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飞天镜》 第一百章 将军劫14 天香楼对面的茶楼。 沈镜夷透过窗隙,静静瞧着花影房间的窗户。 忽然,房门被推开,他登时回头看去。 是苏赢月。 她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清明,只是眉宇间凝着一抹急色。 她关上房门,疾步走向沈镜夷,低声道:“王世伯来了,现就在提刑司,说有要立刻见你。” 沈镜夷睫毛微闪,眼中惊愕一闪而过。王世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亲自到提刑司? “他状态如何?”沈镜夷沉声道。 “乔装而来,只身一人,神色看起来颇为凝重,说有关乎存亡之事,必须当面与你言明。”苏赢月语速比平日快了些许,“我让他在你房中等候,便立刻来寻你。” 苏赢月瞧着他的神情,缓缓说出心中疑虑,“不知王世伯这时寻你,是陷阱?还是摊牌?亦或是……” 沈镜夷没有回应,思索片刻,便对障尘道:“你去告诉蒋巡讲和玉娘,盯死天香楼,花影若有任何异动,你立刻报于我,但在我回来之前,绝不可轻举妄动。” “是,郎君。”障丞点头应允。 沈镜夷不再多言,与苏赢月对视一眼,两人便迅速下楼。身影很快融入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朝着提刑司方向疾行而去。 提刑司,沈镜夷平日用来休息的房间内,烛火昏黄。 王超神色凝重,负手立于窗前,背对着门口,那身普通的深色布衣难掩其久经沙场的挺拔脊梁,但肩膀却微微耷拉着。 苏赢月和沈镜夷进屋时,向他看了一眼,他缓缓转过身。 烛光下,他的面容比往日苍老了许多,眼袋深重,鬓角似乎一夜之间添了更多霜色。 然而,那双看过来的虎目之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且好似藏着孤注一掷的坦诚。 “沈侄婿,”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你回来了。” “世伯。”沈镜夷拱手一礼,目光沉静,“不知世伯深夜冒险前来,所为何事?” 王超并未开口,而是朝房门处看了一眼。 苏赢月当即明白,轻声道:“珠儿已在门外守着,她是信得过之人,还请世伯放心。” 王超这才将目光收回,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郁气尽数吐出,而后直接道:“你们是不是觉得,老夫已背弃君恩,苟且投敌?” 此言一出,室内瞬间寂静无声,好似冻结一般。 苏赢月下意识攥住衣裙。 沈镜夷神色未变,沉声回应:“侄婿不敢妄断,但世伯今日所为,从轻装简从,到枣林前换图,再到枣林之变,桩桩件件,皆有违常理,由不得人不生疑。” “生疑就对了。”王超猛地向前一步,情绪激动,却又强行压低声音,如同困兽的低吼,“因为从老夫接到返京述职旨意的那一刻起,走的每一步都布满荆棘,如履薄冰。” 他目光在沈镜夷与苏赢月脸上扫视一番,视线最终定格在沈镜夷脸上,语气沉痛而决绝。 “沈侄婿,我且问你,若你明知身边有奸细,与辽贼里应外合,你携真图返京,途中必被其盯上偷走,致使北境门户洞开,万千将士百姓血染疆场,你会如何?” 沈镜夷神色一凛,与苏赢月对视一眼后,沉声道:“当不惜一切代价,另辟蹊径,确保真图绝对安全,并送达御前。” “不错,唯有如此。”王超神色凛然,眼中燃起一簇悲壮的火焰,“故老夫以身入局,并施以计策,力能破此死局。” “什么计策?”苏赢月眸中俱是好奇与惊异。 王超捻须,沉声道:“老夫所行计策,并非死守,而是流转。” 他轻哼一声,“辽贼自以为老夫被他们成功胁迫,却不知老夫也为他们布下了乾坤局。” “辽贼以我京中独子性命相挟,逼我合作。” “我本来计划的是给他们一份我准备好的,足以乱真的假图给他们,作为我的投名状,让他们以为得到了真图,从而给照儿解毒。” 他稍顿一下,才继续道:“但此举根本无法完全取信于他们。那辽贼狡猾多疑,为确保万无一失,又设计出一个枣林掉包计。于是我便将计就计,兵行险招。” 苏赢月和沈镜夷静静听着,并未搭话。 “我将真图给了他们,这样掉包过后,真图就会回到我手里。” 他骤然停下,看向苏赢月和沈镜夷,“我在出发前收到毕公的加密信,得知你们也知晓了此事,并计划在枣林前与我换图,我便改变了计划。由给辽贼真图变成给其假图。” “而后。”王超看向苏赢月,“我与你们合力又绘制出一副假图,并互换。此举便将真正的布防图通过绝对可靠的沈侄婿,提前、安全地送入了宫中。” “至于那六名随从,皆是我可信之人,是我故意露给你们的破绽,他们在枣林掉包中的异常举动,也是我们事先商量好,演给辽贼看的一出戏。” “那不该是奋力抵抗才对吗?”苏赢月疑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王超低笑两声,“辽贼确实派人监视着我,只不过都被我给制服了。” 苏赢月立刻明白过来,“世伯的六名随从在扮监视你的辽贼,故不能奋力抵抗。” 王超满意地点点头,而后语带嘲讽道:“而那辽贼自以为是的,用他们手中的假图,又换回去一副假图。” “而老夫,则痛心疾首、无可奈何地带着他们换回来的假图,安然回到了京城。” 言毕,房间内一片死寂,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世伯,”沈镜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敬重与一丝沙哑,“您、受苦了。是鉴清愚钝,未能早识世伯苦心。” 苏赢月也恭敬福身,“世伯为国为民,忍辱负重,圆舒感佩万分。” 王超摆了摆手,脸上露出疲惫、却又释然的笑容,“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况乎个人之毁誉。” 闻言,苏赢月莹亮的眼睛水波闪烁。 王超抬手轻拍下她的肩膀,继续道:“如今这盘棋,已是收官之际,然越是此时,便越凶险。这最后一步,一定要谨慎行之。” “世伯是说照儿弟弟吗?”苏赢月眼神清亮,“这个世伯不用担心,门外守着的珠儿妹妹,最擅解毒。” “好好。”王超眼神陡亮,继而凝重道:“这最后一步,便是要揪出藏于我身边的魑魅。” “我设计此乾坤局,便是为此贼。” “世伯的意思是,身边有奸细?”沈镜夷眼中锐光一闪。 “不错。”王超眼神凛冽,“幽鹿在我身边埋了一颗毒钉,也是执行那未知的‘惊蛰’毒计的关键人物。我隐忍至今,就是为了让他,彻底暴露出来。” 他目光恳切而郑重地看向苏赢月和沈镜夷,“苏侄女,沈侄婿,老夫今日前来,便是告知二位实情。并希望你们能与我一道,铲除这个心腹大患。” 苏赢月与沈镜夷对视一眼,而后异口同声道:“愿与世伯同心擒贼!” 喜欢月下飞天镜请大家收藏:()月下飞天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零一章 将军劫15 室内烛火摇曳,将三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好似三座相互守望的山峦。 王超的一番开诚布公,驱散了彼此间的最后一丝迷雾。但也使空气中弥漫出一种大战在即的凝重。 苏赢月主动打破这短暂的沉寂。她抬起清亮的眼眸,看向眼前威武的老将,缓缓道:“世伯,既已确定身边有奸细,您心中,可有具体怀疑之人?” 王超没有立刻回应她。 他那双看惯边关风沙、血泪与计谋的眼眸,缓缓从苏赢月脸上移开,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他用那布满老茧且骨节粗大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两下。那声音不大,却敲进人的心坎,好似带着千钧重压。 良久,他眼眸微微眯起,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粗粝,“怀疑?自然是有的。且不止一个。” 他起身踱步到屋中悬挂的巨幅汴京堪舆前,凝视片刻后,他声音里压抑着怒意,好似闷雷在云层中滚动一般,“能做到挟持我儿,并将我携带布防图、回京之期,极其精准又及时泄露出去,此人……” 他猛地转过身来,目光锐利地看向沈镜夷和苏赢月。 “其一,须是我近身之人,熟知我家中情况。” “其二,须得是枢要之人,能统揽全局,洞悉各种军务。寻常校尉、偏将,所能知者不过一隅。 “其三,其职在其位,故能谋其政。观其行止,查阅文书、汇总军情、传递号令,皆是其分内之事,顺理成章。即便频繁接触核心密要,在旁人看来,亦是各尽职守,忠于任事,绝不会引人怀疑。” “其四,也是至关紧要的一点。”王超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和失望,“其恃吾信而行,故能无疑。” 他稍顿一下,才继续道:“正因是我的左膀右臂,手握信赖,故他之所为,即使有不合理之处,旁人亦会为他寻个由头开脱。这自己人的身份,便是他最好的护身符。” 王超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后,回到桌边,缓缓说出早就藏于心间的名单。 “细察数月,能同时符合上述情由者,不过寥寥。”他的指尖在桌面轻轻敲击,“首推左参军刘文礼,此人总揽军书檄文,凡塘报、密函,无分等级,必先经其手勘合、归档。近水楼台,嫌疑难脱。” “骑兵校尉赵闯,”他继续道,“性子看似粗豪,作战勇猛,但其麾下斥候调动最为频繁,负责前沿侦察,有机会窥得敌军动向细节,亦有可能……是故意伪装,以莽夫形象掩盖其细作身份。”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同冰冷的箭矢,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以及我的副将,张鸣。” “张副将?”苏赢月低呼出声,眸中满是震惊。 “意外?”王超嘴角勾起一抹冷冽,又几分自嘲的弧度,“正因其是我的左膀右臂,方有这行事之便。” “协理军务,总览文书,无论大事小情,其皆有权处置。若遇紧急军情,他亦可代行调兵之权。这军中之务,对对他而言,几无秘密可言。” 他的语气越发凝重,“可怕之处,便在于此,老夫与他人对他所行皆视而不见,且自行会为他寻由头开脱。” 苏赢月眼睫闪烁,只觉心惊肉跳。 “但此皆是基于行迹推演,终非铁证。”沈镜夷目光沉静清明,“且说张鸣其人,深得人心,战功彪炳。” “若无真凭实据,仅凭这些疑影就动他,非但不能成事,反会打草惊蛇。” “届时不仅不能把他绳之以法,还会让他背后之人藏得更深。若将他逼得狗急跳墙,恐生更大祸端。” 王超看着沈镜夷,眸中欣赏之意愈浓,能在如此大事中,依然保持冷静,属实难得。 “沈侄婿所言极是。”王超点头赞许,“故首要在于人赃并获,须得让他自己,将那截狐尾,明明白白露出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凝眉,“只是如何才能让那奸细露出狐狸尾巴呢?” 苏赢月与沈镜夷对视一眼后,目光移向王超,轻声道:“世伯,不必忧心。那‘香饵’,我和鉴清早已投下。如今,只待他们循味而来,自投罗网。” 闻言,王超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视。 沈镜夷微微颔首,证实其所言非虚。 苏赢月微微一笑,“我们已设计传信给花影,他们抢回去的图,是假的。但以他们之计,本应是真的。如此一来,真假难辨,其焉能不乱?” “她定会坐立难安,急着寻那奸细当面问个分明。图,究竟是真是假?纰漏,究竟出在何处?” “而我们只需盯死他们这次会面,便能人赃并获。” “届时,”苏赢月稍顿一下,缓缓道:“无论他们是急于确认,还是互相指责,抑或是商讨补救之策,都必将我们要的铁证,送到眼前。” “不止如此。”沈镜夷接口,“我们更要借此二人,顺藤摸瓜,揪出幕后主使。” “好一招以假乱真。”王超连连点头,眸中俱是对二人的欣赏,“在老夫坦言之前,你二人竟先行布下这等迷惑之策,乱其心志,迫其会面。” “好啊,少年睿智,谋定乾坤,有尔等这般人在,何愁奸佞不除,设计不宁。” 