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娟日记》
3. 日记时间:2025年9月24日周三晴
日记时间:2025年9月24日/周三/晴
日记名称:《世界上有两个娟娟,一个去远方,一个被流放。》
作者:李娟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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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李娟洁,今年32……哦!不,我穿越了。
按照墙上的日历显示,目前是2007年9月24日,我与林美娟还有九天就要见面了。
我的未来生活,原本只以日记中偶尔一句的天气变化来体现出每天的不同。
虽然我在成年后考过教师编,工程师,图书馆,民政局……最后成为了公务员单位的窗口服务人员,但你问我,32岁的李娟洁和14岁的李娟洁有什么区别,我会变成哑巴。
我既没有成为妻子,也没有当妈妈,在其他同学都晒儿子进托儿所的照片时,我连女儿都当的很失败。
我时常在想,自然界应该剥夺我的生育能力,然后给那些有需要的人。
或者,女人捐献子宫可以像捐献血液一样操作。
社会就应该普及捐宫车,街头巷尾随便就有一辆义务捐宫大巴的话,女人不想生就可以去捐掉子宫,我想到时候我应该会义无反顾地造福社会。
这个子宫,随便是男人,女人,猫狗,我统统无偿捐献。
但我大脑中的天马行空在2025年都未能成功实现。
要不是这次时间送我回来,我这种人早晚也要挑个好日子去找林美娟,好在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人世间的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我不管现在到底是穿越还是做梦,总之,我要去找那个叫林美娟的女孩,她一定在这个时空也等着我。
现在,缓慢重启的记忆在告诉我,两个娟娟的人生开端,那个即将交集的起点,是14岁的我很快就要转学去烟湖第二中学了。
灵魂里住了一个32岁女性的我和王艳霞此刻正坐在一起吃饭。
王艳霞问我:“你知道烟湖第二中学吗?”
我:“哦,知道,那所学校对面有个海王星辰影院,我小学的时候跑去看过《哈利波特》。”
王艳霞的冷淡表情像在通知所有人得知一个噩耗:“你外婆说,你张叔叔家在那附近,如果时间来得及,下周我们就搬过去了。”
我明知故问:“你们不是还没了解彼此,你明天只能算是认识对方,就打算同居领证了?”
王艳霞像在看着一个老妖怪:“你……”
我拿出大龄剩女的厚脸皮:“怎么了?对了,那个男人长得帅不帅?”
王艳霞皱眉:“你今年几岁啊,你管人家叫什么?而且你小小年纪怎么和你家小秋阿姨说一样的话,什么男人女人的,你害不害臊?”
我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我是一个能跟我妈聊男人各方面的成年女性,在我看来,女人和女人是需要经常性聊男人这个话题的。
因为有经验的女人们一定会对天真后来者们说出那经典的两字台词。
[快跑!]
不过现在的重点是,这个小秋阿姨是我妈的好闺蜜和死对头。
两个女人几十年前曾在一个地下商城卖过服装,她们的爱好是炫耀和攀比,说是好朋友,却能一辈子以互损为乐,把友情演绎成了一种女性之间的微妙敌意和护短情节。
因为她们真的太喜欢背地里编排对方了。
只要发生了一点摩擦,两个女人没过多久会借助他人之口传播负能量。
我一度怀疑她们会闹翻。
但直到我所真正看见的晚年岁月,小秋姐和艳霞姐都是彼此的广场舞搭子,她们永远每天手挽着手逛早上的菜市场。
此刻,容我去回想两个老太太未来的模样,就会想起一句话,王艳霞失去了她的敌蜜小秋,就像西方失去了它的耶路撒冷。
而在刚回来的我看来,两个女人的最直接区别在于,小秋阿姨只谈男人,不想做家庭主妇,王艳霞没有和一个男性真正地谈过恋爱,却结了两次婚。
我从未来过来,如果给我选,我肯定支持小秋阿姨,但是王艳霞如果不再婚,我就不能跟着转学了,这可就是改变未来时间线的大问题了。
我做了一个对不起小秋阿姨的决定。
“妈,你说得对,咱家是需要一个男人,一个家有了男人才是完整的,而且学校里面的女孩子都有爸爸,我也想要张叔叔这样的男人做我爸爸。”
我说完这句话,翻滚的胃部都开始出现不适症状了。
第一,我的内心不是小女孩。32岁的我没睡过任何一个男人,却深知自己早就对男人没有幻想了……我不需要父爱,这比让我假装/性/高/潮还挑战演技。
第二,张国兴只有在第一次见我时承认过我作为人类的存在,其余几十年,我们都形同陌路。
我这来去自如的女儿“恋父”情怀,具体到底有没有骗到我妈呢?
王艳霞对我14岁的身体年龄似乎产生了一丝怀疑。
她好在是没有多想,而是习惯性推开了我的多嘴提醒。
“大人的事情你现在还不懂,男女选择对方就是一块搭伙过日子,你明天不要在饭桌上丢脸就行了,客人面前,筷子收点,你舅舅还给你买了一条新的公主裙。”
我一下子就呆住了,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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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啪嗒”一声砸在了桌上。
成年了的我怎么给忘记了?
属于明天这场鸿门宴的真正考验,是我在王艳霞的相亲对象面前会被变成一个宇宙无敌大笑话。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条裙子被迫塞入我这个庞然大物的可怕场面。
我的继父和他的儿子统统都在嘲笑我竟然是这么一个可笑的胖子。
为什么?想到这里,我真的快疯了,为什么重生以后我还要穿这条该死的白色花苞裤公主裙?但我到底是不敢反驳,因为我现在很怕再也见不到林美娟,我开始深呼吸,给自己一点点催眠……
喂喂。李娟洁……
要相信自己。
这件事跟减肥不一样,你……一定是可以的……
就像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一样。
我爸爸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王艳霞嫁给了她第二个老公张国兴,她的包袱就是173斤的我。
和王艳霞一样,张国兴也有一个儿子,所以他们三个才是一个家的成员,我是多余的,拖油瓶三个字更是从这里开始成了我一辈子甩不掉的外号,直到成年后都没办法彻底摆脱。
在回到过去之前,我对我的人生时常感觉到无能为力,因为从来没有被任何一方接纳,我就像个垃圾袋,风让我去哪儿我就刮向哪儿。
胖,一直是我身上最小的缺点,窝囊,自卑,避难,拖延,缺乏长期坚持主义,我清楚自己有很多很多的毛病,却放弃了探究我32年失败的解决办法。
当下对我来说,最坏的一个假设也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这本身是一场梦。
在此基础上,所有能帮助我不在九天后提前“苏醒”的事,我都不认为它们有多糟糕。
王艳霞今天和我说,她要和一个家附近的心怡男士从此定下来了。
在我的老家,女儿不享有遗产继承权,如果有过失败婚姻,初一也不方便回家给父母拜年。
王艳霞这次的再婚是在我舅舅和外婆见证下促成的。
她很怕不成功,这样一来,她后半辈子就无法在自己母亲和弟弟面前抬起头做人了。
所以,我也必须为了林美娟而好好扮演一个14岁的肥娟,如果能亲眼再看到她一眼,让我在旁边鼓掌祝福我妈都没问题。
就算是不为了我自己,我也可以去为林美娟而活下去的。
我要在这个时空中救下她。
我要让她长大,看她变成三十二岁,看她如何当一个女人。
少女的骑士精神和救世能力,只属于她的公主……
和她自己。
4. 日记时间:2025年9月24日周三晴
但,我还是发现了。
我和王艳霞好像只要存在于一种气体下就会不断地吵架,虽然,已经知道明天是一场一致对外的母女仗,这也不影响今晚的共存局面充满火药味。
“……妈,我都要转学了,为什么今晚还要写作业?”我拿着一张语文试卷表达强烈抗议。除了根本没有书写痕迹的两页空白阅读理解,我早就看到这张试卷的大作文主题是“赞美妈妈”,初中作文可是要写够800字的,所以我必须把它赖掉。
我又失败了,王艳霞是谁啊,她根本不给我不想写完这张试卷的理由,她还特地跑来书房看着我。
不管是几岁的王艳霞,只要她还是我妈,记忆里的她永远是要穿着她那条大红色吊带,套着华丽花哨的睡裤,将大腿盘坐在某处,然后随手打开一包瓜子花生,一边给我制造噪音一边监视我的。
我好恨啊。
我心里的苦大仇深和一个14岁的肥胖少女终于重合了。
我发誓今后也将恨中式教育一辈子,却不敢有丝毫穿越者的越线,只能时不时开小差,用玩笔帽和啃指甲的功夫来对抗我老妈从背后投来的视线。
因为我怕王艳霞,就像一只耳怕黑猫警长,小燕子怕容嬷嬷,孙悟空怕紧箍咒,这是本能。
也是这个时候,我看到了楼下。
到目前为止,穿越对我而言都没有实感。
既不特殊,也不感动,但我家这个房子周边的生活场景,又是我记忆里很重要的一个锚点。
我看到路口的江苏供电局专用电箱了,这个电箱是连接着我家窗口这个路灯的,但是它是坏的,从来没有人修过,所以蚊子很少,附近有个陌生又熟悉的老奶奶此刻正在楼底泛黄的树木下,很多老人都会来这里乘凉。在她的旁边,小茶几和四五个小凳子像小动物一样围绕着,来楼下小卖部的小孩子们经过她,会绕过她的凳子。她看见了,目光就会追随而去,混沌的眼珠露出一种羡慕。
这种眼神,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仔细一想,我觉得居然是从以前镜子里,从我自己身上看到的。
我算上前前后后的岁数,也没有到老年,但是我突然觉得我就像楼下那个老奶奶一样孤独。
于是我做了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我在王艳霞面前又暴露了一次32岁的真实年龄,我对着窗边“老成”地叹了一口气。
我妈也去看了一眼楼下的老奶奶,但她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其实并不是在同情谁,我是在同情自己。
王艳霞却说:“人的年纪还很轻,身体健健康康的,这还不好啊?谁不想一直不变老,谁不说年轻好。”
我抓了抓脸。
“年轻就是人生巅峰,老了就是人生低谷吗?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失败的人生可能从开始就注定了,像我,就活得非常失败。”
立刻,我的耳边就轰轰烈烈地开始了一场大人的说教,“啪!”王艳霞猛地一拍书桌,冲着我大声批评了起来。
我的耳朵也开启了智能自动屏蔽。
“你都能上学,每天都有饭吃又饿不死,哪里活得失败?你看看人家贫困山区的,你已经是享福到家了。”
王艳霞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有良知,但她甚至没给山区小孩捐过款。
我背对着她继续胡说:“谁说小孩没烦恼,做梦不担责,小孩要写作业,做梦也要写作业。”
看我根本没一点听得进父母话的样子,王艳霞明显也开始有点不想理我了,她横着看也不顺眼,竖着看我也不顺眼,但她就是不赶快走,这搞得我们的气氛变得很痛苦。
但我知道她不高兴的理由,成年人都这样,未来的我自己有时候也这样,我们总是小气得不容许小孩质疑一点自己的观点,即便心虚也时常存在。
王艳霞也觉得她不能放过我,她酝酿半天,找回立场。
“歪理一堆,作文倒不会写,明天去学校挨老师骂。”
我偷看到她举着梳子,我妈明显在用这个动作控制她教训我的威严程度,这位王女王气势很足地道:“你刚才会说这些话,都是因为你现在还年轻,所以你才质疑你妈妈,等你做了妈妈,你就会知道什么是对错了,你以后吃过苦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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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谢谢你妈。”
说完她才大发慈悲地离开了我的房间。
徒留我用垂死的目光继续审判我作文的标题,还有,背地里更疯狂蛐蛐王艳霞刚才的那种出土文物观点。
——哦,做了妈,会发现自己的错的,那你王艳霞的人生又全对过吗?让我来告诉你吧,在现实面前什么都不堪一击,你女儿已经把后半辈子该走的错路都走过了。
我在未来18年最想对王艳霞说的真心话,甚至到此刻都没变过。
“妈,不生不苦,既然讨厌我,你到底……为什么要生下我呢?”
学生护眼灯变得刺眼,我32年来的情绪又快要爆发了,面前灯管内壁的烤漆折射出了我模糊的脸。
也许真的是“做梦”的关系,我有点看不清我自己濒临失控的表情如何,连对周遭的真实感都降低了。
对这个包围着我的家,“梦”里的我是那么陌生又熟悉,就像我对我妈的感觉,雾里看花。我应该是真的存在于这个时间,又好像被时间阻碍着不能出门去找到林美娟,明明我们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我现在每时每刻最害怕的就是突然醒过来,然后就一切白搭了。
千万不要,拜托,这个梦,再久一点好不好。
其余的事情,现在都不重要,改变林美娟的命运,才是重点。
我只能告诉自己,今晚就尽量安分点闭上眼睛吧,九天后你就能看见你的林美娟了。
我将此事很快抛至脑后。
今晚,是我32年来第一次不馋夜宵,因为我突然又开始拥有了家庭作业。
不知道这段日子过去能不能减肥,此刻我坐在书桌边,也保持一心一意的样子写完了试卷上的800字命题作文。
《敬伟大的母亲——地球》。
“地球母亲很伟大,因为她哺育了60亿人。”
“我觉得,人类都很坏,人类一点也不有趣。”
“地球还是快点毁灭他们吧。”
我就是打死也不赞美王艳霞这个不好好当妈的,我要一直讨厌她,像她讨厌我一样。
5.日记时间:2025年9月25日周四晴
有时候,我发现自己就像另一个王艳霞。比如今天起床,我看着镜子,突然就觉得自己除了胖一点,遮掉眼睛的部分和她几乎一样。
但这也许根本无关紧要。因为似乎从人生的某一个阶段开始,我早就悄悄发现了我和她哪里很像了,这都不用我回到十四岁才能被证实,我就能轻而易举在我的性格中找出我妈的痕迹。
她以前每次一被外人说,你女儿长得和特别像,就会说:“她才不像我,她比较像她爸。”
上辈子,我曾为此失落过很多次。
但现在想想,王艳霞这是生怕别人以为我是抱来的,她才会这么说,因为我这么胖,是让她觉得很丢脸的事吧?
这个女人,真是的。她知不知道她把最不好的地方都遗传给了未来的我?
或者说,我几乎是一个集齐了王艳霞身上全部缺点的李娟洁。
你们有人会莫名其妙脑补生活中的意外吗?
