站起身,走到画像前,凝视画中女子好一会儿,才道:‘妳娘深居简出,从不与人争,但她非一般女子,甚至可谓出身高贵,名门之后,而妳——’马瑛话未说完,突被书房外一声凄厉惨叫打断! ‘是俊儿!’马瑛立刻冲出书房,摘星也欲跟上,但马瑛迅速将门关上反锁,又取下身上腰带将门把结实捆住。‘别出来!外头危险!’ ‘爹!爹——’摘星用力摇晃拉扯门,焦急直喊,但马瑛早已离去。 马瑛离开书房没多久便闻到浓重血腥味,他拔刀在手,小心翼翼,走没几步,便发现处处躺着婢女佣仆的尸首,个个死得无声无息,马瑛心下惊骇,知道来了厉害高手。 他急忙赶到前院,眼前景象让征战沙场多年如他也惊愕痛心得差点握不住刀柄,只见他的独生子马俊往前跪倒在地,一把刀砍在他的后颈上,但凶手显然不欲马俊好死,那刀只砍入后颈一半,要断不断,马俊双眼直瞪,眼里满是血丝,神情狰狞可怖,一脸青紫,张嘴努力吸气却吸不进半口气,眼见就要痛苦窒息而死,却又一时三刻死不了! ‘俊儿——’马瑛心痛独子遭此残忍毒手,一咬牙,握住马俊后颈上的刀,想让儿子别再继续受苦,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转瞬间马瑛已老泪纵横,握住刀的手迟迟使不出力。 躲在暗处的杀手,趁马瑛心神大乱,甩出条条重铁锁链,马瑛大吃一惊,低头欲闪,一条锁链忽从低处飞来,眼见怎么闪都躲不过,马瑛心一横,抽出马俊后颈上的刀,两手用力挥舞双刀,竟将飞来锁链悉数砍断! 杀手们显然没料到马瑛年迈还能有如此神威,顿时退了几步,就在这时,摘星终于撞破房门跑了出来,见到马瑛被敌人围攻,情急喊了声:‘爹!’ 暗杀者一听此声,立知她乃马瑛之女,纷纷举刀围攻,马瑛已失去爱子,说什么都不愿再失去摘星,他不顾自身破绽百出,奔到摘星面前替他挡下攻击。‘快走——!’刀剑刺入他的身体,马瑛转过身,趁杀手们还没反应过来,鼓起最后的力气,大喝一声,双刀飞舞,倾刻围绕在他身边的杀手们纷纷倒地。 但,后头涌上了更多的杀手。 马瑛倒地,死不瞑目。 ‘爹——!’眼见方才还在书房里谈心的爹爹,转眼便死在自己面前,巨变突生,摘星悲痛万分亦惊恐莫名——是谁要灭她马府全家上下? 杀手再度围了过来,摘星手无寸铁,浑身发抖,转身就跑,却不慎被一具尸首绊倒,身子一摔,怀里凤眼铜铃滚落,清脆铃声在肃杀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清晰,如同丧钟,引来更多杀机。 站立在屋檐上的那人影,听见铜铃声,墨黑双瞳里精光一闪,满是不可置信。 居然是她? 一名杀手身影忽地飘向前,攻击摘星,刀刀致命,她险险闪过一刀,杀手一个反手,刀柄重击摘星后脑勺,她立时昏了过去,杀手举刀正欲了结她的性命,不知何时出现在屋檐上的那人,如鬼魅般忽出现在摘星身后,一出手,杀手纷纷被逼退,他抱起摘星,一身黑衣在空中轻轻一翻,瞬间消失,如来时般无声无息,不知究竟是人是鬼。 杀手们面面相觑,为首者一打手势,众人迅速退去,只留下满地尸首。 这一夜,马府惨遭灭门,无一幸免。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7章 渤王 隔日,留守边关的马家军得知马府惨遭灭门,参军马邪韩立即率领随从,连夜疾驰赶至奎州城。一至马府,他连忙跳下马奔入,里头虽已有州官兵们整理现场,但依旧处处血迹,尸横遍地,惨不卒睹。 ‘城主呢?’马邪韩问。 州官上前,道:‘好不容易备齐了棺木,正准备入殓——’ ‘入殓且慢,你先领我去看一看。’马邪韩打断。 州官不敢怠慢,亲自领路,马邪韩又问:‘可还有活口?’ 州官道:‘恐怕已全数罹难。’ 马邪韩悲愤道:‘究竟是何人,手段如此惨忍……’ 说话间已来到前院,只见马瑛满身血迹,倒坐在墙边,头颈低垂,双手垂地。 ‘将军!’马邪韩重重跪地,虎目含泪,悲恸道:‘城主!我马邪韩必为您报此血仇!’马邪韩细细查看马瑛尸身,想找出些蛛丝马迹,只见马瑛垂放在地的右手食指上沾染了血迹,其余四指却无。 他心中起疑,移开马瑛的右手,只见底下以鲜血写下一字:‘晋’。 * 他站在窗前,一夜未眠,只见东方天空渐明,大地万物苏醒,鸟啼婉转,寺院前方传来打水洒扫声。 他身后是昏迷躺在床上的马摘星,昨夜他们一行人找到这间位于山脚下的寺庙,眼见她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不宜赶路,他当机立断留在寺庙,要文衍先为她医治,又令海蝶先行赶回京城禀报。 马摘星后脑受到重创,兼亲眼目睹灭门,身心俱创,是否能醒得过来,饶是医术精湛的文衍也没有把握。 寺庙里只备有寻常草药,文衍天未亮便已动身前往邻近村落寻问,由他暂时负责看守马瑛之女。 他看着渐渐升起的日头,面无表情。 一只墨黑大蜘蛛衔着一根丝从屋檐缓缓垂下,眼看就要落在昏迷中的马摘星脸上,忽地一柄小刀飞来,倾刻将蜘蛛钉死在梁柱上。 他走到梁柱前,抽回小刀,蜘蛛僵硬缩成一团,跌落地上。 他又走回窗前,背对着她,状似毫不在意,却时时关注身后的一举一动,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没多久文衍赶了回来,面有难色道:‘主子,就欠一味女萝草了。’ 他转过身,看着文衍,问:‘女萝草?’ ‘是,正好村里药铺缺这一味药材,问了药师,说是这附近山上也许能觅得,但近年山上大虫肆虐,许多村人早已不敢上山采药……’文衍说着说着忽发现主子神情有异,他转过头,见到马摘星的双眼竟已睁开! ‘马郡主醒了!’文衍立即查看马摘星的状况,没注意到主子在目睹马家郡主双眼睁开的那一瞬间,向来冷峻无情的神情居然有剎那动摇。 ‘主子,马郡主好像……不太对劲。’文衍伸手在马摘星面前轻轻晃了晃,她却是眼神空洞,毫无反应,彷佛灵魂已离,只剩空壳。 他缓缓走上前,望着那张呆滞无神的脸庞,忽地拔刀,直往马摘星头上劈下,文衍惊愕待要阻止,刀已停在马摘星眼前,几缕秀发削落,缓缓落下。 她仍表情木然,毫无反应。 文衍取起水杯,扶起马摘星,欲喂她喝水,水却从她唇边溢出,滴水未入。 ‘看来是因为精神上受了太大刺激,头部又遭重击,身心都不堪负荷,有如离魂,若如此不饮不食,恐怕撑不过一日。’文衍忧心道。 他不发一语,从文衍手里接过水杯,坐到床边,将她半拥入怀,一手捏开她的嘴,另一手将水徐徐灌入,她毫无抵抗,灌入嘴里的水也没有再溢出,他的眼神渐渐有了温度,原本略微僵硬的喂水动作也变得自然。 半杯水喂毕,他放下水杯,见她唇边有水,伸手拂去,在他身后的文衍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以手轻拭马郡主唇边水渍的动作却看得一清二楚,不禁暗中讶然:主子对待马摘星居然如此细心慎重? ‘主子,马郡主既已愿意饮水——’文衍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张嘴把方才饮下的水又全数吐了出来。 文衍错愕,看了一眼主子,只见他低垂着眼,看不清是什么神情,再度伸手轻拭她的嘴角。 ‘主子,看来马郡主的身体本能排斥求生,怕是活不久了。’文衍道。 他默默看着那张空洞脸庞,道:‘不能让她死。’ ‘主子?’ ‘你说还欠一味女萝草?’ ‘是。女萝草柔而不弱,可护心脉——’ 他打断文衍,问:‘你方才说这附近山上就有女萝草?’ ‘是,但大虫肆虐,村民们已许久未敢上山采药了。’ 他冷冷一笑,似不把凶猛的山大王放在眼里。 ‘守好郡主,等我回来。’说完脚跟一转,旋即不见人影,只留下一脸错愕的文衍。 主子为了马郡主,竟是要上山挑战大虫,强取女萝草吗? 糟!主子去得太急,他尚未来得及告诉主子,这大虫可不只一只啊! * 日上三竿,文衍看着窗外,思忖:主子已上山多时,照道理也该回来了…… 他忽察觉到杀气,立即退离马摘星身边数步,手按剑柄,但还未来得及拔剑,来人已从门窗偷袭攻入,对方人多势众,文衍虽只有单独一人,但也勉力打了个平手,只是他无法再分神保护马摘星,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名翩翩白衣青年跟着闯入房内,喊了声:‘马郡主果然在此!’接着便冲到马摘星身旁,将她扶起搂入怀里,横剑守护。 文衍几个强攻,逼退敌手,喝道:‘来者何人?’ ‘我才要问你是何人,竟敢掳走马郡主?’白衣青年反问。 文衍停手,退后一步,细细打量白衣青年,见他服饰打扮绝非等闲,带来的人马更是训练有素,他一时三刻猜不出对方身分,为免僵局,只好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道:‘敕龙令在此,我等乃陛下特使。’ 众人大吃一惊,白衣青年更是讶异,将马摘星缓缓放下后,起身问:‘敕龙令?大人是陛下钦帕特使?’ ‘正是。’文衍回道。 白衣青年收起敌意,语气恭敬:‘在下乃通州城少主顾清平,得知马府惨遭灭门,连夜赶至,调查真相。州官清点尸首,发现少了一具,加上所有女尸身上皆无马郡主随身携带之铜铃,在下因此判定马郡主未死,极有可能是被人掳走,才带人彻夜追凶。不久前路经寺庙,发现庙外竟有难见战马,心觉有异,才寻了进来。’他看着文衍,问道:‘且不知大人为何与马郡主在此?’ 文衍收回敕龙令,道:‘陛下早获线报,马家恐遭晋贼派人袭杀,故派我等前来援助,未料终究晚了一步,来不及阻止凶杀,但幸好及时救出了马郡主。’ ‘感谢大人保住马家郡主一命。’顾清平道:‘在下与马郡主乃知交好友,相知相惜,愿接手照料马郡主。’他看了一眼毫无反应、眼神空洞的马摘星,微觉奇怪。 ‘不劳少主操心,我等已奉命守护马郡主,待马郡主情况好转,便会护送她至京城。’文衍话才说完,顾清平的手下又举起兵刃,顾清平往后退了一步,笑道:‘这可不行。在下好不容易才找着马郡主,怎能又落入他人之手?’ 文衍暗叫不妙,看来这通州少主另有打算。 ‘休想带走马郡主!’文衍挡在门口。 ‘那要看看你挡不挡得了!’顾清平更往后退,身旁手下纷纷涌上,挡在他与文衍之间。 ‘大胆!你这是想反了吗?你想把马郡主带往何处?’文衍喝问。 顾清平一手捏住马摘星下巴,一改之前佯装的端正雍雅,一脸阴狠,‘想反?问得好!没错,我就是想反!她可是我投晋的筹码,怎可轻易放过?’他原本打的如意算盘,是以退为进,先博得马摘星的好感,诱骗她离开奎州城,再抓了她去投靠晋王,更可藉此要挟马家军一同投归。不料马府全家上下惨死,但幸好马摘星还活着,一样能当顾家投晋的筹码,他说什么都不会再错失机会! 他看了一眼毫无反应的马摘星,哼,要怪就怪朱温吧!顾家为他卖命一辈子,他爬上了王座,却想过河拆桥,拔了顾家兵权,不服就只有死路一条!看看那镇国侯,甚至罪诛全族!这是朱温自己逼人反,怪不得别人! 文衍听到‘投晋’二字,已知顾清平心中打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带走马摘星! 忽然一个人影由窗户灵巧翻入房里,刚从奎州城赶回的莫霄刷刷几声刀落,距离文衍最近的几人立即倒地,莫霄跳起身站定,文衍迎上转身,两人背对背迎战,毫无破绽。 ‘杀出去!他们只有两个人!’顾清平下令,他身旁几名手下朝两人冲去,他则强抱起马摘星,伺机寻找出路。 众人眼前忽一暗,一名浑身散发阴冷气息的高大黑衣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低沈声音吐出:‘想死?我会让你们好好品味死亡的滋味!我会剖开你的胸腹,引来饿狼,让牠们好好品尝你的内脏。你且放心,牠们会先嚼碎你的肺、脾、肝、肠,最后才大口咬下你的心,所以你的心脏会一直跳动到最后,你会活生生看着狼群将你吞吃入腹——’ 这鬼魅男子的可怕暗示让顾清平等人不寒而栗,男子周身弥漫杀意,出手短短数招,顾清平只觉眼睛一花,下一刻便哀号声四起,他身旁手下个个倒在地上,肚破肠流,顾清平只觉头皮发麻,不知哪里冒出来这凶神恶煞,他不住连连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出声求救,另一批人很快冲进房里,瞬间又是一场恶斗,黑衣男子彷佛恶狼刻意玩弄猎物,放慢招数,以爪为攻,让顾清平清楚看见他的手下是如何被他撕裂肉身,痛苦倒地,血花四溅。 他杀红了眼,顾清平手下人虽多,却全被他一人击退,非死即伤,即使侥幸逃出,一旁的莫霄与文衍也守得严实,顾清平手下数十人竟没一个能活着出去! 顾清平见手下一一死去,心慌意乱,而那浑身浴血的男子正一步步朝他走来,这哪里是人?根本是嗜血的妖怪!他只顾保命,竟躲在马摘星身后,大喊:‘别、别过来!妖——妖怪啊!’他拿马摘星当挡箭牌,举剑乱刺。 他见马摘星命在旦夕,竟是完全不避顾清平刺来的剑,用左肩吃下一剑,剧痛让他不由发出低沈咆哮,如同受伤后的愤怒野兽,他一掌拍出,顾清平利剑脱手,整个人飞了出去,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这声如野兽般的咆哮,让原本同行尸走肉的马摘星浑身一震,无神的双眼瞬间微微聚焦。 ‘狼……仔……’马摘星眨了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声咆哮……是狼仔吗? 顾清平还想挣扎爬起,他拔起插在自己左肩上的剑,用力朝顾清平掷去,一剑穿心,顾清平当场毙命,临死前双眼圆瞪,兀自不敢相信。 ‘主子小心!’莫霄的声音传来,顾清平手下余孽未除,冒死偷袭,他身子一闪,险险闪过偷袭,但那一剑划破了他身后的包袱,包袱里的女萝草四散,马摘星心神激荡,扑鼻尽是熟悉的女萝草气息,眼中所见半幻半真,那站在她面前的人,不是狼仔是谁? 他恼怒辛苦摘来的女萝草被糟蹋,回身又是一声咆哮,五指成爪直插偷袭者心窝,用力一捏,那人双眼暴突,喊都没喊一声便已毙命。 听得这声咆哮,摘星再无迟疑,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他,哭喊:‘狼仔!狼仔!真的是你!你终于来找我了!’ 莫霄冲出房外,检查是否还有落下的敌人,文衍留在房内,以防万一,他见主子居然任由马郡主抱着,迟迟没有推开,更感讶异。 他明显感到主子对马家郡主另眼相看,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护她周全,难道……马郡主与主子曾经相识? ‘狼仔……你回来了,可是爹……还有全部的人……都不在了……不在了……’摘星抬头,泪眼模糊。‘狼仔……’ 他的右手手指微微动了动,几乎本能地就要伸手去搂住她,但右臂上的剧痛提醒了他来此的真正目的,他双眼冷了下来,缓缓将马摘星推开,道:‘马郡主,本王乃当今梁帝义子,排行第三,封号渤王。’ 摘星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迷惘道:‘渤王?你……你不是狼仔?你是不是仍不肯原谅我?不愿与星儿相认?’ 朱友文冷冷道:‘马郡主,妳遭逢巨变,心神恍惚,恐是将我误认为别人了。’ ‘主子!您的伤!’文衍早已发现朱友文除了左肩上的剑伤,右臂也受了伤,从被疑似野兽利爪撕裂的衣料与黑衣下隐约可见的模糊血肉,几乎可以判定是被野兽所伤,难道是为了采摘女萝草而被大虫所伤?方才又经一番恶斗,伤口更是血流不止,换作是常人恐怕早已撑不下去,主子却依旧神色自若,文衍跟随渤王已久,此刻也不禁暗暗称奇。 文衍动作利落撕下衣襟替主子包扎伤口,道:‘主子,您伤势过重,得赶紧治疗。’ 朱友文微微点头,道:‘此处不宜久留,先离开再说。’ ‘但您的伤——’ ‘走。’朱友文已头也不回地离去。 文衍只能拉起马摘星跟上。 一行人即刻启程赶往京城,直至日落,眼见夜幕即将低垂,文衍不断力劝朱友文休息养伤,加上摘星因为之前心神耗极,已疲累不堪,渤王这才点头。文衍很快找了间无人的荒废木屋,引两人入内稍作歇息。莫霄找了柴薪,在屋内升起火,木屋不大,火一升起,很快便满室温暖,摘星靠在墙上,眼皮如铅般沉重,却怎么都不愿闭上。 眼前如此平静,她却不敢睡下。只要一闭上眼,她面前便是满地尸首,耳里听见马瑛的惨叫,她亲眼见到爹爹死不瞑目……摘星努力将双眼睁大,茫然望着火堆,身子不由簌簌发抖。 朱友文看了她一眼,不发一语。 文衍这时道:‘郡主,我要替殿下疗伤,劳烦您转身回避一下。’ 她依言转过身子,背对两人,不久传来衣服窸窣声,她听见文衍轻轻倒吸一口气,接着担忧道:‘主子,您伤得不轻,痊愈后恐怕不只留下伤疤,若不好生休养,让伤口恢复,怕会损伤筋骨,落下病根。’ 伤疤……她背对着两人听到‘伤疤’二字,忽心有所感,顾不得礼教,悄悄转过头,朱友文已除去上衣,精壮的上身赤裸着,左肩处有道很深的剑伤,血迹未干,而右肩上……并没有她熟知的那道可怖伤疤。 摘星不死心,转动着身子想看得更清楚,朱友文早察觉她的动作,冷冷问道:‘马郡主想在本王身上看到什么吗?’ 被发现了。反正都被发现了,摘星心一横,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目光直视着他的右肩正面。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伤疤。 他竟真的不是狼仔? ‘看够了吗?’渤王的声音冷酷,摘星忍不住打了个颤,语带歉意:‘殿下,失礼了。只因摘星曾有一故友,与殿下长得十分相似,他右肩上有个伤疤,是从前——’ 朱友文打断她:‘你已经看到了,本王右肩上无任何伤痕。’ 朱友文似不愿与她有太多牵扯,不再理会她,文衍继续替他治疗伤口,摘星只有黯然转身坐下,两眼茫然,依旧不敢闭上双眼。那缩在角落的娇弱身影,像只受惊的小兽,身为马家唯一的幸存着,她知道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刻,可这是第一次,她感到这么无助彷徨,不晓得该何去何从。 根据朱友文的说法,这一切都是前朝晋王所为,因为数次暗中拉拢马瑛投靠不成,愤而将马府灭门,借机扰乱大梁边关。梁帝提早得知消息,派渤王等人赶来救援,但还是来得太迟,只救出她一人。而更令她心寒的,是顾清平与晋贼勾结,里应外合,伺机接近她只为了想掳走她做为人质,逼马瑛就范。 她抖得越加厉害,心慌意乱,这天底下她到底还能相信谁?除了爹爹,似乎在她身边所有的人都意有所图,此时此刻她更加思念狼仔,这个世界上,只有狼仔是真心对她好而不求任何回报……狼仔……狼仔……他真的不是狼仔吗?的确不可能,狼仔是个被狼群养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是堂堂渤王,当今三皇子? 尽管她不愿在人前落泪,但遭逢巨变,她细细颤动的双肩还是泄露了她的悲伤与彷徨。 一阵清凉香气传来,她一愣,一个皮囊递到她面前。 ‘马郡主,喝点水吧。’文衍道。 摘星接过皮囊,打开,扑鼻的薄荷香气与淡淡女萝芬芳。 ‘薄荷?女萝草?’ 文衍道:‘郡主您刚遭逢大难,过度悲伤,心绪不宁,我身上携带的多半是外伤药,方才在寺庙打斗时又遗失了本欲给郡主服用的药草。这薄荷随处生长,女萝草是我家主子特地上山采摘,一同浸泡在清水中,香气清凉,亦可平缓情绪,帮助入眠。郡主且宽心休息,有我等在此守护,必保您安全。’ 她道了声谢,就着皮囊喝了几口水,薄荷清香顺着清凉水流溢入喉间,她不禁想起从前自己贪玩淋雨,躲在山洞里却发了烧,狼仔也是到山洞外寻了薄荷给她,助她退烧,而淡淡的女萝气息令人心安,这是她最熟悉也最喜爱的气味…… 摘星不由看了朱友文一眼,文衍已替他处理好伤口,他背对着摘星,正在着衣,看着那与狼仔如此相似的身影,摘星忍不住想:也许渤王与狼仔有什么血缘关系?是远亲的兄弟?这么一想,即使朱友文一直对她冷冷淡淡,但她对他的好感与信任顿时大增。 她将皮囊交还给文衍,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半躺下,从怀里拿出那枚凤眼铜铃,响石轻轻刮着铜铃,发出细微声响,渤王耳尖听到了,身形一顿,却没有回头。 摘星紧握着铜铃,沉重双眼终于缓缓闭上。 狼仔,我就当渤王是代替你守护着我……未流干的泪滴落在铜铃上,她终于睡去,泪痕犹湿。 摘星睡着没多久,文衍与渤王也正自闭目养神,屋外一片静寂中忽响起细微翅膀拍扑声,守在外头的莫霄眼尖,一个起落,手上瞬间多了只浑身羽毛漆黑如墨的温驯黑鸽,他解下鸽脚上的信筒,拆开,迅速读完后脸色一变。 ‘主子!’莫霄轻喊。 朱友文与文衍立刻睁开了眼,摘星身子微动,却并未睁眼。 ‘主子,马家军反了!’莫霄情急道。 ‘什么?!’马摘星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忽听得这消息,一下子清醒过来,惊坐起身。‘怎么可能?’ 朱友文似早已料到,并无多大反应,他与文衍对望一眼,文衍道:‘马家军本就极不愿马将军交出兵权、士兵归顺朝廷。如今马府灭门,虽已证明是晋贼所为,但说不准有人借机挑拨,让马家军误信陛下才是幕后主使。’ 摘星一愣,念及马家军的剽悍与马峰程对爹爹的忠心,顿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道:‘我得去见程叔一面,解释清楚!’ ‘马家军就要兵临京城了!海蝶说他们竟要求陛下发毒誓,证明马府灭门非陛下鸟尽弓藏、赶尽杀绝之举,才愿归顺。’莫霄急道。 ‘殿下,我们得立即启程!’马摘星果断道。 但朱友文却不发一语,似乎陷入沈思,摘星待要催促,文衍替主子答道:‘郡主,不是殿下不愿赶路,而是已是太迟,无论如何都会是马家军先到达京城。’ ‘那该如何是好?’她焦虑不已,恨不得立刻就奔往京城,阻止马家军。 朱友文忽开口:‘倒也不是真的赶不及,只是那条路可能有点危险。’ 莫霄连忙道:‘主子,何止危险?那能算是路吗?就算是,也不是人能走的——’ 摘星打断:‘只要能阻止马家军,我愿意一试!’ 莫霄道:‘郡主,这不是愿不愿意一试的问题,而是那路……’ 朱友文见马摘星心意已决,打断莫霄:‘别啰唆了,你和文衍照原路直奔京城。’接着转头问她:‘郡主,妳身上可有什么信物,能让马家军见物如见人?’ 摘星立即从怀里掏出那枚凤眼铜铃,交至朱友文手上,他犹豫了一下接过,不知道是刻意,还是因为手微微发抖,铜铃在他手上轻轻发出悠扬铃声,他手一颤,竟险些握不住。 文衍道:‘我与莫霄会尽全力赶至京城,将此信物交予马家军,告知马郡主平安无事。’ 事不宜迟,文衍与莫霄很快启程,屋外只剩一匹马,朱友文带着她共骑一乘,往反方向而去。快马奔驰约半刻钟后,来到一处悬崖,朱友文先下了马,她跟着下马,狐疑道:‘殿下,这里没路啊?’ 朱友文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指了指悬崖下方。 她走到悬崖边往下望,只见云雾缭绕不见底,崖边更是狂风阵阵,她被吹得身子摇摇晃晃,忽有人扯住她手臂用力往回拉,她一个重心不稳,跌入一具厚实的胸膛里,脸上一热,随即尴尬跳开。 他面无表情道:‘过了这悬崖,直走便是京城快捷方式,可多争取半天左右的时间。’ ‘这等高耸峭壁,即使是猿猴也无法攀爬而下啊!’她讶异道。 ‘我说过,这条路有点危险。’他讲得云淡风轻,她却睁大了一双妙目,一脸不可思议。 有点危险?这根本不能算是条‘路’啊!就算硬要攀爬而下,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岂止是他嘴里的‘有点危险’? ‘难道殿下走过此路?’她手指悬崖下方。 ‘这条路,不曾走过。悬崖,倒是跳过。’他从马上取下绳索。 她心念一动。跳过悬崖?狼仔八年前不就是从悬崖边落下? 眼前这个男人,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狼仔,可为何她一直在他身上见到狼仔的影子? 她还欲说些什么,他看了她一眼,问:‘怎么,妳怕了?’ 连那挑衅的眼神都像极了狼仔! ‘谁怕了!’她赌气道。 ‘那好,上来。’他背转过身子。 渤王殿下要背她?她正想婉拒,朱友文冷冷看她一眼,道:‘还迟疑什么?不是说不怕吗?’ 她知道此刻分秒必争,既然渤王殿下愿意屈尊降贵,那她还客气什么? 她爬上男人宽阔结实的背,他很快用绳索将两人绑得密实,她还在思量他这么做的用意时,他往后退了几步,深吸一口气,道:‘抱紧了!’ 他背着她往前奔出数步,下一刻竟直接纵身跳下悬崖! 摘星吓得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抱住朱友文,拚命忍住想要大喊的冲动,只听得风声刮耳,两人身子如铅石般不断下坠—— 如此疯狂、如此不顾一切,这个世界上,她只认识这样一个人。 她更抱紧了朱友文,嘴里情不自禁低喊:‘狼仔!’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8章 赐婚 大梁皇城,洛阳。 马家军已兵临城下,团团围住京城,兵将们早已听闻马瑛全家惨遭灭门,个个义愤填膺,人心浮动。皇城墙上站满禁军,梁帝二子郢王朱友珪亲自坐镇指挥,最前一排为弓箭手,个个蓄势待发,剑拔弩张。 此时城门打了开来,在护卫拥簇下,当朝丞相敬祥亲自代表梁帝前来谈判,马家军副将马峰程独自一人走出,敬祥仗着自己位居高位,又是郢王丈人,不免有些趾高气昂,又见马峰程单枪匹马前来,更不将对方看在眼里。 这里可是皇城,就算你马家军也天大的胆子,谅也不敢在天子眼皮底下乱来! ‘马副将,一路远来,有劳。这其中必有误会,大家好商量,何须动刀动枪?’敬祥皮笑肉不笑。 ‘丞相客气了!’马峰程双手用力抱拳回礼,然下一刻他脸色一沈,忽拔出佩剑,高喊:‘动手!’他身后的马家军立即拔剑执枪举弓,将敬祥一干人马全数包围住! 敬祥一脸不敢置信,他出身文士,哪见过这等场面,身子不禁哆嗦,问:‘马副将,你……你这是真要反了?’我可是当朝丞相!敬祥心里吶喊,但碍于马峰程浑身杀气,他怕激怒对方,只好吞下这句话。 ‘您以为我马家军真会轻信凶手是晋王?’马峰程质问。 听马峰程仍沿用前朝封号,称呼对方为晋王,敬祥心一沈,暗觉不妙。果然,马峰程续道:‘虽有将军临死前所留字迹为证,但丞相有所不知,这几年来,晋王屡次劝将军带兵投靠,以其爱才之心,断不可能轻杀将军,更遑论灭门!现在证据不明,谁知道是不是只是陛下忌惮功臣,想斩草除根,借刀杀人?’ ‘马副将……你、你这是血口喷人!’敬祥大惊。‘你率兵包围皇城,已是大大不敬,如今又做此臆测,岂非如同造反?’ 马峰程剑尖忽指向敬祥鼻尖,敬祥吓得连忙闭起了眼,耳边听得马峰程慷慨激昂道:‘造反又如何?当年马家军不过是一群草莽流匪,若非将军愿意收留,加以训练重用,我们早已不知沦落到何种下场!几次恶战,将军总是不离不弃,就连几次朝廷欲牺牲马家军断后,将军也不惜涉险,硬是带着大家杀出一条活路!没有将军,就没有我们马家军!’他举剑一声高呼,身后的马家军跟着齐声高喊,顿时杀声震天,气势雄壮,大有随时破城而入之势,城墙上的朱友珪脸色越加难看。 马家军向以剽悍为名,没想到更是忠主,今日要是一个处理不当,后果绝对不堪设想,不仅收服不了马家军,说不定连皇城都真会被攻下,而禁军与马家军一旦厮杀,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两败俱伤。 这绝对不会是梁帝想要见到的。 朱友珪对城下喊道:‘各位将士!马将军亡故,是大梁极大损失,不仅诸位心痛,陛下更是哀戚!但为臣者不该胁迫上君,此为不忠,是非不清,更是不义!马将军劳苦功高,征战沙场,难道却是训练出一批不忠不义之徒吗?’ ‘我们只求一个公道!’马峰程激动莫名,大嗓门里竟听得出一丝哽咽。‘我们绝不认贼作主!只求陛下能告诉我们真相!害死将军全家的真凶,究竟是谁?’ 正自僵持不下,忽有人持飞鸽传书快报朱友珪,他速速读完,立即朗声道:‘且慢!要真相不难!数日前陛下早已接获密报,得知敌晋可能会对马家不利,立派我三弟渤王前去救援,渤王方才已急书回报,他很快就会带着证据赶回,证明此事绝非陛下所为!’ ‘证据?’马峰程面露迟疑,回头与其他将士对望。 马峰程转过头,仰头问城墙上的朱友珪:‘敢问是何证据?’ ‘马家唯一幸存者,马将军之女,摘星郡主!’ 此言一出,全军哗然! 将军一家有幸存者?还是将军向来最疼爱的摘星郡主? ‘此话当真?’马峰程又惊又喜。‘摘星郡主当真还活着?’ ‘不错!我三弟正带着摘星郡主赶往京城途中,等诸位见到了郡主,问明真相,再向陛下讨冤也不迟!’朱友珪虽表面镇定,心下却是惴惴,不知朱友文是否真能将摘星郡主及时带回? 马峰程虽知这极可能只是缓兵之计,但贸然破城,风险的确太大,略一沈吟后,他对朱友珪喊道:‘好!我们等!今日午时,若未见渤王与我家郡主,届时马家军便破城而入!’ * 日正即将当中。 气候炎热,军心浮动。 眼见计时的漏刻显示就要正午,朱友珪遥望远方,毫无动静,不禁急得手心冒出冷汗。 终于,午时已至。 一名身形丰满微胖的年轻女孩,凑到马峰程耳边,问:‘爹,午时了,咱们还等下去吗?’ 马峰程知自己终究是被朱温戏弄了,冷哼一声,道:‘不等了!果然只是拖延之计!’他举起剑,粗嗓大喊:‘午时已到!破城!’ 他身后的马家军立即抬起准备好的巨大木桩,用力冲撞城门! 城墙上的守军见情势危急,忍不住问朱友珪:‘殿下,都这时候了,还不反击?’ 朱友珪哪里不知道情势紧急,但大梁的丞相、他的丈人,此刻还在马家军手里,他要是下令攻击,敬祥哪里还会命在? 眼见城门很快就要顶不住了,朱友珪急着如热锅上的蚂蚁,城墙上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在他身上,情势所迫,他不得不缓缓举手,准备下令反击—— ‘且慢!马家郡主在此!’ 远处忽传来一男子喊声,在两军叫嚣中,如平地炸起一声响雷,众人皆不由得一顿,目光纷纷投往声音来处,只见一男一女共乘一骑,由远而来,黄沙飞扬间,男子一身黑衣,面容冷峻,怀中女子一身青衣,面容憔悴却不失秀丽,正是马摘星! 渤王带着马摘星跳崖而下,藉由崖下古树丛林化解下坠之力,惊险平安落地,穿过森林后,海蝶早已备好马匹等候,两人即刻马不停蹄赶往京城。 ‘郡主?真是郡主!’马峰程见果真是马摘星,立即下令停止攻城。 马家军见马摘星果真还活着,无不振奋,抛下木桩,纷纷围了过来,马峰程推开众人,渤王的马一停,他即刻跪下,虎目含泪,激动道:‘郡主!您能平安,实在万幸!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他身后的马家军亦纷纷跪下,喊道:‘马家军喜迎郡主,平安归来!’ 马摘星忙跳下马,扶起马峰程,见马峰程真情流露,她亦忍不住落泪。 爹爹虽已逝,但他用毕生精力所带出的马家军,并没有忘了他。 城墙上的朱友珪看着这一幕,马摘星个儿虽娇小,又是一女流之辈,但在下跪众军间却是那样显眼,如今的她在马家军心中无异已取代了马瑛的地位,那么,想要拉拢马家军,势必要从马摘星身上下手。 朱友珪目光望向沉默站在马摘星身后的朱友文,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心底恐怕想的也是同一件事。 渤王麾下已有渤军,肃杀残暴,履立战功,若再得马家军,势必如虎添翼,以后恐难对付。身为皇子,谁不希望将来能坐上那张龙椅?朝中已有不少大臣暗暗支持朱友珪,他只欠兵马做为武力后盾。 见识过马家军的好勇斗狠与忠主后,朱友珪暗下决定,必要设法将马家军纳为己用,稳固自己的夺权之路。 此时摘星正欲对马峰程解释一切经过,忽地身后传来一声:‘陛下驾到!’ 众人一凛,接着城门开启,两队金衣铁甲的禁军手持长枪鱼贯而出,阵容整齐,众人纷纷下跪迎驾,梁帝朱温一身威仪,缓缓步行而出,径直走到马峰程面前,马峰程浑身冷汗,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还没来得及开口,已听梁帝道:‘你,怀疑朕?’梁帝声音低沈,一字一句缓缓道来,如同千斤压顶,马峰程一张脸上霎时间全没了血色,额上不断冒汗,‘陛下,我等……我等实在是——’ 是,他的确怀疑过梁帝有可能是凶手,这个推论不无情理,但心中所想是一回事,此刻面对梁帝要亲口说出自己的怀疑,又是另外一回事,他胆子再大,此刻也明白自己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决定马家军的生死,不由惶恐万分,身经百战如他,此刻双唇竟微微颤抖。 ‘陛下!’还是马摘星先反应过来,跪在地上朝梁帝道:‘陛下恕罪!马家军千不该万不该以围城胁迫陛下出面,马副将是心急则乱,还望陛下高抬贵手,暂免死罪,让马副将知道陛下并不是那无情无义之人,血案凶手,乃是另有其人!’她对梁帝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身旁的马峰程也跟着拚命磕头。 梁帝不由对马摘星有些另眼相看,的确,一个堂堂九五之尊却被马家军逼得不得不出面,他本想处死马峰程,杀鸡儆猴,竖立威信,再从马家军里随意拉拔一人上位,将这支军队牢牢控制在手中,但马摘星短短几句话,却将‘无情无义’这顶大帽子扣在他头上,要是就这么处死马峰程,即使日后马家军知道了真相,怕也是暗暗不服。梁帝略一思量,也罢,放过马峰程,反而更能得到他的忠诚与卖命,也算卖马摘星一个面子,他现在的确需要马家军的力量,一石二鸟,有何不可? 终于,在良久的沉默后,梁帝道:‘死罪暂免,活罪难逃。有话进宫再说。马峰程,你想知道真相,朕,就告诉你真相!’ * 浴池里,蒸气弥漫,一张小几上放着藻豆、皂角、胰子等洗浴之物,另有一花梨木衣架,上头已搭上了干净衣物与擦拭身体用的布帛。原本还有两位宫女要伺候摘星入浴,但她婉拒了。负责端热水的粗使婢女将浴池的水最后一次填满后便退了出去,按照摘星的吩咐,只留下她一人。 她一路风尘仆仆,满身沙尘,加上穿梭树林间,身上衣物不少处被枝干勾破,狼狈不堪,入宫面圣,自然不能这副德行,少不了沐浴洗刷一番,于是她便被送到了皇家浴池,身不由己。 她低头望着自己一身脏污,苦笑。的确是该好好沐浴清理一番,等会儿要见的可是皇上,这次可万万不能再失礼了。 她缓缓解衣,踏入浴池,热水上飘着片片粉色花辫,淡雅香气若有似无,但她却觉得自己闻到的尽是血腥味。 洗也洗不去,永远背负在她身上。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得她来不及思考,直到此刻自己孤单一人,那些可怕的灭门画面便失控般在她脑海里不断上演,尤其是爹爹临死前那不甘的惊恐面容……她的身子簌簌发抖,一股凉意从骨子里透出,四肢冰冷,即使满池热水都无法温暖她的身躯。 仅仅不过一夜,她就失去了所有,失去了最疼爱她的爹!她已经没有娘了,又没有了爹,真真正正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滚烫泪水在脸颊上流淌,可她不愿别人听见自己的软弱,索性深吸一口气,滑入水中,将身子蜷缩起来,彷佛回到初生时最无助的那一刻。 四周一下子变成了无声的世界,她任由泪水肆意奔流。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前一刻,她还是摘星郡主,是爹爹的掌上明珠,爹爹还在愁着她的婚事呢,可是此刻,她究竟是谁?她依旧是摘星郡主吗?这个身分表示了什么? ……是复仇! 她必要为爹爹与马府全家上下复仇雪恨! 哗啦一声,她破水而出,烫得发红的脸颊上虽依旧淌着泪,眼神却已不再无助,而是透着一股坚毅,染上仇恨的决绝。 过去的马摘星已经死了,此刻的马摘星,从今而后,活在这世上只有一个目的:找到真凶,她必亲自手刃,为爹爹报仇! * 沐浴更衣后,两名宫女领着她来到御书房,她老远就见到马峰程与马婧已经在门口恭候等着。 两人一见摘星便迎了上来,正要开口,她忽双膝一跪,父女俩大吃一惊,齐喊:‘郡主!您这是做什么?快请起!’ 马婧上前想扶起摘星,但她坚决不起,缓缓开口:‘诸位众将为了爹爹,不惜提兵上京,干冒谋逆之大罪,对爹爹情深义重,摘星在此替亡父谢过。’ ‘郡主!快请起!您再这样,我们父女俩也只能跟着下跪了!’马峰程着急道。 摘星郑重一拜,这才缓缓起身,马家父女俩终于松口气。马婧先快嘴道:‘郡主,您日后可千万别再跪了!咱们实在吓坏了,消受不起啊!’ 马峰程拍了一下女儿的后脑勺,念道:‘什么时候轮到妳说话了?站旁边去!’他恭敬对马摘星道:‘郡主,将军就像是我们的家人,为自己的家人讨公道,为自己的家人报仇,天经地义!马家军绝对效忠郡主,只要郡主一声令下,必全力以赴,缉拿真凶!’ 摘星待还要说些什么,御书房门打了开来,值班太监高声宣三人入内觐见。 三人走入御书房,随侍立在梁帝身旁的高大男子立即吸引了她的目光,之后才是端坐案前的中年男子,时隔八年,梁帝虽发鬓斑白不少,但眉宇间的精悍之气不曾稍减,甚至更添几分帝王的权谋与威严,不怒自威,眼神轻轻扫过,三人立感到一股压迫,双膝不自觉便要跪下请安,但梁帝手微微一抬,道:‘免礼。’ 梁帝站起身,走到三人面前,他身后的朱友文跟上,递上一封书信,以及一枚手掌大小的铜制虎形,奇特的是,那铜虎只有右半边,且刻有铭文,梁帝示意摘星等三人接过。 马峰程一见那半只铜虎便喊:‘这是晋人的虎符令!’他接过虎符,对摘星解释:‘这是兵符的一种,分为两半,有子母口可衔接,右半留于朝廷,左半发给统兵,欲调动军队时,两符验合,方能生效。’ 摘星从朱友文手里接过书信,忍不住抬头望了他一眼,只见他仍是面无表情,与她四目相接时更是木然,彷佛从来就不认识她这个人。 她掩去心里莫名的失望,打开信函,看了几眼便面色沉重,不发一语。 那是通州少主顾清平通晋谋逆的密函,看来马府一案,确是顾清平伙同晋王所为。 ‘铁证如山,至今你们还怀疑朕吗?’即使明知自己被误会,梁帝语调却听不出一丝责怪之意,反让马峰程更觉羞愧。 马峰程砰一声跪下,马婧见状也连忙跟着跪下,马峰程对梁帝磕了三个头,道:‘陛下!愚臣罪该万死!若不是陛下急派渤王前去奎州救援,郡主绝无可能被及时救出!我竟如此错怪陛下,愚臣……愚臣以死方能谢罪!’ 马摘星一听,也连忙跪下,替马峰程求情:‘陛下,马副将实是关心则乱,才会犯此猜忌,如今真相大白,他诚心悔过,恳请陛下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若陛下真要赐罪,摘星愿一同承受!’ 梁帝冷哼一声,道:‘马峰程,还在逞匹夫之勇?死有何难?但你不想替马瑛报仇了吗?’ 马峰程立即抬头道:‘只要能为将军报仇,就算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你以为,朕就不想替马将军,朕的开国功臣,报这灭门大仇?你当以为朕是如此无情无义之辈?’ 马峰程重重磕头在地,恳求:‘恳请陛下发兵,讨伐晋人!务必要晋贼血债血还!马家军全体上下,但凭陛下差遣,冲锋陷阵,绝不退缩!’ ‘好!’梁帝道。‘好个血性汉子!朕免你一死!都平身吧!马副将,今后你便由副将晋升为将军,马家军归你统辖。’他示意马峰程等人来到案前,其上是一张地图,上头大梁与晋国南北对峙,梁帝指向更北方的契丹,道:‘我大梁实力,本就不输晋军,若契丹能出手,前后夹攻,咱们哪有不胜的道理?’ 摘星一听,道:‘陛下此言不假,但听闻契丹可汗向来不介入中原战事,始终隔山观虎斗,只怕是想当蚌鹤相争下的得利渔翁,不可不防。’ 梁帝看了她一眼,笑道:‘马郡主是认为朕只是夸口胡言吗?’ 摘星低头道:‘摘星不敢。只是班门弄斧罢了,还望陛下明示。’ 梁帝冷笑一声,道:‘为得契丹相助,朕布局已久,除了将四子送往契丹做为质子,这些年更不断拉拢契丹王族,以诸多珍宝换得契丹战马黄骠马。契丹人的骑兵战马,素来天下无双,若得他们相助,灭晋为马将军报仇,指日可待!’ 马峰程听得一身热血沸腾,再次重重跪下,道:‘陛下英明!先前对陛下诸多无礼,愚臣本就该以死谢罪,但恳求陛下,留下末将这条命,待发兵灭晋之日,末将必亲上前线奋勇杀敌,血战到最后一刻!报答陛下与马将军知遇之恩!’ 梁帝点点头,语带赞赏:‘起来说话。你虽莽撞,倒是铁铮铮的汉子,朕很欣赏!日后朕绝对重用。’ ‘谢陛下!’马峰程大声回道,起身站在一侧。 梁帝目光转向马摘星,温言道:‘朕只怪消息知道得太迟,没能挽救马府全家人性命。’ 摘星眼眶一红,强自忍住泪水,深吸一口气才颤声道:‘谢陛下关心。陛下恩情,难以回报。摘星只求来日发兵讨伐晋人之时,能陪同马家军亲上战场,手刃真凶,替爹爹报仇!’ ‘虎父无犬女!马瑛能有妳这样的女儿,死而无憾。’梁帝点点头,又道:‘如今妳是马家唯一幸存血脉,朕不会亏待妳,马摘星,从今以后,朕就将妳当成自己的儿女看待照顾,妳可愿意?’ 摘星一愣,又听梁帝道:‘朕打算将妳赐婚于渤王,朕的三子,做朕的儿媳妇,如何?’此话一出,不仅是摘星等人,连向来冷然的朱友文也神色微动,目光迅速与梁帝对望一眼。 ‘陛下,这……’摘星意外极了,一时三刻竟无法应对。 她目光扫向朱友文,只见他脸上毫无欣喜神色,见她望向自己,更微微别过了脸。 她看不穿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愿意吗?还是不愿意? 而她能不答应吗?不,不可能。她明白梁帝的心思,她身后是整个马家军,若她与渤王联姻,更能稳固马家军对朝廷的忠诚。况且,她也需要朝廷的力量,追缉马府血案的凶手。 可,她愿意嫁给这个男人吗? ……一个人影飞快在她脑海里闪过。 这八年来,她屡屡拒绝求亲,不就是为了那人吗? 梁帝见她面露迟疑,问:‘听闻郡主在奎州对求亲者百般挑剔,莫不是连朕的儿子、堂堂渤王也看不上眼吧?’ 她依旧默然不语。 梁帝见她迟迟没有回应,面子难免有些拉不下,语气一冷,道:‘皇族大婚,意义远不只儿女情长,你我君臣结为亲家,更能坐实朕对妳的关照荣宠,郡主以为如何?’ 此刻众人焦点都在她身上,她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神情,只见纤长睫毛微微颤动,连朱友文也忍不住盯着她瞧。 梁帝忍不住问:‘难道郡主心中已另有所属?’ 朱友文望着马摘星的目光一沈,墨黑眼瞳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解的情绪。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再任性了。马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为了顾全大局,保住马家军,替爹爹报仇,牺牲自己的一点感情,根本算不得什么。况且,不管从哪方面看,朱友文的条件绝对远胜之前那些求亲者,论外表,他身材伟岸,五官轮廓深邃分明,更兼气度不凡;论其出身,他虽是梁帝义子,并无血缘关系,但受封皇族,又深得梁帝信任重用,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怎么看都是她马摘星高攀了。 她抬眼,望向朱友文,眼神清澈明亮,他微微一凛,四目相对,各有所思。 她终于答道:‘陛下,请恕摘星失礼。实是圣恩浩大,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摘星心中……并无所属。’ 朱友文再度别过了脸。 她又道:‘只是国仇家恨未报,摘星不欲考虑个人私情,是否能恳请陛下,在灭晋之后,再讨论与渤王的婚配?’ 梁帝缓缓点点头,道:‘不愧马瑛调教出来的女儿,晓得以大局为重。这样吧,这桩婚事今日就先定下了,朕准妳报了父仇后再行大婚之礼,望妳别再推辞。’梁帝的语气里隐隐含着不容拒绝的威严,接着话锋一转,语带关爱,道:‘今后妳与朕就是自家人了,既然是未来的渤王妃,妳就先入住渤王府,留在京城,让朕替马瑛好好照顾妳。’ 摘星自知无法再婉拒或拖延,只能盈盈拜倒,道:‘谢陛下恩典!’她始终低垂着头,旁人见不清她脸上神情。 梁帝眼神扫向朱友文,他冷冷看了摘星一眼,才走到她身旁,一同跪谢:‘谢父皇赐婚!’ 梁帝朗声大笑,志得意满,‘好!朕甚欣慰!朕虽痛失爱将,却也得到一支骁勇善战的生力军,还有一个好儿媳。好!很好!吩咐下去,今晚设宴,朕要好好庆祝!’ * 时值初夏,晚宴特设置于御花园内,琉璃宫灯,烛火通明,百花争艳,且气候舒适宜人,加上美酒佳肴,照理该是心旷神怡,舒适悠闲,但席上众人却各怀心思,身为宴席主角的摘星与渤王,脸上更是不见多少喜悦。 丞相敬祥入座时便眼尖发现桌上摆着一对龙凤瑞祥杯,他与朱友珪两人目光相对,均想:上次席桌上出现这对龙凤杯,正是朱友珪与敬祥之女敬楚楚大婚之日,何以今日忽然出现在此?待见到马摘星居然破格坐在朱友文身旁,两人心下已猜得了七八分。 果然,众人入席不久后,梁帝便宣布了马摘星与朱友文的婚事,朱友珪暗暗惋惜,靠联姻拉拢马家军的确是一石二鸟,他自己早有婚配,堂堂马家郡主也不可能甘居妾室,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大好机会被塞到朱友文手里,渤军已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如今再加上骁勇马家军,朱友文俨然成了大梁战神,所有的战功全被他揽去了,自己还有什么机会出头? 朱友珪心内迅速盘算,自己虽有朝中大臣支持,丈人又是当朝丞相,但众人皆知其母曾为营妓,当年朱温行军至亳州,召而侍寝,个把月后,朱温欲离开亳州时,她告知已有身孕,朱温便在亳州另购别宅,将她接出暂时安顿。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是个男孩,远在汴州的朱温得知消息,心情大快,赐名遥喜,小名喜郎,不久他便将这对母子接回身边,又将遥喜改为友珪,他登基后更封为郢王。 虽说梁帝并不介意,但皇子生母曾为军妓可说是绝无仅有,王室贵族,最讲究的莫过于血缘,即便一般寻常百姓,对逆旅妇人亦多所贬低,朱友珪从小在众人异样目光中成长,常暗自觉得卑贱,直至大哥朱友裕战死,身为次子,他见到自己登基接班的一线曙光,方开始积极作为,拉拢大臣,塑造贤明形象,只是他并非唯一的皇子,除了梁帝八年前新收的义子朱友文外,尚有正室所出的四子朱友贞。 其时皇后张氏虽已逝,但校尉杨厚却以表亲身分,成为均王朱友贞的靠山,摆明与朱友珪这一派分庭对峙,面对朱友珪更是时不时话语间夹枪带棍,暗讽他出身低贱。朱友贞虽不过十来岁,但父皇很快就会将他从契丹召回,准备对晋人开战,届时杨厚等外戚必然会打着朱友贞乃皇后嫡子的理由,上演东宫争夺戏码。 楚汉相争,必有所伤,就算最后是朱友珪得胜,兄弟阋墙,父皇心中必然有芥蒂,四弟也多所怨恨,但若能将朱友文也拉入这场混战,将他底下兵马收为己用,杨厚那派自然会知难而退。最糟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三强鼎立,互相牵制,尚可拖延表面上的和平,他还有时间慢慢布局。 既然大梁兵马的两支王牌目前都在朱友文手上,那么他的态度将会是最重要的关键,朱友珪平素与这位无血缘关系的三弟并无特别交情,此刻听闻梁帝赐婚,第一个举杯庆贺,道:‘三弟至今都尚未婚配,我这做兄长的都替他着急了,今日父皇赐婚,马郡主与三弟郎才女貌,可喜可贺,我先干了这杯!’ 丞相敬祥也跟着举杯恭贺,众人纷纷接着对马摘星与渤王敬酒,两人来者不拒,渤王依旧一脸冷峻,马摘星则是面带微笑,然随着一杯又一杯的酒下肚,她脸上微笑越见勉强,跟在她身边伺候的马婧就在不远处,一脸忧心地看着平日滴酒不沾的摘星猛灌酒。 终于,她借着酒醉不适,先行离席告退,马婧立刻迎了上去,摘星喷着酒气,在马婧耳旁小声吩咐:‘帮我弄壶酒来。’ ‘郡主,您还要喝啊!’马婧不解。 ‘不是我要喝……是我要祭奠爹爹……告诉他……我要大婚了……这是女儿的喜酒……爹爹……爹爹是一定要吃的……’摘星已醉得有些大舌头,说话囫囵不清,但马婧听得明白,思及摘星这几日的遭遇,心中一酸,连忙答应了。 马婧将她扶至荷花池旁的凉亭,匆匆离去,没多久便带着一壶酒回来,还不忘带上一支酒杯,摘星接过,在酒杯内斟满酒,倒在池边,喃喃:‘爹……这是女儿的喜酒……您喝到了吗?’她脸颊驮红,脸上似笑非喜,双目含泪。‘爹,您放心……女儿一定会为您报仇!届时……届时必手刃真凶,以慰您在天之灵……’ 马婧在一旁正跟着感伤,忽听摘星打了声喷嚏,酒后身子发热,夜晚冷风徐徐,她身上衣物单薄,抵御不了风寒,马婧于是又匆匆去寻披风。 马婧离去后,她蹲在荷池旁,摇了摇小酒壶,还有些酒水,便将剩余酒水洒入荷池内,低声道:‘狼仔,这酒……是星儿的喜酒……对不起,星儿不能再等你了……星儿被皇上赐婚了……狼仔……你真的已经死了吗?若你还活在这世间,可曾想过念过星儿?还是怨恨着星儿?其实……其实星儿一直在等你……’眼前忽地一片模糊,点点泪珠滴落荷池,荡起一波波涟漪,映在水面上的灯火跟着轻轻摇曳,一个人影从那灯火摇曳倒影中缓缓来到她身后。 她放下酒壶,伸手抹去眼泪,忽觉背后一暖,有人将一件披风披在了她身上。 她以为是马婧,回头想道谢,却在见到眼前那人时,一愣。 ‘狼仔?’ 在暗夜烛光中,那人的面貌竟与狼仔如此相似! 但那人却冷冷开口:‘父皇担心郡主不胜酒力,吩咐本王亲送郡主回宫安歇。郡主,请。’ 原来是他。不是狼仔。 因为酒意,她不再刻意掩饰满脸失落,缓缓站起,不过走了一两步,酒意涌上,她一个踉跄竟往荷池的方向倒去,朱友文迅速伸手抄住她的纤腰,一个旋身让她远离池边,他正想放开她,她的双手却缠了上来,下意识地搂住他的颈子,他毫不掩饰地拧起浓眉,欲松手放开,她却仰起头,瞧着他,醉眼迷蒙,忽地,嫣然一笑。 那笑容如同暖风缓缓吹拂,他只觉心底最冷硬的深处,竟彷佛冬雪遇见初春朝阳,开始融化。 就在这一刻愣忡,她用力勾住他的颈子,压下他的头,用自己的额头贴着他,这是她与狼仔之间最熟悉不过的亲密,面对这个冷得像冰块的男人,她却那么自然就做了出来,彷佛心中早就认定了他就是狼仔。 ‘郡主请自重!’他回过神来,欲退后,摘星却依旧搂着他不放,他只好沈声道:‘放开!’ 她果真依言放开,两只小手忽又往堂堂渤王双颊上一拍,清脆响亮,朱友文一愣,实在摸不清她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一时竟也忘了闪避,任由那双柔嫩的手在自己脸上乱捏乱扯,一张英俊脸孔变得可笑滑稽,摘星不忘抱怨:‘怎么你就算丑,也丑得好像狼仔……谁说你可以长得跟他那么像的!’ 他心中不由迷惘:狼仔,真的对她这么重要吗? 明知马摘星在半发酒疯胡闹,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郡主,妳一直将我错认的那个人,对妳,很重要吗?’ 这句话让她脑袋忽地清醒了一会儿。 很重要吗?当然重要! 狼仔是她这一生所系,她多么希望能用自己的一辈子来补偿他,可是……可是狼仔不在了…… 她终于放开渤王的脸,低垂着头,似在思考,因为酒醉,身子有些摇晃不稳。 只听他又道:‘若不重要,何必留一灯谜狼字,似在挂念那人?’ 他想知道,这八年来,她真的对狼仔念念不忘吗?若是,又是为何? 她不是厌弃了狼仔吗?不是要他从此消失在她的生命里吗? 她思绪混乱,分不清现实,待她再抬眼见到朱友文时,迟疑着:‘你真的,不是狼仔吗?’ 她的眼神是那么期待与脆弱,有那么一瞬间,他竟不忍否认。 几只萤火虫无声出现,夏夜晚风,荧光点点,树草芬芳,宴席上的热闹人声显得遥远,此刻只有他和她,彷佛回到了狼狩山上。 她是星儿,那么,他是狼仔吗? ‘郡主?郡主您在哪里?’马婧的呼唤声传来。 她回过神来,忽地用力推开他,喊道:‘你快滚!快离开我!滚得越远越好——’ 他一愣,原本不自觉露出的期待迅速消失,犹如被当头泼浇了一大瓢冷水。 ‘滚啊!我、我后悔了!我不要跟你、跟你做朋友了!你这个怪物!跟你在一起,也只会连累我……你快滚吧!滚啊!’她醉言醉语,心思迷乱,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只知道狼仔得快离开,不然会有生命危险……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酒醉的她,忽扯住她的手,将她拉近,在她耳边低语:‘看清楚,本王,不是妳能恣意背叛伤害的狼仔!’ ‘放开我!’她欲挣脱,使足全力又是一推,但他体格健壮雄伟,这一推犹如蚍蜉撼树,她整个人还因此失去平衡往后倒去,有那么一剎那,他想伸出手,但狠狠咬牙忍住冲动,眼睁睁看着她跌落荷池。 池塘并不深,她落水后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狼狈。 荷池草丛边窜起流萤,纷纷扰扰,如梦似幻,随即重归宁静。 ‘郡主?您在哪里啊?’马婧的声音再度传来。 他冷冷看了一眼在荷池里挣扎着想起身的马摘星,转身离去。 八年了,这个女人依然如此矫情做作!人前表现得处处在乎,难以忘情,人后却弃之如敝屣,随意玩弄。他受够了!他绝对不会再任由她摆布!绝不! 马婧听见落水声,匆匆赶来,正巧见到渤王离去的身影,她微觉奇怪,但一见落水的居然是摘星,赶紧奔到荷池边,将一身湿淋淋的摘星拉上岸来。 ‘郡主,您没事吧?’ ‘狼仔……狼仔……你快走……别留下……危险……’她依旧念念有辞。 马婧叹了口气,道:‘郡主,您真醉得不轻,这里是皇宫,哪来的狼仔?’ ‘他在的!他刚刚就在这里!是我把他赶跑的!’她一阵激动后,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萎靡无力地靠在马婧身上。‘他走了……走了就安全了……’ ‘好好好,狼仔刚刚真的在这里,又走了,没事了。’马婧无奈,扶着摘星离去。 摘星浑身湿冷,靠在马婧身上,嘴里仍喃喃:‘狼仔……你走了就好,走了……就看不见星儿要嫁给别人了……’ 她并不是情愿要嫁给朱友文的,可是现下她无依无靠,又有什么资格拒绝? 马婧待想说几句话安慰,摘星却再无声息,原来已经醉晕过去。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9章 入府 摘星缓缓睁开眼,随即又闭上。 头好痛啊……她忍不住细声呻吟,再次睁开眼时,马婧那张如满月般的丰满脸蛋出现在眼前,她一惊,差点跳起。 ‘妳靠这么近做什么?’她推开马婧的脸,觉得双眼有些畏光,顺手遮住。 ‘郡主,您还记得昨晚自己做了什么吗?’马婧端来一杯热茶,递上。 摘星接过,摇摇头,伸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好难受……这就是宿醉的感觉吗? ‘您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您昨晚喝醉了,整个人掉进荷池里哪!’ 她一愣,问:‘真有此事?是酒醉失足吗?’ 马婧却一脸卖关子,反问:‘郡主,您先说说,对于昨夜,您还记得什么?’ 她白了马婧一眼,觉得她这没大没小的个性倒挺像小凤,顿时又觉有几分亲切。马峰程为安抚马家军,及为攻晋做准备,无法在宫中久留陪伴摘星,但他特地将女儿马婧留下贴身照顾摘星,让她不用独自一人面对。 摘星缓缓道:‘我只记得,昨夜宴席上,许多人轮番举杯恭贺,我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到最后有些不胜酒力,想去外头透透气……’她望向马婧,示意马婧接下去。 马婧道:‘郡主您昨夜离席后喊冷,我去替您找披风,回来时就听到您落水的声音了,接着便见到三殿下匆匆离去。’ ‘三殿下?’摘星有些惊讶。 朱友文昨夜离席来找过她?可她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不知我昨夜有无酒喝失言,说错了什么话?’她试图回忆,但脑袋还是一片空白。 ‘很有可能喔!不然为何郡主您落水,三殿下非但没伸出援手,还掉头就走?郡主您落水时,身上还披着三殿下的披风呢!一定是他担忧您受寒,特地来找您,结果您酒醉后不知道胡说了什么冒犯到他,把他气走了……’马婧自己也是胡乱推测,却说得彷佛真有这回事。 摘星双手遮脸,忍住想发出呻吟的冲动。 老天,她昨夜到底说了什么坏事了?这场联姻,对马家军至关重要,千万不能搞砸,可她却让渤王留下如此差劲的印象了吗?连见她落水也不愿拉她一把,而是选择拂袖而去? 摘星还想再追问马婧,门外走入一宫女,跪下恭敬道:‘郡主,渤王府的马车已在宫门外恭候多时了。’ 主仆俩对看一眼,均想:这么快就要接她入渤王府了吗? ‘郡主……’马婧有些迟疑不安。 ‘没关系。’她笑了笑,安抚马婧。‘该来的总会来,渤王府又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我是未来的渤王妃,的确不该继续留在宫中。’她转头对传话宫女道:‘我很快就会准备好。’ 说是准备,其实摘星并无多少随身行李,最重要的就属重新回到她手上的凤眼铜铃。她感伤地抚摸着铜铃好一会儿,这才仔细收在衣内。毕竟是娘亲留给她的遗物,她说什么都不想再失去。马婧倒是不知道从哪儿收拾了大大小小好几个包袱,跟在她身后一起来到了宫门,只见一辆马车已等在那儿,车厢与车辕均以足色白银装饰,拉载的双马较一般马匹身材低矮,毛色枣红,是以耐力著称的室韦马,而非摘星常见的军马或战马。 莫霄由马车上跳下,走上前对两人道:‘马郡主,三殿下因尚有要务在身,特命在下先送郡主回渤王府安顿。’ 摘星点点头,不欲多问,上了马车。 马婧跟着上车,一面放下包袱,一面担忧问:‘怎么不亲自来接郡主您回府呢?三殿下真的还在生气吗?他会不会想悔婚啊?’几句话就把自家主子贬得一文不值,摘星看了她一眼,懒得纠正。 马婧见摘星不理会,又自顾自道:‘郡主,您真有把握能与渤王融洽相处吗?传言他是个性情孤僻古怪的人哪!’ 摘星不语,倒觉传言有几分真实。 马婧又道:‘而且,听说渤王府还有个天大的可怕秘密,堂堂三殿下王府,下人却不多,传闻是因渤王残暴寡仁,凡是不顺他意的下人,都被他给杀了!尸首就埋在王府庭园里,所以这许多年来,别说是一朵花,连根草都长不出来!像块墓地似的!’马婧越讲越觉耸然,眼神害怕。 摘星却嗤之以鼻,道:‘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自己吓自己!’ 马婧略觉委屈,她可是替摘星前途着想,才花了许多工夫暗暗向那些宫女打听这些八卦,哪知摘星根本不屑一顾,不愿与她一起嚼舌根。 马车行进间,车外人声渐渐嘈杂,摘星好奇掀开车帘,马车已放慢了速度,驶入京城大街,其时梁帝已迁都洛阳,身为天下名都,洛阳曾为七朝首都,四面环山,八关都邑,形势甲天下,尽管数次遭战火蹂躏,历代定都帝王重建亦不遗余力,市容井然有序,街道交错,南北四条,东西四条,纵横宛如棋盘,然遭逢前朝安史与黄巢之乱,人口锐减,终究不复盛唐时期的繁华了。 马车行经都城内最中心街道,大街宽达四十米,足以容纳两辆马车来回并行,大街两旁尽是店铺,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洛阳本就位于陆运水运交通枢纽,汇集各地商业买卖,店铺里尽是形形色色各式南北货物,摘星的目光不由多逗留了一会儿,然后要马车停下。 ‘郡主有何吩咐?’驾车的莫霄转过头问。 ‘初到渤王府,我想购置些薄礼赠与三殿下。’摘星道。 莫霄还未回话,马婧已快手快脚先打开车门跳了下来,摘星随后下车,莫霄知她是未来的渤王妃,也等于是自己半个主子,阻止不得,只好将缰绳交给身旁的马夫,跟着跳下马车,陪着主仆俩去逛大街采买礼品。 沿街店铺小贩叫卖着人蔘、貂皮、鹿茸、木耳、蜜饯、茶叶、漆器、玉器等,已让人看得目不暇给,还有许多当地盛产蔬菜瓜果,鲜艳欲滴,酒铺饭馆更是不断飘来食物香气,马婧闻得嘴馋,拚命吞口水,莫霄则是在经过酒铺时,多看了一眼正在打酒的老翁。弯进小巷里,又是另一番风景,是几家药铺、书铺、香铺,还有间纸铺,店门口摆着文房四宝,摘星好奇走了进去,拿起笔砚端详,店铺老板是个儒雅中年男子,迎了上来,对摘星细细解说。 之后三人又逛了几圈,走进一家首饰店铺,马婧以为摘星总算有点心思装扮自己了,却听她问莫霄:‘那位牵马等候渤王的女护卫是否叫做海蝶?’莫霄答‘是’,她便询问店里是否有蝴蝶相关的女子饰物,莫霄居然也兴致勃勃陪同摘星挑选。 采买得差不多了,三人正要离去,几个淘气孩子从他们面前叫嚣跑过,摘星探头一望,见那些孩子个个手里持石块,正朝一个蜷缩在角落的人影扔去,嘴里一面大喊:‘臭乞丐!滚开!’那人影衣衫褴褛,虚弱不堪,即使被石块击中,也无力逃走。 ‘住手!’摘星看不下去,大喝一声,她最痛恨借机欺负弱者了! 那些大孩子们见她只是个女人,根本不怕,有个胆子大的,甚至将石块扔了过来,却被莫霄接住,他瞪了那些孩子一眼,手掌微微一用力,石块瞬间碎成了砂砾,他张开手掌,刻意让那些砂砾缓缓落下,让那些孩子看个清楚。 孩子们立刻知道莫霄不好惹,一下子全跑光。 ‘居然这般放肆!那些孩子太可恶了!’马婧愤愤不平。 摘星赶到那人身旁,见是个老人家,满头花白,身形消瘦,面目憔悴,摘星轻声问:‘大叔,大叔?您没事吧?您家住哪?我们送您回去。’ 老人睁开眼,看见摘星,双唇哆哆嗦嗦好一阵子似要说些什么,但因太过虚弱,语不成句,只隐约听出他来自外地,接着双眼一翻便昏死过去。 马婧问:‘郡主,现在怎么办?’ 摘星也有些苦恼,如果丢着不管,老人大概就真要死在街头了,她想了想,道:‘把他带回渤王府照料医治吧。’ 马婧与莫霄都是一愣。 ‘郡主,这人来历不明,恐怕不妥。’莫霄道。 摘星道:‘在奎州城,救助百姓乃是家常便饭,不管这人是谁,都是大梁境内子民,不是吗?难道堂堂渤王会任由自己的子民落魄潦倒街头?’其实她也知此举不妥,但老人年纪与她爹爹相仿,又来自外地,无依无靠,她实在无法狠下心弃之不理。 ‘郡主,莫霄说的没错啊,万一这人其实很危险怎么办?会不会反而替三殿下惹祸上身?’马婧也帮腔。 ‘那好吧。’摘星对莫霄道:‘你先搜他身,这人虽来历不明,但若暂时对渤王府无害,就赶紧先把他带回去医治,万一出了事,一切有我来扛。’ 莫霄无奈,只得听话搜身,再将人扶上马车。 马车离开没多久,大街另一端冒出几名大汉,其中一名大汉手里拿着张人像,目光在人群间四处巡梭,比对搜索。 ‘不要打草惊蛇,尽快把人找到……’那名大汉吩咐,另外几人低调颔首,分别朝不同方向散去,行动利落,显受过训练,非一般百姓。 但那几人搜寻半天,却始终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只得无功而返。 * 马车来到渤王府,文衍、海蝶与渤王府众人早已等候在门口,准备迎接未来的渤王妃。 马车停下,文衍才喊了声:‘恭迎马郡主——’摘星已迫不急待打开车门,与马婧扶着那浑身脏臭的老人下车。 众人面对这突兀状况,皆是一愣。 ‘文衍!快!先救人!’摘星喊道。 文衍略一使眼色,两名下人立即前去将老人扶进王府,摘星一脸忧心忡忡地也跟在后头,马婧拿着大包小包的包袱也匆匆跟着。 海蝶问莫霄:‘那人是谁?’ 莫霄答:‘路上遇到的乞丐,饥寒交迫又一身伤,郡主心地好,说什么都要将他带回渤王府医治。’ 海蝶外貌冷艳,甚少笑颜,听得还未过门的郡主就自作主张捡了个乞丐进渤王府,脸色不由有些难看。 还没正式成为渤王妃呢,就这么会使唤人了?真以为自己是渤王府的当家主母了吗? 摘星等人先将老人安顿在仆役居住的耳房,文衍亲自把脉,确认老人只是饥饿过久,体弱难撑,并无大碍,只需静养进补,很快就能康复。 摘星不好意思道:‘初来乍到,就如此麻烦各位,实在过意不去。等大叔身体无恙了,我自会请他离开,若三殿下怪罪,由我一人承担。’ 文衍交代了几句,将海蝶领到摘星面前,道:‘郡主,王府东厢别院已为您打扫整理干净,之后由海蝶负责安排照顾您的起居。’ 海蝶走到摘星面前,恭敬道:‘郡主,请随我来。’ 渤王府占地广大,坐北朝南,共有三进,摘星等人经过王府中央庭院时,却不见小桥流水、花团锦簇,整个庭院以碎石铺地,仅栽种几棵松柏铁树,摆放几座枯石,一切布置极简,却极富宁静禅意。 摘星默默欣赏这奇特的庭院布置,身旁的马婧却惊慌道:‘郡主!这什么鬼庭院?连朵花都没有!是不是地底下真的埋有尸——’ 马婧嗓门大,前方带路的海蝶听到了,回头道:‘三殿下不爱花草,觉得庸俗。’ 摘星笑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没有花草的庭院,虽然是单调了些,却予人一种宁静感,三殿下日理万机,特意设置这样的庭院,想是有助心情平静。’ 海蝶微愣,对马摘星稍微改观,‘三殿下的确说过,非宁静无以致远。’ 三人经过王府大厅,只见宽敞大厅内,放眼望去,全是一片黑压压,帘布、梁柱、柜子、桌椅等,全是玄色,且除了黑柜上一把横放的利剑外,便无其他摆设,连个花瓶或瓷器都没有,整体感觉肃穆有之,却也隐隐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唯一醒目的,是墙上挂着的几幅书画,摘星觉得眼熟,不免多看了几眼。 马婧忍不住又多嘴道:‘这大厅怎么黑压压的,像个灵堂似的。’ 海蝶回头不客气瞪了马婧一眼,道:‘黑色乃三殿下钟爱。’ 摘星若有所思,道:‘黑者肃穆,却过于深沉,难免令人却步,不敢亲近。’ 那个男人是刻意营造出让人不敢亲近的气息吗?还是天性使然? 三人接着穿过一条回廊,走出回廊时,左侧有处以高墙围起的院落,玄色大门紧闭,拒人于千里之外。 ‘此处是?’摘星好奇问。 ‘这是三殿下的起居处,没有三殿下的允许,谁都不能进入。’ 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黑色大门。深不可测。 朱友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海蝶领着两人来到别院后,便告离去。 厢房内打扫得一尘不染,两扇木窗已经打开,采光极佳,里头只有一张床、一个矮柜、一张桌子与两张椅子,并无其他摆设,倒也素净。那床帐与被褥也是素色,是深浅不一的青色,她看了只觉好生亲切,心想:不知是谁特地挑选的? 她环顾一圈后,在桌前坐下,还没喘口气呢,马婧已经将随身携带的大小包袱都搁在了桌上,从中挑出一个包袱,迫不急待打开,道:‘总算到咱们的房间里,能松口气了!郡主,这些都是爹吩咐人从奎州替您带来的,您看看合不合用?’ 她心头一暖,马峰程看着虽是大老粗,倒也有心思细腻的一面。 包袱里头除了一些衣物细软外,还有她娘亲的画像,她凝视画像许久,吩咐马婧将画像挂在墙上。 她轻轻‘咦’了一声,从包袱里拿出一对皮影戏偶,居然是当年的星儿与小狼,只是不知为何,戏偶身上处处是缝补痕迹。 她还没开口,马婧已经主动解释:‘听说这是一个叫红儿的孩子,拿到马府的。红儿听她爹说,这星儿与狼仔是郡主您当年最喜爱的一出戏,她听闻马府出了这等惨事,于心不忍,本想偷偷拿着这对戏偶祭奠您,结果被我爹派去的人遇见了,听得郡主您还活着,她坚持要把这两个戏偶转交给您,真是个贴心的孩子。’ 摘星嘴角露出微笑,轻轻抚摸手里这对缝缝补补的戏偶,想必是因为时间久远,戏偶损坏,那叫红儿的孩子却耐心地一针一针缝补,还保留得这么好。多么善良的一个孩子。 ‘那孩子……红儿,几岁了?’她问。 马婧搔搔头,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她不以为意,想象着红儿大概只有七、八岁,只有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会愿意相信星儿与小狼的故事吧? 七、八岁,正是她初遇狼仔的年纪呢。 只是八年过去了,人事已非,她还在,狼仔已经不在了。 她感伤地看着小狼戏偶,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 马婧知她触景伤情,连忙岔开话题,道:‘郡主,难道您真不觉得这渤王府处处透着古怪吗?寸草不生的庭院,不得闯入的禁地,谁知道渤王在那处院落里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摘星实在受不了马婧的饶舌,故意接话想糗马婧:‘是啊是啊!那里头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住在里头的三殿下,冷酷寡情,心狠手辣,说不定每到月圆之夜,就会变成吃人肉、喝人血的索命怪物!’ ‘原来郡主喜在人后道是非造谣吗?’朱友文的声音忽然从房外传来。 主仆两人都是一愣,马婧连忙开了房门,只见朱友文脸色虽依旧冷漠,但微蹙的眉间显示他心情不佳。极度不佳。 摘星自知理亏,下意识地将戏偶放入包袱内收好,不想让朱友文见到。 堂堂三殿下居然像个妇人家躲在房门口偷听,岂非君子?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她还身系整个马家军的未来,她按捺下脾气,好声解释:‘殿下,方才只是胡言罢了,我并不是——’ 朱友文硬生生打断她:‘本王并非有意偷听,只是想亲自问问郡主,为何擅自将来路不明之人带入王府?’ 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殿下,此举的确是我踰矩了,但那位大叔是位孤苦无依的外乡人,又受顽童欺侮,且他与我爹年纪相仿,我实在……无法见死不救。’她解释道。 但朱友文依然语气如冰,不留情面,‘郡主可真善良,一点都不像会在背后道人长短!此处是渤王府,不是奎州城,才进门不到半天,郡主真以为自己已是渤王府女主人了吗?’ ‘他是大梁百姓,殿下职责本就该保护人民,难道不是吗?’摘星也来了气,扬声道。 马婧在一旁暗叫不妙,这两人还像是要做夫妻吗?你一来我一往,句句针锋相对,当仇人还差不多!这日后是要怎么相处啊? 朱友文显然也没料到摘星敢顶撞自己,一怒之下,大声道:‘在渤王府,一切本王说了算!本王绝对不允许收留来路不明之人!’ 她也不甘示弱,‘人是我带回来的,若有任何差错,我愿一人承担!’ 他狠狠瞪着她,彷佛巴不得一口吃了她,马婧在一旁看着心惊胆战,就在她以为自己和马摘星下一刻就要被朱友文扫地出门时,却惊讶听到他冷哼一声后,讥讽道:‘是吗?那么郡主这次最好说到做到!而非出自一时怜悯,随意施舍善意,又毫不在乎将之抛弃!’他拂袖大步离去,身上披风飞扬,怒意张狂。 她愣愣看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明显察觉他话中有话,却又不知他到底在暗示什么? 他……似乎曾认识她?可她怎么都想不起,朱友文所有的一言一行,和她的过去有什么关连? * 她没有想到,与他的第二次冲突会来得这么快。 朱友文是她未来的夫君,她不想与他形同陌路,况且之前的确是她莽撞了,于是她收拾好心情,带着在街上采买好的礼品,前去见他,希望多少能讨他欢心。 她初入府时就注意到,渤王府大厅内悬挂的字画,是前晋书画家索靖与卫瓘的书帖,之前她在京城街上特地挑了块端砚,本想做为见面礼,却没想到成了赔罪礼,她不由苦笑,该说自己真有先见之明吗? 端砚乃四大名砚之首,刚质而柔,摸之如小儿肌肤,软温嫩而不滑,呵气研墨,发墨不损笔毫,广受文人雅士喜爱,前朝更有‘贡砚’之名,她选中的这块,深青带紫,天然石品斑纹雅而不华,更有一石眼,状如凤眼,晶莹有光,堪称罕见极品。 文衍识货,一见那端砚,双眼便发亮,目光从摘星手中,再移到渤王手中,难得痴迷,直到摘星唤他,才回过神来,‘郡主。’ ‘文衍,我知道你精通医术,不知道这本医书,你见过吗?’摘星递上一本书。 文衍定睛一看,是王叔和的脉经,他自己虽也有一本,但马摘星特意迎他所好,还是让他颇为感动,内心一喜,忍不住就要伸手接过,却感受到后方传来一道冰冷视线,伸出的双手又赶紧收了回来,道:‘无功不受禄,郡主毋需多礼。’ 摘星却将书塞进他手里,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奎州到京城,这一路上都是你在照顾我们,也是你亲自诊断照料那位大叔,小小心意,你就别推辞了。’ 文衍只觉身后那道目光越来越冰冷,简直能冻死人,但再推辞,显然就是不给摘星面子,他拿也不是,退还也不是,很是尴尬,却又不敢转头看主子一眼。 朱友文手握砚台,冷冷看着摘星又转向文衍身旁的海蝶,将一支蝴蝶发簪递给她,那发簪上的蝴蝶做展翅飞翔状,以数百根金丝缠绕而成,经过掐、填、织、编等多道工法,将冰冷的金属化为生动蝴蝶,蝶翼上施以点翠,蝶目则以一颗圆润珍珠剖半,分作左右两目,随着光线转变,虹彩流动,栩栩如生。 海蝶虽出身渤王府,但朱友文不喜奢华,哪有什么机会见到这等专为女子制作的精致发簪,海蝶总是保持警戒的目光一触到那只蝴蝶便被吸引了过去,很是喜欢,但顾及主子心情,她也只敢让自己的目光稍作停留,随即低下头,恭敬道:‘多谢郡主,如此珍贵之物,海蝶用不上。’ 摘星却将那支发簪直接插在她的如云秀发上,赞道:‘戴在妳头上真是好看,妳就收下吧。’海蝶待还要推辞,见莫霄正含笑望着她,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淡淡向摘星道了声谢。 朱友文隐忍着怒气,看着她一一用礼物收买自己的手下,冷哼:‘郡主可真工于心计,一进王府就忙不迭笼络人心。’ 她早知朱友文不会轻易接受赔罪,不慌不忙道:‘殿下,我自知坏了不少王府规矩,下回绝不再犯,小小礼物,只为赔罪,还望殿下接受。’ 朱友文不再言语,能杀死人的目光一一扫过自己最贴身的手下,文衍与海蝶立即将医书与发簪放在桌上,莫霄则是一脸尴尬,朱友文瞪了他半天,他才干笑几声,道:‘郡主送我的是几坛好酒,我耐不住渴,回来的路上就全喝光了,要还,也只能等我去茅房了。’ 朱友文发誓,如果可以,他很想当场扭断莫霄的脖子! 一个个都倒向这个女人,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主子? ‘殿下,这些礼物都是我细细挑选,还望殿下能接受我的心意。’摘星又道。 他目光狠狠扫过去,看着这个侵门踏户破坏他生活的小女人,近乎咬牙切齿,‘好,既然是送礼,收了礼后,任凭我处置!’他手一扫,砚台由他手中飞出,重重摔在墙面上,应声断为两截。 文衍等人面上同时露出惊讶与心疼,惊讶的,是他们从未见过向来冷静自持的主子在人前失态动怒,心疼的,是怕郡主送他们的礼物,也会遭遇同样的下场,莫霄脸色更是难看。 摘星见他在众人面前毫不留情践踏她的心意,亦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她还是压下怒气,目光直视朱友文,问:‘敢问殿下,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都无法消除殿下对我的成见?’ ‘此番赐婚,我因皇命,妳为利益,本就是各有所需,不必再演戏了!’朱友文冷冷回答。 ‘婚约乃女子终身大事,我求的只不过是能与殿下和睦相处罢了!’她双颊通红,感到备受屈辱。 这个男人为何要处处误解她、羞辱她? 既然他这么讨厌她,又为何要答应娶她? 难道仅仅是为了拉拢马家军吗?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是了,这一切,不过就是各有所需,朝廷需要马家军,而她需要朝廷的力量为父报仇。 他说的没有错,历来哪个皇子的婚事不是政治联姻?朱友文和她一样,不过都是颗棋子,但他也不能仗着自己身为皇子,处处贬抑羞辱她,皇子又如何?要知道,她背后可是整个马家军,两人若真闹到了皇上面前,还不知梁帝会挺谁呢? 场面一时僵滞,马婧平日话多,此刻搜索枯肠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圆场,文衍等人更是首次面对主子的家务冲突,自知此刻是外人,更不好出声,尽管他们都觉朱友文确是有些咄咄逼人,针对马家郡主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看什么都不顺眼,但身为下人,他们哪敢出声?只是在心里不免倒向了马摘星几分,同时疑问重重:主子向来对周遭事物冷漠,却为马郡主屡屡失态,甚至心浮气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两人过去发生过什么嫌隙吗? * 马摘星带回渤王府的老人,自称叫林广,他喝了几帖文衍开的温补药方,当晚便清醒多了,隔日一早,摘星前来探望,林广激动得想下床跪谢,她连忙扶住老人细瘦的双臂,温言道:‘广叔快请起,不过是举手之劳。’ 摘星亲自倒了杯水,递给老人,问:‘广叔,您住外地何处?我可以派人送您回去。’ 林广见摘星虽衣着朴素,但举止高雅,谈吐不俗,更不嫌弃他落魄潦倒,知她来历一定不凡,不禁有些局促。‘小人……小人是亳州人,来京是为了寻找……寻找恩人,盼能见上一面,亲自道谢。但人还没找到,便已身无分文,不得已流落街头,幸得姑娘出手相救,大恩大德,实在感激不尽。’ 摘星淡淡一笑,道:‘广叔不用感激我,您该感激的应该是渤王殿下,这儿可是渤王府,事事都得这位王爷说了算。’ ‘渤、渤王府?’老人脸色一白,民间流传渤王心狠手辣,残暴无情,他远在亳州也早有听闻,没想到今日却被救回了渤王府…… 见林广一脸担忧恐惧,马婧道:‘您别担心,这位可是未来的渤王妃,我们王妃向来热心助人,一定会帮您的!’ ‘渤、渤王妃?’老人瞪大了眼,惊愕过度,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摘星白了马婧一眼,柔声道:‘广叔,您别听她乱吹牛,我刚也说了,这里事事得要渤王说了算,我可没这么厉害。’ 正说话间,外头有仆人来报,说是二殿下郢王特地登府拜访,请马摘星一同前往迎接。 摘星虽不想见到那个对她百般挑剔的男人,但她初来乍到渤王府,又是未来渤王妃,拒绝与王府主人一同迎接二殿下,是否太不知好歹? 一想到又要见到朱友文,她难免有些心浮气躁,竟未注意到身旁林广在听见郢王到来时,脸色明显有异。 马婧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试探问:‘郡主,要不就说您身体不适,回绝了吧?’ 摘星却摇摇头,‘不行,这样只会显得我更加失礼,日后在这王府,恐怕也更站不住脚了。’ 她叹了口气,马婧也跟着叹了口气。 仆人离去后没多久,又有人来敲房门,马婧一面开门,一面嚷嚷:‘好了好了别催了!马上就来了!’ 但门外站的却不是传话的仆人,而是一名纤细女子,只见她笑容温婉,眉目如画,发梳高髻,其上簪有金翠花钿,时值夏季,女子身着天蓝轻纱半臂齐胸襦裙,外罩浅蓝宽袖衫,袖口以银线绣出栖于木兰枝上的喜鹊纹样,鹊鸟头尾相连,女子手里还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 马婧从小跟着马峰程生活在军中,没什么见识,摸不清眼前女子来历,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微微侧身,让摘星看清女子模样,摘星见她虽手捧汤药,但穿着高贵,身后又跟着两名婢女,再见到她袖口所绣喜鹊,立即想到方才仆人来报二殿下郢王登府拜访家叙,朱友珪此番前来自然会带上郢王妃同行,而朱友珪小名喜郎,喜郎,喜郎,喜鹊郎,难道眼前这亲手端来汤药的柔婉女子竟是郢王妃? 摘星连忙上前拜见,并对马婧连使眼色,要她端过郢王妃手上那碗汤药。 ‘诸多失礼,还请王妃见谅。’摘星恭敬道。 敬楚楚只是柔柔一笑,将汤药交给马婧,道:‘弟妹说的哪里话,很快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何须如此多礼?倒是听说弟妹昨日救了个路倒街头的老人,怕妳忙不过来,顺道我就端了汤药过来。现在妳可有时间与我们好好聚聚、聊聊天了吧?’ 郢王妃亲自来请人,还特意端上了汤药,摘星没有理由再拒绝,正要答应,却听到身后噗通一声,老人居然翻下了床,跪倒在地,激动喊道:‘拜、拜见郢王妃!’摘星、马婧都被他突然的举止吓了一跳。 敬楚楚眨眨眼,望向摘星,问:‘这位就是……?’ 摘星忙道:‘是的,这位就是昨日从街上带回救治的广叔,他说是为了寻觅恩人,才远从亳州来到京城。’ 敬楚楚轻轻点头,道:‘亳州啊,的确是很远的地方呢。’ 朱友珪即出生于亳州,但她知丈夫不喜在人前提及自己的过往,因此只是轻轻带过,没再多提。 林广忽对敬楚楚重重磕头,她心地善良,见老人年事已高,又身体虚弱,连忙要他起身说话,别再跪了。 ‘谢王妃!小人实在是……实在是太过激动……因为郢王……因为二殿下就是小人上京想寻觅的恩人!’ 敬楚楚一听,好奇问:‘真有此事?竟如此巧合?’ 林广在马婧的搀扶下,颤悠悠起身,低着头道:‘数年前,二殿下至亳州发粮赈灾,救了我一家七口!二殿下的大恩,小人念念不忘,因此斗胆想着,也许哪日天可怜见,能亲自见到二殿下,当面道谢。’ 敬楚楚是个单纯的女人,听老人这么一说,便道:‘二殿下即出生于亳州,亳州就等于他的家乡,援助家乡,理所当然。当年他赈灾回京后,念念不忘亳州菜,嘴上挂念了好几个月呢。’ 林广一喜,道:‘小人正好擅长厨艺,做得一手亳州好菜,若二殿下不介意,可否让小人替二殿下做一回拿手菜,权当报恩。’ 敬楚楚笑道:‘这可真是两全其美呢,您报了恩,二殿下有口福可享!就这么说定了。’她拉起摘星的手,劝道:‘弟妹,一家人一起吃个饭,别伤了感情,好吗?’看来她已隐约猜到摘星在渤王府的处境,可能不太好过。 摘星只能答应,心中却隐隐怀疑林广的身份可能没有那么单纯:哪有那么刚巧,林广寻寻觅觅的恩人,就是二殿下?又说要做菜给二殿下吃,那菜会不会有问题呢?八年前马府发生的夏侯都尉惨案,记忆犹新,她不由惴惴不安,但敬楚楚一番好意,她又不好当面点破,实在两难。 看来待会儿只好要马婧跟着林广一块儿去厨房做菜,要她眼睛睁亮点盯着,别真出了乱子。 * 敬楚楚带着摘星回到渤王府大厅,朱友珪与朱友文早已坐在里头,桌上摆着茶水点心,朱友珪殷勤嘘寒问暖,朱友文原本话就不多,多半时间只是静静听着,即使回话,也仅是两三句话带过。 摘星一走进,朱友珪便热情问:‘弟妹,初到王府,可还习惯?’ 敬楚楚微笑着走到朱友珪身边坐下,道:‘之前喜郎还担心,咱们三弟不喜与人亲近,怕会怠慢了弟妹呢。’ ‘我这冷面三弟,没冻着妳吧?’朱友珪笑问。 郢王夫妇在此,朱友文就算再不喜摘星,也会顾及她的颜面,或该说,顾及马家军,多少收敛言行,摘星逮着机会,想报一箭之仇,她刻意满脸堆笑地看了朱友文一眼,他只觉笑里藏刀。 ‘多谢二殿下关心,二殿下与王妃多虑了,三殿下待我,可说是呵护备至,就连我随意准备的一些小礼,他也爱不释手,喜欢得不得了呢!’最后这几句,她还特地加重语气,就怕郢王夫妇没听清楚呢。 朱友文的目光杀了过来,摘星根本不怕,二殿下夫妇在此,一团和睦,看他敢不敢发作?今日她不讨回这公道,她就不叫马摘星! 她走到朱友文身旁坐下,身躯靠近,略带撒娇语气,道:‘夫君,快告诉二殿下与王妃,你有多喜欢我送你的礼物?’ 朱友文忍着嘴角抽搐,开口:‘……很喜欢。’ 她斜睨着望了他一眼,杏眸眼尾微微上扬,竟是万种妩媚,他顿时胸中一荡,目光竟一时三刻离不开。 两人无意间流露的些微旖旎,装也装不来,朱友珪是明眼人,笑道:‘看来的确是有所进展啊。’他笑着看了敬楚楚一眼,又道:‘只是你们说起话来,怎似话中有话?其中有什么玄机,我可就不懂了。’ 摘星收回目光,故意轻叹道:‘也许是我送的礼薄,终究不合夫君的意吧。’ 听她口口声声喊自己‘夫君’,朱友文不知为何,觉得并不那么刺耳。 只听她又问道:‘不知三殿下是否能告知我家夫君的喜好?让我能投其所好?’她左一声‘夫君’,右一声‘夫君’,摆明是故意刺激朱友文,他却没有任何反驳,她微觉奇怪。 难道是之前刁难她太过,心虚了吗? 哼,最好如此! 朱友珪认真摸起下巴思考,道:‘据我所知,三弟除了习武外,倒是有件喜好。’ ‘喔?是何喜好?’摘星问。 朱友珪指着墙上那些字帖,道:‘就是这些,三弟尤其喜爱前晋书法家,是受了大哥的影响。’ 这些字画,摘星初入渤王府时便注意到了,但此刻她仍故意装出惊讶模样,‘原来三殿下喜欢前晋名家的字帖呀?’她看着朱友文,故意问:‘该不会三殿下平日闲来无事便喜欢练练字吧?’ 敬楚楚轻轻拍了下手,喜道:‘弟妹果真聪颖,一猜就中!之前我还猜是射箭呢!三弟有副奔狼弓,做工精细,妳一定得瞧瞧!’ 朱友珪也道:‘是啊,练字能练心,这点我就不如三弟了,他啊,能文又能武,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夫君呢!’ 摘星一面频频点头,一面笑睨着朱友文,他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为掩饰尴尬,拿起茶杯想喝茶,她忽冒出一句:‘我也送了夫君一块砚台呢!’他险些噎到。 ‘弟妹与三弟简直心有灵犀,肯定百年好合。’敬楚楚笑道。 朱友文咳嗽了声,没有回答,摘星也干笑几声,有些尴尬。 百年好合?她和他连一日安宁是什么滋味都不知呢! 朱友珪虽对字帖书画文房四宝并无太大兴趣,但为了显示对马摘星的重视,还是开口问了:‘弟妹送的是什么砚台?是否能欣赏欣赏?’ 摘星与朱友文两人四目相接,齐转过头,异口同声道:‘不行!’ 敬楚楚吓了一跳,不由自主伸手轻按尚平坦的肚腹,朱友珪见状连忙好生安抚,夫妻的确情深。 ‘不过就是块砚台,有什么不能看的呢?该不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朱友珪笑问。 朱友文转过头,显然不想回答,摘星只好硬着头皮试图解释:‘这、当然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哎,讲着讲着我肚子也饿了,广叔的亳州菜应该也做得差不多了吧?应该趁热用膳了,是吧,三殿下?’她转头征询朱友文意见,他难得与她同一阵线,缓缓点头道:‘是该用膳了。’ 林广亲自为朱友珪下厨做菜一事,早有下人来报,朱友文早就派了文衍亲自去厨房盯人,林广就算有天大本事,想来也不至于在他眼皮底下出乱子。 众人离开大厅前往用膳,摘星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含笑,似在取笑他方才喝茶险些呛到的糗态,他没好气地回瞪她,却没发现自己的目光已不再那么凌厉。 古灵精怪、俏皮爱整人的马摘星……和他内心深处的一个身影隐隐重迭……尤其是那抹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马摘星啊马摘星,事到如今,为何妳又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0章 鱼目岂能混珠 只不过一会儿工夫,林广居然真的弄出了满桌亳州菜,用渤王府现有食材做出了牛肉馍、锅盔、撒汤、涡阳干扣面、铜关粉皮、烧饼、扁豆糕等特色小吃,甚至还有道药桂闷甲鱼,不愧是渤王府厨子,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弄来一尾新鲜甲鱼,不可不谓神通广大。 那牛肉馍色泽金黄,外酥内嫩,以上等牛肉、粉丝为馅料,馅皮层层相迭,虽经油炸却是入口不腻。锅盔乃因形似盔甲,又圆又硬,反复揉制面团后于表层洒上芝麻,置于平锅反复煎烤,再佐以麦芽糖食用,芝麻浓香,麦芽清甜,是亳州民家餐桌上常见的主食。撒汤则以猪肉为底,以鸡骨、羊骨等高汤烧开后,直接浇于搅拌均匀的生鸡蛋中,成为风味独特的肉汤蛋花茶。铜关粉皮以绿豆制成,薄如蝉翼,晶莹剔透。刚蒸好的扁豆糕颜色青翠,散发出清甜豆香,让人食指大动。 朱友文看了一眼站在餐桌旁的文衍,文衍点点头,表示菜色并无异状。 许久未见家乡菜,朱友珪双眼发亮,率先坐下,嘴馋舀了碗撒汤,对敬楚楚笑道:‘先来尝尝这撒汤,除了我娘做的,我还真没喝过对我胃口的。’家乡小吃唤起了他幼时的乡愁,此刻他只是单纯怀念过往滋味,忘了介意自己的出身。 朱友珪迫不急待尝了一口,笑容顿时凝结,面露惊诧,接着又尝了一口,细细品味,心头滋味难以形容。 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不管是味道或火候都像极了娘生前亲手做的撒汤。 朱友珪一时无法言语,敬楚楚忍不住问:‘如何?是你念念不忘的味道吗?’ 朱友珪缓缓点头,忽道:‘我想见见厨子。’ 林广很快被带了过来,朱友珪道:‘这撒汤,味道与我娘做的极为相似。’ 林广激动地望着朱友珪,‘不过是地方小菜,感谢二殿下如此喜爱。小的同为亳州出身,菜肴味道相似,自是有可能。’ 朱友珪却知,这撒汤虽是亳州名菜,但各地做法稍有不同,他娘亲总是以老母鸡熬汤,猪肉也挑上好五花肉细切成丝,久煮不柴,而这浇汤入蛋花所拿捏的时机,更是决定美味的关键,难道真这么巧,这老人的手艺竟与娘亲如此相似? 朱友珪想了想,道:‘我想将你留在郢王府内做厨子,好时时能喝到这美味撒汤。’ 林广先是面露喜色,接着转而为难,正想婉拒,外头忽传来嘈杂人声,接着莫霄匆匆入内,道:‘主子,外头来了一堆官兵,说是要来捉拿逃犯!’ ‘逃犯?’朱友文疑道,同时眼神迅速在众人前扫过,最后停留在林广身上。‘有何证据?’ 莫霄面色为难,‘是……是丞相大人亲自率人前来,详细状况,属下无权过问。’ ‘是爹?’敬楚楚讶异道。‘爹怎会亲自来了?’ 仅仅只是一个逃犯,堂堂当朝丞相为何要如此劳师动众? ‘请丞相大人进来,把话说清楚。’朱友文道。 莫霄称是,离开后不久,敬祥便风风火火地带着两个官兵出现,他一见到林广便命令官兵:‘把他捉起来!’ 朱友珪站起身,问:‘这是怎么回事?’ 这名烧得一手亳州名菜的厨子,居然是逃犯? 两名官兵已迅速左右架起林广,将他拖了出去,摘星待想阻止,朱友文却暗中扯住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奇怪的是,林广虽面露惊慌,却并没有任何解释或挣扎,只是不舍地看了朱友珪一眼。 那一眼里有太多期待与热切,朱友珪心内莫名一惊:这老人究竟是何来历? 敬祥对众人解释:‘让诸位受惊了,此人乃通缉要犯,刻意潜入渤王府,肯定居心叵测,极有可能是想刺杀两位殿下的刺客!’ 朱友珪更是惊愕,忍不住看了一眼满桌菜肴,摘星更是惊讶,思及这一切皆因她而起,正想说几句话,敬祥已一阵风似地押着林广离去,留下错愕的众人,与一桌尚未开动的菜肴。 朱友珪总觉林广不似心怀不轨,老人能将撒汤做得与他娘亲手艺如此相似,他倍感亲切,从那温热汤里感受到一丝难得温情,因此他很快追了出去,敬楚楚担心丈夫安危,也跟着匆匆离去。 片刻,朱友文冷冷吩咐文衍:‘把菜全倒了!’这里是渤王府,若他出面阻止,敬祥未必就能如此顺利将林广带走,但林广来路不明,他也不乐见摘星随意带人入渤王府照顾,才故意一声不吭,眼睁睁看着林广被带走。 他看向摘星,只见她有些心虚,这天外飞来横祸,是她起的头,朱友文觉得自己必须好好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人。 他命众人退下,只剩下他与摘星时,他冷言道:‘本王早告诫过,不该收留来路不明之人!如今此人涉嫌行刺二殿下,若陛下问起,妳引狼入室,该如何交代?’ 摘星明知他句句有理,却多少还是有些不服,正欲开口辩解,朱友文打断:‘马郡主,人心险恶,外表虽无害,谁知肚子里藏着多少阴险?看来妳还没搞清楚,此处是京城,可不是奎州小地,能任由妳胡来!’ 她哑口无言。 朱友文见她不再反驳,冷笑道:‘郡主终于清醒了吗?还是被人狠狠背叛的滋味,让人无法承受?’ 这句话彷佛触动了什么,她身子微微一颤,朱友文知道自己刺伤了她,明明心里该感到痛快,却又有一丝莫名不舍。他这是怎么了?他该恨马摘星的,不是吗?为何要同情她?又为何会感到些许内疚? 良久,她抬起头,一字一句,缓慢坚定,‘但我相信,并非每种背叛,都是为了伤害,有时看似背叛他人,出卖的却其实是自己。’她想起八年前那段往事,心有所感,就这样在朱友文面前道出了真心话。 有时候,人不得不背叛,但为的不是伤人,而是救人。 她从未在其他人面前说出自己对于背叛狼仔的真正感受,可不知为何,她觉得朱友文会懂。 他一愣,竟不知如何回话。 ‘若殿下没有别的吩咐,容我先行告退。’摘星转身而去。 他看着她纤细脆弱的背影越来越远,知她只是在勉强自己硬撑,不要在他面前崩溃倒下,他竟觉胸口有一丝丝闷痛,彷佛心疼这个小女子。 * ‘丈人请留步!’朱友珪追出渤王府喊道。 敬祥见他追来,示意官兵先将林广押走,面色凝重地走向朱友珪。 ‘这林广看来瘦弱憔悴,哪里像是刺客?且他是亳州人,烧得一手亳州好菜,和我娘——’ ‘殿下快请别再说了!’敬祥赶紧将朱友珪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殿下,此人不论是否刺客,他的真实身分,对您来说,可是万分凶险。’ 朱友珪一惊,忙问:‘丈人别卖关子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敬祥道:‘皇室血脉真伪,事关生死,就算只是流言,但只要上头起了疑,往往就是杀身之祸,再无生天!’ 朱友珪越听越胡涂,问:‘这和您不惜闯入渤王府抓走林广,有何关连?’ 敬祥再次确认左右无人,这才在朱友珪耳边道:‘此人自认是殿下您的生父,依他的造谣,殿下您并非皇子,只是一个逃奴之子啊!’ 朱友珪脸色一白,用力握住敬祥的手臂,道:‘此话当真?那林广真是——’ 敬祥忙挥手,要他别再说了。 ‘这林广是名逃奴,’敬祥低声道:‘以前当过军厨,听说与当时在亳州的娘娘有过往来,还知道娘娘的左小腿上有道如食指般长的伤痕。’ 朱友珪的手猛地一紧,敬祥吃痛却不敢出声,只因两人皆心知肚明,林广所言不假。一名区区逃奴怎可能知道如此隐密之事,除非—— 敬祥忍痛继续道:‘这林广原本欲押往边境做苦劳,却半途脱逃,官兵严刑逼供后,有奴隶供出他曾无意间道出自己儿子是当今二殿下,死前总盼着能进京亲自见上一面……’见朱友珪脸色越发难看,他赶紧道:‘二殿下请放心,所有知情者,老夫已尽数处理了。’他比了个杀头的动作。 朱友珪终于松开手,神情复杂,一转念间,杀机已起。 他是确确实实的大梁二皇子,未来皇位接班人,他不会让一个来路不明的逃犯成为阻碍。 只可惜了林广那一手好菜,尤其那道撒汤,此后怕是再也没机会尝到同样的滋味了。 * 当朝丞相大动作率领官兵前往渤王府逮补刺客,消息很快就传进梁帝耳里,隔日梁帝便宣马摘星与渤王进宫,摘星一路上虽强自镇定,但朱友文还是能感受到她的忐忑,他难得收敛浑身锐气,只是默默坐在她身旁,她似乎也感受到他难得的体贴,马车到了皇城前停下,两人下车前,她朝他望了一眼,勉强挤出笑容,点了下头。 她懂得他无声的体贴,并且感激他。 这几日,表面上两人处处水火不容,互看不顺眼,但到了临危关头,她竟有种错觉:朱友文会是她唯一的依靠。 再怎么样,他还是她未来的夫君,不是吗? 他总不会对自己未来的娘子落井下石吧? 皇宫大殿,处处藏着权谋心机,她什么都不懂,稍微说错一句话,也许面临的就是杀头,她并不怕死,她怕的是,自己死了,便再也无法替爹爹与马府全家报仇了!那是她至今仍愿意苟延残喘留着这条命的唯一理由啊! 她跟着朱友文的背影,来到了紫微宫,梁帝已上完早朝,正在朝阳殿等着两人,丞相敬祥、朱友珪也在殿上,其他还有杨厚等几位大臣。 人已到齐,梁帝开口问敬祥:‘丞相,听杨校尉说,他奉命前往相府调查时,那逃犯,已畏罪上吊自尽了?’ 摘星与朱友文闻言皆是一愣,摘星更是于心不忍,面露哀伤。 尽管林广有所隐瞒,但她知道,老人绝不可能是什么刺客,况且丞相捉到人后,却没有送到刑部送审,而是带回自己的相府关押,犯人最后又上吊自尽,怎么看都是急欲想掩饰什么,透出蹊跷。 摘星忍不住望向朱友文,他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过头,对她轻轻摇摇头,示意她先沈住气。 杨厚出声质问敬祥:‘丞相口口声声说那逃犯乃刺客,无凭无据,何以断定?还是其中另有隐情?’杨厚倒也不是胡乱栽赃,官奴脱逃本只是件小事,但他埋伏在相府的耳目却回报,敬祥对一个脱逃的官奴异常执着,不断派人暗中搜捕,引得他来了兴趣,一经调查,发现那逃奴居然自称是朱友珪生父,不管是真是假,只要这事儿一爆发,朱友珪觊觎皇位的野心必然大受打击,他哪会放过这大好良机? 敬祥不理会杨厚,直接禀报梁帝:‘陛下,臣从一奴隶逼供得知,此人对二殿下执法不阿,心有怨恨,臣又得知马郡主将此人带回渤王府,情急之下,立即赶去捉人,而臣也的确在其靴履内搜出一匕首。’他一抬手,一旁太监将一把匕首呈了上来。 摘星见到那匕首,只觉可笑!当初林广入府前,莫霄就已经搜遍他全身,若他的靴履中藏有匕首,莫霄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她想开口替林广辩解,朱友文忽扯住她的手腕,她不解地望向他,这次他依旧坚定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林广这人明显大有文章,但此刻状况不明,人又已死,任意提出证据,怕只会惹祸上身,不如静观其变。 敬祥又道:‘且此犯自尽前,已画押认罪。’ 一名太监呈上林广的画押,梁帝拿起,仍感疑惑:‘当真如此?不过一名逃奴,竟胆敢冒死刺杀皇子?’ ‘陛下,确实如此,臣万万不敢欺瞒!’敬祥一脸恳切。 朱友珪也道:‘父皇,儿臣数年前,奉命前去彻查军营集体藏粮一事,曾将一批涉案士兵罚降为奴,此人当时的确被贬为奴,军部皆有档备查。’ 杨厚却不以为然,身为丞相,在军部文件上动动手脚,又有何难? 梁帝思量一会儿,点点头,道:‘杨校尉当初向朕禀报时,朕也觉奇怪,区区一逃奴,何以竟需堂堂丞相劳师动众?原来竟是这番缘由,老丞相可真是爱婿如子啊。’最后这句话,似意有所指,杨厚偷觑梁帝,只见他面容和蔼,并无异状。 敬祥与朱友珪同时如释重担,看来是成功瞒过梁帝了。 梁帝放下画押,语气一沈,转头看向马摘星,道:‘马郡主,妳识人不明,引狼入室,渤王府警戒疏漏,纵容逃犯,险些酿成大错,你们两人可知罪?’ ‘是儿臣失察,请父皇降罪!’朱友文立即将责任一肩揽下。 ‘陛下!’摘星往前站了一步,‘此事与三殿下无关!三殿下曾多次力阻,是摘星一意孤行,不听劝阻,才铸此大错,肯请陛下,仅降罪于摘星一人!’ 说不恐惧,是骗人的,但在见到朱友文毫不犹豫便替她扛下这一切时,她忽然又有了勇气。人能有勇气,是因为有了依靠。但她不想连累朱友文,况且这一切的确都是她的错。 梁帝冷哼一声,先看着朱友文,‘事出渤王府,你难卸其责,朕罚你思过三月,供缴一年俸禄。’又对摘星道:‘妳受人蒙蔽,又顽固不听劝阻,置朕二子性命于危险之中,险酿大错!朕罚妳跪于太庙省思,三天三夜!’ 朱友文似还想说些什么,摘星已双膝一跪,坦然接受责罚。 * 太阳逐渐西下,一日将尽,跪在太庙内的摘星虽想硬撑,但曾被马俊打断的双腿旧伤早已不堪负荷,痛得她冷汗涔涔,不但是腿,连身子也开始发抖,照这样下去,别说三天三夜,怕是连三个时辰都支持不住。 一个人影在太庙外一闪,负责看守的禁军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摘星闻声转头,见到满脸忧心的马婧被禁军挡在太庙门外。 马婧哀求道:‘军爷,行行好,能不能让我和我家郡主说几句话?’ 禁军不为所动,马婧只能干著急,她忽心生一计,对摘星喊道:‘郡主!郡主您再忍忍,我去找我爹想办法!’ 摘星一惊,立即喊:‘不准去!’ ‘郡主,可是——’ ‘马婧,我说不准去,就是不准去!’之前马家军围城,梁帝表面虽已原谅,但心里终有芥蒂,她不能再任由自己的错误,毁了朝廷对马家军的信任。 林广一案,怎么看都是疑点重重,她却只能看着那些高官几句话就轻描淡写将一个人的性命抹去,那是不是一开始她就该任由林广倒在街上,见死不救? 但她做不到啊!她怎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横死街头? 此刻她才知自己的存在有多渺小,是马家郡主又如何?郡主不过是个封号,在奎州那种小地方也许是有些份量,但在京城,处处都是王公贵族,她这区区郡主又算得了什么?根本没人放在眼里。是未来的渤王妃又如何?人家看上的还不是她身后的马家军?而她身处京城,就在天子眼皮底下,一言一行都会影响这些曾经效忠爹爹的士兵将领。 她已经不能再像从前,惹出了祸就奢望有人替她解决,如今她得自己承担这一切,即使代价很可能是这双腿就此废了。 若真瘸了双腿,朱友文恐怕只会更厌恶她吧……也好,反正她也不奢望能得到他的任何关心…… 马婧急得都要哭了出来,‘郡主!您的脚不能再这样跪下去了啊!’心慌则乱,她甚至威胁禁军队长:‘你们想清楚啊!要是渤王妃的腿废了,谁能承担?还不快去禀告陛下,求他放人?’ 摘星知道马婧担心,但怕引起更多祸端,她只能狠下心,朝禁军队长道:‘若再任她胡闹,扰我思过,我日后必禀报陛下诸位失职!’ 禁军本念着马婧是摘星随从,多有容忍,摘星一说完,禁军们立即举起长枪,对准马婧,不客气道:‘再胡闹就把妳拿下!还不快退下!’ ‘郡主!’马婧不死心。 摘星闭上眼,硬是不理会,将瘦弱的身子又挺了挺。 一切都由她来承担。她不想再拖累任何人了。 ‘退下!’禁军长枪纷指马婧,步步逼退。 马婧无奈,最终只得含泪不舍离去。 * 不久,天空响起声声闷雷,远方乌云卷动,滚滚而来,看来很快会有场大雨。 身在御书房内的朱友文不自觉朝窗外望去,梁帝见他神色略显挂心,便问:‘你在担心马摘星?’ 朱友文收回目光,一脸冷漠,‘马摘星仍有用途,儿臣只是不知她能否撑住,若挺不过,可就坏了事。’ ‘你这准王妃,并非池中物,朕只是要挫挫她的锐气,让她安分些,你且放心。’梁帝笑道。 ‘是,儿臣明白。’ 梁帝语锋一转,‘朕要问你一件事。’ 朱友文已知梁帝要问什么。梁帝向来多疑,不可能轻信敬祥那番说词。 ‘偌大丞相府,竟连区区一个逃犯也看管不住,这么轻易就让他上吊自尽了?实在令人起疑。’梁帝道。 ‘是,其实林广入渤王府前,儿臣属下已替他搜过身,确认身上并无丞相所呈之匕首,而渤王府看守严密,要盗取武器,并不容易,况且府内也无匕首等利器失窃。’朱友文回道。 梁帝沈吟,道:‘果然有疑窦。敬祥那老狐狸,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处处是破绽。这其中真相如何,交由你详细调查,三日之内,朕要知道结果。’ * 朱友文回到渤王府时天色已暗,人才刚下马车,天空便下起倾盆大雨,他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毫不迟疑往府内走去。 文衍等人已在大厅等候,他命莫霄与海蝶埋伏丞相府,有何动静,随时回报,两人衔命立即离去。文衍向来是他的谋士,朱友文将疑点说出后,两人试图抽丝剥茧,还原真相。 ‘林广被抓走时,并无反抗,也并没有对二哥口出恶言,实不像与二哥有深仇大恨。若真是刺客,必会拼死一搏……’朱友文率先说出疑点。 ‘主子,这林广与敬祥,有没有可能是一伙的?’文衍问。 朱友文来回踱步,细细回想当日发生情景,然后摇头,‘不像是一伙。’ ‘那么主子相信,林广是畏罪自尽吗?’ 朱友文想了想,又摇摇头,‘他的死必有隐情,自尽,有可能,但也有可能是别人下的手。既然他在渤王府时就没有透露自己的身分,被丞相捉走时,也没有大声喊冤,想来是有隐情,而他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见上二哥一面……他来自亳州,也许过去曾与二哥有过什么渊源?’ 能推断的线索,到这里就断了。接下来就只能看莫霄与海蝶能调查出什么眉目。 ‘三殿下!三殿下!您在哪里?快出来啊!’马婧大呼小叫的声音传遍整座渤王府。 门口一暗,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的马婧冲入大厅,她一见到朱友文便彷佛终于见到了救星,冲到他面前激动道:‘三殿下!请您快救救郡主!’ ‘陛下旨意,本王有何能耐救人?莫不是要本王忤逆圣意?’朱友文冷冷道。 马婧情急道:‘可郡主无法长跪啊!殿下您有所不知,八年前,郡主为了救人,在狼狩山上被少主用长枪打断腿骨,从此落下了病根!要是再这么跪下去,郡主的一双腿恐怕就要废了啊!’ 八年前。 狼狩山上。 朱友文如同当场被雷劈中,一时呆愣无法言语。 她八年前在狼狩山上为了救人,因此被马俊打断腿骨? 她救的是何人?为何宁愿冒着被亲生哥哥打断腿骨的风险?难道—— 他激动质问马婧:‘郡主救的人是谁?’ ‘是狼仔!’马婧见朱友文难得关心摘星的过去,连忙将自己从自家爹爹那儿听来的经过倒豆子似地全说了出来。‘听我爹说,郡主当年在狼狩山上认识一个被狼养大的孩子,叫做狼仔,他被人诬陷杀害夏侯都尉,郡主怕他被抓,故意在他面前说了一堆伤人的重话,想把他赶走,先保住性命要紧。当时整个奎州城啊,全都相信狼仔就是杀人的狼怪,可只有郡主坚信狼仔绝对不会是杀人凶手!’ 朱友文神色大变,心神激荡下,身子竟晃了晃,往后踉跄退了两步。 她是故意的?是故意要赶他走的?因为她想保护他? 马婧继续滔滔不绝:‘郡主只是想暂时把狼仔赶走,谁知道少主居然偷走她的铜铃,用计诱杀狼仔,当时——’ 朱友文冲动打断:‘铜铃……铜铃是被马家少主偷走的?’ ‘是啊!’马婧越说越来劲,简直像自己曾亲眼目睹。‘当时郡主站在崖边,以自己性命相逼,要少主收手,谁知道少主耍诈,居然狠狠打伤郡主的腿,要不是将军及时赶到,唉……’ 朱友文向来木头般的脸上表情复杂,不舍、欣喜、内疚、懊悔等诸多情绪全一股脑涌上,翻江倒海,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吐出,嘴唇苍白发颤,心神已是大乱。 马婧丝毫没注意到朱友文的异状,继续说个不停:‘郡主受伤的头几个月,夜夜都会痛醒,但她却从不喊痛,后来大家才知道,她都是夜里紧咬着被子忍痛,咬到嘴巴渗血,沾到了被角,才被人发现。’ 朱友文垂下了头,双手紧握成拳,呼吸急促,用尽全力克制颤抖的身子。 ‘殿下!’马婧忽在他面前跪下,恳求:‘求求您出手,救救郡主!听我爹说,郡主的旧伤,在雨天特别容易复发,而且要是再有损伤,这辈子有可能就瘸了!’ 朱友文一听,二话不说,立即冲出大厅,文衍跟了上去,听见他吩咐:‘备马!’ ‘主子,您该不会是要去太庙吧?’文衍问。 朱友文没有回答,已冒雨冲了出去。 * 快马奔驰,已是全力,他仍不断催促,黑夜里大雨瓢泼,让人看不清前方,雨水溅打在身上,他却浑身发烫,丝毫不觉寒意。 再快点!再快点! 他听不见滚雷隆隆,也听不见身下马匹筋疲力尽的费力喘息,甚至连雨声都听不见,他只听见那一声声的呼唤—— 狼仔……狼仔…… 八年前,他以为他被她狠狠背叛,却没想到,其实最信任他的,一直是她。 但我相信,并非每种背叛,都是为了伤害,有时看似背叛他人,出卖的却其实是自己。 这句话不断在他耳际回荡……她没有背叛他,星儿并没有背叛他…… 八年了,他用冷酷狠辣将自己完全武装,不让任何人再伤害自己,他以为自己恨她,此刻才发现,恨,是因为爱,是因为那么强烈浓郁的爱。他的胸口一阵阵发胀,那个他曾经以为被狠狠挖空的地方,原来还有感觉,原来还会跳动。 他满脸是水,冰凉的,温热的,雨水与泪水交织,那是八年前他原该流下的泪。 ‘星儿!’太庙近在眼前,他脚踹马鞍,一个兔起鹘落,借力施展轻功直往太庙大门飞奔而去,马儿受他重踹,狂奔之下瞬间翻倒在地,连声哀鸣,一双前腿竟已折断。这可是梁帝特地赏给他的乌骓宝马,如今断腿,无异是等于废了,白白浪费了一匹珍贵战马。 摘星单薄的身影跪在大雨中,背后是重重禁军,他前脚才踏进太庙,禁军已纷纷举起长枪指向他,禁军队长大声道:‘三殿下,职责所在,请恕属下不能放行。’ ‘退下。’ ‘禁军仅听命于陛下,无陛下指令,不得放人进入。’ ‘退下!’ ‘三殿下请勿为难!’ ‘让开!’朱友文终于失去耐性。‘她是本王王妃,身有旧疾,不能久跪!事后本王自会禀报陛下!’ ‘但我等仅听命于——’ ‘闪开!’朱友文一声怒吼,双目满是血丝,杀气爆涨,禁军队长竟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他一步步走入太庙,气势逼人,禁军虽有武器且人数众多,却被逼得不断后退,无人敢上前拦阻。在他们眼里,渤王朱友文宛如夜叉恶鬼,谁敢挡路,必死无疑! 禁军队长一咬牙,命令:‘快!通报陛下!’ 渤王乃梁帝三子,更是大梁战神,他不敢也没这个能耐与之正面冲突。 两名禁军往外急奔而去。 朱友文已走到摘星面前,只见她身子摇晃,似乎已到了极限,随时便要倒下。 他抬起披风,替她遮雨,她紧咬着衣袖忍着腿伤旧疾椎心刺痛,模模糊糊察觉到有人来到了身边,抬头一望,在大雨中,竟见到了那人脸上的温柔与心疼。 她彷佛听见他这么喊她。 是幻觉吗?这世上,会这么喊她的,除了已过世的娘亲,就只有狼仔,可是他们都已不在了。 所以她也死了吗?死了……也好,就再也感觉不到痛了,但……但她不甘心啊!她还没有替爹爹报仇……没有替马府全家报仇……而她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如果连她也死了,这个世界上,有谁还会记得爹爹?记得娘亲? 还有谁,会记得狼仔? ‘星儿别怕,狼仔来了。’ 不,他不是狼仔。狼仔已经不在了。 那人将她轻轻抱起,搂入怀中,温暖宽厚的胸膛,强壮有力的心跳。 她缓缓闭上眼,已然染血的衣袖从她苍白双唇间落下。 不……他不是狼仔。 狼仔……已经不在了。 大雨渐渐停歇,乌云散去,雨后微风轻拂她的发稍。 风……还在,蝴蝶也还在,可是狼仔……却永远不在了…… 两滴清泪滑落,她感觉有人温柔抚去了自己的泪痕。 * 朱友文抱着摘星,一路施展轻功冒着大雨奔回渤王府。 一入王府,他急忙唤来文衍,命令:‘救人!’ 文衍见主子之前急忙离开王府,心中已约略猜到了八成,虽对主子为何无端如此意气用事感到疑惑,但眼下救人要紧,况且他这个做属下的也无权过问太多。 朱友文抱着摘星来到她居住的小院,马婧正在房前焦急徘徊,见他真把郡主带回来了,激动得差点就要跪下,但一听他喊着要救人,脸色瞬间转喜为忧。 他不等马婧上前开门,直接用脚踹门,入房后小心翼翼解开披在摘星身上的披风,缓缓将她安置在床上,文衍立即过来把脉,检查伤势。 ‘先检查她的腿是否无恙?’朱友文着急道。 文衍依言,请马婧掀开摘星裙子,只见她双腿膝盖处已是一片瘀黑,触目惊心,虽男女授受不亲,但瘀黑如此严重,事不宜迟,他赶紧施针,设法舒开淤血。 ‘主子,郡主此处似有旧疾?’文衍发现了摘星腿上的旧伤。 ‘我知道。我这就进宫请太医过来。’朱友文道。 文衍一愣。先是抗旨硬闯太庙,将马郡主带回,如今又要为了她特地进宫请太医?主子何时对马家郡主如此重视了? 朱友文转眼已不见人影,约莫一个时辰后,他抓着一名老太医匆忙回到渤王府,老太医连喝口茶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推进房里替摘星诊治。 马婧在旁又是感动又是惊异,不知渤王殿下怎忽地转了性?瞧,他脸上的急切与焦心,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呢! 文衍急救得当,老太医赞许了几句,又仔细检查旧伤,道:‘郡主淋雨受寒,加之心神受损,幸好三殿下将郡主及时带回,要是再拖延下去,这双腿受了湿寒,可就真的废了。老夫会先开几帖去湿寒的药方,服用两日后,再慢慢服用一些温补药物,助其复原。’太医又交代了文衍几句,便离开了。 从头到尾,朱友文不发一语,静静听着。 老太医离去后,文衍持续施针,躺在床上的人儿脸色苍白,额上微微冒出涔涔细汗,双腿旧疾复发应是十分痛苦,她却连在昏迷中,也不愿发出一句呻吟。 朱友文看着她膝盖乌青的双腿,懊悔不已,心痛万分。 这双腿,是因为他而曾被硬生生打断!她娇弱的身子怎承受得了? 而他却一直误会她至今!思及自己之前所作所为,连他都想狠狠甩自己几巴掌!朱友文,你到底在想什么? 随即一股更深沈的恐惧由内心最深处浮现,但眼前她的伤势最要紧,他选择暂时忽略那阴暗的恐惧源头。 那一夜,朱友文一直守在摘星床边,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 星儿。他在心里千次百次呼唤着这个他曾发誓要永远遗忘的名字。 星儿……这次,让我好好补偿妳。 * 隔日,御书房内。 梁帝面色不善。他已听得禁军队长来报,渤王违抗皇命,强行进入太庙带走马摘星,回到渤王府。 他冷冷看着第一次违抗自己的朱友文,质问:‘你何以违背朕的旨意,强行带走马摘星?’ 朱友文恭敬答道:‘父皇,儿臣得知,马郡主双腿曾断,留有旧疾,不得长跪,一旦再伤及,这双腿恐怕便瘸了,此一结果,马家军必不乐见,怕与朝廷间又起疑忌。’ ‘那你为何不先通报朕?’梁帝语气稍缓。 ‘她已长跪一日,事态紧急,且儿臣探察之时,她已不支昏厥,情急之下,儿臣只好抗旨,今日特来请罪!’朱友文跪下。 梁帝打量了他一会儿,道:‘起来吧。朕不知马摘星有此旧疾,差点毁了这颗棋子,幸亏你及时救人,朕不怪罪你。况且,如此一来,日后她必更信任你,这颗棋子岂不更好操控?’ ‘谢父皇开恩!’朱友文起身,‘父皇,儿臣今日入宫,尚有一事禀报。’ ‘说。’ ‘林广一案,经儿臣调查,确有隐情。’ 朱友文呈上一封密函,梁帝接过,打开拿出,面色越见凝重。 朱友文解释:‘儿臣派出手下盯梢丞相府,发现两名下人暗夜抬尸至郊外,埋尸后又惨遭杀害,幸其中一人尚有气息,被救起后道出经过。儿臣又连夜暗查,取出军部与官奴档案,发现二十多年前,林广曾任亳州军营厨子,似乎曾短暂与二哥生母有过往来,加上二哥出生时间巧合,才使他有如此大胆臆测,认为自己是二哥生父。’ ‘荒唐!’梁帝一怒之下,将密函砸在案前。‘你的意思是,朕被戴了绿帽?而丞相因为有所忌惮,杀人灭口?’ 朱友文也知兹事体大,谨慎道:‘儿臣不敢。儿臣坚信这仅是林广单方面的臆测,二哥的确是父皇血脉,无庸置疑。’ 梁帝瞪着朱友文,心头思索:此人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表面是他义子,私下却是他的鹰犬,专门替他解决明面上解决不了的难题,不问缘由,唯命是从。但朱友文昨日冒雨抗旨强行带走马摘星,他从未如此先斩后奏,向来多疑的梁帝,难免对这个义子的背后真正目的,产生一丝怀疑。 但眼下他还需要朱友文,即使心有疑虑,他决定先暂时搁下。 此时值班太监来报,朱友珪与丞相敬祥联袂求见,梁帝冷笑一声,倒想看看这两人又想玩什么把戏? 他命朱友文先行离去,回到案前坐下,冷眼看着这对翁婿走入。 有时他不免有种错觉,这敬祥,倒比他更像是朱友珪的亲生父亲啊,不但处处维护,更同进同出,搞不好这老狐狸还做着哪天当上太上皇的美梦呢。 ‘何事禀告?’梁帝问。 朱友珪先开口:‘父皇,我等想替马家郡主求情。’ ‘为何有此请求?’梁帝反问。 敬祥道:‘昨夜臣与二殿下商讨,深觉马家郡主实是不知者无罪,应从宽议罪。况且……’似有难言之隐。 朱友珪接道:‘况且,三弟态度未免过于寡情,非但没有替未来的渤王妃求情,也没有试图对马家军解释缘由,说不定会动摇马家军对朝廷的忠诚。’ 翁婿两人一搭一唱,特地替马摘星求情,尤其是朱友珪,平日与朱友文几乎没什么交情往来,这人情,根本是求来做给朱友文与马家军看的,端的不外乎是能一石二鸟,同时拉拢朱友文与马家军,壮大自己的势力。 就这点小心思,梁帝哪里看不透? 还以为这两人是想自行认罪呢,没想到他们已经玩起了别的花招?真当他如此昏庸吗? 梁帝重重一掌拍下,怒道:‘你们还想继续欺君吗?’ 翁婿两人对看一眼,不解朱温怒意由何而来,惊恐之下双双下跪。 ‘陛下息怒!’ ‘父皇息怒!儿臣只是单纯不忍马家郡主——’ ‘住口!’梁帝站起身,拿起案上密函,质问:‘要不要猜猜朕手上拿的是什么?’ 朱友珪与敬祥惊疑不定,不知梁帝为何发怒,两人作贼心虚,只能连声请求梁帝息怒。 梁帝哼了声,‘这是林广的军部密档。’ 朱友珪与敬祥瞬间脸色惨白,心下只有一个念头:万事休矣! 梁帝将密函朝案上一扔,道:‘区区一个军厨的自行猜测,你们就当真了?’他望向朱友珪,厉声道:‘其实妳娘亲早就坦承她与林广曾为旧好,朕反而欣赏她忠诚不欺!朕从未怀疑过你的血脉,可你们却想欺君私了,眼里还有朕吗?’ 朱友珪已是满身冷汗。原来父皇早已知道了,他却还在自作聪明! 朱友珪不断用力磕头,悔恨莫及,‘父皇!这一切、一切皆是儿臣的错!儿臣……’他情急之下道出心中真实恐惧,‘儿臣自小即因母妃出身,暗地里受尽冷言冷语,儿臣实在害怕自己并非父皇亲生,更怕父皇从此看待儿臣的目光,胡涂之下才会未经彻底查证,瞒着父皇私自动手……儿臣知错!儿臣知错!’朱友珪涕泗横流,除了懊悔,倒有大半是不知未来的惶恐。 原以为一切都照计划安排,谁知竟会东窗事发? 一旁的敬祥也跟着替他求情,‘陛下,且听老臣一言,人言可畏,就算二殿下做错了,但为的也是想保全娘娘与陛下的清誉啊!’ 梁帝看着满脸涕泪的朱友珪,心不禁一软,叹道:‘欺君瞒上,唯有死罪,但一个是朕的儿子,一个是朝廷丞相,随意判死,不仅动摇国骨,人心更将不安。朕暂且饶你们一命,但严厉处分是逃不了!朕将以你等处理朝政不力为由,拔权降位,丞相一职暂由杨校尉兼任。’他目光转向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朱友珪,冷言道:‘至于你,从此不得干涉朝政,去帝书阁修修书,暂时好好养性去吧!至契丹接回友贞与商讨借兵这件大事,就由友文接手。’ 朱友珪一听,心中黯然,这无异是将他推出了朝堂之外,远离政事,与庶民何异? 但这已是梁帝最大的宽容,他与丈人敬祥诚惶诚恐叩谢拜恩,心头一片冰冷。 究竟是谁查出真相,进而禀报梁帝? 两人面圣前,宫人禀报,梁帝正在接见朱友文,难道竟会是他? 朱友珪一转念:若自己失势,朱友贞年纪尚小,最有机会争上位的,除了朱友文,还会有谁? 好个朱友文!他一直以为朱友文只是梁帝手下一条忠心耿耿的狗,梁帝要他咬谁,他便毫不犹豫地去咬谁,越是咬得鲜血淋漓,梁帝越是痛快,没想到如今这条狗成了一条凶狼,今非昔比,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朱友珪心底暗暗咬牙:不过是条不知哪儿捡来的野狗,畜生终究是畜生,这次是他轻忽了,日后等他再起,绝不会轻易饶过这条狗!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1章 奔狼弓 她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 一开始很难受,她又湿又冷,浑身疼痛,最痛的就是腿上那八年前的旧伤,痛得她双腿几乎要没了知觉。 然后她梦见了狼仔。 他在大雨中奔驰而来,为她遮风避雨,最后带她离开那个地方。 她在哪里?是了……她是在太庙里,她记得自己是跪着,她为什么要下跪呢……发生了什么事?爹呢?娘呢?还有狼仔呢?他们都去了哪里? 她缓缓张开双眼,马婧那张圆月儿般的脸蛋出现在眼前,她叹了口气,闭上眼,很快回到现实。不一会儿她又飞快睁开双眼,惊问:‘马婧?妳怎么在这里?’她发现自己居然是躺在床上,‘我……我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哪里?’ ‘郡主!您胡涂啦?您连夜长跪,又遭逢大雨,是三殿下亲自赶去太庙,把您给救回来的呢!’ ‘三……殿下?’她愣住。 ‘是啊!’马婧兴奋得差点没手舞足蹈。‘他一听闻郡主您脚有旧伤,不能长跪,不惜冒着大雨闯入太庙,完全不把那些守卫禁军放在眼里,单枪匹马就把郡主您给带回来了呢!还从皇宫找了名太医过来为您诊治!郡主您整夜昏迷不醒,三殿下更是在床边守了您整夜,直到今早才进宫呢!’ 她缓缓眨了眨眼,不敢置信,‘妳说的三殿下,是朱友文?渤王殿下?’ ‘除了是他,还能有谁?’马婧笑嘻嘻地回答。 真的是那个男人?可是……可是他不是很讨厌她吗? 况且,他硬闯太庙带她回渤王府,等同抗旨,不知会受到何等严厉惩罚? 她棉被一掀,就要下床,此时外头刚好有人敲门,马婧前去应门,文衍端着一碗汤药走进,他见马摘星要下床,忙阻止:‘郡主,请先静养,稍安勿躁。’ 摘星急问:‘三殿下擅闯太庙带我回王府,陛下那儿……’ 文衍温和一笑,道:‘郡主莫担心,三殿下要全身而退,不难。倒是,这林广一案,不知郡主如何看待?’他将汤药递给马婧,马婧接过,交给摘星。 摘星捧着汤药,沈吟着,将前因后果细细想了一遍,低声叹了口气,道:‘广叔被捉时并未挣扎,也未拚死反击,由此可见,绝非刺客。但他却也未喊冤,向我求救,宁愿随丞相而去,以致横死。想来他身上带有隐情或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他选择用沉默来守护……’ 摘星的推理与朱友文极为相似,但又更深一层,且合情合理,文衍不由暗暗佩服。 她又道:‘既然我一开始就相信广叔,我就不会去执意探究他想守护的秘密,此事就当石沈大海,我从此不会再提。’她露出苦涩微笑,朝文衍道:‘有些真相,不该探求到底,否则只有惹祸上身,这点,我明白了。’ 文衍淡淡一笑,道:‘郡主果然聪慧,的确是我家殿下良配。’ 听见这话,摘星莫名胸口一热,连忙垂下眼,将一碗汤药急急喝了,险些呛着。 文衍笑道:‘郡主慢慢喝,不用急。昨日太医来过,郡主的腿伤已久,实难完全治愈,所幸不会影响平日作息,太医开了些坚骨壮筋、补养气血的药方,嘱咐每日一帖,喝上一个月。这段休养期间不宜再让双腿负担过重,好比骑马,若再次受损,日后恐会不良于行,还请郡主多多注意。’ 摘星放下药碗,点点头,无奈道:‘我这是老毛病了,看过不少大夫,每个人说的都差不多,我都会背了。’ ‘我家殿下说过,他会继续寻访医术精湛的大夫,天下这么大,一定有人可以医好郡主的腿。’文衍道。 摘星一愣,嘴里嗫嚅:‘我的腿伤又不是他造成的,他为何如此担心?’ 太奇怪了。之前对她处处冷嘲热讽,怎么才过了一个晚上,这人就转性了? 种种异常举止,关怀呵护,让她颇不习惯,但,她却又不是那么讨厌…… 文衍起身,准备离去,‘殿下交代,这几日请郡主好生休养,三日后,请郡主去一趟练武场。’ ‘练武场?’马婧不解,‘为何要与我家郡主约在练武场?’ 摘星也微觉纳闷,却又觉这挺符合朱友文的行事风格。 要是他约她去花前月下谈心,她大概会觉得这人要嘛雨淋太多脑子进水了,要嘛根本是完全不同一个人。 ‘郡主意下如何?’文衍问。 她故意脸一沈,‘不见。’ 文衍一愣。 她难掩嘴角笑意,又道:‘不见,不散。’ 她竟有些期待,三日后,会与朱友文在练武场擦出什么火花了。 * 三日后。 一大清早,朱友文眉头深锁,凝视前方,彷佛正面临极为棘手的状况。 实际上,在他人生当中,这的确算是数一数二棘手的状况,虽然替他捧着衣服的莫霄难得一脸迷惑,不知主子到底在烦恼什么? 朱友文要他左右各提一套衣服,款式大同小异,皆是全黑,莫霄左看右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差别,不知主子为何如此难以抉择? 好半天,朱友文似乎难下决定,开口问莫霄:‘你怎么判断?’ 莫霄再次非常仔细看了左右两套衣裳,依旧无解,只好虚心求教:‘敢问主子,这身衣裳是准备穿给谁看的?’ 不问还好,这一问像是踩着了朱友文的痛处,他狠狠瞪了莫霄一眼,目光凌厉,‘挑衣难道一定有理由吗?真要理由,是避寒暑、御风雨、蔽形体、遮羞耻、增美饰,此外还有知礼仪、别尊卑、正名分!这么多理由,够了吧?’ ‘属下失言!主子所说甚是。’莫霄何等机灵,想想等会儿主子要去见谁,看来‘增美饰’是最主要的理由吧? 主子何时这么重视马家郡主了? 莫霄试探地问:‘主子,要不要属下直接去问问马婧,看郡主喜欢男人穿什么样的衣服?’ 朱友文又是一眼狠狠瞪来,目光冰冷到能冻死人,莫霄不寒而栗,乖乖闭嘴。 朱友文又苦恼了半天,这才选定左边那套衣裳,莫霄终于松了口气,手一挥,两名婢女立刻上前服侍朱友文更衣。 更衣完毕,朱友文问:‘我要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已经准备好了。不过,主子,马郡主真的会喜欢吗?’莫霄答道。 朱友文颇有自信,‘她一定会喜欢!’语毕他便迫不急待迈出房门,朝练武场而去,留下一头雾水的莫霄,心道:主子又是何时开始这么了解马家郡主了? * 海蝶领着摘星与马婧来到王府的练武场,朱友文每日清晨会在此练武,他手下的护卫亦在此处接受训练,此刻他正与莫霄比划切磋,朱友文使剑,莫霄使刀,只见一个剑招行云流水,一个刀法凌厉如风,朱友文见摘星到来,手上攻势忽变,剑剑直指要害,不出三招,莫霄手上的刀便被打落,只得认输退到一旁。 其实他的武艺本就远不如朱友文,方才不过是陪主子暖身罢了,只是不知为何,马家郡主一出现,朱友文攻势立刻一变,不像在练武,倒像是特意表现给她看似的。 朱友文将剑收起,深吸口气,这才转身缓步朝马摘星走去,即使八年前那段误会已经解开,但这八年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他考虑再三,决定暂缓对摘星说出真相,毕竟他还没有完全把握,她能接受现在的他,尤其是在马府灭门之后。 他已不是八年前的狼仔,他的身上背负太多他不愿让她知道的秘密。 摘星见他方才练武,英姿飒爽,此刻缓缓走来,居然不再面如寒霜,甚至带着隐隐欢欣,彷佛非常高兴见到她赴约,而他黑衫飘动,更是肃肃如松下风,爽朗清举,她不由多望他了几眼,目光不自觉驻留。 ‘郡主。’他朝她轻轻点头。 ‘三殿下。’她只觉脸颊一热,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感到害羞,一时间竟不敢将目光停留在他脸上。‘不知今日约我来练武场,有何目的?’ ‘经林广一案,我认为郡主应习些武艺,练武除能自保,更可强身,我已请教过太医,只要适当,于郡主腿疾,有益无害——’ 摘星兴奋接话:‘殿下要教我习武?我从小就想学武学使兵器,奈何我娘反对,一直苦无机会呢!’况且,只要能习得一两种武艺,除了自保,她也将更有能力追查对付杀害爹爹的凶手了! 朱友文微微一笑,道:‘那我算是投其所好了。郡主想学何种兵器?’ 他这一笑,不只摘星,连马婧,还有莫霄与海蝶,全愣在当场。 原来渤王也会笑耶……而且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海蝶望望主子,又望望马摘星,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由暗暗担忧。 摘星发现自己竟直盯着朱友文瞧,为了掩饰尴尬,她转身随手拿起一旁的长矛,却没拿稳,差点落地,朱友文迅速握住她的手,将长矛放回原位后才松开。 摘星立刻收回了手,只觉脸颊火烫。 这是她第一次被男人握住手,没想到他的手这么大,几乎能完全包覆她的手,而且那么温暖,握住她手时又是那么轻柔,彷佛怕伤到了她…… 原来他也能那么温柔? 她只觉自己心头小鹿怦怦乱跳,不敢迎向他的目光,耳边听他道:‘我看郡主不适合长兵器。’ 她迅速一扫练武场上摆置的诸般武器,除了刀剑长矛,尚有弓、弩、枪、棍、盾、斧、鞭、锤、叉等兵器,好些是她不曾见过的,挑了半天,她硬着头皮挑了把剑,‘那我练剑。’ 朱友文唤来海蝶。 海蝶拿起蝴蝶剑,使出最基本的剑式:刺、劈、撩,剑与手臂先是成一直线刺出,接着手腕一抖,剑尖立起,由上劈下,再以优雅弧形由下往上撩,三招一气喝成,姿态优雅。 海蝶收剑后,摘星在旁依样比划,但剑在海蝶手上,轻盈飞舞如蝶,到了她手上,却因挥舞过猛,步伐打结,左支右绌,三招还没使完,她人已往后仰倒,幸亏朱友文及时伸手扶住她的后腰,这才稳住她的身子。 又是握手,又是扶腰,她只觉朱友文的气息无所不在,彷佛整个人都被他包围,她从未与任何年轻男子如此近身接触,心跳快得彷佛下一刻就要跳出胸膛,呼吸也跟着急促。 ‘刀剑无眼,短时间内不易速成,反易自伤,我看还是换一种兵器吧?’朱友文好意建议。 ‘那不如三殿下替我挑一种吧?’她勉力保持镇定,不想在众人面前出糗。 既然他这么懂武艺,应该知道哪一项兵器最适合她吧? ‘莫霄!’朱友文一喊,莫霄很快捧来一把弓箭。 武艺十八般,唯有弓第一,弓箭在远处便能制敌,且杀伤力可弱可强,全由使弓者决定。 ‘原来殿下早就准备好了?’她本觉自己被戏弄了一番,有些不悦,但一想到这把弓是朱友文特地替她准备的,又转为期待。 那是一把上好筋角弓,是朱友文特地聘请老弓匠花上三年时间打造,弓上嵌以羚羊角片,外覆牛筋,又另聘工匠,在弓面雕上对月仰天长啸的狼群图腾,栩栩如生,她细细抚摸那些雕纹,忍不住赞道:‘这弓箭的图腾好漂亮,我……我也喜欢狼。’ 这把弓立时让她想起了狼仔。还有母狼,以及小狼。还有狼狩山上的那些岁月。 只是岁月匆匆,人事已非,而她,也不再是从前的星儿了。 她心一沈,耳边听得朱友文问:‘喜欢这把弓吗?’ 她点点头,振作精神,‘喜欢。’ 原来朱友文也是爱狼之人,她对这个男人不知何时开始产生的好感,一下子又增加不少。 ‘过来。’他示意摘星跟着他来到箭靶前,手把手地亲自教她射箭。 搭箭、拉弓、扣弦,他的手没有离开过她的手,他的脸几乎就要贴上她的脸,她甚至能听到他沈稳的呼吸声,她只觉自己呼吸紊乱,手心发烫,心跳如雷,连耳里都是怦怦的心跳声,几乎要听不真切他的细心教导。 他明明只是在教她练箭,为何却如此轻怜蜜意且旁若无人? 是她想太多了吗?还是这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 脑袋里浮现这个念头的,不是只有马摘星。 在一旁看着的马婧等人,也是目瞪口呆。 莫霄歪着头,摸了摸下巴,‘瞧瞧,这是在教练箭,还是在谈情说爱?’ 马婧道:‘本来我还觉得约在练武场这种地方,一点情趣都没有,但现在看来,三殿下对我家郡主,似乎还是有那么点意思的?’ 海蝶却不苟同,‘三殿下教人练武,都是这么一视同仁!’ 马婧一听,错愕地望向莫霄,他赶紧摇头挥手否认。 ‘咻’的一声,一箭破空射出,在朱友文的教导下,摘星这一箭虽没射中靶心,亦不远矣。 ‘看来郡主挺有天份。’朱友文松开手,有些不舍。 ‘是我有个好师父,多谢殿下。’她嫣然一笑,两人四目相对,嘴角含笑,旁人都能感受到那股淡淡酝酿的情意。 一旁三人,马婧乐观其成,莫霄与海蝶,却是表情各异:莫霄一脸玩味,静观好戏,海蝶则是忧心忡忡,若主子真对马摘星动了情,此人便成了主子的罩门弱点,朝廷如今暗潮汹涌,四皇子又即将从契丹归来,马摘星若跳进来淌这浑水,是福是祸尚未可知,更遑论主子身后还有那个秘密,要是被马摘星得知,后果可是……她转过头,不敢再想。在她眼里,朱友文的行为,不啻是玩火自焚。 * 朱友文原本还欲与摘星一起共享午膳,却临时被召入宫面圣,她竟感微微失落,随即又笑自己傻:失落什么呢?只不过是离开王府一会儿,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 随即她又觉羞愧,明明家仇未报,却沈浸于小情小爱,全副心思都几乎要放在了那个男人身上,成何体统? 一整日,她的情绪反复矛盾不定,不管做什么都会想到今早朱友文细心教导她练箭的情景,连拿起茶杯喝茶,看着自己的手,都会想起他的手是如何温柔包覆着她的手,搭箭、拉弓。情窦初开,却是苦涩与甜蜜参半。 她心中仍记挂着狼仔,但如今细细想来,她与狼仔情谊虽深,当时毕竟年纪尚小,其实并无太多男女之情,这些年来婉拒亲事,也是歉疚成份居多,并非一往情深。况且,初遇朱友文时,她便觉他与狼仔颇为相似,如今看来,他对她倒不是完全无感觉,两人一开始虽是为了政治利益而联姻,也屡有冲突,但现今他似乎对她前嫌尽释,虽不知确切原因,但若能两情相悦,岂不更是美事一桩?想必爹爹在天之灵,也会感到安慰吧? 不知不觉间,她竟在期盼着朱友文能早日回府,好不容易盼到了,她遣马婧去问朱友文晚上是否一起用膳?没多久,马婧回来了,却是一脸为难,‘三殿下好像不太高兴耶。’ ‘为何?’她问。 ‘我偷偷向文衍打听了一下,据说,是因为契丹公主要来了。’ ‘契丹公主?’ ‘是啊!’一提到八卦,马婧整个人来了精神,‘是契丹王最钟爱的小公主,叫做宝娜,我还特地问了文衍,为何一听到宝娜公主要来,三殿下便勃然变色,原来是几年前,三殿下送四殿下到契丹时,宝娜公主便对他一见钟情,还曾向契丹王要求,要嫁给三殿下,若非规定公主不得下嫁外族男子,恐怕当时两人就定下婚约啰!’ 摘星不禁失笑,没想到朱友文居然如此抢手。 这时王府内忽传来一阵骚动,摘星好奇,带着马婧离开别院,前往查看。 两人才走到半途,便见到朱友文也正赶往前厅。 ‘三殿下!’她喊了声,朱友文却没停下,她急急追上,边喊道:‘三殿下,等等我……唉唷,我的脚——’ 朱友文果真停下,她还以为自己的苦肉计得逞,暗自得意,缓缓走近他身后,不由傻住。 只见王府大厅内塞满了好几十个大箱子,几乎无法行走,案上还摆着四幅画轴与一封信,文衍正在一一清点箱子,见朱友文来了,迎上道:‘殿下,这些是宝娜公主先行派人送来的见面礼,以及日常用品。’ ‘日常用品?’摘星好奇道:‘居然这么多箱?’ 该不会连帐篷都带来了吧? ‘听说是宝娜公主要求住在渤王府,陛下也答应了。’文衍回道。 朱友文默不作声,但呼吸沉重,似在极力隐忍。 摘星见他这副烦躁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心中暗觉好笑,忍不住走进大厅,环视那些箱子,道:‘看来宝娜公主真是有心人哪。’ 朱友文淡淡看了她一眼,她心儿一跳,乖乖闭嘴。 文衍将宝娜送来的信递给朱友文,朱友文瞧那信厚厚一迭,心觉烦闷,未伸手接过,吩咐文衍:‘你替本王看看就好。’ 文衍只好将信打开,里头居然塞了五张信纸,每一张都写得满满的。 ‘居然写了满满五张,看来宝娜公主对殿下的情意,丝毫未减。’摘星又忍不住调侃。 ‘郡主今天话挺多的。’朱友文无奈道。 她暗自吐吐舌,走进大厅,绕着那些大箱,好奇摸摸翻翻,朱友文也不阻止。 文衍很快将信阅毕,朱友文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其余一概别多说,我不想知道。’ ‘是。’ ‘那四幅画轴是?’朱友文问。 ‘阔别三年,公主想让殿下看看她如今的模样,特地吩咐画师,依照春夏秋冬四季所绘制。’ 摘星一听,走到案前,拿起其中一幅画轴,打开,是公主的草原骑马图,秋草枯黄,天际几只大雁飞过,浓浓萧瑟,骑在马上的妙龄公主遥望远方,一脸相思,画轴上题字:宝娜公主思念渤王殿下。 她见朱友文没阻止,便继续打开其他三幅画轴,依序是宝娜公主春季慢步花丛、夏季搭弓出猎,最后一幅是她孤身一人站在漫天大雪中,双目凝视展画之人。春夏秋冬,画中之人,如花娇艳,不失豪气,更毫不掩饰自己对朱友文的思念之情,一年四季,未曾中断。 摘星道:‘这宝娜公主生得真是亭亭玉立。’偷觑一眼朱友文的反应,只见他更显不耐,只好转了话题,问:‘这题字,也是公主亲自写的吗?’ 文衍答道:‘如郡主所言,公主信上写到,这三年来,为了殿下,她努力学汉语、习汉字。’ 摘星点点头,不免又多看了画上题字几眼,心道:这宝娜公主为倒追朱友文,可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文衍道:‘公主信上吩咐,请殿下将这四幅画,分别挂于大厅、书房、寝居与练武场,便能每日见画如见人。’ 朱友文嘴角抽动,丝毫无意照做。他指指另外几口大箱子,问:‘里头都是些什么?’ 文衍道:‘那几箱是公主的随身衣物与日用品,这几箱装的则是殿下当年去契丹时最爱吃的肉干。这箱是牛肉干,这箱是羊肉干,那箱是野猪肉干,那箱则是鹿肉干。’ 马婧瞪大了眼,望着那几口大箱,‘这些全是肉干?那位公主是把整个草原的牛羊鹿猪都猎光了吗?’ 文衍依着箱子上的记号,打开其中一个箱子,拿出一块手绢仔细包裹的肉干,双手呈给朱友文,但朱友文只是看了一眼,连问都没问,只说了句:‘扔掉。’ ‘那是什么?’马婧好奇问。 ‘这是当年殿下吃了一半的肉干,公主舍不得扔,这三年来一直留着,如今物归原主。’文衍回道。 ‘老天,这还能要吗?’马婧一脸惊恐。 ‘殿下当年住过的帐篷,她也不准人拆掉,至今仍微持着殿下离开时的模样。’文衍道。 马婧忍不住道:‘这位公主表达爱意的方式可真够……特别的,哎唷,她要是知道三殿下与我家郡主的婚约,那可精彩了,不知会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马婧原本只是随口说说,却见在场其他人全都面色凝重。 梁帝想向契丹借兵攻晋,若是三殿下怠忽了这位小公主,破坏两国友好不说,若小公主回去向契丹王哭诉告状,以契丹王宠溺宝娜的程度,谁知会不会一气之下,反过来攻取大梁?或趁大梁攻晋时偷袭,渔翁得利? 摘星略一思量其中轻重缓急,主动对朱友文开口:‘殿下,看来,若想借兵顺利,公主来访这几日,最好先对她隐瞒我俩的婚约。’ ‘我不同意!’朱友文脱口而出,语气坚决。‘本王对她只有兄妹之情,不容她再得寸进尺!’ 摘星道:‘殿下,公主种种举止,皆显示她对你的迷恋有增无减,甚至变本加厉,契丹女子不若中原女子,个性刚烈,认定了就是认定了,若断然拒绝,羞愤之下,如马婧所言,的确不知会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文衍见摘星如此明理,也赶紧劝道:‘属下也同意郡主所言。赐婚一事,目前知情者并不多,只需隐瞒几日,想必不难。若能让公主来得开心,走得愉快,于公于私,两全其美。’ 朱友文知道该以大局为重,但他却极不情愿隐瞒自己与马摘星的婚事。 ‘难道本王就要任她如此予取予求吗?你们可知,当年她为了不让我离开,居然在我的茶水里放泻药!我一度在契丹下不了床,简直就是——’ 落荒而逃。摘星在心里替他补完这句话。 堂堂渤王却被一个小公主如此整弄,却又碍于与契丹的友好关系,无法发作,当年也只能匆忙逃回中原,却万万没想到,对他一见钟情的小公主,三年后追了过来,难怪他要如此头疼。 摘星又劝道:‘但若不瞒着公主,届时必定天下大乱,更不利日后大梁向契丹借兵。为了大局,还请殿下诸多配合。’ ‘配合?难道本王的婚事就如此见不得人吗?’朱友文不愿再多谈,转身离去。 摘星暗暗叹了口气,朱友文有多不情愿,她哪里看不出来,只是没料到他会如此硬脾气,说什么都不愿妥协,偏偏这位契丹小公主,看来比谁都认真,若只是随便虚应敷衍,必会被看出破绽。 不过,朱友文死活不愿欺瞒与她的婚事,她心里多少是窃喜的,这代表他相当看重这件事,也许,也代表着他相当看重她。 这一两日相处下来,她明显感到朱友文的变化,而她,不讨厌这种变化。 不过,她想,还是该找个时间,找朱友文问个明白,为何一夕之间,对她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毕竟都是要做夫妻的人,她不希望对方有什么秘密瞒着自己。 摘星见朱友文已然离去,撒手不想管这烂摊子,只好问文衍:‘信上还写了些什么?’ 文衍翻到第二张信纸,道:‘公主还有些嘱咐:一,她的房间要面向东方,每天早上方能拜日。’ 摘星点点头,契丹是崇尚太阳的民族,这点她可以理解。 ‘二,她房间内所有颜色都要换成大红,那是公主最爱的颜色。’ 摘星点头的动作缓慢了些,这点,有些困难,但应能办到。 ‘三,房间里里外外都要有鲜花陈设,她最爱的是中原牡丹。’ 马婧忍不住开口:‘这都要七月天了,哪来的牡丹啊?’ ‘四,她指定使用花月胭脂。五……’ 到底还有多少要求啊?文衍第二张信纸都还没念完呢。 ‘好了,别念了,文衍,公主的吩咐就交由你来负责,只要不是太刁难的,尽量满足就是。’摘星道。 ‘是。’文衍道。‘那三殿下那儿……?’ ‘我自会想办法说服。’ ‘有劳郡主。’文衍感激。 的确,如今这渤王府上下,也唯有这位马郡主说的话,能入得了主子的耳。 * 练武场上,朱友文正在练剑,看得出他心头烦闷,剑法极快,招招用足十分力,他察觉有人来到,剑招一收,下一刻却用力将剑直击向箭靶,正中红心! ‘三殿下若想射箭,该拿弓箭,而不是这样糟蹋一把剑吧?’ 摘星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竟觉纷扰心境稍微得到了平抚。 他转身,见她已经坐在练武场旁的石桌前,桌上摆着一碗汤药与一幅画轴,正等着他。 他走到石桌前,坐下,开口:‘仍不放弃当说客?’ ‘我是来跟殿下谈判的。’她一本正经。 他倒觉得有趣,谈判?她能有什么筹码?该不会又是马家军的忠诚吧? ‘殿下若能答应隐瞒婚约,挂上画轴,我就乖乖喝汤药养伤。’ ‘妳这是威胁?’他觉好笑,却又觉这样的威胁……有种熟悉的亲昵。‘妳从小就是这性子,总要别人听妳的,不听,就古灵精怪,想出各种怪法子要别人听妳话。’他似想起了什么往事,嘴角微微含笑。 她微睁大了眼,奇道:‘殿下怎知这是我从小就改不了的坏习惯?’ 朱友文不语,目光望向石桌上的汤药与画轴,内心似在挣扎。 ‘我知道殿下感到委屈与不耐,也知我是强人所难。公主五天后才会到来,若这五天内,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咱们就不隐瞒婚约,这样可好?’摘星也知不能逼得太紧,主动退了一步。 咱们。他喜欢听她这样说。不再是你我,是我们。咱们。 他目光落在汤药上,道:‘若我说好,妳现在就喝下汤药。’ ‘还有,殿下要立刻挂上这画轴。’她笑道。 ‘不是还有五天时间?非得现在挂上?’ ‘不然我就不喝汤药。’这简直是有点耍赖了。 朱友文却挺吃这套,居然乖乖拿起画轴,打开,露出意外神情。 那画轴并不是契丹公主的画像,而是一副字帖。 ‘这是……前晋书法家索靖的字帖?妳是怎么找到的?’他惊喜道。 ‘我可是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在京城四处寻找,累得我差点旧伤又犯了呢。’她故作抱怨,朱友文果真面露忧心,催促她快些服用汤药,早日回房休息。 他的忧心毫不掩饰,摘星心里既感动又疑惑,更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改变了这个男人? 摘星举起药碗,在他面前乖乖将汤药喝得一滴不剩,朱友文没好气地看着她,‘说理动情,笼络人心,让人拒绝不得,父皇真该派妳去向契丹借兵。’ ‘殿下过奖了。’摘星一笑,‘可惜,全天下只有殿下能收服宝娜,无人可取代。’ 朱友文脸色一沈,她自知玩笑太过,连忙住嘴。 ‘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妳得答应,我才愿意隐瞒婚约。’朱友文忽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那模样居然像极了狼仔,她一瞬间有些失神。 狼仔……虽然你不在了,可我遇见了一个和你十分相似的人,而且就要与这个人做夫妻了,希望他对我,也能像你对我一样,不论发生什么事,始终愿意相信我,永远不离,永远不弃。 * 初夏已过,时节迈入仲夏,暑气渐旺,王府厨房内更是热气蒸腾,身处其中,不一会儿便汗流浃背,马婧已经大呼吃不消,摘星也好不到那里去,满头大汗,身上手上全沾着面粉,奋力揉捏着眼前的面团,只因某个男人要求,她必须亲手做巧果给他吃。亲手,朱友文特别强调。 她本来还有些心不甘情不愿,这大热天的还要她下厨,不摆明是要刻意整她吗?但厨房大娘解释,巧果是七夕应景糕点,祭拜牛郎织女,若将巧果以红线串起,或将红线放入巧果内,送给心上人,红线绑在两人小指上,便能一生一世永远不分离。 数日后便是七夕,既然她是朱友文未来的妻子,亲手做巧果,过乞巧节,岂不理所当然? 汗水不断从她眉间滴下,心头却是甜滋滋的。朱友文也算是她的家人了吧?为家人亲自下厨,有所付出,她心甘情愿,更觉心有归属。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厨房大娘不断赞她有下厨天分,马婧也在旁道:‘现在不觉得三殿下是在整妳了吧?’ 她白了马婧一眼,咕哝道:‘我又没过过七夕,哪知道这些?’ ‘郡主!’文衍的声音忽从厨房门口传来,‘契丹公主到了!’ 摘星大吃一惊,顾不得满身面粉,冲到文衍面前,‘公主到了?不是还有四天吗?通知三殿下了没?’ ‘已经派人进宫去通知了。郡主您……是否需要回避?’文衍说得委婉,摘星正犹豫,王府前院忽传来马蹄嘶鸣,文衍只得急忙赶去处理,见他匆忙且措手不及,她想自己也该去帮点忙,至少算是为朱友文分忧吧。 她领着马婧赶往前院,只见两排人高马大的髡发契丹武士已塞满了前院,宝娜公主身着红袍,腰悬金玉,脚踏乌靴,骑着白马正缓缓进入王府,小公主年纪虽轻,但已出落得娇美动人,五官柔润,肤如凝脂,眼若灿星,一张小巧的瓜子脸,配上油亮乌黑的发辫,如大漠春天里最美丽的花朵,白马佳人,瞬间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宝娜人未下马,便娇声喊道:‘友文哥哥,宝娜来了!’ 两名侍女拿出一段红绸,仔细铺在地上,宝娜这才下马,踩在红绸上一面往前走,身旁侍女一面忙着撒花瓣,阵仗之大,摘星不由傻眼。 文衍上前正要问安,宝娜却断然喝止:‘不准踩!这红绸是我与渤王的鹊桥,除了渤王,谁都不准踩上来!’ 文衍只得收回踏出一半的前脚,正要开口,宝娜又娇喊:‘继续撒花瓣啊!谁准妳们停下的?’ 侍女小声回应:‘公主殿下,花瓣不够了……’ ‘那就再去采啊!’宝娜扫了一眼前来迎接的众人,目光对上摘星,便指着她道:‘妳,去把王府里的花都给我摘来!’ 文衍见宝娜居然将马摘星误以为是下人,忙解释:‘公主,这位并非王府下人。’ 但宝娜根本没在听。 摘星倒是不以为意,回道:‘公主,渤王不喜花草,王府里并无种花。’ ‘什么?是真的吗?’宝娜一脸紧张。‘渤王真的不喜花草?’ ‘不信,公主可以看一下四周。’摘星道。 宝娜连忙环视王府周围,果真一朵花都没有,她不死心,又走到庭院,只见到满地碎石与几棵树,这才信了,连忙命令侍女:‘快把花瓣全检起来!免得惹渤王不开心!’ 侍女只好赶紧回头捡花瓣,宝娜嫌她们动作慢,又指使几个契丹武士去跟着捡,满身雄壮肌肉的大男人跟着婢女一起捡花瓣,还因为手指粗厚捡不太起细嫩花瓣,反而更手忙脚乱,这场面怎么看怎么滑稽。 见花瓣捡拾得差不多了,宝娜才松了口气,转身问摘星:‘渤王呢?’ ‘渤王正在宫里,已派人去通知了。不知公主会提前来到,还请先入大厅等候。’摘星气度端庄,应答得体,倒颇有王府女主人模样。 宝娜一个眼神,侍女立即准备将红绸铺到大厅,但布料却不够长,宝娜不肯继续往下走,随手又指向摘星,娇声命令:‘妳,去把王府内的红绸都拿出来!’ 朱友文不喜奢华,府内摆设又几乎全是黑色,一时哪里找得出红色绸缎? 摘星据实以告,宝娜叹了口气,‘怎么要进个渤王府就这么难?好吧,本公主特别准妳抱我进大厅。’ ‘我?’摘星意外。 ‘公主,还是由我来代劳吧。’莫霄见状,连忙自告奋勇。 海蝶瞪了莫霄一眼。 ‘不行!’宝娜嗲声喊,‘我怎么能随便让友文哥哥之外的男人抱我?’ 这下连海蝶都同情摘星了。 摘星倒是不计较,朝宝娜道:‘公主,只要先前铺过的红绸转个方向,不就能继续往前走了吗?虽然麻烦些,但多调转几次,不就走入大厅了?’ ‘对呀!’宝娜如大梦初醒,‘还是妳聪明!不愧是渤王府的下人!’ ‘公主,她不是下人……’文衍的解释再次被宝娜忽略。 宝娜喜滋滋地朝大厅走去,摘星悄声问海蝶:‘画轴挂了没?’ 海蝶脸色一变,低声回道:‘忘了!’ 这下真的糟了!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2章 七夕巧果 ‘谁都别想拦住我!我要去狠狠教训那什么宝什么娜的,居然异想天开、目中无人到这种地步!’马婧在厨房里气呼呼地挥舞杆面棍,却发现大伙儿各忙各的,根本没人阻拦她,连摘星都在专心做着巧果,细心将一个小小的面团捏成花朵,准备下锅油炸。 ‘郡主!’马婧走到摘星身旁。‘您就这么逆来顺受吗?那什么宝什么娜的,先是一直把您当下人,颐指气使,之后发现咱们忘了挂上她的画像,大吵大闹了一番,差点把整个渤王府都掀了!而且先前送来那么多画像还不够,这次又带了一幅,说是什么牛头马面,非得要渤王亲自打开——’ ‘是青牛白马图。’摘星纠正。‘契丹神话里,相传神人天女分别乘驾青牛、白马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遇成为配偶,生下八子,成为契丹八族领袖。契丹人深信自己是天神后代,虔诚祭奉青牛白马。’ ‘我才不管那牛那马是什么颜色!郡主啊,您也太平心静气了吧!’见没人随着自己起舞,马婧只好气馁地放下杆面棍。 摘星忽露出微笑,马婧以为她想到能整治宝娜的妙方法,却见她一面从油锅里捞起刚炸好的巧果,一颗颗色泽金黄,形状漂亮,一面道:‘我发现自己挺有下厨天分呢!’ 马婧简直想昏倒,她没好气地回:‘做得再漂亮又有何用?郡主,您忘了吗?那个什么宝什么娜,一听您要回厨房做七夕巧果,也嚷着要做给三殿下,又不想离开她的“鹊桥”,干脆要您当她的替身,做巧果给三殿下!’ 摘星依旧气定神闲,‘不过就是几天而已,忍忍也就过去了,委屈你们了。’ 她不随马婧的情绪起伏,也对宝娜的任性不以为意,是因为她知道,朱友文不会喜欢像宝娜这样的女人。不过就是几天罢了,她不过就是忍着点,让朱友文做足面子、讨足宝娜欢心,一切都是为了大局着想。 马婧见摘星不争不闹,只能佩服自家主子气度宽大,她闷闷地过来帮忙干活,嘴里嘀咕:‘我还不是替郡主您觉得委屈嘛?哪有做人这么过分的?完全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真以为全天下人都要顺她的意吗?’ 说话间,一盘巧果已经炸好,摘星满意地看着第一次下厨的成果,不晓得吃起来味道如何?朱友文会不会喜欢? * 人在宫内的朱友文得知消息,不得已匆忙赶回渤王府,宝娜一见到他便亲热上前拉住他的手,兴奋地说个没完,朱友文心不在焉地偶尔敷衍几句,眼角余光却不断搜寻摘星的身影。 宝娜如此冒失闯入渤王府,不知摘星有没有受这骄纵的小公主欺负? 宝娜见他心思不知飘到了何处,娇嗔道:‘友文哥哥!我们三年没见了,怎么都是我在说话,你就没话想对我说吗?’ 朱友文总算正眼看她,认真道:‘有。’ 宝娜一喜,接下来却听他道:‘四弟在契丹过得可好?’ 宝娜一阵失望,仍打起精神回道:‘朱友贞那小子好得很!你如果不放心,欢迎随我回契丹去瞧一瞧他!’ ‘公主好意心领了。’朱友文爽快回绝宝娜的邀约。 宝娜幽幽叹了口气,道:‘友文哥哥,都三年了,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寡言又不善表达。三年前你忽然不告而别,我伤心难过了许久,但后来想明白了,你一定是怕当面道别,会舍不得离开契丹、舍不得离开我,对吧?’ 