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信子的春天》 1、开篇 2021年,气氛非常严峻的那一年,春天缺席了,并未如约降临,即便春节已经过去很久,一切仍被寒冬的余韵所笼罩。风是硬的,空气是凝滞的,人与人在街上碰面,隔着口罩,是认不出对方的。 我恰好跟随未婚夫到他的老家什蒲镇过年,被滞留了。 那其实是我第一次见他的爸爸妈妈,也就是我未来的公公婆婆,原本想着过个年就走,可事发突然。我们不得不同在一屋檐下,日日朝夕相对。 陌生人一下子变成家人,即便面上表现得再亲近热络,还是免不了尴尬和小心翼翼,那个度很难把控。 就比如这一天清早,天未亮透,我在上厕所时不小心听见厨房传来的动静,是我未来婆婆在和她的老姐妹们打电话,询问炸素丸子该怎么做。 厨房隔断门拉着,她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听见了。 “我儿媳妇现在住我家呢,她不吃肉馅儿,你说怪不怪?” “......不是吃素,肉她吃的,就只是不吃馅儿,说从小就这样,什么饺子包子,都不动一口。自己家剁的肉馅也不行。” 电话那边回了句什么。 “......那不成啊,小栋说想吃我做的炸丸子了,我中午想炸点,那也不能一家人吃,她看着呀,别惹她不高兴。我就寻思着给她炸点素的,你就告诉我,胡萝卜切完丝用不用焯水......” 我听到这里就没再听了,蹑手蹑脚回到客厅??他们家是镇上初中的老家属楼,两室一厅的格局,还算宽敞。我回来的这几天,出于对我的尊重,他们把主卧让给了我,老两口睡儿子从前的小房间,至于我未婚夫梁栋,就在客厅打地铺。 被褥铺了好几层,倒是不冷,不过太早了,他还没醒,睡得四仰。我回头看了看厨房忙碌的背影,然后抬脚,用脚尖贴了贴他的脸,小声说:“你快去告诉你妈,别给我炸素丸子了,我吃点别的就行,别麻烦了。” 梁栋显然还迷糊着,被我的脚冰得往后一缩,被子紧了紧,哑着嗓子:“什么丸子......” 脚趾在他肩膀勾了勾,梁栋翻了个身,我抬头,看见清晨起雾的玻璃窗。 早已经过了正月十五,春节时的窗花褪了色,还没摘,屋子里有暖气,水汽凝结,瞧不见外面,只觉得灰扑扑的,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我讨厌北方的冬天,这时忽然想到上海家里养的小绿萝,这么久没人浇水,估计已经死透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上海?”我自言自语。 “......急什么,这辈子怕是都没这么长的假期,就当休息了,”他仍闭着眼,脸埋在枕头里嘟囔着,“你们单位不是说远程工作么?” “远程工作,工资不知道会不会打折。” “打折也不怕,咱俩在什蒲,又住在家里,你住一年半载的都花不了几个钱。” 北方不知名小镇,人少,物价低,除了冬日里风头冷硬带刺,其他一切都是柔和的,缓慢的。生活节奏宛如静水,瞧不出流速,也分辨不出涌动的方向。再加上特殊时期,昨晚七点多,新闻联播刚结束,我站在窗前望楼下发呆,十分钟,楼下那条街竟一个过路的人都没有。 这里没有生活。 这里也只有生活。 我不认同梁栋的说法,也无法接受他所谓的随遇而安。 原本今年年中有一次晋升述职,决定着我能否由专题编辑跃升成为部门编辑,照现在这个情形看来,将会无限延期。网络上有个很火热的词,叫“大环境”,大环境之下,任你手握金箍棒,脚踩筋斗云,也翻不出小小山坳。我因此感到焦躁而无力。 “实在不行咱俩就趁这段时间在家,把婚结了,这是天意,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闷闷笑着。然后被我狠狠踹了一脚。 - 中午,我还是在饭桌上看到了两盆丸子。 不锈钢的盆儿,一个大一点,一个小一点,小一点的那个里面的丸子颜色很杂,我分辨出应该是剁碎了的香菜和胡萝卜。梁栋妈妈在不停往我碗里夹菜。 “小乔,你尝尝这丸子?这个是肉的,这个是素的,我怕你嫌,先炸的素的,没有大油味儿。” 