你们会一吵架就和人翻旧账,一桩桩把以前没敢说出来的委屈都拉出来抱怨自己没得到过爱吗?
你们会通过跟别人比较来确认自己的位置吗?比如说,别人有的我没有,我就会很在意,整天患得患失的。
还有,你们有人会爱吃凉的食物和别人的剩饭吗?我猜前者会有,但一定有大部分人都受不了吃剩饭的感觉。
但我和王艳霞就会吃,我们好像从来不嫌弃别人的口水。王艳霞最喜欢吃鱼冻,凉掉的馄饨和隔了夜的蒜薹了,一直到她的晚年都是这样,工作以后,我有时候会让她稍微改改,可我自己背地里也改不掉这个习惯。
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想不通,是,把餐桌上剩下的饭菜倒掉,是一种浪费,但为什么别人就可以完全不把浪费当成自己身上的负罪感呢?
都怪你,王艳霞。你这个当妈的,到底有什么资格先说出不喜欢我?
我收住小肚子,把赘肉和两腿哼哼哧哧套上拥挤的白色蛋糕公主裙,脸气红成了一块假装不在乎的猪肝。
没有人会喜欢自己女儿长得不好看,但就连她也看不起我,我想我有理由坚持执行昨晚所想过的“讨厌王艳霞一辈子计划”了。
而我之所以现在又想了一遍到底要不要远离我妈的影响,是因为林美娟。
林美娟昨天来我的梦了。
在我32岁的时候,她会固定造访我梦里面的边边角角,这一次见到她,她依旧是以一种国产少女的姿态,大咧咧展示着笑容。
我俩还如出一辙地来到了前世最喜欢的鸡排店门口。这是我们上辈子初遇的地方,位置就在烟湖中学,就连炸鸡店的老板都长得一模一样。
这种场景,再熟悉不过。以前,我肯定是跟林美娟说过这些事情的。死去之前的她也的确在我的少女时代替我分担了不少烦恼。她总是陪我忧郁,替我开心,即便是在这个梦里,她也全肯定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在其他人还把我视作肥娟时,我能感觉到她在共情我,我的女孩会以一种我后来再也没感受过的“同仇敌忾”无条件支持着我,事实上她根本从不质疑我所诉说的不快乐,而是只完成一个朋友之间的最高忠诚。
“啊?是因为你妈前几天再婚,你才转学来这所学校的?你和你继父他们原来都相处的不好?那个男人的儿子还在背地里骂你胖?他大脑有毛病吧!”
她很不爽地问了一句,挠挠鼻子的我小心看了一下我们的四周围,能看到林美娟的运动包背带一条背着,一条垂着。
与此同时,我们还在听一个她的MP4,耳机里面循环的是我听不懂的东方神起。
这让林美娟整个人特别叛逆,有点劲劲的,配着她鼻中,脸颊和脖子都透露出初中走读生的黝黑色,我觉得梦里只有一双饱含愤怒的眼睛是亮晶晶看着我这边……的。
这种散发热量的女孩子,正是她最特别的地方,也正是我的全部。它们像一帧帧的电影,变成了我成年后的每一页“肥娟”日记。
在我这里,林美娟是不存在于任何“正常”表达中的少女,她不是什么洛丽塔,不是什么水冰月,她只是一个14岁还爱和我一起在校门口吃鸡排的初中女生,她不喜欢粉红色,从来没有喜欢现实中的男生,她和我一样不漂亮,但我们就是两个最爱对方的女孩子罢了。
我还听到这个很不“少女”的林少女很大声地骂了一下那个人。
“靠!都什么东西啊就这么瞧不起人,他知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啊?他才丑的要死好不好,你可别听任何人的!就现在,你就做你自己!你干嘛管他们怎么想呢!是吧!”
她说完,我立刻感觉到了一种陌生的,几乎实质可触的心跳。
我在通过一个梦,去触碰那双想要又得不到的少女眼睛表层,这种美而珍贵的梦的边角料,让我穿越回来的身体更落在了实处。于是我醒来后,变得更想要找到梦里的另一个叫‘娟娟’的女孩了。
一个名叫李娟洁的少女,在清晨想念另一个叫林美娟的少女了。
可除了白色蛋糕裙,对我不友好的,还有房间里面没有丝毫变化的体重秤数字和紧随其后来到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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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李娟洁,今年14岁。
今天是我不用做大人,不用上班,不用被社会称作32岁大龄肥胖剩女的第二天。
我妈王艳霞今天穿了一件精心挑选的红色旗袍,手腕上还套着一件她平时根本不舍得戴的玉镯,在我外婆和舅舅将那个男人引进家门时,王艳霞的脸上迸发出一丝小女人的羞涩,那男人也回以一个老实巴交的淳朴微笑,这一刹那,我开始欺骗自己他们未来也许是幸福的,但随着记忆涌上,又觉得男女之间所谓的幸福,其实还是只存在于片刻的想象会更好。
一想到以后,我现在就开始忍不住用一种悲观的眼神注视着我妈了。王艳霞只顾着她自己,她还是那么不在乎我,我于是成了一个过于庞大的背景板。
偏偏我舅舅这个介绍人此时还来了一句:“姐,这是国兴,国兴,这是我姐。来来,你们坐一起,娟娟,你和哥哥去房间玩吧。”
为了不让我妨碍什么进度,我和上辈子一样被请到了旁边的房间,面前的是一个也才十几岁的小男生。
他长得就像一个烟湖中学学艺术的高中男生,说实话,他的脸老得像成熟男人,整个人最青春的只有脸上的那些痘。
这个老男孩还对着我发出了一声蔑视我身材的贱笑。
我这种老阿姨,理论上也是不可能跟一个小屁孩计较的,我说过我不能搞砸这一切。
而且穿越一次,以普通人的智商来说,一切就应该大差不差。我们的生活毕竟不是什么小说,像什么一朝重生实现上辈子的遗憾或者中个五百万什么的,我根本从来没想过。
我不指望拯救任何人。
但是我也是一个人,以前可从来有人告诉过我,上辈子的我还听到过以下的这种“对话”……
“小肥婆,你有32c吗?”
“你妈是母猪,你是小母猪,你们母女俩奶都好大啊。”
“我抓!哈哈哈!坦克!母猪!!”
当我的胸上挨了一下,疼痛是延迟的,紧随后的是懵。
再抬头看到他冲着我狞笑,以及这个人在狠狠地抓了我之后表现出来的坦然,我真的完全懵在原地,一种浑身爬满虫子的恶心感包围了过来。
这不是和我开玩笑吗?
是,多年来我内心是一直很“怕”这个家。很多时候,在外边就算受委屈,我也不会想回到这里。但我一直只是简单地以为自己怕面对不属于我的饭桌氛围,怕被另外三个人当成陌生人对待,却没想起来这段真正留给我心理阴影的噩梦……
你爸的。
叔可忍姨不忍。
我上去就给了这小子□□一脚。
“去死吧!!!!!!”
“啊啊啊!!!!”
我刚踢了上去,这个人立刻倒地不起了,与此同时,王艳霞和所有大人们冲了进来。
“你们在干嘛!娟娟?你和哥哥这是怎么了!他怎么躺在地板上了?你们打架了!”我舅舅问。
“我的胸部,刚才被哥哥得手摸了!”我回答。
张国兴臊得大声道:“别瞎说啊!这……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
我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大嗓门使劲吼:“就是真的!!!哥哥是变态!!!!哥哥是流氓!!!!哥哥和电视上被警察叔叔抓起来的坏人一样抓我的胸部了!!!”
我还没彻底发泄后,一只手从旁边用力抓住了我向后拖拽。
我使劲朝那个人扑腾几下,他爸爸已经过去救人了。
这对父子就这么跑了,留下一堆烂摊子还没完,我也没多想直接转头去看身上的那只手,就看到王艳霞用一种煞白煞白的表情绝望地看着我,她正恼火地扯我衣服,舅舅和外婆则带着丧气谴责的表情,他们居然……都在怪我说了实话。
我当然没有露出不敢相信的眼神,我觉得王艳霞是这种妈妈,是我早就应该认清的残酷现实。所以我只是无言以对。
倒是王艳霞还有话说,我感觉到了肩膀上那条内衣胸带被扯出来的羞辱感,“李娟洁,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你像个女孩子吗!”王艳霞怪有脾气地辱骂起了我。
我做了什么?
你这个当妈的,为什么不看看自己都做了什么!
对了,我之前说没说过,我和王艳霞是那种一吵架就喜欢拼命翻旧账的人?
于是在我外婆和舅舅的见证下,我和我妈开始了一场荒唐的争吵,这个压根没想过自己女儿已经32岁的女人被我一并炮轰了一把。
“王艳霞,我受够了!你能不能不要像你的名字一样看男人纯纯就是眼瞎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梦想做男人嘴里的好女人!!”
“好女人在2025年已经是一个贬义词了!!”
“它和钻戒一样随着经济下行而彻底贬值了!!!”
“你以为结婚就能有个人给你一辈子是不是!其实只有不结婚不生孩子,一个女的就有时间去干任何事情!”
“或者……你能不能……把你这么爱男人的那些爱分给一点我啊,我……真是看不下去这个不争气的样子了!我命令你!不许再婚!不许再婚!不许嫁给那个人听见没有!”
……
老天爷。
如果我要是早点知道自己今天这么勇敢,这么能一口气呵斥住所有人,我一定得提前准备一台摄像机记录下这所有的经典名场面。
但是,我必须说,我是真正做了才发现,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事的,有一句话说得好,当你不怕的时候,就该轮到别人来怕了,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的,我搞砸了一切,但我好像没有那么害怕。
与之相反,我妈被气哭了。
王艳霞哭着凶我:“你才多大,你凭什么不许,男人不养我,你养我?你可以一辈子不嫁人做我女儿吗!”
我大声说:“我可以!”
“……”
我又问:“那你呢!王艳霞!我问你……”
“你可以一辈子不嫁人只做我的妈妈吗?”
这一天,我终于说出了我的真心话。
其实,我只希望王艳霞不要嫁给那个让她再度不幸福的人,这很过分吗?
所有人现在应该都很不想理我。
一场相亲见面,让外婆和舅舅颜面扫地,他们连晚饭都没有留下吃一口,可我本以为事情到这里是我的全责了,我还是没想到一个蝴蝶效应会发生。
张国兴父子走后,天很快黑了。我呆在房间里,王艳霞在客厅,我现在突然不敢去面对她了,可我有留心家里面的每一丝动静。我希望她如果真的受不了,能大声骂一骂我,但王艳霞在沉默一下午后,给我外婆打了一个电话。
当一个年老的女性声音缓缓地钻出发烫的电话听筒,我能远远听到客厅的椅子动了,王艳霞独自一人挣扎的心理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我探出头,她那头还是乌黑发亮的发丝有几分衰老,但来自我亲外婆的问候,让她变得再不那么好强,而改成低着头面对窗外。
在她眼里,母亲也是个戳中委屈点的称谓吧,所以她委屈着看向天空眼眶在流出水痕,两侧垂挂下来的脸颊肉在微微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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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现在,我想知道,王艳霞,你经过了一下午在想什么?
一语不发的王艳霞站在门口,那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受挫模样,是我不懂的表情。我在月光的照拂下,看着一头母狮子也成为了一只对她妈妈露出了粉肚皮的小刺猬,我真的想知道她有没想过我也是这么失望过妈妈缺失的爱呢。
可我的妈妈,你又为什么要这样仰着头,轻轻地吸着鼻子才敢哭出来呢,是不是你也已经习惯眼泪掉下来,但周围永远也没人会为她帮忙擦擦了脸颊啊。
发抖的我变得既有共情她的能力,又故作冷漠地做着旁观者。
我看着王艳霞穿着她的红色小吊带,她把月亮一样雪白的胳膊对准我的心脏,我确信,我看到了我母亲那带着微微赘肉的肚子。这是我从生育过的女人身上才能看到丰满型美,但原来美丽的母性光辉也存在于我的母亲啊,只是我也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陌生的冷,这一切都因为她哀求我外婆的弱势形象,“妈……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么多年了,我到现在只想……在过生日的那天,能吃到一碗你亲自下的面条,就是你小时候藏着不给我吃的长寿面,明明我和他都是你生的,但那碗面却从来没给过我,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你从来都不尊重我……你从来都只看我一个人陷在这种事情里,你是不是很开心看到自己的女儿变成这样啊!”
“……”
“是,我的不开心都是我自找的,可……妈,我不想再找男人,我是想要我的妈妈安慰安慰我……我真的没想到……连你也来欺负我……我是你的女儿啊……妈……”
“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不把我当回事!!”
“就是因为你从小到大都这样对我!!有什么问题你都朝着我来从来不骂你的儿子,而我只要每一次去向你表达这些问题……你就会和我装傻让我不要再提了,你还会怪我记仇你……可你难道就没有错吗……妈,我过成现在这样……你真的不觉得自己有错吗?”
我的整个心脏,都在为这个伤心透顶的人形刺猬而疼痛,我的有什么地方,已经因为妈妈的眼泪而彻底投降了。
我的外婆没有解释她为何总在偏心的理由,但我在房间的门板后听到了一个足以解释一代人心结的标准回答。
“霞啊……你说你小时候吃不到弟弟的那碗面,可你太婆婆连一个名字都没给我起啊。”
“……”
“……你不知道,我的妈妈,连一个名字都不给我起啊,而我已经七十六岁了,我也从未得到过来自我妈妈的一个拥抱啊。”
“……”
“你要是问我,我爱不爱你,像不像爱你弟弟一样爱你,我想了想你刚出生时手脚肉团团的可爱样子,心就会软软的,那我一定是爱的,可妈妈好像也不是很会爱你……霞啊,我觉得……最坏的原因可能是……我们都投胎做了一样命苦的女人吧。”
外婆又重复了刚开始的那句话:“……霞,你说你吃不到弟弟的那碗面,可你太婆婆连一个名字都没给我起啊。”
这一晚的我似乎彻底弄懂了我以前不知道的两件事。
其实,真的很脆弱的大人,今晚有两个。
我妈妈一生所追求的,不是她自己说的丈夫,是来自她妈妈的夸奖和鼓励。
该在今天穿上公主裙的人,不是我。
四十岁的王艳霞才是那个需要小熊玩偶,白色公主裙和玻璃水晶鞋的“小女孩”。
她需要的,只是来自她妈妈的爱,这真的很不可思议对吧,但这何尝不是李娟洁以前最想要从王艳霞这里得到的呢。
我又开始看着窗外的路灯和那个老奶奶。我现在变得很平静。
说起来,我有没有说过,我未来还是个……对写作和文字很有热情的李娟洁?