朱友文无言地看着宝娜,知道此刻自己绝对不能解释,否则只有越描越黑,因为这位小公主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宝娜递上一个锦盒,讨好道:‘友文哥哥,这可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礼物,你一定会喜欢,快打开看看!’ 朱友文面无表情地接过,正要打开,摘星的身影忽出现在大厅入口前,他立即放下锦盒,起身正想迎上,却见摘星对他使了个眼色,又朝宝娜看了一眼,他这才克制住,只是朝她点了点头。 摘星捧着一盘刚炸好的七夕巧果,走到两人面前,道:‘这是公主亲手为殿下制作的七夕巧果,请殿下享用。’ 宝娜从椅子上跳起,走到摘星面前,纤细小手捏起一颗金黄巧果,得意地对朱友文道:‘快尝尝我做的巧果,趁热吃。’ 马婧在摘星身后暗暗嘀咕:‘今天真是见着了什么叫睁眼说瞎话。’ 摘星脸带微笑,暗暗用手肘撞了一下马婧。 朱友文接过巧果,吃下,宝娜开心问:‘好吃吗?’ 他点点头,‘很好吃,是本王吃过最好吃的巧果。’他的目光越过宝娜,落在摘星身上,她俏皮眨眨眼,他嘴角未动,眼角却含着笑,彼此心照不宣。 他收回目光,看着宝娜,道:‘公主出使大梁,理应先进宫面圣,不如就由本王——’宝娜打断他,‘我提前来是为了私事,至于国事,等七夕过后,我自会进宫见陛下。’ 一股不祥预感从他心中升起,‘公主所谓私事是?’ 宝娜欣喜道:‘友文哥哥,你终于主动关心我了?你看看你的脚下!’ 朱友文早就注意到几乎要铺满大厅的红绸,他本以为是宝娜娇贵不愿踩地,没放在心上,这时听她提及,才又往地上望了一眼,发现除了宝娜与他,其他人都没有踩在红绸上。 只听宝娜得意道:‘这红绸,就是我俩的鹊桥。’ ‘鹊桥?’朱友文一头雾水。 ‘刚刚你又吃了巧果,这么明显的暗示,你还不懂吗?’宝娜娇羞道:‘我特地快马兼程,提前赶到中原,就是要和你一起过七夕啊!我俩不就像织女与牛郎吗?相隔天涯,一年才能得见一次,不,我们可是整整三年都没见了!我这个织女只好自己千里迢迢来找牛郎相会了,友文哥哥,你感不感动?’ 朱友文忍住嘴角抽搐,好半天,才硬邦邦挤出一句:‘……感动。’ * ‘我真想一棍击昏那什么宝什么娜,再把她五花大绑连夜送回契丹去!’马婧忿忿不平,一面心不甘情不愿地收拾东西。‘凭什么要我们搬走,把这间房让给她?这间房明明就是坐北朝南耶!她不是想要面东的房间,天天拜日出吗?居然还说“这间房离三殿下的院落最近,他就是宝娜的太阳。”郡主!您听听,这种恶心肉麻的话她都讲得出来!文衍婉拒,她居然还冲着您说:“难道姊姊没有成人之美吗?”’ 摘星只是静静地将墙上挂着的画像取下,收起,放在随身行李内。 她左右张望,确定收拾得差不多了,领着仍嘟囔个没完的马婧,离开了这房间。只是换间房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宝娜喜欢朱友文,想要离他近一些,情有可原,她可以理解,也愿意成全,不过就是忍耐几天。 ‘郡主啊!您也太好说话了吧!’马婧背着一堆包袱,继续埋怨。 ‘真要比起来,她是公主,我不过是个郡主,身分本就有差。’摘星淡淡地道。 ‘可您是未来的渤王妃啊!’ ‘但是她不知道。’摘星脚步停顿,回过头,叮咛马婧:‘这件事千万别让宝娜公主知道!’ ‘可是郡主……’ 摘星对马婧笑了笑,‘我都不觉得委屈了,妳在那里委屈个什么劲儿?’ 马婧低下了头,住嘴不再说话了。 看来郡主是真相信三殿下对那什么宝什么娜毫无感觉,但他一开始对郡主不也冷冷淡淡,甚至针锋相对吗?郡主和渤王的婚事,还不是皇上说了算?要是皇上为了取悦契丹,毁婚再重新赐婚,也不无可能啊!郡主怎还能如此冷静? 摘星为了避嫌,特地挑了王府另一头的厢房别院,两人走进早已洒扫干净的房间里,画像一挂、几样随身物品摆一摆,倒也不觉得有哪里不适应,况且床单纱帐一样是她喜爱的青色,可见朱友文仍细心安排了一番,她脸上不觉露出微笑。 马婧粗手粗脚地将那堆几乎大半都是她私人物品的包袱搁在桌上,忽然‘咚’的一声,一个胭脂盒从包袱里滚落,盒扣被震开,一股浓浓的水月花香立即飘出,马婧厌恶地皱了皱眉,拿起胭脂盒就想扔掉,摘星阻止她,伸手拿过了胭脂盒。 ‘公主送的礼物,别乱扔。’摘星道。 ‘就因为是她送的,我才不想留!居然说郡主您气色不佳,脸色憔悴,才送这花月胭脂给您!也不想想您脸色会憔悴,是谁的缘故!’ ‘妳倒是记得挺清楚的嘛!’摘星笑马婧。‘等宝娜离开了,这胭脂就送妳用吧!’ ‘郡主!’马婧简直想要跳脚了! 房门口一暗,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门外,敲了敲门。 摘星一见那身影便知是朱友文,示意马婧别再胡说抱怨了,这才走去开门。 朱友文一见她便道:‘一切还好吗?’ 摘星微笑,明白自己并没有看错朱友文,他始终是关心着她的。 她点点头,反问:‘一切还好吗?’ 他见她神色自若,对宝娜的蛮横要求丝毫不在意,而早先他人不在渤王府,宝娜提前来到,她也不慌不乱,处理得井井有条,不至怠慢贵客,倒颇有几分渤王府女主人的样子与威望了,他不禁在心里更看重了她几分。 他点点头,道:‘要委屈妳在这儿几天了。’ 摘星一笑,‘一点都不委屈,住哪不都是一样,而且这儿也挺好的。’ ‘即使你我不能一起过七夕,妳也不觉委屈?’ 摘星微愣,片刻后,道:‘不过就是个节日,眼下最重要的,是让公主如愿以偿,开心与殿下过七夕,接下来她才有心思进宫面圣,借机得知契丹王是否同意对大梁借兵。’ 朱友文明知她所说句句属实,但瞧她彷佛完全不在意宝娜对他处处纠缠、余情未了,不免有些失落。 她不会有醋意吗?不会感到忌妒吗?她的反应太平静了,平静到朱友文开始怀疑自己在她心目中的份量到底有多重? 他心底甚至有些希望摘星也能像宝娜那样小吵小闹,尽管会让他伤些脑筋,但那表示她在乎他、心里面真的有他这个人。 国家大事,儿女情长,孰轻孰重,他自然明白,只是此刻他多么希望能见到摘星真情流露,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朱友文忽然明白过来,此刻,在闹着别扭的,居然是他自己! 他居然这么在乎摘星的反应! 她一点也不在乎他被别的女人抢走吗? 他有些不是滋味,随口要摘星主仆俩早点歇息后,便转身大步离去。 走没几步,摘星忽追了过来,喊:‘殿下!请留步!我还有话没说完——’ 朱友文停下脚步,背对着她,脸上暗自露出一抹笑意。 总算要说出真心话了吗? ‘殿下,您等等千万要将公主亲自送上的那幅画轴打开挂上,免得让她再次失望。’摘星在他身后叮咛。 他脸一沈,忍住心头无名火,继续快步离去,一路直回到自己的书房。 本想让自己平静一下,但他一走进书房,便见墙上分别挂上了那四幅春夏秋冬的宝娜画像,情绪更加恶劣。 文衍双手捧着锦盒,问:‘主子,这幅画该挂在何处?’因为宝娜吩咐过,只有朱友文能打开观赏,文衍只能在书房苦等朱友文回来。 ‘再挂,这书房还是本王的书房吗?’他刻意露出厌恶表情,掩饰自己的心烦意乱。 ‘但宝娜公主吩咐——’ ‘你的主子到底是谁?把画搁着就好!’朱友文没好气道。 文衍也知主子只想眼不见为净,刻意将锦盒搁在了书柜上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他转过头,见主子已坐在案前,看来是打算练字修心。 朱友文一拿起笔来便心浮气躁,四面墙上的宝娜画像让他浑身不自在,却又不能撤下,那副坐困愁城的隐忍模样,甚至有些委屈,一点都不像大梁堂堂战神,说实话,的确是挺好笑的,只是文衍万万不敢显露出来,免得让主子的坏心情雪上加霜。 只要忍耐几天就行了,主子您辛苦了。 * 摘星不是不在乎,只是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对朱友文而言,宝娜不过是个天外飞来的烫手山芋,他不得不应付几天,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契丹王愿意借兵给大梁,有了契丹的协助,攻取晋国才有胜算,她也才有机会为父报仇。 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局,她不过忍耐几日,没什么大不了。 但今日用早膳时,她却对自己的判断没那么有自信了。 摘星亲自张罗宝娜的早膳,务求周到,正准备得差不多时,宝娜热情地挽着朱友文的手一同走入饭厅。 摘星微微一愣,问道:‘公主怎么与殿下一块儿来了?’ 宝娜抢先回答:‘房间离得近,就一块儿来了。’然后笑嘻嘻地凑到摘星耳边私语:‘我今天特地起了一大早,等着友文哥哥一起用早膳呢!’ 看着这两人携手坐下准备用膳,状甚亲密,摘星微觉错愕,同时胸口不知为何有些闷。 摘星正想离去,宝娜唤住她,要她留下一起用膳,‘摘星姊姊,友文哥哥已经告诉我了,原来妳是渤王府的客人,不是下人,我一直误会了。妳脾气也真好,一点都不怪我呢。来来来,我们一起用膳吧。’ 摘星不好意思推拒,只好跟着坐下。 餐桌上摆着一锅热腾腾的小米胡麻粥,一盘蒸饼,以及几道清淡小菜,此外还有不少新鲜水果,诸如荔枝、桃子、枣子、杏子,摘星怕宝娜吃不惯,另又贴心准备了羊奶、生羊烩与醋芹。 宝娜久居塞外,没见过这些水果,好奇拿起一颗鲜艳欲滴的新鲜荔枝,摘星教她要剥壳,她忽娇喊一声,手一松,荔枝落地。 ‘公主您怎么了?’摘星忙问。 ‘这几日快马加鞭赶来中原,肯定伤到了右手手腕,痛得我没办法剥荔枝了,友文哥哥帮我剥好吗?’ 摘星望了朱友文一眼,怕他拒绝,忙道:‘公主,我来效劳。’ ‘无妨,我来。’朱友文忽道。 摘星又是一愣,随即见他重新拿起一颗荔枝,修长手指轻轻拨去荔枝壳,荔枝饱满汁水四溢,瞬间清甜果香袭人,宝娜撒娇道:‘友文哥哥,你喂我吃。’ 朱友文动作顿了顿,忍住想去看摘星脸色的冲动,姿势有些僵硬地将剥好的荔枝送入宝娜的小嘴里,宝娜幸福得简直要晕了,荔枝是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了。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朱友文有些受不了宝娜炽热的眼神,转过头,看着盘里的荔枝,低声吟起诗句,想转移宝娜的注意力。 ‘这诗真好听,友文哥哥,这是什么典故?’宝娜整个人都要贴在朱友文身上了。 ‘前朝贵妃喜吃鲜荔枝,皇帝便命驿站快马传递,飞驰数千里送至长安,据传送到贵妃手上时,那荔枝上的露水甚至未干。’朱友文一面解释,一面身子稍微挪了挪。 ‘千里送荔枝,只为妃子笑,那贵妃一定国色天香,友文哥哥是不是在夸我也像那贵妃一样美?’宝娜一知半解,不知前朝贵妃虽受尽天子宠爱,最后却落得与天子仓皇出逃皇城,自缢死在半途,徒留无限遗憾。 朱友文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勉强挤出微笑,任由宝娜自行解读。 即使朱友文做得别扭,但摘星与马婧仍看得目瞪口呆。 朱友文……居然对宝娜笑了耶,虽然笑得那么僵硬别扭,但至少是在试图讨好她吧?怎么才不过一夜,渤王殿下就忽然转了性,想当个游戏人间的翩翩公子了? 马婧觉得诡异,瞪着大眼看着这两人,摘星则是忽觉没了胃口,望着整桌菜肴,食不下咽。 即使明知道朱友文是在作戏,她仍觉得不舒服,胸口的闷痛越来越难受。 他是在作戏吧?不是认真的吧?瞧他这演技,除了宝娜,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有多差! 他不是很讨厌宝娜吗?巴不得敬而远之吗? 万一不是作戏,难道他对宝娜……是认真的? 她的目光不自觉落在朱友文被宝娜挽着不放的那只手臂上,只觉宝娜的手异常碍眼。 朱友文偷觑摘星一眼,见她果真反应有异,心中不禁微微窃喜:她终究是在乎他的。 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朝宝娜道:‘陛下得知公主提前来到,想体验中原的七夕乞巧,便遂公主心愿,等过完节再请公主进宫。’ ‘没想到陛下如此通情达理。’被朱友文这么一赞一哄,宝娜心花怒放,‘那用完早膳,你能不能陪我去京城里逛逛?’ ‘不管公主想去哪,本王都奉陪。’他脸上的愉快心情可不是假装出来的,却完全不是因为宝娜,而是因为摘星,状似吃醋了。 直到早膳用得差不多了,宝娜起身拉着朱友文欲离去,碍于情理,问了摘星一句:‘摘星姊姊,妳要不要也跟我们一块儿去?’ 摘星正想说‘好’,朱友文却打断:‘郡主还有些事要忙,不便同行。’ 既然要让她吃醋,就让她吃醋到底,他倒是真想瞧瞧这个小女人会为他吃醋到什么地步。 摘星微愣,赶紧配合点头,打起精神,笑道:‘是啊,我还有些事要忙。就让三殿下带妳去逛逛吧。’ 朱友文转身离去,宝娜连忙追上,摘星看着宝娜又挽起朱友文的手臂,只觉心口又是一阵闷痛,脸上笑容更显僵硬。 ‘郡主?郡主?人都走远了,您还在笑什么?’马婧探头问。 摘星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她低头不语,转身回房,马婧跟上,问:‘郡主,您不饿吗?刚看您没吃几口早膳?是身子不舒服吗?’ ‘嗯……好像是有点儿,觉得胸口有些闷。’她伸手抚着胸口,被马婧这么一问,似乎又难受了几分。 她这是怎么了?她不是不会在乎的吗?她不是相信朱友文吗? 可刚刚眼前所见,却让她的信心……动摇了。 * 一阵阵香气从京城里最大的胭脂水粉铺回香苑里不断飘出,各式盛装打扮的少女妇女们进进出出,好不热闹,一片莺声燕语中,身材高大、十足阳刚男人味的朱友文显得特别突兀。这回香苑不止卖胭脂水粉,举凡女子用的口脂、眉黛到发簪发梳等等,一应俱全,甚至还贩卖各种熏香、香炉与香囊。 宝娜见到什么都新鲜,一个一个拿起来把玩观赏,店老板是个识货的,见宝娜衣着华贵,身旁的朱友文即使身处一大群莺莺燕燕之中,依旧雍容自若,便知这两人来头绝对不小,特别殷勤招待。 朱友文自然对这些女子之物没兴趣,目光随意四处巡梭,一青色小香囊忽地映入眼里,他走过去轻轻拿起端详,一旁店员迎上招呼:‘这位公子,这可是咱们店铺里卖的最好的一款香囊,绣工精致,香气独特,公子若有心仪女子,更可藉此香囊表心意,诉情衷呢。’ 正假装研究熏香的宝娜竖起了耳朵,时时注意朱友文的一举一动,待听得店员说道可送香囊表达情意时,她芳心窃喜,想着待会儿就能收到朱友文赠她的香囊了。 果然,她见到朱友文很快买下香囊,收入怀里,朝她走来。 宝娜心头小鹿乱撞,待朱友文走到身边,她羞答答地伸出手,等了一会儿,忽觉手一沈,他把钱袋放在了她手上。 ‘妳慢慢逛,我到外头等妳。’ 宝娜看着踏出店铺的朱友文,不解:他给她钱袋做什么?不是要给她香囊的吗?是了,在这里给香囊多没情趣啊,他一定是想回渤王府后再给她吧? 宝娜也不逛了,走出店铺想拉着朱友文赶紧回去,没想到一眨眼工夫,他人就不见了,站在店门口等她的,是充当暗卫的莫霄与海蝶。 ‘友文哥哥呢?’宝娜问。 ‘殿下忽有急事要办,特命我俩护送公主回府。’ 宝娜笑道:‘呵,友文哥哥一定是害羞了吧!没关系,我这就回渤王府,等他给我“惊喜”。’ 莫霄与海蝶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尽责跟在这位公主身后。 ‘妳发现了吗?’莫霄忽低声问。 ‘早发现了,主子已经去处理了。’海蝶低声回复。 ‘我们不用管吗?’莫霄又问。 ‘那不是你我管得了的事,就当作不知道吧。’海蝶道。 两人口中的‘那个人’,此刻背后衣领正被人揪住,吓得从头凉到脚。 她应该躲藏得很隐密啊!而且她还稍微扮装过,怎会被发现的? ‘妳怎么会在这里?’朱友文问。 ‘我……殿下怎么会发现我的?’她心虚道。 朱友文掀起她的斗篷帽,她已热出了一头细汗。 ‘大热天的,谁还穿着斗篷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根本欲盖弥彰!’ 摘星语塞。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早膳时见到朱友文与宝娜那么亲密,两人离开后,她如坐针毡,心神不宁,又不想被马婧识破,毕竟自己之前表现得那么大方,怎么能一转眼就成了小肠小肚、吃酸拈醋?但她还是克制不了冲动,偷偷溜了出来,跟踪两人,想看看朱友文到底卖什么关子,是逢场作戏?还是真对宝娜动了情? ‘郡主该不会是一路跟踪我和公主吧?’他声音虽严峻,眼角却溢着笑意。 ‘我……我……’摘星眼角余光见到一卖糖葫芦的小贩经过,急中生智,忙道:‘我忽然想念糖葫芦的滋味,特地出来买的!大叔!大叔!请给我一支糖葫芦!’她稍微一挣,朱友文便放开了她,好笑地看着她冲向卖糖葫芦的大叔。 小贩递给她一支糖葫芦,朱友文凑了过来,也要了一支。 摘星故作镇静,取笑他:‘你一个大男人,居然也爱吃糖葫芦!’ ‘这是要给宝娜的。’朱友文道。 摘星脸一沈,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忽低下头凑近她的脸颊,男子阳刚气息扑面而来,她脸一红,想要退开,却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已被这个男人笼罩,根本逃脱不了。 他是想当众轻薄她吗?他敢! 朱友文笑着在她手里那支糖葫芦上咬了一口,道:‘好酸哪,妳这支糖葫芦是不是加了醋?’ 他知道了!他知道她吃醋了! 她恼羞地推开他,‘我要回去了!’ ‘走慢点,小心妳的腿伤……’他不忘叮咛。 一转眼摘星已跑得不见人影,朱友文心情愉快,手里拿着与自己身分极为不相称的糖葫芦,一口一口吃着,只觉滋味久违,甜蜜如昔。 * 马婧一口一口吃着糖葫芦,摘星问她:‘甜的还是酸的?’ 马婧老实回答:‘糖葫芦当然是甜的,怎会是酸的?’ 郡主也真奇怪,一下子不见人影,出现时又抱了一堆糖葫芦回来,要她一支一支试吃,尝尝看究竟是甜是酸?糖葫芦顾名思义就是甜的嘛,除非坏了,不然怎会是酸的? 摘星闻言,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上那支被咬了一口的糖葫芦。 被发现了。被朱友文发现她吃醋了,她怎能这么失态! 前两天自己还说得那么好听呢,一切以大局为重,此刻自己却成了醋坛子,尤其是想到他替宝娜买了另一支糖葫芦,她就彷佛浑身上下都浸在了醋里,酸得想哭。 糖葫芦里藏着她与狼仔的共同甜蜜回忆,如今却是满满酸意,狼仔与朱友文,今昔对照,更显狼仔对她的一片真心情意,狼仔的心里永远都只有她一个人……她越看糖葫芦越觉心酸……可恶的朱友文! 她想狠狠将手里那支糖葫芦扔在地上,但念及朱友文曾在上头咬了一口,又是气愤又是不舍,拿在手上老半天,最终沮丧地叹了口气,放在桌上。 ‘郡主,您就老实招了吧,您刚刚上街根本不是要买糖葫芦,而是去偷看三殿下与那个什么宝什么娜的,对不?’ 摘星瞪了她一眼,‘我只是担心三殿下会对公主不耐烦,露出马脚,才跟去看一看的。’ ‘那人回来了,也要去看一看吗?’马婧笑嘻嘻地问。 ‘回来了?’ ‘是啊,三殿下早回来了,正和那个什么宝什么娜的,在书房练字。’ ‘什么?’摘星跳起来,‘妳怎不早点告诉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难道三殿下就不怕公主名誉受损,遭人议论吗?’ ‘她对三殿下那么死心塌地,应该很开心遭人议论吧?’马婧耸耸肩。 摘星这才发现她抱回来的那堆糖葫芦全被马婧吃光了,桌上只留下一堆沾着糖渣的细竹棍。这吃货! ‘不行!我得去看一看!’摘星就要往门口走去。 ‘郡主,太明显了。’马婧道。 ‘什么太明显?’ ‘您吃醋了。’ ‘我没有!’ ‘还说没有,瞧您上一刻还郁郁寡欢呢,这一刻就心急得像什么似的,是谁说一切以大局为重,自己委屈几天不算什么?’ 摘星忍了忍,终究忍不下胸前那口闷气,‘我不管!’ 她郁闷!她忍不住了! 她转身从墙上取下朱友文送她的奔狼弓,一阵风似地朝门外走去,马婧怕她激动之下做出什么傻事,赶紧跟了出去,却见她并非朝着书房而去,而是气呼呼地走向练武场,这才松了口气。 * 嗖的一声,明明是对准草人靶,箭射出后却失了准头,仅仅只是擦过草人肩膀。 又是嗖的一声,这次箭却是从草人上方飞过,根本连边都碰不着。 摘星心烦意乱,一箭又是一箭,却一直射歪,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好好射箭。 ‘郡主,别呕气了,会有这局面,不也是您一手促成的吗?’马婧在一旁道。 ‘我不要听!’摘星只想逃避现实,难得任性。 她不是不知道朱友文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也明白自己不该这么平白无故醋海生波,但感情是如此难控制,只要一想到宝娜依偎在他怀里,她便胸口一阵阵闷痛,彷佛心每一次跳动都在提醒她有多傻,居然自己把他推给宝娜…… 但她又能如何?跑去宝娜面前捍卫自己的权益,告知朱友文与自己早有婚约,她是未来的渤王妃吗?要宝娜别再痴心妄想吗?宝娜身后可是一整个契丹,她马摘星身后不过是区区马家军,可笑,她原本还以为自己握有筹码,结果和宝娜一相比,她的筹码少得可怜,根本什么也不是。利益多寡,朱友文不是笨蛋,自然知道该如何衡量,他会有这样的表现,也无可非议。 ‘郡主,不如把草人当成三殿下吧,好好泄愤一下,不然积郁久了,对身子可不好。’马婧难得提出好建议。 ‘好!’ 她举弓、上箭,瞄准草人的右手。 ‘谁准你用这支手买糖葫芦给宝娜!’ 嗖的一声,箭矢射穿草人右手,马婧鼓掌叫好。 她再次举弓上箭,瞄准草人的左手。 ‘谁准你用这只手教宝娜练字!’ 箭矢稳稳射出,射穿草人左手,马婧仍是鼓掌叫好,只是声音有些迟疑,‘好……好!郡主您射得好!’ 连接两箭射中目标,心头闷气解了大半,她从箭筒里又抽出一支箭,举弓上箭,看着左右两手各插着一支箭的草人,跃跃欲试,‘接下来要射哪里好呢?’ 忽有道低沈声音在她耳后响起:‘要不要瞄准心呢?’ ‘好!就射心,你这个——咦?’她意识到朱友文正站在自己身后,倒吸了一口气,又不想示弱,胀红了一张小脸,手上的弓箭微微发颤。 他是何时来的,听到了多少?马婧为什么不早点警告她? ‘稳住。’他连着她的手一把握住弓箭。‘妳这样无法一箭射穿我的心。’ 摘星窘得只想当场挖个洞躲进去,根本不敢面对朱友文,他固执地握着弓箭,不放她走,逼问:‘郡主为何想射穿我的心?’ ‘我……’ ‘本王命令妳,说。’ 她咬牙转过头,他的脸庞近在咫尺,面无表情。 ‘因为……因为殿下对宝娜公主……’ ‘我对宝娜怎么了?对她太好了吗?’ 她咬着下唇,半晌,才终于点点头,承认。 ‘这不正是郡主妳所希望的吗?’ ‘但……但我只是要你做戏,不是当真!’她情急之下道。 朱友文露出笑容,她忽觉得一阵火大,挣脱了他的手,‘殿下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郡主可是在吃醋了?’他反问。 摘星一愣,明明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吃醋的证明,可她的自尊心不想承认。不想承认自己被情感控制,无理取闹。这太不像她了。 她转过身子,背对着朱友文,他却双手轻握她的肩头,将她扳了回来,又把奔狼弓交还到她手上,握着她的双手,举弓,上箭,瞄准草人。 他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好好对准我的心,说不定妳会发现,里头根本没有宝娜。’ 她还没回过神来,嗖的一声,一箭已射出,正中草人的心。 她转过头,迎上他认真的目光。 ‘我……我练够了,累了。’她不敢再面对他,随意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早先被朱友文赶到一旁的马婧见状连忙跟上。 ‘为何不告诉我三殿下来了?’摘星愁眉苦脸。 ‘我想说啊!但三殿下要我闭嘴啊!’马婧也是一脸无辜。 摘星忍住想呻吟的冲动,只想早点躲回房里。 老天,她刚刚做了什么?她等于是对朱友文正式表白自己的感情了,这不成了她倒追他吗?而那家伙意味深长的笑容,又是何意?是瞧不起她?还是……可恶,她怎就猜不透他的心呢? 可她最猜不透的,却是自己的心。 若不是宝娜出现,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已对朱友文动了心。 是什么时候动的心呢? 是得知他不惜违抗皇命,也要冒雨将她从太庙救回的那一刻吗? 还是在练武场上,他将奔狼弓交给她、手把手地教她射箭的那一刻? 他不是狼仔,可她,为他动了心。 摘星如今多少有些后悔隐瞒婚约了,但她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后悔,这场戏必须演到底。 只是,她难掩落寞地想,若是朱友文真对宝娜动了心,这也是她自作聪明、咎由自取的结果罢了,怨不得别人。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3章 香囊定情 ‘奇怪……友文哥哥到底去哪儿了?’ 宝娜眼巴巴地跑回渤王府等着‘惊喜’呢,可朱友文却不见踪影,只派了文衍过来,说请她至书房练字,既然是朱友文的吩咐,她自然照做,可她本就是坐不住的性子,练着练着渐感厌烦,朱友文又迟迟不出现,干脆毛笔一扔,离开书房主动去找人。 她在转了几圈都不见朱友文人影,直找到王府另一头,正打算折返时,忽在一扇窗前停下脚步。 ‘这是谁的房间?’宝娜厉声问一旁负责洒扫庭院的粗使婢女。 ‘回公主,这是摘星郡主的房间。公主?公主您要做什么?请勿擅闯——’ 宝娜用力推开房门,走到床前,挂在薄薄青纱帐上的,正是她以为朱友文要送给她的香囊! 这香囊怎会出现在马摘星的房间里?朱友文这是何意? 宝娜又气又恨,备感羞辱,她一把扯下香囊,紧握在手里,怒气冲冲地离去。 宝娜一回到自己房里,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婢女们紧张地上前安慰,她越哭越是伤心,索性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公主,公主您这是怎么了?’ ‘是啊!公主,是谁欺侮您了?’ 婢女们慌了手脚,这位小公主从小受尽宠爱,从未如此伤心大哭过,究竟是谁那么大胆,让公主受了天大委屈? ‘他为何要送香囊给那个马摘星?那是我的!我的香囊!’宝娜一面哭一面喊,小脸上的胭脂都给哭花了。 宝娜哭了一阵子,站起身,发狠把房里能见到的东西全砸了个痛快,稍微解气后才愤愤不平地坐下,手里仍紧握着那枚青色香囊。 ‘那个马摘星,居然想和本公主抢男人?她凭什么?’ 一名宝娜觉得眼生的婢女走上前,道:‘公主,您是大梁的贵客,更是契丹王最疼爱的小公主,相信三殿下绝不至于辜负您的一片真心。’她这话说得极入耳,宝娜心情顿时愉快不少。 宝娜问她:‘我没见过妳,妳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奴婢名叫秋陌,是三殿下亲自挑选派来服侍公主殿下您的。’婢女低着头回答。 ‘妳是渤王府的人?那妳告诉我,那马摘星与渤王究竟是何关系?’ 秋陌明显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奴婢不知。’ 宝娜哪里看不出来,盛怒之下打了秋陌一巴掌,‘妳既然是渤王府的人,怎会不知道?’ 秋陌忍着脸颊辣痛,恭敬道:‘公主,主子的私事,又岂是我们这些下人能得知的?奴婢只知,三殿下相当重视摘星郡主。’她偷觑一眼宝娜的反应,又赶紧道:‘但正如奴婢之前所说,您也是三殿下颇为重视之人。’ ‘那他为何要把香囊送给马摘星?难道在他心目中,马摘星比我还重要?’宝娜越讲越愤怒。 ‘奴婢有个建议,不知公主是否愿意一试?’秋陌道。 宝娜看了秋陌一眼,心想自己堂堂公主,哪里需要听一个小婢女的建议?但此女乃渤王府出身,自然比她更熟悉朱友文的喜恶,况且宝娜年纪尚轻,历练不多,加上旁人事事宠她让她,不敢忤逆,等她真碰到了难以解决的情况,除了发怒泄愤,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 ‘若是发生一件要紧的事儿,同时牵涉到公主与摘星郡主,端看三殿下的反应,便能得知他真正的心意。’秋陌道。 ‘那个马摘星怎可能赢得过本公主?’宝娜不以为然。 ‘这个自然,但若能藉此确认三殿下的心意,也能教他人打消念头,别再痴心妄想觊觎公主看上的对象,岂不两全其美?’秋陌说得头头是道,宝娜不由有些心动。 其他婢女觉得不妥,想上前劝说,秋陌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恰阻挡在宝娜面前,不给她们任何说话机会。 ‘好!去把冰儿牵来!’宝娜略一思量,吩咐道。 ‘公主……’其他婢女仍想劝阻,宝娜已迫不急待走了出去,秋陌也机灵跟了上去。 婢女们面面相觑,都知这个小公主性格单纯固执,行事疯狂,这会儿被秋陌这么几句撩拨,不晓得又会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大事? * 马车走了许久才停下,马婧打开车门先跳了下来,揉揉酸疼的屁股,望了望四周,不是说要找郡主一块儿出门采买东西、准备过七夕吗?这荒郊野外能采买到什么东西啊? 马婧正纳闷,摘星也下了马车,一路上马车颠簸,她便已料到该是离开了京城,只是不知宝娜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她因为隐瞒婚约,自觉对宝娜有所亏欠,便也不点破,想着尽量让宝娜顺心也就是了。 两人下了马车没多久,宝娜便骑着马出现,热情喊道:‘摘星姊姊,妳可来了!我等妳好久了!’ ‘不知公主为何约我来此?’摘星问道。 ‘我在契丹天天骑马打猎,来大梁久了,老是在渤王府兜转,实在有些闷,所以想邀姊姊一同狩猎,若是打到了猎物,友文哥哥爱吃肉,也能顺便讨他欢心!’宝娜回道。 摘星犹豫,她不是不想答应宝娜,而是自己的腿有旧疾,要是骑马时不小心出了意外摔伤腿…… 宝娜见她迟迟没有答应,心中更感不悦,但仍勉强压抑着怒气,‘难道姊姊不愿意吗?’ ‘公主,我的腿脚不太灵活,若要骑马——’摘星欲解释,宝娜打断:‘正好,我体谅姊姊,就将我最钟爱的坐骑“冰儿”让给姊姊吧!冰儿善解人意,步履稳健,性情又温驯。姊姊,要不妳在旁陪我骑骑马、聊聊天也行,我都快闷坏了。’ 宝娜的婢女牵来冰儿,只见牠头细颈高、四肢修长且皮薄毛细,通体雪白找不出一丝杂色,马蹄铁更以白铁特别锻制,再加上白银马鞍、水晶头饰,更显气势华贵。 马婧见摘星面露难色,自告奋勇,‘公主,请让我代替——’ 宝娜面露不耐,打断马婧:‘什么时候轮到妳这个下人说话了?’她转向摘星,‘姊姊依旧不赏脸吗?在契丹可是没人会拒绝本公主,怎地到了大梁,却人人不把我放在眼里?’ ‘公主,您言重了。好,我就陪您骑上一回。’摘星只得答应。 ‘郡主!您的腿……’马婧不放心,想要阻止,宝娜身旁的婢女已将冰儿牵上前,协助摘星上马。 宝娜一笑,马鞭一抽,转身策马飞奔而去,还不忘回头喊道:‘姊姊,跟上!’ ‘郡主!您的腿……’马婧担忧地看着摘星。 ‘我自会小心。’摘星朝她点点头,双腿一夹马肚,冰儿立即朝着宝娜的背影奔去。 冰儿带着她疾驰过一片草原,紧接着进入一片树林,狭小的路径上杂草丛生,显见人迹稀少,加上高大树木阻挡了阳光,树林内阴郁潮湿,加上清晨未完全蒸发的雾气飘飘邈邈,令人看不透前方,气氛诡谲。 宝娜已不见人影,摘星在马上不住环顾四周,喊道:‘公主?公主——您骑慢点儿,我追丢您了——公主?’ ‘呀——!’不远处忽传来宝娜一声惊喊。 ‘公主?’摘星警觉地调转马头,分辨叫声来自何方。 ‘姊姊!有毒蛇!我被毒蛇咬了!快救我!’宝娜尖声呼救。 摘星心头一紧,就怕宝娜真出了什么意外,她辨明声音来源后,立刻驾马前往救援。 ‘公主!我来了!您在哪儿?’ 她很快就见到宝娜倒在一棵树下,动也不动,她正要下马查看,冰儿忽前蹄高举,身子不住往后仰,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她一手紧握缰绳不放,一手勉力伸出想安抚冰儿,可冰儿简直就像发了狂,不住窜跳,她实在握不住缰绳,竟整个人从马背上被甩了出去,重重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一名婢女从隐蔽的草丛里现身,收起哨子,拉住冰儿安抚,秋陌从树后走出,扶起倒在地上的宝娜,道:‘公主,一切都依照您的计划进行。’ 宝娜拍去身上杂草枯叶,走到冰儿面前,好生称赞:‘冰儿真听话!’ 宝娜目光落在昏迷不醒的马摘星身上,一脸幸灾乐祸,‘马摘星,别怪我啊,为了证明友文哥哥对我的心意,只好牺牲妳一下了。’ * ‘你说什么?’朱友文脸色铁青,手中紧握的毛笔‘啪’的一声断成两截。‘她坠马受伤?昏迷不醒?她的腿怎么样了?可有伤到旧疾?’ 朱友文口里的‘她’自然是马摘星,他压根就没有想到宝娜。 ‘主子请放心。’文衍道:‘郡主回到渤王府后,已经清醒,只是目前仍有些受到惊吓,需要休养恢复。’ ‘那她的腿伤如何?’他言语间不由流露出焦心。 ‘腿伤并无大碍。’文衍回道。 朱友文总算松了口气,但仍不放心,立即带着文衍前往探望摘星,一路上,文衍道:‘主子,郡主已喝下汤药,得歇息几个时辰。’ 朱友文点点头,‘我知道,我只是想看她一眼。’ 文衍心内略感惊讶,面上却无任何表示。 看来主子对马家郡主的重视程度,已不言而喻。 两人很快来到摘星房外,他并未进房打扰,只是站在窗外,看着躺在床上昏睡的摘星,只见她小脸苍白,发丝微乱,即使喝了汤药昏睡,也隐隐蹙着眉头,感觉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与痛楚。 朱友文看得心疼不已,双手不自觉握起拳头。 ‘文衍。’他沈声道。‘郡主为何会坠马?’ ‘主子,’文衍也压低了音量,回道:‘这件事有些不寻常……’ 朱友文猛地转头,见到不远处一个婢女正鬼鬼祟祟地朝这儿张望,他狠狠一瞪,那婢女吓得缩回身子,退了下去。 ‘是宝娜身边的婢女。’朱友文面露厌恶。‘回书房去。’ 摘星坠马,宝娜随后派人刺探,难道这一切都是她搞的鬼? 两人回到书房,关上门窗后,朱友文劈头就问文衍:‘这件事你觉得何处不寻常?’ ‘主子,契丹人人善驭马,而公主的坐骑更是千挑万选,性情稳定,照理不会无故发狂,除非有人指使。再者,马家郡主出身将门,骑术想必不差,足以应付寻常状况。光这两点,郡主坠马,便让人觉得蹊跷。’文衍分析。‘且宝娜公主一直强调,两人是同时坠马,受的伤不分轩轾,但又坚持只让随行的契丹老军医诊治。’ 朱友文紧拧眉头,正自寻思,一股浓浓汤药味从书房外传来。 他与文衍对看一眼,文衍前去开窗,只见宝娜的婢女正捧着一碗汤药,缓缓在书房前走动,似刻意要让书房内的人察觉。 朱友文开了门,叫住那婢女,问:‘这是公主的汤药?’ 那婢女道:‘是,殿下,公主伤势严重,这汤药正是要给公主服用的。’ 他看了文衍一眼,文衍会意,从婢女手上接过汤药,凝神闻了闻,又将汤药交还。 ‘本王等等就会去探望公主。’ 那婢女立即一脸欣喜,接过汤药后连连行礼,随即快步离去。 朱友文冷哼一声,‘她这是赶着要去通风报信了吧?’ ‘主子。’文衍道。 ‘如何?’ ‘不是伤药,只是些寻常温和补药。’ 朱友文深吸口气,慢慢握紧拳头。 他不晓得宝娜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只知道一件事:他绝不容许任何人伤害马摘星! * ‘他总算要来了?’ 听到婢女回报,原本满怀盼望的宝娜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放出风声,自己与马摘星同时坠马、受的伤又一样重,照理朱友文该先来探望她,但他却先冲去马摘星的房间!接着又回到书房!难道他压根没想到要来见她吗?要不是她沈不住气,刻意派出婢女端着汤药来回经过书房,提醒朱友文她受伤了,他是不是根本就不会来了? 不可能,朱友文绝对不可能认为马摘星比她还重要! 她不相信朱友文的眼里没有自己,心中却越发感到不安…… 房外传来脚步声,宝娜赶紧跳上床,房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立即大声喊疼:‘友文哥哥!我好痛啊!痛得都下不了床了呢!’ 朱友文走到床前,一脸冷漠,‘公主倒是喊得中气十足,一点都不像坠马负伤。’ 宝娜讷讷,正想说些什么,只听他又道:‘本王听闻公主相当宠爱冰儿?’ 宝娜未察觉他语气有异,天真笑道:‘没错!冰儿是我从小照顾到大的,我几乎天天陪着牠,与牠寸步不离。’ 朱友文一摆头,文衍呈上一物,他随手抓过扔在地上,冷笑道:‘可惜了一匹好马!’ 他扔在地上的,居然是冰儿的水晶头饰! 宝娜一惊,立即从床上跳起,拾起冰儿的头饰。 ‘你把冰儿怎么了?’她面露惊慌。 ‘看公主行动矫健,倒不像坠马负伤。’朱友文冷言道。 宝娜愣了愣,试图解释:‘我刚喝了汤药,自然好些。’ ‘公主服用的,并非伤药,只是寻常温补药方,不是吗?’他反问。 ‘我……我不知道,这药方都是老军医开的。’宝娜目光闪躲。 ‘是吗?既然公主不知,那么也许负责养马的圉官会知道些什么,本王有的是办法问出真相!公主还想隐瞒吗?’他声音越见冷戾。 眼见东窗事发,宝娜的自尊不容许自己像是犯人般被朱友文连番逼问,索性承认:‘对!本公主根本没受伤!马摘星落马,也是我指使的!’ 朱友文忍住想把宝娜捉起来狠狠教训的冲动,压抑着怒气问:‘妳为何要伤害摘星?’ 宝娜忿恨转过身,从枕下拿出那枚青色香囊,用力朝朱友文扔去,喊道:‘因为这个!’ 朱友文随手接住,见是他悄悄放入摘星房内的香囊,不由一愣。 ‘你应该喜欢的是我!为何要把这什么破香囊,送给那个马摘星?’宝娜不甘道:‘本公主哪里比不上她?’ 朱友文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妳没有一处可与她相比!马摘星是本王未过门的王妃!’ 宝娜怒极反笑,‘果然!我就猜到她和你的关系不单纯!不过是个小小郡主,从我到来的第一天,就摆出渤王府女主人的架势!处处都有她的身影,我早嫌她碍眼了!’ 朱友文忍住怒意,‘公主可知,她腿有旧疾,若是再受伤,极有可能终身不良于行?’ 见朱友文仍处处维护摘星,宝娜更加愤怒,‘本公主不知道!她自己又没说,怎能怪我?’ ‘妳自然不知,妳眼里只有妳自己!’ ‘难道你就不是?难道你不是为了借兵,才一直讨好我!’ 面对宝娜的控诉,朱友文冷静回答:‘若要利用公主借兵,三年前本王便大可趁势而为,何须等到今日?本王不过是看在两方邦交多年,摘星又为人良善,不愿公主败兴而归,这才善意隐瞒,可万万没想到,却因此险些害她重伤——’ 朱友文提到马摘星那痛心不舍的模样,只有让宝娜更加跳脚,‘够了!朱友文!说来说去都是为了马摘星!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 朱友文轻握香囊,缓缓道:‘公主所想要的,本王给不起。妳陷害摘星受伤,本不该轻易放过,但隐瞒婚约,是本王有错在先,恩怨就此两清。文衍!’ 文衍从他身后走出,将那从未打开过的画轴锦盒放在桌上。 ‘公主的情意,本王只能原封不动退还。’ 宝娜双眼盯着锦盒良久,双颊胀红,满脸羞愤。 ‘本公主特地用心准备的礼物,你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想要打开过?我从未受过如此羞辱,朱友文!我要你和整个大梁都后悔今日如此待我!’她气呼呼地打开锦盒,将那幅青牛白马画轴拉开到底,画里居然藏了一封信。 宝娜将那封信拿到朱友文面前,忿恨道:‘这封便是父王答应借兵给大梁的盟书!’ 此话一出,对朱友文而言直如晴天霹雳,他怎么都没想到宝娜会留有这一手。 ‘朱友文,我早暗示过你,这锦盒里的东西,正是你心心念念所想要的!若你待我有一丝真诚,便会重视这份礼物,没想到你根本不屑一顾!如此践踏我的心意!’宝娜抄起桌上蜡烛,作势欲烧盟书。‘既然你不想要这份礼,借兵视同破局!’ ‘住手!’他试图喝阻。‘公主与我之间的恩怨,与国家大事无关,还望公主手下留情!’ 见朱友文总算慌了,宝娜心一横,手里的蜡烛火焰烧上了盟书,他伸手想阻止,火焰窜烧速度飞快,盟书转眼已烧了一半。 宝娜道:‘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借兵大梁,于本公主有何好处?若真让大梁借成了兵,你称心如意了,眼里却还是没有我,只有那个马摘星,那不如两败俱伤!我既然得不到你,大梁也休想得到我父王的援助!’ ‘本王对公主一再忍让,没想到公主却自毁契丹王的盟书,意图破坏大梁与契丹多年来建立的信任!’朱友文深觉受够了宝娜,语气冷硬如冰,下了逐客令:‘本王与公主已无话可说,明日本王便会奏请陛下,请公主离开渤王府,望公主好自为之!’ ‘朱友文,你敢赶我走?’宝娜不敢置信。 朱友文拂袖离去,宝娜气极,拿起冰儿的水晶头饰用力朝他背影砸去,他没有回头,却犹如背后能视物,抬手接住,又扔回给宝娜。 ‘朱友文!你杀了我的冰儿,这笔帐我还没跟你算!’宝娜气得将头饰往地上一砸,水晶碎裂散落一地,声音清脆。 已走到门口的朱友文冷冷回应:‘冰儿无罪,本王未杀。’ 他不过是利用宝娜疼爱冰儿,趁她心绪激动时,逼出真相。 ‘你……’宝娜一愣。‘你还骗我?’ ‘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朱友文的声音从房外传来。 宝娜气得全身发抖,朝他背影怒喊:‘你以为本公主稀罕住在这破烂王府?我一刻都不想待在这鬼大梁!’ * 夜深人静。 他悄悄来到她的床前,无声无息,凝视她沉沉熟睡的容颜。 他轻轻抬起她的手,将那枚香囊,温柔塞入她的掌中。 也许是在睡梦中感觉到他的接近,她原本轻蹙的眉头,缓缓抒解,而当他轻抚她额上的发丝时,她呢喃了一声,嘴角溢出浅浅微笑。 他听不清那声呢喃,却全身一震,彷佛有什么东西从胸口源源不断涌出,百炼钢亦化为绕指柔。 她呢喃的是他的名字吗? 皎洁月光斜斜从窗外探入,他抬头望向窗外,只见星空朗朗,银河绵延,牛郎星与织女星隔着银河遥遥相望。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明明夜夜相望,却无法相守,只有今夜,无数的喜鹊将搭起鹊桥,让苦苦相思整年的牛郎织女得以相聚。 七夕,也是银河底下的世间男女互诉情衷之时,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钿盒金钗,收下了定情物,愿从此长相厮守。 他不舍地轻抚她粉嫩脸颊,轻声道:‘妳受委屈了……’ 但他发誓,从今以后,绝不让她再受半点委屈。 他悄悄离去,以为她仍熟睡,但她却睁开了眼,好半晌,低声道:‘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 她抬起手,看着掌中的青色香囊。 今夜是七夕,他送她香囊,心意不言自明。 这就是他对她的回应吗? 她举起握着香囊的手,放在心口上,全身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幸福与温暖,泪水却不由自主由眼角滑落。 爹,您在天上看见了吗?您不用再担心女儿了,这世上有一个人知她惜她、敬她护她,而他将成为她的夫君,携手与她共度一生,她不会再是孤苦无依。 爹……她紧握香囊,眼神忽变得坚决。 爹,您放心,女儿不会忘记自己身上背负着马府全家上下数十条人命,朱友文这番心意,她自会珍惜,但大仇未报,她不会放任自己过度耽溺男女情爱。 她抹去眼泪,闭上双眼,重新睡去。 窗外月色清寂。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自己从来都是孤单一人。 * 摘星睡得极沈,隔日醒来,发现渤王府内骚动不安,马婧出去转了一趟,苍白着脸回到她面前,身后跟着文衍。 不过一夕,渤王府内竟风云变色,宝娜与朱友文撕破脸后,夜里负气离府,不料半路遇袭,被不知名贼人绑走,朱友文得知后,连夜带人搜寻宝娜下落未果,天明后梁帝也得知了消息,紧急宣朱友文入宫。 ‘妳说什么?三殿下被打入了天牢?’摘星手一颤,手上的茶水溅出了大半。 文衍回道:‘先不说三殿下坦承与郡主的婚约后,原封不动退还公主锦盒画轴,让公主备感羞辱,愤而烧毁借兵盟书,此刻公主下落不明,要是契丹王知道了,不仅借兵成空,两国关系势必恶化,四皇子更将处境堪危。’ ‘原来契丹早就答应借兵?公主把盟书藏在了锦盒里?唉,我早叮嘱他定要打开公主礼物,不要辜负公主一片心意,他为何就是不听劝……’摘星懊恼不已,要是当时自己再多坚持些,是否就不会至于落到今日这局面? ‘可就算如此,也不至于将三殿下关入天牢啊?’摘星又问。 文衍一脸无奈:‘公主是因三殿下而负气出走,负责保卫公主安全的契丹护卫扬言,若是公主出了事,要三殿下一命还一命!陛下为取信契丹,才将三殿下关押天牢,同时另派兵马倾全力寻找公主下落。’ ‘不过是护卫,好大架子!’马婧不平道。 ‘契丹王素来最宠爱这位小公主,就算公主只伤了根头发,也难保契丹王不会一怒之下,发兵血洗大梁!’摘星严肃道。 ‘郡主,没这么严重吧……’马婧咋舌。 ‘公主离府时,不可能独自一人,必定携带了些护卫。’摘星道。 文衍回道:‘的确,公主身边护卫,武艺非凡,随身婢女也多少会一些武艺,但昨夜我等寻找公主下落时,在京城郊外发现护卫、婢女的尸首,皆是一刀毙命,可见动手之人,非寻常盗贼。’ ‘难道有人埋伏,等着公主自投罗网?’摘星心头一惊。 ‘倒也未必,公主是骑着心爱的坐骑冰儿离府,黑夜白马,异常显眼,或许太过招摇而引人起了贪念。’文衍道。 摘星细细想了想,又问:‘你说昨夜是在城外近郊发现公主护卫、婢女尸首,城门不是有兵将看守?不管是公主要离城,或是那帮贼人劫持了公主要出城,若无令牌,断无可能,朝这方向追查了吗?’ 文衍似有难言之隐,摘星略一思量,便已明白:若是城门守将擅自放人离城,幕后肯定不单纯,是渤王府出了内奸?还是其他人欲加害朱友文,内神通外鬼?此刻唯有暗中调查,不可打草惊蛇,以免风声泄露,线索尽失。 摘星与文衍对望一眼,文衍暗暗点头,朱友文不可能没想到要追查城门守将失职,他入天牢,也许早就在他意料之中,眼下她所能做的,只有—— 她从椅子上起身,对马婧道:‘咱们这就出门!’ ‘郡主,去哪?’马婧一脸迷茫。 ‘怕是要逃回边关,找妳们的马家军靠山去了?’海蝶的声音冷冷从门口传来。 ‘海蝶!’文衍厉声训斥。 海蝶更是不服,‘我说错了吗?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况且郡主还未正式过门呢!’ 马婧跳出来抱不平,‘公主又不是被我家郡主赶走的!况且我家郡主为了三殿下,对那什么宝什么娜的更是百般忍气吞声……’ ‘马婧,好了。’摘星道。‘动作快些,此刻分秒必争。’ ‘郡主,咱们真的要走?’马婧迟疑。 ‘快走,不送!’海蝶呛声。 ‘海蝶!住口!’莫霄赶了过来,将愤愤不平的海蝶拉到一旁。‘我知道妳担心殿下安危,但也不必对郡主口出恶言!’ ‘我要入宫,觐见陛下。’摘星道。 此话一出,众人皆感错愕。 马婧也是一愣,随即转为欣喜,得意洋洋地瞪了海蝶一眼。 谁说他们家郡主要抛下三殿下逃难去了? 摘星与马婧很快离去,海蝶自知失言,又见摘星毫不怪罪,不由感到惭愧。 文衍朝她道:‘主子此刻身陷危机,又事关大梁与契丹两国关系,其他人怕受牵连,闪躲都来不及了,只有郡主是真心为主子打算,也唯有她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几句话。’ 莫霄也摇摇头,对海蝶道:‘海蝶,妳竟比我还沈不住气。’ 海蝶与众人为寻找公主,一夜未眠,此刻双目满是血丝,只要一想到昨夜他们与主子辛苦寻找公主下落时,马摘星却在渤王府里睡得安稳,她便替主子觉得不值!主子是为了谁,才会得罪公主?又是为了谁,愤而退还藏着盟书的大礼?还不都是为了马摘星?眼见主子对马摘星越加上心,她心里便越发恐惧。 那个秘密绝对不能被马摘星知晓! 若马摘星因为主子入了天牢,怕惹祸上身而逃离王府,从此两人分道扬镳,也未必不是好事,至少主子能就此对她断了念,来日她得知真相,也不至于…… ‘我是真希望,马家郡主就此离开主子……’海蝶再度叹息。 剪不断,理还乱。 莫霄搂了搂她的肩,‘我明白。但很多时候,主子也是身不由己。’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4章 金雕猎狼 天牢设置于皇宫禁地,由朝廷直接管辖,专押重刑犯或有案在身的朝中权贵,层层重兵严加看守,插翅也难飞。 摘星与文衍来到天牢入口,见到的不是皇城禁军,而是跟随宝娜而来的契丹武士,契丹公主失踪,他们不再信任大梁,更深怕渤王潜逃,宁愿不眠不休自行看守渤王朱友文。 契丹武士们认得摘星,一见她出现,个个面色不善,似乎知道公主会失踪,与摘星脱不了关系! 原本的护卫长随宝娜离府而遭砍杀,新上任的护卫长不客气地横阻在摘星面前道:‘重犯渤王,不许任何人探监,马郡主请回!’他声音宏亮,在天牢内的朱友文听见了,不由讶异。 她怎会来了? 他缓缓站起,双手双脚上的铁链跟着移动,在潮湿的青石地板上轻刮出声,关在另一个牢房内的犯人抬起眼皮朝他望了望,又默默垂下眼。 只听得天牢入口传来文衍的声音:‘郡主可是未来的渤王妃,不得如此无礼!’ 契丹护卫长不为所动,哼了声道:‘要是找不回公主,谁知从此还有没有渤王这个人呢!’ ‘大胆!’文衍喝道。 摘星伸手制止文衍,‘我们都希望公主能平安归来,眼下不该互相刁难,而是齐心合作。’ ‘郡主甭白费唇舌,不许就是不许,请回吧!’契丹护卫长不愿让步。 摘星只好道:‘那么,我们来做个交易,只要让我进天牢见三殿下一面,明日午时前,我定寻回公主,否则摘星便任凭处置!’ 文衍一惊,这岂不是将自己一条命交给了契丹人? 就连契丹护卫长也是一愣,似乎不敢相信有人会愿意下这么危险的赌注。 连在天牢内的朱友文听见了摘星这话,也不禁胸口一阵澎湃。 她真愿意为他牺牲到这种地步?即使会赔上自己的一条命? ‘如何?’她朝正踌躇着的契丹护卫长道:‘两命偿抵,也不算太亏吧?’ 威武的契丹护卫长不得不对摘星另眼相看,好个爽朗痛快的中原女子! 他让开如一堵墙般的粗壮身子,摆了个手势:‘郡主,请!’ 摘星走入天牢内,文衍欲跟上,却被护卫长伸臂拦下,‘只准郡主一人入内!’ 她转过头,吩咐文衍:‘你在外头等我,别担心。’ ‘郡主,一切多加小心。’文衍无奈。 摘星点点头,转身继续走入天牢,一股恶臭扑来,混杂着血污与呕吐排泄物的气味,里头暗无天日,只有墙上虚弱火光微微跳动,她黯淡影子跟着在墙上晃动,关在此处的犯人多半受了重刑伺候,连呻吟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睁开疲累的眼皮,用已对生命绝望的眼神看着她毫无畏惧地往最深处走去。 隔着冰冷铁柱,朱友文望着她朝自己缓缓走来,内心难掩激动,然摘星在他面前停下时,他神色却故意一冷,道:‘郡主为何来此?’ ‘是我请求陛下,让我见你一面。’ ‘将死之人,有何好见?’朱友文侧过身,表情隐于黑暗。 摘星微笑,‘我更想要的,是与殿下一起活下去。’ 她说得清清淡淡,他却内心震撼,要知宝娜安危牵动整个大梁与契丹局势,还牵涉到人尚在契丹的朱友贞,若宝娜无法平安归来,为保大梁,梁帝势必会牺牲他。朱友文早有心理准备,可他没想到,这个还未过门的女子,竟愿意与他同生共死。 星儿……她果真是他的星儿!永远都不会离弃他! ‘我都听文衍说了,说到底,起因还是我俩的赐婚,我又怎能置身事外?’摘星道。 ‘妳是未来的渤王妃,我不过是维护大梁声誉。’他仍硬脾气地想否认。 ‘那殿下又为何送我此物?’ 他定睛一看,她手里握着的正是他昨夜所送的那枚青色香囊。 ‘殿下送我香囊,也仅仅因为我是未来的渤王妃吗?还特地挑在七夕?’ 朱友文语塞。 摘星仔细将香囊收起,道:‘我已向陛下请旨,一同寻找公主下落。’ ‘我不准!’他情急往前站了一步,脸上担忧表露无遗。‘我身在大牢,无法护妳周全!’他不想再见到她受到任何伤害! ‘这次,请让我来保护殿下。’她仰起头望着他,语气坚决。‘奎州城外,舍身相救。太庙禁地,斥退重重禁军,抗命带我离去。如今更因我的缘故,成为阶下囚。殿下,摘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不管您这么做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她的语气越显轻柔,甚至缠绵,凝视着他的双眼在阴暗天牢里闪着盈盈光芒,原来他对她的每一样好,她都放在心上。 朱友文不由脸颊微微发烫,他僵硬转过身子,良久,才闷声道:‘不是每个女人,都能让我如此在意,只因她是马摘星。’ 只因她是他的星儿。这个世界上,他心里唯一的女人。 直至此刻,摘星更加确定朱友文的心意,她不顾矜持,主动将右手从铁柱间探入,轻轻扯住他的小指,一根接着一根手指,慢慢将他整只大手握入柔荑。 他身躯微微一颤,只觉纤纤素手,柔情似水,这天底下人人避之唯恐不急的阴森囹圄,竟如江南春雨,他浸润在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触碰里,只觉自己一生唯有此刻,最是幸福。 但她终究得离去。 朱友文叮咛:‘公主身旁的护卫、婢女,皆一刀毙命,抓走公主之人,武功甚高,说不定不止一人,妳同时带上文衍、莫霄与海蝶,他们跟着我多时,知道如何应付紧急状况,妳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这么一提醒,我想借用殿下身上一样东西,做为护身符,不知殿下肯不肯给?’她左手从怀里抽出一把小刀。 朱友文还有心情开玩笑:‘妳该不会是想用这小东西劫狱吧?’ 摘星右手一翻,将他整只手掌翻了过来,道:‘我要殿下的血。’ 他微微一愣,随即明白她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妳想用我的战狼来寻找公主?’ 摘星点点头,‘狼的嗅觉比猎犬要来得灵敏,我听文衍说,殿下豢养战狼,并非由小狼养起,而是与成狼搏斗,战胜后藉此驯服,所以战狼只认殿下身上的气味。’ 朱友文大方一笑,‘郡主果然没让我失望。’ 她要他的血,号令战狼,为她所用。 朱友文取过刀子,在虎口处划上一刀,鲜血涌出,他毫不在乎,她却有些不忍。 怕引起侧目,她入天牢前便将平日系在腰际上的铜铃收入怀里,此刻她拿出铜铃,让朱友文的血滴落其上,滴滴鲜血迅速染红铜铃,浓浓血腥。 染血铜铃彷佛预示着什么。 是过去的一个秘密?还是即将到来的命运? ‘去吧,我等妳的好消息。一定要平安回来。’他不舍地放开她的手。 摘星用力点点头,收好铜铃,转身离去。 不远处一间牢房里的老囚犯,睁着被干涸鲜血半糊住的眼皮,吃力地看着摘星的身影迅速离去,直至消失。 ‘铜铃……郡主……马家的小郡主……’老囚犯已气若游丝,声音几不可闻。 朱友文忽地转过头,目光炯炯,但那老囚已然昏死过去,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 摘星等人与梁帝派出的精锐禁卫军来到郊外山野,附近便是昨夜宝娜等人被袭击之处,海蝶一路上虽沉默不语,却比平常更谨慎小心,尽责维护摘星主仆俩的安全。然最辛苦的要数莫霄,他负责以铁链牵着朱友文的战狼,狼性凶残,要不是他平日见过朱友文驯狼,多少摸熟了战狼的攻击模式,知道如何闪躲,此刻身上大概早已被咬出了几个大窟窿。 摘星下马,拿出铜铃,缓缓朝战狼走近。 ‘郡主请小心!战狼虽被驯化,但只听殿下的话,唯有殿下能亲近,不少渤军士兵都被战狼伤过。’文衍提醒摘星。 摘星深吸口气,继续朝战狼走去,那狼见到摘星靠近,龇牙咧嘴,呜呜低狺,摆出攻击姿势,随时准备扑到摘星身上狠狠撕咬!牠已经太久没有见血了! 摘星知道自己此刻千万要镇定,狼能察觉到恐惧,以恐惧为食,将猎物拆吃入腹。 她要让战狼知道:她不是猎物,而是要号令牠的主人。 她将染上朱友文血液的铜铃递到战狼面前,战狼弓起背,张大嘴露出森利狼牙,似乎下一刻就要咬断她整只手掌!然而就在狼牙要接触到她手背时,战狼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个男人的味道。以最纯粹的暴力征服牠野性的那个人类。那个人模拟牠狠、比牠凶残、比牠更了解狼的弱点。简直就是牠的同类。 战狼犹豫了。牠是那人的手下败将,依照狼的阶级,牠必须听命于那个人类。 战狼抬眼正视面前这个女子,她的眼神无惊无惧,少了那个人类独具的强烈野性,却平静一如深山湖泊,安抚着牠躁动的嗜血天性。 那一瞬间,战狼懂了,她,是那个人类带来的。 她,在此刻,是牠的主人。 这一幕让文衍等人看得惊叹不已,从未有人能在朱友文不在场时驯服战狼。 唯有马婧吓得不敢看,早就摀住自己的双眼,不断问海蝶:‘郡主的手还在不在?战狼咬下去了没?’ 海蝶没好气地推了马婧一下,道:‘自己睁眼瞧瞧,妳家郡主好端端的,一根手指头都没少!’ 摘星拿出花月胭脂,凑到战狼鼻前,道:‘战狼,我们得连手救三殿下与公主,带我们找到这胭脂的主人!’ 战狼嗅了嗅花月胭脂,下一刻便迫不急待朝北方飞奔而去,莫霄措手不及,手上铁链险些脱手,他一面使出轻功紧跟着战狼朝北飞奔,一面赶紧将铁链在自己手臂上紧紧缠绕数圈,以免战狼挣脱,同时回头喊:‘郡主!我随战狼先行,你们随后跟上!’ ‘记得沿途留下记号!’海蝶喊回去。 不过一下子,战狼与莫霄便已不见踪影,摘星与众人纷纷上马,追随而去。 * 战狼领着莫霄来到一处湍急河边,莫霄正愁要如何渡河,忽地一声尖利鹰啸传来,他抬头一望,竟是一只体长三尺的硕大老鹰在空中盘旋,那猛禽一身深褐羽毛,头顶却是金褐色,在太阳光反射下,隐隐散发耀眼金光。 这儿怎会突然出现这么大只的老鹰? 莫霄正纳闷,那巨鹰又是一声鹰啸,竟朝战狼俯冲而下! 金雕猎狼! 莫霄立即想起塞外猎人多训练猛禽协助狩猎,牠们不止会捕捉野兔、狐狸,也会捕捉与自己体型差不多大小的山羊、雪鹿,甚至是狼。 这只金雕显然直冲战狼而来,莫霄拔刀欲保护战狼,战狼却一个转身,挣脱铁链,朝不远处的山坡直奔,金雕半空转折,速度奇快,眼见利爪就要落到战狼背上,莫霄情急之下将刀子朝金雕用力扔出,虽只能阻得一阻,但战狼已奔上山坡,金雕怕折翼,不得不放弃这波进攻,回到空中盘旋。 ‘该死,居然没带上弓箭!’莫霄急起直追。 战狼奔到山坡顶,似乎踏空,忽地一个踉跄,金雕见机不可失,立即展开第二波攻势,再度朝战狼俯冲而去,怎知战狼踉跄是假,引敌是真,就在金雕即将扑上战狼之际,战狼猛地回头反咬,金雕险些被咬中,惊叫一声,落下不少羽毛,狼狈飞回空中。 莫霄见到这幕,忍不住击掌叫好。 好你个战狼!果然是混过沙场的,还晓得诱敌之术! 金雕见袭敌不成,不甘盘旋几圈后,败兴而返。 莫霄奔上山坡顶,战狼已朝另一头坡底的树丛间奔去,一下子就不见踪影。 完了!跟丢了! 不知战狼是被金雕吓着了,逃了?还是真寻到了宝娜公主? 那金雕又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过一盏茶时间,战狼遁入的北方山脉里传来一声响亮狼嚎,不久,狼嚎声四起,山中群狼彷佛在纷纷报信。 莫霄心中一喜:找到了! * ‘狼嚎?’满脸胡子的粗壮汉子惊愕抬起头。‘怎地突然出现这么多狼?莫不是冲着咱们来的?’ 其余几人一听,皆面露恐惧,其中一名瘦小汉子吞了口口水,贼溜溜的眼神四处张望,似在寻找脱身之道。 唯有一人镇定如常。 他坐在树上,伸长了手臂,一对桃花眼儿像是随时随地都在笑,不一会儿那只金雕由空中飞下,稳稳落在他手臂上,在他耳边低声啼鸣。 ‘是嘛,真是可惜了,难得遇到这么狡诈的狼,居然被牠逃了……’他摇摇头,拍拍金雕的背,手臂一振,金雕振翅飞离。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在他身上,那名粗壮汉子问:‘狼群是冲着咱们来的吗?’ 他嬉皮笑脸道:‘该担心的不是狼群,是比狼群更棘手的追兵!大批人马正朝此处而来,还不快走?’ 众人一愣,随即风急火燎地收拾,准备更往深山里走,这里山势绵延,山路又复杂,所以他们才会选择暂时在这儿躲藏。 瘦小汉子解下身后麻袋,往地上一倒,一只只大毒蝎被倒了出来,体型硕大、壳甲黑得发亮,尾部更是大得夸张,毒针刺眼,众人见了都倒吸一口气,纷纷加快脚步收拾。 金雕的主人从树上跳下,指指倒在树下的一个年轻姑娘,道:‘山上地形无法骑马,用背的吧!’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被迷昏了的宝娜。‘各位慢走,我啊,不喜欢被人穷追不舍,我跟毒蝎一起留下,伏击这群追兵,来个攻其不备。’他依旧嬉皮笑脸,一脸无所谓,彷佛干的根本不是掳人勒索的勾当。 ‘你若拦下追兵,事后咱们六四分帐!’那粗壮汉子放话。 ‘七三.’他笑得无害,但众人都知道,他才是最危险的人物,也只有他有能耐挡下追兵。 粗壮汉子咬咬牙,只能点头,心里却咒道:最好你们打个同归于尽,别来找我分帐! 兵马声渐近,那群人扛起昏迷的宝娜,迅速消失在隐密山道上,他四下张望,想着该在哪儿埋伏,才能一击得手?他的眼神最后落到了方才跳下的那棵大树,树体高大,枝叶茂盛。好,就挑这儿,居高临下嘛,正适合埋伏,便宜全占尽了。 他就喜欢占便宜。 * 寻着狼嚎声而来的大队人马很快到来,摘星远远就见到了宝娜的坐骑冰儿,待她策马来到大树下,战狼即从树后现身,回到莫霄身边。 ‘那不是公主的坐骑吗?’文衍道。 摘星跳下马,来到冰儿面前,只见牠双眼惊惧,躁动不安,她以为是冰儿见到战狼,心生畏惧,连忙伸手轻声安抚:‘冰儿,是我啊!记得我吗?我们是来救你家主人的,你也担心她的安危,对吧?’她的手摸到了冰儿身上,忽觉不对劲。 冰儿的身体怎会如此烫?呼吸又为何如此急促? ‘文衍,冰儿好像有些不对劲。’ 文衍上前,查看马儿双眼,又掀开马嘴,观察马齿,神色越发凝重。 ‘郡主,冰儿已被下了毒,外表乍看无异状,但毒性已入经脉,若奔跑超过五里,毒性便会扩散,暴毙而亡。’ 摘星问:‘判断得出下毒时辰吗?’ ‘马儿中毒已深,怕是在公主离府前,便已被投毒。’文衍回道。 摘星脸色一变,‘何处贼人能有机会对公主的坐骑下手?这分明是——’她闭上了嘴。 分明是有内贼。 若是临时起意的盗贼,怎会只杀害护卫与婢女?分明是知道宝娜身分,下手劫人,而且提前对冰儿下毒,以防宝娜骑着冰儿逃离……那群贼人只要守株待兔,就能等着宝娜自己送入虎口! 不,眼下还不能打草惊蛇,若是真有内贼,也得等到救回宝娜再说。 ‘天就快黑了,天黑后,找人更难,大家动作加快,继续搜山,看看是否还有其他线索!’摘星打起精神。 没有人注意到,大树上藏了一个人,更没有人发现,那人缓缓拔出了腰刀,摘星的身影映在刀面上,他看着,笑了。 感觉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呢。 看来那小女人已经多少察觉了,是该杀了她一了百了,不过他可舍不得杀女人啊,但不杀嘛,迟早要露馅,除非…… 他瞇起眼,翻身下树,同时刀光一闪! ‘郡主小心!’海蝶眼快,出手却已太迟。 他的刀狠狠往下劈,却不是劈在摘星身上,而是拦腰斩断一只通体漆黑的毒蝎。 ‘这里毒蝎很多啊,你们可小心些。’他缓缓收刀,语气懒洋洋的,彷佛这整座山都是他家院子,他不过是好心出声提醒这一大票闯进来看热闹的人马。 冰儿忽抬腿嘶鸣一声,转眼踏死了两只毒蝎。 海蝶拔剑砍向身边一只毒蝎,接着剑尖一转,指向他的门面,喝道:‘来者何人?’ ‘海蝶!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毋须拔剑相向。’摘星道。 海蝶依言放下剑,但目光仍紧盯着他。 他笑嘻嘻对摘星道:‘在下疾冲,是个拿钱办事的赏金人,也正是你们要找的人。’ 海蝶手上的剑重新举起,文衍、莫霄迅速一左一右站到疾冲身后,封住退路。 连摘星也是微讶,没料到他竟如此坦荡。 疾冲仍旧一脸无所谓,轻松道:‘日前有个神秘雇主,以天价收买这附近一带的江湖客,要我们连手做个买卖,掳走一个骑着白马的漂亮姑娘——’他话还没讲完,海蝶的剑尖再度指到面前,距离不过咫尺,他气定神闲,笑容未减。‘美人儿,别急,先听我说完嘛。’ ‘海蝶。’摘星望向海蝶,海蝶只有忍住,怏怏往后退了一步。 疾冲道:‘这一票,我只负责藏匿地点,他们把人带回时,我才知绑回的是个女人,这可是大大违反我做人原则啊!我只会逗女人开心,可不想见她们哭得梨花带雨,我会心疼哪。’ 海蝶重重哼了一声。 ‘总之,我嚷着要退出,其他人却翻脸不认人,想杀了我灭口!’疾冲道。 ‘那你怎么还没死?’海蝶瞪着他。 疾冲嘿嘿一笑,‘天意吧,正要打起来时,忽然出现狼嚎,他们怕狼,没心思再互相残杀,连忙喊着撤离,我趁乱躲上这棵大树,本想藏个安稳,没想到过没多久又遇上你们。’他目光转向摘星,道:‘要不是见到这位姑娘险些被他们遗下的毒蝎咬伤,我本打算等你们离去后,睡个饱觉,然后悠哉晃下山去……唉,这年头,心软总是害了自己啊。’他长吁短叹,眼角眉梢却依旧是懒懒笑意。 ‘多谢壮士仗义相救。’摘星道:‘这些都是当今三殿下渤王的人马,若壮士所言属实,可愿意助我们找回那被掳走的姑娘?’ 疾冲目光故意缓缓扫过众人,还对海蝶眨了下眼,海蝶一阵恶寒,恨不得一剑戳瞎他那双自以为风流的桃花眼。 他的目光再度转回摘星身上,苦笑道:‘你们人多势众,我拒绝得了吗?’他目眺远方,道:‘那票人此刻正往西,想在天黑前到达凌云寺栖身,若抄小路,便有机会在半路拦截。’ 摘星凝思,似在判断他所言真假。 天色将暗,届时搜索只有更加困难,倒不如赌上一赌。 ‘好,若你所言属实,我马摘星必报相助之恩,你疾冲也可戴罪立功!’ * 宝娜悠悠转醒,只觉身躯不断剧烈上下晃动,她双眼被蒙,双手被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宝娜负气离开渤王府后,赏了看守城门的士兵几鞭子,纵马出城,没多久就遇上一帮匪人,她的护卫、婢女纷纷遇害,她自己也被迷昏。 她一生骄纵,处处受人保护,哪里遇过这种事情,醒转后又惊又慌,不住大叫:‘这里是哪里?你们是谁?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住口!’有人狠狠甩了宝娜一巴掌,威胁道:‘妳若是再出声,我就一刀割了妳的舌头,然后逼妳吞下去!’ ‘你……你敢!’ ‘老子说到做到!’ 宝娜紧紧咬住下唇,忍住眼泪,不敢再出声了。 这帮人究竟是谁?要把她带到哪里?都是那个可恶的马摘星!要不是因为她,自己也不会气得离开渤王府,倒霉被劫! ‘……快到凌云寺了,药量不够,这丫头醒得太快,等等药下得重些……’ 宝娜听见有人这么说,心中更感害怕。 众人继续前行,天色已暗,深山僻静,只有沉重纷乱的脚步声不断响起,走在最前端的瘦小汉子忽发出闷声,人还未完全倒地,在他身后的汉子惨叫一声,为首的粗壮汉子立喊道:‘有人偷袭!’ 出手偷袭的正是莫霄,文衍趁这帮贼人一时分心,从那粗壮汉子后方窜出,一把夺过他背上的宝娜,摘星也从草丛中冲了出去,将宝娜带到安全处。 刀剑相交,海蝶上前助阵,那几名江湖客武艺不弱,一时打了个难分难解。 文衍守在摘星与宝娜身前,梁帝派出的精锐禁军上前将三人包围得滴水不漏。 摘星才替宝娜解开绳结,宝娜便自己气呼呼地拉下蒙眼黑布,怒道:‘你们怎么现在才来?这帮贼人敢对本公主大不敬,一个都别给我放过!’ 就在宝娜说话间,莫霄与海蝶两人合作无间,已将一帮贼人全数料理完毕。 ‘公主,不知贼人是否还有同伙,此地不宜久留。’摘星扶起宝娜,宝娜却任性甩开她的手,道:‘别碰我!马摘星,本公主才不稀罕妳来救我!’ 宝娜推开禁军人墙,看见那群倒地的江湖客,想知道方才究竟是谁说要割去她的舌头? 想割她的舌头?她就全部割掉他们的头! ‘把这些贼人的头都给我割下来!’宝娜指着倒地的粗壮汉子。‘快动手啊!’ 摘星待想阻止宝娜任性,那粗壮汉子忽然伸手扯住宝娜右脚,狠狠将她扯倒在地。 居然是诈死! ‘老子要死,也要拉妳陪葬!’那粗壮汉子举刀就要砍向宝娜,一脸狰狞。 宝娜脑海瞬间闪过念头:是他!就是这贼人嚷着要割掉她的舌头! ‘公主!’ 巨变突起,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宝娜尖叫,明知无用,仍本能举起双手想阻挡刀势,忽有人冲过来一把抱住她,宝娜耳里只听见其他人纷纷大喊:‘郡主!’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利箭忽从远处射出,准准射中那粗壮汉子的额头。 那汉子哼也没哼一声,立即毙命,庞大身躯往后倒去,死透了。 ‘公主?公主?您没事吧?’摘星最先回过神来,‘公主,可有受伤?’ 宝娜惊吓过度,一脸惨白,她愣愣看着眼前的尸首,又缓缓转过头望着摘星,许久,才忽然爆出哭声,紧紧抱住摘星。 她好怕!她真的怕死了!她讨厌马摘星!可是却是马摘星舍命救了她……可恶!这样她以后要怎么讨厌马摘星嘛! 摘星抱着惊魂未定的宝娜,目光巡梭,找到了位在高处的疾冲,他手里拿着副弓箭,依旧是吊儿郎当的笑脸,但她知道,他又救了她一次。 * 疾冲缓缓从高处走下,正要走向摘星,一左一右两把剑分别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正是海蝶与莫霄,他倒也不慌张,嘻嘻一笑,朝海蝶道:‘美人儿,这么舍不得我走,也不用拿剑架在我脖子上吧?’ ‘你虽立功,帮我们找回公主,但你一定多少知情些内幕,我们不能就这样放你走!’海蝶道。 ‘美人儿,妳再多拿剑指着我几次,我就要爱上妳了。’他故意往前一步欲亲近海蝶,海蝶一愣,赶忙退后。 这不要脸的登徒子! 莫霄还笑得出来,‘好厉害的反击,我喜欢这招。’他开始有些欣赏疾冲这人了。 不论处于任何情势,仍旧一派轻松惬意,看似轻佻风流,却总能在关键时刻出手,这人若不是天性放荡不羁,便是出身不凡,历经过风浪。 ‘别对他动手。’摘星走了过来。 ‘郡主?’海蝶不解。 摘星道:‘虽说他的确涉案,但若无他的帮助,我们也不会成功。我答应过他,只要事成,便可将功折过。至于他还知道多少内情,我想他会愿意透露的,用不着动刀动剑。’她这话说得明理,也摆明了给疾冲面子, 疾冲耸耸肩,道:‘雇用我们的人,隔着轿子说话,看不见面容,我也不知是何底细。不过,明日子时,他会依约至南坡上的山神庙接走公主。换言之,明日谁出现在山神庙,谁就是真凶,不是吗?’ 海蝶与莫霄对看一眼后,莫霄道:‘郡主,我们是否要兵分两路,一半人马前往山神庙布署,一半人马护送公主回去?’ ‘虽说公主已获救,但千万保持低调,别放出风声。’摘星道出隐忧。‘这整起事件,明着看是针对公主,但暗里却是针对三殿下,谁有这个能耐对一个皇子施谋用计?换个角度想,三殿下失势后,谁会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按照目前朝中局势,她隐约已猜到幕后主使,再观察莫霄等人表情,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没错。 疾冲在一旁含笑看着摘星,心中默默称赞:好个聪颖女子,和他不相上下呢。 ‘莫霄,劳你带人先前往山神庙布署,我先暗中安排公主回宫,之后再前往山神庙与你们会合。’摘星很快定下策略。 莫霄带着海蝶迅速离去。 ‘现在总该轮到我了吧?’疾冲笑嘻嘻道。 ‘感谢壮士相助。’摘星道。 ‘我一直等着妳来答谢,都快等得不耐烦了。’ 摘星忍住笑,‘你这人,说话可真是毫无顾忌。’ ‘我若有顾忌,刚刚那一箭就不会射出去了。’ ‘也是。’她露出微笑,倒觉得与这人说话挺投缘。 ‘其实,我看得出来,你和我是同类人,遇到紧要关头,往往不顾一切。’ ‘喔?’她好奇。‘我俩不过相识短短几个时辰,你就知道了?’ ‘妳拚着自己小命不要,也要护着公主。要看清一个人的真性情,看她面对死亡时是什么反应最清楚了。’ 她笑道:‘其实,我是不想死的。我允诺过,一定要平安回去。’ 她不是不怕死,却更怕他会死。 所以在那间不容发的瞬间,她选择牺牲自己,救下宝娜,护他周全。 疾冲哈哈大笑,道:‘那妳可真要好好感谢我,若不是我,妳已经死过足足两回了!我俩不过相识短短几个时辰,我就救了妳两回,这恩情可难报了。’ ‘那是自然。待我揪出绑架公主的幕后真凶,定会好好谢你!’ ‘来来来,口说无凭。’疾冲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上头只写着大大的一个‘欠’字。 她讶然失笑:‘你该不会随身携带这样一迭欠条,处处要人情吧?’ ‘我呢,只要有赚头,随时都能做买卖。’疾冲嘿嘿一笑。 ‘这荒山野地,没笔我要怎么签字?’摘星问。 疾冲耸耸肩,‘随妳啰。’ 她微一凝思,举起手指轻轻咬破,在那张欠条上盖上一个淡淡的红指印。 这回换他讶异了,这小女人毫不扭捏,有恩必报,他欣赏! ‘这上头只有一个欠字,可要怎么还?’她不自觉舔了舔手指。 指如葱白,樱唇粉舌,有那么一会儿疾冲居然移不开目光,但他很快笑了笑,道:‘我帮的若是男子,一律银两记账。若是女子,谈钱太俗,只要女孩子开心,想怎么还都可以。’ ‘那你以前帮过的那些姑娘,都还过你什么?’她好奇问。 ‘还过一些美好时光。不过细节就不方便透露了。’他朝摘星眨了眨眼,‘好了,我走了!’ ‘这就走了?那我要如何还你这人情?’摘星讶异。 ‘我有这张欠条,想要讨债的时候,自然会去找妳!’一转眼疾冲人影已经走到大老远,他转过头,潇洒朝她挥了挥手,喊道:‘后会有期!’ 一只金雕出现在空中,追随着疾冲的身影而去。 * 安排禁卫军秘密护送宝娜回宫后,摘星与文衍带着剩余其他人前往山神庙与莫霄等人会合。 长夜漫漫,为怕功亏一篑,众人躲藏在暗处,未升营火,忍着蚊虫叮咬,直至天明。摘星也跟着守在草丛堆里,一夜劳累,瞌睡虫不断上身,马婧早已倒在一旁睡死,摘星靠在马婧身上,不知不觉也睡着了,海蝶起身,挥手驱赶围绕主仆俩身边的蚊蝇。 ‘有人来了!’莫霄低声道。 海蝶立即全身警戒,手握剑柄,莫霄身边的战狼忽不断想要挣脱铁链,就在莫霄险些拉扯不住时,草丛那方传来一声低沈命令:‘安静!’ 战狼喷了声鼻息,乖乖坐下,文衍等人难掩激动低喊:‘主子!’ 来人从草丛内现身,正是理应在天牢里的朱友文! ‘主子!您怎么离开天牢的?’文衍低声问。‘是陛下放您出来了吗?’ 朱友文摇摇头,道:‘公主已将郡主的话传到,公主获救的消息暂时还未传出。’ ‘难道是有人在天牢里顶替主子,以假乱真,混淆视听?’海蝶问。 朱友文点点头,‘这祸端是谁引起,就让谁去顶。’ 海蝶等人一愣:在天牢里顶替主子的,该不会是宝娜公主? 话说回来,在查明真凶前,让公主暂时委屈一下,待在天牢,由那班忠心的契丹护卫看守,倒不失为严守秘密又能护全公主安危的好法子。 朱友文走到摘星面前,解下身上披风,轻轻披在她身上,然后朝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暗示别吵醒摘星。 妳做得很好。 他忍住想要抚摸摘星乌黑发丝的冲动,望着她的眼神里满是爱怜。 然他很快站起身,眼神恢复冷酷,转头望向不远处的山神庙。 他倒要看看,是谁那么大胆,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时间一分一刻过去,太阳即将要升到天际中央,子时已到。 摘星只觉阳光刺眼,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太阳已高挂天空……糟了!她怎么睡着了呢?她身躯微动,立即有一只大手坚定且温柔地按在她肩头,她睁大了一双妙目,不敢相信在她眼前的居然是朱友文! 她欲出声,朱友文却谨慎摇头,朝山神庙指了指。 终于有了动静。 只见庙门缓缓开启,所有埋伏人马全都绷紧了神经,朱友文更是亲自守在了摘星面前。 庙门推开,一人从庙里踏出,竟是——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5章 谁知心所属 梁帝正在御书房里批阅奏章,大太监张锦匆匆入内,道:‘秉陛下,郢王求见。’ ‘他不是该待在帝书阁吗?跑来做什么?’梁帝问。 ‘秉陛下,郢王神色焦急,且说与宝娜公主失踪一事有关。’张锦答道。 梁帝眉头一皱,宝娜失踪,由于事关大梁与契丹两国关系,梁帝下令严守风声,知情者只有少数几人,朱友珪又是从哪得知的消息? ‘陛下?’张锦探询。 ‘让他进来。’梁帝搁下批阅到一半的奏章。 朱友珪走入御书房,跪下请安,却一直不敢抬起头,诚惶诚恐。 ‘怎么了?你不要见朕?见到了,怎地又不说话?’ 朱友珪这才抬起头,额头鬓角隐隐冒出紧张汗珠,战战兢兢道:‘父皇,儿臣知道是谁掳走宝娜公主。’ 梁帝错愕,随即明白:难道是朱友珪身旁之人下的手?所以他才会知情? ‘是谁?’梁帝语气严厉。 ‘是……’朱友文吞吐,最终还是心一横,道:‘是儿臣的丈人!’ ‘你说什么?’梁帝万万没想到这整起事件居然是他一手提拔的当朝丞相所为,惊讶很快转为愤怒,逼问:‘前因后果,一五一十,据实道来!’ 朱友珪此时已是满头大汗,低着头谨慎道:‘丈……丞相为打击三弟,不惜出此下策,盼能藉公主失踪一事,让父皇严惩三弟,间接替儿臣争宠……’ 梁帝怒极,一掌拍下,案上朱笔滚落,洒了一地朱红。 ‘敬祥竟如此歹毒,朕拜他为相,又与他结为亲家,他竟是这样回报朕?绑架公主,撼摇国本,还挑拨离间,让朕将自己的儿子打入天牢!’ ‘儿臣罪该万死!’朱友珪的额头几乎要完全贴在了地上。 ‘说!你又是如何得知此事?’梁帝厉声质问。 ‘今早丞相来找儿臣,儿臣这才知道全部实情。丞相计划,今日与贼人碰面接回公主,接着由儿臣带公主入宫,让父皇认定是儿臣立下大功,找回公主。’他要儿臣配合计谋,但儿臣岂能苟从?’朱友珪满身冷汗,连连用力磕头,感到前额一片湿热。‘父皇息怒!都是儿臣的错!儿臣不察,才会被奸人蒙蔽!’ 梁帝很快冷静下来,见朱友珪磕得额头都出血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心一软,道:‘起来吧!此事说来也不能全怪你,况且你大义灭亲,未与敬祥同流合污,朕……很欣慰。’他一脸慈爱,上前拍了拍朱友珪的肩头。 朱友珪难掩情绪激动,道:‘儿臣一直谨记父皇先前教诲,不敢片刻有忘。’ 梁帝叹了口气,道:‘马郡主昨日就已将宝娜公主救出,识破贼人奸计。友文得知后,将计就计,鱼目混珠,已暗地前往支持马郡主,若真如你所说,那么敬祥此刻应已落入他手里了。’ 朱友珪暗地倒吸一口气,冷汗涔涔,‘父皇英明!’ ‘你做得很好。’梁帝再次拍了拍朱友珪的肩头。‘下去吧,我自会处理。’ 朱友珪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垂首退出御书房,他不知道,他的父皇看着他的神情不再有着慈爱与欣慰,而是满满的质疑与不信任。 朱友珪很清楚敬祥的下场会是什么,除了死刑,别无其他,且轻则满门抄斩,重则株连九族,郢王妃也必受牵连,他不是不想替自己的妻子求情,只是这等欺君大罪,真要追究起来,要冠他一条‘识人不明’的罪名也未无不可,重则一样死罪!他只能希望梁帝念在父子一场,手下留情,保住他妻子敬楚楚一命。 * 是晚,当朝丞相谋逆欺君、被处满门抄斩的消息传遍京城,百姓们议论纷纷,郢王妃的陪嫁婢女得知消息,连忙通报,敬楚楚大吃一惊,不敢置信,立时找朱友珪问个明白,却见她的夫君神情凝重,朝着她缓缓摇头。 ‘丈人此刻已在天牢候斩,我……无能为力!’朱友珪脸上的痛心完全不是假装。 ‘那我娘亲、我的姊妹们呢?听说禁军将她们也全都捉走了!就算父亲有罪,可她们是无辜的!夫君,求求你救救她们!’敬楚楚心急如焚,泪水滚滚而落,那都是她血肉相连的家人啊! ‘这是父皇亲赐的死罪!我如何能救?父皇没有将妳一并入罪,已是天大恩惠,楚楚……妳……妳就看开些……’ 敬楚楚闻言,凄厉悲鸣一声后,瞬间昏厥,朱友珪连忙抱住她,大喊:‘快找大夫过来!快!’ 敬楚楚的裙间,渐渐染红了…… * 老太医从郢王妃房内走出,朱友珪立刻迎上,焦急问道:‘怎么样?胎儿保住了吗?’ 老太医点点头,却是面露凝重,‘胎儿虽是暂时保住了,但母体惊伤过度,这一阵子请郢王妃多多保养身体,尽量别下床走动,好生养胎,否则,即使华陀再世,也保不住胎儿。’ 老太医离去后,朱友珪虽暂时松了口气,心却仍一直悬在半空。 梁帝虽手下留情,丞相府满门抄斩,未牵连郢王妃,表面上是卖朱友珪一个面子,暗里却是警告:他只要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朱友珪最好也小心点自己的脑袋! 他进房探望敬楚楚,只见她面色苍白如纸,服了安胎药后陷入昏睡,他在床沿坐下,手探入被子下握住她的手,触手冰凉,彷佛她整个人都失去了温度。 这是他在这世上所剩唯一的家人了。 母妃已逝,父皇虽与他有血脉之缘,却早已无骨肉之情,他的丈人反而更像他的父亲,自从将女儿嫁给他之后,转而支持他登上皇位,即使用尽手段,也在所不惜,只可惜……丈人见不到那一天了。 朱友珪默默离去,他思绪纷乱,信步走到庭院,小桥流水,树影稀疏,花香浮动,但他的心思依旧无法平静,直到天外飞来一颗小石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个黑影从树上跃下,随即消失在书房的方向。 朱友珪神色机警,确定左右无人后,才快步走向书房,门一打开,里头已经有个男人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桌前,自斟自酌。 ‘不愧是皇亲国戚,除了桑落和酴醾,地窖居然还藏有离国进献的龙膏酒。’不速之客居然是疾冲,杯里酒黑如漆,他喝得正痛快。 朱友珪见到他,脸上毫无讶异之色,转身很快关上门,低声问:‘你这时候跑来做什么?’ 疾冲嘻的一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好见到殿下对待王妃是如何用心,想必老丈人在天之灵,也感到安慰啊。’ ‘废话少说。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朱友珪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史记,打开,拿出一张银票,递给疾冲,‘这里是三万两,城里最大的进宝钱庄。’ 疾冲吹了声口哨,道:‘原先不是说好两万两吗?这多出的一万两是?’ 朱友珪冷笑一声,‘一万两,是你杀了那些同伙,替我封口。’ 没错,是他买通渤王府内婢女怂恿宝娜,也是他买通城门守将,放人出城。这些人都已被敬祥处理掉了,一如之前处理掉林广。若照原本计划,敬祥接回公主的同时,也会将那帮江湖客全数灭口,谁晓得,半途杀出个疾冲,幸好此人见钱眼开,只要有银两,一切好商量。 ‘另一万两,是你找到了最佳替死鬼。’ ‘在下不过是提供建议,也要殿下心够狠才行哪。’疾冲笑得事不关己。 让敬祥代替他去做替死鬼,也是疾冲的主意,而他的丈人衡量轻重后,欣然同意赴死,只因他的老丈人视他如己出,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助他完成霸业! 可他眼下还有一个最大的障碍要去除,‘剩下这一万两,是我要你再帮我一件事。’ 疾冲看着朱友珪手里的银票,双眼发光,‘殿下有何事需要在下效劳?’ ‘伺机除掉渤王!’ 疾冲笑了。 ‘事成后,我再给你三万两!’朱友珪道。 ‘殿下如此慷慨,在下自然在所不辞。’他上前一步,抽走朱友珪手里的银票。‘请等我的好消息吧!告辞。’ 疾冲走了两步,忽又停下,‘哎呀,差点忘了件事儿。’他转头走到朱友珪面前,从怀里拿出一小瓷瓶放在桌上。 ‘这是?’ 疾冲道:‘断息散。与酒服用后,脉象虚弱,舌根发黑,身躯不由自主抽搐,最后昏迷不醒,彷若中了剧毒。如今虽已有替死鬼,但世人皆知你与丞相为姻亲,陛下也必然对你尚有疑心,唯有假装服毒,以命自清。’ 朱友珪迟疑地看着那小瓷瓶,谁知里头是不是致命毒药? 疾冲笑道:‘况且,说不定,这断息散也能让王妃回心转意,原谅殿下。’ 朱友珪被说动了。 敬楚楚醒来后,必定不会谅解他对她娘家满门抄斩见死不救,要是她日后得知他与敬祥暗中派出内奸,共谋绑架公主、嫁祸渤王,她恐怕更是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欲成大事,必得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他的丈人一直担心他没有渤王那股不顾一切的狠绝,但如今丈人在九泉之下可以放心了。 疾冲已离去,朱友珪冷笑着拿起那瓷瓶,配着疾冲留下的龙膏酒一起喝下! 已是穷途末路,他所剩的不过就是这条命!他就赌上一把! 只要他这次赌赢了,最后的赢家就会是他! * 疾冲驾着一辆马车,后头还跟着一辆,两辆马车上头载满了大米、布匹、油盐等生活必需品,还有一些木马、风车等玩具。 马车晃呀晃地来到了一个小村庄前,疾冲吆喝:‘快快快!看看是谁来啦?’ 还没吆喝完,一大群孩子便从村庄里冲了出来,后头跟着一群妇女。 奇怪的是,这村庄里,除了这群妇孺,一个青壮男子也没有。 孩子纷纷上前抢着拿玩具,一面缠着疾冲要玩耍,一面喊:‘急冲冲,是急冲冲来了!我们等了好久啊!’ 疾冲脸上露出笑容,一个个拍摸这些孩子,念道:‘小翠儿,哇,妳长高不少啊!虎仔!一人只能拿一个风车,我看到你偷拿两个了!大头儿,好了好了,没抢到别哭,急冲冲这儿还有呢!’他从怀里拿出饴糖,分给抢不到玩具的小孩。 相异于孩子们的热情,那群妇女只是默默拿走马车上的物资,瞧都不瞧疾冲一眼 疾冲上前想向她们打声招呼,但一如以往,她们拿完物资就走回村里,当他完全不存在。 疾冲难得收起嘻笑,难掩落寞地站在一旁。 这时一名老妇缓缓走上前,道:‘早晚她们会谅解的,这些年,要不是你,这么多村子,上千妇孺,要怎么度过一个个寒冬与天灾?’ 疾冲正想说些什么,几个孩子从他身后一拥而上,将他团团抱住。 ‘哎唷!哎唷!我的小祖宗啊,轻点儿轻点儿,一阵子不见,你们力气变这么大啦?饶了我吧?我还得挣更多钱呢!’疾冲乐呵呵地笑了。 他与孩子们打闹了一会儿,马车上的物资也已搬得差不多了。 他收起笑容,看着已近黄昏的天色,心道:接下来,该去找那个有趣的姑娘玩一玩了。 * 摘星识破贼人奸计、代替渤王率领众人救出宝娜公主,公主亲自写信,以飞鸽传书告知契丹王,说明前因后果,契丹王不但释怀,更豪气允诺借予大梁十万精兵,梁帝龙心大悦,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纷纷往渤王府送,说是要好好奖赏马摘星。 宝娜任务已达成,加之受了惊吓,迫不急待想回契丹,这日宝娜收拾妥当,准备离府前派了亲信婢女通知摘星,约她在练武场一见,还说要带上一把弓。 马婧正忙着将大包小包重新搬回摘星原本房间,摘星便挑出了奔狼弓,独自前往练武场。 自回到渤王府后,她的心情一直很沉重。 谋划绑架宝娜的幕后主使,竟是当朝丞相敬祥,牵连之深,令人难以想象。丞相府满门抄斩,郢王妃虽留得一命,二殿下却因自责,喝下毒酒自尽,幸亏发现得早,惊险救回一命。她原本怀疑,丞相涉案,身为女婿的二殿下岂有不知情之理?但如今看来,二殿下的确不知,这一切完全是敬祥自行所为,目的很明显:藉此扳倒朱友文,再让二殿下以救回公主之名邀功,重新夺回梁帝的信任。 一个丈人居然愿意为自己的女婿做到这个地步?是想看自己的女儿登上后位、母仪天下吗?还是想从继位的二殿下手里分一杯羹,享受权力的滋味? 她忽觉自己连脚步也变得沉重。 朱友文说的没错,这皇城不比奎州城,皇城内处处尔虞我诈,为了争权,彼此算计,谁都无法信任。她有些明白为何朱友文看似对许多事情薄情与不在乎,只因没有信任,就不会有背叛,也不会让自己受到伤害。 但无法相信任何人,是多么孤独?这就是身为一个皇子的宿命吗? 那么,他信任她吗?他对她是否坦承以对、毫无隐瞒呢? 摘星来到练武场,宝娜早已等在箭靶前,一整排高头大马的契丹武士将整个练武场围得水泄不通。 ‘摘星见过公主。’她有些纳闷宝娜为何要摆出这么大阵仗? 宝娜盛气凌人,道:‘马摘星,本公主决意教妳射箭,报答妳的救命之恩!’ 摘星微微一愣:有这种报答方式? 宝娜朝摘星伸出手,‘把弓给我!妳给我看好了,我的箭术,连我父王和十一个哥哥都说是一等一的好!’ 摘星将奔狼弓交给宝娜,退到一旁,只见宝娜拉起弓,架式十足,下一刻,弓箭离弦,却是连箭靶都没碰到便已落了地。 摘星傻眼。 宝娜转过头,‘拍手啊!没看到我箭术如此精湛?’ 众多契丹武士们纷纷用力拍手,个个叫好,彷佛宝娜刚刚那一箭不是落地,而是命中靶心。 摘星忍不住道:‘这哪里值得拍手叫好?我的箭术都比公主强多了!’ 宝娜哼了一声,将奔狼弓扔还给摘星,道:‘从我有记忆以来,不管我做什么,没有人不称赞,甚至不惜说谎哄我,就像刚刚箭根本没中靶,他们还不是拍手叫好!’ 摘星讶然,她没想到宝娜早知一切都是众人在让着她、护着她。 ‘马摘星,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敢对我说真话,一个是友文哥哥,三年前,他不肯与其他人一样吹捧我的箭术,当时我又羞又怒,他却说要教我练箭,我虽然拒绝了,但也是从那时候就喜欢上了他。’宝娜道。 ‘为何要拒绝?三殿下的箭术高超,百步穿杨,拒绝,岂不是妳的损失?’摘星笑道。 ‘我其实一点都不爱射箭,只是享受身边人被自己戏弄,让我有被重视的感觉,唯独他敢对我的箭术嗤之以鼻,我不想被他看扁了,第一次有了想努力的念头,就是想得到他的肯定。’宝娜道。 摘星领悟,笑道:‘难怪公主汉语、汉字学得如此好。’ 听见摘星发自肺腑的称赞,宝娜开心点了点头。 ‘马摘星,第二个敢对我说真话的人,就是妳。也唯有妳有这个胆子,敢把本公主送入天牢里关着!’ ‘我可是关心公主的安危,普天之下,何处比天牢更安全?况且还有那么多忠心契丹武士守护公主,谁都别想伤害您一根头发。’ ‘摘星姊姊……’宝娜忽放软语气,上前握住了摘星的手,歉疚道:‘我欠妳一句道歉。友文哥哥把香囊送给妳,而不是送给我,那是我第一次害怕输给别人,所以才会故意动手脚害妳落马……我……’宝娜深吸一口气,突觉鼻酸,不知自己到底是舍不得朱友文?还是舍不得马摘星了?‘我决定了!我把友文哥哥让给妳!毕竟,妳年纪比我大,脸蛋也没我漂亮,万一妳跟友文哥哥解除婚约,我怕妳再也没人要了!’到最后,仍是不肯示弱地嘴硬。 摘星闻言,欣然对公主施了一礼,‘公主承让。’ 这时朱友文走入练武场,身后跟着契丹护卫长。 宝娜恢复骄横,不可一世地朝朱友文道:‘朱友文,哪天你觉悟了,发现我耶律宝娜比马摘星更适合你,欢迎你来契丹入赘,当我的小丈夫!’又转头朝摘星放话:‘马摘星,等哪天妳被休了,千万要告诉我,我绝对快马加鞭来安慰妳,顺便庆祝友文哥哥恢复自由身!’ 摘星浅浅笑道:‘那公主可有得等了。’ 宝娜轻哼一声,转头道:‘后会有期。’ 转头,是因为不想让那两人瞧见自己眼眶终于泛泪。 她这一生第一次喜欢上的男人,喜欢的,却不是她。 不过,让给马摘星,她甘愿! * 公主总算平安离去,大梁向契丹借兵一事,也终于尘埃落定,摘星只觉心上一颗大石落地。 朱友文看了一眼她手上的弓箭,道:‘看来郡主很珍惜我送的弓。’ 摘星抬起头,两人四目相望,她微笑道:‘我很钟意殿下……送的弓。’ ‘若无后面这三字,听来倒挺顺耳。’朱友文虽说得云淡风轻,但摘星一听仍是红了耳根,连忙垂下眼,两人之间一时陷入沉默。 还是朱友文先开口:‘那日郡主狂射草人出气,此弓恐怕使用过度,我来瞧瞧弓弦是否松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摘星,她想起那日情绪激动下,真情不觉流露,此刻只觉自己整张脸都烧透了,看都不敢看朱友文一眼。 ‘这段期间,辛苦郡主了,有何想要的赏赐,尽管开口。’朱友文柔声道。 ‘殿下送了我奔狼弓与香囊,已经够多了。’摘星顿了顿,又道:‘其实,我想要的很简单,只望殿下真诚待我,我俩之间,没有欺骗,也不会有任何谎言。’ 她从不奢求荣华富贵,只愿得一心人,坦诚相待,白首不离。 始终低垂着头的她并没有发现,朱友文的神情,剎那间一变。 他默默接过她手上的奔狼弓,调整好弓弦,又交还到她手上。 她不解他为何忽然沉默了? 摘星试拉了几次箭弦,为化解尴尬,便换了个话题:‘听闻契丹王已答应借兵十万,陛下攻晋之日,想必不远!’她拉满弓弦,对准朱友文,下巴微扬,‘气势如何?’ ‘不让须眉。’朱友文道。 思及攻晋,家门被灭的悲痛再次浮现,他见到杀气在她眼里酝酿,心头不禁微微一震。 ‘你等小人以卑劣手段,暗杀我父、灭我马府,天理不容!’她心绪激荡下,竟将朱友文当成了假想中的晋王,弓上虽无箭,他却觉那无形的箭尖正对准自己的心脏,居然不寒而栗。‘我乃马瑛之女,他日战场相见,我马摘星必拿你项上人头,以报父仇!’ 为报父仇,她眼神坚决,但身躯却在颤抖,忽然涌上的巨大伤痛,几乎要让她无法承受,他看着这样的她,几度犹豫是否要出声安慰,却最终保持了沉默。 ‘出来!’他低喝一声。 躲在暗处的马婧耷拉着脑袋走了出来,身旁跟着海蝶。 马婧手上拿着一盘巧果,海蝶手上则拿着一个熏香球,嘴里喃喃:‘白日里哪有什么萤火虫嘛……’ ‘这是?’摘星好奇问。 ‘郡主,您别怪海蝶,这都是我出的主意,想替您和三殿下补过七夕!’马婧解释。 ‘七夕已经过了。’朱友文的声音不冷不热,听不出情绪。 摘星却道:‘殿下,她俩也是一番好意,还特地准备了巧果,我俩就重新过一次七夕吧。还是……’她看着朱友文,‘殿下不想与我一起过七夕吗?’ 朱友文凝视着她好一会儿,轻声道:‘想。’ 马婧将那盘巧果凑到两人面前,殷勤道:‘里头只有一个巧果包着红线,要好好选啊!’ ‘如果选中了,就代表我俩永远不会分离吗?’朱友文忽问。 摘星害羞地点了点头。 ‘让郡主选吧。’朱友文道。 他不想知道,命运会给他什么答案。 她看着满盘巧果,几度伸手,却又犹豫,虽不过是民间习俗,但终是希望能讨个吉利好彩头。 她终于选定一个巧果,拿起,剥开,她发现自己居然有些紧张,更没发现,她身旁的朱友文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上的巧果。 都在等待命运揭晓。 ‘果然有红线!我就知道,殿下与郡主,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马婧拍手喊道,完全不提她其实在每个巧果里都放了红线。 摘星拉出红线,朝他甜甜一笑,他勉强扯了扯嘴角。 他怎么能? ‘接下来将红线绑在殿下与郡主的小指上,两人就能白头偕老,一生圆满了。’马婧忙着将红线缠在两人小指上,一旁的海蝶点燃了熏香球,不一会儿便有几只萤火虫摇摇晃晃飞来,绕着熏香球打转,只是萤火虫白日多半休息,夜间才会发光,这几只萤火虫大概是还没睡醒,尾端的光芒显得微弱许多。 摘星见了萤火虫,又惊又喜,虽是白日,仍可见荧光点点,其中一只甚至摇晃着身子飞到了红在线,闪了几下荧光,便似又睡着了般,荧光消失,动也不动了。 ‘殿下!您看!是萤火虫!’她兴奋地指着停驻在红在线的萤火虫。 朱友文看着她欣喜脸庞,心头却是苦涩,百感交集。 时光不可能倒流,他,太贪心了。 他不动声色,暗暗使劲,拉断红线。 萤火虫被惊醒,尾端忽现荧光,一下子飞走了。 摘星脸上的笑容僵住,马婧与海蝶也是一愣。 摘星自责道:‘殿下,定是我兴奋过头,不小心把红线扯断了……还望殿下别觉得扫兴。’ ‘断了就断了,不过是民间迷信。’朱友文道。‘我还有公务要处理,郡主请自便。’他转身离去,指尖红线滑落在地。 她不自觉握紧了手上剩余红线,失落地望着他快步离去的身影,不解方才两人间的甜蜜旖旎,为何弹指间荡然无存。 * 他正要推开门,忽觉有人拉住他的手臂,转过头,是她。 ‘我有话要对你说,跟我去一个地方。’ 他还来不及回话,就被她拉走了,不知走了多久,等到他回过神来,竟发现两人来到了深山里,四周景物异常眼熟,尤其是那座湖泊……那不正是狼狩山里的女萝湖吗? 他怎会回到了这里? 这……是梦吗? 她神情严肃,质问他:‘老实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他只觉心脏猛烈一跳,想要否认,却开不了口。 ‘说啊!’ ‘星儿……妳的杀父仇人……是我!’ 他说出口了! 她睁大了双眼,一脸难以置信,他几乎不敢直视她的双眼,下一刻,她却大笑起来,还伸手摸向他的额头,‘你发烧了?还是做了什么怪梦?怎地胡言乱语起来?我爹明明还活得好好的,昨儿个你不是还和他老人家吃过饭,他还答应我们成亲了。狼仔,你该不会中邪了?’ ‘狼仔……妳叫我狼仔?难道妳早知道了?’他如坠五里雾中,迷离恍惚。 她忽然双掌用力拍向他的脸颊,似要将他打醒,‘清醒了吗?不要胡说了!我问你,你是不是偷吃我的糖葫芦?’她用力捏揉他的脸颊。 他点点头,彷佛回到了小时候,一脸无辜。 她放开了手,满意点头,道:‘很好,坦白从宽,不过还是要受罚!我罚你……背我下山去买糖葫芦!’ 她一下子恢复成小女孩模样,乐呵呵地跳上他的背。 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自己的脚,上头满布伤痕。 他是狼仔,不是朱友文,也不是渤王。 他背着她往山下走去,心里头不断想着:这是梦吗?这一定是梦吧?马瑛没有死?那夏侯义呢? ‘星儿,夏侯义死了吗?’他忍不住问。 ‘你怎么认识夏侯都尉的?’她奇道:‘他在皇城活得好好的,别诅咒人家!’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笑声清脆。 他也跟着笑了。 原来这八年只是一场恶梦……幸好。 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场恶梦啊! ‘星儿,抓紧啰!’ 他开怀大笑,背着她在狼狩山里四处奔跑,风声呼呼,鸟语啼鸣,两人笑语声不绝,彷佛回到了从前,彷佛就是当年的星儿与狼仔,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彼此,没有血腥、没有权谋,只有最纯粹真挚的童年。 他背着她跑遍狼狩山,最后还是回到了女萝湖畔,湖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她欢呼一声,从他背上跳下,往结冰的湖面上奔去。 ‘狼仔!快来!我们来——呀——’她忽地一声尖叫,冰层破裂,她整个人掉入湖里,连呼救都来不及。 ‘星儿!’他冲上前,却发现湖面已然重新结冰,她睁大着双眼,躺在结冰的湖面下,动也不动。‘星儿!’他焦急地用力拍打结冰湖面,但冰层意外厚实,他捶打得双手鲜血淋漓,仍徒劳无功。 ‘星儿——’他使出全身力气,狠狠一击,冰层终于碎裂,他喜出望外,连忙跳入湖中想救她,但她却不见了…… 湖水寒冷刺骨,他数度潜入湖面下,却始终不见她的踪影。 有一漆黑之物从湖底浮上,竟是她曾送他的黑玉石狼牙链,他伸手捞起,狼牙链却灼烫无比,瞬间将他手心烧出焦痕,他本能甩开,链子掉入湖水,瞬间将整座女萝湖迅速染黑…… 片刻间天翻地覆,他听见狼嚎,听见母狼临死前最后的喘息,听见马俊张狂的笑声,听见有道声音对他说:‘此乃罕见黑潭药池,能除去你身上所有兽疤印记,一切屈辱……若你决定选择完全断除过去,便入池吧。’ 不,他不要完全断除过去!夏侯义没有死!星儿没有背叛他! 女萝湖竟成了黑潭,而她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面前,长大的她手举奔狼弓,箭在弦上,弓如满月,箭矢瞄准他的胸膛。 ‘星儿!我是狼仔!’黑潭如要将他整个人吞噬,他不断挣扎。 ‘不,你不是!你是满手血腥、杀人不眨眼的渤王!你是灭我马府满门的凶手!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她眼里曾闪烁着的笑意已被浓浓恨意取代。‘朱友文,你不是我的狼仔!’她话语里的绝情与痛恨,让他停止了挣扎。 星儿,妳完全不可能原谅我的,是吗? ‘朱友文,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杀了马摘星?’朱温忽出现在黑潭边,将一把剑扔给他。 她放箭,他本能举剑挥落箭矢,下一刻,手彷佛有了自己的意识,那把剑竟刺入了她的胸膛,鲜血立刻从伤口涌出。 ‘星儿!’ 她身子一软,身子直直倒向黑潭,朱温放声大笑,他扔开剑,双手接住她的身躯,只觉触手冰凉,鲜血从伤口奔涌而出,源源不绝,将整池黑潭染红。 ‘星儿——’ 他怎么能亲手杀了她? 她是他在这世上最珍视的人啊! 他悲恸不已,热泪滚滚而落,怀里的人儿依旧浑身冰冷,怎么唤都唤不醒。 他听见朱温的声音传来:‘你与她之间,绑着的不是红线,而是无法回头的血海深仇!’ 他颤抖地举起自己的手,从小指上蜿蜒而落的,不是红线,而是她的血。 * 朱友文从梦中惊醒,他坐起身,环视四周,浑身冷汗。 是梦。 他烦躁地掀开被单,起身下床,目光落在高挂墙上的牙獠剑。 那是他熬过黑潭蚀心蚀骨的剧痛、重获新生后,朱温赏赐给他的。 他取下牙獠剑,他不知用这把剑取过多少人的性命,包括马瑛。 刷的一声,抽剑出窍,剑柄下方淡淡血痕,浓浓嗜血气息,杀戮已是本性。 他是大梁的渤王,朱温的鹰犬。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已不是狼仔。 他早已没了退路。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6章 冷落有谁知 常言道:女人心,海底针。 可她觉得男人心更摸不透。 不过几日前,那人还深情款款,夜探闺房,亲赠香囊,更在天牢里明白表达自己的心意,可那日马婧与海蝶替她和朱友文补过七夕后,他隔日像完全变了个人,看着她的目光不再温情脉脉,除了疏离,还隐隐带着她无法明白的痛楚。 他甚至刻意避开她,不愿与她有过多接触。 她不解为何朱友文如此忽冷忽热,叫人难以适应。 马婧自责,认为都是那条忽然断掉的红线惹的祸,她偷偷溜去月老庙,拜过月老,请庙主将断掉的红线重新接上。 摘星不忍拒绝她一番好意,由着她将重新求来的红线系在手腕上,结果红线才系好,便传来梁帝命朱友文出使契丹,请契丹王重新立定借兵盟约,同时迎回四殿下朱友贞。 马婧很想去拆了月老庙!红线质量不佳也就罢了,重点是根本不灵验嘛!红线才绑上,朱友文就要远行,一去几个月跑不掉,独留摘星在渤王府,这和守活寡有何不同? ‘我看那庙里供奉的根本不是月老!’马婧忿忿道。 ‘别胡说。’摘星语气却掩不住黯然。‘也许真是我无意间做了什么错事,招惹三殿下讨厌了。’ ‘天未亮就起床为三殿下亲自下厨,哪里有错?昨儿个有个孩子放纸鸢,卡在王府的树上,您好心替那孩子爬上树捡纸鸢,哪里有错?三殿下也用不着那样责备您啊!’马婧不平道。 ‘爬树就是不对。我是未来的渤王妃,还在仆人面前爬树,显得毫无教养,有失身份。这里毕竟是王府,不是狼狩山……’ 他即将出使契丹,她特地前往礼部,查阅过往赠与契丹的礼单,了解契丹王族的喜好,特地准备了麝香露,交与他带去契丹,她只是想替他分忧解劳,却不料他脸色一沈,冷冷道:‘我知道郡主聪慧过人,但还未过门就想插手政务,是否太自作聪明?’ 他一下子说她是未来渤王妃,举止要端庄,一下子又说她还未过门,不应干预太多,如此反反复覆,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是他不喜旁人刻意讨好吗? 但她不过是希望让他开心、替他解忧,他就算不想接受她的好意,也不需如此推拒贬抑吧? 他对她的态度,简直就像回到她初入渤王府时,只是那时他们两人互无好感,都认为这不过是桩利益联姻,可如今她已经对他上了心,而他又恢复成时时对她冷嘲热讽、鸡蛋里挑骨头的渤王殿下。 难道他不过是在玩弄她? 可他对她的每一样好,在她眼里都是那么真心诚意,不似演戏。 她陷入了迷惘,渴望朱友文能给她一个答案。 * 朱友文出使契丹的那一天,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而行,摘星碍于脚上旧疾,一路乘坐马车送到城门口,她不时掀开马车帘,瞧着他的背影,盼着他能回头看她一眼,但他始终没有回头。 他不是没有感觉到她热切的视线,但他不能回头。 一回头,就是藕断丝连,再也断不清。 出使前,梁帝召见,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如今仍在他脑海里徘徊:‘朕原先还担心你天性无情,不懂怜香惜玉,没想到你手腕高明,不仅抗旨闯太庙将马摘星强行带走,甚至为她开罪契丹公主,成功掳获她的心,让她对你深信不疑——’ 不,那是因为他真的在意她,并非心计。 可在梁帝眼里,他却成了为夺得马摘星信任而欺骗她感情的卑鄙小人。 他甚至动念想过退婚,但梁帝虎目一瞪,警告:‘想过河拆桥,还不到时候!灭晋之前,朕还须要这颗棋子,让马家军乖乖替朕冲锋陷阵!你莫坏了朕的大业!灭晋后,她再无利用价值,要杀要剐都随你!’ 是啊,他都忘了,她其实是人质,渤王妃的身分不过是用来控制她的手段。 就算他动了真情又如何?他表面上是大梁三皇子,战神渤王,私下却是梁帝一手培育的暗杀组织夜煞首领,这些年来,他奉命暗地出动多次,灭杀大梁功臣。马瑛功高震主,梁帝痛下杀手,甚至狠心灭门,之后嫁祸敌晋,更藉此获得马家军忠诚,手握雄兵,自认一石二鸟,谁知他在执行任务时听见铜铃声,认出摘星,终究留下了她一命,牵扯出日后这许多是非。 当初是否就该让妳死在夜煞刀下,让我永远不要认出妳? 就算知道八年前是一场误会、妳从未背叛过我又如何? 我是妳的杀父仇人,我和妳之间的感情,注定不得善终! 他只能让她死心! 他一扬马鞭,胯下坐骑加速前进,大队人马渐行渐远,只余烟尘滚滚。 摘星落寞地放下马车帘,马婧想说几句话安慰,见她这模样,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渤王到底怎么了?为何忽然如此冷落郡主、视而不见? * 十日后,渤王府有人不请自来。 摘星正在房内仔细擦拭奔狼弓,窗外忽传来拍打声,她愣了愣,走上前开窗,居然是疾冲! ‘你怎么来了?’她讶异道。 ‘想见妳,就来了!’疾冲的桃花眼儿笑得瞇成了一条线。 摘星愣愣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在朱友文无故冷落她之际,忽然有这样一个人,说想见她,就这么来了,毫无顾忌且笑容满面,她不由有那么一丝感动。雪中送炭。 ‘该不会是来讨债的吧?’摘星笑问,心情好了些。 疾冲嘘寒问暖了几句,语气一转,道:‘其实,我是来警告妳,渤王有危险!’ ‘你从何处得知的消息?’摘星一惊。 ‘我不是赏金猎人嘛?前两天有人找我做买卖,趁着渤王出使契丹途中,找机会除掉他!我心想:妳不是渤王未来的妃子吗?要是渤王死了,妳不跟着伤心难过死了,我啊,见不得女孩子伤心,忍痛推掉了这笔买卖,然后特地跑来警告妳。’ ‘此话当真?’她焦急问道。 疾冲难得收起嘻笑,神情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怎么成?她得去警告朱友文才行! 但……若她就这么冒失离开渤王府,赶上出使队伍,难免引起闲话,他恐怕也不会听进她的警告,可若疾冲所言属实,朱友文身陷危机,她又如何能安心待在渤王府? 左思右想,摘星当机立断,唤来马婧,吩咐:‘马婧,我要暂时离开渤王府一段日子,妳留下替我掩护。我不在这期间,倘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入宫了,或是前往探视马家军,一时三刻回不了王府。’ ‘郡主,您要去哪儿?’马婧急问。‘您不带上我吗?’ ‘我要悄悄赶上三殿下出使的队伍,伺机警告,就算见不到三殿下,见到文衍等人,也能请他们转告,千万小心防范。’ ‘郡主,您确定吗?三殿下近来处处冷落您、不给您好脸色看,您眼巴巴前去警告,会不会自讨没趣?’马婧嘟囔,况且这阵子就连文衍他们对摘星的态度也疏离不少。 疾冲笑道:‘不愧是未来的渤王妃,如此担忧夫君处境。我就好人做到底,一路护送妳混入队伍。’ ‘郡主万万不可!’一把亮晃晃的剑刺向疾冲,他不慌不忙低头闪过,笑着往后退了几步。 海蝶横剑在胸,守在窗前,‘此人曾是绑架宝娜公主的共谋!千万不要听信!’ ‘郡主,海蝶说的有道理!’马婧难得同意海蝶。 疾冲也不恼怒,只是耸耸肩,道:‘看来我一片好心要被糟蹋了。’他笑着看了一眼海蝶,‘妳就不替妳主子担心吗?万一我说的是真的呢?’ 海蝶自然护主心切,但此人实在太过狡猾,谁知他安的是什么心眼? 况且他是如何能在不惊动渤王府层层守卫的情况下来到马郡主房外?此人若非武艺深不可测,与她主子不相上下,便是满肚子诡计,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混进王府。 疾冲手一抖,亮出张纸,‘我帮了朝廷一次,现在又推掉买卖,早坏了赏金猎人的规矩,没饭吃了!所以去混了个这个——’他手上是朝廷征调民间相马师的文件,专门负责管理马匹与马夫。‘要不是为了来通报,此刻我应该已在出使契丹的队伍行列里了。马郡主,如何?要不要我助妳一臂之力?’ 海蝶与马婧双双力劝摘星不要冲动,摘星寻思,道:‘海蝶,要不妳跟我一起去找殿下吧!这样也保险些。’ ‘好哇!两个大美人儿相伴,我巴不得走慢点呢!’疾冲乐道。 海蝶不再说话,狠狠瞪了一眼疾冲后,走到摘星身旁,显是同意了。 主子当初给的命令就是随身保护好马摘星,她一块儿跟着去,也能顺便观察疾冲到底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她才不信他心地会那么好! ‘那我岂不是又要写张欠条了?’摘星笑道。 ‘美人一笑值千金,这次不收妳的钱。’疾冲嘿嘿笑道。 马摘星若半途出现,必然引起骚动,更何况,她是堂堂渤王妃,渤王不得不分派人马保护她的安危,按照日程,他们追到渤王时,出使队伍应已经到了魏州城,那儿有不少晋军暗盘,他便可趁隙里应外合,诱杀朱友文! 美人儿,实在是抱歉了,妳这么在乎的渤王殿下,终究会命丧他手里。 摘星一面快手快脚收拾简单的随身行囊,一面吩咐马婧:‘我自有分寸,妳别露了马脚。’ ‘郡主……’马婧苦着脸,明知拦阻不成,仍不放弃:‘您要想清楚啊!派个人去传话不就成了,为何您一定要亲自出马?’她指着海蝶道。 海蝶有苦说不出,她奉命不得离开马摘星身边,又要如何去警告主子? 疾冲立即插话:‘话不能这样说,若是我瞎跑去警告,人家还以为我犯傻了,压根不会信我,可她是渤王妃,说话有分量,能让渤王多一分防范。’他指着摘星道。 见主子心意已决,马婧即使忧心万分,也只能闭嘴乖乖替摘星收拾。 摘星临去前,她悄悄对海蝶道:‘郡主就麻烦妳了,请妳务必要保她平安!’ 海蝶点了点头。 * 摘星等人几乎是没日没夜地赶路,这日他们赶了大半夜路,黎明将至,眼见马匹已倦,疾冲建议稍作休息。他朝四周望了望,吹了声口哨,不久一只金色大雕由两人身后出现,啼鸣一声后,稳稳落在疾冲伸出的手臂上。 海蝶警戒地看着金雕。 ‘这是?’摘星问。 ‘这是追日,我训练多年,极有灵性。’他抚摸金雕的背。 ‘时间紧迫,我们赶得上吗?’摘星想上马继续赶路,疾冲却笑了笑阻止,道:‘昨日我派追日飞往百里内探勘,渤王队伍前方有处峡关,因着好几日大雨,崩塌无法行前,他们势必得改道,队伍会延上一延。我们先休息下不打紧,明日快马加鞭,夜里应该就能赶到队伍后头。’ 海蝶看了疾冲一眼:这人对附近地形怎地如此熟悉?彷佛有备而来。 ‘可那些想要加害三殿下的贼人,会不会伺机下手?’摘星担忧问道。 疾冲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妳和渤王果然是鹣鲽情深啊。放心,我要追日时时回报,目前还没什么异状。’ 但她依然不放心,催促着疾冲早点上马赶路,疾冲无奈,只好照办。 一路马不停蹄,隔日,夜幕低垂时分,风尘仆仆的一行人终于在接近魏州城时,发现了渤王出使契丹的队伍尾端,摘星振作起精神,正想催动马鞭,一黑影忽直扑向三人,海蝶两腿一夹,策马抢先,拔剑出窍,手腕一抖,‘铛’的一声,与来人手上兵器交手。 ‘海蝶?’来者居然是莫霄! ‘郡主在此!’海蝶勒马调头。 ‘郡主为何出现在此处?’莫霄收剑问道。 莫霄发现出使队伍后方有人跟踪,朱友文下令直接格杀,幸好他与海蝶久经训练,夜晚能视物,迅速认出彼此,这才没有铸下大错,但也已吓出不少冷汗。 万一真的误杀了马家郡主,后果不堪设想!要是误伤了海蝶的话…… ‘我们特地赶来,是想警告三殿下,有贼人意图在途中刺杀他,请他千万小心!’摘星急道。 莫霄问明前因后果,半信半疑,倒是疾冲开口了:‘不管你们信不信,总之马家郡主是披星戴月地赶来了,前面不就是魏州城了吗?至少让她有地方休息一下,顺便洗梳。你们该不会想叫她直接调头回去吧?难道这就是渤王府对待未来女主人的态度吗?’ 他们三人脸上、衣衫上满是尘土,头发凌乱,的确狼狈,莫霄思量后,请摘星先随他回魏州城,稍作休息。 疾冲厚脸皮想跟去,海蝶怒瞪他一眼,还没开口,疾冲从怀里又掏出那张征调相马师的文件,嬉皮笑脸道:‘总得让我去上工,才领得到薪饷嘛!’ 海蝶无奈,只能任由他跟上。 * 是晚,朱友文留宿魏州城主府,城主苏循设宴大肆款待,美酒佳肴,泛羽流商,歌姬舞娘,馥馥袭人,杯觥交错间,不少美艳舞娘对朱友文暗使眼色,但他一脸意兴阑珊,不为所动,直到文衍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后,木然的英俊脸庞才有了表情。 ‘她来了?’朱友文拧眉。 思及方才下令莫霄差点误杀她,他不禁暗呼惊险,心有余悸。 ‘主子,马郡主说沿途有人欲加害于您,因此连夜赶来警告。’文衍道。 朱友文知她牵念自己安危,心中感动,却故意露出厌恶表情,‘不过是道听途说,妇人之仁!’ ‘主子,要护送马郡主回王府吗?’文衍隐约猜出主子口是心非,却未点破。 朱友文正沈吟间,一名绿衣舞娘与他对上了眼,那舞娘身段窈窕,眼如春水,面若桃花,黑发上点点珠翠随着轻盈舞步摇晃,煞是动人。 他心念一动,吩咐文衍:‘带她过来。’ 不一会儿,文衍带着简单梳洗完毕的摘星到来,她连日赶路,几乎没怎么歇息进食,小脸苍白,眼下更是浓浓青紫,她勉强打起精神,走入宴席,只见歌舞升平,酒池肉林,极尽奢侈,她不禁暗暗皱眉。当年马瑛治理奎州城,克勤克俭,以身作则,从未有过如此奢华飨宴,这魏州城主好大阵仗取悦朱友文,图的是什么?升官发财以便搜刮更多民脂民膏吗? 女子清脆笑声伴随着浓浓香粉胭脂传来,摘星一眼就望见坐在宴席上的朱友文,一名美艳绿衣舞娘依偎在他怀里,丰若有肌,柔若无骨,他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搂着那舞娘,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摘星当场只觉彷佛有道雷将她整个人劈成两半,连心也劈成了两半! 他是她未来的夫君,竟如此大方与其他女人寻欢作乐?还丝毫不避嫌? 这是把她摆在了哪里? 朱友文瞧见了她,脸上故意露出扫兴模样,依偎在他怀里的舞娘察言观色,以为马摘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便继续躲在他怀里,甚至示威地朝摘星笑了笑。 浓烈的妒意与愤怒几乎要将摘星淹没,她转身便想离去,朱友文喊道:‘站住!’ 她停下脚步。 朱友文站起身,刻意在她身后大声道:‘郡主既然已婚配给本王,理应自重身分,好好的渤王府不待,却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跑出来抛头露面,惹人闲话!’ 这下不止绿衣舞娘,宴席上众人也纷纷一愣,停下动作,所有目光全投在马摘星身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渤王妃到了?为何无任何通报?渤王妃又为何独自前来? ‘郡主明明不该来,却偏偏出现,明明不该插手,却恣意妄为,如此离经叛道,是想触怒本王吗?’朱友文用力将酒杯摔落地上,酒水洒了一地。 摘星羞怒交加,不明白朱友文为何在众人面前如此羞辱她! 但她仍努力挺直背脊,努力忍着泪水,转身朝着他朗声道:‘摘星不过是忧虑殿下安危,特前来禀告,请殿下多加防范。如今目的已达,摘星明日便将返回渤王府。’她深吸口气,硬是挤出得体微笑,后退数步。‘渤王殿下,众位宾客,打扰了,摘星先行告退。’ 那绿衣舞娘瞟了她一眼,掩嘴窃笑,席间纷纷出现嘲笑、奚落目光,所有人都知道了她这个渤王妃有多不受宠! 摘星面红耳赤,加快脚步离去。 她根本是自取其辱。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不觉又燃起期待,回过头,却是莫霄追了过来。 ‘郡主。’ ‘是三殿下派你来的?’ 朱友文终究多少还是担心她的,对吧? ‘殿下怕郡主不肯轻易离去,特派我送您回房休息。’ 她燃起的那么一点点期盼,瞬间熄灭。 她低下头,长长睫毛上闪过晶亮泪光,眨了眨眼,在泪水就要滴落时,转过了身子,背对莫霄。 ‘三殿下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她轻声问。 莫霄只道:‘郡主,您长途奔波,请先回房休息,明日海蝶会护送您回京城。’ 她抹去泪痕,转头望着灯火通明的宴席,人人饮酒作乐、笑语如珠,更显她的处境落寞不堪。 那个教她射箭、送她香囊的人,去哪儿了? * 摘星躺在床上,尽管一身疲累,却哪里睡得着? 娘亲离世的时候,她落过泪。爹爹被杀、马府灭门时,她落过泪。 可为了一个喜怒无常、忽冷忽热的男人,如此痛苦,伤神落泪,值得吗? 马摘星,妳也太没出息了! 但一缕情丝已经系在了他身上,不由自主。 窗外忽传来敲打声,过了一会儿,她才起身,抹了抹哭肿的双眼,前去开窗。 如她所料,果然是疾冲。 ‘马摘星,妳和渤王到底是怎么回事?小两口闹别扭了?’疾冲开门见山便问。 她不欲在别人面前多谈自己的感情,面色一沈,‘你快走吧,免得被别人发现。我好歹也是未来的渤王妃,三更半夜,与陌生男子窗前交谈,岂不落人口实?’ ‘妳觉得渤王真的会在乎吗?’疾冲反问。 摘星默然不语,半晌,凄然道:‘你都知道了?’ 疾冲点点头。 在宴席间发生的一切,早有多事者传了出去,甚至加油添醋,说道渤王与未来的渤王妃感情有多不睦,两人甚至在宴席上大打出手,渤王震怒,命人将马摘星押出,连夜送回京城。 ‘我是不是太自作多情?’摘星不是在问疾冲,而是在问她自己。 ‘我倒不这么认为。’疾冲难得认真。‘很有可能,是渤王面子拉不下。’ 摘星一脸疑惑。 ‘唉,这你就不懂了。’疾冲经验可丰富了。‘男人嘛,出门在外,总难免风流一下,更何况他又是王爷,总不好推拒,给人难看是吧?’ ‘但也犯不着当众羞辱我。’摘星愤然道。 ‘也许他是故意的,免得落了个妻管严的臭名。’疾冲耸耸肩。‘加上几杯黄汤下肚,难以控制情绪,我猜,他现在八成后悔了。’ 摘星有些被说动了,疾冲加把劲怂恿:‘妳一听他途中会遭遇危险,立即奋不顾身赶来警告,谁不感动?要换作是我,疼妳宠妳都来不及了!只是位高权重,总有门面要顾,不能像我这样随性,半夜来敲姑娘家的窗户!’ 她低头不语,细细回想,朱友文送她香囊,也是以为她熟睡时悄悄潜入她房里,也许真如疾冲所说,像朱友文这般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会多少顾及自己的颜面。 她现在开始觉得自己莽撞了,一遇上与朱友文有关的事,她往往任由情感驱策,只顾着一心讨好他,而没有看透许多细节吧? 疾冲见她脸色稍缓,笑道:‘如何,心情好些了吧?我最见不得女孩子哭了,妳还是笑起来比较漂亮。’ 摘星被他逗笑了,一笑,心情也恢复不少。 ‘好啦,妳笑了,我就放心了。我得溜回去了。’疾冲潇洒道别。 ‘疾冲!’ ‘怎么了?’他停下脚步。 ‘谢谢你。’ ‘别谢我。’他笑道。 因为朱友文很快就会死在他手里,他只希望到时摘星可别太伤心哪。 * 朱友文被那绿衣舞娘灌了不少酒,难得喝得微醺,他回房欲休息,大老远就见到自己房内闪着烛光,莫霄一脸为难地守在门口。 ‘怎么回事?’他皱起眉头。 ‘主子,郡主说怕您饮酒过度伤身,去厨房做了解酒汤,在房里等您……’莫霄偷觑主子的神情,果然面色阴沈。 朱友文恼火,粗鲁推开门,房内的摘星随即站起,低声道:‘殿下今晚喝了不少酒,怕耽搁明日行程,我做了些解酒汤,殿下服用后请早些歇息。’她欲离开房间,他忽然一把扯住她的手臂,将又她拉了回来。 ‘殿下?’ ‘妳为讨我欢心,可真是不屈不挠啊。’他嘴里微喷酒气,醉眼有些朦胧,看着眼前自己苦苦爱慕却不得不狠心推开的女人,心中天人交战,手不由得一紧,摘星吃疼,轻轻呻吟。 一股热流忽从腹间涌上,他是个正常男人,自然会有欲望,酒能乱性,加之他心情躁动,一时之间情难自己,低头欲吻摘星。 她没料到他会突然轻薄自己,本能闪开,‘殿下,您醉了!’ ‘你不是想替我解酒?来啊!’他欲强吻她,嘴唇擦过她的脸颊,摘星从没见过他如此反常举止,吓得六神无主,浑身僵硬。 她想挣脱,但他箝制她的臂膀如铜墙铁壁,将她牢牢困住,朱友文忽将她打横抱起,往床边走,她尖叫一声,双手拚命捶打他的胸膛,对他而言却根本不痛不痒。 ‘殿下!请……请自重!我们尚未成亲!’ 他将摘星扔到床上,笑道:‘妳迟早是我的人!’ 她一愣,停止挣扎,身子僵硬地躺在床上。 他说的没错,迟早要发生的,不是吗? 若是……若是她愿意的话,他是不是就会回心转意? 她心一横,闭上双眼,不自觉咬起下唇,身子瑟瑟发抖。 当他的大手碰到她的身子时,她颤抖得更是厉害,浑身发烫,脸颊湿凉,原来泪水已不受控制地由眼角溢出。 若她有勇气睁开双眼,便能见到,在那短短一瞬间,朱友文脸上出现的不忍。 她为何愿意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为何就是不愿放手? 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对他死心? ‘扫兴!’朱友文退下床,转身背对她,‘郡主如此委屈,倒像是我强逼妳了!既然妳不想,就出去!’ 她睁开眼,见到他站在床前的背影,是的,她的确害怕,但哪个女孩子不是这样的?事情来得突然,她毫无准备,但这并不表示,她不想把身子交给他…… 他们总会是夫妻的,不是吗? 她缓缓下床,整了整衣裳,羞红了脸,细声道:‘殿下……我只是有些受惊……若殿下真想与我成为真正夫妻……’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细如蚊蝇,但每一字每一句,他都确确实实听见了。 她鼓起最后的勇气,想去牵他的手,他却狠狠一把甩开,更往前走了一步,离她更远。 ‘马摘星,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妳不再如此纠缠?’他背对着她,语气痛苦。 ‘可殿下不是曾与我互表心意?为何一夕之间,全变了?’她不敢置信。 他终于转身面对她,眼里毫无柔情,‘天下哪一个男人,在听到一个女人愿意与他生死与共时,不会意乱情迷?我不过一时心动,可当妳说道,妳希望我俩之间,没有欺骗,也不会有任何谎言,我才发现,我做不到!’ 他硬逼着自己狠下心,看着她的双眼,看着她是如何被他伤得体无完肤,看着她的真心是如何被他摧残! 多么讽刺!他曾希望能够护她、爱她,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可如今伤害她最深、狠狠践踏她自尊的人,却是他自己! 可是他别无选择,他必须要推开她! ‘我虽无法真心对妳,但兴起玩玩也无不可,谁知妳如此扫兴!马摘星,说实话,若非陛下赐婚,妳根本不会是我想要的女人!’ 她心中一震,彷佛晴天霹雳打在身上,脑袋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所以……所以近来他对自己的种种刁难、冷落与不满,不过是想逼她知难而退?别再对他痴心妄想,以为他会真心待她? 认清事实的那一瞬间,她只想逃离,逃离这个男人、逃离这个地方,逃得越远越好! 可她的双脚不听使唤,动弹不得,只有泪水扑簌簌流下,无声哽咽。 他怎么能不听见她落泪的声音? 他怎么能忽略她几乎要窒息的无声哽咽? 可他不能! 房门‘咿呀’一声打开了,站在门口的,是那名显然已重新盛装打扮的绿衣舞娘,娇滴滴道:‘渤王殿下,小女子绿芙,城主要我今夜来好好伺候您。’眼角余光瞄到哭得小脸胀红的马摘星,心中暗自得意:只要入了渤王的眼,日后少不了荣华富贵,纵然当不了王妃,但一个得宠的妾,比起不受宠的正宫,在男人心目中,份量自然更重些。 朱友文上前一把绿芙搂入怀里,朝摘星道:‘还不走?想留下来看这位绿芙姑娘如何娇媚动人、取悦本王吗?’他捏起绿芙的下巴,笑道:‘郡主若想留下在旁学着点,也不是不行,或许日后表现能更进步些——’ ‘朱友文,你无耻!’她受够了,满脸羞愤,逃出房外。 他看着她离去的落寞身影,眼神满是痛心与不舍,同时也重重松了口气。 她从此会对他断念了吧? ‘殿下,碍眼的人已经离去,我们是不是——’绿芙腻声撒娇到一半,朱友文便把她推到门外,喊:‘莫霄!’ 莫霄上前。 ‘把她送走。’朱友文吩咐莫霄。 ‘殿下?把我送走?送到哪儿?’绿芙一头雾水。 ‘从哪儿来的,就送回哪儿去!’朱友文看都不看她一眼,重重关上房门。 那碗已凉掉的解酒汤仍放在桌上,他拿起,缓缓喝下。 凉意直透心肺,苦涩难言。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7章 多情却似总无情 疾冲身上背着一黑色小布包,利落从高墙外翻入,人才落地,一柄剑便指着他脖子,他叹了口气,怎么不管走到哪儿,老是有人拿剑要指着自己? 持剑的是莫霄,朱友文从暗处走出,停在疾冲面前,冷冷瞧着他。 疾冲倒也不惊慌,笑嘻嘻地看了朱友文一眼,‘渤王殿下。’ 对于疾冲的无礼,朱友文并不放在心上,他介意的此人如何说服摘星连夜离开王府、赶来见他? ‘是你告诉郡主,有人欲在途中行刺本王?’朱友文问。‘证据何在?’ ‘殿下,赏金猎人这行,重视者无他,就是替雇主保密,我拒绝买卖,又将消息泄露给郡主,已是大大违背行规,要再泄露雇主身分,那以后可真的做不了买卖了!’见朱友文又要开口,他忙出声打断:‘况且,雇主多半也不愿身分曝光,这次的买卖,是透过别人传话,我还真不知雇主到底是谁呢。’ 朱友文并不轻易相信他的说词,用钱就能买通的家伙,说话能相信多少? ‘夜深放着大门不走,刻意翻墙,有何企图?’朱友文质问。 疾冲稍微往后退了半步,明显想护住背上的黑布包,‘殿下多虑了,小人不过是看夜深了,不想麻烦下人开门。’ ‘你背后背的是什么?’朱友文眼光何等锐利。 ‘小人私事,没必要对殿下禀告吧?告辞。’疾冲又退了半步。 朱友文一使目光,莫霄手上的剑一转,割破疾冲身后的黑布包,瞬间各式糕饼甜点滚落在地,还包含几支糖葫芦。 莫霄与朱友文皆是一愣,朱友文更不由多看了那几支糖葫芦上一眼。 疾冲惨叫一声,‘哎呀!全掉地上了!太可惜了!’他蹲下,一一拾起摔坏的糕点,细心拍去灰尘。‘唉,今晚宴席,小人虽不在场,但殿下当众羞辱郡主,早被好事者传了出去。小人就是见不得女人哭,况且郡主连日赶来,几乎餐风露宿,没好好吃上一顿饭。我想着女孩子都喜欢吃甜的嘛,特地大半夜跑出去,找遍了城里的糕饼铺,敲门叫醒老板才搜刮出这些,这下全毁了!’ 朱友文只觉疾冲句句讽刺,哼了一声,‘这是给你的警惕,日后少管他人闲事!’ 他转身离去,莫霄收剑,也跟着离去,疾冲捡起糖葫芦,站起身,朝朱友文道:‘小人好心提醒殿下,人生在世,皆是无常,多珍惜眼前人!’ 朱友文脚步微微一顿,立即加快离去。 疾冲冷笑,心道:人家对你这么死心塌地,心里想的全是你,你却是这样糟蹋她的一片痴心?反正你难逃一死,死了正好,还她自由,别再为你这种负心人牵肠挂肚! 他拿着那根糖葫芦,摸到厨房去洗了洗,来到摘星房外,敲了敲窗户,‘马摘星,饿了没?我拿糖葫芦来给妳吃了,不算你钱。’ 房内阒静无声。 他等了半天,又敲了敲窗户,低声劝道:‘别再为那种薄情的男人伤心了!快开门吧!不然我可要破门而入啰!’ 房内依旧无人回应。 他微觉不妙,转到门前,一脚踢开房门,里头空无一人! 糟了!她不见了!八成是伤心过度,半夜离开了? 疾冲难得自责,若不是他刻意利用她,她也不会被朱友文折磨到如此伤心欲绝,愤而半夜离去吧? 不行,他得把她找回来才行! * 疾冲瞎找了大半夜仍不见摘星人影,只见东方天空渐渐转为鱼肚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就一个人,万一出事了,这怎么得了? 眼下只有求那个负心汉协助了。 他跑回城主府,一下子就找着了在朱友文房门外看守的莫霄与海蝶,上前道:‘你们的马郡主半夜失踪了!’ 莫霄一愣,海蝶急忙问:‘此话当真?’ ‘这么要紧的事,我骗妳做什么?快请你们家殿下派兵搜城啊!’ 海蝶转身就要回报朱友文,房门此时打了开来,朱友文面无表情站在门后,冷声道:‘派兵搜城?会不会太小题大作了?’ ‘她可是一个人!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碰到了贼人,出事了谁负责?’疾冲急道。 ‘脚长在她身上,又不是本王逼她走的。’ ‘你……她可是未来的渤王妃,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关心她的安危?’疾冲指着朱友文的鼻子道。 ‘大胆!’ ‘无礼!’ 莫霄与海蝶同时一喝,手按剑柄。 朱友文冷冷看着疾冲,‘你也知道她是本王的王妃,那更轮不到你来操心!’ ‘你——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无情无义!你不找,我找!’疾冲愤而离去。 ‘主子?’海蝶大着胆子探询,‘郡主孤身一人前来,没有马婧随侍在侧,腿上又有旧疾,半夜失踪,的确令人担忧。’ ‘主子,就算不派兵搜城,是否能派我俩前去找人?’莫霄也提议,顿了顿后,道:‘毕竟郡主安危,牵动着马家军的军心。’ ‘就你们两人想搜城找人?异想天开!’ ‘主子恕罪!’ 朱友文双手负在身后,表面镇静,实际却心急如焚,她半夜孤身离去?她一个人能去哪?会不会遇到危险?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何如此不顾安危?是他……将她伤得太重了吗? 一声鹰啸啼鸣忽破空而起,一只金雕从不远处的树林顶端飞出,在空中盘旋数圈后,一声长鸣,迅速朝北方飞去。 ‘金雕!’莫霄喊道。‘是那只想要猎战狼的金雕!’ 朱友文大步走出,跃上屋檐,就着晨光朝北凝神细看,只见疾冲的身影迅速一闪,似跟着金雕身后飞奔而去。 他不加思索,展开轻功,亦随金雕朝北而去。 * 她躲在一个山洞里,怀里紧紧抱着一大丛女萝草,衣裳被露水沾湿,清晨寒气袭来,她冷得瑟瑟发抖,又困又饿。 昨夜她没有回房,一路逃出城主府,魏州城门守备松懈,见一个女子从城门奔出,喊了几声,也没跟着追上,任由她一路跑向城外近郊山里。 她从未受过如此羞辱,从未觉得如此委屈,一路狂奔,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藏在露水里的熟悉气味,让她回过了神。 是女萝草。 是娘亲生前最喜爱的女萝草。 就着月光,她在山里采摘了一把又一把的女萝草,牢牢抱在怀里,实在走不动了,正巧发现一个废弃的熊穴,想也没想便钻了进去,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好乖……好乖……星儿不哭了……’她将脸埋在女萝草堆,抬手摸着自己的头,想象是离世已久的娘亲,像她小时候那样,在她受了委屈时,轻声安慰。‘星儿不哭……星儿不哭……’她缓缓闭上眼,仍呓语喃喃。 都没有了,她没有家人了,这个世上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了…… 娘亲不在了,爹也不在了,连狼仔也不在了,只剩下她……只剩下她…… ‘星儿不哭……’ 她想,自己是在做梦吧? 不然为何感觉到有人将她扶起,摸着她的额头,还在她耳边低声安慰? ‘星儿,别哭。’ 那是谁的声音? ‘星儿……没有哭……’她嗓子干哑,滚烫泪水沿着脸颊滚滚而落,‘星儿……没有哭……’ 一阵薄荷清香袭来,接着清冽甘泉被喂入她的嘴里,她口渴极了,喝得急了,不小心呛到,那人还贴心在她身后轻轻拍着。 ‘星儿,别怕,我在这里。’ ‘不要走……’ 不管你是谁,是人还是鬼,求求你,不要走,不要留下她一个人…… ‘好,我不走,我就在这里。’ 她似乎放心了,轻轻‘嗯’了一声,沉沉睡去。 * ‘……马摘星……马摘星……妳醒醒……’ 她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脸焦急的疾冲。 ‘老天!妳总算醒了!妳还睡得真沉哪!’疾冲总算松了口气,慢慢将摘星扶起,让她靠坐在洞壁上。‘好姑娘,求求妳,下次想半夜出来赏月,记得找上我,害我担心死了!’ 摘星微微苦笑,经过如此痛心欲绝的一夜,她终于醒悟,原来自始至终,都只是她自作多情。 疾冲道歉:‘是我不对,我没料到朱友文那家伙如此无情,让他这样伤害妳!’ 摘星低下头,见到散落脚边的女萝草,一一拾起,全捡齐了,细心整理一番,看着手里的女萝草,想起早逝的娘亲,以及昨夜那个梦,她的勇气又渐渐回来了。 寻死很简单,但那是胆小者才会做的选择,她还不能死,她必须要为爹爹报仇,要为娘亲做一个勇敢的女儿。 疾冲看着她手里的女萝草,‘怎地摘了这么多女萝草?’ ‘这向来是我娘的最爱,我爹告诉过我,女萝草有个别名——’ ‘叫做王女。’疾冲接道。 摘星点点头,‘娘一定是希望我能勇敢,即使她不在了,也要勇敢活下去。’她瞧见自己手腕上的红线,在一片翠绿女萝草间,显得意外抢眼。她幽幽对疾冲解释马府为敌晋所灭后,梁帝为取得马家军忠诚,将她赐婚于渤王。 疾冲听到马府是被晋王派人暗中所灭时,表情微微一僵,随即恢复。 她抚摸着红线,‘被绑住的,不只是我跟他,还有陛下与马家军之间脆弱的信任,就算我已知道,此生非他所爱,我也不能毁婚。就算被他如此伤害,我也不能让马家军知道。这个婚约,不止我需要,朝廷也需要,马家军更需要!’ 她微微红了眼眶。呵,她的一辈子早被各种利害关系纠结束缚,她身上背负太多条人命与太多人的期待,她无法就这样潇洒逃开。 她只能回到他身边,那个一点都不爱她的男人。 如今回想过去与他种种,只觉恍如隔世,只觉当时的自己,好可笑。 ‘妳这和坐牢有什么两样?’疾冲不忍。 ‘坐牢,可以哭。我却只能笑。’她想笑,泪水却先滚落。 疾冲想伸手替她擦去眼泪,金雕在山洞外忽叫了一声,他立即神色警戒,朝山洞外望去,一片黑衣衣角闪过。 ‘妳在这待着,我出去看看。’他起身走出洞外,只见到远远一个人影闪过,随即消失。 金雕飞落到疾冲手臂上,疾冲摸了摸牠颈后,问:‘是他?’ 追日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啄了一下。 他手臂一振,追日飞回树上继续盯梢。 疾冲回到山洞里,摘星问:‘外头有人?’ ‘是那个负心汉。’ 她一愣,追问:‘是真的吗?’ ‘假的!随便说说妳也相信。’ 她不禁黯然。 他果然没有来找她。 ‘别告诉我,妳居然还在期待他会出现?就算他真来了,也只是怕妳出事,无法交代,难道还有别的理由?’ 她默然不语。 疾冲继续开导:‘男欢女爱,讲的是心甘情愿,他心里没有妳,妳心里也把他踢出去,不就得了?’ 摘星苦笑:‘有这么容易就好了。他的绝情来得如此突然……’ 她根本措手不及。 疾冲一脸受不了,‘是是是,他应该先铺陈一下,让妳有个准备,再把这些狠心的话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伤妳一点,最后再问妳会不会太突然?’ 她正自伤心,疾冲却尽说些没头没脑的废话,她不由心头微微火起。 疾冲抄起一株女萝草,道:‘冤枉啊!无情的又不是我!妳爹娘不是盼着妳要有王女的气度与勇敢吗?’他忽然一拍脑袋,‘喔!我明白了,妳的王女,就是一定要当王爷的女人,当不成就哭丧着脸,难过得死去活来。’ ‘我不能难过?不能哭丧着脸吗?’摘星怒道。 ‘当然可以。’疾冲忽然一本正经,蹲在她面前,‘妳当然可以难过,当然可以哭丧着脸。每个人都会犯错,感情也不例外。但最终一定会有人懂妳,比那个负心汉更珍惜妳。’ 摘星愣愣看着疾冲,此刻的他无比认真,一点都不像那个游戏人间的浪荡子。 四目相对,两人似乎都在彼此的眼里读到了什么。 摘星微转过头,‘那些被抛弃过的姑娘,是不是都听你这么说过?’ 疾冲一笑,‘有时候说之前要先喝点酒。’ ‘为何?’她纳闷。 ‘壮胆啊!我怕被揍!’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会笑就好。没事了吧?’他脸上的笑容温柔。 她忽觉有些害羞,点了点头,转开目光。 ‘既然没事,那我们走吧!妳大半夜跑出来,在这荒郊野地过了一夜,实在不适宜赶路。我先送妳回城主府,休息几日,再送妳回京城可好?’疾冲道。 她点点头,疾冲上前扶起她,两人慢慢走向洞口。 漫漫长夜已过,天光破晓,阳光照在身上,她只觉暖意融融,不再感觉那么寒冷。 又是新的一日,而这一次,她将勇敢面对。 再也不逃了。 * 隔日,摘星离去前,独自去见朱友文。 文衍通报后替她打开房门,正好一名契丹武士走出,见到她便行了个契丹执手礼,她心中微觉不对劲,不免多看了那武士一眼,两人眼神迅速交会,那武士连忙低头快步离去。 朱友文见到她,丝毫不关心她昨日发生了什么事,只指了指案上一封信,道:‘正好,妳见过宝娜笔迹,看看这信是否公主亲笔所写?’ 摘星走了过去,见信旁有一方形白玉虎头符,约半个手掌大小,上书契丹文字。契丹随前朝制度,亲王以上皆使用玉符号令,这信的主人,来头不小。她拿起信,信上写的是汉字,她仔细从头读到尾,原来是宝娜思念朱友文,特地提早离开了契丹,等在不远的伏虎林,迎接朱友文,且特别叮嘱他一人独自前来。 她放下宝娜的信,道:‘公主写汉字的笔迹特殊,这的确是她亲笔所写。想来公主难忘情于殿下,才特地离开契丹国境,赶至伏虎林与殿下相会。’ 他以为她又在吃醋,但她的语气异常却异常平淡,听不出起伏。 摘星往后退了一步,‘这些日子以来,我日日想着要如何让殿下开心,但昨夜我想通了,我所能给的,皆非殿下所要,而殿下真正想要的,却是我给不了的。’ 朱友文愣了愣,嘴硬回道:‘郡主现在认清,亦为时不晚。’ 摘星苦笑,摇摇头,‘晚了,我若一开始就拒绝陛下的赐婚,殿下也不必守着一个不爱的女人,日日看了生厌。’她抬起头,双眼直视着他,一字一句缓慢道:‘殿下希望这赐婚有名无实,谨遵王命。殿下不希望见到我这渤王妃抛头露面,谨遵王命,即刻启程返回京城。殿下要我从此对您断了真情,在天下人面前做一对假面夫妻,摘星,谨遵王命!’ 她一声又一声‘谨遵王命’,如同利刃一刀刀割在朱友文心上。 这明明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可为何他却宁愿她不要说出口? ‘昨日宴席上所发生的一切,殿下请放心,我将永远闭口不提。’ 朱友文口是心非赞许道:‘很好,这些,就是本王想要的!’ ‘我终于做对了一件事,得到了殿下赞赏。’她朝朱友文恭敬行上大礼。‘摘星,就此告辞。’语毕,她果断转头离去,没有一丝留恋。 他只能庆幸她没有回头,因为这一刻,不舍的,居然是他! *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落泪了,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泪水还是不争气地落下。 她又恨又恼,忘不掉的是那人对她的千般万般好,放不下的是那人对她的冷落嘲讽与伤害。 ‘别哭了!’一只手忽然按住她的后脑勺,将她轻轻压入一个结实温暖的胸膛里。 她闷声哽咽:‘我以为我不会哭的!但心还是好痛……’ 疾冲叹了口气,‘从未听过这世上有人会因心痛而死,妳就尽量痛吧,痛到底,就会死心了。’他拍了拍摘星的脑袋,道:‘从今以后,妳就学学本大爷,活得自在,无拘无束,管他什么婚约!’ 摘星抬起头,推开他,‘你说得轻松,但渤王在,陛下的婚约也还在,还有马家军!我迟早要回去的。’ 疾冲无奈地看着她,道:‘那妳是打算走回京城吗?走上七天七夜也走不到啊!这样好了,这城外几里处有家客栈,我们先离开魏州城,在客栈里休息几天,我再陪妳慢慢一路游山玩水回京城,如何?这个提议吸引人吧?’ 疾冲替她拭去泪水,她眨眨眼,又是几滴泪水落下,但这一次,她自己抹去了眼泪。 她要振作,她依然是马家郡主,身后是整个马家军,更背负着马家血海深仇,她不需要朱友文的爱,她只需要这个婚约,与朝廷共同灭晋! * 次日,摘星一早洗梳完毕,用过早膳,去找疾冲,敲了半天房门,却无人回应。 她见房门未锁,轻轻推开门,房里空无一人,床上被褥也未曾动过,想来是昨晚夜里就已经离开客栈。 他去哪儿了? 她离开客栈,在外头转了几圈,依旧找不着疾冲的人影。 他究竟去哪儿了? 她知道疾冲不会扔下她,但这人行踪如此飘忽不定,总觉得不太可靠,谁知道他是不是暗地里又跑去做什么坏事了? 远处一匹白马疾驰而来,白马上的女子见到摘星,惊喜喊道:‘摘星姊姊——是妳吗?摘星姊姊——’ 这呼唤好生熟悉,她定睛望向白马上的女子,白马越驶越近,身后跟着六名契丹护卫,那女子居然是宝娜! 冰儿在摘星面前停下,宝娜跳下马,热情拉住她的双手,‘摘星姊姊!真没想到会在这魏州城外见到妳!’ 摘星满腹困惑,‘公主怎会在此?’ ‘我一听到友文哥哥要来契丹,高兴得一刻也坐不住,便说服父王,由我带着借兵盟约,离开契丹国境前往迎接,本来还想着给你们一个惊喜呢!没想到却在这儿先碰到了妳!友文哥哥呢?妳怎会一人独自在此?’宝娜这才发现不对劲。 摘星一听,心中大感不妙,忙问宝娜:‘公主昨日是否派人给三殿下送信,约在伏虎林相会?’ 宝娜摇摇头,‘没有啊!’ ‘但送信的契丹武士,的确带着白玉虎头符前来,而且信上笔迹确实是公主所写——’她脑中忽闪过送信的那名契丹武士,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劲了! 他的执手礼只用了单手! 西域波斯一带的确只用单手行执手礼,但契丹汉化较深,中原向来以双手示礼敬,契丹人入境随俗,执手礼是以双手交握虚放胸前,以示尊敬。 有人冒充宝娜送信给朱友文,要引他入陷阱! ‘公主!昨日有人假冒您的名义送信给三殿下,约他单独前往伏虎林相会!’ 宝娜睁大了双眼,惊道:‘真有此事?冒充我的人肯定不怀好意,友文哥哥岂不危险了?’ 摘星力求冷静,迅速寻思该如何解救朱友文,她看向宝娜身边契丹护卫,道:‘公主,可否请您派您的护卫前往魏州城,寻找援军前往伏虎林?’ 宝娜立刻转身命令:‘听见了没?快去通知梁军前往伏虎林,营救渤王!’ 三名护卫称是后立即转身策马驶向魏州城。 ‘摘星姊姊,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宝娜着急问道。 摘星扫了一眼剩下三名契丹护卫身上的弓箭,道:‘我先回客栈,留个话给我朋友,然后我们一起去救三殿下!’ ‘就我们?妳跟我,还有他们三个?妳确定我们真能救得了渤王?’ ‘公主身旁护卫,武艺肯定不凡,就算只能挡上一挡,也是替前来救援的梁军争取时间,也就多一分希望!’ 宝娜转头,对那三名护卫道:‘你们都听到了没?别给我丢人!待会儿可要好好保护我!还有摘星姊姊!’ 摘星匆匆赶回客栈,留了张字条在疾冲房里。 遇宝娜公主,渤王伏虎林遇险,速来支援。 * 宝娜虽要他单独赴约,朱友文仍带了文衍与一小队精兵前往伏虎林。 伏虎林内已竖起一座营账,几名契丹武士在营账外看守,见渤王到来,纷纷上前行执手礼,却每人都是只行单手,朱友文微觉有异。 他下马后,问道:‘公主呢?’ 那名负责送信的契丹武士道:‘公主很快就到,还请渤王殿下先行入账。’ 朱友文仔细看了他一眼,忽拧眉道,‘契丹人向来双手执礼,你们这半调子的执手礼,是何人所教?’ 那名契丹武士眼见诡计被识破,退后一步,高举右手,大喊:‘放箭!’ 埋藏在营账四周的弓箭手纷纷现身,其中更有一排弩弓手,拉弓放箭,一轮又一轮急射! 这营账立在林中地势最低处,四周毫无障蔽,急箭如雨下,饶是朱友文武艺高强,也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严守门面,文衍亦应付得相当吃力,弓箭扰敌,弩弓致命,朱友文所携之精兵一个接一个被弩弓射穿铠甲倒毙,根本来不及反击。 敌人显然有备而来,箭矢一波波源源不绝攻来,文衍与他背贴背,双手刀剑并用挡箭,他则解下身后披风,舞得密不透风,箭簇暂时伤他俩不得,但总有力尽之时,眼见敌人攻击来自四面八方,届时要是还找不到机会反击的话—— 忽地一团火花在两人左前方上空爆开,点点油星喷溅,烫伤不少弓箭手,顿时不少人缩手,甚至扔下弓箭。紧接着又是几团火花分别在敌人上方爆开,染着火焰的油花一溅到衣服布料上便迅速点燃,敌人瞬间乱了阵脚。 ‘殿下!快逃!’ 朱友文惊讶地看见摘星站在置高处,手持弓箭,宝娜站在她身旁,手持火把。他再转头一望,有三名契丹武士站在另一头的高处,一人手持陶罐,一人手持弓箭,箭上绑了油布,另一人手上持着火把,陶罐扔出,弓箭上架点火,射破陶罐,顿时火光四溅,一气喝成。 陶罐里皆放了菜油,是摘星途中路经一处正在炼制菜油的农家时,想到的点子。 趁着摘星扰乱敌人之际,朱友文已带着文衍杀出一条血路,敌人很快也发现了突击者不过寥寥数人,重新聚集,追了上来! 摘星对宝娜使了个眼神,宝娜会意,对那三名护卫挥了三次手,呼呼呼,同时扔出了三个陶罐,射箭那人只来得及射破两个陶罐,眼见第三个陶罐就要落地,嗖的一声,摘星一箭穿心,那陶罐正好就破在朱友文脚跟后,连接三个火油陶罐爆裂,燃起不小火焰,刺客们不得不暂时退后,火焰散尽后,朱友文等人已不见踪影。 * 摘星见朱友文暂时脱逃,连忙与宝娜前往会合,三名契丹武士负责断后。 众人逃往伏虎林深处,朱友文还来不及问摘星为何去而复返,前方大树忽跃下一人影,他不加思索立即挡在摘星面前。 来人居然是疾冲。 ‘疾冲?’摘星见来了救兵,欣喜之余,并没想到疾冲何以这么快就找到了他们? 疾冲脸色难看,指着摘星问:‘我看见妳留下的字条了!这种薄幸家伙,为何还要回头救他?妳还要命不要?’ 他瞪了朱友文一眼,对方也正上下打量着他。 摘星急道:‘后头有追兵,先走再说!’ ‘往北走!刚好可以和赶来的梁军会合!’宝娜道。 忽地嗖的一声,一支冷箭飞来,朱友文险险闪过,但右臂已被擦伤。 ‘主子!小心!’文衍挥剑又挡掉一箭。 追兵来得好快! 紧接着又是数箭朝众人飞来,其中一箭竟直朝疾冲射去! ‘疾冲!’摘星离得最近,千钧一发之际,上前推开疾冲,自己却因此中箭! ‘摘星姊姊!’宝娜大叫一声,想起摘星之前也是如此舍身相救,可这一次,她没有逃过! 见到摘星在自己眼前中箭,朱友文只觉呼吸一窒,眼前一黑,彷佛那支箭是射在自己心上! 那支箭就插在摘星左胸上,若再偏得半寸,她恐怕已当场毙命,文衍连忙上前检查,发现箭簇入肉极深,伤口血流汩汩,若不及时止血救治,拖久了也是回天乏术。 宝娜抱着摘星哭了出来,不断喊着:‘摘星姊姊……摘星姊姊妳振作点!别死……别死啊!’ ‘你们都还在这里愣着做什么?’疾冲大喊:‘快带马摘星走!我去引开敌人!’ 这个笨女人!谁要妳来救我了?妳就如此不相信我,认为我闪不过那支冷箭吗? 眼见摘星意识越来越模糊,疾冲上前用力推了朱友文一把,几乎是咬牙切齿,‘快走啊!她的伤势要紧!要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饶不了你!’ 朱友文狠狠瞪了疾冲一眼,不是因为他的无礼,而是因为摘星居然是为了救他而受重伤! 朱友文一把抱起摘星,吩咐文衍:‘你护着公主,先与梁军会合。我带郡主直接回魏州城,你速赶回,医治郡主。’ 他抱着她飞奔而去,她的血不断流出,染湿了他的衣襟,他的心越来越慌,好几次低头看她,只觉她的脸蛋越来越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 ‘马摘星,妳不准死!听到了没?我不准妳死!’ 她听见他的声音,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见到他焦心如焚,心中不禁想:他不准她死,是真的在乎她?还是只是担心无法对梁帝交代?她可是能牵动整个马家军的重要棋子啊,也是梁帝赏赐给他的珍贵礼物,千万不能有损伤,是不? 但为何他眼里的焦心与担忧,甚至那隐隐泛着的泪光,都是那样真实? 她不懂。她真的不懂。 朱友文,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她疲累得再也睁不开眼,头一歪,昏死在他怀里。 * 数百名追兵追至,见到前方只有疾冲一人,立即停下,整理队伍,前方一排持剑,后排持弓,阵仗井然有序,显然训练有素。 为首者看着疾冲背影,冷笑,‘就凭你一个人,也想挡下我们?’ ‘我是很想跟你们过过招,就怕你们不敢!’疾冲缓缓转身。 为首者见到他的面容,大为震惊,下一刻,竟扑通一声屈膝下跪! ‘好久不见啊,程良。’疾冲笑道。 字字如同惊雷,程良浑身一震,回头朝众人喊道:‘还不快下跪!’ 有好些人认出了疾冲,赶紧收起兵器,单膝下跪,其余众人也纷纷照做。 ‘参见少帅!’程良朝疾冲恭敬喊道。 此刻疾冲虽一身布衣,却气势凌厉,从骨子里透出一股锋芒,阳光从树缝洒在他身上,宛若一身金甲,分明是个驰骋沙场的悍将,哪里还是那个逍遥江湖、桀骜不羁的浪荡侠客? 疾冲看着眼前这一大群由他自己暗中牵线、联合狙杀渤王的晋军旧人,心中百感交集,‘我已非少帅,更非晋人,起来吧,别跪了。’ 但程良依旧跪着,坚决不起身。 疾冲无奈:‘你们喜欢跪着就跪着,但不用再追了,梁军已赶来,计划已失败,你们再追下去,只是白白送命。’ 程良有些不甘,本以为这次趁着朱梁内讧,趁势与郢王朱友珪连手暗杀渤王能一举成功,谁知半途杀出程咬金,情势逆转,多年前离开晋国的少帅忽又现身,他知情况恐不单纯,恐怕先行撤退才是上计。 