梁栋在埋头喝稀饭。 梁栋他爸应社区号召,天没亮就出去当志愿者了,这会儿刚回来,带回来一身冷气。梁栋他妈赶紧放下筷子,帮忙脱衣服,喷酒精。 “今天还是没有车,我去问了,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梁栋他爸说。 来往什蒲的交通有限,要先乘私人承包的小客车到隔壁镇,然后坐大客到附近新建的高铁站,再然后,才能坐动车回到市里。现在的情况,且不说辗转交通困难,不知其他地方政策,回到上海这一路不可能畅通无阻。我们只能接受梁栋爸妈的提议,继续在这住下,归期未知。 “今天菜市场开了,楼下这条街除了饭店也都正常营业了,就是规定下午关门早。小栋你俩闲着没事就去逛逛,小乔第一次来咱们这,天天在家憋坏了。” “我下午得开个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梁栋撂下筷子问我,“你要去逛逛吗?” 没待我开口,又说:“其实也没什么可逛的,楼下就那么几家店。要是学校开门就好了,我想带你去我初中看看。” 梁栋妈反驳:“破学校有什么可逛的。” 梁栋爸退休前就是初中老师,他说:“学校进不去,不让,学生都不知道能不能照常开学......” 他看一眼桌上菜色:“今天都是稀饭吗?我胃不舒服。” “不舒服正好喝点热的。” “不想喝,你去给我下碗面条吧。” ...... - 梁栋爸吃完面就回屋补觉去了。 梁栋妈轻轻带上门,应该是去市场。 另一间卧室,梁栋借用我的电脑在开视频会,我处理了一会儿工作消息,确认他并不没兴趣和我一起出去逛,便自己下了楼。 如梁栋爸所言,楼下正对的那条街的确都开门营业了。但满打满算也就十几家门头,居民楼下的门市,做什么的都有,五金店,面包房,烟酒食杂,还有修手机的。从街头走到街尾,再折回来,也就几分钟。 我在那家名为“指艺缘”的美甲店门口停留了很久。 是因为天气晦涩阴沉的下午,一整条街,这家最亮,几平米的店,藕荷色墙纸照得透且干净,我透过玻璃门上“欢迎光临”卡通贴纸的缝隙,看见墙上架子上排列整齐的指甲油,店里只有一个女人,正倚在沙发一端抬头看电视。电视挂在墙上,好像是某档综艺。 很久没做指甲了,况且我并不想回家和梁栋爸妈大眼瞪小眼,走进去打发一下午时间的决定是临时起意,也很自然。 推门的时候,门边风铃和综艺里的笑声一同响起来,而沙发上的女人估计是早看到我在门口徘徊了,见我进门,不待我开口便已经站起身,她语气激动:“嘿!我就说今天得有客人!” 我裸露在外的手和脸部皮肤被室内暖气扑了一下,本能眯了眯眼,发现这店里的灯确实是足足的。每一盏圆形射灯,都比在门外看上去更加明亮。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开篇 我受到了过于热情的接待,这份热情令我不自在,甚至局促不安。 我猜想是因为过年到现在没有营业,而我或许是今年的第一个客人,满足了店主些许期待。我习惯性站着打量,直到那女人快步到我身边,二话不说攥住了我的一只手。我挣了下,没挣开。 “妈呀,这么凉?” 其实她的手并不比我热多少,她拉着我,把我往沙发客座那里引,按住我的肩膀,让我坐下,并且把一个电热取暖器用脚扒拉到我腿边。火红的取暖灯似乎比暮冬初春那半死不活的太阳更让人心喜。 我原本有点打退堂鼓,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善于和陌生人聊天的人,理发或美甲时,我通常闭口不言,也希望对方沉默。很显然,眼前的女人和我不是一路人。 是店里的暖风,和那个取暖器留住了我。 “想做什么样子的?有图吗?” 美甲师的常用开场白,而我有一套相对应的固定回答,没有改变过:“裸色,透明一点,最好和本来的指甲没区别,我有点怕疼,麻烦打磨的时候轻一些。辛苦。” 女人刚拿起打磨条,闻言又放下。她坐在我的对面,双手捧起我的手端详,非常非常仔细。我们都带着口罩,我凭她眼角细纹草草推断,她的年纪应该比我大些。 “你不喜欢图案吗?或者水钻?或者法式?”她的声音很脆,销售话术也在我意料之中,“猫眼怎么样?