在公务窗口当牛马上班的我是很平凡的。
我的底色是弱小的,工作的地方没给过我任何工资以外的成就感,我也通过和别人比较来确认自己应该做什么。
看别人做,我才敢做,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可有个小时候没来得及实现的事情一直是我的梦想,虽然后来也因为一些事情而淡忘了,但我现在决定在这个梦里试试看向外界说出来了。
“蒋老师,我妈妈忘记通知你了,其实我很快要转学了,还有,那篇赞美妈妈真的很伟大的作文,我已经写好了,是一篇散文,我明天就带去给你。”
“娟洁,你的散文叫什么名字?”
“我的散文名字叫《红色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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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河》
作者:李娟洁
脐带,是老家一条红色的河。
这条河边有太婆婆,外婆,妈妈和我。
老一点的人说,红河从山中来,
但也从一声啼哭来。
隆起的腹部山脉被手术刀拨开,她们的红,也在一点点苍白。
河边的太婆婆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怪只怪,天不生无用的河,你天生是河,不然你出生时开山凿地的痛苦从何而来。
于是,红色的她们又盼起了迟迟不来的男孩。
等那一滴血落下来,女儿也将不再回来,或又移山填海。
……
我叫李娟洁,今年14岁,这是我回到过去的第三天。
上辈子,张国兴和王艳霞也是没爱过彼此的半路夫妻,当时领证是我妈要求的,但她是保守的人,内心不允许自己跟人非法同居,但她没想到第二任丈夫也不是省油的灯。
如果说第一次婚姻,问题出在我生父的不踏实上。
张国兴就完全是那种……你和他过上日子才能品出味道的男人了,他让我对“老实”二字陷入了恐惧。
现在时间线改变了?我还能准时见到这个世界的林美娟吗?
我暂时不知道。
可今天早上起来,我和王艳霞发生了一次对话。
我当时说:“对不起。”
王艳霞答:“我知道。”
我沉默:“……”
然后她说:“你还是会转学。你舅舅说了,让我们回你外婆家。”
6.日记时间:2025年9月25日周四晴
日记时间:2025年9月25日/周四/晴
日记名称:《家是世界上最小的鸡蛋壳,里面住着外婆,妈妈和我。》
作者:李娟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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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我洗好澡,又主动跑来和王艳霞躺在了一张大木板床上,明明好多年没跟自己妈妈睡了,恢复成小女孩的我枕在她刚洗过头发,散发母爱气味的肩窝,还是觉得不自在,然后我的一条腿上就被我妈用一巴掌给扇疼了。
“嘶,你干嘛?”我龇牙咧嘴着问。
“哈哈,你自己看,蚊子是不是都比较爱咬你?”王艳霞抬起掌心,给我看上面的一滩扁扁的红色,她笑起来的样子也让我觉得有点莫名安心。
比起看她抱着电话哭,我还是想看王艳霞对我笑,她这种表情,会让月亮都心软下来。
也许是因为张国兴的事吧,她今天晚上对我的唠叨很少,不说我胖了,也不说改嫁了,但正是看出她的情绪不好,我才觉得王艳霞需要我的陪伴。
虽然我不是真正的青春期少女,可我会觉得母女深度聊天超级尴尬。
但我最害怕的是,这是一个终生仅有一次的开窗透气机会。
过去注视王艳霞这张脸的时候,我曾以为我妈是永远不可能爱我的。但母女这种关系是连接着生命线的,越是性格相像的母女,感情浓度就会越复杂,我也是王艳霞的影子的一部分,可越像,就越会以同样的伤疤报复彼此,也许正因为我和王艳霞是落地碎掉时裂痕都相似的两块玻璃碎渣,我们有被现实划出过一模一样的口子,我们才是真正的母女吧。
我听到王艳霞在对我总结这几天的内心感想。
“李娟洁,其实你妈妈要的真的不多,我只要我的女儿一辈子快乐,现在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也不要求你减肥了,去了新的学校,多多交朋友,好好考高中。”
我叫李娟洁,这是我回到过去的第三天,今天晚上,我和我妈王艳霞第一次睡在了同一张床上。
我回答了她。
“好,王艳霞,我们都要一辈子快乐。”
“我一定会去找到那个……命中注定的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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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湖第二中学的转学手续办的还是很快的。
我们母女也一起先住到了外婆家,这里是城市的边缘,挨着火车站附近,夜里特别吵,但这不是住娘家带来的最大问题,我觉得……对我和王艳霞感到很不习惯的人是我舅妈。
我们回来的那天,正赶上一家子人准备吃饭,从巷口走进来,我看到我外婆站在厨房和客厅挨着的窗户边。
我于是走了过去,用巴掌拍了拍玻璃,这微小的,击打透明窗面的动静也让外婆对上了我的目光。
我叫她:“姥。”
我外婆轻轻说:“诶,你来了呀,妈妈呢。”
我答:“王艳霞在后边呢,她给你买了栗子。”
就像我吃到鱼冻就会想妈妈,长大后只要吃到栗子,我就会想外婆。
前面有说过我外婆的吧,现在正式介绍一下她。
不同于我妈,我外婆其实算是一个脾气很好的老太太了,一直以来我都不喜欢叫她一声外婆,而是喜欢叫她姥姥。因为在我眼中她虽然有着很多老年人的封建一面,却从来不属于我心目中的外人。可惜她也很命苦,一辈子碰到过的坏事一时半会儿也根本讲不完,还是放在后边慢慢说吧。
因为我外婆特地在等,我和我妈带着大包小包的就赶快进来了,王艳霞今天披着她的复古大波浪,额头上有纹眉毛留下的两道青色痕迹,穿了条花裙的她看上去像个花俏的大扑棱蛾子,黑色小凉鞋踏踏进门后,伸手往桌上放了几个熟食凉菜,又让我懂事点去给厨房里的舅妈搭把手。结果,我舅妈“砰”地一下从里头关上了门。
油烟机发出“轰隆隆”声,可它在响,也救不了我此刻的尴尬。
这不是我的家,我被关外边了也正常,只能有点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我妈的脸色。
王艳霞很从容地解开三个熟菜袋子的扣,取出塑料袋装的三瓶啤酒,把它们不轻不重地放在餐桌上。
“爱萍,别累着啊,你让娟娟进去帮你干点活。”
舅妈还在卖力地炒着菜,她的脸上都是疲惫的油烟和扯不出来热情的冷漠,她还很生分地笑了笑,偷瞪了一眼舅舅手上的烟头说:“不要了,大姑子,你们回来就是客人,楼上的客房我也给你们收拾好了,马上就能吃饭了娟娟,小东,你把碗拿出去给大姑子和妈吧。”
舅妈想把碗筷给我舅舅,抢在前面接住她的,又是王艳霞横叉一脚的胳膊。
然后我妈用一个眼刀让我舅舅拿着香烟靠边站,我舅舅缩着脖子立刻逃开了,他到外婆的沙发上坐下,磕起了一把花生米。
王艳霞就继续站在厨房看着锅灶上的烟火,她也不是很着急,和舅妈各自面带笑容地对视一眼。
王艳霞说:“你烧的糖醋鲈鱼啊,这个季节最贵了。”
舅妈:“出锅前再勾芡一下就行了,娟娟去年春节不是说我烧的鲈鱼比较好吃吗?”
我就猜到大家会说场面话,但没想到王艳霞还对舅妈说起了难得一见的恭维话。
王艳霞:“还是舅妈家的菜好吃啊,李娟洁,是不是,我的手艺都不如舅妈一丁点……”
舅妈:“哪有,我也就这一个鱼烧得好,其他都不如大姑子你。”
王艳霞:“那真是谢谢了,弟妹,我回个娘家害得你受累了。”
舅妈:“我不累,不累的,真不累。”
王艳霞:“你赶快坐下休息吧,别成天给婆家当牛做马,爱萍。”
我看到王艳霞从舅妈通红通红的,常年需要洗碗的手掌中接过了碗筷,掌心揉了揉舅妈的手背上。
“诶。”舅妈点点头,仓促收回了手。
我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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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场面都没敢吭声。
可谁都不感到特别意外,大家的内心只是多了一些对姑嫂关系的刻板印象,看出了很多女性的勾心斗角。
本来在我老家,正常的娘家人是不会让我们再住回来的。舅舅和舅妈也因为这件事,一天天在我们面前闹矛盾。有一句老话说得好,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我妈是没有再回头找原生家庭反哺的道理,但她目前没有一个男人在外头护着,谁未来都得欺负我们这对没依靠的娘俩。刚好我舅舅比较要面子,就因为王艳霞的一个电话,舅舅对他的亲姐姐心软了下来,远嫁过来的舅妈……倒成了里外不是人。
我上次说过的,重生一次,以普通人的智商来说还是大差不差。
生活毕竟不是小说啊。
但是我觉得有机会还是可以去查漏补缺,发现一些上辈子没注意到的细节的,比如发现我妈的内心世界,比如发现舅妈在婆家也不容易。
要对所有善待过自己的细节,发出感恩遇见的声音,这才是李娟洁穿越时空的意义。
唉,但这事整的,我也不知道上次那个破坏再婚的举动到底该不该那么做了?
可有的时候,失控真的是一瞬间,是非常非常短暂的一瞬间。
就像车子撞击上林美娟身体时。
作为手拿剧本的那个人,我一下子珍惜起了所有人。
比分离更疼的是死别啊。
没有穿越时空的前提,我一定会想是不是闭上眼睛忍一忍,在这个本就不存在女性公平的世界里更加舒服一点,但我都从32岁重回14岁了,为什么我不能改变一下?
改变我自己,像我日记本里写的那样成功救回我的林美娟,也是在这一瞬间失控的念头。
李娟洁,跑向她吧,别停下。
现在,时间线已经闹成这样,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说起来,目前的第一步应该是找林美娟,但我和她的友情这一次到底要怎么展开呢?
哦,对了,今天就是我去学校的日子了。
出门是我妈一个人送的我。
我们走出舅舅家时,外婆又模糊地立在窗边。我舅舅家的这个窗户,要是不出意外将会陪伴这一次的我们走过几个四季。
王艳霞提了一个皮包,当她把门口的红色自行车推上,我立刻像个大累赘一样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挤压上了后车凳,又收起腿开口来了一句“妈,走吧,我坐好了。”
但我妈没有立刻就走,她回过头,检查了一下我在后边坐的到底安不安全,那种眼神,完全是只有妈妈才能拥有。
这时,王艳霞对外婆催促地招了招手。
“妈,我和娟娟走了,你快回家吧。”
时光一刹那在每个人的生命中柔软。所有的过去,似乎也不重要了。
云淡淡,水清清,我的下一程路,在我妈妈清脆的车链条转动声里。
哒,哒。
哒。
7.日记时间:2025年9月25日周四晴
王艳霞带我去见了主任。
主任在忙,他漠然地点着一根烟,翘着两条大腿坐在真皮短沙发上。
“现在转进来,能不能跟得上?”
王艳霞把落在烟灰缸的双眼挪起来看了我一眼。
又是昨晚的那种眼神。
但提前看到未来的我也看了面前的主任深深一眼。
比起担心我,眼前的主任在上辈子才遭遇了事业的滑铁卢,他可是因为不给老师们发中秋福利而被匿名举报了呢……
我也不知道我妈到底在我身上花了多少冤枉钱,保守点,我也不敢猜下去。
但江苏卷教育是江苏人之常情,我只希望她能稍微回本,于是我使出了所有肺活量:“嗯!我能跟上!等考上高中……我还要考南京大学!”