而后,王超捻须一笑,眼底精光隐现,“不瞒二位,老夫也在那奸细身边埋了暗桩。就是张鸣最信任的书记官,王忠。” 苏赢月微微一笑,“世伯这着暗棋,可真是微乎其微,至于无形。侄女佩服。” 沈镜夷亦言:“明修栈道易,暗度陈仓难。世伯此番深得形人而我无形之妙。鉴清受教。” 王超大笑两声,敛容道:“王忠会密切关注张鸣一切动向,并随时向我汇报。”他抬手捻须,“至于老夫,便继续装聋作哑,稳住张鸣那贼子,防其在会面之前有所察觉。” “那我们便依此计行事。”沈镜夷沉声道。 苏赢月迎上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王超负手而立,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好似已经看到那张正在无声收拢的巨网,声音低沉充满肃杀之气。 “张鸣,这请君入瓮之局,老夫已为你备下,看你如何能逃!” 喜欢月下飞天镜请大家收藏:()月下飞天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零二章 将军劫16 翌日,窗外日头正盛,窗内温馨静谧。 苏赢月躺在榻上休息。 沈镜夷坐在案前翻阅案牍。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进。” 门被推开又快速关上。 “郎君,目标动了。”障尘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急切。 沈镜夷立刻抬眼,沉声道:“讲。” “一刻前,那花影自天香楼后门乔装而出,扮作寻常采买丫鬟模样,挎一竹篮。” “属下与蒋巡检交替尾随,一路跟着她穿街过巷,最终确认,其前往方向正是大相国寺。”障尘道。 “大相国寺,万姓交易。”沈镜夷瞬间了然。 万姓交易会人潮如织,三教九流混杂,声响鼎沸,确是隐秘接头的绝佳之地。 “可有人接应?或中途与人接触?”他问。 障尘摇头,“未有。她很谨慎,多次驻足、突然折返,观察身后,但未曾与任何人交谈、传递物品。” 沈镜夷指尖在桌面上轻叩两下。果然不出所料,这花影终是按耐不住,要同张鸣会面了。 “大相国寺周边,可有安排好我们的人?”沈镜夷问。 “回郎君,按你之前的吩咐,蒋巡检已带手下精锐,跟着那花影去了大相国寺。” “好。”沈镜夷起身,身形颀长,“告诉蒋巡检不要轻举妄动,只管盯紧她,我稍后就到。” “是。”障尘领命,如同来时一般,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沈镜夷当即走向榻边,见苏赢月呼吸匀长,那双慧黠灵动的眼眸紧闭着。 他眼底不自觉泛起一抹温柔,犹疑片刻,他伸出手,隔着被子,轻轻拍了她两下。 “圆舒。”他低声唤道。 苏赢月刚睡着不久,睡得并不沉,几乎是立刻便有了反应。 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两下,便缓缓睁开。 “吵醒你了。”沈镜夷的声音放得更缓,却带着一丝紧迫,“我们盯着的花鹿,离巢了。此刻正往大相国寺而去,应是去会那奸狐。” 他微微停顿片刻,语气充满尊重与邀请,“时机将至,该收网了。你可要同我一起去?” 苏赢月眼底瞬间清明,睡意消散无踪,她没有丝毫犹豫,坐起身来,声音微哑却坚定,“当然要去。” 沈镜夷似乎早料到她的回答,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 他直起身,自然取过她叠放在一旁椅上的外衫,而后递到她手边,同时开口道:“王世伯那边,应也已收到风声,往大相国寺去了。” 苏赢月接衣衫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 两人视线交汇,无需言语,便已明了。 苏赢月迅速披衣下榻,一边整理着发髻,一边道:“我们走吧,莫要错过一场好戏。” “好。”沈镜夷应着,顺手取了下披风,这才跟在她身后出门去。 大相国寺后院资圣门前。 殿宇巍峨,香火缭绕,诵经声、钟磬声与此起彼伏的交易吆喝声混作一团。 百货杂陈,珍奇罗列,行人如织。 沈镜夷和苏赢月自然融入其中,俨然一对寻常香客。 他看似随意在闲逛,目光却在搜寻着自己人,很快便看到了正在与摊主讨价还价的障尘,蹲在地上挑选旧书的蒋止戈,挎篮卖花的张悬黎,以及看似闲汉的兵卒们。 他和苏赢月踱步到张悬黎面前。 “这位郎君,给你家娘子买支花吧。”张悬黎道。 沈镜夷看向苏赢月,“挑一支。” 苏赢月低头挑选。 三人看似在卖花买花,实则目光都在四处乱看。 忽然,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资圣门廊柱旁,正是那扮作采买丫鬟的花影。 她站在一个卖扇面、字画的小摊前,挑选着扇面,眼神却四处乱飘,带着一丝焦灼。 三人对视一眼。 “这位娘子,你把这满篮的花都掐遍咧。要买就买,不买你就发发善心,往前面那家看看呢?”张悬黎指着与那扇面小摊隔着一个摊子的花摊道。 “那我就去那家看看吧。”苏赢月无奈道。 苏赢月和刚要往那花摊走去,便见一身着靛蓝色圆领常服,身材魁梧,步履沉稳的中年男子,不疾不徐地走向那卖扇面、字画的小摊。 正是张鸣。 他虽着常服,但眉宇间的肃杀之气与走路姿势,难掩其身份。 他手中拿着一卷画,目光随意地扫过一个个小摊,像是来此淘换画作。 他先是在几个书画摊前流连,并与摊主交谈几句,甚至还拿起一幅山水画仔细端详,做足了姿态后。 他才状似自然地踱步到镜花所在的摊位前,看了两眼,便拿起眼前的一副画。 苏赢月和张悬黎早在张鸣走过来前,蹲下了身子。苏赢月低头挑花,沈镜夷则拿着她挑好的几支花,遮挡住脸庞,微微侧脸,透过缝隙向那卖扇面的小摊看去。 摊位前,张鸣与花影并肩而立,好似在共同品评一幅画。 “你疯了?这时见我。”张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压抑的怒火。 花影猛地转头看向他,情绪激动,,压抑着声音道:“图为什么是假的?你告诉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鸣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耐道:“胡言乱语,图岂能有假?若有假,也是尔等行事不密,休要与我攀扯。” “攀扯?”花影几乎要控制不住声音,肩膀微微颤抖,“之前行动接连失手,上边早已对我不满。如今图再是假的,你让我如何交代?今日你若不给我说明白,若我要死,必将拉你一起。” “放肆。”张鸣眼中凶光一闪,低声呵斥,“注意你的身份,再敢妄言,休怪我无情!” “你想杀我?”花影冷笑一声。 张鸣向她逼近一步,身体微微前倾,“那也是你逼我的。” 闻言,沈镜夷立刻拇指与食指指尖相碰,放入口中,发出哨声,接着哨声此起彼伏。 这声音混杂在鼎沸人声中,并不响亮,却已足够。 几乎就在哨声落下之际,王超的身影在人群中骤现。 他身着深褐色锦纹衣衫,脊梁挺直,气势威严,步履从容,不疾不徐穿行在书画古玩摊位前。 但他的方向却是直直朝着张鸣与花影所在的那个小摊而去。 喜欢月下飞天镜请大家收藏:()月下飞天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零三章 将军劫17 王超并非独自一人,他身旁还跟着两位文士打扮的魁梧随从,看似随意四处乱看,实则目光如炬。 王超步伐沉稳、闲庭信步般穿过熙攘的人群,径直走到那扇面小摊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正在言语交锋的张鸣和花影,好似被冻住的游鱼。 花影执扇的手猛地握紧扇柄,那双充满怒火的眼眸,瞳孔也瞬间骤缩,紧接着,眼珠转动,瞟向张鸣。 而张鸣脸上那副混杂着恼怒、杀意与不耐烦的表情也瞬间僵住,他的目光在接触到王超目光霎那,好似被烙铁烫到,猛地一缩。 他魁梧的身躯也仿佛被下了定身咒,僵硬如铁,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 王超只轻飘飘扫了一眼张鸣,好似他只是路边一颗无关紧要的石子,而后便看向花影。 他的嘴角,牵起一丝极淡、近乎和煦的笑意,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地落入张鸣与花影耳中,“花影娘子,这些天,辛苦你了。” 这句话不啻为一道惊雷。 他在说什么? 花影猛地抬头,双眸满是震惊,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天旋地转。 而一旁的张鸣,如遭雷击。 他猛地扭头,死死盯住花影,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仿佛要将她千刀万剐。 “你、你这贱人。”张鸣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因愤怒而嘶哑变形,右手下意识就摸向腰间隐藏的短刃。 就在这时,王超倏地转过身来,目光牢牢钉在张鸣脸上。那目光冰冷且威严,好似在瞧蝼蚁一般。 “张鸣,”王超平静的近乎冷漠,“你终于自己跳出来了。” 张鸣怔愣一瞬,倏然抱拳对王超道:“部署,您来得正好。” 他伸手指向花影,目光锐利,声音急切:“部署明鉴,末将暗中查证多时,已确认此女便是潜伏的辽国探子,她方也已亲口承认,我正要将其拿下。” 他话音刚落,花影便苍白着脸,身子微微发抖,眸中水光点点,带着哭腔怯生生道:“谁能为奴家做主啊?” “奴家只是一个负责采买的丫鬟而已。”她畏惧地看了张鸣一眼,又慌忙低下头去,“奴家根本不认识这位郎君,实在不知这位郎君在说什么?不知道这位郎君为何要冤枉奴家是辽人?” “你。”张鸣气的目眦欲裂,急忙对王超辩解道:“部署且勿被此女蒙蔽,末将却有实证。” “实证?”花影抬起泪眼,声音低低的,却字字清晰,“郎君若说有证据,莫非是你方才强行塞给奴家的这把扇面?奴家不收,你说,你说若是不从,就要对奴家用强。” 周围渐渐聚拢过来的百姓,闻言登时议论纷纷,并对张鸣投去鄙夷的目光。 张鸣气急败坏,“胡说八道,分明是你……” “够了。” 王超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周围都安静下来,他锐利的目光在张鸣和花影之间逡巡,最终落在张鸣脸上。 “张副将既然声称有实证,那便随本将回去细细道来。至于这位小娘子……”他看了眼低着头瑟瑟发抖的花影,淡淡道:“也请同我一并回去问话。” “部署,末将冤枉,你不要轻信此女之言。”他嘶声拖延,同时右手向腰间探去。 张鸣掏出一把短匕,匕首划出一道寒光,试图逼退上前的,那两个文士装扮的随从。 “张鸣,你逃不掉的。”王超声音沉稳,稳立原地。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部署也太小瞧我了吧。”张鸣嘴硬道。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张鸣的困兽一搏吸引时。 一直垂着头,瑟瑟发抖、柔弱无助的花影,趁着场面混乱,惊呼声四起,她好似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悄然向后退去,动作迅捷,与方才的柔弱判若两人。 然而,就在她刚退出人群,一道凌厉的鞭影便朝她甩过去,并精准向她的脚踝缠去。 花影腰肢猛地一折,一个灵巧的侧翻,避开了鞭梢。同时,她右手已从发间抹过,指缝间寒光一闪,多了一根细如牛毛、却淬了剧毒的银簪! “哟,反应不慢嘛。”张悬黎清脆道。 花影根本不答话,眼神一冷,猛地朝张悬黎冲去。 不待她扑过来,张悬黎的星落鞭又再次甩出。 那花影躲闪着,根本近不得她身。 两人缠斗之际,蒋止戈也从后面拔剑而来。 花影眸中骇然,急忙侧身躲避,身形飘忽,如同风中柳絮,她袖中又滑出几枚毒针,挥手射出,试图以灵巧和诡异的招式突破。 张悬黎长鞭一抖,鞭影如环,毒针尽数被扫落。 “雕虫小技。”蒋止戈冷哼一声,不闪不避,星落剑舞动,形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剑影,将毒针全部挡下。 