程良率人欲离去前,疾冲忽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我问你件事,之前驻守梁国奎州的马瑛全家惨遭灭门,是否真是那老头子下的令?’ ‘少帅为何挂心此事?’程良反问。 ‘本来不关我事,但现在关我事了。’ 程良知道疾冲有时说话就是这般没头没脑,不以为意,便道:‘耳闻朝中这些年暗中策画逐一收买梁国重臣,若拉拢不成,有些激进者便自行动手暗杀,以除后患。’ 疾冲脸色一沈,心道:看来的确有可能是那老头子下令所为,他得再调查清楚。 程良见疾冲往反方向走,忧心问:‘少帅,您就这么回去,万一东窗事发,那郢王是否会对您不利?’ ‘我自有分寸,你别操这个心。’ ‘少帅,您真没想过回晋国吗?’程良不放弃地问。 ‘程良啊!我记得你以前没这么婆妈!与其担心我,还不如担心你们能不能全身而退呢!梁军很快就追来了!’ 程良叹了口气,转身率领其余晋军快速退去。 疾冲看着这批旧属离去,忆起故国,心头难免凄然。 但此刻他更挂心的是马摘星的伤势。 他转身朝魏州城的方向而去。 那个笨女人可千万别死啊!不然他绝对会愧疚一辈子的!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8章 异心 疾冲冲入魏州城主府,立即被莫霄拦下。 ‘马摘星呢?’他急问。 ‘郡主正在医治箭伤,殿下有令——’ ‘滚开!她是为我而中箭,我要亲眼看到她安然无恙!’ 莫霄出手阻拦,疾冲不欲耽搁多做纠缠,一出手就是狠招,莫霄先前低估了他,转眼就中了一掌,内息紊乱,往后踉跄了半步,疾冲已抓紧机会闯入。 砰的一声,疾冲推开房门,浓浓血腥味溢出,只见朱友文坐在床边,摘星软瘫在他身上,生死未卜,床沿、地板上满是染血布巾,一旁用来清洗伤口的水盆里也是血红一片。 箭矢仍插在摘星身上,文衍手放在箭上,满头大汗。 这箭位置太险,插得又深,不拔,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拔了,伤口太深,要是牵动心脉,血流不止,更不堪设想,可说生死悬于一线。 ‘你这庸医到底会不会治伤?怎还不把箭拔出来?’疾冲要冲到床前,却被一人伸手拦下。 是宝娜。 ‘文衍正在努力救治摘星姊姊了!你不要来乱事!’宝娜哽咽道。 ‘可是他——’ ‘文衍当然想拔箭啊!’宝娜哭道:‘但拔了很可能会死,不拔也会死,你说该怎么办?’ 哭得梨花带雨的宝娜令人不忍,疾冲虽焦急,仍耐着性子将她拉到一旁安抚。 朱友文彷佛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他眼眶泛红,眼神一刻不离怀里的摘星,强自压抑着激动。 不能死!妳绝对不能死! 哪怕机会渺茫,他也要放手一试! 他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望向文衍,眼神坚决,‘动手!’ 文衍点头,深吸口气,用力拔出箭矢,摘星痛得尖叫一声,随即又昏死过去,伤口的血汩汩涌出,朱友文一手运息护住摘星心脉,一手赶紧压住伤口,温热的血液溅到他脸上,他杀过那么多人、踩过那么多血液,却没有一次,感到如此心慌。 血,根本止不住,她浑身血液彷佛都要流尽,脉象越见薄弱,文衍垂下头,不忍说出结果。 马郡主怕是挺不过了。 ‘你这庸医!我就知道你不行!’疾冲冲到床前,推开文衍,‘马摘星!妳不准死!’可伤口止不住血,他又能怎么办? 朱友文贴身运息,怎会不知她已经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缓缓地、缓缓地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同时将脸埋在她的秀发里,不愿让人见到他此刻是多么痛彻心扉,痛到连呼吸都在颤抖。 ‘星儿……’叹息般的心痛呼唤从他嘴角溢出,离得近的几个人听见了,鼻尖亦不由一酸。 ‘走开!你们都走开!’宝娜忽上前推开疾冲,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锦囊,倒出一粒药丸,跪在床前,亲手喂入摘星嘴里。 那是契丹国师特地为王族炼制的救命丹药,除了各式来自中原的珍稀药材,还加入了难得一见的千年雪山人蔘,这人蔘光是须根熬汤,便足以让垂死之人多吊住几刻钟性命,这丹药更是用了整枝雪山人蔘炼制,国师号称全契丹只有三颗,一颗给了契丹王,一颗给了他最宠爱的小公主,还有一颗则给了朱友贞。其实还有第四颗,国师却是偷偷留给了自己。 摘星气若游丝,照理已吞不下任何东西,但那雪山人蔘何等神效,光在口里含着便瞬间滋润气血,脉搏也不再继续衰弱下去。 朱友文燃起一线希望,大手轻扣摘星下巴,命人取水过来,细心喂水,让丹药缓缓滑入她的喉咙。 疾冲将这一切全看在眼里。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 宝娜紧握摘星冰凉的手,垂泪道:‘摘星姊姊,妳别死啊,我还没报答妳呢!’ 摘星忽地一咳,将方才咽下的水全吐了出来,丹药却没吐出。 文衍脸露喜色,伸手把脉,摘星脉象虽依旧虚弱,却已渐稳,看来终于从阎王手中抢回了这条命。 朱友文惊魂未定,他激动地看着怀里的小女人,想着自己差点就要失去她,那种恐惧让他不寒而栗。 此刻他多想狠狠拥抱她,感受她一点一滴恢复的生命,确认她没有在自己怀里死去,但他意识自己已无意间在众人面前流露真情,此刻只能忍住冲动,勉强恢复冷静,放下摘星,离开房间。 疾冲追了出去,朝他背影道:‘殿下看来的确在意郡主,但小人实在想不透,殿下那日为何要在宴席上如此冷落羞辱她?难道是有苦衷?’ 患难见真情,生死关头间流露的情感,不会是假。 疾冲这番追问让仍有些恍惚的朱友文迅速回神,他恢复一脸冷漠,回道:‘你恐怕是会错意了!本王只是担心,要是马摘星真死了,该如何向陛下交代?又拿什么安抚马家军?’ 疾冲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替摘星觉得不值,‘她真不该为了救你而回来,你心里根本没有她!’ ‘本王没有要她来!也没有要她前来相救!若不是她擅自跑来,也不会造成今日局面!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他一字一句冷得像冰块,眼神如刀,却只是在掩饰自己差点被识破的谎言。 ‘朱友文你——’ ‘不要吵了!摘星姊姊醒了!’宝娜站在房门口喊。 两个男人立时停止口舌之争,双双就要入内,宝娜却伸手挡住了朱友文,歉然道:‘她说,不想见渤王殿下。’ 朱友文一愣,彷佛被当头浇了桶冷水,但他随即明白,她该是什么都听到了。 他握紧拳头,默默退了一步,眼睁睁看着疾冲朝他瞟来得意兼不屑的一眼,走入房内。 如此,也好。既然听见了,就让她误会到底吧。 他感觉自己的手心黏腻,是还没有干透的血,是她的血。 只要她能活下来就好。这比什么都重要。 * 疾冲在床边看着她,双手抱胸,一脸怒容。 ‘谁准你离开客栈的?谁准你回头去找那个薄情人的?谁准你替我挡箭的?’他连珠炮地念个不停。‘妳可知,要是没有契丹的妙药,妳早死过一回了!’ 摘星躺在床上,伤口总算止血,身子虚弱到了极点,连话都说不出来,眼角隐隐有泪光。 她都听见了。 朱友文说的没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他可是堂堂渤王殿下,谁能耐他何? 她觉得自己傻得可笑,心头苦涩,嘴唇颤抖了几下,别过脸,不想让人见到自己落泪,耳里仍听得疾冲唠叨个没完:‘妳要是真死了,我该怎么办?妳要让我内疚一辈子吗?’ 此时此境,她格外想念狼仔,在这世上,唯一真心真意对她好的狼仔。 也许是伤重过度,思绪恍惚,她脱口而出:‘别内疚……狼仔离开后,我也内疚了好久……’ 疾冲一愣,住了口。 因为挂心摘星伤势,朱友文仍逗留在房外,忽听她提到狼仔,也是一愣,随即胸口一阵火烫。 他多么想冲入房里,亲口告诉她:狼仔在这里!狼仔并没有离开! 然而他的手就要碰到房门时,疾冲冒出一句话,让他瞬间恢复冷静:‘狼仔是谁?’ 摘星沉默着,似要昏睡过去,疾冲见状也不想逼她,叹了口气,正要离开,她才幽幽开口,‘不管我在哪里,不管、不管我有多伤心,狼仔……狼仔都能找到我,陪着我……’重伤下,她说话虚弱,但字字句句仍听得出对狼仔的思念。 门外的朱友文眼眶一红。 ‘这个狼仔去哪儿了?这次怎么没来找妳?’他没想到自己不过这么随口一问,直比箭伤还令摘星痛苦。 好半晌,她才吐出:‘被我害死了。’泪水悄悄从眼角滑落。‘我是想保护他的……我很努力……但还是、还是失败了……’ 她以为疾冲不可能会理解这种椎心之痛,但他沉默了半会儿,却道:‘我懂妳有多痛苦。我有个朋友,数年前眼睁睁看着他军中战友为他牺牲,他却无能为力,我明白他有多煎熬,所以……’他顿了顿,走向床沿,坐下,握起她冰凉的手,‘所以我能理解妳有多难受。’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没有经历过相同处境,怎可能会了解这种痛苦?摘星自然明白,疾冲口里的‘朋友’,说的其实就是他自己,只是她没有点破。 原来在他那顽世不恭的外表下,隐藏着这样一段悲恸过去。 摘星不禁感到与他同病相怜。 她很想问:他放下了吗? 但她已经知道答案,那是永远不可能的事。 她动了动虚弱的手指,轻轻反握他的手,柔声道:‘有机会,告诉你那位朋友……有个叫星儿的女孩,明白他内心的遗憾……他,并不孤独。’ 他眼眶一热,慰藉之词,随便说说一大把,可她却是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放在他面前,告诉他:我和你一样,你不孤单。 这傻女人!自己都伤成这个样子了,刚从鬼门关前走一回,还这么费劲地安慰他,她能不能自私一点,多为自己想一点?不要每次都是她跳下火坑,牺牲自己? 他眼眶的热流一下子冲到了脑门,又冲到了胸口,他忽生豪气,紧握住她的手,‘让我当妳的第二个狼仔!’ 摘星有些错愕。 他另只手拍拍胸脯,道:‘在妳伤心想消失时,我一定会找到妳、陪着妳,就像之前在山上一样,直到妳不再伤心难过。妳可不准赶走我!也不准推开我!’ 她见他说得认真,不禁有些感动。 ‘喝酒了吗?胡言乱语的。’她微微一笑,感觉身子更倦,彷佛全身力气都被抽光,只想沉沉睡去。 ‘妳的笑容就够醉人了,星儿。’他微笑道。 她再也撑不开眼皮,却清楚听到,这世上,有第三个人这么唤她。 房门外,朱友文静静转身离去。 * 隔日,朱友文一人待在房里,手里拿着从摘星胸前拔出的箭簇,细细琢磨。 箭簇本身倒无甚特别之处,他拧眉回想那日刺杀情景。 那些刺客,绝非一般乌合之众,个个训练有素,俨然军队出身,再加上使用了一般人极少有机会得到的弩弓……难道是晋军?若是晋军,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应是怕大梁与契丹达成盟约后出兵攻晋,因此先下手为强。 可若不是晋军呢?他摸着血迹已干的箭簇,目光越发沉重。 若不是晋军,恐怕就是朝中有人暗中要他的命了……一次不够,又来第二次,还波及了摘星……虽然她是自愿赶来,但难保不是有人故意暗中放消息,诱她前来扰乱视听……他目光一凛。 疾冲。 朱友文早觉此人身分有异,更对他说动摘星前来的目的,充满疑虑。刺杀当时,他说要只身断后,面对这等精锐,却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且莫霄事后前往伏虎林调查,却发现前前后后不见一具刺客尸体…… 此人实在疑点重重。 文衍在房外敲门,‘殿下,宝娜公主来了。’ 他将箭簇放在案上,起身迎接。 宝娜双手捧着一份镶金书帖走入房内,交给朱友文。 ‘这是大梁与契丹的结盟兵书,历经这么多波折,总算交到你手上了。’宝娜松了口气。 朱友文道谢接过。 宝娜迟疑了一会儿,试探问道:‘我方才,探望过摘星姊姊了,她伤势虽重,但总算已经稳定,她……和你……’ 朱友文对摘星的在意,她昨日亲眼都看见了,可他对疾冲说的那番话,她也确实都听见了,她不明白倒底是怎么一回事。问摘星,她只是默然不语,想找朱友文问清楚,却又觉这是人家私事,自己是不是管得也太多了? ‘感谢公主昨日赐药,救了马郡主一命。’朱友文哪里不知道她这点小心思,没有正面响应。 若是从前的宝娜,肯定打破沙锅问到底,但摘星的沉默与朱友文的态度,让她明白这一切并非只是单纯的感情问题,一旦牵扯到国家利益,谁都说不清,这一点,身为公主的她,比谁都清楚。 想了想,她语气一转,‘除了盟约,我另准备了一份大礼。’她回头朝门口喊:‘把人带上来!’ 没多久,两名魁梧的契丹武士一左一右出现,中间夹着一名修眉俊目的少年,只见少年一脸不甘,见到朱友文后脸色更是难看,甚至任性别过了头,态度无礼至极。 ‘朱友贞!见到你三哥,居然还摆这么大的架子?连句招呼都不打?’宝娜怒道。 这少年正是朱温四子朱友贞,为梁帝登基后所生,享尽荣华富,又是么子,更受到母后宠爱,从小没吃过什么苦,个性骄纵,梁帝两年前将其送往契丹做为质子,便是希望能磨磨他的性子,巴望着他将来能有点出息,别成了只会坐吃山空的纨裤子弟。 ‘我根本就不想见到他!’朱友贞臭着脸道。 宝娜走上前,不客气地拍了下他的头,‘他可是你三哥耶!’ ‘我不承认他是我兄弟!’朱友贞瞪着朱友文,眼神充满敌意。 ‘朱友贞你不识好歹!’宝娜抬手,却被朱友文一把捉住。 他早已习惯了朱友贞对自己的敌意与抗拒,不以为意。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朱友贞年纪还小,梁帝不想让他知道太多内情,以至于他一直误会朱友文至今。 朱友贞气呼呼地转身欲离开,契丹武士却堵在门口,让他进退不得。 朱友文对宝娜点了一下头,宝娜无奈,挥了下手,契丹武士便让了开来,朱友贞立即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 大梁,郢王府内,朱友珪一脸阴沈听着探子回报。 朱友文虽然中计,遭晋军围攻,但马摘星与宝娜半途杀出助阵,朱友文最终逃过狙杀,甚至连朱友贞都被宝娜保护着平安到达了魏州城。 对付朱友文的计划一次次失败,他大发雷霆,气急败坏地将书案上雕刻到一半的木雕扫落,那是一只老鹰的雏形。 探子忙道:‘殿下请息怒!咱们总有办法的!’ 朱友珪怒道:‘你懂什么?他逃过这一劫,必然紧追背后主谋,丈人已经成了替死鬼,这次本王绝不能坐以待毙!’ 一个人影在书房外的脚步一凝。 他从一团乱的书案上找出行军图,摊开,一面端详,一面阴狠道:‘眼下他已接回四弟,很快就会启程回大梁,越靠近京城,必越无防备,只要安排得宜,本王的精锐私兵,在这几处埋伏伺机剿灭,应有胜算……’ 那探子微微一愣,问道:‘那四殿下?’ 朱友珪眼里冒出冷森森的杀意,‘一并杀了,一个都不留!’ ‘殿下!’书房门忽被推开,郢王妃敬楚楚一脸不敢置信,‘那是您的手足啊!还有,您刚刚说我爹做了替死鬼,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难道宝娜公主被绑架,您也参与其中?爹爹……是爹爹他顶替了您?’敬楚楚浑身颤抖,越想越可怕。 她的夫君为了一己之私,居然牺牲她爹爹,赔上她整个娘家? 朱友珪脸色一沈,用眼神示意探子先退下,那探子不安地望了一眼郢王妃,照理任何人知道了二殿下刺杀渤王未果的秘密,都该灭口,杜绝消息外露,可郢王对郢王妃的重视,众所皆知,留下她一条命,就是留下了后患啊……但探子什么都不敢说,只能快速离去。 见朱友珪不说话,显是默认了,敬楚楚气得将手中亲自抄写的佛经用力扔向自己的夫君,悲恸道:‘你……朱友珪!你疯了!为了争权夺利,简直入了魔!连爹都牺牲了——’ ‘楚楚!妳难道还不明白吗?我若是没登上王位,那才是对不住丈人!他视我如己出,甚至愿意为我牺牲性命,我不能让他白白死去!’朱友珪理直气壮。 敬楚楚不敢相信此番话语竟是由他口中所出,她日日相伴的枕边人竟是心机如此深沉的杀人凶手! 朱友珪往前踏了一步,试图解释:‘渤王很快就会赶回京城,等他回到京城,我难逃死路!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敬楚楚扑通一声跪下,泪如雨下,悲泣道:‘殿下……殿下!臣妾求您,回头是岸!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执迷不悟的是妳!’见妻子无法明白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朱友珪悲愤无奈,朝外喊道:‘来人,送王妃回去!’ 敬楚楚往前爬了几步,一把拉住他的手,仍试图劝说,朱友珪心烦气躁,心思全放在该如何在朱友文回京拆穿真相之前自保,竟一时忘了她身怀六甲,信手一推,敬楚楚整个人跌倒在地,不久即浑身冷汗直冒,面色痛苦。 朱友珪这才回过神,慌了手脚,连迭喊人叫大夫,他更亲自打横抱起妻子,一路送回寝殿。 敬楚楚的裙间渐渐渗出血来,与上次不同,这次渗出的,竟是黑血。 * 老太医打开房门,走了出来,朱友珪连忙迎上,问道:‘如何?’ 老太医只是面色不舍,缓慢摇头,‘王妃已滑胎了。’ 朱友珪先是错愕,继而悔恨交加。 没了……他的孩子没了!都是朱友文那厮害的! 他想进房去见妻子,却被婢女挡在了门外,‘殿下,王妃已交代,她只想好好休息,谁也不见。’ 朱友珪无奈,问了几句王妃状况,才不放心地离去。 躺在床上的敬楚楚双眼虽是睁着,却毫无生气,彷佛灵魂也随腹中胎儿逝去了。 朱友珪走后,她就这么睁着眼,直到天明。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守夜的小婢女听见声响,连忙上前想阻止,‘王妃!太医交代了,您得好好休养!汤药待会儿就送来……’ 敬楚楚虚弱道:‘找纸笔来,我……我要写封信……’ 喜郎,我不能再任由你这么错下去了。 * 三日后,梁帝一封密函急送至魏州城,要朱友文等人即刻启程回京城,密函中提及,梁帝已知渤王遇刺,并已查出幕后指使者并非晋军,而是自家人。敬楚楚亲笔书写告密信函,将自家夫君所作所为,巨细靡遗全数抖出,连狠心让老丈人敬祥当替死鬼这件事也一并告知梁帝。 梁帝震怒,没想到自己这个二儿子竟如此心狠手辣,将手足视为仇人,甚至为了谋害渤王,不惜与晋国勾结! 朱友珪立即被抓入天牢,朱温亲自将其吊起拷打,朱友珪不服,大声喊冤:‘父皇!先有异心的不是儿臣……是那个野种!他根本不配当我们朱家人!’ ‘你住口!你这无心无肝的畜生!还妄想颠倒是非?’朱温气极自家人窝里反,更气朱友珪口不择言,下手毫不留情,朱友珪转眼已是满身伤痕累累,心里更对朱友文恨得咬牙切齿。 ‘父皇!您难道还不明白吗?’朱友珪悲愤道。‘当年大哥战场死去,那厮说是意外,没人知道真相。之后又在渤王府里冒出林广这号人物,自称是儿臣的生父,刻意想弄脏儿臣的血脉……是那厮逼得我走上这条路!两个皇子就让他这样兵不血刃地轻松解决,剩下友贞恐怕也——’ ‘住口!’朱温一鞭挥下,‘够了!友文虽非朕所出,但为我大梁出生入死,血战有功,你呢?你这畜生除了兄弟阋墙、扰乱人心外,为我大梁做了什么?’ ‘父皇!大哥战死后,我曾请命自愿前往前线,是父皇您下令不准我去的!’朱友珪怨道。 朱温扔掉鞭子,痛心道:‘友裕战死后,朕痛失一子,实是因为不忍心再让你赴险,这才不让你前往前线。’ 朱友珪一愣,瞬间醒悟,但短暂的父子亲情已然挽救不了他因权力欲望而入魔的心智,他暗暗咬牙,阴毒地想:谁知是不是朱友文利用父皇丧子之痛、心神未定之际,暗中阻挡他前往战场,截断他大建军功、凯旋而归的大好良机? 朱温发完一顿脾气,忽觉疲累异常。 他老了,感觉力不从心的时刻,越来越多了。 两年多前,他在战场上失去了大儿子朱友裕,他原本最看好这个孩子成为继承人,友裕一死,按照接班顺序,该是二子朱友珪出线,但这孩子生母曾为军妓,朝中大臣于是分成两派,一派认为传长不传幼才能有效稳固政权,因而支持朱友珪,另一派则重视血脉正统,支持嫡出的四子朱友贞。但朱友贞年纪尚小,未成气候,若登上大位,难免听信重用外戚,造成政局动荡。 三子朱友文是他的义子,离皇位的距离最远,朱友文自己似乎对继承皇位也没多大兴趣,但这并不表示别人不会将他视为眼中钉,将他视为争夺皇位的对手。 明面上是一家人,私下却是暗潮汹涌,今日兄友弟恭,为了争权,明日便手足相残,更因为知道彼此弱点,下手更是不留情。 一家人,往往才最是可怕。 ‘传朕旨意。’梁帝失望地看了朱友珪一眼。‘今日起,废去郢王王号,贬为庶人,终身圈禁于皇陵,不得踏出皇陵一步!’ 朱友珪只觉五雷轰顶。将他贬为庶人?就因为他想杀那个不知道哪来的野种? ‘父皇!父皇!我是被逼的!今日我不下手除掉那厮,明日就只能坐以待毙!就像大哥当年——’ ‘住口!’朱温怒喝,对左右吩咐:‘把他带下去!朕不想再见到他!’ ‘父皇——’ 朱友珪绝望地看着梁帝的眼神越来越冷,彷佛心里早已没了他这个亲生儿子。 亲生的比不上那个野种!愚蠢至极! 朱友珪在心里狠狠发誓:总有一天,他会全部讨回的! * 渤王的行使队伍回到了京城,这一路上,朱友文刻意对摘星不闻不问,倒是疾冲厚脸皮地硬留在队伍里,在摘星身旁嘘寒问暖,四皇子朱友贞对朱友文更是向来没好感,与疾冲一拍即合,没事就去找他闲聊几句,逗弄逗弄追日,连带也与摘星渐渐熟稔。 少年人心直口快,疾冲又经验老道,擅长套话,没几天朱友贞就把自己厌恶这个三哥的理由一股脑说了出来,巴不得摘星与疾冲成为自己的盟友,站在同一边。 两年多前那场邠州之战,朱友贞耳闻战事已近尾声,且战局对大梁有利,他竟只带了几个护卫便偷偷跑到前线,想要迎接大哥朱友裕,谁知梁军一名重要副将,临阵倒戈,加上敌方奇袭,朱友裕等一行人被困住,是朱友文突破敌营,独自一骑前来。朱友贞得知大哥竟自愿牺牲断后,急得想去救人,根本不管自己身边只有寥寥几名护卫。他恳求朱友文回头去救大哥,朱友文却一掌将他打晕,直接将他带离战场。 朱友贞始终怀疑,以他大哥的性子,必会率领众人全力突围,怎会留下等死?况且当年一战,除了朱友文,无任何人幸存,所以到底是大哥执意断后,保全朱友文,还是他说谎不顾大哥安危,弃败军先逃?无人知道真相。朱友贞认为,若不能同生共死,算哪门子兄弟手足?朱友文就是个背弃手足不顾的无情家伙,他自此不屑与朱友文为伍,而朱友文对他恶劣态度处处忍让,不曾辩解,更让他觉得朱友文心里肯定有鬼。堂堂大殿下死于战场上,梁帝却严令众人不得谈及,丧事亦从简处理,似想掩人耳目,更令朱友贞不满。 疾冲混迹江湖,自然耳闻过此事,民间皆传言渤王冷酷无情,为了建立战功,连手足亲情也不顾,不过谁叫他们不是真正的血脉手足,亲兄弟都会明算账了,更何况是不知来历的义兄弟? 摘星从头到尾默默听着,没有出言偏袒任何一方。以前她也许会为朱友文辩驳几句,自认多少还算了解此人,但如今他俩已形同陌路,既是陌生人,又何须评论,道人长短?都已不关她的事了。 队伍行列率先来到渤王府,只见马婧已守在门口,一见摘星的马车停下便立刻迎上,满脸自责。摘星还没开口,马婧已经泪眼汪汪,哽咽道:‘郡主……早知当时我就该坚持跟您一起去的……您看看您……怎么伤得这么重……’马婧一面抹泪,一面将摘星从马车上扶下。 摘星重伤未愈,连日赶路,身形自是比离开渤王府时单薄憔悴许多,她见马婧难过得直掉泪,拍了拍她的手,虚弱道:‘怎么?我回来,妳不高兴?’ ‘高兴!高兴得都哭出来了!’马婧用力吸了下鼻子。‘郡主只要平安,我比谁都开心!’ 马婧扶着摘星要进渤王府,摘星却停下了脚步。 ‘郡主?’马婧问。 摘星黯然看着渤王府的大门,却迟迟不愿走入。 她在害怕,害怕一走入这大门,便会想起朱友文过去对她的种种好。 所遇皆故物,同居却离心。 景物依旧,人事却已全非。 他不过是一时意乱,情迷的,却是她。 ‘摘星姊姊?’朱友贞跳下马车,走到她身旁。‘妳不想回渤王府吗?’摘星还没回答,他又道:‘我想也是,谁想回去整日对着那个人?我都看在眼里了,妳伤得如此严重,妳那位名义上的夫君,一路上对妳置若罔闻,反而是疾冲处处为妳担忧。若妳不想回渤王府,不如随我入宫暂住一阵子吧?’ 摘星正犹豫间,朱友文走了过来,一脸不悦,‘郡主为何还不入府安歇,在府外逗留,是要让人人见到这副病容,责怪本王欺凌虐待郡主吗?’ 朱友贞待要发作,摘星伸手阻止,缓缓对朱友文道:‘方才四殿下邀我随他一块儿入宫暂住,这一路上,摘星与四殿下也甚为投缘,因此摘星想——’ ‘妳不想回到渤王府,是吗?’朱友文冷冷问道。 他怎会看不出她的犹豫与胆怯,他可说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 ‘谁想回到这个鬼地方,天天瞧你的脸色?’朱友贞在旁帮腔。 ‘也罢。想入宫就入宫吧!宫里太医众多,自能替郡主好好疗养。’朱友文居然同意了。 既然犹豫,既然胆怯,又何必勉强?不如让她离他越远越好。 朱友文走入渤王府,将摘星留在了府外。 一阵冷风吹来,摘星忽地打了个哆嗦,不是身子冷,而是心冷。 还未过门,她竟觉自己已成了弃妇。 他就这般厌恶她吗?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9章 观风听蝶 朱友贞入宫后,不等梁帝召见,便性急地拉着摘星直奔御书房,想替自己的二哥说情。 早在魏州城时,他便听朱友文转述,意图刺杀朱友文的幕后指使者居然是自家二哥,他说什么也不信,怀疑这一切又是朱友文从中作梗。 书案后的梁帝,见到久违的小儿子,严峻苍老的面容露出了几分欣慰。 ‘父皇,请父皇查清真相,宽恕二哥!’朱友贞一开口便道。 见他如此看重手足之情,朱温叹了口气,道:‘朕知你手足情深,但你二哥却是心狠手辣,视手足为仇人,为了谋害友文,竟不惜与晋国勾结!’朱温重重一拍书案,想到朱友珪这不肖子的所作所为,心头火起。 ‘父皇,儿臣不信!二哥一定是被人设计陷害的!说不定……说不定正是朱友文自己设局,不然他就这么厉害,能全身而退?’朱友贞不满反驳。 ‘朕都听说了,要不是马家郡主奋不顾身,前往搭救,友文恐怕也难逃杀机!’朱温耐着性子道:‘友贞,这次你前往契丹为质子,为国付出,父皇本欲赐你均王封号,均王府亦已经打点妥当——’ ‘父皇,儿臣不愿封王,只求父皇查明真相!’朱友贞依旧执拗不信。 朱温站起身,见到小儿子的难得好心情一扫而空,严厉道:‘那你可知,是你二哥的王妃敬楚楚亲笔书函密告此事?她深怕这畜生一错再错,忍痛大义灭亲,朕岂能不信?’ 饶是朱友贞再不愿相信,此时也哑口无言。 竟是枕边人亲自告的密,铁证如山。 ‘可是……二哥他……父皇!儿臣仅剩二哥一个亲手足了!恳求父皇网开一面,恳求父皇网开一面……’朱友贞不断磕头,他幼时母后早逝,两年多前大哥又莫名死于邠州前线,在他心里,唯一的家人只剩下了父皇与朱友珪,要是二哥真被逐出宫贬为庶人,父皇跟前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眼看着家人手足一一凋零,他深感悲伤与不安。 梁帝脸色越来越难看,朱友贞见他毫无怜悯,忿忿道:‘自古虎毒尚且不食子,父皇您怎能如此狠毒?’ ‘放肆!’朱温气得站起身,怒指朱友贞道:‘你竟敢跟朕这样说话?’ 朱友贞从小任性惯了,一咬牙,道:‘儿臣所言,句句属实!当年大哥受朱友文所累,莫名死于战场,父皇依旧宠信如旧,此刻父皇为何就不能赦免二哥?难道在父皇眼里,亲生的比不上野种?’在他心里,始终认为朱友文不是朱家人,父皇宁愿相信一个外人,却不愿放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他无法理解! ‘你给朕住口!’梁帝有苦难言,当年朱友裕之死,他如何不伤心难过?却又不能将真相说出,尤其是当着朱友贞的面。 摘星见这父子俩相见没多久便剑拔弩张,想充当和事佬劝劝朱友贞别这么冲动,却见朱友贞缓缓站起身,失落道:‘大哥死了,二哥被废,父皇又宠信那不知来历的野种,儿臣回来又有何意义?不如明日再回契丹便是了。’他竟连拜别也省了,不吭一声,转身离去。 ‘四殿下!’摘星想追上前,回头看了一眼梁帝。 梁帝叹了口气,颓然坐倒,挥了挥手,‘别理他。那孩子什么都不懂,让他自己静一静也好。’梁帝暗自吸口气,振作精神,继续应付马摘星。‘郡主身受重伤,怎不在渤王府好好休息,跟着友贞入宫了?’ 摘星恭敬回道:‘陛下,返回京城途中,四殿下与摘星相谈甚欢,他初回京城,难免有些近乡情怯,希望摘星能多陪着他些,便力劝摘星陪他回宫暂住几天。’ 梁帝点点头,没有再多问,摘星暗自松了口气。 其实梁帝早从密报得知魏州城发生的一切大小事,包含摘星在宴席上受辱。此女倒是对朱友文情深义重,受辱后仍不计前嫌前往搭救,因而深受重伤,这一路上又关照着朱友贞,梁帝对她更加另眼相看,只可惜她终究只是一枚棋子,而且注定会成为弃子。 梁帝盘算:她自愿随友贞入宫,大概是不想见到朱友文,反正她还未正式过门,入宫留宿几天也无伤大雅,便由着她去吧,只要在攻晋前别出什么意外就行。 ‘陛下,’摘星见梁帝心情似乎平稳了些,大着胆子道:‘陛下,四殿下嘴里虽不说,但摘星感受得到,他一直惦记着您,心里也很期待再见到陛下与兄长,因此难免有些口不择言。’ 梁帝闭目,点了点头,睁开眼,‘马郡主,朕还未好好谢妳,亏得妳以性命相救,才让友文脱险。’ 摘星谦虚道:‘三殿下智勇双全,破除敌人奸计,摘星不敢居功。’ 梁帝点点头,‘朕见妳与友贞挺投缘,能说得上话,妳又一心向着渤王,望妳能居中相劝,就算解不开两人心结,至少别再让兄弟恶斗,朕实在不愿见到手足相残,再度重演。’他重重叹了口气,此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只是一个不忍见到骨肉相残的老人。 ‘摘星自当尽力。’ 摘星离去后,大太监张锦端着一碗冰糖炖梨上前,‘陛下,这是西北上好的贡梨。’ 梁帝没什么食欲,看着那碗冰糖炖梨,心中叹道:孔融让梨,兄友弟恭,他的四个儿子,以前何尝不如此?如今却关系崩离,相煎何太急。 ‘陛下?’张锦探询着问:‘两个月后,便是大殿下的忌辰了。’ 梁帝‘嗯’了声,看了眼手中的炖梨,道:‘当年碍于战事未平,国丧只能从简,这次就让友贞负责主祭吧。’想了想,又道:‘也让马摘星从旁协助,让她借机多亲近友贞,替友文多说些话。’ 张锦称是,正要下去吩咐,梁帝又喊住他:‘送些梨子去给友贞吧,盼他能懂朕的心意。’ * 摘星虽重伤未愈,需好生静养,但她实在耐不住镇日躺在屋里,那只会让她更加胡思乱想,心绪不宁。梁帝派她协助朱友贞主祭,倒是让她能够暂时分神,便顾不得自己有伤在身,带着马婧跑遍京城,搜寻大殿下生前喜爱之物,朱友贞看在眼里,自然感动,在她面前顾及朱友文颜面,说话收敛许多。 那日她听见朱友贞口口声声说朱友文是个野种,尽管他如此玩弄她的感情,她仍不免为朱友文抱不平。朱友文对大梁朱家的忠诚与付出,她一一看在眼里,可终究比不过血肉至亲,二殿下视他为登帝之路的阻碍,处心积虑要除去他,四殿下与他不睦,更不避讳在她这个外人面前羞辱他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野种。她替他感到不值,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她在宫里忙活着,除了夜深人静时,她难免情思纠结,平日倒还过得有模有样,在太医的悉心照料下,加上梁帝大方赐下各式珍奇大补药物,她的伤势一日日恢复。只是身体上的伤口易愈,心上的伤口要愈合,却是难上加难。 朱友文在她心上狠狠划上一刀,至今仍常血淋淋地疼,有时疼得让她无法呼吸,彻夜无法成眠,无声地泪流满面。但她从不让人知道自己会在半夜流泪。她不在人前流露出软弱的一面。即使再悲伤,她也宁愿独自一人承受。 那枚青色香囊,依旧被她细心收藏,舍不得扔弃。 那夜他踏着月色前来,将这七夕定情之物,亲手放在她手心里。 他真的只是一时意乱吗?而她又为何情迷至此,无法自拔? 一只彩蝶翩翩飞来,似受香囊气味所引,在香囊前后徘徊,久久不愿离去。 风还在,蝴蝶亦在,只是她所爱的人,一个个都不在了…… * 朱友文愣愣看着天空,莫霄见状,连忙对身后士兵大使眼色,众人齐声一喝,使劲往后拉。 练武场上,朱友文以一对十,正与莫霄与士兵们拔河对练,莫霄习武多年,身强体壮不在话下,其余士卒更是特意挑选身强力壮者,个个虎背熊腰,然十人合力,却奈何不了朱友文,直至一只彩蝶不知从哪儿飞来,吸引了他的注意,一时分神,莫霄趁势,朱友文居然被拉动了几步,他立即回神,单手拉紧粗壮绳索,用力一扯,绳索另一端的莫霄等人往前一倒,差点跌得人仰马翻,朱友文再往后退,单手一扯一扭,莫霄等人不敌他的神力,被拉得东倒西歪,全往前摔倒在地,狼狈不堪。 朱友文抬头欲寻彩蝶,已不见踪影。 他微微叹了口气。 莫霄已是鼻青脸肿,自从马家郡主暂住皇宫后,主子从早到晚便是练武、练兵、再练武、再练兵,饭没吃几口,酒倒是喝上不少,借酒浇愁却更愁,只好再继续练武、练兵,操完了士兵改操莫霄,莫霄本就常陪练,但主子找他陪练,下手却是越来越重,一次比一次狠,莫霄伤痕累累,大喊吃不消,文衍的跌打伤药都要不够用了。 莫霄忙对一旁的海蝶使眼色,她会意上前,朝朱友文道:‘主子,最近莫霄在市集上,和一名萧老板打赌射箭,输了不少银子……’ 朱友文看了莫霄一眼,莫霄一脸苦笑,悄悄闪到一旁,免得又遭主子荼毒。 ‘技不如人,还不好好练箭,傻傻将银子送人?’朱友文教训完莫霄后,目光再次望向天际。 不知她现在可好?箭伤好多了吗? ‘主子,’海蝶将他唤回神。‘不过那萧老板连日想出了许多刁钻手法,千奇百怪,吸引不少一等一的弓箭好手上门挑战,属下是想,陛下与主子平日皆有惜才爱才之心,不如……’ 朱友文听了后,点点头,一面解开缠在腰际上的粗绳,一面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市井里说不定有大隐之辈,去瞧瞧也好。’况且,他也的确有些好奇,到底那萧老板是出了什么招,让莫霄一试再试,输了一屁股帐? 莫霄眼带嘉许,对海蝶用力点了下头。做得好! 先不说主子想挖掘人才,这连日练兵练武的,主子怕也闷坏了,出去走走也好,况且,主子箭术高超,听海蝶这么一说,难免技痒,想看看到底是何样刁难手法,让一个又一个射箭好手登门,却又无功而返? 但设计让主子出门逛逛,只是其一,身为时时随侍在侧的属下,他们又怎会不知朱友文近日情绪更加阴冷孤僻的理由?还不是为了宫里那人?明明担心她的伤势,却又故意不闻不问,狠心想断了牵挂,但情丝依旧纠纠缠缠,岂是那么容易一刀两断?况且日后梁帝出兵攻晋,必派主子领军,战场上生死难卜,眼见主子相思简直成灾,还殃及池鱼,莫霄只希望至少在战事又起前,主子能好过些,他也能少受些罪啊。 * 摘星带着马婧在市集里兜转了几圈,逛遍各家古玩铺与当铺,仍找不着想要的东西。 她想找的是一把剑,曾在战场上遗失,但那剑形状甚是特殊,剑首一分为二,犹如一叉,正是大殿下朱友裕生前使用之龙舌剑,他战死后,此剑也失了踪影,遍寻不着。龙舌剑身价不凡,若有识货之人拾到,多半会变卖换钱,说不定便有机会流通到京城当铺或专收名贵古玩的店铺。且此剑需以人血锻炼打造,即便不知情的村夫愚妇在战场上拾得了,也无法火熔重铸,白白糟蹋。 眼见大殿下忌辰越来越近,龙舌剑却迟迟没有下落,摘星不免有些沮丧。 市集里各色商贩聚集,比起奎州城自是热闹许多,一卖糖葫芦的小贩吆喝着走过,她的目光不由自主便随着那一串串红艳艳的糖葫芦移动,直到眼前一暗,一个人影挡住了去路。 是疾冲,手里还拿着两根糖葫芦。 那一瞬间,她竟发现自己多么希望拿着糖葫芦出现在眼前的不是他,而是朱友文。 疾冲笑容可掬,将糖葫芦递给她,她勉强挤出微笑,收下,掩去心里那抹罪恶感。 疾冲吃着糖葫芦,陪着她走了一小段,她没马上开吃,只是看着手里的糖葫芦,又想起了狼仔。 彷佛又回到了八年前,他与狼仔在奎州城大街上,双双吃着糖葫芦,无忧无虑。 走着走着,她脚步忽地一顿。 自己迟迟看不破情关,是不是因为朱友文与狼仔十分相似? 是啊,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遭逢巨变,神思混乱,便错将他当成了狼仔,激动之下将对狼仔的思念全转嫁到了他身上……原来她一直试图在朱友文身上,寻找狼仔的影子吗?她以为的感情,是不是其实只是一种移情罢了?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摘星明白,并没有这么简单,她对朱友文的确用上了情。 他与狼仔的神似,更让她迟迟放不了手。 ‘郡主!有小偷!’马婧忽然大呼小叫,指着不远处一名快速窜逃的小贼。‘我的钱袋被偷了!’她立即追了过去。 摘星推了疾冲一把,‘你快去帮马婧追小偷,咱们今天买办的盘缠都在那钱袋里呢!’ 疾冲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他与摘星正散步得愉快呢,哪个不识相的小贼敢来打断?他三口并作两口将自己手上糖葫芦吃光,这才去追马婧。 摘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两人大概一时三刻回不来,也不在意,便慢慢一个人一面逛着,一面吃着糖葫芦。 不知为何,她其实不是很想与疾冲一起吃糖葫芦。 这是她与狼仔共同的回忆,她并不想与其他人分享。 不远处有人群聚集,她隐隐听见‘蝴蝶’、‘射箭’等字眼,走得近了,才知是有人热情吆喝着:‘各路英雄好汉,快来试试功夫啊!谁能射中靶心,我这上好白玉蝴蝶,免费相赠!’ 蝴蝶引起了她的注意。只见吆喝着的那人手举一只玉蝶,通体白如羊脂,色泽温润细腻,蝶翼边缘泛黄,微带粉雾感,在阳光下略呈透明,确是难得一见的和阗美玉。 靶心其实并不算远,但射程中间却有三、四个吊起的铜圈不断来回晃动,箭必须要刚好穿过左右摆荡的铜圈,方能射中靶心,难度可说不低。是以看热闹的人多,亲自下场试射的却无几人。 那吆喝的萧老板身形福泰,见无人愿意上前,想炒热场子,一眼望见摘星,对她招手道:‘姑娘,要不要来试试看?让妳意中人来,替妳赢得玉蝴蝶?只赠不卖啊!’ 摘星目光在那玉蝶上流连,玉蝶雕工精细,栩栩如生,加上她本就爱蝶,一时间的确有些心动。她想起疾冲箭术不错,也许可以怂恿他来试试? ‘老板,等会儿再说吧!我先等我朋友回来。’摘星道。 ‘姑娘,是意中人还是朋友哪?’萧老板以为她是怕羞。‘反正等会儿就知道了!就等妳!’萧老板转头又去游说其他人下注比箭。 摘星转头寻找马婧与疾冲踪影,耳边忽响起一老婆婆叫卖包子声,她走上前,闻着包子肉香,想起狼仔的贪吃,不禁微微一笑。 多么希望与你的记忆,永远只有甜蜜,没有那些悲伤…… ‘婆婆,给我一个肉包。’ 她一愣,同时出声的那人也一愣。 朱友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居然在京城大街上遇见了她? 数十日未见,两人一时间默然无语,却是谁也不愿先移开目光。 ‘两位客倌,这肉包子只剩一个了。’老婆婆为难道。 ‘给妳吧。’朱友文见到她眼里的浓浓的悲伤与思念,不禁心软。 ‘还是给你吧,反正我还有糖葫芦。’她终于转过了头,不再看他。 没想到他也爱吃肉包,这点,也和狼仔那么相似…… 朱友文如何不知她是想起了过去的狼仔,心中感动的同时,一阵苦涩袭来。 他多么希望此刻自己就是狼仔,陪她逛街吃糖葫芦、吃肉包,就只是如此简单的小小愿望,却难如登天。 他见摘星脸色仍显苍白,想关心,却又不怕太过明显,正犹豫间,忽听萧老板的声音响起:‘哎唷!姑娘!妳的意中人回来啦?’萧老板望向朱友文,热情招手,‘这位公子,要不要替这位姑娘射上几箭,赢得这玉蝶?她可是喜欢得不得了,情有独钟哪!’ 朱友文望了一眼萧老板手上的玉蝶,又看了看摘星,走上前,在萧老板面前扔下银子。 摘星一愣。 ‘这位公子好爽快!这边请!’萧老板眉开眼笑。 她忙道:‘殿下,您不必——’朱友文打断她:‘本王只是手痒,想看看这赌注有多刁难。’朱友文拿起弓,调了调弓弦。 胖墩墩的萧老板跳上台子,扯着嗓子喊:‘来来来!都动起来,推铜圈!’ 几名伙计立即推动铜圈,射箭处距靶心约有八十步距离,中间有三、四个铜圈悬空来回晃动,朱友文正拉弓瞄准,后方约一百步距离处有人比他更快放箭,嗖的一声,箭矢穿过铜圈后命中靶心。 一旁的观众看着靶心上的箭尾羽毛仍不住抖动,个个傻了眼,好一阵子后才有人爆出喝彩,催促萧老板将玉蝶拱手送佳人。 ‘妳想要这玉蝴蝶啊?早说嘛!’射箭之人正是疾冲,他得意洋洋地走到摘星面前。 摘星却摇摇头,道:‘我真的没——’ 嗖的一声,朱友文来到距靶心一百二十步处,一箭射出,同样是穿过铜圈,命中靶心! 围观路人更是大声叫好,今日真不知是什么日子,居然能在大街上见到两名如此厉害的神射手比试! 唯有萧老板急得抓耳搔腮,见鬼了,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难道这玉蝴蝶真要白白拱手送人?萧老板急中生智,厚脸皮道:‘两位客倌,恭喜!这才第一关哪,小试身手,送的不是玉蝴蝶,是这玉戒指……’他连忙从肥胖的大拇指上脱下一枚玉戒指。 观众看不下去,鼓噪道:‘一开始明明说的就是玉蝴蝶嘛!想要骗谁?’ 朱友文与疾冲对周遭的吵闹充耳不闻,两人彼此对看,眼神互不相让,较劲意味十足,摘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嘴。 她心里居然还是有着期待。 疾冲目光盯着朱友文,从怀里掏出银子,扔向萧老板,挑衅笑道:‘老板,你这第一关难度也太低了,你把那铜圈再多上一倍吧!我若射不中,那什么玉戒指的也免了!’ 萧老板一听,喜不自胜,忙连声答应,摆了摆手要伙计再上更多铜圈。 疾冲拿起弓,一面瞄准靶心,一面道:‘别说是只玉蝴蝶,只要摘星想要,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我都会替她射下!’ 嗖的一声,居然又是一箭穿过,准确命中。 众人欢呼喝彩,萧老板只觉眼前一片黑。 朱友文看了摘星一眼,一箭稳稳射出,同样一箭穿心,且箭矢尖端竟从疾冲那支箭的箭尾处直接将箭剖成了两半! 萧老板简直要昏倒。 他就只有一只玉蝴蝶啊! 疾冲哪里忍得下这口气,这厮在摘星面前就喜欢逞威风了?他偏不让他如意! ‘老板!你有多少铜圈全给我摆上了!要是射不中,我连本带利还!至于这玉蝴蝶,我和他之间,技高者得,如何?’疾冲拿出自己的钱袋,沈甸甸地放在萧老板手上。 朱友文看都没看疾冲一眼,似是懒得搭理,却点了下头。 从旁人的角度来看,两男争一女,且两男不论外貌气度与箭术皆不相上下,不少年轻姑娘都暗暗羡慕摘星,但摘星明白,朱友文未必是真想取悦她,只不过是不想在疾冲面前示弱罢了。 萧老板手里紧握着疾冲的钱袋,喜出望外,抹抹额头上的汗,跳下台子,亲自和伙计们把所有的铜圈都找了出来摆上,层层迭迭有十几个,一时竟数不清。 路人再度鼓噪,纷纷责备萧老板做人不老实,这么多铜圈挡着,怎么可能射得中靶心? 疾冲拔出腰上的剑,朝萧老板道:‘老板,这回我能用自己的剑吗?’ 萧老板做多了买卖,也有些眼光,见那剑不过寻常水平,不是什么斩金削铁的名贵宝剑,顶多砍歪几个铜圈,他有恃无恐,点头答应。 疾冲将剑上弓,暗暗在剑上贯注内息,一松手,剑身爆出一阵寒光直朝靶心飞去,所到之处,无往不利,挡路的铜圈瞬间被剑刃所附内劲断开,叮叮当当落了满地,众人只觉眼一花,下一刻,长剑已牢牢钉在靶心上,只是剑柄禁不住强劲内力折腾,摇晃了几下便脱落在地。 这已经不是比拼射箭技术,而是纯粹比试功力修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硬碰硬,只为夺得玉蝶,逗佳人一笑。 疾冲嘴角微扬,望向朱友文,只见他手已放在剑柄上,似乎也想一搏,但最后却缓缓放开了手。 他选择了放弃。 摘星见他断然放弃,不免有些失望,但她的目光随即落在朱友文那把剑的剑柄上,再也移不开,总觉在哪儿见过。 疾冲大乐,朝萧老板喊道:‘老板,他连剑都不敢拔了!这局是我赢了!这玉蝴蝶该是我的了吧?’ 萧老板万般无奈,一脸心痛地将玉蝴蝶双手奉上。 伴随着围观者的喝彩声,疾冲得意洋洋地转身想将玉蝶交给摘星,却见佳人已不见踪影。 他再转过头,愕然发现朱友文也不见了。 疾冲不禁气结,玉蝶也不要了,随手扔还给差点没喜极而泣的萧老板,推开人群去找摘星。 * 朱友文停下脚步,并没有回头,‘郡主还要跟到何时?’ 她一路跟着他,怀里的铜铃响石随着细碎脚步轻微碰撞,发出细微声响,别说是在嘈杂的大街上,即便鸦雀无声,一般人也要极为专注才能听见。 但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甚至听出她的脚步虚浮,气息微促,怕是重伤未愈,她甚至得稍微停步歇息,再急急赶上。是因为箭伤的关系吗?她可有按时服药?晚上睡得好吗?她为何不在宫里好好休息,偏偏要跑出宫外,劳累身子? 太多太多的关心,他却无法问出口,只能背对着她,用冷漠来掩饰。 摘星原本只是想多看几眼他腰上那柄剑,不料行踪早被识破,愣了愣,随即苦笑:这个人不管在哪里,总能找到她,这一点也和狼仔那么相似。 她胸口箭伤一阵闷痛,忍不住深吸几口气,谁知一口气上不来,咳了几声,更加牵动伤口,疼得她一时说不出话。 朱友文转身,神色难掩忧心,‘郡主为何不在宫内好好休养?这咳疾是怎么回事?太医看过了吗?’ 他突然流露的关怀让摘星愣了愣,但她随即想到,他其实真正关心的,只是她身后所代表的马家军吧? ‘伤后体弱,吹了点风便咳嗽了。’她又仔细看了一眼朱友文腰上的剑,正想开口,疾冲追了上来,一把扯过摘星,关心问道:‘妳还好吗?他没对妳怎么样吧?’ 一枚轻薄的青色香囊忽从她身上掉出,朱友文立即顺手抄起。 是他送给她的七夕香囊。 没想到她至今仍随身携带。 往事历历在目,当时柔情蜜意,如今已是身不由己。 他一时之间竟无法言语。 ‘请殿下归还香囊。’摘星朝他伸出了手,冷漠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 那是她仅有的回忆,是她相信,他曾经对她真心过的证据。 朱友文看着香囊,似嘲笑自己的愚蠢,竟随手一扔,香囊被一阵风卷去。 ‘不过是一时戏言,早该随风而逝。’他装作不在意,心中却比她还要难舍。 那是他永远给不起的承诺。 摘星错愕不已,眼睁睁看着香囊被风卷去,越飞越远、越飞越远,直到消失不见……他怎么可以! 她痛恨朱友文如此轻贱她所珍惜的一切,怨恨他竟连这一点回忆都不愿留给她! 她强忍激动,不免又牵动伤口,疾冲见她脸色一阵阵发白,忙问:‘妳没事吧?那香囊,要我去替妳追回来吗?’ ‘不用了,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扔了,也就算了。’明明心痛到彷佛入了骨髓,但她强撑着转过头,装作不在乎。 假装久了,是不是就能变成真的? 既然朱友文要她心死,那么恭喜他,他达到目的了。 ‘我伤口不舒服,我们走吧。’摘星对疾冲道。 疾冲不满地瞪了朱友文一眼,转过头,拉着摘星的手腕离开。 两人走远后,朱友文并未离去,而是转过了身子,仰起头,像在寻找什么。 一只彩蝶在风中轻舞而过,振翅似无声。 蝴蝶随风而去,他亦想跟着蝴蝶而去。 他是狼仔,还是朱友文? 庄周梦蝶,究竟是谁梦见了谁? * 摘星挣开了疾冲的手,停下脚步。 她内心依旧难掩激动,嘴唇微微发颤,只觉朱友文如此轻贱她曾付出的感情,令人心痛。 ‘别难过了。’疾冲低声劝道。‘那种人,不值得为他伤心。妳该好好看看眼前人才对。’他笑着比比自己。 摘星内心苦笑。她不是不感激疾冲这段日子以来的陪伴与关心,他没有食言,努力想要当她的第二个狼仔,但是她的心,在最初萌动时便给了狼仔,在懂得情爱滋味时给了朱友文,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剩余能分给疾冲。 疾冲也知急不得,并不勉强她,仍旧默默守候在她身旁,这让她更感愧疚。 他永远都不会是第二个狼仔,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狼仔。 两人前方不远处,一个扛着糖葫芦的小贩正在叫卖。 ‘我想吃根糖葫芦,妳等等。’疾冲追了过去。 她这才发现,自己手里一直紧紧握着那根吃了一半的糖葫芦,不曾放开。 虽已是夏末,白日天气依旧炎热,糖葫芦上的麦芽糖融了许多,甜香更甚,竟让一对蝴蝶误以为是花蜜香,摇摇摆摆地飞了过来,绕着她的手打转儿。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原来心给了一个人后,即使那人不要,也无法再交给他人了。 蝴蝶一前一后飞起,她伸手想去拦下,却半途迟疑,手就那么停在了半空中,两只蝴蝶在她手心前后转了几圈,绕到她身后,她转过身,目光追随着这对彩蝶,然后落在一个人影上。 是朱友文。他并没有离去,而是远远站在一座桥上,背对着她,人群熙熙攘攘,不断经过他身旁,他却文风不动,只是抬着头,彷佛在专注寻找什么。 那对蝴蝶随着一阵微风,朝着朱友文的背影而去,蝴蝶飞向左边,他并未回头,脸却略转往左边,蝴蝶忽又飞向右边,他的脸也跟着转向右边,彷佛背后生了眼睛,看得见蝴蝶的踪影。 亦或是听见了蝴蝶振翅声? 摘星越看越是狐疑,越看越是惊异。 蝴蝶飞到了朱友文面前,他痴痴望着蝶影,看着两只蝴蝶越飞越远,双双对对。 他往前走了两步,身旁的柳树枝叶微微摆动,有风吹拂。 他抬头左右张望,又往左走了两步,然后停下,缓缓举起手掌。 柳树依依,细叶忽一阵纷飞,稍早前他扔弃的那枚青色香囊,居然从柳叶间冒出,被风吹得卷了轻轻几圈,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看似毫无头绪,不知究竟要落在何方,让人看得好生焦急,然朱友文气定神闲,手掌稳稳伸出,只见那香囊又转了几圈,最后乖乖落在他的手心里。 彷佛他看得见无形的风,能掌握风的行踪。 摘星瞠目结舌,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他看得见风?这世上除了狼仔,还有谁能看得见风? ‘妳的糖葫芦都化掉了,吃根新的吧!’疾冲忽递过来一根新的糖葫芦,挡住她的视线。 她连忙推开疾冲的手,朱友文却已经消失在人群里。 她依旧不敢置信,但细细思索,也许朱友文与狼仔那么相似,并不是巧合…… 朱友文真的是她的狼仔吗? 是啊,她怎么没想过,要能背负着她从悬崖跳下,而且毫发无伤,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办到,只有从小在深山里长大的狼仔,才有如此的勇气胆识与身手。 越是回想过去与朱友文相处的那些蛛丝马迹,他就是狼仔的事实便呼之欲出,可他为何要隐瞒? 她又喜又忧,神情忽而激动忽而沈思,疾冲在旁看得一头雾水,‘喜欢糖葫芦到这个地步吗?那我全买下来送妳如何?’ 她想起狼仔曾经是如何不顾自己性命也要冒险闯入马府搭救小狼,念头一转,这样的狼仔长大后,又怎么可能狠心将大殿下留在战场上等死? ‘疾冲,’她认真问道:‘若一个人少时便宁愿牺牲自己、也要营救同伴,这样的人长大后,会对至亲之人,狠心不救,只求自己苟活吗?’ 疾冲摇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是天生的血性汉子,即使想回归平淡,一到紧要关头,热血自然沸腾,怎可能见死不救,只求自己活命?’ 疾冲这番话让她更加确信,若朱友文真是狼仔,那么当年大殿下之死,必有隐情。 ‘疾冲,谢谢你!’她心中的谜团终于稍微解开。 疾冲虽不知自己到底做对了什么,不过有人道谢,他自是受用。 她略加思索,对疾冲道:‘今日已晚,疾冲,明日一早,我们一起去见四殿下好吗?’ 疾冲不疑有他,爽快点头答应,浑然不知摘星正盘算着在朱友贞面前,要揭穿一个他无法想象的秘密。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0章 忆旧容 三日后,朱友文正在兵部练兵,莫霄匆匆赶来,‘主子,出大事了!’ 朱友文暂停练兵,‘冷静点。慢慢道来。’ 莫霄道:‘马郡主与四殿下已连手查出,之前主子在魏州城外遇伏,就是疾冲搞的鬼!他其实是二殿下的内应!’ 朱友文心内一惊,追问:‘疾冲人呢?’ ‘疾冲见事迹败露,为求脱身,竟在均王府内胁持了四殿下!’ 朱友文立即问道:‘那马郡主呢?她可安好?’先不说疾冲一天到晚厚脸皮跟着摘星,她与朱友贞一向亲近,最近为了协助友贞主祭大殿下,几乎日日往均王府上跑,难保不受牵连。 ‘马郡主已趁乱逃出,只是受了点轻伤。’莫霄回道。 朱友文稍微放下心,却听莫霄又道:‘但那疾冲狂言,若主子不单独前往见他,一个时辰内,他便要与四殿下同归于尽!陛下已知晓此事,急命主子,不计任何代价,救回四殿下——’莫霄话还未说完,朱友文已快步离去,赶往均王府。 * 均王府外,重兵早已层层包围,却不敢轻举妄动,朱友文赶到后,二话不说,单枪匹马独自走入均王府,只见不少侍卫兵士倒在地上,处处血迹,显是为疾冲所杀。朱友文沿着尸首血迹,缓缓来到大厅,疾冲持剑架在朱友贞颈子前,在大厅内冷笑地看着他现身。 朱友贞被绑在椅上,嘴里塞了布条,动弹不得,眼里满是恐惧,见到朱友文出现,立即开始挣扎,嘴里‘唔唔’数声,不知在说些什么。 ‘唷,渤王殿下真来了呢!还愣着做什么,快进来坐坐吧!’疾冲说得一派轻松,彷佛在自家宅院内招呼客人。 朱友贞在他手上,朱友文只能依言走入大厅。 一走入大厅,他便注意到四处角落皆正燃烧着一种颜色透白的蜡烛,虽无味无色,他心中立时有了警惕。 朱友文道:‘放了我四弟,你的命,本王可以担保。’ 疾冲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保住自己这条小命?我刚也是如此与四殿下商量,不过这是他的回答——’疾冲拉出朱友贞嘴里的布条,他立即破口大卖:‘疾冲你这杂碎!休想我会放过你!我一定要把你碎尸万段——唔唔——’疾冲无奈又把布条塞回朱友贞嘴里。 ‘你这四弟,没得商量。堂堂皇子被人胁持,依照你们那位陛下的性子,怎可能饶我一命?你不会真以为我是逃不出去,才被困在均王府的吧?’疾冲笑道:‘我是故意留在这里,等你上门,与你谈笔买卖的。’ 朱友文右手微微往后,随时准备拔剑,同时眼观八方,寻找破绽。 疾冲哪里不知他心中所想,笑道:‘别费心了,想必你一进门就发现我点了这许多白蜡烛,摸摸你的府中穴,是否已微觉酸软?’ 朱友文微微运劲,内息运到左胸靠肩处的府中穴便凝滞不前,显是中了招,但他并不担心自身安危,只是更加担忧朱友贞的处境。四弟待在这大厅的时间比他更久,岂不中毒更深? ‘这叫孤挺仙,万分难得,可是我的压轴法宝,无色无味,毒性霸道,若无解药,半个时辰后,我们三人都会没命。’疾冲拿出两颗解药,‘可惜啊可惜,解药,我就只有两颗。’他仰头吞下一颗,朱友文想阻止都来不及。 疾冲举起所剩唯一的解药,得意朝朱友文道:‘只要你能让我安然离开此地,这解药,我自然会给你。’ 解药只有一颗,若给了朱友文,朱友贞必死无疑。 朱友文身子忽晃了晃,似是毒性发作,疾冲笑道:‘你还考虑什么?不过死个兄弟,还不是亲手足,换回自己性命,值得啊!反正这家伙一直没把你当兄弟看,恨不得你早点去死呢!’ 朱友文缓缓点头,望了朱友贞一眼,道:‘你说的有道理。’ 朱友文忽出手快攻,朱友贞机警低头,朱友文立即徒手去抢疾冲手中的剑,两人过了几招,疾冲手中解药被抢,他却毫不惊慌,退到一旁冷笑:‘不过就一颗解药,你们兄弟俩,还是得死一个。’ 朱友文二话不说,扯去朱友贞嘴里的布条,把解药塞进他嘴里。 疾冲一愣。 朱友贞也是一愣。 ‘只要我四弟能活就够了。’朱友文站在朱友贞面前。 ‘你还真不怕死啊!’疾冲苦笑。 ‘本王死前,也要先收拾你!’朱友文拔剑出窍,割断朱友贞身上绳索,吩咐:‘四弟,这里危险,你快离开!’ ‘三哥……’朱友贞却不愿离去。 许久未听他喊自己一声‘三哥’,朱友文心中一暖,‘三哥不会有事,你赶快离开这里。’ 朱友贞却频频摇头,他万万没想到朱友文会愿意为他牺牲,先前对这个毫无血缘的三哥的厌恶与偏见,全然改观。 ‘三哥!我……其实这一切都是——’ ‘这架看来打不下去啰!’疾冲收起剑,双手负在身后,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不久,脚步声鱼贯而至,当先步入均王府大厅的,居然是梁帝!摘星则跟在他身后。 ‘父皇?’朱友文一阵错愕。 疾冲开口道:‘渤王殿下,方才多有得罪,小人我只是帮忙演出戏罢了。’ 朱友文不明就里,这几人联合父皇演上这出戏唬弄他吗? 朱友贞面色愧疚,眼眶含泪,主动解释:‘三哥,我本想设计让父皇瞧瞧,你会像当年牺牲大哥那样牺牲我,只为求活。那白蜡烛根本不是什么孤挺仙,只会释放普通迷药,一时三刻就会消退……三哥,我没想到,你居然没有抛下我,还愿意牺牲自己……是我错怪你了!’ 朱友文一阵无语,伸手拍了拍朱友贞的肩膀,朱友贞掉了几滴泪,又倔强抹去。 梁帝见兄弟俩误会冰释,重新和好,大感欣慰,嘉许地望向摘星,道:‘妳这布局倒是大胆,不过,要是友文不愿救友贞,他们兄弟二人,岂不一辈子势如水火,反而弄巧成拙?’ 摘星道:‘陛下,摘星有把握,三殿下必会选择先救四陛下。’ 不只是梁帝,连朱友文与朱友贞都好奇地看着她,不知她这自信从何而来? ‘妳为何如此有把握?’梁帝问道。 ‘因为三殿下极为爱惜身边那把牙獠剑,不愿此剑有任何损失。’摘星恭敬回道。 是以前几日在市集上,朱友文宁愿认输,也未学着疾冲那般糟蹋自己的剑。 ‘近来摘星奉陛下之命,协助四殿下主祭,见过大殿下画像,也见过他手持的龙舌剑。四殿下一直想寻找龙舌剑的下落,因此摘星也特别留上了心,不料前几日在市集里见到三殿下比箭……’她走向朱友文,想从他手里拿过那把剑,他犹豫了一下,任由她取走。‘陛下,您看,这把剑的剑柄,是否与那龙舌剑如出一辙?’ 朱友贞凑上前细看,惊讶点头道:‘这果真是大哥的龙舌剑柄,我儿时曾亲自拿过的!’他转头问朱友文:‘三哥,此事当真?此剑真是大哥的剑?为何一直在你身上?’ 摘星开口替朱友文解释:‘摘星猜测,三殿下的牙獠剑,其实乃是由两把断剑重铸而成,其中一柄便是龙舌剑。’她如白玉般的手指轻轻抚过剑柄下方一条淡淡血痕。‘龙舌剑需以人血冶炼熔铸,这血痕,便是重铸过的证据。’ ‘三哥,真是如此?’朱友贞问。 朱友文缓缓点头,看了摘星一眼,佩服她心思如此细腻,竟推测得如此正确。 摘星对朱友贞道:‘你三哥不惜以自己鲜血重铸龙舌剑,又如此爱惜,随时带在身边,你还觉得他天性凉薄,会故意对你大哥见死不救吗?’ 朱友贞一愣,想要说些什么,摘星又道:‘其实,当你三哥愿意孤身一人踏入均王府,涉险救你的这一刻,你应该就明白了,不是吗?’ 朱友贞细细思索摘星所言,是啊,若三哥都愿意拿自己一条命来救他了,当年又怎么可能不救大哥,独自苟活?这其中是否有隐情? ‘父皇?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哥他、他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朱友贞急于知道答案。 梁帝不发一语,良久,才长叹一声,‘朕本想继续瞒着你,但眼见你与友文嫌隙越深,或许,也该是时候让你知道真相了。’ ‘父皇!’朱友文神色不忍,真相太过残酷,他怕朱友贞承受不起! 梁帝却摆了摆手,示意他退后,缓缓叙述当年真相:‘邠州一战,你大哥本可大获全胜,却因副将叛变,身陷危机,你又不知轻重,擅自离开京城,当时是友文自愿留下牺牲断后,希望不至全军覆没,但残军行至仙索桥时,追兵已至,你大哥殿后,却在友文带领残军陆续过桥后,砍断桥边巨树,放火烧树,断了所有人的后路。’ 朱友文忆及当时场景,依旧悲愤难忍。仙索桥所在峡谷,深不见底,此桥一断,即使是神仙也没奈何,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哥送死! 当日过桥前,朱友裕像是交代后事般,将从不离身的龙舌剑交给了他,道:‘大哥知你素来喜欢此剑,如今给了你,就当是大哥与你一同杀敌!愿你从此好好保卫大梁与朱家!’ 仙索桥断,大树被焚,朱友文隔着火海,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又一群追兵涌上,朱友裕虽浴血奋战,终究寡不敌众,身上很快负伤累累。 朱友裕好不容易杀退一小股追兵,见他还不走,喊道:‘三弟,大哥有件事瞒着你,我被叛将所害,早已身中剧毒,活不了了。若要回头找解药,便无人援救四弟,反正大哥这条命早晚都是阎王的了,你快去救四弟!’ 朱友文无论如何都不愿抛下大哥离去,但桥已断,他无计可施,身后将士纷纷上前劝他快走,他却动也不动,只是睁着血红的一双眼,看着朱友裕用自己的生命守护他们,在追兵围攻下渐渐不支…… ‘三殿下!难道您要让大殿下的牺牲白费吗?咱们、咱们还得营救四殿下啊!另一股追兵就要杀到了!’渤军中忽有人道。 朱友文只好咬牙,转头率领残余将士前往营救什么都不知道的朱友贞,他们在半途便遇见追兵,激战过后,沙场上布满尸首,不分敌我,唯有朱友文一人勉强站立,他手握两把断剑,正是龙舌、牙獠,两剑因砍杀过度而断,剑下亡魂无数。 事过境迁,如今回想当时大哥牺牲之惨烈,朱友文仍不禁虎目含泪,双手紧握成拳,怪自己无能救回朱友裕。 朱友贞直到此刻才知,大哥当初宁愿选择牺牲自己性命断后,也不愿回头去找解药,居然是为了让朱友文能赶来救他,他懊悔不已,痛哭失声。 大哥竟等于是他间接害死的啊!他为何那么不知天高地厚,跑去前线,把自己送入险境不说,还连累了大哥一条命! 梁帝见小儿子咬着下唇,悲恸难忍,伸手想去拍拍他的肩膀,朱友贞却用力拨开,再也无法承受心里头巨大的压力与悲痛,哭着奔出了大厅。 摘星见朱友贞大受打击,竟悲伤至此,很是自责,想追出去安慰,朱友文却望着她摇摇头,‘该去的是我。’ 朱友文大步追了出去,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状似沈静的目光底下,波涛汹涌,千种百种情绪翻腾,是喜是悲,是怨是爱,更多的,是不舍与不解。 她安排的这场戏结束了,那他呢? 朱友文,或该说是狼仔,他究竟想继续演戏到何时? * 朱友贞长跪太庙,深自反省,原来大哥是为了莽撞的他,才牺牲了自己活命的机会,他却一直误会三哥…… 后方传来脚步声,接着一套伤痕累累的战甲出现在他眼前。 朱友贞抬起头,哭红的双眼望着手持战甲的朱友文,问:‘三哥,当年对我隐瞒真相,是你还是父皇的意思?’ ‘你当时年纪尚小,若知道了真相,必会自责消沈,是父皇不忍。’朱友文道。 所以父皇宁可让他三哥背上冷血负义的罪名,也不愿让他知道真相?而这两年多以来,朱友文也不曾试图解释,只是不断容忍他的敌视,朱友文自责愧疚,眼泪又要落下。 ‘这套战甲,大哥说过,是要留给你的。’朱友文将战甲交到朱友贞手上。‘大哥死前将龙舌剑给了我,要我为朱家打天下。而这套战甲,大哥说,等你长大,自会明白他的意思。’ 那战甲在朱友贞手上显得异常沉重,他顿觉自己实在不能再让大哥、三哥操心了。是从这一刻,朱友贞真正长大了。 他将战甲放下,慎重地对其磕了三个头,心中暗暗起誓:大哥,我定会珍惜你留下的这套战甲,与三哥一同守护朱家的天下! 朱友贞缓缓站起,脸上神情不再任性自负,‘三哥,我与你虽一同长大,比起摘星姊姊,我却是大大不如,她料事如神,是真正懂你的人。’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交给朱友文,‘这是摘星姊姊要我亲手交给你的。她说,真相大白后,你必会来见我,届时要我把此信交给你。’ 朱友文狐疑接过信,打开一看,信上只有字迹娟秀的八个字—— 城郊悬崖,命悬一线。 * 这座悬崖,他曾背负着她一同跳下,却能毫发无伤,当时她紧紧抱着他,吓得不敢睁眼,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狼仔! 这世上只有狼仔会如此疯狂、如此不顾一切,她早感觉他就是狼仔,他却一再否认,究竟为何? 一阵微风吹拂,吹动她的衣衫,吹动她的发梢,吹动挂在枯枝上的铜铃。 铃声清脆悠扬,远远传了出去,策马急奔中的朱友文忽地勒马停下,仔细凝听,辨明了方向,两腿一夹马肚,继续往悬崖奔驰。 他以为她遇到了危险,赶到崖边,却见她孤身一人,背对悬崖站着。 她看见他来了,露出笑容,笑得那般美丽,美得凄楚。 ‘我就知道,只要听到铜铃声,你就能找到我。’她说。 就像以前一样。她的狼仔总是听到铜铃声,就能找到她。 ‘马郡主。’朱友文跳下马,发觉她眼神有异。 ‘陪我下山买支糖葫芦好吗?还是你比较喜欢肉包子?’她轻声彷佛梦呓。 她为何忽然在他面前提及这些?朱友文心跳加快,难道她已发现了? 朱友文上前一步,她同时往后退了一步,他不敢再妄动,‘郡主若想吃糖葫芦,本王会让人准备。’ 她听了只是望着他摇头,眼眶渐渐红了。 不,她真正想要的并不是糖葫芦,也不是肉包子啊……狼狩山上,女萝湖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她与他的这些回忆真正存在过,他为何要否认? 泪水滑落脸颊,她哽咽道:‘你是不是还记恨着我当年骂你是怪物?是不是我伤你太重,所以至今你仍不愿相认?’回想他之前对她的众多羞辱与冷落,她并不觉委屈,只是心疼他。 他心慌意乱,毫无准备,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可他不能承认!他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狼仔,朱温之恩,马府血仇,都是他身上的枷锁,他无法挣脱! ‘郡主又错认本王为他人了吗?’他只能选择继续否认,语气却不自觉沈痛。 她用力摇头,已是泪流满面,她怎会认错?又怎能认不出? 这世上,只有狼仔看得见风啊! 而这世上,也唯有狼仔能来得及救她…… 她微笑地看着他,双手缓缓张开,如蝴蝶展翅,此刻她毫无畏惧,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接住她。 就像小时候,在狼狩山上,不论她在哪里,他总是会接住她。 她身子往后一倒,整个人直坠悬崖。 若你真的是狼仔,一定会来接住我,对吧? ‘星儿——’他不敢相信她居然真跳下悬崖,心急之下,丝毫没有犹豫,瞬间一个箭步上前,跟着跳下! ‘星儿!’他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反手一甩,将她整个人拥入怀里,用自己肉身保护她。 ‘你终于叫我星儿了……狼仔……狼仔……我的狼仔……’她喜极而泣,双手紧紧抱住他,彷佛这辈子再也不想放手。 他果然接住她了! 他心绪激荡下,身手依然了得,怀里抱着她,刻意以自身后背先冲撞崖下古树林,又借势翻滚,卸去下坠力道,等到双脚踏地时,他不过是衣衫扯破、身上多了几道擦伤,怀里的人儿安然无恙。 她拿命做赌注,断崖险恶,他又何尝不是以自身性命相救? 生死不过一瞬间,两人紧紧相拥,她笑中带泪,他亦眼角泛着泪光。 良久,她抬起头看他,双手轻抚他的脸颊,像在确认这是不是一场梦? 八年前,她来得晚了,眼见他重伤坠入山崖下,从此生死两茫茫,曾经以为永远失去了他,如今终于失而复得,她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的额上,欢喜的眼泪落个不停,滚烫泪水滴滴落在他的脸颊上,落在他的唇上,尝起来苦涩。 他曾一次次想推开她,最终她还是认出了他,甚至不惜以命相赌。 命运到底是仁慈还是残酷?他已经分不清。 ‘居然拿命来赌,万一我来不及救妳呢?’他心疼道。 ‘为何不认我?还在怨我当年骗了你、伤了你的心吗?当年我——’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打断她的话。‘我不能认。’见她失落不解,他解释:‘八年前,父皇救了我,收我为义子,他怕我的过去惹来异样目光,命我不许对任何人提起,要我断然舍弃。没想到,最终还是瞒不过妳。’ ‘是我以命相赌逼你承认的,陛下若要降罪,我也心甘情愿。’她恍然大悟。 他安慰道:‘妳我有婚约在身,父皇若得知,也许会从宽处置。’见她点头,他犹豫着,最终还是说出口:‘如今我的身分是大梁渤王,世人闻之色变,妳心中的狼仔,与我早已不是同一人,我担心妳知道真相后,会大失所望。’ ‘你真傻……’她轻轻抚着他的眉眼,以前她总想象着狼仔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原来竟是这般英俊好看。她将额头又抵回他的额上,叹道:‘所以你才故意冷落我、羞辱我,故意让我讨厌你,是吗?’ 他点点头。 ‘八年前,我也是宁可你恨我,也要赶你离开狼狩山,护你周全。我们怎么如此傻,明明是为对方着想,却反而只是更让彼此痛苦?’她紧紧抱住他,泪水再度滴落。‘狼仔,别再离开我了,好吗?’ 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知道她在等着他的答案。 她想要的是八年前的狼仔,但他早已不是狼仔。 他明知那是一个他无法遵守的诺言,仍违心道:‘好。’ 沈浸在久别重逢里的两人,并没有注意到,在悬崖顶上,有个人影目睹了这一切。 * 明明是重逢,却彷佛初相识,彼此有说不完的话,怎么看对方都看不厌。 八年了,两人急切地想知道这八年里,对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摘星彷佛回到了小时候,吱吱喳喳说个没完,为怕触景伤情,她尽挑些有趣的事来讲。说到她如何用木箱听蝶婉拒一一上门的求亲者时,她望着他的眼神里有着淘气与温柔,他不由更握紧了她的手。 她从来就没有忘记他。 她问他这八年来过得好吗?他是如何从狼仔变成了渤王?为何肩上的伤疤不见了? 他告诉她,梁帝派人找到他,藏在皇宫地窖里,以药池消去他身上所有兽疤,悉心调教许多像他这般不容于世的异类,再一一为其所用,不少人分配到皇军、禁军部队中,为大梁效命,唯有他被梁帝收为义子,册封为皇子。 他并没有完全说实话,也隐瞒了夜煞的存在。 摘星看着朱友文,从前的狼仔,只觉心头澎湃,她唯一放在心上的两个人,居然其实是同一个人,她无法解释命运的奇妙,只能相信此生他俩注定有缘,那条红线确实存在,牢牢绑住了他和她,不管在哪里,总会遇见彼此。 朱友贞见到摘星留下的那封信后,误以为她有了危险,担心不已,朱友文必须先回太庙去向朱友贞解释清楚。 摘星原想跟着一块儿去,又怕让朱友贞知道两人的过往,一时三刻更解释不清。 ‘妳也别回宫了,先回渤王府等我吧。’朱友文温柔道。 她点点头,忽伸出手,‘你是不是有东西忘了还我?那香囊!’ 他笑着从怀里拿出那枚青色香囊,交到她手心里,看着她珍惜地收入怀里,他的眼里闪过一抹悲伤。 纸终究包不住火,他究竟能瞒她多久? 她抬起头,他收起眼里那抹悲伤,微笑看着她离去。 * 摘星在回渤王府的途中,被疾冲拦下。 ‘马摘星,原来妳一直在骗我!’他不悦道。 ‘疾冲?’她一愣。 ‘我都看见了!’他用手指着自己的双眼,‘前几日我就觉得妳不对劲,还是勉为其难配合妳与四殿下演了那出戏,没想到戏演完了,妳忽然不见了,我担心妳,追着出来,却在城郊悬崖见到你们俩的重逢大戏,真是感动得鸡皮疙瘩都掉了满地。’ 摘星听着害羞起来,没打算否认,疾冲见她这副小女儿家的幸福模样,更觉气闷,直觉自己被当成了猴子耍。 ‘马摘星,我可真后悔了,我对妳情深义重,连胁持皇子这种事都敢做了,可是换来什么?原来渤王就是狼仔?他们竟是同一个人?唉,这老天怎就这么不长眼呢?天地这么大,人生这么短,妳却偏偏两次都爱上同一个人,我连趁虚而入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这一切都是疾冲自愿,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强迫过他,但她仍自觉对疾冲有愧,‘疾冲,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忘不了,但是……’ ‘但是我当不了妳的狼仔!’疾冲往前逼近一步,摘星下意识跟着退后一步。 疾冲忽低下头,状似要吻她,她偏过头躲开。 疾冲的动作没有停下,双唇来到她的耳边,不甘道:‘输给渤王,我不服气,但输给狼仔,我没话说。’他哈哈一笑,退后数步。‘马摘星,妳可不要后悔,我这般潇洒英俊,留在大梁这鬼地方,只为了陪伴守护妳,但狼仔偏偏又出现了,而且居然还是渤王?我还有什么好争的?看来只能自认倒霉,滚一边去了。’ 摘星听出他有意离去,忙道:‘疾冲,你别走好吗?近来多亏了你,我才能顺利熬过,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哈,朋友?’疾冲暗地摇头,摘星这句话只是伤他更深,‘我交游广阔,最不缺的就是朋友。既然妳已找到了狼仔,本大爷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他故意说得洒脱,心头难免黯然。 唉,白白为了一个女人付出这么多,却是这样的回报,亏大了,这次真是亏大了。 ‘你要去哪?’摘星知是留不住疾冲了,不舍问道。 ‘去一个没有狼仔,也没有马摘星的地方。’他见摘星眼眶都红了,硬下心肠道:‘别以为摆出舍不得我的难过样子,我就不会跟妳要债。’他从怀里掏出那张欠条,‘这一行的规矩,不讨债可是会倒大楣!这张欠条,换妳欠我三件事,如何?’ 摘星点头。 ‘第一,我要妳不离身的铜铃,拿来当纪念。’ 他原以为那不过是个普通铜铃,是她与狼仔之间的信物,得不到她的心,至少可以夺走这个铜铃,让朱友文那家伙气一气也好,不料却听见摘星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既然你开口要了,就给你。’ 疾冲一愣,见她果真毫不犹豫解下铜铃便要给他,心中多少有些感动。 看来她还是挺重视他的。 他接过铜铃,只觉有些异常沈甸,便轻轻旋开铜铃,铜铃分为两半,一般铜铃里只有一颗响石,摘星的铜铃里却有三颗。 疾冲道:‘既然是妳娘留给妳的遗物,妳还是留着好了,我只要带走一颗响石就行了。’他取走一颗响石,将铜铃重新旋回,交还给摘星。 ‘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怎么?这么快就想把债还完?不想再见到我了是吗?’ ‘才不是,我只是自觉亏欠你太多,想早点还债,让你开心。’摘星道。 疾冲在心里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马摘星啊,妳是真不懂,还是假装不懂,要让本大爷开心,最好的方法是什么,难道妳会不明白? 但佳人心既然不在他身上,他知道强求也是无用,再多的不服气与不甘,也只能吞下去,然后退到一旁,成全她和朱友文。 但那并不表示他不能恶整一下朱友文,尤其是他早就看那个伪善的家伙不顺眼很久了! * 朱友文回到渤王府,却不见摘星人影,一问才知她根本没有回来。 难道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主子。’文衍递上一封信,‘这是疾冲派金雕送来的。’ 朱友文接过,打开,信上龙飞凤舞写着八个大字:夺回星儿,狼狩山见。 他随手将信纸捏成一团。 该死的疾冲,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难道他把摘星诱拐走了吗? ‘主子?若是疾冲带走了郡主,应不用担心,疾冲对郡主——’文衍话未说完,就见到朱友文目光如刃狠狠扫来,立即闭嘴。 主子这是吃醋了吗? ‘我要去一趟奎州城。’朱友文连椅子都还没坐热,又要离去。 文衍觉得不妥,毕竟身为皇子,没有皇令不得擅自离京,但主子显然顾不了那么多,已经从马厩里牵出最擅跑的黑马,此马名为绝影,形容其速度快到连影子都追不上,且个性凶暴,只听朱友文一人使唤。 文衍知道只要一牵扯到马郡主,主子便常出现意料外的举动,那是他们不熟悉的一面,文衍无法阻止,只能道:‘主子,请您千万小心,尽快回京!’ 朱友文点点头,一甩马鞭,绝影被关在马厩已久,早闷得发慌,撒欢嘶鸣一声,如流星般飞驰而去,转眼便不见踪影。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1章 当时明月在 奎州城,狼狩山下。 朱友文跳下马,望着刻有‘狼狩山’三个字的古朴石碑,心中不免百感交集。 八年了。他从小在这儿长大,被母狼收养,与狼群一同生活,无忧无虑,直到他遇见了星儿,直到…… 当年马俊那场屠杀,几乎要杀绝狼狩山上的狼群,不知余下的那些狼,如今可安好?奎州城的猎人依旧上山打狼吗?当年摘星与他一起装神弄鬼的‘狼怪’,不知是否仍在民间耳语流传?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他转过头,望向远处的奎州城门。 曾经,他是多么想走入那道门、融入人群,只为了能与星儿在一起,可如今,他却异常思念在狼狩山上的日子了。那时他还蒙懂,不知世间险恶,以为全天下最幸福的事,便是能日日见到星儿,日日与他的狼兄弟捉闹玩耍,他甚至怀念起被母狼教训的滋味……完全不嫌他是个异类,将他视如己出的母狼,最后甚至为了他,牺牲自己的性命……风声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再仔细凝听,还能听见河谷流水潺潺,狼狩山的一切彷佛未曾改变,但他知道,一切都已不同了。 他闭目凝神,跟随着风的足迹,寻找她的踪影。 风,吹过了树梢,卷起翩翩彩蝶,又拂过河谷,几只蜻蜓飞起,洒落几滴水珠,风又吹到了女萝湖旁的一棵树上,树上的铜铃轻轻响了几声。 他睁开眼,找到了! 他将绝影留在山脚,独自上山,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即使闭上眼也不会迷路,他很快便来到女萝湖边,只见芳草依依,他曾一株株亲手栽植的女萝草繁茂依旧,在阳光下闪着细柔碧绿光芒,彷佛在欢迎一个久未归乡的孩子。 风停了,躲藏在草丛间的虫鸣也停了,女萝湖寂静得彷佛正在沈睡。 彷佛那些发生过的风风雨雨,都不曾存在过。 但他的星儿不在此处,他只见到她的铜铃挂在湖旁的大树下,他走上前,伸手想取回铜铃,脚下忽地踩到陷阱,绳索套住他的双腿,将他倒吊于半空中,疾冲哈哈大笑从不远处的树后现身,手上绳子用力一扯,朱友文的身子跟着又往上升,刚好瞧见疾冲将绳子另一端牢牢绑在一棵大树上。 摘星一脸歉意地跟着从树后走出,指着疾冲道:‘我是被逼的!你……你别生气!’ 朱友文被倒吊在树上,脸色铁青,疾冲看得心情大好,拉着摘星走上前,戏谑道:‘参见殿下,不对,还是该称呼你狼仔?唉,这样又挺大不敬的,该怎么办才好?’他作势苦恼了一会儿,拍手道:‘我想到了!那就叫你狼殿下如何?参见狼殿下!’ ‘疾冲,你快放他下来!’摘星被朱友文瞪得心里直发毛。 ‘他可是堂堂渤王,大梁战神耶!这点小把戏弄不死他的,妳不用心疼。好啦,这第二件事已经完成了,接下来这第三件事嘛——’他一把拉过摘星,在她脸颊上用力亲了一下。 摘星吓了一跳,想用力推开他,疾冲却紧紧抱住她不放,还挑衅地看向朱友文。 ‘把你的脏手拿开!’朱友文奋力一个挺腰,从靴子里抽出小刀,割破脚上绳子,一个后空翻落地,费时不过一瞬间,他要挣脱根本不是难事,只是想看看疾冲到底在搞什么鬼,谁知他居然胆子大到敢在他面前轻薄摘星?这家伙铁定是不想活了! 朱友文落地后立即向疾冲出手,‘你这卑鄙小人!’ 疾冲放开摘星,一面还手一面道:‘彼此彼此!你明明活得好好的,却把她骗得好苦,难道你就光明正大了?’ 两个人瞬间打了个难分难解,摘星在旁焦急大喊:‘住手!都给我住手!’ 但无人理会她。 她忽然抚着胸口的箭伤处,一脸痛苦,‘啊!好痛!我的伤口好像裂开了……’ 那两人立刻停手,赶到她面前,朱友文问:‘星儿,哪疼了?’疾冲问:‘你没事吧?’ 朱友文瞪了疾冲一眼,‘她是我的王妃,轮不到你来关心!’ 疾冲不甘示弱,‘她可是为了我才中箭的,我当然心疼!’ 朱友文气结,无话可反驳,又想开打,摘星见劝阻无效,不再假装伤口疼,伸手各捉住两人的手,怒道:‘够了!不准再打了!不觉得两个大男人这样胡闹很幼稚吗?’ 两人虽依旧看对方不顺眼,但为了摘星,决定暂时休兵。只是暂时而已。 朱友文将摘星拉到自己身后,朝疾冲道:‘你该滚了,慢走,不送!’ 疾冲倒也不生气,嘴角噙着丝笑,故意从怀里拿出铜铃里的响石,朝摘星道:‘谢谢妳送的响石,从今以后,妳听到铜铃声,不只会想到狼仔,也会想起我。’他得意地看向朱友文,‘我成了你们之间永远的第三者!’ 朱友文脸色很难看,问摘星:‘妳把铜铃里的响石送他了?’ 摘星还没来得及回话,疾冲又道:‘马摘星,别以为这样就还清了妳欠我的债!我才不屑当妳的朋友,我要当妳这一辈子唯一的债主!’ 这才是疾冲的目的,他不准摘星忘了他,哪怕她身旁已有了这位狼殿下。 他潇洒挥挥手,道了声‘后会有期’,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他衷心希望,她能够幸福。 摘星不舍,想追上去多说几句话,却被朱友文狠狠拉回,‘妳还想跟他走?’ ‘他毕竟帮过我很多忙。’摘星道。 ‘他帮过妳,妳就把铜铃里的响石送给他?’朱友文还是不能谅解。 那铜铃,对他而言,是他与星儿唯一的信物,如今那家伙厚脸皮要走了响石,从此他见到这铜铃,便会想到疾冲,叫他怎能不郁闷? 摘星见不得他这副小家子气的吃醋模样,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还好意思说,也不想想,每回他帮我,都是你欺负我最惨的时候,要不是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来……’ 朱友文自知理亏,想讨回响石的念头,只好作罢,‘都是我的错。我陪妳在这狼狩山多待上一天,当赔罪可好?’ ‘外加让我狠狠揍你一拳!眼睛闭上。’她挥了挥拳头。 朱友文乖乖闭上眼。 但预期中的疼痛久久没有袭来,他想睁开眼,却又不愿忤逆她,他却不知,他眼前的人儿确实握紧了拳头,却是迟迟挥不下手。 她看着他,八年来的思念从未有一日中断过,如今他就在她眼前了,脱胎换骨,但内心里还是他的狼仔,是吧?毕竟堂堂大梁三皇子可不会如此乖乖听话、任由她随意揍人出气吧? 高举的拳头缓缓放下,她凑上前,趁着他闭起双眼,将他的脸庞仔细看个够,轮廓依然可见小时候狼仔的模样,但线条变得棱角刚硬,多了成熟的男子气概,她一直觉得他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犀利,难以亲近,他闭上眼后,她才发现,原来是因为他的眼神。 狼仔从前的眼神虽然带着野性,却不会如此锋利,彷若一把刀,让人无法接近,否则便会受伤。虽然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但她知道,这八年来,他必是历经许多风雨,梁帝不可能随随便便拉拔一个被狼养大的孩子,做为自己的义子。 朱友文等得有些狐疑,正想偷偷睁开眼,瞧瞧她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她忽然双手捧住他的脸颊,用力一拉,主动吻上他的唇。 这就是她的惩罚! 朱友文讶异睁开眼,见摘星羞红了脸,转身就想逃,立即将她拉回怀里,深深吻住她,她一开始还想逃,却很快沈醉,伸手拥抱他,八年来那漫长的思念、痛苦、懊悔、爱恋,全在这一刻释放,情深缠绵,多么希望时间能就此停下,命运的齿轮不要再继续转动,让她与他在这狼狩山上,永远都是星儿与狼仔。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 朱友文没有食言,与她一起留在了狼狩山过夜。 在深山里过夜自是难不倒他,甚至还觉得比在渤王府里惬意自在,只是为了摘星安全,他还是捡了柴火,在两人留宿的山洞外升起火堆,赶走怕火的野兽。 偶尔,从遥远的另一头,传来几声狼嚎,他总是转过头寻找声音来源,目光里露出渴望。这山上的狼群,还认得他吗? ‘狼仔,我饿了。’摘星坐在洞口道。 ‘妳要我打野食吗?’他问。 ‘我想吃的是肉包子、糖葫芦,还有一整只的大烤鸡!’她笑道,此刻脑海里满满都是过去回忆。 他笑着从火堆旁站起身,‘这些山里都没有,不过我倒是记得不远处有果子可摘。妳在这等我,别乱跑,千万别让火堆熄了。’他从靴里掏出那把小刀,递给摘星防身。 他沿着女萝湖畔飞奔数里,察觉身后似有人跟踪,立即起了戒心:是疾冲?还是从京城一路跟踪他而来的敌人?但他骑着绝影,又是私自离京,除了文衍他们,照理不会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他停下脚步,那踩在草丛里的悉梭脚步声立时跟着停下。 月黑风高,但他夜能视物,很快便见到黄森森的一双眼在草丛间一闪而过。 强烈的熟悉感涌起,是狼!而且居然不怕火光,沿路跟踪他至此。 他张了张嘴,喉咙微微作响,太久没有与狼群沟通,他一开始只能发出几个奇怪的声响,那只狼似乎感到疑惑,正思量着要不要撤退,但他练习数次后很快忆起狼群的语言,低低嚎叫了一声,那只狼微微一愣,回了一声嚎叫,似在确认。 朱友文一愣,是小狼?他的狼兄弟? 当年他潜入马府,只救走一只,回到狼穴后才得知母狼的两只小狼都被捉了去,还有一只留在马府,但他已自身难保,无暇顾及。 眼前这只狼,便是他当年冒死救回的小狼吗? 躲在草丛里的狼大着胆子缓缓现身,那是一只已经成年的狼,身形有些消瘦,毛皮上有几道明显疤痕,看得出来这头狼的日子并不太好过。狼与他仍维持一段距离,保持着警戒,他缓缓蹲下,四肢着地,双手成爪,低嚎了一声。 ‘嗷呜?’狼微微歪了歪头。 下一刻,他扑了上去,那狼吓了一大逃,张嘴就想咬,但他只是抱着狼在草地上翻滚,宛如小时候那般打闹,狼立刻认出了他,高兴地用脚掌拍打他的脸,嚎嚎低叫。 一人一狼打闹了一会儿,那狼跳了开来,往身后呼唤,不久竟出现另外一只身形更加瘦弱的大狼,热情扑到他身上又舔又啃又咬,居然是那只差点被饿死在马府的小狼,当年摘星发现牠,与小凤悉心喂养,等牠身子调养得差不多后,便野放回狼狩山,没想到他也安然生存至今,而且依旧记得牠的狼兄弟。 见到久违的亲人,朱友文心情非常好,抱着两只狼在草地上一面打滚,一面大笑,他已好久没如此舒坦快活,如今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怀念曾是狼孩的那段日子啊。 * 摘星等得久了,肚子饿得咕噜噜叫,几次想去找朱友文,又不敢离开火堆太远,也怕他回来找不到人。 好不容易,他终于回来了,手里不但捧着果子,还有不少野生菌菇,身后居然还跟着两只大狼,一只狼嘴里咬着断气的肥兔,另外一只狼则咬着只大雁,两只狼远远就停下脚步,其中一只狼将嘴里的大雁吐在地上,朝摘星低嚎一声。 ‘牠说,这是谢谢妳当年救了牠一命。’朱友文笑道。 摘星接过果子与菌菇,看着两只陌生的大狼,忽地领悟:‘牠们是——那两只小狼?’她又惊又喜,‘牠们还活着?牠们……牠们还认得你,狼仔!’ 他从另只狼嘴里取出肥兔,又从摘星手里拿回小刀,走到火堆旁,开始处理兔肉。这对狼兄弟打小就失去了母亲,当时负责照护狼群的大狼们又多数死于屠杀,两兄弟只能靠自己摸索打猎技巧,但没了母狼的教导,牠俩打猎技巧拙劣,经常有一顿没一顿,也难为牠们能辛苦挣扎生存到今日。 他处理完兔肉,拿起一半,扔向那两只狼,其中一只跳起接住,另一只连忙上前抢肉,没两下就吃得精光。 ‘牠们好像很饿?’摘星因从小就认识狼仔,并不怕狼,尤其又是自己曾经救过的狼。 ‘狼随时随地都饿。’他望向她,笑道:‘这点,妳不是最清楚?’ ‘那把大雁也给牠们吧,我吃果子和菌菇就行了。’她拿起一朵硕大的菇打量,‘这该不会有毒吧?’ ‘吃吃看不就知道了?’ ‘我要是被毒死了怎么办?’她问。 ‘那我也吃一朵,与妳同生共死。’他眼神认真。 她心里感动,甜甜念了一句:‘傻瓜。’ 她将菌菇扔入火里,不一会儿便传出扑鼻香气,闻得人口水直流。 他用小刀将菌菇一一挑出,吹凉后放到她手里。 他带回来的是野生鸡枞菇,肉质细嫩洁白,味道鲜美,虽吃着烫口,但肚子饿坏的她仍一口口吃个不停,大赞好吃。 他看了身后那两只仍流着口水的大狼,走过去捡起那只大雁,塞到其中一只狼的嘴里,笑道:‘你的好意,她心领了。这让你们带回去吃吧!’ 两只狼感激地看着他,叼起大雁,转头离去。 他望着二狼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心中不禁感到一阵悲凉,牠们曾经是他的兄弟,是他冒死也要相救的手足,但八年过去,他已不是当年的狼仔,更身在遥远的京城,终究是越离越远,若不是为了星儿回到这狼狩山,他这辈子也许都不会再见到牠俩一面。 保重,他曾经的狼兄弟。 * 夜色已深,她吃饱喝足,觉得困了,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想睡就睡一会儿吧。’他看着火堆,小心不让火熄灭。 但她却硬是撑着沉重眼皮不愿睡去,专心看着在火堆旁的他。 ‘我有这么好看吗?’ 她用力点点头,‘好看!’ 他笑了笑,走到她身后坐下,双手环抱住她,怕夜露浓重会冻坏了她。 摘星也不客气,大方倒在他怀里,伸出手抚摸他曾被野熊所伤的那只手臂,轻声道:‘我曾听闻,若想消除多年伤疤,必得忍受椎心刺骨之痛……’她抬起头望着他,‘那时候,很痛吧?’ ‘没有比失去妳更痛。’她的抚摸轻柔如蝴蝶翅膀拂过,搔得他心里也有些发痒。 她紧紧抱住他的手臂,用脸颊在上头摩蹭。 ‘这八年来,你快乐吗?’她问。 快乐?快乐是什么滋味,他早已忘了。 ‘你可曾想念过狼狩山?想念过我?’她见他迟迟没有回答,又问。 想念?他当初是抱着挥别过去一切的决心,踏入黑池,对于她,与其说是思念,不如说是憎恨,恨她的无情、恨她的背叛,是对她的憎恨,让他受尽煎熬后活了下来。对她的恨,夺去了他爱人的能力,朱温又将他属于狼的那部份凶残野性加以锻炼,于是他成了夜煞头子,朱温的秘密鹰犬,杀害生命毫不心软。 但这些,他并不想告诉她,可见她眼神晶亮,充满期待,只好道:‘我后来有了父皇、兄弟,坦白说,为了当好大梁的渤王、父皇的好儿子,我习武练兵,昼夜不懈,这许多年来,我的确不曾想起过狼狩山,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居然会与妳重逢。’ ‘可陛下赐婚时,你百般不愿,之后又处处对我冷嘲热讽,给我脸色看。’她故意松开手,佯装生气。 ‘是我的错,误会妳多年。’他将她拉回怀里。 ‘还好你对陛下忠心,答应了赐婚,这中间虽然发生了这许多事,可是我们终究没有错过彼此。’她舒服躺回他的怀抱里,没有见到他的眼神瞬间黯淡。 也许他们错过,才是对彼此最好的。 夏季正是萤火虫活动的时节,荒郊野外,火焰渐暗,熠熠流萤,飞光千点,宛若天上银河洒落人间,微雨洒不灭,轻风吹欲燃,乱飞同曳火,成聚却无烟。 洞口的渐暗的火光将两人身影映照在山壁上,她抬起手比了比,一只狼的影子出现在山壁上,‘很久很久以前,在狼狩山上有只小狼,小狼最好的朋友,是天边的那颗星星……’ 山壁上的狼影抬起头,望着轻盈飞过的点点流萤。 他看着山壁上的狼影,听着她说故事。 ‘小狼不明白,为何星儿只出现在夜晚,其实星儿一直很想陪着小狼,却身不由己,因为她是星星,白日必须要回到天空里。’ 他听得入神,胸口泛起一片温柔。 他已很久很久没有听星儿说故事了。 ‘每当拂晓来临,小狼就会往星儿的方向拚命追,但不管跑得多快,小狼总是追不上。小狼不明白,星儿其实从来就没有离开,她一直在同一片天空里,守护着小狼……’睡意袭来,她有些倦了,可山壁上的狼影仍是孤单单的。‘无奈星儿说的话,小狼听不见,因为距离实在太遥远了……’ 从前,他常常不耐听星儿说故事,总要扯着她到处玩耍,可如今他却希望,她能一直说下去,让小狼与星儿的故事,永远都不要结束。 ‘每当星儿不在小狼身边,她都会担心小狼会不会感到孤单?会不会受伤生病了,没有人照顾?星儿很想问小狼,愿不愿意变成人,永远陪在她身边?’她的声音已经带上浓浓睡意。 八年前,她就想这么问过他,只是他没有回答。八年后,她还是想知道他的答案。 他放开她,双手比划,于是山壁上的狼影长出了一对翅膀,‘小狼当然愿意,于是小狼长出了翅膀,终于能飞到星儿身边,永远不分离。’ 她笑了,从头到脚都沈浸在幸福里,她回过头,见他就在眼前,忍不住亲啄了下他的唇,正要退开,他又将她拉回,低下头,深深吻着。 火堆终于完全熄灭了,点点萤火却越显灿烂,这个世间如此黑暗,前途布满荆棘,但萤火虫仍用自己一点点的微弱光芒,守护着这对苦尽甘来的恋人。 只有今夜,他与她,不是大梁渤王,不是马瑛之女,他们只是狼仔与星儿,只想单纯相爱。 * 他整夜未眠,看着怀里的人儿,舍不得闭上双眼。 能不能让黑夜永远停驻,黎明不要到来? 能不能让他们永远都只是狼仔与星儿,不要改变? 尽管他如此祈求,黑夜终究退去,天色还没亮,便已有迫不急待的鸟儿婉转啼鸣,抖擞着身子,准备迎接新的一日。 在他怀里的她,终究是醒了。 他敛去眼里的挣扎与痛苦,温柔摸了摸她乌黑秀发,她眨眨眼,只觉浑身温暖舒适,明白他整夜都抱着自己,没有放开。 她缓缓起身,见他眼下有着不浅的黑眼圈,忙问:‘是我睡在你身上,让你一夜无眠吗?’ 他故意装作无奈,道:‘妳睡得倒香甜,可有想过我的心情?’ 她红了红脸。‘谁叫你爱装柳下惠?’ 其实他俩已缔结婚约,将来是夫妻,他大可以不必如此坐怀不乱。但这是他对她的尊重与疼惜,她多少还是感动的。 ‘狼仔。’她低头想了想,‘我还想做件事,你可以陪我去吗?’ 他点头。 ‘我想去扫我爹的墓。’与狼仔重逢的喜悦稍微退去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离当时马府惨案发生的奎州城,竟如此之近。她是当年唯一的幸存者,照理该由她一一亲自收尸入殓并守丧三年,只是梁帝以护她安全为由,要她长待京城,也毋须戴孝,毕竟她已与朱友文有了婚约,怕引人侧目。 他没想到她会忽然提出这个要求,内心一震,神色有些迟疑,却又不忍拒绝。 他怎么能拒绝? 命运如此荒谬,他亲手杀死马瑛,如今却要陪他的女儿去祭奠他。 她见他眼里神色复杂,以为他仍介意马瑛当年派兵活捉他、游街示众,便道:‘若你不想陪我去,不用勉强。’ 他握住她的手,‘我陪妳去。’ * 马瑛葬在奎州城西的一处山坡,与他的爱妾凤姬同葬一处,马家大夫人与马俊也葬于此地。 黄土地上,四座坟茔,都是她曾有过的家人,大夫人与马俊虽未善待她,但思及两人莫名死状凄惨,她亦感到悲伤。 坟旁搁着一个小木桶,桶里有个小勺子,多半是马峰程或是其他马家军旧人,感念马瑛恩德,固定前来扫墓。 摘星在爹爹坟前缓缓跪下,泪水早已止不住。 朱友文不发一语,拾起小木桶,走到附近小河舀了桶水,回到坟前,一勺勺将河水浇在马瑛的墓碑上清洗,她抹抹眼泪,从怀里掏出帕子,细细擦拭爹爹的坟。擦着擦着,她忍不住抱住墓碑放声大哭。 虽有人定时扫墓,但杂草长得极快,他蹲下亲手一株株拔去杂草,摘星哭了半晌,悲伤的情绪宣泄了大半,见他正在除草,抹抹眼泪,也动手跟着一块儿除草。 但他只除了马瑛墓前的草,马俊坟前,他视而不见,至今他仍无法原谅马俊利用铜铃欺骗他,甚至差点打残了摘星的双腿,这家伙死有余辜,他很庆幸当时没让马俊死个痛快。 摘星倒是不记仇,拔完父亲坟前的草,又继续除其他三座坟墓前的杂草,朱友文见状,便拎了小木桶,又去舀了几次水。 好不容易除完草,她将带来的女萝草放在双亲坟前,双手合十喃喃。 爹爹,娘亲,我总算能来看你们了。 爹,请您放心,摘星没有忘记灭门深仇,日后必率领马家军攻晋,为您报仇! 娘……您从小就期望我做个有勇气的王女,星儿不会让您失望! 朱友文站在他身后,沉默不语,他自是明白摘星此刻心中所想,可她却万万想不到,她心心念念要复仇的对象,就站在她身后……他看着马瑛的墓,第一次,对自己所杀之人产生了愧疚。 但死人无法复活,而他不过是奉命行事。 摘星站起身,牵起他的手,朝马瑛墓前道:‘爹,生前您一直担忧女儿的婚事,如今女儿要告诉您,女儿要嫁人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狼仔。’她转头对他一笑,‘我早就想把你介绍给我爹了,今日总算一偿宿愿。’ 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是默默点头。 ‘你不对我爹说几句话吗?好歹他可是你的岳父大人。’ 他在马瑛坟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起身。 ‘你怎地一句话都不说?’ ‘我不知该说什么。’他诚实回答,她却以为他是不好意思。 ‘好,那么你跟着我说。’ 他沉默许久,就在她以为他会拒绝时,他点点头,‘好。’ 她拉着朱友文一块儿在爹爹坟前重新跪下,道:‘在下狼仔,是星儿未来的夫君,会好好照顾星儿一生一世,绝不负她。’ 在她心里,他永远都是狼仔,不是什么大梁皇子。 朱友文看着马瑛墓碑,一字一句,郑重念道:‘在下狼仔,是星儿未来的夫君,会好好照顾星儿一生一世,绝不负她。’ 他已不是狼仔,却不忍戳破她的一厢情愿。他不知未来自己是否真能有幸成为星儿的夫君,但是照顾她一生一世,绝不负她,这一点,他办得到。 因为他心里自始至终,从来只有她一人。 ‘狼仔,说话要算话!’她转头道。 他的目光扫过四座坟,‘我敢说话不算话吗?’ ‘永不食言?’她伸出小指。 ‘永不食言。’他也伸出小指,与她的小指打勾。 护妳一生一世,绝不负妳,永不食言。 摘星嘴角上扬,眼泪却先落了下来。 她笑中带泪,眼神哀戚却又同时带着幸福与信任,如此矛盾,却又如此美丽,慑人心魄,彷若清晨朝霞,在一片漆黑中照亮了他的视线。 多年以后,忆起此刻,他那漆黑的世界,总会亮起一片光明。 * 两人牵着手走在奎州城大街上,摘星身为前任城主之女,朱友文则为大梁三皇子,不管走到哪都很容易被认出,两人不想扰民,便像小时候那样,穿上朴素斗篷,掩去一身繁华贵气,朱友文更将斗篷帽戴起,遮住了大半张脸,就像第一次进城逛大街的狼仔。 依旧有小贩卖着糖葫芦,却已不是原来的那位大叔。大街上依旧可见肉包摊,卖肉包的老婆婆却已过世,接手的是年轻的儿媳。街道两旁店铺依旧人来人往,他的视线一一扫过,却已毫无新奇兴奋之情,只剩怀旧与不胜唏嘘。 摘星买了只糖葫芦与他分食,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好不甜蜜。 一个红衣小女孩忽地冲出,他反应迅速,立即拉开摘星,小女孩怕撞上人,脚步踉跄了下,不慎跌倒。 摘星正要趋前关心,后头传来一人焦急声音:‘红儿?红儿妳别跑啊!摔着了没事吧?’ 小女孩扁着嘴站起身,清秀脸上有好大一块烫伤疤,一名中年男子上前,拉起她的手臂,训道:‘跟爹回去,向客人道歉。’ ‘我不!’小女孩用力甩开爹爹的手。 ‘妳这孩子……客人不过就看了妳一眼,没恶意的!’ 摘星认出这对父女正是酒馆掌柜与红儿,只听红儿忿忿道:‘他们一定是嫌我长得吓人!爹,您是不是也觉得我是怪物?不然为何要我躲在房里别出来?’ ‘爹不是这意思,是妳脾气越来越倔,不给客人好脸色看,爹要怎么做生意?’酒馆掌柜无奈。 他这个女儿,从前内向害羞,脸上被烫伤后,曾有好阵子足不出户,然随着她年纪越大,越加重视旁人目光,加上娘亲死于火海,他又忙于小酒馆生意,无人开导,于是强烈的自卑渐渐转为愤怒与叛逆,惹出不少事端,让他伤透脑筋。 父女俩拉扯了一会儿,红儿用力推开爹爹,转身朝反方向跑开。 * 红儿看着不远处的一群孩子正玩着投狼壶,孩子们也见到了她,却没有人上前与她打招呼。 他们都讨厌她、瞧不起她,只因为她脸上这块伤疤。红儿心里这么想。 眼前视线忽然一暗,但她头抬也不抬,只是一面厌恶挥手,一面道:‘走开!’ 有太多人因为她脸上伤疤而假惺惺地想来安慰她,她才不稀罕! 但面前那人非但没离去,还轻声道:‘红儿,妳是红儿吧?谢谢妳把小狼和星儿的戏偶缝好了送我。’ 红儿惊讶抬头,同时下意识遮住自己脸上的伤疤。‘妳是……郡主姊姊吗?’ 摘星蹲下,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是啊,是我。听说,妳很喜欢小狼与星儿的故事?’ 红儿却哼了一声,‘谁会相信那种荒唐故事!’ 这世上根本没有星儿,也没有像小狼那样的忠实好朋友,故事都是骗人的!大家都只会欺负她,笑她脸上的伤疤! 朱友文忆起这是自己曾对红儿说过的话,更想起之前曾在红儿面前亲手粉碎小狼与星儿的戏偶,不禁神色有些尴尬,幸好斗篷帽缘遮住他大半张脸,摘星并未察觉。 ‘红儿,姊姊刚刚看到妳对爹爹很凶。’摘星知红儿在意自己脸上伤疤,但因此将气出在自己爹爹身上,却是万万不该。‘红儿,妳应该知道,我已经没有爹爹了,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在爹爹生前老惹他发怒,让他失望伤心。’ 红儿垂下头,抬脚踢了块小石子。 她何尝不懂?娘亲已逝,这世上只剩她与爹爹相依为命,但…… ‘但爹爹总要我忍耐,但我不想再忍了!忍了一次两次,别人就觉得我好欺负!’红儿握紧了小拳头。 ‘即使从此没了朋友,一个人孤孤单单,也没关系吗?’摘星问。 ‘没朋友就没朋友,怕什么!’ ‘妳说谎。’摘星点了点红儿的额头。‘若妳喜欢孤单,为何要羡慕他们玩耍?’她指指不远处的那群孩子。 ‘我才没有羡慕!’红儿仍逞强道。 ‘红儿,若我说,我有办法能让他们主动跟妳一起玩,妳答应我,回去后要向爹爹道歉,好吗?’ 红儿神色黯然,忍不住伸手抚摸脸上伤疤。‘他们不会想和我一起玩的。’ 从来没有人想和她一块儿玩的。 摘星找了一个壶,又找了几把箭,布置妥当后,故意大声道:‘红儿,我们也来玩投狼壶!没投进的人,要被罚弹额头。’她将一支箭递给红儿,‘来,妳先。’ 红儿接过,走出几步,离壶有段距离后,扔出手中箭矢,一次就命中。 摘星拍手大喊:‘红儿!妳真厉害!’她这夸张举动成功吸引了原本正在玩投狼壶的那群孩子。 她把箭交给朱友文,暗暗警告他:‘不准投进。’ 他一投果然未进,摘星立即大喊:‘红儿!来弹大哥哥的额头!用力点,别客气!’ 摘星偷偷瞄向那群孩子,他们果然都停下了游戏,看着他们三人。 朱友文蹲下,红儿走上前,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太轻了!我来!’摘星蹲下,用力弹了下朱友文的额头,把他的额头弹得红通通的。 接下来三人轮流投壶,除了红儿,摘星与朱友文屡投不进,额头被红儿弹得又红又肿,却都玩得十分开心。 摘星朝那群孩子道:‘你们想不想和我们一起玩?’ 那群孩子见红儿如此厉害,两个大人都不是对手,不知不觉生起崇拜之心,听摘星如此一问,先是面面相觑,接着一个男孩大胆走向三人,有人开了头,便有人跟进,一个接着一个,孩子们纷纷加入红儿,最后只剩下一个明显是带头的孩子王,倔强道:‘我才不要和她玩!’ ‘我看你是怕输,不想被弹额头吧?’摘星故意嗤笑。 ‘我才不怕!’ ‘那就一起来啊!’摘星激道。 那男孩哼了一声走过来,原先还不情不愿,但毕竟是孩子,不一会儿就玩了开来,红儿从未与这么多同伴一起游戏,笑得好开心。 摘星与朱友文静静退在了一旁,看着这群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知道他们已经接纳了红儿,她以后想玩游戏,就不会是孤单一人了。 ‘妳怎知红儿很会玩投狼壶?’朱友文问她。 ‘这是一个人也能玩的游戏,我猜她一定很常玩。’顿了顿,‘就像我小时候。’ 朱友文有感而发:‘红儿与我也很像,在世人眼里,我们都是怪物。’ ‘你们才不是怪物。’摘星纠正他,‘是世人不懂,以貌取人。你与红儿都是我认识最善良的人!’ 她是如此信任他,相信他的良善,但他心头只有更加苦涩。 ‘大哥哥,该你了!’红儿大喊。 朱友文走上前,拿起箭,神情难得紧张。 摘星在她耳边小声道:‘不用再演了,尽情发挥实力吧,不然你的额头都要被弹烂了。’ 朱友文投出箭,依旧没中。 摘星傻眼:敢情他从头到尾都没演戏,他是真的投不进? 一个男孩走上前,不客气地用力弹了下朱友文的额头,斗篷帽缘险些滑落,他赶紧重新戴好,红儿却已看清了他的脸,不禁一愣。 是他?那个曾经包下小酒馆、又毁坏戏偶的吓人黑衣坏叔叔? ‘红儿,该妳了!’那男孩喊道。 红儿连忙收回视线,心中有些揣揣,她望向摘星,只见她正在取笑朱友文:‘堂堂大梁渤王,箭无虚发,居然投不进狼壶?’ ‘谁规定箭射得好,投狼壶就玩得好?’朱友文不满反驳。 摘星抚掌大笑,看起来很快乐。 摘星姊姊好像与他感情很好?那他……应该不是坏人吧? ‘红儿!’ 那群玩伴又在喊她了。 红儿看了朱友文一眼,转身继续玩起投狼壶。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2章 遥姬 傍晚时分,孩子们终于玩累了,一哄而散,红儿难得玩得如此开心,一脸灿笑,跑回小酒馆,只见爹爹正在门口担心地来回踱步,掌柜见到女儿回来了,赶紧上前一把抱住女儿,埋怨道:‘妳还记得要回来啊!真是急死爹了!’ 红儿毕竟小孩心性,玩得开心了,之前的不愉快也全忘了,‘爹!我和郡主姊姊他们玩了一下午呢!’ ‘郡主姊姊?’酒馆掌柜一头雾水。 红儿转过头,指指站在不远处的一对男女,两人都穿着斗篷,男子的斗篷帽缘更是遮住了大半张脸。 摘星微笑看着红儿,又指指她爹爹,红儿记起约定,转回头,有些羞赧地对掌柜道歉:‘爹爹,之前是我不懂事,以后我不会再惹您生气了。’ 掌柜一脸讶异,随即摸摸红儿的头,神色欣慰,‘只要红儿乖,爹就不生气。’ 红儿乖巧地点点头。 摘星见父女俩和好如初,放下了心,朝红儿挥手道别后,转身与朱友文并肩离去。 ‘红儿,妳说那位是郡主姊姊,莫非是摘星郡主?’见两人走远了,掌柜才敢小声向女儿打探。 红儿用力点点头。 奎州城内,摘星郡主的名号,无人不知,多少人曾暗中受过她的帮助,即便马瑛已逝,奎州城也早已换了新主人,但不少城内百姓仍记挂着他们的小郡主,怀念她的见义勇为与古灵精怪。 马府惨案后,听闻摘星郡主被皇上救回了京城,皇上又亲自赐婚,将她许配给三皇子渤王,有了皇上这个大靠山,应该不会有人敢再找她麻烦了吧? 掌柜抱着红儿,望着摘星的背影,这小郡主,他也算是从小看到大,见他有了好归宿,多少带着点嫁女儿的不舍与欣慰。 郡主既已婚配,理应不会独自出门远行,她身旁那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的高大男子,应该便是渤王殿下?想到堂堂渤王殿下与自家小女儿玩了一下午,掌柜忍不住问女儿:‘红儿,妳可知郡主姊姊身旁那人是谁?’ 红儿点点头,‘我见过那大哥哥。’ 掌柜疑惑,‘妳见过?在哪见的?’ 红儿说得小声,像是被怕人听到似的,‘就是之前包下我们酒馆,还毁掉小狼与星儿戏偶的那个黑衣叔叔……’ ‘是他?红儿妳没认错人吧?’掌柜大吃一惊,郡主怎会与那个可怕的男人在一起?想起那黑衣男子浑身散发的杀气与狠辣,他不觉背后一冷! 糟了,若真是那名黑衣男子,郡主还与他如此亲近,岂不是有生命危险? 掌柜紧张地追到大街上,那两人却早已不见踪影。 他将怀里的红儿放下,着急地直搓手,忽想到:既然郡主回到奎州城,必会歇息在从前的马府吧? 于是他叮咛红儿赶紧回去,别再出门乱跑,便独自前往马府找摘星,可门口守卫却告知摘星根本没有回来过。 ‘这不是方掌柜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方掌柜一转身,见是马峰程,欣喜道:‘马副将?这不,您已经是将军了!见过马将军!’ ‘好久没上你那儿吃蒸鱼了!红儿还好吗?’马峰程问。 ‘多谢将军关心!红儿很好……其实红儿她今日闹了些脾气,多亏郡主安抚,草民想来亲自向郡主道谢。’ ‘郡主回来奎州城了?’马峰程眉头微微一皱。他怎么都没听说? ‘我想红儿不会认错人的,而且……’方掌柜左右张望了一会儿,神情忐忑,‘草民见到郡主与一名男子走在一块儿,那男子他来路不明……’方掌柜吞了吞口水,‘我担心郡主会有危险!’ 马峰程一听,不禁失笑,他们家郡主早已名花有主,就算偷偷溜回奎州城,能跟在她身旁的,八成是她未来的夫婿,三皇子渤王殿下。 但方掌柜仍道出心中所忧:‘马府惨遭灭门那日,那名男子曾包下我的小酒馆,身旁还跟着三个手下,一行人全身黑衣,行径怪异。’方掌柜抹抹额头上的汗,也知自己很可能猜测过了头,但他就是忘不了那名黑衣男子浑身掩不住的可怕杀气!‘若、若他真是渤王殿下,当时来到奎州城,为何不住城主府,却要包下草民的小酒馆?而且入夜后,那四人全不见了踪影,隔日就发生了灭门惨案!’其余的,他不用说,马峰程也已猜了个十之八九。 那名黑衣男子,很可能与灭门血案有关! 事关马府一案,马峰程收拾起玩笑心情,认真问:‘你确定今日郡主身旁的男人,就是曾包下你小酒馆的黑衣男子?’ 方掌柜道:‘是红儿瞧见的。’ ‘会不会是红儿认错了?’马峰程问。 方掌柜倒没那么有把握了,但他心中那股不祥预感却越来越深。 ‘马将军,郡主应当还在附近,能不能请您帮忙找找,确认她是否平安?’ 马峰程思索,郡主悄悄回到奎州城,自是不欲人知,他要是真追了上去,岂不大大扫兴?况且,若她身边那人真是渤王殿下,必是有皇令在身,也许是私下暗中探访或执行朝廷任务,莽莽撞撞戳破行踪,万一坏了大事该怎么收拾? 但郡主的安危他又不能不顾,马府灭门至今未满一年,谁知晋贼是否还想赶尽杀绝? 马峰程左思右想,最后道:‘要不,我找位画师,绘张渤王殿下的肖像,让红儿来认认,是否真是那位可疑的黑衣男子,如何?’ 方掌柜虽心急,但马峰程既如此说了,他也只好道:‘那就有劳马将军了。’ 马峰程拍拍方掌柜的肩,感谢他如此关心郡主,方掌柜见自己着实也帮不上什么忙了,简短告别后,转身离去。 * 梁帝沉着一张脸,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朱友文。 ‘你还有脸来见朕?’梁帝语气阴冷。‘你倒说说,你犯了什么错,一进宫就跑来御书房里跪着?’ ‘私自离京,乃为其一,未曾向父皇坦诚与马郡主的过往,乃为其二。’朱友文答道。 梁帝冷笑一声,神情似笑非笑,高深莫测,让人猜不透他此刻心思。 朱友文私自离京,早有眼线向梁帝禀报,梁帝原本只是疑惑,然随着其余夜煞支部一一回报朱友文行踪,得知他前往奎州城与马家郡主私会,甚至在狼狩山上过夜叙旧,梁帝何等聪明,怎会推不出原来这两人过去早已相识? 他愤怒,是因为朱友文并未对他完全坦诚,刻意隐瞒了这一段过往,就连他赐婚时也未全盘托出。没有人喜欢受欺瞒,尤其还是自己最信任的儿子!一个朱友珪就已经够了,现在连朱友文也欺骗他? ‘你就不怕朕一怒之下斩了你?’梁帝冷眼看着跪在面前的朱友文。 ‘父皇曾说,世上有两件事,一刻都不能缓,那便是认错与杀人。’ ‘你倒是还记得!’梁帝重重哼了声。 ‘儿臣从未忘过。’ 梁帝从书案前起身,走到他面前,质问:‘朕问你,马府灭门,你独留马摘星一命,可是念在往日旧情?’ ‘儿臣不敢!儿臣与马郡主虽自小相识,但因夏侯都尉命案造成误会,儿臣更因此险些死于非命,八年后再见,儿臣早已将她视为陌路人,留下她一命,确实是担心马家军控制不易,对朝廷不利。’朱友文低垂着头,梁帝见不着他的神情,不免起疑。 只听朱友文又道:‘直到她被罚长跪太庙,儿臣才知她当年实是身不由己,腿上的旧疾,更是因儿臣所起,儿臣实在亏欠她太多!’他猛地抬头,目光直视梁帝,坚定道:‘儿臣承认,除了谨遵父皇之命,安抚马家军外,儿臣对她好,的确出自真心!’ ‘你终于承认了!你对马摘星果然有私心!’梁帝气得走回书案后,重重落座。 难怪这孽子宁愿抗旨也要硬闯太庙,将马摘星救出!难怪他胆敢私自离京,竟是为了与她重游旧地!朱温心头怒极反笑,难道他真以为他能与马摘星从此幸福美满吗?那也要看看朱友文能瞒到何时?要是马摘星知道自己的杀父仇人就是她未来的夫君,当年的狼仔,会有何反应?怕是巴不得立刻一刀杀了朱友文吧!与其等到那一天,还不如—— 梁帝眼里闪过一抹狠辣,‘倘若有天朕命你取马摘星之命,你会如何抉择?’ 朱友文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梁帝会这么问,他低头不语,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朗声道:‘倘若如此,儿臣必遵皇命!’ 忠孝与爱情,他只能选择前者。 不,应该说他别无选择,没有朱温,就没有如今的朱友文,朱温于他的再造之恩,他即使献出这条命,也无以为报。 而纵使他与摘星已误会冰释,纵使他们两情相悦,但一如他最深沉的恐惧与幽暗梦境,他俩之间相连的,从来就不是姻缘红线,而是马府上下几十条人命的血海深仇。 梁帝大度挥挥手,‘罢了,要怪,就怪朕赐了这婚,逼你从一开始的不甘愿,到最后落了个情关。’他望着朱友文,语重心长,‘自古英雄总是难过情关,友文,望你别让朕又失望了。’ ‘儿臣必不会让父皇失望!’ 梁帝笑道:‘放心,只要马摘星与马家军永远效忠于朕,朕必不会让你为难。朝中大臣都道朕的三子无情冷漠,谁知却是个痴情种。’他看似调侃,却彷佛话中有话,朱友文一时猜不出他真正心思。 ‘还有件小事,父皇要你亲自去办。’梁帝说得轻描淡写。‘奎州酒馆那对父女,不留命了。’ 朱友文心内一惊,脸色却掩饰得极好,毫无波澜,问道:‘为何?’ ‘夜煞回报,那对父女似是认出了你,疑心你与马府灭门一案有关,还告诉了马峰程,幸而马峰程不以为意,但绝不能让那对父女发现你的身分。’梁帝望向他,‘本来这种芝麻小事,夜煞支部处理即可,但涉及马府灭门,你亲自去办,朕才放心。所谓星火亦可燎原,一个小小掌柜也千万别放过,别让他们父女活着再见到马峰程,懂了吗?’ ‘儿臣遵命!’朱友文目光冷厉,忽显杀气。 梁帝满意点头,这才是他所熟悉的朱友文。 朱友文离去后,梁帝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朱友文接下任务,看来虽毫无犹豫,依旧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夜煞头子,即使对马摘星动了情,也不减一丝忠诚,但人心难测,这一点,他比谁都明白。 梁帝手指轻轻在书案上敲着,发出规律声响。 看来,是该把那人放出来了,这世上,也只有那人,能替他看清朱友文是否忠心依旧。 * 梁帝带着张锦来到皇宫最偏僻的一处角落,就连长年驻守宫中的侍卫们都未来过此处,一行人直来到一处地窖入口,两名看守侍卫见是梁帝来了,立即跪下行礼。 梁帝只淡淡说了句:‘开门。’ 其中一名侍卫立即拿出钥匙,与另一人合力打开厚重铁门,刺眼阳光射入阴暗地窖,不知惊动了什么,忽然哗啦啦飞出许多幽暗不明物体,侍卫长紧张地立即拔剑挡在梁帝身前,待定睛一看,原来只是蝙蝠。 梁帝神态自若,走入地窖,看守的侍卫也连忙跟进,点亮蜡烛,眼前居然是一座石壁,原来这是梁帝命人耗费数年打造出来的洞壁石牢,专门用来监禁那人。 看守侍卫拿出另一把钥匙,打开石壁上的第二道门,眼前出现一道长长阶梯,门一打开,空气流入,阶梯两旁的蜡烛缓缓一根根亮起,只见阶梯一路蜿蜒而下,竟是一时见不到尽头。 究竟是谁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石壁地牢里? ‘她过得好吗?’梁帝一面问一面开始往下走。 看守侍卫回答:‘谨遵陛下吩咐,她要什么,皆尽力满足。’ 梁帝点点头。 已经五年了,她倒是挺安分。 长梯终于走到了尽头,接着是一道长廊,众人继续前行,一阵浓郁山茶花香袭来,接着悠扬筝声响起,关在石牢最深处的那人,似已知有贵客来访,抚筝相迎。 侍卫长忍不住悄悄问张锦,‘张公公,这儿到底关了什么人?犯了什么大罪?’ 张锦道:‘此人曾意图刺杀三殿下!’ 侍卫长惊讶得张大了嘴,久久无法阖上。 刺杀三殿下?大梁最勇猛的战神?此人是疯了还是不要命了? 一行人行至长廊尽头,只见眼前是座铁牢,但牢房四周种满了白色山茶花,芳香馥郁,高墙顶上有三道小窗,透进的阳光正照在铁牢内一名长发飘逸的年轻女子身上,只见她身穿一袭纯白衣裳,外罩轻纱,气质冷艳,面容绝美,纤白手指正优雅轻拨筝弦。 侍卫长原以为这地牢底关的必是凶神恶煞之辈,怎知竟是如此娇艳脱俗的美人,山茶花香、乐音悠扬,色不迷人人自迷,正自迷醉间,他忽觉脖子一阵冰凉,转头一看,一条白蛇正缠在山茶花枝上,朝他吐着蛇信,距离不过咫尺! ‘陛下小心!’他拔剑就想砍蛇,那白衣女子轻抬右手,一根银针瞬间飞向侍卫长手臂,他随即一阵晕眩,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整条手臂瞬间乌青。 山茶花上的白蛇,滑进铁牢里,爬上女子的古筝旁,摇了摇身子。 女子起身,来到梁帝面前,跪下恭敬道:‘遥姬见过陛下。’ ‘五年不见,一见面,就给朕看了这么一场好戏?’ 众人转头望向倒在地上的侍卫长,只见他已脸色发黑,死透了。 遥姬只是轻笑,丝毫不以为意。 谁叫他不自量力想要取她的白蛇性命? 她自小与蛇为伍,在她眼里,人命还不如她亲手养大的一条蛇。 遥姬道:‘陛下亲自前来探视,可是带来好消息?要给遥姬将功赎罪的机会?’ 五年前,她与朱友文争夺夜煞之首,输了后不甘心,便暗中下毒想要取朱友文的命,遭识破后便被梁帝关在这座地牢里,整整五年。 ‘不错,朕要放妳出来。’梁帝朝张锦点点头,张锦取出钥匙,亲自打开铁牢门,遥姬伸手至古筝旁,那条白蛇随着她的手臂而上,盘在她肩头,她这才缓缓步出牢门。 ‘陛下有何吩咐,遥姬自当尽心尽力。’ 梁帝眼神示意,张锦带着其他人退下。 四周无人后,梁帝道:‘朕,怀疑渤王,不再忠心依旧。’ 遥姬始终淡然如水的神情,忽地掀起一抹波澜。 朱友文?不可能! * 朱友文手腕一抖,牙獠剑出窍,他的目光随即变得冷厉,杀气外露。 ‘出来!’他忽察觉房外有人,喝道。 一个娇小人影怯怯推开了房门,手里还端着早膳。 朱友文微愣:‘妳怎么亲自端着早膳来了?’ ‘你与莫霄他们一早就忙着要出城,怕你饿着了,便赶紧端过来。’她放下早膳,目光落在牙獠剑上,感觉到浓浓的杀气,不禁问:‘此次离京办事,是否……涉及人命?’ 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将牙獠剑收回剑鞘。 ‘你的牙獠剑,只会杀罪大恶极的坏人,对吧?’摘星又问。 他心头一震,不忍戳破她的一厢情愿,只道:‘我的剑,只杀危害大梁之人。’ ‘我相信你绝不会滥杀无辜,对吧?就像当年的狼仔。’她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手上,眼里满是信任。 朱友文默默抽回手,‘我已非昔日狼仔。’ 摘星微微一愣。 ‘此次离京,乃朝廷机密,妳不该过问。’ 朱友文转身欲离去,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清脆铜铃声,脚步本能停下。 摘星笑咪咪地拿着铜铃,来到他面前,在他脸颊印下一吻。 ‘还说你不是狼仔?’ 她的铜铃声,不是又唤住他了吗? ‘一路小心,我等你回来。’她轻声叮咛。 他深深地望着她,清楚见到她眼里的幸福与信任,心,却沈了下去。 若她知道,他此行离京的真正目的,恐怕再也不会用如此目光望着他了。 他僵硬转过身子,深吸口气,迈开脚步离去。 他强迫自己收起任何情感,这一次,他不能再有犹豫! * 朱友文前脚离开渤王府没多久,张锦便领旨而来,请摘星进宫一趟。 她正在与马婧在小院花圃里忙活着,种下女萝草。 今早朱友文那句他已非昔日狼仔,不知为何让她有些莫名心慌,他就是她的狼仔啊,为何要否认?两人好不容易相认、解开误会,她只想好好补偿她的狼仔,补偿过去那些岁月。 马婧在旁看着她的举动,忍不住出声提醒:‘郡主,您明明还是喜欢狼仔,多过三殿下吧?’ 摘星失笑,‘胡说什么呢,不就同个人吗?’ ‘既然如此,为何您不愿接受三殿下已非昔日狼仔?看王府内花园便知,三殿下根本不喜花草,何必要如此辛苦,种上这么一大堆女萝草,是讨他欢心?还是只是郡主您自己看了开心?’ 摘星一时哑口无言。是啊,仔细想想,其实狼仔从没说过他喜爱女萝草的……难道……难道这一切都只是她对过去的投射吗?她急着想要找回过去的记忆,一直不愿正视,八年的时间其实很长,长到足以让一个人完全改变。 张锦的到来,打破了她的沈思,梁帝忽然请她入宫,朱友文不在身边,与她交情不错的朱友贞数日前亦暗中与校尉杨厚一同前往北防辽河一带,似是有要务在身,只剩她一人面对梁帝,她不免有些惴惴,便问张锦:‘张公公可知,陛下要我进宫,所为何事?’ ‘小的不知。’张锦回道,‘但陛下特别吩咐,只请马郡主一人进宫。’ 马婧一听,想要抗议,却被摘星挡下,‘马婧,陛下如此吩咐,必有其用意。妳别担心,记得帮我多浇水就是了,我很快回来。’ 马婧只好点头,眼睁睁看着张锦领着摘星离开渤王府。 * 皇宫。 御花园内,梁帝一脸和蔼,与摘星一面信步闲逛,一面闲话家常。 ‘马郡主,朕,有件事,欠妳一个道歉。’梁帝来到池塘边,停下脚步。 ‘陛下切勿如此说,摘星承担不起。’她恭敬回道,却不知梁帝所言何事。 ‘友文都已如实告诉朕了,当年朕意外救起他,将他留在宫里,他与朕甚为投缘,朕便收了他当义子,却没想到让你们之间的误会,足足隔了八年才冰释。’ ‘陛下多虑了,摘星还要感谢陛下,若不是陛下,狼仔说不定早已不在这世上。’ 梁帝笑了笑,‘妳不怪朕就好。朕知道友文一直对妳腿上旧疾耿耿于怀,再者,日后妳若要亲上前线率领马家军,也得先设法将腿治好。’ 摘星颓然道:‘但宫里的太医与许多大夫都说过,这旧疾无法根治。’ ‘那是他们技不如人,朕替妳找了个大夫,她保证能治好妳的腿。’ ‘这位大夫真这么厉害?’摘星不禁眼神发亮。 腿上旧疾困扰她多年,尤其是遇到湿冷天气,半夜更易复发,总让她疼得辗转难眠,若真能治好,不只是她,朱友文一定也很高兴。 ‘朕已将那位大夫请来宫里,今日特地请郡主入宫,便是想让她医治妳的腿伤,事不宜迟,能尽早根治,总是好事。’ 摘星谢过梁帝,便在张锦的带领下离去。 梁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面露微笑。 遥姬,该是妳大显身手的时刻了。 * 摘星被带到一处幽静宫殿,她走入后,一名清丽冷艳的白衣女子现身迎接,‘遥姬见过马郡主。’ ‘妳就是陛下提到的那位大夫?医术高明,能治好我腿上的旧疾?’摘星兴奋问道。 遥姬点点头,‘只要郡主遵照我的治疗方式,我敢保证,快则三天,慢则五天,必能根治郡主腿疾。’她娇艳一笑,‘郡主,请随我来。’ 遥姬领着摘星来到内殿,里头已摆着一个木桶,装满深色药液。 两名宫女上前,服侍摘星脱去外衣,将其裙襬稍微卷起绑在腰侧,露出一双光裸小腿。 遥姬请摘星跨入木桶,将小腿浸泡在药水里,她自己更卷起袖子,蹲在木桶旁,一面替摘星按压小腿上的穴位,一面道:‘郡主双腿都受过重伤,但右腿的伤疾比左腿更严重,得再泡半个时辰。’ 遥姬按摩完毕,起身,一旁宫女递上手巾让她擦手,摘星忽觉有什么东西在木桶内滑动,不时擦过她的小腿,她以为是遥姬掉了东西,伸手入桶一捞,居然捞出一条蛇来,吓得失声尖叫! ‘蛇!蛇啊!这药水里有蛇!’摘星想跳出木桶,遥姬却淡淡一笑,伸手将她按回坐好。 ‘这木桶里有蛇!’摘星惊慌道。 ‘郡主莫慌,那蛇不过是其中一味药,且早死透了。’ ‘大夫妳为何不早说?’ ‘说了,郡主就不怕了吗?’遥姬反问。 摘星一时语塞,只好忍着恐惧,硬着头皮又泡了半个时辰后,连忙起身跳出木桶,宫女上前先用清水清洗她的小腿,再以布巾仔细擦干。 摘星隐隐觉得遥姬不太对劲,但碍于他是梁帝特地请来医治她旧疾的大夫,她也只能忍耐。 ‘今日是否到此为止?我可以回去了吗?’摘星正想离开,遥姬却来到她面前,挡住了去路,‘忘了告诉郡主,治疗期间,您必须留在这宫里。’她语气虽轻柔,却藏着一股莫名压迫,以及敌意。 ‘为何?’摘星不解。 ‘除了浸泡药浴,郡主尚得每三个时辰服用我特地配制的药方,此药以山茶花为药引,增强疗效,此殿内外皆植满山茶,正是最佳场地。’遥姬答道。 摘星想了想,问:‘大夫可随我回渤王府,替我继续治疗吗?’一个人待在宫里,与这位让人感觉不太舒服的大夫单独相处,她总是有些不自在。 遥姬摇了摇头,‘渤王殿下应该不乐意见到我。’ ‘妳认识三殿下?’摘星好奇问。 遥姬点点头,轻笑道:‘他被陛下收为义子前,我俩几乎天天在一起,虽然吵吵闹闹,但在这宫里,我想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她的微笑带着点示威,彷佛在炫耀她与朱友文的关系匪浅。 摘星完全没料到遥姬会与朱友文有这样一段过去,遥姬说她很了解他,却又说他不想见到她,难道……难道他俩过去曾有过一段情?她想开口问,却又觉这是人家私事,自己如此打探,是否太过失礼? 倒是遥姬见到她的神色,便已猜了个十之八九,失笑道:‘郡主想哪儿去了?我与他并无儿女私情,只是八年前,我与他几乎同时为陛下所救,我们处境类似,同病相怜,互相照顾罢了。当时陛下将我与他关在一块儿,一开始为了活命,我俩为了食物你争我夺,有时是我赢,有时是他赢,谁输了不服气,便故意打翻饭菜,大家都没得吃。好几天下来,我俩饿得都快没力气了,饭菜又送了进来,是他先抢下饭菜,我饿得没力气再抢,他却扔了颗馒头过来,狠狠瞪了我一眼。从那天起,我们便不再抢夺饭菜。’ ‘听起来,你们的感情不错……’听着遥姬叙述朱友文不为人知的一面,摘星隐约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失落,彷佛她曾经所熟悉的那个狼仔被人抢走了,而且还是一个如此美艳的女子。 遥姬说她曾与朱友文被关在一块儿,那遥姬又是什么来历? ‘那为何又说三殿下不乐意见到妳呢?’摘星问。 ‘不过就是我曾拿蛇吓过他,他一刀杀了我的蛇,我一怒之下想杀了他,结果失手,从此我们便水火不容。’遥姬说得云淡风轻,摘星却听得一身冷汗,不过为了一条蛇,她就想杀了朱友文?这女人好生毒蝎心肠! 摘星这下更想离开皇宫回渤王府了。 ‘但……但我已答应了三殿下,今日会等他回来,我不想失信于他。’摘星只好找了个借口。 遥姬轻轻一笑,‘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治好郡主的腿疾,他并非心胸狭窄之人,我想他会明白的。’ ‘但是——’ ‘郡主想得太严重了。’ ‘我了解三殿下,我是怕——’ 遥姬忽目光如电扫了过来,摘星浑身一凉,不觉住嘴。 ‘郡主有多了解他?比我还了解吗?’遥姬问。 ‘多年前我与他便在狼狩山上相识,那时我唤他狼仔——’ ‘狼仔?’遥姬再度打断。‘他是朱友文,堂堂渤王,早已非昔日狼仔了。’ 摘星一愣。因为朱友文也说过同样的话,就连马婧也暗示过她。 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依旧相信他是八年前的狼仔? 遥姬向她逼近一步,‘敢问郡主,除了长相外,现今的渤王殿下,哪一点还有狼仔的影子?’摘星张了张嘴,想起朱友文今晨的肃杀冷漠模样,又哑口无言。遥姬又道:‘妳的狼仔讨厌花草吗?妳的狼仔会拿剑杀人吗?会拿刀砍蛇吗?或是在战场上大开杀戒,尸首血流成河吗?更甚者,一身嗜杀气息,只要站在朝堂之上,无人不畏惧吗?’ 摘星睁大了双眼,完全无法响应。 遥姬口中的朱友文,与她所知的朱友文,竟是两种完全不同面貌。 遥姬略显轻蔑地看了摘星一眼,转过身子,纤纤素手轻轻拨弄一株白色山茶花,‘我认识的他,从来就不喜花草,有一回,他见到我种的山茶花凋落,如同人头落地,激起杀意,将满园山茶花全数打落!这才是他的真实本性!’ 摘星别过头,下意识地想逃避,‘我不想听……’ 不,不可能,这不会是她的狼仔! ‘郡主,妳或许的确了解狼仔,但妳并不了解渤王。渤王早已挥别过去,他虽承认狼仔身分,也不过是为了要挽留妳,并非他真做回了狼仔,还望郡主有自知之明,别再无谓地一厢情愿,硬要渤王当回妳的狼仔!’ 遥姬句句如当头棒喝,摘星竟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信念狠狠动摇。 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遥姬口中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朱友文吗? * 奎州城。 天色暗后,风,忽然大了起来,照理夏末不该有这么大的风,而且还冷飕飕的,让人直打哆嗦。 方掌柜在小酒馆外挂上了歇业牌子,只见路上几乎已没了行人,大风呼呼,他没再多看,转身走入小酒馆,仔细关上门窗,等着今日的贵客。 桌上除了他拿手的蒸鱼,还有一大盘卤牛肉,另有两大坛好酒,准备招待马峰程。 风很大,吹得门都在震动,是以外头那人敲了几次门,方掌柜才回过神来,匆匆前去开门。 ‘马——唔!’ 门一开,一把剑便直直刺入方掌柜腹部,持剑之人又狠狠往前推了数步,硬是将方掌柜推到墙边,接着拔出利剑,方掌柜一声不吭,软软滑倒在地,两眼圆瞪看着刺杀他的蒙面黑衣人,死不瞑目。 黑衣人微微侧身,另外两名黑衣人跟着入内,转身关上酒馆的门。 他走到方掌柜面前,摘下蒙面,蹲下亲手为方掌柜阖上双目,‘看清楚了,下辈子,再来找我索命。’ ‘主子,这酒馆里只有掌柜父女二人。’文衍道。 ‘我去找女儿。’莫霄正要上二楼,朱友文却伸手拦下。 ‘不用麻烦,一把火都烧了。’朱友文抬头望了二楼一眼,似乎见到一抹红色衣角飞闪而过。 躲在二楼的红儿双手用力捂着嘴,吓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哭叫出声。 她看见了!她看见了!是那个大哥哥!那个大哥哥一剑刺死了爹爹! 莫霄从厨房里找出菜油,前前后后泼洒。 朱友文冷血下令:‘放火!’ 莫霄踢倒桌上烛火,熊熊烈火瞬间一发不可收拾! 红儿吓得失声哭叫:‘失火了……失火了!救命!救命啊!’ 夜煞三人已不见踪影。 红儿幼时便历经过一次火灾,此刻亲眼见到爹爹被杀,酒馆再度失火,她吓得双腿发软,想逃也逃不出去,只能看着无情火焰迅速吞噬酒馆,烧毁一切。 小酒馆夜间失火,很快引起骚动,街坊邻居纷纷拿出水桶救火。 依约前来的马峰程愕然看着失火的酒馆,拦住一名正要救火的小伙子,问道:‘怎地突然失火了?方掌柜人呢?他女儿呢?都平安吗?’ ‘人都还在里面没出来呢!大概凶多吉少了!’小伙子也是一脸难过。 马峰程看着失火的酒馆,怎么都想不透,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就失火了呢? 一旁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会不会是父女又吵架了,不小心打翻了烛火?’‘红儿以前挺乖的,只是这阵子性情大变,方掌柜实在管不住……’‘可不是嘛,昨儿个还吵到街上来了呢!’ 马峰程握紧手上那张画像,如此善良的一对父女,老天爷怎么忍心? 没有人发现,在不远处的一栋民宅屋顶上,朱友文目光沈痛地看着酒馆冲天的火光,耳里仍听见红儿的无助哭喊。 他杀过的人,早已数都数不清,但唯有这两条人命,他一辈子不会忘记。 熊熊火光,不仅夺去了那对父女的性命,也夺去了他曾经身为狼仔的最后一丝善良与人性。 他看着赤红火舌在浓浓烟雾中窜起,彷佛看着过去的自己在挣扎中再次死去。 此刻,他是大梁渤王,夜煞头子。 他不是狼仔。再也不会是。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3章 将计就计 渤王府内,高墙大院,那扇玄色铁门后,表面是朱友文日常起居之处,实则藏有一地道密室,供夜煞众人研讨机密任务与换装。 朱友文连夜从奎州赶回,回到渤王府时,天色已微微发亮,他回到密室前,正要开门,发现一朵洁白山茶花躺在密室门口。 朱友文原先要推门的手立即收回,他身后的莫霄与文衍也机警地拔剑。 密室的门打了开来,一白衣清丽绝美佳人正坐在里头,浅笑看着这三人。 ‘好久不见。’遥姬声音刻意装得亲热。 朱友文等三人反而神情更加紧绷,莫霄与文衍忽扔下手上兵器,两人双手皆麻痒剧痛,只见手背上青筋血管狰狞浮现,煞是骇人。 ‘拿出解药!’朱友文一个箭步上前,牙獠剑同时拔出,直指对方咽喉。 遥姬倒是不慌不忙,神色自若,‘朱友文,你紧张什么?不过就是几个下人,五年未见,你好像还真的变了?’ ‘废话少说!解药!’朱友文手往前推,遥姬顿觉咽喉一痛,剑尖已毫不留情刺入她雪嫩肌肤,她仍旧嘴角含笑,这股狠辣才是她熟悉的朱友文! ‘赶紧在一刻内用清水洗一洗吧,免得双手废了。’遥姬蛮不在乎道。 朱友文收回牙獠剑,朝身后两人道:‘快去找水!’ ‘主子,您自己多加小心!’莫霄瞪了遥姬一眼,这才咬牙迅速与文衍离去。 ‘妳怎会被放出来?’朱友文与遥姬保持距离,在夜煞受训之时,这个女人曾与他合作无间,只因他们有着相同的过去、类似的气息,但之后梁帝要他俩争夺夜煞之首,她想暗中用计伤他,他将计就计,将她最钟爱的白蛇捉来藏在床上,遥姬一剑刺向被褥,亲手杀了从小养大的白蛇,痛不欲生,一气之下竟企图毒杀朱友文,失败后被梁帝送入地牢,这一关就是五年。 ‘还不是为了你的马摘星。’经过五年,遥姬出落得更加美艳动人,说话轻声细语,但朱友文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假象,这个女人要狠起心来,没人比得过她的歹毒。 因此当朱友文听见她嘴里吐出摘星的名字时,饶是冷酷如他,也禁不住背脊一凉,他厉声质问:‘妳把摘星怎么了?’ 遥姬没有回答,只是从容地在密室里转了几圈,问道:‘你的奔狼弓呢?那是你的珍爱收藏,一直舍不得用,怎地不见踪影?难不成是送人了?’ ‘别跟我装傻!不管妳对摘星做了什么,我要妳立即放人!’朱友文再度将剑尖指向遥姬咽喉。 遥姬苦笑,‘这世上唯有你不怕我全身剧毒,没事就喜欢这么威胁我性命。’她伸出手指,轻轻拨开剑尖,道:‘你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动得了未来的渤王妃?’她狡狯一笑,‘是陛下亲自放我出来,要我医治你未来王妃的脚疾。’ 朱友文浑身一震!医治摘星的腿疾?怎么可能?遥姬明明是成天与毒物为主的制毒师,根本不是什么救人的大夫! 他怒瞪着眼前这个女人,恨不得一把折断她那娇弱的颈子!但眼下他只能忍住冲动,近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为何?’ 遥姬转头看向原本挂着奔狼弓的空墙,‘陛下对你起了疑心,怕你因马摘星而对他不忠,他知你对马摘星有情意,命我在她身上埋下寒蛇毒,好藉此箝制你。’ 朱友文一愣,‘不可能!父皇尚须马家军为其效力,不会如此!’ 遥姬转过头,走到他面前,‘寒蛇毒非立即发作,常人难以察觉,马家军更无从得知。但马摘星必须每月让我浸泡药水,控制其毒,不然随时毒发,届时她将宛如万针钻心,且身子会布满如蛇之鳞片,皮肉再一点一滴溃烂,生不如死。’语毕她轻声笑了起来,轻柔笑声在密室中回荡,朱友文却只觉异常刺耳。 ‘妳这恶毒的女人!’他猛地掐住遥姬颈子,若不是顾及摘星性命,恨不得当场就掐死她! 遥姬被掐得几乎窒息,面色通红,却依然毫不畏惧,因为她知道朱友文绝对不会杀了她,‘你那马郡主见过你这一面吗?’ 朱友文一愣,手上力道不由放轻了些,‘你跟她说了什么?’ 遥姬获得喘息机会,更是不放过他,‘你觉得我该跟她说什么?说你闻到血腥味会亢奋吗?还是你体内兽毒发作时有多恐怖?还是让她知道,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你手上的剑,不论老弱妇孺都照杀不误?还是你希望我告诉她,她爹是你——’ ‘住口!’朱友文厌恶地抽回自己的手,彷佛碰到了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妳究竟想怎么样?’ ‘我可以帮你。’遥姬摸了摸自己的颈子,感觉依旧火辣辣地疼。 这人还真是手下不留情。 ‘妳要帮我?’朱友文一脸不敢置信外加轻蔑,他太了解遥姬,她从来不会这么好心。 ‘但我要你让出夜煞之首!’ ‘妳在和我谈交易?’ 遥姬从怀里拿出一包药粉,扔给朱友文,‘信不信随你。’ 朱友文看着手上这包药粉,明白这绝对不可能是解药。 遥姬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等会儿陛下将召你入宫,派你明日出发前往北辽河,运送军粮给四殿下。途中会行经冷山黑潭,你手上的药粉,混入黑潭之水一并饮用,正是解我寒蛇毒的唯一药方。’ ‘妳手上无解药?’他半信半疑。 ‘五年前拜你所赐,全毁了。此次离开地牢,时间短促,我只来得及制毒,还没有时间亲自去一趟黑潭。’ 朱友文犹豫,若遥姬所言无误,父皇将派他运送军粮至北辽河,这一来一往就是个把月,这段期间摘星都在遥姬手上,他说什么都不可能放心! ‘药粉都给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难不成渤王殿下傻了吗?药粉既在你手上,你只要想办法把马摘星带出宫,趁着运送军粮之便,速带她至黑潭解毒不就成了?’遥姬提点他。 ‘妳会这么好心?就不怕父皇发现,怪罪于妳?’朱友文质疑。 ‘毒性变化,因人而异,有千万种解释,陛下顶多怪我失算。’遥姬走到密室门口,准备离去。‘我知道你不会轻易信我,要不,今日你进宫后,可以顺便去看看马摘星。种下寒蛇毒后,她的背会呈现微状蛇鳞,到时你便知我所言不虚。’ 遥姬转身,那抹纤细白色身影很快消失,朱友文恨恨地握紧手上药粉,神色凝重不安,他从未像此刻感到这般束手无策,只能任由遥姬摆布。 * 摘星忽然间离开渤王府,又硬被遥姬留下,她独自一人在宫内,马婧又不在身旁,有些无聊,难免开始胡思乱想,夜里更是难以成眠,一直挂念着朱友文,不知他回渤王府后不见她踪影,会不会担心?还有遥姬刻意在她面前说过的,那些关于朱友文的真实面貌。 她的狼仔,真的嗜血成性、杀人不眨眼吗? 不……不可能,她不相信,那不是她的狼仔。 一夜辗转难眠,次日醒来后,遥姬现身,又亲自服侍着她泡了一次药浴,并端来汤药让她服用。 摘星不疑有他,接过汤药缓缓喝下,将药碗还给遥姬时,遥姬见她面色忧郁,眼下微有乌青,随口问道:‘郡主昨夜睡得不好吗?’ 摘星老实点点头,‘是睡得不太好。’望着遥姬,‘事实上,我一直在思考,大夫昨日所言。三殿下他……他的确说过,他已非昔日狼仔。’ 遥姬微笑,‘若他自己都曾说过此言,郡主早该认清,还想什么呢?’ 摘星沈吟了一会儿,微笑道:‘但对我而言,不管是单纯的狼仔,或是冷厉的渤王,都是同一人,无法切割。’ 遥姬不以为然,‘郡主您高兴怎么想都好,眼下最要紧的,是治好您的脚疾。’ 遥姬手一招,两名小宫女立即上前,准备服侍摘星入浴。 ‘这么早就入浴?’这是皇宫里的习惯吗? ‘我特地为郡主准备了另一种药浴,需要全身浸泡,有助您腿疾恢复。’遥姬道。 这位大夫花样可真多。摘星心想。希望这次药浴桶里不会再有奇怪的东西。 ‘郡主沐浴后可先稍作休息,三个时辰后,我会再准备好汤药,供您服用。’遥姬道。 摘星无奈,只得跟着宫女去了。 一刻后,殿外一名小宫女匆匆来报,说是渤王殿下到了,急着要见马郡主。 这么按捺不住?遥姬心道。这正午都还没过呢。 朱友文匆匆到来,之前他已先见过梁帝,果真如遥姬所说,梁帝派他明日即启程前往北辽河运送军粮给朱友贞,也告知遥姬会悉心治疗摘星的腿疾。 朱友文愈发不安,更想亲眼一见摘星,确认她目前安全无虞,以及是否真如遥姬所说,她身上已被种下寒蛇毒? 他走入殿内,一见遥姬,开门见山便问:‘她在哪里?’ 遥姬浅笑盈盈,‘来得真巧,你的马郡主正在入浴呢。’ ‘妳又在耍什么诡计?’朱友文瞪着遥姬。 遥姬半侧过身子,抬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你要是不信,何不亲自去瞧瞧?’ 他大步如风走过遥姬身旁,看都没看她一眼。 他来到更衣间,两名小宫女在屏风后忽见他来到,连忙要下跪请安,他大手一挥将她们赶了出去。他急着想知道摘星背上的模样,丝毫没有察觉小宫女们偷看他的眼神里带着莞尔。堂堂三殿下居然来偷看郡主洗澡耶,明明就快要成亲了,三殿下是否也太猴急? 屏风以云母装饰,隐约可见屏风后的人影正缓缓宽衣解带,他刻意隐藏声息,目光凌厉,彷如带领夜煞出任务,毫无任何小宫女期待的旖旎风情。 摘星浑然不觉有人正在偷窥,她背对屏风,脱下外衣,先用手探了探大浴桶内的水,确定里头并无什么奇怪东西,这才缓缓踏入,浴桶里的水飘着淡淡花草香气,她吁了口气,拿起摆在浴桶旁的布巾,擦拭身子。 朱友文听见水声细微,知她已坐入浴桶内,他悄悄从屏风后探出头,却失望见到摘星是侧身而坐,他无法见到她的背部。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身躯,只见肌肤如玉,纤颈秀美,侧颜娇媚,活脱脱一朵出水芙蓉,他忽觉心荡神驰,脚步一动,竟不慎撞倒屏风,屏风瞬间倒下,摘星一惊,回头一见居然有个男人就在自己身后偷窥,吓得花容失色,失声尖叫! ‘你这不要脸的登徒——咦?’她很快认出眼前男子,惊讶更甚,随即杏眼圆瞪,‘你……朱友文,你居然偷看我入浴!’ ‘绝非妳所想!’朱友文这辈子第一次如此羞窘,他是偷窥没错,但绝不是如摘星所想那般龌龊,但他又无法对她解释。 他怎能让她知道,遥姬根本不是什么大夫,且梁帝命遥姬在她身上种下寒蛇毒,一来测试朱友文真诚,二来继续控制马家军,根本不把她性命放在眼里。 摘星忙捞过外衣匆匆披上,小脸通红,又气又羞,‘我们都是要做夫妻的人了,实在犯不着如此、如此性急吧!’ 朱友文背转过身子,面红耳赤,尽管屏风倒下时他飞快移开视线,但仍在瞬间瞥见了她饱满的胸部,心跳不由加速,想入非非,他连忙深呼吸几口,稳住心神。 ‘妳先把衣服穿上,我自会跟妳解释。’语毕他便离开更衣间,在外头等待。 摘星半信半疑,拿起布巾将身子擦干,一面仔细重新穿衣,一面不时望向屏风后,生怕有人又来偷窥,同时心里却又有些难以描述的窃喜与羞赧,没想到他竟想来偷看她洗澡,这举动倒有点像从前的狼仔…… 浑然不知朱友文心中打算的摘星总算步出更衣间,小脸一板,故意气呼呼道:‘殿下,我在等你的解释,为何要偷看我入浴?’ 朱友文冷静下来后,很快想到一番说词:‘妳千万别误会,我是受文衍所托。’一句话就把他最忠心的下属给卖了。 她疑信参半,‘你偷看我入浴,与文衍有何关连?’ 朱友文一脸正经,煞有其事道:‘我命文衍钻研医术,研究如何治愈你的脚疾,昨日他谋得一方,说是若在妳背上某几处穴道施针,极有机会治愈,谁知陛下已将遥姬找来,晚了一步。’ ‘那岂不辜负文衍一番苦心了?’她也觉有些惋惜。 朱友文点点头,‘文衍向来自豪其医术,被遥姬抢了先,他心有不甘,便恳求我前来一试。’ ‘不用先问过遥姬吗?’摘星问。 ‘不会冲突,无妨。’他说得斩钉截铁。 ‘那……你要如何证明文衍的方法有效?’既然是文衍所提,文衍照顾医治她多时,她信得过他。 ‘我虽未携银针,但可用真气试探妳背后穴道,若有用,妳双脚旧疾血络淤滞之处便觉畅通,走起来路会感觉较平日轻盈。’ ‘真的啊?’听得她都想跃跃欲试了呢。 他表情认真,‘若文衍的法子有用,届时我便推荐他与遥姬一同医治妳的脚疾。’ ‘那还等什么,快来试试吧!’她背转过身子,脱下外衣,露出背部细腻如脂的滑嫩肌肤,朱友文一见,不禁一阵目眩,他连忙用力闭眼,稳住心神,这才凑近她身后,果真见到她背部上方已有如蛇般鳞片化出,小小一片,每一片皆隐约透白,片片重迭,直往背部下方延伸而去。 朱友文心头震撼,知道遥姬所言不假,摘星已被种下寒蛇毒! 他双手握紧成拳,只觉气愤痛心,自己明明一心想护她周全,不受伤害,为何她却总是在他身边一次又一次陷入险境? 摘星等了一会儿,背后毫无感觉,忍不住问:‘你动手了吗?’ 朱友文回过神,‘我……我怕弄疼妳。仔细想想,其实我并非大夫,此举太过莽撞。’ 摘星披上外衣,转过身,‘那要怎么测试文衍的法子有效?’ ‘我赶紧回去再与他讨论一番,妳且先在宫里耐心等候。’语毕他居然转身迈步离去,留下摘星一头雾水。 这般行色匆匆,迟疑不定,还如此冒失闯入更衣间里看她入浴,实在不像平常的朱友文。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 当日下午,朱友文忽入宫面见梁帝,言明他得知四弟朱友贞临行仓促,他担忧四弟所携军备军粮不足,因此希望提早出发,尽快与朱友贞会合。 梁帝表面上嘉许他不畏辛劳,与朱友贞兄弟情深,骨子里却是怒不可抑。 反了!朱友文真是要反了吗? 明日才出发,他却急着今晚就要启程,莫不是急着想暗中带走马摘星,替她解毒? 朱友文匆匆离去后,梁帝唤来遥姬,开口便道:‘那厮急着今晚就要出发,事到如今,妳仍深信他不会背叛朕?’ 遥姬听完,冷静道:‘陛下,不过是临时改变心意,并不能断定他对陛下不忠。信一个人,不是听他说了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了什么。’ 梁帝心中其实也是惴惴,他实在不愿相信,自己投注了那么多心血的儿子,会是一头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陛下请放心,若一个女人就让他自毁一切,那么他不配做遥姬的对手,更不配做陛下的儿子,届时只要陛下一声令下,遥姬必亲自了断他的性命。’遥姬恭敬道。 这时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前来禀报,张锦听了后,将话传到梁帝耳里。 梁帝听罢,忽地用力一拍书案,站起身道:‘真有此事?’ 遥姬略感讶异,接着只见梁帝怒气匆匆离席而去,原来是张锦暗中埋伏的眼线回报,渤王朱友文见完梁帝后,即带着一名身穿斗篷、看不清面貌的女子前往遥姬医治马郡主的宫殿,明显是想偷天换日,将真正的马郡主暗中带出。 梁帝赶到时,只见殿门紧闭,侍卫上前敲了许久,一名小宫女慌张前来应门,见是梁帝来了,连忙下跪,怯生生一句‘恭迎陛下——’还没喊完,梁帝已快步走入殿内,里头空无一人。 ‘好你个朱友文!居然——’梁帝怒极,一道人影听见声音,从屏风后现身:‘陛下?’ 梁帝一愣,连跟在他身后的遥姬也是一愣。 从屏风后走出的,不是别人,正是马摘星! ‘陛下?大夫?两位怎么突然一块儿出现?怎么了吗?’摘星狐疑问。 梁帝迟疑了一会儿,问道:‘友文……刚刚是不是来探望妳了?’ 摘星点点头,‘是啊,他怕我在这儿住不惯,特地替我送上几套平常穿惯的衣物。’ ‘有人禀报,他身旁带了一名行踪诡异的女子,朕……朕是担心郡主安危,才特地前来看一看。’梁帝的理由听来很牵强,若是真担心摘星安危,派人前来查看即可,何必亲自来一趟? 摘星不明所以,但以她身分又如何能质疑皇帝陛下的真正目的,只得恭敬道:‘感谢陛下关心,摘星承受不起。那名女子乃三殿下身边忠心属下海蝶,是三殿下请她替我挑选衣物,趁着此次进宫,顺道将衣物送来。’ 梁帝自知无法再追问下去,否则马摘星必起疑心,他假意吩咐叮咛了几句,离去时心中怒意已然全消。 既然马摘星还在宫中,朱友文便算是通过了测试。 遥姬在旁道:‘恭喜陛下,渤王殿下通过测试,并无任何背叛之举。’ 梁帝点点头,‘去告诉友文,马摘星其实并未中毒,这一切不过是朕的测试。那孩子难得动了真情,朕若真对她下毒,岂不完全不顾父子之情了?朕只是要他记住,绝对不可再有任何欺瞒!’ 遥姬应了声‘是’。 ‘还有,妳替朕证明了友文的忠心,可将功折罪,太卜宫就交给妳了吧。’ 太卜掌阴阳卜筮,透过占卜助天子解决诸疑,观国之吉凶,甚至有权决定国家祭祀、丧葬、迁都、征伐等大事,梁帝早年于战场上出生入死,步入晚年后,精神体力皆大不如前,他越发迷信,遥姬不仅擅于制毒,亦精通巫卜之术,能观星象、知生死,将她封为太卜宫的主人,不啻于大大提升她的地位,几乎能与朱友文相互抗衡,更可看出梁帝相当倚重她的巫卜之能。 遥姬跪下叩谢,心中却无多大喜悦。 功名地位对她来说不过身外之物,她真正在意的,还是那个叫马摘星的女人。 她与朱友文自小相伴,自诩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但马摘星却口口声声坚持他心中仍从有过去的良善与天真,让她异常反感与厌恶。 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她根本就不知这八年来朱友文历经过了什么,不断把自己的美好想象加诸在他身上,难道她真以为从前那个狼仔还活着吗?就算朱友文偶尔扮扮狼仔,也不过是为了讨好她,遥姬不齿堂堂一个渤王殿下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如此作贱自己的本性! 他是嗜杀的!残暴的!冷血且毫无人性的!那才是她所熟悉的朱友文! * 朱友文已整装点查完毕,正准备出发,忽接到梁帝命令,运送军需一事暂缓,且命他速带马摘星回府。梁帝如今已盯紧了晋军位于北辽河的太保营,打算派马家军做为先锋攻打此地,马摘星是稳住马家军的棋子,千万不能出乱子。 接着遥姬现身,告知她并未在马摘星身上埋毒,之前不过是想测试他对梁帝的忠诚。 遥姬笑道,‘与其说是陛下的测试,不如说是我想确认你是否依然是从前那个朱友文?幸好,马摘星没让你迷失,你还是我心中的那个渤王。’ 朱友文斜睨遥姬,没有出声。 遥姬脸色随即一沈,‘还是说,你早就看穿一切,因而没有中计?’ 将计就计,反将对方一军,向来是朱友文的拿手好戏,她常常聪明反被聪明误,在他手下吃过不少亏。 ‘我不懂妳在说什么。’听闻不用出发运送军需后,朱友文脚步一转,便欲前往宫殿将马摘星接回渤王府。 遥姬在他身后道:‘你就不怕陛下是真的命我在马摘星身上埋毒?’ ‘若父皇真决定如此,我也只能从命。’朱友文停下脚步,声音坚定无一丝犹豫。 遥姬轻笑,‘看来渤王依旧是渤王,若你因为马摘星而输了这局,我可是会很失望的。’ 朱友文迈开脚步,将遥姬远远抛下。 * 他一路来到摘星暂住的宫殿,小宫女见他风风火火而来,还来不及阻止,他已走入殿内。 ‘殿下!殿下!郡主正在——’ 摘星正巧在更衣,朱友文忽闯入,她吓了一跳,柳眉一竖,正要娇嗔发怒,他忽将她整个人拉了过来,又将她身子转了半个圈背对着他,然后一把拉下她肩头外衣—— ‘朱友文!你在做什么?!’她又羞又气,先前偷窥她入浴还不够,现今又想轻薄她?这人是怎么了?像狼一样发情了吗? 原以为他会继续对她上下其手,谁知他却只是凝视着她光裸的背部,许久未出声。 她的背上已无中毒迹象的蛇鳞纹,看来之前只是遥姬的障眼法,欲让他信以为真。 