我开始大言不惭了。
我自己都知道上辈子我没考上南大,但是上南大是我和林美娟许诺过的事情,反正我都回来了,今天就应该是我最年轻,最脑子发热的一天。
李娟洁,对,你现在也是一个真少女诶!你这辈子就是要上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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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是给你妈长脸,哈哈!”王艳霞带我从主任办公室里头走出来,她的脚步都飘了起来。我的目光关注到,外边的天空已经不知何时下雨了,在我伸出手去接学校栏杆外的小雨点时,三楼一个挂着‘初二九班’的标识牌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的手底也被凉着了,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李娟洁,那个就是你的班级了。”王艳霞生怕我不知道,或者怕生,她主动说,“你今天还不能进去跟上其他同学的课程,我去楼下拿伞,你不好意思就在后门口认一认你的座位吧。”
“哦……好,好的……”
我巴不得可以去偷看一个人,王艳霞也没发觉,留下我直接消失在了楼梯的转角处。
可也许是命运吧,9班这个阔别多年的老集体,并没有我鬼鬼祟祟跑过来想看到的人。
“林美娟……林美娟坐哪儿来着……是不是去声乐教室了……但也应该快回来了……她每次都是卡下课铃进教室的。”
我内心焦急地数着每一排座位号,也没离开最后一排这个靠窗的走廊。
突然,一声刺耳的下课铃来了。
我不想碰见这个班级里跑出来的人,调头就跑下楼。
巧合的是,左前方的男厕所依稀也出现了几个上辈子见过的目标人物。
“冲哥,老李这节课没发现我们逃课了吧?”一个声音笑嘻嘻地道。
我吞了口口水,微微发抖的大腿下意识奔向旁边的楼梯口。
接着,我就奇迹般注意到了一个穿长筒袜,红色运动服扎在腰上的……
少女。
我紧急刹车,都没能阻止书包里的日记本险些掉了出来。
那一页页日记都是我穿越回来写给林美娟的东西,它们如果被看见,我就露馅了。好在,我对面的那名少女并未看过来,而我也气喘吁吁来到了命运之前。
是的,没错,固然现在还是这个时间线的首次相遇,但我依旧以伟大的少女来称呼这个缓缓走来的身影。
毕竟……在我的性别观里,少女是对一个女性最高的评价,与之对应,我对男性的统一评价就是这是一个男人。
少女是一个褒义词,而男人只是我眼中的形容词。
我会这么对你们说,真正的理由是很多我未来见过的男人们身上,一辈子都好像缺乏被训练出来的成人反应。
在某种特殊的性别保护下,男人从出生就享受了男性仿佛理所应当的特权,自然也抗拒从小男孩变成成年人。而相反,很多女孩子一开始就不是小女孩。女孩们周围的人根本不会把她们当过小孩,她们从小就要当姐姐,当妈妈,当未来要做别人家媳妇的女人。
少女失格,是全社会的一种性别认知失格。
所以,少女,尤其是真正的国产少女,其实特别少见。
而林美娟恰好因为死在了14岁,所以成了我心目中,永远最标准的国产少女答案。
她是我心目中的,唯一如同奇迹一样的神之少女,是超越所有言情文的小说情节,她是我每一部未成形作品的女主角。
我和这名国产少女未来要共处的教室就在头顶。
这个长走廊目前是空无一物的,尽头两端只有我和她在一步步靠近彼此,我当下紧张地要死,不敢想象如果侧肩而过,我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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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跳成什么样子。
我这么一个体型壮观的新女同学,林美娟一定会留下印象吧,不过印象是好是坏还是另一回事了。
但当我从她身边走过去,我的余光下定决心地先找到她的脸。
我确信,我清楚地看见了全部的她。
那个女孩,她教会我爱。
亲爱的林小姐,缺席的这十几年,你在这个世界目前过得怎么样。
一切属于我和她的故事也都顺势在我的大脑中回来了。
这次我32岁,她14岁。
而且我明白,其实她也并未真正离开太远。
因为在再度解开时空枷锁的这一刻,阴沉闷湿的天似乎都一下子晴朗了,一道金色的阳光透过栏杆上晾晒的雨伞表面,我们嗅到的空气是如此清冽美好,我闻到了另一个少女发间好闻的大自然气味,也看到了她背着一个黑色吉他包,挂件是一个米菲兔。
我忍不住久久凝视这只兔子。
看着它的豆豆眼和嘴巴上奇怪的X形状,看着它还算干净地在林美娟的包袋左侧拉链上晃来晃去,它伴着自己的主人一起走远的模样,让我忍不住觉得恋恋不舍了起来。
嗯,可还是喜悦要多一点吧,因为林美娟以前最喜欢的就是米菲了,我原来从没没忘记过关于她的任何一个小细节,看吧,我这次是真的很勇敢。
可怎么办,当我真实身处在她附近,渐渐模糊的眼睛会自发地说出“好想哭啊”这句话,哪怕对方已经安全走了过去,背对着她的我还是偷偷掉眼泪了。
她走掉之后,我一个人无声地张大着嘴。
不用照镜子,我一定哭得又崩溃又狰狞,但我知道,天上所有为我见证的雨水这次一定都不是分别的眼泪,它们是幸福的,关于再见的鼓点。
没有人想在开心的时候掉眼泪的。
但我真的只是很开心,原来,她还为她自己而如此灿烂地活着啊。
……
我叫李娟洁,今年32岁。
这一天,我见到了我日记里的那名少女。
我想告诉她一句话。
那就是除了你,这无趣匮乏世界的任何人我谁都不想给。
——李娟洁
8.日记时间:2025年9月25日周四晴
我叫李娟洁。
我很胖,十四岁就已经重达173斤,我的发型是全班女生里面最难看的,永远是油头细软塌,脖子后边拖着一把分叉干枯的马尾,我戴450°的黑框厚镜片,嘴唇边都是手快抠破留疤的棕褐色痘印,我的四肢臃肿得即便是穿着运动校服也遮不住,我体育课永远跑步最慢,我从小都不合群。
但我狂热地喜欢纸上写作,曾在心底希望成为一名成功的女性作者。
这件事,就连王艳霞未来都不知道。
我妈总是以为我从来没有自己的爱好,我也懒得和她说,但她会凭空幻想我不喜欢说话是因为李娟洁是一个传统的乖乖女,就像她以为自己的女儿是一个内心软弱自卑的女胖子一样。
可是真实的我其实并非如此。文学作品会把体型偏胖的少女塑造成弱者形象,而忽略了她们身上的某种青春期女孩特质。我所认识的初中女生们,没有一个好欺负,她们也会好胜,嫉妒,自大,愤怒,在上大学之前我都没有住过宿舍,听说初高中的女生宿舍比男生宿舍更难管,因为女孩子虽然不会从学校翻墙出去打游戏,但她们也有自己的个性表达,一直以来的我也是这样。
我虽然是女孩,但好胜,嫉妒,自大,愤怒统统一样不缺,我压根不是我妈认为的乖乖女。
我其实爱夸大,爱撒谎,我有自己的剧本,我爱沉浸在受害者身份,写日记也是弱势叙事,因为我明白这样发疯也能被理解,其实我是一个十分狡猾善于生存的不美丽女性。我也希望你们能懂,当一个女人外表都不够美好,你就不要盼望她内心多么美好了,人生自古就是难两全,有的人两样都占,而我属于是一样都没有,不然你以为我活到32岁为什么还会又穷又胖又没一个朋友呢?
我对很多事都不爽。
男人让我不爽的次数最多,长得帅的却没素质的男人让我不爽,不帅还没素质的我也很不爽。
以前做一个32岁的女人时,我就这样每天不爽,真不爽的活,但我不会表现出来,因为我明白我只是个npc而已,除了忍受所有,我也只能一天到晚不说话就一副很不爽的死样子对世界。
我内心不开朗,但我也不要交朋友。
我身上这些毛病和传统女性被赋予的美好滤镜背道而驰,它们都是我作为一个“不完美”女性被人诟病的严重缺点,而它们,其实在我看来应该属于女性被引以为傲的优点。
就我未来了解到的男性普遍素养来说,我觉得我大可不必做个完美女性。
可我的少女病还是在见到林美娟后毫无预兆发作了。
我好像那种游戏里的npc一下子掌控自主意识了。
我这个npc“活”了。
今天的我回到家后真的想起很多遍林美娟,我想起以前和林美娟就坦诚地说过自己的梦想,对照镜子抠痘痘都兴趣泛泛的那年,我很早就向她展示了我身上的天才一面。
当时我和她郑重其事地在空间里面写日志约定过的,我和她的空间背景图还是日本漫画NaNa,我们的mp4是一起在电脑城买的,在相册里面珍藏了我们的很多张彩色大头贴,每一张到她死前都没有被删除,为此我们甚至多买了好几个U盘和扩充储存空间的内存卡。
“你以后来做我的代表作吧,我会去北京参加作文大赛,到时候我给你写关于你的小说。”我对林美娟吹过很多次牛。当时的我们坐在教室的遥远两端,只要到了午休,林美娟就会跑来我的前桌聊天。
然后,我的桌上会趴下两个少女的脑袋,我们互相挤过痘痘,用同一根韩国芦荟胶,会一起倒头听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我的托特包,mp4,笔袋和b5线圈本,我们的耳朵上还链接着同一幅耳机,那条白色的胶皮耳机线像奇幻生物的血管一样传输着张韶涵的《寓言》,林美娟的手指会一下下拨弄我耷拉在面颊两边的长刘海。
“好,天才女作家,我来做你的代表作。”她的声音不够纤细,是青春期女孩介于某种中性区域的利落感觉,伴随午后窗边的光芒,有种特殊的落叶气味回荡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空旷班级里面,周遭有种让我胡思乱想的安静和困倦。偏偏如此,她还在凑近,用一种狡黠的口吻道:“不过,你是天才没错,可世界上不是只有一个人是天才,你觉得自己该如何证明呢?”
那时,我会在她面前莫名地说不出话来,看着面前的日记本也只会想:“明天又不是世界末日,慢慢来就好了,这件事不用着急吧?”
但未来的很多事情也证明了,我就是只想结果不爱思考过程的人,我的意志力或许在林美娟的陪伴下能够维持,但我始终最害怕的是孤独,如果把我永远一个人留在学校和教室,我就会总想着林美娟,然后再也无法做到坚持,所以我在长大工作后总在焦虑,恐惧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并没有收获更多新的友情和爱情,我所讨厌的世界终究在露出真面目,我从“我自己最特别”最终接受了“我不过如此”,我也从“一切可能”到“我再无可能”。
我是从何时认清这等现实的呢?
此刻我正在家,盯着往回翻到正确日期的日记本,我看到了日记本被撕去一张的本子边缘。
这一页的前后日期有着接近十八年的分界线,只有这一页就是林美娟出车祸第二天被撕掉的,当她确认撤离我的生命,我的梦想也从日记本上消失了,在那一天之后,我无法再明确自己到底想要证明什么,又想要追求一种什么样的人生,既然现在她又回来了,是不是说明,一切又可以重新开始了?
无人知道新入学烟湖二中是否改变一个胖女孩什么。
只是我妈从这天开始好像经常从背后偷偷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我了。
她可能不理解她自己不结婚了,我们搬回外婆家了和我转学了,这三件事到底有什么关联,但我看起来简直过分的好学了。
我仿佛一夜之间偏移了对吃的注意力,以前我很喜欢吃东西的,现在我更喜欢找点事情做,做一些学习之外有意义的事情,刚好因为外婆家在火车站旁边的事,让我开始钻在被窝里彻夜看书和写作,我就像青春电影里那些一直写一直写的文学少女,贪婪地吸收文字里面的养料,以此滋养我重来一次的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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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
说来神奇,完全不需要减肥,我只要找到喜欢的书籍,然后写作,我就会一头扎进去,也完全不会一直想吃了。
每一晚我就像睡在铁轨中间看整个世界,我有时候摘掉眼镜还能看见一条红线,它越来越近,变成了一个火车头。
正当我惊愕时,我精神世界里面的火车上会跳下来一个背着吉他包,穿长筒袜的少女,她将我拉上车身,跟我手拉手沿着火车飞驰的风声往前跑,我凝视她发间吹过的晚风,看向我们曾经无法交汇的手,校服裤摩擦声与少女战胜世界的背影一起化成响彻梦境的轰鸣。
不过失败了太多次,一个人就会等来成功吗。我不知道,反正以前的我只会麻木。
高不成低不就的我最后也已经习惯了平凡。
可谁会想到我也拥有过少女轻狂这一天的假设性呢?
我想再努力一次,这次是拼命去过完这平凡又潦草的一生,而我恰好不是独身一人。
于是我开始一边上学一边写作。
在我看来,如果不写作,人就会缺乏具体的生活细节,每一件快速发生和解决的日常事件,对你而言都会变成一团模糊的感受。
所以当我上学第一天就正式确诊了自己的少女病后,我也开始拿起写作者惯有的客观视角,以一支笔代替眼睛来观察起了身边的人和事。
划重点,我的素材来源是一群各形各色的女人们。
我的第一个素材是菜市场二楼蔬菜摊的老板娘,她是我看来没有名字和籍贯的人,世界上每一个菜市场二楼都会刷新出一个这样的老板娘。她的头发永远太长扎不好,她的人瘦,胯大,她那张带假笑的脸颊泛红,带袖套的胳膊旁边永远有一个饼干铁盒来装零钱。
在本地所有零散分布的摊位后面往往还会躺着一个属于她们的男人。人们叫他们老王老李之类的。他们总在没有精神地玩手机,贴住脸部的屏幕里发出“不要”“或者“叫地主”的打游戏声音,但无论是头顶“嗡嗡”作响的丝带风扇,还是老板娘怀里啼哭的婴儿,都无法让他们离开躺椅,站起来称菜收钱。
王艳霞和我过来买几个肉厚的本地青辣椒时,这种忙碌带孩子的老板娘会先看我,然后再意味深长地看我妈一眼。我注意到,她总会在最后露出一种自我麻痹式的欣慰。她到底在和我们比较什么,我不知道,但她只要碰到我们这种娘俩过日子的,就会停止主动推销她的茄子,土豆和豆角,我猜她的理由是觉得一对娘俩儿不用吃太好,日常吃一个菜就够了。可她这么想,我真的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个家庭里面没有男人了,我们就不该吃顿好的呢?为什么她不会觉得一对母女这样子生活,才是可以想吃什么都自己来定呢?一群永远忙着做饭的人,似乎千百年来并不无法决定餐桌上的菜色,我不懂老板娘比较以后,脸上的笑是怎么回事,我用常情也无法去度量她的一丝欣喜。
我把日记本藏在了学校抽屉里,在初二九班的后排课桌上,我偷偷写文章的笔芯在划拉草稿纸,余光中还有一个从抽屉洞露出来的白色米菲兔,和……
我的她。
9.日记时间:2025年9月25日周四晴
距离未来的到来,尚且还有18年之久,我和林美娟成为了世界上距离最近的个体,今天刚好是日记本里的第八天。
林美娟有一张被光所偏爱的脸。
我清楚地知道,长大以后的日子,我再也见不到第二个相似的她了。我更多的是在被整个社会凝视,我以后遇见的男人们是会去方方面面凝视一个女人的,甚至不用外表延伸做文章很难。比如我就很有相亲方面的经验。每次,男的看到我,他们的目光不会首先观察我的满身肥肉和普通长相,会首先看我有没有钱,再看我有没有病,如果我穿着名牌,大家就可以进一步了解,但如果我比他还穷,我会等来这顿AA拉黑删除的操作,我是肥婆在环节中的意义是很小的。但当我不以性缘关系出发看我的她,大脑也会下意识地说一些奇怪的话,比如在我眼中的她真的有一张被光偏爱的脸。
相比起我,李娟洁,她在这段被遗忘的旧时光得以永存不朽,她的一生,像蚌壳里的白色小珍珠,失真圆润的像个童话故事里的角色。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肥胖丑女,更重要的是,我已经去过了未来,体会了成年人世界的糟糕人生,最后变成了一个有欲望有弱点的普通成年人。
这个十四岁的青春少女肯定不会想到我会这么觉得吧,我对她的外表评价没有夹杂直白的情/欲/火焰,是带着性别同为女性的模糊不清,像一只扑倒窗户纸的素白飞蛾,在我透露着遐思迩想的黑色眼中,林美娟光是安静的姿态地坐在光源外,她就是我的天使。
我爱看她一只闲不下来的手撑下巴,她的另外一只手懒散地摆弄她的mp4就会很像一道相机按住快门的抓拍光,一只睡着了会迷糊的小猫。
她简直就是甜蜜的像让我满口假牙松动的枫糖红豆沙面包变出来的。
“林美娟。”
一个穿破空气的声音响了起来。也在偷看林美娟的我被戳穿一般惊了一下,我埋头藏好我自己,从胳膊抬起的缝隙鬼鬼祟祟偷看她们。然后前排的座位上向林美娟走来一个长得成绩就很好的女孩子,哦,是她,她正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我在这里就简称她为小叶吧。
小叶是来要作业的,这是一个她在全班同学之间走来走去的每日工作。但她的脚步停在林美娟面前后,她对桌面上的歌词本也升起了一丝兴趣,双手直接翻开了林美娟的东西。
林美娟顺手抽走本子,她把歌词藏了起来,小叶的好奇心起来了,她拿开撑着桌面的胳膊,俯下身圈住了林美娟的身体,她们开始头挨着头说话,小叶主动的。初中女生之间,像这种情况很常见,女孩子们就是喜欢这种亲密的肢体动作。
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牙齿根部酸酸的。
两个健康又聪明的少女在我面前明目张胆地攀谈了起来,我们班的学委说了什么,林美娟抬起头。
她具体在隐藏什么,我一开始也不知道,我只看到了她套着长筒袜的腿略带思考地往后收,她懒洋洋地举高手臂,这挥动几下的动作似乎在描述一场比赛中台下的观众反应,然后她的两条胳膊收回抱着没有发育起来的前胸。
她说:“最后还是答应了,我就这样被老师选上去参加唱歌比赛了,但我现在还没选好歌呢。”
我也间接性意识到她们在说什么事情,我就说上次的林美娟为什么不好好上课,原来我和林美娟初次相遇的那个中午,她被老师叫去说参加唱歌比赛的事情了。
小叶问:“有备选了吗?我看到你在这首歌中间划了星号?”