花影猛地向后一跃,试图逃离。 “还想跑?”张悬黎低喝一声。 她挥出星落鞭,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后,缠绕住花影那握着毒簪的手腕。 “啪!”鞭身如同藤蔓,瞬间缠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花影吃痛,手腕被勒住,毒簪也“叮当”落地。 当她想用另一只手去解时,蒋止戈已至其身前,长剑划向手腕,一股鲜血瞬间流出。 “呃!”花影闷哼一声,被蒋止戈剑抵颈项。 张悬黎手腕一抖,长鞭松开手腕,转而在她身上快速缠绕数圈,将她上半身连同手臂一起捆得结结实实。 “放开我!你们是什么人!”花影挣扎着,眼眸中再无半分柔弱,只有不甘与怨毒。 张悬黎走到她面前,用鞭柄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语带着嘲讽:“花影娘子,你这采买丫鬟的身手,未免也太好了些。” 蒋止戈警惕地扫视四周。 “表哥,捉住了。”张悬黎对走过来的沈镜夷道。 沈镜夷看了花影一眼,“带回提刑司。” 花影听到提刑司三字,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她还来不及再说什么,蒋止戈已将一块带着刺鼻气味的手帕塞入她的口中。 扮作闲汉的兵卒上前,将她紧紧绑好,而后带走。 沈镜夷弯腰,用丝帕小心地拾起毒簪包好。 而张鸣那边,他虽奋力抵抗,但终是敌不过王超。 面对百姓的惊呼,王超朗声道:“诸位勿慌!此人乃吾副将,与那辽人勾结,罪证确凿,意图反抗,惊扰各位,王某在此赔罪。” 围观百姓看得心惊肉跳,闻言瞬间叫好叫骂一片。 “呸,勾结辽人,果然不是好东西。” “看到了吗?那匕首是喂了毒的。真坏啊!” “好,将军勇猛。” “哎,刚才那小娘子呢?吓跑了吧?真是可怜……” “定是将军派人去保护那小娘子了。” 张鸣被王超的随从死死摁在地上,嘴被堵上,只能不甘地发出“呜呜”声。 喜欢月下飞天镜请大家收藏:()月下飞天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零四章 将军劫18 大相国寺僻静处。 沈镜夷、苏赢月与王超相对而立。 王超沉声开口,率先打破沉默,“今日之事,虽险,却畅快。” “张鸣在军中党羽不少,此番拿下,军中必要掀起一场雷霆清洗。此事,老夫回去自会处置干净,不留后患。” 他稍顿一下,语气变得深沉,“但,张鸣不过是一柄被人利用的刀。真正的心腹大患,是那藏于幕后,能驱动张鸣之人,是那意图祸乱我大宋的‘惊蛰’毒计。” 他微微向前一步,神色凝重道:“只是前路幽深,恐暗桩漩涡不断,你肩之责,任重道远。” 沈镜夷神色肃然,沉声道:“吾掌刑名之责,胡谍潜行,自当索之掘之,令其无所遁形。” “好。”王超抬手轻拍其肩膀,“汝年轻有为,大宋之幸啊。” 他看了苏赢月一眼,又对沈镜夷道:“还有苏侄女这般慧心娘子,你若不知珍惜,老夫那独子可还等着迎娶,倒是休怪我无礼。” 沈镜夷侧头看向苏赢月,片刻后,才看向王超,沉声道:“世伯说笑了。有妻如圆舒这般,我岂会予人可趁之机?” 王超大笑两声离去。 而苏赢月只当他说的场面话,并未在意,目光更是被天边夕阳吸引过去。 日影落下又升起,升起又落下。 沈镜夷却并不急着审讯张鸣和花影。 他命人将张鸣囚在提刑司内一间陈设雅致的书房。 室中一桌一椅一榻,文房四宝俱全,更有《春秋》、《汉书》等典籍,但放置在案头最显眼处的,是一份空白的《宋史·叛臣传》稿纸。 每日三餐奉上,但无人与他言语。 张鸣每日面对那《判臣传》的空白稿纸,心中饱受煎熬,仿佛看到自己的名字被烙于其上。 第三日,沈镜夷才踏入这书房。他未着官服,仅一袭青衫,好似访友。 “张承信,”他开门见山,语气平静,手中拿着一份枢密院文书副本,“咸平五年,辽军突袭,都部署王超急需三千张弩箭,是你以‘校验弓力’为名,故意在武库拖延三日,致使守军弩箭耗尽,伤亡惨重给,对否?” 张鸣浑身一震。 他本准备好应对背叛的审讯,却万万没想到,沈镜夷只字不提不问,而是直接、精准地坐实他一场具体、无法辩驳的军事失误。 “你以为改换门庭,可得新主赏识,搏个前程?”沈镜夷展开一幅边境地图,指尖划过几个州府。 “看看吧,这是你传递情报后,辽军真正的劫掠路线——肃州、莫州、祁州。此三州,乃你张家祖籍、田产、姻亲故旧所在。” “而这都拜你张承信所做,你亲手将桑梓故里,父老乡亲,献于敌骑铁蹄之下,任由蹂躏。” “你、你胡说。”张鸣脸色惨白,声音颤抖。 沈镜夷不再多言,走到案前,手指轻轻敲了敲那份空白的《叛臣传》。 “你的名字,已注定在此。然,如何书写,尚可斟酌。” 他稍顿一下,才继续道:“是写‘张鸣,蠢钝如猪,为虎作伥而不知,害死袍泽,祸连桑梓三州’,还是写‘张鸣,虽陷迷途,然迷途知返,助破贼谍,保全宗族,稍赎前罪’?” “皆在你一念之间。” 张鸣目露恍惚,心神迷离。 沈镜夷盯着他空洞的眼睛,“‘惊蛰’所谋为何?说出来,你才能在青史,哪怕是叛臣传中,留下最后一点像样的东西。” 张鸣在“身后名”与“家族罪人”的双重碾压下,颓然道:“辽为大战计,已派探子潜行汴京,多如过江之鲫,窥探情报,杀官员,兴风作浪。” 沈镜夷静静看着他,判断着他话中的真假,而后不动声色退了出去。 而此时,提刑司后衙一间清净的值房,焚着淡淡的安神香。 苏赢月与花影面对面而坐。 她亲手斟了一杯豆蔻熟水,推至对方面前。 苏赢月开口,声音温柔,“想必你早已喝惯汴京的茶饮。” 花影冷哼一声,不为所动。 苏赢月不以为意,轻轻叹息一声,“有件事,思来想去,还是该让花影娘子知道。” “那张鸣,为求活命,已尽数交代。他言道,是你以色诱之,逼他就范。更言你只是一个末流探子,知晓的还没他多。 “他放屁。”花影好似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起,眼中怒火燃烧。 她最讨厌别人说她不入流,这远比被抓住更让她愤怒难堪。 “他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相提并论。他一个奸细,我们怎可能让他知晓太多?就像‘惊蛰’之秘,他知道吗?不过是个见色起意、不忠不义的蠢货。” 苏赢月静静地看着她,不言不语,那清亮的眼睛好似在说,“是吗?那你说给我听。” 花影当真被她的轻视激怒,“‘惊蛰’岂是尔等能揣度的?它并不是单一之事,而是连环之事。” 她得意一笑,“而其中之一便是下个月,我们要借天象,制造天谴之象。” 闻言,苏赢月见好就收,不再看她一眼,起身便向门口走去。 行至门前,她脚步顿住,但并未回头,只是淡然留下一句话,“心浮气躁,难当大任。你这般性子,终究是颗可以随时丢弃的棋子而已。” 身后死寂一瞬,随即爆出一阵刺耳的铁链刮擦声。 “你站住。”花影挣脱禁锢她的兵卒,向前踉跄一步,眼睛死死盯着苏赢月的背影,尖声嘶吼。 “你激我?” 苏赢月没有理会她,开门走了出去。 当她回到沈镜夷在提刑司休憩的房间时,他已负手立于窗前。 暮色已深,最后一缕残光在他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他并未回头,只静静望着窗外。 苏赢月反手轻轻合上门扉,走到桌案前坐下。 沈镜夷这才回身,缓缓道:“张鸣招认,无数辽国探子已潜入汴京,‘惊蛰’意在搅乱汴京。” 苏赢月看了他一眼,轻声接上,但每个字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 “花影言惊蛰非简单一事,而眼下之事,便是下月借天象行天谴。” 喜欢月下飞天镜请大家收藏:()月下飞天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零五章 将军劫19 “借天象行天谴?” 沈镜夷眸子轻轻一缩,把目光都投在她的脸上。 幽沉的暮色里,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更显得漆黑幽深,带着几分震惊、几分思索,静静看着她。 苏赢月点点头。 沈镜夷没再说话,又看了她片刻,回身去点蜡烛。 烛火亮起,整个屋舍,都明亮起来,却驱不散室内空气中的凝重。 “下个月,借天象行天谴……”苏赢月眉头微蹙,将这句话又缓缓说了一遍,语调沉重。 天象、天谴,辽人究竟要如何在汴京上演这出戏? “沈提刑。”苏赢月轻声道:“此事关系重大,我们必须……” “我们必须更快。”沈镜夷转过身,眼神沉静中带着锐利,“明日我便请旨去调阅司天监近年的天象记录,看看他们到底要利用什么形象。” 然而,还未等沈镜夷去请旨,天刚刚亮,毕宅的大门便被叩响。 “月娘子。”青岫急匆匆叩响房门,站在门外,声音急切道:“宫里来人了,带着旨意,老太公说请您和姑爷速去前院。” 消息过于突然,苏赢月瞬间从迷糊变得清醒,并坐了起来。 “可有说何事?”沈镜夷披着外衣,眉头几不可察蹙起。 “没有,但忠叔的样子看起来很着急。”门外的青岫道。 “这就去。”沈镜夷沉声道。 苏赢月下床,与沈镜夷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不妙。 她整理下头发,而后接过他递来的外衣穿上,便同他快步而出。 天色将明未明,天空还灰蒙蒙的。 苏赢月一时也不知心里头是慌还是镇定。她看了沈镜夷一眼,他对着她的半张脸依然平静,看不出什么变化。 她登时回首,稳住自己的心神。 行至通往前院的回廊,她一眼便看见外祖父已站在廊下。 老人家身着常服,拄着拐杖,背脊却挺得笔直,花白的胡须在晨风中丝毫不乱。 他看着她和沈镜夷走近,神色透着沉静的凝重。 苏赢月心稍稍安定几分,若真是破天大祸,外祖父不会是这般姿态。 她侧头看向前院正中站着的中官,见是官家身边的二等内侍黄内侍,手中拿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刺得苏赢月眼睫一闪。 但又见他没带仪仗,只带着两个侍从。她心中又稍安下来。 待她和沈镜夷走到面前,毕士安目光在他二人脸上停留一瞬,便沉声道:“走吧,莫让中官久等。” 苏赢月点点头,并抬手搀住他。 沈镜夷也搀住他另一侧手臂。 步入前院站定。 “中官清晨到访,不知有何见教?”毕士安拱手道。 那黄内侍神色平和,他并未立刻宣旨,而是上前一步,低声道:“毕侍郎、沈提刑,借一步说话。” 三人移至一旁,低声交谈一番。 沈镜夷走回来,目光沉静看向苏赢月,低声道:“无妨,且宽心。” 苏赢月点点头。 而后,她随着沈镜夷与外祖父一同跪下,耳畔便响起黄中官平板无波,又略微尖细的声音。 “汴京权发遣提点刑狱公事沈镜夷,多名官员上书参尔:一则治家无方,内帷不修,纵容妻妹出入市井,干预刑名,有伤士大夫体统;二则亵渎法典,颠倒阴阳,竟使妇人行仵作事,检验男尸,骇物听、坏风俗!士林清议沸腾,朕亦为之震骇!着即闭门思过,罚俸一月。钦此!” 每一个罪名,都精准刺向他们近来的所为。 苏赢月与沈镜夷对视一眼,皆明了此举为何。 旨毕,黄内侍走过来,亲手扶起毕士安,而后将圣旨递给沈镜夷。 他叹息一声,“沈提刑,官家让咱家带句话。” “黄中官请讲。”沈镜夷道。 苏赢月立刻凝神侧耳。 “官家说,”黄中官模仿着官家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与回护,“沈鉴清这个愣头青,朕让他查案,他倒好,把那些老学究最看重的规矩体统踩了个遍。现在满朝御史的弹劾奏章都快把朕的桌子淹了。让他赶紧给朕滚回家去,好好‘思过’!避过这阵风头再说。’” 闻言,苏赢月猛地抬头。 沈镜夷深深一揖:“臣,谢官家回护之恩。臣领旨。” 黄中官点点头,目光又转向苏赢月,静默片刻才道:“另外,刘妃也让咱家告诉苏娘子,那些迂腐之言,不必放在心上。” “这世道,男子画个圈,便叫我们女子一生安守其中。凭什么?你能与夫君并肩,于国于民有所作为,这很好,甚好。” 苏赢月福身一礼,从容回应,“娘娘之言,臣妇必当铭记于心。今日之事,亦请官家刘妃放心,我和夫君明白,定日日自省,不负所望。”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黄中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和沈镜夷一眼,“那,咱家就回宫复命了。