他心中的大石总算暂时放下,但遥姬既已被放出,不知日后她还会使出多少手段对付摘星,他只能更加严密保护她,不再轻易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朱友文,你到底——’她转过头,见到他双眼凝视自己背部赤裸肌肤,不禁面红耳赤。‘你这次又有什么借口?难道又是为了帮文衍?’ 他摇摇头,忽一把扯住她手臂,急着带她离开宫殿。 ‘你要带我去哪儿?等等!先让我把衣服穿好,我正更衣到一半呢!’ ‘跟我回渤王府!’ ‘现在?我不是还要治疗腿疾吗?’ ‘我担心妳一人在宫中住不惯,已向父皇禀告,将妳带回渤王府再行治疗。’ ‘可是遥姬的药浴——’ ‘我会派文衍请教遥姬,让妳在渤王府内也能治疗。’ ‘真的?陛下同意吗?’ 朱友文点头,一路拉着她快步离开,丝毫不想让她在此处多待一刻。 ‘你……等等,为何要这么急嘛?我衣服都还没穿好呢!’摘星忍不住娇声抱怨。 ‘我怕遥姬下手过猛,反而危及妳的身体,想早点带妳回去,让文衍看看。’ 摘星闻言不禁心中一阵感动,尽管他近来行迹诡异,令人不解,但话语眼神间透露的关怀与忧心却是不假,原来他这么担心她吗? ‘走慢些,别急,我这不就回去了吗?’她伸出另只手扯住他的袖子,两人缓下脚步。 他反手牵起她的手,见她正对着自己微笑,浑然不知自己已从生到死,又由死到生走过了一回。 他胸口忽感一阵阵抽痛。 遥姬的出现让他有种预感,在摘星面前,他将越来越瞒不住自己极欲掩藏的那一面。 到了那时,她还会愿意继续留在他身边吗? * 深夜,朱友文在密室内听着文衍回报:‘主子,属下已趁马郡主熟睡后悄悄诊脉,郡主脉象平稳,看来的确没有中毒。’ 朱友文面色凝重,点了点头。 眼下父皇的测试是过了,但还有个更棘手的遥姬,不知她又会玩什么花样? ‘主子,您是何时看出这一切皆是陛下与遥姬连手?’海蝶问。 莫霄在一旁打断:‘妳傻啦,遥姬与主子竞争那么久,怎可能轻易帮主子?其中必定有诈!是主子聪明,将计就计,干脆让他们误会到底,再一举釜底抽薪,顺利把马郡主带回王府。’ 海蝶不理会莫霄,‘主子……可否容属下冒昧请问一事?’ ‘说。’朱友文侧过身,目光落在墙上的牙獠剑上。 ‘若陛下并非有意测试您,而是真的命遥姬在马郡主身上下毒,主子是否会欺瞒陛下,暗中替马郡主解毒?’海蝶问道。 这不仅是她的隐忧,同时也是莫霄、文衍等人心中疑惑。 自马摘星出现以来,朱友文开始有了转变,他们跟在主子身边已久,哪里瞧不出来主子早已对马摘星动了真情,英雄难过美人关,遥姬不就是利用这一点来测试主子的忠诚? 莫霄又是快嘴:‘妳胡扯什么?陛下不是说了,他会好好照顾郡主不是?’ 文衍却也往前踏了一步,‘主子,属下也想知道。’ 朱友文却是沉默着,久久没有回答。 这次连莫霄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半晌,朱友文终于开口:‘若是真有那么一日,我不得不选择背叛父皇,保下摘星,在那之前,我会退下夜煞之首,从此你们与我再无瓜葛,不管我做了什么,都与你们无关!’ ‘主子,属下等人并非此意——’海蝶急着想辩解,却被朱友文打断:‘好了,都下去。’ ‘主子!’ ‘不听令了吗?下去!’朱友文语气一沈,尽是威严。 三人只得听令离去。 密室里只剩他一人后,他走到牙獠剑前,却未伸手取剑,而是在剑尖下方的墙面上轻轻一推,那是个暗格,墙面瞬间开了一个巴掌大的小洞,他将手探入,捞出一条项链,竟是当年摘星送他的黑玉狼牙链,他终究是舍不得,一直将其藏在无人知道的角落,也许,他真正舍不得的,是曾经的狼仔。 没有仇恨、没有杀戮、没有压负在身上的恩义,也没有误解,就只有狼仔,就只有星儿。 他轻轻握住狼牙链,脸上是文衍等人从未见过的痛心与挣扎。 若能选择,他其实,始终是想当狼仔的。 可他还有机会吗? * 隔日一早,摘星用完早膳后,与马婧在自己的小院花圃里浇水、翻土,朱友文悄悄现身,马婧见他到来,知趣地先退了下去,让两人好好单独相处。 他走到她身后,双手轻轻搂住她的纤腰,‘一大早就在忙活什么呢?’ 她吓了一跳,回头轻轻推开他,‘一大早就这样吓人!’ 他轻轻揩去她脸颊上不小心沾到的泥土,只觉触手滑嫩,情不自禁又多摸了两下,她被摸得小脸通红,正想说马婧还在一旁看着呢,一转头,却见马婧早就不知到哪儿去了。 朱友文又上前从背后搂住她,这一次,她没有挣脱。 ‘妳还没告诉我,妳在这儿种些什么?’他问。 ‘是女萝草。’ 他会意地笑了,‘想念狼狩山了?’ 她却面露担忧,一面指尖轻轻抚弄刚移植好的女萝草,一面道:‘你不喜花草,我种下这些女萝草,可会惹你不开心?’朱友文还未回答,她连忙又抢道:‘我知道,人都会改变,况且八年是段不算短的岁月,我从未参与其中,更不知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只是……只是希望这些女萝草,能多少让你想起从前的日子……’她转头凝视着他。‘能让你,再多变回狼仔一些些……’ 周遭的人都在不断告诉她,朱友文已经是过去的狼仔,她不得不逼着自己去正视这个现实,但她仍希望,至少、至少他身上仍留有狼仔的影子,那怕只有一些些也好…… 朱友文望着她,嘴角一笑,‘何必只有一些些?’ 摘星不解。 ‘来。’ 他牵着她的手,来到王府前院,她前脚才踏入,便讶异地睁大了眼,只见下人们正在前院里忙进忙出,栽种许多芬芳美丽的花草,原本几乎寸草不生的渤王府花园,瞬间花团锦簇,百花争艳,完全变了个模样。 摘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吗? ‘这……这会不会一下子变得太多了?’连她自己都有些无法适应,更何况是久居于此的朱友文? ‘既然要变,何不一次变得彻底些?’朱友文倒是丝毫不介意。 她想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甚至十倍百倍千倍,他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只在意她开不开心。 这时莫霄也来到花园,手上捧着一个特别定制的投壶。 摘星讶异问道:‘这是?’ ‘郡主,殿下知道您喜欢玩投狼壶,特命我去弄了一个,这可是我请人特别定做的。’ 摘星拿过投壶,左看右看甚是喜欢,兴致一起,喊道:‘不如把大家找来,我们一起来玩一回,如何?’ 莫霄愣住。与主子一起玩投狼壶这种小孩的游戏? ‘是啊!’摘星依旧兴致勃勃,满脸期待地望向朱友文。 朱友文不忍扫她兴,只好点头。 ‘快把文衍与海蝶一块儿找来,看最后谁输得最惨,弹额头处罚!’摘星心情好极了。 朱友文一脸为难又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捧着投壶往前院走去,暗道:这不是摆明了要他在自己下属面前出糗吗? 文衍等人不敢忤逆朱友文命令,跟着摘星玩了几轮投狼壶,可想而知,即使众人努力放水,朱友文还是垫了底。摘星算了一下分数,宣布:‘现在要比出最高分,赢家可以弹三殿下的额头,做为处罚!’ 文衍赶紧抢先上前,故意失手,还装出懊恼模样,‘唉,我太紧张了。’ 接下来换海蝶上阵,她瞄准了半天,一样失手,走到文衍身旁,摇摇头,‘最后一箭,不容易。’ 只有莫霄不知好歹,海蝶才刚离开,他便迫不急待上前,帅气扔箭,一举投中!‘我赢了!’莫霄振臂,只差没跳起来欢呼。 文衍与海蝶默默为他哀悼。 ‘莫霄胜出!由你来弹三殿下额头!’摘星拍手笑道。 莫霄得意走到朱友文面前,抬手曲起手指就要狠狠弹主子的额头,却见朱友文脸臭得像什么似的,狠狠瞪着他。 ‘主子,摆臭脸没用!玩游戏就是讲究公平嘛!您多担待些啊!’话语一落,莫霄立即出手,朱友文只觉前额一痛,瞬间额头又红又肿。 文衍与海蝶在一旁面露惊恐。 莫霄你好大的胆子!不要命了吗? 摘星见朱友文脸色极为难看,正想上前替莫霄缓颊几句,一道冷冷的声音忽传来:‘渤王殿下可真是好兴致呢!’ 众人一惊,朱友文与文衍等人更是立即全身戒备,朱友文一个箭步走到摘星面前,冷眼看着面前这位不速之客。 来人正是遥姬,她见到五彩缤纷的王府花园,心中讶异,待见到朱友文居然与自己的下属玩起幼稚的投狼壶,心中更是反感,这不是她所认识的朱友文!何必为了一个笨女人,如此作贱自己! 摘星从他身后探出头,奇道:‘殿下与遥姬姑娘不是儿时旧识?为何见了面却不打招呼?’ 这两人简直像陌生人。 不,不只是像陌生人,两人之间对峙的气氛,倒更像是敌人。 遥姬压抑住对马摘星的反感,清冷一笑,‘何止渤王殿下,文衍等人,我都熟得很。’她朝朱友文欠了欠身子,‘遥姬奉命接掌太卜宫,特先来拜会,此外,亦奉陛下之命,请渤王殿下前去“诛震宴”!’ 朱友文面色一沈,摘星正想问什么是‘诛震宴’,见到他的脸色,也知趣地暂且不问。 遥姬笑道,‘今次诛震之宴,由我主祭,马郡主既是未来的渤王妃,陛下特命您随我先行前往一同准备。’她侧过身子,朝摘星道:‘郡主,请随我来。’ ‘现在就去?’摘星望向朱友文,征询他的意见。 既是梁帝有令,朱友文如何能不从?他只能勉强点头,眼睁睁看着不明就理的摘星被遥姬强行带走。 莫霄向来沈不住气,上前抢道:‘主子,这……这妥当吗?诛震宴可是——’朱友文挥手打断他的话。 莫霄还欲再说,海蝶拉了拉他,示意他闭嘴,别再火上浇油。 朱友文握紧了拳头,看着摘星的身影渐渐消失,彷佛有什么东西也跟着渐渐消失了。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 梁帝的意思很明显,遥姬肯定多少也在旁煽风点火,他们要的是渤王,那个人人闻之色变的残酷刽子手,而不是摘星心中那个善良的狼仔。 他望着满园缤纷花草,只觉讽刺。 他越是想做回狼仔,却离从前的那个自己,越来越远。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4章 诛震宴 马车朝皇宫方向驶去,马车内的摘星终于按捺不住,问起坐在对面的遥姬:‘请问何谓诛震宴?’ 遥姬嫣然一笑,‘每逢在外驻将回京述职,陛下便会办场诛震宴,宴请众人。’ ‘陛下何以要我一块儿去准备此场宴席呢?’她感到疑惑。 遥姬笑意更深,‘郡主与渤王殿下相隔八年重逢,想必会好奇这八年来他是怎么过的,诛震宴是渤王殿下日常之一,可让郡主您更了解他,难道郡主不期待吗?’ ‘原来如此,谢谢妳想得这么周到,我很期待。’摘星一听,瞬间开始期待起这场闻所未闻的‘诛震宴’了。 马车又行驶了一段时间,终于停下。 遥姬与摘星下车,进入宫内,遥姬在前领路,却是将摘星带到了她曾来过一次的天牢前,摘星不解,‘为何要带我来到此处?’ 遥姬解释:‘每次举办诛震宴,陛下会准备十人份饭菜,送给天牢里的重犯,一块儿同庆。今日就由郡主挑些犯人、送上饭菜可好?’ 摘星走入阴湿天牢内,她走过一间间牢笼,见到特别孱弱或被折磨至惨的犯人,心生怜悯,便命狱卒将饭菜递给这些囚犯,遥姬站在她身后,微笑地看着这一切。 一名老囚听见动静,缓缓睁开双眼,见到摘星,忽浑身一震,用尽最后力气朝她嘶哑喊道:‘摘星……郡主?马家小郡主……真是妳吗?’ 摘星立即回头,这天牢里居然有人识得她! 待走近一看,她不由更加讶异,‘段叔叔!’ 那出声喊她的老囚,全身已被折磨得几乎体无完肤,居然是曾与马瑛一同协力镇守边关的段言喻!摘星所知的段言喻,为人清廉,她幼时曾见过这位大人几次,对方的和善与亲切,让她留下极深印象。 ‘段叔叔,您……您怎会被关在这里?被关多久了?’摘星连忙命狱卒将饭菜端给段言喻。 段言喻巍颤颤地朝摘星爬去,接过饭菜便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像是已饿了许久,摘星亲自端着盘子,眼眶泛泪,不明白当年那个老好人段叔叔,何以沦落至此?她又要来清水,递给段言喻,老人饥渴地喝了大半罐水,又吃了几口饭菜,总算有了些气力,老泪纵横道:‘马府发生灭门惨案不久,有大臣告发,说我接受了晋军的贿赂与劝降,恐牵连其中,陛下大怒,怀疑我有逆反之心,便将我降罪至此,受尽刑罚折磨……’ 摘星哪里忍心见到一个老人受此折辱,激动朝遥姬道:‘我了解段叔叔的为人,他对陛下再忠心不过!他必是冤枉的!我愿替段叔叔求情,请陛下明察!’ 遥姬却是冷笑,心头痛快,‘怕是已经来不及了,郡主!’ 摘星愣住,面露疑惑。 遥姬主动解释:‘诛震宴,顾名思义,乃是“以杀诛心,威震将侯”,在外将领若回京述职,陛下会特别设宴,并在宴席上命渤王一一斩杀犯有逆反之罪的大臣将领,杀一儆百,藉此警告所有在外将领,休有任何谋逆之心!’ 摘星一脸错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命渤王一一斩杀这些大臣将领?只为收杀鸡儆猴之效? 梁帝竟会如此暴虐无道? 而朱友文……竟是梁帝手下最得意的刽子手? 遥姬很满意摘星的反应与表情,走到她面前,轻声道:‘郡主可知,今日有哪些人被选上吗?’ 哐啷一声。段言喻手上的盘子掉落在地。 摘星恍然大悟,自己送上的那些饭菜,竟是这些囚犯的最后一餐。 遥姬的笑容在她眼里忽异常刺眼,人命关天,她竟能如此轻描淡写? 她也终于察觉,遥姬对她的好,皆不过是表面工夫,自己恐怕是从头到尾都被这个女人玩弄于指掌间。 * 诛震宴于皇城兵校场上举行,虽美其名为‘宴席’,校场上却不见任何喜庆气氛,只见禁军驻守四方,长枪林立,气氛肃杀。 看台上,梁帝端坐上位,张锦与遥姬随侍在侧,摘星入坐其下方,只觉心中一片混乱。 段叔叔真的要被送上诛震宴处斩了吗? 张锦往前一步,朝校场内喊:‘午时已到,诛震宴起,主祭者,太卜遥姬!’ 遥姬起身,手端一杯血酒,往前一洒! 张锦朗声道:‘宣,今日入京赴宴述职者,斯河节度者刘龙、教州统兵李泰行、敲雷军校尉王泰一、北进州副指挥史邢艾,入校场面圣!’ 众位将领鱼贯带着随从入内,朝梁帝行跪拜大礼。 梁帝赐座后,宫女太监们便忙着上菜,众将领长年在外,哪有机会尝得如此美酒佳肴,个个吃得开心,气氛渐渐热络,但摘星看着眼前的山珍海味,满脑子想的却是方才天牢里段叔叔狼吞虎咽的那盘饭菜,完全食不下咽。 梁帝与众将领寒暄了几句,话锋一转,‘宴席上本不该扫兴,但朕还是想提醒一下,若有人领兵在外,对朕有了叛心,朕可是会毫不留情!’ 众将领一愣,有些甚至缓缓放下正大快朵颐的肉食,猜测梁帝这番话是何用意? 张锦再次向校场内喊:‘宣,渤王殿下!’ 摘星原本一直心不在焉,待耳里听见‘渤王’二字,忽像受惊的小兔子,全身颤抖了一下,接着她急切地望向校场入口,心里始终不愿相信,她的狼仔会是梁帝得意的刽子手。 但她失望了。 缓缓走入校场内的那个高大人影,身穿黑色明光铠,胸前一凶恶狼头,饰以金纹,狼嘴大张,上下两排利牙间镶着一面护心镜,镜面在艳阳下反射,摘星瞇起眼,一时见不到他的神情,却已能感觉到他浑身杀气腾腾,她甚至能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最恐怖的梦魇,一步步,一步步朝她走来。 这不是她的狼仔! 她焦急地想与朱友文目光接触,想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哪怕只有一丁点也好,但直到朱友文走得近了,她能看清他的脸庞了,他却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表情始终冷峻肃杀。 摘星深深被震撼,开始感到恐惧,但这一切都还只是开始。 梁帝朗声道:‘看清楚了!那些想背叛朕的人,会是如何下场!拉进来!’ 第一个囚犯被拉进校场,张锦宣布:‘犯人,刺史陈有随,私藏军粮,暗藏兵器,图谋不轨,今日处刑!’ 犯人被解开了手铐脚链,狱卒临去前朝地上扔了一把刀。 梁帝看着那浑身发抖的犯人,大感痛快,道:‘你若能伤得了渤王一根寒毛,朕便免你诛九族之罪!’ 犯人先是呆呆发愣,然后上前捡起刀,大喊一声便朝朱友文杀了过去! 在看台上的摘星见到这一幕,尽管知道朱友文武艺高强,仍惊得倒吸一口冷气,说时迟那时快,她连眼都没眨一下,朱友文已出手,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刀,直刺入犯人颈子,顿时血流如注,犯人跪倒在地,喉咙灌满自己的血液,连痛苦哀号都办不到,朱友文杀红了眼,扔下短刀,单手掐住犯人颈子,竟将人高高举起,血不断沿着他的手臂往下滴落在他脸上,尝到血腥味的渤王如野兽般兴奋,手越掐越紧,犯人起初还有力气挣扎,很快便脸色发紫,断气了。 朱友文松手,尸体如铅般沉重落在地上,他舔舔自己手上仍温热的血液,杀戮本性躁动不已,但他随即察觉到摘星的视线,立即试图收敛。 在她面前杀人,是他最不愿做的事,尽管这并不是第一次,但那一次,她并不知道是他。 这一幕,让那些酒酣耳热的将领们感到一股股凉意由背脊窜起,摘星更是从头凉到脚,双手微微发抖,不敢相信刚刚在自己面前轻松杀人的,是她一心深爱的朱友文。 宴席间霎时安静下来。 梁帝与遥姬却都笑了,梁帝显得兴致不错,朝摘星道:‘马郡主,妳的未来夫君如此威震四方,朕真是替妳高兴啊。’ 摘星完全说不出话,双唇颤抖。 梁帝见她这副惊吓模样,并未安慰,转头又喊:‘朕不过瘾,诸将也不过瘾,再来!’ 狱卒再次拉进一名老态龙钟的犯人,摘星定睛一看,竟是段叔叔! 她激动打翻了一支酒杯,遥姬注意到了,只是笑着看她出糗。 只听张锦朗声道:‘犯人,戴南军统领段言喻,勾结敌晋,私收贿赂,谋逆叛国,处刑!’ 段言喻被解开了手铐脚链,狱卒照例在地上扔下一把刀。 ‘换个花样给朕瞧瞧。’梁帝吩咐朱友文。 摘星转头望向梁帝,一脸不可思议。换个花样?纵使这些犯人的确罪该至死,可到底是一条人命,梁帝口吻却像将他们视为宴席上的玩物,杀人不过是种娱乐? 只见段言喻抖着双手,缓缓从地上捡起刀子,摘星再也看不下去,冲到梁帝面前跪下,替段言喻求情:‘陛下,段大人与亡父曾一同镇守边关,摘星自幼即识得他,知他绝无可能有反逆之心,其中也许有冤屈,还望陛下明察!’ 遥姬脸色一沈,上前道:‘陛下,段大人罪证确凿,马郡主仅以私交便想干预朝政,又破坏陛下宴席雅兴,理当问罪!’ ‘马郡主,妳欲求情,必得有证据,否则岂不只是莽撞行事?马瑛是这样教妳的吗?’梁帝怫然不悦。 摘星跪在地上,额头冷汗直流,她何尝不知自己太过莽撞,但要她眼睁睁看着段叔叔惨死在朱友文手上,她办不到! 校场内的段言喻,双手紧握刀子,缓缓走近方才惨死的那名犯人,待他认出是自己旧识后,不由嘶哑着嗓子悲恸大喊:‘朱温!你这暴君!’ 看台上原本被摘星吸引目光的众人立即转过头,看着浑身颤抖的老人站在校场内指控梁帝:‘杀啊!来杀我啊!我死有余辜!没错!我确实与敌晋私通,想造反了!因为我看不惯你朱家作风!’他更直指渤王,‘你,渤王,更是助纣为虐,竟甘愿当朱温的刽子手,你会有报应!报应!’ ‘段叔叔——’摘星大为震惊。 ‘段言喻,你放肆!’梁帝大怒,一拍椅子,竟站起身来,瞪了摘星一眼。 就算摘星再想替段言喻求情,此刻也只能噤声。段言喻都自己认了,她还能求什么情?谋反叛逆,唯有死罪,同时株连九族。摘星已想不出办法能救下段言喻,她不觉将求救眼神望向朱友文,只见他面无表情,一脸冷峻。 段言喻的生死,亦不是他所能掌控。 梁帝要他生,他就能活。梁帝要他死,他就只能死。 段言喻忽又哭又笑,歇斯底里道:‘哈哈哈哈——反正我段某烂命一条!’他将刀尖指向朱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暴君为何一定要杀我!随便安个与敌晋私通的罪名在我头上,只因为你怕我起了疑心,这几年来多少大梁忠良死得凄惨,背后都有隐情!’他像是这时才发现摘星也在场,忽脸露惊慌,大叫:‘小郡主!快离开大梁!妳可知妳父亲是——’ 朱友文以快到让人看不清的速度冲上前,挥舞牙獠剑,手起剑落,段言喻最后一句话还未说完,人头已落地,嘴兀自大张着,满腹冤屈再也无处可说。 摘星只觉眼前一黑,接着浑身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脸上毫无血色。 段叔叔……被朱友文杀死了…… 段叔叔临死前到底想说什么?要她快离开大梁?为何? 梁帝转头朝摘星怒道:‘妳可看见了?这叛臣不仅认罪,临死前还胡言乱语,试图怂恿人心以报复朕!岂能不杀之而后快!’ 摘星低下头,强忍住眼中泪水,沉默不语。 遥姬上前安抚梁帝:‘囚犯临死,恐惧至极,常会如此丧失心神,口出狂言,陛下切勿放在心上。’ 梁帝重重哼了声,兴致全失,拂袖离席。 遥姬微笑地看着这一切,马摘星,这下妳该觉悟了吧?这才是渤王朱友文的真正面貌,他从来就不是妳的狼仔! 她察觉到朱友文愤恨目光,微扬起下巴,毫不畏惧地迎上,怎么,以为玩玩投壶、换换花草,就能洗去满身血腥味吗?痴人说梦! 这五年来,在那座石牢里,她日日夜夜想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与朱友文再次交手,这个曾经打败过她的男人,是堂堂大梁渤王,夜煞之首,可不是一个在心爱女人面前多情软弱的废物! * 连续好几日,她都无法从那日亲眼见到朱友文斩首段言喻的震惊与哀痛中恢复过来。 她甚至会作恶梦,梦里不断重演朱友文虐杀犯人的场景,她吓得不敢再闭上眼,怎么都不愿相信,那个令人胆寒的刽子手,是她的狼仔。 遥姬的声音更是时不时在她脑海里响起: 妳的狼仔讨厌花草吗?妳的狼仔会拿剑杀人吗?会拿刀砍蛇吗?或是在战场上大开杀戒,尸首血流成河吗?更甚者,一身嗜杀气息,只要站在朝堂之上,无人不畏惧吗? 他是朱友文,堂堂渤王,早已非昔日狼仔了。 房外传来敲门声,摘星懒懒道:‘我不饿。’ 门还是打了开来,进房的却不是马婧,而是朱友文,这几日她没什么食欲,也不太出房,他自然知道原因,这日特地亲自端了早膳过来。 ‘多少吃点吧。’他轻轻将早膳放在案上。 摘星看着他,忽觉得这个人好陌生。 若这人是她的狼仔,亲自端饭到她房里,她自然感动,但这人如今是大梁的渤王,梁帝手下令人闻之色变的刽子手…… ‘你到底是谁?’她忽问。 朱友文微愣。 ‘我都不知道自己认不认识你了?’她别过头,黯然道。‘段叔叔他……他是我爹的老朋友,他发妻早逝,膝下无子,之后终身未再娶,孤家寡人,是以小时候他极疼我,常常拿糖给我吃,还会拿铃鼓逗我……’越说越红了眼眶,她全家惨死,再无亲人,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从小亲近的父执长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惨死在朱友文剑下……她心中的无助、震撼与悲恸难以言喻,更开始对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人,感到莫名恐惧。 原来他竟能如此残暴虐杀一个人?只因梁帝下令要他这么做? 朦胧的预感在此刻袭来:若有朝一日,梁帝命他将剑指向她的话,他会怎么做? 若他还是狼仔,她知道他不会,可若他是渤王……她不禁暗暗打了一个冷颤。 朱友文见她脸色苍白,面露恐惧,自是心痛,但这已是他无法割舍的人生。 ‘他不但当众辱骂父皇,更刻意大放厥词,意图煽动人心,其心可诛。’他听见自己冷硬的声音如此说道。 摘星默默望着他许久,道:‘你说过,你的剑,只杀危害大梁之人,我忽然不敢去想,那些死在你剑下的人,那些被认为危害大梁之人,有多少是我曾相识、甚至是旧亲?’ 朱友文沉默回望着她。 ‘我知道,这是你对陛下与朝廷的忠诚,我应该要谅解。你身为大梁渤王,注定身不由己,我无法要求你不再当三殿下,更无法逼你做回狼仔,我……我太傻了。’她终于看破了,也懂了。 朱友文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我们可以是狼仔与星儿,也可以是渤王与渤王妃。’ 她却摇摇头,‘不,之前都是我太自私了,我如今明白了。’ 她早该懂的,可她却不知道,他内心其实希望她永远不要明白,那么至少在她的心目中,他还能是那个不知杀戮为何物的善良狼仔,还能保有那早已成为幻影的单纯。 他神情黯然,却又听她道:‘但这点小事,打不倒我们的,是不?’她的眼神重新恢复了些明亮,不管再怎么说,他是爱她的,这一点她能真切感受得到。‘只是……只是我需要时间来调适。’ 他胸口忽一阵澎湃,将她搂入怀里,紧紧拥抱。 他以为自己就要失去了她! ‘无论妳需要多少时间,我都等。但饭还是记得要吃,别坏了身子。’ 她在他怀里听话地点点头。 ‘我明日得暂离王府一段时日,处理军务。我不在的这段期间,好好照顾自己。’他抚摸她的秀发。 出兵攻晋,已是蓄势待发,军务日渐繁忙,他也不可能随身带着她,只能吩咐文衍等人在他不在时好好保护她,别又着了遥姬的道。 那个狡猾奸诈的女人,从以前就喜欢用各种诡毒计谋整他,如今背后有父皇作为靠山,更绝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弱点——他怀里的这个小女人。 他再次不放心地叮咛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去,摘星强颜欢笑,但在房门阖上那一瞬间,她的眼神再度黯淡下来。 说得容易,做起来却是很难。 段言喻死前的吶喊又在她脑海中响起: 小郡主!快离开大梁!妳可知妳父亲是—— 她猛地闭上眼,用力摇了摇头,甚至用手摀住双耳,但老人临死前的悲喊仍不断重现…… 为何段叔叔会提到爹爹?难道爹爹的死与梁帝有关? 不,她怎能如此胡乱猜测!若真是梁帝所为,又为何特地派朱友文前去搭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但难道段叔叔他真意图谋反?敌晋给了他什么好处?摘星自责为何没能早点发现他被囚禁于天牢内,更自责自己听信遥姬的建议,竟选上了段叔叔做为诛震宴的祭品。 遥姬……这个女人城府之深,让她不敢小觑。 朱友文虽离开摘星房间,却迟迟并未离去,而是站在房门前,凝视着那扇紧闭的门,一脸神伤,彷佛害怕她再也不会为他打开这扇门。 长廊另一端,莫霄默默现身,等了一会儿,朱友文才慢慢朝他走来。 ‘主子。’ ‘何事?’ ‘他醒了。’ 朱友文彷佛没听见,面无表情地继续迈步往前走。 莫霄跟了一段,才听他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是。’ * 隔日,摘星一早勉强用了点早膳,马婧见她终于恢复了些食欲,又冲去厨房要了一碗稀粥,央求摘星喝下。 她知道马婧这几日为她担忧,不忍拒绝,勉为其难喝下,肚子喝得撑了,不得不离开房间四处走走,消食一下。 她走到花园,见到下人们仍在忙活着,将一株又一株鲜艳花草种下,莫霄在旁忙着指挥,她却早已无任何欢欣之情,这些,其实都不是现在的朱友文所喜爱的,他不过是为了讨好她。 摘星唤来莫霄,轻声道:‘不用再种了,就恢复原样吧!’ 莫霄却是一脸为难,‘郡主,可殿下吩咐过了,他回来时要见到府里全种上这些花草。’ 摘星苦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责任由我来扛。还有那投壶也先收起来吧,如今回想,我一直在逼着他做回狼仔,要他当一个他根本不想当的人……’ 莫霄替主子辩解:‘不,郡主,我想殿下是真心想改变的,只是——’摘星打断他,‘只是身不由己,对吧?你放心,这些我都懂。’ 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马郡主可真是冰雪聪明、体贴人心哪。’ 莫霄立即走到摘星面前,手按刀柄,‘大人不在太卜宫好好待着,何必三天两头跑来我们渤王府?’ 来者正是遥姬,依旧一袭白衣,飘然出尘,嘴角噙笑,但摘星只觉她笑里藏刀,不怀好意。 遥姬欲上前一步,莫霄将刀略微拔出,全身警戒。 ‘何必如此紧张?’遥姬一脸无辜,‘我是特地来找马郡主的。那日诛震宴后,怕郡主与渤王殿下感情失睦,特来邀请郡主与我前去一个地方,或可避免对渤王误会日深。’ ‘遥姬大人如此好心,未免反常。’莫霄不屑,直觉又是遥姬不知在耍什么伎俩。 ‘不过是个下人,嘴巴倒挺利的。’遥姬冷笑,‘不过你可别误会了,这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他终究顾及着马郡主,不希望她因此与渤王决裂。’ 摘星本不欲随遥姬起舞,但听见是陛下的旨意,不觉犹豫了。 ‘郡主可是怀疑我了?我遥姬纵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假传陛下旨意,郡主大可放心。’见摘星仍在迟疑,遥姬软硬兼施:‘郡主不去,难道是想抗旨吗?’ 摘星只好道:‘好,我随妳去。’ ‘郡主!我与您一块儿去!’莫霄忙道。 遥姬毫不在意,‘随你。’ 莫霄自投罗网,正合她意。 * 遥姬将她带到京城角落一处老宅前,老宅显得十分破败,马车都已来到大门口,却迟迟无人迎接,等了半天,才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仆慢悠悠走过来开门,领着他们来到大厅。 一行人稍坐歇息,老仆端上茶后,扶着一位白发苍苍、身子局偻的老妇走入大厅。满脸皱纹的老妇一入座便咳起嗽来,老仆连忙替她拍背舒缓,又急急倒了杯茶,服侍老妇喝下。 摘星一脸纳闷,不知遥姬为何带她来到此处,只见那老妇双眼厚厚一层白翳,状似听不见声音,眼盲耳背,兼之一脸病容,且神智恍惚,即便难得贵客临门,也不见她起身招呼,只是一面咳嗽一面嘴里不知喃喃在念些什么。 遥姬总算开口:‘这位是段老夫人,是段大人的母亲,已经九十多岁了,人老了,也胡涂了。’ 摘星吃了一惊,没料到段言喻居然还有亲人在世,而且还是年纪这么大把的老母亲,她心中更加难过,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至痛。 ‘我都不知道段叔叔的娘亲还在世……’她怜悯地看着段老夫人。 ‘郡主不知道的事,可多了。’遥姬厌恶地看了一眼茶垢未洗干净的茶杯。 摘星发现莫霄毫无惊讶之情,从头到尾更是不发一语,难道他早已知情? ‘莫霄,你也知段大人还有位老母亲?’她问莫霄。 莫霄看了遥姬一眼,点点头,‘段大人获罪后,朝中有大臣上奏陛下,段老夫人一身是病,再活也没几年,便留下她一命,守在这破败的段家大宅,与一名老仆相依为命。’ ‘你何不说说,你家主子后来命你做了什么?’遥姬微笑。 莫霄对遥姬厌恶至极,极不愿听她吩咐,但见摘星眼神期盼,只好道:‘段大人被处刑后,我家殿下便暗中吩咐文衍,亲自备了些药物送来,顺便打点些日常生活所需,算是为郡主您做些补偿。此事若让陛下知道了,必会微词,所以殿下也就瞒着,谁都没说。’莫霄讲到此处忽生疑惑:既然主子刻意隐瞒,为何遥姬会知情? 摘星大为感动,遥姬却嗤之以鼻,‘这本不是渤王该有的矫情!他为了郡主如此,郡主您想必该满意了吧?纵然他不是妳心目中的狼仔,也非一文不值。’ 摘星垂下头,细细思考遥姬这番话。 段老夫人咳嗽未止,遥姬状似不耐烦,言道既已完成陛下交付的任务,先行告退。 遥姬离去后,老仆端了碗汤药进来,摘星起身接过汤药,‘请让我来服侍段老夫人。’ 老仆疑惑,‘请问姑娘是?’ ‘家父马瑛,与段大人乃是故友。’ ‘原来、原来您就是老爷提过的摘星小郡主吗?’老仆颤抖着声音道。 ‘就让我替段叔叔尽一点孝心吧。’摘星在段老夫人面前坐下,一口一口,先将滚烫汤药稍微吹凉了,再缓缓喂入段老夫人嘴里。 莫霄在旁看了一会儿,大着胆子问:‘郡主您,不怪咱们殿下了吧?’ 摘星叹气,‘我本来就没有怪他,是我不该眼里只有狼仔,我应该更要看见他的好,还有他努力为我而做的改变。’ 莫霄大感欣慰,主子的心意总算没有白费!没想到这遥姬居然还做了件好事,不晓得明日的太阳是否会从西边升起? 那老仆忽朝莫霄道:‘这位大人,老奴不知是否能请您帮个忙?’ 莫霄望了摘星一眼,她点点头。 那老仆道:‘这宅里今日米菜不足,老奴还有帖药正在熬着,一时不方便离开,是否请大人替老奴去市集一趟?’ 摘星替莫霄回复:‘这有何难?’随即转头吩咐莫霄快去快回。 莫霄离去后,摘星喂完汤药,正要将碗递给老仆,他却忽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摘星吓了一跳,连忙扶起老人,‘你这是做什么?快请起!’ 老人却坚决不起,泪眼道:‘老奴叩谢郡主对段家有情有义,自我家大人入狱后,众人如鸟兽散,许多与大人曾经友好的高官大臣亦不再往来,甚至避之唯恐不及,唯有郡主您肯前来探望。’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本就是不变的道理,摘星也只能安慰老仆莫再怨叹。 那老仆道:‘老奴只是欣慰我家大人没看错人。’ 摘星不解其意,只见老仆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摘星,‘我家大人入狱前,已知自身凶多吉少,因此将这封信交与老奴,说是有机会,务必要转交给马府郡主,马府唯一的幸存者……’ 摘星心内一惊,老仆最后一句话,是暗指段叔叔知情马府惨案真相?所以老人才特地支开莫霄? 她接过那封信,打开,读着读着,脸上神情从纳闷疑惑,渐渐转为震惊与不敢置信! 居然真有此事?马府灭门的真凶,居然就在朝堂之上? 事关枉死亲人,她根本无法冷静思考,只觉揭露此事刻不容缓,竟连莫霄也不等了,手里抓着那封信,匆匆告辞后,迅速离去。 待莫霄提着大包小包回到段宅,不见摘星人影,疑惑道:‘马郡主呢?’ 那老仆回道:‘说是有急事,便独自匆忙离去了。’ ‘没说原因?’莫霄不死心问。 老人摇摇头。 这不像马郡主的作风,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莫霄将身上物品交与老仆后,也跟着匆匆离去。 过了一会儿,一名身着白衣、唇红齿白的美貌男子由内堂走出,满面笑容,朝老仆道:‘做得很好!’ 老仆殷切道:‘信给了,话也都照您教的说了,您真能帮我家大人平反名声?’ 那美貌男子更是笑如春风,缓缓上前,‘你老糊涂啦?骗骗你也信?’ 老人还来不及出声,美貌男子已一刀刺入他心窝,当场就没了气! 一旁的段老夫人,依旧眼盲耳背,神智不清,浑然不知发生何事。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5章 狼毒花 听闻马摘星求见,且是独自前来,梁帝不禁略感疑惑。 张锦带着她步入御书房时,只见她神情不若以往镇定,且带着一股愤慨与凝重。 梁帝微微瞇细了眼。 摘星跪下行礼请安后,梁帝问道:‘马郡主,紧急求见,有何要事?’ 她深吸一口气,即使明知此事牵连甚广,但事关马家血海深仇,她如何能不上报?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她仰头朗声道:‘陛下是否仍记得,当日诛震宴上,段大人临死前所言?’ 她不提还好,这一提,梁帝脸色立即一沈。 那日是要不是朱友文手脚够快,在那乱臣继续口出狂言之前一刀砍了他的脑袋,段言喻险些就要在马摘星面前暴露真相,而此女莽撞求情,不知好歹,更令他暗生不悦。 ‘不过是乱臣贼子之语,何须挂心?’梁帝按捺住脾气回道。 ‘摘星原本也不欲挂心,但此刻摘星想奏请陛下,重新调查马府惨案!’ 梁帝心中一惊,‘为何?’ ‘摘星从家父遗物中,发现一封段大人生前寄给家父的书信。’她不欲让梁帝知情朱友文暗中协助段家老宅,因此略微隐瞒了书信出处。 梁帝眉头紧拧,‘呈上来!’ 摘星将那封信交给张锦,梁帝由张锦手中接过,心中忐忑,难道段言喻真留了一手?不,不对,若马摘星已知真相,又怎会特地来见他,请求重新调查马府惨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梁帝打开那封信,信中言及,一年多前,二皇子朱友珪为争权夺位,与宰相敬祥四处笼络党派,却被马瑛与数名朝中大臣训斥,朱友珪恼怒之余,曾暗中扬言必除之,此后便有不少大臣遭到密告,多以通敌谋反之嫌,被梁帝降罪,段言喻更怀疑,马府灭门,是朱友珪暗中内应,与晋军连手为之! 梁帝勃然大怒,这分明是一派胡言! 然二皇子朱友珪之前确与敌晋暗中内应欲刺杀朱友文,且信末还盖上了段言喻的官印,若非梁帝知道真相,见到此信,也不得不先信上三分。 是谁特意伪造这封书信,试图怂恿马摘星请求重新调查马府一案? 他缓缓将书信放下,冷言道:‘此信不过是段言喻臆测惑众之言,妳竟信以为真?’ 摘星悲痛道:‘陛下,二殿下通敌,原来早有迹可循,况且先父镇守边防,鲜少在府,有时甚至一年半载才回府一趟,离府回防皆为封密军令,若非有大梁高位者内应,凶手何以能如此精确掌握他的行踪?’ 梁帝顿时哑口无言。 ‘陛下!真凶便是二殿下!除了渤王,他也打算一并除掉摘星而后快!因此段大人临死前才急告摘星离开大梁,免得死于非命!’ ‘住口!’梁帝震怒,用力一拍书案,几道奏折滚落,‘一派胡言!马摘星,妳竟敢随一个叛臣起舞,胡乱造谣,污蔑皇子?’ ‘陛下,摘星不敢!摘星也自知此举必会触怒陛下,但摘星恳求陛下,重新彻查此案,并让摘星共同参与,厘清所有疑点!若届时证明是摘星误会了二殿下,自当请罪,绝不逃避!’她不住对梁帝磕头,心心念念只求马府灭门真相,却忘了之前朱友珪用尽手段与丈人连手争权夺位、甚至不惜兄弟相残,已让梁帝痛心至极,如今她等于在梁帝的伤口上洒盐,饶是他向来老谋深算,这口气却是再也忍不住,怒道:‘朕不准!马府惨案,谁都不准再查!’ 摘星不敢置信,几乎是嘶哑着嗓子喊:‘为何?陛下!您不是亲口答应过,必为我马府血案平反?’思及当夜爹爹惨死模样,她悲恸至极,竟一时失去理智,‘难道陛下是怕牵连皇子,有意护短?还是陛下明知另有隐情,却刻意欺瞒天下?’ 这番话无异重重踩上梁帝痛处,火上浇油,自招祸端。 梁帝怒不可遏,喝道:‘大胆!来人!将马摘星押入天牢!’ ‘陛下!’摘星难以置信,‘难道真被我说中了吗?难道陛下您——’ 侍卫很快将她架了出去,梁帝余怒未消,他万万没料到,段言喻不过一封妄想揣测之信,竟让马摘星对灭门一案起了疑心,此事虽与朱友珪无关,然若马摘星坚持不放弃请求重新彻查,她又与朱友文朝夕相处,难保不会查到一丝真相! 梁帝很快冷静下来,此女也许不能再留了。 朱友贞已成功埋伏太保营,不如下令马家军直接备战,尽快攻晋,一旦马家军利用完了,成了残兵废将,马摘星也就没有活着的价值了! * 朱友文人在军务处正为攻晋与其他将领沙盘推演,忽有飞鸽传书,且用的是夜煞专用墨鸽,鸽身漆黑如墨,原本用来夜间秘密传递讯息,此刻正值白昼,那漆黑身影反异常显眼,朱友文心内忽生不祥预感:难道出事了? 他找了个借口暂时离去,在一隐僻角落解下墨鸽脚上纸条,是莫霄传来急书:马郡主不知何故触怒陛下,已被押入天牢,恐是遥姬从中作梗。 朱友文手一捏,纸条瞬间化为粉末。 遥姬那个女人! 他前脚才离开渤王府,她后脚就跟着对摘星下手,究竟是何居心? 尽管机密军务在身,朱友文仍强硬擅自离去,既是遥姬出手,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摆平她,他多耽搁一刻,摘星恐就多一分危险。 他不顾军令赶回皇宫,一路杀向太卜宫,然才踏入宫殿大门,他便愣住,原本该关在天牢里的摘星,居然被戴上了头套,蜷缩在椅子上,动也不动,安静无声,已被遥姬下药迷昏。 朱友文情绪激动下,竟没注意到一旁的香炉正散出某种浓浓花香烟雾。 ‘摘星?’他走上前想掀开头套,遥姬忽现身,手里一根细长银针轻轻抵在摘星纤秀颈子旁,朱友文不得不收手。 ‘别轻举妄动,你知道,我随时有能力取她的性命!’遥姬说得轻柔,手上银针又往前推了推。 朱友文恨恨往后退了半步,‘妳胆敢如此自作主张?父皇绝不会轻饶妳!’ 遥姬彷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笑话,哈哈大笑,‘父皇?父皇?口口声声父皇,但你真依旧对陛下忠心吗?’ 朱友文微愣。 遥姬咄咄逼人,‘你为了她,变得软弱矫情也就罢了,有朝一日,你是否会为了她,背叛大梁,背叛陛下?’ ‘少说废话,快把人还给我——’朱友文忽感晕眩,随即发现内息开始紊乱,浑身血液越来越烫,身子开始不自觉缓缓颤抖,种种迹象都显示……难道是狼毒花! 狼毒花能诱发他体内兽毒,他府里不种花草,其实并非不他不喜花草,而是刻意避之,因狼毒花为他大忌,但今日他为救摘星,太过心急,居然失去警觉,大意中计! 他身子颤抖更剧,双眼渐渐布满可怖血丝,肌肤上更是青筋毕现,已是兽毒发作征兆。当年梁帝安排他入黑潭除去兽疤,但黑潭源头乃各式毒虫野兽天然葬地,含有兽毒,入池后将一生与兽毒相伴,且他本身即有兽性,毒性将更为强大,发作时更加痛不欲生。 朱友文喉咙荷荷低吼,宛如野兽发声,连瞳孔都变得血红,犬齿亦慢慢露出,他逐渐失去人性,步步逼近遥姬,她却不逃不避,冷眼看着在狼毒花催化下迅速兽化的朱友文,‘你身有兽毒,早该明白,你根本无法与一般世间女子相爱!’ 朱友文怒吼一声,朝遥姬扑去,她轻轻巧巧便闪了开来。 ‘兽毒一旦发作,杀戒大开,六亲不认,谁能受得了你如此危险兽性?’遥姬道。 朱友文渐渐失去判断能力,他恶狠狠瞪着眼前这个女人,忽凶猛出手紧紧掐住她脆弱的咽喉!他越勒越紧,越勒越紧,遥姬却只是冷笑,‘朱友文,你要不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你掐死的到底是谁?’ 朱友文大吃一惊,稍微恢复意识,才发现自己掐着的哪里是遥姬,而是原本蜷缩在椅子上的摘星! 他赶紧松手,难以置信,兽毒真令他神智不清到这种地步?居然连星儿都认不出来了? ‘怕了吗?兽毒一旦发作,连马摘星都会死在你手里!我刻意诱发你体内兽毒,就是要你更看清自己,别再对那个女人痴心妄想!’ 摘星的身子蜷缩在地上,动也不动,朱友文自知方才用尽全力,只想置遥姬于死地,此刻摘星根本没有活命的机会。 他悲愤怒吼一声,血红双眼扫视殿内,见到一白瓷花瓶,一把拎起砸碎,拿起破片狠狠割在自己手臂上,藉由疼痛勉强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摇摇晃晃走到摘星面前,颤抖着双手将头套掀开——死在他手下的却并非摘星,而是红儿!他先前误以为摘星身子蜷缩,原来只是因为红儿个子娇小,穿上摘星衣服后,遥姬稍作掩饰而造成的错觉。 但……红儿怎会在遥姬手上? 朱友文身子摇晃,不得不扶着梁柱,震惊错愕,‘妳抓了他们父女?红儿她爹呢?’ ‘死了,推入悬崖底下,毁尸灭迹了。’遥姬语气冷漠,那两条人命在她眼里不过轻贱如蝼蚁。 ‘妳——那摘星呢?’ ‘她不是被陛下关在天牢里了吗?朱友文,你真以为我这么神通广大,能把她带出来吗?’遥姬笑道。 ‘遥姬!’朱友文喘息剧烈,看着遥姬的眼神里满是恨意。‘妳若是痛恨曾败于我手下,当可直接向父皇禀报,我违抗王命,未杀红儿父女,又为何要这么做?’ ‘我想交手的,可不是如此感情用事的渤王!我要你恢复成过去的渤王,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渤王!’遥姬指着倒在地上的红儿。‘红儿是你害死的!因为马摘星,你竟失去警戒,任意接近这对父女而被认出,招致杀身之祸!他们原本无辜,更与马府灭门惨案毫无关连,如今却因为你,落得惨死!’ 遥姬这番话乍听强词夺理,但若不是他因为摘星而接近红儿,父女俩的确也不会落到这般下场。 遥姬不放过他,‘现今的渤王还会拖累谁呢?一旦陛下得知,是莫霄与你一同掩护这对父女,他下场如何?其他夜煞呢?’ 遥姬不愧对朱友文了如指掌,句句皆刺中他心头最深处的恐惧与隐忧。 是的,他的确变了。 从前的他,绝对不会在乎这些人命,和自己出生入死过又如何? 但摘星出现后,他人性中原本的善良慢慢觉醒,他不再那么冷硬地封闭自己,开始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温暖,在他周遭的人,对他产生了意义,而不再只是能随意替换的工具。 但这些改变,却让他变得软弱!那些他所在乎的人,全一一变成了他的弱点!而遥姬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正一一攻破。‘朱友文,你何时变得如此愚蠢了?为了一个不可能厮守的女人,违抗陛下,自寻死路,也拉了夜煞陪葬!’ ‘妳究竟想如何?’他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 ‘杀了马摘星!’ ‘不可能!’ 遥姬忽放声大笑,‘已经太迟了!你可知你的马郡主为何被陛下押入天牢?她竟胆敢在陛下面前,质疑是二殿下勾结晋军灭门马府,还强硬奏请陛下重新彻查此案,这才引祸上身!马摘星再绝顶聪明,遇上灭门家仇,也必失去理智。陛下已命我在她身上埋下寒蛇毒,这一次可是玩真的,寒蛇毒一入身,我永远都不会替她解毒,马摘星迟早会死!’遥姬一脸得意。 ‘妳——妳竟如此歹毒!我必如实告知父皇,摘星是落入了妳的陷阱!’他几乎是咬牙切齿。 ‘不,你不会。’遥姬自信一笑。‘别忘了,若陛下得知你对红儿父女手下留情,除了你重罪难逃,莫霄与其余夜煞等人,会有何下场?夜煞者,一人背叛,全体连坐!你将我抖出来,我必将红儿一事告知陛下,到时死的不只是我,还有全渤王府呢!’ 朱友文恨极,却一时三刻想不出任何法子反击。 他痛心地看着一直悄无声息的红儿,纤细颈子上是触目惊心的深深指印,他已误杀了这孩子,接下来,难道还要让追随自己多年、忠心耿耿的属下,也为了他的一时疏忽与心软,搭上这条命吗? 见朱友文脸色痛苦,不发一语,遥姬缓缓走上前,贴在他耳边轻声道:‘马摘星一死,你便终于能重新当回大梁渤王了。’ 他厌恶地用力推开她,愤恨而去。 遥姬看着他的背影,总是不可一世的姣好面容上,出现一丝黯然。 朱友文,有朝一日,你必会明白,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 摘星触怒龙颜而被押入天牢,且梁帝严令不得探监,渤王府内,文衍与马婧等人个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束手无策。 莫霄更是自责,明知遥姬比蛇蝎还可怕,却因她帮着主子说话,一时轻敌了。 众人正自苦恼之际,朱友文忽然回府,且脸色痛苦,文衍与莫霄大吃一惊,连忙将他扶入房内,文衍见他颈子上浮现筋络已呈深黑,嘴角亦开始渗出黑血,暗叫不妙:难道是兽毒发作了吗? ‘文衍,主子这是怎么回事?’莫霄着急地问。 ‘八成又是遥姬——’文衍话还没说完,朱友文忽失去理智,一把甩开两人,更伸手狠狠掐住文衍颈子! ‘快带主子入密室!’莫霄急喊。 主子这副模样,绝对不能让其他人见到! ‘海蝶,快拿锁心链!’文衍嘶哑着声音喊道。 马婧在旁吓得呆了,只能看着这三人手忙脚乱地将失控的朱友文抬走。 三人跟随朱友文多年,曾见过几次他兽毒发作,每次发作,主子皆痛苦不堪,且失控如野兽,六亲不认,随意出手杀害。这一两年来,朱友文好不容易渐渐能自己控制住,谁知今日被遥姬刻意用狼毒花诱发,他拚命死撑着才回到渤王府,却最终还是不敌兽毒发作,丧失人性。 三人将朱友文架入密室,海蝶取来锁心链牢牢缚住他,那铁链上带着尖刺,根根尖刺直入肌肤,他如困兽般在密室里痛苦咆哮,狂扯锁心链,却只是让尖刺越刺越深,转眼便浑身鲜血淋漓。 兽毒发作,无药可解,只能随着时间过去,让毒性慢慢减退,直至朱友文恢复意识,重拾人性。 三人不忍见主子受尽折磨,退到密室外,个个愁眉苦脸。 ‘主子究竟有何把柄落在遥姬手中?竟任由她如此宰割?’海蝶不解。 莫霄似欲言又止,文衍见状,催促:‘你知道些什么?倒是快说啊!’ ‘难道是红儿父女未死,被遥姬发现了?’莫霄吐出实情。 ‘你说什么?他们父女俩未死?’海蝶震惊。‘你快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夜煞三人向来坦诚以对,莫霄只好道:‘那日我见主子一剑刺向那掌柜,并未刺中要害,当下便起疑,主子出手向来一招致命,我猜主子是想暗中留下这对父女性命,所以才帮着主子——’ 向来稳重的文衍忽然发难,一把揪起莫霄衣襟,怒道:‘你在想什么?主子不杀那对父女,你就该暗中杀掉,而不是救活那两人!那可是抗命!’ 莫霄推开文衍,海蝶也道:‘你是该将那对父女除掉。’ 莫霄不发一语,好半天,才道:‘杀这两人不难,但我就是不想!’ 海蝶怒道:‘主子因为郡主的关系,一时心软手下留情也就算了,但怎连你也傻了?我们是夜煞,听从陛下密令,背叛陛下是何等下场,你会不知?你武功再高,有主子高吗?说到底这一切还不是由主子来扛?’ 文衍也道:‘当时你本有机会替主子悬崖勒马,但一时跟着心软,反倒是害了主子。’ 莫霄被这两人念得面红耳赤,反驳道:‘但我喜欢现在的主子!’ 文衍与海蝶一愣。 ‘跟了主子那么多年,何时见过主子快乐了?何时又能与主子一起玩投壶了?这在以前,我想都不敢想!我不希望这样的主子消失!’莫霄道。 在他眼里,现在的主子,有了喜怒哀乐,有无奈也有难得一见的温情,这才像个人,而不是以往那个冷冰冰毫无感情的渤王。 ‘你是脑袋进水了吗?郡主对主子这样一厢情愿,你也跟着有样学样?’海蝶气得打了莫霄一巴掌,他不避不闪,结实挨了这一巴掌,海蝶不由气消了一大半,柔声道:‘你别忘了,我们都是被乱世遗弃的孤儿,要不是被选入夜煞,你我哪可能活到今天?没有夜煞,就没有今日的你。身为夜煞,我们只能听命,别无选择。’ ‘但主子做了选择!我尊重主子的选择!’莫霄红了眼。 ‘难道你想与陛下为敌?与整个大梁为敌?’海蝶问。 ‘我愿为了主子,与任何人为敌!’莫霄说得满腔热血。 海蝶真不知该说这人傻了还是忠心过头,身为夜煞,照理该忠心的对象是陛下,而非朱友文,但她却多少明白莫霄的心情。她其实并不讨厌这样的主子,但这样的主子,却是充满弱点,让人担忧。 ‘好了,别吵了。’文衍叹了口气,‘主子兽毒发作,眼下我们还是得想办法救出郡主。’文衍道。 ‘怎么救?’莫霄问? ‘欲救郡主,必得先一探敌方虚实。’文衍思忖,‘我先潜入太卜宫一趟,看看遥姬究竟在搞什么鬼?’ * 是夜,文衍悄悄潜入太卜宫,正巧见到遥姬正在炼制寒蛇毒。 只见遥姬站在药炉前,身后有一白衣美貌男子,正从一旁的尸首上取出人心,文衍定睛望去,那小小尸首果然便是红儿,心口已被挖了一个大洞。 白衣男子端着血淋淋的人心,来到药炉旁,遥姬道:‘快放入,趁新鲜。’ 男子一面放入人心,一面道:‘这可是第一次见主子以人心入药。’ 遥姬点点头,‘陛下虽给我五日埋毒,但我担心生变,故以人心加强寒蛇毒性,缩短埋毒时辰。’ ‘主子真是设想周到。’白衣男子崇拜地看着遥姬,‘日后马摘星若得知自己服下的毒药里,居然有这小女孩的心,不知会有何反应?’ 遥姬只是冷笑。 文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思索着对策。 遥姬果然掌握了红儿父女未死的证据,以此来要挟朱友文,这个局不破,主子便将永远被遥姬玩弄于股掌间,看来只能找个替死鬼顶罪。 他心念已定,等遥姬炼药到一个段落,与那白衣男子双双离去后,便着手布局。 之后他回到渤王府,找来海蝶,交给她一张药方,‘我才疏学浅,解不开兽毒,但这药方,多少能护住主子元气。’ ‘文衍?’海蝶隐隐察觉不对。 ‘主子之所以被遥姬掐住要害,难以反击,说穿了,都是因未杀成红儿父女,如今只有找个替死鬼顶罪,方能破这局,我打算前去告诉陛下,这两人是我失手未杀成。’ ‘你说什么?’海蝶难以置信。‘这明明——明明是莫霄捅的娄子,为何要由你去承担?’ ‘不,莫霄说的其实没错,这是主子的选择。’ ‘但是——但是……’海蝶不忍他去送死,想要阻止,眼下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文衍淡淡一笑,‘初入夜煞时,我武功进展最慢,头几次出的任务,要不是有主子,我早命丧黄泉,真要还,一条命还不够呢!’ 海蝶望着他,心头感动,却也感到一丝自惭,‘夜煞任务多半凶险,主子并非只护过你,我与莫霄亦亏欠主子许多,这件事不该由你一个人去扛。’ ‘我曾治愈陛下少年征战时的旧伤,唯有我去,还可能稍微有保命机会。’ ‘可陛下会信你吗?’海蝶问。 ‘我自有方法。’ ‘文衍……’ ‘好了,别婆妈了,这不像妳。事不宜迟,天一亮我便会入宫,求见陛下。’顿了顿,他又吩咐:‘这件事,千万先别让莫霄知道,否则他一定会蠢到自己冲去当替死鬼。’ 海蝶心头一震,他们三人几乎朝夕相处,文衍怎可能会不知情?她不由垂下头,掩饰自己的心情。 身为夜煞,她不该对任何人有感情,但是…… ‘海蝶,我走了。你们……好自为之。’文衍潇洒转身而去。 * 太卜宫内,遥姬用一小木勺舀起药炉内的浓稠液体,凑近鼻尖处一嗅,寒蛇毒已成,她欣慰一笑。 她正准备将寒蛇毒收起,子神忽神色紧张地跑来,‘主子,不好了,禁军大统领不知为何下令,已将太卜宫团团包围住了!’ 遥姬脸色一变,忙道:‘你速将寒蛇毒藏好,并将尸体藏入密室,我去瞧瞧出了何事?’ 遥姬走出炼药房,子神为争取时间,不顾药炉滚烫,直接隔衣端起,迅速离去。 遥姬来到太卜宫大殿,只见大批禁军正浩浩荡荡闯入,大统领见到她,大喝一声:‘拿下!’禁军立即团团将遥姬围住。 ‘这里可是太卜宫,哪容得下你们这些无名鼠辈乱闯!还不快给我滚!’遥姬根本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谁知禁军后方忽一道冷声传来:‘禁军没资格擅闯太卜宫?那朕呢?’ 禁军一分为二,梁帝脸色阴沈由后走出。 梁帝为何忽然来到太卜宫?还命禁军团团包围?遥姬心中惊疑不定,表面仍力求镇定,恭敬跪下,‘遥姬参见陛下。陛下亲临太卜宫,不知所为何事?’ 梁帝使个眼色,身旁的大太监张锦将一封信呈给遥姬,正是摘星先前呈给梁帝、口口声声质疑马府灭门另有隐情的那封信。 遥姬接过,扫了一眼,依旧气定神闲:‘遥姬敢问陛下何意?’ ‘妳可知此信来历?’梁帝质问。 ‘信末有官印,此为段家老仆给马郡主之信。’ 梁帝脸色更加阴沈,‘妳从何得知此信乃段家老仆所给?还是给了马摘星?’ 遥姬心中一惊,只因此信是她一手所捏造,一时大意,一经梁帝问起,她简简单单一句话就露了馅,她不由神情紧张,忙解释:‘遥姬绝不敢欺瞒陛下,遥姬的确擅自以陛下名义安排马郡主前去段家老宅,只因不愿见到马郡主与渤王感情破裂,但又担心横生事端,因此暗中派人监视,才知段家老仆给了马郡主如此一封信。’ 梁帝俨然不信她的说词,‘朕给妳最后一次机会,妳是否捏造此信,意图煽动马摘星对马府灭门起了疑心?’ 遥姬仍死硬不认,‘不,遥姬不知何人故意诬陷?’ 梁帝脸色铁青,‘是否为真,一查便知。来人!给朕搜!’ 大统领立即指挥兵士仔细搜查太卜宫里里外外,梁帝则坐在一旁等待。 遥姬心中忐忑,眼神不时飘向炼药房,虽房中另有密室,但难保…… 过了一会儿,大统领现身,身后两名士兵抬着一具小小尸首,正是红儿。 梁帝起身,来到红儿尸首前,痛心道:‘看来文衍所言不虚!他见这女孩貌似亡妹,一时心软,手下留情,却被妳发现,暗中利用要挟,要他与妳共谋设局陷害马摘星!’ 遥姬一惊,她全盘计划,毫无破绽,何时冒出一个文衍? ‘陛下!文衍血口喷人,这想必是他故意栽赃——’ 一名禁军匆匆出现,手里拿着一军印与数枝花草,那花草只有血红花朵,却无任何枝叶,状甚奇特,正是狼毒花。 ‘陛下,此乃段大人军印!’那名禁军道。 梁帝怒目瞪向遥姬:‘妳还有什么话说?人赃俱获!若非是妳利用红儿要挟文衍,再用段家设局、伪造书信,这尸首与军印怎会在妳太卜宫里?’ 遥姬自知被栽赃,正想解释,又听梁帝怒道:‘妳还利用狼毒花,诱使友文兽毒发作,难道妳敢否认?还是妳要告诉朕,是友文背着朕故意不杀红儿,他对朕不忠了?’ 遥姬暗暗咬牙,这文衍看不出好深心机,真真假假,虚中有实,再加上几样她无法解释的栽赃,竟让梁帝对其说词深信不疑。 她知大势已去,自己此刻无论再说什么,梁帝都不会相信。 梁帝生平最恨被欺瞒,遥姬又深得他倚重,他痛心地看着遥姬,‘看来之前妳假意替朕测试渤王,也不过是装模作样,取得朕之信任后,再一手遮天,报复友文!遥姬,妳可真够险毒!来人!将此女押入天牢!’ 两名禁军随即拉起遥姬,架着她离去。 子神机警,没被禁军搜到,却也无能救主,只能眼睁睁看着遥姬被带走。 梁帝余怒未消,下令:‘把这太卜宫给我封了!’ 待梁帝稍微冷静下来后,张锦才趋前问:‘陛下,那文衍要如何处置?’ 梁帝沈吟,‘他到底治愈过朕的旧伤,且及时回头,据实以告,死罪可免,然活罪难逃。’梁帝眼神透出一股冷厉狠辣,‘断了他全身经脉。’ ‘那马郡主?’张锦又问。 ‘放了。’梁帝顿了顿,‘要遥姬去她面前认罪,让她别再对马府灭门起疑心。’ 梁帝思忖,这马摘星自小聪颖过人,观察细微,绝非池中之物,迟早有一天会挖掘出真相,届时便无法再利用马家军,他本打着如意算盘,派马家军攻打太保营,此地乃晋国边防重镇,亦是军粮辎重集中处,晋军驻防精锐,任何军队一去,无论胜败,必元气大伤。而战场上刀剑不长眼,找个机会做掉马摘星,说成是意外或嫁祸于晋,也不会有人怀疑。 只可惜,朱友文兽毒发作,一时三刻无法率兵攻晋,多少打乱他的计划。 其实兽毒并非无解,但那是他控制朱友文的最后一道手段,不到最后紧要关头,他宁愿让朱友文受尽兽毒发作之苦,也不愿让那人替朱友文解毒。 牢牢掌握所有人生死的,是他!谁都休想反抗他! * 一只金雕在奎州城门上空盘旋,金雕的主人正在城里逛大街,睹物思人,虽然他思念的那个人,心里根本没有他,只有一头笨狼。 男子见到卖糖葫芦的小贩,走了过去,买了根糖葫芦,咬在嘴里,虽是甜的,心头却是微酸。唉,怎就是忘不了她呢? 疾冲嘴里咬着糖葫芦,见到对街一间被大火烧毁的小酒馆,随口问:‘前几日走水了?’ 小贩叹了口气,‘可不是吗?这间小酒馆啊,从前摘星郡主可爱在那儿看皮影戏了,掌柜还烧得一手好菜,只可惜好人不长命,掌柜和他女儿都死于非命。’ 一听到‘摘星郡主’名号,疾冲立刻来了精神,追问:‘怎说是死于非命?’ 小贩道:‘原以为就是普通失火,没想到前日,十几里外的樵夫在河里发现了掌柜的尸首!赶紧报了官!这才知原来谋害是真,失火只是障眼法,掌柜的独生女红儿下落不明,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那凶嫌捉到了没?’疾冲问。 ‘别提了,那掌柜素来与人为善,也没啥仇家啊!官府至今摸不着头绪,只好开出赏银,能协助破案者,赏金十两呢!’ ‘十两?’这点小数目,以往疾冲可不会放在眼里,不过这件事多少与摘星有关,他倒是有些兴趣。 他又向小贩打听了几句,是夜便摸黑溜进了衙府的停尸房,里头正巧只有一具尸体。 他死人见得可多了,丝毫不怕,点起火烛,掀开尸体上的白布,只见尸体湿淋淋的,照理尸体泡水,理应肿胀甚至面目难辨,但方掌柜的尸首却依旧完好,疾冲不由暗暗生疑,举起火烛更加仔细检查,只见尸体底下有些微血水渗出,疾冲打开衣服,见尸身侧腹有一包扎完好伤口。 这就奇了,先砍了他又救他?最后又把他推入河谷里溺死? 不,真是溺死吗?他更仔细检查,终于在尸体的后方颈子上,发现一朵隐约紫色七瓣花印。 疾冲愣了愣,转花毒?这不是大梁的朝廷密毒吗?区区一名小掌柜,梁国朝廷为何如此小题大做? 他将火烛移到方掌柜脸前,拍了拍那冰冷僵硬的脸颊,‘老兄,你究竟招谁惹谁了?又和摘星郡主有何关连?’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6章 风雨暂歇 摘星被关入天牢后,终于冷静下来,细细思考梁帝的反常举止,更加起疑。 纵然自己莽撞不知轻重,顶撞了梁帝,但事关马府灭门,梁帝为何不愿重新彻查? 她看着自己的铜铃,纤细手指细细摩挲,血海深仇,怎能不报? 天牢里忽现骚动,她微微抬头朝外看了一眼,讶异见到是遥姬走了进来,且双手上铐,梁帝的大太监张锦更亲自手持钥匙,打开牢门,态度恭敬地将摘星从牢房里放了出来。 ‘张公公,这是怎么回事?’摘星百思不得其解。 ‘郡主,真相已经大白,段大人那封信,全是遥姬有心陷害。’张锦望了一眼态度高傲的遥姬。 摘星狐疑,‘遥姬为何要这么做?’ ‘她对渤王殿下一直怀恨在心,便谎称王命,骗郡主前往段宅,再伪造段大人书信,煽动郡主触怒陛下,好牵连渤王殿下,但陛下英明,发觉事情并不单纯,亲自查实,在太卜宫搜出了段大人的军印。’张锦刻意隐瞒红儿父女死于非命,以免摘星又起疑心,不放弃追查真凶。 摘星望向双手上铐的遥姬,问道:‘张公公所言属实?妳处心积虑设下陷阱,骗我入局,只是为了报复渤王殿下?’ 张锦暗中冷冷看了遥姬一眼,遥姬冷笑,道:‘没错,我这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五年前,他设计让我亲手杀了最心爱的白蛇,五年后,我也要如法泡制!’她虽已成阶下囚,却毫无畏惧,含笑望着摘星道:‘马摘星,别以为妳从此就平安无事了,妳若真心爱他,最好趁早远离他!妳与他早已被上天诅咒,妳根本就无法接受真实的他——’ 张锦出声喝止:‘大胆!带罪之人,还敢胡言乱语!’ 遥姬虽曾多次提及朱友文早已不是从前的狼仔,但当面诅咒她与朱友文,实在太过,摘星不由火起,这女人竟如此歹毒! ‘郡主,请随我离开天牢,毋须与此女一般见识。’张锦使了个眼色,侍卫将遥姬押走,张锦则领着摘星离开天牢。 摘星一面跟着张锦,一面忍不住问道:‘张公公,遥姬虽已承认一切都是她所为,但我还是不明白,若她想藉由陷害我,进而报复渤王殿下,多的是方法,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煽动我奏请陛下,重查马府一案?’ 张锦微微一愣,圆滑解释:‘遥姬怕惹祸上身,借着陛下的手借刀杀人,不仅安全,渤王殿下也无法反击。’ ‘但她何来把握,一旦我奏请重查马府灭门,必会触怒陛下?’摘星一脸困惑,暗暗思索,纵然自己怀疑朱友珪牵涉其中,惹得陛下不悦,但她并非有意诬陷,陛下何以如此震怒,当场就下令将她关押天牢? 张锦见情况不对,忙道:‘那是遥姬失策了,陛下虽动了气,但毕竟顾全大局,将郡主押入天牢,也是希望郡主能先冷静下来。’见摘星似乎仍未被说服,他只好暂且狐假虎威,语气一沈,‘莫非郡主是怪罪陛下思虑不周,对此事草率结案,心有不服?’ 摘星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向张锦请罪,‘张公公千万别误会,遥姬既已认罪,一切不过是我自己多疑罢了!’ 张锦点点头,说话间两人已来到西侧宫门前,一辆马车已在宫门外候着。 ‘陛下本欲召见郡主,亲自解释,然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渤王殿下,因此陛下特派我直接先送您回渤王府。’ ‘渤王殿下怎么了?’听及张锦提到渤王,她不禁心生忧虑。 她之前独自请奏,就是不欲拖累朱友文,以免陛下迁怒,难道他还是出事了?是因为她的缘故吗? 张锦解释:‘遥姬对渤王下毒,让他无法及时护妳周全,虽然毒已解,但殿下至今仍昏迷未醒,郡主您快回去看看他。’ 摘星一听,心急如焚,向张锦急忙告别后便跳上马车,扬长而去。 张锦站在宫门前,望着马车疾驰而去的背影,暗自摇头。 聪明反被聪明误,马家郡主若再继续追根究底,只怕离死期更近……张锦不忍,轻叹口气,转过身,重新回到那充满阴谋诡计的层层深宫大院。 * 摘星一回到渤王府,几乎从马车上立即跳下,众人仍不知她被梁帝释放,海蝶最先见到她,又惊又喜,同时却也不免一阵哀伤,郡主被释放,表示文衍计策已成,但文衍会有何下场…… ‘海蝶,三殿下呢?他还好吗?张公公说她被遥姬下了毒!’摘星急问。 海蝶见摘星被关了几日,一身狼狈,回到王府第一件事便是先问起朱友文,心中不免感动,忙道:‘郡主,殿下正在寝居歇息,他身上的毒已——’海蝶话还没说完,摘星便转身往那扇玄色大门跑去,海蝶也立即跟上。 海蝶抢先替摘星打开大门,摘星感激地望了她一眼,在海蝶的带领下,她来到朱友文的寝居,只见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昏迷不醒,她瞬间心便揪成了一块儿,眼泪夺眶而下。 每当她遇到任何危难,他总是一马当先挡在她面前,用尽全力保护她,但这次他却为了她,被遥姬下毒,变成了这个样子……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模样,只觉心如刀割,柔肠寸断。 莫霄与马婧听闻她回到王府了,也匆匆赶来,此刻站在房外,默默看着这一切。 海蝶柔声道:‘郡主,殿下体内的毒已退,此刻只需好好休息,便能复原。’ 朱友文上半身赤裸,以白布仔细包扎,且有血丝不断渗出,显见身上大大小小伤口无数,摘星忍不住心疼问道:‘他身上这是怎么了?什么毒这么厉害?’ 那是朱友文兽毒发作挣扎时被锁心链尖刺所伤,海蝶只好撒谎:‘殿下为控制毒性,以小刀不断割伤自己,保持清醒,仅是皮肉伤,并无大碍,郡主毋需挂心。’ 摘星抹去眼泪,‘都是我不好,本以为不会牵连到他,谁知……’ 莫霄走上前,‘郡主,殿下很快就会醒来,他醒来后,想必也不愿见到郡主如此自责难过。’ 马婧也走到摘星身后,安慰道:‘莫霄说的没错,郡主,您刚回府,要不先梳洗一番,回房歇一会儿,等三殿下醒了,您再过来?’ 摘星摇头,坚决道:‘不,我要在这里守着他,直到他醒来。’她伸手握住了朱友文的手。 海蝶等人见她心意已决,也知这两人情深,不欲分离,便知趣地先行退去,只留下摘星一人。 她看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也紧紧拧着的眉头,不觉心疼,另只手伸出,轻轻抚着他的眉心,‘没事了……没事了……我回来了……’ 朱友文忽全身一震,反手紧握住她的手,似乎就要清醒,嘴里喃喃呓语,摘星听不清楚,压低身子将耳朵凑到他唇边,听见他低声道:‘……星儿……’ 她胸口一酸,泪水滚滚而落,但她连忙抹去,见他脸上有她的泪水,她小心翼翼温柔抚去后,小手轻轻捧住他的脸颊,轻声道:‘星儿就在这,哪里都不去。’ 昏迷中的朱友文彷佛真的听见了,紧皱的眉间缓缓抒解,面容竟无比安心,再度沉沉睡去。 星儿在这,星儿说,她哪里都不去。 她握着他的手,整夜未曾离开床畔,海蝶半夜来过一次,见摘星依偎在朱友文胸前,沉沉睡着,又一声不响地离去。 这两人历经风雨,难得一夜安歇,彼此相守。 海蝶轻轻掩上了房门。 但她知道,风雨只是暂歇。 * 窗外渐渐透出鱼肚白,躺在床上的朱友文睁开了眼,只觉恍如隔世。 他到底……怎么了?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他被遥姬以狼毒花诱发体内兽毒,强自撑着回到渤王府,接下来……他忽感有人压在自己胸前,微微抬起上半身,定睛一看,竟是摘星! 所以他昏迷之际,她真的一直在他身畔,那并不是梦? 他不敢置信地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青丝如绢,他的手不由颤抖,手背贴着她犹带泪痕的脸颊,竟如此温暖,手指轻移,抚过那张他即使在睡梦中也难以放下的容颜……是真的,她真的就在他身旁。 摘星忽地惊醒,睁开眼后,见到他已醒来,苍白的脸上正露出浅浅一抹笑,她欣喜道:‘你醒了!’ ‘真的是妳?’他彷佛仍在梦中,有些不敢置信。 她是怎么出来的?父皇放过她了吗? 摘星张开双臂抱住他,心情激动,‘你醒了……你可终于醒了……’ 朱友文低叹一声,双手回搂住她。 两人拥抱良久,此时无声胜有声,直至天光渐明,外头传来奴仆洒扫吆喝声,他们才渐渐松开手,相视而笑。 ‘我没事了,妳别担心。’他上上下下打量摘星,见她虽衣着略微狼狈,脸上也略有脏污,但精神气色尚可,方才起身拥抱他时,动作也算利落,应是没受到什么伤害,他心中那块沈甸甸的大石终于暂时放下。 ‘妳是怎么被放出来的?’他问,看来在他兽毒发作、意识不清之际,发生了不少事。 ‘说来话长,原来一切都是遥姬的阴谋,陛下明察秋毫,察觉蹊跷,暗中派人调查,这才发现真相。’摘星道。 ‘父皇派人调查?’他心中疑惑,梁帝向来颇信任遥姬,那个女人又熟知梁帝脾性,梁帝怎会忽然对她起疑,甚至暗中调查? 摘星点点头,‘陛下也知你被遥姬下了毒,十分担心呢。’ ‘父皇也知道此事?’他有些讶然,眼神有异。 摘星注意到了,担心问道:‘怎么了?哪里不对劲吗?’ 他谨慎收回讶异神情,微笑道:‘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后倒是饿了。’ ‘我立刻去厨房准备几样你爱吃的,等等就来。’摘星欣喜见到他恢复食欲,也顾不得梳洗打扮,直接奔去厨房。 摘星被支开后,莫霄入内,朱友文立即问:‘我兽毒发作时,究竟发生了何事?’ * 莫霄领着朱友文来到渤王府一处偏僻小院,海蝶正在照顾床上病人,只见床上那人四肢以白布包扎,白布上血迹斑斑,触目惊心,病人浑身瘫软无力,海蝶正一口口喂着汤药。 朱友文在窗前震惊地看着这一幕,耳里听得莫霄低声道:‘总算梁帝手下留情,没有断了文衍全身经脉,只挑断了他的手脚筋……’ 朱友文于心不忍,文衍竟为了他牺牲到如此地步? 他用力推开房门,海蝶立即放下汤药,‘主子。’ 文衍无法起身,只能道:‘属下失礼了。’ ‘是谁允许你擅自行动的?’朱友文怒道。 文衍倒是平静,‘属下自知有罪,请主子惩罚。’ 莫霄连忙赶到文衍床前,恳求道:‘主子,文衍已终身不良于行,若您真要罚他,我甘愿替他受罚!’ 海蝶也道:‘夜煞若有一人抗命,连坐处置,我也愿为文衍受罚!’ 这三人跟随朱友文最久,一起出生入死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任务,尤其是文衍,他武艺虽不是最强,脑袋却最是冷静,擅长策谋画略,是他不可或缺的谋士,而莫霄与海蝶对文衍的情深义重,也让朱友文暗暗动容。 他不再发怒,面有惭色,‘是我连累了你们。’ 文衍挣扎着想起身,海蝶见状,忙扶起他,文衍道:‘主子,这一切都是属下心甘情愿。’ 朱友文心中热血澎湃,他虽身为夜煞头子,但夜煞真正的主子却是梁帝,这几人为了他,不惜暗中抗命,只为保全他与摘星,这番忠心与义气,怎不令他感动? 他走到文衍面前,‘我会找最好的大夫来替你医治,经脉虽断,但只要跟着我持之以恒练身,武功虽有折损,但必能恢复行动自如。’ ‘多谢主子。’文衍感激道。 朱友文又交代了几句,这才离去,心情越加沉重。 他终于明白,单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护摘星周全,就连他自己都可能因为兽毒发作而伤害她……被锁心链刺伤的伤口在身体上刺痛焚烧,在在提醒他体内的兽毒将终身伴随,不知何时会再发作。 他原本一直心存侥幸,逃避着不愿面对,以为只要摘星不知灭门真相,且有马家军在,她在大梁尚能暂且苟安,但遥姬这一搅局,恐怕梁帝已对马摘星有所防备,为防患未然,说不定已起杀念。况且大梁攻晋在即,梁帝已下令命马家军率先攻打太保营,此役凶险,一旦其军力重损,利用价值大减,更难确保梁帝是否会愿意留下摘星一命…… 倘若有天朕命你取马摘星之命,你又该如何? 这句话,在他脑海里浮现。 倘若如此,儿臣必遵皇命! 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斩钉截铁。 但他真办得到吗? 他仰头望向苍天,初秋已至,晴空碧蓝无云,他却隐隐感到一股肃杀之气。 西颢沆砀,秋气肃杀,沙场滚滚烟尘弥漫,杀戮即将再起。 他又将是那个驰骋战场的战神渤王,但这一次,他能不能保住他的星儿? * 摘星亲自在厨房张罗早膳,马婧赶了过来,不由分说先哄着她回房梳洗一番,重新换套干净衣裳,嘴里念道:‘郡主,您才从牢里出来,早该好好洗尘,去去晦气了!’ 摘星催促她快点儿,马婧动作加快,忽问:‘郡主,您见到文衍没有?’ 摘星摇摇头,也是狐疑,‘听妳这么一提,的确自我回王府后,一直没见到他的踪影。’她心系朱友文,没再多想,换装梳洗完毕后又匆匆回到厨房。 没多久,她便备好一桌丰盛早点,糕点、小米粥、馒头、肉包、胡饼、油饼、芝麻饼摆了满满一桌,甚至还有菜饭,足足喂饱十几个人,莫霄与海蝶都看傻了! 摘星自知准备得太过头,有些不好意思,便招呼着:‘都一起坐下来吃吧!’ 两人望了一眼朱友文,见他缓缓点头,知主子不忍拂逆摘星,便道了声谢,跟着坐下。 想想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与主子同桌共食呢,虽有些拘谨,但感觉与主子的距离拉近许多,海蝶望向莫霄,只见他正盘算着该先吃肉包还是塞满羊肉的胡饼,想起他先前那番话,心中不禁跟着默默同意。是啊,她也比较喜欢这样的主子。 马婧替每人都倒了碗小米粥后,问:‘怎不见文衍呢?’ 朱友文与海蝶等人没料到马婧会突然问起,皆是一愣,还是莫霄反应快,回道:‘文衍他老家有亲人病了,昨儿个夜里便急着赶回去了。’ 马婧点点头,眼神略微失落。 摘星夹了几颗肉包给朱友文,又怕他吃不够,又夹了块芝麻饼,他面前的食物都堆得像座小山了,仍不放心地问:‘够不够吃?要不要我要厨房再多上点肉包?’ ‘郡主,您再这么喂下去,主子都要被您撑死啦!’莫霄取笑道,原本规规矩矩的海蝶听了忍俊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朱友文与摘星相视一笑,他乖乖拿起肉包吃着,摘星也端起碗,喝起小米粥。 众人围着餐桌,有说有笑,彷佛一家人。 摘星忍不住轻声道:‘真希望每日都能与你、大家这样用早膳,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烦恼,只需要担心会不会吃撑着了。’ 朱友文勉强挤出微笑,心头却是苦涩,没有人比他更知道,眼前一切,不过是昙花一现。 但至少此刻,他有能力让他的星儿无忧无虑。 他一脸宠溺地看着她,‘今日,我就跟你一起无忧无虑地过一天,如何?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烦心,不论妳想做什么,我都奉陪。’ ‘真的?’她明眸一亮。 ‘真的。’他点头。 * 小院里,传来摘星的声音:‘左边点……左边点……不对、再右边点……’ 只见她手里拿着根竹竿,前方用细绳挂着一块方才早膳未吃完的桂花糕,正在‘钓’朱友文,他双眼被黑布蒙着,听从摘星的指示,不时往左或往右,仰头张着嘴,几次就要咬到‘饵’了,摘星总会偷偷移动竹竿,让他吃不到。 守在小院外的莫霄与海蝶,见主子居然甘愿降尊纡贵到这种地步,不由傻眼,莫霄更是不住摇头,叹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难道主子小时候就常被郡主这般戏耍? 朱友文忽拉下脸上黑布,一脸恼怒,‘这哪是什么无忧无虑?根本是愚蠢滑稽!’ 摘星耸耸肩,‘人要蠢一些,才能无忧无虑啊。’ ‘那换妳来。’他将黑布递给她。 摘星爽快答应,接过黑布,蒙住自己双眼,双手微微平举,喊道:‘快告诉我桂花糕在哪儿啊?啊——’ 不甘被她戏弄,朱友文忽伸手猛力将她拉入怀里,摘星嚷到一半只觉嘴里软糯清甜,接着温暖唇瓣贴上,这才知他竟是咬着桂花糕喂进她嘴里,不觉又羞又恼,稍微挣扎了几下便软倒在他怀里,只觉嘴里尝进的滋味比蜜还甜。 小院外的莫霄与海蝶很有默契地同时转过头。 摘星被吻得浑身酥软,双眼虽看不见,却更能感受他的气息与温度,陌生的情欲在两具身躯内缓缓流动,还是他怕自己把持不住,先放开了她。 摘星拉下眼上黑布,娇嗔道:‘这哪算什么无忧无虑,根本是占我便宜嘛!’ ‘我的无忧无虑,便是随心所欲。’他笑道。 ‘不跟你玩这个了!’她轻轻推开他。‘玩点别的!’ ‘妳又在打什么主意?’ ‘你不觉得这小院空空荡荡的,有些无趣吗?’摘星道。 朱友文放目望去,她居住的小院花圃里除了女萝草,什么都没有,确实有些单调。 摘星眼珠一转,朝空荡荡的花圃一指,‘我想玩秋千!你能变给我吗?’ * 不过是搭个秋千,又有何难?朱友文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 可他武艺虽高强,却对木工一窍不通,摆弄了半天,满头大汗,秋千仍不见影子,莫霄看不下去,自告奋勇帮忙,但他对木工也是一知半解,主仆两人忙活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搭起个象样的秋千,摘星却要马婧先去试坐。 ‘如果马婧坐了都没问题,才表示这秋千做得稳固!’摘星如此解释。 结果马婧才坐上半个身子呢,秋千晃了几晃,便很不给面子地在朱友文面前垮了,他脸色难看地瞪着一脸无辜的马婧,摘星在旁忍笑忍得双肩不住颤抖。 ‘主子,要不,我们请个木工来吧?’莫霄好心建议。 朱友文却硬脾气地坚持要自己完成这座秋千。 太阳即将要西落,一日眼见要结束了,还是摘星看不下去,向海蝶要了两条粗麻绳,拉着不肯承认挫败的朱友文来到王府前院,找了棵大树,选定一根最牢靠的树枝,分别用麻绳在枝干上打了两个结,莫霄跟着拿来一块木板,她笑嘻嘻地将木板交给朱友文,‘渤王殿下,劳烦您了。’ 朱友文会意,伸手向莫霄要来小刀,暗运内息,刀尖在木板四角画出小圈,内息穿透刀身,寻常小刀亦削铁如泥,木板四角瞬间多出四个小洞,以麻绳穿之缚紧,稍嫌阳春的秋千便完成了。 摘星抢先坐了上去,开心道:‘感谢渤王殿下赐我秋千!’ 他明知自己被她整了大半天,却甘之如饴,走到她身后,轻轻推着她,秋千晃向前,又晃向后,她也跟着忽远又忽近,夜色渐临,凉意袭来,无忧无虑的一日就要过了。 海蝶捧来熏球,萤火虫闻到熏香,纷纷聚集,秋千上的摘星,脸庞在荧光中闪过,忽明忽灭,美得不可方物。此情此景,多么像八年前的星儿与狼仔? 秋千停下了,他在秋千旁坐下,望向在秋千上的她,又轻轻将头靠在她身上,彷佛是小时候的狼仔在向星儿撒娇。 海蝶将熏球放在草地上,使出巧劲往前一推,熏球滚了几下,在摘星脚边停住,瞬间引来片片流萤,如水晶帘般将两人团团围起,彷佛不欲让任何人打扰,将他们与整个世界隔绝。 此时此刻,他们谁也不是,只是狼仔与星儿,只是无忧无虑。 海蝶对莫霄使了个眼色,两人静静走远。 摘星从秋千上跳下,手捧熏球,与朱友文并肩躺在草地上,她伸出手指,指尖亦染上淡淡熏香,几只萤虫跟着她的指尖飞舞,她在空中写字,是一个‘星’字。 星星,是发光的太阳所生出的孩子。 ‘狼仔,可知这是什么字?’她一下子回到了八年前,正在教狼仔识字。 在她心里,她终究是希望他是狼仔,不是大梁渤王朱友文。 ‘是星儿。’他低声道,翻了个身,将她整片天空遮住。 ‘你当初可是嗷呜了半天才学会呢!’她搂住他,在他颊上吻了一下。 ‘我那时可吃亏了,不太会说话,镇日只能听妳说话。’他笑着咬了一下她的唇。 她羞红了脸,却甜甜地笑了。 他俩的相遇,不管是八年前,还是此刻,都是上天赐给他们最好的祝福,怎会是诅咒? ‘狼仔……’她凝视着他的双眼,‘遥姬曾说,我绝对无法接受真实的你,诛震宴后,我确实也闪过此念,但即使如此,我也想与你在一块儿,就算是上天诅咒,我也不怕!谁都别想拆散我们,你说是不是?’ 他心中一震,迅速别过脸,只觉脑袋一阵轰轰作响,无法思考。 诅咒。这两个字由她嘴里亲口说出,竟让他如堕冰窟,从头冷到脚底。 ‘狼仔?’她看不见他的神情。 他重新躺回草地上,闭上眼,‘忽然有些累了。’ 她蹭到他面前,满脸关心,‘是因为中毒的关系吗?’ 他点点头。 ‘没关系,那你就躺着歇会儿吧,我在这里陪你。’她将头抵在他的胸膛上,一脸心满意足。 她以为一切都会没事的。 她却没有发现,他悄悄睁开了眼,凝视夜空。 星月高挂,流萤点点,温香软玉在怀,可心中那股浓浓不安却告诉他,这一切,随时都会消失…… 而他无能为力。 * 石牢的门打了开来,一人身穿黑色斗篷,帽缘遮住了脸,缓缓走入绵延不绝的层层往下阶梯,烛火忽明忽灭,隐约有悠扬筝声传来,乐音心定神闲,处之泰然,抚筝之人似对重为阶下囚,不以为意。 那人来到牢房前,摘下斗篷,她微微抬起眼,抚筝的手指没有停下。 ‘来得不晚,算你有些本事。’遥姬道。 ‘有钱能使鬼推磨。’子神一笑。‘主子,需要助您逃出这牢笼吗?’ 遥姬断然拒绝,‘我不会逃,五年来不逃,如今亦是。逃了,便是真正背叛了陛下,我要向陛下证明,我遥姬所作所为,都是针对马摘星,而非对陛下不忠!’她停下抚筝的手指。 倒是夜煞这些人,不知何时长出了血肉?居然如此有情有义,竟然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保全马摘星,同时还反将她一军,实在不能小觑!她有朝一日必得想方设法除去那些人…… ‘寒蛇毒藏好了吗?’遥姬问。 子神点点头,‘主人请放心。’ ‘你去好好盯着马摘星与渤王,有任何动静,随时让我知道。’遥姬吩咐。 子神仍迟迟未离去,遥姬问:‘还有何事?’ ‘主子,您何不直接向陛下坦诚,是渤王放了红儿父女,意图抗命,主子您也不用重新被关回这石牢里。’子神不解。 ‘陛下已对我起疑,说了陛下就会信吗?若陛下不信,我岂不又多了一条诬陷皇子的罪名?’遥姬的目光落在一旁的白色山茶花上。 然这番话听在子神耳里,只觉遥姬并未吐实。 那注视着洁白山茶花的清丽容颜上,藏着的,并不是仇恨。 主子自己难道还不明白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子神看得比谁都清楚,主子所作的一切,如今想来,不只是为了保护朱友文不得罪陛下、背叛大梁,更是期望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主子心里是否其实对朱友文……但他只敢心里怀疑,不敢问出口。 一个朱友文,两个当世不可多得的女子,一个希望他当回没有心机的狼仔,一个希望他继续当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大梁渤王。 朱友文最后究竟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 而他的抉择,又会为他带来什么样的命运?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7章 弃子 平静的日子不过几天,梁帝忽急召朱友文与摘星同时入宫。 两人入宫后,只见梁帝一脸忧心忡忡,‘马峰程率领数百将士前往山林勘察地势,却不慎中了瘴毒,且发现得太晚,瘴毒已深结五脏六腑,命在旦夕,马家军士气亦大受打击。’ 摘星一听,又是紧张又是担忧,连忙请求梁帝:‘恳请陛下是否能挑选医术精湛的太医前往医治?’ ‘朕已下令,此刻太医已在赶去北辽河的路上。’ ‘摘星代马家军谢过陛下大恩!’ 梁帝叹气,眉头深锁,‘为了顺利攻打太保营,马家军布局已久,熟知地形,若临时换将,恐会措手不及,且影响军心,胜算大减。’ 摘星凝神听着梁帝的分析。 梁帝又道:‘但若撤兵,却是错过了攻晋咽喉的最佳时机,想来马峰程也不愿因病影响而撤兵,所以迟迟未提此事,而是奏请援兵。’ 朱友文往前踏了一步,‘儿臣主动请命,愿率援军前往北辽河。’ 梁帝却是摇头,‘你的职责是率领渤军与契丹军,为马家军后援。’ 朱友文待还想说什么,摘星已昂然道:‘陛下可考虑派遣摘星带领援军前往!’ 朱友文望向她,眼里闪过讶色。 ‘郡主愿意担此重任?’梁帝问。 ‘亲手在前线上一报杀父之仇,一直是摘星的心愿。’她说得慷慨激昂,终于让她等到这一日了! 朱友文急忙反对,‘妳尚无实战经验,沙场上干戈相见,烽火弥漫,绝非妳能应付。’ ‘殿下,摘星此行最大目的,是与马家军站在一起,提升军心,况且太保营已定为突袭战,非正面迎敌,殿下毋须太过忧心。’摘星自信回道。 ‘但——’他仍欲阻止,梁帝抬手打断。 ‘马瑛之女,果然巾帼不让须眉。’梁帝赞赏地望着摘星。‘朕即刻下旨,调派妳至前线,坐镇指挥马家军,同时朕也会命教州统兵领两万兵力,尽速前去会合,援助马家军。’ ‘多谢陛下!摘星领命!’她跪下叩谢。 梁帝微笑,要她起身,转头问朱友文:‘怎么,对朕的决定,你有异议?’ 只见朱友文紧绷着一张脸,没有回话。 梁帝不由目光一沈,难道朱友文仍在犹疑不定?将此女看得比整个大梁还重要? 摘星见朱友文迟迟未回话,低声催促:‘陛下在问你话呢。’ 朱友文这才道:‘儿臣,并无异议。’ 梁帝点点头,‘很好。马郡主,朕与友文尚有要事商议,张锦会先送妳回去,尽早准备出发前往北辽河。’ 摘星离去后,朱友文道:‘方才是儿臣一时情急,不免失态,儿臣不该为了她,忘却本分。’尽管他仍极为不愿见到摘星亲上前线,梁帝刻意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 ‘马家军,不必留了。’梁帝道。 即使知道这一日迟早要来,朱友文仍是禁不住心中一惊。 那摘星呢? ‘马峰程等人虽中了瘴毒,折损了些兵力,但只要马摘星前去,士气大增,仍可重挫太保营晋军,朕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梁帝顿了顿,眼里寒芒乍现,‘马家军此役无论胜败,你随后率军埋伏,将其斩草除根,一条命都别留!’ ‘那摘星她……’ ‘一并除掉。’梁帝对马摘星已有忌惮,此时不除,更待何时?他瞪了一眼朱友文,‘你若无法亲自下手,就让手下去办。朕知道,朕很残忍,但你必然知道,终将面对这一日。父皇唯一能给你的,就是让你至少能拥有过她一回。’ 朱友文心头剧痛,犹疑着,终于开口恳求:‘父皇,马家军若全数歼灭,她不过一介弱女子,对大梁不会再有威胁,是否能留她一命?’ ‘朕给马家人留一命,那谁来给朕的大儿子留一命?’梁帝语气忽转悲痛。 朱友文一愣,满心疑惑,不知梁帝此言何意? ‘朕记得,友裕死后,你曾在太庙跪了三天三夜,矢言找出那名叛将,替友裕报仇。之后你花了数月功夫,不眠不休,终于找到那厮,将他五马分尸,血祭友裕,可你不知,当年友裕惨死,罪魁祸首,除了那叛将,还有马瑛与他的马家军!’梁帝悲愤道。 朱友文闻言,一脸难以置信。 大哥之死,居然与马瑛有关? 梁帝唤来张锦,张锦捧来一份军报,交给朱友文。 ‘当时友裕便判断会是场苦战,派人禀报,朕立即下令,命离战场最近的马家军前去援救,然军令下达数日,朕却迟迟等不到马瑛回复。’ 朱友文缓缓打开军报,上头言及马家军当时虽打了胜仗,但伤亡惨重,马瑛清楚表明,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身为主将,判断无力援救,决定全军撤回。 梁帝愤慨道:‘马瑛为了想保全他的马家军,便牺牲了朕的儿子!’ 朱友文再次低头细看军报,不敢相信大哥会枉死,竟是因马瑛一己私念? ‘朕当下选择不追究,但从那天起,朕就心知,马瑛与马家军留不得了!’ ‘父皇!’朱友文不解。‘为何您从未对儿臣提过此事?’ 梁帝叹气,‘父皇深知你的脾气,怕你一时冲动,犯下傻事,且当时大梁国力不稳,朕尚需要马瑛与马家军。之后下令让你灭了马府,不光是忌惮他拥兵自重,更是为了报当年丧子之痛!’ 朱友文只觉浑身力气渐渐消失,原来他与她之间,不单单只是马府几十条人命这么简单,甚至牵扯到朱友裕之死!原来……原来梁帝派出夜煞灭门马府,是为了报隐忍多时的丧子之仇? ‘告诉朕!你还是不是朱家人?’梁帝厉声质问。 朱友文凝视着那份军报,彷佛字字血泪,大哥当时牺牲的惨状再度浮现脑海……宁愿毒发身死,也要保全自家兄弟的大哥……人说血浓于水,但大哥对他却早已远远超越了亲手足……大哥的仇他怎能不报? 他抬起头,眼神坚定,‘父皇,儿臣永远是朱家人!更不忘大哥遗命,守护大梁,定天下!马家军临阵脱逃,背弃大哥,罪不可赦,是该赶尽杀绝!’ 梁帝欣慰点头,脸上终于露出真正微笑。 ‘儿臣尚有一事请求。’朱友文见梁帝点头,便道:‘待儿臣领军剿灭马家军之际,希望能在沙场上亲口告知真相,让他们死得明白!’若他必须亲手了断她的性命,他希望,至少她不会死得不明不白。 梁帝略微思量,似无不妥,便答应了。 ‘谢父皇!’朱友文微垂下眼,极力克制,心头已在泣血。 为何命运如此弄人?为何他必须要亲手杀了自己在这世上最心爱的女人? 只因他是朱家人,不得不报大哥之仇,只因她为马瑛之女,必须以自己的一条命偿还父债!可她什么都不知道!这些事更没有一件是她所为! 朱友文悄悄握紧了拳头,背脊微微颤抖。 他真能亲手杀了她吗? 若他下不了手,又该如何才能保下她这条命? * 回渤王府的路上,他混乱烦躁,情绪一时无法平复,当他在王府门口见到笑意盈盈的摘星正等着他回来时,心中更是如阵阵暴风卷过,难以平复。 他将在战场上亲手杀了她!而她却完全不知情! 不要对他露出如此幸福的笑容……不要如此信任他……此刻他甚至希望她痛恨他、仇视他,一如两人八年后初次重逢时…… 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 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 或许他们根本就不该相识。 但,迟了。 摘星走上前,见他脸色难看,有些心虚,‘还在气我未事先与你商量,便向陛下请命去前线吗?但那是我爹一手带领的马家军,我不能置之不理。’ 马家军。若当年马家军愿意救援,大哥也不至于死于非命。 朱友文转头,刻意避开她的目光,‘父皇已做了决定,我的意见重要吗?’ 他语气之冰冷,让摘星一愣。 他真有这么气? 她放软语调,‘你的意见当然重要,其实要我心里说不害怕,绝对是骗人的,但只要想到有你在,无论我遇到什么困难,你都会保护我,所以我不怕。’ 这番话非但安抚不了朱友文,只是让他更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摘星上前想再解释,小手悄悄扯住他的袖口,他却彷佛被烫着了似的,用力甩开,失控喊道:‘妳人在边界,我人在皇城,身处不同阵营,我要如何保护妳?我能如何保护妳?’语毕竟拂袖而去。 她未听出弦外之音,只觉歉疚,想到他因为自己即将上战场、担心她的安危而如此口不择言,举止失常,反而心疼。 她追了上去想继续解释,朱友文却脚步加快,对她完全置之不理,她连喊几声‘殿下请留步’都得不到响应,干脆停下,喊道:‘狼仔!站住!’ 朱友文脚步一顿,果然停下,却身子僵硬地背对着她。 ‘我都道歉了,为何还要故意扔下我?’她走到他面前,低声抱怨。 朱友文转过了目光。 摘星又道:‘在陛下面前,我就看出你的惊讶与不悦,只是没想到你会气成这个样子。’她趁四下无人,拉住他的手,温言相劝:‘别再气了,两日后我便要离开,前往北辽河,时间不多,别再浪费在吵架上,好吗?’ 他缓缓转回头,与她目光接触,她眼里满是对他的依恋、信任与在乎,他却完全感受不到一丝甜蜜,心头只有说不出的苦涩,瞬间更有股冲动,想把真相告诉她,不再隐瞒。 但此刻看着她的眼神,他办不到。 ‘别再说了!妳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一开始就不该相遇!若那天妳没去狼狩山、没有多事救了狼仔,或许妳根本就不会双脚受伤,亦不会被困在这皇城里,终日提心吊胆,妳会有一个疼妳的丈夫,甚至有一双可爱的儿女,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他终于吐出部份真心话。其实,终日提心吊胆的,是他自己。而希望能好好疼她爱她、甚至与她生一双儿女,过上无忧无虑日子的,也是他自己。 可他如今却宁愿他们一开始就不要相识,宁愿他没有爱上她,宁愿他早早死在悬崖下,宁愿……宁愿彼此不过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宁愿命运没有将他们绑在一起。 她听他越说越离谱,惊讶不解之余,心里忽一阵忐忑。 他为何突然这么说?难道是受了遥姬的影响? ‘朱友文!’她也来了脾气,‘就算命运重来,我也要遇见你!就算我一辈子受脚疾所苦、一辈子都得困在这渤王府,但我从不后悔,更没想过要离开你!你若是听信遥姬,认为我俩在一起是诅咒……那你……你……你难道……’她一时竟不敢说出口。 难道他后悔了,想要与她分开? 她一急,更是说不出话来,眼眶儿一红,轻咬下唇,楚楚可怜,他顿时后悔自己说话太重,心疼自责不已,急忙将她拥入怀里,‘是我不好,我太冲动了,别哭。’ 她躲在他的怀抱里,真切感受到他的身躯与体温,这才放下了心。 她悄悄抹去眼眶旁的泪,俏皮抬起头,‘气消了吗?’ 他只能无奈点头。她笑靥如花。 ‘星儿。’他忽一脸认真。‘妳从未有征战经验,此行前去北辽河,时间匆促,我会好好教妳在战场上如何应变。’ 她点点头,‘我一定好好学,毕竟你可是大梁战神,是不?’她一脸依赖。‘况且你随后就会带着援军抵达,不是吗?’在她心里,早已认定,不论发生什么样的危急状况,朱友文最后一定会来救她。 朱友文心中一痛,竟无法回答。 因为他届时带来的,不会是救援的军队,而是要将筋疲力尽的马家军彻底铲除的地狱使者,他麾下渤军,皆由他亲自训练,随他四处铁蹄征伐,指令一出,杀人绝对不眨眼,马家军根本没有任何活命机会,包括她! 他只觉喉头异常干涩,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这一路上还有马婧陪着妳,我多少能放点心。’ 摘星却道:‘马婧一听程叔病了,放心不下,已早我一步出发了。’ 他微微一愣,想了想,‘既然如此,那我挑几名精兵护送妳去前线。’ 她甜甜一笑,‘多谢殿下。’ 他却只觉心中更加酸楚。 很快,他将再也看不见这样的笑颜。 他再也难以克制心头激动,转过头,‘我还有些要务,今日妳先好好休息,明日抓紧时间,我会好好教妳战场上的一切!’语毕他便自行快步离去,竟是不敢再看她一眼。 他越走越快,浑身发热,心头发颤,脑袋混乱不知所以,摘星似在他身后又说了什么,他已听不清。 或是,他不敢听。 * 是夜,文衍等人得知梁帝欲趁北辽河之役一口气翦除马家军势力,甚至连摘星也不欲放过,尽管他们事前早已预测到这样的结果,依旧感到惊讶与心痛。 从头到尾,马家军都被蒙在鼓里,摘星亦是,他们一心为大梁付出、想替马家报仇,陷于苦战之际,等来的却是梁帝毫不留情的斩草除根……梁帝如此心狠手辣,饶是身为夜煞,他们也不禁感到心寒。 且居然还指定主子亲自率领渤军追杀马家军!梁帝明知主子对马家郡主情根深种,也知两人八年前因误会而分开,如今好不容易重逢、误会冰释,转眼却要彼此深深相爱的两人在战场上兵戈相见?虽说大殿下之死,与马家脱不了关系,但马瑛已死,何苦还要不知情的马家军与马郡主跟着陪葬? 莫霄看不下去,竟大胆道:‘主子,只要您愿意,我就算搭上这条命,也会助您与郡主逃出大梁,天地之大,您大可带着郡主归隐山野,不需再受如此折磨!’ 海蝶尽管略有不安,亦跟着道:‘我也愿助主子一臂之力。’ 文衍坐在朱友文特地为他打造的木轮椅上,却是不发一语。 朱友文目光冷冷扫来,莫霄与海蝶浑身一颤,紧接着两道剑光闪过,两人臂膀一痛,牙獠剑已划下两条血印,两人立即跪下。 ‘身为夜煞,竟敢质疑陛下命令,是想造反了吗?’ ‘属下不敢!’莫霄与海蝶同声回道。 朱友文收回剑,沈痛道:‘我的命,是大哥牺牲自己换来的,这条命,早就不属于我自己。既然父皇有令,我又怎能因自己私情,纵放马家军?’ 主仆四人无言相对,文衍等人都能感受到他沉重的悲伤。 上天为何如此弄人?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两情终于相悦,但来日沙场上再相见之时,她却是朱家仇人之女,而他是她的杀父仇人,纵使情意再绵延,两人间却从此隔了国仇家恨,此生此世无解。 他背转过身,不欲让人见到他无法隐忍的悲痛。 半晌,他才道:‘百年不过如梦,就当我终于梦醒吧。’ 他终于、也不得不,认清现实。 遥姬说的没错,他与她的相遇,从来就不是上天的祝福,而是诅咒。 朱友文缓缓离开密室,背影黯然。 朱友文离去后,莫霄与海蝶起身,莫霄强忍悲愤,海蝶红了眼眶。 文衍忽道:‘有一个法子,主子断然不会准许,但可试试。’ 莫霄急问:‘快说!’ ‘找疾冲。’文衍道。 莫霄与海蝶皆是一愣,随即觉得大有道理。 疾冲对郡主颇有情意,武艺与主子更是不相上下,若能找到他,他必有能力在朱友文奉命剿灭马家军之时,将摘星平安救出,但这无异是泄露朝廷机密,可是叛国大罪,若他们真要找疾冲帮忙,便绝不能让朱友文知情。 莫霄一拍胸脯,‘届时若东窗事发,由我一人承担!’ 文衍摇摇头,‘恐怕我们三人都得冒险担上泄密叛国之罪,且这次绝不能再让主子受到牵连。’ 海蝶道:‘主子待我三人恩重如山,我等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疾冲行踪飘忽不定,该从何找起?’ 文衍沈吟,‘此人行走江湖,应有不少江湖朋友,不如先从京城内着手,派人打听,看能不能牵上线?’ 莫霄性急,喊了声‘我这就亲自去打听!’便冲出了密室。 文衍苦笑,朝海蝶道:‘他这急惊风的性子,以后可有得妳伤神了。’ 海蝶没有回他。 以后?他们会有以后吗?她不敢想。 连主子都如此身不由己,甚至求死不能,更何况是他们? 宁冒叛国死罪,也想救下马郡主,只因希望主子不会面临手刃挚爱,落得终身遗憾、无法原谅自己的下场,况且,只要留得一条命在,或许日后主子与马郡主还能有机会再续前缘……即便机会是如此渺茫…… * 一队精锐晋军出现在北辽河南方二十里,队伍徐徐经过一棵大树下,一名将领忽抬头望了一眼枝叶繁茂的大树,随即低下头,跟着队伍快步前进。 众人又行了几公里,就地略作歇息,先前那名抬头望树的将领找了个借口往回走,重新来到大树下。 树上跳下一人影,笑嘻嘻道:‘打个暗号,你就知是我,还真给我面子。’ ‘要不是少帅先派人送来密信,我恐怕也不会发现少帅就躲在这树上。’程良道。 ‘不耽搁你,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先前我不是向你打听过奎州马府灭门一案吗?这次我要你替我再多调查些,除了是谁最有可能下手,也查查近来晋军是否有刺客潜入奎州,刺杀一名掌柜,用的还是梁国朝廷密毒转花毒——’话说到一半,身后忽传来一道声音:‘既然要问,问我岂不更快?’ 疾冲一回头,晋军已团团围了上来。 ‘程良!’ 程良一脸歉意,‘少帅恕罪!王世子有令,我只能出卖您了!’ 疾冲收回恼怒,朝自己兄长看了一眼,笑道:‘唷,这不是堂堂晋国王世子吗?许久未见,小人忘了怎么行礼,失敬了。’ 李继岌骑着马慢慢踱过来,居高临下,‘你还想逃到哪儿?害了万千将士,以为用尽手段挣钱,养下那些遗孤,就能弥补过错?’ ‘废话少说!要抓我,没那么容易!’疾冲拔剑,怒目瞪向马上的李继岌。 他原以为李继岌是来捉拿自己回晋国,却意外听兄长道:‘马府灭门,另有隐情,凶手并非我军。’ 疾冲诧异,凶手并非晋军?那会是谁?且下手如此狠毒? ‘有何隐情?’疾冲主动收起了剑。 ‘你先说说,为何忽然想知道马府灭门真相?’李继岌难得见到向来桀骜不逊的小弟会先示弱,不禁生出一丝好奇。 疾冲倒也坦诚,‘马瑛之女马摘星,与我关系匪浅,此案若有蹊跷,我必要为她查个水落石出。’ 李继岌面露讶异,‘此话当真?’ 疾冲点点头。 李继岌跳下马,来到疾冲面前,竟有些难掩兴奋,‘没想到你与马瑛之女还有这层关系,看来这次,我们真有机会策反马家军了。’见疾冲一头雾水,他正色道:‘疾冲,你可知马摘星如今身陷险境,你必须尽快将她救出!’ 疾冲一惊,‘此话何解?’ 李继岌解释:‘当初我们的确试图暗中拉拢部份梁国将领,遭拒后也确实派出过刺客欲暗杀之,但接触马瑛后,他曾密函回复我们,言及自己即将交出兵权,解甲归田,不问天下事。没了兵权的马瑛,又何必大费周章前去暗杀?还惹来马家军仇视,与朱温同仇敌忾?’ ‘那灭门马府的真凶究竟是谁?’疾冲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个人影,但他恐惧地不敢再继续多想。 他曾在奎州城悄悄打听,终于从一茶摊老板处得知,方掌柜横死前的那天夜里,约了马峰程碰面,且忧心忡忡,说马府灭门那天,有一群人神秘兮兮包下他整间小酒馆,入夜与隔日一早忽全不见踪影,其中一名黑衣男子特别可怕,浑身冷厉杀气,令人想起便胆寒。事过境迁,马府惟一幸存的摘星郡主回到奎州城,身旁男子竟与那日夜里投宿小酒馆的神秘男子意外神似……疾冲算算时日,摘星出现在奎州城的时间,正是他计诱朱友文上狼狩山后隔日,怎么想,摘星身旁的男子只有可能是朱友文,不会是别人。 李继岌一甩手,一枚晋军虎符令出现在他掌心,‘当初我军申皇军曾与渤军交手,申皇军不敌,全数被剿灭,虎符令便落入渤王手中,之后朱家便用此令栽赃晋国,要我们扛下这莫须有的罪名。’ 疾冲的目光落在兄长掌心上的虎符令,心中一震。 如此一来,全数说得通了……果真是渤王朱友文! 是他受命率人灭了马府,之后被方掌柜认出,他怕方掌柜泄露秘密,不但杀了这对父女,还制造失火假象,欲掩人耳目。 疾冲扯住李继岌的衣襟,激动道:‘你们为何不速告知马家军真相?’ 李继岌推开他,‘你以为我们不想吗?我曾数次派人前去,试图告知真相,策反马家军,但他们一听是晋人便火冒三丈,几个使者没一个活着回来!且虎符令千真万确,一时三刻无从反驳,马家军受朱温蒙蔽,已坚信仇人是晋国,无凭无据,又怎会相信我们?但如今有了你,情况便不同了。你既已与马家郡主关系匪浅,她必然信得过你,而马家军信得过她,由你出马,才有策反机会。’ ‘可摘星如今身在大梁京城……’疾冲心头再度一震。 她是朱温为了操控马家军的人质!而一旦朱温利用完马家军…… 李继岌见到他脸上惊愕神情,了然一笑,‘不错,那位马郡主并不知道,她其实活在水火之中,现今也只有你能救出她,以免马家军的咽喉被锁在朱温手里!’ 疾冲绕过李继岌,直接跳上他的马,瞬间扬长而去。 他不断猛夹马肚,狂舞马鞭,跑快些、再跑快些! 该死的朱友文!竟用权谋与爱情罗织出如此漫天大谎,将摘星牢牢困住,让她什么也看不清,还傻傻地以为他是她真心所爱,一生不悔。 摘星,妳可知妳未来的夫君,灭了马府满门,正是妳的杀父仇人? * 疾冲快马加鞭,直奔大梁皇城,金雕追日盘旋其上,忽鸣啸一声,疾冲闻声,定眼望去,前方果真出现一个同样骑着快马的身影,两人交错而过,疾冲认出来人居然是马婧,连忙急拉缰绳,调转马头追去,‘马婧!’ 马婧听闻父亲中了瘴毒,正疾驰赶往北辽河,听见这声熟悉的呼唤,微微一愣,立即停马。 ‘疾冲?’ ‘妳为何单独一人?急着要去哪里?妳家郡主呢?’ ‘我爹中了瘴毒,我心急如焚,一刻也坐不住,郡主便要我先赶往前线军营探望。你这又是要上哪儿?’ ‘去渤王府找摘星。’ ‘郡主明日便从京城出发,与我会合,你此去怕是会错过。’ ‘摘星要来?’疾冲寻思,瞧马婧赶往的方向,正是北辽河一带,晋军太保营附近,难道马家军已做好准备,欲随时发动奇袭?一旦发生冲突,必是一场硬仗,不论是马家军或晋军皆会大伤元气,岂不是正好中了朱温的计! 疾冲当机立断,‘马婧,我随妳前去马家军军营,我有要事要禀报主将!’ 马婧疑惑,‘你有何要事要禀报我爹?’ ‘马家军主将是妳爹?’疾冲心中一喜。 太好了,如此一来,他更能取信于马家军。 眼见时间紧迫,疾冲不再拐弯抹角,‘马府灭门血案的真凶,并非晋国,而是朱梁!’ ‘你说什么?’马婧震惊之余,一时无法反应,脑袋一片空白。 疾冲上前抓住她手上的缰绳,催促道:‘事不宜迟,妳快带我去见妳爹!’ ‘你……疾冲!你别胡说八道!你有何证据?’马婧质疑。 ‘实不相瞒,我乃晋人!’疾冲坦诚。 马婧惊诧,他居然是晋人?那他便是大梁的敌人啊! 马婧本能想拔出腰上的剑反击,疾冲却阻止了她,‘马婧,妳仔细想想,我何曾伤害过妳家郡主?我一心想救摘星,再迟得一刻,也许她便会命丧朱友文手里!’ 马婧只觉脑袋一团混乱,疾冲是晋人?渤王会杀害郡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到底该相信谁? ‘马婧!’疾冲已不耐烦,‘别再蘑菇了,快带我去见妳爹!’ * 北辽河营账内,马峰程一脸病容,强撑着坐起身,指着疾冲质问,‘你说是陛下灭了马府,你无凭无据,来路不明,我们、我们为何要信你?’话说到后来,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脸色发青。 马婧含泪连忙端来汤药,小心服侍马峰程喝下。 已是病入膏肓,大夫也只能多开些人蔘等大补药方,勉强吊口气,拖延时间。 马峰程喝完药,挣扎道:‘我等……我等已误会过陛下一次,晋国虽几次想藉此离间,但晋军虎符令,罪证确凿,早已释疑,你……你这消息,又是从何而来?’他忽感四肢发冷,胸口烦恶,转身将方才喝下的汤药全数吐了出来,接着身子一阵抽搐。 ‘爹!’马婧急得眼泪不停落下。 马峰程好不容易一口气恢复过来,满是血丝的双目瞪着疾冲,‘你倒是说啊!’ 疾冲道:‘消息来源,来自晋国王世子,魏王李继岌。’ 马峰程一愣,颤抖指向疾冲,‘你、你也是晋人?’ ‘刷’的一声,马峰程身旁副将马邪韩已一怒拔刀,‘大胆晋人!屡次扰乱我等军心还不够吗?’ ‘你们不信我,天经地义。’疾冲轻轻拨开刀尖,‘但试问,若非为了摘星,我又何必冒死独闯龙潭虎穴?’ 马婧也急道:‘马副将!他曾几次出生入死搭救郡主!他是友非敌,绝无恶意。’ 疾冲从怀里拿出响石,解释:‘这是我与摘星分开时,她送我的铜铃响石。铜铃是她娘亲遗物,她何等重视,此物足可证我与她推心置腹,我何须冒死造谣,陷害她最珍视的马家军?’ 他将响石交给马峰程,马峰程知摘星自幼即随身携带此枚铜铃,明白疾冲所言不假。 马峰程吃力地朝马邪韩挥了挥手,马邪韩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刀子。 ‘那晋军虎符令,又该如何解释?’马邪韩质问。‘晋军十二虎符,乃奇石所造,可透月光,天下间绝无仅有,我等早已确认此物为真!’ ‘你们手上有虎符令吗?’疾冲问。 马峰程点点头,马邪韩从一箱子里拿出虎符令,扔给疾冲。 疾冲仔细打量,心中更加笃定,‘不错,此符确实不假,但诸位可知,晋军中的申皇军,下场何在?’ ‘我记得,一年多前……已被渤军所灭。’马峰程虚弱道。 疾冲道:‘由此推断,此符便是来自申皇军,当时被渤军取得后,日后用于栽赃。’ 马邪韩面露鄙夷打断疾冲:‘全听你一人狂言!你何以证明此符乃申皇军所有?’ 疾冲朝马邪韩伸手,‘借刀一用。’ 马邪韩眼瞪如铜铃,见马峰程点头,百般不愿将腰上军刀递给疾冲,同时人跨到马峰程面前,以防变故突生。 疾冲倒转军刀,以刀柄用力击敲虎符令,令牌竟一分为二,疾冲翻掌,众人皆见到令牌内部刻着一个‘申’字。 ‘早被剿灭的申皇军,要如何刺杀马府?此符乃为渤军所得,马府灭门真凶是何人,答案已昭然若揭不是?’ 马婧张大了嘴,难以置信。 渤军将领乃是渤王,这么说……带头灭门马府的,竟会是渤王? 可……这怎么可能?那么深爱郡主的渤王,竟是郡主的杀父仇人? 疾冲朝马峰程道:‘马将军,可还记得死于大火的那位酒馆掌柜?’ 马峰程虚弱点头。 ‘我发现他其实死于大梁朝廷密毒,十分可疑,于是循线追查,得知马府灭门之日,朱友文早已秘密入城,投宿在这间酒馆,后来他与摘星重回奎州,掌柜怀疑起他的身份,但还未揭发,掌柜已被杀人灭口!’疾冲道。 马峰程一愣,随即忆起方掌柜的确说过,当日与摘星郡主一同出现在奎州城的男子,神似血案发生那日投宿小酒馆的神秘人,当时他还不怎么放在心上,虽说为了让方掌柜放心,找人绘制了渤王肖像,方掌柜却莫名死于横祸,无法确认神秘人身分,如今铁证如山,原来……原来这一切都是朝廷在背后搞的鬼?他竟如此胡涂,看不清真相,还让郡主身陷险境! 马峰程悲愤交加,老泪纵横,他身子忽又是一阵抽搐,张口狂吐,只是这次吐的却是鲜红的血! ‘爹!’马婧惊叫一声。 ‘郡主……郡主危险……快设法救出郡主……我老糊涂了……末将、末将有愧……郡主……’马峰程又是几口鲜血吐出,这竟成了他最后的遗言。 ‘爹!’马婧痛哭失声。 马邪韩亦神色哀戚,扑通一声跪下。 疾冲不忍,走出营账,眼角余光忽瞄到一名小兵鬼鬼祟祟走到不远处,张望一阵后快步离开军营,他疑心大起,连忙跟上。 只见那小兵走到一处旷野,从怀里抓出一只鸽子,双手高举放飞,疾冲见状,一声尖啸,金雕追日忽现踪影,利爪一伸,轻易便捉住飞鸽! 疾冲上前轻易制伏小兵,追问:‘你给谁放消息?难不成是朱温?’ 小兵见事机败露,倒是有骨气,一声不吭,身子抖了几下,口吐白沫,毒发身亡。 疾冲暗叫不妙,早听闻朱温暗中培养一暗杀集团,个个视死如归。他从追日爪下接过飞鸽,解下其脚上字条,此人果然是朱温眼线,向朱温回报马峰程已逝的消息。 尽管千钧一发之际拦下消息,但难保朱温已知马家军起了疑心,对摘星不利,看来眼下最要紧的是得尽快见到摘星,告知真相。 快!一切都得快!只要晚了一步,摘星就会没命!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8章 从此陌路人 朱友文一夜未眠。 他整夜站在摘星房外,从窗口望着她平静睡颜。 看着,痴了。 视线渐渐模糊,眨眨眼,再次清晰。然后再次模糊。 天地如此广大,为何却容不下他们两人?不过才两个人…… 东方天空微亮,他别过脸,整理好心情,缓缓离去。 回到自己房间,简单梳洗,换下染了湿重夜露的衣裳,婢女也送上了早膳,他静静吃着,等待着。 莫霄在房外禀报:‘主子,郡主已在书房候着您了。’ 他起身,来到书房,推开门,迎接他的是一脸明媚笑颜,如清晨珠露般清新,他嘴角微牵,双眼贪婪地看着她,彷佛深怕一眨眼,她就要消失不见。 ‘怎么啦?好像已一辈子没见过我似的?’摘星笑道。 朱友文回过神,表情恢复如常,缓缓步到案前,摊开早已准备好的一大张羊皮地图,‘明日妳即将启程,我仅有一日时间能教导妳,务必仔细听好。’ ‘是,师父!’摘星脸色一正,眼里却带着俏皮。 他心头煎熬,掩去目光中的痛苦,伸手指向地图,‘这便是太保营周遭地势图,妳此番前去,首要任务是安定军心,若能熟知地形、战略兵法,将士们将更有信心。’ 而妳,也将更容易逃脱。 摘星点点头。 他手指一处显要地势,问她:‘太保营在此,说说地形如何影响战术?’ 她认真观看地图,思索了一会儿,道:‘太保营三面环山,易守难攻,正面能突破之处,虽是广大平原,但晋军肯定严密防守,我军若想暗夜突袭,只能直接穿越山林。’她手指一处山林,马峰程正是率人前往此处勘察时,不慎中了瘴毒。 他赞赏道:‘分析得不错,或许妳真有那么点带兵天分。’ 她小小得意,‘我可是将军之女,自然不能丢我爹的脸。’ 他的脸瞬间一沈,摘星正微微拧眉看着地图上那片山林,并未注意。 ‘可山林间有瘴气,该如何是好?’她转头问朱友文。 他不假思索,‘扭转劣势,反成为诱敌优势。’ 一语惊醒梦人中,她喜道:‘我懂了,我军先避开瘴气之地,突袭晋军,等敌方追来,再故意诱使敌军闯入瘴气弥漫之处。’ 他点点头,‘一点就通,果然聪颖。’ ‘那是师父教得好!’ ‘但妳最大的敌人,或许不是太保营的晋军。’ 她一脸纳闷。难道还有其他伏军? 他望着她,‘若是我在背后埋伏呢?’ 摘星愣了愣,原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却见他一脸严肃。 他是认真的?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他为敌,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响应对。 ‘战场上变化无常,若真遇到这种情况,妳便无法应对了?’他语气逼人,心头却是焦急:星儿,妳必须要知道,与我为敌会是多么可怕! 她见他如此严肃,不由认真以待,反问:‘你我同率大梁之军,为何要背后埋伏?’ 他眼神一冷,‘马家军素来骄悍不定,太保营一役后便无利用价值,父皇不愿续留,命我随即率军包围,全数剿灭,包含妳!’ 她睁大了眼,像是被吓着了,有些难以置信。 ‘怎么?反应不过来?那就只有等死了!’ 她此刻明确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战意与狠戾,在他阴鸷眼神下,她只得咬牙道:‘若真如此,我将带领马家军誓死一战,杀出重围!’ 朱友文看着她的目光忽转悲伤,‘但狼仔,不忍对妳下手。’ 他情绪变动如此之大,摘星又是一愣。 ‘星儿,妳我一旦交战,妳绝非我对手,马家军必然死伤惨烈。我宁可与妳单独相见,劝妳投降。’他低低诉说。 她目光柔情转动,伸手想去牵他的手,‘若真与狼仔为敌,星儿愿赴约——’ 剑光闪起,她的手停在半途,牙獠剑已直指她的咽喉! ‘那我便将趁妳独自赴约之时,取妳人头!妳一死,马家军群龙无首,势必兵败如山倒!’ 牙獠剑剑尖离她咽喉不过咫尺,寒气逼人,她只觉头皮一阵阵发麻。 她讶异地望着他,彷佛两人此刻已在沙场,她与他,真的是敌人! ‘马摘星,永远不要忘记我此刻的话!’他倾囊相授,更无异是将朱温密令据实以告,尽管此刻她并不会明白。‘沙场上,永远都不能相信妳的敌人!若妳我为敌,便是狼仔已死,妳面前只有渤王!切记,两军交战,不是妳死就是我活,兵不厌诈,妳要够狡诈、要诱敌、更可以利用情份,要知越深的感情越能利用,狠狠榨取对方的脆弱,最后一举杀之!’ 他多么希望她不要懂得这些战场上的残酷,但他知道,若她想活下来、想要战胜,就必须要学会。 他缓缓收剑,她仍一脸惊惶,彷佛站在眼前的他,再度变成了陌生人。 他是渤王。是那个威震四方、敌人闻风丧胆的大梁战神,旗下渤军,刀口舔血,铁蹄所到之处,屠杀血流成河。 一股凉意从背脊窜起,她默默看着他手里的牙獠剑,良久,才低声道:‘我明白了,我会慢慢学的。’ ‘没有时间让妳慢慢学,妳必须立刻学会!’他一脸恨铁不成钢。 摘星错愕,随即明白,这一切,都只因他太担心她。 担心她太过柔弱,担心她不懂战场奸巧,所以教她狠心,教她阴险。 教她如何利用人心。 她明白他的苦心。 ‘我懂了。’ 他将她带到屏风后,一套金麟护甲出现在她面前。 ‘这是我特地为妳准备的,此甲虽轻盈,刀枪却难入,更足以抵挡百箭,一旦战场局势逆转,当可助妳安然脱身,保住一命。’ 她伸手轻抚那套战甲,指尖在金属上滑过,触手冰凉,她的心却是暖的。 又是战术提点,又是准备战甲,看来他真的很担心她的安危。 ‘我只剩最后一事交代。’ 她转头望向他,‘何事?’ ‘活着。’ 她愣住。 怎么,听他这语气,竟像是生离死别了? 他竟这般舍不得她吗? 她缓缓牵起他的手,见他眼眶有些红。 她的狼仔,竟这般担心她呢。 ‘狼仔,我不会有事的。’她轻声道。 朱友文只能艰难点头。 星儿,我只愿,无论如何,妳都要活着。 活下去,才能战胜。 才能打败我。 * 因马婧不在身旁,摘星将海蝶找了去,有些事,毕竟还是需要女人来帮忙。 譬如梳头、譬如整理发饰、譬如描眉上胭脂。 她从小不喜打扮,更不喜在脸上涂涂抹抹,可今夜不同。 女为悦己者容。 今夜,她想让朱友文看到不一样的自己。 海蝶细心在那张娇美脸蛋上薄敷白粉,双颊抹上胭脂,画黛眉,贴花钿,描斜红,最后递给摘星一张红脂纸,‘郡主,来。’ 如暖玉般的素白纤指接过嫣红脂纸,看着铜镜,嫣红脂纸放入唇间,轻轻一抿,唇色朱樱一点红。 揽镜自照,好一个粉装玉琢,鬓迭深深绿,柳夭桃艳不胜春,晚妆匀。 有些羞怯,只因从不曾如此盛装打扮过。 ‘海蝶,我美吗?’ ‘美,郡主。’ 摘星默默凝视铜镜里的佳人,喃喃:‘爹,您不是一直盼着女儿有好归宿吗?您可以放心了,他,一定待我如您待娘那样好,这世上也唯有他,不会负我。’ 海蝶转过身,不忍。 ‘海蝶,妳会不会觉得我很厚脸皮?’语气忽转轻快,满满小女人娇羞。 海蝶迅速收拾好心情,转过身,摇头。 ‘那好,帮我穿上嫁衣吧。’ 今夜,朱友文将在他居住院落里,设宴饯别。 那扇玄色大门,终于愿意为她开启了。 他如此担心,她要向他保证,星儿一定会回来,因为他俩已是结发夫妻。 凤冠珠翠点点,大红霞帔以靛蓝镶边,绣以凤凰,海蝶从未服侍过任何人穿衣,此刻却是心甘情愿,小心翼翼将那袭嫁衣轻轻滚上摘星郡主纤细的身躯,再将沉重凤冠,仔细戴上。 ‘郡主。’一切准备妥当,海蝶拿起红盖头。 隔着珠帘,摘星满脸幸福微笑。 ‘都准备好了吗?’ ‘郡主,都准备好了。’ 红盖头披上,她在海蝶的牵引下,缓缓走向她的夫君。 * 朱友文亲手挂上最后一盏萤灯。 他回过头,总是死气沉沉的院子里,竟一片萤火通明,每一根屋梁、每一根栏杆上都挂上了萤灯。 宴席桌上,厨娘几次来回,早已摆得满满一桌,凤尾鱼翅、红梅珠香、宫保野兔、佛手金卷、四喜干果、四甜蜜饯、四甜糕、四酱菜、龙井竹荪汤,菜香四溢,他却毫无胃口。 他愣愣地看着餐桌上最不起眼的那一道菜,不觉出了神,莫霄喊了几次‘主子’,他才回过神。 ‘郡主来了。’ 那扇玄色大门打了开来,一袭鲜红嫁衣映入他的眼帘,惊心动魄的红。 海蝶扶着头盖红巾的摘星,朝他缓缓走来,他看着她婀娜身影,心,碎了一地。 莫霄心中难过,海蝶亦不好受,明明该是喜事,两人表情却像是在办丧事。 只能庆幸红头盖遮住了摘星的双眼。 摘星只觉异常安静,有些紧张,‘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太厚脸皮了?’ 还是无人回应。 ‘殿下?’她有些不安。 朱友文走向前一步,握起她的手。 柔软温暖的小手,明日之后,是否很快会变得冰冷? ‘殿下,见你如此担心我,我就想……想在临别前,让你见见我穿喜服的模样,也让你明白,你我夫妻缘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忽紧紧握住她的手,她娇呼一声,并未甩开。 海蝶将一壶酒与一对交杯酒杯放在桌上。 ‘恭贺殿下,郡主大喜,海蝶在此祝两位百年好合。’明知摘星见不到,她仍努力挤出微笑,泪,却随之而下,她赶紧摀住嘴,不敢哭出声,惊恐地望了主子一眼。 朱友文不忍苛责她的失态,朝莫霄使了个眼色,他会意,连忙扶着海蝶离去。 于是只剩下他们两人。 荧光点点,月白风清。 他伸手想要掀起她的红盖头,她却从嫁衣里递出两个戏偶。 是星儿与小狼的戏偶,曾经被他毁去,却又被红儿悄悄一针一线缝补好,送回到她身边。 他浑身一震,那夜山洞里的呢喃软语在耳边响起。 ——星儿很想问小狼,愿不愿意变成人,永远陪在她身边? ——小狼当然愿意,于是小狼长出了翅膀,终于能飞到星儿身边,永远不分离。 可是星儿,小狼始终没有长出翅膀,永远只能在地上,仰望天上的星星,遥不可及。 他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暗自提了几口气,仍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喉咙好似被棉花堵住,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他颤抖着手,掀开红头盖,只觉眼前一亮,心里彷佛炸开一团团烟花,短暂照亮那一片漆黑。 朱唇粉面,杨柳宫眉,双眸转盼流光,与点点萤火相互辉映,说不尽的爱意流淌在夜色里,此刻他多么想放下世间一切纷纷扰扰,就此带着她奔向天涯海角,不再过问世事。 手依旧颤抖,抚上她粉嫩脸颊,深情凝视,‘星儿,妳今晚真美。’ 细心刻意打扮为的不就是这一句?她笑得幸福,甜甜回道:‘你该庆幸,能娶到一个这么美的新娘。’ 他脸上微笑,已不堪负荷的心,彷若被一记重拳狠狠击中。 红盖头掀起,她张望了下,见到萤灯,心中一暖,知他仍记得狼狩山上的一切,仍是她的狼仔。 再望向那丰盛菜肴,一道最不起眼的点心,吸引住她的目光。 ‘是巧果?’她拾起一颗显然炸得过焦的黑呼呼巧果,王府厨子厨娘们皆手艺精湛,不可能失手,她噗嗤轻笑,‘这是你炸的?’ 他点点头,被油星子烫伤的左手往后缩了缩。 ‘炸得不好,不喜欢就别吃了。’他难得些微腼腆。 ‘我要吃。’她挑起一颗勉强合格的巧果,递给他,‘你喂我吃。’ 他将亲手炸的巧果轻轻放入那张樱桃小嘴,指尖触到柔嫩唇瓣,心狠狠一抽。 ‘好吃吗?’他问。 ‘你亲手做给我吃的,自然好吃。’她没说巧果里头其实尚未熟透,有些黏糊。 堂堂大梁皇子,居然愿意为了她,降贵纡尊,在挥汗如雨的厨房里亲自下厨炸巧果,吓坏一堆厨子厨娘。 那对交杯酒杯,是她特地叮嘱海蝶准备的。 她拿起酒杯斟酒,一杯递给朱友文,他却轻轻放下酒杯,道,‘别喝了,妳酒量差。’ ‘但今夜可是特别日子。’她不依。 他连她的酒杯也取走,放在桌上,笑道:‘我可见识过妳发酒疯的模样。明日就要出发,别让酒误事。’ 她只有悄悄叹息。他说的不无道理。尽管这可算是他俩的交杯酒。 ‘等马家军打赢太保营一役,大梁灭了晋国后,我头一件要做的,就是奔回来与你成——’最后一个字,消失在骤然的一个吻里。 别再说了。他无法与她共饮交杯,那是他永远无法实现的承诺。 深吻缠绵,吻去她所有质疑,吻去他所有绝望。 今夜,为了她,他最后一次当回她心里的狼仔。 ‘夫君……’ 他听见她低语,猛地更加用力抱紧怀里的人儿。 秋夜萤火飞,几只漏网萤虫悄悄停在她的嫁衣上。 只是清霜渐重,繁茂缤纷了一整个夏季的萤虫,终将逐渐凋零。 * 隔日,天才蒙蒙亮,启程时刻已到,摘星殷切望着王府大门,却迟迟不见朱友文人影。 护送侍卫催了好几次,海蝶匆匆赶来,道:‘郡主,殿下一早就被陛下召入宫了,不克送您离去。’ 摘星脸上是掩不住的失落,昨夜两人用完酒菜后,他陪了她一夜,她是做好心理准备的,毕竟将来都是要做夫妻的人,可他只是搂着她,什么也没做,等到她今日清晨醒来,他人已离去,徒留被上余温。 尽管知道他是舍不得她隔日便将远行,不忍增加她的身体负荷,心仍有些空落不踏实。 也罢,一切都等这场战事结束后再说,别让儿女私情误了国家大事。 她上了马,颔首对海蝶与莫霄告别。 ‘请郡主多加保重。’两人面无表情,真心如此希望。 马蹄声急促而去,她终究是走了,离开了渤王府,离开了朱友文。 直至摘星一行人完全不见踪影后,莫霄才转身前往书房禀告:‘殿下,郡主,启程了。’ 朱友文背对着他站在窗前,凝重如山。 良久,他转过头,神情冷冽如霜,‘从此刻起,本王与马摘星形同陌路,再无情份,若战场上兵戎相见,就看她是否得上天眷顾。’ * 虽入秋季,但这两日秋老虎发威,艳阳高照,摘星赶路赶了大半天,不由汗流浃背,口干舌燥,见路旁有间茶店,便要一行人喝点茶水,略休息一会儿。 坐定后,店小二上前招呼,摘星要了几壶茶水,没多久茶水便送了上来,店小二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摘星不疑有他,端起便喝,觉得不解渴,又自己倒了一杯。 大伙儿都渴得很,几壶茶一下子便喝完了,有人吆喝店小二出来补加茶水,但喊了几声都没人回应,一人起身正要去探个究竟,茶店外忽传来惊喜一声:‘郡主!’ ‘马婧?’摘星立即起身走到茶店外,见马婧正从马上跳下,身后跟着两名马家军士兵。‘妳怎么会出现在此?’她注意到马婧头绑白巾,神情哀戚,双眼红肿,心中一凛,‘马婧,妳……怎地戴孝了?难道是程叔他……’ 马婧潸然泪下,却又很快抹去眼泪,拉着她就要上马,‘郡主!快,先跟我走,快上马!’ 护送摘星的侍卫见状,连忙上前阻止,若不是其中有人见过马婧,知她在摘星身旁服侍,此刻恐怕已拔刀伤人。 ‘马婧,妳要带我去哪?’摘星得知马峰程过世,难掩悲痛,马婧又神色古怪,支支吾吾,一面要拉她上马,一面眼神不安地瞄向那些侍卫。 ‘好郡主,就当我求你了!这一时三刻讲不清的……’谁知道这些侍卫会不会一下子翻脸砍了她和郡主?她与疾冲等人一同离开北辽河,欲在半途提早拦截摘星,为争取时效,他们分批行动,没想到是她先找着了郡主,但她战力最弱,若无法适时将郡主带往平安处,一样危机重重,说不定连小命都会没了! ‘郡主!请勿耽搁,尽快上路。’护送侍卫催促道。 两名马家军士兵忽冲上前,拔刀挡在摘星与马婧面前。 一时气氛紧张,摘星忙喊道:‘等等,大家都是自己人!’ 马婧却大声道:‘谁和他们是自己人!’又转头对摘星道:‘郡主,他们可是渤王手下!’ ‘渤王手下有什么不对?是殿下特地派他们护送我去马家军军营的。’摘星一头雾水。 ‘因为渤王他——’马婧话声未落,渤军侍卫已出手,朱友文精挑细选出来的侍卫个个武艺不弱,两名马家军士兵奋力抵挡仍不敌,瞬间便遭杀害! 摘星大惊,只见侍卫的刀又要向马婧砍来,她连忙将马婧拉到身后,刀光剑影,马婧与她紧紧相拥,想着临死之前一定要告知郡主真相,喊道:‘郡主!他们都是渤王派来杀您的!马府血案的真凶根本不是晋王,而是朱温!是渤王!’ 宛如平地炸起一声雷,摘星瞬间脑袋一片嗡嗡作鸣。 马婧说了什么? 即将要砍到她们身上的刀子忽停下,渤军侍卫纷纷退下,恭敬站在一旁。 眼前一暗,一名高大的蒙面黑衣人站在她面前,那身影如此熟悉,她绝对不会错认。 ‘你……是谁?’她颤抖着双唇,缓缓走向黑衣人。 是他吗?是渤王?是朱友文?还是—— 巨大的恐惧缓缓侵入骨髓,脚底窜起丝丝凉意,竟连路都走不稳。 ‘郡主!别过去!’马婧想要拉回她,但黑衣人一抬手,渤军侍卫立即架住马婧,亮晃晃的刀子架在颈子上,动弹不得。 铿啷数声,她的双手忽被铁锁链紧紧绑住,摘星惊恐望向左右,只见身旁不知何时出现又两名蒙面黑衣人,分持铁锁链另一端,脑海里顿时电光火石闪过灭门那夜,那些杀手也曾持沉重铁锁链攻击爹……这相似的手法,难道真的竟是…… 她奋力挣扎,铁锁链沉重无比,又缠得死紧,哪里挣脱得开? ‘你到底是谁?你不会是朱友文!不可能!他绝对不可能是凶手!’她声嘶力竭,但那高大的身影如此眼熟,她几乎日日看在眼里,若这一切真如马婧所说,她昨夜竟与杀父仇人共枕一夜而毫不自知? ‘告诉我,你不是朱友文!’ 老天爷!求求您!不要如此残忍对她! 她一心一意认定的夫君,她总是牵挂在心的狼仔,不会是灭她全家的真凶! 不会是! 但那人一双乌黑眼眸里尽是痛不欲生的悲伤。 她认得那双眼,只是从未在那双眼里,见到如此无边无际的痛心切骨。 摘星浑身剧颤,他知道! 他从头到尾都知道。所以他才会如此痛苦! 而他居然从头到尾一直瞒着她? 似乎要彻底粉碎她最后一丝微渺的期望,他缓缓拉下遮住面容的黑布…… ‘不——’她只觉心里最柔软温暖的地方一下子冰冻,寒意瞬间蔓延四肢,接着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一片一片,她所有的信任、所有的幸福,迅速消失在那碎裂声里。 悲痛欲绝。 她听见自己嘶哑着嗓子,要他给她一个解释,而她几乎认不得那是自己的声音。 ‘本王奉旨前来擒拿罪犯马摘星。’他逼自己直视她的双眼,逼自己眼睁睁看着她崩溃。 昨夜一切不过幻影,他终究是灭了马府的渤王,而她终究是马瑛之女。 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手腕已被铁锁链磨得血痕斑斑,泪水早已流满脸颊,自己却浑然不知,梁帝为何要灭门马府?爹爹哪里做错了?他一生忠心护国,从无叛心,怎么会? ‘马摘星,问啊!’他压抑住心中悲痛,逼自己强硬,‘妳想知道什么,本王绝不欺瞒!’他只愿她能承受得住真相。 ‘我要知道真相!’声音已是撕心裂肺。 ‘真相是,马瑛功高震主,父皇怀疑其忠心,下令灭门!真相是,送妳上战场,原是为了让本王一举歼灭妳与马家军!真相是,父皇得知马家军已有叛心,极有可能被策反投晋,本王如今奉命捉拿妳回京!’一咬牙,‘真相是,妳爱上的这个男人,的的确确就是妳的杀父仇人!’一句一句,都是真相,句句决裂,将过往恩爱毫不留情一一斩断,不留任何余地。 她瞠目结舌,嘴唇蠕动几次,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就是真相。竟是如此不堪。 原来过去所相信的一切,全都是谎言。 原来遥姬没有说错,她与他,是被上天所诅咒的,星儿与狼仔早已在八年前彻底消失,她一直苦苦追寻的不过是幻影与儿时美好回忆。 原来……原来。 她泪眼模糊,望着眼前的杀父仇人,绝望吶喊:‘真相是,星儿与狼仔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真相是,我与你的确是上天的诅咒!真相是……直到这一刻,我还奢望你是在骗我!’ 真相是,明明该恨到极点,浓烈爱意却未曾稍减。 爱与恨,狠狠交织,生不如死。 她终于不再挣扎,跌坐在地,痛哭失声。 世界,天崩地裂。 * 浑身瘫软的摘星被五花大绑押解上马后,莫霄前来低声禀告:‘主子,这茶店透着古怪。’ ‘说。’ ‘属下刚搜查一遍,发现店老板与店小二早已被人毒死。’ 他心中一凛。 是谁想对摘星下手?成功了吗? ‘用的什么毒?’他问。 ‘两人颈上皆有一朵隐约紫色七瓣花印,是转花毒。’莫霄回答。 是遥姬! 都已被关回大牢里了,居然还要兴风作浪! ‘马摘星也中毒了吗?’他不觉面露担忧。 ‘属下不如文衍那般熟知药理,不敢确定。’顿了顿,‘主子,此事要不要禀报陛下?’ 朱友文沈吟不语。 若真是遥姬出手,很有可能便是寒蛇毒。 遥姬自是不可能给他解药,但梁帝之前曾命她在摘星身上埋毒藉以控制,手上应有解药,只是梁帝未必愿意替她解毒,之前伙同遥姬测试他的忠诚,已让他杯弓蛇影,不敢轻易为摘星求情,他并非怕自己从此失宠于梁帝,而是怕万一梁帝使出更残忍的手段,他将更无力救她性命。 如今他只能假装不知情,尽速赶回京城,让莫霄潜入宫内偷取解药,替摘星解毒。 在战场上,他与她虽是敌人,但那并不妨碍他在战场之外,暗暗护她。 他在马瑛坟前立过誓约。 护她一生一世,永不食言。 即使她对他,从此将只剩下仇恨。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29章 换囚 迟了。 疾冲赶到时,只见茶店外躺着两名马家军士兵,他跳下马冲入茶店,前前后后搜了一遍,除了地上两具尸体,没有别人。 他仔细翻看尸体,见两人颈上均有一朵隐约紫色七瓣花印,又是转花毒! 看来朱梁已得知消息,抢先一步下手了! 经他一番游说,马邪韩终于同意拔营,率领马家军前往晋国边界,暂时安全无虞,但兵将们个个心系摘星安危,想来朱温也知这一点,不会轻举妄动,至少摘星目前应还不会有生命危险。 但仍得尽快想法子将她救出才行。 他跳上马,奔往晋国边境,脑袋里飞快转着念头:该如何尽快顺利救出摘星? * 摘星与马婧被押入天牢,分别关押,马婧大呼小叫:‘凭什么把我和郡主分开?你们这群丧心病狂、狼心狗肺的家伙!我家郡主哪点对不起你们了?’ 相对于马婧的激动,摘星却是安静得诡异,神情漠然,好似身边一切再也与她无关。 她该恨朱友文,但她却又如此深爱着他。 满满的爱与恨都给了同一个人。 灵魂已被掏空。 马婧叫嚷了大半天,口干舌燥,狱卒送来饭菜,一开始她气愤一脚踢开,大半夜里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才喝了点水,这时才惊觉隔壁牢房的摘星竟一整天毫无动静。 ‘郡主?郡主您没事吧?’她着急地拍着石墙。 但摘星没有回应。 ‘郡主!郡主——来人啊!我家郡主怎么了?’喊了半天,终于听见摘星淡淡回了一句:‘马婧,安静。’ 马婧不由一愣。 遭受到如此巨大的打击、如此痛心的背叛,为何郡主仍如此冷静? 郡主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马婧不再叫嚷,却觉提心吊胆,向来粗线条的她难得敏感察觉到摘星正在压抑自己,但如此强烈的负面情绪不狠狠发泄出来,她可是会失去神智、会疯掉的啊! 有多少人能冷静承受由爱转恨的折磨? 以为将执手一生一世的良人,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苍天为何如此作弄郡主? ‘郡主,您想哭的话,就尽量哭……’ 不要一滴眼泪都不流,不要一句话都不说,哀莫大于心死,一个人心死了,虽然再也感受不到痛苦悲伤难过,但亦感受不到喜悦幸福快乐,与活死人又有何异? 马婧心中一凛:难道郡主动了寻死的念头? ‘郡主!郡主您——’正想劝郡主几句,天牢入口处传来声响,整夜如石像般分毫未动的摘星身子轻轻一震,原本黯淡的眼眸瞬间爆出最后一丝残余火焰。 是他吗?是朱友文来了吗? 他可是来向她解释前因后果? 他……一定是被逼的,是吧? 然而随着那身影越来越走近她的牢房前,她眼里的期待一丝丝黯淡下去。 不是他。 ‘郡主。’莫霄对摘星态度依然恭敬,亲自端着较为丰盛的饭菜与清水,隔着铁柱,送入摘星牢房。 马婧在隔壁牢房听见动静,整张脸贴在铁柱前,盯着莫霄的一举一动,‘郡主,别吃!谁知道会不会在饭菜里下了毒!’ 莫霄略带歉意地看了马婧一眼,没有回话。 莫霄离去前,摘星忽唤住他:‘莫霄。’ ‘郡主。’他转过身。 ‘他为何要救我?’ 问的,自然是灭门那日,既然朱温下令屠杀,满门不留,为何单留她一命? 莫霄踌躇,终道:‘在赶尽杀绝的那一刻,主子听见了郡主的铜铃声。’ 她默然半晌,抬起头,眼神坚决,‘我要见他!’ ‘郡主,您先吃点东西——’莫霄劝到一半,摘星拿起饭碗用力朝墙上扔去,瓷碗应声而碎,她拾起一块尖利碎片,抵住自己咽喉,冷声道:‘我要见他!’ ‘郡主,冷静点!’莫霄从来不知她竟有如此决绝一面,一时有些慌了手脚,眼见瓷碗碎片已割入肌肤,渗出血来,她竟彷佛丝毫不感疼痛,眼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与威胁,‘若不让我见他,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鲜红的血,沿着她雪白颈子汩汩流下,触目惊心。 莫霄知她若见不到朱友文,绝不会放弃自残,要是在天牢里就这么寻死走了,别说他承担不起这后果,主子怕也是伤心欲绝。 他只好自作主张,‘郡主,我这就请主子过来,您先别再伤害自己好吗?’ 摘星握着碎片的手丝毫未有松懈,冷眼看着莫霄,‘你只有一个时辰。’ * 天牢里见不着阳光,感觉不到时间流逝,也许过了很久,也许真只是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拿着碎片的手依旧抵在纤秀颈子上,狱卒在牢房外虎视眈眈。 终于,她等待的那个人来了。 莫霄匆匆赶到,打开牢门,伸出手,她迟疑了下,将碎片交到莫霄手里。 莫霄领着她离开牢房,往下走了一段长长的阶梯,来到拷问室,只见冰冷墙面上挂满各式刑具,上头沾满囚犯血迹,角落点着一炉香,似要掩盖血腥味,以及隐隐的呕吐与失禁的脏臭气味。 他就站在她面前,阴影遮住了大半个人,彷佛由黑夜所生,不见一丝光明与温暖。 摘星心里打了个突,她从未见过如此的朱友文。 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刻意将香炉往前推了推,‘怕妳娇生惯养,不习惯这里的血腥味,命人备了熏香。’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她颈上伤口滑过,默默收回。 她根本不在意他这一点假惺惺的体贴,开口便问,‘你究竟是谁?’ ‘大梁三皇子,受封渤王,另一个身分,是陛下一手掌握的暗杀组织,夜煞之首。’ ‘不过就是朱温的刽子手。’她冷笑。 他没有回应。 她看着他毫无表情的侧颜,思绪万千,怪不得啊……自从朱温赐婚后,他对她不是反复无常,就是若即若离,如今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原来,他想爱却不敢爱,也不能爱…… 她颤声问:‘你除了是渤王,是朱温的刽子手,你可记得,你还有另外一个身分?’ 你可还记得,你是我的狼仔? 朱友文退回阴影里,低沈语气似带着一声叹息,‘那个身分,已无意义了。’ ‘谁说无意义?灭我马府上下的,是渤王,可听见铜铃声救我的,是狼仔!我让你选一回,你是要当朱温的刽子手,还是星儿的狼仔?’她心里终究存着一丝期望,他是身不由己,马家真正的仇人是朱温,不是他! 朱友文微愣,似乎不敢相信,直到此刻,她竟然还愿意原谅他,愿意让他继续当回她的狼仔。 拷问室阴暗潮湿,熏香浓郁,她的双眼晶亮异常,期盼着一个答案。 半晌,他反问她:‘妳能让夏侯义起死回生吗?’ 泪水无预警地滑落她的脸颊。 最后仅存的奢望被无情熄灭。 人死不能复生,他之所以为他,已是不可逆,她却还在痴心妄想? ‘父皇问过我同样的话,我的回答从未改变。’他直视她泪光波动的双眼,逼自己硬起心肠,‘马摘星,妳一直希望我离开狼群,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但给我名字、身分,让我不必活得像个怪物的,是父皇,不是妳!我承认,得知当年妳没有背叛我,曾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做回狼仔,但朱家的再造之恩,大哥待我的义气与手足之情,这些,都不是妳给我的!’ 她如遭雷击,脑袋瞬间一片空白,愣愣看着他许久,才颤着声音道:‘你选择继续当渤王,是吗?’ 他放弃了她,他不要她! 他宁愿继续做朱温的走狗! 摘星踉跄退后两步,难以置信,心痛到难以呼吸。 她最深爱的人,她最珍惜的狼仔,竟是灭她马府的真凶! 终于痛哭失声,声嘶力竭控诉:‘朱友文!你为何不干脆杀了我?却要让我踏进渤王府,成为你未来的王妃……夺走了我的心,却又如此践踏我的感情!朱友文,你果真是禽兽,不,连禽兽都不如!’ 为什么?既然爱她,为何忍心如此待她? 她一句句控诉,撕裂着他的心,但他只能狠下心冷漠以对。 给不起,就别心软,他已犯过一次错,落得眼前两败俱伤的下场。 他与她,都痛心入骨。 他抄起一包袱,打开倒出星儿与狼仔的皮影戏偶,以及那条狼牙链,当着她的面,一把投入火盆里! ‘马摘星,醒一醒吧!这世上再也无星儿与狼仔!’ 戏偶瞬间被熊熊火焰吞噬,她连阻止都来不及。 八年前,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碧蓝的天空,葱郁的树林,女萝草随风摇荡的美丽湖泊,狼狩山上曾经回荡的欢笑声,全没了。 她的狼仔,没了。 可狼仔答应过,要永远、永远陪在星儿身边的。 火焰彷佛烧在了心口上,迅速蔓延扩大,彷佛割开她的肉,划开她的骨,留下一辈子都难以痊愈的疤痕。 他在她面前,亲手毁去两人之间所有甜蜜回忆,不给自己任何后路。 摘星愣愣地看着戏偶消失在火焰里,火舌忽地窜高,照亮了她煞白的脸庞,小狼的脸在火光中一闪而逝,随即消失。 永远消失了。 连日来情绪大受打击,更兼不吃不喝,她心灰意冷之余,苦苦撑着的一口气一松,忽软倒在地,朱友文连忙上前扶住,一抹青从她袖口滑出,是他曾送她的香囊。 他眼眶一热,抄起香囊收入袖里,这才唤来文衍。 文衍行走还有些艰难,得靠莫霄在旁扶持,他进来后轻轻抓起摘星的手腕把脉,然后对朱友文点点头。 朱友文将摘星轻轻转过身,解下她上半身衣裳,露出大半个背部,只见晶莹如雪的白皙肌肤下,一枚枚大小如小指指甲般的黑色鳞纹开始慢慢退去。 文衍点点头,‘看来莫霄盗得的解药的确有效,郡主的寒蛇毒已解。’ 朱友文松了口气,迅速将摘星外衣穿上。 前夜里他一回京城,便指点莫霄如何避开御前侍卫,潜入梁帝御书房盗得解药,带回渤王府让文衍确认后,混入饭菜饮水,由莫霄亲自端入天牢给摘星。虽料到摘星不会乖乖听话,他却也没料到她会摔碗借机自残,逼他相见,文衍知道后,便建议将解药放置香炉内,以熏香解毒。 莫霄被他唤来,一见摘星昏迷便问:‘毒真解了吗?郡主怎么晕了?’ 文衍解释:‘郡主是一时打击过大才昏过去的,与解毒无关。’ 莫霄接过昏迷的摘星,离开拷问室,送回牢房。 ‘莫霄。’朱友文叮咛。‘她的伤口,好生处理。’ ‘是,主子。’ 他转过身,背对文衍,袖里抖落那枚香囊。 七夕定情,遭遇大难后她始终不弃,甚至单枪匹马闯入天牢,只为见他一面,只为告诉他,她不会弃他而去。 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得知他生命有危险,不远千里赶去魏州城警告他,即使当众受尽屈辱,仍果敢回头相救,甚至差点因此送掉一条命。 风中听蝶,跳崖相逼,只因始终相信,他是她的狼仔。 狼狩山上重温旧梦,温言诉说星儿与小狼的故事,小狼始终在她心里,即使她是天上的星儿,仍夜夜眷恋垂首望着地上的小狼,盼着小狼能长出翅膀,与她双宿双飞。 流萤飞舞,皎月朗朗,她躺在他身旁,伸出纤细手指,在空中写字。 流萤绕着她的手指飞舞,是一颗颗明亮星星。 桩桩件件,都是最美回忆,却只能属于星儿与狼仔。 而他与她已不是星儿与狼仔。 心一狠,将香囊扔入火盆里,淡淡幽香溢出,随即被轰然火焰吞噬,只余漆黑焦残。 一缕轻烟袅袅,彷若芳魂。 那属于过去的一抹魂魄,仍旧依依不舍。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 * 行进队伍间起了些骚动,有人指向天空,骑在马上的朱友贞抬头,果真见到有只金雕正在他们上方盘旋。 他认得那只金雕。 是疾冲? 朱友贞正在返回京城途中,梁帝派他前往太保营勘察敌情,如今任务已了,眼见梁晋大战开打在即,急召他回宫。朱友贞为此有些闷闷不乐,父皇仍将他当成小孩子吗?为何不让他留在前线支援? 金雕现踪,得知疾冲就在附近,朱友贞的心情好了些。 不久前方传来一声长啸,金雕追日应声而去,只见疾冲单人匹马,风尘仆仆来到大队人马面前,随行的校尉杨厚使了个眼色,保卫朱友贞的侍卫神情警戒,纷纷靠近朱友贞,他却放心道:‘表兄,疾冲不是外人。’ 疾冲停下马,一脸笑嘻嘻,‘殿下,许久不见。小的有一事,非得请殿下帮这个忙不可。’ ‘何事?尽管开口。’朱友贞没想到疾冲会有求于他,不免更放松了戒心。 ‘小的是想请殿下帮忙救一个人。’疾冲驱马上前。 ‘救谁?’ ‘救你的摘星姊姊!’话语一落,疾冲的剑已抵在朱友贞颈子上! 巨变突起,在场所有人反应不及,纷纷拔剑吆喝,疾冲身后树林忽涌现一群蒙面人,迅速将朱友贞等人马团团包围,动作井然有序,正是马家军精锐。 疾冲身子利落一跃,跳上朱友贞的马,手上的剑丝毫未曾离开朱友贞的颈子,杨厚在旁看得冷汗直冒,就怕娇贵的四殿下有个闪失—— ‘疾冲!你又在玩什么花样?’朱友文半惊半疑,疾冲这人鬼点子特多,谁知道是不是在捉弄他玩儿? ‘我这次可是玩真的。’疾冲语气难得如此正经,他朝杨厚道:‘听着!朱友贞现在人在我手里,若要他活命,三日后,带着马摘星与马婧,到梁晋边境的莽岭交换人质,若胆敢玩什么花样,就等着替朱友贞收尸吧!’ 杨厚见朱友贞落入疾冲手上,先不说梁帝是否会同意交换人质,光是朱友贞被人胁持,梁帝真要怪罪下来,他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啊!正在焦头烂额之际,疾冲剑光一闪,朱友贞的衣袖已被削下一大片。 ‘还在摩蹭什么?下一剑,可就不只是袖子了!’ ‘这……此地离京城路途遥远,三日实在太赶,是否能多宽限些时间?’杨厚冷汗直冒,硬着头皮协商。 跟随疾冲而来的蒙面人纷纷举起手上武器,杀气逼人,马家军得知真相后,本就极为痛恨朱温手段,更痛恨自己对旧主的一片赤诚反被利用,马家军本就以剽悍闻名,若不是疾冲事前阻止,此刻恐怕早已大开杀戒,一泄怨气! 疾冲笑道:‘你也见识到了,我这班兄弟,可是嫌三日都太长了呢!’ ‘你……你别轻举妄动!’杨厚明知毫无胜算,又不甘就这么夹着尾巴回京城求救。 嗖的一声,树林里飞出一支冷箭,距离杨厚最近的一名士兵中箭倒下,哼都没哼一声。 树林里还有弓箭手埋伏! 疾冲已面露不耐,朝杨厚挥了挥手,‘快回皇城把话带给朱温吧!时间可不等人的。’语毕便驾马带着朱友贞离去,蒙面人排列成行,一小队一小队人马断后离去。 朱友贞被擒,四周又有大批伏兵,杨厚一筹莫展,只能眼睁睁看着疾冲带着朱友贞扬长而去。 * 梁帝得知朱友贞被俘,对方要挟交换人质马摘星,勃然大怒,想他堂堂九五之尊,居然得受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威胁?但事关朱友贞性命,他不得不冷静下来思考:究竟要不要放虎归山? 杨厚苦口婆心不断恳求,区区一个马摘星,哪有朱友贞的命重要? 梁帝自然知道如何该拿捏,只是不甘。 处心积虑布下的棋局,先被马家军毁了,手里只剩马摘星这颗棋,如今又半途杀出程咬金,胁迫他交出马摘星,难道他就只能任人予取予求吗? 他不是没考虑过,要遥姬真正在马摘星身上埋下寒蛇毒,让马家军届时只能换回一具尸体,但寒蛇毒并非万无一失,若换回友贞之前,此女便毒发身亡,友贞焉有命在? 他自然不知遥姬已悄悄命人暗中在摘星身上埋下寒蛇毒,更不知朱友文从他这儿盗得解药,替其解毒。 左思右想,都没有更好的法子。 朱友珪被贬为庶人后,他虽未再提过太子人选,但朱友贞乃他与皇后所嫡出,在他心中,早已成为理所当然的第一顺位。 他这皇位,还是想给自己亲生儿子的。 一个马摘星,与大梁未来国主,孰轻孰重,已不用明说。 梁帝传来朱友文,‘交换人质的任务,便交付于你。你应当自有分寸。’ ‘儿臣必护全四弟,将四弟平安带回。’朱友文在他面前,斩钉截铁回道。 梁帝点点头,‘去吧,放出马摘星,把友贞带回来。’语落,不甘咬牙,‘一旦确定友贞平安,亲手杀了马摘星!’既然这棋局已破,他也不会让马家军好过!杀了马摘星,马家军顿失主心骨,必定大乱,暂时无法为晋军所用,他再加快脚步连契丹攻晋,还是有不小胜算。 ‘儿臣遵命。’朱友文的回答,毫无迟疑。 * 大梁京城至梁晋边境莽岭,少说也有数百里,短短三日,只能日夜不断兼程。 摘星自被关回牢房后,整个人宛如行尸走肉,不吃不喝,人很快便消瘦了一圈,身子憔悴不堪,她对周遭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即使被带离天牢,日夜赶路,她也没有问过一句话,只是双目紧闭,一张小脸惨白。 朱友文暗中叮嘱莫霄看好她,千万别出差池。 他了解她,以她的性子,恐怕已有了寻死念头。 一行人不断赶路,梁晋边境再半日后便可抵达,总算能暂时歇息。 莫霄拿着一壶水,走到摘星面前,‘郡主,您已经不吃不喝几天了,起码喝点水吧。’ 摘星已虚弱得意识有些不清,听见莫霄声音,只是倔强转过头。 莫霄无奈。 过了没多久,朱友文走到囚车前,强拉出摘星,硬是将水灌入她已干裂的双唇里。她几无力气,挣扎了几下,呛了好几口,意识陡地清醒,一口咬在朱友文虎口上,他用力推开她,‘妳不想活了是吗?’ 她跌坐在地,满身泥泞,抬起虚弱的眼神,恨恨道:‘我死了,朱友贞也活不了,让你和朱温也尝尝失去至亲的痛苦……’她忽低声笑了,多日未饮水的嗓子早已干哑,不复昔日清脆银铃。‘哈……不对,你是冷血无情的渤王,怎可能、怎可能会感到心痛……’ ‘马摘星,妳死了,拉友贞陪葬又如何?不过是逞匹夫之勇,真正杀害妳全家的凶手,却仍好端端活在妳面前!妳的死有半点意义吗?妳为妳爹、为马府、甚至为马家军究竟做了什么?妳只想到自己,愚蠢至极!’他刻意撩起她的仇恨,他知道,仇恨的力量很强大,能让一个濒死之人爆发出强烈求生欲望,只为了亲眼看着自己的仇人落得该有的下场! 因为他自己也走过这条路。 原本颓然半瘫倒在地的虚弱身子动了动,接着慢慢强撑爬起,当她再抬眼望着他时,他清楚看见,那双生命之火曾几欲熄灭的眼里,被浓烈恨意重新点燃,如火般烧灼烫人。 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他要来一颗馒头,扔到她手上,转身离去。 莫霄上前欲扶起摘星,她忽生力气,用力甩开他的手,拿起手上的馒头,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吃得急了呛到,猛烈咳嗽,莫霄递给她水,这次她拿起就喝,咕嘟咕嘟几乎喝完半壶水,接着继续猛吃馒头。 她不会死!她要活下来!她死,岂不是便宜了朱友文? 她要为爹爹报仇!她没有忘记自己的誓言—— 我乃马瑛之女,他日战场相见,我马摘星必拿你项上人头,以报父仇! * 梁晋边境莽岭。 疾冲押着被五花大绑的朱友贞,身后跟着一批马家军精兵,不远处已可见到一队人马风尘仆仆,金雕追日早已报信,的确是朱友文亲自带着摘星前来交换人质。 莫名被俘的朱友贞起先忿忿不平,待得知真相后,讶然无语,若疾冲所言非假,竟是他父皇与三哥杀害了摘星全家?他起初不愿相信,只道其中必有阴谋,疾冲不过是想挑拨离间,然疾冲语重心长道:‘狡兔死,走狗烹,自古开国功臣,有多少人能落得个好下场,全身而退?’ 朱友贞默然许久,才难过道:‘三哥对摘星姊姊这么好,背后竟是如此可怕阴谋,连我都难以置信,摘星姊姊又要如何承受?’他毕竟少年心性,自小又备受宠爱重视,对于王图霸业,野心不大,仍保有皇家子弟中难得一见的善良与多感,他知疾冲实是心急救人,胁持他也是逼不得已。 他从小便被教导要防范人心险恶,却万万没想过,最险恶之处,竟是源于自家人。 令人心寒。 朱友文的人马到了。 摘星与马婧皆是一身狼狈,衣衫凌乱,疾冲得努力压抑才没立刻拔剑上前与朱友文拚个你死我活! 这狼心狗肺的家伙!竟如此对待他口口声声最珍爱的女人? 早知如此,当初他直接绑了摘星就此远走高飞,她也不用落得如此凄惨下场! 新仇旧恨,他瞪向朱友文,两个男人目光交会,彼此都感受到强烈敌意。 对朱友文而言,疾冲始终身分来历不明,他自是不愿将摘星交给疾冲,但朱友贞被俘,他手上无其它有利条件,眼下他也只能相信,至少,疾冲不会摘星不利。 或许,疾冲会带着她,从此浪迹天涯,不再过问乱世纷扰。 或许,她会重新振作,率领马家军,与他对抗。 或许,她甚至会加入敌晋,为晋王所用,从此国仇家恨,隔如山高,看不见顶端,她与他只能遥遥相望。 但至少,她会活着。 这就足够了。 疾冲押着朱友贞走上前,朱友文下马,亲自押着摘星与马婧迎上。 朱友贞望着一脸惨然的摘星,心下歉疚,双方交换人质时,他脚步刻意一顿,低声对摘星道:‘摘星姊姊,我知道此刻不管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但我还是想代替父皇与三哥,跟妳说声对不起,让妳这么痛苦。’ 摘星闻言,身子一僵,切齿回道:‘我一定会杀了他与朱温!’ 朱友贞一愣,随即一脸死灰。 那是多么强烈的恨意! 疾冲性急,上前一步就想将摘星拉到自己身后,忽地一支利箭飞来,插入他与摘星之间的泥地上,就这么阻得一阻,朱友文已发觉埋伏,伸手扯住摘星的臂膀猛力将她拉回,莫霄跟着冲上以剑架在马婧颈子上,朱友贞原本可趁这大好机会直奔渤军阵营,然他却不知在想什么,居然往后退了一步,正好让疾冲一把将他捞回去。 瞬间一批又一批的晋军从山林间涌现,迅速将为数不多的渤军团团包围! 不远处,一骑将领出现在山坡上,居高临下,正是晋王世子李继岌。 李继岌高举军刀,下令:‘杀了渤王!’ 疾冲说服马家军拔营前往晋国边境,李继岌不是不明白马家军的重要,更知马摘星乃马家军主心骨,少了她,马家军群龙无首,势必大乱,然渤王朱友文乃大梁战神,梁国一旦失去了他,等于猛虎被拔掉了牙齿与利爪,朱梁国力必大受打击,他晋国趁此时机进攻,可要比等着朱梁与契丹联兵,来得有胜算多了! ‘不可!摘星还在他手上!’疾冲急得回头大喊。 李继岌看了自己胞弟一眼,不为所动。 他早已盘算过,即使因此失去马家军军心也无所谓,他晋国早已长期实行强兵政策,军力充足,不见得非靠马家军不可。 况且,他手上还握有朱友贞,朱温最宠爱的四皇子,以此要挟,朱温处处受制,他晋国焉有不胜的道理? 朱友文看这阵仗,只是冷笑,‘真当本王如此容易手到擒来?’ 李继岌下令进攻,疾冲急得跳脚,但渤王身后忽飞出一阵箭雨,前锋晋军冲锋到一半,闪避不及,瞬间死伤大半。 一队渤军弓箭手由朱友文身后树林间奔出,一半持弓箭,一半持弩箭,奔到朱友文身边分为两小队,将他与摘星严密护住,朱友文扯着摘星手臂,缓缓后退,两旁弓箭手跟着交替缓步后退,蹲身拉弓,瞄准前方。 ‘大哥!