林美娟:“嗯,是王心凌的《那年夏天宁静的海》。”
我竟然听过。
小叶说:“哇!那这一定很难唱吧!”
“你是说你吧,不包括我。”
林美娟当别人听不出来她在得意洋洋呢。
但我不是在说她有任何不好,她就是那种性格很真的女孩子,她会为自己的优点而骄傲,她是能找到自己热爱领域的性格。
但我的牙齿好像更酸疼了,这么懂她的我为何只能做一个同班级的陌生人呢,这首歌我比任何人都要熟悉,林美娟手上的那本歌词本也是。
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少女记忆。
有一说一,我们这个班,是烟湖二中比较卷的重点班了。上辈子的我在这个班级常年挂中游,真正的学霸们从各方面碾压我。但我有个长项,我的竞赛作文一直写得好,林美娟也有个特长,她在声乐方面的天赋特别高,属于没有经过系统培训,却很早就被学校看重经常拉去参加比赛的实力。
我妈选了这里,对我不也有这样那样的期望么。
但是有时候,人的期望真的不能放太高,放长远了说,这会加重未来整个世界的内耗,而且作为被期待的一方,活着的成本压力会很大的,因为无数事实证明了,一旦落入人类的期望,猪就必须长肉,牛就只能产奶,土豆不能发芽,豆角必须不老。压垮世界的,不是一个轻轻落在时代身上的砂粒,是东亚家庭来自父母的期待值吧。
就目前来说,我对背书包来上学卷自己这件事,唯一的动机就只有重新认识一次林美娟同学,谁会相信逼着一个假少女学习的动力会是另一个“不认识”的女同学啊。
唉?
唉唉唉,但不对啊?
虽然我现在说这种话是有点后知后觉了,但是,我突然震惊地发现自己现在竟然在同一个教室偷看林美娟?
我懵了。
按我日记本上的时间线来说,我们难道不是已经成为普通同学以上的关系了吗?问题出在了哪里?谁能快来给我一个解释!
难道……真的因为改变了时间,我就这么“被”出局了吗?
小叶又走过来找我,她看着我,我呆呆的。小叶也是看了一圈我的课桌,视线带过了我合上的日记本。
“李娟洁同学,你好,班主任早上和我都说了,你最近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可以和班上的同学们说,听说你的作文得过很多奖,希望以后有机会多向你学习!”
“……”
“对了,下星期学校会有运动会,到时候全班会票选啦啦队服,这套衣服将会作为班服,如果你也有什么建议,可以在班会上提出来哦。”
阴暗猥琐的我对着一个阳光少女的脸庞,彻彻底底词穷了。我做不到像小叶一样做个青春期的小孩,我也不知道怎么正确张嘴。我的嘴唇像一个生锈的门锁,被小偷故意涂了502胶水,发出防盗锁打不开的嘶哑尖叫。最可怕的事是林美娟朝我的课桌回头了。
“额……啊……我,我知道了……”
我吓得肩膀立刻一收,尴尬到极点地低头找地缝,我还脑子进水一样猝不及防地被课桌撞到膝盖,这使我这张肥胖涨红的脸来不及藏起来,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声音。
“昂——”
“……”
全班同学一起向我投来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目光,包括林美娟好像也是,她似乎是愣住了,瞪大了眼睛,白色的耳机都掉出来了一个。
成为同班同学以来,我们都没说过话,我真的受不了这种跟她的对视,但我能看到她纯褐色的头发散落在沐浴光中的脸上,这一根根发丝凌乱地缠绕在林美娟天生黄黑皮的耳垂,她呆呆地看着我,侧身靠着椅子,身上散发着苦涩发青的木质香。
她,在看着我呢。
可我好像还没准备呢……那我到底应该去为她看着我而高兴,还是难过……好呢?
英语老师刚好来了,她进来后,大家着急地各回各位,包括林美娟也是。我却一个人抽搐着脸颊,眼睛开始泛红,盯住前排的眼泪已经微微闪烁。
我……真是一句话也不想说了,但是真正让我感受到了自卑的事情还得是这节课结束。
我被班级里的刺头儿三人组沾上了,带头的这个男生,我记得他的名字叫张冲,听说他高中没毕业就被兄弟电诈,从云南回来蹲了两年又出去打工,找了个越南媳妇被骗了50万。
我十几年后在公务员单位有很多相关的工作涉及到了他的人生遭遇。
可惜这个男同学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忙着学我刚才的“猪叫”。
小叶一听到几个男生在哄笑,她第一时间站了起来。
只见小叶完全挡在前面保护了我。
“张冲!你们三个人指着别人笑什么笑!新同学刚来我们班级,你们信不信我告诉班主任!”
看,这才是真正的少女,聪明,独立,她们根本不怕男生,这个年纪的坏男生们看过来,她就马上扯着大嗓门,狠狠瞪回去。我看着小叶,又看了一遍远处的林美娟,然后我就这么比较着林美娟和小叶之间的相似度,接着,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也对,我这种人真的插/不进去相同年纪的她们,她们好年轻啊,那我又算什么呢。
这天,我一放学就冲回家,还差点吃光了一桌子的剩饭菜。
江苏老人们会管我这种急头白脸的吃相叫穷相。
王艳霞这辈子最嫌弃我这一点了,所以她从来不带我去亲戚家的喜宴,她怕我被别人议论,她女儿是头猪变出来的,当妈的她宁可只出礼金也不去丢脸。
我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事情,自然没有看她眼色的心情,我只是特别没自知之明地对王女士问了一个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是我们班的一个女同学,在你女儿和另一个大方聪明的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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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员之间,你会选谁做朋友?”
王艳霞:“我选不回家对她妈妈乱发脾气,会吃完饭帮她妈妈洗碗,对她妈妈好声好气的那个。”
我看着桌子,眼睛睁不开了,我还扁了扁嘴。
“……”
王艳霞对着桌上的几滴眼泪微微地愣了一下,她可能怕外婆他们误会,手忙脚乱地小声骂我道:“诶,怎么了,你看你,咋又哭!你今年多大了啊,人家闺女……”
我:“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啊呜呜呜呜!!!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王艳霞:“李娟洁,你是用卫生巾的年纪了,能不能别这么不懂事啊!”
看吧,看吧,我就知道连我妈都觉得我很差劲!
是的,我就是这么一头总让所有人失望的大肥猪!!
我以前说了这么多年减肥!却永远狠不下心来!
我不管在日记本上写了多少次明天就开始改变的减肥计划,也只是在虚伪地表演给自己看,用自我感动麻痹自己,最后迎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大结局!
我还发现了……原来我不止是窝囊到永远学不会跟我的过去说再见,我也没勇气去拿出行动力跟眼前的她做朋友。
这一夜,熬夜熬穿了的我含着眼眶的泪水,体态一点都不美地在我的床上烦恼到滚来滚去。
晚饭吃多了,我肯定后悔,我现在觉得自己明天就会胖二十斤,一想到这点我就开始浑身冒冷汗,我没有那么强烈的爱美之心,但我真的害怕肥到走不动路。
我只能尝试着做一些有氧运动,第一步是从背后解开了挤压胸口的胸罩,我身体上这条xxl睡裙被手掌撩到了肚脐上,可当我把腿努力架在墙壁上练习倒立时,我腿根两侧压的扁扁的赘肉跟内裤边缘来回摩擦把我磨得睡不着,我的运动能力真的差劲。
“啊啊啊!!!坚持坚持下去啊!!”
我在心里疯狂呐喊。
同时我在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话说,所有小说都不会写一个女主角睡觉不穿胸罩吧?
大家好像默认女主角不能做女人不得体。
有的小说连胸罩两个字都不许写呢。
但胸罩这东西不就是在你的胸部上戴两个口罩吗?为什么胸罩要被很多人当成禁忌词汇?我又没有在地铁上偷偷摸我自己的胸罩,我也没有在旅馆偷拍我的胸罩?请问我的胸罩穿在我自己身上到底怎么惹你们了?
难以相信,我们这种保守的人类就是可以一声不吭造了十几亿人口出来呢。
今天,我悲伤的内心对一切有了一丝逆反。
我开始厌恶自己体内老阿姨之魂的性缩力,我把我的胸罩一把丢到了旁边,摔回床头看着天花板发呆。
林美娟,你知道吗……我今天好懊恼,也真的好讨厌我自己。今天,看到你,我的心已不能跳动,此刻我已无法去想太多你的声音,一想到就会开始头晕目眩,但我依旧无比想你。
可我也意识到了我是如此普通的我。
我似乎,根本达不到我所谓的“回到过去改变一切”的女主角剧本。
我可以不再年轻,但不能丧失自己作为我自己的独立人格魅力,这样的人简直跟老鼠无差异,可我多年来失去的又何止是这么多呢。
林美娟和李娟洁,她们难道已经不是唯一最好的朋友了吗?
那么,我只是表达地简单点,偷偷摸摸……去看着你,这样可以吗?
好像没人能够回答我。
只有我一个人的夜晚变成了一个储存我心事的mp4。
我独自保存下来的上辈子记忆,也成了一张劣质的内存卡。
但让人难以置信,这件事仅仅只又过了三天,我的一切坏心情突然在某个午后恢复如常,当我蹲在学校的马桶上注视我彻底干净了的日用姨妈巾,我恍然大悟地撕掉那对白色耳朵,嘴里若有所思地喃喃:“原来我前几天心情不好是因为我在来大姨妈啊?”
14岁来的月经不愧是人类高质量月经,这足足七天的月经周期已经不是规律那么简单,是我32岁都已经不能拥有的宝贵财富了。
这场月经甚至还把我直接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的我自己。
幡然醒悟的我送走了月经以后,我的心情也立刻不忧郁了。
对啊,我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那是女性激素主导的正常生理现象,真实的我根本就是永不认输才对!
对了,还有王艳霞,请你向我道歉说对不起!你对我所有无礼的指控都是莫须有的!我必须,证明给你看我可以和那位女同学成为彼此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了!
10.日记时间:2025年10月20日周一晴
日记时间:2025年10月20日/周一/晴
日记名称:《林美娟,你的好朋友已经是可以做你妈妈了。》
作者:李娟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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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铃——”
不美好的闹钟又响了,一位每天都有早自习的苦命女初中生依旧是先冲去上厕所拉开大门。
睡眼惺忪的胖女孩对镜子里面的人打起了招呼。
——你好啊,李娟洁,今天的你已经成功减重5斤,你现在是168斤了哟。
是的,没错,这个人就是返老归童的我自己。
今天早上,目前没有独立经济实力的我依旧是惯例偷偷拿出了王艳霞藏在抽屉里的玉兰油美白//精华。
王艳霞这个永远很爱她自己的女人,在2007年用着当时电视广告风靡的玉兰油面霜,到了晚年,也对我这种只用尿素霜的女儿不屑一顾。
行,谁让王女士以前老是说,我李娟洁之所以会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完全是因为把工资都用来吃了。
我也来体验一把女人要爱自己多一点的快乐,嘿嘿嘿……
我左抹右抹,连脖子和乳//沟都没放过,然后我在鸡贼地消除护肤品瓶口的痕迹后,保持贱兮兮的表情继续弯腰,最终找出了柜子里剩下的半包卫生巾。
我找出这个,是因为我要带它们去学校。虽然我那场惊心动魄的姨妈当然是彻底走了,但我昨晚发现了一件事。
我发现在日记上,我有提到,林美娟上辈子的这几天也要迎来月经这个女性正常生理现象。
而前世为什么会有这件事的相关日记内容,是因为我们当时在学校里。
我的日记中是这么写道的: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讨厌全世界的男生,在他们的嘲笑中,我觉得好恶心,我蹲在教室课桌边擦拭好了林美娟板凳上的月经血,可是当我拿着我的校服找到厕所门口,还是听到了她在里面哭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想抱抱她,明明不是冬天,但我就是好想给她取暖啊。”
已经32岁的我再读到这一段话,心脏都立刻受不了。
所以我也迅速告诉了我自己。
“喂,李娟洁,你都是长大过一次的大姐姐了,麻烦你像个成熟女性一点好不好!”
“林美娟是可以当你女儿的年纪又怎么样?”
“你的年龄都可以当林美娟的妈妈了又怎么样?”
“上次你们做好朋友的时候,你们不是两个小女孩吗?只要我们还是我们,她还是她,只要时间不把她偷走,我不介意岁月这把刀只宰我一个人,反正李娟洁就是可以在14岁做她的朋友,在32岁做她的妈妈,在62岁做她的奶奶的那种女人,所以你也不要纠结什么自己年龄大的问题了,你现在就是成为少女的第24天,这也是你人生最年轻的第24天——”
洗手台镜子里的这个奇怪女人——我本人已经进入了要给林美娟做“知心大姐姐”的良好情绪。
这时,厕所门被打开,外婆看到我奇怪地发着呆,坐在马桶上拿着卫生巾,还看到了我挂在大腿上没拉上的三角裤布料。
我的姿势要多猥琐有多猥琐,可我和我外婆也都是女性,避嫌是不用的,不过我外婆今天几乎是立刻反锁了门,她在外头轻轻教训我,“娟,下次洗澡小便都要锁门,家里不是只有妈妈和你了,你已经大了,这一点要知道啊。”
我并不是不懂外婆的好心提醒。
她觉得,我从小没有爸爸,对于男女之防没概念,但我是那种很早就有性别概念的单亲家庭后代,我还知道我舅舅常年在家睡都是睡懒觉到十一点的,他根本不可能撞上我来厕所。
外婆和舅妈就有的忙了,这对婆媳十几年如一日会在早上六点起来做早餐,洗衣服,去菜市场买菜,我舅妈最近还做了人流手术。
我听到了外婆在外边问:“娟娟,你例假结束了吗?”