沈提刑,苏娘子,好生‘思过’。” 望着黄中官离开的背影,苏赢月轻轻舒了口气,而后将目光投向沈镜夷和外祖父。 毕士安抬手轻拍下沈镜夷的肩膀,一脸慈祥,“旨意已下,多思无益。闭门未必是困局,思过亦可谋新局。” 沈镜夷俯身,“谨遵外祖父教诲。” 毕士安又轻拍他两下,而后看向苏赢月,眸光闪烁,泛着心疼,“圆舒,经此一事,你可明白,这方寸宅院,还是万丈红尘,究竟何处,更是你的天地?” 苏赢月微微一怔,随即唇角泛起一丝明媚的笑,“阿公,圆舒记得你曾说过风雨淬炼,方见风骨。” 她眼底清亮声音微颤,却字字清晰,“往日只懂其意,今日方解其魂,走出宅院之心非但未折,反更胜往昔。” 闻言,毕士安眼底的忧色散去,化作深沉的欣慰和赞许,他缓缓颔首,“好,好。” 说罢,他转身便欲离去,步履沉稳。 可刚走出几步,他却倏然停步,转过身来。 他目光在苏赢月和沈镜夷身上轻轻掠过,而后眼底浮出笑意,语气轻松,好似在说一桩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如此也好。闭门无事,正可夫妻厮守,闺房增趣。” 喜欢月下飞天镜请大家收藏:()月下飞天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零六章 星宿谶1 苏赢月微微一怔,随即,一抹极淡的绯色迅速从耳根蔓延开来,好似胭脂色在白瓷上晕开。 她神色平静,但微微颤动的长睫,却泄露了她心底的羞赧。 沈镜夷也是一愣,显然没料到毕士安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随即反应过来,一向平静的脸上也难得浮现出一丝无措。 他下意识清着嗓子转头,目光却与苏赢月的目光碰个正着。 瞬间二人像被烫到一般,迅速又状似若无其事地移开。 但一种微妙的气氛却在两人之间流转开来。 苏赢月看向毕士安,娇嗔道:“阿公真是,愈发为老不尊了。” 闻言,毕士安捻须大笑,而后对身旁的毕忠道:“阿忠,今日起闭门谢客,说老夫病体需静养,不便见客。” 言罢,他便不再停留,转身缓缓离去。 毕忠正欲离开去安排闭门事宜。 “忠叔,且慢。”沈镜夷倏然出声。 毕忠立刻停下脚步,“姑爷有何吩咐?” “若是蒋巡检来访,还请忠叔放他进来。”沈镜夷道。 “是,姑爷。”忠叔回应。 “忠叔,还有陆小娘子。”苏赢月补充道。 “是,月娘子。”忠叔再次恭敬回应。 因毕士安的话,苏赢月当下是半分也不敢看沈镜夷。 于是在忠叔离去的同时,她也立刻迈开步子,步履略显急促,径自朝着自己院子方向走去。 那背影,透着几分仓皇,可她挺直的背脊和依旧优雅的步态,却又维持着平日的镇定与优雅。 沈镜夷先是一愣,随即眼底不由自主浮现出温柔又了然的笑意。 他心中暗道一句面皮竟这样薄,而后才不紧不慢的抬步跟上。 他始终与她隔着一段恰到好处距离,却又如影随形。 苏赢月听得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心中暗道,平日大步流星的,今日这是怎得? 他若要赶上她,不过瞬息之间,可他偏不,就要这般跟着,步伐沉稳得近乎刻意。 这从容,反倒将她衬得有些,嗯,有些不够稳重。 思及此,苏赢月便觉自己也不能输了阵势。瞬间,她将本就挺直的脊背绷得更紧了些,下颌微收,目光牢牢锁定前方,做出一副心无旁骛,只管行路的模样。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目光是虚浮的,院中海棠开了几朵,她未曾入眼。指头鸟雀啼叫是婉转还是清脆,她也未曾入耳。 她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用来聆听身后那人的动静了。 沈镜夷跟在她身后,将她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情态尽收眼底,被闭门思过的一丝郁气也因此冲散,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按耐不住,轻笑出声。 “原来她还有这样有趣的一面。”沈镜夷心中暗忖。 于是,他飞非但没有加快脚步,反而更加放慢了些许,目光带着欣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继续“演”。 沈镜夷甚至故意将自己脚步放得更轻、更缓,想看看她这份“目不斜视”,究竟能坚持到几时。 就这样,二人一前一后踏进他们住的小院。 那层萦绕在他们之间,由羞赧、斗智交织成的无形薄纱,便被如疾风般聚卷至眼前的张悬黎打破。 “月姐姐,表哥。”她声音清亮,带着怒火与急切,“我听青岫说了,宫里来人宣旨,说让表哥闭门思过,真是岂有此理!可是那些辽贼在背后搞的鬼?我这就去将他们都揪出来。” 她说着,便气冲冲欲向外走。 见状,苏赢月急忙拉住她的手腕,阻止道:“玉娘,不可胡来。” “你去哪揪他们?你当是江湖寻仇,直接打上门去吗?”沈镜夷沉声道。 张悬黎被两人拦住,犹自不忿,胸口微微起伏,“难道就任由他们这样欺辱?这口恶气你们咽得下,我可咽不下去。” 苏赢月握紧她的手,声音轻柔却坚定,“正因为不能任人欺侮,才更不能在此时冲动行事。” “你月姐姐说得对。”沈镜夷神色沉静,“对方一出招,我们更不能自乱阵脚。” 张悬黎看了看二人,强压下怒火,重重一跺脚,“听你们的便是。” 话音刚落,忽闻院外传来一阵沉稳有力又急促的脚步声。 苏赢月侧首望去,就见一身常服的蒋止戈大步踏入,他剑眉紧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心和愤懑。 他身后,跟着同样神色担忧、却眼神躲闪的陆珠儿。 “鉴清,我都听说了,那些酸腐文官竟敢如此构陷于你,什么狗屁亵渎律法,你等着,我这就去寻那几个言官的晦气,看我不打断他们的……” “休武。”沈镜夷出声喝止,“不得胡闹,不要添乱。” 蒋止戈被他喝得一愣,满腔怒火生生堵在胸口,只能狠狠“哼”了一声,喘着粗气,兀自生着闷气。 这是,一直低着头的陆珠儿缓缓上前,她不敢看沈镜夷,也不敢看苏赢月,双手攥着衣角,声音带着哽咽道:“沈提刑,月姐姐,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验验尸,才连累了你们,惹出这天大的祸事。” 说着,她眼圈一红,眼泪如珠儿般落了下来。 苏赢月连忙上前,用手帕为她擦着眼泪,温声道:“珠儿,快别这么说。” 沈镜夷也道:“珠儿,你验男尸是我听我命令,何来连累之说?你凭借自身技艺,让死者开口,寻得一个又一个案件的关键线索,此乃大功,你并没有错。” “就是。男子能做的,女娘为何做不得?什么狗屁礼法?去他的。”张悬黎道。 这次,沈镜夷没有呵斥她,他沉静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之人,沉声道:“今日之祸,根源在辽贼奸猾,在于朝中有人借题发挥。却唯独不在我们之中任何人。” 苏赢月点点头,“他们想用这礼法困住我们,但我们岂能让他们如愿。若因畏惧人言便放弃追求真相,追求真正的真理,那才真是得不偿失。” 陆珠儿这才止住眼泪。 蒋止戈和张悬黎也渐渐平静下来。 沈镜夷的目光再次在场所有人,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那份圣旨,沉声道:“原以为已占先机,孰料,还是慢了一步。” 他稍顿一下,“这‘过’,确实该好好思一思了。” 喜欢月下飞天镜请大家收藏:()月下飞天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零七章 星宿谶2 沈镜夷刚话落,苏赢月便抬眸看他,眼眸清亮。 “你之前说今日要去请旨查阅司天监的天象记录。”她语气平和,“结果思过的旨意先至,这条路,眼下是走不通了。” 苏赢月略顿一下,见沈镜夷凝视着自己,才不紧不慢道:“不过,我倒是想起,阿公早年有位得意门生,姓冷,如今正在司天监任夏官正。此人醉心象学,尤好杂学……” 沈镜夷眼中闪过一抹了然,“圆舒的意思是……” 苏赢月点点头。 沈镜夷沉吟片刻,“此事由外祖父出面,最为稳妥。只是,此事需要绝对保密,信中内容……” “我明白。”苏赢月接口,“只言外祖父欲修订着作,需借阅近年天象实录,以为佐证。” “以往阿公也同他借阅过,此由正当,不会惹疑。” 沈镜夷微微颔首,眼眸中更是流露出赞赏,声音温润道:“那,便劳烦圆舒去外祖父那一趟。” 一直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张悬黎,再也忍不住,疑惑开口道:“月姐姐,你和表哥在打什么哑谜?什么旧着?什么天象实录?我怎么都听不懂啊?” 苏赢月看向她,见她眼神迷茫,再看蒋止戈和陆珠儿亦是如此。 她微微一笑,“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就是明着咱们在家思过,暗地里继续查那辽国探子。” 张悬黎眼睛瞬间亮了,她一脸雀跃,“原来这样啊。那需要跑腿打架、探听消息,尽管交给我。” 苏赢月看着跃跃欲试的模样,莞尔一笑,而后轻声提醒:“玉娘,你忘了,圣旨上说得明白,你我也在闭门思过之列。这段时日,你就出不了门了。” “啊?”张悬黎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小脸一垮,肩膀也耷拉下去,不满嘟囔道:“那我岂不是要闷死了!” 闻言,蒋止戈下巴微扬,拍着胸脯,得意出声道:“所以啊,这外面跑腿打探的活儿,终究还是要靠我啊!” “还有我。”陆珠儿高抬起手,“我对汴京的街巷也很熟悉,还有很多市井朋友,我也能帮忙。” 苏赢月与沈镜夷欣慰对视一眼,纵使被困,他们也不是孤立无援。 “好,休武,珠儿,你们稍等片刻,待圆舒从外祖父那回来,你们再离开。”沈镜夷沉声道。 蒋止戈和陆珠儿同时点点头。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忠叔的声音。 “月娘子,姑爷,早膳备好了,老太公吩咐,请诸位过去一同用膳。” “好,有劳忠叔,我们这便过去。”苏赢月回应。 一听吃早膳,方才还蔫头耷脑的张悬黎又活泛起来,她眼神发亮,神色得意道:“蒋巡检、珠儿,你们今天可是有口福了。” “我和你们说,月姐姐家的厨娘,那手艺可是一绝,别处绝对吃不着。”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如数家珍,“尤其她做的莲房鱼包、蟹黄毕罗,那滋味……” 蒋止戈对吃食并不讲究,但被她这么一说,忍不住喉头滚动,笑道:“被你这么一说,我真有些迫不及待想尝尝。” 陆珠儿更是被馋得眼睛亮晶晶,下一秒,眼神却黯淡下去。 苏赢月听着身后的议论,与沈镜夷相视一笑。 膳厅内,食案上摆着张悬黎盛赞的蟹黄毕罗、莲房鱼包和几样清爽小菜。 毕士安坐在主位,神态平和,看着面前的一众年轻人,脸上笑意不断。 张悬黎吃得心满意足,然后对蒋止戈和陆珠儿说:“我没骗你们吧?” 蒋止戈埋头狂吃,只用点头回应。 陆珠儿眼中流露出惊叹,却小口吃着。 见状,张悬黎道:“珠儿,你怎么小鸡啄米似的,大口吃啊。” 此言一出,膳厅登时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看去。 苏赢月轻声道:“珠儿,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陆珠儿摇摇头,她慢慢抬起头,略微怯生生道:“老、老太公,珠儿身份低微,按礼不配与您同膳,心中实在惶恐。” 闻言,毕士安微微一笑,目光掠过在场的每个人,“礼法?人活到老夫这个年岁,若还让规矩坐在上首,那才真是白活一遭。” 苏赢月解释,“阿公不是那等迂腐之人,不然我也不会同你们一道查案。” 毕士安目光温和,抬手示意了一下满桌菜肴“所以孩子,安心吃饭。别再拘泥那些虚礼。这满桌珍馐,再不快吃,可就凉了。” 闻言,陆珠儿鼻尖一酸,眼底水汽弥漫。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点头,重重“嗯”了一声。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蟹黄毕罗,便往口中送。 