若马摘星出什么差池,我和你没完没了!’疾冲拉着朱友贞,‘你也别想我把朱友贞交给你!’ 李继岌叱道:‘你要为了那位马郡主,错失杀了渤王的大好机会吗?父王若知道——’疾冲不耐打断,‘我只要马摘星活着!’ ‘他可是不择手段的渤王!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继峣,你如此耽溺私情,不顾国家,要知当年父王——’ 危急关头,李继岌却还在长篇大论训诫,疾冲一瞪眼,径自拉着朱友贞朝渤军阵营走去,丝毫不顾李继岌在后头喝止。 ‘朱友文!’ 朱友文停下脚步。 ‘说好的人质交换!’疾冲停下脚步,将朱友贞往前一推。‘既然你我双方都带了伏兵,那就算扯平了,人质交换后,各凭本事逃出生天,谁也别怨谁!’ 朱友贞被如此折腾,难得没有发少爷脾气,只是耷拉着脑袋,也不朝朱友文看上一眼。 朱友文见四弟消沈模样,关爱之情陡生,他本就想放摘星一条生路,疾冲闯来,正合他意,略一思量,‘本王凭什么相信你?’ ‘凭我是晋王之子!’疾冲遥指山坡上的李继岌,‘那位是我大哥,晋国王世子。’疾冲终于道出自己的真正身分。 他是晋王小儿子李继峣,受封川王,当年也是叱咤战场的英雄少年,却忽然间就失去了踪影,无人知其下落。 朱友文早知疾冲非等闲之辈,却没料想到他竟有如此尊贵身分,摘星亦大为震惊,她之前不时将灭晋挂在嘴上,却没料到疾冲就是晋人,而且还是晋王世子? 晋国两位世子在此,加上晋国大军,以及受了梁帝欺瞒而愤慨不已的马家军,若真要打起来,局势怎么看都对朱友文不利,但他押准疾冲对摘星百般在意,提出条件,‘本王手上有两人,马摘星换回我四弟,若还想要换回马婧,晋军不得追杀我等,只要本王能全身而退,退到五里外后,自然会放了马婧。’ 马婧忙喊道:‘疾冲!别管我!快救回郡主、杀了渤王!唔呜——’喊到一半,嘴里便被硬塞入布条。 疾冲咬咬牙,承诺:‘好!我答应让你们安然离去,希望你能守信!’ 摘星吃惊地望向疾冲,他反过来笑着安慰她:‘没关系,这次放了他,下次我陪妳讨回来!’ 她眼眶一热。 她的至亲骨血全数死于朱友文之手,马婧陪伴她多时,日日忠心服侍,于她而言早已与家人无异,但对疾冲身后的晋军而言,马婧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怎可能为了区区一个马婧,放弃斩杀渤王的大好机会? 可疾冲答应了!不是为了马婧,而是为了她! 热泪欲落,她何德何能,让疾冲为她这般付出,愿意放弃大挫朱梁的难逢良机? 李继岌脸色不悦,身旁谋士袁策亦拧眉专心观看局势。 原以为这次绝对能成功斩杀渤王,晋军几乎是精锐全出,却因疾冲过分在意儿女情长,眼见就要前功尽弃,李继岌心里怎能不焦急?连带对马摘星也生起反感。 要知动用晋军、收留马家军,晋国上下并非毫无异议,是晋王为了疾冲,独排众议。 如今他只希望,父王没有做错决定。 疾冲将朱友贞往前一推,‘我数到三,同时交换人质!’ 朱友文点头。 ‘一、二……’ 他握住摘星的手忽然一紧。 终于,他必须放开她了。 摘星吃痛,没有喊出声,如槁木死灰般的心却轻轻一颤。 ‘三!’ 她被用力往前一推,恍惚间一抹幽香飘入鼻间。 那是什么? 记忆忽地清明。七夕夜晚,他曾踏月色而来,香囊定情。 香囊……她的香囊呢? 身子又是被狠狠一扯,撞入疾冲怀里,同时间朱友文一个箭步上前,伸长了手臂将朱友贞拉回面前,连连后退,直回到渤军阵营,才关心问:‘四弟,没事吧?’ 朱友贞厌恶地别过了脸,没有作声。 朱友文明白梁帝忧心朱友贞安危,不欲继续纠缠,转身上马,领着渤军精锐,押着马婧,准备立即护送朱友贞回京。 临去前,他回头一望,摘星仍在疾冲怀里,目光也正凝视着他。 四目相对,然两人都知道,这一刻,胶着的不是依依不舍的离情,而是对未来的宣战。 他忽想起了什么,唤来莫霄吩咐,莫霄消失一阵后,拎着奔狼弓现身。 他拿着奔狼弓,独自策马来到她面前,扔下。 ‘你以为摘星会要杀人凶手的一把破弓吗?’疾冲不屑他的施舍。 朱友文人在马上,眼神倨傲,‘她会要的,她恨不得用这把弓杀了我!’ 她身子一晃。 朱友文调转马头,率领众人快马加鞭离去。 眼见朱友文就要安然逃离,李继岌下令追杀,然疾冲一人挡在晋军面前,大喝一声:‘你们谁都不准给我追上去!’仍有当年少帅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且晋军中不少曾是他的旧部,被这一喝,纷纷不由自主停下,回头张望,犹疑不定间,朱友文等人早已远去。 李继岌只能暗自饮恨。 ‘谁稀罕这什么破玩意儿!’疾冲捡起奔狼弓,欲用力折断,摘星忽出声阻止,‘别弄坏。’ 疾冲不解,‘妳当真要留下这破弓?’ 她拿过奔狼弓,眼里燃烧复仇火焰,‘我曾对此弓立誓,要用它来取灭门凶手之命,以慰我爹在天之灵!’ 疾冲暗自一凛,不禁联想:难道朱友文刻意留下这破弓,就是要让摘星亲手了结他的性命? 难道他早就打算,终有一天,用他这条命,来偿还他所欠下的?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0章 投晋 ‘郡主,太原城到了。’劫后余生的马婧,在马车里打起精神对摘星道。 朱友文的确信守了承诺,当日退离莽岭五里后,便命人放了马婧,还留下一匹马,让她尽速与摘星会合。 为确保摘星安全,主仆俩一会面,便在马家军精锐护送下,赶往晋阳太原,一路上,摘星神情冰冷,沉默寡言,彷佛过去那个善感的她已然死去,如今还活着的,只是仇恨撑起的一具空壳。 马婧掀开车帘,太原城的样貌,由远而近,缓缓映在摘星憔悴而疲惫不堪的双眸里。 呵,命运多么讽刺,不过不久前,她马摘星是如何仇视晋国,连做梦都想着率领马家军攻下太原,为父报仇,可如今太原却成了她今后落脚处,大仇要得报,还得仰靠晋王,毕竟她这条命,以及马家军,都算是晋王救下的。 她所深爱的人。 她曾以为的故土。 她相信过的每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词。 一夕剧变。 都是谎言。 带领马家军投靠梁国,为晋王所用,便代表终有一日,她将与马家军回头攻打朱梁,在战场上与朱友文相见厮杀,曾经那么相爱,下一刻,却要深深互相伤害。 她怔怔看着越来越近的太原古城,心里很明白,过去的马摘星,又再一次地死去了。 疾冲的身影忽映入眼里,骑在马上的他,神情是少见的凝重,且藏着隐隐不安。 摘星这才想道:堂堂晋小学世子,为何离开晋国这么,跑去当四海为家的赏金猎人?且这次护送她与马家军到晋国,疾冲坚持不住晋王府,要与马家军一块儿扎营住在太原城外近郊处。 他隐瞒了什么?又在担忧什么? 多亏了疾冲,她才能提早得知马府灭门真相,没有犯下大错,而她与马婧俩双双平安脱险,更是因他一人担保,否则以当时情势之险峻,说不准李继岌会宁愿牺牲她与马家军,也要当场斩杀朱友文,大挫朱梁锐气! 她看着疾冲的侧影,感觉得到他并不是很想回到晋国,为何? 他是为了她才回来的,是吗? 她将身子挪到窗前,唤来疾冲,‘这些年你从未回来过,是否有些近乡情怯?’ 疾冲知她遭逢巨变,身心都正承受着极大的折磨与压力,却仍观察到他的忐忑,出言安慰,心中好生感动。 他扯起嘴角一笑,心中不安一扫而空,‘妳心里果然还是会想到我的!开什么玩笑,这儿可是我的地盘,我只是不想见老头子而已!不如这样,我先带妳逛逛太原城,那晋王府嘛,也没什么好看的,迟些去也无妨。’ ‘继峣!’李继岌听见了,策马过来训道:‘回到太原却不先回晋王府,拜见父王,成何体统?’ ‘我这人就是离经叛道,你奈我何?况且那老头才不会在乎!’疾冲语毕,一夹马肚,先冲到城门口,下马等着迎接摘星入城。 面对依旧叛逆的胞弟,李继岌只能暗地摇头,父王尊崇礼节,一板一眼,偏偏继峣个性与父王完全相反,不爱受管束,要他往东,他偏要往西,父子俩这心结,恐怕更难化解了。 * 晋阳太原。 前朝诗人李白曾褒扬其风采:‘天王三京,此都居一。’ 太原与长安、洛阳并称为三都或三京,依山而建,不少朝代,包括前朝,开国君主皆由太原起家。相传大禹治水时,曾将船只系于城北一处山下,故此山名为‘系舟山’,其中一处山头状似龙角,因而又相传此山为潜龙之地,为太原龙脉所在。 晋王李存勖根据太原,其意义不言而喻。 摘星的马车驶到太原城门口,只见城门重兵驻守,把关严谨,进了城后,城内景观也非她之前所想那般人来人往、热闹喧哗,大街上虽店铺林立,却无任何私摊小贩,街道因而特别干净整洁,行走其上的百姓们亦显得自制,无人大声谈笑,然百姓脸上并无任何恐惧,可见并非高压统治,而是国风如此。 疾冲亲自迎接摘星下了马车,‘这就是晋阳太原城,跟妳想象的不太一样吧?’ 摘星点点头,‘太原感觉竟如此肃穆,不像奎州城那般乱中有序,亦不像朱梁京城那般繁华。’她曾听闻,晋王李存勖深具谋略,尽管心心念念欲复兴前朝,却不急不躁,循序渐进,先是着手整顿内政、提拔贤才,接着减免税赋、抚恤百姓、整肃贪腐,声望越来越高,更趁势实行强兵政策,家中若有成年男子,除非是独子或身患残疾,皆需从军,保家卫国。 前朝亡于朱温之手,如今他更虎视眈眈,穷兵黩武,欲壮大版图,一统天下,打着复兴前朝名号的晋国,自然成了其眼中钉,晋国明显感受朱梁威胁压迫,早已整兵待发。 疾冲环顾城内景象,对于父亲的治理手段,他还是感到那么一点儿骄傲的,但仍嘴硬道:‘这地方,就和那老头一样,无聊透了。’ ‘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雄藩剧镇,非贤莫居。此城为北方边塞重镇,又是前朝高祖发祥之地,虽不及洛阳、长安繁华,但据说人文荟萃却足可与之匹敌。’摘星看着井然有序的太原城,亦能深深感受到晋王复兴前朝之用心良苦,不由生起一股钦佩。 而朱温表里不一,行事作为皆只为遂一己之好,私下更行暴政,残杀功臣,颠倒黑白,若不是疾冲揭穿真相,她至今仍被蒙在鼓里,甚至助纣为孽。 而若不是为情所蒙蔽,或许她早就能发现端倪,不至于深陷其中,更不至于在真相大白后,痛心如斯…… 疾冲见她神色黯然,知她又想起朱友文,忙岔开话题,‘妳不过来太原看了几眼,就如此推崇那老头?非贤莫居?哈,我怎就没发现他有妳形容的那么好?’ 摘星看着他,问道:‘你与晋王之间,到底怎么了?’ 疾冲忽敛起嘻笑,正色道:‘他曾下军令,要砍我头!’ 摘星一脸愕然。 ‘晋王要砍你头?’难得一路上不多话的马婧也瞪大了眼。 疾冲哈哈大笑,‘瞧妳们俩吓成这个样子,说笑罢了。’ 摘星沉默地望着那张彷佛不在乎天下任何事的飞扬笑脸,知道那不过是一张面具。 正犹豫着要不要多问,几道炽热怀春眼神打断她的思绪,只见大街旁的小巷里,不知何时聚集了三三两两年轻女子,倚在墙边,朝着疾冲挤眉弄眼,暗送秋波,一见他回头便心花怒放,轻声惊呼,喜得跟什么似的。 摘星傻眼。 的确,疾冲长相英俊,对女孩子尤其嘴甜,看得出情场经验丰富,但她可怎么也想不到,尽管疾冲几年未回太原,魅力依旧惊人,竟惹得大街小巷莺莺燕燕纷纷聚集,只为看久违的小世子一眼。 她看着渐渐被珠翠围绕的疾冲,遥想他当年一身锦衣,正是年轻气盛,确是临风玉树,心思一晃,竟不自觉拿他与朱友文比较:朱友文气度雍容,山立水聚,隐隐带着霸气,冷静寡言,心思多、纠结多,复杂亦矛盾。而疾冲状似放浪不羁,对女人却是特别贴心,甜言蜜语更是家常便饭,看似见钱眼开,有银子便万事好商量,然心中其实有一把尺,对于他真正在乎的,用再多金钱权势利诱,也买不动他。 初识疾冲时,他一身布衣,看似平凡,但她早隐隐察觉他大有来历,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是晋小学世子,明知自己是她的敌人,却依旧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冒险留在了梁国,又在她不需要他的时候,潇洒翩然远去。 他与朱友文,是如此不同,但在某方面,她又觉得他们如此相同。 ‘少帅!’ 摘星从那群环肥燕瘦间望过去,见是一群巡守军队迎面而来,当前领队的队正难掩激动地望着疾冲,又回头望向跟在后头的士兵,确认自己可没眼花。‘那是少帅吧?我没看错吧?’ 其中一名士兵兴奋喊出声:‘是少帅!除了少帅,还有谁能一进城就引来这么多姑娘?’ ‘果真是少帅!’ ‘少帅回来了!’ 巡守士兵们哗啦啦涌上前,一下子挤开了春心大动的姑娘家们,一群大男人将疾冲与摘星等人团团围住,脂粉香气换成了汗臭味,软绵绵的莺声燕语换成了粗嘎鸭嗓,不变的却是久别重逢后发自真心的喜悦。 疾冲看着队正,忽认出他来,‘你是克朗!’他上前一步,用力拍拍克朗的肩,‘当上队正了?很好,你娘也能放心了。’ ‘少了少帅,川龙军被解编,大部份都被调去筑城了。’克朗道:‘少帅,大伙儿都很想您!您可总算回来了!’ 平日训练严谨的士兵,见到旧主,一时难掩情绪,围住疾冲,七嘴八舌,摘星与马婧反被晾在了一旁。 * 一听说在外流浪的小世子终于回来了,晋王府内也是热闹非凡。 晋王府大总管史恩向晋王李存勖禀告,小世子总算倦鸟归巢,且立了大功,不但洗清晋国灭门马府嫌疑,还带回一支战力强大的马家军,原以为晋王该感到高兴,然晋王听完史恩禀报后,却是不发一语。 即使伺候晋王几十年了,史恩有时还是捉摸不透主子的心思,不过,他特地端上的百合银耳梨子汤,这一次,倒是没有被砸。 史恩从晋王书房退出,一路行经花园,四周看了看,叹口气,‘都出来吧!没空和妳们玩捉迷藏。’话声一落,梁柱后、树丛间、花丛旁,纷纷冒出许多年轻婢女,手里拿着扫把、抹布、水桶、花瓶、甚至还有一大篮梨,个个神情紧张又带着期待。 ‘大总管,晋王原谅小世子了吗?准他回来了吗?’ ‘大总管,我们可以帮小世子打扫房间了吗?’ ‘大总管,您老刚特地端了百合银耳梨子汤进去,没挨骂吧?’ 婢女们七嘴八舌,史恩烦不胜烦,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婢女们急于想知道小世子的消息,勉为其难闭上嘴巴。 史恩清清喉咙,开口道:‘说了多少回,女孩子家,说话小声点、慢一点、优雅点,别老这么大声嚷嚷,急得跟什么似的,还有,我老吗?别老是冲着我喊“您老、您老”,不老都被妳们给喊老了!’ 史恩年少时便跟在李存勖身旁伺候,深得晋王信任与重用,如今也不过四十来岁。 ‘大总管您人最好了,快别吊我们胃口了嘛!’一名婢女难掩兴奋。 ‘别费事替那混小子打扫房间了,反正他横竖不会回王府住的。’史恩道。 婢女们一个个垂下了肩膀,满脸失望。 ‘难道晋王还没原谅小世子吗?’另一个婢女问。 ‘倒也不一定。’史恩刻意卖关子。 婢女们纷纷眼睛一亮,期待的眼神又回到她们最敬爱的大总管身上。 ‘晋王虽然瞧都没瞧那碗百合银耳梨子汤,但这一次,可没砸碗了。’史恩有些得意。 小世子离开这些年,他时不时就端碗百合银耳梨子汤到晋王面前,每一回晋王总是一见就气得砸碗,但这一次,晋王只是望着那碗汤,默默无语,虽说小世子扬言不回王府住,但晋王也未因此动怒,沉默许久后,交代史恩,贵客即将入住王府,将客房院落好生打扫一番。 ‘贵客?难道是那位马郡主?’一名机灵的婢女马上猜出贵客身分。 其他婢女们一听,皆是意兴阑珊。 那不就是等于替情敌打扫房间吗? 虽然她们不过是婢女,但到底也是从小与小世子一块儿长大的,正妻那自然是不敢想的,但小世子处处留情,她们可是都怀着至少做个通房丫头或小妾的梦,况且,听闻那马郡主差点嫁给朱梁渤王不是?跟过了别的男人,哪配得上她们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小世子! 史恩哪里不知道她们心里在打什么算盘,训了一顿,婢女们才勉强振作精神,提着扫把水桶抹布,乖乖打扫去了。 * 疾冲说要带摘星好好看看太原城,谁知一入城,他自己反成了焦点,不过一下午的光景,太原城内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离家的小世子终于归来,疾冲人缘极好,不管走到哪儿,都有百姓士兵奔出迎接,原本的近乡情怯,也在家乡父老的温暖问候声里,消失了一大半。 王世子李继岌见疾冲大街也该逛够了,一声令下,将摘星带回晋王府面见晋王,疾冲陪着她来到王府前,却就此止步,不再往前踏一步。 摘星不解地望着他。 ‘我就先陪妳走到这了。放心,我本事大得很,妳若出事,铜墙铁壁都挡不住我!’ 摘星知他与晋王定有心结难解,也不勉强,点点头,转身便要进入王府,疾冲却拉住她的手腕。 ‘怎么了?’ ‘别再握着这把破弓了。’疾冲柔声道。 她这才意识到,前来太原这一路上,她自始至终随身携带那把奔狼弓。 彷佛她已失去所有,而这把弓是她唯一所剩。 终究是不舍? 还是要提醒自己,背负着的血海深仇? 她知道自己心里仍在乎朱友文,可他却是她的杀父仇人,这几日以来,若不是马婧与疾冲在旁相伴,她恐怕早已无法承受而濒临崩溃。 她仍爱着他,这一点她清楚明白,可她同时也痛恨他! 不光只是灭门杀父之仇,而是他明明知道真相,却仍一步步,诱她踏入情字这个陷阱,在她最幸福之际,给她最重的一击,瞬间由天堂落入地狱,受仇恨业火焚烧。 她紧紧握住手上那把弓。 奔狼弓。 上头狼图腾栩栩如生。 她曾用这把弓指着他,将他想象成晋王,如今她只觉自己愚蠢至极,面对真正的杀父仇人,她有过多少次机会能够手刃真凶,为父报仇,却白白放过。 朱友文,为何要这般愚弄践踏我的感情?难道星儿在你心中,早已一文不值?我对你的真情,只沦为你加以利用的工具? ‘放手吧。’疾冲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再次握紧奔狼弓,深吸一口气,终于放手。 ‘交给你了。’ 在王世子李继岌亲自带领下,摘星与马婧来到晋王家庙,马婧留在门外,李继岌通报后,请摘星入内,自己随后跟了进去。 晋王李存勖已在内等待,正凝视着墙上挂着的三支箭,这三箭乃前任晋王李克用临死前,深感壮志未酬而特意留下,勉励后人勿忘复兴前朝。 三支箭,一箭射向刘仁恭,当初李克用欲勤王,向刘仁恭父子征兵遭拒,李克用大怒,率领鸦儿军亲征幽州,不料大败而返;一箭射向契丹,李克用曾与契丹结为兄弟之盟,共同誓言复兴前朝,然朱温建梁后,契丹却倒戈投向朱梁,背弃忘义;这最后一箭,自然是射向朱温! 三支箭,前两支箭都是为了第三支箭:灭朱梁,杀朱温! 晋王李氏一族,原为夷族沙陀人,属于北方少数民族,从前朝太宗起,便世世代代效忠于前朝,因而被赐姓‘李’。沙陀人骁勇善战,现任晋王李存勖不但继承了其父的勇猛,更有文韬武略之才,领兵亲征多次,英武善战,从未败过。 摘星看着晋王伟岸背影,不禁肃然起敬。 事实上,从踏进太原城的那一刻起,摘星很快便明白了为何朱温将晋王视为最大的敌人。 ‘父王,马郡主来了。’李继岌朝那道背影恭敬道。 李存勖缓缓转过身,只见他相貌出众,与疾冲有七、八分相似,但目光如炬,不怒自威,喜怒不形于色,目光一扫,令人立即心生敬畏。 她上前一步,‘马摘星参见晋王。’ 李存勖点点头,‘马郡主远道而来,辛苦了。’ ‘多谢晋王与王世子相救,摘星与马家军方能脱困。今后摘星与马家军将效命于晋国,随时可助晋军上阵杀敌!’ 然相对于摘星的积极提议,李存勖却不为所动,深深望了摘星一眼,淡淡吩咐李继岌:‘带马郡主下去休息。’ 摘星一阵错愕。 晋王不是欲攻打朱梁,复兴前朝吗? 如今她带着马家军投靠,为何不顺势重用? 如此吩咐,倒像是特意冷落,还是给她下马威? 她不服气,‘敢问是摘星与马家军做错了什么?还请晋王明示!’ 李存勖目光扫来,摘星心中一凛,只觉彷佛整个人都被看透。 李存勖声音略带沙哑,缓缓道:‘马郡主与大梁渤王的过往,本王早已知晓,郡主由爱生恨,复仇心切,一抵达我晋国境内便贸然提议攻梁,如此躁进,乃兵家大忌。’ 明主虑之,良将修之,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 因怒兴师,不亡者鲜;因忿而战,罕有不败。 兵家战争并非儿戏,这些兵法上的道理,马瑛都曾讲过,她却因被私欲与仇恨所蒙蔽,无暇顾及,即使晋王当面提点,她仍未醒悟,情急道:‘恕摘星愚昧,但求晋王能给马家军一次机会——’李存勖打断她,‘郡主此刻尚需时间,平复伤痛。’ ‘但我等不了——’ ‘复兴前朝的大业,本王都已等了这么多年,难道郡主就等不了吗?’ 摘星哑然。 ‘进兵梁国,乃举国大战,绝非贸然。如今朱温与契丹结盟,兵力倍增,即使我晋国除了原有六军,此刻又多了马家军这支生力军,兵力亦远远不及,况且马家军甫受瘴气之害,又痛失主帅,难道不该先好生歇息,养精蓄锐?’ 摘星如被当头棒喝,一时语塞。 ‘若郡主一昧只想报复渤王,感情用事,只怕无法明辨是非,岂不是丢了马瑛将军的颜面?’ 不愧是晋王,简单几句话就道出摘星盲点,直指问题核心。 如今的摘星,虽得马家军爱戴,但心魔未除,战场上最忌讳一朝之忿,更端出马瑛的名字,狠狠压下她的气焰。 摘星这才知自己有多鲁莽,初到晋国便怂恿晋王攻梁,丝毫没考虑大局,甚至没考虑到马家军的处境,不禁面露惭愧,‘多谢晋王教训指点,摘星知错。’ 晋王见摘星认错,反倒温言安慰:‘统领大军的能耐,岂是一朝一夕?郡主毋需急躁,先下去好生休息吧。’ 摘星不再多言,道谢后转身离去。 一直在旁沉默观察的李继岌开口:‘看来这马郡主也不过如此,不如继峣所称那般有勇有谋。’ 李存勖望着摘星离去的背影沈吟:继峣如此看重此女,甚至不惜为了她,回头恳求晋国出兵,亲自护送她到太原,他倒想看看,那混小子眼光究竟如何,马摘星这个人,值不值得期待? * 疾冲躲在王府屋檐上,背倚青黑屋瓦上的吻兽,目不转睛地看着家庙大门。 待见到摘星一脸沮丧匆匆离去,八成是被那老头子欺负了,他心中愧疚,反省自己是否该跟着摘星一块儿去见晋王。 正打算一跃而下,好生安抚佳人,身后忽传来一声熟悉无比的碎念:‘好好的大门不走,偏偏爱做梁上君子?下来!’ 疾冲转身,却是笑逐颜开,‘大总管,我可想死您老人家了!’ 史恩气结,这小子明知道他最讨厌被喊老。 ‘怎么,过家门而不入,是怕了你老子吗?’ ‘谁怕他?下来就下来!’ 疾冲利落从屋檐上跳下,史恩上前毫不客气扯住他耳朵,这天底下恐怕也只有史恩能这么扯着他耳朵而不被痛揍一顿。 ‘痛啊!大总管,轻点!’ ‘还不是我从小扯耳朵扯到大的,真知道痛,还敢离家出走好几年,音讯全无?跟我走!’史恩扯着疾冲的耳朵往前走。 ‘我才不要见老头子!’疾冲哇哇大叫。 ‘由不得你!’ 史恩倒也没有真的扯痛疾冲,他要挣脱自然也是易如反掌,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史恩直接把他带回了从前居住的东跨大院,两人前脚才刚踏入,一群年轻婢女便冲了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小世子,你可终于回来了!’ ‘小世子,我们可想死你了!’ 一个胆子大点的婢女,扯住疾冲手臂,‘小世子,你该不会想娶马郡主吧?’ 另一个婢女见状,急忙去扯疾冲另外一只手臂,‘小世子,你不是说过,你最喜欢的人是我吗?’ ‘才不是,是我!’ ‘是我!’ 婢女们纷纷上前拉扯疾冲,他拚命赔笑,‘我也很想妳们啊,大家别激动,别激动啊,哎唷我的袖子都要被妳们扯破了!’ ‘砰’的一声。 没人搭理的大总管已走进大厅,重重拍了一下那张红酸枝木桌,声音响亮,婢女们全停下动作。 ‘妳们这些不知矜持的小丫头,王府是花钱请妳们来发花痴的吗?都没活儿要干了吗?我数到三,全都给我消失!一……’ 这‘一’都还没数完呢,婢女们纷纷弹开疾冲身旁,匆匆离去。 反正小世子回来了,以后多的是时间相见,也不差在这一时半会儿。 ‘还是大总管有办法。’疾冲笑着走入大厅,鼻尖闻入一股熟悉香气,脚步一顿。 木桌旁的茶几上,摆着一碗甜汤,不用掀盖,他光闻味道便知,是娘亲生前最爱炖给他喝的百合银耳梨子汤。 他与大哥李继岌并非同出一母,李继岌是嫡子,他娘亲则是晋王侧室,她温柔贤淑,以夫为重,生前最喜爱百合花,李存勖爱吃银耳,疾冲幼时则最爱吃梨,这碗甜汤,代表的正是他们一家三口。 疾冲坐下,接过甜汤,闻着熟悉的香气,百感交集。 时光荏苒曾非君,娘亲早已不在人世,而他也不再是从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任性妄为的李继峣了。 这碗百合银耳梨子汤,滋味是甜的,心头却是微酸。 疾冲默默喝着甜汤,史恩也没闲着,在一旁找机会开导:‘小混蛋,这都三年过去了,晋王向来是硬脾气,这三年来,他从不喝这碗甜汤,也从不吃梨子,但今日一听你回来了,我冒着被晋王踹出门的风险,特地端了这碗汤去探探他的心意,结果你猜怎么着?’ 疾冲前前后后打量史恩,‘我瞧您老身子骨挺好,屁股上也没脚印,还是换过衣服了?’ 史恩再度气结。这小王八蛋,还是一样没大没小! ‘晋王全喝光了!这代表他早就原谅了你,只是面子挂不住。’为了要让这对父子俩和好,史恩承认自己夸张了些,李存勖虽没当着他的面喝光这碗甜汤,但至少没摔碗啊! 疾冲默然,难得没回嘴。 史恩继续加把劲,‘而且哪,你一走就是三年,可晋王从未下令摘除你川王封号。’ 疾冲端着汤匙的手顿了顿,有些动容。 ‘晋王独排众议,让王世子领军前去营救马郡主,也都是为了你一句话。还有,你想想,这晋王府防守有多严密,哪里是能任人自由来去的?还让你爬上屋檐偷看?这些代表着什么,你这家伙从小聪明伶俐到大,不会不懂。’ 疾冲喝完甜汤,起身就要离去。 ‘一回来就听你这么长篇大论的,耳朵都要长茧了。’他挖挖耳朵。 ‘你是要去找马郡主对吧?’史恩哪看不出他的心思,好不容易回来王府,百般不愿见晋王,却跑去趴在家庙屋檐上偷窥这位马郡主的一举一动,他史恩又不是瞎了眼。 ‘老头刚刚一定是让她难堪了,我得去安慰她嘛!’疾冲回头笑道。 史恩却正色道:‘你若想要真正帮她,光靠几句安慰就够了吗?’ 疾冲停下脚步。 史恩轻轻拍了拍手,两名婢女羞红着脸,各捧冠服,低垂着头,快步走到他面前。 ‘想要真正帮她,你就必须是晋国川王李继峣、川龙军少帅,而不是没没无名的浪人疾冲!’ 疾冲凝视婢女们手上的冠服,伸手抚上细滑衣料。 不过是象征他世子身分的装饰品。 他曾恨不得抛弃的一切,如今却要靠这些,才能真正助她一臂之力。 好,马摘星,为了妳,我疾冲就当回川王李继峣!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1章 平原公主 马婧歪坐在椅子上,不知何时睡着了,外头来人敲了好几次门都吵不醒她,只好自行推门而入,咿呀一声,屋外阳光随着敞开的木门透入,直照在她眼皮上,她还嘟囔着不愿醒来。 ‘马婧。’ 别吵她入睡嘛,这几日她可是都没怎么闭眼,夜夜陪着郡主挑灯夜读那一大堆都是字的兵书…… ‘马婧!’ 她吓了一跳,急忙睁开眼,只见面前是个身穿紫衣的俊逸男子,她揉揉眼,再仔细望去,男子身穿紫褶白袴,玉扣梁带,一身利落劲装打扮,黑发戴冠,脸庞干净,轮廓深刻,在晨光下更显面如冠玉,马婧不由看得呆了,这晋王府何时出了一号如此神采英拔的人物? 但她为何觉得这男子的眼神有些熟悉? 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桀骜不逊。 蓦地,她瞪大了眼,‘疾冲?’ 竟然是他? 马婧从椅子上跳起,上上下下打量,还围着疾冲转了个圈,默默赞叹: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虽已知疾冲便是晋小学世子,但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感受他身分的尊贵。 ‘我以后是不是也要喊你一声川王殿下了?’马婧问。 疾冲挥挥手,不以为意,‘妳高兴怎么喊都成,别把我当外人。不过就是换了套衣裳罢了。妳家郡主呢?’ 这一问,马婧的目光略微哀怨地落在了满桌兵书上,‘大概又去练箭了吧?这几日郡主夜夜苦读兵书,几乎都没睡,天一亮便练箭,练完箭又去校场借兵练阵法,根本没有休息,我实在担心郡主会撑不下去。’说完忽然惊觉,‘糟了!我昨夜竟在椅子上睡着了!’ 疾冲看着那堆兵书,忽问,‘这几日,妳家郡主可有正常饮食?’ 马婧摇摇头,一脸担忧,‘郡主好强,那日见完晋王后,几乎一直就是如此不眠不休,废寝忘食,像是急着想向晋王证明什么。’ 疾冲暗自叹了口气。 那老头就是有办法将人逼到这种地步,不管怎么做,都觉自己不够完美。 ‘我得去找郡主了!’ 他拦下正欲跨出门坎的马婧,‘妳别找了。我去找她,妳去厨房吩咐一下,等会儿要他们送早膳到我那儿。’ 马婧知他多少有办法劝劝摘星,点点头,便先去了厨房。 他则脚步一转,往射箭场走去。 还没走近射箭场,便瞧见那娇弱的人影在烈日下一次又一次地将手中的箭射出,然却怎么射都射不好,频频脱靶,心烦气躁之下,摘星更是狠命一箭箭射出,拉弓的手都在颤抖,却仍执拗地不肯放弃。 疾冲暗暗叹了口气,走上前,在旁递箭给摘星的小兵见他一身紫衣,便知来者不凡,连忙行礼,摘星射完一箭,下一支箭迟迟未递上,忍不住气急败坏,‘箭呢?’ 一支箭递到她手上,她正要拉弓,有人抢走她手上的箭,‘啪’的一声断成两截! ‘大胆!居然——’摘星怒极,转头一看,原本递箭的小兵早已站到远处,折箭的那人,衣着光鲜,浑身上下透着尊贵,面貌虽是她所熟悉的,气质却完全不同了,从前是不拘小节的潇洒,如今是举止翩翩,风度优雅,连那双向来风流的桃花眼儿也多了几分认真。 她从未见过疾冲这一面,不免凝神多看了几眼,还未开口,疾冲已笑道:‘别再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大家都要知道妳对我有意了。’ 摘星却一脸正经,‘川王殿下。’正要行礼,疾冲忙拦住。 ‘别这么生疏,我还是喜欢听妳喊我一声“疾冲”。’ 摘星犹豫了下,点点头。 疾冲见她眼下乌青,面色萎靡,俨然全靠一口气强撑着,禁不住心疼,‘那老头太可恶了,让妳受这般委屈。’ 摘星却摇摇头,‘不是委屈,本就是我有错在先。我只望能尽快练好箭术、熟读兵书,向晋王证明,我有资格统率马家军!’ ‘妳用过早膳没?’ 她数日未好好歇息,兼之练箭不顺,已是心烦意乱,听疾冲莫名答非所问,眉头不禁一皱,‘我没时间浪费在那种小事上!’ 她转身大步走向小兵,伸手要箭,‘拿箭来!’ ‘不准!’疾冲在她身后喊道。 摘星瞪了疾冲一眼,恶狠狠看向小兵,‘拿箭来!’ ‘马摘星,妳要不要看看妳手里拿的是谁的弓?’疾冲指指她手上那把奔狼弓。‘妳知不知道妳为何每一箭都射不中靶心?那是因为妳一直在想着那家伙!’ ‘我没有!’她胀红着脸否认,连日来累积的委屈与负面情绪忽从胸口涌上,她眼眶一酸,仍兀自嘴硬。‘我才没有!’ ‘妳既然要用那家伙送的弓,第一该练的,是心无旁骛,什么都别想,眼里只有靶心!’ 她垂着头,紧紧握着奔狼弓,不发一语。 ‘我再问妳一次,用过早膳没?’疾冲又问。 她抬头,瞪了他一眼,似乎想出言回呛,但与他犀利的目光一触,气焰全消。 他都知道。他看得比谁都明白。 摘星垮下双肩,缓缓摇头。 ‘我就知道。’疾冲拉过她的手臂,接过奔狼弓。‘人嘛,得吃饭才有力气,有了力气才能胡思乱想,妳这可是倒过来了,身子当然吃不消。本世子现命妳,陪我一起用早膳!’ * 疾冲二话不说,强拉着摘星回到自己居住的东跨大院,马婧远远就见到两人到来,她身后早已排满一大群自愿为小世子送上早膳的年轻婢女,手上端着热腾腾的米粥、各色面食与糕点,琳琅满目。 ‘不过吃个早膳,需要如此铺张吗?’摘星一见这么多道菜都傻眼了,看这数量都足以喂饱好几个大男人了。 ‘非也,只是我一时三刻拿不定要吃什么,干脆要她们全端上来。’疾冲嘴角噙笑,望着摘星,‘不如妳替我决定吧?’ 摘星久未好好进食,此刻的确饥肠辘辘,加上食物刚出炉的香气,不禁嘴馋,她走向那排婢女,只见她们手上端着的每一道菜看来都如此可口,除了米粥面食,尚有热腾腾鸡汤、鸡肉馅烫面饺子、羊肉丝疙瘩汤与摊鸡蛋,还有色彩鲜艳的各式瓜果,含桃、梨子、葡萄、绿李、红石榴,一时间还真不知该选哪一道。 年轻婢女们手端食物,眼神却频频瞄向疾冲,一见摘星走近便娇喊:‘郡主,这馎饦可是我亲手捏的,大小适中,口感软弹,您一定得尝尝!’ ‘郡主!这鸡汤可是厨娘熬了大半夜,里头还配上了难得一见的甲鱼,滋味美极,快选我吧!’ ‘郡主,快来尝尝咱们热腾腾的薏米粥!’ ‘郡主——’ 婢女们闹哄哄地,争先恐后想要赢得摘星青睐,毕竟被马家郡主选上了,便意味着能留下来服侍小世子用早膳呢! 摘星看了一眼疾冲,又转回头问婢女们:‘妳们该不会都心仪那家伙吧?’ ‘郡主!您怎能称小世子是“那家伙”?’一名婢女气呼呼纠正。 疾冲在旁偷笑。 摘星正想承认自己不小心失言,只见刚纠正她的小婢女兴奋地喊:‘小世子对我笑了!’ ‘才不是,小世子是对我笑了,我知道小世子就爱吃蒸梨,一早就蒸上了!’ ‘小世子是对我笑——’ ‘是对我……’ 婢女们吱喳个没完,疾冲还要火上加油,朝她们送上迷人一笑,婢女们更是笑得花枝乱颤,手上端着的汤品面粥也危颤颤地跟着抖动,马婧在旁看得心都慌了,就怕有人手脚不小心,浪费了如此美味的早膳。 摘星无言。 看来疾冲这家伙不但自恋,还很爱招蜂引蝶。 ‘妳们是不是都希望小世子吃到自己准备的早膳?’ 婢女们一致点头如捣蒜,眼神期待。 摘星看了看婢女们手上的菜,转身朝疾冲道:‘我选好了。’ ‘选了哪些?’疾冲问。 ‘全部!’她笑得不怀好意。 臭疾冲,撑死你! 婢女们欢呼一声,纷纷端着早膳涌到疾冲身边。 ‘等等,马摘星,本世子方才可是命妳陪我用早膳,既然妳都选了,就过来一起吃,全部都要吃完,不准有剩!’见摘星微愣,疾冲一板脸,‘怎么,本世子的命令,妳敢不从?’ 摘星只好认命来到疾冲身旁坐下,乖乖用早膳。 马婧见摘星总算肯用膳,总算松了口气,脱口道:‘还是小世子有本事,能让我家郡主好好坐下吃东西。’ 摘星没好气地瞪了马婧一眼。 疾冲得意道:‘本世子的能耐可不只如此。’他看着摘星,‘马摘星,我还可以给妳不一样的人生。’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了?’肚子温饱,情绪也平稳了些,摘星放下粥碗,好奇道。 疾冲勾了勾手,另有两名婢女上前,一人手上端着张欠条,一人手上端着嫁衣,双双来到摘星面前,恭敬呈上。 她一眼便认出那是当日她咬破手指以血书签下的欠条。 而那嫁衣……疾冲这是何意? 疾冲举起三根手指,‘妳面前有三个选择,第一,率领马家军,与渤王对抗。’他指指一旁欠条,‘第二,与我浪迹天涯,忘情于江湖,就当还我一场美好回忆。’接着他指指嫁服,豪气道:‘第三,嫁给我,成为我的女人,报仇的事就交给我,让我保护妳一辈子!’字句铿锵,是一个男人能给他所爱的女子,最重的承诺。 摘星起身,走到嫁衣前,心中感触良多。 不久前,她还恨不得自己能赶快披上这身嫁服,嫁给她所爱的男人,她与他好不容易熬过那么多风雨波折,可到头来,却又是一场几乎要让她灭顶的恶梦…… 她害怕。 害怕再承受一次那种撕心裂肺的背叛与痛苦。 她知道疾冲对自己是真心的,但她注定无能回报。 因为她所有的爱,所有的恨,都已给了那个人。 那么多的甜蜜,那么多的哀伤,历历在目,他俩间隔着国仇家恨又如何?她都愿意给他机会,他却不要她!他宁愿继续当朱温的鹰犬! 目光里的悲戚与柔情瞬间化为冷硬的坚强与决心,既然他都舍弃了她,她为何还要留情? 眼神果决地从那袭嫁衣身上移开,落到那张欠条上。 抛下一切,与疾冲远走天涯? 不,她放不下,也走不了。 况且,对疾冲也不公平。 就算他愿意为她再次放下身为世子的荣华富贵,与她携手流浪江湖,不问世事,但她明白,自己此生都无法再像爱着朱友文那般,爱上另一个人。 她的人生,在被真相撕裂的那一刻,早已只剩下一种选择。 ‘欠条,岂是如此用的?倒像我才是讨债的。’她转过头。‘我马摘星的人生,永远都只有第一种选择。’ 疾冲一笑,终究有些难掩失落。 他太了解她了,只是心中不免仍存着一丝幻想。 ‘不后悔?’他指指那一整排看嫁衣看得眼红的婢女们,‘想嫁给我的人可是都排到王府外了呢!’ 摘星笑着摇摇头,‘多谢小世子垂青,摘星,匹配不上。’ 疾冲重重叹了口气,‘我早猜到妳会做此选择,我只是想让妳知道,同是出于王家,我能给妳的,绝对比他更多、更好。’ 她这才明白,原来疾冲一直在拿自己与他比较。 ‘……你与他,本就不同。’ ‘既然妳已做了选择,我便会全心全意支持妳,但妳要答应我,千万不要被仇恨所蒙蔽,我很想念以前那个,会说会笑、果敢多谋的马摘星。’ 但那个马摘星,已经死了。她在心里暗道。 见摘星默然不语,疾冲开始话痨,‘还有,答应我,不准逞强,不准折磨自己的身子,要定时用膳休息,还要——’ ‘好好好,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她娘亲优雅寡言,爹爹长年不在家,大夫人看她不顺眼,更不会如此唠叨关心,从小到大,她还没真遇过几个人不停在耳边这般碎念,虽然一脸不耐烦,但心里到底是有些暖的。 ‘好,那就快点吃,吃饱了,带妳去个地方。’ ‘去哪儿?’她伸手接过疾冲塞过来的鸡汤。 ‘好地方,包准妳喜欢。’他一脸神秘笑容。 * 棠兴苑位于晋王府最幽静的角落,但今日却热闹非凡,只见一群群婢女正络绎不绝在大门穿梭,手里不是端着丰盛糕点,便是贵重礼品,不断往里送,其中一名婢女还端着盘寿桃,大总管史恩站在门口,目光紧盯着婢女们手上的东西,不时要人停下,上前好生检查,满意了才放行。 既有寿桃,理应是庆祝某人的生辰,居然如此大费周章,且瞧史恩那谨慎模样,对方来头肯定不小。 与疾冲一块儿躲在附近大树上的摘星忽忆及,今日不也正是娘亲生辰吗? 她心头一阵黯然,自己真是不孝,父仇不但未报,甚至连娘亲的生辰都差点忘了,她怎地一心一意只想到自己呢…… ‘妳可知里头住的是谁?’疾冲忽问道,暂时打断她的思绪。 摘星摇了摇头。 这时晋王竟带着王世子李继岌,亲自来到棠兴苑前,对站在门口的史恩吩咐几句后,便走了进去,史恩随后恭谨地关上大门,转身离开。 摘星见状不由讶异:这棠兴苑里住的到底何方神圣,竟连一国之主都亲自前来拜寿? ‘这里头,住的到底是谁?’她好奇问。 ‘前朝长公主——平原公主!’疾冲见终于引起她兴趣,面露得意。 摘星大吃一惊,随即是一连串问题,‘前朝长公主?她居然还活着?为何晋王要隐瞒?长公主是如何逃出朱温的杀戮而幸存?’她越说越激动,疾冲连忙比手势要她安静,然后指指不远处的史恩背影,低声道:‘想知道答案,问他最清楚。’ * 史恩随着马婧,来到摘星居住的院落,前脚才踏入大厅,马婧便‘砰’的一声将大门紧紧关上,守在门外。 史恩到底见过世面,也不慌张,见到疾冲在场,便知又是这混小子在搞鬼。 ‘不知小世子与马郡主唤小的前来,有何吩咐?’ 不等摘星开口,疾冲开门见山便问:‘这晋王府上上下下哪点儿事瞒得过您老?棠兴苑的那位,是怎么回事?’ ‘小的不知,小世子在说什么。’史恩神态自若。 疾冲早熟知他这装聋作哑本事,转头朝摘星道:‘问了也是白问,妳早该听我的,直接摸进棠兴苑去探个究竟不就成了?’ 摘星却摇摇头,‘不可,此举太过失礼。不如我直接去问晋王,反正他对我印象已坏极,不差再烦他一次。’ ‘好!这次我陪妳去,要是老头子敢再欺负妳,我饶不了他!’ 摘星与疾冲两人一搭一唱,摆明了史恩要是不说实话,便要闹得晋王府鸡犬不宁,史恩只好叹口气,认命道:‘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们!我的小祖宗,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听克朗说,棠兴苑里那位,是前朝长公主,但我离开晋国时,根本没听说过这号人物。’疾冲问。 史恩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这混小子一走就是整整三年,当然没听过!平原公主可是前朝唯一还幸存的皇族公主!’ ‘身分确认无误?不是冒充的?’疾冲半信半疑。 朱温灭前朝篡位时,兵荒马乱,遭屠杀的皇族偶有幸存,不是不可能,但在乱世里,要冒充一个人的身分是何等容易? 史恩道:‘晋王个性严谨,自然经过百般确认。你离家一年后,有天王世子带回一名女子,她自称是前朝平原公主,身上怀有一龙纹玉符,并刻有前朝天佑年号,乃前朝皇帝所赐。此外,当年朱温设宴屠杀皇族,事后在现场,的确从未寻获平原公主遗体。公主侥幸逃出后,一直躲藏在民间,听闻晋王以复兴前朝为己任,这才前来太原投靠。’ ‘她就一直躲在棠兴苑?如此神秘?身为前朝幸存皇族,难道她不想号召复国?’疾冲问。 史恩摇摇头,叹道:‘长公主虽保全性命,脸上却留下了很长伤疤,算是半毁容了,她不愿以此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才请求晋王,让她低调度过余生,此后她便住在这棠兴苑里,足不出户,王府内知情的人也不多。’ ‘摘星,想不想去见前朝公主?’疾冲一脸兴冲冲,似乎很想见识一下这位公主。 史恩立马泼了桶凉水,‘臭小子,平原公主身分何等尊贵,无晋王命令,谁都不能踏进棠兴苑,你可别胡来!’ 疾冲耸耸肩,不以为然。 这偌大王府里,没什么地方是他去不了的。 ‘多谢大总管解惑,今日是长公主生辰,您老必然忙碌,不好意思耽搁您了。’摘星道谢后,朝门外喊:‘马婧,可以开门了。’ 史恩离开后,疾冲道:‘老头一心效忠前朝,对这位长公主想必言听计从,不至忤逆,若是我们能先拉拢她,支持妳与马家军,如此一来,妳便不用再处处受制于那老头了!’ 她却沈吟,‘大总管不是说了,没有晋王同意,谁都无法见长公主,晋王想必也是怕有心人士刻意接近利用长公主。’ 疾冲有些讶异,‘我还以为妳会迫不急待去见长公主呢!’ 摘星倒是一脸冷静,‘我的确恨不得立即发兵攻打朱梁,也明白长公主对晋王的影响力,但其中牵扯太多利害关系,此事得从长计议。’ * 尽管她告诉疾冲,自己并不急着面见平原公主,但她心里多少还是对这位前朝公主感到好奇的,尤其是得知长公主与自己娘亲生辰居然是同一日,在那层神秘面纱下,她莫名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亲近。 况且,疾冲的提议的确诱人。 自来晋后,晋王表面看似对她百般礼遇,私下却限制重重,只要她想离开晋王府,必派人跟随,也不轻易让马家军士兵与她有所接触。 难道晋王想一步步削弱她对马家军的影响力,最后自己完全接收马家军吗? 她无实权在握,眼见发兵攻梁又遥遥无期,说不心焦,绝对是骗人的。 经过几日思考,她终究决定见一见这位公主,不过得瞒着疾冲私下进行,免得将他牵扯进来,让他与晋王的关系更加恶劣。 棠兴苑虽守卫严密,但摘星自小便常偷偷从马府溜出,再神不知鬼不觉摸回府,无人察觉,这几日她按兵不动,正是在默默观察棠兴苑四周巡守,发现正午过后,值守换班时,有机可趁。 这日,她与马婧两人换上寻常王府婢女衣裳,趁着正午时分,垂着头快步来到棠兴苑外。这时刻正值王府用膳,不单厨房里忙活着,里里外外大小婢女也忙着送餐送饭,连大总管史恩也得去亲自服侍晋王用膳,人来人往,却无几人有心思注意周遭。 两人来到棠兴苑西墙外,马婧机警张望,值班守卫刚转过墙角,她便立刻蹲下,掌心朝上,双手成迭,低喊:‘郡主,快上!’ 摘星双脚踏上马婧掌心,马婧使足吃奶力气,奋力往上一抬,摘星借力使力,不过一眨眼便已翻过外墙,身轻如燕,完全无人发现。 摘星一翻过墙,守卫便从马婧后方转角出现,‘站住!什么人?’ 马婧按照摘星吩咐,忍耐着没有立刻逃走,转过身道:‘我是膳房新来的送饭婢女,初到王府,人生地不熟,一不小心就迷路了,还望大哥见谅。’ 那守卫板着脸,上上下下将马婧仔细打量一番,又盘问了几句,便催促她快离开。 马婧一面快步离开,一面心里祈祷:郡主,这下您可要自己好自为之了。 墙另一面,摘星落地后,不禁得意:看来当年在马府练出的翻墙功夫,可是一点都没荒废。 她一抬眼,不禁一愣:眼前竟是满满女萝草架! 瞬间彷佛真回到了马府,这儿是她娘亲凤夫人曾居住过的那处小院,墙外不是马婧,而是老是为她提心吊胆的小凤……她凝视着那一丛丛生机盎然的女萝草许久,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缓缓站起身,望向不远处那扇门,是不是她只要走过去,推开门,就能见到娘亲? 眼眶一阵酸涩,不,不可能的,娘亲早已离开人世,爹也不在了,就连小凤都……这世上,终究只剩她孤身一人。 她伸手轻抚女萝,芳草清新,过往在马府的点点滴滴,浮现脑海,都是甜蜜与感伤,好不容易,收拾好情绪,她对这棠兴苑里的主人,更感兴趣。 为何这位平原公主,总让她想起娘亲? 她上前推开那扇木门,里头一名青衣婢女立即大声道:‘大胆!是谁未经通报便闯入棠兴苑?’ 婢女身后一戴着面纱女子正在用膳,忽见有人闯入,显受惊吓,手上筷子掉落。 摘星连忙去捡,同时屈膝一跪,‘小女子马摘星,参见平原公主。’ 那青衣婢女待要喊人,摘星抬起脸,正好与面纱女子眼神相会,面纱女子微微一愣,忽轻声道:‘青菱。’ 青菱气焰倒比主人嚣张,狠狠瞪了一眼摘星,转头道:‘公主,此人擅闯棠兴苑,该通报晋王,严厉处罚!’ ‘还请公主恕罪!’摘星恭敬将落筷呈上,青菱望向平原公主,她微微点头,青菱这才老大不情愿地接过筷子,退到后堂去更换。 ‘本公主听过晋王提起马郡主。’平原公主柔声道,目光始终不离摘星脸庞。 ‘摘星冒犯,今日前来,是想请求公主一事。’ 平原公主似已洞晓摘星内心所想,只淡淡道:‘不论郡主所求何事,我都爱莫能助,马郡主还是请回吧。’ 摘星急道:‘国仇家恨,公主当真要永远忍下去吗?难道公主不盼望晋王早日灭梁,复兴前朝?’ ‘我不过一介弱女子,若非晋王收留庇护,早已难存人世。战争局势,军力布局,这些我都不懂,劝郡主别白费心思。’ ‘但摘星懂公主殿下心里的苦!’ 平原公主身躯微微一震。 ‘大好江山为人所夺,黎民百姓受乱世所苦,公主难道不痛心吗?如今独自一人苟安在此,却是夜夜怀抱国仇家恨入眠,无人能倾诉,无人能了解,那最撕裂人心的一刻,总是在恶梦中不断重新上演,总是在提醒,此生所恨所怨,永远无尽头……’摘星诉说的,也正是自己。 她夜夜苦读兵书,只因不敢成眠,一闭上眼,新仇旧恨便要将她淹没,她几乎无法喘息,只能躲在棉被里不断痛哭,一次又一次问自己:为何?为何是她?为何偏偏是狼仔?她明明知道所有答案,却又觉得这些答案都不真切,迷惘茫然,不知所措,然身边却无人能倾诉,只能故作坚强。 她不能倒、不能崩溃,她代表着马家军的军心。 是仇恨支撑着她,但这样浓烈的仇恨,却是来自同样浓烈的爱。 因为那么爱,所以那么痛。 她没有一日不想起他,想着他的背叛、他的无情,还有他痛苦的眼神。 狼仔……她最在乎的狼仔……彻底死了。 死在夏侯义的剑下,死在汪洋的计谋下,死在爹爹的追捕下,死在马俊的箭下。 若他们最初便没有相遇,是不是就不会有日后这般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斩也斩不断的爱意,纠缠着痛入骨髓的恨意,爱与恨这般紧紧交织,她怎能忘得了? 平原公主缓缓起身,伸手轻轻抚摸摘星的头,‘郡主,妳辛苦了。’ 她到底也是过来人,也知摘星来到晋国的始末,如此年轻,却家门全灭,被挚爱之人背叛,更险些失去性命,多亏了离家的小世子,她才能仓皇带着马家军投奔晋国。 这孩子所承受的,与她当年相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摘星愣在当场,眼泪不知怎地,扑簌簌便落了下来。 她自觉失态,忙别过脸,用手抹去眼泪。 ‘让公主见笑了。’ 不哭,不能哭,不能让她见到自己落泪。 不能让她为自己担心。 青菱双手端着新换上的筷子,在旁看着这一幕,脸色虽依旧难看,却没再出声赶人。 ‘公主,请继续用膳。’青菱上前将筷子递给平原公主。 平原公主点点头,重新回到桌前,邀摘星一同用膳。 摘星想婉拒,却听公主道:‘一人独居惯了,有时也想听人说说话,况且昨日晋王特地送来许多糕饼点心,我正愁吃不完呢。’ 摘星忆起昨日正是公主生辰,忙道:‘虽晚了一日,摘星祝贺公主,北堂萱茂,懿德延年。’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也许是无心,也许是有意,这两句女寿之词,隐隐透露出孺慕之情。 只因平原公主与她娘亲生辰同日,算算年龄,两人应也相当,且都同样喜爱女萝草,世上竟有这般巧合。 见摘星上桌,青菱板着脸又去取了双筷子。 平原公主话并不多,摘星贸然闯入请求,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敢再躁进,安分陪着她用膳。 平原公主席间不断透过面纱打量摘星,不禁疑心:真像。 这世上真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人吗? 她终于开口问道:‘马郡主,妳的容貌,与本公主所知一位故人极为神似,妳的娘亲,出身何地?’ ‘我娘亲出身清贫,嫁与我爹为妾,公主应无机缘认识她。’尽管摘星也觉这位公主与自己娘亲感觉相似,却并未说出两人共通点,只怕被认为是刻意高攀,拉拢公主了。 一顿午膳,倒也吃得舒心,晋王极为用心招待这位贵客,桌上菜肴虽非道道山珍海味,然皆为精心烹调,吃完后公主又赏了她许多糕点,摘星再三称谢后,才在青菱掩护下,悄然离开棠兴苑。 ‘马郡主,下不为例,还望您自重。’青菱把糕点塞入摘星怀里。 摘星感激这小婢女没真的喊人把她轰出去,‘谢谢妳,青菱。’ 青菱柳眉一皱,‘郡主毋须道谢,此事奴婢必会禀告晋王。’说完便转身离去。 摘星心里咯噔一声。 青菱美其名是来服侍平原公主,但既然是晋王派来的人,自然会将棠兴苑所发生的一切,如实向晋王汇报。 这下晋王对她的印象恐怕是更糟了。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2章 联兵契丹 近日摘星听到一些关于马家军的传言。 听闻马家军如今军纪涣散,士兵们甚至日日饮酒作乐,荒废操练。 摘星起初自然不信,马瑛以身作则,军纪如铁,怎可能不过短短半月,马家军就成了盘散沙? 然转念一想,晋王刻意不让她前往太原城外马家军军营,是否因她迟迟未现身,才使得马家军群龙无首,士气松懈? 自上次面见晋王,尽管之后她数次求见,晋王始终不愿见她,眼看时间一日日过去,灭梁复仇大计却迟迟不见进展,她不免怀疑,难道晋王与朱温根本是一丘之貉,表面不断拖延,实则居心叵测? 晋王究竟是怎么看待她与马家军的? 晋王得知她擅闯棠兴苑后,并未做任何表示,反让她更加忐忑。 她明白自己正在被观察着,不止晋王,怕是全晋国上下,都在看着她是否有能力掌管一整支马家军。 对方越是按兵不动,她越是暗感焦急,在听闻马家军负面传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偷偷前往马家军城郊外军营,一窥虚实。 那可是她爹爹一手带出来的马家军! 她带着马婧来到太原城门,守卫看了她一眼,居然没有拦阻,便放她通行。 ‘难道晋王想通了?不拦我们了?’马婧有些摸不着头脑。 摘星却是脸色沉重。 看来马家军纪律大乱,传言不假。 马家军既已不成威胁,又何必怕她与马家军接触? 她还未走到军营,便听见士兵大声喧哗,走近一看,更是怒火中烧,只见士兵们不但大白日里便大口喝酒,还大口啃肉,甚至有人踢起鞠球,不离身的刀剑等武器更随意扔置,完全不复往日剽悍精兵悍将模样。 马婧也大吃一惊,见摘星脸色铁青,大伙儿还在乐不思蜀,忙喊:‘郡主来了!’ 然士兵们听见了,并未立即收敛,马邪韩甚至拿着一壶酒走上前,热情道:‘郡主,好久不见!来和弟兄们一块儿喝酒吗?’ 摘星气得声音都在发抖:‘这就是威振天下的马家军吗?居然大白天就饮酒作乐?军纪荡然无存!’ ‘郡主,这是因为——’马邪韩待要解释,摘星愤怒打断,‘马参军,我已亲眼所见,有何好解释?我现命你即刻整军操练,否则依军法处置!’ 马邪韩见摘星一来便好大威风,回头望了一眼士兵弟兄们,深知一时三刻难以解释,只好扔下手中酒壶,赶紧整顿军队。 士兵们集中操练,顶着烈日,一操练就是一两个时辰,连口水都没得喝,他们多半曾中过瘴气之毒,身体尚在复原期间,难免有些吃不消,但见郡主目光凌厉地在旁监看,不敢松懈,只能咬着牙硬撑下去。 马邪韩试图劝说摘星,让士兵们休息,摘星却道:‘连这点苦都吃不了,还算什么马家军吗?’ ‘但,郡主——’马邪韩话未说完,又被打断,‘那我下场和所有人一块儿操练,大家就没话说了吧?我若不休息,谁都不准休息!’ 马邪韩拦都拦不住,便见摘星快步走到众士兵面前,带头操练。 士兵们身穿盔甲,早已汗如雨下,苦不堪言,摘星则是浑身大汗,又未补充饮水,几次马婧想叫她下场休息,她仍倔强着不肯离开,只觉自己一定要以身作则,不能让马家军被人看笑话! 她不能输! 不能输给晋王! 不能输给朱友文! 再痛苦她都能咬着牙撑下去! 马婧见摘星越来越支撑不住,怕她脚伤旧疾复发,情急之下,只好去找疾冲。 疾冲匆匆赶来,见摘星在烈日下已连站都站不稳,身后马家军士兵更是有几人显然已支撑不住,‘砰’的一声,一人忽倒地,疾冲忙喊:‘停停停!大家都停下来!’ ‘不准停!’摘星抹去满脸汗,瞪了疾冲一眼,‘这是我的马家军,不用你来多事!’ ‘马摘星!我看搞不清楚状况的是妳!’疾冲也火了,这女人非得要如此顽固吗?‘妳知不知妳的马家军里,有多少将士正抱病养伤?妳还要他们在大太阳底下练兵摆阵?是嫌他们死得不够快是吗?’ 摘星早已筋疲力尽,只靠一口气硬撑着,见疾冲一来就大声责备她,面上挂不住,情绪一时失控怒道:‘这里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 疾冲脸色一沈,一把将摘星扛上肩,转身快步离开,还不忘回头对马邪韩道:‘马参军,快让将士们休息,后果我来扛!’ ‘疾冲!你这混蛋!放我下来!’摘星尖叫挣扎,‘马参军!我命你快将疾冲抓起来!’ ‘别理她!这女人需要冷静一下!’ 马邪韩待要追上,疾冲已施展轻功,带着摘星飘然而去。 * 哗啦一声。 浑身冰冷凉意袭来,她整个人瞬间清醒,然后开始挣扎,头一冒出水面,便咕嘟咕嘟一面呛着水,一面大骂把她扔入湖里的罪魁祸首:‘疾冲!你这——咕嘟——我、我不会游水啊——来、来人……咕嘟……救、救命——’ ‘别紧张,这池塘很浅,一下子就站住脚了。’疾冲双手抱胸站在池塘边,一脸从容。 摘星双脚往下一踏,果然踏到地面,立即呼一下站起身,怒气冲冲朝岸上走去,‘疾冲!你太过份了!’ ‘不这样做,妳会冷静下来吗?’疾冲望着浑身湿淋淋的她,难得毫无怜香惜玉之情,‘马摘星,妳折磨自己也就算了,何苦折磨别人?妳忘了马家军元气大损,目前最需要的就是好好养精蓄锐吗?美酒好菜,是我大哥送去的,妳要马参军怎么拒绝?况且将士们这段日子如此奔波辛劳,放松片刻,又有何妨?妳连这一点体恤之心都没有吗?妳一心只想着复仇,眼里已容不下其他人!这不是我认识的马摘星!’ ‘过去的马摘星已经死了!’ ‘马摘星,那妳扪心自问,这一切,值得吗?’疾冲厉声道。 摘星不由一愣。 他从未对她如此严厉过。 那一瞬间,她总算看清了自己,更对自己方才的行为感到万分羞愧。 她究竟是怎么了?竟如此自私、目中无人,完全只顾自己的感受! 远远地,她看见马婧与马邪韩一脸忧心地赶了过来,更觉惭愧,几乎要不敢面对他们。 她颓然坐在池塘边,黯然道:‘晋王说的没错,我现在根本就没资格统率马家军……’ ‘郡主,您没事吧?’马婧瞪着疾冲怪叫,‘小世子,您竟真的把郡主扔进池塘里?您舍得啊?’ ‘我也是于心不忍啊!’疾冲抚心,一脸难受,‘但为了她好,只能忍痛了。’ ‘疾冲也是用心良苦。’摘星苦笑了下,站起身来,朝马邪韩深深行礼,‘马参军,你觉得士兵们会原谅我吗?’ 马邪韩大声道:‘马家军弟兄绝对誓死追随郡主!不报马家仇,愧为马家军!’ 摘星眼眶一热,忙转身掩饰情绪,但众人仍可见到她双肩微微颤抖。 好不容易抚平情绪,她转过身,见疾冲正笑望着自己,尽管知道他是一心为她好,但在众士兵面前让她如此出糗,还是有些不服,心念一转,朝马邪韩大声道:‘马参军!本郡主命你与马婧二人,合力将小世子也扔进池塘里。’ ‘是!’两人齐声称是,摩拳擦掌。 ‘马摘星!妳恩将仇报啊!’疾冲哇哇大喊,他要逃走自非难事,但为逗摘星开心,假装不敌马邪韩与马婧,被两人分别捉住手脚,用力扔入池塘里。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伴随着摘星清脆笑声。 疾冲仰面漂躺在池水上,一脸舒适,心情愉快。 有多久没听到她的笑声了? 不过落个水,狼狈些,值得。 * 晋王终于召见了摘星。 在史恩带领下,她来到晋王书房,史恩通报后,摘星走入,只见晋王正埋首案前,专心看着探子送回的情报。 ‘摘星参见晋王!’摘星朗声道。 晋王缓缓点头,却未抬眼,仍盯着手上的情报,似在凝思。 摘星便在一旁静静等候。 良久,晋王终于抬起头,见摘星一直恭敬等在一旁,脸上无丝毫不悦与不耐,初入太原城时的急躁激动与不安已收敛不少,气度稳重,隐隐有主将之风,他不禁内心暗暗点头。 看来他小儿子的眼光着实不错,只要稍加提点,马摘星的确是可造之材。 ‘马郡主,可知服侍公主殿下的青菱,下场如何?’晋王问。 摘星立即回道:‘擅闯棠兴苑,全是摘星的主意,与青菱无关。’ ‘本王已下令严惩相关人等,青菱杖打二十,值班守卫看守不严,让人溜进棠兴苑而不自知,杖打五十,扣两月军饷。’ 摘星心中一凛,待要求情,然事发已过数日,怕是早已杖打责罚过了,想起青菱无端受累,心中既愧疚又难安。 ‘怎么,嫌本王罚得重了?’ 摘星低头不语。 晋王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和那混小子很像,重情重义,这样的主帅,易得人心,却难率军打下胜仗,因为你们都顾虑太多。’ ‘还请晋王明示。’ 晋王深深看了她一眼,‘马郡主,告诉妳一句实话,本王驰骋沙场多年,唯一打从心里敬佩的主帅,便是梁国渤王。’ 摘星浑身一震。 渤王,朱友文。 他竟是晋王最钦佩的敌人? 只听晋王道:‘唯有心够狠,在战场上才能冷静判断大局,一旦心有牵绊,便是败战的开端。’ 晋王说的一点都没错。 他恐怕是她见过最冷血的人,连自己的感情都能拿来当筹码,等到没有利用价值之后即狠心抛弃,一点都不留恋。 是战场上的杀戮让他不得不冷血无情? 还是他的冷血无情,让他成为大梁战无不胜的战神? 不论是哪一种,她的起步,都已晚了他一大截。 摘星咬牙,终于承认在战场上,自己远远不如他。 脑海中忽响起他的声音。 我仅有一日时间能教导妳,务必仔细听好。 妳最大的敌人,或许不是太保营的晋军。 马家军素来骄悍不定,太保营一役后便无利用价值,父皇不愿续留,命我随即率军包围,全数剿灭,包含妳! 当时她尚不知灭门真相,如今仔细回想,他竟是在她面前泄露了朱温密令,难道……已被仇恨蒙蔽的心,忽地裂开了缝,她似乎在那条缝里窥见了什么,却不敢确定。 难道他终究是在意她的? 星儿,妳我一旦交战,妳绝非我对手,马家军必然死伤惨烈。我宁可与妳单独相见,劝妳投降。 而我将趁妳独自赴约之时,取妳人头!妳一死,马家军群龙无首,势必兵败如山倒! 一股寒意袭来,彷佛当时那把牙獠剑此刻正指着她的咽喉,令人不寒而栗! 马摘星,永远不要忘记我此刻的话!沙场上,永远都不能相信妳的敌人!若妳我为敌,便是狼仔已死,妳面前只有渤王!切记,两军交战,不是妳死就是我活,兵不厌诈,妳要够狡诈、要诱敌、更可以利用情份,要知越深的感情越能利用,狠狠榨取对方的脆弱,最后一举杀之! 原来这就是渤王朱友文想教会她的! 她若想击败他,便要冷血,便要无情,还要知如何利用对方感情、榨取对方弱点! 她总算明白了! 朱友文早就预见了这一刻! 战场上不能有丝毫松懈,更不允许任何错误,否则付出的不只是自己的性命,还会连累成千上万无辜士兵,而一旦前线崩溃,敌军杀至境内屠城,更是数也数不清的家破人亡! 摘星不由冷汗直冒,直到此刻,她才真真正正体会到晋梁开战所代表的意义。 ‘摘星知错!’ 她对晋王已是由衷心服口服。 ‘马郡主,局势生变,此次召妳前来,乃是有件重大任务欲托付。’晋王话锋一转。 见晋王终于愿意重用自己,她感激道:‘摘星必当尽力。’ ‘契丹新可汗即将即位,郡主与契丹宝娜公主交情深厚,本王希望妳善用这层关系,想办法出席新可汗的登基大典,破坏契丹与朱梁的借兵盟约。’ 听到宝娜名字,摘星不由踌躇。 要利用她与宝娜的交情? 这并非她所愿,但—— ‘郡主若能成功破坏契丹与朱梁之合作,我晋国与马家军发兵攻梁之日,便指日可待!’ 她胸口澎湃,不再迟疑,‘摘星义不容辞,必不负晋王所托!’ ‘郡主也别答应得太快,别忘了,郡主即可能会见到渤王。’ 她胸口骤然紧缩,瞬间喘不过气。 他也会去?是了,契丹与朱梁联兵,正是他一手促成,新可汗登基大典,自然会邀请他出席观礼。 他与她又要相见了? 但他们已不再是相爱的恋人,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该如何去面对他? ‘郡主应以大局为重,纵然仇敌在前,亦不可贸然刀剑相向。’晋王早已看透摘星心思。 她咬着下唇道:‘摘星铭记在心。’ 晋王点点头,‘郡主,妳的血海深仇,公主殿下的复国希望,如今都系在妳身上了。’ 摘星神情凝重。 她……准备好了吗? 但要等她准备好,要等到何年何月? 失去娘亲、失去狼仔、家门被灭,直至得知真相,仓皇逃离朱梁,这一切,命运从不给她任何准备机会。 她只能再次勇敢挺身,接受上天一次又一次带给她的挑战。 契丹。新可汗登基大典。 这是她与他,即将展开的第一次对决。 * 时序已入金秋,晴空碧蓝如洗,北雁纷纷南飞,秋风习习,枫林尽染红。 契丹地处边疆,景色荒凉,更见秋意萧瑟。 大梁出使前往新可汗登基大典的队伍,正要缓缓行经木叶山,渤王朱友文亲自领军,带着熟悉契丹习俗的四弟朱友贞,莫霄与海蝶亦随行,文衍因伤势未愈,留在渤王府。 朱友文身旁各有四只体型巨大的战狼环绕,战狼不时低声咆哮,前呼后拥,威风凛凛。 木叶山下建有契丹始祖庙,每年行军与春秋时祭时,可汗必来木叶山,以示不忘本,因此新可汗登基大典,便是选在木叶山下。 莫霄见时辰还早,而队伍人马已有疲态,建议:‘主子,反正木叶山已近,咱们要不要先休憩片刻?’ 一路上一直不怎么搭理朱友文的朱友贞闻言,轻蔑哼了一声,‘契丹人最尊崇太阳,可汗金帐,随时都面朝东方,象征拜日,若咱们在落日之后才出现,那可是会被契丹人瞧不起的。’ 莫霄被呛,无辜望向朱友文,但主子却视而不见,他也只能摸摸鼻子不作声。 四殿下自莽岭归来后,性情大变,即使朱温百般安抚、朱友文试图解释,他似乎都无法接受自家人居然如此无情,不但践踏别人情义,甚至赶尽杀绝。 朱友贞回到大梁,终日沉默寡言,一开口却是句句讽刺,朱温气得将他禁足,此次前来庆祝契丹新可汗登基,还是朱友文替他求情,言明朱友贞当年在契丹做为质子,必相当了解契丹风土人情,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况且,此行必会遇到宝娜,朱友文不欲让宝娜知道摘星已投晋,但摘星不见人影,宝娜必会追问,朱友贞熟知宝娜性情,可在旁帮忙应付,多少让她别起疑心。 朱友贞原本万般不情愿,待听得朱友文提起宝娜,犹豫了一晚,才转了念头,跟着朱友文一同前往契丹。 朱友文知四弟虽然仍不认同梁帝与他欺瞒摘星,但还不至于扯后腿,这一路上,该指点的时候不会闷不吭声,只是语气酸了点。 ‘莫霄,传令。’朱友文吩咐:‘队伍就地休息,一个时辰后整军出发。’他目光望向连续赶路而久未施展筋骨的战狼,‘将战狼带到树林去放放风。’多日未杀戮见血,战狼恐怕也闷坏了,得让牠们到林子里自行打打野味,发泄一下。 * 木叶山另一头,宝娜带着亲近侍卫,骑着马在树林里四处张望。 不一会儿,摘星从树后现身,接着疾冲、马婧也跟着出现。 ‘摘星姊姊!’宝娜欣喜跳下马,来到摘星面前,掷起她的双手,‘特地派追日来送信,约我到此处相见,如此神秘,难道是要给友文哥哥惊喜吗?’ 与宝娜重遇,摘星同样欣喜,然听见他的名字后,脸上笑容一僵,便再也笑不出来。 宝娜察觉不对劲,又望了疾冲一眼,奇道:‘妳怎么会和这家伙一起?要是被他看到了,肯定又要大大吃醋。’ ‘公主。’摘星握紧宝娜双手,想着该如何开口。 该如何将一切真相告诉宝娜?她最深爱的人是如何转眼变成她最该恨的人? 只要一想到他、想到过往渤王府种种,便心头如针刺,一根一根用力插下,痛得她全身颤抖,无法言语。 ‘摘星姊姊?’ ‘我来说吧。’疾冲站到摘星身旁。 宝娜从未见摘星脆弱到无法言语的地步,浓浓不安涌上。 出了什么事吗? 待疾冲将前因后果详细叙述后,她先是睁大了一双妙目,不敢置信,但摘星一脸沈痛哀伤不假,原来……原来……原来朱友文一直在骗着摘星? 宝娜咬着下唇,想要说些什么,开口了几次却迟迟说不出话,最后眼眶一红,泪水噗簌簌而落,她上前紧紧抱住摘星,太痛了,连她也痛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更何况是摘星? ‘摘星姊姊……怎会如此……怎么会……’ 摘星对朱友文用情之深,宝娜怎会不明白? 她是如此爱着朱友文,他怎么可以如此待她? 摘星看着宝娜颤抖的双肩,勾起更加伤痛回忆。 娘亲离世时,她以为此生不会再有比这更伤痛的了,谁知后来她不得不逼走狼仔、眼睁睁见他落崖,那痛不欲生的感觉,再次席卷,从此她不再是天真无知的小女孩。家门遭灭,亲眼看着爹爹死在面前,她于世上再无一亲人,若不是朱友文出手相救,她早已命丧夜煞之手,然如今回想,若当时没有那声铜铃,她死在了那天漆黑夜里,是否就不会再有日后这般波折? 以为自己觅得了一世良缘,到头来却是上天最狠心的一个笑话! 一次又一次,她以为经历了这么多,自己总该能习惯,然即使是最坚硬的石块,历经过太多次打击,也会变得粉碎。 宝娜的泪触动了她内心深处,坚强一下子瓦解,她不知自己也已泪流满面,仍贴心伸手抚摸宝娜头发,轻声哽咽道:‘别哭了,没事、没事的……’ 马婧红了眼眶,疾冲背转过身子,他知摘星压抑太久,总得找机会宣泄悲伤。 尽管那悲伤将永远源源不绝,一辈子跟随着她。 宝娜哭了一阵,抬眼见摘星满脸泪水,一面伸手替她抹去,一面豪气道:‘摘星姊姊,从今以后,我宝娜就是妳的姊妹、妳的亲人!’ ‘谢谢妳。’摘星心中感动,胸口温暖。 宝娜甚少在人前落泪,为掩饰自己哭泣窘态,故意没好气道:‘都说了我俩从此是姊妹了嘛,谢什么谢?’ 疾冲估摸着这两人叙旧也该差不多了,转过身来,谈回正事:‘公主,摘星要能有妳这样的好妹妹,要报仇就有希望了。我们今日前来,就是盼公主能仗义相助,引荐我们去见新可汗。’ ‘你们要见王兄?’宝娜讶然。 ‘我们此次前来,目的就是要阻止新可汗借兵给朱梁!’疾冲解释。 宝娜更是讶异,接着面露懊恼,‘王兄确实宠我,但与朱梁的借兵盟约,一开始就是我吵着父王要答应,好不容易父王与八部首领都同意了,如今却要毁约……这般儿戏,王兄不会答应的。’想了想,精神一振,又道:‘不过,要带你们去见王兄,这点本事我还是有的!’ 宝娜一拍手,身后侍卫便捧上几套衣服。 ‘我还想为何这家伙信上要提及——’宝娜望向疾冲,人家如今可是晋小学世子,好像不能随随便便‘这家伙、那家伙’乱叫了。‘总之我照信上所提,准备了侍女与侍卫的衣服,一开始我还想不明白,现在可懂了。’ 疾冲点头道:‘晋国非契丹盟国,换个装扮才安全。’ 摘星等人正要换装,一旁草丛忽剧烈晃动,下一刻,一道黑影窜出,疾冲动作飞快,已护在摘星面前,同时拉弓射箭。 那黑影中箭后颓然摔落在地,发出一声哀鸣。 竟是一头体型硕大的巨狼! 那狼倒地后,朝疾冲龇牙咧嘴,几次欲起身却失败,忽将头扭向摘星,她不由一愣,觉得这狼似曾相识。 一名契丹侍卫在宝娜耳边低语,宝娜恍然大悟:‘这狼系着颈圈,恐怕是渤王亲训的战狼,渤军队伍应该已到了另一头的木叶山下,我们动作得快!’ 摘星定睛一看,这狼颈子上果然系着项圈。 ‘可不能让那家伙知道我们的行踪,狼老兄,抱歉了。’疾冲举弓,欲再补上一箭,直接送战狼上西天。 契丹人自诩强悍如狼,更有部落以狼为图腾,与草原狼甚为亲近,宝娜等契丹族人见战狼已为箭所伤,疾冲还要赶尽杀绝,不免心中有些不满。 宝娜往前踏了一步,似欲阻止,疾冲放下弓,转头问摘星:‘妳来决定,杀,还是不杀?’ 摘星犹豫。 ‘妳若连他养的战狼都下不了手,日后要如何面对他,打这艰险一仗?’疾冲道。 战狼再度挣扎起身,身形摇晃,想要接近摘星。 牠认得她。 她是他的女人。 既是他的女人,便不会伤害牠。 摘星望着战狼双眼,认出牠是曾领着她前去营救宝娜的那只战狼。 摘星等人,包含宝娜,战狼都见过,牠以为这行人并无威胁,放心现身,谁知却中了疾冲冷箭。 ‘摘星,别犹豫了!’疾冲催促。 ‘把弓箭给我。’摘星咬牙道。‘战狼我来解决,你们快走,我随后跟上!’ 宝娜等人不愿亲眼见到战狼死在面前,很快转身离去,疾冲迟疑了会儿,将弓箭交给摘星,跟着离去。 半途他回过头,见摘星已举起弓箭,瞄准战狼。 马摘星,妳真狠得下心吗? * 四只战狼放入木叶山林,却只回来三只,朱友文放心不下,亲自带着莫霄进树林找狼。 他与莫霄分头寻找,战狼经他亲训,即使野放,听见他声音,也会立即奔来,但失踪的战狼却迟迟未现身,朱友文不禁有了最坏打算。 一股血腥味忽从树林山处飘来,不祥之感涌上,他寻着来源,果然见到他的战狼倒卧在草地上,动也不动,一旁有支沾满血迹的箭。 他从小与狼为伍,视狼如手足,与狼群间更有着莫名难以言喻的亲近与信任,见战狼倒地,似受重伤,他只觉心一沈,缓缓走近。 战狼忽动了动耳朵,直起上半身,转头看他。 见战狼还活着,朱友文松了口气,线条刚硬的脸上露出一抹难得一见的孩子气笑容。 他上前查看,见战狼后腿处的箭伤,已被一块女子裙角包扎好。 不禁微微错愕。 竟有人救了战狼? 会救狼的人,普天之下,他只认识一位…… 战狼低呜了两声,像是应证他的猜测。 朱友文唤来莫霄,要他好生照看战狼,自己则往山林另一头寻去。 是谁救了战狼?从包扎裙角上尚未干涸的血迹来判断,那人应该还未走远。 是她吗?有可能吗? 她离开他身边之后,夜煞探子不断潜入晋国,送回她的消息,她被晋王冷落,郁郁寡欢,愤恨难消,擅闯晋王府深处宫苑,更在马家军面前举止失常,一举一动,他全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晋王派她为密使,前来契丹破坏朱梁与契丹盟约,却是暗中保密,连晋王府内都不知摘星与疾冲已悄然离境。 若真是她,她如今好吗? 心,不由急切起来,脚步加快,直听到熟悉人声,他才停下。 是宝娜。 他闪入一棵大树后,望向宝娜队伍,只见一名契丹侍女裙角下襬明显少了一角,他目光向上,那侍女却是背对着他,见不着面貌。 他没有现身,只是静静看着宝娜一行人迅速离去,渐行渐远。 契丹族人向来以狼为尊,救治伤狼,不足为奇,但那侍女背影,为何却让他的心异常悸动? 星儿,真是妳吗? * 西拉木伦河与老哈河源自木叶山上,相传两河交会处便是契丹祖先青牛白马传说之起源地,契丹新可汗登基大典因而选于此处举行,木叶山脚下早已竖起一顶又一顶毡帐,最耀眼的便是位于正中央的契丹王金帐,这几日来自八部首领与各国进贡祝贺使者不断往来,即将登基的新可汗镇日接见宾客,接受道贺,忙得不可开交。 为掩饰身分,摘星扮作宝娜身边侍女,疾冲却被宝娜塞到马场去清马粪,只因宝娜怕他太招摇,尤其那双风流桃花眼,若被那些契丹侍女们瞧见了,真不知会引起多少风波。 疾冲无奈,只得臭着一张脸,乖乖去马场。 宝娜带着摘星直接来到金帐外,对摘星道:‘妳在外头等一下,我先进去禀告王兄,等他同意,我再带妳去见他。’ 宝娜进入金帐内不过一会儿功夫,一名老嬷嬷忽走过来一把扯住摘星手臂,一面嘴里契丹语念个不停,一面拉着她往另一方向走去。 ‘我、我不是……’她虽不懂契丹语,也知老嬷嬷真将她当成了侍女,似在责怪她玩忽职守。 摘星回头望向金帐,宝娜还未出现,为了不让人认出自己身分,她只得接过老嬷嬷递给她的银盘,上头不但摆着酒壶肉干,另有一套高圆领窄袖袍,配以腰间束带与紫貂裘,紫者为尊,等会儿要换上这套衣服之人,身分想必不凡。 老嬷嬷仍旧喋喋不休,拉着她来到一座外头覆以许多珍贵兽皮的巨大毡帐前,她琢磨着是要替毡帐里的主人更衣吗? 老嬷嬷拉着她进了毡帐,只见里头相当宽大,一道兽皮屏风将毡帐内一分为二,屏风后隐隐有水声传来。 老嬷嬷面朝屏风,以生涩汉语道:‘渤王殿下,侍女已到,服侍殿下沐浴净身。’ 摘星手上银盘险些掉落! 好个冤家路窄! 上天终于待她不薄,让她一踏进契丹领域便遇上了他,且是在如此毫无防备的状态下! 她忍住心头激动,悄悄取下发上簪子,紧紧攥在手里。 朱友文,看来你的死期,就在今日!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3章 契丹对决 老嬷嬷嘴里低声咕哝,示意摘星走向屏风,她不由屏息,手上端着银盘,缓缓一步一步往屏风后走去。 心跳得剧烈,大仇即将得报,脑海里却忽闪过晋王的吩咐: 郡主应以大局为重,纵然仇敌在前,亦不可贸然刀剑相向。 晋王特意派她前来契丹的主要目的,并不是要取渤王的命,而是破坏朱梁与契丹的借兵盟约,若她贸然在此杀害朱友文,是否反而弄巧成拙? 内心正天人交战,老嬷嬷忽在她背后推了一把,她毫无防备,一个往前踉跄,竟撞上屏风,屏风歪了歪,朱友文泡在木桶里赤裸精壮的上半身立时出现在她面前,幸好,他是背对屏风,且脸上盖着块湿布,似在闭目养神,方才摘星那一撞,并未引起他的注意。 居然如此松懈,丝毫不怕被人暗算吗? 摘星狠狠瞪了那背影一眼,只觉两颊火烫。 反正之前这家伙也偷看过她洗澡,一人一次,扯平。 她迅速放下银盘上的衣物与水酒,正要离开,却见老嬷嬷从屏风后探出头,眼神严厉,似要她留下继续服侍朱友文。 她有苦难言,回头看了一眼仍泡在木桶里的男人,慢慢踱回去,老嬷嬷又是一瞪,她只好伸出手,假意要替朱友文按摩,随意在那肌肉坚实的臂膀上按了几下,老嬷嬷这才满意点头,暂时退了下去。 木桶里的男人发出一声不满,‘力道太轻了。’ 摘星敢怒不敢言,这还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服侍人,居然嫌弃? 她刻意加重力道,指甲狠狠掐入,谁知这人浑身上下肌肉都硬得像铁块似的,指甲差点没折断,痛得她暗暗叫苦,动作却不敢稍有停顿。 朱友文嗯了一声,似很享受。 屏风内,水气弥漫,朱友文毫无戒心,摘星在他身上胡乱掐捏了一番,出了顿气,心情倒是慢慢平静下来,这才惊觉毡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世间喧喧扰扰,彷佛都被留在了毡帐外。 双手,不由自主放轻了动作,这是第一次,她触碰到他的身体,那么阳刚、充满火烫气息,她的指尖不由发热。 她曾经最深爱的狼仔,原来长大了,身子是这副模样…… ‘够了。’朱友文忽然出声。 摘星吓了一跳,双手连忙抽回。 朱友文伸出右手,她会意,四周张望,随意拿起一条挂在屏风上的毡布,塞到他手里,下一刻,他从木桶里站起身,摘星差点要尖叫出声,连忙用手摀住自己的嘴,又赶紧遮住自己双眼,转身就逃! 朱友文顺手用毡布围住自己下半身,转过头却见到刚刚服侍他的侍女落荒而逃,那背影好生熟悉……目光忽被侍女裙角吸引住,那儿有块明显的撕破痕迹。 ‘站住!’朱友文一喝。 摘星僵在原地。 他从木桶里起身,湿淋淋带起一阵水声,摘星光是想象他半裸着身子的模样,头皮便一阵阵发麻,再听得他的脚步声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她恨不得立刻冲出帐外,又怕引起朱友文疑心,造成骚动,被认出身分,踌躇不定间,宝娜声音忽从帐外传来:‘摘星?妳在吗?’ 接着帐帘一掀,宝娜探头进来,与摘星正好照面,摘星忙用手指指后方的朱友文,又指指自己,很快摇了摇头。 朱友文见宝娜出现,退到屏风后,迅速将衣物披挂上。 ‘摘星姊姊不在这儿吗?’宝娜将摘星拉到自己身后,踏进毡帐。‘我以为摘星姊姊和你在一块儿呢!’ ‘她这次未随行,让公主失望了。’朱友文道。‘更衣到一半,服侍的侍女却忽然跑了,让公主见笑了。’ 宝娜看了满脸通红的摘星一眼,‘我会另派几名侍女过来服侍更衣。’ 朱友文由屏风后走出,往前踏了两步,看着宝娜身后拚命垂着头的摘星,‘公主身后那位,不行吗?’ ‘她……她是我的贴身侍女,刚才老嬷嬷错认了。’宝娜含糊解释。 朱友文目光炯炯直盯着摘星,就在摘星以为自己终是被认出时,他笑了笑,‘那就劳烦公主挑几个手脚利落的过来服侍本王。’ 这意思,是嫌她方才笨手笨脚就是了? ‘没问题,我挑几个特别漂亮的,要她们侍寝也行,只是……就怕摘星姊姊会不同意?’宝娜故意道,摘星一听,瞪了宝娜一眼。 ‘主人刻意招待,哪有拒绝道理?’朱友文道。 摘星偷偷瞪了他一眼。 登徒子!还真自以为风流呢! 宝娜拉着摘星离开毡帐,直到远远离开一段距离后,才追问:‘怎么样?他有没有认出妳来?’ 宝娜从可汗金帐出来后,怎么找都不见摘星人影,四处追问,才从老嬷嬷口里问出,她居然被送到了朱友文的毡帐!怎就这么巧?幸好她及时赶到,只是不知朱友文究竟有没有认出她? 摘星只觉胸口憋闷得难受,他居然在宝娜面前那么理所当然地接受美女侍寝,还说什么客随主便,不要脸!花心!用情不专!他是彻底将她忘了吗? 不,不对……她在吃什么醋?他可是她的仇人啊! ‘刚才也真惊险。’宝娜拍拍胸口。 摘星回过神来,想起方才惊险,也不觉捏了把冷汗。 她居然还有闲工夫吃醋?差点就忘了来契丹的真正目的! * 太阳还未完全西下,天空却阴暗异常,木叶山西侧广阔的大草原上空,更是一整片血色般的殷红,原该寻觅地方栖息过夜的大雁,如惊弓之鸟,仍在天空四处混乱飞翔,仓皇鸣叫,不成队伍,彷若迷失方向。 契丹国师塔木儿端详天象,面露不安,口中喃喃有词。 可汗登基大典在即,却天有异象,究竟是吉是凶? 金帐内传来乐声笑语,细听竟是汉乐丝竹,契丹新可汗耶律义年轻时曾被送往前朝皇宫做为质子,深受汉家文化洗礼,今日特地召来训练多时的琴师乐女,款待来自中原的贵客。 耶律义身材魁梧粗壮,此刻正瞇着眼,摇头晃脑,陶醉在婉转琵琶乐声里,汉人乐曲就是不同,精致婉约,余音绕梁,让人不禁想起江南小桥流水,细雨绵绵,幽隐神秘,迷蒙中却又带着让人心痒的妩媚。 一如中原这片繁华土地,他契丹可是仰慕已久。 朱友文与朱友贞陪着耶律义欣赏丝竹雅乐,朱友贞多半时间只是默默喝酒,偶尔与耶律义搭上几句话,闲聊几句风土人情,不似昔日活泼健谈,若是宝娜在场,必早察觉他的不对劲,但耶律义向来不拘小节,即使注意到了,也未放在心上。 朱友文一进入金帐,便发现角落随意堆置一面老旧纛旗与王鼓,那纛旗原是亮眼金色,随着年代久远,已变为土黄,但他一眼即认出那是前朝盛世时,太宗皇帝赐给契丹首领之旗鼓,后成为契丹可汗权位象征。前朝虽已亡,这旗鼓却依然留在可汗金帐里,是否多少说明了契丹王族对前朝仍有所留恋? 朱友文轻拍两下手掌,不一会儿,几名渤军抬着两个大木箱入账。 准备登基贺礼时,朱友贞曾指点,新可汗热爱中原文化,更爱文人诗词字画,是以朱友文特地搜刮京城所有珍贵字画墨宝,其中更有不少前朝书法家名帖。 木箱送入,朱友文起身,亲自打开其中一个木箱,取出一份字帖,竟是李太白的上阳台帖,其人号称诗仙,以诗闻名,传世书法作品却极为稀少,但其行、草书成就斐然,只见此帖用笔纵放自如,快健流畅,苍劲中见挺秀飘逸,纵一笔之所如,凌万载之浩然,果然不愧诗仙风骨。 耶律义也是个识货的,一见便双眼发亮,难掩兴奋地上前,从朱友文手里小心翼翼接过,‘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好诗!好字!’他啧啧称奇,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收起字帖,‘渤王殿下费心了。’ ‘我大梁相当看重与契丹的情谊,区区薄礼,不成敬意。不过,倒是提醒可汗一句,有些东西旧了,就该狠心扔了,毋须念念不忘。’朱友文目光望向旗鼓,耶律义跟着望过去,立即明白其意。 耶律义哈哈大笑,‘比起念旧,我更珍惜大梁送来的这份大礼,绝不会辜负大梁与渤王殿下这番心意。’ 朱友文志得意满,望了朱友贞一眼,只见他面色有些古怪,正想开口询问,朱友贞忽伸手要琴师停止演奏。 丝竹声一停,帐内众人方才听到帐外人声吵杂,不时伴随着惊呼,朱友文拧眉快步走出帐外,一抬头,月色血红,而一道黑影正在缓缓吞噬血月。 天狗食月! 自古天狗食月皆被视为不祥之兆,众人需合力敲锣打鼓,方能赶走天狗,只见不少契丹士兵已拿出鼓来,好些人找不着鼓,抄起随身刀剑互击,甚至从帐篷里搜出锅碗瓢盆,乱敲一通,一时间气氛混乱,人声呼喝、鼓声、铁器敲击声四起,耶律义脸色沉重,适逢他登基大典,却遇天狗食月,难道老天不愿见他继承王位? ‘国师塔木儿呢?’耶律义喝问。 ‘此乃凶兆,上苍是在警告契丹,若继续与大梁同盟,必会招致祸端,自取灭亡!’一道清脆女声忽响起。 众人一惊,纷纷转头,竟是摘星! 契丹人认为太阳是天,月亮是地,日月即是天地,木叶山下更处处可见日月旗帜,天狗食月,天地为之变色,人心惶惶,摘星却认为这是天赐良机,决定冒险现身,只求能先动摇契丹新可汗对大梁的忠诚。 她与朱友文四目相对,两人面上平静无波,内心却皆翻涌着惊涛骇浪。 没想到居然会是在契丹,再度面对面相见! 跟着出帐的朱友贞见到摘星现身,颇为惊讶,欲上前叙旧几句,却被朱友文横臂挡下。 ‘别忘了,她已投晋。’朱友文道。 这表示,摘星与他们已是敌人。 朱友贞歉然望着摘星,默默退下。 ‘妳是什么人?’耶律义不悦问道。 宝娜替摘星回答:‘王兄,这位马摘星,是我最好的朋友,情同姊妹。’ 摘星恭敬道:‘小女子马摘星,乃梁国前将军马瑛之女,拜见可汗。’ 耶律义听过马摘星名号,知她是渤王心仪女子,他点点头,脸色稍缓。 ‘可汗,此女所领之马家军,早已叛变大梁,投靠晋国!’朱友文冷笑道。 耶律义错愕,他早听闻朱友文与马瑛之女已有婚配,为此还拒绝了妹妹宝娜,如今两人却已分别为大梁与晋国效命,反目成仇? 摘星早知朱友文会有何反应,神态从容自若,‘倒真是恶人先告状。’ 她朝耶律义道:‘可汗,家父为朱梁卖命一生,然朱温为了自身利益,不仅灭杀马府全家,更蒙骗摘星下嫁朱友文,好接管家父亲手训练出来的马家军!朱梁对开国功臣都如此残忍无道,对待所谓盟国,唇亡齿寒,兔死狗烹,也不过只是早晚!’ 耶律义闻言,又惊又疑,摘星身旁的宝娜则是一脸愤慨地怒瞪朱友文。 ‘此女所言,是真是假?’耶律义转头问朱友文。 朱友文没有回话,而是缓缓走向摘星。 他竟还有脸如此冷静面对她? 随着朱友文一步步逼近,摘星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不服输地挺直了身子,勇敢正面迎战。 朱友文,看看你还能怎么解释?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目光直视摘星,回复耶律义:‘她说的,都是真的。’ 她没想到他竟会爽快坦诚,且语气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些温柔。 趁着她一时微愣,朱友文忽低声道:‘许久不见,过得好吗?’那语气,竟似在问候久未相见的恋人,她不由心中一动,随即咬牙忍住想回话的冲动。 谁知他是不是又在蒙骗利用她的感情?马摘星,保持清醒! 只听朱友文继续柔声道:‘妳对我的深情,我还不了。马府全家的性命,我也还不了。我是朱家人,永远是妳的敌人,妳若想报仇,我随时候教。’他甚至伸手想抚平她颊边一缕乌黑秀发,她心神一荡,竟险些无法躲开,忙退了半步。 不过是退了半步,气势上就已输了好大一截! 朱友文轻叹口气,‘看来,破坏大梁与契丹盟约,便是妳复仇的第一步,是吧?’ 宝娜旁观者清,察觉朱友文似在故意套话,正想提醒摘星,但她见朱友文如此靠近、温言相问,心神早已不宁,再被他几句话刻意挑逗,竟脱口而出:‘正是!’ 宝娜一惊,连她也看得出来,摘星已败下阵,虽说朱温残杀功臣,暴虐无道,但朱友文却诱得摘星承认这一切只不过是她为了徇私报仇,才趁隙离间契丹与大梁。 朱友文冷冷一笑,转身退回耶律义身旁,‘可汗,您也听见了,与其说是为了可汗着想,献上建言,倒不如说,她只是来找本王报私仇,毕竟,本王可是她的杀父仇人!’ 摘星瞬间万分懊恼,她原本信心十足,握有胜算,谁知朱友文几句话就让她分不清东西南北,一下子就着了他的道! 在利用人心这点上,她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耶律义沈下了脸,‘妳与渤王的私情恩怨,与契丹无关,本可汗也不想介入其中。’ 摘星不愿就此轻易认输,‘可汗且慢,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摘星所言,句句真心,若可汗执意不听,后果恐不堪设想!’ ‘马摘星!妳居然敢屡屡口出狂言,不要以为妳是宝娜的朋友,便能如此为所欲为!’耶律义也怒了,登基大典出现天狗食月,已够让他心烦意乱,唯恐老天真降下凶兆,此女还左一句不祥,右一句警告,口不择言,然他怒归怒,心中也不免惴惴:难道真如马摘星所说,朱梁所作所为大失人心,连老天也看不过去,因而出现天狗食月异象来警告他? 朱友文看穿耶律义心中疑虑,便道:‘可汗切勿忧心,本王有办法击退天狗。’ ‘渤王殿下有办法击退天狗?’耶律义大喜。 先不论他契丹是否要与朱梁继续交好,登基大典,天狗食月,总是人心不安,也难免让人对他继位的正统性产生质疑。 摘星惊讶地望着朱友文,心中隐约浮现答案。 难道他…… 朱友文借来一把弓,闭目凝神细听,摘星狐疑,跟着仔细倾听,木叶山上似有狼嚎声传来,她忽心中雪亮,糟!她怎忘了朱友文从小便与狼群生活,狼对月而嚎,自然对天狗食月有着异于常人的感应。她在太原时曾读过不少兵书,其中好些提到天狗食月不过是短暂现象,不需以迷信待之,朱友文绝对也明白这一点,却是反过来利用破除天狗食月的机会,证明此兆与朱梁无关。 朱友文睁开了眼,缓缓举弓,对准天空,却并未立即射箭,直至木叶山上的狼嚎一声比一声清晰,他的弓也越拉越满,在最长的那一声狼嚎结束后,他松手放箭,除了摘星,所有人都仰望天空,屏息等待,月华果真缓缓重现天际,夜空血色尽退,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木叶山下欢声雷动,耶律义更是开怀大笑,赞道:‘渤王殿下竟能一箭击退食月天狗,令人叹为观止!’ 朱友文神色倨傲地望了摘星一眼,才道:‘可汗言重,本王只想证明所谓天狗食月,天降凶兆,与我大梁毫无关系,还请马郡主自重,勿再造谣,挑拨人心!’ 摘星气得七窍生烟,‘看你还能得意多久?朱梁多行不义必自毙!’ 耶律义闻言怒斥摘星:‘马摘星,就算妳是宝娜好友,也必须向渤王殿下道歉!’ 摘星心中不服,向朱友文道歉,岂不等于认输?更等于承认了朱友文方才所言,她冒失闯来不过是为了私人恩怨,刻意抹黑渤王与朱梁! ‘若不愿道歉,便即刻离开,我契丹不欢迎无礼之人!’耶律义使了个眼色,一旁便有契丹武士走向摘星。 ‘摘星,走!妳不需要向这种小人道歉!’宝娜仗着王兄宠爱,拉着摘星便要离去,但摘星迅速思考后,决定向朱友文道歉。 她若与宝娜就这么一走了之,便难以完成晋王托付她的重任,也会让契丹对晋国产生反感,为了日后,暂时低头又何妨?难道她连这点颜面都拉不下来? 尽管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明恶人不是她。 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向朱友文,正要开口道歉,他却先发制人:‘马郡主毋须道歉,早先妳扮成侍女,服侍本王沐浴净身,本王很是满意!’ 她脑袋里轰然一响,原来他早就发现了! 他怎么可能没有发现是她? 她的身形、她走路的模样,甚至她身上的气息,他早已铭记在心。 从她踏入毡帐的那一刻起,他便知是她,只是没有拆穿,甚至还特地将自己双眼遮住,免得她穿帮。 他思念她,同时也想看看,她不辞千里来到契丹,究竟图的是什么? 若是为报仇,又会采用什么手段? 多日不见,她……过得还好吗? 摘星没料到自己假扮侍女早已被识破,一时呆愣原地。 朱友文反替她向耶律义求情:‘可汗,马郡主与本王总归相识一场,就算如今情已逝,本王仍不愿让郡主颜面扫地,更何况,她今日种种荒腔走板,皆因往日旧情,本王心中不舍,只希望一切到此为此,不要再横生波折。’一番话说得豁达大度,反让人更觉摘星小鼻子小眼睛,区区妇人,不识大体。 摘星被狠狠反将一军,已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一次又一次,她竟输得如此彻底! 多说一句是错,少说一句更是错,无论怎么做都不对。 耶律义朝朱友文赞赏地点点头,‘既然渤王殿下都亲自开口了,就不追究了。’转而吩咐宝娜:‘好好看管妳的“贵客”,别让她再来扫兴!’ 耶律义招呼着朱友文重回金帐,朱友文入账前,脚步微顿,感觉到一道炽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目光一转,与那道燃烧着不甘与仇恨的视线对上。 很好,妳不但重新站了起来,更有勇气与我正面对决,但星儿,妳仍然太弱,尚不足以击败我、击败大梁,妳甚至连保护自己都成问题,还谈什么复仇? 妳必须要醒悟,妳只能靠着自己强大起来,才足以与我对抗,而不是一直依赖宝娜与疾冲。 我等着妳。 * 宝娜被浑身马粪味的疾冲狠狠念了一顿,‘妳偏要把我赶去扫马粪,这下可好,摘星不但被那家伙发现,还被当众羞辱!’他指着宝娜,正愁一肚子鸟气没地方出,‘妳啊,脑袋是个好东西,我真怀疑妳到底有没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疾冲更气的,是摘星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拉去服侍那家伙‘沐浴净身’?孤男寡女独处一帐,要不是宝娜及时赶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可绝对不承认自己是吃醋了! 这一切,都是耶律宝娜这笨蛋惹出来的祸! 宝娜起先还乖乖听训,疾冲却是越骂越难听,她终于忍不住回嘴,两个人你来我往吵了一阵,发现摘星一脸消沈地坐在一旁,又急忙安慰她。 ‘摘星,这不是妳的错,是朱友文那家伙太卑鄙无耻!’她瞪了疾冲一眼,‘你该怪的人是朱友文,不是我们!’ ‘是啊,他不该对摘星心狠手辣,他应该要手下留情,最好呢,一见到摘星就感到愧疚不已,良心突然发现,当着契丹可汗的面自毁盟约,遂了她的心愿!’他尚在气头上,酸言酸语,摘星干脆把头埋在膝盖里,自觉无颜见人。 她实在太不自量力了! 亏她还对晋王夸下海口,自己绝不会受私情影响,谁知一见到他便六神无主,栽了个大跟斗,惨败收场。 宝娜朝疾冲道:‘你别把话说这么难听!没看到摘星已经够难过了吗?’ 疾冲也知自己说话太重,又拉不下脸道歉,只好闷闷坐下,拿起酒壶,一杯杯喝起闷酒。 ‘那家伙实在太过份了!早就认出摘星,居然还等着看笑话!’宝娜不甘,‘我虽没办法要王兄毁约,但有办法替摘星出口气!’她站起身准备离开,摘星忽喊住她,‘宝娜,妳想做什么?’ ‘我找侍卫去狠狠打他一顿!’ ‘谁会被狠狠揍一顿还不知道呢。’疾冲风凉道。 宝娜瞪了他一眼,‘那我就派人把他毡帐给拆了!要他去睡荒郊野外,最好遇上野兽给吃了!’ 摘星觉得有些头疼,这些小孩子家的报复手段,就算出得了一时的气,却对她此行目的毫无益处,甚至会让她处境更加尴尬。 她看着喝闷酒的疾冲,与义愤填膺的宝娜,心想:也该消沈够了,她得赶紧振作,不能让这两人继续为她操心。 此刻的她虽仍无法与他势均力敌,但也没如此不堪一击! ‘你们别担心,算算时间,那人该要到了。’摘星重新恢复自信。 疾冲与宝娜对望一眼,宝娜问:‘谁要到了?’ 摘星神秘一笑。 * 隔日,契丹新可汗登基大典于木叶山下隆重举行。 高大祭坛上,左右各放置着青牛、白马兽首祭天,四周围着十二支日月旗与十二面王鼓,以及最雄壮精锐的契丹武士。 新任可汗耶律义昂首走过八大部族首领面前,朝祭坛上的国师塔木儿走去,就在他要接过国师递来的祭酒时,一阵悠扬琵琶声远远传来,耶律义本就喜爱汉乐,众人听了原不以为意,却见耶律义神情忽显激动,转头望向乐声来处,一脸难以置信。 ‘来人!把弹琵琶的琴师带过来!’耶律义竟不顾登基仪式,急于想见到弹奏琵琶之人。 宝娜嘴角浮现笑容,得意地瞄了面露疑惑的朱友文一眼,目光随后落在他身旁的朱友贞,四目相对,朱友贞别过了脸,宝娜略感纳闷。 不久,几名契丹武士带着摘星、疾冲与一名手捧琵琶的蒙面女子出现,疾冲紧跟在摘星身旁,俨然护花使者,见到朱友文,两人眼神交错,浓浓火花。 蒙面女子上前拜见耶律义,她姿态端庄,契丹执手礼亦甚为地道,耶律义虽未见得她面貌,已然对此女生了好感,而她手上琵琶,更令他倍感亲切。 ‘何人弹得如此乐曲?’耶律义问道。 摘星上前一步,答道:‘打扰可汗登基庆典,深感歉意。公主殿下想为可汗献上祝贺,却不得其门而入,只好在营账外弹奏乐曲,盼可汗能听见公主的心意。’ 耶律义瞪大了眼,直盯着蒙面女子瞧了半天,才向摘星确认:‘妳说她是公主殿下?难道……难道她竟是——’ ‘可汗明鉴,她正是前朝皇族,平原公主殿下!’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除了宝娜,纷纷面露讶色,朱友文亦不例外。 摘星望了朱友文一眼,一脸踌躇满志。 让平原公主在新可汗面前现身,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天狗食月不过是小插曲罢了。 要知耶律义幼年曾被送往前朝皇宫做为质子,当年他不过八岁,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做为质子,等同被囚禁在宫中的犯人,无法擅自离开居处,身为出生在大草原的孩子,他一开始极难适应,服侍他的又是个倚老卖老的太监,不时给他脸色瞧,多少个夜晚,他蹲在窗边哭泣,直到某一日,听到了琵琶乐声。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琵琶声,只觉乐音柔婉,如泣如诉,与大草原上牧人拉奏的苍凉马头琴声,截然不同。 听着听着,他不哭了,还搬了张椅子到窗边,想要将琵琶声听得更清楚些。 身在异乡,他罹患了风土之病,日日发着高烧,宫中太医来过一次,开了药方,昏昏沉沉间,有双温柔的手扶起他的小脸,轻声道:‘来,喝药。’ 他从未听过如此温柔的声音。 等他再睁开眼,高烧已退,老太监端了丰盛食物到他床前,态度殷勤,‘你可终于醒了!’ ‘是不是有一个女人,喂我喝药?’耶律义问。 ‘老奴就老实说了,你这一病,是平原公主特地请太医来为你看病,又亲自来这儿照顾你一天一夜,临走前,还特地吩咐老奴要好好照顾你……’长公主既已关照了,老太监哪还敢怠慢耶律义,日日早晚嘘寒问暖,把他当个小祖宗伺候着。 原来平原公主有日经过,听见他的哭声,问起才知是个来自契丹的小质子,年纪不过八岁,这么小就被送来异地,公主心生怜悯,便刻意不时在附近弹奏琵琶,更派宫女送来书籍与点心,聊慰他小小年纪的思乡之情。 方才打断登基大典的琵琶乐曲,正是当年平原公主在宫中常弹奏给耶律义听的曲子,两人因此曲而结缘,此刻重遇,他难掩激动,‘前朝覆亡,我一直以为公主您也……’ 平原公主缓缓道:‘上天垂怜,前朝皇室尚存一血脉,我未亡于朱温之手,这些年得晋王收留,一直隐居于晋国。’ 朱友文在旁听了,大起疑窦:晋王既打着复兴前朝的名号,若前朝公主前去投奔,为何隐匿多年,未诏告天下? 耶律义虽欣喜与平原公主重逢,但她始终以面纱示人,到底难辨真假,便道:‘当年我离开时,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好好拜见公主,亲自见上一面。’ 平原公主迟疑,似颇为难,‘请可汗见谅,朱贼屠杀我皇族那夜,我虽逃过一劫,然脸上不幸受伤,留下一道可怖伤疤,实是不欲吓到旁人。’ 耶律义面露惋惜,往昔宫中皆传,平原公主国色天香,当年他几度想偷偷瞧上公主一眼,都没成功,直至要离开皇宫回契丹的那一天,他下了决心说什么都要见上公主一面,亲自道谢,好不容易瞒过老太监,来到公主居处,她却不在,只撞见一位画师,面前摆了一幅画到一半的肖像画,公主则不知去向。 画中女子双手怀抱琵琶,脸蛋仍是空白,右手上臂戴着一镏金花朵铰链白玉臂环,臂环以三段上好弧形白玉连接制成,弧形玉两端各以镏金铜片套合,铜片外缘为花朵形状,花蕾中央各镶嵌三颗水玉宝石,耶律义印象极为深刻。 那画师名叫褚真,他告诉耶律义,那三色水玉宝石,乃是皇室信物,虽他未见着平原公主,但来日若有机会相遇,或许便可藉此认出她来。 如今耶律义回想到此节,目光落在平原公主臂上,只见空无一物,忍不住问道:‘公主,您的臂环呢?’ 平原公主轻叹了口气,‘逃亡时,臂环不知遗落何处,不过,为了保身,我倒是一直带着这个。’她从怀里取出一匕首,刀柄上镶满琥珀、红宝石、翡翠等宝石,光彩夺目,十分华贵。 那正是耶律义当年留给平原公主的离别之礼,他交给了画师褚真,嘱托他务必转交公主。 至此耶律义终于确信眼前这面纱女子,的的确确便是平原公主。 当日未得一见,事隔多年,居然在这木叶山下,重遇恩人,耶律义喜不自胜,正想将平原公主奉为上宾款待,转头见到一直在旁虎视眈眈的朱友文,心中一凛,前朝乃是亡于朱温之手,朱温随后建国大梁,他契丹又与朱梁建立盟约,如今眼前一个朱梁皇子,一个前朝公主,耶律义处境尴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为何平原公主偏偏选在此刻现身? 耶律义正思量间,平原公主缓缓上前一步,‘可汗,我冒险前来登基大典,只有一事相求。前朝覆亡,痛失家园,上天既留我一命,必有原因,这么多年来,我忍辱偷生,唯一的目的便是复国灭梁!本公主恳请可汗,收回借兵盟约!’ 此话一出,群情哗然,朱友文却是处变不惊。 晋王这一招倒是出人意料,剑走偏锋,不求正面对决,而是找了个前朝公主,利用心理战术,离间大梁与契丹,但此招却非算无遗策。 耶律义并非感情用事、愚昧之人,平原公主虽曾有恩于他,但幼时区区照顾恩情,怎能与国是相提并论?再者此女究竟是不是平原公主,尚有待查证。 耶律义正自为难,国师塔木儿由祭坛上走下,高声宣布:‘可汗,请听臣一言。昨日天狗食月,幸逢大梁渤王箭射天狗,破除异象,臣彻夜未眠,观察星相,今晨黎明,见太白金星现身东方,此乃百年难得一见,显示将有贵客由东方而来,且此人与我契丹日后命运息息相关。’ 既是贵客,众人焦点纷纷落在大梁渤王与前朝平原公主身上,唯有国师塔木儿将目光投向平原公主旁的摘星,凝视良久。 ‘国师,这是要我做出选择吗?’耶律义上前小声询问塔木儿。 ‘此天相遇吉则善,遇凶则恶,臣尚不敢断言,金星降临,指的是大梁渤王,还是公主殿下?’ ‘当然是公主殿下,怎么可能会是渤王?’宝娜在旁听了,不甘寂寞,大声断定。 耶律义瞪了骄纵的妹妹一眼,示意她少说几句。 塔木儿道:‘可汗,臣以为该让渤王与平原公主都参与祭典,赐予圣酒,祈福圣安。’言下之意,先切勿怠慢了两位贵客。 一边是夺取前朝政权的朱梁,一边是打着复兴前朝名号的晋国,两国对峙已久,都想取对方而代之,一统天下,他契丹是否出兵助梁,正是其中关键,也关乎着契丹自身命运,毕竟谁都不想站错边。 耶律义听从国师建议,同时邀请渤王与平原公主上祭坛,接受赐酒。 登基大典结束后,耶律义邀请平原公主至金帐叙旧,宝娜见摘星扳回一城,满脸得意,走到朱友文面前,示威道:‘今日午宴,王兄临时决定招待平原公主,不克招待两位殿下,失礼了。’ 不料朱友文却顺水推舟,‘何来失礼之说?本王与四弟亦乐见可汗与幼时恩人重叙,丝毫不介意多几人同席。’ 宝娜一愣,这家伙居然如此厚脸皮! 她王兄要招待平原公主,他不知难而退,硬要来凑什么热闹? 宝娜气呼呼转身离去,朱友贞走到朱友文身旁,问道:‘三哥,此举妥当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目似利箭,牢牢盯着平原公主的背影。 彷佛狼盯住了猎物,伺机而动。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4章 青白鞢带 耶律义在金帐内大肆款待,酒水不断送上,席间他不时与平原公主闲话当年,她皆能应答如流,甚至记得当时两人偷偷互送字条上的内容,耶律义甫登大位,又遇故人,志得意满,没多久便喝得面红耳赤,直至国师派人来传,该启程上木叶山始祖庙祭祖了。 耶律义叹了声:‘重遇公主太过开心,竟一时忘了正事。’他起身向在座贵客一一敬酒致意后,便带着宝娜离开了金帐。 耶律义一走,金帐内气氛瞬间便冷了下来,朱友文从头到尾不发一语,只是默默喝着酒、观察平原公主的一言一行,试图找出破绽。 朱友贞原本还不时说几句话搭腔,宝娜一走,他便闷不吭声,以手支颊,彷佛完全是个局外人,冷眼看着这一切。 摘星见平原公主颇有倦意,便欲先行离席,况且,她也不愿再与朱友文同处一室,不是厌恶,也不是害怕,就只是不愿。 旧爱相见,如此尴尬,更可恶的是,她的感情一再被利用,但她只能怪自己,都到了这个时刻,难道仍奢望他会念及过往感情? 平原公主起身正欲离去,朱友文忽站起,挡住去路,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摘星连忙上前,‘渤王殿下,不得无礼!别忘了这儿可是契丹!’ 朱友文目光凌厉,将平原公主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平原公主转过了头,竟不敢与之对望,身子又往后退了一步,似乎相当害怕朱友文。 朱友文冷笑:‘公主虽是前朝皇族,但毕竟年岁已大,弱如扶病,果真能助晋王号召天下,复兴前朝吗?不如继续躲起来苟延残喘,至少能保住一条小命。’ 摘星不理会他的挑衅,扶着平原公主就要离开,没想到他忽伸手拉住平原公主的手臂,不让她离去。 刷的一声,疾冲拔出剑来,‘朱友文!放开公主!不然我砍了你的手!’ 上一刻歌舞升平,下一刻刀光剑影,平原公主身子颤抖,朱友文假意轻声安慰:‘公主莫怕,本王只是想给您几句忠告,看到角落那老旧斑驳的旗鼓了吗?’ 平原公主缓缓转头,视线落在金帐角落的纛旗与王鼓上。 ‘瞧清楚了吗?公主殿下,本王只是想告诉您,千万别傻傻让人给利用了,否则,到时晋王得了天下,您的命运恐怕就如同那旗鼓,被人扔到角落,自生自灭,再无人理会。’ ‘渤王殿下,请您自重!’摘星想拨开朱友文的手,平原公主却鼓起勇气,自行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坚定道:‘晋王有情有义,本公主相信自己的命运断不会如那旗鼓,渤王毋须多费唇舌。’ 疾冲收回剑,恨恨瞪了朱友文一眼,随即护送平原公主与摘星离帐。 朱友文目送三人离去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转过身,对朱友贞道:‘这个平原公主,是假的!’ 朱友贞原本漠然神情总算有了变化,略带惊讶,‘三哥何以得知?’ 朱友文指着角落的纛旗与王鼓,‘这可是前朝太宗赐给契丹可汗的旗鼓,从此成为契丹代代可汗权位的象征,堂堂前朝公主,竟然没认出来,还出言附和我方才所言,愚昧无知至此。’ 朱友贞沈吟,道:‘但公主为女流之辈,不干涉政事,没认出来岂不正常?’ ‘没错,单凭这对旗鼓,尚无法让可汗相信,平原公主乃是假冒。’朱友文在帐内缓缓踱步,细细回想平原公主现身后,与耶律义所有对话内容。 连耶律义本人都未见过公主真容,那么如今世上还有谁见过? 细细反复琢磨,除了前朝宫人,恐怕再无其他人得知公主真容,朱温虽对前朝皇族赶尽杀绝,但对并未干涉朝政之宫人,却是睁只眼闭只眼,任由其窜逃出宫……宫廷画师!是了,宫廷画师专替皇亲贵族绘制肖像,必定曾见过公主真面貌,只要当年的画师尚存人间,或是保有平原公主画像,必能判定这位平原公主究竟是真是假! 主意已定,朱友文走出帐外,双指放在唇边吹哨,没多久一只墨黑鸽子现身,即使远在契丹,依然有夜煞眼线,他发出命令,全力搜查前朝画师!活要见人,就算死也要搜出证据,证明这位平原公主真假! 朱友贞已知他三哥另有身分,却是第一次见他对夜煞发号施令。 ‘茫茫人海,要去哪寻这样一位画师?’朱友贞问。 ‘别小看了夜煞的情报网。’朱友文嘴角露出自信。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夜煞的眼线,既是前朝宫廷画师,又曾亲自为公主画过肖像,自是有迹可循,要追查又有何难? 接着吩咐莫霄,一有消息,随时出动! * 摘星与平原公主、疾冲回到毡帐,自平原公主现身后,耶律义对他们大加礼遇,除了毡帐,还特地拨了四名侍女与八名侍卫,负责服侍与守卫平原公主,吃的用的也尽是最好的,待遇与朱友文不相上下。 疾冲不禁有些顾盼自得,一屁股坐下后,朝摘星道:‘看来一切进展得挺顺利,老头这招倒是不错,狠狠让朱友文难堪。’ 摘星却沉默不语,她总觉得平原公主离开可汗金帐前,朱友文那番话匪夷所思,必定有什么陷阱,只可惜她还参不透。 正思量间,朱友贞忽来求见,疾冲与摘星对望一眼,不知来者是敌是友,摘星犹豫了一会儿,念及往日情谊,便让朱友贞入账。 朱友贞一扫往日开朗无忧,脸色沉重,一入账来,看了平原公主一眼,随即低声道:‘摘星姊姊,妳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疾冲拧起眉心,‘臭小子,你这话没头没尾,莫名其妙。’ ‘这位平原公主,是假冒的!’朱友贞道。 疾冲拍桌起身,怒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朱友贞平静道:‘可汗金帐中的纛旗与王鼓,是前朝太宗皇帝赐给契丹首领的旗鼓,堂堂公主居然会没认出?还附和我三哥所言,让他找到了破绽!’ 疾冲大吃一惊,望向摘星,却见她异常镇定。 疾冲更加讶异,‘难道妳早就知情?’ 摘星看着朱友贞,‘四殿下,摘星不知您此言何意?’ 她自然以为朱友贞是被朱友文特意派来试探,哪有轻易承认的道理? 朱友贞叹了口气,闷声道:‘摘星姊姊,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好,父王与三哥都对不起妳,害得妳那么惨,我只希望自己能多少替他们偿还一些。’ 帝王权贵之家,多少明争恶斗,他不是不懂,只是无法眼睁睁看着如此无辜的摘星一次又一次受到自家人的伤害,若换作是他,恐怕早就崩溃或恨不得求死,一了百了,不欲在这肮脏的人世间沈浮。 一边是至亲骨血,一边是道德良知,两相挣扎,他终究选择了后者,父王欲兴兵一统天下,民间强拉征兵,早已怨声载道,他看得越来越清楚,坐在王座上的那个老人,利欲熏心,多疑易怒,大哥死在前线,二哥被逼得造反,三哥一段美好姻缘被硬生生斩断,还与摘星姊姊从此成为不共戴天的仇家,接下来轮到他,又会有什么下场? 若他迟早也会被牺牲,那么他宁愿自己在被牺牲前,少一些人受到伤害。 若是契丹与大梁出兵盟约被毁,也许父王会暂缓出兵攻晋,甚至打消念头。 若父王仍执意攻晋,至少不会伤及契丹勇士无辜性命,契丹皇族们也不会受到波及。 说来说去,他会密报摘星,有很大一部份,还是因为她。 朱友贞临去前又道:‘三哥已派出夜煞搜寻前朝曾见过平原公主一面的宫廷画师,只要此人尚在人世,夜煞无所不在,必能在三日内找出端倪,三哥更要莫霄一有消息,随时出动!摘星姊姊……你们好自为之。’ 朱友贞离帐后,疾冲惊疑不定,看看摘星,又看看平原公主,最后实在忍不住,质问:‘马摘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友贞那臭小子说的都是实情吗?’ 摘星缓缓吐出一口气,才道:‘居然还是被他试探出破绽,原本我还以为天衣无缝。’这一句话,坐实了朱友文的推断,这位平原公主果然是假冒的! 她就知道朱友文那番话大有文章! ‘她究竟是谁?’疾冲指着头戴面纱的女子。 ‘她叫柳心,是平原公主当年的贴身宫女,因此才知公主与新可汗的过往,几年前,她前去投奔晋王,晋王便要她假冒平原公主,想着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摘星伸手握住柳心的手,柳心从头到尾虽不发一语,手上却已满是冷汗。 疾冲悻悻道:‘马摘星,那妳是被老头给卖了!难怪除了我,此次晋国无人随行,他必定事先料想到,万一东窗事发,只要说是妳一人所为,与晋国毫无关系,便能撇得一乾二净!可恶的老头,我还以为他是好意给妳机会将功赎罪呢!’ ‘疾冲,你误会晋王了,他早已将所有风险坦诚相告,我是自愿的。’ 出狠招讲求时机,时机一过,招再狠也无用,因此明知铤而走险,有时也不得不背水一战。 她只恨自己百密一疏,竟不知可汗金帐内旗鼓与契丹历代渊源,被朱友文识破。 她果然还是太嫩了! ‘既然已被识破,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还是要宝娜帮忙?’疾冲问。 ‘不行,不能再牵连宝娜,她已帮我们够多了。’ 疾冲点点头,思索了一会儿,起身道:‘如今之计,只有想办法拦截证据了!我去盯着莫霄,守株待兔,不管那啥夜煞找到什么证据,我通通毁掉!没了证据,朱友文也只是空口无凭!’ 摘星点点头,‘也只能这么办了,一切就拜托你了。’ 疾冲临去前,忽转过头,‘若是我失败了,届时妳就一口咬定,妳并不知情。’又不悦看了柳心一眼,‘妳最好祈祷我不会失手,不然耶律义绝对不会放过妳的!’ 柳心手心更冷,不住打颤。 疾冲望着柳心,心道:笨女人!妳在答应扮演老头的棋子时,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疾冲匆匆离去,柳心啜泣无助道:‘郡主……我……’ 摘星忙安抚:‘别担心,疾冲从未失手过,他一定会成功的。’ 柳心勉强点点头。 摘星开始思索:疾冲出发拦截证据,所费时日未定,朱友文既已对柳心起疑,必定会日日盯哨,一旦他发现疾冲消失,必会更加戒备,她得想想办法,暂时引开他的注意力才行…… * 夜深时刻,摘星离开毡帐,趁着左右无人之际,偷偷溜入可汗金帐内。 帐内光线昏暗,她待双眼渐渐适应后,才开始找起那面纛旗与王鼓,只见王鼓上积满灰尘,纛旗老旧不堪,她从怀里拿出布巾,轻轻擦拭王鼓上的灰尘。 ‘半夜三更不好好休息,摸进来可汗金帐想做什么?’朱友文的声音忽从黑暗里传来,她早料到自己此举必引他现身,不慌不惊,继续细细擦拭王鼓。 朱友文一个箭步上前,‘本王在问妳问题!’ 摘星不急不徐转身,镇定道:‘我奉公主之命,前来确认这旗鼓是否真为前朝赠与契丹之物,早先因为太过老旧蒙尘,加上渤王殿下刻意威吓,公主一时间才没有认出。’ ‘强词夺理。看来平原公主果真是假冒,妳心虚才会半夜前来确认。’朱友文冷笑,忽伸手推倒王鼓,‘劝妳别白费心思,晋国的命运一如前朝,最终都将灭于大梁之手!’ ‘你放肆!’摘星连忙想扶起王鼓,朱友文随手抄起身旁托盘上一条束带,用了巧劲一甩,束带随即落在她双手手腕上,捆了几捆,牢牢缠住。 ‘朱友文!你放开我!’她双手被捆,顾不得王鼓,只想逃离这个男人。 ‘夜闯可汗金帐,如此宵小行径,本王愿屈就,将郡主亲自送至可汗面前解释清楚。’ 摘星双手虽行动不便,仍有样学样,从托盘上勉强抄起另一条束带,朝着朱友文猛力抽打,那束带乃兽皮所制,用力挥动之下倒也呼呼作响,颇有气势,但对他而言却是不痛不痒,他轻易便拉住束带另一端,使劲一拉,摘星一个重心不稳,居然往前直直跌进他怀里,浓浓男子气息与体温袭来,她又羞又恼,却身子软瘫,竟是使不出力挣扎。 就连朱友文亦是一愣,温香软玉在怀,属于她的气息瞬间盈满鼻尖,幽香似有若无,彷佛来自早已被火焰燃烧殆尽的那枚香囊。恍惚间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胸口涌出一股冲动,想要狠狠搂紧怀里的娇小女子。 突如其来的亲密与暧昧,对两人来说冲击过大,以至双双呆愣原地,谁也没想要先推开谁,尽管理智明白此生不可能再与眼前之人白首不相离,在这一刻,两人的身体却彼此深深互相吸引,久违的贴身温暖、呼之欲出的爱意瞬间浓烈到几乎要让人窒息。 这是他的星儿。 这是她的狼仔。 但是—— ‘渤王殿下?马郡主?您两人为何深夜会在可汗金帐内?’ 两人听到人声,像碰到火似地连忙跳开,摘星脸颊烧烫,朱友文只觉心跳如擂鼓,两人皆面色尴尬,不敢面对彼此,幸好金帐内光线昏暗,听见人声而误闯进来的老嬷嬷又老眼昏花,没看出什么端倪。 老嬷嬷点起油灯,借着微弱光线瞧见朱友文手上仍握着条白色束带,而摘星双手却被青色束带捆住,不由神色大变,‘渤王殿下,马郡主,这青白鞢带可是代表青牛白马神人的定情之物,明晚花火舞祭上,要由可汗亲自为各部族有情人给戴上的!’ 摘星忙解释:‘我并无冒犯之意,请嬷嬷见谅。’ 老嬷嬷却朝摘星恭敬做了个执手礼,‘不不不,郡主,这想必是天意,郡主您与渤王殿下,定是天女与神人认定的有情人!’ ‘不可能!’摘星与朱友文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 老嬷嬷可不服气了,指着摘星手上青色鞢带,问道:‘敢问渤王殿下,郡主手上的青色鞢带,可是您绑上的?’ ‘是又如何?’朱友文道。 ‘那就是了。’老嬷嬷又朝正准备拆下手上青色鞢带的摘星道:‘既然两位是受到天女与神人祝福的有缘人,就不能推辞,否则便是对天神、对可汗大大不敬!’ 摘星只觉头大如斗,挫败地朝朱友文瞪了一眼,恼怒有之,嗔羞有之,而被她这么一瞪,他瞬间回到从前那个不知自己所犯何错的狼仔,脸上竟露出一丝无辜。 只听老嬷嬷仍在喋喋不休,‘依照契丹习俗,渤王殿下需替郡主亲自系上鞢带,这鞢带是要系在腰上,可不是系在手上。’汉人就是汉人,对契丹习俗一知半解,居然把鞢带系到手上去了。 朱友文不愿继续听唠叨,一手扯过摘星,开始解开她手上的鞢带。 摘星傻眼,‘你真的要照做?’ ‘速战速决,我不想继续瞎耗在这里。’ 他将青色鞢带系在她的纤纤细腰上,她想反抗,他霸气地用单手扣住她的腰身,低喝:‘乖乖别动!’ 她低下头,看见他粗厚的手掌就在自己腰肢上,不禁面红耳赤,只得赶紧扭过了头掩饰,心里抱怨着不过是系个鞢带为何要如此亲昵?同时又矛盾地希望他动作再慢点、再仔细点…… 朱友文系完后,往后退了一步,微微昂首,虽神色坦然,心头小鹿早已到处乱撞了好一会儿。 ‘现在换郡主替渤王殿下系上白色鞢带。’老嬷嬷将白色鞢带递给摘星。 摘星深吸口气,强忍紧张,走到他面前,双手伸出欲绕过他腰身,但手伸到一半竟发现合不拢,只得一面在心里暗骂这人腰没事练这么粗壮做啥,一面拚命深呼吸,整张小脸几乎都要贴到他胸口上,在他腰后的双手这才勉强合拢,将白色鞢带系上。 大功告成,她立即往后跳开两步,竟觉头晕目眩,一时间竟没发现,朱友文注视她的目光里带着以往常见的温柔与宠溺,以及深深不舍的眷恋。 然属于过去的甜蜜,稍纵即逝。 他仍是大梁三皇子渤王,受命在那一夜暗杀马府全家。 而她是已投靠晋国的马家郡主,身后是誓杀朱温为马瑛报仇的马家军。 纵使相思不断,纵使情意不曾稍减,但两人都知道,他们之间,注定不得善终。 一旁的老嬷嬷并未察觉两人剑拔弩张中隐隐带着哀伤的气氛,见仪式已成,欣喜道:‘恭贺殿下与郡主,交换了定情物后,两位的感情,便能永远受到天神的祝福。’ 她只觉荒谬,想出言反讽,却忽一阵心酸,眼眶发涩。 祝福?根本是活生生的诅咒! 她爱他,却必须要恨他! 别过头,不愿让他见到自己此刻脸上的失落与脆弱,终究是错过了他眼里难得一现的柔情。 老嬷嬷总算心满意足,放两人离去,摘星神思有些恍惚,望向朱友文,只见他眼神平静,也正回望着她。 若时光能就此停滞多好? 但她终究扭头离去。 他抬头望向天空,夜色如墨,星光点点,如同狼狩山上的萤火。 但终究是远去了。 * 原本想要引开朱友文的注意力,却反而惹得自己心绪茫然如潮,摘星回到毡帐,倒头就睡,竟忘了解下腰上青色鞢带。 柳心见她一脸挫败,也不敢多问。 只是摘星思绪万千,又如何能睡得着?翻来覆去一阵又起身,见柳心仍坐在一旁,绞着双手,极度不安,便柔声道:‘柳心,夜已深,多少休息下吧。’ 柳心自责道:‘郡主,都怪我,要不是我见识短浅,不懂那旗鼓缘由,渤王也不会起疑。’ 摘星拿过柳心身旁琵琶,捧在怀里,纤细手指轻轻抚过琴弦,柳心只觉这光景异常眼熟,正欲开口,只听摘星道:‘我娘也很会弹琵琶,她还教过我,只是我大概没天分吧,不管怎么努力,总是弹不好,但她从来不生气。’忆起慈祥娘亲,摘星脸上表情变得柔和感伤。‘我问她:“娘,我弹得这么差,您不怪我吗?”’ ‘夫人如何回答?’ 摘星将琵琶交到柳心怀里,笑道:‘她说:“娘看得出来,妳已是尽力而为,非故意犯错,何况妳已在心里自责千万次,我心疼都来不及了,又怎会怪妳?” 柳心抱着琵琶,不禁神往,听来马郡主娘亲与她曾服侍的长公主不仅皆温柔体贴,且都擅长琵琶,若是当时已身怀六甲的长公主还活着,平安诞下皇子或皇女,算算岁数,也差不多和这位马郡主一般年纪了。 柳心叹道:‘那日前朝皇室惨遭朱贼虐杀,我受伤晕去,醒来后逃到民间,不断辗转打听,得知长公主遗体一直未发现,便前来投靠晋王,请求他帮忙寻找长公主下落,多年来却一直无消无息。晋王要我假冒长公主,实乃为了消弭许多拥他自立的声音,绝非另有他想,郡主……您千万别误会他。’ ‘我明白。’ ‘郡主……我、我并不怕死,只是没有找到长公主下落,实是人生至憾……我多么希望至少能再见到她一面。’柳心黯然,如今她与马郡主都生死未卜,处境堪虑,况且这么多年过去,长公主是生是死,无人知晓。 柳心却不知,她其实离这个心愿,很接近、很接近…… 柳心轻抚琴弦,幽幽琵琶声荡漾而出,间关莺语,珠玉落盘,少年多情,梦啼妆泪,摘星竟觉这曲子意外熟悉,似乎在她很小的时候,也听娘亲弹奏过此曲…… 折腾了大半夜,她迷迷湖糊间不小心睡去,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却突然惊醒,彷佛有预感似的,四处张望,毡帐里竟已不见柳心人影! 她去哪儿了? 这个傻柳心,朱友文想必早已加派人手监视,她一逃跑,岂不自投罗网?等于畏罪潜逃了? ‘柳心!’她跳下床,一掀帘帐,立即倒吸一口冷气,只见朱友文就站在帐前,一脸森然,身后渤军侍卫手持火把,而柳心已被五花大绑,跪倒在地,面纱已被摘去,露出脸上一道长长伤疤,在火光映照下更显触目惊心。 摘星也是首次见到柳心真容,只见她满脸惊惧,浑身颤抖,头发略带花白,年纪也有四十上下,柳心见了摘星,眼里露出求救神色。 朱友文道:‘马摘星,亏妳刚刚在金帐内做足了戏,虽成功引开了本王,但妳手下的人却露出马脚,坏了妳的计划!看来那早不知去向的疾冲,怕是要白忙一场了!’ ‘要怎么样你才肯放人?’摘星切齿问道。 疾冲不在身边,宝娜随着耶律义前往木叶山始祖庙,明日才会归来,柳心又落入朱友文手里,摘星一人势单力薄,其实根本就没有谈判条件。 朱友文自然看穿这一点,‘好不容易逮到了假冒的前朝公主,本王自然要送到可汗面前,事关两国盟约,若易地而处,妳会放人吗?’ 她不假思索,居然双膝一弯,跪在朱友文面前! 柳心万万没想到,自己身分如此低微,摘星竟会愿意为她下跪恳求渤王,不禁激动落泪,朱友文也是一愣。 此刻两人身上都还系着方才的青白鞢带,朱友文目光落在她的腰上,不过盈盈一握,系于其上的青色鞢带更显纤腰楚楚,心中终究动了情。 ‘好,本王就给妳一个机会!’他一伸手,身后海蝶奉上一把弓与箭筒。 摘星一见到弓,预想到朱友文接下来的举动,脸色不禁一白。 ‘马摘星,妳底下人背叛妳,本王让妳亲自处决!妳若收拾得干净利落,本王便在可汗面前力保妳,一切都是晋国欺瞒愚弄,妳全然不知情。’ 他将弓与箭筒扔在摘星面前。 区区一只战狼,妳都会心软救治,区区一个前朝宫女,妳竟为她下跪求情,置自己性命不顾,星儿,这样的妳要如何与我正面对决? 妳必须学会心狠手辣,学会自保! ‘把弓拿起来!’朱友文命令。 她彷佛着了魔,竟听话地拾起弓,可却双手颤抖得厉害。 朱友文鄙夷道:‘马摘星,光有妇人之仁,如何杀得了本王?妳忘了马家的血海深仇吗?’ 她将弓扔在地上,决绝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柳心是无辜的,请你放过她,我不会逃走,自去可汗面前领罪,求你——’ ‘够了!马摘星,妳口口声声要报仇,瞧瞧妳现在这副卑微模样!妳多的是机会杀我,却一次次心软放过,妳一再错放,让猎物有了反扑机会,这一切都是自找的!’ ‘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卑鄙小人,不会趁人之危!’摘星怒喊。 她绝不是心软,她只是想堂堂正正! 朱友文嗤笑,‘妳自以为高尚,却与晋王同谋,弄个假冒的前朝公主,想瞒天过海?马摘星,心狠手辣不能只作一半,不然下场便是如此难堪!’ 她跪在他面前,求情不成,受尽羞辱,浑身颤抖。 他凭什么! 这一切都是他害的! 不错,他是救了她,却让她从此活在复仇的泥沼里,生不如死,明明是那么爱他,却必须去恨他,她的软弱也在此,因为爱他,所以无法坚强,他也知道这一点,正无所不用其极地一点一滴斩断她对他的所有依恋与奢望。 他看着她狼狈跪在自己面前,双手紧紧抓着地上泥土,泪流满面,他心怎能不痛,却只能更硬下心肠,将她更推入深渊,‘马摘星,要怪就怪妳自己不够强大,只能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投靠晋国,仰赖晋王庇护,来到契丹又躲在宝娜身后,没有他们,妳根本什么也不是!本王等着的,可不是这样无用的马摘星!’ 摘星被这么一激,忽从地上跃起,挥拳扑向朱友文,已是歇斯底里,‘我恨你!我恨你——’ 朱友文将她推倒在地,‘这话我听多了!海蝶!将马摘星押下去!这假冒的前朝公主,待明日可汗从木叶山归来,交由他自由处置!’ 他一脸俾倪离去,她跌坐在地,望着他迈步离去的背影,一股强烈恨意冲上脑门,她忽失去理智,抓起地上的弓,毫不犹豫拉弓上箭,瞄准他的背心! 杀了他! 杀了他,便大仇得报,柳心也不用死了! 杀了他,她就能从这炼狱中解脱了! 弓弦拉得饱满,箭上贯满最强烈的恨意、愤怒与不甘,这辈子从未亲手杀生过的她,狠狠一咬牙,闭眼,放箭! 朱友文,嫌我不够狠心,我就狠心给你看! 箭矢直朝朱友文背心飞驰而去,一道身影冲出,挡下了那一箭! 变故陡生,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间,朱友文待听得四周惊喊,回过头,已然见到替他挡箭那人倒在了地上,箭矢插在胸口上,血流不止。 竟是朱友贞! ‘四弟!’ 摘星听见他的叫喊,猛地睁眼,这才惊觉方才那一箭竟是射中了半途冲出的朱友贞! ‘四弟!四弟!’朱友文悲愤万分,平日果断的他,犹豫再三,这才心惊胆颤地抽出箭矢,朱友贞痛得大喊一声,他连忙用手紧紧压住伤口止血,‘四弟,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 ‘三哥……’朱友贞虚弱道:‘摘星姊姊很苦……你……你也很苦……我只希望你们两人……能够……能够……’话未说完,已痛晕了过去。 摘星扔下奔狼弓,赶来想查看朱友贞伤势,他却狠狠一把将她推开,心中对她曾有的温柔与依恋,瞬间消失殆尽! ‘马摘星!我四弟若有个三长两短,本王绝对会要妳和整个晋国一起陪葬!’目光落在她腰间青色鞢带上,他恨恨一把拉断自己腰间的白色鞢带,扔落在地,接着抱起朱友贞,快步而去。 她望着他离去身影,双手落上腰间,胡乱用力扯开他不久前才亲手为她系上的青色鞢带。 不过是笑话一场。 早已恩断义绝。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5章 王者之女 隔日,宝娜从木叶山上回来,听说昨晚出了大事,朱友贞被暗箭所伤,她担心摘星安危,来到她毡帐前,却见竟是渤军在看守,她急忙踏入毡帐内,只见摘星双手被捆绑住,脸色憔悴,神情颓然,不发一语坐在地上。 宝娜大吃一惊,上前就替摘星解开绳子,‘摘星姊姊,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妳像个阶下囚般被渤军看守?’ ‘是我误伤了四殿下。’ 宝娜一阵错愕,‘居然是妳?昨夜到底怎么回事?我回来后,一听说朱友贞受伤了,立即请国师去为他祈福治疗,他不会有事的——’ 摘星还未来得及回话,海蝶已走进来,要将摘星带走。 ‘大胆!没看到本公主在此吗?妳想将摘星姊姊带到哪里?告诉朱友文,这里是契丹,可容不得他私下问罪行刑!’宝娜挡在摘星身前。 海蝶态度恭谨:‘公主,要见郡主的不是我家殿下,而是可汗。’ 宝娜即使想再摆威风,面对自己的王兄,也无计可施。 宝娜来到摘星身边,悄声问:‘摘星姊姊,王兄为何要找妳?’ 摘星咬了咬下唇,‘随我同来的平原公主,是假冒的,朱友文想必已告知可汗。’ 宝娜大惊失色。 摘星居然欺瞒王兄? 王兄向来自视甚高,最恨受人欺瞒,尤其又是拿他小时候曾为质子一事大做文章,摘星铁定不会好过了,直接被处死都有可能! 宝娜慌了手脚,却也不能弃摘星不顾,硬着头皮跟着海蝶来到可汗金帐内,只见柳心跪在地上,浑身哆嗦,得知真相的耶律义怒不可遏,手里端着那把镶满宝石的匕首,眼神阴狠。 摘星一入账,左右两旁契丹侍卫便将她押倒跪地,朱友文只是站在一旁,视若无睹。 帐内气氛紧绷到了极点,随时一触即发,宝娜一句话都不敢说。 ‘马摘星!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把我玩弄于鼓掌间!如此胆大妄为,你们眼里还有我这堂堂契丹可汗吗?’耶律义以匕首怒指柳心。‘还有!妳这假货!我要亲自手刃,以妳鲜血祭天!’ 柳心脸庞失去血色,几度欲开口,终究无话可说。 她深夜离帐其实并非是要逃跑,而是晋王曾交代,若遇危难,可放出消息求援,他已在木叶山四周安插兵马,暗中等待。谁知朱友文早已守株待兔,为了保住晋王兵马,她只得吞下误会,让摘星以为她是畏罪潜逃。 摘星不忍,替柳心求情,‘可汗,一切皆由我而起,要怪就怪我,柳心是无辜的!’ ‘马摘星,妳的命交由渤王处置,我管不着,但这欺骗堂堂可汗的假货,休想活命!’耶律义一手持刀,一手捉住柳心头发,逼她露出颈项。 柳心自知死劫难逃,身子剧颤,紧闭双眼里不断落下泪水,摘星想冲上前拦阻,宝娜赶紧从她身后一把包住,朝她摇头。 耶律义是不可能原谅柳心的,为了保住可汗尊严,他必须手刃柳心。 耶律义手上利刃一挥,割断柳心喉咙,鲜血顿时如注,柳心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便再也不动,死了。 一旁侍卫很快将柳心尸身拖了出去。 摘星眼睁睁看着柳心死在自己面前,冲击过大,泪水凝在眼眶里,神情呆滞,嘴唇哆嗦,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柳心死了……都是因为她不够强大,保护不了她! 她伤心难过,自责不已,与柳心相处时日虽短,却从她身上得知不少前朝轶事,尤其是平原公主在宫中日常的点点滴滴,总让她联想起自己的娘亲,倍感亲切。 柳心……是我对不住妳……让妳抱着遗憾死在异土…… 耶律义将匕首交给朱友文,他虽接过,心里一瞬间仍是迟疑。 耶律义的意思,是要他仿效之,当场就杀了摘星吗? 他终究得亲手杀了她吗? 虽然她伤了朱友贞,虽然她用计蒙骗契丹可汗想破坏两国盟约,虽然她是马瑛之女,是害死大哥的仇人之女,但是……心中那份迟疑,却始终不曾消失。 他握着匕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宝娜挡在她面前,随即又被耶律义命人拉开。 ‘渤王……朱友文!你要是真亲手杀了摘星姊姊,等朱友贞醒来,他那么善良、那么喜欢摘星,一定会很难过的!’宝娜被拉出金帐前,仍不放弃地喊。 他状似充耳不闻,心中却想起朱友贞中箭昏迷前的那句话—— 摘星姊姊很苦……你……你也很苦……我只希望你们两人……能够……能够…… 四弟,但你可知,他与摘星之间,是再也不可能了。 与其如此继续伤害折磨彼此,与其继续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受伤、一次又一次落泪,是不是,由他来终结她的痛苦,这样的结局才是好的? 星儿,我曾希望妳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但与其如此痛苦地活着,是否让妳一死,一了百了,从此便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心酸与断肠。 她凝视着他,眼里没有恨意,只有茫然,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 她终究不够坚强吗? 马府的血海深仇,如此沉重,背负得她已无法喘息,如今又加上更加沉重的梁晋国仇,比起他,她的心不够狠、不够决断,更不知如何适时应变,身边人受了伤害,甚至死去,她无力可回天。 马摘星,妳如此没用,何必继续苟活? 活着,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况且只要死了,就能见到爹爹与娘亲了吧? 她眼里的绝望让他心惊与心痛,但在耶律义面前,他不能让自己的迟疑被看穿,他看见她闭上双眼,看见她渴望得到解脱,持着匕首的手高举,就要挥下—— ‘手下留人!’ 朱友文立即将匕首放下,同时心中竟松了一口大气,他放下匕首的速度太快,匕首竟险些从他手里脱出。 千钧一发之际,连夜兼程赶回木叶山的疾冲冲进了金帐! ‘可汗,要是让这家伙杀了马摘星,您绝对会后悔莫及!’疾冲浑身大汗,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为了及时赶回,中途不曾稍作停歇。 耶律义质问:‘你胡说八道什么?来人,给我拿下!’ 疾冲与摘星一道同来,自然也是欺瞒他的罪魁祸首之一! ‘且慢!’疾冲从怀里取出一画轴,‘可汗,您可知马摘星真实身分?’ ‘你又在玩什么花样,还想愚弄人吗?’ 朱友文目光落在那画轴上,心中忽隐隐有了预感。 ‘可汗,马摘星可是平原公主之女,您方才险些就要让那家伙杀了您幼时恩人留下的唯一血脉!’疾冲语毕,手腕一抖,画轴卷开,耶律义一眼就认出正是当年他在前朝皇宫中所见到的那幅未完成画像,只见图中女子一袭淡紫云烟衫,素雪绢千水裙,裙襬绣以翠绿细枝女萝草,头梳芙蓉髻,怀抱琵琶,右手上臂戴着一镏金花朵铰链白玉臂环,外镶三颗水玉宝石,而当年仍空白的脸庞处,竟已画上了摘星的容貌! 不,画轴已然老旧,应该说,是画中女子与摘星容貌几乎如出一辙! 在场众人听了疾冲所言,再亲见他手上画轴,无不震惊! 耶律义半信半疑:‘这画像的确很像当年我所见的那幅,但画中女子分别就是马摘星。’ ‘容貌确实神似。’疾冲笑道,‘但此女并非摘星,而是年仅十六的平原公主!’ ‘胡言乱语!随便弄了幅画来,就想唬弄我?’耶律义已受骗过一次,态度谨慎。 朱友文也道:‘世上本就有容貌相似之人,不过是巧合。’ 疾冲不以为意,‘当然,渤王殿下言之有理,容貌相似可以巧合,但若马摘星身上有前朝皇室信物三色水玉宝石,这,总该也不会是巧合了吧?’疾冲对耶律义道:‘可汗,不介意我请个人进来吧?’语毕也不等耶律义回答,朝着金帐外喊:‘快进来!人命关天啊!’ 帘帐一掀,一个浑身狼狈、满面尘沙的老人家缓缓走进,一看便知是连夜赶路而至,这疾冲,也不顾他可是老人家啊,一路上马不停蹄,颠得他一身老骨头都差点要散架了! 疾冲朝朱友文笑道:‘多谢渤王殿下广大无边的情报网,居然一天内就找到了这位前朝宫廷画师褚真,还特地派了莫霄去接应,我想应该不会是假冒的。’见朱友文身旁海蝶眼露忧心,又道:‘别担心,那家伙没事,只是暂时被我绑在树林里,过不了多久就能自行脱困。’ 褚真虽老眼昏花,一入金帐,见到摘星,大为吃惊,老弱膝盖一软,差点就想行跪拜大礼,一转念,又纳闷不解。 算算年纪,就算长公主在世,年纪也该四十有几,怎可能仍如此年轻? 耶律义见这老人的确眼熟,八九不离十便是当年他曾见过的画师,却仍质疑道:‘就算这老家伙替平原公主画过画像,可没亲眼见过她女儿,千辛万苦把他带来,又能证明什么?’ ‘但他知道水月玉石的秘密!’疾冲胸有成竹道。 耶律义望向褚真,老人缓缓说道:‘水月玉石乃皇室信物,共有青、白、玄三色,外表虽看着不起眼,但若放入水中,透过折射,瞬间耀眼夺目,光彩万丈。’ 耶律义倒想看看疾冲还能吹嘘到何时,朝摘星道:‘好啊!马摘星,若妳能拿出三色水月玉石,我就信了妳是平原公主之女!’ 摘星虽同感震惊,但从头到尾都只觉这是疾冲的权宜之计,不错,平原公主与她娘亲是有诸多相似之处,但她怎可能会是前朝长公主之女?更何况,她身上哪有什么三色水月玉石? 她不安地望向疾冲,他拍拍她的肩头安抚,动作温柔,朱友文看着只觉一阵刺眼。 ‘妳当然有。妳的铜铃呢?妳不总是随身携带着?’疾冲道。 摘星点点头,铜铃是娘亲留着她的唯一遗物,她从怀里取出铜铃,疾冲接过,接着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之前硬要摘星送他的铜铃响石。 ‘妳瞧,妳给我的铜铃响石,就是画像中平原公主臂环上的玄色水月玉石,至于另外两颗嘛……’疾冲旋开铜铃,里头所剩两颗响石赫然便是青、白二色。‘劳烦哪位端盆水来验验真假。’他一喊完,宝娜连忙拍了两下手,便有侍女从帐外端入一盆水。 疾冲将三颗状似不起眼的三色响石交给摘星,她接过,走到水盆前,缓缓将响石放入水中。 在场众人无不屏息观待。 响石一入水,瞬间迸发七彩光芒,耀眼夺目,众人只觉眼一花,灿烂光辉由水中四散而出,瞬间笼罩站立在水盆前的摘星,直若天女下凡。 一时间,人人皆想起国师塔木儿昨日预言:太白金星,现身东方,百年难见,有贵客由东方而来,与我契丹日后命运息息相关。 这便是天降金星啊! 原来塔木儿观察到的太白金星,指的不是大梁渤王,亦不是冒充的平原公主,而是平原公主之女马摘星! 极为相似的容貌、皇室信物水月宝石,直至此刻,耶律义也不得不信,马摘星确是平原公主之女! 疾冲率先跪下,大声喊道:‘拜见皇女!’ 老画师也激动下跪,跟着喊了声:‘老朽拜见皇女!’ 耶律义也不禁脱口而出:‘妳果真是平原公主之女,是我恩人之女!先前诸多失礼之处,还请皇女见谅!’说罢上前对摘星以汉仪行礼。 摘星呆愣不敢置信,自己一转眼便从即将被问罪赐死的阶下囚,变成了前朝皇女! 更不敢置信的是朱友文,她居然是前朝长公主之女? 原来当他们八年前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会是永远的敌人? 局势逆转,宝娜兴高采烈,朝耶律义道:‘王兄,国师都说过了,天降金星,有贵客来,我契丹万万不可与前朝公主之女为敌,否则必招不祥。’ ‘公主殿下说的没错。’国师塔木儿走入金帐,同样以汉仪恭敬向摘星行礼。‘若我契丹与皇女为敌,则为金星凌日之象,主有难,多战事,恐会动摇我契丹国本。’ 塔木儿一番话说得严重,耶律义面露尴尬。 如今已证实马摘星确是平原公主之女,也就是他幼时恩人之女,受人点滴,自当涌泉以报,况且还是在他身为质子、最艰困无助之时,可马摘星却投靠了晋国,而他契丹与梁国的借兵盟约,又是针对晋国,若他真与大梁联合出兵攻晋,岂不成了恩将仇报? 这难题该怎生解决? 国师说的果然没错,这一不小心,真会动摇他契丹国本! 朱友文在旁静默看着这一切发生,心中激荡,待思绪暂定,见耶律义神情为难,已知就算今日大梁契丹借兵盟约不破,日后契丹出兵也将诸多迟疑,兵家战事,最忌举棋不定,与其如此,不如效法受困陷阱之狼,咬断自身残肢,以求逃出生天! 他将匕首交还给耶律义,倨傲道:‘可汗既已在本王面前径自承认了前朝皇女身分,看来于公于私,可汗与我大梁都已是道不同不相为盟,借兵盟约,可视同作废!我大梁即使没有契丹援助,迟早也能拿下晋国!’ 耶律义自知理亏,想了想,对朱友文道:‘渤王殿下,有朝一日,梁晋一战,我答应您,我契丹绝不插手!’ ‘望可汗遵守诺言!’ 朱友文朝摘星走去,疾冲原欲护在她面前,她却主动轻轻将疾冲推开,自己迎向朱友文。 两人停住脚步,相距不过咫尺,但她已然脱胎换骨,眼里不再茫然、也不再有恐惧,只有经由痛苦焠炼而成的坚强与自信。 原来,她娘亲凤姬竟是前朝平原公主,娘亲在世时,从未对她提过这段往事,苟安于马府,只为了留下血脉,让她平安长大,而她爹爹……不,马瑛该是她的养父,将她视如己出,更在娘亲临死前,遵照她的遗言起誓,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让她离开马家,要她这辈子当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儿就好,那些战乱、那些皇族杀戮、那些国仇家恨,都与她无关。 女萝亦有“王女”之名。《通典》记载:“古称厘降,唯属王姬。” 王女二字,并非意指妳娘……妳就暂且当作是妳娘对妳的期许,她希望妳虽为女子,却能成王者风范,因此从小才那么严厉教导妳。 妳娘深居简出,从不与人争,但她非一般女子,甚至可谓出身高贵,名门之后,而妳—— 原来爹爹生前未竟之言,王女二字,指的竟是她的身世! 落难的平原公主,与当年收留她的马瑛,都曾希望这个在乱世诞生的孩子,永远都不要知道这个秘密,可命运终究还是将摘星推上了历史舞台,替她做出了抉择。 身分陡地改变,情势急转直下,瞬间她与朱友文已是势均力敌,她背后不仅有马家军,此刻还多了整个晋国为她所用,甚至契丹也可能倒戈大梁,她要赢过他,不再是遥不可及! 他看着她的蜕变,眼底隐隐有着欣慰。 终于,旗鼓相当。 她昂首仰望着他,眼神凌厉,娇小身子彷佛瞬间放大数倍,气势慑人,隐隐已有皇女风范,毕竟是血脉传承。 朱友文转身离去。 众人纷纷上前恭贺拜见摘星,然她却什么都听不见,眼里只有那个人的背影。 * 柳心虽死,但意外证实了摘星乃前朝皇女,间接破坏了契丹与大梁盟约,此趟契丹之行,摘星的任务也算达成。 朱友文率领渤军败兴而返,契丹与朱梁盟约破局,加上朱友贞又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不醒,可想而知,梁帝必会重重怪罪,这算不算,他终究是输给了她? 她站在木叶山顶,遥望渤军远远而去的行列,一眼就瞧见他的背影。 不管在哪里,她总是能认出那个背影。 因为他总是在她心里。 只是从前,是因为她爱着他,如今,却是因为她必须杀了他! 朱温篡她生身之国,朱友文灭了育她成人的马家,如此国仇家恨,她要一笔一笔向朱梁讨回! 下一次他们相见,只会是在战场上! 耶律义欲好好款待摘星等人,但任务已成,摘星不愿继续久留,多留了一日,便准备启程返晋,耶律义特地亲自挑选一支契丹精锐勇士,护送摘星回晋。 摘星既是前朝皇女,晋国必定军心大振,难保渤王人马不会动了杀机,半途埋伏。 但耶律义终究小看了朱友文,他虽也考虑到这一点,但此时若贸然派出夜煞刺杀摘星,不但会惹恼契丹,同时也会激怒晋国,说不准反而促使这两国对大梁同仇敌忾,弄巧成拙。 朱友文终究是远去了,但她仍遥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不发一语。 思绪悠远。 若他与她不曾在狼狩山上相识,如今会是何光景? 她会真如双亲所期待那般,平凡且平安地与另一个男子共度一生吗? 他会终其一生与狼为伍吗? 若他们不曾相遇、相爱,是不是就不会有日后的相恨与相怨? 不错,他是杀害他全家的凶手,但自己的兄长马俊八年前不也率领马家军上狼狩山,几乎要杀光了他的狼族家人?若不是爹爹在朝为官,又怎会引来夏侯义,引得汪叔痛下杀手,嫁祸狼怪?若不是朱温利欲熏心,泯灭天良,弒帝篡位,推翻前朝,汪叔与平原公主又怎会流落到马家? 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正是逆行倒施的朱温吗? 可悲,她竟还曾向朱温称臣,宣誓效忠,不知他才是她一切痛苦的使作俑者! 不,不只是她,还有那么多人也深受其害,她娘亲平原公主,她爹爹马瑛,汪叔、甚至是狼仔……还有许许多多因战乱而颠沛流离的百姓…… 她握紧拳头。 我马摘星,前朝皇女,誓讨朱贼,匡复前朝! * 再二十里路,便将到达晋国太原。 摘星坐在马车里,去时三人,回程柳心却成了她手中一坛骨灰,摘星感念她对平原公主的忠心与冒充公主前往契丹的勇气,将她骨灰随身携带,欲带回晋国厚葬。 柳心,对不起,我无能保护妳,害妳枉死契丹。 原来妳一直在寻找的长公主,竟是我的娘亲,我多么后悔不曾问过妳,关于我娘、我亲爹,以及我的身世……如今那些前尘往事都已随妳而去,再无人知晓了。 马车辘辘,轮印沉重,疾冲骑马,一路相随,这马车里除了摘星,还有另一人,长途颠簸,那人脸色苍白,时昏时醒,摘星不忍,几次要马车放慢速度,缓缓而行。 没想到他居然偷偷要求跟着他们一道回晋国。 摘星几度犹豫,疾冲却一口答应,还连手宝娜帮忙掩护,在朱友文眼皮子底下,硬是将他偷渡上马车,神不知鬼不觉。 她是前朝皇女的消息,想必已传回晋国,她能想象此刻晋王府内会有什么反应。 堂堂晋王,甚至晋国大臣与六军将士们,如今都必须对她这个无端冒出的前朝皇女俯首称臣,但她对晋国既无汗马功劳,又非显赫之将,这些人怎可能心甘情愿? 看来顶着这前朝皇女的身份回到太原,未必就是福, 一趟契丹之行,让她多了历练,看待政局情势的眼光也已不同以往。 她明白,晋王效忠的是前朝,而非她马摘星,若因自己身为前朝皇女而妄自尊大起来,晋王反会更加提防。 终于,太原城近在眼前,她老远就见到晋王亲自率着六军主将,在城门外恭候,疾冲很是意外,上前拍了拍马车,‘老头居然亲自出来迎接妳了!’见马车内另一人也想探头望望,忙阻止,‘你先安分点,别惹注意。’ 马车停下,晋王李存勖亲自上前打开车门,将摘星迎下车,她似乎早已料到,不惊不惧,态度从容自谦。 疾冲勒马,竟没有下马,在马上冷眼旁观老头子演出这场大戏。 他压根不信老头子会对摘星称臣,亲自迎接又如何?其他百姓呢?马家军呢?怕是早已封锁了摘星是前朝皇女的消息。 ‘本王亲率小儿、六军将领,恭候皇女回城。’晋王正欲行参见大礼,摘星连忙阻止,‘晋王多礼了,日后还是像往常一样,称我摘星或一声郡主即可,所谓皇女称号,实在不习惯。’ ‘皇女殿下不习惯,可总得有人要习惯啊。’疾冲在马上听了,高声道。 李继岌朝他瞪过去一眼,疾冲佯装未见。 ‘本王已备妥舆轿,请上轿。’晋王道。 ‘有劳晋王。’摘星顺从地上了舆轿。 疾冲愤愤不平,故意准备舆轿来接人,就是为了把摘星藏起来,不欲让人瞧见嘛! 他却忘了,摘星离晋,原本就是悄然而行,若忽然大张旗鼓回晋,还得向马家军与百姓先解释一番来龙去脉,只会更添混乱。 舆轿一路低调将摘星带回晋王府,晋王亲自领着摘星来到议事大厅,除了六军将领,晋国诸多文武大臣早已等待多时,见她到来,纷纷起身,高喊‘拜见皇女’。 摘星见到这等大场面,心道:一次把人都找齐了,倒也省得麻烦。 她婉拒晋王推荐的主位,娇脆朗声道:‘晋王,还请听摘星一言。此次前往契丹,能够顺利完成任务,实是天佑。但摘星自知无法胜任统领马家军,在此愿交出马家军兵权。’ 此话一出,满厅众人皆大感错愕,表情难以置信,晋王脸上诧异一闪而过,随即淡定。 这女子的确聪慧,简简单单一个决定,便足以化解日后许多纷争。 王世子李继岌忍不住问:‘郡主何以如此决定?’ 摘星平静回道:‘既身为前朝皇女,便该以大局为重,领军打仗,非我所长,晋王才是个中翘楚,摘星相信晋王一心一意复兴前朝,故愿将兵权交出,马家军上下,从此将听候晋王调度。’ 在座众人皆未料想到摘星会如此轻易放出兵权,一时无法反应,倒是晋王很快做出回应,‘那本王便恭敬不如从命。’接着命李继岌传令,即刻将马家军编入六军。 大臣们暗暗称奇,这马摘星倒是挺识时务,她身处晋国,委曲求全,交出兵权,反能护己周全,更能避免一场内乱。 也是,不过一介弱女子,凭什么与晋王争权?又有何能力复国? 但原本担心的一场争权攘利、互相倾轧,在摘星完全释权下,化为乌有,这个结果,无人不满。 摘星身为前朝皇女的第一次出场,不可不谓漂亮,让他们不但留下极深印象,更从此不敢小觑了她。 * 摘星居处已改为棠兴苑,院落早已洒扫完毕,马婧也已先搬了过去,摘星一到,等在主厅内的青菱出来迎接,神色难看,但当她见到摘星亲手捧着柳心骨灰,脸色瞬间一缓,眼眶儿也红了。 虽她早知柳心身分,但毕竟相处过一段时间,心中也确实拿她当主子,知她离世,自然难过,青菱本对马摘星无甚好感,可见她身为前朝皇女,柳心不过是个宫女,她却不嫌弃地一路亲手抱着柳心遗骨,路途遥遥,将她送回晋国,青菱心底多少还是有些感动。 青菱从摘星手里接过骨灰坛,对摘星福了一福,‘多谢郡主。’ ‘柳心的身后事,就麻烦妳了。’ 青菱点点头,抱着柳心的骨灰去了。 马婧得知她家郡主竟是前朝皇女,简直欣喜若狂,正打算等摘星回来时仔仔细细问上一番经过,却在摘星还未踏入棠兴苑前,先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郡主。’马婧从内厅走出,有些忐忑,‘那个脸上包满了白布的人,究竟是谁?’ 摘星一路舟车劳顿,此刻的确有些累了,她坐了下来,马婧倒上一杯茶,她一面喝茶,一面静静看着柳心曾居住过的棠兴苑,典型三进格局,前后都有小院,晋王遣走了青菱,又拨了好些婢女特地服侍她这个皇女,此刻正静静在主厅外,等候差遣。 摘星喝完茶,与马婧回房,直关上房门,才道:‘马婧,此事暂时不得声张,住在西厢房那位,妳也见过,来自朱梁,身分不凡。’ 马婧一愣,梁晋可是死对头,那不就是带了敌人回来? 马婧正要问个明白,疾冲一阵风似地闯入,一见摘星便念:‘马摘星,妳到底有多蠢!竟交出马家军兵权?妳难道完全没有看出老头子的真正目的吗?他根本不把妳这皇女放在眼里!’ ‘回程时我便已想好如此应对,这对双方都有利。’面对疾冲的兴师问罪,她从容响应。 ‘妳明知老头和那班大臣忌惮妳的身份,个个盼妳有名无实,妳还乖乖交出兵权?明明是如假包换的皇女,却被藏在晋王府,有了柳心的前车之鉴,妳就不怕下场比她更惨?’ 马婧一脸讶异,郡主竟交出了兵权?可马家军除了郡主,谁都不服啊! ‘以退为进,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摘星依旧心平气和,甚至示意马婧倒杯茶给疾冲,让他缓缓火气。‘况且,我若是因前朝皇女身分,与晋王不睦,造成对立,受害最深的,不是你我,而是晋国的百姓。’ 晋国将士与百姓愿意跟随晋王,无非是相信他会复兴前朝,重返安平盛世,若她为一己之私,与晋王争权、造成内斗,不需朱梁出兵,晋国迟早也会自取灭亡,这绝非她乐意见到的。 疾冲不是没想到这一层,但对她交出兵权,仍耿耿于怀,‘乱世谁不争权,妳以为妳不争,别人就不会替妳争吗?且交出兵权,妳手中再无筹码,不就只能任人宰割?’ ‘我主动交出兵权,晋王必能感受我的诚意,况且,前朝皇女的存在,有利于晋国号召天下,他不至于对我不利。’ 见摘星如此信任那老头,疾冲只能在心里暗自跳脚。 她未免太过天真! ‘马摘星,事情绝不会如妳所想那般顺利,相信我,不出三日,马家军必会出事!’疾冲斩钉截铁。 * 不用等到三日,她将兵权交出的隔日,便传来马家军参军马邪韩与王世子李继岌、晋国武将周海争执不下。 即使已得知摘星将兵权交出,马邪韩仍宁愿违抗军令,说什么都不愿接受分兵混编。 开什么玩笑,他马家军早已誓死追随马家郡主,若接受分兵混编,马家军不就等于散了?那万一将来郡主出事,谁还来替她撑腰? 马邪韩最后撂下狠话:‘若王世子坚持分兵,我就离开马家军!’ 此话一出,其他马家军兵将们纷纷附和,李继岌一时也束手无策。 疾冲拉着摘星去看热闹,摘星到场说破了嘴,马邪韩仍固执不愿接受分兵,更不愿听令于摘星之外的将领指挥,被逼得急了,冲着摘星喊:‘马家军上下早已有共识,咱们只效忠郡主!’ 疾冲在旁一副看好戏模样,摘星扯扯他袖子,‘你不帮帮我?’ 疾冲面露无奈,思索了一会儿,道:‘办法嘛,不是没有。既然马家军一定得奉命编入晋军,那就找个能让马家军信服的晋国将领不就成了?’ ‘哪有这样的人?’马邪韩不以为然。 ‘有。’疾冲自信道:‘就是我!’ ‘你?’李继岌略感错愕。 ‘怎么?本少帅不够格吗?’疾冲昂首,瞄向李继岌。 摘星一喜,‘的确,疾冲你不但了解晋军规矩,也身受晋军部属与马家军爱戴与信任,必能减少冲突!’她转头望向李继岌,‘不知王世子以为如何?’ 李继岌迟迟不敢答应,最后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得请奏父王。’ ‘要请奏就赶快请奏!没看都快要打起来了吗?’疾冲催促。 李继岌奈何不了他,只得转头回晋王府,摘星也跟着一道前去。 疾冲暗暗对马邪韩使了个眼色,两人心照不宣。 原来他早知马家军会不服,干脆将计就计,上演一场冲突大戏,好逼晋王不得不答应由他来统领马家军,老头再不情愿也得妥协,毕竟这是将马家军归于晋国麾下的唯一权宜之计,他便可趁机坐大,联络旧时部属,扩张势力,拥护摘星。 老头想打压他的女人? 他就偏偏让马摘星足以与老头子匹敌,有这个资格与堂堂晋王平起平坐!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6章 兽毒侵心 她感觉得出来,今晚宫里有着异样的躁动气息。 盘旋在白山茶花上的白蛇滑到她手上,不安吐着蛇信。 她抚摸蛇身安抚,纳闷:不知宫里出了何事? 看守的狱卒似乎听说了什么消息,来来回回,不久,她听见重重门锁开启声,沉重的脚步由上而下,一步步接近。 她认得那脚步声。 他终于来了! 她起身,难掩兴奋,特地背转过身子,不愿让他发现。 脚步声果真在她身后停下,她故意冷冷道:‘遥姬不过是个罪人,不知渤王殿下特来探望,有何吩咐?’ 朱友文看着那清丽纤白的背影,若非连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他也不会来求她,但四弟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四弟在契丹被马摘星误伤,箭中要害,伤口虽已无碍,但他却迟未清醒。’ 遥姬暗暗讶然。 朱友贞竟被马摘星误伤,至今昏迷不醒? 随即心中一阵窃喜。 马摘星干了这等蠢事,朱友文想必已与她决裂,不会再有任何偏袒。 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清冷道:‘渤王殿下既然来此,肯定连宫中太医都无计可施了,是不?’ ‘遥姬,我求妳,救救四弟。’ 遥姬轻轻笑道,‘四殿下的命,对你有这么重要?’ ‘我要怎么做,妳才愿意出手?’ 遥姬转身,双眸晶亮,凝视眼前伟岸英俊的男人。 这可是他第一次如此低声下气恳求她! ‘在我面前下跪如何?也许我会考虑看看。’遥姬承认,自己只是想看朱友文在她面前愿意卑微到什么程度! 他真愿意在她面前下跪吗? 他俩可是从认识的第一天起,便是互相竞争的死敌! 遥姬万万没料到,朱友文毫不迟疑,立即双膝一弯就要在她面前跪下,她终究不忍,出声阻止:‘够了,不用跪了。’顿了顿,好强道:‘要是你真跪了,万一我也治不了四殿下,你岂不是会怀恨在心?日后倒霉的仍是我!’ * 朱友文带着遥姬离开石牢,来到太医院,躺在床上的朱友贞依旧昏迷不醒,众太医们在旁一筹莫展,梁帝早已狠狠训斥一番,见遥姬到来,将太医们全数赶走,让遥姬前来诊治。 