我开厕所门走出来,声音也在学着放很轻,王艳霞提醒过我的,我舅妈这次没留下孩子是因为宫外孕。
动了手术的她昨天回家到现在都一口水也喝不下去,但她娘家又不在本地,我刚才还看到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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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间里面有霉菌/阴/道/炎洗液,有避孕试纸和一包成人用女性纸尿裤,我没结过婚也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用处,舅妈这几天应该很容易漏//尿,她的妇/科/病平时肯定还严重。
“外婆,我的月经昨天彻底走了,我打算带几片备备,我怕体育课裤子弄脏了。”
我小声说。
外婆点了点头,她说自己现在要出门去买新鲜的鸽子和黑鱼,问我要不要吃什么。我再贪吃也不会没眼色,外婆今天买的东西都是舅妈人流后需要进补的食物。我舅妈这个人活的特别低要求,她会考虑到面子工程对别人大方,但轮到给她自己花钱的时机,她总是配得感低的。
我搜刮过去所有对于舅妈的印象,总觉得她的神态看着很劳累。她的每一句话都要以谢谢和谢谢你作为前缀,甚至,你让她吃点好的,用点好的,她还会觉得痛苦,所以我一直觉得,嫁给我舅舅的婚后每一天,其实对她而言都是一种精神煎熬。
说巧不巧的,在我外婆和我讨论买菜做饭的功夫,舅妈起床了。
舅舅还在睡觉,舅妈瘫着一张苍白无力的脸,嘴角肌肉不耐烦地耷拉着说,“妈,说了让你不要给我买鸽子了,我的腰现在不痛了,这次本来就是一个刮孩子的宫外孕小手术……我真的不用补了……补再多输卵管老是堵塞也没用……你问问娟娟吃什么就行,咳咳咳咳!”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我看到了舅妈一边发火的时候,裙子肩带滑了下来,露出了她脖子里面的痕迹。
我立刻明白了什么,舅妈昨天刚流产结束,她和舅舅就又马不停蹄在一块同房了,一瞬间这场婚姻像有凶杀案一般的旁白声音响起。我被冷到了,还觉得自己特别不舒服,因为我完全不觉得这个状态下的女人会是主动的,但她只能同意了。
想也知道,任何一个正常女人都是很抗拒这种感觉的吧。
这也难怪精子进去后,成活率也一直低,因为问题出在播撒非自愿前提下。
比起结婚,性才是让我活了两次,依旧彻底下头了。
性让少女下头,只需要一秒。
11.日记时间:2025年10月20日周一晴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舅妈的眼睛在对着我“说”这句话。她的铁色脸颊在转头跟外婆交代清楚后挤着一条拧巴的沟壑,这道泪沟让她像一颗酸涩的青苹果,一段打结的绳子或者一抹锅边的油污。然后她从屋内往固定战场厨房走去。头顶光线照得她五官阴灰,她的两个发黑的巨大眼袋格外吓人,她的唇上似乎有出血的红色,伴随家中煤气灶被点起火矩,舅妈从一个人变成一根“烟头”,我害怕起来,因为我闻到了她身上刺鼻的香烟味和人类皮肉被煤气灶火焰灼伤后的焦臭,我觉得她就像一个被冷火焰烧死的受刑女犯人,眼前的整个屋子回荡着她双脚的铁链声,它们在抽打她血迹斑斑的脚背。
我这种脑内幻想着实是可怕,我也相信这是因为她每天都在疲惫地咬着牙,为无望的事情而付出时间。她是那么明显地讨厌这种婚姻,却在和我们愤怒地说完话后,扎着一束枯黄的长发,面无表情地抢着做起了一家人早饭。她永远穿着那条橘红色的旧睡裙,像一台设置了定时的橘红色电饭锅,每天都是这样开机正常工作。
“滴。”
这台人形电饭锅冷冷地为这个家里而启动了。
外婆劝她放弃这种固执的责任感:“爱萍,你这次真的好好休息几天吧,出小月子得养好,你不舒服就把小东叫起来做,你今天上午也不要上班了。”舅妈还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她火大地把对舅舅的情绪发泄到家务劳动上。她把抹布丢进洗水池,手捞起碗筷,任由水滴四处飞溅。我舅舅还是没有睡醒,舅妈更生气了起来,她把冰箱冷藏里的鸡蛋拿出来,一颗一颗敲开蛋壳,用筷子腿疯狂搅拌抽打起了鸡蛋。
她打鸡蛋打到最用力时,两根有点瘦的锁骨凸起了,她狂躁充血的大眼睛瞪着,风干的眼泪悬挂在高颧骨上,她开始尖叫了起来,张嘴抱怨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生活琐碎事,她把日常里的各种坑,坑里说不清的痛苦变成了喋喋不休的唠叨,在无限唠叨中她不住地冷笑和翻白眼,她就像在举着一本新华字典控诉,她们为什么被叫做祥林嫂,更年期,大妈,可她们真的也不想这么吵,为什么她们就是离婚也离不掉,因为就连她们自己也没有放过自己的身心。
可为什么她在和全世界生气的时候,还是在不停地煮饭,洗碗和打鸡蛋?
在我脑中出现这种疑惑时,对舅舅忍无可忍的舅妈终于是也不再压抑着,而是用行动对这个家大吼大叫了一声。我突然感觉有点松了一口气,就见她没有去踢开舅舅的房门,她只是抬起一只手,手指愤恨地扯掉了后脑勺发圈,舅妈的披肩发明显花钱做过护理,但她现在看起来蓬头垢面,随着发怒,她失去了爱美之心,失去了温柔贤惠,她那条经年累月穿着的橘红色裙摆也在飞舞,双脚的塑料拖鞋如镣铐一般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我看到,她最终还是没有把舅舅从睡梦里叫起来。她的愤怒依旧变成了一个回旋镖,用自我惩罚的方式虐待着可怜兮兮的她自己。
“妈!我叫得动他吗!他这么懒是谁惯出来的?我不上班了这个家里只靠他上班挣钱过的下去吗,等你老了,我也病了咱们也就全散了!你说我不做饭谁来做饭,你看看他整天在做什么事情,他有挣钱的本事吗!他动不动就是抽烟喝酒钓鱼去了,他问问家里的事吗!他活到这么大,跟我结婚这么多年有做过一次家务活吗!厨房里的酱油瓶倒了他都不扶!厕所马桶堵了他都不帮忙修!这个家里里里外外哪样不是我来做!我还得被人在外边说当媳妇当得厉害,把丈夫逼得香烟都不敢抽麻将都不敢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嫁进来!我有时候真羡慕男人,投胎成男人是不是都这样什么也不用管了!”
我和外婆一起为她的这句话而当场惊呆了,同带着异样的表情去和舅妈对视。
我以为会看到一张底线被触碰到所以很不服的脸。
答案却是不。
舅妈像第一次学会走路的小孩,呆呆站在厨房的一个角落,对未来非常迷茫的她闪着泪花的眼睛像在问自己:“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超级蠢的话?我是不是干了一件很不可饶恕的事情?我总不可能是在和小东闹离婚吧。”
她害怕离婚的样子像个小女孩,恨不得抓着我和外婆发着抖说,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求你们了,谁来救救我把话收回去,好不好?
我此刻再去看着刚才勇敢说嫉妒男人活着真容易的舅妈……说实话,这一瞬间我有点同情她眼睛里的东西,那种东西让我重生归来都觉得复杂。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一直以来,她知道从这场婚姻根本什么都得不到,但她仍要死死捍卫婚姻的主权。从舅妈身上,我仿佛看到很多命运一样的个体和上辈子的我自己。我知道自己完全理解她脸上的被迫认命和想放弃。我也知道她为何那么不安,这是因为总想着取悦讨好别人的女人,就是会在一再忍让后连生气一次都会觉得惭愧。
因为所谓这一部分活在牢笼的女人,就是可能一辈子从来没得到过爱,又幻想着得到爱,她们是每个认清婚姻现实又依旧沉迷在经营惨淡家庭的主妇,她们是世界上的每个外婆,妈妈和舅妈,她们连表达出来的愤怒都那么晚,还总是这样戛然而止不了了之。
这时,我才发现我舅妈是天生月亮形状的下颌面,对比下来,她的脸型比我妈看着稚嫩,身材更年轻,精神却更苍老憔悴。可是她问出来的问题也根本没有错啊,在这个也被叫做家的地方,她是好妻子和好儿媳妇,为什么她看着就根本不开心?或许是因为她总爱吃锅里剩下的,每天都有收拾不完的家务活,但她不吃不动又能怎么样?好吧,其实所有人不会觉得怎么样的,可是“婆家”和“妇道”这种外部责任,就是困死了今年才三十几岁的舅妈,她的日子苦就苦在永远太负责任。
我在想,人生又是否真如舅妈控诉的那样。是否我们都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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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了,是否我们只有接受洗脑并按部就班的结婚生子孝顺老人关爱下一代,然后耗尽一生依旧要强才能够算是一个合格的成年人呢。
那我想必很失败,每一次都是这样失败。我的外壳一直是我混入社会的面具,当小女孩才是我的舒适区,或者说避难层,但我真的只是唯一一个关于长大的逃兵吗?我觉得不,或许人类根本没有成熟一说,很多人都这么说长大就会好了,可是等真正变成一个大人,我们却又像一个个苹果,表面只是被现实切开了,氧化发黑变老了,果肉还是小时候的酸味,可我们就是以为这叫成年人的形状了。
我突然想起来,在我32岁之前,有一阵我辞掉了工作,失业中的时候就曾住过一段时间的我姥家。舅妈当时已经是晚年了,她和我舅舅是在40岁成功人工受孕出了一个男孩,未来的我舅妈是婚姻的过来人,她看起来好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会和32岁未婚的我传授经验,她很爱说一句话,“娟,早结晚结都是结,早点把苦头走完,人的这辈子就这样了。”
“舅妈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我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
在这个将醒来未醒来的清晨,我妈送我出发上学了。
家旁边的小卖部都还关着门,我看到透着积水潭色调的天空似般灰蒙蒙的,唯有路灯的电表箱在路口招手,正对着靠近去二中必经之路的大马路有一条坡度一路往下走的小路。脑子莫名想到什么,坐在车上的我看了有点害怕,其实我从小就恐惧我妈带我骑自行车,我还经常担心经过这种危险的三岔路口遇上卡车之类的。
今天骑车上学的母女出奇地默契,我刚产生退意,胳膊就被我妈拉到腰上正抱着她,然后王艳霞用力地扣握着我的手心,我不自觉放松下来的身体贴着这件大红色薄风衣,我甚至感觉得出来我妈后背透出来的温度。
这么母爱泛滥的王女士就没出现在上辈子过,我用喷出白烟的嘴巴没话找话,“妈,我瘦了,你看出来了吗,我真的比以前瘦了。”
“……你看得出来我在变好吗,妈?”
我问她时,看不到我妈看我的表情。但我和王艳霞是世俗的眼光中被抛弃的妻子和不被父亲承认的拖油瓶。我们的初生状态都在被社会规训,我们其实都懂让一个叛逆少女死掉到底需要丢掉什么。
今天我妈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我们两个人,她的手掌心特别暖和,沉默地温暖着路上的风声,滋养着我缺失的那种无法爱人的女性能力。
王艳霞说:“要变好不能只靠一天的心血来潮,不过再怎么变,你在你妈这里还是吃饭都会洒裤子上的嘴漏小孩,是我眼里长不大的自家姑娘。”
我答:“嗯,妈,你看,天好像亮了。”
王艳霞也认真望向天空答,“是啊,路是走着走着就有了的,天也是这样,一直走下去,总会遇到天亮的,人生下来一辈子,事再多再难都有你妈陪着走呢。”
12.日记时间:2025年10月20日周一晴
王艳霞今天好有人情味。我感觉到了自身痛苦的缓解,她一下子也变得连发质都好起来,我就这样被我妈的女性一面所迷住。
但王艳霞上辈子是不喜欢跟舅妈共处一室的,我明明记得她们很少说话,还一直以为上次的姑嫂对话就是证据。
“妈,舅妈的名字是叫爱萍?她的全名叫什么?”
“付,付出的付,她叫付爱萍。”王艳霞给我形容了一下过去那个舅妈的样子。
“她年轻的时候,头发就长得很好,我第一次看见那么茂盛的、健康的头发,她自己也最在乎她的头发,会把头发喷的香气飘飘。”
我立刻沉默了,脑海里充满着那个一身药味的女人和她的长发,我更不敢相信,我刚才在心里也夸了王艳霞的头发长得好,或许女人们都是这么用互相羡慕表达欣赏的吗?思考一下的话,我联想到了林美娟的头发。
林美娟的头发从粗细程度看就是吃够营养的女孩子,不像我这个细软塌。但同时她以前也告诉过我,她妈妈总是爱带她去找一个老师傅剪刘海,所以她的刘海是全班女生里面最有特点的,她为了不被笑话就用一个米菲兔夹子把前面的头发都别起来。
一想起林美娟的头上有一个米菲兔,我的心就会忍不住漂浮在天上,我遐想的耳边还捕捉到了我妈对我舅妈头发的一段特殊感情。
“爱萍后来嫁过来,我和小秋婚礼那天给她包头发,我当时就说我好羡慕你呀,她就愣了一下偷偷笑了,我记得她把头别过去的模样害羞得很,现在这张结婚照合影还在家里呢。”
付爱萍的婚姻开头,原来是王艳霞的眼睛为其亲眼见证过的,并且我妈到现在都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我妈看来是真的没有讨厌过舅妈。我心里又好受了一些。
“妈,你觉得舅妈开心吗?”
“什么是开心?什么又是过得不开心?”