张悬黎笑了一下,抬手将那叠蟹黄毕罗又往她面前推了推。 待众人用得差不多了,苏赢月接过青岫递上的豆蔻熟水,抿了一口,从容开口。 “阿公,您那位如今在司天监任夏官正,名唤冷远修的学生,不知近来可有来探望您?” 毕士安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她,目光温和,“远修?他月前来过,怎的忽然提起他?” 这时,侍立一旁的忠叔立刻带着所有丫鬟悄无声息地退下,并关上了膳厅的门。 苏赢月轻声道:“不瞒阿公,我和鉴清查出一些缘于辽谍的下一步动向,他们欲借天象行不轨之事。鉴清本欲请旨查阅司天监天象实录。” 她稍顿一下,才道:“故我便想起冷学官,您之前同他借阅过天象实录副本。” 沈镜夷放下茶盏,沉声附和,“我和圆舒想的是,若能预知辽人可能利用何种星异,便可抢先一步。” 毕士安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一圈,眼底一片了然。他缓缓将茶杯放回案子,沉声道:“好,闭门亦不忘磨刀。” 他没有再问,轻轻放下茶杯,眸光沉静,“我这就为你们修书一封。” “谢谢阿公。” 苏赢月和沈镜夷当即起身上前搀扶住他。 来到书案,苏赢月碾磨。 毕士安提笔蘸墨,看向她,缓缓道:“阿公写欲修缮旧着,需借天象实录副本一用,可行?” 苏赢月笑着点头。 毕士安这才落笔,笔走龙蛇,很快写成一份文辞雅致的请托信,吹干墨迹,装入普通信函,递给她。 “拿去罢。”他看向沈镜夷,意味深长道:“思过之期,正宜沉心静气,读些杂书。” 喜欢月下飞天镜请大家收藏:()月下飞天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零八章 星宿谶3 “谨记外祖父教诲。”沈镜夷颔首,双手接过。 而后,他来到膳厅,将信函交给蒋止戈。 “休武,此信你需亲自交到冷远修手中,并将他交付的东西,完好待会。”他语气郑重。 蒋止戈接过,利落地收入怀中,认真道:“放心吧,必不辱命。” 他稍顿一下,又恢复成以往的嬉皮笑脸,抬手欲拍向沈镜夷的肩膀,“你就在家好好陪嫂嫂,外面的事,交给我。” 沈镜夷迅速后撤一下,躲开他的手,沉声催促,“快去。” 蒋止戈迅速离去。 陆珠儿福身,也跟着他离开。 但下一瞬,蒋止戈去而复返,他快速关上房门,并低声道:“外头有眼睛,趴在院墙上,盯着院中。” 苏赢月与沈镜夷对视一眼,瞬间了然。 “鉴清,嫂嫂,我明日再来看你们。”蒋止戈开门故意扬声说了这么一句,而后离去。 “看来,我们得唱出戏了。”沈镜夷淡淡道。 沈镜夷轻轻颔首,“那便,唱一出郁郁寡欢吧。” “那我做什么?”张悬黎跃跃欲试。 苏赢月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片刻后,毕士安摆手,“去罢。” 三人随即开门走向院子中。 沈镜夷眉宇间锁着挥之不去的沉郁,他缓缓走到院中一株正含苞待放的海棠树下站定,负手而立,目光空洞。 他望着那枝头,背影挺拔,却难掩落寞。 一片花瓣被风吹落,擦着他的肩头翩跹而下,他仿若未觉,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仿佛成了一尊失了魂的玉雕。 苏赢月眼神黯淡,好似无意看了他一眼,便在他不远处的石凳上坐下。 她微微侧身,低垂着眼眸,手指无意识摆弄着裙裾上的司南佩的流苏。那流苏被她纤细的手指绕起、又松开,周而复始。 她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周身都笼着一层淡淡的愁绪。 这时,张悬黎的声音像投入死水里的石子,清亮地响起来:“表兄,你别愁了!官家只是一时生气。” 苏赢月没有抬头,眼角的余光里瞥见张悬黎绯色的裙角移动到沈镜夷的青色袍服边。 她这才微微抬头,见张悬黎伸出手,轻轻扯了扯沈镜夷的衣袖。 他这才缓缓侧过头,向张悬黎投去一瞥,眼神空洞,随即,他便又转了回去。 “月姐姐,你看今日天气多好,不如我陪你回房歇息,或者我们去后院喂喂鱼?总比在这里闷着强呀!”张悬黎跑到她身边道。 苏赢月缓缓抬起眼帘,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唇边牵起一个微弱的弧度,而后又低下头,重新将目光锁回那纠缠的流苏上。 张悬黎叹了一口气,又向沈镜夷走去,叽叽喳喳一番,又回来苏赢月身边,絮絮叨叨一通。 几次三番后,张悬黎叉腰站在两人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泄气地跺了跺脚。 庭院里一时寂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日头越升越高,日光微醺,透过窗棱,在房中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苏赢月躺在窗前的醉翁椅上,闭目养神。 忽然门外响起叩门声,而后便被推开,又迅速关上。 苏赢月以为是青岫,便躺着没动,也未睁眼。 蒋止戈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青布包裹着的厚实卷宗,低声道:“拿到了,冷学官手中目前只有近三年的天象实录副本,都在这里了。” “好。”沈镜夷道。 蒋止戈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房门关上,苏赢月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沈镜夷看了她一眼,解着青布,移步至她身旁。 苏赢月抬眼看去,里面是书册装订整齐的手抄本,边缘有些磨损,应是常被翻阅。 她自然伸手,沈镜夷便递给了她一本。 苏赢月随意翻着,轻声道:“我记得,冷学官曾对阿公说过,若论近来星异之显,无出一年左右。” 沈镜夷垂眸看她。 “意思就是今年的星象,可以参考上一年的。”苏赢月掩唇打了个哈欠。 沈镜夷当即翻看起手中的所有书册,而后抽出两本来。 他垂眸,再次看向苏赢月,声音温柔道:“要看吗?” 苏赢月点点头。 “不休息会?”沈镜夷道。 话落,苏赢月已起身,下一瞬,他手中的书册也被她拿走一本。 沈镜夷看着她的倩影,嘴角微扬,向房中那张书案走去。 他在那张窄榻一侧坐下,苏赢月拿着之前看的天象书籍回来,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另一侧。 两人之间隔着两臂有余的礼貌距离。 起初,两人皆全神贯注,房间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苏赢月对比着天象书籍与天象实录,看得入神,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拿笔。谁知她的指尖却触到他正欲翻页的手背。 两人皆是一顿。 沈镜夷的手指悬在纸页上方,没有动。 苏赢月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缩回手,指尖微微蜷缩,面上却强作镇定,只低声道:“失礼。” “无妨。”沈镜夷淡声回应,目光始终看着书卷,只是执卷的手指似乎微微收紧了些许。 从这以后,“失礼”与“无妨”的戏码便开始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演。 苏赢月边看书,边活动疲惫的身体,身子无意识向他那边倾斜而去。 她专注于书卷上的内容,未曾留意自己一缕鬓发已悄然垂落,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扫过他的袖臂。 沈镜夷翻页的动作倏然一滞。 那细微的、若有似无的触感,像羽毛搔过心尖,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痒。 他目视前方,僵在原地,只是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一下,任由那缕青丝在他的青色衣袖上,留下看不见的涟漪。 苏赢月却始终未察觉,直至坐正。 不知何时,案上也变得拥挤起来。 她的札记不知不觉放在他那边,而他记录分析的纸张,也悄然叠在她的书籍上。 终于,在两人又一次同时伸手,欲取书卷时,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相触。 他的指尖灼热,而她的指尖则微凉。 苏赢月瞬间怔住,却没有立刻收回。她抬起眼,恰好撞进他望过来的目光里。 那目光依然沉静,却带着些许探究。他那双向来深邃的眼眸,此时更好似蒙上了一层薄雾,令人看不透。 喜欢月下飞天镜请大家收藏:()月下飞天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零九章 星宿谶4 “这册?”苏赢月缓缓开口,声音略带一丝紧张。 “嗯。”沈镜夷率先移开手指,拿起那册书,递到了她面前,“你先看。” “多谢。”苏赢月愣了一下,接过后快速低下头。 她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微微摇了摇头,强行将注意力拉回密密麻麻的书页上。 然而,触碰却并未就此结束。 苏赢月的手臂偶尔会因为书写而轻轻触碰到沈镜夷的手臂。 起初几次两人还都会身体微微一僵,迅速避开。 但次数多了,那份僵硬便不复存在,渐渐变成一种心照不宣的容忍,乃至习惯。 沈镜夷甚至在苏赢月又一次因专注而挤碰到他时,不动声色就将自己面前的砚台,往他这边挪了挪,为她腾出些许书写的空间。 窗外日头已西沉,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暖金色。 苏赢月的目光这才从写满字迹的书页上移开,她抬起酸涩的脖颈,轻轻向左转动,而后向右转动。 随着转动,她的视线下意识就落在了沈镜夷身上。 他长睫低垂,正凝神于手中书册,侧脸在夕阳下显得轮廓分明,又带着一丝柔和。 他看得很专注,那修长的手指在书页边缘无意识轻叩着。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低着头的人忽然转过脸来。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苏赢月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 沈镜夷眼睫闪动,不动声色掩去眼底的一丝笑意。而后沉声道:“你也发现了?” 苏赢月这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紧紧捏着引起她注意的那页实录。 她轻“嗯”一声,“这页上面有几行关于北方星宿异常云气的记录,值得注意。” 沈镜夷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而后将手中的手伸到她面前。 苏赢月低头,见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正稳稳按在一处关于“星孛”的记载上,力道不轻不重,却仿佛要将那两个字摁进纸里。 沈镜夷将手中的书册放在两人中央,指尖点着那处关于“星孛”的记载,声音低沉,“自去岁入春至今,关于北宫玄武七宿的异常记录。” 他的指尖顺着文字移动,苏赢月的目光也随之移动,“尤其‘危’、‘室’二宿,竟有七次之多。” 就在他话落的瞬间,苏赢月也立刻将自己手中勾画了多处标记的书册放了过去,与他的并在一处。 纸张边缘相碰,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不止如此,”苏赢月手指点在被她用笔圈出的地方,“这七次记录,有五次都伴随着‘云气赤黄,壅蔽星体’的描述。”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在“赤黄”、“壅蔽”等几个关键词下方划过,书页上登时出现一丝印记。 “这天象的描述,”她抬起眼,看向他深邃眼眸,“是不是过于刻意?” 