她抬起朱友贞手臂把脉,拧眉细思,接着要来银针,在朱友贞身上几处大穴下针,最后一针下在人中时,朱友贞竟睁开了双眼! 朱温大喜,上前心焦道:‘友贞?贞儿?你可终于醒了!’但随即察觉不对劲,朱友贞的眼神空洞,直望上方,并没有瞧朱温一眼,彷佛根本没有听见父皇的叫唤。‘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人醒了,却一点反应也无?’ 遥姬面色凝重,‘回陛下,四殿下脉象正常,虽睁开双眼,却未回神,恐怕是患了罕见的木僵之症。’ ‘木僵之症?’梁帝心里一凉。 ‘陛下,木僵之症与离魂相似,但离魂症者,只要受外界刺激,便可苏醒。木僵之人,如木之僵化,无法言语,亦无知觉,听不见他人说话,病人身不能动,需靠别人辅助方能移动与进食。’遥姬解释病情。 梁帝不死心问:‘可贞儿方才睁开了眼!’ ‘陛下,睁眼不过是人中受刺激后的自然反应,木僵之人,痛极不喊娘,穷极不喊天,有口难开,有苦难言,只能无声无息地活着。’ ‘妳既找出了病因,必能对症下药!’ 遥姬眼露遗憾之色,‘陛下,木僵之人,无药可治,只能等他自行苏醒,但何时苏醒,没人说得准,可能十天,可能一个月,也可能三年五年,更或者,有人一辈子都无法苏醒。’ 梁帝目瞪口呆,久久无法言语,待回过神来,勃然大怒,扯过一直站在朱友贞床前的朱友文,当众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孽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先不提契丹之行,弄巧成拙,现在朕的亲生儿子又成了活死人!’朱温暴跳如雷,朝着朱友文戟指怒目:‘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为何不是你?’ 朱友文心中一拧。 原来在他父皇心里,倒底是血缘胜过了一切。 朱友文跪下请罪,‘四弟如今变成这副模样,儿臣难辞其咎。’ 梁帝余怒未消,武人性格尽显无遗,当着众人面前朝朱友文拳打脚踢,朱友文只是默默承受,哪里敢反抗? ‘孽子!派你前往契丹,不但借兵失利,还让马摘星有机可趁,伤了贞儿,你为何不当下就杀了她?便不会让她有机会自曝是前朝皇女!你是不是仍对那个女人旧情难忘,有心包庇?’他一脚重重踢在朱友文脸上,遥姬看得不忍,几次欲出言阻止,但见梁帝正在气头上,不敢再火上添油,只得忍住。 相比之下,马摘星乃前朝皇女之事,在她心里反倒显得次要了。 其实朱友文不是没有机会杀死摘星,只因疾冲突然杀出,在契丹可汗面前曝露摘星身分,这时若他再下手,只会惹怒耶律义,怕更是无法平安带着朱友贞平安归来了。 但梁帝并没考虑这么多,见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变成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他怎么怒揍朱友文都无法解气,心一狠,大声命令道:‘来人!将渤王押下去,鞭刑伺候!’故意一顿,语气阴毒:‘用刑鞭具先以狼毒花液浸泡!’ 朱友文可是狼带大的孩子,区区皮肉之苦,根本不痛不痒,他要朱友文尝尽被兽毒焚身、剥床及肤之苦,痛不欲生,求死不能! 遥姬一听,心头一惊,狼毒花必会引起朱友文体内兽毒发作!且以鞭破肉,狼毒花液直接由伤口入身,激引兽毒更快、更凶猛,朱友文将会更痛不堪忍! 她犹豫着要不要替朱友文求情,转头朝她扔下一句:‘遥姬,妳平日不是最恨这家伙吗?鞭刑由妳来执行!’ 遥姬一愣,虽无奈也只能领命。 * 天牢里,朱友文上身赤裸,双手大开被绑在刑架上,以铁链紧紧绑缚,动弹不得。 遥姬来到他面前,心中虽不忍,仍故作不在意,轻笑道:‘这风水可真是轮流转哪,不过一个时辰前,我还被关在石牢里,不知何时能见天日,此刻可轮到你了!’ 伴君如伴虎,被封王又如何?私底下为朱温辛苦卖命了这么久,终究比不上亲生儿子。 她和他都一样,在朱温眼里,一旦没有利用价值,随时都可扔弃,贱命一条! ‘这一切本都是因我而起,父皇不过是秉公处理。’朱友文沈声道。 ‘你还真是陛下的好儿子!’遥姬没好气道。 她转过身,朱友文忽在她背后道:‘遥姬,我若早听妳的话,妳就不用被关石牢,我也毋须受刑罚。’ 遥姬心中一动,并未马上响应,心中琢磨。 听他言下之意,竟是后悔了? 朱友文仰头望着阴湿石壁,叹了口气,彷佛是在说给自己听:‘妳不是说过,我与马摘星相遇相爱,是上天诅咒。如今回想,若我早能痛下杀手,也不致起日后这般波折,更让大梁痛失契丹大军。’ 但,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悔不当初,又有何用? 遥姬思忖:他在她面前忏悔示弱?这是拿她当自己人了? 显示她在他心里,多少是有些份量的? 最起码,该与那马摘星不相上下了? 马摘星既是前朝皇女,朱友文与她之间,更是不可能了,那么朱友文这番告白,究竟是……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朱温到来,一旁狱卒也将早已准备好的鞭子递给遥姬,并道:‘这鞭子可是在狼毒花液里反复浸泡过了多次,保证里里外外都浸透了!’ 遥姬表面上夸赞,心头却是沉重。 接过鞭子,浸泡过狼毒花液后,鞭子隐隐呈现腥红赤色,更感沉重。 梁帝面有愠色,一入座便喊:‘遥姬,行刑!’ 她手握长鞭,走到朱友文面前,见他眼神坦荡,无畏无惧,她高举鞭子,重重挥下,然鞭子却没有打中他,而是落在铁链上,发出刺耳声响,她收鞭再次挥出,这一次,鞭子竟从她手里滑落飞出! 梁帝还未出声,遥姬已在梁帝面前跪下,求道:‘请陛下恕罪!遥姬被关入石牢时日太长,未加锻炼,以致双手无力,还请陛下另找人选行刑!’ ‘连妳也如此没用!’梁帝哪里看不出她是故意手下留情,更是火冒三丈。 好啊!个个都反了是吧?没人要听他的话了? ‘走开!朕自己来!’ 狱卒拾起鞭子,恭敬呈上,梁帝起身一把用力扯过,狠狠一鞭就往朱友文身上抽去! 啪!声音脆亮!遥姬只觉那一鞭是狠狠抽在了自己心上,整个人不由浑身一颤。 一下又一下,她看着梁帝一鞭鞭狠狠抽下,朱友文一声不吭,任由梁帝践踏他的自尊。 在梁帝眼里,他不过是一头野兽,还是头不受教、犯了大错的野兽!野兽犯了错,就必须严厉惩戒,让他知道谁才是掌握生死的主子! 但梁帝年事终究已高,挥没几下鞭子便已额头冒汗,嘴里仍兀自百般谩骂指责,将一切罪过都推到朱友文身上:‘若你当初在马府灭门时便杀了马摘星,也不会横生事端!如今她被证实为前朝皇女,根本就是对朕的嘲笑!让朕看到自己的无能!当初竟没能赶尽杀绝,留下后患!朕底下的人一个比一个无能,其中最无能的就是你!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每喊完一句,便是一鞭重重落下,毫不留情! 朱友文早已体无完肤,鞭鞭见血,直透骨肉,狼毒花液,如火烧般随着血液流窜全身,血液如同酸蚀,一寸一寸腐蚀他的筋骨、一寸一寸啃噬他的肌肉,痛不欲生,他却死死撑着,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遥姬在旁胆颤心惊,只见他身上肌肤青筋毕露,经脉渐渐变黑,双眼瞳孔也渐渐变得赤红。 狼毒花已入血脉! 要是再不住手,朱友文这条命可能就真的没了! 梁帝真能狠心至此吗? 不知打了多少鞭,梁帝终于累了,气喘吁吁,鞭子越挥越无力,他见朱友文浑身血肉模糊,终于解气,扔下了鞭子。 唤来遥姬,低声交代:‘看好他,不准让他死了!朕留妳,正是为了此刻。’ ‘遥姬明白。’ 她低垂着头,轻咬下唇,恭送梁帝。 梁帝才转过身子,滚烫液体便沿着她弧度优美下巴滑落,之前死死忍住,直到此刻,泪水方决堤。 她忙用手背草草拭去泪水,怕被梁帝察觉自己真情流露,更怕自己情不自禁落泪模样被朱友文瞧见。 然她毕竟是多虑了,梁帝怒气冲冲,满脑子想的皆是失去契丹联兵后,日后攻晋大失胜算,该如何扳回一城,而朱友文早已半昏半醒,意识模糊。 ‘还呆愣着做什么?快去取清水与伤药来!’她脆声命令。 狱卒连忙照她吩咐端来清水与伤药,还多了干净白布,狱卒见她梨花带雨,这白布本是让她擦拭眼泪,但她取过白布,却是浸湿了清水,悉心擦拭朱友文血汗模糊的英俊脸庞。 ‘下去。’ 狱卒离开后,她从怀里取出一银柄匕首,轻轻划破自己左手手背,将左手抬至朱友文唇边,竟是欲让朱友文吸吮她的血液。 她体内的蛇毒血,正是朱友文体内兽毒解药。 五年前,她与朱友文争夺夜煞之首,她从小与蛇为伍,身有蛇毒,梁帝无意中得知她体内蛇毒血可解兽毒,便暗中授意她无论如何需保住一命,以便控制朱友文,因此才有五年前那场夜袭刺杀,她故意失手,让梁帝将她关入不见天日的石牢,蛰伏着,等待朱友文需要她的那一刻。 血腥味让半昏迷的朱友文本能开始吸吮她的血液,他干燥的唇贴在她的手背上,轻舔吸咬,动作亲密,她猛地收回手,背转过身子,冷艳如她,此时脸上竟浮现一抹小女儿家的羞怯。 她命狱卒将朱友文身上伤口包扎妥当,在旁等候,但朱友文身上黑色经脉不但丝毫不见好转,在渐渐苏醒的过程中,不住由喉间发出如兽低狺,遥姬暗觉不妙…… ‘水……’终于,朱友文虚弱吐出一个字。 遥姬立即要狱卒去端水。 朱友文忽张开了眼,双臂猛力拉扯铁环,宛若被激怒的困兽,吼声不断。 遥姬看着不对劲,仔细观察,只见他胸口心脏位置,竟隐隐透着一股赤红,彷佛滚荡岩浆在他体内缓缓流动。 狼毒花液已入身太深,加速催化兽毒,遥姬身上蛇毒血竟毫无作用! 朱友文体内血液滚烫,心跳猛烈收缩,属于人的理智迅速被兽性取代,瞳孔中的赤红不但未见消去,反更为可怖,宛如嗜血猛兽,他挣脱不开铁链,喉间不住低声嘶吼,凶恶残暴兽性被狼毒花完全唤醒,他身子往前弯曲,宛如蓄势待发、准备猎杀的恶狼! 遥姬从未见过他如此发狂模样,不由步步后退,朱友文见状更是拚命拉扯铁链,兽毒虽腐蚀他的理智,却同时加强了他的蛮力,几次拉扯,刑架竟已摇摇欲坠,他仰天一声怒吼,竟挣脱了铁链,直朝遥姬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去端水的狱卒奔了回来,还来不及弄清怎么回事,已被朱友文一口咬住咽喉,就这么缓得一缓,遥姬险险逃出,反身将天牢大门关上! 身后狱卒凄厉惨叫瞬间传遍天牢,加上如狂兽般的嘶吼与舐咬声,令人闻之莫不丧胆。 其他狱卒亦已赶来,遥姬下令锁上牢门,狱卒双手颤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将牢门锁上,而被朱友文咬住的倒霉狱卒,已经没了声息,浓浓血腥味从天牢内涌出。 他们都听见了,有人一步一步,踏在浓稠血液上前进。 脚步声凝重、沈郁。 一双赤红兽目,自黑暗中显现,浓浓杀意。 目光往下,那人左胸处一赤红花朵,在黑暗中隐隐灼烧闪耀。 兽毒已然侵心。 * 一天一夜过去,朱友文依旧没有恢复,被困在天牢里,完全失去人性。 遥姬只得硬着头皮前去禀告梁帝。 梁帝脸色难看,但并不完全是因为朱友文。 前朝皇女出世,消息早已暗中传入大梁,各州城军侯人心思变,开始传出谣言,一说前朝皇女出世,便让三殿下借兵失利,又使四殿下命在旦夕,果然是朱梁克星,朱温篡前朝之位,倒行逆施,皇女出世,正是要将一切归正!大梁气数已尽! 今晨他便接到消息,镇州军侯王戎竟率军前去投靠晋国了!王戎之母原被安置在京城做为人质,但上月已病逝,王戎命人刻意隐瞒,不让梁帝有所警觉,看来早有逆心,前朝皇女出世,不过更加重他叛逃决心。 军侯叛逃投晋的消息要是再传出去,难保其他军侯不会动摇,但梁帝手上还握有朱友文这张王牌,神武渤王,大梁战神,只要朱友文在,便能震慑军心。 可如今朱友文却因为中兽毒太深,神智不清,宛如狂兽? 梁帝不信,亲自前往一趟天牢,亲眼见到兽性大发的朱友文,不断冲撞牢门,粗壮的铁条竟然已撞歪不少,天牢门外更是侍卫层层把守,深怕朱友文真的冲出来,大开杀戒! ‘遥姬,这是怎么回事?妳当真给他解药了?’饶是梁帝也在沙场上打滚多年,什么样的血腥残酷没见过,此刻也是心惊肉跳,当朱友文狠狠朝牢门冲撞并发出怒吼时,他不由后退一步,险些踉跄。 ‘陛下,遥姬的确给了解药。’她抬起如白玉一般素手,手背上一条血痕清晰可见。 眼见过往只要出场便能镇压三军的朱友文变成如此模样,梁帝不禁懊悔自己实在是气过了头,鞭刑下手太重,还用上了狼毒花,结果竟连遥姬的蛇毒都无法控制朱友文体内兽毒。 若是朱友文一直无法恢复人性,他要靠谁来制驭大军? 尤其是朱友文一手带起的渤军,要是他们知道主帅变成了这个样子,绝对会军心大乱! 难道天真要亡他大梁? 梁帝重重叹了口气,一筹莫展。 ‘遥姬,朕以为只要有妳在,友文就不会有事。’言语间,朱友文又成了他的好儿子,他正为自己之前的失控感到自责。 ‘恳请陛下恩准遥姬出宫,回我玄蛇族旧地。当年是族里的一个老药师告知,蛇毒血能解兽毒,或许他会知道为何失效?’遥姬道。 ‘朕准了!’梁帝很快道:‘遥姬,务必快去快回。’ 他心中已打定主意,晋国甫得前朝皇女,尚未对天下建立威望,他急需一场胜战,重挫晋国士气,因此朱友文更形重要,缺他不可。 ‘朕已宣各州军侯进京,共讨攻晋,如今王戎已带军叛变投晋,妳得在其他军侯进京前,让友文能够恢复,否则失去了战神渤王,三军士气将大为动摇……’梁帝神色严肃地对遥姬吩咐。 先例一开,难保他人不会效尤,届时带兵投晋的,很可能将不止王戎一人。 若他再失去朱友文,别说率兵攻晋,要是让晋国知道大梁失去战神渤王,就连守国都可能成了问题! 朱友文是否能得救,如今竟左右着他大梁日后的命运。 * 朱友文兽毒侵心,又癫狂了一日一夜,终于疲累不堪,在外看守侍卫冒险重新用铁链将他牢牢捆绑,趁着夜色暗中送回渤王府,又怕风声走漏,朱友文一离去,梁帝便令狱卒将天牢里其他关押犯人全数毒死。 主子进宫后,整整两天两夜毫无声息,文衍等人心急如焚,却又不敢轻举妄动,没想到,再见到主子,竟已是落得如此狼狈,甚至昏迷不醒,身上更是血肉模糊。 海蝶与莫霄忙将朱友文安置在地下密室,遥姬忽然现身,叮咛:‘他体内此刻兽毒非同以往,得用上两倍锁心链才能勉强制得了。’语毕又从怀里掏出一白玉药瓶,交给文衍,‘这里头是提炼过的蛇毒血,虽无法解兽毒,但能推迟发作。’ 莫霄一把抢过,破口大骂:‘妳这女人蛇蝎心肠,对我家主子更恨之入骨,谁知道这是解药还是毒药?’他作势要摔毁药瓶,文衍连忙阻止,接了过来。 遥姬一脸无所谓,‘陛下命我在各军侯进京前救回渤王,我就算再蛇蝎心肠,又哪敢在陛下眼皮底下搞鬼?要不要让他服用,随便你们!’她的目光不放心地落在朱友文左胸口上,那朵血红花朵依旧若隐若现,不禁面露忧色。 文衍也注意到了,‘之前主子兽毒发作,胸口从不曾出现如此赤红之色,彷佛被火烧灼,这是为何?’ ‘怕是兽毒已然侵心。’遥姬再次不放心叮嘱:‘我会尽快回来,你们好好照顾他,留意胸口赤红之色,若迟迟不消失,他……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遥姬快步离去,走到密室门口前,回过头看了一眼虚弱不堪的朱友文,一咬牙,转头更加快了脚步。 文衍打开药瓶,一股血腥味直冲而来,莫霄拧眉,问他:‘你当真要给主子服用这玩意儿?她和主子是死对头,此刻巴不得主子早日归天,好让她能接掌夜煞吧?’ 文衍却是缓缓摇头,一直在旁不出声的海蝶附和:‘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一直以来,不管是红儿父女,或对马家郡主下手,遥姬所做的每一件事,其实都是在暗中帮着主子。主子为情所困,她旁观者清,看得比谁都清楚,知道怎么做才是对主子最有利的。与其说她想陷害主子,还不如说她一直在替主子收拾善后。’ 文衍心思缜密,海蝶则有女性特有的敏感,两人早已隐隐察觉。 莫霄看看文衍,又看看海蝶,半信半疑。 若这两人所言属实,没有一个女人,会无端为一个男人如此付出,所以……遥姬对主子有情? 没想到那看似冷若冰霜的女人,也懂得什么是情爱吗? 可这对主子而言,到底是福还是祸? 若遥姬这次成功救回主子,他们会不会有更进一步发展? 那……马家郡主又该怎么办? 莫霄只觉一阵头痛,不愿再思考下去。 他只愿主子能平安度过这次危机。 * 烟尘渺渺,云雾苍苍,遥姬一身白衣,手持青竹,一叶轻舟,缓缓顺流而下。 行经一沙洲,水势渐缓,她将小舟靠岸,走上岸。 她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会回到这个地方。 此处位于边疆,地势高寒,长期与外界隔绝,乃玄蛇族发源之地。 玄蛇族人,自小皆与蛇为伍,能通蛇语,但三年前,不知与何人结怨,惨遭屠杀,竟在一夜之间完全灭族。 如今玄蛇族人,只剩下了她与老药师。 遥姬走入浓密草丛,云雾弥漫,露水湿重,气候寒冷,走到最深处,草尖上凝结的已不是露水,而是洁白冰晶。 一栋草屋出现在眼前,她整整被露水浸湿的衣衫,上前叩门。 一位发须霜白、身形精瘦的老者前来应门,似乎早已猜到来人是谁,满面欣喜。 ‘妳怎么来了?快进来。’老药师热情招呼。 屋内与屋外一般寒冷,连老药师端上的茶水,亦是冷的,遥姬却不以为意,喝了几口,入口清冽。 玄蛇族人体质阴寒,本就适应寒冷气候,若处于过度燥热之处,与天性相克,短则身体不适,长则折损寿命。 老药师细细端详了她一会儿,忽道:‘最近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吗?头发都来不及顾了?’ 遥姬一惊,伸手抚摸秀发,发根处已冒出隐隐雪白。 她身有异质,一出生便是一头白发,加上她出生时安安静静,并未啼哭,且落地后立即睁眼,眼眸颜色比常人要淡上几分,接生产婆心生畏惧,曾劝遥姬母亲将她放置山林深处,自生自灭,以免带给族人厄运。 遥姬母亲不忍,求遍族内药师,调制灵药喂食小遥姬,两岁时,她的眼眸终于恢复与常人无异,但始终一头白发,小遥姬性子清冷,不与其他族中孩子打交道,时日一久,谣言渐起,族人开始称这孩子是个妖人。 她四岁那年,天降干旱,农作歉收,族人将异象怪罪于她,欲以她火祭,遥姬清楚记得,当族人将她绑在木柴堆上时,她的父母自始至终都躲避着她的目光,甚至不愿出声替她说一句话。 仅仅四岁,面对即将要焚起的火焰,小小的她毫无惊惧,只是默默扫视四周,将每一个人的脸庞都牢牢记在心里。 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却要致我于死地,若我真是妖人,身怀异能,便在此诅咒你们都不得好死!连我的亲生父母也不例外! 火焰点起,袅袅黑烟直往天空升起,宛如一双拚命伸向天际最深处的手,恳求老天施舍一丁点怜悯,救救这可怜的孩子。 在族人惊异目光中,天降及时雨,浇熄了火焰,族中长老心存畏惧,以为连天神都不愿接受献祭,却又没人敢再点火,是老药师自告奋勇,提议将她带至荒郊野外活埋,冒着被族人发现的危险,暗中放了她一马。 遥姬在深山里跑了三天三夜,直至力尽,半昏半醒间,山间丛林陆陆续续涌出不少蛇类,围绕在她身旁,彷佛在守护这个女孩。 又过了两日,遥姬被山下补蛇人发现,啧啧称奇,带下山去。 她长至七岁,亲手以自己喂养的毒蛇杀死补蛇人,将补蛇人捕捉到的蛇全数放走,再次逃走,之后便被梁帝派至边疆搜寻能人异士的密探发现,带回京城加以训练,成为夜煞一员。 她便是在那时候遇见了朱友文。 进入夜煞后,为免夜间出任务时一头白发太过显眼,她便定期以药草汁将头发染黑,从不间断,但这几日为了朱友文之事忧心不已,竟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 眼下她也无暇顾及自己的头发,开口便道:‘义父,您曾提过,我体内的蛇毒血,能解兽毒,为何却无效?’ 玄蛇族遭人一夜灭族后,遥姬找到仅存的老药师,感念他当年救命之恩,便认作了义父。 ‘原来又是为了他而来,看来他在妳心里,份量着实不轻。’ 遥姬眼神逃避,有些羞赧。 ‘他不过是个朋友。’ ‘若真只是朋友,五年前妳会不听我的劝阻,坚持要我在妳体内埋下蛇毒,成为他的药引?’老药师苦着脸摇摇头,颇不以为然。 ‘我从未后悔过。’遥姬低声道:‘义父,能否再帮我一次?’ 老药师沈吟了一会儿,问道:‘他胸口是否出现如火烧灼般的赤红之色?’ 遥姬点头。 ‘兽毒发作时,如烈火焚身,烧灼之感,痛入骨随,导致毒发时发狂如野兽,无法克制,而妳体内的蛇毒血,极为阴寒,与兽毒相克,可一旦兽毒侵心,蛇毒血也只能减缓症状,无法完全抑制兽毒,除非——’ ‘除非什么?’ 老药师却不愿继续往下说。 遥姬恳求:‘义父,除非什么?’ ‘妳先告诉我,他对妳好吗?’老药师直视她的双眼问道。 遥姬一愣,回答:‘他……对我很好。’ ‘若他真待妳好,怎会让妳一再为他受苦?’老药师明显不信。 ‘那是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让他知道,我的蛇毒血能解他兽毒。’ 老药师讶然,‘遥姬,他值得妳如此吗?’ 遥姬沉默不语,良久,才道:‘我与他都尝尽被人遗弃的滋味,他不知自己爹娘,我则是被亲生爹娘送上火堆,除了义父,从没人对我好过,但是……’ 但是他却曾扔了一颗馒头给她。 夜煞惩处严厉,一人犯错,株连同伙,可说是生死同命,但在遥姬心里,这‘生死同命’竟多了一些浪漫的旖旎。 他生,她便生,他死,她也无理由继续活下去。 权力、财富、名利、地位,她不屑一顾,只有他,是她在这世上生存下去的唯一意义。 ‘义父,为了他,就算要我付出性命,我也愿意。’她坚定道。 老药师内心暗暗叹息,她既亲自上门了,他早已知道她的答案。 人世间,唯有情关难过,这天性清冷的孩子,遇上了,竟也是性烈如火,连自己这条命也愿意赔上,无怨无悔。 ‘若妳已下定决心,我便帮妳。但妳要有心理准备,此次所承受的痛苦,要比之前多上千倍万倍!’ ‘我不怕。’ 在她心里,己身所遭受的痛苦越多,便意味着对他的付出越多,她为此感到骄傲。她遥姬不稀罕求来的施舍与回报,她只要她在乎的人,能平平安安活着。 她要朱友文重新恢复成那个意气风发、掌管生杀大权的战神渤王,俾倪天下! 老药师语气沉重:‘妳得吞下以百蛇唾液炼制的百毒丸,让毒性入血,并在寒池浸泡整整一天一夜,以寒气凝结蛇毒于体内,但这过程会大量耗损妳的元气,若有差池,甚至可能要了妳的命。’ ‘我明白其中风险。’ ‘之后妳体内的蛇毒血将效力大增,只要让他服用妳的血,便能解其兽毒之苦。’ 遥姬忍不住内心欣喜。 老药师接下来却又道:‘但是,妳只能救他两次。’ 遥姬微微一愣。 ‘妳为了救他,浸身于寒池,已是大大耗损精力,欲解兽毒,更需让他大量吸食蛇毒血,妳必会失血过多。这一次,妳保得了他,但若他兽毒再犯,侵蚀入心,妳再想救他,就得搭上自己的一条命了。他活,妳死。妳确定这真是妳所想要的?’ 遥姬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最美的微笑,彷佛洁白山茶花在冰天雪地中绽放。 ‘是的,义父,这就是我所想要的。’ * 吞下百毒丸,纤白藕臂上肉眼可见的经脉渐渐转为紫黑,蛇毒已入血。 寒池表面上结起一层浮冰,她身穿单薄白衣,赤裸双足才踏入,寒意便由脚尖往上窜,沁入四肢百骸,饶是她早已习惯寒冷,也禁不住浑身颤抖。 她一步步走向寒池中央,张唇,轻吐,一阵阵白色寒气自被冻得发紫的双唇间吐出。 脸上血色尽退,齿间不住打颤,但她咬牙忍住。 不过是刚开始。 越走,越深,冰冷池水覆上她的腰际,接着是胸口……寒气如细针不断钻蚀肌肤,透入骨髓,身体很快便没了知觉,如同寒冰,唯有胸口暖意,仍在缓缓跳动。 她一出生,便被视为诅咒,不曾被爱过、不曾被呵护过,可如今她终于明白自己活在这世间的目的——她要用这条命,换回他一命! 一想到自己的血液,日后将在他身体内流动,永远陪着他,彷佛两人结合在一起,她的心便跳动得更加有力。 是的,朱友文,这就是我所想要的。 长发成雪,黛眉凝霜,她整个人彷佛融入了寒池冰天雪地,只剩那颗心,仍在不舍温暖跳动。 遥姬缓缓闭上眼。 成为你的一部份,你便时时刻刻都记得我。 此生,足矣。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7章 试探 镇州军侯王戎,一如当年追随朱温打天下的许多武将,外表粗壮、个性爽直,几杯黄汤下肚,豪气一生,便口无遮拦,在晋王李存勖面前冒出粗口:‘他爷爷的!我早看那姓朱的不顺眼了!如今我那老母亲走了,老子我还他妈的怕什么?那一句话是怎么说的?识什么时什么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王世子李继岌在旁笑着回答。 王戎一拍桌,豪爽道:‘没错!就是这个!识时务者为俊杰!前朝皇女出现在晋国,轻易便能号召天下,我王戎第一个响应!’ 晋王微微一笑,‘王军侯弃暗投明,我等如虎添翼,本王先敬上一杯。’ 王戎拿起酒杯,神色忽变,略显忧心:‘晋王,这皇女可好?’ 晋王闻言,与李继岌很快交换眼神,李继岌忙道:‘王军侯毋须挂心,我晋国自是将皇女奉为上宾,好生招待。’ ‘别只讲场面话!’王戎摸着下巴上的刚硬胡茬,‘老子就直接问了,你晋国是真要奉皇女为主,还是利用完就扔?若你们只是想利用皇女,那复兴前朝什么的不过就是个伪善口号,欺骗世人,和那姓朱的又有何两样?’ 李继岌脸色一沈,正想开口,晋王淡然阻止。 ‘王军侯不必忧疑,本王向来不齿朱梁作为,绝不会同流合污。’ 王戎一听,露出一口黄牙大笑,‘说得好!老子敬你一杯!’ 王戎干完一杯,又替自己倒了一杯。 ‘梁国目前局势如何?’晋王把握良机追问道。 王戎忽瞇细了眼,看向晋王,‘晋国最近可能要不太妙了。’ 晋王与李继岌都是心中一凛。 ‘此话怎解?’晋王问。 ‘听说那姓朱的最近召集各州军侯入京,八成是要准备打一仗了!朱温那老小子,大概是怕皇女的锋头盖过了自己,急着想打一仗建功,威名天下。’王戎一脸鄙夷,‘打什么屁仗啊?都快民不聊生了,连军饷都要发不出来。’又是一杯酒下肚,指着晋王道:‘老子既然带兵投靠了你,那老家伙为补足兵源,八成会开始强从民间征兵,到时一定怨声四起!’话锋一转,‘不过,我瞧晋国这儿,似乎有也些不妙啊!’ ‘军侯何意?’李继岌问。 ‘老子一来,派人探了探风声,听说马家军与晋军不合?两方各拥其主,而负责带领混编合兵的,还是老跟晋王不合的小世子?这不是一团乱吗?姓朱的都要打过来了,不合群是要打个屁仗啊!’ 那日马邪韩与李继岌起了争执,疾冲跳出来调停,并自荐为两军合兵统帅,晋王得知消息,慎重考虑后便答应了。 李继岌劝告父王万万不可让疾冲重握兵权,但晋王却不为所动。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个混小子心中在想什么,若疾冲真敢轻举妄动,为了马摘星率兵反叛,那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此刻,面对王戎的质疑,晋王自信微笑以对,‘军侯且宽心,只需再花些时日,这些混乱,都将回归秩序,我晋国上下便可一心,誓破朱梁!’ * 重握兵权的疾冲,暗地里开始异常忙碌。 除了帕克朗暗中联系川龙军旧时部属,还伪造军令,逐一将正在筑城的川龙军旧部一一调出,不出几日,就能有上千过往川龙军弟兄重归他麾下。 有了这批人马,再加上马家军,马摘星的实力更加不可小觑,晋王也不敢再忽视她了吧。 兵马已齐,接下来便是放出皇女现世的消息,再让马摘星好好露一手,收买民心,让老头知道她可不是省油的灯! 但如此招摇之事,可不能在太原城里干,别说是老头了,李继岌那家伙一听到风声,铁定会赶来给他穿小鞋,所以他约了天下午,找上马邪韩与克朗,来到太原城近郊的一个小村落,摩拳擦掌,准备显显前朝皇女的威风。 高台已竖起,疾冲站在台上,身后马邪韩与克朗分站左右两侧,手拉一幅横滚动条,画里左半边是一条被困在柱后的龙,右半边则空无一物。 村庄百姓生活单纯,见有热闹可看,不用敲锣打鼓,很快便聚集了一堆人,疾冲微笑,大声道:‘诸位乡亲父老,你们可知晋国近日发生了什么大事?’ 晋王将前朝皇女现身的消息封得严密,连太原城内都不知道的事,住在城郊的纯朴老百姓又怎会知道? ‘各位可听好了!这么多年来,我晋国一直无法灭梁、复兴前朝,举步维艰,处境便如同这画里的龙,被柱子给困住了,但如今形势即将改变!因为足以改变大局的贵人,已然出世!’他长年行走江湖,早学会江湖卖艺那一套,声调抑扬顿挫不说,更懂得在何处卖卖关子,勾起人的好奇。 果然底下群众议论纷纷,猜测着这‘贵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在台上的疾冲,按捺着性子,等到交头接耳的声音渐渐低去,才扯着嗓子道:‘能改变晋国局势的贵人,便是前朝皇女!’ 村民们大感讶异,更是七嘴八舌。 ‘不久之前,我晋国寻获前朝皇女,皇女出世,天下便将如探囊取物!皇女乃天命所归,必能显现神迹!’一挥手,马邪韩与克朗便合力将困龙图拿到疾冲面前。‘各位,都看清楚了吧?这画上的龙,被困于天柱内,我以天地为证,将此图卷起后放入铁笼中……’马邪韩与克朗按照指示,将图卷起,放入一半人高的铁笼内并锁上。 疾冲将钥匙扔给台下一位老者,‘老伯,你可亲眼见证了,这铁笼仅有这把钥匙能开,诸位就在此好好看守,一个时辰之后,皇女将亲临,显现神力,让此龙脱困!’ 那接到钥匙的老者怀疑问:‘你是说,皇女能现神迹,让这画里的龙脱困而出?’ ‘没错!皇女出世,困龙升天!’疾冲自信朗声道。 ‘怎么可能?’‘真有此事?’‘这太不可思议了……’围观百姓众说纷纭,有人信,有人不信,无论如何,疾冲的目的已达到了一半,接下来就要请皇女出场了。 要操弄人心其实非常简单,尤其是这些愚夫愚妇,只要谣言传了开来,必定会有更多人聚集,到时马摘星只要照他的话去做,皇女亲临,困龙就必能升天! * 疾冲早已算好时间,一个时辰之后,夜色降临,村庄里点起一盏一盏灯火,高台下,围观众人仍未散去,手拿钥匙的老者更是紧紧盯着铁笼,彷佛里头的龙是活的一般,随时可能破笼而出。 不远处,疾冲拉着一脸纳闷的摘星赶来,边解释:‘这个村子呢,半年前才得过瘟疫,死了不少人,大家人心惶惶,所以我准备了个消灾祈福的简单仪式,请妳也来帮点忙。’ ‘我?’摘星指着自己,更加纳闷。‘我能帮上什么忙?’ ‘很简单,妳只要照我的话去做就行了!’ 疾冲拉着她来到高台前,马邪韩与克朗早已等着,见两人一到,便如两座门神般双双护住铁笼,村民们微微起了骚动,不少人开始对摘星评头论足。 她便是前朝皇女吗? 怎么看起来与一般寻常女子无异? 她真能显现神迹?协助晋王,复兴前朝? ‘来来来!各位乡亲父老,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皇女已亲临,很快神迹即将显现!还请诸位稍安勿躁!’疾冲喊完,把一头雾水的摘星推向高台,在她耳边低声道:‘等等妳拿了钥匙,把铁笼打开就成了。’ ‘就这样?’摘星狐疑看着他。 ‘就这样。’疾冲点点头。 群众里,一名老者伸出满是皱纹的手,递上一把钥匙,老者昏浊的双眼里有着敬畏,口中喃喃:‘皇女出世……皇女出世了……’ 摘星此时已觉有些不对劲,但疾冲在一旁不断以眼神催促,她只好拿起钥匙,马邪韩与克朗让开身子,现出铁笼,她用钥匙将铁笼打开,马邪韩伸手从里头拿出画轴,与克朗合力缓缓展开。 疾冲忽从腰际口袋取出不知名粉末,洒向一旁火炉,火焰瞬间熊熊冲天,接着转为青色,再转为紫色,疾冲又是一把粉末扔进火炉,焰舌忽爆涨数倍,宛如一颗大火球,摘星正好站在火炉前方,变异玄幻之焰彷佛昭示着她乃皇女的神奇与尊贵。 村民们无不惊呼,被眼前景象震慑。 ‘诸位请看,皇女出世,困龙得以破茧而出!’ 画轴右方已完全展开,原先应是被困在左方柱子后的龙,竟已换了位置,出现在之前空无一物的画面右半边! 立即有人脱口叫出:‘脱困了!真的脱困了!’ ‘神龙真的脱困了!’ ‘图上的龙居然真的自行脱困了!皇女果然显现了神迹!’ 原来此乃疾冲行走江湖时,从一眩人术士那儿习得的手法,将明矾灌入鹅胆内,悬挂当风处阴干,以此胆磨汁调色作画,日则隐形,夜则明现,画中原本就绘有两只龙,一只在左,困于柱后,一只在右,以鹅胆调色作画,日不见影,夜则现形,加上画轴特意只展开右半边,不知情者,便会以为龙真的移动了。 疾冲见百姓惊叹连连,脸上无不畏服,把握良机,手抹黄磷,轻碰困龙图,画作立即燃烧,一缕黑烟缓缓上升,疾冲喊道:‘皇女出世!困龙飞天!’ 没一会儿功夫整幅画便已灰飞烟灭,一丁点证据都没留下。 村民们哪里见过这等玄奇幻术,惊呼之余,一个疾冲暗中安排的假村民大声疾呼:‘乡亲们!这事儿一定得传出去啊!让其他人知道,咱们晋国有了皇女,可是必得天下的啊!’ 村民们纷纷附和,四处争相走告,站在高台上的摘星俏脸一沈,二话不说,拉着疾冲走下高台,一路直快走到村外了,才停下脚步,狠狠瞪他一眼,‘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装神弄鬼,这样愚弄百姓,很有趣吗?’ ‘我这可是帮妳这位皇女在收买民心啊!让妳的名声传出去,足以和老头子抗衡!’ 摘星心叫不妙,‘你还干了什么好事?’她熟知他翻天覆地的本事,若真要布局,绝不会只有这点伎俩。 疾冲一笑,‘妳还真是了解我,当然不只这一点伎俩,我还暗中调任过往旧部,重整兵马,再加上晋军与马家军合兵,可是替妳增加了不少势力,妳是不是该好好感谢我啊?’ 这一切太过顺水推舟,摘星起疑,‘难道马家军与晋军不合,你自愿协助统领合兵,也是你在暗中搞鬼?’ ‘马摘星,那是因为妳太天真,又太顽固,我只得先瞒着妳。但此刻妳已和我在同一条船上,老头他们势必认定妳与我共谋,明白妳这皇女绝非池中物,不能小觑。’ 摘星简直气结,晋国分裂为二,互相对抗,对抗梁有何益处?对百姓又有何益处?这家伙满脑子想的都只是自己的面子、只顾及自己的心情,这与意气用事的小儿有何异? 他口口声声说要替她出头,其实不过是为了争他自己的一口气! 摘星明白,疾冲这一切举动背后最根本的原因,仍是出自他与晋王的不合。 解铃还需系铃人,要让这家伙头脑清楚,看清现状,还是得从他与晋王间的心结下手。 ‘疾冲,多年前,你离开晋国,辗转四处流浪,究竟为何?’见疾冲扭过头,一脸不愿面对,她语气不由加重,‘若你还认为我马摘星与你在同一条船上,就告诉我实情。’她拉起疾冲的手,故意激他:‘不然,马上跟我去向晋王认错!承认这一切荒唐事都是你暗中所为!’ 疾冲甩开她的手,大声道:‘凭什么要我跟那老头认错!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也别想!好,马摘星,妳想知道我为何如此痛恨那老头、处处与他作对吗?我这就告诉妳原因!’ * 三年前,梁帝雄心勃勃,派遣梁军来犯,疾冲亲率川龙军征战沙场,在忻州与梁军正打到紧要处,忽传来消息,临行前便已发病的娘亲,病情加重,已陷入昏迷,命在旦夕,他心里牵挂,但战事吃紧,不得不留守前线,可跟了他多年的副将们哪里看不出他思亲之愁? 一日,在前线打了个胜仗,疾冲却仍闷闷不乐,一人躲起来借酒浇愁,副将们找到他,知他因挂念母亲重病,劝了几句,便陪着他喝酒,喝着喝着,向来酒量极好的他不知为何醉得特别快,醒过来时人居然已经在往太原城的路上,赶车的马夫是他极为亲信的一名士兵,告知副将们悄悄决定将他灌醉,先送他回太原探望娘亲,战场上的事就甭担忧了,少帅只要在太原城等他们凯旋而归就行了! 哪知他人才到太原城,娘亲却等不到见他最后一面,已然咽气,而在前线的川龙军,遭遇突袭,统领不在,进退失据,大梁军队节节逼近,竟导致川龙军死伤万千! 当年率领大梁军队之主帅便是朱友文,此役可说是他初试啼声,一出手便一鸣惊人,杀得川龙军措手不及,重挫晋国,逼得晋王不得不暂时打消复兴前朝念头。朱友文收兵回梁后即受封渤王,成渤军之首,此后更是战无不克,大梁战神名号不胫而走。 而违背军令、擅自送走少帅的川龙军副将们,少数存活者,亦被晋王下令论斩,临死前仍个个力保疾冲被送回太原实是完全不知情,疾冲这才保住一命。 疾冲曾在行刑前苦苦哀求晋王,手下留情,晋王却坚决处斩。 他因此与自己的父亲完全决裂,愤而离家出走,这一走就是整整三年,毫无音讯,直至遇见马摘星,经过这一番波折,才又回到晋国。 然,父子间的心结,依旧未解。 他不是不明白军令如山,他的父王不过是依法处置,但只要想到那些弟兄们皆是因他而牺牲,他无论如何就是无法谅解晋王为何不能将心比心,饶过他们? 他之所以无法原谅晋王,实是因为他无法原谅自己。 这三年来,为了补偿那些副将与死去弟兄的家眷,他用尽方法攒钱,换取各式粮食民生物资,送往那些孤儿寡母村,照顾那些再也见不到自己丈夫的妻子、再也见不到自己爹爹的孩子。 摘星这才明白,为何他之前见钱眼开,只要有钱,什么都好谈,原来不是因为他贪财,而是他自个儿扛下了数百数千个家庭的生计! 明白他俩父子心结的来龙去脉后,摘星也不由心情沉重。 这结里可是上千上万条人命,要解,谈何容易? 父子两人都是一模一样的硬脾气,谁也不愿先低头,这纠结怕是只有越缠越紧。 * 夜里,摘星坐在桌前,看着烛火跳动,若有所思。 她举起茶杯,一喝,已是凉了,转头想唤马婧,这才想起马婧近日都要忙着照顾西厢房那位贵客,没空常在她跟前打转,只好自己起身,拎着小茶壶想去厨房添点热水。 人才走出房外,便有婢女来报,不久前才带兵投靠晋国的王戎求见,人已在棠兴苑大门外候着呢。 虽不知王戎为何要见她,且等不到明日一早,急着夜访,但她还是立即请人入内,并唤来婢女准备茶水点心。 王戎身材魁梧,一走入大厅,见到摘星便欲拜倒,同时洪钟似的嗓门大喊:‘末将王戎,参见皇女!’ 摘星连忙请他起身上座。 王戎也老实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开口便道:‘想当年,老子还曾与马瑛一同出征过呢!谁想得到他女儿竟是收养的?而且还是前朝皇女?老子可是挺佩服他,亲手带出的马家军可厉害了,但是……唉!’长叹一口气。 马瑛功高震主,引起朱温猜疑,加上朱温欲拔兵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但杀了马瑛,连马府上上下下几十条人命都不放过,还趁机嫁祸给晋国,如此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王戎想起也是一阵阵心寒。 ‘夜深来访,不知军侯有何要事?’ 王戎忽神秘道:‘我从晋王那儿得知消息,王世子发现小世子伪造军令,私调旧部,已派人前去捉拿了!而且此事还牵扯到马家军一位将领,好像叫做马邪……马邪什么的……’ ‘难道是参军马邪韩?’摘星只觉心往下沈。 王戎一拍大腿,‘是了,就是此人,据说他与小世子同谋,还有克朗,王世子一并派人前去捉拿问罪了!’ ‘真有此事?’摘星站起身,‘我得想法子救救他们!’ 王戎跟着起身,挡住摘星,面色严肃:‘皇女莫慌,末将有办法搭救小世子与马参军等人。’ ‘什么方法?’ ‘逼宫晋王!’王戎自知嗓门大,这句话特地压低了音量。 摘星睁大一双妙目,一脸惊诧,‘你说什么?’ ‘逼宫晋王,皇女再对天下自行册封大典,他便不得不对皇女您称臣!’ 摘星一时无法言语,她从未想过以自身皇女身分逼宫夺权,但眼下疾冲即将被俘,马参军也被问罪,晋王又向来铁面无私,不讲情面,真想要救他们,似乎也只剩下此法可行?但此举实在事关重大,她思绪一片混乱,又坐了下来,要自己冷静。 王戎见摘星犹豫沈吟不语,在旁煽风点火,‘我早怀疑晋王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复兴前朝,如今皇女出世,消息都传到朱梁那儿了,他却刻意隐瞒,甚至架空皇女,更显其心有异!若皇女有所担忧,大可宽心,老子可是带了不少兵将前来投靠,加上马家军,以及小世子的川龙军旧部,若是用计将晋王单独引出,一定能逼他就范!’ 王戎说得头头是道,彷佛早已酝酿许久,会带上大队兵马投晋,完全就是为了她这个皇女,但摘星细细算了下时间,王戎带兵投晋,从镇州到太原,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绝不可能是临时起意。她一被证实为前朝皇女,王戎便决定离开朱梁,未免太过巧合,只能推断王戎早就有意投晋,只是她的出现更加强了他的决心。 思虑过后,已有定论,摘星坚定道:‘逼宫之计并非不可行——’话未说完,立即被王戎截断:‘好,末将这就前去安排!’ ‘但请容我拒绝!’ 王戎一愣,面露讶异。 摘星解释:‘大敌当前,晋国上下该以团结为要,况且疾冲等人确是伪造军令,违反军法,若不能秉公处理,人心如何能服?将来又要如何赢得胜仗?’ ‘难道皇女就不怕被晋王虚待,成为傀儡?’ 摘星早已看开,‘我被架空虚待又如何?晋王治理虽严厉,但有条有序,并无暴政,这才是百姓需要的。心中只有权位,眼里便没了天下苍生。只要百姓能过得好,谁掌权都无所谓。’ 况且,当初她蒙难之际,是晋王力排众议收留,并接纳马家军,提供军粮吃食与各种用度,要她反过来逼宫晋王,如此忘恩负义,与朱温又有何两样? ‘那疾冲与马参军他们呢?皇女当真如此无情,弃之不顾?’ 摘星虽神色忧虑,也只能无奈道:‘大局之下,只能克制私情。’ 若要她为了私情而赞同王戎提议,逼晋王下台,对她这个皇女俯首称臣,不止会破坏晋王苦心经营的安稳局面,更会造成内斗,给了朱梁可趁之机,两全无法其美之下,她只能舍却自己。 况且,说到底,她自己也有责任,她虽不苟同疾冲的做法,却也没有尽力阻止,才会间接让那家伙酿祸。 ‘王军侯,深夜私自来访,终究不妥,还是请您早些回去歇息吧。’摘星不欲再多谈,亲自走到大厅入口前欲送客,眼前一暗,她抬头,竟是晋王站在门口,而王世子李继岌随侍在侧。 摘星一阵错愕,随即明了:原来方才那一切都是试探! 难怪她总觉得王戎的表现有哪里不对劲。 照理一个军侯带兵来投靠,不会屁股都还没坐热,就怂恿人家窝里反吧? 除非他是朱梁派来的反贼? 但晋王亲自现身,已证实王戎不过是受托演出一场戏,而方才要是她为了一己私情贸然答应,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摘星不禁暗中捏把冷汗,晋王果然不是简单人物,说不定早在得知她是皇女时,便已暗中设局,等的就是这一刻。 晋王道:‘皇女得罪了。乱世之下,为军者需以大局为重,万不得已,还望皇女能见谅。本王近日就将为皇女行册封大典。’ 但她此刻关心的不是自己是否被正式册封为皇女,而是疾冲与马邪韩等人到底罪状如何?是否能获救? ‘疾冲他们也知这一切不过是晋王的测试吗?’ 晋王摇摇头,‘那混小子在押解的途中逃了,已派人去追捕了。’ 但摘星明白,所谓追捕,不过是个幌子。 欲擒故纵。 疾冲根本不可能逃远,只要她还在晋国,他就会回来。 * 摘星请求与晋王单独一谈。 晋王屏退旁人,连李继岌也留在距大厅几尺外的院内等候,大总管史恩带着端茶婢女来到棠兴苑内厅,由他亲自先为摘星倒上一杯茶,接着才端茶给晋王,用的乃是古丈毛尖,前朝贡茶,茶色明亮,芳香四溢,杯底茶芽挺秀,叶底嫩匀,色润泽亮,滋味醇厚回甘,余味悠长。 她忽忆及马府虽地处边境,府内却时时备有上好江南绿茶,只因娘亲喜喝,从这点便可看出马瑛对她娘亲平原公主十分用心,只是他为何要如此善待她母女二人?娘亲是否曾与他相识?他又是如何救出娘亲的? 马瑛临死前那一夜的未尽之言,从他凝望着娘亲画像的眼神里,摘星知道,他是真的在乎这个女人。 她好想问:爹,您是不是喜欢娘亲? 若仅仅只是因一时恻隐与道义而收留了娘亲,为何娘亲过世时,他立即赶回,并亲自守灵三天三夜,期间不曾阖眼,虽不曾落泪,但那沉重的悲痛,连幼小的她都感觉得出份量。 那是娘亲在他心中的份量。 好多好多的疑问,都已无人可问,但她却似乎已隐隐知道了所有问题的答案。 神思悠远,直到听见晋王问道:‘皇女特要本王留下一谈,所为何事?’ 这才回神,放下茶杯,史恩已知趣先行离去,内厅只有他们两人。 略微收拾思绪,摘星开口:‘不知晋王打算如何处置疾冲?’ 晋王心道:皇女倒是挺在乎他家这混小子。 ‘我是故意让他脱逃,他一逃走,必会想与川龙军旧部联系,但我早已传令,命那些人假意附和,最后他便会发现,辛苦奔走了半天,却是半个人都说不动,依他的个性,八成会羞愤离去,若他还有脸回来,我便把他关上几十年,好好反省!’ 一个父亲竟对自己的儿子狠心至此,要他尝尽众叛亲离的受辱滋味,摘星不以为然,‘晋王何须如此?一旦他得知真相,必会收敛,不再意图反叛。’ ‘我就是希望他能永远误会下去。’此刻的李存勖,言谈间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威严晋王,而只是一个为子女所忧的平凡父亲。 ‘为何?’摘星不解。 李存勖沉默,似在考虑是否要对摘星据实以告。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茶杯,‘那孩子,生时早产,我以为他撑不久,谁晓得他挺有出息,不但健康长大,而且比谁胆子都大,整个晋王府里的孩子,包括他胞兄,见了我的脸色都吓得闷不吭声,只有他敢笑着迎上来,抱着我的腿不放,大声喊着“爹爹、爹爹!”每次史恩都得使尽力气才能把他拖走……’ 这是第一次,摘星见到面容如此和蔼的晋王,提及疾冲幼时,他嘴角忍不住噙笑,那神采与疾冲十分相似,只是一个温和内敛,一个狂傲不羁。 ‘妳可知,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最怕什么吗?’ 摘星摇摇头。 ‘他最怕身边的人因他受苦。他从小就调皮,习武不认真、读书不专心,怎么罚都不怕,但要是罚了他身旁的书僮,隔天他一大早便起床乖乖练武、乖乖找夫子念书。这孩子,看来什么都不在乎,心却是最软的。’ 这一点,摘星也深有体会。 看来这世上还是为人父母最懂自己的孩子,即使早已形同陌路。 ‘我看那混小子就是个纨裤子弟的料,谁知他长大后,几次随兵出征,都有不错表现,令我刮目相看。十六岁那年,他第一次带兵出征便立下战功,六军将领对他赞誉有加,他表面上意气风发,私底下却更认真钻研兵法,谨慎布局,我当时还以为这小子倒是懂得满招损、谦受益的道理,后来才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如此努力想赢得每场战役,将伤亡减至最少,是因为他怕自己的弟兄们带出去了,却带不回来。’ 李存勖起身,面对屏风,重重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珍惜这个儿子的有情有义,但战场之上,越是有血有肉,就会有越多的顾虑与牵绊,更会无法冷静沉着地去面对瞬息万变的局势。’ 摘星心中一凛。 这一点,朱友文倒是大大胜过疾冲。 她恨他的无情残忍,可正是这无情残忍,让他在沙场上杀敌破阵,毫无顾虑。 难怪晋王要说,朱友文是他最钦佩的敌人。 ‘三年前,他选择离开,我其实心里很矛盾,既气恼他逃避现实,却也不愿见他留下,失去本性,成为麻木不仁之人。’话锋一转,‘皇女可知,为何我要特地试验妳一场?只因我担心妳的性格同那混小子一样,太过在意旁人,反而自乱阵脚,善良并非不可取,只是现今乱世,比的就是谁够狠、谁够快,不能有丝毫犹豫,哪怕是自己最在意之人,若必须舍弃,也只能舍弃。’ 晋王这番话,句句如重锤敲在摘星心上。 明明谈的是疾冲,她却不断在晋王的言语间,见到朱友文的身影。 那驰骋沙场、指挥渤军若定的的飒爽身影。 是如此的乱世才造就了如此的他吗? 他无情,是不得不无情,他舍弃,是不得不舍弃。 她发现自己似乎又更了解了他一些,可同时却也明白,自己与他的距离,更加遥不可及。 他能舍弃,她却是不愿舍弃、舍弃不了。 疾冲算是幸运的,因为至少他能有选择。 而她却没有。 她娇弱身子背负的,如今不仅仅是家仇,更是国恨,她无处可逃。 因此晋王才特意派她前往契丹、又暗中派王戎前来怂恿逼宫,为的就是考验她是否会被情感所羁,而无法顾全大局吗? ‘若是我没通过考验呢?’摘星问。 晋王坦言:‘那就表示皇女无能在乱世为君,统率三军,本王只好暂且将妳架空,直至天下平定,再奉归权位。’ 但她在意的从来就不是名分与权位,论个人,她只希望大仇得报,论治国,她只愿朱梁暴政灭亡,前朝得以复兴。 皇女这身份,不过是复兴前朝旗帜上的装饰,助长晋王的威风罢了。 这一点,她倒是看得很开,也愿意让晋王利用自己的皇女身分,号召天下反梁。 ‘皇女是否能答应我,瞒着那混小子,让他继续误会下去?他离去也好,回来闹事或受审也好,至少,他可以选择。’ 这是他身为一个父亲,能为孩子做的。 你要什么样的人生,我放手让你自己选择。 摘星点点头,‘我答应您。’ 晋王见夜色已深,正想起身告辞,摘星出言挽留:‘晋王请稍待,趁此机会,我想引荐一人。’ ‘是住在西厢房的那位贵客?’ ‘自然什么都瞒不过晋王。’ 晋王点点头。 摘星离开内厅,前往西厢房,亲自将这位贵客带来。 少年一身布衣,身形修长,过往眉宇间的傲气被沈稳取代,眼神坚毅。 ‘大梁均王朱友贞,拜见晋王!’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8章 川王回归 整整一日一夜过去,她仍如一朵开在冰天雪地中的绝美山茶花,伫立于寒池中,不曾动摇。 冰寒之气将一头青丝重新化为雪霜,她轻轻睁眼,黛眉上凝结冰珠一瞬间散落,容颜如雪清冽。 老药师站在寒池边,算算时辰已到,唤她上岸。 遥姬想移动身子,却发现早已冻得僵硬,举步维艰,花了好些工夫才离开了寒池。 老药师见她冻得全身哆嗦,口吐寒气,要她先进屋稍作歇息,遥姬却婉拒,只想立即赶回大梁京城。 老药师也不阻止。 遥姬临去前,忽对老药师行上跪拜大礼,亲手奉茶,‘义父您多次出手相助,遥姬日后必当涌泉以报。’ 老药师接过茶,一饮而尽,遥姬目光一瞬闪过不忍。 但为了守住他的秘密,她只能如此。 * 遥姬匆匆赶回大梁,未曾稍作停歇,一路直往渤王府。 到了渤王府前,却不得其门而入,只见一位身披战甲的军侯,显然才从前线赶至,带领一队人马,正没好气地喝叱站在门口的莫霄,‘他奶奶的!渤王是生是死,你们渤王府的人倒是给我说个明白!’ 此军侯姓韩名勍,镇守光州,朱友文从契丹回来后,整个大梁朝堂上下没人见过他,民间不但早已传出皇女出世的消息,更谣传皇女不只重伤均王朱友贞,还对渤王朱友文下了毒,两人皆命在旦夕,大梁国运,岌岌可危! 各州镇守军侯听到传言,自然急于想知道真相,因此韩勍一接到梁帝召集军侯回京的消息,便日夜兼程,提早抵达,为的就是想亲眼见到朱友文一面,破除谣言,谁知到了皇城,梁帝以各种理由推托,他心急之下,竟亲自带着兵马来渤王府前堵人,谁知也被挡在了门外,更让人觉得事有蹊跷。 难道传言竟是真的?从未败过的大梁战神,真败在了前朝皇女的手下? 一旁海蝶见情况不可收拾,大着胆子道:‘敢问韩军侯要见我家殿下,已通报过陛下了吗?’ 韩勍被这一堵,气焰稍熄。 海蝶见状,便知韩勍未得梁帝应允而欲硬闯渤王府,不由语气加硬:‘若得陛下旨意,我等必然不敢拦阻,韩军侯还是请回吧!’ 韩勍恼羞成怒,自己堂堂一等军侯却被渤王的一个下属教训? ‘放肆!妳算什么东西?不过一个女人也敢这样大呼小叫?’他举起蒲扇般的大手就要往海蝶娇嫩脸颊上搧去,海蝶哪里敢躲,只能紧闭上眼。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但她脸颊却不觉疼痛。 悄悄睁开眼,竟是莫霄挡在她面前,替她挨了这巴掌。 只见莫霄顶着红肿的侧半边脸,笑脸对韩勍赔不是:‘侯爷,打女人不好看嘛!知道您对我家殿下有心,但陛下没旨意,我们哪敢随意放行?您就别为难我们下人了。’ 韩勍哼了声,也知今日讨不了好,只得臭着脸率人离去。 海蝶看着莫霄脸上的掌印,正想说几句话,莫霄忽脸色一凛,道:‘遥姬来了。’ 海蝶转头,只见遥姬满头青丝竟已成霜雪,加上一身白衣,活脱脱就像是从冰雪里雕出来的人儿似的,看得人不由生起一股寒意。 遥姬急着赶来,连用药草汁染头发的时间都没有,韩勍一走,她便现身,直接对两人道:‘我找到解药了。’ 莫霄与海蝶这几日一直紧绷的心情,终于能暂时松口气。 只是……遥姬的头发为何一夕全变白了? 是为了要救他们的主子吗? 两人对望一眼,均想:没想到遥姬对他们家主子,如此情深义重。 * 遥姬来到密室,文衍正在照顾朱友文,见她出现,立即迎上,掏出白玉药瓶,解释病情:‘主子一直昏昏沉沉,虽不时让他服用解药,但胸口仍偶尔出现微微赤红,只要一出现,他便痛苦万分,不断吼叫,彷佛被烈焰焚身。’见遥姬脸色异常苍白,且明显身子虚弱,忍不住问道:‘妳还好吗?’ 遥姬没有回答,其实是连开口说话的力气几乎都要没了。 浸泡寒池一天一夜,已大伤元气,她又兼程赶路,中途不曾稍作歇息,如今完全只是凭着一股意志力硬撑。 她走到昏迷的朱友文面前,从怀里掏出银柄匕首,刀尖割入肌肤,瞬间涌出的血腥味唤醒了他,朱友文猛地睁开双眼,瞳孔泛着血红,胸口那朵赤红火焰又隐隐在肌肤底下燃烧,迅速蔓延,他不住挣扎想要挣脱铁链,文衍上前欲保护遥姬,却被她扭头喝止:‘别过来!’ 就这么分了下神,朱友文忽伸长了颈子,一口咬住她的纤颈! ‘遥姬!’文衍惊喊。 ‘别过来……让他咬……’明知只要他稍一用力,自己整个儿颈子很可能就被他咬断了,但她却丝毫无惧,苍白嘴角甚至微微噙着笑。 很好,你果然是想活下去的。 以寒池加强毒性的蛇毒血效力果然大增,朱友文几乎是在咬的同时便觉一股凉意由喉间入身,迅速安抚体内如火烧般燥热,于是本能地更加吸吮,寒蛇毒血不断入腹,他急促的呼吸渐渐趋缓,胸口赤红跟着退去。 遥姬疼得身子不住轻微颤抖,直到朱友文终于松开嘴,头一歪又昏死过去,文衍这才急忙上前,用干净白布压住她颈间咬伤,扶着她离开密室。 尽管遥姬已脚步虚浮,整个身子都倚靠在了文衍身上,仍不放心,‘你再去帮我仔细看看,他胸口赤红是否已全数消退?’ 文衍回头查看,‘主子胸口已无异状。’ 遥姬松了口气,心神一松懈,晕倒在文衍怀里。 文衍唤来莫霄,将遥姬抬出去,朱友文虽已服用解药,却仍昏迷不醒。 主子究竟何时能醒? 众军侯已纷纷入京,今日韩勍擅闯渤王府不成,必更加起疑,其他军侯届时若见不到主子,人心定会浮动。 大梁渤王,前朝皇女。 当年的狼仔与星儿,可曾料想过,他们今后将会左右这乱世的命运,甚至大梁的兴亡? * 大梁均王意外出现在晋国,且一直潜藏在晋王府棠兴苑内,对于这一点,晋王倒是挺淡定,坦然接受朱友贞的拜见后,望了摘星一眼。 摘星上前解释:‘均王殿下于契丹时便希望能见晋王一面,言词恳切,摘星本有些犹豫,疾冲却二话不说,答应将他带回晋国。他在契丹时被摘星误伤,加上舟车劳顿,因此这段时间一直在棠兴苑休养,没有立即通报晋王,还请恕罪。’ 朱友贞在契丹身受重伤,宝娜带着国师前来替他治疗祈福,他便暗中恳求宝娜帮忙掩护,让他能跟着摘星等人回晋国,劝说晋王放弃攻梁。宝娜于是找来与朱友贞相貌颇为相似的少年,同样以箭伤其身,又请国师施以密蛊,少年虽醒却犹如木僵之人,眼口四肢皆不能动,让朱温暂时看不出破绽。 为了掩人耳目,朱友贞随她回晋时,脸上刻意以白布包起,摘星对外一律称他是在返晋途中遇见的故人之子,脸部恰巧受了伤,便将他带回太原照料。 但晋王府内大小事哪里瞒得过晋王? 他早知摘星自契丹带回一名不速之客,身分高贵,也知此人一直在棠兴苑休养,但他按兵不动,想看看摘星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况且,这位贵客的来历,他已约略猜到几分。 晋王点点头,摘星知道自己该回避这两人其后谈话,便找了个借口先行退下。 内厅里无婢女服侍,朱友贞拿起茶壶,先替晋王斟茶,这才替自己倒了杯茶,然毕竟是被人服侍惯了,倒茶的动作有些笨拙,但晋王已知他的确诚心相待。 朱温有四子,早年战死的大儿子朱友裕最得朱温宠信,个性宽厚,颇得民心,却不幸死于沙场。二子朱友珪生母为军妓,出身卑微,个性小心细微,习惯看人脸色,心胸狭窄。三子朱友文不消说,掌控大梁军武,人称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与前朝皇女马摘星有过一段纠缠。这三子皆个性鲜明,唯有四子朱友贞,年纪尚轻,性格未定,晋王对其了解不深。 但今夜看着胆敢独自冒险深入虎穴的少年,晋王李存勖已看出朱友贞身上隐隐显出的锋芒,未来必是不可小觑之人物。 杀机瞬间闪过晋王眼里,朱友贞又何尝不知自己一脚已踏入龙潭虎穴,但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口喝尽杯底已凉的茶,果断站起身,一掀长袍,竟在晋王面前扑通跪下,恳求:‘朱友贞恳求晋国停止兴兵,莫再让黎民百姓饱受战乱之苦!’ 晋王内心摇头苦笑: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冲动又如此不切实际。 就算晋国停止兴兵,朱梁又岂会轻易放过他晋国? ‘均王请起。’晋王起身,扶起朱友贞,见他面色憔悴,显是重伤尚未完全痊愈,起身时牵动伤口,强忍着未呻吟出声,不禁慈父心起,劝道:‘均王冒险进入晋国,为天下苍生着想,实令本王钦佩。但我晋国向以复兴前朝为己愿,除非朱梁愿意退位,将政权交还皇女,否则晋梁战祸,必难以避免。’ 朱友贞低头沈吟,只要父皇在位一天,便绝不可能双手奉出政权,除非…… 晋王城府深沉,见朱友贞默然思索,知他心中所想,便顺水推舟道:‘均王英雄少年,青出于蓝更胜于蓝,若真为天下苍生着想,不愿战乱延续……’语气故意停顿,但从朱友贞脸上表情,晋王已知对方明白他话中含意。 朱友贞表情痛苦,内心似在天人交战,末了仍沈痛摇头,‘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我怎么可能——’ ‘均王切莫如此想,朱梁篡前朝政权,本就逆行倒施,若能归还政权,不但天下回归正统,亦能平息战乱。’见朱友贞有些动摇,再度劝诱:‘成大局者,必先舍弃私情,若为私情所困,不只自己受苦,也会牵连身边人,更有可能,是牵连整个国家。’ 朱友贞心中一震。 晋王这番话,让他联想到三哥朱友文。 晋王重新坐下,替自己倒了杯茶,水声沥沥,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特别清晰。 ‘人言道:“虎毒不食子”,但你确信你口里喊的那位“父皇”,不会为了权力,对自己亲生儿子下手吗?’晋王说得淡然,朱友贞却犹如当场被一道雷劈中,惊愕望向晋王,‘难道……’ 他本就怀疑大哥朱友裕死因蹊跷,虽经摘星布局,让他与朱友文之间的误会冰释,他仍心中存疑,心中甚至暗暗责怪梁帝,为何不够谨慎,轻易让大哥战死,又让三哥背了这么久的黑锅,对他隐瞒真相。 如今晋王清清淡淡一句话,便直刺他内心中最深的疑惑,他也顾不得对方是故意试探或是诱导,脱口便道:‘晋王知我大哥死因不单纯?’ ‘朱温残杀功臣,我晋国早在他下手前便派出密探,试图多方接洽,劝说其投晋,过程中得知郴王朱友裕曾多次劝阻,甚至请求善待遗族,可惜朱温充耳不闻,一律采取血腥手段,肃清他自认的余孽。朱友裕高谈仁义,朱梁朝中大臣为明哲保身,自然渐渐向他靠拢,未料却引起朱温猜忌,最后痛下杀手,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不可能!’朱友贞情绪激动,‘晋王休要胡言乱语,挑拨我父子间感情!’ ‘均王要认为本王挑拨离间,也无可厚非。那本王问你,朱温可是将朱友裕之死,归罪于一叛将?并指责当时马家军见死不救,使得剩余梁军被敌军围剿,近乎全灭?’ 朱友贞哑口无言。 晋王句句属实,不,应该说,晋王所言,与他父皇所言,一模一样! 但晋王怎会知道? ‘朱温有眼线内应,难道我晋国就没有吗?早有多人看不惯朱梁残暴作风,暗中投晋。邠州之役,朱温口中毒害你大哥的叛将,根本就是他亲自暗中安排!马家军见死不救,更是谎话连篇,当时马瑛戍守在光州,离邠州有数百公里之遥,远水救不了近火,何来见死不救之说?这些年来我看尽朱温所作所为,更加坚信,唯有推翻暴政,老百姓才能真正有好日子过!’ ‘但……我大哥……我三哥他……’冲击过大,朱友贞一时无法接受,嘴唇蠕动着想替自己父亲辩解,心里却明白,晋王所言不会是假。 朱友贞重重坐下,背脊冒出一片冷汗,细细回想,自己过去对大哥之死的疑惑,总算一一解开。大哥死后,三哥自觉亏欠,从此更是听命于父皇,原来……原来父皇刻意用大哥这条命,来绑住三哥,让他不得不对朱家卖命一辈子,甚至当起大梁的刽子手,但是……大哥的死,与三哥全然无关啊! 到底是什么样的父亲,会这样残害利用自己的儿子们? 而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他了? 大哥、二哥、三哥……朱友贞忽然不寒而栗,他摇摇晃晃站起身,竟忘了向晋王告辞,苍白着脸离开了内厅。 摘星守在外头,见朱友贞悄然离去,端着仍温热的茶水进来,替晋王斟茶。 ‘均王他……还好吗?’摘星并不过问方才两人之间的谈话,只见从朱友贞的脸色看来,他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均王人尚年少,思想也许是太过天真了些,但是个善良的人。’ 晋王点点头,‘但善良的人,不适合在乱世生存。’ 更不适合在皇家求生存。 不想争上位的,不是好皇子,但他们又怎么争得过最心狠手辣的那一位? 眼睁睁看着自己三个哥哥如今的下场,想必朱友贞能明白,要达到他的目的,必须要先能自保,而要能自保,就必须力求上位,手握实权,而要手握实权,唯有大义灭亲。 朱友贞会怎么选择? 晋王心里琢磨着,不论如何,朱友贞的出现,都为今后的局势带来了转机。 * 棠兴苑外,月色明洁,一个人影盘坐在屋檐上,总是不轻易示弱的眼神此刻微微低垂,看着那已不复年轻的身影,走出大厅,缓缓离去,李继岌跟随在侧。 他去而复返,原想趁着深夜带着摘星一块儿逃走,却见晋王带着李继岌来到棠兴苑,深怕她遭遇不测,偷偷躲在了屋檐上,正巧把所有的对话都听了进去。 他抹抹眼,即使在夜色里,也不愿承认自己鼻酸了。 父子俩一样的倔强。 原来。 原来老头是这样想他的。 远远地,他瞧见史恩亲自端着个小碗走向晋王府书房。 百合银耳梨子汤。 史恩在书房外等着。 晋王进了书房,史恩端着小碗也跟了进去。 他仰头,朝着月色叹了好长一口气。 这下他该怎么办? * 隔日,东方天空已隐隐现出鱼肚白,晋王书房里却是一夜灯火未熄。 王戎投晋,这几日正拚命说服晋王,让他率兵回头攻下泊襄,加上最近欲策画皇女登基大典,晋王个性谨慎,事事亲力亲为,已好几日夜宿书房。 负责洒扫的婢女睡眼惺忪间,忽见小世子光着膀子一路直走到书房前,她再揉揉眼,竟见到他身后背着两条粗大荆条,婢女看傻了,直到小世子在书房前扑通一声跪下,她才扔下扫把赶紧去找史恩。 史恩匆匆赶来,见疾冲脸色严肃,上身挺得笔直,目视书房大门,他心中已有了底,但仍忍不住上前故意踹了下疾冲,‘怎么,一大早就演出大戏,给谁看?’ 疾冲居然难得没有回嘴。 史恩这下知道这小子是认真的了。 遣了个婢女去通报晋王,过了半刻钟,满脸疲态、眼下略微黑青的晋王推开书房门,缓缓步出。 疾冲朗声道:‘败将李继峣,履犯军法,擅离职守三年,罪行重大,今日特来向晋王领罪!’ 晋王看着这个叛逆的小儿子,心中激荡,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平淡问道:‘你身犯何罪?’ 疾冲道:‘其一,口出狂言。其二,不服管束。其三,疑心主将。其四,暗中挑拨两军,令其不和。其五,谣言诡语,蛊惑百姓——’晋王打断,‘够了!早已知你罪状罄竹难书,大费周章负荆请罪,图的是什么?’ 疾冲咬了咬唇,‘虽然明知自己早已无颜再见晋王,但太原是我的家,我的亲人在此,离家三年,其实我真的很想回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已无母,不想再无父!看在一个儿子思念父亲的份上,恳请晋王从轻量刑,让儿臣能够将功赎罪!’ ‘将功赎罪!你倒想得挺美的!’晋王心早已软了一大半,但仍嘴硬。 这小子也不想想自己惹了多少麻烦? 背两条粗荆,跑来他面前跪下,以为就能轻易得到原谅吗? ‘晋王,我看小世子这次挺诚恳的,您就原谅他吧!’大总管史恩第一个替疾冲说情。 赶来的李继岌也在旁道:‘父王,您就原谅继峣如何?’ 其他婢女仆从们也纷纷替疾冲说情,晋王虎目一瞪,他们虽立即噤声,却一个接着一个,来到晋王面前跪下。 史恩也跪下了。 李继岌也跪下了。 接着所有人都跪了下来,恳求晋王再给他们的小世子一次机会。 疾冲不禁红了眼眶,胸口滚烫。 人不怕犯错,就怕不能改过,晋王终究是个父亲,见到自己的小儿子迷途知返,哪里不想原谅?只是拉不下面子,但眼见众人目光期待,他只好清清喉咙,微转过头,不想让人瞧见他自个儿也红了眼眶,‘混小子,你还想要大家陪你跪多久?起来吧!’ 这句‘混小子’一出口,众人便知晋王已原谅了小世子,人人欣喜。 ‘多谢父王!儿臣今后必定言听计从,绝不会有半点忤逆!’ 疾冲起身,虽晋王已原谅了自己,但两个大男人一时间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三年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长到有些话,他们已忘了该怎么说。 这时一双柔荑忽伸出,将父子两人的手拉到一块儿。 父子俩同时转过头,摘星不知何时已来到两人身后,面带微笑,‘恭喜二位化解心结,这是晋国上下之福。’ ‘多谢皇女。’晋王一笑。 疾冲倒是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 摘星朝晋王道:‘趁着大家都在此,摘星正好有一事想相求。’ ‘皇女请说。’ ‘摘星恳请晋王取消册封大典。’ 晋王不解,‘皇女为何有此意?’ 册封大典,乃昭告天下摘星皇女身分,让世人得知前朝皇家血脉未断,晋国出兵讨乏朱梁逆贼便更名正言顺,然摘星却另有所虑,‘前朝皇女不过是个身分,摘星很清楚,要推翻朱梁暴政,成就大业,绝非光靠摘星一人,而是必须仰仗各位与晋国上下。’她与疾冲对视,眼神更是坚定。 ‘但册封并不违背皇女您的初衷。’晋王劝道。 ‘晋王的用心,摘星铭感五内,但一来册封大典,耗费人力,此刻实在不宜,二来皇女身分,只是更加深摘星复仇决心,摘星并不想改变晋国,因此希望一切仍照旧,晋国仍以晋王为首,还望晋王能够成全。’ 摘星深明大义,态度不卑不亢,不因自己身为皇女而争权,却一肩扛下皇女这个封号所该承担的责任,晋王对她更是刮目相看,他不由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儿子,至此总算同意这混小子替他挑儿媳妇的眼光着实不差。 念头一转,若日后自己这小儿子能与皇女结为连理,不但是美事一桩,亦更加巩固了晋国与前朝的王权,确保他这一生的心血能够永续传承。 他晋国复兴前朝的大业,总算指日可期。 * 疾冲脚步匆匆来到棠兴苑,大大方方从大门走入,见到正站在女萝草架前的摘星,还没开口便听得她道:‘不是才刚父子和解,又跑来这儿做什么?’ ‘马摘星,我可有个问题要问妳。’疾冲来到她面前,不给她任何逃避机会,‘妳昨夜通过了考验,可喜可贺,但是否也代表了在我与大局之间,妳会选择放弃我,成全大局?’他知道摘星的抉择并没有错,也知道比起整个晋国,他疾冲又算是哪根葱哪根蒜?但他,还是因为摘星的抉择而纠结了。 摘星不语,纤秀手指轻轻抚过碧绿女萝草,算是默认了。 ‘如果是朱友文那家伙呢?’ 疾冲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问,也不用拿自个儿和那家伙比较,但他就是忍不住。 他为她付出了这么多,难道在她心里,仍比不上朱友文吗? 摘星抚摸女萝草的手指顿了下,才道:‘我一样会选择以大局为重。’ 她希望自己说得斩钉截铁,但事实是连她都听得出自个儿的些微犹疑。 若是疾冲换成了朱友文,昨夜她还能如此冷静吗? ‘疾冲,届时梁晋开战,我也想亲上沙场,与马家军、晋国六军在前线并肩作战,你可以收我为副将吗?’她转过头,一脸灿笑,掩饰自己的心虚。 疾冲愣了愣,随即一笑,‘妳知我的性子,我这人从不吃亏,妳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都成!’她说得豪气。 ‘等我上战场打败那家伙后,我要妳嫁给我!’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见他眼神异常认真炽热,无一丝玩笑成份。 她不由心中突突乱跳,却不是因为羞怯,更不是因为情动,而是因为慌乱不知如何应付。 疾冲对她的感情,她不是不明白,但她心中始终有着朱友文,早已容不下其他人,但难道她要一辈子就这样被困住吗?爹不是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吗?娘不是希望她能觅得一真心待她的良人,幸福度过一生吗? 这些,疾冲都能给她,更别说他是晋小学世子,身分地位更是不同一般。 疾冲伸出手,将她额角青丝拢齐,又折下一枝短短女萝草,别在她发稍上。 他第一次如此温柔待她,她越发不知所措。 那不是心动的感觉,只是无措。 她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拒绝,或是接受,不管怎样都好,她都该给疾冲一个答案。 疾冲完全是为了她才回归晋国,也是为了她,决定留在晋国为父王效命。 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男人会如此待她。 但是……她为何就是无法点头? 见她脸色发窘,眼神乱转就是不敢正视他,疾冲忽放声大笑:‘哈哈,吓到妳了吧?’ 原来他真是在开玩笑! 她气恼地转过头,不想再理会疾冲,却听他道:‘不过开个小玩笑嘛!我知妳大仇未报,不会轻易谈到终身大事。’他随手又折下一枝女萝草,一面拿在手上把玩,一面道:‘父王已召集六军将领,商讨攻梁事宜,特地叮嘱我别迟到。我先走一步了。’ ‘慢走,不送!’摘星仍气呼呼。 疾冲一转身,脸上笑容立即消失,神情是难得的落寞。 她终究心里还是有朱友文多一些。 * 夜里,他独自坐在晋王府屋檐上,身旁摆着两三壶酒,看着晋王府内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心中倍感孤独寂寞。 ‘疾冲大哥,帮个忙吧!’ 他低头,见到一身布衣的少年不知怎地居然发现了他,正努力也想爬上屋檐,奈何手脚笨拙,爬到一半不上不下,只好出声呼救。 ‘你这小子,光会添乱!’一面碎念,一面伸手一拉,轻易便将少年拉上了屋檐。 朱友贞一见酒壶,拿起就对嘴喝,疾冲忙阻止:‘喂喂,别全喝光啊!’ 夺回酒壶,随口问了句:‘你心情不好?’ ‘你不也心情不好?’ 疾冲无语,过了一会儿,把怀里酒壶递给朱友贞。 两人就这么在大半夜里,坐在晋王府屋檐上,一口一口喝着闷酒。 过了老半天,疾冲已是半醉,脱口道:‘你这小子,本来觉得你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没想到忒大胆,居然主动要跟着我们回晋国!要是让我大哥知道了,绝对拿下你去要挟朱温那老头子!’ 朱友贞却摇摇头,‘我父皇很有可能根本不理会我的生死,我怀疑在他眼里,倒底还有没有骨肉亲情!’一口酒下肚,‘疾冲大哥,我才佩服你,我一个梁国皇子,你也敢光明正大用马车送进太原城?还让我与摘星姊姊同住棠兴苑,就不怕引狼入室吗?’ 疾冲有些心虚。 当初会轻易答应朱友贞的请求,很大原因出自于他对晋王的不满,他甚至期待朱友贞到了太原后,肯定会制造不小的乱子,让晋王与李继岌伤透脑筋。 谁知后续完全出乎意料,朱友贞乖乖待在棠兴苑没出乱子,他却和老头来了个大和解! 疾冲连喝好几大口闷酒,吐出一口酒气,仰天道:‘我就不明白了,金雕明明就比狼强,为何她偏偏不要雕,就要狼呢?’ 朱友贞也跟着仰头看天,回道:‘谁叫她先认识了狼?也许她就是爱狼的那股野性?金雕再强,终究是被人豢养。’ 疾冲眼神奇怪地看着他,‘这话真不像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谁叫有些人,天生就注定了会吸引别人的目光。’朱友贞有些黯然。 疾冲打量身旁这迅速成熟的少年,领悟道:‘你该不会是对宝娜……’ 朱友贞默然不语。 原来同是情场失落人啊。 疾冲转身,居然搬出一大坛酒,豪迈道:‘来!我早准备好了,本来要一个人喝的,现在有了伴,喝起来应该痛快得多!’ ‘好!今朝有酒今朝醉!’ 管他什么乱世,管他什么朱梁晋国,管他是晋国少帅还是大梁皇子,至少在今夜,他们可以称兄道弟,把酒言欢,暂时忘却一切烦忧与不愉快。 * 晋王府书房内,李存勖望向窗外,目光落在最偏僻角落那处屋檐上。 史恩步入书房,‘已照您吩咐,特意遣开了侍卫。’ 晋王点了点头。 对于朱友贞的去留,他心中已有定论。 朱友贞年纪虽轻,见识也尚浅,但比起他的父亲朱温,却多了一分道义与悲天悯人,至少,他的眼里有百姓、有其他人,而不是只有权力。 晋国一行,已在他心底埋下反叛种子,不管朱友贞的决定是什么,一旦他回到朱梁,必定会对朱温有所牵制,对晋国而言,绝对只有好处。 只能说朱梁多行不义必自毙,连老天都看不过去,朱友贞不请自来,得知真相而去,李存勖不禁开始期待,回到朱梁的朱友贞,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浪? * 与晋王、六军将领等商讨完攻梁之计后,王世子李继岌离开书房,转往自己寝居路上,显得心事重重。 李继岌身边原有一谋士袁策,早在马摘星带着马家军前来投晋时便献计,要他务必取得马家军信任,拉拢马摘星,当时李继岌不以为然,但连日发生这种种事端,他亲眼看着李继峣迅速掌握从前势力,甚至得到马家军信任,又与马摘星走得近,两人似有情愫,若晋王将来真把江山奉还给皇女,那他算什么? 这么多年来,他追随服侍晋王,无处不小心翼翼,虽然他支持父亲复兴前朝理念,但任性离家三年的弟弟一回太原便成为众人注目焦点,他多年辛苦经营却无人闻问,连晋王也多少习以为常,他心里难免感到被忽略的不快。 李继岌回到寝居,正欲吩咐随从将袁策找来,却发现他想见的那人,已站在院落大门口等着他,面上是胸有成竹的笑容。 ‘袁先生?’李继岌有些讶然。 ‘王世子,皇女出世,小世子重掌兵权,我猜,您应当会想要见见我了,不知是否料中?’袁策彷佛早已看透李继岌心中所想。 李继岌将袁策请入,又吩咐左右上茶服侍。 袁策一坐下,并不急着喝茶,而是开门见山道:‘王世子,您再不动手,怕是要满盘皆输了啊!’ ‘还请先生指点。’ ‘梁晋开战后,晋王若赢,那么我晋国一统天下,指日可待。晋王以复兴前朝为己任,得江山后必奉还皇女,但晋王并非一场空,皇女与您的弟弟李继峣,看来早晚必成佳偶,所以这天下最终还是他李家子孙的天下。’袁策端起茶水,话锋一冷,‘只怕最终一场空的,就是王世子您了。’几句话便道破李继岌心中所忧。 李继岌身为晋王嫡子,继承大业,原是理所当然,但若李继峣真与皇女联姻,晋国辛苦打下来的天下,便再也落不到他手上。 李继岌问道:‘先生今日既主动登门,自然已有妙计?’ 袁策一笑,‘王世子料得不错,我的确是有一妙计,既可保全您的兄弟之情,又可让您顺利继承大业。’ 李继岌脸上不由燃起希望,‘真有此一石二鸟之妙计?’ 袁策点头,语气神秘:‘借刀杀人,隔岸观火,则大事可成。’ 李继岌微微拧眉,似已猜出袁策意图,‘难道先生是指……’ ‘不久梁晋必有一战,沙场之上,刀剑无眼,谁的刀不小心砍着了马摘星,一片混乱,谁也看不出是谁,到时再推给梁军。马摘星一死,马家军与令弟必然悲愤不已,誓死为她复仇。当马家军拚死与梁军决战时,您暂且按兵不动,待马家军死得差不多了,梁军也已大伤元气,这时您再率领六军收拾局面……’袁策得意道。 之后发展,袁策已不必再多说。 只要没了马摘星,李继岌身为晋王嫡子,自然是王权接班的第一顺位,也不用再担心李继峣踩在他头上。 袁策此计的确一举两得,但李继岌却显得踌躇。 他犹豫再三,终究婉拒:‘此计虽妙,却有违正道,不是我晋国向来作风,还请先生再想想……’ 袁策见李继岌不受教,也只能叹息。 看来这借刀杀人之计,只能另想他法了。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39章 大梁战神 这一夜特别不安宁。 摘星才躺上床没多久,棠兴苑外忽一阵喧嚣,接着是侍卫与婢女的呼叫声,她正想唤马婧问问是怎么回事,房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喝得烂醉的疾冲就站在门口,身形摇晃,旁边是朱友贞在扶着,哥俩都喝得满脸通红,朱友贞冲摘星喊:‘摘星姊姊!我三哥……我三哥他对不起妳!好在老天有眼,还有疾冲大哥!我、我把他送来了……’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俩浑身酒气,都喝醉了!’摘星羞红了脸,低声喝叱朱友贞。 ‘我才没醉!’朱友贞大声道。 ‘我也没醉!’疾冲跟着附和。 这时马婧匆匆赶来,朱友贞毕竟身分敏感,摘星命她先将他带走,谁知马婧前脚才刚走,疾冲后脚就冲进房里,还转身将门反锁! ‘郡主!小世子!郡主啊——’马婧急得用力拍门,朱友贞却拚命阻止,‘别打扰他们——’重重打了一个酒嗝,酒气熏人。 眼见围观婢女越来越多,马婧只好先半拖半拉将朱友贞请回西厢房。 虽说疾冲行为未免过于胆大,竟夜闯郡主闺房,但仔细想想,这儿是晋王地盘,她家郡主又是皇女,只要一呼救,驻守侍卫自然一拥而上,保护皇女不受欺侮。 房内,疾冲满脸通红,双眼带着狂放醉意,一步步逼近摘星。 她一步步后退,后腰忽撞到桌缘,一个踉跄身子往后倒在桌上,疾冲随之欺上,整个人将她上半身包围住,酒气浓浓,她拧起眉,忍住想捏住自个儿鼻子的冲动。 摘星紧张地看着他伸手扯着衣襟,幸好他不是要脱衣,而是笨手笨脚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头只写着大大的一个‘欠’字! ‘妳瞧见没?这是妳写给我的欠条!妳答应我什么了?现在还算数吗?’ 她当然记得。 她答应过他三件事。 第一,将铜铃内响石内赠给他。 第二,随他至狼狩山,计诱朱友文。 但这第三件事,他却迟迟未要求她还。 ‘疾冲,你喝醉了!等你醒了,我们再好好说话!’摘星推了他一把。 ‘我没罪!我清醒得很!’ ‘你先让开!’眼见疾冲的身躯越靠越近,她的身子越来越紧绷。 ‘不让!我就是不让!’疾冲像个孩子般耍赖不依,‘我让过了啊!但还是走不掉啊!妳知道那家伙是狼仔的时候,我就远远让开了,可怎么知道,兜兜转转,妳又跑来我这里了!’他重重捶打自己胸口。‘马摘星,妳太过份了!’ 她知道他是酒后吐真言,此刻也明白稍早前他的求婚并非玩笑,但是她依旧无法响应他的感情,只是满心歉疚。 ‘疾冲,对不起,我——’ ‘我不要听妳说对不起,妳明知我要的是什么——’ 他忽然低下头吻住了她。 她瞬间脑袋一片空白,错愕之下用力推开他! 他被她这一推,跌跌撞撞往后几步,后脑袋撞到了梁柱,加上酒醉,一下晕了过去。 她站在原地,身子僵硬,不知所措。 ‘皇女?皇女您没事吧?’史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摘星小心翼翼绕过不醒人事的疾冲,开了门,手指疾冲,朝着史恩道:‘史总管,这个就留给您老善后了!’ 听得出来皇女非常不开心,‘您老’这二字简直是咬牙切齿。 史恩看着烂醉倒在人家闺房地板上呼呼大睡的疾冲,暗自摇头:就你这混小子会惹事!这一闹,全晋王府都知道小世子夜闯皇女闺房,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 隔日,疾冲醒来只觉浑身酸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房间地板上。 头痛欲裂,他忍住呻吟冲动,慢慢起身,打量四周,见到墙上那两幅平原公主画像……这儿是摘星闺房? 他见桌上有茶壶,正要拿起就往嘴里灌,眼角瞄到自己随身携带的那张欠条落在床底,连忙弯腰拾回,正重新仔细收入怀时,大门被人一脚踹开,怒气未消的摘星手拿长剑出现在门口,‘你可终于醒了!’ 疾冲一愣,努力回想昨夜经过,他只记得自己和朱友贞在屋檐上喝完两大坛酒,却想不起两人是怎么下的屋檐,自个儿最后又怎会出现在摘星房里? 摘星身后围着一群年轻婢女,脸色既是忧心又是伤心,七嘴八舌道: ‘皇女,小心点,刀剑无眼,别伤了小世子,我们会心疼!’ ‘皇女,小世子看来是真喜欢您,我们……我们会祝福两位的!’ ‘皇女,您就别气了,小世子只是喝醉了……’ ‘够了!’摘星娇喝一声,‘我看到他就一肚子火!’ ‘我只不过是在妳房里地板睡了一夜,有必要这么火大吗?还拿剑指着我?难不成想谋杀亲夫?’疾冲还有心思开玩笑,下一刻剑光袭来,摘星竟真的拿剑朝他刺了过来! ‘马摘星,把话说清楚啊!我到底昨夜做了什么,让妳气得非要拿剑砍我?’ 刷刷刷连三剑,摘星虽未直攻要害,但剑尖溢满怒气,大有要好好教训疾冲之意。 大总管史恩看不下去,从门口探出头,道:‘小世子,现在全晋王府的人都知道您昨夜闯入皇女闺房,留宿一夜未归啊!’ 疾冲愣住,差点没躲过摘星挥来的剑,幸好她及时收势,只砍掉他一截袖子,但也让门口众婢女们惊得大呼小叫。 疾冲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过就是酒后小小乱性嘛,况且从他今早是在冰冷石板地上醒来,而不是在摘星床上,就知道他昨夜根本没占到她什么便宜,顶多只是让她落了个皇女行为不太检点的尴尬名声罢了,又不会少块肉。 疾冲一面闪躲,一面模模糊糊想到什么,伸手从怀里拿出那张欠条,推到摘星面前:‘马摘星,妳还记得妳欠我最后一件事吗?’ ‘不记得了!’她想抢下欠条,疾冲当然不让,娇美怒颜近在咫尺,他脑里忽闪过一个画面。 昨夜他吻过她。 ‘我想起来了!’他故意一喊,‘原来昨夜我确实毁了皇女您的清白!’ 此话一出,摘星面红耳赤,恨不得拿剑把这家伙砍成好几段! 大总管史恩用手扶住额头,门外婢女们则是个个心碎不已,哀叹声不断,竟还有人眼红哽咽起来。 ‘疾冲!你——你才没有——你只是……只是……’摘星眼见越描越黑,想要解释,但要在众人面前讲述自己如何被这家伙轻薄,又感羞窘无比。 疾冲贼贼一笑,‘别气了!我会负责!’手腕一抖,让门外众人都见到那写着大大一个‘欠’字的欠条,‘妳欠我的第三件事,就是灭梁之后,我要妳和我浪迹天涯,我去哪儿,妳就跟着我去哪儿!马摘星,这上头还有妳的指印,妳说话可要算数啊!’ 晋王府众人多数不知这张欠条来历,听疾冲如此一说,均以为摘星早已暗地同意灭梁后,与他们的小世子天涯海角流浪去,做一对与世无争的神仙眷侣,摘星想反驳,但这欠条上盖着的确实是她的指印,难道她要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吗? 再想深一层,如今她与晋国关系已是密不可分,拒绝晋小学世子,无异是让晋国难堪,晋王日后心中难免会有疙瘩,她痛恨自己如此功利,但情势不由人,为了大局,她咬咬牙,忍下解释的冲动。 疾冲以为她默许了,喜上眉梢,仔仔细细将欠条收入怀里。 ‘大家都是见证人,妳想赖也赖不掉了!’疾冲一脸欣喜,她却对他感到越加愧疚,心中怒气也一扫而空。 她一语不发,低头快步走回自己房里,重重关上房门。 旁观众人都以为她是害羞了,纷纷知趣散去。 摘星将自己关在房里,心绪纷乱。 转过头,见到挂在墙上的奔狼弓,心口一阵紧缩。 忘不了,怎么样就是忘不了,这一生又怎么可能忘得了? 但此情注定只能成追忆,而她欠疾冲的实在太多。 她能用自己的一辈子来偿还疾冲吗? 那是他想要的,可却不是她想要的。 只是她还有选择吗? * 被召回京的众军侯们聚集在校场上,今日带头操练渤军的不是朱友文,却是梁帝本人,只见他穿着一身黑色战甲,骑在马上,精神抖擞,不时出声指点。 然朱友文迟迟未现身,军侯与众大臣们心中疑惑越来越重。 梁帝自然察觉,他已暗中安排,若朱友文仍未能及时出现,这些军侯又心生反意,他只要拔出腰间赤霄剑,埋伏在校场四周的禁卫军便会冲入,将这些人全数格杀。 他自知杀了这些军侯大臣,大梁元气大伤,恐再无力出兵,但若他手中没了朱友文,他们便胆敢抗旨甚至反叛,留下又有何用?只怕是继续养虎为患,不如早早除之! 巡视操练完一轮,梁帝回到高台暂歇,向来不喜征伐、在朝堂上屡次出言反对攻晋的崔尚书求见。 梁帝脸上带着自信笑意,一见崔尚书便道:‘你看看朕的大梁将士操练得如何?攻下太原,是否指日可待?’ 崔尚书望向校场内壮盛军容,笑道:‘回陛下,渤军乃大梁最强战力,如狼似虎,实力更足以傲视天下,要攻下太原,绝非空谈。’ 梁帝满意点头,却听得崔尚书又道:‘但这些将士全隶属渤军,为何不让渤王带头操练,非要陛下您劳师动众?’ 梁帝神态从容,手却暗暗摸上了剑柄。 ‘陛下,渤军操练却不见渤王,看来传言不假,渤王确实被前朝皇女所害。渤王向来神威,但若无法亲自领军,征战晋国恐怕……’欲言又止,眼神观察梁帝反应。 ‘恐怕什么?朕想听听爱卿的忠言。’ 见梁帝未动怒,崔尚书大着胆子道:‘臣惶恐,为臣者只是想替陛下分忧解劳,梁晋开战,必两败俱伤,与其如此,不如与晋王和谈,平分天下——’话未说完,崔尚书眼前忽爆开一片血雾,他惊愕低头,只见一支长枪贯胸而出,他用尽剩余力气转过头,校场内一人高头大马,身穿黑色光明铠,胸前一狰狞狼头,不是堂堂渤王是谁? 崔尚书砰的一声倒在梁帝面前,死不瞑目。 梁帝放开了一直紧握着腰间赤霄剑的手,欣慰微笑。 终于来了,他最得意的刽子手! 朱友文站在校场中央,大喝:‘战!’ 校场渤军立即大喝呼应:‘必胜!’ ‘战!’ ‘必胜!’ 呼喝声震耳欲聋,气势惊盖山河。 朱友文手一挥,长枪队伍奔出,个个虎背熊腰,手臂粗壮,举起长枪瞄准了一干在校场围观的众军侯与大臣! ‘大战在即,还有谁想提议与晋和谈,动摇军心?’朱友文喝问。 那些军侯大臣们方才见识了朱友文如何一长枪击毙崔尚书,即使有人原本想附和其提议,此刻亦吓得噤若寒蝉,尤其是韩勍,眼见渤王如此神威,更是后悔之前对他下属那般放肆,心中直冒冷汗。 梁帝在高台上高声大笑,随即命令:‘把那些晋国俘虏都放出来!’ 韩勍心中只能叫苦,这些晋国俘虏并非一般晋兵,而是有品阶的武官,他本欲等崔尚书提出和谈建议后,跟着附和,建议将这些俘虏送回晋国,证明大梁化干戈为玉帛的诚意,毕竟谁都不想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到战场上杀个你死我活,况且,先别说时序已入冬,这看着天气没多久就要下雪,本就不利出征,这几年又天灾不断,粮食短缺,军中只能让士兵吃食封存许久的过期军饷,不少士兵上吐下泻,只是下头隐瞒着不敢上报。 俘虏们被带上了校场,梁帝下令解开其身上绳索,又在他们面前扔下兵器。 这些人虽是俘虏,但毕竟是军阶较高的武官,绳索一解开,兵器一到手,便迅速聚集在一起,组成一个小小的阵形。 朱友文一喝:‘围!’ 长枪队立即调头转换目标,将这群晋国武将围住。 朱友文走上前,朗声道:‘都听好了,若你们能打赢本王,我大梁即刻送你们回太原,绝不食言!’手一抬,长枪队队正立将手上长枪抛给他。 晋国武将面面相觑,忽精神一振,抄起兵器就往朱友文杀来! 韩勍面显忧心,这些晋国武将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俘虏到,个个武功不弱,群起围攻渤王,不知他应付得来吗? 韩勍不安望向高台,只见梁帝竟笑得十分畅快,下一刻校场内便传来一声哀号,转过头去,一名武将当胸被长枪穿过,死状与崔尚书一模一样! 朱友文手一抬,又接住一支长枪,杀人简直如流水般顺畅,晋国俘虏一个接一个死在他的长枪下,一朵朵血花在胸前炸开,在朱友文面前,纵然有再高武艺也是徒然,只能一面倒地被屠杀殆尽。 最后一个俘虏倒地,霎时间校场安静得彷佛能听见朱友文平稳的呼吸声。 大开杀戒,对渤王来说稀松平常,呼吸竟丝毫不喘。 韩勍等上过沙场的军侯们都已看得胆颤心惊,哪见过这等血腥场面的文书大臣们更是有好些已手足发软。 只听高台上,梁帝低沈笑声传来,此时无人胆敢再提放弃攻晋、与晋和谈,深怕一开口,下一支长枪就往自个儿胸前招呼! 梁帝满意地看着朱友文一出场便慑服这些军侯众臣,心中胜券在握:只要有了朱友文,前朝皇女算什么?何愁太原不破? * 三日后,前线来报,叛将王戎已协同晋兵拿下泊襄城,梁帝得到消息后,不怒反笑,泊襄城本就是王戎老巢,投晋后他必然抢先夺回,做为首功,但梁帝早已在这之前,派出数百人乔装成各种身分散落于泊襄城四处,之后渤军攻城,只要信号一发,这些人便里应外合,大乱晋军阵脚。 开战在即,渤王府内气氛亦是紧绷。 文衍虽武功尽失,朱友文要他留守渤王府,莫霄不知为何,成天不见人影,海蝶则居然有些魂不守舍,时常一面练武,眼神一面不断瞄向渤王府大门方向,直到在旁观看的文衍忍不住问:‘海蝶,妳怎么了?’ 哐啷一声,海蝶手上长剑竟掉落于地,她一惊,彷佛这时才发现文衍就在身边。 文衍看着她的失常,心中虽疑惑,但也约略猜出了五六分。 ‘文衍你……看见莫霄了吗?’海蝶拾起长剑。 文衍摇摇头,‘几日后就要出兵了,那家伙依旧一贯风流,通宵达旦地往百花楼跑,谁知是不是十年一觉扬州梦,应得青楼薄幸名呢?’ 海蝶越听脸色越是难看,这时莫霄正好回来了,文衍眼尖,‘正巧,说曹操,曹操就到。莫霄,海蝶要找你——’ ‘我才没有找他!’海蝶不知哪来好大怒气,大声反驳。 文衍一愣,‘妳刚才不是问我有没有看见莫霄?’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他欠我钱!’海蝶一跺脚,转身就走。 莫霄欠她钱啊,倒也不是不无可能,毕竟这小子没事就喜欢赌上两把,这几日又夜夜不归,大概看上哪个青楼名妓,砸了不少银两,连老本都没了。 莫霄立即追在海蝶身后,喊道:‘我还!多少我都还!真的!双倍也行!’ ‘你还不起!’ 莫霄连忙低头,险险闪过海蝶用力执来的飞剑,继续不屈不挠地跟在海蝶身后而去。 文衍在后头看着,一头雾水。 莫霄到底是借了多少钱,让海蝶气成这个样子? 忽传来细微振翅声。 文衍转身,见一只墨黑鸽子翩然而落,他伸出手,黑鸽乖巧停在他手上。 取下鸽脚上的小竹筒,打开,里头只有一张纸,上头画着一颗柿子。 * 另一头,莫霄好不容易追上海蝶,一把扯住她的手,她转身就赏他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 ‘放开我!这里不是百花楼!’ 莫霄不躲不避,眼神清亮地看着她。 海蝶却不敢与之对视,扭过头嘴硬道:‘怎么,现在又不躲了?前几日不是都躲着我吗?’ ‘海蝶,那一夜,我——’才开口,就被海蝶打断,‘我已经说过了,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为何还是躲着我?你怕我会死缠着你不放吗?’她越说越火大。 ‘是,我承认我是躲着妳,但不是怕妳缠着我,而是实在太突然……我还没做好准备……’ 海蝶越听越怒,‘你有没有好一点的借口?没做好准备?你这情场浪子不是镇日流连花丛,和女人打交道吗?’ ‘我这几日的确是见了不少女人——’见海蝶转身又要离去,连忙用力扯住她的手,将她拉回,‘海蝶,妳听我说!’ ‘放手!’海蝶又是一巴掌袭来,莫霄赶紧道:‘我对她们说,我遇上了一个女子,以后再也不会去找她们排遣寂寞了!’闭上了眼准备挨打,那一巴掌却迟迟未落在他脸颊上。 迟疑睁开眼,发现海蝶的手就停在面前。 莫霄终于坦白:‘海蝶,其实我……早就暗自喜欢妳,但身为夜煞,哪有资格谈感情?更何况我们过着时刻刀口舔血的日子,生死难料,你我本都是孤儿,无牵无挂,但若动了情,就是有了牵挂,会害怕失去,所以我始终不敢表明真心,只能去找别的女人。那一夜后,其实我又喜又忧,一时不知如何面对,我……我就怕哪天我出任务死了,独留妳一人,妳会不会孤单?会不会痛苦?会不会太思念我——’ 海蝶那一巴掌挥下,又结结实实在莫霄脸上打出一个红肿掌印。 ‘你少自以为是了!’ 莫霄苦笑,‘妳说的对,我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是该打,妳打吧!打到妳消气为止。’ 海蝶又举起手,这一次,却是轻轻抚过莫霄脸颊,‘痛吗?我是不是打得太重了?’ 莫霄喜出望外,连忙摇头。 海蝶向来冷漠,感情不轻易外露,莫霄喜欢她,却不确定她是否对他有意,偶尔几次示好,她虽不拒绝,脸上却也无任何表示,不知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他,若有似无,让人摸不着头绪。 ‘你方才说的话,是真心的吗?’海蝶的手滑到莫霄下巴,轻轻托起。 莫霄点头。 ‘好,既然如此,我必全力保护你,让谁都动不了你一根汗毛!’不愧是海蝶,真要谈起情说起爱,丝毫不扭捏,一旦确认了,便霸气宣告所有权! 她早看不惯莫霄没事泡在百花楼拈花惹草了,既然他是真心的,以后她必将他看得死死的,让他只能在她身边,哪儿也去不了! 莫霄看着如此霸气的她,心动不已,脱口便道:‘保护我,一辈子?’ ‘一辈子!’ 莫霄只觉一股喜悦几乎要炸开胸口,这不就等于海蝶承诺将自个儿的一辈子都给他了?简直比任何花言巧语、绵绵情话,还要动听。 ‘妳亲口说的,可别反悔!’ ‘绝不反悔。’ 简单几句话,定下终身许诺。 从此生死相许,从此多了思念牵挂。 从此,不再是遭世间遗弃的孤儿。 * 密室里,一灯如豆。 他沈郁的身影几乎要与阴影融合,分不清彼此。 朱友文看着手里纸条,一颗柿子,暗喻着朱家四子。 大哥已战死,二哥被贬为庶人,他身为朱家三子,即将肩负大梁未来命运,出征泊襄,而四弟…… 四弟,希望你能了解三哥的决定。 这大梁的命运,并非三哥能左右。 缓缓将纸条放置于昏暗烛焰上,烛火一跳,将那颗柿子缓缓烧去,一如朱家骨肉难以避免的崩落命运。 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 渤王率兵出征泊襄,晋军严阵以对,疾冲亲率六军与马家军联兵赶往泊襄,与王戎会师。 朱友贞也悄悄跟着来到前线,与摘星告别前,告诉了她一个秘密。 ‘摘星姊姊,除了妳我、父皇与遥姬少数几人外,知情者都已被父皇铲除。我只希望,也许妳永远不会想利用这个秘密,毕竟三哥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摘星久久无法言语,一方面是因为震惊,一方面却是因为她并不想承认的心疼。 她目送朱友贞在暗夜里悄然而去,知道此后若再相见,他们只会是敌人。 泊襄城内,暂时挪做主帅议事之用的城主府中,疾冲正兴致勃勃与其他武将推演战术,商议军情。 晋王早已料到,只要晋国先出兵,攻下一城,朱温必然按捺不住,举国来犯,今日探子来报,十万渤军已然发兵,朝泊襄而来。 这一战,将决定梁晋之间的争衡消长。 如梁军获胜,等于打开河东门户,能直攻晋国首府太原。 若晋军获胜,不仅能巩固河东南境,且向南进攻能直取河南,大梁的政治中枢。 沙盘上,泊襄城周围插满黑色小旗,代表渤军,晋军六军、马家军与王戎兵马,则以白色小旗代表,旗上分写‘晋’、‘马’、‘王’等小字以示区别。 只听疾冲道:‘渤军定是精锐尽出,打算一举吞了咱们!那咱们也把全部精锐队伍集中在此……’他先将写有‘晋’字的白色小旗插在泊襄城内,又用写有‘马’、‘王’等字的白色小旗在其后方补强,‘如此一来,就算渤军倾巢而来,我军也能坚守数月,加上此时乃隆冬,更不利攻城,因此这场战争——’ 摘星接话:‘是比谁能坚持得久。我军在前线守城,晋王在后方运筹帷幄、调配粮草,只要咱们能守得住,必更激怒朱温,堂堂渤军居然连一座小城都难以攻下,他面上无光,怕三军动摇,必再加码派兵……’摘星动手将更多黑色小旗插在泊襄城周围,这时沙盘上的梁国势力范围,只剩下几支朱色小旗,显得势单力薄。 疾冲接道:‘届时我父王再亲率主力,从朱温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突袭,从此天下大势便将改写!’语毕望向摘星,两人心领神会,默契一笑。 王戎听得频频点头,不愧是晋王,对朱温的心性脾气了如指掌,那姓朱的老贼焉有不败之理? 众人正讨论间,外头传来金雕鸣叫,急促高昂。 疾冲一愣,冲出帐外,只见金雕盘旋高空,不断叫嚣,似在示警。 来了! 朱友文所率领十万渤军,已见踪迹,不出十日,兵临城下! 摘星不由握紧手上奔狼弓。 终于来了。 * 茫茫白雪纷飞,一队又一队渤军,身穿黑甲,将泊襄城围得密不透风。 城墙上,她远远就瞧见他,身骑黑马绝影,一身黑色光明铠,胸前狼头狰狞,黑马旁四头战狼前呼后拥,威风凛凛,杀气逼人,战狼兴奋饥渴,随时准备大开杀戒。 待渤军摆好阵势,朱友文手一挥,几台投石机推出,似要攻城,但以渤军距离,投石机根本无法将巨大石块投至城内或破坏城墙,除非—— 朱友文又是一挥手,投石机连连发射,投出数十数百颗约莫人头大小的物体,那东西轻易便被射入城内,城墙上也落了不少,王戎拾起一个,赫然发现竟是真的人头! ‘他爷爷的,丢这死人头是要吓唬谁?’王戎在沙场上横戈跃马多年,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然,但他身旁的李继岌见了那人头,却是脸色一变,喊道:‘这是……这是之前被梁军所俘的吴副将!’ 李继岌奔下城墙,见到不少人抱着人头痛哭失声,显然都是被俘士兵将领的至亲或好友。 这渤王好狠的心!竟将他晋国被俘将士的人头抛入城中,恫吓军心! 王戎怒道:‘他爷爷的,朱友文那厮竟然出此贱招!我手底下也有不少梁国俘虏,咱们以牙还牙!’ 摘星思索片刻,竟点了点头,‘把那些俘虏都带到城门口。’ 不久王戎的部下便将五花大绑的俘虏拉来,一个个按在城门口跪下。 王戎喊道:‘你们要怨,就怨朱友文太冷血,居然拿人头来示威!来人!’ 一排士兵手持大刀,站到俘虏们身后。 眼见大刀就要挥下,摘星却喊道:‘把他们都放了!’ 城墙上众人面面相觑。 此时放人,岂不是大灭自己威风? 但疾冲当机立断,由城墙上一跃而下,将其中一个俘虏身上绳索割断。 ‘皇女有令,放人!’ 王戎虽错愕,但既是皇女之令,他也只能听从,不得不放人。 李继岌虽未出声阻止,但表情显然颇为不苟同。 俘虏们重获自由,一脸不敢置信,摘星喊道:‘回去告诉你们的弟兄,投晋是不会掉脑袋的!明白了就快走吧!’ 疾冲命人将城门打开一条小缝,俘虏们鱼贯由小缝中离开,城门随后又缓缓关上。 王戎等人这才恍然大悟,晋国以德报怨,这些俘虏回去后,渤军便知即使投降晋国,也不会掉脑袋,如此一来,贪生怕死之人便存有侥幸,宁愿投降也不愿拚死。而晋国士兵见了渤王手段,群情愤慨,反而宁愿拚死一战,也不愿投降! 众人在城墙上,看着方才放走的俘虏慢慢走向渤军,直走到离渤军尚有百步距离,朱友文手一抬,瞬间漫天箭雨齐发!被放回的梁军俘虏纷纷中箭倒地,箭雨仍未停歇,直至那些人浑身如同刺猬,根本无法幸存。 身骑黑马的朱友文大喝:‘胆敢投降者,本王必杀之!’ 在城墙上目睹这一幕的摘星,心头震惊,他居然完全不顾念战友之情,轻易杀之! 连疾冲也目瞪口呆,不敢相信朱友文竟无情冷酷至此。 他们错了。 错在以为朱友文心中还有仁义道德。 既然是朱温得意的刽子手,他心中怎可能会有一丁点慈悲? 摘星咬牙,恨恨看着那些被箭雨诛杀的俘虏尸体迅速被漫天大雪覆盖。 这雪,是越下越大了,逼得人透骨心寒。 这一战,是要比谁才够心狠手辣,是吗? 朱友文,你曾经告诉我,心狠手辣不能只作一半! 要想打倒你,就只能比你狠、比你无情、比你更知道如何利用人的感情! ‘各位,我知道如何打倒渤王。’摘星深吸口气,要自己平静,不受纷杂情绪干扰。 她说服自己,这个抉择是正确的。 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晋国,为了马家军,为了爹爹与娘亲。 为了她自己。 ‘渤王虽号称不败战神,却有一致命弱点。’摘星道。 疾冲、王戎等人望着她,目光殷切。 那神武的大梁战神,会有什么致命弱点? 她缓缓摊开手掌,手心上一枝血红花朵,只见花不见叶,状甚奇特。 ‘狼毒花。’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0章 冬蝶 摘星徐徐道:‘朱友文体内藏有兽毒,一旦发作,便会心神俱失,我掌中此花,名为狼毒花,可诱使他体内兽毒发作。’她察觉到疾冲质疑目光,不得已又解释:‘我也是近日才知道这个秘密,是一个在梁国的密友告诉我的。’ 李继岌拿起她掌中狼毒花,啧啧称奇,‘竟真有此事?梁国渤王居然有如此弱点?’不禁喜不自胜,‘看来连老天都保佑我晋国,只要用此花引发渤王体内兽毒,咱们就有机会在战场上一举击败梁军!’ 王戎也叫好,‘此计甚妙!那渤军少了渤王,连个屁都不是,还有什么好怕的?’ ‘且慢,众位请听摘星一言,狼毒花虽能诱发他体内兽毒,毒性却需三日时间提炼。’摘星道。 ‘皇女为何不早说?战场上情势瞬息万变,谁知渤军何时会攻城?’李继岌道。 ‘用毒这种手段,毕竟不算光明正大,但今日见识了渤王的卑劣行径后,此举不过是以毒攻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摘星道。 疾冲表情复杂地看着摘星,他明白她到最后关头才提出此计,终究还是因为在意朱友文,他心中多少有些吃味,然转念一想,她既选择公开了这秘密,只要成功,梁军必败无疑,晋国取得天下后,她便将与他远走高飞,这是不是代表,她最后仍选择了他,而不是朱友文? ‘看来,只能由我出面,与他一会,想办法拖延时间。’摘星此话一出,立遭疾冲反对,‘妳去见他,岂不等于羊入虎口?’ 众人集思广益,正思索着该如何拖过这三日,帐外竟有士兵来报,朱友文遣使者送来一信。 疾冲狐疑接过,打开,看完信后,脸色沉重却又带着一丝不可思议,朝摘星道:‘他要妳明日巳时于城外一聚,此约乃为两国苍生,他保证皇女平安而回。若妳不肯赴会,巳时一过,他便将亲率大军破城!’ 朱友文为何要特意约摘星出城相聚? 又为何选在这个时机? 彷佛是在特意配合摘星,这一切真是巧合? 李继岌等人也不由心生疑惑,为何朱友文对皇女的一举一动,竟像是了如指掌? 摘星表面强自镇定,内心却是阵阵波涛汹涌,说不出的滋味。 真是巧合吗? 难道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不,不可能,他怎会在战场上将自身弱点刻意曝露给敌人? 除非是朱友贞…… 她忽好似明白了什么。 众人见摘星陷入沈思,不敢出声打扰,唯有王戎最沈不住气,见摘星老半天没反应,大嗓门问道:‘皇女是去还是不是?’ 摘星回过神,脱口便道:‘我去!’转头望向疾冲,在他还没来得及再次反对前,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说,他堂堂正正邀约,城外相聚,两军见证,谅他也不敢使什么阴险招数。’ 此话一出,王戎与李继岌皆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疾冲虽知她所言不假,仍大声反对:‘我不答应!万一那家伙背信忘义呢?我绝不会让摘星轻易涉险。’ ‘既然如此,你跟我一起去吧。’摘星朝疾冲道。 ‘我?’疾冲讶异指着自己,见摘星眼神认真,心中一喜,‘皇女是指定要我做护花使者吗?’ 见摘星点头,疾冲爽快道:‘明日巳时是吧?好!我就陪妳亲眼去看看他想玩什么花样?’ ‘我不想空手去赴会,还要请各位帮我一个忙,替渤王准备一份大礼。’摘星道。 ‘什么大礼?’李继岌问。 ‘请诸位替我准备蝴蝶。’ 大老粗王戎搔着下巴,一脸困惑:‘蝴蝶?这大寒天的,雪都下了几天几夜,要去哪儿找这玩意儿?’ ‘我知道强人所难,但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弄到。’她眼神坚决。‘这很可能是让他答应拖延三日的关键!’ * 隔日,巳时。 风雪暂歇,难得的阳光露脸,泊襄城门缓缓开启,疾冲当先一马奔出,摘星随后,马邪韩压队,三人三骑来到围城渤军面前两百步之远停下,几乎同时,黑压压的渤军正中央一分为二,一骑黑马奔驰而出,马上将领威风凛凛,身穿黑色光明铠,胸前一凶恶狼头,饰以金纹,狼嘴大张,上下两排利牙间镶着一面护心镜,正是朱友文,其后跟着两只战狼,嘴里各衔着一把刀鞘。 摘星双腿轻夹马肚,胯下白马缓缓上前,越过疾冲,来到他面前。 目光相对,却早已无往日深情,只有冷若寒冰的敌意。 正等待着谁先开口,一只彩蝶忽在冰天雪地中翩然飞过两人之间。 两人皆是微微一愣,目光不由自主随着彩蝶而去,直至看不见其身影。 那片刻宁静如此难得,她与他更是迟迟未开口。 为何,会走到今日拔刀相见厮杀的地步? 命运,到底是哪里走错了路? 纷纷飞雪再度落下,视线瞬间朦胧,她转过头,他那刚硬的侧脸彷佛也变得柔和,目光温情。 是错觉吗? 他终于收回目光,转过头,眼里毫不掩饰弥漫出阴冷敌意。 一个眼神示意,战狼上前,吐出刀鞘。 ‘怎么了?不认得了?这是妳马家军的刀鞘!’ 马邪韩闻言,跳下马冲上前拾起刀鞘,只见上头刻着一马头,确实是马家军士兵所用刀鞘。 朱友文冷笑道:‘本王是一番好意,提醒皇女,以后派来侦察的斥侯,别净挑些身手欠佳的。’ ‘你——’马邪韩怒不可遏,拔刀就想朝朱友文冲去,两匹战狼立即上前,挡在马邪韩面前,龇牙咧嘴,马邪韩本想拚了老命一条也要上前砍朱友文两刀,却被摘星一声喝阻拦下。 摘星跳下马,从马邪韩手里接过刀鞘,面色凝重。 报仇不急在这一时,朱友文刻意扰乱人心,背后必有阴谋,她必须冷静,不能轻易中计。 果然,又听得朱友文道:‘马摘星,这些人之所以丧命,说穿了都是因为妳的无能!妳若执意一战,明日过后,不论成败,妳马家军必尸横遍野,亡魂万千!别忘了,这些将士也是有血有肉,有爹有娘,为了妳和晋王的一己私欲,却要葬送他们,沦为战场白骨!’ 摘星还未出口反驳,疾冲已策马来到朱友文面前,大声道:‘你堂堂渤王,杀人无数,还亲手灭马家满门,何必在此猫哭耗子?’转头对摘星道:‘摘星,跟这种人多说无益,还说什么为两国苍生而来,真是笑话!’ 见疾冲催促摘星离去,朱友文缓缓道:‘马摘星,妳当真不顾这些人性命?那明日战场上,本王亲自下令,晋军、王戎等军都可放过,唯以诛杀马家军为我渤军首要任务——’ 摘星愤恨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你有话就直说,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你图的到底是什么?’ 朱友文倨傲道:‘很简单,称臣,献城!只要妳对大梁称臣,再献城定州、镇州,本王便可允许,从此楚河汉界,秋毫无犯。’ 疾冲怒道:‘鬼扯!想不战而胜,门都没有!’ 朱友文丝毫不理会,续道:‘本王的条件期限,只到今日午时。午时一过,明日片甲不留!本王的渤军,就算同归于尽,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马家军将士,包括他!’手指向马邪韩,马邪韩已气得浑身发抖。 摘星握紧双拳,怒目瞪着朱友文,心中明白他说并非毫无道理。 但晋王多年处心积虑,等的不就是这一刻? 还有她的国仇家恨,难道就要这样放弃复仇? 一旦开战,性命牺牲是必然,她只能尽快求胜,将伤亡降到最低。 她深吸一口气,要自己冷静,开口道:‘待两日后,我将亲自回复。’ 朱友文却是冷笑,‘两日?我听闻晋王行事果决,要开战或要投降,何需两日时间考虑?看来晋王不在泊襄城中,只派了皇女前来当替死鬼?’ 此时又是一只彩蝶翩翩飞过,连朱友文身旁战狼亦歪起脑袋好奇观看,这冬日里怎地还会有蝴蝶飞舞? 摘星道:‘昨日在城郊林处发现一批过冬蝶蛹,两军杀伐,必牵连林子、损及蝶蛹,我不忍这些蝶儿见不到明年春日,望渤王能高抬贵手,宽限两日。’见朱友文未有回应,又解释:‘这两日我会命人将蝶蛹移至温暖室内,催其羽化成蝶,远离战场而去。’ ‘就为了蝴蝶?’朱友文脸现嘲弄,内心却是澎湃。 她竟弄来了蝴蝶? 狼狩山上,她最爱的,不就是看他观风听蝶? 这个名字再度回荡在心。 这一招,好蠢,却也好狠。 我怎能不想起狼狩山?怎能不想起女萝湖旁的点滴? 怎能不想起,妳那曾经灿烂无忧的娇憨笑颜? 可是,都远去了。 正自感慨,又是一只彩蝶飞来,风雪稍强,蝶儿飞得歪斜,想找地方躲避,竟停在了朱友文胸前铠甲上,冷硬目光瞬间有了温度。 ‘堂堂皇女,竟如此念旧?’他轻声道。 ‘我自喜爱蝴蝶,与你无关!’摘星辩解。 他轻抚蝶儿翅膀,彩蝶便停在了他手指上,他目光不曾离开蝴蝶,道:‘好,看在蝴蝶份上,本王容妳两日后答复是否主动献城,避免战祸。’ 马邪韩瞪大了眼,不敢置信,不过区区几只蝴蝶,竟真成功让渤王答应宽延两日攻城? 疾冲心头更加不是滋味,为何他总觉这两人即使成为敌人,之间的牵绊与默契反而越是加深?在商讨战情上,他自信与摘星有十足默契,可在私人感情上,她却彷佛用一层壳将自己保护起来,不让他碰触到最柔软的那一处。疾冲只能安慰自己,至少,现在在她身边的是他,不是朱友文,他相信假以时日,自个儿在她心中份量,终会大过朱友文。 可是此刻,他却越发不确定了。 不管是相爱或相恨,这两个人之间,似乎早已容不下别人。 即使距离如此遥远,也总是能知道另一个人的心思。 最懂你的,并非深爱你之人,而是深爱过你之后,反目成仇的敌人。 蝴蝶飞离了朱友文指上,他竟恋恋不舍,目送蝶儿消失在冬雪里。 他毫不掩饰满脸思念,让她不由看得出神。 他在思念什么? 是狼狩山上的一草一木?哺育他长大的母狼?他的狼兄弟? 还是他俩曾有过的两小无猜与纯真? 她心一痛,不,狼仔早已死了! 他转过头,重新恢复冷酷,‘马摘星,两日后,本王兵临城下,听妳答复!’话声一落,一拉缰绳,带着两只战狼返回渤军阵营。 她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身影,目光胶着,心中原本那个模模糊糊的念头越加明晰。 真有这个可能吗? 疾冲在旁见了,心中吃味,同时黯然。 摘星从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走吧!此地久留无益。’他上前催促摘星,‘妳与他的过往,别再多想。’ 摘星点点头,终于收回视线,转身随着疾冲与马邪韩回城。 * 隔日破晓时刻,疾冲站在泊襄城墙上远眺。 远处隐隐出现一小黑点,接着黑点越来越大,迅速飞近,且伴随着异常鸣叫。 疾冲不禁微微拧眉:追日向来冷静,何事如此慌张? 追日越飞越近,高亢鸣叫更加刺耳,让人听了跟着心神不宁。 疾冲忍不住数落:‘追日你鬼叫啥啊?平时我是怎么教你的……’ 金雕落在城墙上,仰天一声长啸。 疾冲神情一凛。 九龙大纛旗? 难道是那老贼亲自来了? ‘追日,你可确定?’疾冲难得一脸严肃。 金雕没好气地啄了主人额头一下,牠眼睛可是利得很,怎可能看错? 若真是那老贼亲临,战局必定有变,得赶紧召集大家,重新商讨军情! 疾冲连忙通知,不一会儿,摘星、王戎与李继岌相继赶来,众人聚集一处,听疾冲报告最新军情:‘朱温那老贼亲自来了!根据探子紧急回报,他还多带了十万梁军,这下渤军实力加倍,若我们明日拒绝开城称臣,那老贼恐怕也不会再有任何宽限,将直接开战!’ 众人脸色凝重,李继岌道:‘狼毒花虽已准备妥当,差不多炼制完毕,但多了朱温亲临这个变数……’ ‘恐怕我们得改变战术。’摘星望向疾冲。‘用奇袭!’ 李继岌点点头,‘准备狼毒花,以毒攻毒,就是打算拿下渤王,让渤军溃散,如今既然朱温亲临,可谓天赐良机,此战不只要拿下渤王,更要擒下朱温!’ 摘星走到沙盘前,一面着手布局,一面道:‘咱们可以在城下先与朱友文交战,我军有城墙地利,又有狼毒花独攻他弱点,就算胜不了渤军,也必能拖延时间,打成平手。’她将渤军、晋军小旗插满泊襄城周围,接着目光瞄向渤军阵营后方,只剩下一支朱旗。‘但此战我军真正的目标是朱温!因此需要一支奇兵,在我们与渤军交战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全力突袭渤军后方的朱温大本营!顺利的话,或许能一举生擒朱温!’ ‘谁去带兵奇袭朱温?’王戎问。 摘星望向疾冲,疾冲连忙摇头,‘我不去!我去了,谁保护妳?’ ‘我必须留在城里诱敌,否则朱友文必起疑心。’ ‘不成!此战结束前,我就要待在妳身边,哪里都不去!’ ‘我知你是担心我,但——’ ‘是,我就是担心妳有个三长两短!我即便生擒朱温、立下大功、打赢这一仗,但若没了妳,这些对我有何意义?’他会回到晋国、乖乖向老头认错、重新披上战甲当他的少帅,都是为了她。 这番赤裸裸告白,让摘星有些羞窘,疾冲却是认真无比。 一旁李继岌忍住想叹气的冲动,心道他这小弟怎依旧如此任性?也不看看场合说话?王戎虽是大老粗,倒是能多少理解疾冲,毕竟每个人打仗的目的不尽相同,有人渴望功名但在马上立,有人渴望权力,而有的人,只是希望能保护自己所爱之人。 ‘总之我不干!大哥你去吧!’疾冲道。 李继岌却摇摇头,‘我何尝不想立下这功劳?但我善守不善攻,王军侯擅长步兵,继峣,你应变迅捷,思路灵活,是唯一的人选。’ 摘星、王戎相继点头。 疾冲无语。 这些人就是要逼他出战奇袭? ‘疾冲,我知无法逼你,只能求你。’摘星露出恳切眼神,‘你且放心,有王世子与王军侯在此,他们定会保护好我。’ 李继岌道:‘没错,继峣,你尽管放心。剿灭朱梁,拨乱反正,乃父王多年心愿,此刻是最接近的一次了。’ 眼见所有人的期盼都在自己身上,连摘星也不挽留,疾冲即使再不情愿,似乎也已无法推拒。 他无奈看着摘星,趋前低声在她耳边问:‘打胜之后,天涯海角?’ 她一阵心虚,却硬逼着自己,点了点头,挤出微笑,朝他低声道:‘打胜之后,天涯海角。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她本就不留恋名利权位,此战结束后,她报了家仇、协助晋王复兴了前朝,肩上责任已了,就随着疾冲远走高飞,远离这一切曾让她痛彻心肺的过去吧。 是的,她会跟他走的。 她这么告诉自己。 从此,不再惦念着朱友文。 疾冲见她许下承诺,心里觉得妥当些了,这才深吸一口气,咬牙道:‘好!就算是刀山油锅,老子也冲了!’顿了顿,仍不放心对摘星道:‘妳就乖乖在泊襄城里等着我,哪儿也别去,别让我操心,知道吗?’ 摘星微笑点头,却巧妙地将目光微移,落在了沙盘上。 渤军的黑色小旗,密密麻麻,将泊襄城围得密不透风。 朱友文,你心中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 两日宽限已到。 摘星手握奔狼弓,从破晓之际便立于城墙上,远眺渤军阵营。 风雪又起,漫天大雪里,黑压压的渤军蠢蠢欲动,巢车、飞梯等大型攻城器具已推出,后方更是弓弩炮箭一字排开,有备而来。 一对彩蝶忽飞过她眼前,彼此纠缠,恋恋不舍,那画面美极了。 在城郊林处找到的蝶蛹,已全数移至炉火温暖的室内,催其孵化,并以花蜜露水供养,她冀望这些蝶儿能活过这场战争、活过这场寒冬,待来年春天再野放,无忧无虑,双双对对飞。 这对蝶儿是怎么溜出来的?竟迫不急待地互相追逐,丝毫不畏冰天雪地? 她没有伸手去捉蝶儿,只是静静看着牠们越飞越远,嘴角不自觉含笑。 狼狩山上,女萝湖边,曾经的天真与旖旎。 只叹蝴蝶不传千里梦,梦中千种恨。 彩蝶飞远了,视线里映入一排排黑压压如蚁般钻动的渤军,正缓缓朝泊襄城迈进。 那些珍视、信任与守护,什么时候变成了背叛、伤痛与悔恨? 最后只剩下不共戴天的国仇家恨。 她身后晋军、马家军阵营,人人紧握兵器,严阵以待。 狼毒花液已调制完毕,就待她一声令下,放火烧烟。 渤军阵营再度一分为二,朱友文手持长枪,骑着黑马绝影当先而出,四只战狼左右拥簇,海蝶与莫霄跟随其后,他来到泊襄城下,喝问:‘马摘星!两日期限已至,本王等着妳的答复!’ 城墙上,摘星缓缓取下身后奔狼弓,‘箭。’ 马婧递来一支箭。 搭弓,上箭,姿势熟练。 无法不忆起,当初教会她射箭的,是他。 她瞄准了他,他毫无畏惧,目光直视城墙上的她。 视线遥遥相遇的那一刻,电光火石,所有过往回忆瞬间涌上,时间彷佛静止,风雪彷佛停歇。 那个瞬间,彷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心,在颤抖。 可是披上战甲的那一刻,不就已决定割舍一切了吗? 那她此刻还在犹豫什么? 他都能如此狠心无情,为什么她就办不到? 是他说过的,心狠手辣,不能只做一半! 她咬咬牙,转头对李继岌颔首示意,他走下城墙,亲自扔下一把火,满车狼毒花液瞬间冒起浓烟,随着风雪迅速飘送而去,无人察觉异状。 朱友文昂首看着城墙上身穿银甲的她,如此耀眼,如此遥不可及。 阳光从厚厚云层中忽然露脸,那身银甲上反射出刺眼光芒,他不禁闭了闭眼,在那短短瞬间,他竟恍惚见到一张娇美的少女脸蛋从满是阳光的茂密树枝间探出,双手一张,跳下树来,要落入他的怀里…… ‘狼仔!’少女喊。 狼仔…… 少女的声音忽地变了。 不再是甜腻的娇喊,而是带着恐惧的尖叫,而他在那惊叫声中,彷佛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身躯不觉微微一震。 睁开眼,一支利箭就插在绝影面前十步之遥! 这就是她的答复! 城内晋军、马家军见皇女出箭,拒绝投降,纷纷敲击兵器,鼓噪示威。 朱友文看着那支箭好一会儿,忽一夹马肚,竟单枪匹马缓缓往泊襄城方向骑去。 ‘主子!’莫霄赶紧追上,‘再往前便是晋军射程内了!’ 他点点头,‘我知道。’绝影脚步绝没有停下,莫霄又要上前劝阻,他忽转过身,用力掷出长枪,枪头落地处距离莫霄脚尖不过咫尺,半截枪头埋入地面,枪尾犹自晃动不已,余力未消。 ‘主子?’ ‘渤军听令!’他大声命令:‘今日谁都不许越过这长枪半步,违者必杀!’ 渤军众将士默默听令,无人质疑他的权威。 朱友文跳下马,轻轻一推,‘到莫霄身边去吧。’ 绝影极有灵性,果真朝莫霄走去,半途回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主人,目光不舍。 彷佛已知这是诀别。 原该留守渤王府的文衍,悄悄出现在渤军阵营内,他奉朱友文密令,先行赶至泊襄城调度梁帝稍早派出的内应,却不是为了要内外夹攻,而是让所有内应全数撤出。 身为夜煞,向来只有上头命令,下头执行,文衍从不过问命令背后的意义,却也猜测出主子准备有个了断,不愿牵连旁人无辜性命。 朱友文已走到摘星那支箭之前,嗖嗖数声,泊襄城墙上射来数箭,均落在他脚前,警告意味浓厚:再往前走,万箭齐下,唯有死路! 但他仅稍稍犹豫,居然又继续往前,终于越过摘星那支箭,瞬间城墙上飞箭成雨,直朝他射来,他却丝毫不避不闪,其中一只浸染过狼毒花液的箭直射入他右肩,剧痛袭来,脸上却现出了绝望微笑。 妳终究是用了狼毒花。 这便证明,妳对我已是绝情。 星儿,我欠妳太多,只能用这条命还妳,但我不能让妳知道真相,我宁愿让妳相信,妳真的手刃了杀父凶手,报了血仇,就此解脱,不再受仇恨折磨。 文衍紧握着怀中帅印,朱友文密令,一旦今日他彷佛丧失心神,惨死晋军箭雨下后,便拿出帅印,喝令渤军退回,整军回梁,如此渤军元气尚在,要抵御晋军攻击、守卫大梁国土,仍是措措有余。 他这一辈子,都是为别人而活,总是身不由己,可他多想为自己活一次? 他什么都不在乎了,看似寻死,却是这辈子第一次,为自己活了一次。 又是一箭射来,此箭乃摘星所发,直接射中他左手手臂,狼毒花见血,迅速催动体内兽毒,他脸上微笑依旧。 快了,星儿,妳就要自由了。 从此忘了我吧,从此展开新的人生。 他抬起头,望向城墙,漫天箭雨中搜寻她的身影。 一股野性冲动袭来,他气运丹田,仰首长啸,那是狼最后的悲鸣。 这么多年来,他压抑着身为狼的野性,不愿承认过去,但此刻他完全释放自己,一声狼啸,藏着多少悲痛、思念、挣扎、歉疚、遗憾、懊悔,以及不舍。 战狼随之引颈长啸,狼嚎高亢凄厉,闻者心颤,彷佛一根弦被拉得太紧,随时就要崩断! ‘他兽毒体内发作,已然兽化!’李继岌兴奋喊道:‘快射!快准备更多狼毒箭!今日定要渤王死在我军箭下!’ ‘等一下!’出声的却是摘星。 城下那人真是朱友文吗? 为何毫不反抗?还自投罗网? 难道他是故意寻死?还是这又是他的计谋?想骗取她的感情,诱她轻敌? 李继岌不愿再错过良机,依旧命弓箭手取来狼毒箭,不断朝朱友文射去! 眼见朱友文身陷险境,她理应要感到大仇得报的畅快,可为何惊疑不定?甚至感到害怕? 多少个夜晚,她暗暗发誓,必要手刃他替父报仇,如今大仇即将得报,为何她却宁愿那些箭不要射向他? 那声狼啸更让她心生颤栗,整个人随之鸣动。 那是狼死前的悲鸣! 狼仔! 心中不禁喊出她逼着自己必须要遗忘的那个名字。 难道他竟是要刻意寻死,还清这一切吗? 还是城下那人其实根本就不是朱友文? 她收回奔狼弓,奔下城墙,谋士袁策忽现身,正牵着匹白马,‘皇女可是需要用马?’ 摘星急忙道声谢,跳上马后便往城门骑去,同时喊道:‘开城门!快开城门!’ 马婧急忙跟来,也要了匹马追上去。 ‘皇女!’李继岌见状,连忙追来阻止,‘皇女莫冲动!此刻战情紧绷,怎能随意开启城门?’ ‘我只是想看看那人究竟是不是朱友文?’摘星急道。 ‘皇女且宽心,待他成为尸体后,要怎么检查都没问题!’李继岌不让就是不让。 摘星情绪已明显受到影响,他怎能让皇女感情用事、随意大开城门,自毁泊襄防守? 而此刻,泊襄城外,战况忽变。 眼见主子就要死在万箭穿心下,莫霄奔回渤军阵营,抢过一面大盾,施展轻功来到朱友文面前,用大盾将主子全身护住,箭雨刷刷而下,大多数被盾牌挡去,但莫霄自己却也中箭受伤! ‘莫霄!你胆敢抗命!’朱友文怒道。 ‘主子,就算抗命我也要护住您!我怎可能眼睁睁看您死在这箭雨之下?’ 城墙上箭雨不曾停歇,盾牌瞬间成了刺猬,朱友文抢过盾牌,护住莫霄,却将自己全身曝露在箭雨下。 ‘主子!’ 海蝶待要冲上前援救,却已太迟,‘莫霄!’ 说时迟,那时快,海蝶身旁渤军竟不顾朱友文先前命令,高举盾牌冲向前方,一面主动替朱友文挡下箭雨,一面在他身边围成一圈,密密实实! 那可是带着他们出生入死的主帅渤王!身为渤军,怎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帅在敌人面前阵亡而不救援?即使因此违抗军令,也在所不惜! 海蝶抄起一盾牌,跟着渤军上前救援。 文衍人在后方,手已伸入怀里,但朱友文先前交付的帅印,他却是怎么也拿不出手,号令渤军撤退。 为救渤王,除了前锋奔出阻挡箭雨,后方士兵亦将投石机推出,准备攻城,吸引敌军注意,让敌人分身乏术。 朱友文原不欲开战,但这一战,终究还是开打了。 城墙上晋军弓箭手立即转移目标,将大部份的箭射向不断进攻的投石机,射向朱友文的箭势大减,护住渤王的盾牌兵开始往后退,王戎在城墙上见到这一幕,心急道:‘该死!那厮又要逃走了!’ 狼毒花必定已奏效,朱友文体内兽毒发作,心神丧失,不然哪个正常人会傻傻走进箭雨里,任由万箭穿心? 眼见朱友文即将全身而退,机不可失,王戎虎喝一声:‘开城门!够胆的跟我来,咱们趁渤军群龙无首,冲他爷爷一阵,把他们砍个片甲不留!’ 王戎一声令下,泊襄城门缓缓开启,被李继岌挡在城门口的摘星赶紧一挥马鞭,从门缝间冲了出去! ‘皇女!’李继岌只好赶紧上马追上! 城门一开,王戎领着精兵三千杀了出去,泊襄城外顿时成了战场,人人短兵相接,杀声震天,摘星骑着白马奔出城,一眼就见到渤军的盾牌阵,知道朱友文必定就在里头,箭雨再也奈何他不得。 果然之前只是苦肉计吗? 他又骗了她一次! 朱友文,你到底要欺瞒利用我俩之间的感情几次? 悲愤之余,伸手从后方抽出奔狼弓,在马上弯弓搭箭,瞄准了盾牌阵,但盾牌围得严密,根本找不着空隙,她只得驱马更加接近,锐利眼神不住打量,希望能找到破绽,一举擒杀朱友文! 胯下白马忽一个趔趄,她重心不稳,险些落马,紧接着一股腥臭传来,白马腿一软,再也站立不住倒地,她闪避不及,一条腿竟被白马笨重身子压住,无法挣脱。 那白马不断拉稀,几度想重新站起,却是徒劳,显是有人恶意喂食巴豆等易泄草料。 李继岌紧追在后,见白马忽倒,摘星落马,急得快马加鞭,但已有渤军见到摘星落难,挥起大刀便一拥而上,她被白马压住身子,根本无处可逃! 摘星将奔狼弓拉满,勉强射出一箭,伤了一名渤军,另一名渤军上前,大刀挥下,她本能举起奔狼弓阻挡,弓被砍断,刀势顺势切入她肩下,她痛呼出声。 ‘皇女——’李继岌已急得满头大汗,奈何却被渤军所围,自个儿几乎也要身入险境。 皇女所乘白马怎会突然脱力软倒?难道有人故意陷害? 渤军士兵又是一刀挥下,摘星忍痛勉强躲开,怀里铜铃落地,声音如此微小,轻易便被战场上呼喝杀伐之声掩盖,但他却听见了。 彷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下来,所有的声音都已消失,只剩下那一声铜铃。 那是所有最初的美好。 朱友文破阵而出,奔向铜铃声来源,一掌挥出,正要砍下摘星脑袋的渤军士兵口喷鲜血远远飞出,接着他一脚将白马狠狠踢开,抱起摘星。 其余渤军士兵大感不解,那可是前朝皇女,是大梁的敌人! 为何渤王要救她? 越来越多渤军士兵围上,朱友文呼吸急促,双手颤抖,兽毒已发作。 在他怀里的摘星,肩下伤口失血过多,意识渐渐模糊,可她知道是他救了她。 狼仔……是你吗? 太好了……你没有死……你还在,还在我身边…… 李继岌终于突围,率领晋军杀出一条血路想抢回摘星,却被朱友文挡下。 朱友文一时间分不清敌我,他只知道自己要保护好星儿,谁都别想伤害她! 谁都别想从他手里抢走她!谁都别想! 一阵黑影如旋风飞奔而至,黑马绝影不畏刀剑,冲上前来,莫霄在后头喊着:‘主子!快带马郡主走啊!这里有我们挡着!’ 朱友文抱着摘星上了马,她已然昏迷,整个人无力依靠在他怀里。 ‘主子!快走!快救马郡主!’莫霄哪里不知,从头到尾,主子都不曾想过要伤害她。 朱友文狠下心,带着摘星策马而去,为加快绝影奔速,他单手脱去身上铠甲,胸甲坠地,胸前光明镜碎裂,其上凶恶狼头埋尘于土。 后方渤军见是渤王,纷纷主动让路,莫霄、海蝶与其他前线渤军士兵浴血奋战,挡开晋军攻势,晋军只能眼睁睁看着朱友文带着皇女扬长而去。 泊襄一役,渤军顿失主帅,晋国失去皇女,两败俱伤。 但战事尚未结束。 金雕追日的身影划过天际,一声长鸣。 另一端,骨肉相残的战争,正要开始。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1章 雪夜寺深 大梁渤王朱友文带着前朝皇女远走高飞的消息,尚未传到朱温耳里,他人正在军帐里看着地图,志得意满地盘算着拿下泊襄后,下一步该怎么走? 此时帐外忽起骚动,朱温拧眉,正想派张锦去问个清楚,帐帘一掀,原本人该在大梁京城皇宫内、且身如僵木的朱友贞,竟走了进来! 朱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双眼,又惊又喜,立即迎上,‘友贞!贞儿,你没事了?你恢复了?这真是太好——’正喜不自胜,眼前剑光一闪,冰冷剑锋已抵在他颈子上! ‘友贞!’ ‘陛下!’一旁张锦还来不及反应,帐帘又是一掀,几名宫女闯进,纷纷从怀里取出匕首,抵住张锦颈子,要他闭嘴。 接着杨厚走了进来,对朱友贞点了点头。 帐外朱温带来的亲信侍卫已全数解决,换上了朱友贞的人马。 ‘你……畜生!你想造反了?’朱温惊怒交集,指着朱友贞的鼻子大骂,‘原来你之前都是装的?你竟预谋已久?’ ‘我这不是造反,是要替大哥报仇!是你杀了大哥!’朱友贞激动喊道,眼中有泪,剑尖不自觉更往前指! ‘你……友贞,你是听信何人所言?’他狠狠瞪向杨厚,‘是他吗?友贞,你何必轻信奸人,父子相残?快把剑放下,父皇不与你计较——’ ‘不!父皇,我早对大哥死因耿耿于怀,我已知当初根本是你暗中派人毒杀大哥,又嫁祸马瑛,逼得三哥不得不与摘星姊姊反目成仇!父子相残?你早就开始残害我们这些儿子了!’ 朱温一愣,当年他已亲手将湮灭所有相关证据,一个活口都没留下,朱友裕之死的真相,朱友贞是如何得知? 朱友贞见朱温神色闪过一丝谎言被识破的仓皇,他最不愿相信的事实终于摆在眼前,眼中热泪不禁滚滚而落,嘶喊:‘父皇!你怎么忍心下得了手!为了权位,居然谋杀自己的亲骨肉!你骂我畜生!你自己又与畜生有何分别?’ ‘大胆!你这孽子!休要胡言乱语!’朱温已是气得脸上青筋直冒。 ‘殿下,时间宝贵。’杨厚见朱友贞情绪失控,在旁提醒。 朱友贞勉强镇定心神,‘父皇,我要你立即下诏,传位予我!’ ‘你竟是想逼宫?连你也渴望权位至此?’朱温难以置信。 这是他最宠爱的小儿子! 他一个个儿子,都贪图他的权力王位,也被他一一收拾,可朱友贞? 朱温心里仍将这个小儿子当成孩子,虽心中隐隐有将来传位予他的念头,但对于权位的眷恋与欲望,仍让他不愿轻易放手。 朱友贞逼宫,让他看清了现实:争权夺利的路上,哪分什么父子骨肉至亲?谁挡了谁的路,就只有拔刀相向,先除之而后快! 朱温不愧老谋深算,很快从震惊中恢复,冷笑:‘你想当皇帝?可以,呈上笔墨,朕这就起草让位诏书。’ 朱友贞自然预期朱温百般抗拒,见他如此轻易便答应让位,心中反而犹疑,眼神不自觉望向杨厚,朱温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毕竟是在马上打天下,年纪虽大,紧要关头倒还是使得出身手,后退半步,甩袖卷开剑尖,朱友贞不察,手中长剑竟然脱手,朱温上前脚踹他胸口,朱友贞一口气缓不过来,加上胸前箭伤仍未完全痊愈,往后踉跄数步,杨厚急忙赶过来扶住。 杨厚眼见情况不对,朝外喊:‘来人!’ 帐帘一掀,率先进来的却不是杨厚安排的人手,而是遥姬!几名禁军随后入账,拔剑砍向箝制张锦的几名宫女,不过一眨眼功夫,宫女纷纷被禁军制服,当场砍杀! ‘你、你们……’杨厚吃惊地看着本该倒向自己的禁军统领。 帐帘又是一掀,走进一名年轻人,朱友贞看着眼熟,竟是晋国王世子身旁谋士袁策。 ‘你……你是父王早已安排好的内奸?’朱友贞指着袁策问道。 只见袁策笑了笑,‘是,也不是。’伸手往脸皮上一抓,人皮面具脱落,竟是子神。 原来子神奉遥姬之命,毒杀马摘星未成后,一路跟踪追随她前往晋国,晋王李存勖喜爱看戏,晋王府内供养一戏班,子神面皮白皙姣好,假扮伶人混入戏班自不是难事,他混入晋王府后,趁隙毒死袁策,自己再戴上人皮面具假扮袁策,企图怂恿李继岌趁战乱时除去马摘星。他卧底期间,时时四处打探消息,一夜无意间发现疾冲在屋檐上畅饮美酒,身旁那人好生眼熟,便留上了心,直至朱友贞离开太原,与摘星道别,他才惊觉朱友贞原来从头到尾都在晋国太原,连忙与遥姬互通讯息,这才拆穿朱友贞的伎俩。 遥姬立即通报梁帝,随后得梁帝密令,率领禁卫军精兵两千前来援助,以备不时之需。 朱友贞见逼宫失败,倒也不惧怕,推开杨厚,身子挺直,两把剑立即架上了他的颈子。 ‘要杀就杀吧!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杀儿子了,不是吗?我到了地府阴间,还有大哥和三哥陪着!’ 朱温听出不对劲,质问:‘你把你三哥怎么了?’ 朱友贞先是低笑,接着越笑越大声,竟笑得甚是畅快。 ‘孽子!你笑什么?’朱温恼怒,上前狠狠打了朱友贞一巴掌,朱友贞嘴角缓缓流出鲜血,他随手抹去,脸上笑意不减。 朱温心内一凉:难道朱友文也觊觎他的帝位?泊襄之战不过是个幌子,朱友文真正的目的是带领这十万渤军,杀回京城,夺取他的天下? 朱友贞鄙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若三哥真有反意,此刻你早已被十万渤军所灭!’ 朱温越听心中越慌,逼问:‘他究竟想拿朕的十万大军做什么?’ 朱友贞冷笑,‘父皇,三哥早已看清你的阴谋,大哥的死,根本与他无关,他只是去做他一直想要做的事。’ ‘他……难道他要去找马摘星,妄想与她双宿双飞?可笑!他满手马家血债,马摘星怎可能原谅他?自古杀人偿命,血债就只能血还——’朱温忽醒悟,脸色大变,‘难道……他打算以命偿还?’ 朱友贞只是冷笑不语,朱温更是大惊失色,慌乱命道:‘快派禁军去把朱友文抓回来!绝不能让他白白死在战场上!他若死了,骁勇渤军也等于废了!’ 朱温毫不关心朱友文死活,只在乎日后是否能继续利用渤军,朱友贞在旁看着,心中冰凉。 这就是他们的父亲,永远只想着自己的利益,毫不在乎儿子们的死活。 朱温急命遥姬带领禁军精锐前往泊襄城外战场,务必将朱友文带回。 遥姬领命而去,留下子神,生怕又起变量。 朱友贞竟能连她也瞒过,要不是子神混入晋王府,察觉真相,恐怕真会被他逼宫成功,篡夺帝位。 转念一想,难道朱友文完全不知情吗?还是他也是共谋?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从契丹带回大梁的,并不是朱友贞本人? 亏他还在她面前上演一出那么感人的苦肉计,连她也不加怀疑,谁知竟是兄弟俩人合演一场戏,朱友文为何要这么做?目的是什么? 追根究底,难道仍是为了马摘星吗? 马摘星,妳究竟何德何能,让一个男子对妳痴心付出至此?竟连堂堂一国之君也胆敢背叛? * 疾冲率领精兵五百,悄悄来到渤军阵营后方,大老远就见到帐前竖立着九龙纛旗的朱温营地,招摇无比,那老贼恐怕完全没料想到,晋国居然胆敢派兵奇袭。 疾冲站在山坡上,正盘算着进攻时机,忽见营账周围起了骚动,大批禁军赶来,一名满头白发的女子走入营账后,又匆匆退出,竟将营账周围禁军人马近乎全数带走。 克朗见状,暗喜道:‘看那方向,他们是赶往泊襄城的增援部队?眼下朱温已没有多少战力,正是奇袭的好机会!太好了!’ ‘好你个头!’疾冲用力拍了下克朗的脑袋,‘那老贼增兵泊襄,那咱们泊襄城的守军,处境岂不更加堪危?’疾冲忧心望向天际,寻找追日身影。 大哥虽答应了会好好照顾摘星,但不知为何,心中一直隐隐感到不安。 一股不祥预感正在酝酿。 ‘那咱们就速战速决!’克朗豪气道 疾冲咬牙,‘好,速战速决!’举剑一挥,身后弓箭手纷纷搭弓上箭,箭尖均已裹上油布,点火,放箭,流星似的火雨纷纷飞向朱温营账,一个接着一个营账着火,守卫士兵不料有人偷袭,而且此处离水源地甚远,根本来不及救火,只能狼狈四处窜逃。 ‘走水了!走水了!’ ‘有人偷袭!晋军偷袭!’ 朱温冲出营账,只见火光处处,士兵慌乱奔走,接着马蹄声隆隆,转头一看,疾冲率领精兵由山坡上冲下,人人大喊:‘杀朱破梁!’ ‘陛下!小心!’张锦冲到他面前,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大腿!张锦忍痛道:‘陛下,敌军偷袭,咱们还是先撤吧!’ 朱温万般不甘,他计划吞晋已久,如今竟要功亏一篑? 若不是朱友贞用计逼宫,加上朱友文欲牺牲自己,以命偿命,置十万渤军不顾,他怎会慌乱至此,竟将身边可用兵力几乎全交予遥姬,赶去支持? 敌军人数不过区区几百,但已夺得先机,朱梁军心已乱,人人自危,朱温无力号召反攻,只能在张锦等人的保护下,仓皇上马撤退。 晋军见朱温不战而逃,士气大振,一路追赶在后,疾冲更是一马当先,高举弓箭,眼如锐鹰,连发三箭,一箭撂倒朱温身后禁军侍卫,一箭射中朱温座骑,趁着朱温胯下马儿吃痛失控之际,最后一箭射中朱温手臂! 朱温狼狈摔下马,身旁众人纷纷惊呼围上。 ‘得手了!’疾冲难掩兴奋,正欲补上一箭,头顶传来一声焦急鸣啸,他神色立变,抬起头便瞧见金雕追日疾飞而来,不断凄厉鸣叫。 摘星出事了! 他立即调转马头,连朱温也不顾了,‘走!泊襄有变!摘星出事了!’ ‘少帅,就这样放过朱贼吗?’克朗讶异。 此时不生擒朱温,更待何时? ‘克朗,分兵!我领一半回泊襄,你领另外一半去抓朱温,若是生擒,说不定能解泊襄之危!’ 疾冲很快率领一半精兵赶回泊襄,克朗率领剩余人马继续追击朱温。 晋军再次放箭,朱温身旁禁军侍卫又倒下一波,朱温虽臂上受伤,见情况危急,忙从一倒下禁军侍卫手里抢过剑,吃力挡下数支箭矢,但也已力竭,张锦冒险将他重新扶上马,‘陛下!您快逃吧!这里由老奴挡着!’ 朱温策马快逃,几名残余禁军侍卫连忙跟上护驾,张锦留在原地,从满地尸首中抽出一把剑,腿上箭伤仍在汩汩流着血,却勇敢地挡在晋军面前。 克朗根本不把老弱的张锦看在眼里,但也敬佩其义勇,未痛下杀手,只是率兵让过张锦,继续追杀朱温。 朱温身旁侍卫一个接一个落马,克朗有意将朱温留待最后收拾,朱温越逃越慌,不禁喃喃安慰自己:‘朕是天子……朕一定能活下去……一定能……’ 他绝不会死于这些无名之辈手里! 战马奔驰,前方忽传来大批马蹄声与人声呼喝,惊天动地,彷佛连山河都为之动摇,朱温脸色死灰,心道:难道今日真要在此处送命? 却见当先一骑,马上佳人一身素白,衣衫猎猎,雪白发丝,随风飞扬,如腥风血雨中突然绽放的一朵洁白山茶花,让人目光不由一亮。 ‘陛下!遥姬前来救驾!’ 情况紧急,子神以夜煞独门秘制烟火传讯,遥姬立即率领精兵折返救驾,她人看似娇弱纤细,一出手却是狠辣无比,一手持剑,一手持刀,策马挡在朱温身后,几下刀光剑起,敌军纷纷被割断喉咙,倒地痛苦窒息而死。 遥姬身后大梁精兵随即冲上与晋军开打,顿时杀声四起,血雾一片片洒出,满地白雪染红。 一片混乱中,遥姬赶紧跳下马,扶起朱温。 朱温看着遥姬身上雪白衣衫溅满了血污,心中激动。 想不到,他三番两次受人蒙骗,甚至落难至此,都是遥姬助他脱离险境。 亲骨肉不可信,他一手提拔的朱友文如今更成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只有遥姬,始终对他忠心耿耿。 ‘陛下……陛下!’刀光血雨中,张锦跌跌撞撞奔来,本要跪下,见遥姬单独一人扶着朱温颇感吃力,连忙上前帮忙。 朱温心中一宽,忽觉喉头一振腥甜,张嘴吐了一大口鲜血。 ‘陛下!’张锦摸索着从怀里取出一张帕巾递上,朱温却直接用手背抹去嘴边血渍。 ‘快带陛下离开!’遥姬命令,两队精兵立即上前将他们三人围住,迅速撤退。 克朗见前功尽弃,只能扼腕,一声令下,带领残兵撤回泊襄。 朱温侥幸捡回一命,撤退路上,仍不忘追问十万渤军下场。 十万渤军虽有小部份损伤,元气仍在,已从泊襄撤回,正往魏州城前进。 朱友贞也已在押送回京的路上,由于消息保密得宜,尚无人得知待在京城皇宫里的那一位,只是替身。 千军万马之际,渤王朱友文忽敌我不分,救起前朝皇女,策马而去,消失在战场上,不知何去何从。 朱温伤重,听着探子汇报,目光杀意浓浓。 他竟真打算跟马摘星远早高飞? 做梦! 朱友文的一切,包括他的命,都是他给的! 他既然能让朱友文重生再造,自然也能亲手毁了他! 朱温下令,晓谕三军,即刻捉拿逃犯朱友文,死活不论! 泊襄之战,他所受的屈辱,日后必定十倍百倍奉还! * 朱友文一手抱着摘星,一手策马疾驰,胯下绝影,快如疾风,无人能及。 摘星肩下受伤处,他早已撕破自个儿衣裳,替她仔细包扎好,不再出血,她那一身血迹斑斑,是他伤口滴落的血。 他神情痛苦,为的不是区区皮肉伤,而是要苦苦压抑体内蠢动兽毒。 本欲让自己死于箭雨下,一命偿还所有,谁知会落到这个局面? 他该怎么做? 此刻他不能死,他死了,谁来保护她? 日头渐渐西下,绝影奔入山林,羊肠小道,奔跑不易,他抱着她下马,轻拍黑马臀部,示意牠自行回去。 绝影轻轻嘶鸣一声,用脸蹭了蹭他,用力吐了几口白雾,这才转身离去。 他身上伤势失血更严重,箭伤处处,甚至还有箭簇未拔出,但他无暇顾及,一颗心悬着念着,都在她身上。 她失血过多,不知有无大碍?为何此刻还未苏醒? 她从马上坠落,又被马所压,脚上旧疾不知有无受到影响? 抱着她行走了一阵,日落西山,月头初升,终于见到一座荒寺,连忙走进,将她轻轻放置于地后,四处搜寻,找着了油灯,却苦无点火器具,只得到寺外挑了两块石子当作火石,又找了堆干草,击打了一阵子,终于靠着火星点燃干草,再取来油灯点燃。 手持油灯,仔细观察她的面容,只见脸色苍白如纸,他心中担忧,但荒山野地又要到哪儿去找大夫?且时值冬季,夜晚冰冷,就算点了油灯亦远远不够取暖,必须设法取得柴枝烧火。 夜色如黑纱袭来,他背起她离开荒寺,就着月光寻找能治伤的草药。 白雪几乎将整座山掩埋,他在枯树下拨开雪堆,检视枯草,总能找到一些曾经熟悉的药草,桃金娘、过山香可止血,石南藤可缓解疼痛,蛇舌草、圆羊齿能消肿解毒,还有薄荷……手中摘了不少枯草叶,唯有薄荷勾起种种回忆。 将干枯薄荷叶在手中揉捏碎了,仍是清香袭人,俯卧在他背上的摘星忽动了动,过了一会儿,轻轻喊道:‘狼仔……我冷……’ 他胸中激荡,眼眶微微发热。 原来狼仔仍活在妳心里。 雪夜深林,唯有积雪不断掉落声响,但他耳力过人,听见细微水流声,想必山中有活泉,天寒地冻亦不结冰,于是背着她,寻着水声,足足跨越半个山头,果真寻到一活泉。 沿途小心翼翼,只为不让及人高的野草割破她娇嫩脸蛋,浑然不觉自己身上箭伤疼痛。 取水拌入揉碎薄荷叶,先含在嘴里,缓缓喂她入喉,又解开她衣裳,拆开包扎布条,洗净伤口后,咬碎了其他药草敷上,重新撕破自身衣裳,仔细包扎。 他看着身上已无法蔽体的衣料,发现两支箭簇还插在肉里,徒手拔起,血流如注,他将就着用所剩不多的衣料草草包扎止血,低头时发现自己胸前一朵赤红花朵若隐若现。 文衍告诉过他,此乃兽毒攻心。 上一次,是遥姬不惜冒死救了他一命。 那这一次呢? 沉默看着胸口上那朵以他生命为食的隐隐赤红花朵,死不足以惧怕,他只怕不能护她周全。 仰头望月,忆起曾在马瑛坟前立下誓约: 在下狼仔,是星儿未来的夫君,会好好照顾星儿一生一世,绝不负她。 此刻他重新跪下,在雪地里对天郑重磕了三个头。 马瑛将军,您该带走的人是我,而非摘星。 我恳求您,让我实践誓言,护她周全,绝不食言。 恳求您让她度过此次难关,我日后自会以命偿她! 他忆起她在坟前的笑容,如此哀伤却又如此动人,彷若清晨朝露。 老天爷,我愿付出一切,只求星儿能平安活下去。 心中祈祷声方落,泉水处对岸传来兽足踏雪声,凝目望去,两双如燃烧琥珀般的兽类眼眸在暗夜中由远而近,竟是他的战狼! 他离开战场,战狼无人可管束,其中两头自行挣脱了铁链,一路追随他至此。 战狼毛发丰厚蓬松,丝毫不惧寒冷,他灵机一动,口中低哨,战狼却是迟疑。 战狼毕竟未完全驯化,回到荒山野地,野性重新被唤醒,不想再受人控制。 其中一只战狼来回踱步,观察了好一阵子才跳过泉水,落在他面前,神情警戒。 朱友文伏低身子,此刻他是牠们的同类,而不是高高在上、令人敬畏的主子。 另一只战狼也跳了过来,不客气地嗅闻他,这个人类虽满身血腥,却有一种属于狼群的气息,来自遥远陌生的山林与草木,那儿曾有一只母狼,以自己的奶水哺喂他。 战狼又去嗅闻摘星,认出了她。 她曾在契丹救过牠一命。 于是放下了野性敌意,以湿润鼻尖轻触朱友文双手。 ‘兄弟,我需要你们的帮忙。’ * 一夜过去,他未曾阖眼,担忧照护着她,直至天明。 两只战狼跟着他回到了荒寺,一前一后围住摘星,彻夜替她取暖。 天色仍昏暗,寺外雪地上传来沉重拖沓脚步声。 他身子紧绷,蓄势待发。 望向寺外,只见一穿着臃肿老僧缓缓走来,手里拿着支竹扫帚,似要打扫荒寺。 老僧走进寺内,朱友文杀意顿起,正欲起身如恶狼扑上,那老僧缓缓转头,发须皆白的慈眉善目,两人四目相对,朱友文有豁然顿悟之感,杀意瞬间消退。 他后退两步,不觉双手合十,朝老僧深深一鞠躬,诚恳道:‘在下与友人都受了伤,友人至今昏迷不醒,冰天雪地,不愿让她受冻,借宿一晚,实不得已——’ 老僧平和目光扫过两只战狼,眼里丝毫不见讶异,亦不见惧怕,战狼见了老僧,只在一瞬间绷紧了身子,随即放松。 均知此人并无威胁。 老僧放下扫帚,来到摘星面前,伸手把脉,似略通医术,朱友文不由心中一喜。 片刻,老僧放下摘星手腕,示意她并无生命危险。 失血过多,加之受太多风寒,元气大伤,才迟迟未醒。 老僧走到荒寺后方,搬出破旧蒲团与一条厚重棉被,先将蒲团铺于地,朱友文会意,忙将摘星抱至蒲团上,又为她盖上棉被。 战狼起身,伸展身子,抖抖皮毛,为了替摘星取暖,几乎一夜不曾换过姿势。 老僧见他只顾着照顾摘星,指指他赤裸上半身,朱友文摇摇头,‘不碍事。’ 老僧却直指他胸口隐隐赤红花朵。 朱友文沉默,避开老僧的眼神。 老僧叹了口气,拿起扫帚,转身离去。 过不了多久,去而复返,却未进寺,只是在寺门口放下一捆柴薪,以及一些干粮、一装满清水的葫芦,并轻轻掩上寺门,将鹅毛似的飞雪挡在了门外。 老僧随后离去,不再打扰这两人。 不过是受苦众生,只求一处暂时安歇。 离去路上,前方传来马蹄踏雪声,一小队兵马出现,见老僧就问:‘有没有见着一对青年男女?皆受了伤。’ 老僧缓缓抬头,眉上已堆满积雪。 ‘怎地不说话?你哑巴啊!’ 老僧点点头,指指自己嘴巴,又摇摇头。 ‘所以你到底是见着这两人没有?’带头军官不耐烦了。 老僧缓缓点头,手指荒寺反方向。 带头军官率领人马便朝另一头追了过去。 * 她一直身陷梦魇。 如堕冰窖,从头到脚就是冷,冷到骨子里,彷佛连血液都要冻结。 明明该是在泊襄城外,却不知怎地回到了狼狩山,一个人枯等在女萝湖上,湖面已结起厚厚一层冰,冻得她全身不断打颤,可就是不愿离开。 她在等谁? 娘呢?爹呢?为何只有她孤单一人? 为何要留下她? 她好冷、好累,好想念爹娘温暖的微笑。 一阵薄荷清香传来,却不知来自何处,不觉脱口而出:‘狼仔……我冷……’ 可狼仔不见了。 狼仔已经死了。 泪水噗簌簌落下,她想起身去找狼仔,却身子僵冷,怎么也不听使唤。 漆黑中传来窸窣声,野兽气味袭来,她感到害怕,瑟瑟发抖。 会是野熊吗? 两只野狼忽跃进她视线里,彷佛见到了猎物,目光狰狞,一前一后绕着她转圈,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近到她能清楚看见狼嘴里的利牙淌着发亮唾液,接着其中一头狼忽歪了歪头,像是认出了她,立即收起利牙,伏低了身子,向她示好。 另一只狼也认出了她,两只狼兄弟热情舔着她的手,不时轻咬,她颤抖着手轻轻搂住其中一只狼的身躯,狼毛虽有些扎手,却极为温暖,忍不住整个身子都靠了过去,另一只狼则紧贴在她身后,为她取暖。 是了,牠们是狼仔的兄弟!当年被她救起野放的狼兄弟! 狼仔不在了,可牠们还在,仍在狼狩山上努力地活着。 ‘太好了,你们还活着,太好了……’她紧紧抱着狼仔的兄弟,终于感到温暖,不再害怕。 狼仔不在了,可是牠们还在。 至少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 摘星忽轻轻呻吟了一声,秀眉微蹙,眼看就要醒来。 两只战狼完成取暖任务,朱友文让牠们离开,从此归野山林,不再为人类屠杀。 她缓缓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他,心下大惊,环顾四周,不是泊襄城内亦不是梁军阵营,他把她带到了哪儿? ‘别过来!’她猛地后退,拔下头上发簪指着他,‘这是哪儿?你……你想做什么?’ ‘这是妳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救命恩人?她只觉头脑一片混乱,泊襄之战结果如何?她又为何会被他所救?肩下伤口隐隐作痛,她忆起自己在战场上确实是挨了一剑,然后…… ‘真是你救了我?’她目光怀疑。‘为何?’ 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为了还妳一命。’停顿良久,‘我背叛大梁,如今已不再是渤王。’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长久以来,我始终认为自己是朱家人,即便成了朱梁的刽子手,也从未后悔过。但对妳的歉意与懊悔,却让我痛不欲生,我两边都无法割舍,泊襄之战,我选择不战不降,选择拿我这条命,还妳。’ 两人无言默默相对,她终于张嘴,却是鄙夷大笑,‘朱友文,没想到那狼毒花竟这般厉害!不但让你在战场上失常,此刻还继续胡言乱语!’ 泊襄之战,他只身入箭雨,根本就是苦肉计! 他到此刻还想骗她吗? 看着她愤恨眼神,他微微一愣,反应奇快,冷笑道:‘果真骗不了妳!没错,我的确受狼毒花影响,战场上失常,但幸好还有点意识,知道胁持妳绝对有利!只要能带妳回大梁,便能将功折罪!’ 心,却在颤动着。 她不信。 她完全不信。 他又能怪谁? 只怪自己之前伤害她太多次、伤害得那么深。 ‘堂堂渤王竟然沦落到要掳人抵罪,看来这一战,朱梁输得挺惨!’怒气让她浑身火热,双颊通红,不知哪儿生出一股力气,她从蒲团上跳起,就往寺外冲去,他没有阻止。 她跌跌撞撞在雪地上跑了一小段路,上气不接下气,挣扎着还想再跑,他已追了上来,她回身用发簪刺向他,他轻易躲过,顺势抢过发簪,折断扔在雪地里。 ‘马摘星,我能救妳,自然也能杀妳!妳最好安分点!’ ‘我宁愿死也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那妳就去死吧!你们父女俩再相见的那一刻,肯定感人肺腑!’ 她恨恨瞪着他,一句话点醒了她大仇尚未得报,怎能轻生? ‘过来!’他上前扯住她未受伤的另一边肩膀,将她强拉回寺,又将寺门重重关起,自己坐在门外看守。 大雪随着狂风吹起,心中也刮起一阵阵暴风。 她不信。 即便他为她抛下所有,背叛朱梁。 星儿,是不是我死了,妳才不会这般恨我? 他仰头望天,泪眼模糊中,总算没有忘记自己的誓言。 至少,得在梁军找到他们之前,将她送至安全处。 瞇起眼,判断日头方位,绝影载着他们一路往西,若要将她送回晋国边界,就得回头往东走。 目光望向东边,积满白雪的松林后方,是一座巍峨大山。 如今晋梁两国必定已派出人马全力搜寻他们的下落,若要躲开追兵,只能避走正道,但瞧这积雪已有小腿深,行走山林,甚至冒险攀爬山壁,只有更加危险。 但不能再拖了! 荒寺既有人迹,追兵迟早会到,他得带着她尽快离去,送她回晋。 收拾好情绪,他打开寺门,见到她一半身子挂在窗上,正想逃跑。 被逮个正着,她瞪了他一眼,干脆光明正大从寺门走出,看也不看他一眼。 直走出寺门好几步,朱友文在他身后一喝:‘站住!’ 她偏不停,继续往前走,随即被一只大手拎回,狼狈倒退几步。 ‘朱友文,你放开我!你到底想做什么?你——’ 他手里拿着棉被蒲团,不顾她反对,硬是用棉被捆住她娇小身躯,又在其上盖以数个蒲团,蒲团已穿洞,以布条简单串起,绑在棉被上犹如蓑衣,可挡风避雪。 她见自己被折腾成这副臃肿模样,举步维艰,哪里还能逃走? 摘星小脸通红,正想开骂,却见他在这极冷寒天里,上身赤裸,伤迹处处,不由又闭上了嘴,生起莫名闷气。 谁稀罕他的伪善? 爱逞强?那就冷死你吧! ‘走吧。’见摘星被包得严实,即使不小心摔倒也不致于受伤后,他便迈步往东走。 她气归气,见他坚定往东走了一阵,没有要停下等她的意思,心不由有些慌。 她大可以不跟上,就留在这里等待援兵,可谁知会是晋军还是梁军先找到她? 心头挣扎了半天,见朱友文身影越来越小,咬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缓缓踩着雪,步伐笨重地跟了上去。 至少,在拿她当人质向晋国要挟前,他会护她周全吧? 虽然不愿承认自已心中仍对他有依赖,虽然她明白自己该痛恨他,但此刻能保护她的,也只有他。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渐渐远去了。 荒寺再度恢复死寂,彷佛从未有过人迹。 风雪再度呼啸,连那老僧也未再回来过。