“我觉得开心就是……”
“李娟洁,你不要一上来就对别人说你自己的看法。”
我妈说我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她倒是没有凶我,而是在捍卫着舅妈刚才所维持的自尊心,我妈变成了一个护着舅妈的罩子,对我说着有温度的大道理:
“人不要总用自己的标准要求别人,比如没结婚的就看不起想结婚的。但你也不要因为他人一句话就降低标准,比如别人都去结婚,你也跟着往下跳。”
我妈的口气,感觉是清楚地听到了舅妈在家时的声音。我当时以为她是不想管弟弟的家事,王艳霞却用行动证明她才是很有生活的大人了。
“问题是什么要出问题的人去想,这口井真的连回音都没了,那就不跳进去陪葬,出了这个门哪里不是家。”
我一时没敢乱说下去,只能这样老实巴交地当女儿,但我绝对不怀疑自己的老妈说了假话,她是先离开那个井口的过来人不是吗。
我妈接着送我上学的路上,我又进一步从我妈口中了解到了舅妈娘家的故事。
结婚前的爱萍是个中专都没毕业的姑娘,当时的她还在江苏宜兴市某个餐馆做后厨,她也是家里的长女。
九十年代,家里人本想帮她说亲给一个工人铁饭碗,爱萍自己也乐意对方家里的条件,但是她有个毛病,夏天穿短袖的时候,胳肢窝会散发出来味道。男方知道了以后,她再也嫁不掉,就一个人来了我们家这边打工。从此,这个姐姐的肩膀主动担着两个念到省城大学的弟弟,他们光耀家族的优秀天分,也是付爱萍早早就和家里说她不想上学的理由,她说过从不后悔供养弟弟们,但十几年了,爱萍的辛勤劳动和付出只让弟弟们分别过上了好日子。
比起姐姐她更像妈妈,可现在,却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她的全名叫什么。
我妈是没说错,这种情况她还能怎么办,娘家也已经不是家。我突然学到了很多,我明白自己可能真的不该去我的标准要求舅妈了,一来我会为我所谓的“怒而不争”而很痛苦,二来我其实根本无能力解决舅妈的痛苦又谈何共情痛苦呢?
我把对舅妈还停留在第一层的感同身受带到了学校。
为了能认识林美娟,我的包里装着一包无花果丝,一袋南京板鸭,一本新的空白歌词本和半包卫生巾。上辈子同款mp4也被我充够了电量。
这让我信心满满,在来上学的时候,我看到校门口已经站着检查仪容仪表的学生代表,我立刻跟全校女生们一样穿红白色的校服进来,然后我就看到了林美娟。
“林美娟!早!”小叶越过了我,她跑到前边的时候,我就这样看着,眼睁睁看着她们成为了同行者。
好痛苦啊。我承认我还是不敢上去交我上辈子唯一的女性朋友。
幸运的是,当天发生了一件事。我们9班的班主任叫李幸福,他上辈子就是我的班主任,但是直到我初中毕业那年,他在台上讲话都会叫错我的名字,管我叫王娟洁。被特别特别关系近的人叫错名字,对我真的是一件经常性发生的事情了,成年后我也总是被领导这样对待,我的一位上司就会直接在单位聚餐时对我说奇怪的话。
“哎,现在的人都不结婚,是因为女孩子都很随便。你们发现了没有,六七十年代的中国人从来不乱搞男女关系,所以他们才能优生优育,而我们当代人呢,嘴上说着男女平等,女方却连彩礼钱都不肯降降……”
“还有一些小丫头,小时候说着要嫁给白马王子,入社会以后又说不结婚生子,这样的女孩子像话吗,她们有读过过去的时代中要求的三从四德吗,小张?”
因为他是看着我的脸说的,当时我被所有同事投来了异样的眼神,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快炸了的气球,但我该怎么说呢,领导,其实你的假设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大街上的男人早都不是白马王子,女人当然也不做梦成为白雪公主了。
还有,我不叫小张。
“王娟洁!?喂,王娟洁?你有在听吗?”我的班主任把我从幻想中拉了出来。
说实话,我真想白全世界一眼,然后叫我的班主任刘老师一声看看他会不会觉得生气。
但这种心情很快消失了。班主任很快告诉我,因为我是转学来的,先前班里面就没给我安排值日生表,但是我已经融入了集体,就要尽快承担值日生工作,此外还有一个事情他要单独安排给我,我要从今天开始负责班级领取粉笔和出黑板报的任务。每个班里要两个女孩。
我为了不天天跑到教务处领粉笔,想都不想就决定找出一个托词。我的脑子里,也已经有以前当社畜请假的画面了,对……我可以说我觉得自己不擅长跟人沟通,能不能让更优秀的同学来做这个初二文艺标兵呢?
我的班主任突然对决定请假的我开口说了一句话。
“是林美娟和你一起,以后你们两个人就天天一块做值日生,拿粉笔和出黑板报,好不好?”
“啊!?”
“啊什么啊?王娟洁?你不同意?她都答应了……”
“没有!”我不假思索说,“刘老师!我明天就和林美娟一起开始当值日生!”
﹉﹉
额,大家好,朋友们。今天当然还是我,李娟洁。
一上来依旧是汇报心理年龄的环节,我今年嘛,应该是32岁或……14……14岁?
稍等一下,请给我解释的机会……抱歉我今天可能是有点语无伦次了吧,但在修正我自我认知能力的这件事上,我又开始有了一点选择困难症,而我今天所要叙述的重点,以前林美娟也和我讨论过这个问题。
高敏感是我和林美娟共有的一种女性天赋,上辈子我们常会玩一个默契小游戏,我的武器是用笔点她身体的某一处,然后让她来唱一首相关的歌,林美娟叫它“发电报”,每次当我闭着眼睛“发电报”给她,顾名思义我的笔就会落到林美娟穿着衣服的身体部位上发生电流,当心电感应凭空而来,一种莫名的大难临头的羞耻感会先笼罩过来。我们两个人连头发都敏感无比,我会觉得下巴在被毛领挠痒痒,我总是在偷偷地吞咽口水,憋气,却又禁不住考验地抬笔落在林美娟的耳垂和脖颈左侧。“喀嚓”,“喀嚓”,那根按压式的自动铅笔笔芯毛茸茸滑过一个部位,林美娟就用一首哼两句的歌来描述一下笔尖对肌肤的奇妙感受,此时我再从她的歌声中侧写描绘一段感情和文字,那时候灵活转动在时光轴线的笔像在和她的嘴唇发生关系,这种女孩间的精神链接,给了我一种跟夏天的花骨朵潮湿接吻,每每心跳加速的错觉。
那种年纪,我们总在想象未来的对方,我们对各自的30岁有很多幻想,我们都以为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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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会幸福,却忘记了思考一下那时的我们皮肤状态会如何,拥有房产了吗,社保公积金交上了吗,以及我们的世俗成就真的足够延续上学时代的这种种快乐的瞬间了吗?
所以我是真想问问,假如有一天,你们一觉醒来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是会觉得做上学的初中生难受,还是重复拿死工资的日子更难受呢?
我可能有传说中的人格二象性吧,上学和上班之间,一开始我的答案是我必须得恨上班啊。
32岁的我是未婚单女,我出门背帆布袋,穿匡威,戴耳机,上网只逛豆瓣,听雷鬼,最喜欢来自冰岛的小众乐队和买文创产品线圈本,我在市集会买一堆塑封包装膜都不想拆的冷门文青书单,我曾经也以为我会成为21世纪最后一位简·奥斯汀,其实我只是有文学病的普通一女的。虽然我连动笔写完一本书的实力都没有,但我天没黑就以为自己要得雨果奖了,对,这就是我,李娟洁,一个32岁又丑又穷的肥胖女人,兴趣是吃饭和睡觉,能力是大白天说梦话。
我一没房二没车,我之所以天天风雨无阻地上班是为了养活自己,尤其我还得跟有些人当同事,他们任何一个都不是我能聊到一起的朋友,我们所有人一起呆在单位只有坐牢一样的煎熬,或许偶尔会有一次机会聚餐,但这意味着每个人得盘算口味轻重和消费水平,我真的不喜欢这种内耗自己的社交,成年人的社交就是烦透了对方还得追求大团圆,但我简直就是活不起,这简直比狗吃屎都折磨自己!
而我吃亏就吃亏在我只长大过,没年轻过。即便重生一次,我根本没想到跟有些人做同学也那么痛苦,那么让我产生厌学情绪!首先,我的家乡就是个小县城。未来的县城文学会把它美化一些,但活在这里的人不会觉得这种日子属于文学的一部分。
这里的人追求平凡,他们不懂理想高于生活,也不把痛苦轻易表露,我不如这些谋生手段远超我的人,你问这些上学路上的卖菜老人,炸油条阿姨,环卫工人能懂我的痛苦吗,他们一定会觉得这个小丫头片子疯了。
所以,我理想中的文学可以属于寒带的俄罗斯和西伯利亚猎人的精神病感,属于闷热的台北和阿嫲去世后的信,就是不属于我的家乡。
真要说我的县城文学落点在哪里,那就只有烟湖二中门口的盐城鸡蛋饼摊了。
在被班主任刘老师通知到位后,我和林美娟就这样相遇在了今早的这里。
其实我觉得命运有时候是看得见我这种蝼蚁的,比如,紧张一夜的我前一秒还坐在我妈的自行车后座上想人生,下一秒我的视线就去了她的那一边。盐城蛋饼的阿姨是踩着三轮车过来的,车上有一个简易煤气灶,阿姨的两手翻动着一张翻飞的饼皮,弄得铁盘都是萝卜干和豆腐干碎,伴随一股葱花鸡蛋的味道,小车旁烟雾缭绕,衬得她的橘红色的初秋薄棉服鲜艳了,我看着她干燥起皮了的黄黑色皮肤也呆住了。
一道道热腾腾的薄烟中,想必我的脸颊是上了一些颜色,我妈就转头问我吃不吃早餐,我立刻掉头答应了,我要去名正言顺地排在林美娟后边买早餐吃,她这样总能和我说上话了吧。
我来到了摊位前面,人家根本没看我一眼。这很正常,很多呆在一个班级的人整整三年也未必会说话,但班主任肯定是告诉了值日生的工作安排了,她应该知道我。
我太好奇了,她才14岁,而我已经32岁了,我足以成为一个童年朋友的妈妈,却又要伪装自己,做她同龄的孩子,这是怎么样的故事,会像王心凌唱的《那年夏天宁静的海》一样吗。
我深呼吸两下,把头赧然地扭过去偷看,林美娟的书包带子恍惚间竟然又落下了一边。她等着早餐做好的站姿像树干中间那节,整个人歪歪扭扭,很放松,但她买完鸡蛋饼以后,好像忘记了拉书包拉链,这让我的成年女性灵魂突然意识到,眼前这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初中小姑娘。
还有,林美娟你个笨猪,你怎么这么可爱这么笨,你是老天爷故意派来等我上勾的吧。
但我真的被拿捏了,偷偷地,我从后边小心翼翼靠近,随着一根手指在她书包拉链上轻轻推动,“滋——啦——”,她书包里的钱安全了,我的脸则完全红透。
……林美娟,大笨猪,全世界你最可爱你也……最笨。
13.日记时间:2025年10月20日周一晴
日记时间:2025年10月20日/周一/晴
日记名称:《我是一只掉进“土拨鼠”陷阱里的小老鼠吗?》
作者:林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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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人生所经历过的,最奇妙的梦是什么?地震?海啸?和大明星结婚?变成百万富翁被保姆偷偷掉包走的女儿?
此刻,我正看着眼前的李娟洁,陷入这种天马行空的幻想时间。
几天前,我都和她不认识。
然后这个名叫李娟洁的女孩,被她妈带着转学来了我的学校。
当她从我们班门口的走廊上经过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了。
因为她那天有在背后注视我很长时间。
我回到班级后,询问了前后桌的同学,这个女生有没有来过我的课桌椅附近,但得到了否定答案。好在手续办完之后,她终于正式进入了我的视野,并且更频繁地出现在我的周遭,我有偷偷背地里计算过,我们好几次对视过,还在课间前后脚上过女厕所,在楼梯上下级的时候也偶遇到过对方这张正脸。
我们的关系像捉迷藏一样,她总是一被发现就躲开我,可我知道李娟洁在一次次靠近过来时,她一定是来找我的。
可是为什么我现在还是在困扰着一件和她有关的事呢?