她稍顿,斟酌着词句,“像是有人精心安排,布下的障眼法。” 沈镜夷没有立刻回应她,他垂眸重新去看那几行记录。 霎时,沉默萦绕在两人之间。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却只道:“圆舒有何高见?” 苏赢月看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问出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不知你是否知道《酉阳杂俎》中记载的‘假月’的故事?” 沈镜夷不知她为何如此问,却仍顺着她的话答道:“可是书中所述,有人能以秘术,于夜空再造一月?” “正是。”苏影月颔首,“古人皆知天象可仿造,何况今人?” 沈镜夷静静看了她片刻,沉声道:“依你之见,他们要人为制造一场‘荧惑守心’或者‘星孛于北斗’的戏码。” 苏影月缓缓点头。 她仿佛已经能看到汴京上空,出现了辽人用某种诡谲手段“制造”出的不祥之星,全城百姓人心惶惶,陷入一片混乱。 “而且,”她微蹙眉头,“很可能是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时刻。” 四月,万众瞩目,她在脑海中迅速思索着。 “浣花日。” 两人异口同声。 随即,房间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在这沉寂中,苏赢月钝感一阵眩晕与口干。她抬手欲去取旁边的茶杯,却见沈镜夷已递了过来。 “多谢。”苏赢月接过。 沈镜夷却依然看着她,他的眼神深邃,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怎么了?”苏赢月清亮的眼眸里一片迷茫。 那眸中映着窗外的天光,没有丝毫知晓滔天阴谋后的畏惧和慌乱,只有一如既往的平静和满身的疲惫。 “圆舒。”沈镜夷缓缓开口,声音柔和,“猜出此等倾覆之谋,你不害怕吗?” 闻言,苏赢月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微微一笑。 “若说不怕。”她声音很轻,“那自然是假的。” 然后,她话锋一转,眼神澄澈,“可要说怕,好像,也没有。” “知晓了对手要做什么,这心里,反倒比之前雾里看花时更踏实。”苏赢月抬手轻按了按自己微微发胀的额头,神情疲倦地看着沈镜夷,“难道你不是吗?” 沈镜夷微微颔首。 “那不就好了。”苏赢月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困意,“我现在最想的,反而不是在这里忧心他们何时动手,如何动手。” 她掩唇打了个哈欠,清亮的眸子蕴起水雾,“我现在最想的,是去睡觉。看了整整一下午,实在是太累了。” 天光下,她面庞柔和,带着显而易见的倦容,却也有一种“天塌下来也得先歇口气”的从容。 仿佛外面即将掀起的滔天风浪,与此刻她急需的安眠相比,都成了可以暂且搁置的身外之事。 沈镜夷看着她这副模样,怔愣一瞬,而后笑意从眼底深处弥漫开来。 是了。 他怎么忘了。 她本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风暴要来,便等它来,但在它来之前,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沈镜夷心底紧绷的弦,也因她这出人意料的反应而松下来。 他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位夫人在侧,便是真的天塌下来,或许,也能寻到一处可以安然栖身的角落。 喜欢月下飞天镜请大家收藏:()月下飞天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章 星宿谶5 “好。”沈镜夷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柔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那就去睡。” 苏赢月没有说话,只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他一眼,自然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而后,她缓缓起身,径直走向床榻,脱去外衫,扯开锦被,刚躺下,沉重的眼皮便再也支撑不住,彻底闭上。 沈镜夷看了她一眼,起身点燃一盏蜡烛,便回到桌案重新坐下,继续翻看书册。 接下来的时日,毕宅大门紧闭,完全遵照圣旨“闭门思过”。 这日午后,暖阳透过窗棂照进房中。 苏赢月躺在窗边的醉翁椅上,翻着一本新得的话本子,姿态慵懒。 沈镜夷则坐在书案看书。 室内一片静谧,只闻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余光中,苏赢月瞧见沈镜夷伸手,打开案几一侧的暗格,取出那只他用来存放甜食的小匣子,继而一顿。 随即他又合上匣子,推回暗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重新执书翻阅。 苏赢月垂下眼睫,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笑意。她慢条斯理地将看到的那一页话本折了个角,然后放下书,站起身。 她径直走向靠墙放置的那个放杂书和私物的小匣前,打开,伸手取出放在上面的,一包用油纸裹的方正整齐的东西。 她拿着那包东西,走向书案。然后,轻轻将那包东西放在书案的一角。 “这是我平日爱吃的。”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此家滋味清甜,不腻喉。” 言罢,她转身便走,躺回自己的醉翁椅,重新拿起话本看起来。 沈镜夷怔愣一瞬,目光才落在那油纸包上。 片刻后,他放下书册,伸手,修长的手指灵活解开系着的麻绳,展开纸张。 里面是码放整齐的蜜煎,晶莹的糖霜均匀地附着其上,在午后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他侧首看了她一眼,回首时,唇角漾开一抹弧度,并拿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 一股清甜瞬间从口中蔓延至心中。 日影慢慢西斜,夜色降临,并慢慢变深。 房间里烛火摇曳。 苏赢月从睡梦中醒来,口渴难耐,缓缓起身,走向桌边。 她拿起一个瓷杯,想起什么,转头看向书案,沈镜夷依旧坐在那看书,脊背挺直。 “你要不要喝水?” 沈镜夷转过头,“好。” 苏赢月倒了两杯,端起走向他。 她递给他一杯后,小口喝着水,借着摇曳的烛光,看到他眉宇间掩饰不住的疲惫,轻声开口,“我之前看过一则故事,颇有些新奇。” 沈镜夷抬眼,眸中带着一丝疑惑,似乎不明白她为何会说这个,但依然抬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苏赢月又抿了口水,才缓缓道:“说的是一个书生夜宿荒宅,总见窗外有鬼影徘徊,状似索命。后来才发现……” 她故意停顿片刻,“那不过是有人用皮影戏,借月光和对面屋角的铜镜,将远处另一人所做的动作,投射到书生窗上,而形成的鬼影。” 苏赢月本以为沈镜夷会对此嗤之以鼻,或者不予理会。 然而,却见他眉头微微蹙起,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轻敲两下,神色平静,“漏洞百出。” “啊?”苏赢月一怔,“漏洞百出?” “若依此法,‘鬼影’挥刀杀人,血迹如何能同时出现在书生房内?月光与铜镜折射,只能投影虚像,岂能沾染实物?若现场梁柱墙壁未见喷溅血迹,此诡计便纯属无稽之谈。” 他条理清晰,语气平淡,却瞬间将话本里营造的诡异氛围戳地无影无踪。 苏赢月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一股兴奋如同小小的火苗,“噗”地一下从心底窜起,瞬间点燃她的眼眸。 “沈提刑所言极是。”她眸光晶亮地看着他,“但若那‘鬼影’并非为了演示杀人,而只是为了恐吓呢?” “试想,那书生本就心神不宁,被这鬼影惊扰数日,心神濒临崩溃,最终不堪重负自行了断,或仓皇逃出荒宅,失足跌落……这岂非也是一种杀人手法?” 她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思索的神色,继续道:“亦或是为了掩盖他同时进行的其他勾当呢?” “譬如,真凶正在另一处行事,需要这‘鬼影’吸引人们的注意,为他做掩护呢?声东击西,金蝉脱壳,乃三十六计中之常策。” 随着话落,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明亮的灯花。 苏赢月低着头,眸光明亮看着他,等着他的回应。 沈镜夷仰着脸,看着她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亮若星辰的眸子,心底涌出一丝陌生的悸动,眼底深处也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和惊叹。 忽然在这一刻,觉得她像是误入凡间的精怪。披着大家闺秀的皮囊,内里却藏着洞悉世情的狡黠与通透。 那些被世俗视为“杂学”的志怪传奇,在她手中却成了剖析人心的利刃。 这份灵动与慧黠,与人前的那个沉静端庄的苏赢月截然不同,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又觉她像是一株悄然绽放的夜昙。 白日里收敛着光华,混迹于百花之中,唯有在无人窥见的深夜,才会对他展露这惊心动魄的美丽与独特香气。 沈镜夷忽然生出一种隐秘的庆幸,庆幸这株独一无二的花,已开在了他的院子里。 他眼眸越发深邃,又静静静看了她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辨、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意识到的打趣:“圆舒果真是腹有锦绣,口吐珠玑。” 他稍顿一下,又道:“这般见识,若只是屈居内宅才真真屈才了。” 闻言,苏赢月先是一愣,随即莞尔一笑。 她学着他平日那副沉稳持重的调子,微微歪了头,一本正经地回敬。 “不及沈提刑,连解闷的志怪故事,都要鞭辟入里,细细拆解一番,力求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沈镜夷看着她狡黠灵动的模样,微微摇摇头,便重新执起书册。 但那唇角,却在她转身时,再也按耐不住,向上牵起一个不小的弧度。 喜欢月下飞天镜请大家收藏:()月下飞天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一章 星宿谶6 又过了两日。 苏赢月闲来无事,便将自己积攒的各色书籍、札记和画作分门别类整理一番。 有些收入箱笼,有些打算时常翻看的,便依旧放在触手可及的架子上。 忙完这些,她身体已有些疲累,但看着整齐的书架和几个整理好的箱子,心头却很松快。 最后,她清点起散落在案几上的几册书,目光掠过一本蓝布封皮,名为《无常勾魂图》的薄册时,动作微微一顿。 那册子是她自己描摹的《澧都异闻录》中的插画,多是些鬼怪魍魉之形,她私下觉得画工奇诡,颇有意趣,便摹了下来, 那是她之前看志怪书籍,觉得里面的内容颇有意趣,便试着描绘出里面的神鬼精怪魍魉之形。并在册子扉页她戏题了“无常勾魂图”几个字。 这图集尚未装订完成,只是用针线粗略地固定着。 她略一沉吟,将它拿出放在一旁,想着待会儿好好装订一番。 就在这时,青岫在门外唤她。 “月娘子,院中的棣棠开了,非常灿烂,你快来看啊。” “月姐姐快来。”张悬黎也大声招呼她。 “这就来。” 苏赢月应着,快速将手中的书册放进架上,便向门口走去,一时竟将那本名为《无常勾魂图》的画册忘在脑后,遗落在书案。 等她与张悬黎赏花玩闹一番,回到房间时,脚步却在门口处倏然停住。 沈镜夷不知何时已从外祖父处回来了。 他正站在书案前,背对着她,身姿挺拔如松。