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2章 无情更比多情累 满是积雪的陡峭山崖上,两个人影,一前一后,缓缓前进。 朱友文每一步都是牢牢踏实,确认脚下不会踩空后,才继续前行。 摘星跟在他身后,不断打量地势,仍在盘算是否有脱逃的可能? 但她很快便失望了,山壁高耸险峻,仅能容纳一人行走,骑马的兵士们根本不可能行走此道。 难道不会有人想到朱友文会涉险越过山头,进而沿着这条路寻找她吗? 疾冲该会想到吧? 金雕追日呢? 她仰起头,望向天空,一望无际的厚厚灰云笼罩,哪里有追日身影? 看来还是只能靠她自己。 她假装无意间踢了块小石子入崖边,想借着石子落地声来判断山崖高度,但崖旁积雪深厚,石子一落入雪堆便无声无息,她抬脚又踢了几块石子,用上了些力,却不知自己一举一动早被朱友文看在眼里。 ‘我劝妳别白费力气。’他头都没回,冷冷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嘴硬否认。 朱友文转过身,右脚用力一跺,两人身旁积雪先是颤动了一下,接着窸窣碎裂声传来,大片积雪竟整块崩坍!她赶忙将身子紧贴山壁,才惊险躲过一劫。 这儿竟然随时会雪崩! ‘妳若还想活命,最好安分一点。’ 他转头继续往前走,她望着深不见底的山崖底,只能死心。 又行走了近两个时辰,地势终于较为平坦,摘星松了口气,这时才觉饥渴难耐。 他停了下来,仰望日头,已过正午,得在太阳完全落山前越过山头,否则夜晚风雪又起,想平安离开此山更是难如登天。 随手将一直贴身携带的干粮与装水葫芦取出,走到她面前,‘吃。’ 她倔强扭过脸。 ‘想饿死吗?’ 她犹豫了一下,恨恨扭回头,瞪他,‘那解开我身上这些东西!’ ‘不行。’他断然拒绝。 她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小猫,尖声抗议:‘我被你捆得像只粽子,只剩一双脚能活动,难道要我脱了鞋用脚进食吗?’ 他不发一语,将干粮撕成小块,硬塞入她嘴里。 她第一个反应是吐掉,他捡了起来自己大口吞下。 再撕下一块塞入她嘴里,她又想吐掉,却迟疑了一下。 谁要给你吃! 于是堵气似地大口咀嚼,谁知吞咽得太快,竟然呛住,咳得面红耳赤。 等她咳声稍歇,他一手扶住她的脸,一手将葫芦凑到她嘴边,徐徐喂她喝水,彷佛怕她又呛到,比起硬塞干粮到她嘴里,喂水的举动显得温柔许多。 彷佛是呵护。 她忽觉心跳加速,连忙退开,他竟上前以手指轻轻抹去她唇边水渍。 ‘你……别碰我!’ ‘吃完。’他举起所剩不多的干粮。 ‘你不要看我吃!’她小声抗议。 他撕下干粮,伸手到她嘴前,自己扭过了头不去看她。 她看着他那有些无奈的面容,忽觉那是从前的狼仔,不由看得久了,竟忘了张口就食。 ‘妳到底是吃还是不吃?’他不耐烦了。 她瞪他,却发觉他根本看不到,没好气地自己凑上前,咬过干粮,缓缓咀嚼吞咽。 天寒地冻,干粮竟尚有余温,并未被冻得干硬难以下咽。 细细咀嚼时,想到方才饮用的水也未结冻,该是他贴身携带保暖的缘故。 都是狼仔才有的贴心。 小小的感动却一瞬即逝。 马摘星,妳在想什么?他可是妳的杀父仇人!更是为虎作伥、杀人无数的朱梁刽子手!他不想妳饿死冻死,只是不想无功折返,之后拿妳要挟晋国! 既然如此,她也不跟他客气,一口一口努力吃掉所有干粮,连一滴水都不留给他! 见她将食物饮水扫空,他虽面无表情,心底却是欣慰。 她的求生意志很强烈,看来暂时不用担心。 他随手将葫芦仍入雪中,‘吃完了就继续走。’ 两人一前一后,继续往山顶前进。 * 又行走了一个多时辰,她渐渐落后许多,毕竟身上有伤,天气冻寒,气力很快流失,只是靠着一股意志力才勉强跟上朱友文。 他心知再如此耽搁下去,天黑前绝过不了山顶,干脆将她一把扛起背在肩头,不顾她尖叫反对,加快了脚步。 摘星抗议了一阵终于放弃,堵气想着:就当自个儿在坐马车好了,堂堂朱梁渤王自愿降尊纡贵当她的座骑,她可真是荣幸。 不由想起在渤王府时,他也曾亲自下厨替她炸巧果。 还有幼时在狼狩山上,他常常背着她在山里四处探险。 为何就是忘不掉那些回忆? 该是那么甜美的回忆,如今回想起来却都是酸楚。 偷觑他一眼,尽管寒风侵肌,他又上身赤裸,额头却隐隐可见汗光,有那么一瞬,她悄悄反省了一下自个儿是否太重了。 但他从小在狼狩山上长大,自然已习惯岁暮天寒,才会这般不怕冷吧? 她却不知,正巧是这天寒地冻勉强压抑着他体内如火焚烧的兽毒,让他暂时能够维持心神如常。 日头已迅速西落,风雪又起,眼见约莫半个时辰就要天黑,两人终于越过山头,但下山路段更为险峻,只要一个不小心便极有可能失足落山,双双葬身于此。 她心中忽闪过一念头:是不是干脆他俩就一块儿死在这雪山里? 她并不怕死,而只要他一死,她便报了父仇,朱梁必元气大损,无法再犯晋国。 很容易的,只要她开始挣扎,他重心不稳,便随时可能带着她坠落山崖。 朱友文,你就跟着我一起陪葬吧! 她开始剧烈扭动身子,他没有防备,一下子便失了重心,踩空雪堆,整个人往山崖绝壁滑落! ‘妳别乱动!’他喝叱。 她死意坚决,一个扭身竟从他肩上滚落,眼见就要直坠山崖,他慌忙扯住她身上蒲团,蒲团本就不耐重,眼见就要断裂,她身上厚被也已松脱,大半个身子露出悬吊在半空中。 ‘星儿!’ 她原本背对着他,听到这声呼唤,转过头,热泪滚滚落下。 ‘狼仔……活着好难……你陪我一起死……好不好?让我们再当回星儿与狼仔,好吗?’ 让他们不要再是大梁渤王与前朝皇女,他们只是两个孩子,在狼狩山上相遇,然后相知,而也许,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真能共结连理,再也不分离。 ‘狼仔,求求你……’ 看着她泪眼凄婉,他寸心如割,天人交战,真要一块儿就死在这里吗? 但他已伤害她那么深,怎舍得再拿她一条命陪葬? 不,他已在马瑛坟前立誓,一生一世护她周全,怎能因一时心软而害她丧命? 心一硬,冷笑道:‘马摘星,我是教过妳,越深的感情越能利用,但妳错就错在以为我仍对妳旧情未了,想藉此动摇我?别痴人说梦了!’ 她浑身瞬间如雪般冰凉,最后一滴热泪滑过脸颊,冻结。 他心里终究放不下名利权势与地位,仍要继续当他的朱梁渤王、朱温的三皇子,是吗? 都是剖心相待,却惨遭践踏。 蒲团终于裂开,摘星整个人往下坠,他立即跟着纵身跳下,此情此景,彷佛重演,她却含恨扭过头,不愿临死前还要见到他这张脸,错过了他眼里毫不掩饰的惊心与担忧。 她坠落在一突出山岩上,幸好积雪深厚,成了最佳缓冲,竟毫发无伤,只是深埋雪中,跟着落下的朱友文从积雪中挣扎起身,将她挖出,拍去浑身积雪,仔细检查她有无受伤。 ‘不要碰我!朱友文!’她几乎歇斯底里,山岩面积狭小,积雪簌簌而落,他看得胆颤心惊,扯过一旁老树藤,不顾她的挣扎,将她老老实实捆住。 他观察地形,这一坠落,虽然险象环生,倒是省了不少路途。 蒲团已毁,厚被不知掉落何方,摘星完全没有任何保暖衣物,他必须更加快脚步,赶在天黑前下山,或是寻得民宅过夜。 ‘过来!’他一手扯着树藤,牵制她的行动。 她百般不情愿,勉强被拉动几步,后脚跟忽一声轰然巨响,两人原本立足的山岩居然从山壁上剥落,更牵动下方绝壁积雪,引起一连串雪崩,沉闷隆隆巨声在深不见底的山谷间回荡。 只差那么一点。 逃过一劫,究竟是幸,亦或不幸? 两人不禁惘然。 * 日头落下了。 山中光线昏暗,只有隐隐白雪反射寒光。 他不顾她反对,将她牢牢绑在自己背上,嘴里说是怕她逃走,其实是怕她又做傻事。 一开始,她满脸厌恶,根本不想碰他,但身躯相贴,他赤裸后背热度源源不绝传来,她四肢早已冰冷,唯有与他后背相贴的胸腹间仍是温暖。 彷佛他用自己的体温为她的心取暖。 又恨又爱,又爱又恨,爱恨交织,扯不断也理不清,一团混乱,逼得人简直要发疯。 她怎会与他双双困在这雪山里? 难道老天爷对她开的玩笑还不够残忍吗? 一路上,她一语不发,强烈恨意却在他的体温下,情不自禁缓缓消融,彷佛冰遇着了火。 不管他意欲为何,到底还是数次舍命救了她。 朱友文停下脚步。 正沈浸在自个儿情绪的她回过神,两人前方是一条表面已结冰的溪流,月华初上,清冷月色照在结冰层上,隐隐可见其下水流涌动,可见溪流有多湍急。 他难得迟疑。 这冰层瞧着并不太厚,底下又有水流,他驮负着两个人的重量,极有可能走到一半便冰层破裂、掉落河中,他是不打紧,但她身上有伤,别说伤口碰水会恶化,更可能会失温而死。 但他没有选择,多在这冰冻雪山里待一刻,她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险。 他举步往前,双手更握紧了捆绑摘星的树藤。 小心翼翼地踏出第一步,冰层似无异样,这才踏出第二步,朱友文难得的谨慎让她也跟着紧张起来。 他立即察觉她的心跳加速,贴在自己脑后的呼吸变得略微急促。 不禁心神有些荡漾。 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还未走到对岸,一条大鱼忽从朱友文脚旁冰层下游过,接着他便听见了冰层裂开的声音! 他不加多想,蛮力一使,用力扯断摘星身上树藤,冰层瞬间碎裂,身子立即下沈,摘星失声惊呼,根本来不及上岸,他一声虎喝,双手将她高举过头,不让她碰到一滴冰冷河水。 丝丝白雾从他齿间喷出,河水高至胸口,脚下水流湍急到几乎要将两人冲走,为激发全身力量抵抗水流,体内兽毒被催化,一朵红花如火在他胸前燃烧,他踏出一步,又是一步,冰冷河水不断溅上她的脸庞。 摘星耳里听得水声轰轰,尽管之前一意求死,此刻她却一动都不敢动,心中充满惊恐,毕竟自己求死是一回事,出乎意料死去又是另一回事,况且他竟如此力保自己的性命无虞,她既感动又感伤,几次想张口叫出一声‘狼仔’,却是红着眼硬生生忍住冲动。 他踏进水流最湍急处,重心猛地不稳,他晃了几晃,盘算着对岸距离,忽故意往前用力滑倒,顺势将摘星用力抛向岸边! 她身子甫落地,便眼睁睁看着激流将朱友文卷入冰层下,瞬间不见踪影。 ‘狼——朱友文!’她跳了起来,沿岸追了上去,只见透明冰层下,一个人影被水流越卷越远。‘朱友文——’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心焦,亦不明白自己为何不转身就跑,甚至冒险重新踏上冰层,思考着该如何将他救出。 他人在冰层下,滚滚水流让人窒息,若放弃挣扎,是不是就能一死了之? 但那个娇小人影一直没有放弃他,不断跟着他,当渐渐跟不上了,竟踏上冰层,不顾生命危险在其上追着他的身影奔跑。 ‘……狼仔……狼仔……’ 是她的呼唤声吗? 隔着冰层、隔着峻急水流,他听见了她在呼唤他。 星儿,妳终究没有完全对我绝情,是吗? 他猛地伸手抓住一块大石,勉强稳住身子,举掌猛力拍向冰层,一击之下冰层立起裂缝,他再使出全身力气猛击,不到片刻,冰层碎裂,他狼狈从裂口爬出,他的身体为求自保,唤醒兽毒,此刻犹如烈火焚身,一离开冰层,身上竟冒出丝丝热气,冰冷河水被高温蒸发,胸前红花如火焰般灿烂耀眼。 ‘狼……仔?’她追到他身后,见他破冰而出,心中一阵欣喜,随即察觉不对劲。 再走近一看,就着月光,清楚可见他身上经脉突出,竟化为墨黑之色。 朱友文试图想控制体内兽毒,但才一起身便腿软跪了下去,她不假思索便朝他奔去,‘狼仔!’ 他刚从冰层中脱困而出,该是浑身冰凉,但她双手一触到他身上肌肤,却是烫得吓人! 朱友文猛地抬头,双眼已化为血红! ‘狼仔?’ 他以一声如狂兽般怒吼响应,面容瞬间狰狞,彷佛完全不识得她。 她惊骇失色,不解他何以突然发狂,连连后退,转身就想逃,朱友文兽性激发,见她脱逃,立即追上。 她被积雪绊倒,眼见他就要追上,吓得不断尖叫,朱友文神智忽恢复清明——她瞧见了!她瞧见了他这副可怖的兽化模样! 被兽毒催化的残暴兽性与虚弱理智天人交战,他痛苦地摀住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后退,强迫自己远离她。 他不能伤害她! ‘走……快走!’连他的声音亦如兽般嘶哑。 她赶紧狼狈爬起,转身跑了几步,却听见后方传来痛苦嘶吼,犹如困兽之斗。 她忽闪过一念头:难道这便是朱友文体内兽毒发作时的模样? 原来兽毒竟真的会令人丧失心神,彻底兽化,如入魔狂兽? 这……就是朱温控制他的秘密吗? 她几次举步欲逃,终究不忍,扭过头,见他居然尝试重新走回河面冰层破洞,正打算跳下,以寒冰之气镇压兽毒。 她轻呼一声,忽地眼前一花,他速度奇快如风,竟已来到她面前,双手紧紧掐住她的颈子,血红目光溢着疯狂杀意,她听到自己颈子传来骨头挤压声,他真的要杀了她!要活生生将她颈子掐断! 兽性狩猎天性终于完全吞噬了他的理智。 ‘放……开我……’她挣扎喘气,已吸不进空气。 他狂吼一声,将她整个人举起,手上加劲,她只觉自己颈间剧痛! ‘狼……狼仔……别……’小脸先是胀得通红,接着开始青紫,意识要消失的最后一瞬,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狼仔,别…… 电光火石间,一个画面闪过他脑海里。 年少的她,小手在他双颊上用力一拍,定住。 她说:‘狼仔,不可以!’ 狼仔,不可以。 不可以。 他仍记得那双手抚在自己脸颊上的触感。 那么温暖,那么柔嫩。 是星儿。 她是星儿。 不可以…… 理智重新浮现,他猛地放开她,惊慌后退数步,看着她努力大口呼吸,原本紫胀的小脸终于渐渐恢复血色。 他差点杀了她! 他差点杀了星儿! 胸腔溢满悲愤,仰天狂啸,他究竟是人,还是兽? ‘妳为何要回来?为何不走?’嗓音嘶哑,双眼血丝满布,痛苦万分。 他用尽最后一丝理性,转身朝粗壮树干撞去,一次又一次用头部重击,直到终于昏厥,额头血流如注。 她跌坐雪地,看着他为了控制兽性,撞树自残,狠狠伤害自己。 只因不愿伤害她。 见他倒地昏厥,她明白再也遇不到如此刻良机,她该逃走! 呼呼风声中隐约传来人声。 ‘……皇女……’ ‘郡主……摘星郡主……’ 是前来搜索救援的晋军! 听那呼唤,似乎也有马家军士兵? 她欣喜起身,呼喊声断断续续,在风声中显得微弱,只能判断是由山下传来。 迈步往山下走了几步,正要出声呼救,张开了嘴,却忽然犹豫。 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倒在雪地上的朱友文。 就这么放着他不管吗? 她盘算着若是先下山找到援军,再带人回来救他,还来得及吗? 他会变成这副模样,是因为她用了狼毒花吧? 原以为这不过是他透过朱友贞设下的苦肉计,可方才见他兽毒发作的可怖模样,难道……他的确是故意让她使用狼毒花,让他无能率领渤军? 为何他要如此? 难道真如他之前所言,是要用他这条命,偿还一切? 呼唤她的声音更显微弱,援军得不到响应,显然已转往他处。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再度停下,双手紧紧握成拳。 终究还是无法忍心不理。 于是转过身,来到他身旁,见他额头处皮开肉绽,雪地上满是血红,触目惊心。 面上、颈上、手臂与赤裸胸膛上,经脉突起,全数转为墨黑。 一赤红花朵在他左胸上燃烧,如血般绯红。 忍不住伸手触摸,竟奇烫无比,她一下缩回指尖。 难道兽毒发作时,他体内便炽热如火焚烧?所以他才不畏寒冷? 鹅毛般的雪花落在他胸前那朵血花上,竟迅速融化,甚至微微冒出水雾。 如此火烫焚身,他竟能耐得住?那该有多痛苦! 寻找她下落的呼唤声,终于完全消失在风中。 这雪山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她左右张望,找到几截干枯断木,用衣带捆牢了,吃力将他沉重身躯推到断木上,拉着衣带,带着昏厥的他缓缓前行。 雪渐渐大了,她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 狼仔,我们能去哪儿? * 他缓缓睁开眼,只觉头痛欲裂,胸口沈闷,似有重物压于其上。 手往自己额头一摸,触手绸滑,有人已用衣带替他包扎好伤口。 他怎么了? 眼前是一栋小木屋,屋内似有柴火正旺,暖意融融。 模模糊糊间想起要带着她过河,还未走到一半,河面冰层破裂,接着…… 望向自己胸前,竟是一头乌黑细柔青丝,心中一惊,略微起身,趴俯在他身上的那人轻轻呻吟了一声。 是她。 她没有离去。 伸出的手微微颤抖,充满迟疑。 这是梦吗? 轻轻拢开秀发,露出底下容颜,果真是她,再刚硬的心也瞬间柔软,目光往下,见到她细白幼嫩颈子上触目惊心的乌黑指印,不由倒吸一口气,心猛然一沈。 她是否还活着?是否为他所伤? 忍不住伸手轻触她颈子上瘀痕,一碰,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整个人一缩,接着立即睁开了眼,眼里满是恐惧。 待她瞧见他已清醒,更吓得连忙跳起,离他远远的。 朱友文自知是自己兽毒发作误伤了她,露出自责神情,想上前询问伤势状况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那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她已许久、许久都不曾见到。 那是狼仔的表情。 她终于大着胆子打破沉默:‘那就是你体内兽毒吗?’ 他没有回答。 ‘是因为……我用了狼毒花吗?’她语气里带着些自责。 若她没有用狼毒花,他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胸口的红色花朵……’ 他猛地抬眼,目光又是冷酷,‘这些都与妳无关!’ 他起身走向屋外,将门重重关上,屋外冰雪寒天,让他瞬间清醒不少。 沿着木门坐下,心乱如麻。 更怕自己又会伤害她。 隔着一道木门,她对他说:‘昨夜你昏厥过去后,忽有一只狼自林中出现,那时我以为我俩就要命绝于此了,却没想到那狼彷佛识得我们,甚至咬起衣带,帮忙拉着你一起前行,最后来到这间小木屋,似乎是附近采蔘人家歇息的地方……’ 小木屋里,柴薪火种一应俱全,她弄了半天,好不容易生起火堆,野狼畏火,在屋外轻轻嚎叫一声,便消失在山林里。 起初他浑身燥热,她畏惧他兽毒发作,离得远远,但她无保暖衣物,即使生了火堆也难以完全御寒,半夜冷得瑟瑟发抖,便想靠他近一些取暖,怎知越靠越近、越靠越暖,最后不知怎地便趴在他身上睡着了。 朱友文心知那必是他的战狼,念及主人恩情,再次相救。 她的声音又从门后传出,‘我想……那只野狼,就是你的战狼,对不对?人都说白眼狼忘恩负义,但其实狼最重情义——’ ‘够了!’他打断她,‘不过区区野狼,不须驰思遐想。’ 她沉默了。 但他仍听得见她从门后传来的呼吸声,有些急促,似在愤愤不平。 然后他听见她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昨日一整日,她不过就吃了一次干粮,忍耐至今,早已饥肠辘辘。 他起身张望,走入不远处的山林里,挖掘树根处,松鼠过冬总会在树根下挖洞藏食,多半是坚硬的干果。 挖着挖着,忽挖到一条正冬眠的蛇,冬眠中的蛇儿活动能力极低,连吐蛇信都极为缓慢,更遑论逃走,他只是将轻轻将蛇拨回蛇穴,将略带湿意的冰凉泥土重新盖上,还蛇儿一个好眠。 他挖了满满一堆,解下腰带包起,回到木屋前打开门,倚靠在门板上的她没有防备,哎唷一声,整个人往后倒在他脚边,他一手将她轻轻推回屋里,一手将干果交给她,复又关上门,坐在门外,像是预防她逃走。 她捧着那堆干果,良久,才幽幽道:‘我很想念狼仔,你呢?’ 她期待着他的冷言冷语,嘲笑她自作多情、不自量力,但他迟迟没有出声。 起身推开门,外头竟已空无一人。 一声遥远鹰鸣传来。 仰起头,雪后初晴的蔚蓝天空里,飞过一抹熟悉影子。 是追日。 * 朱友文刻意站在空旷处,似在等着什么人。 他仰头望天,见到追日身影划过天际,俊眉微拧。 ‘你该不会是在等我吧?这怎么好意思?’ 转过头,疾冲手拿一朵狼毒花,嘴角含笑,朝他走来。 疾冲将狼毒花递给他,‘喜欢吗?这可是她特地为你寻来的。’ 朱友文转身便欲离去,疾冲连忙追上,‘喂喂喂!别走啊!你是故意跑来空旷处,让追日发现你踪迹的,是吧?’ 朱友文脚步加快。 疾冲在他身后大呼小叫:‘我就搞不懂了!朱友贞居然能瞒过你跑到太原来?还告诉摘星你身有兽毒的秘密?狼毒花一用上,你还真配合,自己走入晋军箭雨寻死?你究竟在卖什么关子?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吧?你根本从头到尾都知道——’ 朱友文终于停住脚步,回头瞪了疾冲一眼。 ‘我知道你在演哪出戏!演得如此精彩,值得奖赏!’疾冲笑吟吟将手上那朵狼毒花递过去,朱友文挥手拍掉,血红花朵落在雪地上,彷佛要将白雪烫伤。 疾冲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连声啧啧:‘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试问古今有哪出戏里的男主角,能有你这般痴情?爱上一个不能爱的女人,只好表面伤害她,暗地却处处帮她,甚至赔上自己的军队、奉上自己这条命!’ ‘泊襄一战,是为我大哥申冤,朱家不过是罪有应得,毋须穿凿附会。’ ‘不肯承认就算了。’疾冲耸耸肩。 ‘你废话说完了吗?’ ‘差不多了。’ ‘带她回晋国。’ ‘我为何要听你的?’疾冲当然是来带摘星回去的,但他就是不乐意被朱友文使唤。 ‘那至少带她到安全的地方,她不能跟在我身边。’ ‘为何?难道你要回朱梁?在捅出这么大的娄子之后?你可知朱温那老贼派出多少兵马追捕你?’ ‘我就是要回去。’朱友文转过身,面朝朱梁。 疾冲不解,‘你知道这一回去,必死无疑吧?’ ‘知道。’ ‘那你还回去?’疾冲激动了,尽管他也不知自个儿在激动个什么劲。 这家伙辛辛苦苦为她做了那么多,如今又要一声不吭、什么都不解释就自己回去朱梁送死,天底下哪有这种傻子? ‘你不打算告诉她真相?你是故意回去送死?’ ‘她不需要知道真相。’朱友文认真道:‘她只需要知道,那个让她父亲惨死、毁了她一生的恶人,已得到应有惩罚。’ ‘朱友文,你可别这么卑鄙啊!’疾冲抗议,‘你要我帮你瞒着她?哪天她要是知道真相,反倒你成了英雄,我是罪人了!’ 朱友文看着他,眼神认真,半晌不语。 就在疾冲被看得心里开始有些发毛时,朱友文道:‘我请求你,无论如何,都不要让她知道真相。我希望她能恨我,不要再爱恨不分,那只会让她继续纠结痛苦。’ 她的恨,她的痛,更多的,是她对他那么浓烈深沉的爱,他都看在眼里。 他回报不了她的爱,就让她尽情地恨吧,至少,她能得到解脱。 只要他带着她所有的仇恨,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疾冲无语。 眼前这个男人对摘星的爱,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要多爱一个人,才会愿意放开她? 疾冲忽然觉得很闷。 再一次,他觉得自己被朱友文给比了下去。 ‘你不用求我!’他没好气道:‘但你给我好好考虑清楚,是否真要放她走?放了,就别后悔,因为我绝对不会还给妳的!’ 那一瞬间,他似乎见到了朱友文眼里闪过一丝动摇。 又或许只是他看错了。 朱友文点了点头,沉重,缓慢。 心里依旧有挣扎,依旧有不舍,但此生此世,他都无法给予她所想望的一切。 ‘好,那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之后就算她知道了真相,我也会要她心甘情愿做我的女人!’ 朱友文的双手忽握紧成拳,但他强迫自己慢慢松开。 她不是属于他的。 从来就不是。 从前她是高高在上的星星,他不过是连爹娘都不要、被野狼养大的孩子。 之后他成了朱梁三皇子,为争得自己的一席之地,他不惜为朱家卖命,残杀忠良,双手沾满血腥,但到头来,他终究只是工具,抵不过亲生骨血,而她一转身成了前朝皇女,从此与他更是誓不两立的仇敌。 命运如此捉弄,他只能放手。 若真心爱一个人,自然希望她能幸福,而他不是能给予她幸福的那个人。 他只能带给她无尽的痛苦、怨恨、困惑、不甘、无助,以及流不完的泪。 他多么希望能再见到她那如晨露般带给人无限希望的美丽笑颜,但在他面前,她眼里永远只会有绝望。 拳头松开了。 他放开了她。 ‘那我就放心了。’他想洒脱,声音却是压抑后的嘶哑。 转身欲离,一只手伸了过来,不带敌意,像是哥儿们似地,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服了你了!你这家伙,真令人讨厌不起来。’ 打从十六岁那年带兵出阵初识朱友文这号人物,疾冲便处处拿自己与他比较,他从不觉自己哪里比不上这家伙,可打仗就是争不过他,抢女人也争不过他,如今他才明白,雕与狼终究不同。 雕有双翼能翱翔天际,胸襟开阔,少年得志,却终是少了一份求生的狠劲。 为了求生,狼懂得何时该放弃、何时该断得彻底,朱友文与狼唯一的不同,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心爱的女人,不是为了他自己。 对于朱友文,疾冲起了惺惺相惜之感。 他本想说句‘后会有期’,但他俩都明白,朱友文一回朱梁,恐怕他俩从此再无相见之日。 不由有些感伤。 朱友文没回头,却伸手也回拍了他几下肩膀。 男人之间,有些话不须多说,他们都懂。 不过都是,想守护自己所爱的女人。 * 疾冲赶到小木屋时,不见摘星人影。 追日栖在木屋顶上,伸长了颈子,朝不远处的山林鸣叫一声。 疾冲会意,寻入山林,没多久便见到她正蹲在树根前,不知道在忙乎什么。 ‘你来了。’听见脚步声,她扭过头,见到是他,并无多大惊讶表情。 追日既然现踪,疾冲人想必就在附近。 只是……朱友文呢? ‘他——’ ‘那家伙被我打跑了!’疾冲得意道。 见摘星似乎一脸不信,特地伸出手臂,上头袖子被划开,底下肌肤还在渗着血。 ‘我和他打了一架,加上我骗他,晋军早已埋伏在四处,他吓得就跑了。’ 摘星赶紧上前,撕下衣角替他包扎伤口,心下却是寻思:若真有打斗,为何她什么都没听见?追日又怎可能安安稳稳停在木屋顶上,不去助阵或呼唤救兵?怎么想,都是朱友文刻意弃她而去吧? 明明该感到庆幸,可为何心中的失落犹如一个无底大洞,任谁也填不满。 朱友文就这样一走了之? 他去哪里了? 他又能去哪里? 难道就这样孤身一人回到朱梁? 她不敢往下想,他即将面对的遭遇。 不,她为何要感到心疼? 那是他咎由自取! 他不是狼仔!早已不是! ‘妳在做什么?’疾冲忽问。 她替他包扎完,搓了搓自己冰冷手指,道:‘我想把这些松果埋回树根下,免得松鼠饿坏了。’ 她一个人根本吃不了那么多。 ‘我来帮妳。’ 想也知道,这些干果都是朱友文替她挖的。 疾冲心里的醋意仍有些波涛汹涌。 他一面蹲下挖洞,一面假装不经意问:‘他从前,是不是也这样挖过松果给妳吃?’ 她看着他的背影,思绪有些悠远,轻轻‘嗯’了一声。 奎州地处边疆,狼狩山上冬季更是严寒,还是狼仔的他,常会挖食松果解饥,也常常与她分食。 ‘狼仔,松鼠这么辛苦存下这些过冬干粮,我们别都挖走,好吗?’ 他支吾指着树根处:‘松鼠……笨……忘了……’ ‘就算松鼠忘了,来年春天,这些松果就会发芽,日后长成大树,生出更多松果,岂不是更好?以后你冬天就不会挨饿了,天天都找得到松果子吃!’ 他似懂非懂,但真的将手上一些松果,重新埋回树根下。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度过冬天了。 那些被狼仔重新埋下的松果,是被松鼠挖出来吃掉了?还是早已长成巨大的松树了? ‘哇!吓了我一跳!’疾冲跳起来,同时拔出腰上的剑,就要砍下! 摘星眼尖,连忙扑过去阻止,‘别伤牠!’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手去挡剑! 疾冲大惊,连忙收势,但剑尖仍划过她的手腕,瞬间渗出血来。 ‘有蛇!’剑花一转,又想去挑断那只倒霉的蛇儿。 ‘是我们打扰了牠!’她仍强硬阻止,‘这大冷天的,蛇连动都动不了,牠本好好冬眠着,根本就不想伤人!’ 狼仔从来不伤害这些过冬的蛇。 疾冲犹豫了下,慢慢收回剑,嘴里嘀咕:‘本来可以给追日加个菜的……’ 摘星怜惜地将二度受惊的蛇轻轻拨回蛇穴,蛇儿极度无奈,但极寒之下,身子根本不听使唤,只能任人摆布。 ‘我们走吧。’摘星起身,又吩咐疾冲,‘要追日别吃这蛇,好吗?’ ‘好,都听妳的!瞧这天气冷的!我的马停在不远处,上头有保暖衣物。’见她衣衫单薄,疾冲上前搂住她,用自己的身体替她御寒遮雪。 她没有反抗。 天气是真的冷。 疾冲搂着她,离开山林,离开小木屋,离开了这座山。 一声低哨,追日跟上。 雪,又重新落下。 落在他赤裸的肩头上。 他没有离去,却也自始至终,背对着那两人。 不敢看,不愿看,只怕一看,就再也舍不得放手。 永别了,星儿。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3章 飞蛾扑火 朱温倾尽举国之力出兵攻晋,然泊襄之战,朱友文临战前潇洒离去,渤军虽未伤及元气,朱温却遭晋军奇袭,狼狈出逃,若非遥姬机灵,即刻班师回头救援,恐怕他不是已死在晋军箭下,便是被生擒,受尽屈辱。 战败的耻辱,加上遭朱友文背叛的痛切悲愤,经此重创,朱温原本就走向老迈的躯体终于承受不住,回京路上,出现手足逆冷、莫名胸痛病状,甚至呕血,长年久患的石淋症状更加恶化,他深切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正迅速流失,如风中残烛。 他夜夜恶梦缠身,总是梦见朱友文亲手拿着牙獠剑追杀其后,不论服用多少安神汤药亦无用,随身服侍的张锦,总是能在夜半听到他在恶梦中仓皇呼救。 只因那是他此刻最害怕的心魔。 朱友文是他一手培养,替他杀人无数,下手狠辣,如今这些手段很可能反过来用在他自己身上,要他如何不胆颤心惊? 回京后,即使大批禁军看守寝殿,朱温亦夜不成眠。 周遭人都清楚明白,就算平安回京,朱温短期内恐是无力亲掌朝政。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虽可择重臣监国,但朱温四子,如今还剩下一位。 被贬为庶人、圈禁于皇陵内的郢王朱友珪。 朱温当然也明白,要论监国,朱友珪虽不是万全人选,但却是目前唯一能用的皇子,但此人为得天下,之前的手段也是无毒不丈夫,自己真能信得过他吗? 朱温回京后,过往与朱友珪交好等大臣,倒是挺沈得住气,没有急着上奏请求朱友珪代父监国,而朱友珪一听说父皇出战负伤而归,更是日夜抄写佛经,说是要为父皇祈福。 朱友珪看似已完全诚心悔过,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朱温深知,朱友珪的野心不可能轻易消退。 无论如何,他都得有所防备。 病榻上的朱温忍不住暗暗叹息,为了这个帝位,他亲手安排杀了自己的大儿子,二儿子与三儿子反目成仇,一个被贬为庶人,一个为了马摘星,临阵脱逃,四儿子也听信奸人所言而逼宫,好好的四个儿子,如今分崩离析,值得吗? 但天伦之乐原本就不可能存在于帝王之家,感叹虽感叹,朱温却明白,这是掌握权力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 夜深,皇陵旁的看守茅屋里仍是灯火通明。 茅屋里,身穿布衣的朱友珪在烛光下正慢条斯理抄写佛经,身后的冯庭谔仍不放弃机会劝说:‘殿下,此机万万不可失,这可是——’朱友珪打断他,‘你也不是第一个来的,我不早说过了,让你们暂时别来了?’ 要是被他父皇知道他暗中与这些大臣们仍有往来,岂不更惹猜忌? ‘殿下请放心,臣等都是小心翼翼,没让人发现踪迹。’话语方落,屋外忽传来一声轻笑。 ‘谁?’冯庭谔大吃一惊。 是名女子。 朱友珪倒是从容淡定,横竖他已被贬为庶人,再糟也不过如此,况且如今朝廷正缺乏监国人选,他父皇总不会在此刻出手,徒惹是非吧? 一名身影纤细的白衣女子走入,一头青丝如雪,茅屋内顿时一亮,朱友珪缓缓放下毛笔,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遥姬。 冯庭谔讶然道:‘太卜遥姬?’ 遥姬走到朱友珪面前,竟行以跪拜大礼,冯庭谔更加愕然,不知她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朱友珪道:‘太卜大人不在宫中祭祀天地,却跑来这鬼地方,不知有何指教?’ ‘既为太卜,自然顺天行事,故今夜特来参见我大梁尔后新君。’ 朱友珪淡淡一笑,‘我不过就是个庶人,何来新君?太卜大人若再口出妄言,想来有人不会放过您啊。’ 一旁冯庭谔满脸警戒,谁知这位太卜大人是不是梁帝派来的探子? 遥姬却是一脸郑重,起身朝朱友珪道:‘遥姬此刻身分,不仅是太卜宫主人,更是最得陛下信任的夜煞之首——’ ‘够了!什么夜煞罗煞!少装神弄鬼,妳究竟有何目的?’冯庭谔打断遥姬,心下不由焦急:他暗中带来的人马为何毫无动静?难道全被遥姬给收拾了? 遥姬淡淡一笑,朝冯庭谔道:‘鬼神苍天都未必有眼,但在陛下的旨意下,夜煞可是时时刻刻,将朝中各位大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少信口雌黄!’冯庭谔压根不信。 ‘冯大人,您五年前是否收受司州王氏一族白银五万两,协助王氏之子考取功名?两年前是否收受濠州刘氏名门白银七万两,为其——’ 冯庭谔又惊又怒,脸色一下子胀得通红,赶紧阻止遥姬:‘住口!妳、妳竟敢——’ 朱友珪在旁见到他的反应,知道遥姬所言不假,忍不住问:‘冯庭谔,遥姬大人所言,是否为真?’ 冯庭谔当下自然想否认,但他这些暗地里的勾当,这女人居然全都知晓,要是日后她效忠郢王,他要瞒也瞒不住,百般尴尬,最后面露羞愧,点了点头,再也不敢吭声。 朱友珪虽心中一喜,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看来此女所言无误,他父皇的确操控‘夜煞’这个组织,专门暗中窥探各大臣举止,手握把柄,留待日后派上用场,这一点倒是的确符合梁帝的个性,这个掌握权力的老人,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信任,更何况是那些文武大臣? ‘遥姬此后愿效忠殿下,为殿下在陛下身旁耳目。’遥姬道。 朱友珪打量遥姬,心中琢磨:此女既能任夜煞之首,必是深得梁帝信赖,何以忽然前来投靠他?但再细想深一层,他便了然:她必是知晓梁帝许多不欲人知的秘密,深怕惹祸上身,或日后梁帝驾崩,不欲自己满手肮脏秘密被后人得知,必留有遗诏,将此女诛而后安——宁可错杀,绝不错放!这就是他父王向来处世手段! 思考明白个中缘由后,他望向遥姬,两人眼神交会,皆已心知肚明。 遥姬笑道:‘殿下果然是聪明人。遥姬可不想跟着陪葬,仍想活下来为新君犬马,竭力为大梁尽忠。’ 朱友珪缓缓点头,表面上明白了遥姬的意图,却未做出任何回应与承诺。 他本就天性谨慎,被贬为庶人后,言行更是收敛,力求不露痕迹,遥姬究竟是敌是友,他还不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目前看起来,她是打算另投明主,而她选择了他。 ‘遥姬在陛下身边服侍多年,深知陛下个性,特来献上一计:三日内,无论如何,请殿下继续低调度日,并婉拒所有访客,只说因想一心抄写佛经,为陛下祈福,不愿受扰。三日后,殿下必能重返朝廷,执掌监国大位。’ 朱友珪一脸深思。 遥姬退出后,守在茅屋旁的子神连忙跟上,‘冯大人带来的人该差不多要醒了。’ 遥姬点点头,离开皇陵后,才又吩咐:‘出动夜煞全力寻找渤王下落,一旦有着落,只能先让我知道,不得私自禀告陛下。’ 子神眼神略有疑惑,遥姬目光扫来,他乖乖不作声。 主子如此吩咐,自有其道理。 遥姬美艳容颜染上一层愁霜。 朱友文,你必定会回来自投罗网对吧? 若说大梁还有什么值得让你牵挂的,也只有你的四弟了。 我只希望自己这么做,最终能够保住你一条命…… * 果不出遥姬所料,两日后,朱温召见他已被贬为庶人的二子朱友珪入宫。 朱友珪早从冯庭谔口中得知,渤王朱友文泊襄之战,临阵脱逃,如今下落不明,均王朱友贞自契丹重伤后,成为木僵之人,仍未苏醒,梁帝如今能依靠的,只剩下他这个亲生儿子,然他有了之前的教训,刻意收敛锋芒,入宫时也依旧身着布衣,态度谦恭,一见到朱温便重重跪下磕头,涕泪纵横,责备自己不孝,好一副唱作俱佳,朱温看在眼里,表面上感动,看着朱友珪的目光深处仍藏着质疑。 若不是朝中无监国人选,他的目光不会重新落在朱友珪身上,他比谁都知道,这个二儿子此刻看来虽谦卑无比,深痛悔过,但那不过是表面上,他犹记得朱友珪当初是如何暗中想除掉朱友文,其心之狠辣,与他相比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朱温叹了口气,细细述说朱友文叛逃,以及朱友贞试图逼宫的经过,朱友珪一听年纪最小的朱友贞竟企图逼宫造反,面上错愕可是不假。 可真是作梦都没想过,朱友贞?那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四弟? 朱友珪当下心里即有了警惕,日后该要找机会除去朱友贞,或想办法断了他觊觎王位的念头。 梁帝又是重重一叹,‘朕至今仍封锁这逆子逼宫造反的消息,以免朝政不安,但这些皇子,一个阵前叛逃,一个只想着造反,全都不顾朕的死活……’目光扫来,如雷霆电击,‘你说,朕,还能信你吗?’ 朱友珪只觉浑身一震,深刻领悟到眼前这看似垂垂老矣的老人,毕竟仍是一国之君,威严未失,权力紧握手中,自己在他眼里,不过只是一只随时可轻易捏死的小虫子。 重重磕了三个头,朱友珪痛心道:‘父皇,这一切都是儿臣的错!是儿臣先前手段激烈,泯灭人性,才让两个弟弟有样学样,步上儿臣旧路,甚至变本加厉!儿臣亦难逃责任,请父皇重重责罚!’ 梁帝敛去眼底疑惑,重新恢复慈父面容,感叹道:‘看来这段日子你在皇陵的确有悔悟,和以往不同了,朕甚感欣慰……’点点头,心意已决,‘你且先回郢王府,等候朕的旨意,眼下也只能将监国重任托付于你了。’ 朱友珪再次叩谢,朗声道:‘儿臣叩谢父皇!儿臣必戴罪立功,稳住朝局,守护大梁!’ 蛰伏至今,总算,让他等到了。 朱友文,现在看看是谁能笑到最后、成为赢家? 待他亲自监国后,第一件事便是发出大军搜捕朱友文,谅他插翅也难飞! * 郢王复出,上朝监国,首要处理的第一件朝政大事,便是收拾泊襄之战后的烂摊子。泊襄战后,晋军集结,似有大举南下之意,众大臣忧心忡忡,不论是和谈还是继续出兵,只盼能有个人早日定夺。 朱友珪的决策出乎众人所料,他竟主动撤守洺州以北,将所有精锐梁军,包含渤军,调入洺州固守。他打的如意算盘,是洺州地势天险,易守难攻,梁军退而守之,据险而守,表面上看似吃亏,但只要守得住洺州,朱梁边境便能不破,梁军也得以暂时歇口气,养精蓄锐。 朱友珪此举,满朝文武细细思量后,无不心悦诚服。 一直在旁观察的遥姬也不由暗暗讶异,这朱友珪自被圈禁皇陵后,似乎完全变了个人,表面上虽刻意保持谦恭,然城府心计之深,更甚以往。 她假意投诚郢王朱友珪,一则是奉朱温密令,暗中监视回报,二则是因着自己的私心,想趁着朱友文回来自投罗网前,先替他除去郢王这个敌人,保他性命,但如今看来,她先前是小觑了朱友珪。 正自思量间,太卜宫侍卫禀报,城郊崤县居民发现一白蟒,当地县尹得知太卜宫的主人喜爱白蟒,特意连夜派人献入宫里。 遥姬却觉蹊跷:不过小小县尹,如何得知她特别喜爱白蟒? 心中忽浮现一个人影,她连忙要人将白蟒送入,只见那只白蟒长约三尺,约两人手臂粗,蜷缩在地上,看来有气无力,没什么精神。 她命侍卫退下,蹲下身子,仔细抚摸白蟒身躯,果真在蛇头后方感觉到一粗硬条状物,她立即以手捏开白蟒嘴部,另一手深入蟒蛇口中,抽出一细长铁管。 ‘辛苦了。’她轻柔摸了摸白蟒的身子。 做为信使的白蟒终于松了口气,立起上半身,打量这座陌生的太卜宫,然后缓缓爬向山茶花树下休息。 遥姬打开小铁管,抽出里头纸卷,上头只写了两行字,龙飞凤舞,像极了张狂的他。 生死同命,寒水一见。 朱友文,你可终于来了! * 寒水位于洛阳城郊,他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 夜里柴火燃烧正旺,他坐在火堆前,状似不经心地拨着柴火,但那人脚步声才在遥远的另一头出现,他便听见了。 将柴火刻意拨得更旺,直到那双纤纤细足的主人,缓缓步到他面前。 ‘我问你,’她轻启朱唇,‘你是不是刻意让马摘星知道你体有兽毒?又让她知道能利用狼毒花逼你毒发,好让你能死在她面前,让她痛快解脱?’ 他仰起头看着这个千丈青丝染为白霜的女人。 她说的没错,这个世界上,她是最了解他的人。 他的一举一动,不需任何解释,她看在眼里,自然明了。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问:‘妳的头发,是因为我而变成这副模样的吗?’ ‘陛下命我救你,我不得不从。’她刻意撇过头,语气清冷。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道:‘其实这样也很好看,挺适合妳。’ 她本就喜爱素白,白色山茶花、白蟒,乃至身上衣裳,无一不是,如今换上一头飘逸白发,更显脱俗,彷佛不食人间烟火,只是骨子里,仍是那股狠辣。 他只是随口说出,遥姬却是心中一荡,顿觉脸颊烧热,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响应。 这是他第一次称赞她的容貌。 只好故意装出高傲模样掩饰,‘你就不怕我是带人来抓你的?’ 他却淡淡一笑,转头望向柴火,‘既然敢回来,就没打算要逃。妳身为大梁太卜,带人来抓我不也合情合理?’ 她故装不悦道:‘你到底为何找我?’ 他终于起身,走到她面前,‘妳若不现身,我不会怪妳。但若妳真的来了,代表生死同命,对妳而言,并非玩笑,我反倒有一事相求。’ 他讲到‘生死同命’时,她克制不了自己的心剧烈狂跳。 生死同命。 朱友文,你我的确生死同命,只是你会说出这句话,不过因为我俩同属夜煞,同是遭世人抛弃的遗孤,同病相怜。但对我而言,生死同命却是…… 遥姬垂下眼眸,悄悄回避他的目光。 从认识他以来,他一直是头高傲的孤狼,对谁都不肯轻易示弱。 她一直在等着,看他何时会低头、低声下气有求于她? 曾想过千次万次,若他真的开口了,自己要如何好好羞辱他一番,可如今她却感受不到分毫痛快喜悦,只觉忧伤与不舍。 这头孤傲的狼,知道自己已走到了穷途末路,所以才不得不开口,求助于她吗? 而她也知道,他所求之事,绝不会是保住他自己这条命,尽管那正是她如今一直努力在做的。 ‘说吧,你想求我什么?’她压低声音,掩饰情绪。 ‘妳随侍父皇身侧,想必知道四弟下落?’ 果然还是为了朱友贞。 她忽然希望自己不要这么了解他,因为她知道,他一步一步,都是在走向自己的死期。 ‘均王殿下如今被陛下软禁,他欲逼宫造反的消息,知情者已全被陛下灭口。’ 四弟终究是失败了。朱友文不禁黯然。 遥姬问道:‘你当真要回京?可知必死无疑?’终究是显露出了忧心。 一只飞蛾,被火光吸引而来,缓缓飞近火焰,下一刻,火舌忽窜起,将牠毫不留情吞噬。 他眼睁睁看着飞蛾扑火,心态却是异常平和。 ‘我死后,望妳能尽妳所能,照顾四弟与文衍等人。父皇向来疼爱四弟,我回京扛下罪责,以死谢罪,相信他不会为难四弟。文衍等人本就效忠大梁,只要我一死——’遥姬听不下去,忿忿打断:‘够了!为何你就想着别人?你自己的命就不重要?’ 先是马摘星,后是朱友贞,甚至是文衍他们,那她呢? 朱友文,你心里可曾想过我? ‘我本就是十恶不赦之人,若能以我一人之性命为交换,保他们周全,这笔交易,划算。’ ‘那马摘星呢?难道你为她做了这么多,她还是不肯原谅你?’ 她奢望能用马摘星激起他的求生欲望,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她不想见到一心求死的朱友文! 谁知他竟道:‘我从未想过要她原谅我。’ 遥姬彻底无语。 ‘我与她之间,若还有情份,也不过是我的自作多情,但这已是我所能期盼的最好结局。’他在她面前,终于坦露心声,‘遥姬,我明白我对妳所求,绝对会为妳带来不少麻烦,但天下之大,我也只剩下妳能托付了。’他取下从不离身的牙獠剑,亲手交给遥姬。‘生死同命,妳活着,就如同我仍在。’ 她低头看着手上那把沉重铁剑,面上平静无波,心头却是惊涛骇浪,她无法开口,只怕一开口,泪水就会流下。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潇洒转身离去,消失在黑夜里。 柴火依旧温暖,她放下牙獠剑,缓缓伸手抚摸自己肩膀,他方才触摸过的地方,体温彷佛仍留在上头。 忽双手一举,恨恨将牙獠剑扔入火堆,激起一片火星残焰! 什么生死同命! 什么只要她活着,就如同他仍在? 朱友文,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流的是我的血! 没有我的允许,你绝对不能死! 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绝不! 夜林幽冷,那人留下的火堆依旧旺盛,照亮她凄绝艳容,垂泪无声,眼神却仍是倔强。 为了那个,可能永远都不知她心意的男人。 * 哐啷一声,装满汤药的瓷碗被朱温重重摔落,一旁服侍的宫女大气不敢吭,连忙低头收拾善后。 一旁太医唯唯诺诺道:‘陛下,这良药苦口,您这身子——’ ‘闭嘴!再啰唆朕就灭你全族!’朱温好大脾气。 太医冷汗直冒。 这时张锦不知得到什么消息,匆匆奔入寝殿,一脸讶异,‘陛下,渤王……渤王回来了!’ ‘你说什么?’朱温不敢置信。 他派出大军全力搜捕这头白眼狼,这家伙却自己送上门来? 怎么可能? 张锦道:‘陛下,渤王是孤身一人至北城门投案,说是要向陛下请罪。陛下,请问该当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关入天牢,重刑伺候!朕要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盛怒之下,原本侧身靠在龙榻上的朱温站起身来,眼前忽一阵黑,心中一惊,自知身子大不如前,忙命太医:‘再去端汤药来!’ 他可千万不能在此刻倒下! 汤药很快端上,朱温豪气一饮而尽,也不等一旁宫女端上漱口水,自行用龙袍袖子抹了抹嘴角,便吩咐:‘将那畜生押至天牢,朕要好好亲自审问他!’ * 朱温走入天牢时,仍压抑不住怒气,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这个畜生!他一手提拔他,还认他做为义子,荣华富贵与权势都给了他,可他却如此回报?阵前叛逃、连手朱友贞逼宫篡位?他曾经以为最忠心的,却是背叛他最彻底的贱种! 待见到如困兽般被重重牢笼禁锢的朱友文,朱温怒极反笑,‘好一个有情有义!为儿女情长,不惜临阵脱逃,又为手足义气,合谋逼宫,如此重情重义,朕可真是自叹弗如。但朕要问你,这几年来,朕可曾亏待过你?是朕一手提拔你,赐你荣华富贵,怎就不见你对朕如此重情重义?’语气冷厉,近乎咬牙切齿。‘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算我错看你了!’ 朱友文并未反驳,只是平静道:‘陛下未曾负我,但当年,陛下不该如此对大哥。’ 一声‘陛下’,彻底切断两人曾有过的父子情缘。 朱温闻言一愣,随即勃然大怒,‘畜生!当年是他先对不起朕,在大臣拥簇下竟生夺权之心,我不除他,如何自保?’ 朱友文却摇摇头,无限惋惜悔恨,‘大哥一生忠君为国,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你怪朕狠心?但你以为那逆子最终就不会起心动念加害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阵前倒戈,相救马摘星,还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朱友文毫不反驳,大方承认,‘相救摘星,确是我私心作祟。四弟逼宫,主谋亦是在我。这种种一切,皆负陛下多年圣恩,特来领死请罪。’ 朱温只觉眼前发黑,这逆子!嘴上说是来领死请罪,脸上却无一丝内疚,反以当年朱友裕之死来评断他所作所为,这厮以为自己又有多清高了?难道他忘了自己这条命,本就是他朱温给的吗? ‘说得那么好听,其实到底还是为了马摘星那贱货,是吗?’ 自从派他诛杀马摘星一家后,他的眼神便不再一样了。 之前,他要朱友文做什么,他从不过问,从不反抗,只有遵从。 但重遇马摘星之后,朱友文便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瞒他! 他起初依旧选择相信朱友文,信他这八年来的忠心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女人而改变,但换来的依旧是背叛!这畜生果然狼子野心,积习难改! 朱友文已然豁出一切,听朱温如此质问,倒也坦然,‘我本以为,自己早已心如寒冰,这双手也只需奉命杀人、护卫朱家,便该如此过了一生。但与星儿重逢后,一切都变了,我只想放下手上的剑,因为我知道,自己多杀一人,便是离她更远……’虽然,他们两人的距离早已是天壤云泥,但他不愿再离她更远,就怕从此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哪怕只是遥远的一个小小背影,他也知足。 他一番诚恳告白,朱温却完全听不下去,目光落在他腰上,他总是随身携带的牙獠剑果真不见踪影。 那可是他向来珍惜、甚至看得比命还重要的牙獠剑! ‘够了!就是马摘星那个贱人毁了你!毁了朕的渤王!朕必将她碎尸万段!’朱温简直暴跳如雷。 就为了一个女人! 他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他苦心栽培出来的渤王,居然为了一个女人选择背叛他!让他这八年来的苦心经营全数付诸流水! ‘若我不死,必护她周全!’朱友文目光炯炯与朱温直视,眼里满是不可动摇的坚定与不负天地的誓言。 朱温退后两步,气得从身后侍卫腰上抽出剑来,朝着朱友文砍去,却是剑剑都砍在了胳臂粗的牢笼铁条上,‘马摘星是吧!朕一定会杀了她!要她不得好死!看你怎么出手相救!你就等着被五马分尸吧!’朱温手中剑与铁条相撞,不住冒出火花,因用力过猛,剑尖居然折断往后骤飞!剑光闪过眼前那一剎那,朱温赫然以为自己命将该绝,浑身一冷,手上利剑松脱落地。 ‘父皇!’ 他身后侍卫大惊,上前查看,见剑尖只是划伤朱温脸颊,才松了口气,下一刻便听朱温暴怒大吼:‘居然给朕这把破剑!是想谋害朕吗?拖下去砍了!’ 被迁怒的倒霉侍卫就这样被狱卒拖了下去,唉声求饶,朱温充耳不闻。 ‘父皇,您没事吧?’方才那惊险一刻,令朱友文情不自禁喊出一句‘父皇’,终究当了八年父子,他心里仍惦记着这份情份。 ‘住口!你这杂种,不配叫朕父皇!朕早已与你恩断义绝!’ 朱温愤恨转身离去,朱友文看着那步履明显仓皇老迈的身躯,在牢笼里不由缓缓跪下,朝着大梁天子的背影,恭恭敬敬磕头三回,既是答谢朱温养育之恩,亦是拜别。 朱温虽培育他成为冷血夜煞头子,为朱梁杀人无数,但若没有朱温,自己早已不在人世,也不会有机会与星儿重逢。 别了,父皇。 断崖下救他一命,八年养育之恩,他若偿还得还不够,且让他来生再报吧。 * 得知朱温下令将朱友文五马分尸,朱友珪禁不住得意畅快大笑! 朱友文,你也会有今日! 他真该多谢这多情种子,一怒为红颜,抛家弃国,还把朱友贞一并拖下水,如今这大梁帝位,他朱友珪就算不争,朱温还能传给何人? 重回郢王府后,朱友珪更加小心翼翼,日日忙于监国处理朝政,直到大局抵定,这才率人前往京城郊外吉光寺,准备迎接敬楚楚回郢王府。 自他被贬为庶人,看守皇陵后,敬楚楚便入了吉光寺带发修行,远离朝中是非。 朱友珪来到吉光寺,只见几个小和尚正在争吃一个梨子,都是正在发育的年纪,见着食物哪肯放手,争着争着渐渐开始推抢,声音也大了起来,这时敬楚楚带着一名贴身婢女出现,婢女手里提了个篮子,里头装满梨子。 原来她大老远就瞧见小和尚们争食,不忍见他们为此争吵,特地带了满满一篮梨子前来分给小和尚,每人都有一个,不用争也不用抢。 朱友珪远远瞧这一幕,心中感叹:这就是他的楚楚,如此善良,蕙质兰心,既然大家都想吃梨,一人一个,就不必争抢了。 他几乎都能想象他那厌倦争权夺利的妻子,会这么对他说:这天下江山,若也能跟这梨一样,每个皇子都有一份,不知该有多好? 但楚楚啊,天下江山,就是只有一个,才如此多娇动人,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敬楚楚原本微笑看着小和尚们欢天喜地吃着梨子,似感受到朱友珪的视线,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敬楚楚身旁婢女见是郢王来了,识趣地将小和尚们带走。 于是只剩下夫妻两人。 自从他被贬为庶人后,为了避嫌,两人一直没有相见,他自是相当思念她,但随着他一步步接近敬楚楚,他越加清晰地看见她的表情是如何从讶异转为冷若冰霜。 她还是没有原谅他吗? ‘楚楚。’他终于来到她面前,看着她在冰天雪地里,舍却温暖毛氅不穿,而是身着平民百姓的布衣棉袄,寒风瑟瑟,她身子本就娇弱,又经小产,朱友珪看着心疼,解下自己身上雪貂毛氅,亲自为她披上。 敬楚楚本想闪避,却在看到自己夫君那身华贵毛氅下仍是一袭布衣时,微微一愣。 暖意披上了身子,挡去刺骨寒意。 朱友珪叹道:‘我怎会不知,我身上这些衣裳,其实都是妳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穿着,心暖。’他拉起妻子的手,‘我只怕,这些活伤了妳的手。’ 他的妻子,未来的帝王之后,不该如此辛劳。 敬楚楚却猛然抽手,扭过了头,不愿面对他。 朱友珪瞬间失落,点点头自嘲道:‘我明白,我都明白。妳还是不肯原谅我,那我走了,不打扰妳清修,不过,我会再来。’深情眼眸望向妻子,‘哪怕要花一辈子等待,我都等。’ 正要转身离去,敬楚楚唤住他,纤纤素手从臃肿棉袄里掏出一张未焚烧殆尽的手抄佛经纸,低声问道:‘这……是你的字迹对吧?’ 朱友珪日日抄写佛经,念及岳父敬祥视他如己出,甚至愿意为他牺牲性命,祸连全家,他常带着自己手抄的佛经来到敬祥坟前,一面焚烧,一面暗暗发誓,终有一天要为岳父报仇,更要完成岳父的心愿,坐上高位,奉敬楚楚为后。 朱友珪点点头,忽觉有了转机。 果然,敬楚楚下一句便道:‘喜郎,你能替爹做的,不只这些。’ 朱友珪双眼一亮。 喜郎!他盼着听到这声呼唤,已不知盼了有多久! ‘我都已听说了,此刻你为父皇监国,爹对你的能力,从未怀疑过,只望你能心怀慈悲,仁政而为,为爹……还有咱们的孩子,来世多种些福报。’她望着手里的佛经纸,想起惨死的爹与早夭的孩儿,眼眶儿一红,声音哽咽。 朱友珪上前将她搂入怀里,激动道:‘楚楚,我答应妳!’ 敬楚楚将他推开,仰起头,梨花带雨,惹人无限娇怜。 ‘喜郎,我再问你一句,渤王……你救得了吗?’ 朱友珪一愣,随即面露难色,心中忍不住悄悄埋怨:自个儿的妻子未免也善良过了头。 ‘这……国有国法,他如此阵前叛逃,即使是本王想救,父皇那边也……’ ‘你能劝下父皇吗?要知渤王长久以来肩负保卫守护大梁之责,他一死,必亲痛仇快,父皇只是一时气愤,也许——’ 朱友珪重新将她搂入怀里,温言道:‘我答应妳,我会试着再与父皇商议。’ 这不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结发妻说谎,但他始终相信,她最后总会原谅他。 虽然朱梁众人皆不齿渤王朱友文为了一个女子阵前叛逃,但在敬楚楚心中,他不过是为了相救自己心爱之人而选择抛下世俗一切,又何罪之有?若易地而处,她必定也会不惜抛下一切,营救她的夫君。 而她相信,朱友珪亦会如此待她。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4章 皇女下嫁 前朝皇女于泊襄之战被朱梁渤王掳走而去,下落不明,晋国上下为之震惊,晋王派出大量兵马追捕渤王朱友文,疾冲更是抛下了生擒朱温的大好良机,带兵回头寻找马摘星下落。 事发后李继岌心觉蹊跷,同时遍寻不着袁策踪影,暗自悔恨自己居然识人不清,引狼入室,竟让皇女深入险境,险些送了一条命! 就在众人焦急不安时,疾冲总算传来好消息,他已在梁国边境处的箕山发现了皇女的踪影,两人已在返途。 众人大喜过望,唯独晋王愁眉不展。 朱梁渤王在阵前忽行迹诡异,似丧失心神,暂且可说是因狼毒花的影响,然皇女战场上失足落马,遭梁军围剿,朱友文居然倒戈相救马摘星,临战前叛逃,旁人怎么看都会觉得这两人余情未了,晋王虽立即捏造‘皇女于泊襄养病’的假消息稳定民心,但军中已流言四起,渤王与皇女,孤男寡女,在战场上消失了整整三天,最后是在荒凉箕山被寻获,有心人会怎么想? 他们都亲眼瞧见本该是敌对的两人,朱友文在千钧一发之际救走了皇女,自然心生疑虑:朱梁渤王是否宁愿拿江山换美人?皇女是否与朱梁渤王真有私情?晋国还能相信这位前朝皇女吗?皇女与渤王是否会暗地勾结,让晋国落入朱梁手里? 种种猜测与难听言语在晋军间迅速流传,马邪韩气得七窍生烟,她家郡主在泊襄出生入死,更险些被奸人所害,这些家伙居然却怀疑她临阵变节? 马家军为此差点与晋军打了起来,李继岌费了好大功夫才平息。 三日后,疾冲带着摘星回到太原,更是又掀风波。 打从进了城门,摘星便能感觉到众人看待她的视线里充满了质疑,甚至是轻蔑。 摘星略一思量,便明白了其中道理。 她就这样被一个男人掳走,几天不见,又平安归来,换作是她自己,也难免怀疑这两人是否已有过苟且,或是早已暗地串通? 虽是人之常情,但她的心还是不由一沈。 疾冲也察觉到众人投来的异样目光,忙上前护住摘星,‘妳看妳,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仍惊魂未定、身心俱疲?快些回王府,请个大夫来看看吧?’他刻意说得大声,摘星明白他的用心,索性跟着演戏,点头附和。 马婧早已等在晋王府前,一见摘星,泪水便涌了出来,急忙奔上,‘郡主!我的好郡主!您可回来了,我——’她被疾冲用力一瞪,顿时住了口。 ‘还不快扶郡主回房休息?没瞧见她“浑身是伤”吗?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她救出来的呢!’疾冲刻意露出手臂上的伤口。 ‘郡主您受伤了?在哪里?严不严重?快请大夫啊!’马婧的喋喋不休成功暂时转移了众人注意力,摘星在马婧的搀扶下离去,疾冲在她身后,一脸关切。 直至主仆两人身影消失,疾冲才脸一沈,转身大步朝晋王书房走去。 * 知子莫若父,晋王李存勖早已在书房里等着疾冲到来。 书房门一开,疾冲气冲冲走入,嘴正张到一半,晋王放下手上书卷,手指了指案上一碗百合银耳梨子汤,疾冲望了一眼甜汤,一口气一堵,老大不情愿地坐下,拿起汤碗一饮而尽。 晋王眼里露出不太赞同神情,似乎怪他如此鲁莽糟蹋了一碗好甜品。 被老头子这么一瞪,加上甜汤下肚,刚踏进书房门的气势瞬间少了一大半。 不行,他可是来为摘星争口气的! ‘父王!’一拍桌面,却是特意收敛力道,甜汤碗仅是轻轻跳了一下。‘外头是怎么回事?为何那些人要用那种眼神看待摘星?’顿了顿,又忿忿道:‘方才克朗还告诉我,晋军里有些不好的流言传出?’ 他的父王为何坐视这些损害摘星名誉的流言乱窜,不加以阻止澄清? ‘父王,难道你也相信那些鬼话?’ 晋王从案前起身,走到小儿子面前,劝解道:‘你别怪将士们多虑,多少人亲眼目睹泊襄战场上渤王宁愿背叛朱梁也要救走皇女,两人一去又是几天几夜不见踪影,要说这两人之间没什么,又有谁会相信?’ ‘父王呢?那您相信吗?’疾冲反问。 晋王只道:‘我相信皇女不是愚钝之人,但若要我晋国上下继续跟随她,她必须自行想办法解决这难题。’ ‘父王!你们只看到她被渤王带走,然后看见她毫发无伤回来,可她内心受了多少煎熬,这几日又忍受了多少疲惫与痛苦,你们又看见了吗?’ ‘继峣,带兵之道,不容许有任何疑虑!一场战争便是几千几万人命!皇女出世,我晋国士气大振,将士们拿自己的性命去信仰她、跟随她,若她自身行为不正,将士们必会担忧下一次兵败如山倒的不是朱梁,而是我晋——’ ‘够了!’疾冲试图压抑怒气。‘父王,身为晋国世子,我完全理解你们的考虑,但身为摘星的朋友,我看不下去!’ 她付出了这么多,这些人却是这样看待她?要人怎不心寒? 他们眼里只看到马家郡主、前朝皇女,哪一个真正看到了马摘星这个人? 她不是工具! 她与朱友文的过去,早已让她伤痕累累,如今这些人还要在她伤口上洒盐! ‘继峣……’ ‘不行,我忍不下这口气!’疾冲走到晋王面前,双眼炯炯直视他的父王,‘你们怀疑摘星与渤王藕断丝连,想消除疑虑是不?行!我用大婚来证明一切!我晋国世子李继峣,要娶马摘星为妻!’ * 前朝皇女在泊襄战场上被渤王掳走,下落不明,之后被小世子于箕山寻获,将人带回。正当众说纷纭、认为朱梁渤王与皇女私情未了之际,小世子不计前嫌,竟宣布要娶皇女为妻,这消息一下子炸翻了整个晋王府,众人先是讶异,确认事实后,大总管史恩一声令下,立即开始着手采办婚礼,更在疾冲的要求下,务求三日内完婚,以稳定军心。 疾冲对摘星的在乎与关切,晋王府众人可是都看在眼里,喜事虽来得突然,却皆认为是佳偶天成,但真正了解内情者,却明白这不过就是一桩利益交换。 晋小学世子与前朝皇女大婚,一来彻底斩断皇女与朱梁的任何牵扯,同时维护皇女名誉,二来则是更加巩固了晋国与前朝王权的联系,让向来以复兴前朝为号召的晋国更师出有名,而非只是单纯为争天下。 这方热闹办喜事,那方两位当事人却异常冷静,摘星得知消息后,一开始虽讶异,但很快便想清了前因后果,明白疾冲此刻求婚的理由,而身为新郎倌的疾冲则是不见人影。 摘星关在房里想了半日,出房要找疾冲,遍寻不着人影,最后是在史恩的指点下,搬了把梯子,来到屋檐下。 疾冲果然就在屋檐上,对着即将落下的斜阳,不停叹气。 大婚?也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嫁给他呢! 但他实在不忍见到摘星受到这种蔑视与质疑,只想让那些乱嚼舌根的家伙通通闭上他们的大嘴巴——他堂堂一个晋国世子都不在乎了,那些人还啰唆什么? 只是……这是不是又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人家说不定根本就不想要他出这口气呢? 正想继续叹气,后来忽传来一声:‘喂!’ 疾冲瞬间一口气呛到,狼狈地咳了几声。 ‘妳怎么上来的?’ 摘星指指身后那道梯子。 一定又是史恩。 摘星来到他身边坐下,从怀里掏出两颗小橘子,一颗递给他。 这大寒天的,哪来的橘子?该是南方产的蜜橘吧? 他拨开橘皮,一分为二,两口便吃得一乾二净,不忘嫌上一句:‘没以往甜。’ ‘会吗?我倒觉得挺好吃。’她看着手里那颗蜜橘,努力挤出微笑,望向身旁的男人,‘尽管不是事事尽如人意,但这时节还能吃到蜜橘,就该知足。’ 所以妳觉得我就是颗蜜橘了是吗?疾冲心想。 这下他觉得这蜜橘更没以往甜了,甚至有些酸涩。 ‘也许妳有蜜橘之外的选择。’他闷声道。 摘星看着他,认真摇了摇头,‘不,这就是此时最好的选择了。’ 况且,她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她无法爱上他,但她知道,他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不管是在国家大事或私人感情上。 疾冲望向远方,大半夕阳已落入山头,大地一片金灿橙黄,残云朵朵,追日身影在夕阳余晖中翱翔,自在畅快。 这真是最好的选择吗? 摘星见他表情难得严肃,便没出声打扰。 两个人相伴坐在王府屋檐上,几乎要依偎在一起,却是各怀心事。 直至夜色袭来,她听见马婧呼唤声,这才准备离开屋檐。 临去前,她朝疾冲道:‘我似乎从未好好对你道谢过?谢谢你过去无数次相助,更谢谢你今日为我仗义,宁愿赔上你后半辈子的婚事,只为保全我的名节,成就我灭梁志愿。’ 他明白她是真心诚意,但一句又一句的道谢却让他心头苦涩极了。 他俩可是即将要当夫妻的人哪,为何还要如此见外? 他其实最不愿从她口中听见的,便是这一句‘谢谢’。 这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为了心爱的女人而付出,为何她就是不能大方接受? 摘星人已下了屋檐,在下头喊:‘明日准备,后日大婚!’ 他低头望去,看着她微笑的脸庞,试图想从她的眼神里解读些什么。 嫁给我,妳真的会快乐吗? 他没有问出口,只是缓缓点头。 夕阳余晖映照在他英俊脸庞上,不着痕迹地掩住了他眼里温暖又寂寞的哀伤。 * 隔日,晋王府内更加热闹,张灯结彩,大红喜字四处可见,世子大婚,三日内要办成,众人莫不加紧脚步筹备,只听房外人声杂沓,彷佛过年过节般热络,房里的冷清与安静,更显突兀。 摘星坐在镜前,马婧正在帮她试梳发髻,又在送来的几件步摇细钗发饰上挑选,拿不定主意,便问:‘郡主,您喜欢哪样?’ 摘星看都没看那些发饰一眼,只淡淡道:‘都好,妳替我挑吧。’显得对自己即将大婚,并无太大期待。 不过是尽义务罢了。 她是马家郡主,马家军的精神依归,也是前朝皇女,是晋国众兵发誓效忠的对象,她只能嫁给疾冲,别无选择。 马婧自然知道她的心事,也不敢多言,看了看,挑上一副点翠大凤,替摘星戴上,本以为她会嫌弃太过招摇,但她只是一直垂着眼眸,根本没有望向镜子里的自己。 似沈浸在回忆中。 不过就在数月前,她也是如此坐在铜镜前,由着海蝶将她打扮成新嫁娘模样。 颊抹胭脂,画黛眉,贴花钿,描斜红,双唇轻抿红脂纸,唇色朱樱一点红。 当时她是多么欣喜,揽镜自照,从未如此盛装打扮,只因女为悦己者容。 然那一刻,已回不去了。 她终于抬眼,望向铜镜中的自己,金装玉裹,罗绮珠翠,又是一次新嫁娘,可这一次,铜镜里的人儿,为何眼神如此悲伤? ‘马婧,我美吗?’ ‘郡主,您很美。’ 摘星默然不语,好半晌,才道:‘那就好,帮我把这些都卸掉吧。’语气虽平淡,但马婧明白,她的郡主想必触景伤情,忆起了渤王。 马婧胸口一酸,眼泪忽地止不住。 摘星奇道:‘我要大婚,该是喜事,妳怎地哭了?’ ‘郡主,我……’马婧深吸一口气,坦白道:‘爱不爱一个人,我虽没怎么经历过,但我看得明白,郡主……我只是替您感到心疼……’ 眼睁睁看着侍奉的主子过着没有自己的日子,她所做的一切,永远都是为了别人,要她怎不难受?难道郡主就没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吗? 摘星苦笑,亲手摘下头上的点翠大凤,放置妥当后才起身,反过来安慰马婧,‘傻马婧,妳想哪儿去了?不管从哪方面看,疾冲才是我的良配,不是吗?’她抹去了唇上胭脂,‘既然我是马家郡主,亦是前朝皇女,这两个身分,就不允许我主导自己的婚事,因为需要我的人太多了。’ 这就是她的命。 她无法为自己而活。 身不由己。 马婧还想说些什么,摘星露出疲态,‘马婧,我有些累了,想歇息一下。明日可有得忙了。’ 马婧只得把话都吞进肚里。 * 天色已亮,疾冲将自己关在房里,喝了一夜闷酒。 喝闷酒的原因倒不完全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大婚,更多是因为晋国探子从朱梁送回来的一则消息。 朱梁渤王朱友文临阵叛逃后,自返朱梁,已被朱温关押天牢,将处以五马分尸的极刑! 处刑之日便是今日!正巧是摘星与他的大婚之日! 朱友文虽刻意退让,但疾冲仍觉得自己是横刀夺爱,况且念及朱友文暗地里对摘星付出了这么多,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他说什么都无法心安理得地继续瞒着摘星,与她成婚。 但告诉了她又如何?只会更让她难受啊!他又怎舍得? 他忧郁得都发了愁,在吐实与继续隐瞒间,摇摆不定。 他只是希望摘星快乐,可这看似简单的一件事,为何却如此困难? 晋王府内人声渐醒,没多久房间大门打了开来,大总管史恩皱起眉头,‘好重的酒味!你这死小子,要大婚了也不用如此开怀大饮,要是误了时辰怎么办?’ 开怀大饮?疾冲哈哈大笑。 他根本是借酒浇愁,只是这闷酒喝了不会醉,反而让他更加愁闷。 ‘笑什么?瞧你得意的!’史恩双手一拍,婢女们鱼贯而入,扶起疾冲,开始将他打扮成新郎倌儿,只是婢女们手脚似乎利落过了头,更兼面无表情,几下将疾冲打扮完毕后,疾冲有意调戏几句,反而收到好几枚白眼,替他梳头的婢女不知是不小心还是刻意,手劲十足,梳完头后疾冲只觉头皮隐隐发疼。 这些婢女是怎么回事? 看见疾冲目光里的疑惑,史恩难得有些幸灾乐祸,‘怎么,还以为你是她们的梦中情人吗?娶了老婆,你就是名草有主,她们哪还有奢望?’ ‘那也不用翻脸像翻书一样快嘛……’疾冲嘟囔。 房外,初阳温暖光芒映照着他酸疼的双眼。 疾冲用力闭了闭眼,叹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 * 按照礼俗,成婚前,新人须先回避,不得见面,然疾冲管不了这么多规矩,穿着大红喜服,一路风风火火来到棠兴苑,众人见是新郎倌本人,只当他想与新嫁娘说几句体己话,便也没认真拦阻。 马婧开了房门,摘星早已穿上了嫁衣,装扮妥当,端坐于室。 见他来了,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 笑容浅浅,如清晨朝露那般清新动人,昏暗房内彷佛瞬间被照亮。 很美,却没有温度。 没有爱恋中的激情与眷恋。 她将是他的妻,可她的笑容已明白告诉了他,是的,他们将会相扶相持,感情融洽,但他俩不会恩爱如蜜,只会彼此相敬如宾到老。 因为她心里始终没有他,而是另一个男人。 疾冲深吸口气,在摘星讶异与不解的目光下,脱下身上喜服。 ‘疾冲?’ ‘妳先听我把话说完,再决定要不要我穿上这身喜服。’疾冲道。 摘星眨了眨一双水汪汪妙目,等着他说下去。 他勇敢面对摘星,大方坦诚:‘我不是一个好夫君,所以我再给妳一次选择的机会。’ 她疑惑,他续道:‘第一,其实我知道,朱友文从头到尾都在护着妳,从他刻意让朱友贞来到晋国、让妳知道可用狼毒花对付他,再到他在泊襄的失常,那是因为他早已决定背叛朱梁,牺牲自己,拿命偿还妳!’ 摘星只觉脑中轰然一声。 朱友文没有说谎? 那不是苦肉计? 连朱友贞也是他刻意放行,使其顺利来到晋国? 长久以来,我始终认为自己是朱家人,即便成了朱梁的刽子手,也从未后悔过。但对妳的歉意与懊悔,却让我痛不欲生,我两边都无法割舍,泊襄之战,我选择不战不降,选择拿我这条命,还妳。 言犹在耳。 可她始终不信。 她甚至嘲讽他因为狼毒花而胡言乱语! 他竟将自身最不为人知的弱点公诸于晋国,只为了偿还她? 转念间,他在茫茫雪山里,看似处处找碴刁难,其实却是极尽一切努力在护着她,不让她受伤害,好将她平安无事送回晋国…… 那时的他,不是朱友文,而是她的狼仔…… 瞬间已是满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忍着不敢抹去。 她就要嫁人了,却在未来夫君前为另一个男人哭泣,成何体统? 疾冲瞧见她眼里的泪花,心头纠结,但既然摊开来说了,就得一次说完。 ‘别哭了,我就知道妳会伤心难过,所以始终没告诉妳。这样自私的夫君,妳还愿意嫁吗?’ 摘星望着他,迟疑了一会儿,闭上眼,稳定情绪,缓缓点头。 ‘嫁。’ 泪水流淌在嫩白脸颊上,将胭脂晕染开。 ‘第二,这消息我若继续瞒着妳,未来妳若知道真相,铁定会怨恨我,所以我宁愿在大婚前就先告诉妳……’ 看着疾冲欲言又止的神情,摘星心跳不由加速,同时感到不安。 他口中的消息也与朱友文有关吗? 疾冲望着摘星,缓缓开口:‘朱友文将为他的叛变付出代价,今日午时便将处斩……’他毕竟保留了一些真相,没有告诉她,朱温竟如此凉薄,朱友文为他卖命多年,到头来竟落得五马分尸的极刑处置! ‘今日处斩?’摘星霍地站起,一脸愣怔,不敢置信。 朱友文……要死了?就在今日? 她那么痛恨的人就要死了,可为何她一点都不感到痛快,只感到撕裂般的心痛? 朱友文……曾经的狼仔……就要死了……是为了她…… 不,那人双手染满无数血腥,不过是死有余辜!她何必为他伤心? 但是……但是…… 摘星一张小脸上血色全无,身躯颤抖,那一刻她几乎就想夺门而出,可是她要去哪里?去找朱友文吗?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她终究踏出了一步,但就只是这么一步,疾冲看在眼里,虽心里早已做了最坏打算,却仍怕她会就此悔婚,直奔朱梁而去。 可她踏出那一步后,迟迟未踏出第二步,颤抖的身子渐渐平复。 疾冲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妳要走,就走,我不会拦妳。可若妳决定留下,那我对天发誓,绝对会护妳一辈子,而妳今后就只能是我的女人!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放开妳!’ 其实从她踏出那一步起,她便已恢复了理智。 她身后有着马家军,面前更是一整个晋国,她的任何一步,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左右整个天下局势。 她与朱友文的私情,该断却丝连,徒惹来不洁名声,令人质疑,若不是疾冲愿意以婚事相助,她早已是名节不保,成为众矢之的,还谈什么灭梁复仇? 这些她都明白,她也知道自己该做何选择。 疾冲就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 她也只有这个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再度睁眼时,眼神虽是刻意装出的平静,不自觉轻咬的下唇仍旧泄露了内心的挣扎。 ‘摘星,妳还愿意嫁我吗?’疾冲鼓足勇气问。 她微微一笑,‘嫁!’ 疾冲喜出望外,上前紧紧搂住她,彷佛生怕下一刻,她就会从眼前消失不见。 她嘴角上扬,眼角却再度滑下一滴泪水,可她很快用手背擦去,没让疾冲发现。 ‘但我有一个条件。’她离开疾冲怀抱,眼神认真。‘我迟早是你的人,可眼前战情吃紧,我随时须要上战场,我俩可否先完成大婚仪式,等完成灭梁大业后,再行洞房?’由她一个女孩子家说出这般条件,小脸不禁胀得通红。 疾冲明白她终究有所迟疑,但她既已答应大婚,日后自是不可能反悔,他只要在旁耐心等候、守护着她,自能等到她愿意委身的那一日。 ‘好!我答应妳!’ 他重新套上喜服,一出房门便被史恩逮个正着,‘小色鬼!猴急什么?今夜就要洞房了,还跑来新娘房里鬼混?吉时都要耽误了!’ 疾冲满面春风离去,摘星始终低垂着眉眼,状似羞怯。 没有人瞧见她眼里浮动的泪光。 别了,狼仔。 * 朱友文静静盘坐于牢笼里,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在充斥恐惧悲愤与痛苦的天牢内,他的云淡风轻与从容,反倒显得突出。 午时即将到来。 他趁四下无人,伸手从自己发间取下一条链子。 那链子藏得极为隐密,加之坠饰之物,色为墨黑,悄悄藏于发中,无人发现。 竟是他在摘星面前刻意掷于香炉内焚毁的狼牙链。 黑玉石做成的狼牙上有着明显烧灼痕迹,那日,焚香烧尽,他将手指探入仍滚烫的烟灰,轻轻拨弄,一股熟悉香气缓缓涌出,如一缕恋恋不舍芳魂,他想忘记所有,却舍不了这香气,来自她一直贴身珍藏的青色香囊,来自那如梦似幻的七夕之夜,来自他这一生最浪漫的誓约,而他曾以为自己不会拥有这一切。 拨弄间指尖触到一硬物,他微微一愣,随手抄出,竟是未被完全烧毁的狼牙链,不知为何能在火焰下幸存,那皮链也仅仅只是有些烧灼痕迹,并未断裂。 这是星儿送给狼仔的。 不管狼仔伤害她多深、多重,狼仔始终在她心中。 当时他仔仔细细抚去狼牙链上的残余灰烬,拾起自己一束黑发,缠绕于上。 他与她,今世无缘,来世是否仍会相遇,有缘当一对结发夫妻? 此刻,重将狼牙链挂于颈上,闭上双眼,她满怀期待与祝福的声音在耳际响起: 我听曾养过狼的老人说,狼牙是护身符,所以我特地找了工匠打造这条狼牙链子,希望日后可护你平安。你喜欢吗? 喜、喜欢。 只要是星儿给的,狼仔都喜欢。 狼仔此生,足矣。 * 午时,刑场。 天色阴暗,方才下过一场不小的雨,地面仍湿,乌云仍未散去,看来过不久,又将是一场雨,正好能洗去行刑后的血污。 朱友珪站在监斩台上,刻意要将整个处刑过程看个仔细。 处刑使用的马匹,皆是他命人挑选特别健壮者,并加以餐食,就是为了此刻能狠狠车裂朱友文,让他死无全尸!替岳父敬祥与他那早夭的孩儿报仇! 朱友文被押送至刑场,为防他脱逃,狱卒以锁心链将他重重捆绑,囚车两旁更是重兵把守,人人皆知战神渤王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个个严阵以待,却不知若朱友文真想脱逃,根本不是难事,只是他死意坚决,一是为了承担所有罪责,保下朱友贞一命,二是为了远在晋国的摘星,泊襄一役,他将她掳走而去,即使她平安回到晋国,必遭人怀疑清白,以为她仍与他这朱梁渤王藕断丝连,但只要他一死,必能解除晋国众人质疑,让她不受委屈。 一道粗亮闪电忽划过天际,紧接着一道响雷由天空重重落下,震耳欲聋。 马儿天性敏锐,纷纷不安嘶鸣,激动者甚至抬蹄乱踹,费了一番功夫才安抚下来。 朱友珪不以为意,得意俯瞰经过监斩台下的朱友文,笑道:‘三弟,这区区小雷果然吓不倒你,瞧你这气定神闲的模样,哪里像是赴死之人?’朱友文越是平静,朱友珪心里越是不甘,刻意用最恶毒的语气道:‘今晨前线传来消息,二哥不愿你死不瞑目,还是决定告诉你,你不惜豁出一切的那个女人,即将要嫁给晋国世子了!’ 他就是见不得朱友文这副从容模样!他要见到他因为心爱女子即将琵琶别抱而痛苦崩溃! 没想到朱友文听了,仅是淡淡一笑。 看来疾冲那家伙没有辜负他所托付,她能嫁给晋国世子,更能一扫疑虑,且前朝皇女与晋国世子联姻,更巩固了她与晋国王权间的联系,从此怕是再也没人动得了她。 星儿,太好了,即使我将不久于人世,可妳不会孤单,有疾冲在妳身边,我很放心。 我终于能无憾赴黄泉了。 见他非但意志没有受到打击,脸上表情更像是了了一桩天大心事,甚至露出微笑,朱友珪大为不悦,重哼一声,‘好,本王就成全你!来人!行刑!’ 天落大雨,瞬间将朱友文淋得浑身湿透。 又是一声炸雷响起,同时数道闪电划过天际,直落皇陵。 朱友文闭上眼。 一切都将要结束了。 * 阴暗天空不断落下响雷,让人心起不祥预感。 朱温自一早便怏怏不乐,虽是他亲自下令,朱友文午时处斩,施以五马分尸极刑,但朱友文终究是他手下亲自训练豢养多年的鹰犬,曾是他稳固帝位最得力的一枚棋子,失去了他,尽管还有朱友珪与朱友贞,但这两人一者工于心计,一者仁义过头,与朱友文相较,尤其是在带兵打仗上,两人皆望尘莫及。 但那是还没遇见马摘星前的朱友文。 念及自己一生心血都被马摘星那个女人毁了,朱温便气得牙痒,恨不得立即再出兵攻晋,直奔太原,擒杀马摘星这祸水! 外头响雷不断,让朱温莫名心慌意乱,此时张锦慌张前来禀报,‘陛下!遥姬大人命小的呈上这份……这份……’欲言又止,似怕惹怒朱温。 张锦手里捧着一素白绸布,绸布里显然裹有物品,既是遥姬命人送来,朱温不疑有他,上前一掀,绸布内物品映入眼帘,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是他的赤霄剑!竟已断为两截! 朱温于前朝藩镇割据时,效忠前朝被封为宣武节度使,接连立下大功,前朝皇帝特赏赐赤霄剑,另赐名‘全忠’。赤霄剑乃天降玄铁所铸,材质奇特,通体墨黑,每遇降雨潮湿之日,便会隐隐发出青芒,朱温一直将其视为护身神器,直至夺得帝位后,当时太卜劝告此剑杀戮过多,戾气太重,恐对朱温不利,他这才将其供奉于太庙,仅在重要时刻取出随身携带,重温当年胆识豪气。 然此刻赤霄剑竟断了…… 朱温只觉眼前一片黑,接连后退数步,气息粗喘。 赤霄剑断了……难道……难道竟是象征他大梁国运即将腰斩…… ‘遥姬呢?遥姬在哪儿?’待回过神来,朱温气急败坏大喊。 ‘遥姬大人就在寝殿外候着。’张锦连忙答道。 遥姬一身素白,飘然入内,一见朱温便下跪道:‘陛下,是遥姬无能!’ ‘朕的赤霄剑怎会无故断折?’朱温质问。 ‘陛下,遥姬近日夜观星象,察觉大梁四星护主之象已有动摇,恐怕星殒伤主,因此彻夜于太庙祈福,怎知自今晨便不断天降落雷,先是皇陵那九株千年松柏全被闪电击中、后被落雷劈断,紧接着一道响雷直劈太庙正上方,这赤霄剑……便断成了两截!’ 朱温脸色煞白,皇陵那九株千年松柏竟全数被落雷劈断?连他的护身神器赤霄剑也被天雷断折?这……这代表什么?他大梁国运当真走到了末路吗? 遥姬道:‘陛下,大皇子虽死,然渤王天生神能,以一抵二,四星护主之象至今屹立不摇,但他若一死,四星顿失其二,紫微帝星必损……’ ‘大胆!难道妳告诉朕,朱友文杀不得?杀了他,也等于断了大梁国运?’ ‘遥姬不敢!陛下自有天佑,然陛下与大梁的运势,与四位皇子牢牢相扣,毁一俱损!’ 这等怪力乱神之言,若是在以往,朱温只会嗤之以鼻,但眼下他年纪老迈,病痛缠身,四个儿子几乎众叛亲离,深感愤怒的背后,其实是深深的无力感,不知不觉便将希望寄托在求神问卜上,加上他宠信遥姬,对她所言不禁又多信了三分。 张锦道:‘陛下,太卜所言,也许并未不可信,其实昨日便得快报,怀州军营爆发瘟疫……’话未说完,一小太监匆匆禀报入内,在张锦耳边细声说了几句话后,又迅速退下。 张锦已是脸色大变,‘陛下,光州柳军侯快报,那淮河连日大雨,今晨溃堤了!’ 一旁遥姬闻言,脸色不由微微一愣。 接二连三的恶兆让朱温对遥姬所言又多信了几分,但若放过朱友文,岂不是太便宜了他?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的威仪岂不荡然无存? 看出朱温似已动摇,遥姬道:‘陛下若是烦恼,遥姬倒有一两全其美之法。’ 朱温仍在犹疑,寝殿外忽闪过四道粗亮闪电,一道接着一道,纷纷击向京城午门外方位,彷佛是老天在警告:一星殒落,四星皆坠。 紧接着天空响起炸雷,雷声之大前所未见,寝殿外有些胆小的宫女忍不住尖叫起来,跟着便听见有人喊道:‘失火了!失火了!雷劈中了——’ 又是一道响雷,遥姬忽起身大喊:‘陛下!危险——’ 落雷竟劈在了寝殿门楣上,瞬间燃起熊熊火光,遥姬扑上朱温面前,以身护主。 大雨倾盆,火势依旧,炸雷仍不断响起,大梁皇宫内人心惶惶,不解为何忽天降异象? 难道真与渤王今日处斩有关?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5章 化敌为友 五匹健壮马儿分别拉着朱友文的头颈与四肢,就等马鞭落下,齐往不同方向使劲前行,让朱友文惨遭分尸。 ‘行刑!’ 朱友文身子瞬间腾空,五匹马正使足力气要将他四分五裂,照理该感到疼痛万分,但他却只是平静望着天空,并没有发出朱友珪期待的凄厉惨叫。 朱友珪不禁有些失望,但能亲眼见到朱友文尸首异处,也够大快人心! 然就在朱友珪得意之际,忽有快马加鞭而来,远方来人同时大喊:‘马下留人!’ 朱友珪还没来得及反应,两名骑着白马的御前侍卫已赶到刑场,同时由马背上跃起,半空中拔刀出窍,落地时双刀挥舞,绑住朱友文四肢与头颈的绳索应声而断! 朱友文虽性命暂保,但御前侍卫的双刀立即又架在了他颈子上。 ‘陛下驾到!’ 朱友珪一阵错愕,不解朱温为何赶至刑场? 难道朱温改变心意,决定不杀朱友文了? 朱温来到监斩台上,朱友珪虽满腹疑惑,却也知此时不宜开口提问,便识相退到一旁,静观其变。 遥姬跟随朱温而来,她走到朱友文面前,看似要扶起他,手里却握了颗腥红药丸,两人眼神对望,遥姬微微点头,他便将药丸吞下。 他已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能伤害他? 然药丸才下肚没多久,他立即察觉肚腹中如烈火焚烧,这熟悉的撕裂痛楚,难道会是——狼毒花?为何遥姬要让他服食狼毒花? 朱温在监斩台上朗声对众人道:‘朕已查清,泊襄一战,渤王朱友文并非存心叛国,而是大意不察,中了马摘星那贱人暗算,以狼毒花催动他体内兽毒,使其如疯如魔……’话声未毕,刑场内的朱友文已四肢俯地,状如野兽,瞳孔迅速转为血红,遥姬不忍,退到一旁。 为了让他保住一命,她不得不出此下策,索性揭发他体有兽毒的秘密,让他在众人面前化为狂兽,证明他并非存心反叛。 ‘太卜遥姬方才已让朱友文服下狼毒花,各位可与朕一同观看这毒性是如何让他丧失心神,宛如疯兽!’ 朱友文仰天怒吼,声如野兽,忽地扑上一旁御前侍卫,与其扭打,侍卫已得令不得伤害朱友文,左闪右躲,但实在躲不过,只得举刀反抗,朱友文却浑然不怕刀利伤人,一把夺过刀来,兽毒更加强化他天生神力,竟徒手将刀刃折断! 其余侍卫纷纷涌上,但畏惧朱友文神力,改以长枪应战,仍被他一一夺走,绞碎折断! 众人看得骇然,此时朱温一喝:‘够了!’立即有两队御前侍卫奔出,人人手拿锁心链,摆出阵形,缓缓包抄朱友文。 锁心链一层又一层套在朱友文身上,起初他还能挣脱,甚至扯断铁链,但随着缠身铁链越来越多,束缚的力量越来越强,他渐渐难以动弹,但兽性本能仍试图逃脱,竟拖着这许多御前侍卫缓缓朝刑场外移动。 因为浑身出力,他额上汗水与嘴角唾液齐流,加之面貌狰狞,瞳色赤红,犹如疯兽,刑场旁官兵见状不由连连后退,心惊胆颤,就怕要是不小心被这疯魔渤王咬上一口,是否会如疯狗病般全身痉挛、口吐白沫而死? ‘还不击昏他?’朱温喝道。 御前侍卫们倒转刀柄,纷纷上前猛敲击朱友文后脑,再强壮的野兽也禁不起如此连番重击,他终于不支倒地,昏厥过去,而遥姬在旁看着这一幕,藏在素白袖子底下的双手紧紧交握,不住微微颤抖。 朱友文,这都是为了救你一命。 亲眼见到渤王朱友文疯魔成兽,众人不得不相信朱温所言。 ‘朕已证明,朱友文并非存心叛逃,但泊襄一战确实是因他而败,此人虽是朕的皇子,朕亦绝不护短。朱友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判其流放黔奴营!’ 朱友珪原以为朱温忽手下留情,终究是念在父子之情,但黔奴营内的奴隶,有不少都是朱友文当时亲自抓回的军中将士,个个对他恨之入骨,将他送入黔奴营,不等同将他送入阎王殿? 朱友珪心内暗忖,看来朱温只是不欲朱友文死得痛快,先让他在群臣众人前丑态毕露,再送他入黔奴营让那些奴隶慢慢折腾,最好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而他非常乐意在背后悄悄推波助澜一番,务必让朱友文再也无法活着走出黔奴营! * 夜里,遥姬悄悄潜入天牢,只见被关在牢笼内的朱友文仍昏厥于地,后脑勺满是鲜血。 她命狱卒打开牢笼,走入,在朱友文身旁跪下,先检查他的胸膛,确定兽毒是否攻心。她已刻意拿捏狼毒花份量,使其足以诱发兽毒,但不会重到兽毒攻心的程度。 朱友文左胸上并无赤焰之状,身子也不算滚烫,遥姬检查了一会儿,却发现是自己手心在发烫,这可是她第一次触摸他赤裸身躯,还是在他意识不清的情况下,彷佛她在轻薄他似的。 手摸上脸颊,只觉自己脸颊更加烧烫,她转头要自己平静,别再胡思乱想。 深吸一口气,确定心绪已平稳,这才转过头,继续仔细检查他的状况,看样子这一次兽毒发作仅是轻微,但为了确保万一,她仍取出银柄匕首,轻轻划破自己手腕,递到朱友文嘴边,喂他喝了一些蛇毒血。 他醒来后便将发配至黔奴营,虽说不会太好过,但至少保住了一命,她日后自会想方设法将他营救出来。 只要他活着,一切就有转机。 她身为太卜,阅读宫中藏书,习得能以金引雷,操纵落雷,为了救他,她不惜先以天雷毁去皇陵那九株千年松柏,更刻意驱策子神安排引雷于朱温寝殿前,趁着朱温见赤霄剑断折、心神大乱之际,落雷燃火,让朱温更信了她胡诌的星象之说。 泊襄大败后,朱温身子迅速老迈衰败,自有心魔,对这鬼神之言,自然更易相信,但郢王朱友珪此刻正是意气风发、顺风顺水,要他相信怕是不易,只怕他日后会更加刁难身在黔奴营的朱友文…… 见朱友文仍然昏厥,她大起胆子,冰凉素手轻轻抚摸他满是血污的英俊脸庞,心道:朱友文,也许你命真的不该绝。 那夜他弃之火中的牙獠剑,她拾回藏起,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将其与赤霄剑互斩,竟成功砍断赤霄剑,只是牙獠剑也断成了两截,再也不敷使用。而淮河大雨造成溃堤、军中盛传瘟疫,也只是巧合,并非她能所料。 ‘或许,连老天也在帮你。’她抚摸着他的脸颊,爱怜道。 他身子忽一动,嘴里喃喃:‘星……星儿……’ 遥姬的手僵住。 然后缓缓收回。 她起身欲离,又听得朱友文喃喃呼唤马摘星。 虽不免一阵黯然,但遥姬很快振作起精神。 救他,是她心甘情愿,更何况她老早便知他心中只有马摘星。 但马摘星能如她这般义无反顾,甚至不惜欺君罔上,只为了救他一命吗? 她遥姬爱上了就是爱上了,不求回报,只求她所爱之人,能平平安安活着。 即使要牺牲她这条命,她亦无怨,无悔。 * 同一个夜晚,晋国太原府城是鼓乐喧天,为庆祝小世子大婚,晋王府特地摆出千人阵仗流水席,宴请守卫国土的将士与城内百姓。席上各式山珍海味不断,人人欢声笑语,赞美晋王慷慨,祝贺小世子大婚,一片喜气洋洋。 直至午夜,人潮仍未散去,新郎倌仍在宴席上,接受众人轮番上阵敬酒,疾冲一杯皆着一杯,来者不拒,看似千杯不醉。 马邪韩率领马家军将士们上前敬酒,‘想娶咱家郡主,可得先问问咱们同不同意!喝!通通喝光!’马家军弟兄们笑闹着上前灌酒,难得放松。 大婚仪式已举行完毕,新娘已在洞房等候,疾冲却仍在与众人把酒言欢,迟迟不入洞房,酒一杯又一杯地喝,直至月明星稀,人潮都散得差不多了,连马邪韩等人都因为不胜酒力,醉得东倒西歪,他才缓缓摇晃着身子起身,高举酒杯,朝着满天繁星道:‘我可不是因为受你所托才娶她的,我是真心喜欢她!你大可放心,我会好好保护她、呵护她,不会让她再为你伤心……你可听见了没?’ 正要喝下手中那杯祭酒,克朗来了,却是一脸踌躇,犹豫着是否要在这重要的大婚之夜,将这消息告诉小世子。 ‘克朗,过来!’疾冲比手势要克朗过来,‘你跑哪去了?就剩你还没向我敬酒……’ 克朗上前,终究将那消息告诉了疾冲。 疾冲脸上表情有些复杂。 然后朗声大笑,同时将手上酒杯摔向地面。 ‘少帅?’ ‘哈哈哈哈,这老天果真难料,玩弄起人,哪管青红皂白!’ 看似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只是人事已非。 ‘少帅您没事吧?’克朗面露担忧。 疾冲却转身离去,没有回答。 该问的,是马摘星听了这消息,会有何反应? * 洞房吉时早过,这看着连丑时都过了,鸡鸣将起,新郎倌仍流连酒席,迟迟未现身,让新娘一人在房里枯坐等待,马婧看不下去,几次欲去寻疾冲,却被摘星拦下。 ‘这大日子他开心,人多自然酒也喝得多,就让他尽兴去吧,我不要紧。’摘星倒是看得很开,似乎完全不介意,就连语气也是平平淡淡,听不出什么起伏。 马婧却不以为然,这是疾冲的大日子,难道就不是她家郡主的大日子吗?凭什么如此怠慢她家郡主? 马婧正要开口,疾冲忽推门进房,她赶紧迎上以眼神示意,要他识相点,好好取悦摘星。 疾冲一脸嘻笑,取出藏在身后的一壶酒与两个酒杯,拿着酒杯在马婧面前晃了晃,‘我这不就向我娘子来请罪了?’ 马婧知趣迅速离去,房里只剩下了夫妻俩。 摘星听见倒酒声,自己掀了头盖,便见疾冲笑意盈盈地端着酒杯递到她面前。 摘星笑道:‘我不胜酒力,你喝就好。’ 尽管两人大婚前早已协议,需等到灭梁后,两人才真正行洞房之实,但她仍不免担心,毕竟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今夜疾冲显然又喝了不少,若是他想用强、逼她就范,她该如何是好? ‘不行,这杯妳非喝不可,咱们夫妻得好好庆祝!’疾冲硬是把酒杯塞到摘星手里,假装没有瞧见她眉间的忧伤。 得知这消息后,至少,她会比较不那么忧伤吧。 他总是希望她能开心点的。 ‘庆祝什么?’她仍一头雾水。 ‘朱友文还没死,只是被流放至黔奴营!’ 即使掩饰得再好,她眼里的错愕与随之而来的庆幸、甚至是欢喜,仍逃不过他的眼睛,但他假装什么都看不清,谁叫他喝了那么多酒,连脑袋都不清楚了。 摘星随即收回眼里复杂情绪,毕竟这可是她和疾冲的新婚之夜,怎好为另外一个男人分神,但疾冲却道:‘没关系,我能理解。他又不是你我素昧平生之人,他逃出死劫而心有所动,是人之常情。再说,妳我已是夫妻,我对妳便是全然信任。喝了吧,毕竟若没有他,妳今夜也不会成为我的娘子,如此好消息,怎能不好好庆祝?’疾冲一饮而尽,摘星见状,也跟着一口饮尽,谁知烈酒入喉,她禁受不住一阵猛咳,顿时小脸通红。 ‘这酒好烈!’ ‘烈点好,醉得快!’ ‘你少喝些——’ 疾冲步步朝她接近,双眼泛着情欲,摘星呼吸急促,步步后退,难道她今夜一直害怕的事情真的会发生?疾冲真会酒后乱性把她……她被逼到床沿,疾冲一把抱住她,‘妳明白我有多喜欢妳吧?这花好月圆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先把自己灌醉,我怎么把持得住……’ 摘星差点没被他浑身酒气熏昏,忍着想用力推开他的冲动,一动也不敢动,浑身僵硬,疾冲又喃喃说了几句话,便头一歪,倒在她身上睡着了。 直听到他的鼾声,她一直紧绷着的身子才终于放松,确认他真的睡去后,小心将他扶上床,替他除去衣服鞋袜,又为他盖上棉被。 看来他没有忘记那个承诺,还特地把自个儿给灌醉了,免得真把持不住。 疾冲对她的用心与呵护,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今夜,她心里仍只有那个人。 走到案前,斟上一杯满满的酒,她走到窗前,遥望天上明月。 盈盈拜倒,朝天祭酒。 酒水洒地,她诚挚磕头,一次、两次、三次。 感谢老天,让他还活着。 起身时,已是泪水盈眶。 * 隔日,她起身时,疾冲已不见人影, 两人虽睡在同一张床上,他清晨离去时倒是小心翼翼,没将她吵醒。 她坐在床沿上,见到一旁木柜上摆放着的嫁衣,更加有了成亲为人妇的真实感。 是啊,她已嫁人了,如今是疾冲的妻了。 望着偌大的床,想着从此以后,她都将伴着那人而眠,心不知为何有一丝丝酸楚与茫然。 这就是她的选择了。 ‘郡主,您起身了吗?’门外传来马婧的声音。 摘星应了一声,马婧便端着一盆水进房来,一面替她梳洗,一面道:‘郡主,小世子一大早就被晋王请去,之后又吩咐等您醒了,通报您一声,请您过去找他。’ 摘星心知问马婧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匆匆梳洗打扮后便去找疾冲。 她来到议事节堂,才踏入便发现里头已挤满了人,晋王、王世子李继岌不说,连马邪韩、王戎、克朗等军事将领亦在场,还有几位她曾见过的大臣,如此重要场合,疾冲却还放任她睡到自然醒?更别说她这新媳妇都还未向晋王奉早茶呢! 摘星一脸尴尬,疾冲见她来了,高喊一声:‘娘子,来奉点甜汤给父王吧!’手一挥,便有婢女端着托盘入内,上头装满了小汤碗,待人人都手拿甜汤后,摘星打开汤碗盖,里头却是空无一物。 转头望去,众人手里都端着个空汤碗,她不禁望向疾冲,‘疾冲,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玩把戏的不是我,是朱梁!’疾冲道。 晋王放下汤碗,脸色凝重,解释:‘泊襄一役,我晋国看似夺下朱梁不少城池,表面风光,实际上却是中了计。朱梁大军一路退守至洺州,为的就是取得地利之便,洺州有险峻山脉做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 ‘咱晋国好不容易取得的胜利,就如同这空碗,根本是空欢喜一场!’疾冲将空碗放回托盘上。‘朱友珪那家伙,故意让那些贫瘠闹荒的边界州城失守,其实于朱梁根本不痛不痒!’ 摘星的目光望向王戎、马邪韩等武将,只见他们也是面色凝重,自然猜出洺州对他们而言想必也是非常陌生,摸不清地势,冒险进攻只会增加战败的风险。 只听疾冲又道:‘朱友珪成功牵制住我们了!若不突破洺州,晋军根本动弹不得,无法前进,而朱梁正好获得足够时间休养生息。’ 疾冲说的没错。晋国看似获得胜利,实则却是陷入劣势,而攻梁时间拖得越久,对晋国便越加不利。 今日众人聚集一堂,想必就是为了讨论出能主动攻击的好对策。 这时史恩已命人换上装有甜汤的汤碗,命婢女一一端给众人,摘星原想先将甜汤奉给晋王,毕竟她这个新媳早上因为贪睡,还没来得及向公公奉上早茶呢,但晋王似乎不以为意,眼前还是国家大事要紧。 ‘其实,自得知渤王逃过死劫,我便一直在盘算,如今得出一妙计,绝对有助我晋国早日攻破朱梁!’疾冲亲自端了碗甜汤走到摘星面前,满脸含笑道:‘娘子,妳想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他在众人面前这般殷切晒恩爱,反倒让摘星更加尴尬,她接过甜汤,微微朝他一笑,‘夫君请先说好消息吧!’ 夫君。 脸上微笑依旧,心却不由狠狠一拧。 她只是需要时间适应。她如此告诉自己。 ‘好消息是,我有办法,突破这僵局。’ ‘什么办法?’王世子李继岌问。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晋国须要盟友相助,打赢这一仗!’疾冲道。 ‘难道是指契丹?’李继岌问。 晋王却已听出了所以然,眼神一亮,‘你指的是朱梁渤王吗?’ 摘星心头一震,险些拿不稳手里的甜汤碗,洒落了几滴,幸好众人焦点都放在晋王身上,似无人注意到她微微的失态。 ‘渤王会是我们的盟友?’李继岌狐疑问道。 疾冲自信道:‘以前的渤王当然不会是,但此刻就不一定了。各位都已知朱友文已被下放黔奴营,永世为奴。黔奴营是何等所在,就不用我赘述了吧!’ 王戎抢道:‘那鬼地方关的全是朱友文自己捉拿的军奴,把他送去那,根本有去无回!跟死了没两样!’ 摘星的心再度被狠狠拧紧,尽管她试图保持镇静,但仍在一瞬间显露痛楚神色。 朱友文…… 那曾经意气风发、高高在上的渤王,如今却成了奴隶……虽是他咎由自取,但若不是为了偿还她,他大可不必落得如此下场……心痛在纠结,而她昨夜才成婚的夫君全看在了眼里。 在场众人纷纷将视线投向沉默不语的摘星,又悄悄打量疾冲,尽管两人已大婚,但皇女与渤王的情感纠葛,真能轻易说断就断吗? 为打破僵局,晋王开口:‘你既已想到此节,接下来,必是想冒险营救朱友文?’ 疾冲头才点到一半,李继岌便道:‘胡来!此人之前害我晋国折损多少人马,又险些害皇女名节受损,当下根本就不应该再与他有任何牵扯!’其他人纷纷附和,唯有晋王拧眉沈思,似在盘算可能性。 疾冲道:‘大哥所言甚是,但此刻朱梁以为我晋国束手无策,防备心低,正是营救的大好时机,朱友珪绝对想不到,我们居然敢冒险潜入朱梁救人,而且还是晋国向来的死对头朱友文!’ ‘我不赞同!你打消这念头吧!’李继岌仍是反对。 ‘我赞同疾冲的方法!’始终沉默的摘星终于出声。 除了晋王、疾冲外,众人皆感震惊。 摘星已恢复冷静,朗声道:‘各位的顾虑,摘星都明白,但眼下想正面突破洺州,别无他法,若有朱友文相助,他带兵护卫朱梁多年,自然熟知朱梁地势,且他比我们任何一个在场之人,更了解朱梁的弱点!有他相助,晋国反败为胜的机率大增!’ 疾冲顺势接话:‘各位,眼下两国军力已非战胜关键,真正的关键是谁能先得到朱友文的命!’ 李继岌仍未被完全说服,质疑:‘就算成功营救出他,你有何把握,他会愿意与我晋国连手?’ 疾冲望了一眼摘星,道:‘他曾坦言,泊襄一役,是为了他的皇长兄而为,他虽未提及其中恩怨,但我猜想,能让向来忠心耿耿的他背叛朱温,其后真相必惊天动地!’ 摘星微微一愣。 所以,不完全是为了偿还她吗? 同时也是为了他的大哥? 她明白朱友裕对他而言有多重要,从他极为爱惜牙獠剑且出征时从不离身,便可见一斑,如此重义气、重视手足,分明是当年的狼仔……其实狼仔一直没有消失,只是她总希望狼仔仍是以当年的样子活在她面前,却忘了八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连她自己,也变了。 朱温下手毒杀自己亲生儿子这件事并嫁祸于马家军,晋王早已从密探口中得知,他曾刻意在朱友贞面前揭露,引发他对朱温的猜疑之心,离间他父子感情,动荡朱梁内政。要怪就怪朱温多行不义必自毙,若不是他先下手杀死自己亲生儿子,又怎会惹得三子、四子反扑? 晋王听完疾冲一番话,虽胆大妄为,然细细思考,的确不失为打破目前僵局的好法子,生性保守的李继岌待还要反对,向来深思熟虑的晋王开口:‘此法不是不可行,但别忘了,朱友文最后还是选择了回朱梁负荆请罪,若是你冒险前去营救,却无功而返呢?’ ‘未战先言败,不像晋王的作风。’摘星道。‘我将与疾冲一同前往朱梁,营救朱友文,力劝他与晋国合作,推翻朱梁暴政!’ 晋王既已开口,众人自然不好再争论,只是摘星此言一出,人人心里免不了又是一阵猜疑:皇女要亲自前去营救朱友文?的确,朱友文既然都愿意为了她在战前倒戈,若她亲自前去劝说,他焉有不听的道理?看来这两人关系的确匪浅,而刚新婚的小世子,难道完全不介意吗? 只见疾冲往摘星身旁一站,亲密搂住她,笑道,‘只要夫妻同心,我俩没什么难关过不了的!’ ‘可是皇女的安危——’李继岌仍不放心。 ‘有我在,担心什么?’疾冲拍拍自己胸脯。 晋王看看志得意满的疾冲,再看看一脸坚毅的摘星,心中不免叹了口气。 他这小儿子,刻意提出营救朱友文,除了为晋国突破僵局之外,怕是也暗藏私心,先不说疾冲与摘星双双暗藏对朱友文的亏欠之心,疾冲恐怕也是想要测试摘星究竟是否仍无法完全忘怀朱友文?这傻小子,要是届时这两人见面,重燃爱意,他要如何自处?岂不是自找罪受?但儿女一辈的感情事,他又怎么好插手?只能希望摘星别忘了本分,她不只是疾冲的妻子,更是前朝皇女,他晋国所有将士的精神依归。 晋王终于点头答应,叮咛两人凡事谨慎,见苗头不对便立即撤退。 晋王既已下了定夺,众人终于得空喝一喝手里这碗甜汤,摘星亲自端了碗甜汤要奉给晋王,却见晋王侧过了身子,刻意不受这大礼。 摘星这才领悟,如今她可是前朝皇族,即使嫁给了疾冲,身分依然不会改变,按照身分级别,反倒是晋王该对她行参拜大礼,她根本不用奉什么早茶,也没有人期待她这么做,难怪疾冲放任让她睡到自然醒,晋王府上下也没人敢多说一句话。 摘星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这碗甜汤,不知为何,心头有些怅然。 不由苦笑,如今她身分可真是不同了,可她其实多么想念那个过去的自己。 * 疾冲准备动身离开晋国的前一天夜里,克朗与马邪韩特地将他找了出来,几杯黄汤下肚,几个大男人也就把话说开了,马邪韩道:‘小世子,我实在佩服您!爱屋及乌到这种地步,连我家郡主的旧情人也如此照顾,这世间有多少男人能做到你这般!’ 疾冲哈哈一笑。 却是心知肚明,不管自己为摘星再付出多少,都决计不会有朱友文那么多。 他只是不忍心见那个家伙白白死去而已。 克朗也道:‘少帅,您的风度确实是男人中的典范,但会不会太过头了些?才刚成亲就去救渤王,难道您不怕——哎唷!’ 疾冲一掌重重拍向克朗后脑勺,‘就知道宴无好宴,话无好话!摘星已是我娘子,若还成天提心吊胆,怀疑这怀疑那,不只是污辱我,更是污辱她——’ ‘说的好!’ 闻言三个大男人连忙起身立正站好。 ‘娘子,妳怎么来了?’疾冲带着些谄媚,心想摘星可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不知道偷听多久了? ‘我刚去找你,你不在房里,所以出来看看。’摘星笑靥浅浅,语气中是难得的娇嗔与些微埋怨,疾冲一听整个人都酥了。 ‘郡主,我们只是找小世子小酌一番,您别误会。’马邪韩也憨憨地试图解释。 原本微笑满面的摘星忽神色一变,目光凌厉望向马邪韩与克朗:‘疾冲是我夫君,我自然不会误会,但两位若胆敢再将我与朱友文扯在一块儿,就是毁我清誉,绝不轻饶!’ 克朗与马邪韩背后冷汗直流,齐声发誓绝不再犯。 摘星转头望向疾冲,立即变得温柔可人,笑容娇媚,‘相公,潜入朱梁可不是好玩的,你确定还要和他们继续喝酒寻乐,浪费大好光阴吗?快随我回房休息吧。’ 疾冲何曾听过摘星如此对他软语相求,这下不止人酥了,差点连站都站不稳,心中不禁狂喜:难道他的娘子为让他安心前去营救朱友文,决定今夜就要与他好好共度良宵…… 收回脑子里的小小妄想,疾冲正色朝另两个大男人道:‘聪明的男人当然是选择乖乖与新婚娘子回房休息,你们自个儿继续喝吧,不奉陪了。’ 马邪韩与克朗恭送夫妻俩离去后,双双坐下,端起酒杯猛灌。 ‘见色忘义!没想到少帅是妻管严!’克朗道。 ‘我们自己喝个痛快!成亲有什么好?成天被管东管西,没自由!’马邪韩道。 ‘就是,像我们这样无拘无束多好?爱喝到多晚就喝多晚,想喝多醉都没人管!’ ‘没错!这样过日子多快活!还随时有士兵弟兄相陪作伴!’ ‘想要女人,反正青楼有的是环肥燕瘦,任君挑选!’ 两人越说越尽兴,数尽单身自在的好处,但一杯又一杯的黄汤下肚后,两人的声音却渐渐低了下来,最后默默喝起闷酒来,谁也不搭理谁了。 唉,单身是自在没错,但喝到烂醉也没人管他们死活啊! 谁又想成天跟一群臭男人混呢?青楼女子只是逢场作戏,哪有真心可言? 两个大男人,越喝越是满肚子心酸,不约而同皆想:他奶奶的,他们也想娶老婆啊! * 摘星果真领着疾冲回到了棠兴苑,她身分为前朝皇女,虽嫁给晋小学世子,但仍保有自己独立居处,反倒像是疾冲入赘前朝皇家,寝食都需搬入棠兴苑内。 摘星回到房里,还不忘叮咛:‘记得把房门关上。’ 疾冲难掩兴奋,乖乖关上门,一转过身,犹如当头被泼了桶冷水,脸上兴奋神情瞬间消失。 只见摘星正一脸严肃地研究案上摊着的一张羊皮地图,见他还愣在门口,柔声催道:‘怎么还站在那儿?快来研究该走哪条路潜进朱梁……’ ‘那妳为何急着要我把门关上?’疾冲没好气道。 ‘因为天冷啊。’摘星一副理所当然。 他有种上当受骗的错觉,可仔细想想,本来就是自己一厢情愿居多。 为此,他感到更闷。 他走上前,一把收起地图,‘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待我俩到达朱梁边境,自然会有人来接应,妳大可不用操心。’ 此行危机四伏,若无万全准备,他怎敢让摘星涉险? 他这位娘子未免也太小觑他了。 ‘是你那些江湖上的朋友?’摘星问。 疾冲点点头。 摘星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既然你已有所安排,那我一切都听你的。’ ‘出发前,我有件事想问妳。’疾冲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问出口,‘妳答应营救朱友文,除了相助晋国外,可有一丝私心?’ 其实当他问出这个问题时,心中多少是有些害怕与不确定的。 他嘴上总是说相信她,可他自知自己对摘星的付出,远远不如朱友文,那人与摘星又是从小青梅竹马,多年深厚感情,他横刀夺爱,真能赢得美人心吗? 即使他再有自信,奈何感情永远不由人,而他撞上了就只能认输,乖乖任由摆布,让自己这颗心不上不下,担心着他自以为得到的,是不是其实并未真正得到,终有一天会失去? 他其实并不想问摘星这个问题,他也很想如以往潇洒,可她如今已是他的妻,他面对她,再也无法潇洒,无法轻易放手。 摘星凝视着他,他屏息等待她的答案,发现自己的心跳从未如此慌乱不安。 她不可能没有一丝私心存在,这不是他早就知道的?那他还在期待什么? 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干脆就不要问出口,但已然迟了。 马摘星,他的好娘子,到底会给他什么答案? ‘你问我有无私心?我的答案是,有。’她坦诚道。 疾冲心一沈,这本就在他预料之中,他苦笑道:‘好娘子,妳也真坦白。’ ‘这计划是你所提出,身为你的妻子,我本就该义无反顾支持你。’ 疾冲心情一振,眼里出现惊喜。 ‘况且,决定前往营救朱友文,你不也有自己的私心在吗?’摘星反问。 ‘我只是不想欠他人情。’他选择用一句话轻描淡写带过,不想在她面前承认自己的小小自私与忧虑。 摘星,妳虽已是我的妻,但妳真忘得了他吗? 摘星忽握住他的手,‘疾冲,我很明白,你是我的丈夫,我俩欠他的,且暂搁脑后吧!等灭了朱梁、天下太平后——’ ‘我俩便带着追日,云游四海,浪迹天涯!’疾冲等不及接话。 她笑着点点头,他胸中一股暖意。 此刻他真恨不得立即就出发,前去营救朱友文,让这一切仇恨恩怨尽早尘埃落定,趁着她和他都还没有老到走不动之前,离开晋国,从此远离尘嚣,过着自在日子。 这是他想要的未来,与她一起,无忧无虑共度一生。 他要自己相信,这也会是他的娘子所想要的。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6章 黔奴营 黔奴营位于朱梁边境一处铜铁矿坑,朱温欲举兵伐晋,下令加快开采速度,以便炼制大量兵器,战奴们日夜不休不断采矿,不论体力与精神都已被压榨至临界点,矿坑内意外更是不断,然上头为了赶工,根本不顾这些人死活,矿坑塌陷便用火药炸开,炸死一批人再换另一批人去送死,黔奴营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命。 朱友文被送入黔奴营,立即引起一阵骚动,不少战奴都是他当年亲自送进此营,对他恨之入骨,如今见到堂堂渤王居然也被贬为奴,送入黔奴营与他们一同服刑,个个恨不得立即上前杀了他,强烈恨意暗潮汹涌。 负责当朝监国的郢王殿下特地亲送罪犯前来黔奴营,这荒凉地方何时来过这等贵客,掌管黔奴营的头儿,司狱官古腾从头到尾陪着笑脸,就怕哪儿招呼不妥当。 郢王殿下临去前,特将古腾招去密谈了一番,交待他务必好好‘照顾’朱友文。古腾会意,笑道:‘殿下请放心,卑职绝对会尽力!’ 朱友文身穿囚服,双手双脚铐着锁心链,他很快就感受到四周充满敌意的目光,但他心态坦然,自知这一切不过是自食苦果。 几名官兵上前呼喝,其中一名挥起鞭子,他不闪不躲,脸上瞬间多了一道血痕。 ‘还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做工!’官兵指着不远处从矿坑内搬卸出来的石块,堆了有两、三人那么高。‘今日要把这堆石块给搬完,不然大家都没饭吃!也甭想休息!’ 朱友文朝那堆石山走去,忽有人朝他背后扔了一块石子,但他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扛起石块做工。 扔石子那人原本还想再扔,却被另一人阻止。 ‘古腾在看着呢。’ 扔石子那人顺着另一人目光看去,果真见到古腾目光落在他们两人身上,只好忿忿扔下手中石子。 老天有眼,让朱友文这恶贯满盈的家伙进了黔奴营,他们绝不会让他好过! 古腾吩咐一旁官兵准备火药,刻意来到朱友文面前,‘渤王殿下,您就在一旁休息吧!不用委身跟这群家伙一起做苦工。’ 朱友文早知朱友珪不会让他在黔奴营好过,面对古腾的刻意谄媚,他无动于衷,继续搬运石块。 古腾心里暗忖:都成了阶下囚了还这般瞧不起人?瞧你能嚣张多久? 他命人押来今日同时送入黔奴营的罪奴,将一捆火药塞到他手里,吩咐:‘今早矿坑又塌了,得派人去用火药炸开!咱们这黔奴营的老规矩,新来的就该一马当先,挑最危险的去干!你进到那矿坑里,把这火药放在最深处。’ 那新来罪奴心知火药危险,颤抖接过。 稍早朝朱友文扔石块的那人名唤赵久,不服气道:‘要论新来后到,那他呢?’他手指朱友文的背影。 古腾冷笑,‘郢王殿下有交代,他,与你们这些奴隶不同。’ 两名官兵押着新来的罪奴进入矿坑里,赵久怒气冲冲走到朱友文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朱友文!你好大官威啊!就因为你有特权,所以别人就该顶替你去冒死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朱友文欲绕过赵久继续搬运石块,赵久却指向矿坑入口,‘那个新来的被派去炸山洞了!本来应该是你去的!’ 朱友文望了一眼矿坑入口,放下石块,走到古腾面前,‘我去替他!’ 古腾刻意朗声道:‘是,渤王殿下!’语音方落,山洞内传来轰然爆炸声,石块瞬间四处喷飞,众人纷纷四散躲避,那倒霉的新奴已活活炸死在矿坑内。 烟硝尘埃散去后,只见四周的战奴们,投向朱友文的目光里,敌意更深了。 朱友文见无辜性命被自己所牵连,心中不免感到愧疚。 古腾越是刻意在众人面前强调他的特权,越只会强化这些战奴对他的恨意,让他难以生存。但他不想争辩,反正他本就没打算活着从这地方出去,这些人当年都是受他所累才沦落至此,他们恨他,理所当然。 初到黔奴营的第一天,他靠着自身神力,几乎是一个人搬完了矿坑前的那座石山,可没有一个战奴对他心存感激,他们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思考着该用什么方法来折磨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渤王殿下。 入夜后,古腾又特意摆设酒宴,好酒好菜招呼朱友文,但他一口都未吃。 古腾放他回囚房,官兵打开门,他踏入后,身后大门还没关上,一个战奴便冲上前狠狠朝他肚腹上揍了一拳! 他定睛一看,囚房内的战奴全挤在门边,个个对他怒目而视,出拳揍他的那人名唤张远,稍早前曾阻止赵久朝朱友文扔石块。 ‘这拳是为了那个因你而丧命的新奴!’张远怒道。 朱友文却是不痛不痒,看了他一眼,‘这拳力道不够强。’脚后跟微微抬起,将大门关实了。 不想让门内的恩怨影响到这些人的性命,这本就是他自己该概括承受。 张远又狠狠朝他肚子挥了一拳,‘你还以为自己是渤王吗?’ ‘用拳头杀不死我。’他淡淡道。 然他越是淡然,众人越是群情激愤。 ‘你以为我们不想杀你吗?为何今日被火药炸死的人不是你?’有人喊道。 ‘若能重新来过,我也想如你们所愿!’ 但在场无人相信这是朱友文的真心话。 赵久拾起早就藏好的石子,用力朝他脸上一扔! ‘少说废话!你是什么样的家伙,我们比谁都清楚!’ 额头鲜血涔涔,不觉忆起当年曾被误认为是狼怪,在奎州城里示众游行的那一日,他伸手抹去鲜血,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当成怪物,如今他终于明白,他就是一头怪物!无论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身为怪物的命运! 赵久恨恨道:‘当年你一道军令,下令屠杀晋国边界小城内的无辜百姓,我不愿听命,你便将我下放黔奴营,我的大儿子更被你的战狼活生生咬死,你却只是冷眼旁观!’ 朱友文心头一震,他一直以为自己只亏欠摘星,如今来到黔奴营才领悟,他早已满手血腥,自己这条命根本不够偿还! 张远也上前一步,‘我队因为军粮严重不足,朝廷居然来令,要我斩杀军队里无用伤兵,以免浪费粮食,这道军令是谁下的,不知渤王殿下还有印象吗?’ 朱友文当然记得,只是当时这道军令并非他所下,而是梁帝下的指令,他不过是负责传递执行,但此时此刻再多辩解,这些人也听不进耳里,况且他也根本不想辩解。 他一一望向在场的每一张脸,都是伤痛与怨愤,都是由他一手造成。 他笑了。 的确,让他那么轻易死去,是太便宜他了。 他就该在自己一手造就的炼狱里,受尽各种折磨死去!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这里几乎每个人都是因为你而永生为奴,家破人亡!’赵久愤恨难平,上前又是对朱友文一阵拳打脚踢,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加入,朱友文毫不反抗,很快就被打倒在地,伤痕累累,狼狈不堪,嘴里却依旧笑着:‘太轻了!你们是没吃饭吗?何不再用力点!’ 这就是怪物该受到的待遇! ‘里面在闹什么哪!’囚房外忽传来古腾声音,奴隶们纷纷退开回到木床上,朱友文也慢慢爬起,走向角落最破烂的那张木床上坐下。 古腾踹开门,见到泥地上的血迹,哼了声,‘除了渤王殿下,所有人都滚出去!今晚睡外头!’ ‘为何?’赵久不满问。 ‘惩罚你们对渤王殿下动用私刑!’原来古腾早在外头听得一清二楚,却等到朱友文被揍得差不多了才插手,假装刻意袒护朱友文。 ‘他们没有对我动用私刑。’朱友文在角落道。 ‘渤王殿下,您稍早吩咐卑职在外头候着,咱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卑职连伤药都准备好了。’古腾走入囚房,将一罐伤药放在朱友文床上。 赵久怒不可遏,直觉自己被算计,‘原来你们早就串通好了!卑鄙!以前你虽手段狠毒,但至少光明正大!’ 古腾故意诬陷,朱友文知自己越是辩解,只会越描越黑,干脆起身欲离开囚房,‘我出去就好!’ ‘来人!’古腾一喊,两名官兵上前挡在朱友文面前,其余官兵则将所有奴奴隶强拉至囚房外,其中一名奴隶似白日做苦劳时受了伤,行走得有些缓慢,官兵上前斥喝,张远连忙扶着他离去。 古腾跟着走了出去,将房门反锁,大声道:‘渤王殿下,您今夜就好好休息吧!这班人不会再去烦您了!’ 古腾冷笑着离去。 * 距离矿坑处附近十里外的驿馆内,朱友珪面对满桌丰盛菜肴,不过动了几筷,满腹心思都在打点该如何让朱友文死在黔奴营。 他父皇听信遥姬所言,认为朱友文性命与大梁国运紧紧相系,得暂时保住他一命,但他根本不信这鬼话!他大梁就是因为这头怪物,才落到今日局面! 他不用亲手杀死朱友文,黔奴营里那些战奴,个个都比他还想置朱友文于死地,他只要想个法子,顺水推舟,让那些人群起‘失手’杀了朱友文,就算朱温届时怪罪下来,他唯一的错,不过是人远在京城,来不及阻止罢了。 古腾终于来了,还带着一个看来不过八、九岁的男娃儿,模样倒是长得挺机灵,打从一进门那双眼便骨碌碌地转个不停,见到满桌菜肴,更是眼神发亮,肚子咕噜噜响了几声。 朱友珪等了半天,等来一个小娃儿,忍不住问古腾:‘就这个娃儿,能成本王大计?’ 古腾拍拍胸脯,‘回殿下,这娃儿名叫赵六儿,是个孤儿,平时为黔奴营送柴送煤,别见他年纪小,可是古灵精怪得紧,殿下要办的事儿,他肯定能办好!’ 赵六儿哪见过像朱友珪身分如此高贵的大官儿,但见平日耀武扬威的司狱官对朱友珪如此客气,小脑袋当下明白此人来头比古腾还要大,很快扑通一声双膝跪下,跟着古腾喊:‘赵六儿拜见殿下!’ 朱友珪笑了笑,‘的确够机灵。起来吧,我交代的事,你有信心能办好吗?’ 赵六儿起身回道:‘殿下请放心,六儿一定能办好,不让您失望!且此活非我不可!’ 朱友珪倒是好奇了,‘好大口气!何以见得非你不可?’ 赵六儿瞬间双目含泪,哽咽道:‘我大哥也曾效力于渤军,却被渤王的战狼活生生给咬死了!渤王能操控战狼,绝不是谣言,我就是见证!’语毕一颗颗滚圆泪珠便自他眼里滑落,神情悲痛。 古腾一愣,这差事他找上赵六儿,不过见的就是他机灵,谁知误打误撞,这娃儿的大哥真是被渤王的战狼给咬死了? 赵六儿忽噗嗤一笑,得意朝两人道:‘怎么样,我演得不错吧?’ 朱友珪哈哈大笑,拿起桌上的包子扔给赵六儿,‘演得不错!尽管吃,事成后必有重赏!’ 朱友珪让赵六儿打包了大部份菜肴,开开心心地带回去大快朵颐。 赵六儿离开后,朱友珪问古腾,‘你确定这娃儿无亲无挂?’ 古腾点点头,‘殿下毋须担心,赵六儿爱钱,只要有钱就好办事。’ 谣言已经传出去了。 朱友文所豢养战狼,在他失踪后一一逃脱,这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惩处失职将领则罢,但朱友珪得知消息后,与冯庭谔商量,暗中将这消息散播出去,并加油添醋,说是渤王朱友文能操控战狼,密谋报复朱梁。再加上朱友文当日在刑场疯魔兽化的狼狈模样被不少周遭看热闹的百姓目睹,更替这似是而非的谣言多增添了几分真实性。 人心其实是很容易操弄的,区区小小谣言,只要有计划地加以渲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届时朱友文在众人眼里便是活生生的怪物,必除之而后快! * 距离黔奴营南方二十公里处有一处小镇,因着位于交通要道,以及常常招待往来押送战奴的官员,竟也颇具规模,每逢初一、十五更有不少四处摊贩前来,市集上倒也人来人往,难得热闹。 今儿个正是初一,市集上摊贩林立,不住吆喝,可过往人群的注意力却被一小娃儿给吸引住了,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泪流满面地跪在一卷起的草席前,席里似乎裹着一具尸体,一旁写着‘卖身葬兄’四个大字。 ‘各位大叔大婶,我唯一的哥哥,前几日被渤王豢养的战狼给活生生咬死了……求各位可怜可怜我……将我买了去,好让我能葬了哥哥……’ 渤王朱友文被下放黔奴营的消息早已传遍大梁,人们听见赵六儿这么哭诉,面面相觑,低声交头接耳:不是听说渤王已被关在黔奴营里了吗?怎还会驱使战狼去咬死人?难道他真能操控战狼?即使人在黔奴营内,也能驱策战狼去杀人? 这附近城镇早有朱友珪布下的暗桩将这谣言传了出去,此刻众人见到赵六儿卖身葬兄,更是印证了这流言,不禁人心惶惶,就怕哪一天朱友文也会驱使战狼前来大开杀戒! 人群开始走避,匆匆躲回家里,黔奴营附近的官兵也忽然出现,说是要防范渤王战狼,开始巡逻这一带,市集上的小贩见人潮散去,无利可图,只好无奈收起货物准备离去。 小贩们鱼贯离开城镇,一对打扮朴实的年轻夫妇正好要入镇,与他们擦肩而过,再往前走了一段,那妻子忍不住低声道:‘奇怪,大白天的,这镇上街道怎地如此冷清,又有官兵巡逻?’ 男子转头附和:‘没错,这镇里的气氛是有些古怪。’ ‘前头有个孩子,去问问吧!’妻子柔声道。 夫妻俩走到赵六儿面前,赵六儿听见来人脚步声,立即又卖力放声大哭:‘好心的大爷啊,可怜可怜我哥哥,他被渤王的战狼给咬死了!那渤王根本不是人,是能驱策战狼的狼怪啊——’ ‘你胡说!这世上哪来狼怪?’妻子忽然激动起来,大声反驳。 赵六儿不甘示弱,抹了抹鼻涕眼泪,站起身道:‘妳看着就是外地人,怎能肯定这儿没有狼怪出没?’ ‘你——’她还要再说,丈夫拉住她的手,‘我来跟他说。’ 她自知失态,仍难掩情绪,径自走到路旁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对夫妻俩不是别人,正是摘星与疾冲假扮。 疾冲从怀里拿出一锭亮晃晃银子,赵六儿见到银子立即眼睛发亮,直盯不放,疾冲笑了笑,问:‘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一位赵六爷?’ 赵六儿眼神立现警戒,他双手环胸,退后一步,上上下下打量这两人后,不客气道:‘我就是赵六爷,你们是什么人?有何贵干?’要不是看在那锭银子份上,他才懒得搭理这两个傻里傻气的外地人呢! 饶是疾冲江湖混久了,得知他们要找的‘赵六爷’居然是眼前这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娃儿,也禁不住瞠目结舌,‘你是赵六爷?’ ‘正是。’赵六儿一副老成模样,彷佛真见过不少世面。 疾冲有些尴尬,望向摘星,她赏了他一枚白眼。 看来他的消息来源也不怎么灵通,要找的人居然是个小娃儿? 疾冲搔搔头,他可是花了不少钱才买到这消息,要进黔奴营,就找赵六爷,那班江湖朋友理应不会骗他才是。 疾冲将赵六儿拉到一旁,‘老弟,若你真是赵六爷,我们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赵六儿一把拍掉疾冲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谁是你老弟?少攀关系!’ 疾冲耐着性子陪笑道:‘赵六爷,我们要跟你谈的这桩买卖,与渤王朱友文有关。’ 赵六儿神情狐疑,心里暗忖:这渤王可真是了不起啊!不过才进黔奴营没两天,各路人马都找上来了! 疾冲掏出一袋沈甸甸的钱袋,举到赵六儿面前,‘只要你能带我们混进黔奴营,见到渤王,这袋钱就是你的!’据他从那班江湖朋友得到的消息,这‘赵六爷’嗜钱如命,只要有钱就好说话。 赵六儿直盯着疾冲手里那袋银钱,暗地吞了口口水,他当然喜欢钱,可这黔奴营是什么地方?更何况还要带两个大人混进去?要是被发现了,就算他有钱也没命花。 ‘这活,老子不干!’语毕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去。 摘星在一旁开口:‘赵六儿,人称赵六爷,父亲赵久,曾是渤军里的护军,因违抗军令而被下放黔奴营。上有兄长,但数年前已死于渤军营,无其他兄弟姊妹。敢问赵六爷,你卖身葬的是哪个哥哥?’ 赵六儿停下脚步,转身怒道:‘你们查我底细?’ 疾冲嘿嘿一笑,‘赵六儿,若你不帮忙,我俩就告诉黔奴营的司狱官,说你和赵久是父子,我看今后你就别想再混进黔奴营去见你爹了。’ ‘好,我帮!’赵六儿态度立即大转变。 他终究还是个孩子,要比计谋,哪比得上这两个大人?更何况对方早把他的身家调查得清清楚楚。 但他可不是白白帮忙,伸手就想去抢疾冲手里钱袋,疾冲却不给,‘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你想帮忙,可没钱拿了。’ 赵六儿气结跺脚,‘怎么会有你这般无赖的大人?’ ‘专对付你这种无礼的小孩!’ ‘你这出尔反尔的——’ 摘星抢下疾冲手上的钱袋,扔给赵六儿,‘好了,两个人都别吵了!赵六儿,既拿了钱,就得把我们交代的事办好。’ 赵六儿一手紧握钱袋,一手拍拍胸脯,‘这几天我赵六儿就当卖身给两位了,悉听尊便!不过奉劝姑娘一句,这种幼稚无赖又小气的男人,不适合妳,趁早离开他吧!’ ‘你这没大没小的家伙!’疾冲终于爆发,冲上前用手臂勒住赵六儿脖子,赵六儿哇哇大叫,拚命博取摘星同情。 摘星只觉这两人半斤八两,同样幼稚,‘和一个孩子计较这么多做什么?’ 疾冲这才不甘愿松手。 * 隔日天才蒙蒙亮,赵久借故要如厕,趁着无人注意时钻入柴房内,在角落掀开一木板,底下果然藏着一外伤药瓶。 赵久收好药瓶,脸上表情略感欣慰,心道:赵六儿果然是有点本事。 他将木板重新盖好,起身一扭头,便见朱友文站在柴房门口,也不知来了多久。 赵久一阵惊慌,结巴道:‘你……你怎会在此……’ ‘我来搬柴。’朱友文上前搬柴。 这时一个官兵闪进柴房门口,怒斥:‘还在蘑菇什么,快把柴搬出去!赵久,你怎也在此?手里拿着什么?’ 赵久连忙将药瓶往身后藏,还未开口,便听得朱友文道:‘他来帮我搬柴。’ 这下赵久不只惊慌,更是惊吓,朱友文竟然替他解围?这天是要下红雨了吗? ‘动作快点!’官兵不耐烦道。 赵久连忙将药瓶藏好,随着朱友文一同搬了几捆柴往外走去。 ‘你为何要帮我?’赵久越想越是想不透。 朱友文冷冷道:‘我帮你什么了?进柴房不就是来搬柴的?’ 出了柴房,赵久先回到囚房,将伤药交给一名受伤奴隶,此人名唤李强,三天前进矿坑搬石时腰间落了伤,这黔奴营将他们这帮奴隶当牲畜管,受伤生病了也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反正多的是人来替补。 李强看见药瓶,讶异道:‘赵护军,你昨儿个夜里不是就将伤药放在我枕头下了吗?’ ‘你在胡说什么?这伤药我今日才从柴房里拿出来的。’赵久也是一脸狐疑。 两人面面相觑,李强问:‘那我枕头下的伤药,是谁放的?’ 赵久不禁想到了一个人,同时又摇了摇头,自己都觉不敢置信。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怎可能会是那个人? * 在黔奴营中,一旦受伤生病,由于没有良好照料,加上日日苦劳,身体状况只会迅速恶化。监工的官兵们怕进度遭拖累,往往会更刻意加重工作量,让这些老弱病残的奴隶加速死亡,好换上新一批劳力替补。 赵久与张远都在黔奴营里不少日子了,自然知道这条潜规则,是以李强受伤后,他们想方设法替他照料伤势,甚至还会互相掩饰,让李强能偷空休息。 这日他们照常偷偷将李强带往一无人角落暂时歇息,但没多久后官兵忽点起人数来,发现少了一人,大费周章地在黔奴营内外搜索,将偷躲起来休息的李强揪了出来。 古腾狞笑着走上前,将李强踢倒在地,‘好大胆子!竟敢躲起来偷懒不干活!’ 李强连忙爬起身就要去干活,却被古腾又是一脚踹倒,‘说,是谁掩护你?’ ‘没人掩护,只是小的一时身体不适……’ 古腾见他不愿说实话,手一挥,后方官兵便递上早已烤得火烫的行刑烙具,古腾接过,那烙具已被烤得通红,散发出难闻焦味,‘说出包庇你的同伙,你就不用受苦!’ 李强却还是不说,不远处的赵久与张远看得心急,也只能按捺着,要知古腾到时做点文章怪罪下来,他们这批人一个都逃不了,不是接受酷刑就是被罚夜间继续做工干活,直到活活累死为止。 只见古腾手上的烙具就要落到李强瘦弱的胸膛上,忽有只手伸出一把捉住烙具前端,那人同时道:‘是我要他去休息的!’ 出手阻挡之人居然是朱友文! 古腾想夺回烙具,朱友文却彷佛完全不怕烫似的,即使手掌已被烫伤发出难闻焦肉味,仍死死不放。 ‘大胆!你还把自己当皇子吗?罪奴公然以下犯上,我大可狠狠重罚!’古腾忿忿扔下烙具。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然震惊过后,战奴们听到古腾要狠狠重罚朱友文,莫不心中暗喜,盼着见到朱友文多受点折磨! ‘拿来!’古腾一声命令,后方官兵递上另一烙具,同样烤得通红,‘我就在你脸上烙个“奴”字,要你时时刻刻记得,你是个什么东西!’ 原以为朱友文会心生畏惧,但他坦荡站在古腾面前,表情淡然,浑身气势逼人,反倒是古腾在他面前不觉自惭形秽,握着烙具的手竟开始微微发抖,但周遭这么多人围观,若就此放过朱友文,恐怕从此威信尽失,又要怎么管好这黔奴营? 笑话!他堂堂司狱官,岂会怕一个战奴? 古腾咬牙将烙具往前一推,手劲稍微偏了些,烙具没印上朱友文的脸,却是印在了他脸颊下方的颈子上,一阵焦味传来,朱友文忍着炙烫灼伤,毫不闪避,也未出声哀号。 古腾见连烙具都无法使他屈服,不禁怔怔松开了手,烙具掉落在地。 四周一片寂静,古腾清了清喉咙,故作镇定,指着朱友文道:‘今日所有苦力都由你来做!没有做完,不许休息!’ 朱友文转身前往矿坑口搬起石块,尽管他身上大大小小不少伤口,却仍力大无穷,搬起石块彷佛毫不费力,黔奴营内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关于他能操控战狼的谣言早已传入营内,这下不只战奴们,连众官兵都在窃窃私语:难道朱友文真非常人?他真是狼怪且能操控战狼? 张远等战奴们看着朱友文受苦,心中痛快,倒是赵久与李强默不作声,两人对看一眼,都从对方眼里见到忧心。 要朱友文一人干所有人的活,做到天黑也做不完哪! 他的身子支撑得了吗? 时值冬末,气候仍严寒得紧,这一日战奴们早早便回囚房休息,只剩朱友文一人还在外头干活,这些人几乎都是因朱友文而下放黔奴营,憋闷久了,此刻难得兴高采烈地数落朱友文,唯独赵久与李强未加入,两人只是默默看着囚房角落里空着的那张破烂木床。 * 漆黑夜里,朱友文一人继续默默干着活,不以为苦,在他心里,总认为自己多吃些苦,多少也算是赎罪,也能稍微帮助那些因他而下放为奴的人们。 朱友文放下一块大石,见负责在一旁看守的官兵耐不住睡意,悄悄打起盹来,便稍作歇息,靠在大石上,伸手在自己颈子上摸索,将一直贴身带着的狼牙链拿出,在月光下细细检视。 还好,没有弄脏。 他脸上露出淡淡微笑。 他收起狼牙链,正要起身继续搬运石块,忽听见一声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 铜铃声。 他立即站直身子,目光炯炯四处打量,只有睡眼惺忪的看守官兵与熊熊火炬,哪来的铜铃?更别提那铜铃主人的熟悉身影? 可他不可能听错! 他耳力本就较常人敏锐,铜铃声目前只有他听得到,且正由远而近,渐渐靠近。 他搬起大石,假装继续搬运,却是趁着官兵不注意,往位于黔奴营角落的柴房走去。 负责监视他的官兵早已靠着长枪、睡得鼾声连连,根本没发现他走向了柴房。 他放下大石,推门入房,柴房里除了满满柴枝,果真有个黑暗人影站在角落,显然正在等他。 那人转过身来,朱友文讶道:‘是你!’ 那人上前一步,月光照上了他的脸。 疾冲手里拿着铜铃,嘿嘿一笑,‘不然你以为是摘星吗?潜入朱梁何其危险,更何况是这黔奴营?我怎么可能让心爱的女人涉险?’ ‘你来做什么?’朱友文问。 疾冲将一罐伤药扔给他,朱友文伸手接住。 ‘治你脸上的伤。’疾冲指指自己的脸颊下方。 ‘……你都看见了?’ ‘全看得一清二楚。’ 白日里赵六儿便领着他们来到位于矿坑另一头的险峻山崖边观察地形,他与摘星躲在大石后,将朱友文为李强出头、脸遭烙具烫伤的经过全看在眼里。 ‘不辞辛劳跑来这里,不是专程替我送药的吧?’朱友文将伤药收好。 他虽用不上,但其他人用得上。 疾冲走到他面前,诚恳道:‘冒死前来,就是为了要展现我晋国的诚意。我要请你协助我。’ 朱友文一愣,立即猜到疾冲的目的,回道:‘那你是白跑一趟了。我没打算与晋王结盟。’ ‘只要你答应与晋为盟,助晋灭梁,我一定尽快救你脱离这苦海!’疾冲不死心。 朱友文却是淡淡一笑,‘我罪孽深重,这儿才是最适合我的地方。你快走吧,别让她担心了。’朱友文转身要走。 ‘我是瞒着她来的。’疾冲上前一步拦住他。 朱友文停下脚步,却未回头,‘听说你们成亲了,恭喜。’顿了顿,‘她身分尊贵,本就不该和我这种怪物牵扯在一起。疾冲,你比我更适合她,这一点我很久以前便已明白,只是一直不愿承认。’ 疾冲掏掏耳朵,‘这些话,何不等你到了晋国再亲自对她说?’ ‘我只想留在这里,承受我应有的报应。’ ‘你以为躲在这里,就能弥补过去犯下的错误吗?’ 疾冲这句话如当头棒喝,朱友文不由一愣。 进了黔奴营,见到这么多人因他而受苦,永世为奴,他当下的念头便是留在此处,尽力赎罪,哪怕日复一日地承受折磨,至少他总能弥补些什么,但光是这样就够了吗?他过去所犯的错误,又岂是区区在黔奴营的苦劳能够偿还的? 疾冲见他似乎有些动摇,力劝:‘晋国若能有你相助,便能轻易掐住朱梁弱点,从内部破坏,或许便能在兵不血刃、不伤及无辜的情况下得胜!’眼见朱友文又要离开柴房,疾冲忙道:‘我知道这听起像是痴人说梦,但不单是我希望如此,摘星也是。’ 听见她的名字,朱友文犹豫了。 ‘泊襄阵前未战,其实你不仅救了她,也救了城内城外黎民百姓,不管你愿不愿承认,泊襄一役,若不是你,绝对死伤惨烈!’ 疾冲的提议听起来很诱人,只要协助晋国,就能化解梁晋之间不可避免的冲突与血腥杀戮,但朱温毕竟曾对他有恩,他已背叛过朱温一次,于情于理,他实是不愿再背叛第二次。况且,他已被下放黔奴营,如今不过一介罪奴,比寻常百姓还不如,这等天下国家大事,自此再也与他无关。 ‘你走吧,我不会离开这里。’ ‘难道你就甘愿一辈子被困在这儿,被世人当成怪物?你可知外头是怎么传的?说你操控战狼逃脱,人心惶惶!更何况,难道你不想再见她一面?亲自忏悔?’ 朱友文沉默许久。 就在疾冲等着他的回答时,赵六儿的头从柴房窗户探入,低声催促:‘该走了……’ 朱友文轻轻一叹,‘箕山一别,本就不奢望今生还能相见。不见,对她才是最好。’ 疾冲掏出一小布袋,扔给朱友文,‘这里头是火镰。我会在黔奴营外守候三日,三日内,若你改变心意,随时引火发讯,我自会设法营救你脱困。’ 赵六儿又探头进来催促,且语气焦急,疾冲很快翻窗而出,朱友文也离开了柴房,扛起大石继续搬运。 官兵前来巡逻一轮后,见没什么异状,便又打着呵欠离去。 柴房外一角的运柴车上,除了疾冲与赵六儿,其实摘星从头到尾都在,也将朱友文与疾冲那番对谈全听在了耳里。 疾冲曾答应过朱友文,不将朱友文泊襄临战而去的真相告诉她,若她也现身,朱友文便会知疾冲未信守承诺,因而很有可能直接拒绝与晋结盟,因为有此考虑,摘星才决定不现身,而是将铜铃交给疾冲,让他与朱友文谈判。 白日里她与疾冲亲眼目睹他为保护其他战奴,挺身而出,即使因此受到重罚,也毫无怨言,她从未想过他能这样为未曾谋面的人付出,这样的朱友文,其实很像很像,她从前所认识的狼仔…… 朱友文变了,虽然受尽折磨,浑身狼狈,可他似乎活得更像自己、更自在。 直至听见方才疾冲与他的那番对谈,她更觉心酸无比。 他宁愿被人误会是怪物,也不愿离开这黔奴营吗? 他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仍以为她恨他、仇视他,心甘情愿抱着这样的误会,在这惨无人道的黔奴营默默度过如蝼蚁般的余生…… 疾冲拉起她的手,与赵六儿快步趁夜离去,她下意识地不断回头,想看他一眼。 一眼就好。 可是她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模糊的火炬在燃烧。 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仓皇抹去,不愿让人知道自己的心事。 心,还是在为他而疼痛。 还是深深爱着他。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7章 叛逃 离开黔奴营后,赵六儿一脸愤愤不平,走着走着,忽回过头对疾冲与摘星喊道:‘你们居然是来营救那家伙的!早知道我就不帮你们了!’ 疾冲与摘星对看一眼,不解赵六儿为何如此激动。 摘星安抚道:‘六儿,我们没有说实话,是不想把你卷入。’ 赵六儿仍旧一脸气愤。 摘星对疾冲使了个眼色,要他也来说几句话,疾冲却只是来添乱:‘何必安抚这小鬼?我们没说实话,他又说实话了?这镇上到处流传渤王操控战狼的谣言,说不定这小鬼也有份!’ 赵六儿气呼呼走到疾冲面前,‘那又怎么样?我可没说谎,渤王他本来就是怪物!’ 摘星最听不得旁人喊朱友文妖怪,那是她心口上最深刻的一道伤,她正色朝赵六儿道:‘他不是怪物!是你用谣言把他变成怪物的!他并没有操控战狼杀人!’ 赵六儿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毛都竖了起来,‘就是他命令战狼咬死我大哥的!我爹亲眼见到的!我娘还因此伤心过度,生了重病,就这么走了!是他害我爹终生为奴,害我家破人亡!’讲着讲着他眼眶不禁泛泪,这次可不是骗人。 摘星见赵六儿被牵动伤心往事,蹲下身子,语气放软,‘六儿,我知道你恨他,他也确实把你们家害得如此凄惨,但也不能因此编造谣言害人。’想起过往,她语气中带着一丝悔恨,‘我曾为了保护一个人,编造不实谣言,但最后,这谣言非但没有保护成他,反而伤害了他与许许多多无辜的生命!’ 当年若不是她自以为聪明,编造狼怪流言,惹得有心人利用,嫁祸狼仔,又怎会害得他也是家破人亡,甚至差点死于非命? 但赵六儿不懂这些,他只知道自己今日会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都是因为朱友文那个十恶不赦的家伙!况且他散播出去的谣言也有七、八分真,他大哥的确就是被朱友文的战狼咬死的! ‘我不想再见到你们!’赵六儿将手伸进怀里想掏出钱袋扔还给他们,但这钱也是他卖命赚来的,说还就还真有些舍不得,不禁有些犹豫。 只听摘星又道:‘六儿,也许你不信,但谣言是会杀人的!我不想你铸成大错,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赵六儿一听,怒火更盛,‘我就是希望渤王早点死!’语毕头也不回地离去,钱也不还了! 摘星想追上去,疾冲却拦下她,摇了摇头,‘让他去吧,反正我们的目的已达到了。’ 摘星无奈,‘我完全知道赵六儿的感受,但再恨一个人,也不该造谣诬陷。人言可畏之处,是你不知道最后究竟有多少人会因此受到牵连,甚至丧命……’ 疾冲安慰道:‘那小子的心结,也不是我们能解得了的。我们该担心的,还是这三日内,他会不会回心转意,答应与我们连手。’ 摘星点点头,‘也是。三日后,若还等不到他的答复,我们便即刻启程返晋,此处不宜久留。’ * 隔日一大清早,黔奴营里便出现一幕惨绝人寰的可怖景象。 只见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倒在矿坑前,整个身子像被野兽撕扯抓咬过,惨不忍睹,四肢更是险些被咬断,面容狰狞,可见死前遭受到极大的痛苦。 一胆大的战奴前去探看后,忽失声大叫:‘是李强!’ 赵久等特别照顾李强的战奴们连忙围上,见到李强尸首惨状,无不骇然色变,张远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看这尸首被撕裂啃咬的惨状,分别是被猛兽袭击,可这黔奴营内守卫严谨,怎可能有野兽出没?念头一转,近日甚嚣尘上的传言跳入脑海,难道传言是真的?朱友文真能操纵狼怪?是了!一定是他干的好事!朱友文不甘被李强牵连而受责难,因而操控战狼杀死了李强! 张远激动奔到古腾面前,跪下请求:‘司狱大人,请您一定要替李强讨回公道!别让他死不瞑目啊!’ 古腾装模作样道:‘不用你说,此事非同小可,我一定严查,绝不通融!’随即又命令官兵:‘去把朱友文那家伙带来!’ 郢王殿下的计谋看来是成功了。 古腾昨夜里暗中派人杀死李强,将尸体拉出黔奴营,放任野狗撕咬,再趁天亮前运回,扔在矿坑前,近来渤王操控战狼杀人的流言正传得沸沸扬扬,只要稍加联想便会怪罪到朱友文头上,届时便可让群情激愤的战奴们‘失手’亲手杀了他们眼里的怪物! 朱友文被带到矿坑前,李强遗体已覆上了白布,张远一见他便激愤填膺,冲上前狠狠朝他腹部就是一拳,‘你这怪物!既然并非真心想帮李强,又何必强出头?还在夜里如此残忍杀死他?’ 赵久上前制止,‘你冷静点,事情还没查明。’ 张远推开赵久,‘还查什么?不是他干的,还会有谁?赵护军,你大儿子不也是被战狼咬死的?’ 朱友文上前想掀开白布,张远冲上去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其他战奴也群起围之一阵痛打,朱友文毫不反抗,很快就被打倒在地,满身是血,赵久看不下去,上前挡在他面前,喊道:‘住手!大家都住手!我儿子被战狼咬死,其实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渤王!’ 众人一愣,挥舞到一半的拳脚纷纷停下。 赵久道:‘确实,我儿子是被他豢养的战狼咬死,但那是因为我儿子对渤王军令不满,便拿战狼出气,想用弓箭射杀,战狼发狂冲出牢笼,才将他咬死的……’ 大儿子被战狼活活咬死,赵久曾因此憎恨朱友文,可这几日短短相处,他很快发现朱友文并非真如传言那般残虐不仁,李强之死也颇有蹊跷,为何昨夜发生那么大的事儿,官兵却完全没发现? 张远道:‘你儿子会死,或许与这家伙无关,但李强一定是被他害死的!这可怖的怪物,今天就非要他以命偿还!’语毕继续对朱友文拳打脚踢,其他战奴也跟着继续施暴,赵久见一旁官兵完全不阻止,更觉朱友文是被冤枉,他挡在朱友文面前想阻止众人,却是寡不敌众。 ‘朱友文,你认不认罪?’在一旁欣赏好戏的古腾高声问道。 即使他否认,那些被谣言蒙蔽的愚昧奴隶也不会停手,他本来还安排官兵们装作‘不小心’将武器掉落在附近,好让那些奴隶们能‘不小心’杀了朱友文,但朱友文丝毫不反抗,宁愿被活活打死,倒是省了他一番功夫。 朱友文吐了一口血,朗声道:‘是我干的!’ 古腾略微一愣:他竟如此轻易认罪? ‘你承认是你干的了?’古腾抬手,官兵们立即上前架开那些奴隶。 朱友文抹去嘴边鲜血,摇摇晃晃站起,‘没错,是我干的!杀了我吧!’ 他心中明白,只要自己仍活着一天,朱友珪便不会放过他,在他身边的人亦会不断受到殃及,死于非命,既然朱友珪要他死,那他就遂其所愿,反正他就是个怪物,这世上只要少了他,就不会再有祸端与灾难! 古腾正要下令处死朱友文,一稚嫩童声忽喊道:‘强叔不是他杀的!’ ‘六儿?’赵久讶然。 赵六儿不知何时混进了黔奴营,躲过了官兵的视线,一路眼眶含泪地奔到赵久面前,指着古腾哽咽道:‘是我亲眼瞧见的!强叔是他害死的,他们昨夜把强叔尸首拉至黔奴营外,扔在荒郊野地,引来野狗,糟蹋强叔,再趁天亮前运回去,想要嫁祸渤王!’ 众人顿时愣住,李强竟是古腾蓄意害死以嫁祸渤王? 古腾见事机败露,忙道:‘哪来的无知小儿,胡说八道!来人,把这兔崽子抓起来!’ 赵久眼睁睁看着赵六儿被官兵拉走,焦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不敢出口相认,免得更加连累这孩子。 ‘我说的都是实话!’赵六儿仍不甘地嚷着,‘我是恨渤王!他的确害得我家破人亡,但他不是怪物!他没有操控战狼杀害强叔!’他是痛恨朱友文,但他更痛恨用这种卑劣手段嫁祸于人的古腾!同时赵六儿也感到深深内疚,若说古腾是为了要坐实渤王能操控战狼的谣言,暗中以如此残忍手段杀害强叔,那他收了钱帮忙作戏散布谣言,不等于也是间接害死了强叔? 赵六儿这般冒死澄清事实,让朱友文深感震撼,他一直望着那个挣扎得面红耳赤的孩子,这孩子说恨他,但却愿意证明他的清白,告诉所有人,他朱友文并不是怪物! 星儿说过,不是所有的人类都是坏人。 狼仔,你愿意相信人类吗? 她曾如此问过他。 他曾在她身上付出信任,却惨遭背叛,尽管八年后得知那不过是一场误会,却仍让他的心就此冰封,成为大梁皇子后,他眼里只有忠心,再无信任。可今日他失去了一切,被贬为奴,连畜生都不如,却有一个孩子愿意站出来,冒着生命危险告诉所有人,他朱友文不是怪物!没有杀人! 古腾怕赵六儿继续胡言乱语,命人拿刀来,想当场处决掉这孩子,朱友文立即上前,推开赵六儿身旁的官兵,挡在他面前,朗声道:‘人是我杀的,与这孩子无关!要杀,就杀我!’ 古腾冷笑,‘死到临头还想当英雄?’ ‘我这不是成全你这狗奴才和你背后那位主子吗?’朱友文虽是罪奴,兼之浑身狼狈,往那儿一站却是不怒自威,隐隐一股霸气,古腾被他夹枪带棍嘲讽一番,却也不敢回嘴,只得恨恨道:‘来人!把这小鬼押到牢里!’接着转头对仍一脸不敢置信的战奴道:‘只要你们杀了这怪物,我就放了这小鬼!’事到如今,古腾也懒得再演戏了,直接摆明他就是希望借着这些战奴的手,让朱友文死在这黔奴营里。 战奴们面面相觑,古腾命人扔下几把刀,便冷笑着率人离去。 张远抢先一步捡起一把刀,赵久却是犹豫。 张远朝赵久道:‘赵护军,你还在犹豫什么?一刀杀了这怪物不就了事了?难道你不想救六儿了?’ 赵久回道:‘六儿当然要救,但也不能胡乱杀人啊!李强不是他杀的,更何况,他还挺身而出想救六儿,我若杀了他,那和古腾那些人有何区别?’ 朱友文听了赵久这番话,心里开始默默思量。 张远拿着刀,回身问其他人:‘你们呢?你们也不想杀这怪物?’ 打从朱友文进黔奴营的那一刻起,这些战奴莫不想借机报仇,可如今良机来了,却是人人犹疑不决,原来从头到尾,古腾都在演戏,刻意挑起他们对朱友文的恨意,想借刀杀人,利用他们除去此人,几个稍微脑袋冷静的,都猜到了后果:他们若杀了朱友文,上头怪罪下来,古腾只会把他们推出去当炮灰,一样没命!而且死得更快! 赵久更是对张远坦白:‘你再笨也该看得出来,古腾不过是想借刀杀人。等他死了,我们也没利用价值了,还活得了吗?六儿又能活得了吗?进了这黔奴营,就只是别人利用的棋子,终归逃不过死……’ 张远沉默了。 就在这群人束手无策,为自己感到可悲时,朱友文走到他们面前,低声道:‘你们愿不愿意赌一把?信我一次,把那小鬼救出来?’ * ‘你有什么好办法?’赵久压低声音。 战奴们已都回到了囚房,聚集在一起,想知道朱友文如何能救出赵六儿。 ‘黔奴营看守官兵人数众多,我们又手无寸铁,但我们可偷火药,炸毁黔奴营,便能救出赵六儿,顺带一起逃出此处!’朱友文道。 战奴们一听能逃出这黔奴营,不禁个个面露喜色,他们都以为自己这一辈子要老死在此,没想到如今能有机会脱离苦海,但张远却讪笑道:‘还真是好办法!火药可是古腾亲自保管,要如何去偷?我们连这间房都出不去了!’ 赵久也道:‘就算成功偷到了火药,我们也顺利逃了出去,但能逃到哪里去?’他们个个都是朝廷登记有案的罪犯,一旦逃了,必会有大量官兵追捕,逃亡没有止境。 ‘我们可以去晋国!’朱友文语出惊人。 赵久更是毫不掩饰讶异:‘你要投晋?’ 张远嗤笑:‘不愧是渤王啊,连背叛朱梁投晋这种事都干得出来!我们若真信他,不是自找死路吗?’ ‘若脱逃失败,你们就当场杀了我,保住那小鬼!’朱友文用脚将地上一把刀踢向张远。 张远伸手接住,仍是一脸不信。 由朱友文口中听到‘投晋’二字,一座皆惊,但细细一想,他们在朱梁已无容身之处,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想要继续生存下去,不再忍受躲躲藏藏的窝囊,的确唯有投晋这个选择。 张远还欲发作,赵久伸手制止,‘不必说了,我信他!’ ‘赵护军!’张远跺脚。 ‘若渤王真想投晋,泊襄之战后,大可归附晋国,又何苦回到这里,沦为奴隶?’赵久道。‘他是为了我们的后路,才带着我们投晋的。’ 此话一出,其他战奴们纷纷觉得有理,一个个附和,愿意相信朱友文,张远气得用力将刀扔在地上,转头走出囚房。 ‘张远,你去哪?’赵久喊。 ‘去撒尿!’ 然张远离开囚房后,却是直奔古腾营房。 这群人都傻了吗?朱友文不过三言两语就骗得了他们的信任? 但他可不傻! * ‘想偷火药炸毁黔奴营?’ 张远第一时间就向古腾举报朱友文的计谋,回道:‘是的,渤王准备联合其他战奴,偷火药后,炸毁黔奴营逃走!’ 古腾哈哈大笑,‘笑话,简直是痴人说梦!火药可是我亲自监管,他们有何能耐偷走?’ ‘那是当然,小的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才特来给您通风报信。’张远陪笑着,眼珠子却不住打量营房内。 古腾待还要详问,营房外忽听闻有人大喊:‘张远!你怎地撒尿撒这么久?是不是跑来告密了?给我滚出来!’ 张远脸色一变,古腾起身,指着张远,‘你给我在这待着躲好,我出去看看。’ 古腾打开房走了出去,不由分说就把来找人的战奴押走。 回到营房内,把门确实关牢了,古腾才对张远道:‘我已经把那多事家伙关入牢里了,没人知道你跑来通风报信。’ ‘不知司狱大人想如何处置他们?’张远小心翼翼地问。 古腾冷笑,‘我就来个将计就计,等着他们来偷火药,然后一网打尽!接着便可上书请奏郢王,依造反之罪,处决这些人!’ 张远似有犹豫,几番欲张口替赵久等人求情,想了想,多说只是连累自己,便再也没说什么,退了出去。 一切都布置妥当了,如今就等着朱友文自投陷阱! * 朱友文手里拿着火镰,看着囚房里唯一一扇窗户。 天就要亮了。 他彻夜未眠,一整夜都在想着该如何通知疾冲,他想带着这些战奴逃往晋国? 黔奴营城墙太高,囚房里的窗户又太低,就算他点起了火镰,恐怕疾冲望穿了眼仍是见不到。 赵久也是一夜未眠,看着朱友文不停在手里把玩火镰,心中有数,知他是想发送信息,黔奴营外想必有人接应,难怪他会如此胸有成竹,说要带着他们一起逃脱。 东方天空渐渐现出鱼肚白,窗外天空忽传来一声嘹亮鹰啸! 朱友文立即将手中火镰举向窗户,过了没多久,窗外传来振翅声,金雕追日的巨大身影降落窗前。 原来疾冲怕朱友文难以突破防守用火镰传讯,特在天将明时命追日盘旋黔奴营上空,高声鸣啸,引起朱友文注意。 朱友文忙撕下衣角,咬破手指,以血书写,再将衣角绑在追日脚上。 追日振翅,长啸一声,飞出营外。 ‘能使得动这般神俊巨鹰,外头那人,想必来历不凡?’赵久起身坐在床上,问道。 朱友文点点头。 ‘那人是谁?’赵久问。 原本朱友文提议大伙儿一块儿逃出黔奴营时,他信是信了,但他信的是朱友文的决心,计划究竟能不能成功,赵久自个儿其实没多大把握,但继续待在这黔奴营里,横竖也是死,不如干脆搏上一搏。 而朱友文的回答,让他瞬间相信,自己未来的人生,也许真有了转机。 ‘晋国川王,李继峣。’ * 夜半,黔奴营内忽发出凄厉惨叫,从关着战奴的囚房里发出,一声又一声,听得人浑身发麻,紧接着囚房内的战奴便开始暴动,传出斗殴声响,房门关得紧实的囚房内不断传来撞击声,几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新兵看得胆颤心惊,其他老鸟官兵亦不敢前去制止。 古腾‘砰’的一声推开营房门,啐了句:‘他奶奶的,搞起监啸来了!’ 监狱里有时会在深夜或凌晨时出现犯人尖叫声,接着便会有大量囚犯发狂,互相斗殴,甚至互相扯咬,用尽各种方式伤害其他囚犯,通常监啸之后,犯人便大量死亡,一般狱卒遇到这种情形都不太敢去镇压,认为这是太岁临门的恶兆,其实追根究底,不过是关押的犯人不知自己何时处刑,时日一久,精神状态便处于崩溃边缘,也许只是有人夜半做了恶梦惊醒尖叫,却如同燎原之火,迅速感染其他人,纷纷以残酷手段发泄压力,终酿成大祸。 只听得惨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囚房内撞击声更是越来越剧烈,彷佛有什么怪物即将破墙而出,几个胆小的官兵已是冷汗直流,难道……难道朱友文真是怪物?他现出了原形,残害这些战奴,而下一个轮到的就是他们? 恐惧迅速传遍整个黔奴营,古腾要不是事先得到张远通报,八成也会吓得胆颤心惊,但他已知这不过是朱友文那帮人装神弄鬼罢了! 囚房门被撞开了!一个胆小的官兵竟失声一喊,古腾马上命人将他带走!恐惧是很容易传染的,就算他自己不怕,但自己底下的人受到了影响,到时难保不会情况失控。 所有囚房的惨叫声在门撞开的那一剎那都消失了,空气寂静得令人打从心底发毛,连古腾一时间都觉背脊不由发凉。 紧接着忽有一样东西从囚房内扔了出来,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串火药,引信已被点燃! 众人立即做鸟兽散,古腾跟着避逃,却是一脸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他们是怎么弄到火药的? 所有的火药明明都锁在他营房内的火药柜里,除非—— 火药爆炸了! 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古腾冲回营房,拿出钥匙,打开火药柜——空的!里头的火药全不见了! 古腾一瞬间明白过来,咬牙切齿道:‘他奶奶的!被摆了一道!’ 搞了半天张远根本不是来告密的!而是借机潜入他的营房,再故意派人扰乱,引得古腾离开,张远再趁机将火药偷走! 这时营房外响起惊天一呼:‘大伙儿冲啊!’ 古腾冲出营房,只见战奴们全冲出了营房,不少人手拿火药,先是炸毁囚房,再炸毁官兵居住的营房,黔奴营内瞬间大乱,朱友文负责引导众人进行攻战,张远与赵久则趁乱跑向大牢,营救赵六儿。 古腾气得跺脚,连声呼喊,但官兵们全乱了阵脚,哪还听得见他的命令? 好不容易,弓箭手急急忙忙就位,这时朱友文已率领人群冲向黔奴营大门,一辆马车忽由大门奔入,疾冲在马车上大喊:‘马车上有武器!’ 话声方落,疾冲便拿起马车上狼烟四处扔掷,很快一片烟雾迷蒙,啥也看不见,朱友文示意众人以布蒙住口鼻,压低身子,迅速从马车上取下武器。 ‘还在摩蹭什么?快放箭!放箭!’眼见朱友文就要逃走,古腾气急败坏,连声下令。 一片箭雨中,朱友文朝疾冲道:‘你先带这群人走,我待会儿就来!’ ‘好!你们之后一路往北,晋军已派精锐支援接应,万事小心!’疾冲转头朝众多战奴道:‘大伙儿跟我来!别走散了!’再回过头,朱友文已不见人影。 朱友文冲回黔奴营,直奔大牢,只见看守侍卫已被赵久解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张远却找不着钥匙,正自慌乱间,朱友文从地上拾起一把刀,喊道:‘让开!’ 赵久与张远依言让开,牢内的赵六儿也躲到了一旁,亮晶晶的双眼在一片漆黑里惊异地望着如天神般降临的朱友文。 渤王竟真的来救他了! 朱友文举刀,将所有内力贯注其上,用力挥舞,刀刃顿时削铁如泥,一下就将锁头砍断,刀刃却也因用力过猛,瞬间断折。 ‘六儿!’赵久抢先冲入牢房内。 ‘我们快走!’张远催促。 ‘等一下!’朱友文拾起另一把刀,将赵久等人脚上的铁链砍断。 赵六儿满心钦佩,忍不住道:‘原来你不只会杀人,也会救人!’ 朱友文扔下刀,回道:‘同样一把刀,能杀人,也能救人。’ 赵久拍了一下赵六儿的头,‘不许胡说!还不快谢谢人家。’ ‘多谢渤王!’赵六儿大声道。 反正说声谢谢不用钱,不过此时此刻,他倒是真心感谢朱友文。 ‘毋须道歉,这本就是我欠你们的——’话声未尽,一队官兵冲了进来,古腾气势汹汹地拿着刀走进大牢,刀尖指着朱友文道:‘想逃?门都没有!一个都别想走!’ 朱友文面无表情,走到古腾面前,双手忽用力一挣,他本就天生神力,再加上内力,手上铁链竟被他硬生生扯断,古腾身后官兵见状,纷纷不自觉退了半步。 ‘你——你别——呃啊——’ 框啷一声,古腾手上刀落地,他的咽喉已被朱友文狠狠掐住,喉头剧痛,鼻尖吸不进任何空气,朱友文将他轻松举起,古腾双脚不断挣扎,很快便眼凸舌吐,面色发紫。 ‘给我三匹马!’朱友文平静道。 古腾命在旦夕,哪管得了这么多,只能不住点头。 朱友文将古腾举得更高,手劲略微放松,古腾终于能说话了,赶紧命道:‘你们是都聋了吗?快牵马来!’ 朱友文就这么举着古腾,走到黔奴营大门,官兵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赵久等人跳上了马,张远回头担忧地看了一眼,一咬牙,扭头策马先走了。 朱友文用力将古腾扔到地上,鄙夷道:‘我不杀你,是不想双手再染上血,你这条狗命,就留给朱友珪去收拾吧!’他跳上马,跟着扬长而去。 ‘你们都还愣着做什么?追啊!快追!’古腾又恼又怒。 若真的让朱友文逃了,他焉有命在? 古腾亲自率领弓箭手追捕朱友文等人。 朱友文一行人一路往北,策马逃至一处林间,古腾紧追在后,箭如落雨,赵久为保护赵六儿,背部不幸中了一箭,赵六儿大喊:‘爹!’ 朱友文一愣,直到这时他才知赵久竟是赵六儿亲爹? ‘爹没事……’赵久努力撑着,却无力继续策马,很快落后,朱友文见状立即调转马头,一个回身挡在赵久面前,喊道:‘我来断后!你们快走!’ 然又是一支无情箭矢射中赵久,他喷出一口血,眼看自己是活不成了,含泪朝朱友文道:‘渤王,求你带六儿走,我不行了……’说完又是一口血吐出,却仍以自己的身子做为盾牌,保护赵六儿。‘我恳求你,替我将六儿拉拔长大,我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了……’ 他欠这个孩子的实在太多了,赵六儿几乎没怎么享受过天伦之乐,还受他拖累,年纪这么小就要学着自己一个人在外头打滚讨生活,他如今就只剩这么一个家人了,说什么都要让这孩子活下去,还他一个正常的人生…… 见朱友文面无表情,赵久恳求,‘快带六儿走!古腾就要追上来了!’ ‘爹!爹,我不走!爹你不能扔下我!’赵六儿哭喊。 朱友文回头看了一眼追兵,当机立断,一拉缰绳,策马上前单手将赵六儿抱到自己马上,赵六儿不断挣扎,大声哭喊:‘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离开我爹!我不要离开爹——’朱友文一个手刀击向赵六儿后颈,他瞬间便昏晕过去。 ‘我答应你。我会拉拔六儿长大成人。’朱友文承诺。 这是他欠他们的。 赵久欣慰地笑了,使出全身最后力气拍了下朱友文的座骑,马儿便往前飞奔而去。 望着朱友文迅速消失的身影,赵久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断气了。 层层追兵踩踏着他的尸体而去,再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眼见追兵就要赶上朱友文,一身着黑色斗篷的苗条身影忽从一大树后现身,举起手上的弓,对准了树上高悬的黑布。 即使在奔驰的马匹上,朱友文仍一眼就认出了那把弓。 奔狼弓! 是她? 她真来了? 马匹从那黑色身影旁呼啸而过,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斗篷被风吹落,多少个日子里朝思暮想的容颜出现在眼前,他痴痴凝望,生怕自己再度错过,竟顾不得后头官兵追捕,硬生生一扯马缰,勒马停下! 一句‘星儿’就要脱口而出,她手中弓箭已射出,一箭射中悬挂在高处的黑布,里头蜂窝应声而落,剧毒胡蜂倾巢而出。 摘星一个眼神示意,要朱友文往上风处而去,她牵出树后的黑马,上马随后跟上。 古腾没料到有埋伏,还是剧毒胡蜂,瞬间人仰马翻,全跳下马找地方闪躲,有人欲回头,奔了没几步却听见一声剧烈爆炸声响,原来是张远故意落后埋伏,将事前就绑在小腿上的火药点燃,断了这群官兵的后路。 古腾等人狼狈不堪,无暇再顾及追捕众逃奴,而朱友文与摘星也已平安离开树林,赶往与疾冲会合。 两匹骏马交错奔腾,他内心激动难耐,几次忍不住侧头望向她,但她却只是专心凝视前方,并未看他一眼。 他不禁心下微微黯然。 是了,她都已是疾冲的妻了,他还在期待什么? 他却不知,她是不敢看他,只怕这一望,视线交会,他会见到她眼中的狂喜与泪水。 太好了,你还活着。 他在黔奴营的所作所为,她都看在眼里。 过去的朱梁渤王朱友文已死,如今在她面前的,是她所熟悉的那个狼仔。 狼仔,你回来了! 她忽侧过头,对他微微一笑。 他只觉胸口澎湃,难以自己,双手更是颤抖,险些拉不紧缰绳。 她对他笑了。 他以为此生再也见不着她对自己微笑,向来只敢在梦境里回忆自怜。 多么希望时光就此停驻,不要流逝。 多么希望,星儿能永远如此对他笑着,彷佛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彷佛,他还是狼狩山上的那个狼仔。 * 两匹马一前一后出了树林后,林间忽起大雾,古腾等追兵被困在浓雾里,前有胡蜂,后有火烧林,无处可逃,加上有人暗中推波助澜,在这浓雾中悄悄施放迷魂药,令人手足无力,更易因疼痛恐惧产生幻觉,凄厉惨叫声四起,近乎全军覆没。 遥姬站在高处,一身雪白衣衫,大风猎猎,更显她身形纤弱。 她遥遥凝望着朱友文的背影,眼底有着欣慰。 不枉你对她如此牺牲付出,她终究,还是亲自来救你了。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8章 欲归家无人 朱友文成功带人逃脱黔奴营后,与疾冲会合,晋王秘密派遣一支精锐晋军支持,连夜护送这批人赶至泊襄城。大批战奴此时仍是不敢置信,自己真的逃出了黔奴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从此对朱友文已是另眼相看,从不共戴天的仇人,变成了大恩人,就连张远的态度也改变了,更开始口口声声喊起朱友文‘头儿’,决意追随他。 从前,他们只知大梁渤王凶狠残暴、军令如山,胆敢违抗者,下场就是被送到黔奴营终生为奴至死,可如今他们才知,大梁战神绝非浪得虚名,朱友文有勇且有谋,不但遇事不乱,不逃避责任,更愿意为弱小挺身而出,即使是痛恨他之人,也不由得打从心底佩服,愿追随左右。 泊襄已为晋军领地,疾冲特意善待这批战奴,招待他们好酒好菜,而朱友文则是打从一进城后便低调异常,毕竟不久前他才领兵攻打泊襄,一个朱梁将领此刻入城,太过高调绝对惹人猜疑,不免军心浮动。 就连疾冲要安排他入住城主府,也被他婉拒,只要了间近郊的小院先安顿下来,顺便照料赵六儿。 赵六儿醒来时,身上已换上了干净衣物,朱友文正在小心翼翼地替他处理伤口,模样似乎挺有经验。 ‘爹……爹……’赵六儿缓缓睁开眼,感觉有人正在照顾自己,待见到眼前是朱友文而不是赵久时,他还有些愣忡,傻傻问,‘我爹呢?’ ‘你爹死了。’朱友文淡淡道。 人已死,无法复生,对他而言,生者更重要。 ‘你走开!我要我爹!’赵六儿一个起身就要下床,却被朱友文又推回床上,‘不管你愿不愿意,从今以后,你只能跟着我了!’ 原以为赵六儿还会发作好一阵子,谁知他只是嘴一扁,红着眼眶,埋怨地瞪着朱友文,‘你这人也太铁石心肠,就不能说些好听话哄我一下吗?我是小孩耶……’他当然知道是朱友文冒死救了他,也知爹爹临死前将自己托给了他,但亲人离世如此悲痛,如今他真真正正是举目无亲了,这人却连一句安慰话都不会说,一开口就是他爹死了,要他怎不气结。 朱友文没什么与小孩子打交道的经验,听赵六儿如此一说,知这孩子想要人安慰,但偏生这是他最做不来的事,想了想,他一面继续替赵六儿处理伤口,一面道,‘我以前认识一个小女孩,比你大不了多少,那时她娘才过世,她不愿别人见到她哭,便一个人跑到山里。那时我连话都说不好,哪懂得她的伤心难过?她却还是把我当成她最好的朋友。’ ‘原来你从小就不懂得安慰别人!那女孩真傻!’赵六儿嘴上嫌弃,心里却明白朱友文正在试图安慰他。 朱友文苦笑了下,‘是啊,她是傻,总在人前逞强,却在人后默默掉泪,不让人发现她的脆弱……’ 赵六儿忽然痛喊一声,‘痛啊!轻点、轻点!你是不是故意整我?’喊着喊着眼泪就落了下来,不知是因为伤口太痛,还是因为想到自己再也见不着爹了。 朱友文放轻力道,赵六儿哭了一阵,忽问:‘那个小女孩呢?如今她怎么了?过得好吗?’ 他愣了愣,想点头,又想摇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赵六儿睁着大眼、一脸期待,他忽有股冲动,想将自己长年以来埋在心里的那些话,通通告诉这孩子,不管他到底懂不懂。 ‘那女孩不像你,伤口痛的时候,她从不喊痛,所以没有人知道她有多痛。’ ‘你是不是在取笑我不如一个小女孩?’赵六儿吸了吸鼻子不悦道,眼泪倒是止住了一些。 ‘她和你一样,家破人亡,但她无法伤心,因为她肩上责任太重。’ 马瑛死亡,她成了马家军的精神依归,后又被朱温利用,强硬赐婚,她根本没有时间为自己伤心。 ‘最残忍的是,她最信任的那个人背叛了她,她曾以为自己拥有的幸福,全是一个又一个的谎言与圈套。’ 他想起了她的痛哭吶喊,她的撕心裂肺,直到最后一刻,她仍想要相信他。 相信他是她的狼仔。 可是他让她彻彻底底绝望了。 ‘可她还是坚强重新站了起来,那些伤痛都已是过去。’ 他停下了动作。 在树林里,她对他笑了。 他知道,她已放下了过去。 赵六儿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听起来,她如今应该过得不错。’赵六儿叹了口气。 朱友文沈浸在自己过往回忆与懊悔里,丝毫未发现,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摘星早已来到了门外,从头到尾将朱友文这番难得的坦白都听在耳里。 明知偷听就是不对,却迟迟举不起手来敲门。 她如今过得算不错了吧?是吧? 身为皇女,下嫁晋小学世子,深得马家军与晋国信任,愿意豁出性命,随她攻灭朱梁,完成复仇,而等一切尘埃落地,疾冲说过,会带着她远走天涯,过着闲云野鹤的悠闲日子,也许再生个一儿半女…… 但她并不快乐。 她这一生,唯一真正快乐的时候,都是与他一起度过。 朱友文的声音又在门的另一面响起:‘她过得好,但这不是她想要的。她其实不过就是想当个普通女孩儿,有爹娘疼爱,有良人相伴,过着平凡但幸福的日子……’ 泪,无声在她脸上蜿蜒。 他其实一直都明白她想要什么,但他给不起。 压抑着哽咽,呼吸不小心急促了些,房内的朱友文立即察觉,起身开门。 她连忙低下头,依旧不愿让人见到自己落泪。 ‘疾冲在忙,所以我过来看一下。这汤药是给六儿服用的。’她低声道。 摘星走入房里,哄着赵六儿把难喝的汤药喝了,问道:‘六儿,那些叔叔伯伯很担心你,想不想去见见他们?’她知赵六儿刚失去亲爹,战奴营那些人向来关心赵六儿,让这孩子与他们相聚,多少能缓解一下失落与孤寂吧。 赵六儿点点头,跳下床,往前走了几步,忽回头指着朱友文,又恢复一脸小大人跩样,‘你可是答应过我爹的!会好好照顾我,拉拔我长大,我可是跟定你了!你可不准扔下我,听见了没?’ 朱友文点头。 赵六儿这才满意,跟着摘星离去。 * 摘星一路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脑海里尽是朱友文刚刚那番剖白。 直走了一段,她才发现跟在身后的赵六儿安静异常,停下脚步,转过头,见这孩子面色忧伤,眼眶发红,自是想起了爹爹赵久。 摘星安抚道:‘六儿,你爹会在天上守护你的,所以你要勇敢,别让他担心。’ 她温言相慰,赵六儿心头一酸,泪珠滚滚而落,‘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没有那个小女孩勇敢,我其实很害怕没爹的日子……’ 摘星只觉赵六儿与自己同病相怜,他们同样都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同样都只能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勇敢地自己活下去。 她蹲下身子,轻轻替赵六儿抹去眼泪,彷佛在替小时候的自己擦去伤心泪水。 ‘六儿,那个小女孩其实没那么勇敢,她不哭,不在人前喊痛,是因为她知道即使如此,她所失去的一切也不会回来了,所以她选择勇敢往前走,走在所有人前头,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她其实比谁都害怕……’ 是啊,其实她很胆小,比谁都害怕、比谁都怕痛,可若她如此脆弱,她要如何改变命运?于是只能坚强,只能告诉自己,不要回头看。 她忍住眼泪,微笑看着赵六儿,‘六儿,记住了,没有人生下来就是勇敢的,每个人都是从害怕与恐惧中,一点一点,慢慢变得坚强。有一天,你一定会比那个小女孩更勇敢的。’ 赵六儿若有所思,看着她泪光隐隐闪动的双眸,点了点头。 * 众人在泊襄休养几日后,再度出发前往晋国太原城。 朱友文一入太原,便被召入晋王府,他虽身着布衣,身上伤痕累累,气势却依旧逼人,只是举手投足间少了一份戾气,多了份平静与内敛,彷佛一块尖石终于被磨去了棱角,不再伤人,可本身依旧刚强不可摧。 晋王府中人明知他是朱梁阶下囚,却丝毫不敢小觑,护卫们无不神情警戒,婢女们更是连偷瞧一眼都不敢,快速低头走过。 王府总管史恩亲自将朱友文领到了晋王府花园,晋王已在等着他,不远处的案几上放着一盘围棋。 朱友文上前拜见,晋王手下晋军与渤军交手数次,渤军防守严密、井然有序,不论用上什么计策,总是无法攻破,晋王早已暗暗对这年轻人心怀钦佩,如今见他虽沦落为奴,却依旧胸有谋略,率领战奴成功逃脱黔奴营投晋,这一点更让晋王折服且心中暗喜,此人若能为他晋国效力,灭朱梁只是迟早。 ‘今日初见朱梁渤王,果真名不虚传。’晋王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赞赏,‘本王感念渤王愿以苍生为念,来我晋国并肩作战。初来乍到,你与那帮朋友一切可好?’ 朱友文态度谦恭,‘多谢晋王挂念,一切都好。在下已不再是朱梁渤王,晋王不必如此称呼,我与那帮朋友都不过是朱梁逃犯,承蒙晋王收留安顿,在下替他们谢过晋王。’ ‘言重了。本王才该感谢你,为天下苍生,愿意助我晋国早日终结战事。’ 提及灭梁,朱友文心中仍是挣扎,不欲正面响应。 他毕竟曾为朱梁付出过一切。 朱友文沈思后,终道:‘若要在下助晋终结战事,尚有一事相求,还望晋王能够答应。’ ‘请说。’ ‘我仅愿助晋国终结朱梁苛政,之后盼能换得均王上位,均王年少仁义,颇有我大哥之风,更心怀天下苍生,在下希望届时两国能和平共存,让百姓休养生息。’ 朱友贞为停止战祸,曾冒险潜入晋国说服晋王收兵,虽行为卤莽,欠缺思考,但那份仁义之心,却令晋王印象深刻。如今朱友文这么一推荐,晋王稍一推想便知,当时朱友贞冒险入晋,恐怕朱友文亦是幕后推手,兄弟俩都想早日弭平战患,不再伤及更多无辜性命。 晋王细细审视朱友文,见他眼神清朗,神态坦荡,晋王识人多年,自然看得出他是一心为他人着想,保朱友贞,留朱梁,晋梁从此和平共处,而非出于他自己贪生的私心。 朱家待他如此凉薄,见他无利用价值便下放为奴,可他却依旧为朱家如此着想,如此重情重义,实是世间难得。 ‘能不能陪我这个老头子下下棋?’晋王忽道。 晋王率先坐下,朱友文跟着落座。 棋盘上的棋局原已下了一半,晋王将棋局全部撤去,重新拿出一枚黑子与一枚白子,放在棋盘正中央。 ‘乱世中的抉择,说穿了,不过两件事。一是私念。’晋王将那枚黑子往前一推,‘私念者,不外乎私情与私欲,朱梁掌政,便是只顾私欲权势,心中无天下百姓。’接着又将白子往前一推,‘而你,则是被私情所困。’ 朱友文目光盯住那枚白子。 朱温与朱友珪皆是为一己私欲而争权夺利,甚至不惜利用杀害血亲,而他明知朱梁苛政,却因自认是朱家人而选择盲目忠心,不问是非,一错再错,牺牲了多少无辜性命。 晋王见他陷入沈思,从棋盒里拿出另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开始布局,‘私情私欲,本就是人之常情,如同本王念念不忘复兴前朝,也是感念其提携。如今为了苍生,本王承诺,只要朱梁暴政不再,必尽力促成双方和平共存。’ 朱友文略感讶异,他原以为晋王会感到为难,毕竟灭朱梁后统一天下,复兴前朝,一直以来便是晋王志愿,如今他竟愿意保留朱梁国号,甚至领地,只为了尽速平息战火,还百姓一个太平。 战乱,已经够久了。 ‘在下受私情所困,无法如晋王般这般果决大气,实在惭愧。’ 晋王淡淡一笑,‘这有何难?只要把百姓当成自己的家人,自然就会尽其所能为其谋福利,给他们一个安稳的家。’ 朱友文不由心悦诚服。 他心中想的是朱家人,如何为朱家人保住天下,但晋王心中想的是每一个百姓,如何为全天下的百姓,保住一个家。 这番胸襟,哪里是朱温或朱友珪比得上的? 晋王将一枚白子塞到朱友文手里,‘倘若你心意已决,可任阵前牙将,协助川王。’ 牙将可令千人,是仅次于将军的五品将领,晋王排除异议,如此重用,朱友文不能说不感动,可要他带领晋军回头攻打朱梁,他心意仍悬而未决。 真要与朱温决裂到如此地步吗? 晋王见他迟迟未有回复,也不勉强,道:‘若你不愿意,可随时退出,也不怪你。’ 晋王起身,走了几步,回过头,语气和蔼,‘本王也算是你父执一辈,既来了晋国,何不陪我这老头儿散散步,不谈国家大事,就是闲话几句,解解闷。’这话显然是把朱友文当成了自己晚辈,释出善意。 晋王微笑离去,朱友文凝视手里白子良久,才起身跟了上去。 * 朱梁战奴身分特殊,有些人更因罪重,被处黔面,为免引人注目,加上朱友文要求,疾冲将他们安置在太原城外附近的一处荒废小村落,暂时草草搭建了几间屋舍,送上好酒好肉,战奴们倒也过得还算惬意。 酒一杯一杯喝,战奴们笑谈自己如何九死一生,张远说到精彩处还比手画脚,众人连番称赞喝彩,同时哀悼不幸失去性命的同伴。 有人向张远敬酒,张远一口下肚,忽叹道:‘这晋国的酒,还是太淡了些。’ 立时有人呼应:‘没错、没错!还是咱们家乡的酒顺口!’ ‘是啊!再配上我媳妇儿的拿手烧鹅,更是绝配!’ ‘醒醒吧!能不能回得去家乡,还不知道呢!’有人当头泼了盆冷水。 瞬间大伙儿都沉默了下来。 许久,张远闷声道:‘爹娘的坟头不知多久没整理了,还不知有生之年能不能回去上支香呢!’ 不少人立即勾起了乡愁,红了眼眶。 想回家乡,此生大概是不可能了。 张远忽扯开喉咙唱了起来: 悲歌当泣,远望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有些多愁善感的,跟着唱了几句,便虎目含泪,声音哽咽。 家乡回不去了,只能在这异乡,把酒当歌,苦中作乐。 朱友文离开晋王府后,还未走到村口便听见了歌声,那是他熟悉的乡音。 他们要的不多,不过就是想为爹娘上支香。 他们不是朱家人,可却是此刻他最在乎的一群人。 只要终结朱梁暴政,让朱友贞上位,他便能带着这群人回家乡了。 听着,听着,心意,已决。 这一次,他为的不是自己,不是朱家,而是为了饱受这些战乱之苦的平民。 他要带他们回乡。 * 朱友文还未进屋,赵六儿便探出头来,奇道:‘你手里拿着些都是什么?’ 朱友文随手一扔,赵六儿走上前一看,竟是数个补兽夹。 ‘这些补兽夹是哪来的?’ ‘刚刚去附近山里走了一圈,随手拿回来的。’ 赵六儿拾起一个补兽夹,依旧不解,‘没事捡回这些做什么?猎人不白费功夫了吗?’ ‘我从小住在山里,是狼养大的,小时候曾看过这补兽夹伤害许多狼,看了就厌恶,想除之而后快。’ 赵六儿一脸讶异,同时带着些许畏惧,‘原来你真是狼养大的?那你真能操纵战狼?你是……你是……’舌嘴伶俐的他难得结巴,‘狼怪’二字迟迟说不出口。 朱友文摇摇头,‘我只是将狼视为兄弟手足,真心待之,自然能与牠们沟通。但我从未操纵战狼伤害无辜百姓,狼怪一说,只是穿凿附会,不过……’他看着地上补兽夹,自嘲一笑,‘你要把我视作怪物也无所谓,反正我已习惯了。’ 赵六儿想了想,道:‘怪物又如何?有时想想,人反而比怪物更可怕。至少现在我不怕你了!’ 朱友文看了赵六儿一眼,心中有种淡淡的说不出的滋味。 ‘你之前说过,小时候还不太会说话,认识了一个小女孩对吧?她胆子真大,竟不怕被狼养大的孩子!’赵六儿问道。 赵六儿注意到朱友文向来冷漠的脸部线条忽变得柔和,整张脸散发出光采,‘没错,她是胆大,却也很善良,从前还会和我一起除补兽夹。’顿了顿,脸上黯淡了下来,语气也显得有些低落,‘不过她已经消失了,更不必再找她了。’ 朱友文注视着远方云雾缭绕的山林,思念着他从小长大的狼狩山。 他的狼兄弟们还好吗? 他还有机会回到那里吗? 赵六儿在一旁看着忽然沉默的他,隐隐猜出了什么。 * 几日后,摘星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探望这群从朱梁逃出的战奴,为了避免与朱友文照面,她特地选在朱友文入晋王府与疾冲等人商讨攻梁大计时,带着马婧低调而来。 她才下了马车,走了几步,就听见一阵吵杂声,连忙快步走向前,只见张远抱着赵六儿,一脸慌张,摘星定睛一看,赵六儿脚踝上竟挂着个血淋淋的补兽夹! ‘这是怎么回事?’摘星也不禁感到焦急。 ‘六儿一早就跑上山去,说什么要去帮头儿除掉补兽夹,谁知一不注意就踩进兽夹里了!他自个儿爬下山的,爬到村外实在疼得受不了,晕了过去。’张远解释。 ‘去找大夫来!’摘星立即回头吩咐马婧,又朝张远道:‘快把六儿先抱进屋里,然后帮我找样草药来。’ 张远将赵六儿抱进屋里,放在床上,又按照摘星吩咐,匆匆离去。 赵六儿意识不清,含糊呻吟,摘星握着他的手,轻声安慰。 没过多久,张远满脸大汗跑了回来,双手捧着一堆草药,‘皇女,请您看看,这里头有没有您要的那什么草?’ 摘星连忙翻看,找了半天却没找到,正要张远再去找,一双大手出现在她眼前,手掌里满满都是生着紫色浆果的叶草。 她抬头一看,递上紫珠草的居然是朱友文。 原来马婧奔回晋王府找大夫,惊动了疾冲,朱友文得知消息后,立即赶来。 摘星毫无防备与他照面,内心一阵激荡,但眼前救人要紧,她很快便冷静下来,命道:‘备水!’ 马婧端来一盆干净的水,摘星将赵六儿脚踝上的补兽夹冲洗干净,朱友文伸出了手,她也再自然不过地用水替他净手。 合作无间。 一路跟随而来的疾冲在一旁看了,醋意渐浓。 这几日摘星虽刻意避开朱友文,但两人一相见,十足默契却是任谁都看得出来,不用说话,只要一个眼神,便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还记得吗?’他问摘星。 她点点头。 那一瞬间,他们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眼神坚定,浑然不觉有旁人存在。 摘星按住赵六儿的脚,朱友文双手握住补兽夹两端,两人甚至连呼吸都同步。 又是眼神交会,他使力将补兽夹缓缓扳开,赵六儿痛得尖叫,不自觉想抽脚,摘星紧紧按住不让他乱动,要知拆除补兽夹过程中若有任何闪失,补兽夹再弹回夹住,赵六儿这条腿可就是完全废了。 补兽夹终于除去,赵六儿又痛得晕昏了过去,朱友文将补兽夹扔到一旁,拿起一旁的水盆递给摘星,她顺手接过,替赵六儿清洗伤口。 之后她张望四周,像在寻找什么,疾冲走上前,递上干净的水,几乎是同时,朱友文递上了已经揉碎的紫珠草浆。 她看着这两个男人,终于意识到现在是什么状况,略显尴尬,但还是伸手从朱友文手里拿过紫珠草浆,敷在赵六儿的伤口上。 疾冲端着盆水,有些难堪。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摔下水盆,负气而去。 心中酸楚迅速酝酿。 还是输了吗? 她已是他的妻,可在她心里,与她最契合的,并不是他。 摘星手脚利落地替赵六儿包扎好伤口,起身后转头刻意避开朱友文目光,对张远道:‘处理好了,可以先让他睡一会儿,等会儿大夫来了,再让他开些药方,好好休养。’ 此时赵六儿忽悠悠转醒,喃喃道:‘摘星姊姊……妳也会……也会除补兽夹啊……头儿他一直……念念不忘……’ 摘星一愣,思及当日朱友文所言,心口不禁一酸。 ‘六儿,你睡一下,睡了就不那么痛了。’她弯腰替赵六儿盖上被子。 摘星起身,见疾冲面色不悦,正想说些什么,朱友文已道:‘多谢川王妃仗义相救。’ 川王妃。 他必须提醒自己,她已经是别人的女人。 摘星心一凉,也道:‘方才一切不过是为了救这孩子,并非代表我对过去尚有任何惦念。’ 他们明明方才距离那么近,为何一个转身,又离得那么遥远? 两人刻意撇清关系,冷语相待,疾冲却不觉有任何欣喜,反觉过意不去。 他们明明还是打从心里在乎对方的,却为了他这个局外人,故作冷淡。 疾冲心中自嘲苦笑,是啊,看来他从头到尾,都是个局外人。 ‘看好六儿,别让他再上山除补兽夹了。’摘星对张远吩咐完,便带着马婧离去了。 朱友文走到疾冲面前,从他手里端过水,低声道:‘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完成皇女的心愿,尽快结束战事,让百姓过上平和日子。’言下之意,他并不妄想改变任何现状,只求尽快协助晋国攻下朱梁,结束暴政统治。 疾冲明白过来,点点头,跟着摘星后头离去。 * 心乱,如麻。 当他喊出那句‘川王妃’时,她从未觉得心如此冷过。 可难道她还在期待什么? 她还能期待什么?她已是别人的妻了! 从决意潜入朱梁营救他的那一刻起,她便不断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局,都是为了尽早结束战事,还天下一个太平。 她救他,绝不是为了私情,尽管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她的确是欣喜的。 她爱他,却也恨他,但再次相遇的那一刻,她竟发现自己对他的恨意已消失大半。 怎能忘却狼狩山上的两小无猜,山崖边陪着她一块儿坠落的生死相许? 他已为她付出了那么多,连命都愿意给她! 眼见他从朱梁渤王贬为平民,却不见他忧愤自弃,而是抱着纯粹赎罪的心,承受一切磨难。 原来,他不是舍不得权势名利。 当初揭穿真相时,她悲痛欲绝,却仍不放弃一丝希望,曾问过他: 灭我马府上下的,是渤王,可听见铜铃声救我的,是狼仔! 我让你选一回,你是要当朱温的刽子手,还是星儿的狼仔? 如今回想起来,原来他根本别无选择。 如同她身后有马家军,如今更背负整个晋国的期望,当时的他身后是整个朱梁,还有朱温对他的箝制……朱温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只是当成杀人工具,他知道了太多秘密,若当时他抛下一切,与她远走高飞,朱温怎可能会放过他俩?更可能以她性命为要挟,逼他就范。 直到她远离他,才终于将这一切看得清楚。 他不是不要她,而是不能要。 他不是不想当回狼仔,而是狼仔早已死去,只活在她的心里。 狼仔是为她而活。 只为了她。 再见到他,心都是暖的,可她一句‘川王妃’,让她一下子跌回了现实。 已经都来不及了。 在马车上,她转头望向太原城外山林。 你思念狼狩山上的那个女孩吗? 那个其实很胆小、很怕受伤害,不愿在人前落泪的倔强女孩吗? 其实我也很想念她。 想念狼狩山。 我们还能回得去吗? 我们还能是星儿与狼仔吗? * 夜深人静,他坐在小院里,生起一堆火,面无表情,把玩着手里的补兽夹,迟迟未扔入火焰中。 晋王府派来的大夫来过了一次,检查过后,赵六儿幸好没伤到筋骨,孩子恢复力又强,休养一阵子便能下地继续活蹦乱跳了。 他凝视着补兽夹,想起白天发生种种,想起她的冷漠,想起她已是王妃。 但不是他的王妃。 是晋国川王妃。 早该划清界线的,如今她身分已是大大不同,如此尊贵,不该再与他有任何瓜葛,毕竟他如今不过是一名低贱的逃犯。 若此生还有机会,他很想回到狼狩山,与他的狼兄弟一起生活。 那儿才是他真正的家。 火花跳了一下,他立即察觉身后动静,握紧了补兽夹。 待听得那熟悉的脚步声后,这才松开补兽夹,扔进火堆,站起身。 ‘妳怎么来了?’ 一袭雪白身影自黑夜里缓缓现身,脚步轻移,裙摆飘动,如一朵在暗夜中盛放的白山茶花。 遥姬走来,四下张望一番,冷笑,‘她费尽千辛万苦把你救出,却让你住这种简陋破屋?’ ‘是我避嫌,不愿去晋王府。她已是堂堂王妃,我不过一介逃奴,这地方很适合我。’ ‘我看你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忘了那些誓死跟随你的夜煞了?’ 朱友文一愣。 被送入黔奴营后,他不是没想过文衍等人会有何下场,但他自身都已难保,也只能祈求他们能自行逃出生天。 遥姬见他沉默不语,早已猜出他心中所想,笑道:‘你实在不适合当夜煞之首,这么关照你的属下,未免太善良。’见朱友文目露殷切,遥姬忽觉脸一热,扭过头道:‘你放心,他们暂且生命无虞。我知道你除了四殿下,也很在意文衍那些人的死活。’遥姬轻轻叹了口气,‘陛下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加上大梁军中瘟疫频传,民间水旱灾不断,陛下已择吉日举行祭天,欲以活人献祭……’ ‘是文衍他们?’朱友文问。 遥姬点点头,‘你放心,届时我自会设法将他们三人救出。’ 朱友文不胜感激,他如今什么也不是,为何遥姬愿意如此铤而走险,为他救出这三人?要知尽管他已投晋,但倘若朱友珪以这三人要挟,箝制他的行动,他只能一筹莫展,处处受制。 ‘遥姬,妳我之间,虽曾立过生死同命之誓,但为何我沦落至此,妳仍对我不离不弃?’他终于问出口。 遥姬却彷佛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心跳剧烈加快,却仍固执地不愿泄露自己真正心思,但目光已不自觉温柔。 ‘我俩皆被世人遗弃,又同在夜煞长大,虽是竞争对手,但在我心里,你始终是我认定,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亲人间本就该不离不弃,不是吗?’随即自嘲道:‘还是我太一厢情愿了?你其实未必如此想?’ ‘我们的确不是亲人。’朱友文道。 遥姬俏脸一沈,正想逞强装作不在乎,却听他道:‘你我一起长大,一起出生入死共患难,这世上没有人比妳更了解我,我俩情谊早已超越亲人。’ 她为他做了这么多,他非草木,怎会不懂? 遥姬只觉整个人发暖,见朱友文忽朝自己靠近,难得露出不知所措的羞怯神情。‘你——’ 他轻轻搂住她,她说她把他当成亲人,那就是吧。 ‘谢谢妳为我所做的一切。’他低声道,真心诚意。 遥姬先是震惊,他的气息瞬间席卷她整个人,她从未与人如此亲密接触,更遑论是男人,然最初的震惊过后,她意识到这个向来冷酷寡言的男人,正试图用最赤裸的身体接触,表达他对她的重视与感谢,于是僵硬的身子缓缓放松,她允许自己放纵一回,轻轻依偎在他散发着滚烫体温的胸膛里,雪白发丝彷佛亦沾染他的体温。 在他怀里,她微笑。 顿时觉得世间最大幸福莫过于此。 你还活着,你知我对你的好,你愿如此拥抱我。 朱友文稍稍退后,遥姬扭过了头,如雪青丝飞扬。 ‘等我消息。’ 一如来时,她一身雪白潇洒离去,消失在浓浓夜色里。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9章 献祭 朱友文逃出黔奴营的消息很快就传至朱温耳里,朱友珪自知责罚难逃,夜半紧急入宫后便跪在朱温寝殿前,直至天明,张锦才请他入内。 朱友珪一见朱温便扑通一声跪下,‘父王,这一切都怪儿臣!是儿臣太过大意,才让朱友文再次叛逃,儿臣愿承担一切罪责!’ 朱温此时更显苍老,白发渐多,疲态尽现,尚未更衣的他半倚靠在床榻上,见朱友珪不断磕头,厌烦地闭起眼,挥了挥手,‘罢,逃了就逃了吧。’ 朱友珪磕头动作停顿,抬起头,略有讶色。 ‘朕的身子已大不如前,不想再为那畜生白耗心神……咳咳……’ 朱友珪一脸担忧:‘为那畜生动气确实不值!都怪儿臣未能替父皇分忧。’ 古腾已做了替死鬼,更有大臣大胆猜测,这一切是晋国在幕后主使,而朱友珪在得知朱友文逃脱后,立即连下数道军令,变换洺州防守策略,未雨绸缪,即使朱友文真投晋了,也难有立即危害。说到底,朱温该赞赏朱友珪临危不乱,应变得宜,只是有件事他心内存疑。 ‘战奴多对那家伙恨之入骨,为何会连手冒死助他叛逃?’朱温目光忽地冷厉,扫向跪在面前的朱友珪。 朱友珪倒是坦诚不讳:‘父皇,只怪儿臣太痛恨那厮背叛,不禁心生杀念,打算让他死在黔奴营。’见到朱温露出讶异之色,又道:‘渤军战狼逃脱后,古腾便企图捏造那厮能操控战狼杀人的谣言,激起战奴们对他的恨意,借刀杀人。’‘儿臣原想视而不见,就让那厮死在黔奴营,谁知战奴们发现这一切全是古腾诬陷,反倒团结起来,助那厮逃脱……’ 明明是他一手策画,如今却全推到了古腾头上,朱友珪再次重重磕头,貌似懊悔,‘总之,若不是儿臣心存杀念,睁只眼闭只眼,放任古腾,也不致于让这些战奴群起叛变!还请父皇降罪!’ 朱友珪做足了戏,朱温看起来挺买账,重重叹了口气,‘你既坦诚,足表赤诚,朕不怪罪。’无力挥了挥手,道:‘朕累了,你下去吧。’ 朱友珪离去后,朱温原本疲累的目光忽变得锐利,默默盯着郢王谦卑离去的背影。 他从前太小看这个儿子了。 要知最深藏不露的欺瞒,便是七分真,三分假,让人分不清虚实。 这个儿子最令他不敢小觑的,是每当他怀有疑心,朱友珪总能立即说出他想要听的答案,姑且不论其中有多少真假。 他四个儿子里,这个二儿子向来不怎么起眼,也最低调,却也最让人摸不透。 说他不谙兵事,只懂文政,但朱友文叛逃两次,他皆能速判军情,下达指令,合情合理。看似谦抑,从不居功,但满朝文武皆夸他英明,更有些大臣已在暗中谈及新立主君……他们都已觉得他朱温快要撑不住了是吧? 朱温又是剧咳一阵,张锦连忙上前安抚,他不耐烦地推开张锦,嘶哑喊道:‘遥姬!’ ‘遥姬在。’ 一身素白身影出现在寝殿门口,盈盈跪倒拜见。 ‘派妳查的事怎么样了?’ 遥姬恭敬答道:‘遥姬亲自前往黔奴营,朱友文叛逃一事,涉及之人非死即逃,无证据显示郢王殿下有任何欺瞒。郢王殿下近日埋首国政,独来独往,至今也无任何结党营私迹象。’ 朱温重重一哼,‘他越是毫无破绽,朕越觉不对劲!’ 他身子每况愈下,未见好转,众人皆看在眼里,纵然朱友珪不暗中拉结党派,如今他掌监国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心终究会渐渐向着他,势力自然成形,他不可不防! 朱温摇摇晃晃起身,遥姬与张锦立即上前相扶,却被他不耐烦甩开。 ‘祭天大典准备得如何?’ 祭天大典,以人命为祭,向天借命,替他延寿续命。 这是遥姬提出的主意,而活人献祭的牺牲品,便是对朱友文忠心耿耿的夜煞手下。朱温本就气恼朱友文叛逃,拿他手下开刀献祭,正合他意,毫不迟疑便同意了遥姬的提议。 遥姬答道:‘祭典已在准备,三日后陛下便可启程前往长生林主持祭仪。’ 遥姬退下,朱温颓然坐倒,又开始咳嗽,张锦赶忙端上汤药,他却厌恶地扭过头。 向天借命?可笑,他何尝不知,这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若在从前,他对这种迷信只会嗤之以鼻,但如今身体的衰老让他心慌,而自己身边除了遥姬与张锦,竟再无可信之人,只能求助于鬼神,抱着渺茫希望,期盼自己能恢复往日雄风,重掌政权,而在这之前,他绝对不想败在自己儿子手上…… 转念间,已有了主意。 只要是人都有弱点,朱友珪的弱点,更是显而易见。 只要掐住这个弱点,谅朱友珪心机再多,也绝不敢轻举妄动。 * 自泊襄之役协助朱友文叛逃后,文衍等人便被关入大牢中,转眼已过数月,这期间刑求无数,但三人却从未求饶,更未泄露任何与主子有关的消息。 三人早已抱着必死决心,对于身体上的痛苦,无动于衷,只是文衍武功已失,几次被刑求得奄奄一息时,莫霄与海蝶难免心怀愧疚。 是他们拖累了文衍。 今日,遥姬手下子神忽来到大牢,不怀好意地将文衍带走,莫霄与海蝶空自焦急,却无能为力。 子神既出现,背后必然有遥姬指使,看来他们离死期已不远。 他们并不因此感到害怕或惊慌,反而松了口气。 终于能解脱了吧? 三人分别被关在相连的独立牢笼里,文衍居中,文衍被带走后,只剩下海蝶与莫霄,莫霄忍着浑身伤痛,拖着锁链来到墙边,隔着空牢房,对着另一头低声唤道:‘海蝶?’ 过了一会儿,墙那头轻轻应了一声。 莫霄精神一振,道:‘海蝶,妳不是曾说过,想去江南小镇看看吗?我在想——’本想趁着难得两人独处,说些甜言蜜语,却听海蝶警戒道,‘有人来了!’ 莫霄心内大喊扫兴,无奈用头撞了撞墙。 只见子神趾高气昂走来,身后跟着几名侍卫,模样得意。 ‘还说什么夜煞呢!我不过随便拷问几下,文衍就顶不住,一五一十全招了!’ 海蝶与莫霄一愣,随即不约而同纵声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子神恼羞成怒。 莫霄道:‘文衍虽武功尽失,对主子可是忠心耿耿,你这当不成夜煞的娘娘腔,怎可能让他屈打成招?说谎也不先打打草稿!’ 子神被戳中痛处,只能忍住想跳脚的冲动。 当年他也曾想加入夜煞,却因体力武功皆不如人而被淘汰,幸得遥姬见他脑袋机灵,外貌秀逸,便留在了身边使唤,子神感念她知遇之恩,即使她故意刺杀朱友文而被关入石牢多年,他依然忠心不二。 果然,子神带走文衍,并不是为了刑求,而是传达遥姬密令,顺带替文衍治治伤。 ‘把他关回去!’子神一喊,两名侍卫便架着文衍出现,将他重新关回牢笼。 子神不甘被这三人小看,故意道:‘别以为我不敢动你们!陛下已下令,近日将于城郊长生林举行祭天大典,就拿你们活人献祭!’ 莫霄与海蝶都是一凛,文衍却是低垂着头,虚弱靠在墙上,没有作声。 ‘怎么?怕了吧!’子神得意极了,‘其实倒也不用三个都活埋,活人献祭嘛,只要有一个活人也成,你们三个自己讨论讨论,要推谁出来当这个倒霉鬼!’ 海蝶起身,走到子神面前,一脸鄙夷,‘娘娘腔!难怪你当不成夜煞!夜煞没人怕死,更没人会出卖自己的同伴!’ 子神语塞,无法反驳,只好愤恨离去,一面心里嘀咕:他主子何必那么好心,大费周章救这三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子神离去后,文衍正待开口,听见莫霄轻轻敲了敲墙壁。 ‘文衍?听得到吗?’莫霄特意更放低声量,只让文衍听见。 ‘可以。’文衍亦轻声回应。 ‘文衍,咱们三人,若非得有一人牺牲,那就选我吧。’莫霄平静道。 ‘为何?’ ‘因为……我得了不治之症,活不久了。’ 文衍微微错愕,‘是何病症?为何从未听你提起?’ ‘是心绞痛,很严重的那种。’ ‘心绞痛……这还不至于是不治之症吧。’文衍狐疑。 ‘总之这不是一般的心绞痛,我知是没药医了!’莫霄语气肯定,文衍却越听越是一头雾水。‘文衍,我只求你,我死后,你好好替我照顾海蝶,就带她……带她去江南找个小镇隐居吧。’ ‘江南?’文衍越听越奇。 ‘是啊,江南,那儿气候暖,水碧山青,诗情画意,都是她不曾见过的……’莫霄头靠在墙上,想着海蝶坐在乌篷小船上,烟雨朦胧,她难得换下一身黑衣,荷叶罗裙一色裁,头上还戴着他陪着马家郡主一同挑选的蝴蝶发簪。 莫霄嘴角漾起微笑。那发簪她戴着真是好看。 文衍待要回话,另一头,海蝶居然也隔着墙面轻声唤他。 文衍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到另一头,海蝶也靠在墙上,以只有两人听得见的细声语气道:‘文衍,若咱三人非得牺牲一人,就选我吧。’ ‘海蝶妳——’ ‘我已得了不治之症,救不活了,要牺牲,就牺牲我吧。’ 文衍狐疑:该不会也是心绞痛吧? ‘是何病症?为何从未听妳提起?’ ‘是心绞痛,无药可治。’海蝶淡淡道。 文衍恍然大悟。 原来心已有属,无时无刻不为对方牵挂担忧,难怪‘心绞痛’。 此病确实无药可治。 ‘文衍,’海蝶语气甚少如此温柔眷恋,文衍甚至能想象她脸上神情,‘我死后,你和莫霄好好照顾自己,就当作是报答我。莫霄一直想去江南小镇过日子,你就带他去吧,再认识几个水灵姑娘……’ 文衍忍住心头疑问:海蝶妳确定真要莫霄去认识几个江南水灵姑娘? 文衍看看这头,又看看那头,叹了口气,稍微提高声量:‘莫霄,海蝶,你们两个“一起心绞痛”有多久了?’他不是不知道莫霄向来对海蝶有意,但这两人是何时好上的? 隔壁牢房的莫霄与海蝶都是一惊,随即沉默不语。 入夜煞前,早有明文规定,夜煞者不得有儿女私情,若有私情,身为夜煞必须亲手杀死对方,以断情根,否则将被处以极刑,轻则武功尽失,重则一身伤残。 莫霄与海蝶自然知道这后果。 海蝶开口,‘文衍,要罚就罚我吧。’ 莫霄抢道:‘文衍!是我不好,是我勾引海蝶先,要罚就罚我!’ 文衍装出愤怒口吻,‘罚是当然要罚,这可是夜煞十大铁律之一。’接着重重叹了口气,虚弱道,‘只可惜我武功早已全废,想罚也罚不了。’ 莫霄松了口气,‘果然是好兄弟!就知道你替我高兴都来不及!’ 文衍道:‘你以后可要好好对待海蝶,遇见她可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墙另外一头的海蝶噗嗤笑出声。 苦中作乐,却是意外甜蜜。 ‘别再争着谁先死了,你们俩过来。’文衍从怀里取出三颗药丸,凑到牢笼铁栏杆前,趁着狱卒不注意,将其中两颗分别递给莫霄与海蝶。 ‘这是?’海蝶问。 ‘活人献祭只是障眼法,服下此药三个时辰后,会陷入昏死状态,呼吸极微,即使被活埋,也能活上一天,之后遥姬自会设法将我们救出。’ ‘遥姬要救我们?’莫霄一脸不信,‘这该不会是毒药吧?确保我们死透,不会自己爬出来?’ 海蝶沈吟,‘我觉得我们可以信她这一回。’ 遥姬不会平白无故救他们,背后真正原因必定与主子有关,就算真是毒药,吃了三人一块儿上黄泉路,至少也能一起作伴。 莫霄听海蝶同意,想了想,仔细收好药丸,‘好吧,最糟不过就是一块儿上路罢了。’ 他们三人这条命,就赌在遥姬手上了。 * 这日朱友珪上朝时明显心神不宁,草草退朝后便直奔宫内寝殿。 今晨他前脚才离开郢王府,张锦便奉命来到郢王府,说是朱温龙体微恙,特召郢王妃入宫负责照护,敬楚楚本就心地善良,加上近日见朱友珪政事繁忙,想替他尽尽孝道,便不疑有他,跟着张锦入了宫。 得知消息,朱友珪敢怒不敢言。 这是摆明了将敬楚楚软禁于宫中,牵制他的一举一动。 朱友珪下朝后来到寝殿,张锦进去通报时,他便已听见敬楚楚与朱温的谈笑声,心犹如被放在煎锅上,焦急火烫。 谁都别想动他的女人! 朱友珪走入,见楚楚正在替朱温搥背,朱温微闭着眼,状似享受。 敬楚楚见到他,温柔一笑,道:‘喜郎,今日我才得知,陛下年少时,也爱刻些木雕。’ 朱友珪不由一愣。他从未听说朱温年轻时喜爱木雕。 敬楚楚对朱温道:‘陛下,楚楚近日替您准备些雕刀与上好木头如何?这些郢王府内都有。’ 朱温笑着摇了摇头,‘年纪大了,手力与眼力大不如前,雕不动了。’看了一眼表情阴晴不定的朱友珪,心下得意,‘倒是友珪,年轻力壮,想雕什么都轻而易举。听楚楚说,你近日正在雕一只老鹰?很好,很好,展翅高飞,雄心壮志啊!’ 朱友珪听得背后频冒冷汗,敬楚楚没什么心机,将夫妻俩日常相处细节全告诉了朱温,但平日稀松平常小事,看在朱温眼里,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这天性多疑的老人,正随时紧盯着他,借题发挥,让他如履薄冰。 朱友珪正色道:‘父皇过奖了,儿臣不过就是随意而雕,并无这番心思。’ 朱温哈哈大笑,朝敬楚楚道:‘楚楚,你这夫君就是太严肃了。’ 敬楚楚只是温柔微笑,‘喜郎向来认真看待陛下说的每一句话。’ 朱温闻言点点头,然后拉起敬楚楚的手,放在掌心。 朱友珪立时想冲上去拍掉朱温的手,难道这老不死的真看上了楚楚? 竟连自己的儿媳都不放过?杀意迅速爆涨,却只能继续隐忍。 ‘楚楚啊,妳之前小产,影响了身子,至今仍未有孕。朕打算让遥姬替妳调养调养身子,妳觉得如何?’朱温道。 朱友珪闻言只觉全身冷颤,顾不得礼数,急忙打断,‘父皇,万万不可!’ 若真为敬楚楚着想,为何早不做、晚不做,偏偏挑他为朝监国的时候?摆明了是要拿着敬楚楚的性命要挟他! 朱温神情略微不悦,‘怎么,难道你是担心遥姬医术不精吗?’ ‘不,儿臣不敢,儿臣只是……只是早已请了太医为楚楚调养,药已服用些时日,太医特地叮嘱,调养期间万不可与其他医治混用,否则会影响效果。’ 朱温半信半疑,这时敬楚楚道:‘父皇,喜郎说的没错,太医开的方子,楚楚已喝了两月有余,不如待这汤药再喝一阵子,若无甚效用,再请太卜大人替楚楚看看,如何?’ 朱温一笑,‘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就照妳说的。’转头望向难掩焦虑的朱友珪,刻意温言道:‘友珪,楚楚心灵手巧,朕很满意,打算将她继续留下,你可介意?’ 朱友珪只能回答:‘儿臣不敢。楚楚侍奉父皇,能得父皇欢心,亦是儿臣乐见。’下垂的双手握紧成拳,旋即松开。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必须要忍耐! 这时太医院送来了汤药,张锦接过,端到朱温面前,‘陛下,该用药了。’ 朱友珪望了一眼张锦,对方神色自然。 朱温点点头。 张锦先试过药,确定无毒后,这才将汤药倒入玉碗中,捧到朱温面前。 朱温对敬楚楚使个眼色,她微笑端起玉碗,纤纤素手拿起汤勺,轻轻吹凉后再服侍朱温服用,这般心细体贴,只看得朱友珪怒火中烧, 这老贼都快归天了,心思仍如此歹毒,把敬楚楚当成人质,甚至还想对她用药下毒! 朱友珪告退,一旋身,嘴角涌出一抹冷笑。 他还真以为至今仍是这座皇宫的主人吗? 人人都见到朱温体衰老迈,自然会想另寻明主以求自保。 这老贼还在妄想向天借命?根本是痴人说梦! 他早猜出是遥姬背后提议,八成是为了要偷天换日,救出朱友文那三个愚蠢手下,不点破,不过是想借力使力,祭天大典耗时整整七天七夜,朱温一旦离京,冯庭谔便会借机一一拜访满朝文武,说动他们支持朱友珪。 朱温自以为紧握兵权,却不知驻守边关的十八路军侯亦早已被他收买。 什么兵权圣旨都是死的,人心的欲望才是活的,只要给那些大臣军侯他们想要的,他们自然心向朱友珪,甚至乐意暗中助他一把。 朱友珪回头,狠狠望了一眼寝殿。 等着吧,他朱友珪必将取而代之,成为大梁新主! * 晋国太原城内,忽迎来一名贵客。 耶律宝娜风尘仆仆,赶了大半月的路,专程来到太原拜访摘星。 摘星得知宝娜忽然到访,又惊又喜,待她见到宝娜只带了两个随从,且一身狼狈,略感不对劲,还未开口询问,宝娜已气呼呼道:‘本公主逃婚了!’ ‘逃婚?谁敢逼你嫁?’疾冲好笑问。 这小公主天不怕地不怕,竟然会逃婚? ‘是我王兄!他逼我嫁给朱友珪!’宝娜余怒未消。 此话一出,摘星与疾冲双双愕然,两人互看一眼,均觉此事不单纯。 ‘为何妳王兄要妳嫁给朱友珪?’摘星问。 ‘何时决定的?’疾冲也追问。 在朱友文投晋前,表面上虽是晋国取得胜利,扩大版图,实际上却是与朱梁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状态,强攻不破,只能退守。朱友文投晋后,微妙的平衡打破,晋国已蓄势待发,准备再次攻晋,但若契丹此时插手,甚至冒出与朱梁联姻的话,契丹必出兵助朱梁,两国联兵,反倒是晋国屈于下风,处境堪危了。 摘星见兹事体大,顾不得避嫌,忙要疾冲将朱友文唤来。 宝娜在棠兴苑内好好梳洗一番后,摘星设宴款待,她旅途颠簸,又急着赶路,早已饿坏了,坐下拿筷就吃,一面吃喝一面歉疚对摘星道:‘本该先祝贺你与疾冲大婚,我真是失礼。’ ‘这种小事不值得介意。’摘星淡然道。 疾冲刚好走进,听见这话,一脸难看。 马婧察觉到了,想说几句话缓缓颊,偏生这时朱友文也跟着走进,一时间场面尴尬,马婧放弃,找了个添茶水的借口,暂时离开。 错综复杂的三角恋,不,该是四角恋,主角全齐聚一堂了,不是她不想帮着自家郡主,而是在这种场合下,说什么都不讨好,不如干脆躲起来,什么都没见到,什么都没听到。 宝娜看看朱友文,又看看疾冲,再看看摘星,然后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世事多变,一开始她还和摘星为了朱友文交恶,谁知后来朱友文从头到尾都在欺骗摘星,他竟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凶手,原本相爱的两人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也就罢了,之后摘星成了皇女,理所当然成为晋国复兴前朝的象征,与朱梁对立,契丹夹在中间,原本只想保持中立,可朱友珪却派出特使,不断说服她的王兄耶律义,甚至开出极为诱人的条件,竟愿意将地沃物饶的燕云六州割与契丹。 ‘割让领地?’疾冲大笑。‘朱友珪那人,是给了人三分,早晚吞回七分,这一点你王兄不知道吗?’拿起酒壶,往自己酒杯倒满,‘与其让地,不如与契丹增进交流,透过通商、农作,让众人互信互助,互通有无,增添友好与信任。我晋国长年促成此事,契丹几次天灾,父王得知后,还运送粮食牛马,助契丹度过难关。试问朱梁又为契丹做了什么?’ 摘星道:‘契丹可汗不是曾言,若有朝一日,梁晋一战,契丹绝不插手?’ ‘那是看在渤王的面子。’朱友文插话。‘如今朱梁已无渤王,他发下的誓言,自然可无视。’ 宝娜叹了口气,‘摘星是前朝长公主之女,我力劝王兄做人不可忘恩负义,可王兄给我看了一样东西……’宝娜看了看眼前三人,面色为难,‘是朱友珪命人送来,一封前朝皇帝的家书,上头写着我契丹乃为蛮夷,人面兽心,狡诈无信,甚至还说契丹蛮族教化无用,当需杀尽男丁,女子永世为奴……’ 摘星等人为之愕然,中原与契丹民情不同,确实存有歧异,容易导致误解,但朱友珪居然利用这些误解,挑拨离间,从中获利。 ‘王兄见信后气得跳脚,这时我再提长公主,只怕会让情况更糟。’宝娜无奈。‘之后王兄提出条件,若要契丹出兵协助朱梁,除了割让领地,朱友珪还必须娶我为后,我才不想嫁给那个狡诈无比的家伙!一想到他我就恶心,二话不说,隔天就逃了出来,一路逃到晋国,顺便给你们通风报信。’ 摘星等人听了宝娜的消息,都觉心情沉重,朱友珪动作之快,出乎意料,显然早有所谋。 疾冲看着宝娜,称赞道:‘认识妳这么久,妳总算做对了一件事。要是妳没逃婚,真的被迫下嫁给朱友珪那家伙,朱梁势力瞬间庞大,我晋国处境怕是危如累卵。’ 摘星沉重点头,对宝娜不无感激,‘宝娜,谢谢妳冒险赶来晋国,告诉我们这个消息。’ 宝娜逃婚,契丹与朱梁连手合作,必会受到耽搁,这代表他们还有时间能想出对策,反击朱友珪。 ‘还有一件事,是我在来晋的途中听说的。’宝娜望向朱友文,‘朱梁那老皇帝苟延残喘,欲举办祭天大典,向天借命,要用活人献祭……’ 朱友文垂下了目光,被宝娜看出破绽。 ‘你果然知道。’宝娜道。 ‘知道什么?’疾冲问。 宝娜道:‘是文衍他们。’ 摘星大吃一惊。 ‘你早已知道消息,并且打定主意要去救他们了,是吧?’宝娜担忧道。‘这八成也是朱友珪的阴谋,故意放出消息,让你回到朱梁救人,自投罗网。’ 在场所有人目光都落在朱友文身上,他也不打算隐瞒,点点头,‘我的确打算只身赴险救人。’ ‘不行!’摘星脱口而道。 不止疾冲与宝娜一愣,朱友文也对她异常激动的反应感到讶异。 摘星却是一脸严肃对朱友文道:‘攻梁大计,你是关键,要是出事,岂不误了大局?’ 朱友文心中滋味难明,然后为自己先前那一瞬间闪过的惊喜感到懊恼。 他还是期待太多了。 ‘皇女不必担忧。’他淡淡道,压抑翻涌心口。‘遥姬将暗中助我一臂之力。’ ‘遥姬?’她记得那个女子的绝艳与狠辣。‘她能信任吗?’ 朱友文缓缓点头,‘我信任她。’ 摘星脸上略显失落。 从朱友文的态度,她看得出来,他十分信任遥姬。 可遥姬不是他的死对头吗?他们两人何时和解了? 遥姬又为何愿意暗中相助?她理应效忠朱梁,不是吗? 原来在这世上,还有另一人,能得到他如此信任。 心口那莫名的翻腾是妒意,她无法克制。 遥姬。 遥姬虽处处与他作对,但如今回想,遥姬不过是不想让他变回狼仔,而是要他继续当那个人人闻之色变的大梁渤王,手段残忍、掌管生杀的渤军之首。 为何?理由都是一样。 遥姬和她想要的,都是他。 只是她要的是狼仔,遥姬要的是渤王。 如今他被贬为奴,遥姬依旧全力相挺,理由是什么,可想而知。 她羡慕遥姬,能如此正大光明为他付出,而她只能做壁上观,甚至连为他担忧都已没有资格。 疾冲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回过神,望向自己的夫君,两人相视一笑。 但疾冲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微笑,心不在焉,状似敷衍。 疾冲的心再度一沈。 自朱友文出现后,他的妻子虽刻意避嫌,但只要两人相见,即便她再克制,仍时不时在无意间流露出对朱友文的在意。 他曾要自己相信摘星,摘星也这么告诉他,但如今眼前所见,让他的信心再度动摇。 可当初冒险潜入朱梁救出朱友文,不就是他自己的主意吗? 他更加握紧了摘星的手。 不放,说什么都不想放,她已是他的人,朱友文别想从他身边夺走。 宝娜看着他俩相握的手,又看了眼朱友文,什么都没说。 桌上四人,心思各异。 * 长生林外已搭起王帐,迎接朱温的到来。 六匹骏马拉着镶金带玉的龙辇,声势浩荡而来,朱温一身隆重,由马车上走下时,身形晃了晃,紧接便觉一阵天旋地转,脚步不稳,竟整个人向前翻倒,一旁侍卫反应不及,堂堂大梁皇帝竟趴倒在地,头上王冠也狼狈落了地。 ‘父皇!’朱友珪大惊,连忙上前欲扶,但随侍在朱温身旁的遥姬动作更快,抢上扶起朱温。 ‘陛下,您怎么了?’她发现朱温眼神茫然,双手更不由自主向前探索。 遥姬扶住他之后,他立即反手紧握住遥姬的手臂,力道极大,彷佛溺水之人紧抓住浮木不放。 ‘父皇!您没事吧?’朱友珪上前问道。 朱温仍微微出神,并未答话,目光直视前方,未落在朱友珪身上。 遥姬反应快,‘该是陛下临行前服用的人蔘汤,药性起了些冲突,才导致晕眩。’ 朱温微愣,随即点点头。 ‘友珪。’朱温闭上眼,‘朕有些累了,想先歇息,祭天之事,由你先去操办吧。’ 朱友珪领命而去,敬楚楚本欲留下照顾朱温,朱温却不乐意,直说想独处歇息,谁都不准打扰,敬楚楚只能随朱友珪而去,心中却不免疑惑:自太医院说换了新药方之后,父皇的精神与气色本都大有好转,为何今日状似恶化?竟连脚步都踩不稳?是真如遥姬所说,那药性与人蔘汤起了冲突,还是…… 她望向朱友珪,见他亦是一脸担忧,‘喜郎,你看父皇这身子到底是……’ ‘我也很担心,但目前得先打起精神,替父皇处理祭仪,让祭天大典能圆满结束,完成父皇心愿。毕竟,我还想多陪陪父皇,多尽尽孝道。’朱友珪说得恳切。 敬楚楚温柔笑了。 * 朱温进入王帐后,将所有人赶出,直至夜深,都不曾踏出一步。 王帐内,朱温只是呆坐于王座上,目光空洞,双手不住颤抖。 他看不清了! 这个不可一世的老人,感到巨大的不安与羞愤,以及几乎要将他灭顶的惊惧。 此时的朱温如同惊弓之鸟,任何细微声响举动,都让他胆颤心惊。 ‘大胆!是谁?’ 有人步入王帐内。 ‘给朕滚出去!朕说过了,谁都不见!’朱温怒吼。 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看不清了!绝对不能! ‘陛下。’ 是遥姬。 朱温稍微松了口气,却仍是余怒未消。 ‘都是些无用蠢材!朕的身子……成了这副模样,还要你们何用?’ 遥姬一面观察,一面缓缓走近,直走到朱温面前,才低声道:‘陛下,恕遥姬斗胆一问,陛下的双眼……是否有损?’ ‘放肆!’朱温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被遥姬说中,恼羞成怒,随手拿起什么便往地上狠砸,‘朕只是一时疲乏!休得胡言!’ 遥姬立即跪下,‘陛下请息怒!请听遥姬一言!’ 朱温乱砸了一阵,稍微发泄怒气后,狼狈跌坐回王座上,胸膛剧烈起伏,却不再赶遥姬出去。 ‘陛下身子大损,而后药石罔效,甚至双目受损,原因并非单单是泊襄大败、心神受创,而是有人暗中要谋害陛下……’遥姬道。 朱温不敢置信。 他自以为防范严密,可仍有人暗中对他下手,致使他双目毁损? ‘把人带进来。’遥姬低声朝王帐外头道。 子神推着张锦入内,张锦自知事机败露,一入王帐后便跪下求饶,‘陛、陛下……小的、小的绝非有心……小的只是——’ ‘张锦?’朱温听见张锦声音,大为震惊。 居然是他一向视为心腹的张锦? 朱温痛心道:‘亏我这么信任你,你居然……居然……’张锦跟在他身边多年,向来忠心不二,他压根没想过张锦会背叛自己! 朱温怒极攻心,尽管双目已损,仍伸出双手盲目地想要取剑,好不容易摸着了,抽出剑就要上前砍人,却一个踉跄,重重摔跪于地,手上利剑也脱手而飞。 遥姬与张锦双双就要上前扶起狼狈挣扎起身的朱温,却遭喝叱:‘不准过来!’ 他不要这些人的怜悯与同情! 他是朱温,亲手灭了前朝而立国大梁的雄图霸主,他曾叱咤风云,腰佩赤霄剑,一声呼喝,手下精兵数十万皆听他号令,一手掌控所有人生死,可那都已经成为过去了吗?命运要将他彻底抛弃了吗? 朱温身形摇晃着起身,冷笑,‘张锦,是朱友珪那孽子指使你的,是吗?’ 朱温心下雪亮,如今除了朱友珪,还有谁有这个胆子敢暗中毒害他? 那孽子看来是巴不得他早日归天,好登上王位了是吗? 作梦! 张锦只是连连磕头,‘小的……小的是被郢王逼迫才下药的……’ 遥姬道:‘陛下,此刻若杀了张锦,郢王见事机败露,极有可能破釜沈舟,不惜用上一切手段。’ 遥姬所言,让朱温很快冷静下来。 朱友珪这孽子阴险至此,连跟随他多年的张锦都为其收买逼迫,如今除了遥姬,他还有谁能信?就连外头护卫王帐的那些御前侍卫,说不定也都是朱友珪的人马。 朱温无奈叹了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瞬间更加苍老。 遥姬道:‘陛下,遥姬斗胆,想请陛下先饶过张锦,让他继续掩饰,不让郢王再起疑心,好争取反扑的机会。’ 朱温却是心灰意冷,或许他早就看不清了,看不透每个儿子都在处心积虑地想将他从这王座上拉下…… 遥姬见朱温颓丧模样,急道:‘陛下断不可在此时丧志,不然岂不正中了郢王的计算?’ 朱温重重叹了口气,朝遥姬道:‘张锦就交由你发落处置,都下去吧……’ 子神将张锦带了出去。 遥姬离去前,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一垂暮老者斜靠在王座上,意志消沈,哪里还是当年那个野心勃勃、一手将她亲自训练成夜煞的狠毒枭雄? 王座上的那个人,何时竟老得连她都快认不得了?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50章 一别两宽 长生林内,一道人影伫立。 ‘他双眼近乎全盲了?’ ‘没错。’她语气沉重。 朱友文转过身,‘难道连妳都无法治好?’ 她摇摇头,‘如今能救陛下的,只有你。’ 听来荒谬,朱友文理应是朱温最痛恨之人,但朱温如今年老衰败,气焰尽失,四周人全被朱友珪买通,他若不设法反扑,只能等死。 而能帮他的,眼下只剩下了朱友文。 朱友文沈声道:‘妳是想让我去见他?’ ‘难道你不想再见陛下一面?’ 朱友文不作声,神色复杂。 多年养育与再造之恩,他从未忘过。 ‘只怕,他不愿见我。’ * 王帐里该是密不透风,烛火却摇曳了一下。 朱温睡得极不安稳,恶梦连连,烛火忽然熄灭,朱温惊坐起身,喝道:‘是谁?谁在那里?’ 一个人影从暗处现身。 ‘是遥姬吗?’朱温心慌,伸手摸向枕边,为防有人偷袭暗算,他在枕边藏了把剑。 那人影缓缓走上前,重新点燃烛火,朱温虽觉眼前一亮,但视力已损,只能见到一个极为模糊的高大人影。 不是遥姬。 朱温摸索着将剑拔出剑鞘,那人影忽在他面前跪下,‘父皇!’ 朱温为之愕然。 怎么可能? ‘你……你夜半潜入,是要来取朕性命?为了那贱人?还是为了晋国?’朱温放下了剑。 若朱友文真要下手,他很明白,自己是怎么逃也逃不了。 ‘我已非朱家人,一声“父皇”,实是念在多年养育栽培之恩,冒犯了。’ 朱友文语气平和,甚至充满关切,朱温目虽不能视,却能感觉得到朱友文身上并无杀气,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你来做什么?’ ‘我虽已被逐出朱家,但当年对大哥的承诺,仍不敢忘。因此无法放任郢王残害四弟,毒害陛下。’ 朱温沈思片刻,‘是遥姬让你来的?’ 朱友文没有否认。 朱温冷笑,‘连她也背叛朕了吗?’ ‘遥姬对陛下忠心不二,真正背叛陛下、想置陛下于死地的,不是大哥,不是四弟,更不是遥姬,这点您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不是吗?’ 朱温闻言,不由沉默。 朱友文说的都是事实,他千防万防,甚至痛下杀手弒子,到头来却是被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儿子给逼入了绝境。 ‘所以你是来帮朕对付那个孽子的?’ ‘我想和陛下谈笔交易。’ 朱温沈吟。 朱友文若真想要他的命,方才夜闯王帐时便能轻易得手,倒不如先听听他要拿什么做为交换。 ‘你说吧。’ ‘祭天大典献祭时,盼陛下能助我营救文衍等人,之后我必为陛下除去郢王。’ ‘仅有如此?’他不相信区区三条人命便能换回朱友文的全力协助。 朱友文续道:‘待擒下郢王后,半年之内,陛下须传位四弟。’ 朱温不语。 终究图的还是他的皇位。 ‘陛下,我以性命担保,以四弟的心性,日后必会善待您。’朱友文道。 朱温静静听着,心内冷笑,他又能有什么选择? 这位子迟早都不会是他的了,不是活着传位,便是被杀夺位,端看他想要有什么下场。 只是他倒真没料到,他一手训练朱友文成为夜煞多年,这小子却一点毒辣心眼都没学到,连区区几个夜煞属下都不舍牺牲,甚至不惜涉险营救,而学到他最多的,却是那个最不起眼的儿子,如今正一步步对付他,将他逼得毫无筹码,只能坐以待毙。 ‘你过来。’朱温沈声道。 朱友文走近,朱温深吸口气,忽重重一拳击在他胸前,‘朕恨不得杀了你!泊襄之战,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叛逃!朕苦心栽培你多年,你是这样回报朕的?’一拳又一拳,将所有的愤怒与怨恨一股脑全发泄出来,朱友文概括全部承受。 ‘好!’最后一拳,彷佛一道圣旨,重重印在朱友文胸膛上。‘朕的江山,答应传位友贞!’ 朱温从前虽待朱友文如子,却从未像此刻拳脚相向,与其说是发泄,倒不如说是将他视为了真正的家人,坦诚相对,如同父子。 朱友文双手用力抱拳,重重跪下,‘多谢陛下!您成全了一场不流血的战争,保天下百姓免于受战火荼毒。’ 终于,纷扰多年的两国战事能够平息了。 有了朱友文相助,朱温重燃希望,豪气顿生,精神不再萎靡。 ‘除掉一个郢王不难,难的是要如何将其党羽一网打尽!’他朝朱友文道:‘朕协助你救出夜煞那三人,但十日后你必回皇城,协助朕将郢王党羽连根拔起,保均王未来能顺利掌权。’语气一扬,‘朕命你,最后再当一回大梁渤王!替朕将朱友珪那孽子赶尽杀绝!’ * 大坑内,黄土不断落下。 文衍等人双手双脚皆被捆绑,扔入坑中准备活埋。 三人身子挣扎了会儿,紧靠在一起后便动也不动了。 朱友珪在坑前监看,眼见大坑已然填平,这还不够,另要士兵们以马匹拖行一如小山般的巨岩,压在已填平的坑洞上方,不留一线生机。 活人献祭已成,朱友珪知朱友文必定前来营救,他心中打的如意算盘,是让朱友文救人力竭后,再以狼毒花攻之,长生林里里外外已布下重兵,谅他朱友文有再大本领,也插翅难逃。 遥姬在旁看着这一切布置,不由微微心惊,朱友珪竟如此防范。 她略怀着忐忑随朱友珪离去,期间不时回头探看牢牢压住大坑的巨岩,犹如巨大墓碑,隐隐露漏出一股死亡气息。 众人离去后没多久,朱友文现身奔至巨岩前,未加多想便徒手推岩,他虽天生神力,但巨岩实在太过沉重,起初文风不动,直至他双掌开始缓缓流出鲜血,但他并未停下,反是更加卖力,体内兽毒受刺激而被催动,他大喝一声,瞳孔微微变色,双掌鲜血更盛,宛如巨岩流下了血泪。 朱友文咬牙拚死使出全力,巨岩终于缓缓移动,直至被填平的坑洞完全显露,他才松手,随即吐出一口鲜血,元气已是大损。 但他并未稍作歇息,立即以沾满鲜血的双掌徒手挖土,动作飞快,很快就挖到了其中一人! ‘莫霄!’ 他将莫霄从黄土中拉起,用力往其背后一拍,莫霄却是毫无反应。 朱友文再次重重一拍,莫霄口鼻中竟流出了鲜血。 ‘莫霄!’ 朱友文突感一阵心慌,他放下莫霄,继续挖土,陆续挖出海蝶与文衍,分别在两人背后重拍,皆是毫无反应。文衍武功已失,被挖掘出土时口鼻已流出黑血,似身中剧毒而死。 朱友文检查三人脉象,竟早已死透了! 难道遥姬骗了他? 他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三名忠心手下,为了他,受尽折磨不说,最后还死于非命,纵使铁汉如他,此刻也禁不住虎目含泪,望着三人尸首,懊悔痛心。 是他害了他们。 沾满鲜血的双手颤抖着扶起三具冷冰冰的遗体,文衍被紧缚的双手间忽掉落一片衣角,朱友文眼尖抄起,那衣角虽沾满泥土,仍能见到以血成字: 郢王喂毒。 朱友文倒抽一口冷气。 朱友珪竟在活埋前便对这三人投毒,确保他们绝不可能被救活? 心思竟如此歹毒! 遥姬没有骗他,她的确想方设法营救这三人,却被朱友珪看穿,将计就计,引他入瓮。 朱友文握紧了拳头,双手更是血流如注,他却丝毫不感疼痛。 此仇,必报! 即使豁出他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 朱友文神情悲痛,正打算着找个地方将这三人安葬,忽听得长生林深处传来呼喝声。 他凝神细听,急促细微铜铃声传来,他不敢置信,立即飞奔冲入林中。 她怎会来了? 原来摘星终究放心不下他一人孤身回梁,暗暗跟随,同样来到长生林,见朱友珪率兵正欲回头追杀朱友文,为拖延时间让他逃走,竟不惜故意曝露自己行踪,吸引朱友珪注意。 朱友珪见是前朝皇女,见猎心喜,当下率兵亲自追捕,晋国一旦失去皇女,军心必大受打击,他更可以皇女性命要挟晋王,如此大好良机怎能轻易放过? 摘星势单力薄,很快便被梁军团团围住,无处可逃。 朱友珪策马来到摘星面前,满是骄矜得意,‘我该称妳马郡主,皇女,还是该叫一声川王妃?这地位可真是越攀越高了。’ 摘星横剑挡在胸前,面对众多敌人却不显惊慌。 朱友珪举起手,身后两队弓箭手举弓上箭,箭矢上都已浸染过狼毒花液,原是准备用来对付朱友文,却没料到会先用在摘星身上。 然他手还没挥下,一支利箭竟朝他当胸射来! 朱友珪反应极快,立时用力一扯缰绳,调转马头,那支利箭直直射入马眼内,马儿吃痛惊跳,将朱友珪狠狠摔下地。 ‘竟然有埋伏!来人!放箭!给我杀了她!’朱友珪太过得意忘形,一时间竟忽略了马摘星绝无可能孤身涉险,背后必有应援。 果不其然,疾冲率领一支马家军精锐由梁军后方杀出,朱友珪虽一时措手不及,但梁军人多势众,很快便聚阵反击。 梁军弓箭手迅速发箭,摘星独自一人身陷险境,疾冲虽赶来救援,两人间却隔着层层人海,他也只能干著急,摘星挥剑挡落了几箭,一支箭矢划伤了她的手臂,她咬着牙没喊出声,一意替朱友文争取时间。 又是一波箭雨朝她落下,她自知躲避不及,紧闭起眼等死,心中一瞬间闪过一个人的身影。 怎知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随即腰间一紧,双脚已离地,她睁开眼,竟是朱友文现身施展轻功救她突围,他用自己的身子替她挡箭,一瞬间已有几只箭射中了他。 ‘你中箭了!’摘星惊喊。 他竟不惜以肉身替她挡箭! 箭雨如影随形,朱友文方才推动巨岩已是力竭,他抱着摘星重重落地,随即挡在她面前,他此刻只求摘星毫发无伤,根本无暇顾及伤势。 只见一波箭雨直朝他而来,摘星心慌大喊:‘不要!’ 不要!她不要他死! 他不能死! 铛铛数声,疾冲千钧一发之际赶到,以剑破箭,挡下第一波攻击。 ‘你疯啦!想被射成刺猬吗?还不快带着摘星走!’疾冲一面挥剑一面朝朱友文喊。 朱友文忙扶起摘星,但梁军已将三人团团围住,远方观看的朱友珪喜不自胜,叛贼朱友文、前朝皇女与晋小学世子,居然全都到齐了!得来全不费工夫! 眼见三人情况危急,被梁军隔开的马家军亦使不上力,这时长生林内忽起浓雾,接着一个又一个黑衣人由浓雾中现身,这群黑衣人个个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很快便替三人杀开了一条血路。 朱友文惊异,这群赶来的黑衣人,正是夜煞! 朱温果然没有食言,为了确保他能平安离开长生林,命令遥姬在危急时刻可出动夜煞,务必保住朱友文一命。 朱友文曾是夜煞之首,不少夜煞更是他亲手训练,如今重逢旧主,夜煞们个个特别拚命,梁军几乎无法招架,节节败退。 朱友珪看得跳脚,不断增兵,夜煞虽一开始占了上风,亦开始渐渐寡不敌众,朱友文等人已退到了长生林外,朱友珪亲自带兵包抄,但前方兵士们却忽停了下来。 ‘你们在搞什么?胆敢违抗军令了?’朱友珪怒极,策马向前,竟见耶律宝娜站在军阵前,手里拿着一把短刀,直指自己喉间。 ‘有胆就过来啊!不知道我是谁了吗?朱友珪,要是本公主死于此地,我王兄绝不会善罢干休!’宝娜仰头喊道。 朱友珪不甘即将手到擒来的胜利即将付诸流水,下马拔剑,怒气冲冲直走向耶律宝娜。 ‘别以为妳是契丹公主,本王就不敢动妳!’朱友珪高举宝剑。 宝娜尽管心里害怕,依旧没有移动半步,手上短刀甚至更往自己喉间推近几分。 ‘朱友珪,你最好想清楚后果!’ 朱友珪咬牙,宝剑迟迟未能挥落。 契丹可汗欲将耶律宝娜下嫁朱友珪,朱友珪虽顾及敬楚楚,未有明确答复,却也并未坚定拒绝,先不说此女极有可能是未来大梁之后,耶律义更是向来最疼爱这个王妹,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契丹为争一口气,说不定还会反过来攻入大梁,让他得不偿失。 顾盼衡量间,朱友文等人已平安退到马家军防守之地,黑衣夜煞断后,此时要再追剿,已是难上加难。 就只差这么一步! 朱友珪气恼耶律宝娜搅局,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恨恨扔剑于地,率兵而去。 宝娜终于松了口气,转过头想追上朱友文等人,却发现自己早已脚软腿虚,方才真是用尽了她平生所有勇气,有那么一刻她真怕朱友珪的剑会就此挥下。 ‘等等我……’她才踏出一步,整个人便要往前摔到,一个身影忽闪到她身边,牢牢扶住她。 ‘腿软了?’疾冲问。 宝娜不好意思地看着他,点点头。 ‘好宝娜,我可真是对你另眼相看了!’疾冲爽朗一笑,俯身背起宝娜,施展轻功快步而去。 宝娜被他背在身上,感觉到他厚实的背膀与体温,竟觉意外舒适安心,耳边风声呼呼,她不由更搂紧了疾冲,同时心里暗叫可惜,略感失落。 可惜他已是人夫,不然她还挺喜欢他的呢。 * 为免夜长梦多,摘星等人从长生林平安撤退后,便一路快马返晋,以求摆脱朱友珪追杀人马。 朱友文虽想留下替文衍等人好生安葬,却接获遥姬来讯,她自会替这三人处理妥当后事,要他切勿牵挂,一切以朱温托付为重。 朱友文只好随着摘星等人返回晋国。 这一趟无功而返,他难免心情低荡,摘星虽担心他的伤势,却碍于身分,一路上竟也无任何慰问关照,为此宝娜还与她小小吵了一架。 ‘马摘星!妳怎能如此冷漠?他刚失去了如兄弟般的手下,还为妳挡下好几箭,妳却完全不闻不问?’宝娜不悦。 ‘我能去关心他吗?我该如此做吗?’摘星回道。‘是,我是挂心他,也为文衍等人死于非命而伤心,但我如今是川王妃,我该如何去面对他?’ ‘马摘星,妳都已经不顾晋王命令,率领马家军来救他,为何现在又在纠结什么身分地位?把他当成一般朋友也好,再怎么说妳都该去和他说几句话吧?’宝娜不解。 可摘星就是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她不愿他死,千里迢迢赶来相救,却不敢单独面对他! 她怕自己所有那些压抑隐藏的感情会再度涌出,她怕自己会失控。 宝娜说,此刻正是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如何不明白? 可是她不能! 宝娜见劝说她无果,气呼呼离开了营账。 没过多久,疾冲进来,走到她面前,坐下。 ‘妳去吧。’疾冲道。 摘星摇了摇头,她为疾冲倒茶,倒茶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疾冲看得明白,她是多么想到他身边。 疾冲按住了她倒茶的手,柔声道:‘去吧,去找他。’ ‘但是……’ ‘我是认真的,妳离开我,去他身边吧。’ 哐啷一声,她手中茶壶落地,她睁大一双妙目,彷佛没有听懂他方才所言。 ‘我输了,输得彻底。’疾冲苦笑。‘箕山遇见他时,他将妳托付给我。谁知上天怜悯,他命不该绝,还被我们拉来了晋国。’ 这也许就是命运吧。 这两人的红线,绕绕弯弯,纠缠许久,终究没有断过。 她娇小的身子颤抖得越来越剧烈,死命忍住泪水,脸蛋因而胀得通红。 良久,她好不容易强自镇定下来,‘大婚那日,你都已告诉过我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但是妳不快乐。’疾冲叹道,‘他也不快乐。’指指自己,‘我也不快乐。与其三个人都不快乐,不如我牺牲些,成全你们。’ ‘疾冲!’ 疾冲却正色道:‘朱友文已命不久矣,难道妳不知道吗?’ 摘星惊愕,随即双目盈盈泪光闪动。 ‘怎么会……’ ‘他为了救妳中箭,那箭矢沾染狼毒花液,这一路上他什么都没说,我却见他治伤时,伤口流出了黑血……’疾冲道。‘我问他这黑血是怎么回事?他只淡淡道,他很快就要与文衍他们相聚了。’ 摘星豁然起身,桌上茶杯纷纷被撞落,茶水四溢,如同她纷乱的心,茫茫不知何去何从。 ‘去吧。’疾冲挤出微笑,‘他欠妳的一切,已用命偿还。一直以来,他宁愿妳恨他,也不愿让妳对他还有一丝留恋,都是为了让妳不要再那么痛苦挣扎。毕竟恨一个人,要比爱一个人简单多了。他牺牲付出的已经够多了,摘星,放下吧。’ 她的泪水扑簌簌落下,‘怎么可能放得下?你告诉我,家门血海深仇,怎么放得下?’ ‘他不过就是被朱温利用的刽子手,奉命灭杀马府时,他并不知妳是马瑛之女,那一日也的确是他救了妳,不是吗?’疾冲起身,温柔抹去她脸上泪水,‘我曾以为我无法就这么放开妳,如今才发现,与妳大婚,并不是给妳幸福,反而将妳囚禁,成了笼中鸟。妳失去的已经太多了,我不想让妳再失去自由。’ 她紧握他的手,拚命摇头,‘你没有困住我,你一直是最守护我的人。’ 疾冲苦笑,‘不,我再怎么比也比不上他。他会投晋,帮助我晋国,很大原因也是为了妳。唯有战乱平息,妳才能卸下肩上责任,好好过日子。’ 他想轻轻挣脱她的手,她却不愿放。 他要放她自由,可她却感到害怕,彷佛忽然得到自由的鸟儿,却不知该往哪里去,迟迟不敢踏出笼子一步。 ‘妳和他心中都牵挂着彼此,关键时刻总是不惜舍命相护,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我永远都是局外人,他才是能给妳幸福的人。’ 只有他,才能让妳真心微笑,真心快乐。 疾冲终于抽出了手,潇洒转身离去。 * 以酒水洒地,他对天跪拜,遥祭远在朱梁为他而牺牲的三人。 他自小与狼群生活,之后又因误会惨遭背叛,成为朱梁三皇子后,他统领夜煞,更是铁血手段,这三人跟在他身边出生入死不下数百次,虽数次违抗命令,却都是为了要保他一命,若说他们是主子与属下的关系,倒不如说更像是肝胆相照的好兄弟。 一盏小小的提灯在远处若隐若现,微弱光芒缓缓靠近。 他不用回头,从那人怀里隐约传来的铜铃声,便知是她来了。 摘星来到他身边,盈盈跪倒,朝着朱梁边境,缓缓拜了三拜。 ‘文衍,莫霄,海蝶,谢谢你们陪伴他这么多年。我曾无意伤害过他,让他对这个世界心灰意冷,谁都不信任,可有你们在,必定让他感觉没那么孤单,虽然他不善言语,脾气也差,但我知道,他是真心喜欢你们的陪伴……’ 朱友文听着,眼眶渐渐红了。 ‘从今以后,我会好好照顾陪伴你们的主子,你们就安心去吧。’ 他闻言一愣,不解她此话何意。 朱友文起身,拘谨道:‘皇女心意,在下心领,但今后要照顾陪伴在下云云,切莫再提,以免徒生误解。’ 摘星跟着起身,幽幽道,‘不会有误解,因为我已不再是川王妃了。’ 他一阵错愕,她却平静凝视着他,淡淡道:‘其实疾冲早就告诉我了,包括泊襄一役,你是刻意战前叛逃,蝴蝶、狼毒花等,也是你刻意相让……但当时我仍执意嫁给他……’她垂下头,自觉惭愧,‘我很自私,当时我以为只要嫁给疾冲,一切问题便能迎刃而解,可谁知……谁知……’ 谁知他活了下来。 而且疾冲还力主将他营救回晋国。 ‘我虽与疾冲成亲,但尚未行周公之礼……若你轻贱我这样的女子,我无话可说,但我只想告诉你,你处处护我,甚至不惜以命偿还,这份心意,我很感动,也足以让我原谅一切。’ 一股淡淡喜悦在他胸前漾开。 她原谅他了! ‘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她轻声道。 他心潮澎湃,几乎要不能自己。 眼见摘星转身欲离,他忍不住一个箭步上前,拉住她的手。 ‘星儿!’ 她身子一顿,停住脚步。 缓缓回头,四目相对,皆是含泪。 九死一生,寻寻觅觅,最想听见的,不过是这一声最亲密的呼唤。 ‘我们还能是狼仔与星儿吗?’他问。 她的回答是一串串无言泪水。 受的伤害太多,承受的责任太重,即使仍深深在乎他,可她,已不知道该怎么爱了。 提着灯笼的倩影离去了,那一点小小的温暖火花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小,直至完全消失。 留他独自一人,被无边无境的漆黑吞没。 体内黑血,越加深沉。 当年不惜一切,步入黑潭,此后一生,终将被黑暗吞噬。 * 疾冲独自坐在营账区另一头的偏僻角落,就着火堆,埋首不知在看着什么,那背影说有多忧郁就有多忧郁,没人敢去打扰。 只有耶律宝娜胆大,走了过去,关心问道:‘你真舍得?’ 疾冲叹了很长一口气,换了个姿势,背对宝娜。 宝娜凑上前,见他手里捧着的是一本画册,上头居然是各色美女,她不禁瞠目结舌! 有没有搞错?他才刚与摘星解除婚约,立刻就看起了美女画册? 这人是有多花心? ‘喂!我在和你说话呢!’宝娜抢过画册。 ‘还来!’疾冲一把抢回,一面看一面嘴里啧啧称赞。 宝娜原先还气鼓鼓地瞪着他,但看着看着,眼神转为同情。 他不过是在试图疗伤吧? 凑到疾冲身旁坐下,她悄声问:‘你真舍得吗?’ 疾冲沉默良久,才道:‘真心喜欢一个人,不就是希望她能快乐吗?与其三个人一起不快乐,不如我一个人辛苦点就算了。况且……’ 况且,朱友文已来日无多,就当作成全他也好,至少,让他没有遗憾。 拿起酒壶,豪迈大口喝酒,顺手递给身旁宝娜,契丹儿女,本就豪爽,宝娜接过就口跟着喝了一大口,吐了口气,‘好酒!’ 疾冲惊喜望向她,‘识货!这可是于阗紫酒,西域上好葡萄酿制,老头儿也不过藏着就两坛,一坛早被我偷喝光了,另一坛……’他拍拍酒壶,‘也快被我喝见底了!’ 契丹的羊奶酒可烈得多了,但这于阗紫酒带着隐隐香甜果味,余韵十足,她忍不住喝了一口又一口,疾冲连忙抢回酒壶,‘别喝完啊!这酒喝完了可就没了!’ 一看,酒壶已见底。疾冲懊恼。 ‘难受吗?’宝娜问。 ‘难受啊!酒都被你喝光了。’ ‘你明知我问的不是这个!’宝娜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疾冲索性扔了酒壶,往后仰躺在地上,望着夜空。 ‘难受又如何?难过个一会儿,就把它放下吧!人生里又不是只有儿女情长、风花雪月。’转了个身,朝宝娜苦笑,‘我这次放手,潇洒吧?’ ‘潇洒!比我契丹男儿还要潇洒!连我王兄都没你潇洒!他以前曾喜欢过一个汉族女子,但对方已有婚配,我们都劝他另寻新欢,他就是放不下,甚至想半夜带人将那女子掳掠来成亲,还好被父王发现,及时阻止,狠狠念了他一顿,王兄这才打消念头。’宝娜说得兴高采烈。 疾冲哈哈大笑,转头望向满天星斗,眼里依旧有着不舍。 毕竟是自己深深爱过的女子。 他揉了揉眼睛,双手伸向星空,豪迈道:‘手一握,只有马摘星,手一放,我有满天星!’坐起身,继续观赏美女画册。‘克朗真有心,收集得还真齐全,等我回太原之后定得找他实际去探勘探勘……’ 宝娜气结。 ‘就是不给你满天星!’ 开什么玩笑,最亮的一颗星星就在他身旁,这家伙居然视而不见? ‘还我!’ ‘不还!’ 抢夺拉扯间,宝娜将他扑倒,红扑扑的娇颜遮住了他眼里的满天星。 ‘既然你已与摘星解除婚约,本公主,要定你了!’ * 一行人继续返晋旅程,宝娜执意一同返晋,不愿再回契丹,疾冲头大不已,三番两次劝说,宝娜就是铁了心要跟着他,对方是契丹公主,稍有不慎,惹得契丹反目相向可就得不偿失,朱友文深知此滋味,只给了疾冲四字忠告:‘好自为之。’ 摘星本就对疾冲心怀愧疚,见宝娜频频对疾冲释出好感,她倒也乐见其成,偶尔还会取笑疾冲:‘你可真是万人迷,婚约一取消,马上就惹得了契丹公主的青睐!’ 疾冲念她没良心,亲手把前任夫君拱手送人,一点都不心疼。 一路上疾冲能躲就躲,躲不过就装傻,其余众人见小世子就这么解除婚约,本还替他感到不值,随即见契丹公主送上门,纷纷有意促成好事,要知若是晋国与契丹能够交好,对未来战局可是大大有利,克朗将那本美女画册收了回来,郑重警告疾冲:‘少帅,国家大事为重,美女就少看点吧!’ 疾冲气结,不知暗中送了多少封信给契丹可汗,要他赶紧派人把宝娜接走,但眼见太原城就近在眼前了,契丹仍音讯全无,宝娜依旧日日追着他不放,甚至关心起他的起居饮食。 ‘疾冲,你变瘦了!肯定是因为情伤而食不下咽,是吧?我问过了伙食兵,他们也说你食量变小了。’ 疾冲虽然这一路上与耶律宝娜吵吵闹闹,分散不少注意力,但他独自一人时仍难免情绪低落,饭量是少了些,腰围是瘦了些,但那又如何?之后吃回来不就得了?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但同时他心里也隐约有些感动,他腰围是胖是瘦,根本没人在意,更别说是摘星,可宝娜却注意到了,没想到她居然心细如此,甚至跑去问了伙食兵。 宝娜硬拉着他来到伙房营,满桌菜肴香气四溢。 ‘本公主命令你,全部吃完,不准有剩!’宝娜指着那些热腾腾的菜肴。 一旁伙食兵拚命忍笑。 一个画面忽跳进疾冲脑海里。 从前他也这么对摘星颐指气使,逼着她在自己面前多吃些。 原来这世上真有报应啊。 疾冲无奈,端起碗就吃,宝娜见他听话吃饭,喜滋滋跟着坐下,陪着他一块儿用膳。 疾冲眼尖,见她双手不少细微血痕,指间甚至夹着一片草梗,忍不住放下碗,一把捉过她的手,质问:‘公主该是娇生惯养,为何双手变成这副德性?’ ‘你在担心我吗?’宝娜开心道。 疾冲脸色一正,‘妳是娇贵千金公主,不用一路跟着我们受苦,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要怎么向契丹可汗交代?’ 宝娜此次同行,阵仗不比以往,虽有几名随行婢女侍卫,但只要事关疾冲,她巴不得样样自己来,本还想亲自下厨,随行婢女怕小公主烧了伙房营,好说歹说才让她打消念头,至于她手上那些擦痕,则是她见近日天气潮湿,怕喂食马儿的草料不新鲜,自己带人去割了新的草料,更由她亲自喂食疾冲骑的战马,以防染病。契丹人向来在马上讨生活,自然懂马,草料新不新鲜这种小事,顾马的小兵不以为意,在宝娜眼里却是至关重要,若是战马因此染病,众人行程拖累,自然更添变量。 明白前因后果,疾冲半天说不出话。 宝娜并非一意鲁莽任性,也有心思敏锐的时候,更是全意为他着想。 他不能说不感动。 他狠狠大吞三碗饭,站起身道:‘战马那么多,就你们几个割草搬草哪够?我瞧瞧去,多派几个人帮忙!’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51章 自焚 朱友文并未忘记与朱温的十日之约。 十日之后,回到朱梁京城,暗杀郢王,将其党羽斩草除根。 深夜,大多数人都已歇息,他在营账内磨着一把剑。 牙獠剑已被他所弃,本以为此生不会再用到利剑伤人,却没想到,还有这最后一回。 举剑的手忽然颤抖,险些握不住剑,忙以另只手紧紧握住,不让剑落地。 不用看也知道,胸口那朵火焰已然再次绽放,烈焰焚身的痛苦,他只能咬牙忍耐,豆大汗珠从额头上不断滴落。 他努力调匀呼吸,试图克制兽毒,一丝寒风由帐门边灌入,紧接着一抹白影从他眼前滑过,他不加多想立时举剑反击,当的一声,硬兵器相接,激起细微火花,雪白发丝一闪,接着素白衣袖如蛇般卷上他的手臂,他只觉手臂被某种尖锐物体轻轻一划,那白影便迅速退去。 遥姬举起匕首,就着烛火,清楚见到上头是触目惊心的黑血! ‘你身上何时出现的黑血?’遥姬脸色大变。 要知兽毒侵心、鲜血化黑已是病入膏肓,就算服用她体内蛇毒血也药石罔效。 ‘你既中狼毒花之毒,为何闷声不吭?难道……难道她不知道?’遥姬难得激动。 朱友文却淡淡一笑。 ‘兽毒发作,一次比一次剧烈,最后必然反噬,妳我都清楚,又何需大惊小怪?妳特地来见我,可是父皇那儿出了变故?’ 遥姬却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闲情逸致关心别人?是我担心郢王毒箭伤你,才特地来一趟,谁知……’她紧咬下唇,满心痛悔。 毕竟还是来得太迟了。 朱友文却不在意道:‘我本还担忧这身子是否能撑到刺杀郢王,但既然妳来了,以妳的能耐,即使以毒攻毒,助我多挺过几天,应非难事?’ 见他如此不珍惜自己性命,遥姬再也难以压抑情绪,怒道:‘你要强压兽毒,甚至不惜饮鸩止渴,就为了去对付郢王?’ ‘遥姬,我必须这么做。’ ‘不!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遥姬扔下匕首,双肩颤抖。 她辛苦用尽一切手段,为的就是保住他的命,但他却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 朱友文,若你终究死去,我遥姬的一切努力岂不都是白费? ‘遥姬,这是我最后一个请求。’朱友文语重心长。 遥姬背转过身子,强自压抑情绪,颤声道:‘马摘星知道吗?’ 朱友文摇头,‘她不需要知道。行刺郢王后,我自会消失于世。’ 遥姬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好。’ 遥姬俯身拾起匕首,在自己手腕上一划,蛇毒血涌出。 朱友文微愣,他知蛇毒血乃他体内兽毒解药,却是第一次见到遥姬自残,只为救他。 原来一次又一次,当他在生死边缘徘徊时,她都是这么救他的吗? ‘遥姬……’ 他朝她走来,忽然全身力气尽失,整个人往前栽倒,她早有预料,上前抱住,但对遥姬而言,他身子实在沉重,两人双双滑倒于地,她宁愿雪白衣裳染上尘埃,也要以身护他,不让他在自己手里受到任何伤害。 搂着他温热身子,泪水便禁不住落下。 为何要这么傻?为何总是为别人而活?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重得朱温信任,却又为了马摘星而身中狼毒花,引发兽毒再次侵心,这次连血液也被兽毒侵蚀,只怕来日已无多。 抚摸着他的头发,抚摸着他的脸庞,看了千千万万次,依旧不舍。 不能了,这一回,她不能再听他的话了。 朱友文,若你真的死期不远,那么我只希望,你走的时候,没有遗憾。 * 难以入眠的夜晚,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遥姬无声而入,摘星虽感到讶异,却冷静以待,未惊动任何人。 遥姬出现,必与朱友文有关,既然他信任她,那么此刻她便不是敌人。 ‘妳特地前来,是为了他体内兽毒吗?’摘星问。 ‘看来妳不蠢。’遥姬轻笑,似乎依然不把她放在眼里。 ‘以妳能耐,自然有办法救治他,对吧?’ 遥姬不语,只是凝视着她,凝视着这个拥有朱友文所有感情的女人。 遥姬的神情让摘星感到深深不安,‘难道他……’ 若连遥姬都束手无策,那…… ‘我与他生死同命,凡是他心中所想,我皆无悔成全,但唯独这次例外。’遥姬朝她逼近,‘马摘星,我宁愿他日后恨我,也要让妳知道,他会体有兽毒,追根究底,都是因为妳!’ 宛如被晴天一道霹雳劈中,摘星愕然,久久无法言语。 只听遥姬含泪续道:‘当年妳让他万念俱灰,他才会舍弃一切,包括求生希望,步入黑潭,承受削骨蚀肉之痛,藉以重生,但兽毒从此入身,无法拔除,多年来他克制忍耐,加上我体内蛇毒血,勉强活到今日,但他替妳挡下的那几箭,终让他体内兽毒溃堤,血色一旦变为墨黑,连我蛇毒血都已无用,他最多只余一个多月性命!’ 摘星不敢置信。 她不知道! 她从来都不知道! 害得他一生被兽毒折磨甚至致死的罪魁祸首,居然是她! 脑袋一片混乱,身子剧烈颤抖,她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认为他所遭遇的一切,皆是咎由自取,却不知她自己才是当年推他摔入炼狱的真正凶手! 狼仔,为何你从来都不说? 为何你明知是我害你至此,你仍愿意用尽一切保护我,不愿让我受到一丝伤害? 你明明是那么在意我,我却那么自私,一昧恨着你,不愿让你赎罪…… 摘星忽一阵失神,身子一晃,险些站不稳。 遥姬只是冷冷道:‘如今妳知道难过了?知道他为妳付出了多少了?’ ‘遥姬!求妳救救他!妳一定有办法救他的,对不对?’她双膝一跪,抱住遥姬双腿,毫无尊严地乞求。 她愿意付出一切,只要他能活下来! 遥姬却只是推开她,沈痛摇头,‘太迟了……’ ‘不,不要这么说……求求妳……’她拚命摇头,不愿相信,泪已如雨下。 她与她,都是肝肠寸断。 ‘我已无力救他,所以我要他在所剩不多的日子里,不再有遗憾。’遥姬对摘星道:‘马摘星,而妳是这世上,唯一能办到的人。’ ‘遥姬……’ 遥姬苦笑,‘我与他,虽是生死同命,却非生死同心。’她退后一步,扶起马摘星,看着这个她曾经痛恨的女人,‘马摘星,妳要知道,我这一生从未求过别人,但此刻我求你,在他有限的日子里,好好陪着他、好好照顾他,他的心受过太多伤,我只希望他能快乐,哪怕只有短短一个月也好……’她不是那么大度的女人,但为了他最后这短短一个月的幸福,她愿意放手,把他交给马摘星。 遥姬转身欲离,摘星抹去眼泪唤住她:‘遥姬!’欲言又止,终于坦白,‘其实有时候我会忌妒妳,因为在他最痛苦的时候,是妳陪在他身边。’ 遥姬停下脚步,‘他已不是我的渤王了。’ 马摘星,他是妳追寻了一辈子的狼仔。 ‘遥姬,这世上最懂他的人,也许是妳。’ 那雪白的纤瘦身影微微侧过脸,似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无言离去。 * 婉转鸟鸣声令他有种熟悉的错觉,彷佛回到了狼狩山。 缓缓睁开眼,只觉自己躺在木床上,窗外隐约有人影走动,脚步轻快。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回到了太原城外的小村里,桌上摆着热粥与几道小菜。 平静祥和,彷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自己是怎么回到这儿的? 走出屋外,只见阳光灿烂,一对蝴蝶翩翩飞来,是初春的季节了。 有人在替他晒着被子,他走过去,摘星听见脚步声,从被子后探出来头,‘你醒啦?桌上有早膳,快趁热吃了。’脚步一移,拿起木桶里其他已洗好的衣物,一一挂起。 朱友文满心疑惑,‘妳怎会在此?其他人呢?’ ‘以后我就住在这里照顾你了。’摘星回道。 她如今已与疾冲解除婚约,不再是川王妃,与他相处自然不再引人争议,可他自知来日无多,不愿她知道真相,只得狠心道:‘你回去晋王府吧!我不需要妳的同情和照顾!’ 她放下手上衣物,叹了口气,‘我要照顾的不只你的身子,还有你的心。’ 朱友文一愣,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可知,在我心里,最想过上什么样的日子吗?’她看着天空,喃喃。 他的目光变得柔和,参杂着一些哀伤。 他当然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入水文光动,抽空绿影春,良人常相伴,粗茶配淡饭,最简单的日子,却是最幸福的滋味。 可他给不起。 ‘你一直都明白的,不是吗?’她微笑望着他,‘我一直就想和狼仔,在狼狩山上,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我们一起晾干洗好的衣服,狼仔力气大,先帮我拧干了,我再一件件挂好,别让衣服皱了。’她又开始挂起刚洗好的衣物。 朱友文默默走上前,替她先将衣服拧干。 ‘还有,我会天天做饭给他吃,每餐都有他最爱的肉包子。’她抱起木桶,慢慢走回屋内。 朱友文听她娓娓道来梦想中的生活,望着她的背影,胸口酸麻,说不出的难受。 星儿,可是狼仔很快就不在这世上了。 妳会难过吗?妳会想念他吗? ‘倘若有天狼仔不在了呢?’他终于问出口,犹豫着是否该告诉她真相。 知道了,她会痛苦,可也就不会继续抱着这虚假的奢想过一生了。 她脚步一顿,回过头,眼眶含泪,‘狼仔若不在了,我依旧想过着这样的日子。我还是会洗他的衣服、替他晾衣服。做饭的时候,我也会多留副碗筷,给他留个肉包子,告诉自己,狼仔还是和我在一起……’ 朱友文心中歉疚难舍,走上前握住她的手。 ‘这些事,我不想再也没机会做了。’泪水噗簌簌而下,她哽咽道:‘遥姬都告诉我了。’ 他心内微微一惊,又听她道:‘那日你兽毒攻心,昏迷了两天两夜,我一直守在你身边,就怕你醒不过来,就怕我再也过不到我想过的日子……’ 他心疼地将她搂入怀中安慰:‘别怕,妳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我都陪妳。陪妳洗衣晾衣上千件都不成问题,陪妳吃饭吃到妳不想吃为止。’他努力让自己听来轻松惬意,眼眶却也红了。 ‘我们不要再推开彼此了,好不好?’她抬起头,泪眼婆娑。 他们已经错过太多、太多。 他轻轻将额头靠在她的前额上,四目相对,都是热泪盈眶。 不会了。 再也不会推开了。 轻颤的唇轻轻贴上,再也不去想,他们剩下的时间,其实根本不到一个月…… * 摘星在厨房里忙乎着,她下起厨来虽有模有样,但菜切得歪七扭八,鱼煎得支离破碎,就连那锅饭都还是赵六儿看不下去,帮她煮上的。 午膳端上了桌,色香味样样不俱,摘星略感尴尬,朱友文却是夹起筷子就吃,先将鱼肉煎焦的部份吃掉,她连忙阻止,‘等等,先把刺挑掉!’ 他专心挑刺,挑完刺的鱼肉却是放到了她碗里,她看着他的体贴,心头一阵甜蜜。 ‘以前只会和我抢食物的狼仔,何时变得如此体贴了?’她取笑道。 ‘还不快吃。’他一脸正经。 知他是不好意思了,她笑着夹起鱼肉入口,神色一变,看了一眼吃得津津有味的他,勉为其难吞下口。 她不禁担心他是不是味觉坏了,食不知味? 这鱼半焦半生,又咸又甜,他是怎么吃下肚的? 见他吃得认真,一口一口将她亲手做的菜肴全吞下肚,她又是惭愧又是暗喜,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在意。 自己真该好好学习厨艺的。 见他嘴角旁沾了块鱼肉,本想用手抹去,心念一动,凑过头去在他唇角旁吻了一下。 小屋门口忽传来东西掉落声,两人双双转过头,只见赵六儿两手遮着眼,满脸通红,尴尬道:‘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只是替摘星姊送东西来,你们就当我没来过……’说完后边蒙着眼边后退,转身就跑。 摘星赶紧上前拿起赵六儿掉落的麻袋,里头装的是面粉与白糖。 ‘要六儿送什么来着?’他探过头问。 ‘暂且不告诉你,晚上你就知道了!’她藏起麻袋卖关子。 * 用完午膳,两人到城外近郊山林悠闲散步。 严冬已过,正是初春乍暖还寒时,林间虽仍有积雪覆盖,但掩不住绿意由白雪中挣扎探头,满是生机。 几只迫不急待已羽化的彩蝶双双飞舞,丝毫不畏寒冷,见到有人来了,飞来围绕,纠缠着两人嘴里吐出的暖暖白雾。 她抓起一把落叶,往天际一洒,落叶被微风卷起打了几个旋儿后,缓缓飘落。 听蝶,观风。 两人紧紧牵着手,他怕她冷,将自己身上外衣解了下来,披挂在她身上。 这样的宁静与幸福,是从前他们想都不敢想的。 ‘日子过得好快,转眼一年就要过了。’摘星忍不住叹道。 八年前历经误会而分开,再次相遇后,短短一年,历经了多少磨难,相爱相恨,数次生死相交,痛到恨不得就此死去,回首过往,她庆幸自己终究坚强走了过来,才能在此刻牵着他的手,漫步山林,虽然此处不是狼狩山,亦无女萝湖,更无他的狼兄弟,但他在。 她要的也不过就如此。 * 下山回到小村,她钻进厨房与那堆面粉白糖奋斗,他想帮忙,却被她推了出去,不准他偷看。 他无奈,只得离开小屋,不一会儿又回来,乖乖坐在桌前等着。 面团油煎的甜香味飘来,看来她虽厨艺不精,做甜点倒是挺拿手的。 朱友文默默看着手里的那条红线。 摘星果然端了一盘巧果出来,放在他面前,柔声道:‘早就想再做一次给你吃了,就当提前过七夕吧。’ 距离七夕还有大半年,可他已等不到了。 见她泫然欲泣,他忙拿起巧果,试着逗她笑:‘这次总算是妳亲手端上,不是让人借花献佛。’指的自然是当时宝娜骄纵,非要将摘星下厨亲作的巧果当成自己的手艺,献给渤王。 她收拾心情,跟着笑道,‘还不只宝娜呢,我们的渤王大人,可是处处留情!’ ‘我没有。’他郑重反驳。 ‘胡说,遥姬长得那么美艳,你们俩从小一块儿长大,我不信你们之间毫无感觉。’ 他有些急了,‘真的没有!夜煞训练艰苦异于常人,我哪有这样的心思?’ ‘我不信。难道你真连一丝丝遐想都没有?’ ‘没有。’他一脸正经,只差没指天发誓。 ‘那魏州城的舞娘绿芙姑娘呢?’ 他愣住,‘亏妳好记性,我早忘了这人。’ 她佯装不悦,哼了声,‘不知是谁亲口说过,“那绿芙姑娘何等娇媚动人,取悦本王……”’ 他放声大笑,她娇嗔捶了他几拳,‘讲到绿芙姑娘就笑得这么开心!’ 忍不住将她搂在怀里,深深吻下。 傻星儿,从头到尾,我心里始终只有妳一人,何必与其他女子争风吃醋? 直吻到她轻声娇喘,他感到身子莫名躁动,这才缓缓放开。 他笑她,‘别光顾着说我,妳自己呢?先不说疾冲,还有那通州少主……’ 思绪一下子回到再次相遇的那一刻,但当初那纷杂无解的迷惘、质疑、愤怒与悲伤,如今回想起来已能一笑置之。 她推开他,气呼呼起身,‘你明知道我一直对你——’他打断她,‘我知道,妳甚至在奎州连退数十位求亲者,都是为了我。’ ‘你少自以为是!’ 被说中了心事,反而口是心非,不愿承认了。 又爱吃醋又爱闹脾气,可为何在他眼里依旧如此惹人怜爱。 见她作势转身要走,他赶紧起身从后头搂住她,‘别气了,不过就是说着玩的。’然后抽出怀里红线,一端绑在她的小拇指上。 她讶异地看着他将红线另一端绑在他自己的小指上,问:‘你知道我要做巧果?’ ‘外出了一趟,六儿告诉我送了什么过来,就猜到了妳要做巧果。’ 曾经被他亲手斩断的红线,又回到了手上,将他们两人紧紧相系。 她满足地笑了。 ‘星儿。’他忽道,‘这条红线,在我这端绑了死结,可在妳那端,却是活的。’ 绑了死结,是因为我这一生,心里就只有妳,谁也无法解开。 绑了活结,还能解开,等我不在了,妳就解开这红绳离去吧,别再挂念我了。 她明白过来,硬是将自己小指上的红线打了好几个死结,‘我这人就是这么死心眼,八年都这么过了,十八年、二十八年我都打算这么过!’ ‘星儿……’ ‘不听!不听不听不听!’她挣扎着,泪如雨下。 为何一直要提醒她,这样美好平常的日子稍纵即逝? 他紧紧抱住她,忍住不舍与痛心,安慰道:‘好,不说,再也不说这些。’ 她转过身,依偎在他怀里大哭。 她从不在人前哭泣的,可唯有在他面前,她毫无防备。 他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像哄着孩子似的。 世事沧桑,生离死别,从不后悔与你相遇,只遗憾真心相爱的时刻,竟那么短暂,如朝露梦幻。 哭着哭着,她稍微退开,纤指轻触他胸口,目光有些不敢置信。 难道会是…… 他将狼牙链由胸前衣襟拉出。 ‘怎么会……’她讶异不已。 八年前,她当着他的面,将亲手赠与他的狼牙链扔入女萝湖中。 八年后,换他当着她的面,将狼牙链扔入天牢里的火盆内。 可如今它依旧在他身上! ‘失去妳已太痛,我不想再失去妳我之间的回忆。’他淡淡道。 原来放不开的不是只有她。 摘星再度紧紧搂住他。 ‘回忆……永远都在,但我很贪心……我想要再多一点……’ 仰起头主动吻他,娇小的双手贴在他宽厚胸膛前,感受那依然温热的心跳,柔软身子紧贴着他,虽然有些僵硬,但他感觉到了她想要什么。 ‘星儿,不行。’他闭上眼,努力调匀呼吸。 他不能再拖累她。 ‘为何不行?我偏偏就要!’她倔强地耍起性子,捧住他的脸深深一吻。 ‘星儿,我不行……’ ‘我想当你的妻,为何不行?我只不过想要多一点回忆,哪怕只有一夜也好,让我当你的妻,堂堂正正的妻……这辈子我再也不要别人……狼仔……我求你……’她其实想要很多很多,但来不及了,那么能不能只要一个晚上的温存就好? 他挣扎着不知是否要屈服,若她成了他的人,往后他不在了,她该怎么办? 虽然他知道她很坚强,但他不忍。 ‘狼仔……’ 细声软语在耳边回荡,软玉娇香在怀里沈醉,他闭上眼,终于不再坚持。 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 他们只有一夜,却是最温柔、最缠绵的一夜。 * 烛火跳了最后一下,熄灭。 他迟迟不愿入睡,就这么瞧着她的睡颜,直至烛火烧尽,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但目光依旧流连在那张娇美脸蛋上,不舍离去。 原想就这么看着她到天明,体内兽毒忽不受控制,他起初拚命压抑,不愿吵醒她,但身子颤抖越加剧烈,他不得不踉跄退开,一离开床便单膝跪地,全身如火焚,颈间黑色经脉暴胀,额头汗珠不断落下,呼吸急促,痛苦万分。 她惊醒过来,披散着发丝,赤脚跳下床,‘怎么了,很难受吗?’ 他脸色苍白,浑身不由自主颤抖,却仍安慰她道:‘不要紧,忍一下就过了。’ 她跪在他身后,紧紧搂住他,泪眼模糊。 难道他最后的一个月里,夜夜都要承受兽毒攻心的痛楚? ‘别哭了,我没事。’他感受到她颤抖的身子,握住她的手。‘星儿,妳知道吗?光是今日,我便深感自己活得比过去的每一天都快乐。’ 她贴在他赤裸背上,不住摇头,温烫泪水滴滴落在他身上,烧灼着他的心。 不够,根本不够,只有一日哪里足够? 这一夜,她就这样抱着他,始终未曾松手,就怕一放开手,他就会不见了。 * 长生林内祭天仪式突遭中断,朱友珪虽自请责罚,朱温却未多加怪罪,只道也许天意如此,不欲借命予他,隔日便称身体不适,打道回府。 朱温回到京城后,休养几日,召见朱友珪,竟是已决定要将皇位传给这个二儿子。 朱友珪喜不自胜,他暗地万般安排,却没料到朱温会自行决定下诏传位,他当场重重一跪,起先推拒,直到朱温摆起脸道:‘朕心意已决。’ ‘父皇,儿臣只是暂时监国,绝不敢有非分之想。若父皇坚决如此,儿臣……只能长跪不起。’朱友珪不胜惶恐。 朱温奸诈,朱友珪矫情,表面上父慈子孝,暗地里却是钩心斗角。 ‘友珪,朕当然想再手握天下,只是如今……却已连双眼都不好使了。’ ‘父皇!’朱友珪佯装惊讶。 先以利诱之,再主动曝露自身弱点,争取同情,意在让朱友珪放松戒心。 朱温听得朱友珪语气担忧焦急,更刻意用力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张锦连忙端上汤药,朱温接过喝下,缓缓道:‘朕的双眼,自有太医操心,你便把心思都放在治朝监国上吧!’ ‘但如此重责大任,儿臣实在承担不起!’朱友珪仍在推让。 ‘朕四个儿子里,你其实是最像朕的,把朕一手打下来的江山交给你,朕也最放心。老实告诉你,将楚楚留在朕身边,本是对你大权在握,有所戒备,但如今朕倒是真喜欢她,你登基后,务必好好善待她,也别怨恨朕过往戒心太重,留点日子让朕颐养天年可好?’ 朱温如此推心置腹,朱友珪只觉受宠若惊,见朱温心意已决,便不再推辞,磕头谢恩后,难掩满脸喜色离去。 朱友珪离去后,朱温疲惫老迈的双眼忽现精光。 密令已发,他信得过的军侯正在洺州齐聚,朱友珪欲接班登基,储君需斋戒七日,闭门不出,这七日已足以让他完成布局,如今就等着朱友文回来,助他一臂之力,将朱友珪的势力斩草除根! * 月黑风高,大梁皇城内显得格外寂静。 寝殿外的悬挂罩灯轻轻摇曳了几下,其中一盏忽地熄灭,一名宫人连忙取过梯子,重新点上。点完灯后,他往回一望,居高临下,只见一队人马明火执仗正由宫门外闯了进来,不禁大惊失色,想要呼救,一支暗箭射穿了他的喉咙。 尸首落地,其他宫女纷纷骇叫,宿鸟惊飞乱啼,夹杂着宫人们的哭喊,不一会儿又迅速安静了下来,空气中弥漫血腥。 正在龙床上安歇的寝殿主人仓促惊醒,历经过多少腥风血雨,殿外的哭喊与血腥弥漫让他知道大事不妙,难道那逆子真反了? ‘来人!来人啊!张锦!’气急败坏惊呼,却惊恐发现无人回应,连仍旧随侍在侧的张锦也不知去向。 ‘朱友珪,莫不是你这逆子真造反了?’ 一道人影从阴影处缓缓现身,果真是朱友珪。 只见他气定神闲,负手而立,‘正是本王。’ ‘你居然悖逆如此,天地不容!’朱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咆哮。 朱友珪冷笑,‘父皇此言差矣,身为一个父亲,却处心积虑想除掉自己的儿子,又岂是天理所容?父皇如此轻易便答应传位予我,背后必有蹊跷,与其继续坐以待毙,不如提早下手,这,也是父皇您教会我的。’ 朱友珪身后一闪,一队精兵已将寝殿团团围住,为免夜长梦多,朱友珪摆手示意,士兵们纷纷拿起剑刺向朱温,朱温狼狈冲向殿内梁柱,抱着柱子左闪右躲,然他毕竟年事已高,力不从心,一名士兵一剑刺进他腹中,再狠狠一拧一拔,血污瞬间由朱温腹部喷出,他惨叫一声,颓然摔倒于地,抱着肚子,狠狠瞪着志得意满的朱友珪,‘孽子……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下手除掉你……’千防万防,却偏偏是这个最不起眼的儿子对他下手! 朱友珪究竟是如何得知朱温密谋除去他? 难道又是张锦?还是遥姬? 朱友珪缓步上前,看着自己父亲倒于血泊痛苦挣扎的模样,不但无动于衷,甚至十分得意,‘父皇,您必是怀疑是否遭人出卖?为免您死不瞑目,我这就告诉您吧,从长生林回京后,在你眼前的张锦不过是个替身,真正的张锦已被我收拾掉了!您的一举一动,早逃不出我手掌心!我已命五百精兵包围太卜宫,只要反抗,格杀无论,您的太卜大人怕是自身也难保了。’ ‘你这……逆子……’朱温挣扎着想起身,牵动伤口,肚破肠流,痛苦不堪。 ‘逆子?我自知出身低贱,不及大哥与四弟,但我比谁努力、比谁都敬重您,可连那头怪物在您眼里都比我高贵,甚至还要与他连手对付我?’朱友珪激动道:‘这一切都是您逼我的!’ 这老家伙终其一生把儿子当棋子,大儿子朱友裕不过是受朝中众臣拥戴,便遭他疑心而下毒手除去,到头来他还想期待什么父慈子孝? 朱温继续谩骂,然声音渐渐低落,渐渐成为模糊不清的呻吟,最终圆瞪双眼,死在了自己儿子手下。 ‘来人!’朱友珪朝后吩咐,‘传令下去,就说陛下罹患顽疾,今夜病状加剧,药石无功,驾崩了!’ * 隔日清晨,不少文武大臣听闻朱温夜半驾崩的消息,急得衣冠都来不及整理,速速赶入皇宫。 听说陛下生前欲传位予均王朱友贞,支持朱友贞一派的大臣,尤其是杨厚,皆难掩喜色,众人赶到皇宫欲拜见恭贺均王,人才入殿,一队禁军便涌出将他们全绑了起来,压制在地。 大臣们错愕不已,此时冯庭谔架着朱友贞出现,将他往地上一推,朗声道:‘查均王殿下及其党羽,作乱犯上,意图颠覆叛变——’朱友贞激愤打断:‘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他被幽禁宫中多时,今日忽被冯庭谔带出,尚不知宫中已发生巨变。 冯庭谔续道:‘幸郢王殿下贤明,得苍天护佑,先皇驾崩前,已亲允传位……’ 朱友贞大惊失色,‘父皇……父皇驾崩了?冯庭谔你……你们把父皇怎么了?’ 难道他二哥当真利欲熏心,枉顾人伦,亲手弒父? 他们朱家到底受到了什么诅咒?父亲要杀儿子,儿子要杀父亲,儿子们之间更是彼此栽赃嫁祸,欲置对方于死地! 冯庭谔冷笑看着朱友贞无谓挣扎,‘郢王殿下有令,为报先皇血仇,除均王殿下,其余逆贼,尽诛不赦!’一声令下,冯庭谔身边士兵抽剑刺向众大臣,金碧辉煌的宫殿再次血腥弥漫,成为凄厉惨叫充斥的炼狱。 ‘住手!住手!’朱友贞狂喊,试图阻止杀戮,然那些曾支持他的大臣们一个又一个倒下,温热的血液不断溅在他身上、脸上,他从一开始的悲愤填膺到渐渐麻木,最终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倒在血泊中,浑身冰冷。 朱友珪竟如此心狠手辣! 忽地,一个念头闪过他脑海,让他更如堕冰窖。 他虽被幽禁宫中,不知朱友文以保他性命为条件,回朱梁受审,之后下放黔奴营,脱逃投晋,但朱友文只要活着一日,对朱友珪而言便如芒刺在背,必除之而后快,朱友珪既然连亲生父亲都狠得下心杀害,却为何独留他朱友贞一条命? 难道是要放出风声,以他为铒,诱使三哥朱友文回京营救? ‘好四弟,你想必已猜到,二哥为何特留你一命了吧?’朱友珪微笑着从冯庭谔身后走出。 ‘你……你不是人,连禽兽都不如!’朱友贞悲愤道。 ‘咱们三兄弟团聚之日,看来不远了,在那天到来之前,你可要好好活着啊。’朱友珪大笑,扬长而去。 * 朱友珪志得意满,回到郢王府准备亲自接敬楚楚入宫服丧,却见她身着丧服,正在收拾东西,似要远行。 朱友珪不解问道:‘楚楚,妳这是……’ ‘我要离开郢王府。’敬楚楚冷冷道。 朱友珪微觉不对劲,‘楚楚,父皇驾崩,我们该入宫——’ 敬楚楚放下手上包袱,向来温柔良善的她,此刻竟难掩情绪激动,目光更是罕见凌厉,逼问:‘我问你,父皇骤逝,是否与你有关?’ 朱友珪万没料到敬楚楚会有此一问,表情一僵,忙解释:‘楚楚,逆谋的不是我,是四弟,他——’敬楚楚愤怒打断他,‘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 敬楚楚从包袱里拿出一封信,扔向朱友珪,他接下,神色忐忑地展开,信上写着一行字:朕若遇害,杀朕者,必为逆子郢王。 信上的确是朱温字迹,朱友珪仍欲狡辩,‘楚楚,这信妳从何处得来?这分明是有人故意诬陷——’ ‘你还不愿承认吗?’敬楚楚痛心无比,‘父皇生前曾对我说过,他自知已日薄西山,若我有心,可在他归天后至近郊吉光寺内向观音大士磕头千次,替他祈求冥福。父皇驾崩后,我便至吉光寺磕头祈福,谁知尚未满一千,蒲团已微微裂开,底下露出此信……’随手拿起桌上朱友珪亲自雕刻的木鹰,重重朝他脸上砸去,‘这等于是父皇亲手交给我的遗书,你还想否认?’ 朱友珪脸上被木鹰重重一砸,瞬间皮破流血,却不觉疼痛。 敬楚楚都知道了……她是他最珍视之人,可她如今看着他的眼神却如此厌恶,彷佛他是世间最卑劣之人。 ‘楚楚,你听我解释……’他仍试图挽回,心里仍相信他的妻不会弃自己而去。 ‘你不用解释。’敬楚楚的语气第一次如此冷若冰霜。‘已经太迟了。’她冷冷望向自己的夫君,‘蒲团底下,还有父皇的一道遗旨,我已让人送往洺州。’ 洺州? 朱友珪脸色大变。 ‘看你的表情,想必你也猜出了大概。’敬楚楚道:‘如今父皇遗旨已至洺州,守军正退,晋军就要不战而胜,拿下洺州了,从此皇城门户洞开,大梁岌岌可危……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敬楚楚颤抖说完,扭头抹去眼中泪水,深吸一口气,拿起包袱就要离去。 朱友珪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拉住她,‘楚楚,妳要去哪儿?’ ‘我要离开你。’敬楚楚虽被他拉住,却没有看他一眼。 ‘不准走!我可以不要洺州,但不能没有妳!’朱友珪彻底慌了。 他苦心积虑,机关算计才走到这一步,正要与她共享美好成果,她却要离他而去? ‘你可愿意放弃皇位?尔后诏告天下,你弒父夺权?’敬楚楚反问他。 他哑口无言。 他的楚楚……变了,以往她总是包容他,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他,可为何如今却—— ‘楚楚,我是被逼的!是他刻意将妳留在皇宫,做为人质,还想毒害妳,好牵制我,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妳!’他竟把一部份的罪责自私地推到敬楚楚身上。 敬楚楚冷冷瞧着他,彷佛他不过是个陌生人,‘那么你为何迟迟未推拒契丹可汗的婚事,是否仍打算娶契丹公主为正室,日后立为大梁皇后?’ 朱友珪一直以为她不知情,此刻宛如晴天霹雳,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敬楚楚冷笑道:‘是冯庭谔私下来找过我的,说大梁国运盛衰,全在我一念之间,要我退让,成全你与契丹公主的美事!’ 朱友珪咬牙,暗暗埋怨冯庭谔坏事,可冯庭谔到底是为他设想,他迟迟未明确推拒契丹可汗的联姻要求,也的确存着敬楚楚终究能够包容,况且他日后虽无法立她为后,但一样会给她享不尽的宠爱与荣华富贵。 可他却忘了一件事,他的楚楚,并不稀罕这些。 眼见敬楚楚去意坚定,他不禁越抓越紧,他很明白,这一放手,她就是永远离开他了。 敬楚楚取下发簪,抵住自己喉间,‘你不让我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决裂至此,朱友珪再不舍,也只能要自己放手。 敬楚楚红着眼眶,深深看了他最后一眼,目光里满是失望与痛心,然后头也不回地独自离去,连一个侍从婢女都没带上。 朱友珪看着她渐渐消失的纤细背影,怅然若失。 楚楚……离开了我,妳要去哪里? 妳又能去哪里? 我终于得到了天下,却失去了妳,从今尔后,再也没有人能与我分享这份喜悦了吗?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52章 梦尽花落是故土 朱温驾崩的消息很快传至晋国,军情紧急,晋王特将朱友文召来,共谋如何因应忽变局势。 据传朱梁四皇子均王朱友贞造反,亲弒其父朱温,二皇子郢王镇压叛乱后,于群龙无首之际登上王位,已成新皇,但真实内情是否如此,人人心中存疑。 朱友文听闻后,沉默不语,面色哀戚。 十日之约尚未到,朱温竟已惨遭朱友珪毒手! 晋王见他神色凝重,询问他有何想法,他振作精神,道:‘各位所知并非完全实情,朱梁确有皇子造反,但必是郢王,他为夺权篡位,处心积虑已久,再嫁祸于手足,以求名正言顺。’ 众人得知隐情,议论纷纷,晋王问道:‘此话当真?都说郢王仁德低调,怎会如此大胆叛变?’见朱友文若有思虑,晋王于是将旁人屏退。 朱友文才道:‘不瞒晋王,我本欲潜回朱梁,行刺郢王。’ 晋王不由微微一惊。 ‘郢王觊觎大位,不择手段,我父皇决意除之,更亲口答允除去郢王后,由均王继位。故造反者绝非均王,必是郢王!’ 晋王叹道,‘朱梁政局混乱,我晋国本有可趁之机,只是这洺州一时三刻难以攻下,恐是要错失良机了。’ ‘其实父皇留有遗命,若他遭遇不测,三日之内,洺州守军将退,朱梁门户大开,正是进攻良机!’朱友文道。 晋王讶异,朱温竟不惜两败俱伤! 蚌鹤相争,渔翁得利,朱家余下三子反目成仇,反成晋国助力。 若晋国真能取下洺州,晋军便可长驱直入朱梁中心地带,攻破朱梁! 晋王道:‘朱温虽非明君,却不愧深谋难测,本王猜测你近日便会潜回朱梁,行刺郢王,营救均王。’ 朱友文没有否认,只请晋王替他守密,尤其不要让摘星知道。 晋王沈吟后,道:‘本王可派军先至洺州外埋伏,随时协助接应,等洺州一破,便可直取朱梁,救出你四弟!’ 晋王语声方落,探子便传来急报:‘禀告晋王,洺州梁军已退!’ * 他站在厨房门边,看着她忙里忙外的身影。 见她手脚不甚利落,忍不住自告奋勇帮忙,虽然下厨他不在行,但用刀切菜切肉可是高手,她在一旁看着他的刀工,啧啧称奇。 两人合作无间,不一会儿晚膳便准备好了,只是简单的炒青菜、水煮肉、油煎蛋、小米粥,当然还有他最爱的肉包子。 他亲昵地将下巴抵在她肩上,双手搂住她,‘我的星儿不愧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竟如此贤慧!’ 她感到背心阵阵暖意传来,心头是难得的甜蜜。 ‘把菜端到桌上去吧!’她轻轻推开他。 他端着菜离开厨房,她开始收拾锅盘,忽听到外头传来盘子摔破声,她心头一惊,赶紧冲了出去,果然见到朱友文痛苦半跪倒在地上,盘破菜散,一片狼藉,他面色愧疚,抖着手想去收拾,双手却不受控制频频抽搐。 ‘星儿,我……’ ‘没事、没事儿,我在这儿。’ 她跪下紧紧抱着他,感受到他体热如火,汗水涔涔,不住剧烈颤抖,显是十分痛苦,他却没有一句呻吟,只是拚命忍耐。 她不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兽毒昨夜已发作一次,今日还不到夜晚,便再度发作,间隔越来越短暂,他承受痛苦的时间越来越长,可她却只能这样抱着他,无能为力…… 随着时间过去,兽毒渐渐缓和,朱友文终于不再颤抖,浑身虚脱无力,意识到摘星一直在担心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没事了。’ 她扶他起身,他看着满地菜肴苦笑,‘我竟连端菜这种小事都做不好了。’ ‘没关系,菜再煮就是了,这次一定更好吃!’她挤出微笑,收拾干净后转身躲进厨房,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泪水。 兽毒的频繁发作残忍地提醒着,他们能相守的时日正迅速减少,可他们却都还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那一天的到来。 他望着她快速离去的身影,眼神哀伤。 兽毒发作次数变得频繁,代表他所剩时间已不多,他不能再继续留恋这温柔乡里了。 朱友珪害死文衍等人,更亲手弒父,如今四弟性命堪忧,他必须要在自己的生命完全被兽毒侵蚀殆尽前,返回朱梁,结束这一切。 摘星从厨房重新端出了热腾腾的菜,两人坐在小小的桌前,暂时忘却兽毒的阴影,说笑着一起用膳。 而那夜,趁她熟睡时,他离开了。 离去前,他站在床前,久久凝视着她略显苍白的睡颜,彷佛要将这一刻深深铭印在心底。 至死,不忘。 这一生,曾有过她相伴,再也无遗憾。 负剑于身后,终将离去前,一只墨鸽翩然而落,脚爪上绑着一根簪子,他一眼便认出那是遥姬长年佩戴在头上的白玉簪。 她终究还是满足了他的所求,即使那意味着亲手将他更推入死亡。 * 朱梁皇城内虽守卫严密,但他自是熟门熟路,本欲先救出朱友贞,却遍寻未果,心下不由更加担忧,难道四弟已遭毒手? 不觉来到御花园,想起那时摘星喝醉了酒,在池边胡涂告白,肃杀的面容上不禁染起淡淡笑意。 晋军应该已行至洺州,随时准备进攻直捣京师,消息想必已传至朱友珪耳内,只见一个又一个探子紧急来报,御书房内灯火彻夜未熄。 朱友文趴在御书房屋檐上,正盘算着是否先行刺朱友珪,之后再设法营救朱友贞时,又是一名探子来报,他在屋檐上清楚听见朱友珪怒道:‘你说什么?马家军连同晋军,已攻下洺州,直奔京城而来?’接着是一阵摔物声,冯庭谔试图安抚,压低了声音说话,朱友珪却扬声道:‘……燕云六州都割给了他们,居然还贪得无厌,非要朕自称“儿皇帝”才愿出兵,这个皇帝当得未免太窝囊!’ 朱友文不由拧眉。 朱友珪真自甘堕落至此,向异族称父,只求契丹出兵助梁? 听音辨位,算准行刺方位,他伸手悄悄拔剑,兽毒却偏生在此时猛烈发作,他浑身剧颤,无法克制身体,手上的剑滑脱,落地瞬间大批禁军立即涌出,当头一人大喊:‘有刺客!’ 朱友文暗叫不妙,起身想退逃,已有侍卫跳上屋檐,他因兽毒发作竟不是对手,狼狈摔下屋檐后被五花大绑,送到了朱友珪面前。 晋军联合马家军发兵直攻洛阳而来,契丹却迟迟未有动静,大有做壁上观之态,朱友珪焦急不已,此时见到朱友文自投罗网,也无多少欣喜,只是狠狠道:‘你这不自量力的怪物!之前已被你逃过了一次,如今你自回来送死,我就成全你!来人!’一声令下,弓箭队出动,数百支箭矢全瞄准了朱友文。 朱友文披头散发,缓缓抬头,竟笑道:‘就这点能耐,想要杀我?’ 朱友珪抽出侍卫手上的剑,走上前想亲自了结朱友文性命,忽发现他的双眼闪过一道诡异暗红光芒,还来不及反应,朱友文忽大喝一声,全身肌肉青筋暴胀,用力一挣,身上粗重绳索竟应声而断! 原来他暗中以遥姬送来的白玉簪狠刺自己手腕命脉,那白玉簪上早已浸染精炼过的狼毒花液,毒性增强数十倍,更加激发体内兽毒,饮鸩止渴,只为与朱友珪同归于尽! 朱友珪连连退后,不断命人上前阻挡,朱友文身上经脉全数化为墨黑,瞳孔血红,状如狂兽,力大无穷,见人就杀,一柄长枪朝他刺来,他以鬼魅般的速度后退一步,同时伸手握住枪头,手腕一折,竟将长枪头折断,用力朝朱友珪扔去,朱友珪吓得魂飞魄散,见冯庭谔就在身旁,立刻弯下腰躲到他身后,只听惨叫一声,冯庭谔张嘴大喷鲜血,长枪头力道惊人,竟将他整个胸膛贯穿,死状极惨。 朱友珪脸色死白,不断唤人,‘护驾!快护驾!有人要暗杀朕!’ 一队又一队禁军赶来,但朱友文身手奇快,兼之神力惊人,众人一时三刻间竟束手无策,即使出动了弓箭手,朱友珪被困在御书房内,也迟迟不敢命人放箭。 然随着时间过去,朱友文体内暴胀兽毒开始消退,他开始眼前发黑,身子不听使唤,转眼间右手臂已然中剑,黑血直流。 朱友珪见猎心喜,抽出随身短刀,用力朝朱友文脸上掷去! 朱友文欲出手捉住刀尖,动作却慢了一瞬,刀尖直中额头,他应声倒下! 朱友珪大喜过望,抢过身旁侍卫长枪,正想再朝他心口补上一枪时,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跑了过来,见到满场血腥,脸色白了白,但还是大起胆子禀告:‘启、启禀陛下,晋军……晋军已攻至东城门了!’ 朱友珪脸色一变,脑袋里飞快转着念头,如今就算契丹出兵相援,业已太迟,他得先想办法自保,手上长枪不甘地缓缓往后缩,他看着生死未卜、血流满面的朱友文,尽管恨不得将这家伙碎尸万段,但这怪物尚有利用价值。 朱友珪抛下长枪,命道:‘去石牢里把那个叛贼带出来!连同这怪物,一同送至东城门!’ * 那夜他离去后,天还未亮,摘星便醒了过来,只觉房间冰冷,转过身,床上另一半已空空荡荡,她伸手抚摸被褥,冰凉一片,显然他离去已久。 枕头旁,一条红线,一圈又一圈折迭整齐,象征曾被细心对待过。 拾起红线,莫名心慌,她明白这是他的诀别。 嘴里声声唤着‘狼仔’,跑出小屋,晨露湿凉,所有人彷佛都还在睡梦中,可太原城外却传来异样骚动,听得出大批人马正在集结,晋军已整装待发。 匆匆更衣,赶回晋王府,只见马婧与马邪韩都已在棠兴苑等着她。 ‘郡主。’马邪韩身披战甲,腰配军刀,‘晋王已下令,晋军将开拔前往洺州,若顺利取得洺州,便直攻洛阳,我马家军是否一并出发?’他说得慷慨激昂,在晋国蛰伏许久,终于等到了替马瑛报仇的机会! 马婧亦是一身戎装,早已准备好上阵,为自己的爹爹报仇。 ‘晋军?洺州?’摘星这几日里眼中只有朱友文,将天下局势暂抛脑后,众人知朱友文来日无多,也不忍打扰这小两口,以至她今日才得知朱温遗诏竟是宁愿两败俱伤,也不愿让逆子朱友珪轻松登上帝位。 ‘那狼仔……朱友文人呢?他也在晋军之列吗?’她焦急问。 马婧与马邪韩对看一眼,望向摘星,摇了摇头。 但三人心知肚明,朱友文行踪不明,很可能是已连夜潜回朱梁,晋王集结大军待发,为的就是与他里应外合。 摘星急得都红了眼: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他只字不提? 为何要留下她一人? ‘郡主,’马邪韩出声,‘晋军已出发了,咱们马家军是否——’ ‘马副将!立即集结马家军士兵,追随晋军,一同前往洺州!’摘星当机立断,她绝不会扔下他一人孤身冒险!‘马婧,将我的银甲与奔狼弓取来!’ ‘是,郡主!’ 穿上银甲,背着奔狼弓,跳上骏马,在马邪韩与马婧护卫下,她亲率马家军,与晋军一同前往洺州,欲直捣洛阳,攻破朱梁。 按捺住不安与焦躁,这一刻终于到来。 这一役,她与爹爹的马家军,绝不会缺席! 狼仔……等我! * 洛阳城外最先感受到了异状。 大批晋军集结而来,驻城守军见状,急关城门,许多仍在城外的老百姓们拚命哭喊,却不得其门而入,只好纷纷四处避难,城郊吉光寺很快迎来了众多慌乱不安的百姓,惶恐不知如何是好。 晋军来了?要攻入洛阳了?梁军守军呢? 为何新上任的帝王一点防备都没有? 斋戒堂内,敬楚楚正在等待方丈剃去一头长发,欲遁入佛门,从此不过问世事。 然世事终究没有放过她。 问明白了寺内为何骚乱,她默然不语。 方丈放下了剃刀,转身离去。 前尘未了,缘份未尽。 原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冰冷如霜,此刻却想起当初如何与他相遇。 朱友珪少时在宫中受尽歧视,甚至连小宫女都敢取笑他的出身低微,一次她随着父亲进朝,向来好脾气的她难得数落了那小宫女一顿,还是少年的朱友珪看着她的眼神一瞬间亮了。 ‘妳叫什么名字?’少年问。 ‘敬楚楚。’ ‘妳是敬祥之女?’ ‘正是。’ 她虽出身富贵,从小受尽宠爱,却视名利为浮云,这一辈子冀求的,不过就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可她的愿望里,却参杂交错了太多政治考虑与权力斗争,爹爹将所有身家都赌在朱友珪身上,最终导致家破人亡,连带赔上了自己一条命,而她的夫君亦被欲望引诱,渐渐入魔,残杀手足,最后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痛下杀手,只为登帝,手握天下。 他甚至考虑娶契丹公主为后,只为卑微地请求契丹出兵助梁! 一错再错,她只能无力旁观。 有人走进了斋戒堂,脚步凌乱不稳,敬楚楚指尖轻拭眼角,转过身子,见是一女子,身着寻常百姓布衣,面容苍白,似身有重伤。 她凝目细看,失声道:‘太卜大人!’ 朱友珪派兵偷袭太卜宫,子神假扮遥姬,引开伏击,却也因此命亡,遥姬虽仓皇逃出,却身中弩箭,伤重昏迷了几日,再醒来时,局势已变,她不得不乔装打扮,削去大部份长发,再以药草汁染黑,避人耳目,以求自保。 ‘王妃……’遥姬步履艰难,走到敬楚楚面前跪下,‘求您……救救均王!’ ‘太卜大人快请起!来人……’ 遥姬摇头,示意敬楚楚切勿声张。 敬楚楚忙问:‘均王怎么了?’ 遥姬道:‘王妃已知陛下留有遗诏,他若不幸归天,洺州守军立即撤守,此为陛下不得不为之的两败俱伤,其实陛下早有意反扑,正等待渤王回归,拿下郢王及其党羽,立均王为帝!谁知郢王……’遥姬伤重,这番话已是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她不需说完,敬楚楚已知事态严重。 朱友珪必是提早得知了朱温的计划,先下手为快,而为了彻底消灭所有证据,均王朱友贞必遭格杀…… ‘王妃……求求您……现在只有您能救均王……只要……只要能拖延时间,让马家军入城,马摘星必会力保均王……’遥姬来到吉光寺求援,已是气力用尽,身子渐渐软倒在地,左腹下渗出血液,再度陷入昏迷。 敬楚楚连忙唤来寺人,将遥姬带走治伤休养。 原来朱温早有打算,欲将王位传给均王? 这么说来,朱友珪不仅弒父,甚至还欲残害自己手足? 遥姬虽来求援,可她不过一介弱女子,能帮得上什么忙? 不……聪明如遥姬绝不可能贸然求援,她会来到吉光寺,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相信她敬楚楚有能力保住均王一命…… 可她该怎么做?即使此刻赶去皇城,怕也已迟了…… 贝齿轻咬下唇,沈吟后,心意已决。 敬楚楚向寺人要来油灯,说是天冷,想要取暖。 然后将斋戒堂大门阖起,栓上。 佛祖前香烛泪垂,她恭敬磕头膜拜后,起身将油灯内的燃油倒在阴暗小窗前的轻纱帘上,又取过香烛点燃,火焰瞬间爆涨,火光映照着她柔美脸蛋。 斋戒堂内很快四处火起,纤细身影孤立于火焰之中,眉目端然,如安详观音,再也无惧怕,再也无哀伤。 不禁忆起洞房花烛夜,头盖掀起,那人映入眼帘。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的喜郎这么说。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她自始至终,从未变过。 变的,是他。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外头终于有人发现失火,欲提水救火,水井旁的菩提老树却忽然倒塌。 方丈匆匆赶来,火势已越发不可收拾,寺内避难百姓见了无不惶恐,认为这是大梁将灭的征兆。 * 晋军与马家军联军集结于洛阳东城门下,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攻城,摘星心系朱友文安危,欲冒险潜入城内一探究竟,却被疾冲挡下:‘这种事由我来做就行了,马家军得靠妳坐镇指挥,妳可不能出意外!’ 宝娜虽一同随行,疾冲自是不可能让她冒险,特命重兵层层保护这位小公主,宝娜无奈,疾冲离去前,她从腰际取下随身携带的一块琥珀,硬是塞在他怀里,‘这可是我的护身符,你千万、千万要平安回来,不然本公主可饶不了你!’虽是语带威胁,眼里的忧心却藏也藏不住。 疾冲本想婉拒,见宝娜关心真切,不忍拒绝,只好收下。 东城门墙上忽出现朱友珪身影,直接对马家军叫阵:‘马摘星!看看这是谁?’ 浑身伤痕、满脸血污的朱友文被架上城墙,不知生死,朱友珪将长剑抵在他颈子上,威胁道:‘马摘星,想要替这怪物留个全尸的话,立刻退兵!’手一摆,两名侍卫推着朱友贞上了城墙,‘若妳不稀罕这怪物,我这儿还有一个人质,若不退兵,朱友贞立即处斩!和他的好三哥一起作伴!’ ‘三哥!三哥——’朱友贞见朱友文满脸是血,身子软瘫,不知是生是死,悲愤莫名,狠狠瞪着朱友珪,‘你把三哥怎么了?你这人面兽心——’朱友珪一脚将他踹倒,‘都死到临头了还在逞什么英雄!’ 城墙下,摘星忍住悲痛,心内天人交战。 朱友文究竟是生是死? 就算他已死,她能眼睁睁看着朱友珪蹂躏他的遗体吗? 此时疾冲已率领一队弓箭手,悄然离去。 朱友珪见摘星犹豫不决,一手扯起朱友文后脑勺头发,一手执剑,眼见就要一剑穿心,摘星几次欲呼喊出声要朱友珪住手,却为顾及大局苦苦忍住,然泪水早已在眼眶里拚命打转,下唇都已咬得出血。 朱友珪耐心已失,打算一剑刺向出友文,确保他死透后,接着再拿朱友贞继续要挟退兵。 ‘陛下……陛下……不好了!’一侍卫队长急从西方城郊处奔来,‘陛下!王妃……娘娘她……在吉光寺引火自焚了!’ ‘你说什么?’朱友珪大惊,身子晃了两下,扭头往西方望去,果真见到远处火光隐现,而吉光寺就在火焰之中! 他的楚楚!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救人!’朱友珪近乎歇斯底里,不顾一切地命令,‘快派人去救火!要是朕的楚楚没救出来,你们都别想活命!’ 他不信! 他说什么都不信! 他的楚楚竟会如此决绝,用这种方式永远离开他! 没有人注意到,朱友文被干涸血液黏住的双眼悄悄睁开,更没有人注意到,他插在手心里的白玉簪。 趁着朱友珪心神大乱之际,他拔出手心里的簪子,狠狠往自己心口一刺,再次强逼出所有兽毒潜能! 原在垂死边缘的狂兽再次苏醒,潜藏狼性破闸而出,他仰天一声凄厉长啸,竟传百里之远,听者无不动容,城门底下的战马亦躁动不安,仰头嘶鸣。 摘星听了他的狼嚎,浑身不由一震! 他还活着! ‘狼仔!’她不顾一切跳下骏马,抓起一袋弓箭便直冲城门口,城墙上梁军守军不用朱友珪吩咐,万箭齐发,马邪韩一声令下,马家军跟随其后,‘大伙跟上!保护郡主!’ 晋国王世子李继岌亦出动兵马,支持马家军。 东城门口,两军交战,城墙上亦处于混战,朱友文已丧失人性,见人就杀,即使刀剑加身,也丝毫不感剧痛,朱友珪连连后退,身旁侍卫前仆后继,却纷纷命丧朱友文手下,死状凄惨。 朱友珪吓得胆战心裂,梁军见主帅有危,军心动摇,更给了晋军可趁之机,转眼间城门便已被攻下,大批晋军涌入了洛阳城。 ‘住、住手!你这怪物!不认得这是谁了吗?’朱友珪拉过朱友贞挡在身前,‘你敢再过来一步,我就杀了四弟!’ ‘三哥!别管我!’朱友贞看着判若两人、宛若狂魔的朱友文,痛心喊道:‘三哥……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朱友文仍是步步上前逼近,浑身沾满血腥,强烈的杀意让人不寒而栗。 朱友珪被逼急了,忽将朱友贞用力往前一推,同时手中长剑刺向他后心,打的主意竟是以他为挡箭牌,同时击杀朱友文! 朱友文身形一顿,间不容发之际似恢复了一丝清明,忽将朱友贞拉开,朱友珪手中长剑顺势刺入他胸口,穿胸而出! ‘三哥!’朱友贞滚落一旁,见到朱友文为自己牺牲,不由悲痛落泪。 朱友珪抽回长剑,补上一脚,朱友文口吐鲜血,倒落于地,油灯枯竭,再也无力起身反击。 朱友珪上前举剑想要了结他性命,一支暗箭飞来,射中他手腕,他痛叫一声,长剑落地,还没来得及反应,又是一箭射来,正中他胸口。 ‘是妳……’朱友珪看着再次拉紧弓弦的摘星。 转过头,四处张望,发现梁军守备早已溃堤,城门大开,晋军已长驱直入洛阳…… 大势已去。 可他不甘。 朱友珪假装身形摇晃倒地,见摘星扔下奔狼弓,奔向朱友文身旁,他缓缓从腰后摸出一把短刀,欲趁人不备偷袭,手才举起,一支利箭射穿了他的喉头,伤口顿时血流如注,血液很快让他窒息。 发箭的疾冲上前一脚将他踹飞,‘卑鄙狗贼!还想偷袭!’ 朱友珪喉头荷荷数声,挣扎站起,疾冲上前补了一脚,他一个重心不稳,竟倒栽葱由城墙上坠下,落地时仍未死透,圆睁着血红的眼,临死前努力想将头扭向西方…… 楚楚……谁快去救救他的楚楚…… 浑身剧痛渐渐麻木,他终于再也看不见西方那漫天火光。 * 摘星将朱友文抱在怀里,泪水不断落在他的脸庞上,渐渐洗去满脸血污,露出那张她熟悉的面孔。 ‘狼仔……’ 他缓缓睁开眼,见到她,眼里微微闪过一道光采,如星芒灿烂。 ‘星儿……星星……’ 星星,是发光的太阳所生的孩子。 他望着她,脸上竟是笑容纯真。 她的泪水落得更急,来不及抹去,只能死死压抑着自己不要在此刻痛哭失声,不然狼仔会伤心、会难过。 ‘狼仔,我知道你想念狼狩山了,对不对?我这就带你回去,咱们再也不离开那里了。’她柔声道。 他想抬手,却虚弱得连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她抓起他的手,强颜欢笑,‘你还记得曾教我听蝶吗?’将脸颊轻轻贴在那冰冷的手掌里,‘你真厉害,不管蝴蝶飞到哪儿,你都听得出来。’ 他彷佛真的见到了蝴蝶,停在她的肩上。 又彷佛自己已化成了蝶,围绕着她飞舞,不愿就此离去。 不舍,真的好不舍。 可他好累、好累…… 他就这么深情凝望着她,直到呼吸渐缓,心跳渐止。 死前仍不愿阖眼,只想再多看她一会儿。 ‘狼仔……’她将他紧紧抱在胸前,终于放声大哭,‘你不是怪物……你从来就不是……你就是我的狼仔……狼仔……’ 雨丝落下,滴滴落在他的身上,彷佛苍天替他洗去一身血腥,他终于又是她心中的狼仔。 再也听不见那些纷纷扰扰,再也看不见那些兵戈相争,她的世界变得很小很小,而这一次,真真正正,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 天降甘霖。 吉光寺内火势终得趋缓,众人无不松了口气。 苏醒过来的遥姬望着已被完全烧毁的斋戒堂,缓缓下跪,恭敬磕了三个头。 方丈站立在那株倾倒的菩提树前,双手合十。 三千菩提三千树,三千花语三千路。 业海莫如三更烛,梦尽花落是故土。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53章 结尾——萍踪 两年后。 天下大势终定。 其间中原群雄相争,边疆契丹虎视眈眈,幸得宝娜极力牵制,两年来勉强相安无事,直至晋王统一中原,战乱终于不再,天下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这日,奎州城郊外,狼狩山上,一名男子骑着马,缓缓独行。 这明明是大白天的,山里却透着一股阴森气息,不久后甚至涌起浓雾,很快便见不着前路,原本悦耳的虫鸣鸟叫也顿时消失。 男子嗅了嗅,嘴角微扬。 忽地一声响亮狼嚎破空而出,马儿受惊,往后退了几步,踩到了一条麻绳,瞬间四周树上铃声大作,扰乱心神,马儿更加惊慌,开始不安嘶鸣踢腿。 男子正试图安抚马儿,这时一道黑影从浓雾中窜出,直往他扑来,那黑影乍看之下竟是人身狼首,模样可怖,男子在马背上却不闪不躲,只说了句:‘这该不会是要谋杀亲夫吧?’ 那黑影顿时停下,接着掀开了脸上的面具,露出底下娇俏容颜。 ‘疾冲!’她欣喜喊道。 ‘正是在下。’疾冲跳下马,四周打量了下,‘妳这儿倒是布置得挺像回事的,又是迷香又是浓雾,还挂了那么多铃铛,难怪奎州城内居民说起狼怪重现狼狩山,个个讲得绘声绘影,连我都差点信了。’ 摘星无奈笑道:‘只想清静度日,不欲有人打扰,便想出了这个法子。’ 两只野狼忽从林中窜出,一左一右立在摘星两旁,目光警戒。 疾冲莞尔:‘瞧妳,连左右护法都有了!’ ‘牠们是狼仔的兄弟。我本来还怕牠们认不得我了,但——’ ‘但狼这种动物,绝不会忘记别人的恩惠。妳救过牠们,牠们一辈子都记得。’疾冲替她接下去。 摘星轻轻点了点头,随即问道:‘怎么有这闲工夫到这儿来?晋王此刻应该正需要你的协助。’ 疾冲一脸蛮不在乎,‘有我大哥在就行了。我是坐不住的人,想妳了,就来看看妳。’ 摘星一笑,‘既要叙旧,就别站着了,来舍下喝杯茶水吧。’ * 那是一间简陋的小木屋,炊烟袅袅,就位在女萝湖旁,屋前还有一小药草园子,一旁阳光充足处则晒着两床棉被。 疾冲走进去,见屋内一张小桌上已摆好了两副碗筷,还有一盘肉包子。 原以为还有旁人,却见她进屋后便忙着张罗着烧水,再无人出来打招呼,疾冲心下了然,也不欲说破。 热茶端上,只是以晒干的薄荷叶兑上热水,薄荷清香扑鼻,疾冲喝了口润润喉,瞄了那盘肉包,随口问道:‘妳自己包的?何时变得这么贤慧了?’说完便不客气地抓起一个肉包塞入嘴里,瞬间表情微妙。 他慢慢一口一口将那肉包吃下肚,接着连灌了两杯薄荷茶。 摘星倒是不以为意,老实道:‘没想到你会来,我的厨艺一直没怎么精进。’ 反正,那人从来不介意她的厨艺如何。 又或者是因为,即使桌上一直备着两副碗筷,然她总是独自用膳,食不知味。 她伸手取过茶壶,替疾冲添茶水,他忽道:‘这次来找妳,也是想告诉妳一件事。’ 摘星手一抖,茶水溅出大半。 ‘你找到她了吗?’她难掩激动。 疾冲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她心中燃起的希望再度熄灭,颓然垂下了目光。 两人默默无语,直至疾冲再度打破沉默:‘还记得两年前那一夜吗?’ 她怎可能忘记? 两年前洛阳一役,亲眼目睹他死在自己怀里后,她悲痛欲绝,陪着他的冰冷遗体整整三天三夜不舍下葬,之后伤重的遥姬忽然现身,要将他尸身带走。 当时疾冲第一个跳出来反对,遥姬却冷冷道:‘马摘星,他生前最后一个月,我让他做回妳的狼仔,如今他已死,我来向你讨回他的尸身,并不为过吧?’ 疾冲原本以为摘星绝不会让遥姬就这么带走他,可出乎意料的是,摘星居然同意了。 ‘我就想不透了,第一,妳怎舍得让遥姬带走他?第二,我记得妳提过,既入夜煞,生死同命。可遥姬没有寻短,而是前来讨回他的尸身,妳不觉得有些古怪吗?’疾冲问。 摘星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指,道:‘果然还是瞒不过你。’ 疾冲眼尖,发现她的小指上缠着一圈红线。 ‘我没那么笨,况且从妳方才反应,想必妳也曾试图找过她,却一无所获,是吗?’他问。 摘星难掩落寞地点了点头。 ‘当时遥姬是否私底下和妳说了什么?’疾冲问。 摘星摇摇头,‘没有,她什么都没说。但一如你心中所想,遥姬特地前来要求带走他,其中确是有古怪,当时我便猜想,也许她有办法能救他,只是无甚把握,不欲先把话说死。’ 朱友文当时兽毒侵心加上伤重,确实心脉已停,已无生命迹象,但遥姬多次在他生命垂危之际出手相助,她体内蛇毒血更是兽毒解方,或许她早已设下能护他性命的机关,但这一切,也不过是摘星自己的臆测。 遥姬临走前,她不是没想过要问清楚,但遥姬坚决不答。 她推测遥姬应是担忧他过往杀人过多,仇家无数,若真救活了他,又让人得知他的下落,只会惹来日后无谓追杀。 对世人而言,曾经的大梁战神,过去的渤王朱友文,嗜杀成性,暴虐凶残,他的死去才是最好的结局。 而当时晋军气势正盛,晋王欲大举挥军,摘星身为马家军统帅,为了守在朱友文身边,玩忽职守整整三日,马家军已人心浮动;再者情势混乱,遥姬与他若继续留在这里,只怕安危堪虑,那一刻,她只能相信遥姬,相信遥姬是最了解他的人,相信遥姬必会用尽全力救活他,哪怕希望是如此渺茫。 直至她得知消息,朱梁朱友贞自愿退位,将政权交还于晋,她明白至此天下大势已归晋王,便立即动身,前去寻找遥姬踪影,遥姬却音讯全无,彷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甚至去了黑潭,同样空手而归。 她始终不愿放弃希望,却也知如此毫无头绪盲目寻找,只是徒费力气。 最后,她只能回到狼狩山,守着过去的回忆度日,相信终有一天,她的狼仔若醒过来了,必定会再次回到这里。 ‘妳就如此相信,他一定会回来吗?’疾冲问。 摘星笃定点头,目光落在自己绑着红线的小指上。 是的,她就是这么死心眼,不管是八年、十八年、二十八年……直到她闭上双眼再也醒不过来的那一天,她都是他的妻。 她都会等他回来。 等他回到狼狩山,回到她身边。 哪怕,哪怕只是入梦也好。 疾冲叹了口气,‘就是有妳这么死心眼的。不过,我也挺挂念那家伙究竟是生是死,这大半年来我离开晋国,行走江湖,尝试打探遥姬的消息——’ 摘星心急打断他:‘你方才不是说——’ 疾冲道:‘没错,我是没找到遥姬的下落,但最近倒是听江湖上的友人提起件有趣的事。’ ‘你果然有好消息带给我?’摘星眼神殷切。 ‘是不是好消息,就要靠妳评断了。’疾冲故意卖个关子,‘那名友人说,去年寒冬,箕山曾有樵夫见到一名男子领着两只体型巨大的野狼偶尔出没。’ ‘箕山?’摘星心念电转,回想过往种种。 须臾,她霍然起身,问:‘那人是不是只在箕山终年积雪之处出没?’ 疾冲耸耸肩,‘这我就不清楚了,怎么,妳想到什么线索了?’ ‘箕山高处终年积雪,泊襄之战后,我曾与他……’她略微羞涩地瞅了疾冲一眼,两人皆忆起当时她从箕山回到太原后,众人怀疑她是否与朱友文暗地有了私情,贞节不保,而疾冲为了保住她皇女尊严,当众求娶,还她公道。 当时,她以为眼前这人就是自己未来将共度一辈子的夫君,谁知后来诸多转折,疾冲最终选择放手,还她自由。 忍不住想说些什么道歉,疾冲却会意地摇了摇头,‘不打紧,继续说下去。’ 摘星点点头,道:‘在箕山,我第一次见到他兽毒发作的模样,如烈焰焚身,痛苦不堪,神智全失,但冰火相克,也许寒冰能暂时压制他体内兽毒……’ 也许遥姬真用了什么法子让他只是暂时假死,之后将他唤醒,为确保他体内兽毒不会再次发作夺去性命,而将他安置在雪山之颠。 但遥姬为何不告诉她? 遥姬真救活了他吗? 还是这一切不过是她的过度猜想罢了? 但……无论如何,她都想亲自走一趟箕山! ‘我……我想去箕山一趟!’ 哪怕只有一丝线索,她也不愿放弃。 ‘好,我陪妳去。’疾冲跟着起身。 摘星对他露出感激神情,道:‘疾冲,谢谢你。瞧我,只顾着自己,都没问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疾冲正想回答,屋外忽传来一声雕鸣,他神情一变,急道:‘咱们最好立即出发!’ 摘星见他模样着急,担忧问道:‘莫不是有人追了过来?’ ‘别问别问,咱们快走!’疾冲几乎是将她推出门。 屋外,金雕盘旋,急声催促,山腰处彷佛已能听到马蹄声,且有人在喊着:‘疾冲!你还想跑到哪里去……’ 那呼唤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听着好生熟悉。 疾冲一面急着跳上马,一面解释:‘马摘星,老实告诉妳,我是逃婚来着!她甚至跑到我父王面前,说非我不嫁!父王没有逼我,大哥却说为了安抚契丹王,不让乱世再起,只差没把我绑起来扔到她面前!我还是靠史恩和婢女们私下帮忙才翻墙逃出来的,我可是说什么都不会再回去了!’说完仍心有余悸。 ‘你若不喜欢宝娜,早日把话说清楚才是。’摘星不以为然。‘你若不敢说,我替你说。’ 疾冲被逼急了,忙道:‘我没说我不喜欢她!只是本大爷自由惯了,不想被她绑住!总之妳先帮个忙,等下就说我没来过!为了回报妳,我先去箕山探个路,妳等我的消息!’说完也不等她回答,调转马头便往另一头急驰而去。 金雕振翅高飞,却没有跟在他身后,而是往反方向,朝着山腰飞去。 摘星扭头看向另一头越追越近的轻盈身影,不禁失笑。 表面上是派金雕监视宝娜好躲开她,暗地里也是怕她半途出了什么意外吧? 这对冤家。 * 箕山。 ‘……有狼!狼追来了!’ 几名在高处积雪冒险寻蔘的采蔘人惊慌奔走,只因不知从哪儿窜出一只体型硕大的巨狼,相貌凶恶,状似随时要扑上来将他们生吞活剥。 那巨狼追了他们一阵子后,听见一声哨音,立即停下,然后转头而去。 几名采蔘人正要松口气,忽闻山区传来轰然巨响,抬头望去,只见方才他们所在之处竟发生了雪崩,若是晚得几刻,此时他们已然被活埋在雪堆里。 他们面面相觑,想起刚刚那只巨狼,这一切到底是巧合,还是那巨狼真救了他们一命? 箕山之巅,地势险峻,终年积雪不化,向来无人能及,此刻却有一身影站在不足方寸之地,俯瞰甫发生的一切。 寒峭狂风吹得那人单薄衣衫猎猎,胸口一狼牙状黑玉石链亦随之微微起伏。 巨狼朝那人踏雪飞奔而去,仰头发出一声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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