“你好,你是……我们一个班上的……林,林美娟吗?”李娟洁的声音出现在我身后了。
微风吹拂早餐摊的烟火气,白雾围绕着小三轮车上破旧的煎饼铁板,连云港口音的阿姨把早点递给了我,我下意识伸出去的双手也被塑料袋隔着的饼皮烫得抖了一下。
我叫了一声。
手忙脚乱中看她跟上了我。
李娟洁也穿着烟湖二中的那件红色校服。
她双手提了提双肩书包的肩带,跟上了排队卖煎饼的队伍,又转过脖子露出肉粉色秋衣的衣服领子。我看到她的眼睛超级大,很像动画片里的星际小魔女,用比我超出一个头的视线高度看着我的时候,我一时间很难控制表情,但我确信自己正憋得难受,我扭曲着涨红的五官,并且死也不敢回头。
李娟洁的嘴里又对我吐出了一口白烟,“我……我们一起走吧,你要不……要不你等等我,一个班也正好顺路。”
闻言,我承认我很紧张,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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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叫李娟洁的女同班同学好像想认识我,跟我做朋友,我满脑子都是这种不可思议的声音,疯狂在心底激动之后的我终于也能够向你们勇敢地做自我介绍了。
你……你们好,我叫林美娟。
从外表来看,我还是一个和李娟洁同龄的初二女生。
我一直并没有和人说过,距离被困在第一次14岁,我已经熬过了整整18个周期循环。
是的,你们想的一点没错,我其实是一个陷入时间虫洞的,“死去”了18次的人。
我的死亡就是我每次重启自己的节点,只要我每次迎来初三毕业前夕的那场车祸,所有人对于我过去这段日子的记忆就会重启,唯有我带着记忆重新开始一次新生,当我苏醒后,世界会变成全新的,我爸妈也都是这样。我会从1岁继续开始学走路说话,把我每一年的记忆都再无聊地又经历一遍,直至又变成一个14岁的不老去少女。
而我没有说出的秘密,就是我每一次都会等到一个叫李娟洁的人回到过去重新找我。
故事的开头,是一场车祸。
我把它叫做第18次时间循环的虫洞入口处。
14.日记时间:2025年10月20日周一晴
我叫林美娟。曾经,我享年14岁。
我印象中的第一次脑死亡,是暑假时的车祸。死之前,我就读于江苏省的百年名校烟湖二中。初三的我,从小就不漂亮,像这个小县城里好多孩子一样平凡野蛮如野草,天生带着淡淡的泥土气息,对幸福的奢望像天边的云,觉得外面的世界大到不敢想象。我在墙上贴满了爱因斯坦牛顿和爱迪生的班级里,被同学们称作搞笑女,原因是我每次被人要求展示容貌,我的第一反应是做出一副夸张搞怪的丑态,因为比起被当搞笑女,我更怕被人看出我底子不好一点也不漂亮这件事情。
我可能也有些虚荣,总会自命不凡地以为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会羡慕那些好家庭出生的同龄人去学钢琴学声乐,嫉妒他们的父母愿意培养小孩子的兴趣爱好,如果这些道路千万条伸向的地方是我的双脚,我的少女人生该多美好,可事实是残酷的,我并不是被坚定选择着的女孩子,就连我爸妈都没有在我死后坚定不移地穿越回来找我,但是李娟洁愿意来一次次找林美娟,她的爱,我想我看得见,摸得着。现在再回想当年出事的时候,我跟李娟洁才一起参加完了中考。我们考的还不错,李娟洁还成了我们学校的状元,作文拿了全市唯一一个满分。
在我的记忆中,李娟洁是我见过的,最会写作文的中学女孩子,她写什么事物都会充满诗意,她的文字有生命与灵气。
常人写晚霞就会说晚霞真美,李娟洁会写晚霞的柔情像年轻时的妈妈,因为她妈妈就叫艳霞,所以她妈妈也很美。
我们刚在初二认识的时候,她还会因为她妈妈和班级里的某些男生而自卑,她说自己很胖,说肥娟只敢在日记本上才会写一些奇怪的少女心情,直到我第一次看到了她的日记内容,我当时就和她做了一个约定,如果我们考上了同一所高中,我们就一起努力去远方吧,到时候我们一个去做作家,一个去做歌手,去找有两个人的未来。
于是考上高中后,这个约定变得因为我们的坚持而更坚定,我们悄悄地存了一点钱,放在教室抽屉里面的招财猫储蓄罐内,打算趁这个假期用小金库大吃一顿。
“阿娟,你家王艳霞会同意吗?她没有催着你去你姥姥家过暑假吗?”我当时很担心李娟洁的母亲不同意出门玩这件事,是李娟洁向我保证绝对问题,她的声音总在我后来的世界里回响,像一个遥远的童话故事,可惜我之后就再也没听到过了。
“你不要担心王艳霞,她不同意我也要去找你,我自己有办法溜出去,我们出来喝喝奶茶我再去看看我姥姥呗……”
李娟洁在电话里说,中学后边的喜相逢小吃街开了一家汪汪奶茶店,老板娘做的炸地瓜和香芋奶茶非常美味,门口还有一家大头贴照相馆,照相馆旁边的人民电影院近期上映了一部外文的哈利波特,我提议,拍好照片和看完电影后,可以留下来一点时间,我想顺着旁边的车站多走几步,去租两双鞋子一起玩溜冰,阿娟不会,还是答应了我会努力穿一次轮滑鞋。
在大人们的面前,我俩都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大姑娘。但是我们俩背地里就会忍不住进入叛逆期,做一些不被家庭和学校允许的事情。
“好!我们背着王艳霞出来!”
——我可以保证,我叫王艳霞的名字是觉得这个称呼亲昵,李娟洁是我的好朋友,王艳霞就是我半个妈,我只是担心这个夏天的约定失败。
我们做好了一切有关那个夏季的高中女孩探店攻略,提前想好了拍双人大头贴的姿势,还有手拉手玩第一次轮滑,然后李娟洁就在我出门的两小时后,等来了我出事之后的医院死讯。
我那时在昏迷中,对于一切的真实感受,早已经模糊不清,我只记得面部贴着床褥时,我好冷,我也好害怕,我苍白的嘴唇不停地哆嗦,还想去往抢救室外看,我想找我爸妈,让他们去找李娟洁,问问她是不是还傻傻等在奶茶店门口,我即将随风逝去前的一丝灵魂余烬,只有她。
除此以外,我能感觉到的,就是颅内出血的巨痛,眩晕世界里所有晃到让人呕吐的白灯,和……一长串听不懂的医学急救术语,最后就是,我的手脚好像在僵硬,冰凉,彻底失灵。
“立即启动应急预案,呼叫支援!”
“立即进行心肺复苏!准备除颤仪,确认电量充足后进行除颤。”
“准备注射肾上腺素。”
“除颤一次,再次检查患者情况。”
“除颤时间:XX分XX秒,患者无反应。”
“呕——呕!”
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陷入一种带着微弱意识的灵魂出窍,一颗还没被雨水浇灌出来的年少种子也在14岁的夏天停止了生长发育。
“娟娟——不!不要!”
唯一一个喜欢我我也喜欢的少女,我的14岁,对我说,单方面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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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了!诶,怎么又是个闺女?”
这是我第二次生命开始的时候,听到我爸爸和奶奶在产房门口说的话,我奶奶上辈子从来没当着面表达过不满,但我重新变成婴儿,爸爸脸上那种没办法对老母亲交代的尴尬,使我在震惊中接收到了一些其他讯息。
“妈,都已经送走了两个,算了。”爸爸又对着我的脸说,“女儿长得漂亮点,反正养大也能收点彩礼回来的,她就叫美娟,林美娟吧。”
我的第一次土拨鼠之日也从此开始了。
0岁到12岁,我几乎是在重复着原来的一世,但我变得比之前还懒惰和丧,学习成绩也下滑得厉害,进入中学之前都保持着班级倒数几名的情况。
我超羡慕其他真正的小学生。
让我回来活一次,我很难拉的下脸装出七八岁的天真,班级里的一个笨蛋小男生有一次还和别人说,觉得林美娟同学总是像他妈妈一样喜欢骂人和冷笑。
我找到他,开门见山撑住课桌,问,“你妈为什么骂人和冷笑?”
我的同班同学,这个七岁的一年级小屁孩一开始被吓了一跳,背地里骂我的嘴巴闭了起来,让我一瞪才继续答,“我妈妈……不工作在家就喜欢骂人和冷笑!因为她懒,她胖,还拿我当回家做家庭妇女的借口……她只会欺负我……可她辞职回家不就是自己在单位干的不开心吗,她要是能干到像我爸爸一样的公司管理层的位置,她怎么可能回来看着我写作业……我比较喜欢我爸,因为我们是男人,我爸说了,我妈就是一个娘们儿,娘们儿最头发长见识浅。”
我一听,感觉自己浑身的毛都快要炸了,从来没有这么凶恶过的我像一只应激过度的灰花色流浪猫,张牙舞爪地狠狠推了一把这小子,对着他的哭脸一抓到底。
我在一年级就打男生,还拒绝道歉这件事,成为了土拨鼠之日这部电影的意外情节。
我父母这辈子很生气,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性格这么拧巴,易怒和古怪。
我则像个彻底野生了的小动物,把循规蹈矩一口气倒掉,只一天天知道拿着歌词本抄写什么流行歌曲,也不肯好好读书上学。
“女孩子这么野,长大以后怎么嫁的掉?诶,你看,每一次说你就摔筷子,看见我也不叫奶奶,你妈妈是怎么教育你的!”奶奶越来越讨厌我了,爸爸和我妈的关系也因为我而彻底变差了,他们不知道,我重来一世的灵魂才是想和家庭主动格格不入。
我又不是真的第一次活到8岁。
和其他12岁的小孩比,我是一只易怒勇敢的小兽,重新经历一次学校生活对于我而言也更像是爬在猫爬架上观察其他小动物,我有种俯瞰众生的重生者优越感。
所以当我8岁那年,父母带我去照相,摄影师让我坐在爸爸的膝盖上,还没等我开口说话,我爸爸就皱眉看了我一眼。
我的表情有多苦大仇深,根本不用猜,我爸爸恼火地咳嗽了一声,抗拒地别过了头。
我用小孩子的脸做出冷笑的表情,觉得他心里现在一定很后悔没听奶奶的话,这么一个不快乐,不漂亮,眉头永远打死结的姑娘还留下做什么。
妈妈说:“自家姑娘,怎么就从小一点不亲?”
我不委屈,不反驳,也不想告诉妈妈实话,这是因为我到现在还没原谅大人们,我还在生气你们所有人骗了我,我爸他根本不配。
我越这么想,后面的日子,我就越不讨厌我爸爸,我上一辈子从来没留意过自己家人是如何看待我的各种问题,可自从知道了我爸爸和奶奶的想法,我对他们也有了很多疏远。青春期的女孩子应该能懂我那种受伤的心情吧,我真的不稀罕任何人假装出爱我的样子,就算是我爸爸也一样。
也是从我意识到人都是孤独出生到世界上开始,我拧巴地希望有什么事情一定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我敏感尖锐地嫉妒一切不属于不被偏心于我的美好事物,我羡慕所有同龄人拥有的父母关爱家庭富有容貌美丽,又转而咬牙把我自己的脚步一下下踩在脚下泥泞潮湿的路上。
我的内心变得悲观,越发明白不被爱才是我的人生常态,加上前世车祸之前带来的遗憾,让我在第一次复活后最想要等到非的人其实还是李娟洁。
我确信,我和她最终会在初二相遇,而人生是一种体验生活的过程,抛开轮回转世,如果你能一直不忘记一个人和你的故事,你们的感情就永远不会消失。但我又在担忧,李娟洁,你真的会带着永不绝版的夏日出现吗?
李娟洁和我的所有少女记忆,像一帧帧电影画面活动在了我的世界,然后当我下意识地停在了烟湖二中门口的公共电话亭边,玻璃上反射出来的影子只有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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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林美娟12岁,距离第一世李娟洁出现还有82天。
此时此刻,我就像这个孤独的红色电话亭,守着时间的讯号,等待着另一个少女将她的长发枕在我的肩头亲吻我的耳垂。
可如果你的爱都不是唯一性,这悲观的人生是真的不必重来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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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好朋友,叫李娟洁。
我买了跟前世的她一模一样的日记本,从扉页到落款都模仿另一个“肥娟”,把我在这一次生命中的想念都记录了下来。
以前我也有潮湿如阴雨天的敏感少女心,但文字不是我的长项,我会在日记中说谎话,用流水账替代一些我宁愿别人不要知道的秘密。
可自从我也和李娟洁一样开始写日记,我对她的来或不来,也好像有了一种信心。
在已经出发去未来的李娟洁看来,她的好友已经车祸身亡。
我是她那个一辈子死在花一样年纪的少女战友,又何必再去应邀一场没有我的成年约会。
她配拥有长大后的一切。
若说林美娟对此有何遗憾想要表达。
我的日记内记录了所有相关证据。
李娟洁,你现在已经32岁了吧。
你的32岁如何了?
大学考上南京大学了吗?
去过10个以上的中国内地城市了吗?
成为一名女性创作者了吗?
你的同学和你相处愉快吗?
你还会在每个冬天写这本日记的时候双手冻的长冻疮吗?
两本日记再也见不了面。
但或许我们曾经的确真挚地交换过一秒钟彼此地生命拼图,我总能感觉到我的日记是能被命运带到另一个时间去的。因为我越来越频繁地做梦,我梦到了一个32岁的李娟洁,她长大了,和所有大人,我们的父母辈一样忙碌于生活,悲观地苟活,又在极度孤独中蜗居着写日记告诉我。
我醒来,常常怀疑这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就也继续写啊写,为了得到另一个平行时空的联络和回音,我拼命地捡起了我七零八落散在这一次重生路上的所有执拗倔强。原来这就是命运反复出给我们每一个人的题,第一次你不会解,但它还是会出现,直到你给出不一样的答案,找到正确的出口。
然而,一场蝴蝶效应再次来临。
“你这个狐狸精!美娟,给我冲进去把咱家的东西搬走!”
我妈指着防盗门内的爸爸和陌生女子,泼辣抄起脚上的塑料凉鞋时,一条胳膊抄起我就塞进了成年人布满硝烟的婚姻战场上。
我爸结婚时买给我妈的金镯子划破了我的胳膊。
可是在场无人关心这两道无关紧要的血痕。
这一整栋楼租房的外地人在张望抓小三,看我屁滚尿流地被我妈提到前方。我看到我爸穿着一条三角裤,在张开胳膊袒护我妈口中的狐狸精,他还石破天惊地大吼了一声颇有气势的本地话:“你敢打她试试!她已经有了我们老林家的种!我妈盼着这个孙子都12年了,今天该带着东西滚出去的,是你——”
“哐当——”我妈手里的开水壶砸坏了水泥地,我和我妈也就这样在故事没开始前,被命给炮灰了。
故事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中学后边的喜相逢小吃街开了一家汪汪奶茶店,老板娘做的炸地瓜和香芋奶茶非常美味,门口还有一家大头贴照相馆,照相馆旁边的人民电影院近期上映了一部韩国瘦身电影。
我坐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
那张海报是电影中公交站台的一个分镜。
两边都是女主,一个是瘦身成功的,她仿佛代表了众人期待的阿娟,去韩国抽脂减肥成功变美。
但是我看着的人,一直是我内心渴望的“阿娟”,那个胖胖的,跟我约定好了要一起去远方,一个做作家一个做歌手的好朋友李娟洁。
我看了好久电影院的广告,忘记了自己胳膊上的血痕。
我在想,既然那个夏天没有说告别,那么我就要相信它真的可以重来。
正好这时我妈在美食街买来了午饭,我知道她不想吃,所以我明明也不想吃东西,还是接下了饭菜。妈妈疲惫不堪地问,“你知不知道,你的不听话给我惹了很多麻烦,杨巧红的失败,你爸负一半责,你也要负一半责。”
这句话,是一个关于我出生以来,所有人都在憋着不说的,最公开不过的秘密。
明明就早有预料,可我的心还是不算真正的勇士。
就算如此,我还是我,所以我推开面前像喂猫罐头一样买给我的酸辣粉,忍着泪逼自己不后悔,我说,“那你可以弃养我,我要去找那个最偏心我的人了。”
“杨巧红,也恭喜你,你这一次的生命彻底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