而他的手中,赫然拿着她那本《无常勾魂图》画册。 他已翻开了几页,修长的手指捏着书册边缘,垂眸看着,神情专注,侧脸在日光里显得有些模糊,瞧不出他真切的神情。 苏赢月心中微微一跳,说不出是赧然还是惊慌,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几步并作一步冲了过去,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伸手一把抽走他手中的画册。 “不许看。”她说着将画册藏在了身后。 沈镜夷微微一怔。 “你堂堂提刑,怎可偷看别人的私物?”苏赢月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和显而易见的嗔怪。 沈镜夷的手还维持着执书的姿势,空落落悬在半空。 他那双向来沉静无波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窘迫,不自然地将悬在半空的手收回。 他目光游弋一瞬,才重新落回苏赢月因激动愈发明亮的脸上,缓缓沉声道:“确是吾之过也,望圆舒莫怪。” 苏赢月没想到他会如此说。她本以为他会辩解一番,或觉此画不成体统。 她怔愣一瞬,恍惚点点头,并立刻向门口走去,逃离这令人尴尬的境地。 苏赢月背对着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她低头看了眼紧抱在怀中的蓝布册子,轻拍了两下胸口。 而后她忽然想起什么,慢慢转过身去,声音轻柔,但语气里却带着一种故意拿捏的、云淡风轻的腔调:“先不为例。”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便转过身去,开门离开了房间,还顺手关上房门。 房间内,沈镜夷站在原地,望着那扇房门,半响,他的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苏赢月去了张悬黎房间,直到晚膳时才在饭桌上与沈镜夷见面。 两人都是一副沉静模样,仿佛午后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 膳后,苏赢月先去张悬黎房间取回那本画册,在回自己房间时,却见沈镜夷正站在庭院里对障尘说着什么。 她看了一眼,便回过头去,继续往房间走去。 然而第二天,醉翁椅旁的小几上,却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摞崭新的书册。最上面一本,靛蓝色的书封,上面是银钩铁画般写着《《酆都志异》四个字。 苏赢月脚步一顿,呼吸也随之一滞。 她惊讶地拿起,翻开,里面记载的都是冥府、鬼魂等奇闻异事,正是她素日里最爱看的那类。 苏赢月愕然抬头看向沈镜夷。 他依旧坐在书案后,看着手中的公文,神情平静,只淡淡道:“障尘路过书肆,被店主忽悠买的。” “他个粗人,也不看这些。”沈镜夷未转头,“放着无用,正好给你解闷。” 苏赢月倏然明白那日他在院中同障尘说的是什么,指尖抚过书册精致的封皮,嘴角忍不住上扬。 她抱着书,缓步走到书案前,声音里带着一丝揶揄,“不知是哪家书肆的店主,眼光如此独到,竟能一眼看出障尘需要这般,”她稍顿一下,“雅致的读物?” 沈镜夷翻书的手几不可察顿了一下,而后抬头看向苏赢月。 苏赢月笑意更浓,抱着书册,微微福身,柔声道:“多谢夫君。” 说完,她便转身,心情愉悦地躺倒在醉翁椅上,翻看起来。 苏赢月看得入迷,书中描绘的幽冥鬼吏,奇诡精怪,形态各异,充满了想象力。 她看了一个时辰后,一股强烈的冲动在心中涌动,指尖发痒,很想将这些光怪陆离的形象付诸笔端。 她遂起身走到书案,在空处铺开宣纸,细细研墨。 沈镜夷不语,只快速收好桌上的书册,为她又空出大片地方。 苏赢月站在他对面,俯首案前,执笔勾勒。宣纸上,狰狞又威严之态渐次成形。 但她的笔触却突然凝滞,总觉得欠些神韵。 苏赢月微微蹙眉,兀自出神,思索该如何修改,并未注意到沈镜夷已不知何时放下手中书籍,从对面起身,悄然站在了她的身侧。 他的目光掠过纸上逐渐成形的精怪,又落在她专注的侧颜上,日光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 苏赢月描得专注,笔尖游走,力求还原那份诡谲神韵。 见她完成最后一笔,轻轻搁笔端详,沈镜夷忽然开口,“这魑魅的描法,似乎与寻常画作不同。” 苏赢月愣了一下,才缓缓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她点点头,指尖轻点画上线条:“沈提刑好眼力。此画我使用的是铁线描法。线条匀劲有力,如屈铁盘丝,才能显出鬼神的筋骨。” 苏赢月说着又拿起笔,在空白处画了两笔:“起笔藏锋,行笔需稳,转折处尤见力道。” 下一瞬,却见沈镜夷朝她走近一步,目光并未看纸,而是看向她执笔的手。 “可否,”他顿了顿,声音温润,“让我执笔一试?” 喜欢月下飞天镜请大家收藏:()月下飞天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二章 星宿谶7 苏赢月微微一怔。 他这是要学画? 她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还是将笔递了过去。 沈镜夷接过画笔,依着她方才所言,在纸上落笔,然而那线条却滞涩无力,与画上的魑魅相去甚远。 他蹙了蹙眉,看着自己画出的歪斜线条,沉默片刻,将笔递还到她面前。 “如此不得要领。”他看着她,眸色深沉,“不如,你执我手,示范一次。” 苏赢月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她抬眼看他,他神色坦然,仿佛真的只是出于对笔法的探究,那清冷的眉眼中看不出半分旖旎心思。 苏赢月略一迟疑,伸出自己的手,轻轻覆在他仍握着笔的手背上。 她的指尖微凉,触到他灼热的手背皮肤时,两人似乎都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苏赢月敛眉,稳住心神,手稍稍施力,引导着他的手,缓缓落笔。 “腕需悬空,力发于指尖……”她的声音轻柔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紧张。 他的手掌很大,几乎可将她的手反包在内。 她感受着他手背的肌肤和灼热温度,小心翼翼带动着他的手缓缓移动,一道流畅而匀停的墨线终于出现在纸上。 然而,两人的注意力似乎都不在那条完美的线条上。 沈镜夷的气息拂过她的鬓角。 苏赢月的脸颊开始发烫,连耳根都漫上绯色,只能强自镇定地专注于笔尖,目不斜视。 一笔画毕,她如同被烫到般想收回手,他的手掌却快速自上而下,覆在她的手上,并微微收紧,将那即将逃离的微凉玉手拢在掌心。 “此处转折,”沈镜夷声音低沉,目光仍落在纸上,仿佛真的在请教,“该如何运力?” 苏赢月的手被他握住,分毫动弹不得,她僵在原地片刻,才勉强凝神,再次引导他的手腕,完成一个圆劲的转折。 笔尖在纸上划过,日光将两人相依的身影投在墙上,仿佛亲密无间。 这一次画完,沈镜夷缓缓松开了手。 苏赢月立刻将手收回袖中,指尖蜷缩,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力道。 她垂下眼睫,不敢看他,声音略微颤抖,“大、大致便是如此了。” 沈镜夷看着纸上那一道由她引导画出的、与他之前截然不同的流畅线条,目光深沉。 他极轻地应了一声:“嗯。尚可。” 话落,房间便安静下来。 可方才那片刻的肌肤相亲与呼吸交缠,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两人心中泛开层层涟漪,荡漾开来,久久未平。 自此以后,那种新婚时的客气与疏离,好似不复存在,一种更细微、更隐秘的东西,无声无息滋生、缠绕在两人之间。 然而,墙内的宁静与墙外的喧嚣不过一墙之隔,很快便到了浣花节当日。 苏赢月与张悬黎牵手行在通往汴河的人流中,身后跟着沈镜夷和蒋止戈。 虽说是“闭门思过”,但此等全民同乐的大节,深居简出反倒惹人生疑,外祖父只嘱咐了一句“人多眼杂,早去早回”,便放他们出来了。 才近河岸,喧嚣声便如热浪般扑面而来。 汴河之上,早已是锦绣成堆,笙歌鼎沸。 数十艘结彩的大船连樯而至,首尾相接,宛若一条斑斓的巨龙游弋于碧波之上。 最大的龙头舟上,乐工端坐,箜篌琵琶与笛箫之声清越入云,间或有戴着面具的舞者随着鼓点腾挪旋转,衣袂飘飘,引得两岸欢声雷动,叫好声此起彼伏。 “月姐姐、张姐姐。”陆珠儿挥舞着手臂,挤过人潮,向她们走来。 “珠儿,正好,一起看热闹。“张悬黎不由分手挽住她的胳膊,就像挽住苏赢月的手臂一样。 “快看那艘船,上面的灯笼好生别致。”陆珠儿指向一艘装饰着无数莲花灯的彩舫,雀跃不已。 苏赢月看了两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身侧的沈镜夷身上。 他今日着一袭玄青色暗纹襕衫,衬得身姿愈发挺拔。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沈镜夷侧过脸来。 “放宽心。”她轻声道。 沈镜夷缓声道:“盛会之下,鱼龙混杂。正是浑水摸鱼之时。”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方才过来时,似乎看到了几个形迹可疑的面孔。” 这是,一阵寒暄声传来。 苏赢月抬眼望去,见是一位面容清癯、目光炯炯的中年男子笑着拱手走过来。 “沈提刑,许久不见,听闻你近日在家‘修身养性’,没想到今日也能在此偶遇。”来人正是礼部郎中张仰,他语带双关,笑容却爽朗。 沈镜夷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拱手还礼:“张郎中说笑了。如此盛景,闭门不出,岂非辜负春光?” 他目光转向张仰身旁那位身形魁梧、面色微黑的官员,“王兵部也在。” 兵部郎中王骥性子更显直率,他哈哈一笑,声若洪钟:“沈提刑,躲清闲可是不行!如今北边……” 他话说到一半,似觉不妥,收了声,但脸上那股压抑不住的愤懑却显而易见,只重重叹了口气,“罢了,今日只赏景,不谈政事。” 张仰却摇了摇头,接口道:“王兄,有些事,不是不谈便能无视的。” 接着,他看向沈镜夷,神色郑重了几分,“鉴清,你虽暂离提刑司,但消息定然灵通。” “近来北境小股辽骑滋扰愈发频繁,边民苦不堪言。朝廷若再一味强调‘仁德’怀柔,恐非良策,徒长他人气焰!” 他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玉佩,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我辈读圣贤书,所求不过国泰民安。” “然则,若无雷霆手段,何以彰显菩萨心肠?这‘仁德’,有时也需铁血来铸!只盼官家能早日下定决心。” 王骥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虎目中精光闪烁。 苏赢月并未搭话,只安静地立于沈镜夷身侧,听着三人交谈。 她看到沈镜夷目光一凝,沉声道:“二位忠心体国,所言甚是。只是如今朝堂之上,风向未明,还需谨慎。” 张仰闻言,嘴角露出一丝略带讥诮的笑意,“谨慎?呵,再谨慎下去,只怕我大宋的脊梁都要被那些软骨头磨平了。” 喜欢月下飞天镜请大家收藏:()月下飞天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三章 星宿谶8 张仰愤愤不平,目光扫过安静立在沈镜夷身侧的苏赢月后,立刻堆出一丝笑容,又重重叹了口气。 “罢了,今日浣花盛景,不说这些扫兴的话。鉴清,尊夫人也在,我等就不打扰你们游兴了。” 言毕,他便与王继一同拱手告辞,转身便汇入熙攘的人流。 那王继离去前,还回头冲着沈镜夷重重点了点头,眼眸中盛满决然与期待。 沈镜夷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久久没有言语。 苏赢月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低语:“这位张郎中,言辞如此激烈,恐已成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止是他,”沈镜夷的目光依旧追随着那两道身影,声音低沉且轻,“那王继就在兵部,亦是力主加强北境防务、革新军制的干将。他二人太显眼了。” 闻言,苏赢月心底一沉,抬眸望向那已远去的二人,眸中露出一丝担忧。 “月姐姐,表哥,快看快看,那里有卖面人的。”张悬黎回头催促,一脸兴奋。 “去看看。”沈镜夷护着苏赢月随着人流缓缓向前移动。 挤挤挨挨到了面人摊前,等着买的人很多。 “我要一个侠女面人。”张悬黎道。 苏赢月思索着要一个什么面人,便暂时将张仰二人带来的沉重思绪抛诸脑后。 她微微踮起脚尖,想要把匠人捏面人的动作看得更清楚些。 就在这时前面的人忽然向后一下,她躲避着没站稳。 沈镜夷眼疾手快,抬起手臂一把她揽住了她,声音低沉道:“小心些。” 苏赢月慌张地点着头,借着他的力道稳住身形,轻声道:“多谢。” 沈镜夷轻“嗯”一声,那揽在她腰上的手却并没有收回,只稍稍撤开一些,依然在她身后虚虚环着。 他用一个恰到好处的姿态,为她隔开人潮,并保护着她的安危。 苏赢月的心漏跳了一拍,怔怔看了他片刻,才转回头去,唇角却不由自主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这短暂又微妙的一幕,恰好都被另外三双眼睛尽收眼底。 蒋止戈咧开嘴,用手肘轻撞张悬黎一下,朝沈镜夷和苏赢月的方向努努嘴,压低声音,语气满是促狭,“瞧见没?咱们沈提刑这‘护驾’之功,甚是了得。” 闻言,张悬黎立刻扭头去看,眼神登时亮晶晶,对蒋止戈用力点头,小声道:“我就说嘛,表哥只是看着有些冷淡,其实心里可紧张月姐姐了。” 而后,两人交换了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脸上带着笑容继续看起杂耍。 而站在张悬黎身侧的陆珠儿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睁大那双圆溜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沈镜夷和苏赢月。 她还回头拉住张悬黎的袖子,声音清脆,“张姐姐你看,沈提刑那架势像不像我老爹说的那种围而不攻呀。” “就是那种看起没碰到,但其实已经把危险都挡在外面的架势。” 她这话一出,蒋止戈先是一冷,随即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张悬黎则是又好笑又无奈地捏捏她的脸颊,低声道:“珠儿,你这说得都什么跟什么啊?一点不搭好吧。” 陆珠儿却眨眨眼睛,一脸认真,“这不是一个道理吗?” “不是。”张悬黎又捏了下她的脸颊,手动将她的脑袋转回,“你还是看看想要什么面人吧。” 陆珠儿嘿嘿一笑。 买好面人,正好各式彩舫相继而出,水上百戏登场。 张悬黎又立马招呼着众人去往桥上。 “月姐姐,你看那个傀儡,像不像你之前给我讲的鬼怪故事里那个成精的木偶?”张悬黎扯着苏赢月的袖子,指着那精美的傀儡,眼睛亮晶晶。 “成精的木偶?”陆珠儿眼神疑惑。 “倒是有几分形似,神韵还差了些。”苏赢月微笑着点评。 “还有那个……” 三人凑在兴致勃勃谈论着一个又一个的百戏里的人物。 沈镜夷和蒋止戈听着她们的交谈,根本插不上话,两人对视一眼,蒋止戈对期耸了耸肩。 直至夕阳西沉,悬黎的晚霞将汴河染成瑰丽的胭脂色,街边店铺的灯笼亮起,五人才踏上归途。 行至一处僻静巷道附近,忽闻前方一阵骚动和惊呼声。 沈镜夷神色一凛,下意识靠近苏赢月一步,并将其护在身后。 苏赢月跟在他身后快步前去查看,只见巷口一个更夫打扮的人正瘫坐在地,面色惨白,身体发抖。 昏暗的巷道深处围着几个人,隐约可见地上倒着一人,一动不动。 “好像张郎中的宅邸就在这附近。”蒋止戈道。 闻言,苏赢月心中一沉,立马看向沈镜夷。 沈镜夷垂着眼,看不出在想什么。 就在她要开口之时,他倏然抬眼看了她一眼,而后看向张悬黎,沉声道:“护好你月姐姐。” 张悬黎点点头。 “怎么回事?”沈镜夷看向吓得面无人色的更夫。 “小、小人也不知道。”更夫结结巴巴,“刚打这儿过,就、就见张郎中倒在那儿了,身边也没其他人。” 沈镜夷不再看他,对蒋止戈道:“看住他,别让人靠近他。” 蒋止戈点点头,恰见一队巡逻的兵卒,便招手让其过来。 “蒋巡检。”领头的兵卒抱拳。 蒋止戈吩咐,“一个人看着他,其余人把守住两侧巷道口,不要让其他人靠近。” “是。” 安排妥当,五人毫不犹豫向昏暗的巷道内走去。 到了近前,见倒在地上真是张仰,苏赢月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张仰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惊愕与痛苦之色,除此之外,周身竟不见任何明显伤口血迹。 “张郎中。”沈镜夷蹲下身,伸出手指,探向张仰的颈侧,片刻后,他收回手。 “尸身尚有余温,死去不久。”他沉声道,随即看向陆珠儿。 陆珠儿当即上前,蹲下身子,借着微弱的光,先查看起张仰裸露在外的皮肤,特别是颈部和双手。 她看得专注,甚至拔开张仰后颈的衣领查看。 过了好一阵。 陆珠儿起身,声音清脆冷静,“体表确无明显外伤,死亡时间应在两刻,似是窒息之兆,却又、有些不同。” 她微微蹙眉,“而且,他的指尖干净,指甲缝里连一点挣扎时应有的皮屑污垢都没有。” “真是太过干净了。” 喜欢月下飞天镜请大家收藏:()月下飞天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一十四章 星宿谶9 陆珠儿话音刚落,一个不高不低、带着几分阴阳的嗓音便从巷口处传来。 “啧,本官还道是谁在此主持大局,原来是沈提刑。” 苏赢月蓦然回头。 只见一身着靛蓝色便服之人,在几名随从的簇拥下踱步而来。 他目光先在张仰僵硬的尸身上停留一瞬,随即像沾了脏东西般迅速移开,最终落在沈镜夷脸上,唇角弯起一抹虚伪的关切。 “沈提刑,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他语调拖长,脸上挂着刻意装出的,恰到好处的惊讶,“您如今不是应该在闭门思过吗?” “官家隆恩,让您静思己过。你却出现在这命案现场,如此不尊圣意,不尊礼法,你意欲何为啊?”他声字字如针,刺向沈镜夷。 苏赢月的心骤然一紧,猛地看向沈镜夷。 她见他面色依然沉静,挺拔的身姿纹丝未动,甚至连衣角的波动都未曾有一丝。 反倒是蒋止戈脸色一沉,虎目含威,上前半步,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堵墙,挡在沈镜夷身前。 张悬黎更是柳眉倒竖,俏脸含霜,若不是苏赢月及时拉住了她,她几乎要向其甩鞭,并出声斥骂。 蒋止戈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皮笑肉不笑道:“李文玉李郎中,你莫要血口喷人,今日浣花盛会,官家特准鉴清出门游玩。” “是吗?”李文玉笑回。 沈镜夷抬手轻拍下蒋止戈肩膀。 蒋止戈这才挪开身去。 沈镜夷看向李文玉,目光平静无波,双眸深不见底。 李文玉脸上那故作关切的神色,瞬间僵住。 “李郎中。”沈镜夷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眼见朝廷命官横死街头,若因自身区区荣辱便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那才是真正的、有负圣恩。” 他略一停顿,目光锐利,缓缓扫过李文玉那略显不自然的脸,继续道:“至于礼法,查明真相,告慰同僚,肃清奸佞,便是最大的礼,也是最根本的法。” 沈镜夷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李文玉你身为刑部郎中,难道不明此理?” 李文玉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眼角抽搐了一下。 而后,他的目光不甘心地移开,扫向沈镜夷身侧,随即像是抓住了新的把柄,眸中闪过一丝阴鸷,脸上也重新堆起假笑。 “沈提刑忠勇可嘉,本官佩服。”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同黏腻的蛛丝,缠绕在苏赢月身上,“这位便是苏娘子吧?” 他话语中带着虚假的赞叹,“早就听闻毕翰林家教开明,不拘俗礼。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文玉稍顿一下,语气变得更加恳切,也更加刺耳,“只是苏娘子,此处乃命案之地,您一个士族闺秀,不仅抛头露面,还驻足观看此等污秽之事。” 他啧了两声,“这事若是传扬出去,让外人议论毕家门风不谨,不仅有损您的清誉,届时毕翰林的一世清名也将遭到非议。” 他痛惜地叹了口气,“唉,这等情形,实在非吾所愿见啊。” 话落,苏赢月感觉手中,拉着的张悬黎的手腕都在发抖。 苏赢月松开手,轻拍了她的手两下,而后上前半步,与沈镜夷并肩而立。她目光清正,姿态从容,声音不高,“有劳李郎中挂念,吾心领了。” “汝熟读圣贤书,应知‘见义不为,无勇也’。若因拘泥虚礼,而对死者置若罔闻,才是真正愧对家学,愧对‘明理’二字。” 她微微停顿,迎上李文玉的目光,唇角泛起一丝浅淡、清冷的笑意,“至于毕家的门风,就不劳李郎中费心品评了。我外祖父常教导我们小辈要明事理,辨是非,而不是畏首畏尾,隔岸观火。” 苏赢月目光扫过地上张仰的尸身,眼中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悯与不解,随即又看向李文玉,话锋陡然一转。 “李郎中与张郎中同朝为官,又同任郎中一职。而今张郎中死因不明,横尸于此。于公而言,李郎中不应该关切案情,协助缉凶,以慰同僚在天之灵吗?” “怎地在此时此地,反对我一女流大谈门风,清誉,这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苏赢月停住,看着李文玉脸色一点一点变难看,才继续道:“于私,李郎中眼见昔日同僚遭此大难,即便只是寻常路人,也当有恻隐之心。而李郎中却仿佛视若无睹,只专注于品评我等女眷是否合礼法。” 她再次停住,眸光探究,轻声反问道:“莫非在李郎中心中,这礼法二字,重过同僚之命吗?也重过为人最基本的悲悯之心吗?” “你……”李文玉指着苏赢月,却被她一番连消带打,字字在理的话堵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张悬黎再也按捺不住,一步上前,俏脸含煞,声音清脆如银铃,却带着明显的讥讽。 “就是,我们女娘尚且知道死者为大,而某些人,满口仁义道德,却对死者毫无怜悯,对活人百般刁难。” 她抬手指向李文玉,“我看你就是心中有鬼,要不然怎么会对张郎中的死一点都不关心,只在这里汪汪乱叫。” 李文玉气得脸色青白不定,手指微微颤抖。 而后他猛地将目光射向一直安静站在后面、睁着大眼睛的陆珠儿,仿佛要将所有怒气发泄在这个看似最弱小的少女身上。 “还有你。”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十足的鄙夷和训斥,“你就是那验看男尸的小女仵作吧?” 李文玉怒“哼”一声,连珠炮般道:“目无礼法,不成体统,伤风败俗。” 他那根带着浓浓鄙夷的手指,和“伤风败俗”、“不成体统”的斥责,像一阵风似的刮过来。 陆珠儿正琢磨着张郎中的死因,闻声愣了一下,随即抬眸,有点茫然地眨了眨眼,而后伸出纤细的手指,反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神色困惑,声音清脆。 “啊?你是说我吗?” 李文玉顿时脸色发僵,嘴巴张了又张,也没说出话来。 陆珠儿收回手指,向前凑了一小步,眉毛蹙起,歪着头,眼神迷茫,语气真诚道。 “伤风败俗?”她重复着这个词,低头看了看,而后抬头道:“我穿着衣服的呀?” 喜欢月下飞天镜请大家收藏:()月下飞天镜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