你试过吗?” 我说:“还是要裸色透明的。” 她:“你喜欢裸色的?” 我:“我只想做这款。我从来都做这一款。” 她顿了顿,了然的模样:“哦,你是不是上班不方便其他颜色?” 我有些不耐烦了:“不是。” 她似乎很诧异,看出我不想多说,便低头帮我打磨指甲形状,只安静了一会儿,便再次开口:“你真的喜欢裸色吗?” 我猜我此刻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我说:“我习惯做这个了,不想换。” “那你喜欢吗?你喜欢裸色吗?” ...... 我不懂她为什么对一个款式如此刨根问底,耿耿于怀。 我并非是一个咄咄逼人的人,且正相反,我在工作和生活里都尽量避免矛盾,我不喜欢尖锐的对话,更厌恶争吵,但此刻,腿边的取暖器似乎加热了我的情绪,我听出自己语气中的愤怒和不耐:“是因为裸色太便宜了吗?如果你觉得只涂一个裸色浪费你的时间,我可以换一家。” 我说谎的,整条街只有这一家美甲店。 “你刚给我打磨指甲的这一步骤,我可以付钱,多少钱?” 我从口袋里拿手机。 那女人愣了。 她赶忙解释,说自己并非这个意思,然后把口罩往上拉了拉,再也不说话了。 狭小的店里重归安静,灯很亮,也很暖,我抬头便能看见墙上悬挂的电视,原来是一档以旅游为主题的真人秀综艺,节目里热热闹闹,嘉宾一行人远赴阿克苏地区大峡谷,丰富地貌中留有一湾绿洲,风景壮阔。 - 等我做完指甲回到家,晚饭已经做好了。 梁栋妈的手艺很好,她还可以精准记得餐桌上每一个人的喜好,今晚桌上有一道辣椒盒,原本的做法是在尖椒里面塞肉馅,梁栋妈做了两种,另一种则是用切好的肉丝勾芡,做的盖帽。很显然,那是专门做给我的。 晚间没什么娱乐活动,梁栋爸妈看完新闻就早早进了屋。 我洗完澡,在卧室里吹头发,梁栋悄悄进了来,关上门便从背后抱我,把我吓了一跳。 我将吹风机举高:“你别烫到我。” 梁栋不怀好意地恶劣一笑,锁着我的手臂又紧了几分,前身贴着我的背:“啊?烫吗?哪里烫?” 我无语,不想理这种轻浮又俗气的情/趣玩笑,最重要的是,一墙之隔,我怕被梁栋爸妈听到,很难为情。 “你有病吧你?”我轻嗔。 梁栋家卫生间用的是最老式的舒肤佳,此刻香味被暖气熏蒸,黏在我们两个人身上,我越推,梁栋就越来劲,住在梁栋家的这些日子确实很难有什么亲密接触。最后是他去锁门,向外张望,并假惺惺朝我比了一个ok的手势:“早就睡了,没事儿。” 我甚至不知道他今天什么时候下楼买的避孕套。我用脚蹬他,陪我下楼逛逛没时间,这档子事倒是很积极,梁栋把被子一掀:“嘶,男的都这样,你不懂?” ...... 我不懂。 梁栋是我第一任男朋友,从大学毕业到现在,我没有更多的识人经验。梁栋和我是同学,毕业留在了上海,国企工作,性格温柔和善,相貌不错,家庭简单,独生子......各方各面都和我非常适配。 坦白讲,门当户对四个字是我婚恋观里最最重要的条款,很幸运,梁栋符合。至于感情是否深刻,相爱几分,这份爱情是否天崩地裂刻人心扉,我反倒觉得没那么重要。 我已经和家里通过气了,原也打算今年就将结婚的事提上日程。 完事以后,梁栋还得寸进尺,想在卧室里抽支烟,被我打掉了。 他也不恼,反倒翻个身,笑嘻嘻地再次拥住我:“好,听老婆的。” 我搓着指甲,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一眼便看出来了,捉住我的手:“我老婆的手怎么这么好看呢?”说罢还亲了亲。 我一边笑,一边暗嘲男人的审美,确切地说,是梁栋的审美,他曾不止一次夸我的手漂亮,不需要戒指或是美甲的装饰,手指细长白皙。我自然也知道他的喜好,裸色指甲,温柔而内敛,似乎只有这样明确富有女性意义的元素信息,才能激起男人的兴味。 这种迎合,对我来说不费什么力气,我觉得无所谓。 这副指甲非常便宜,并且和我在上海做的几百块的指甲没有任何区别。 做完以后,那店主还帮我仔仔细细涂了甲缘油,并拿来一小筐护手霜来让我试试,她说,每个护手霜的味道都不一样,夸我手好看,让我挑着用。 怪不得我在店里闻到非常浓郁的洗护香味,小小的店里,充斥粉红色、藕荷色、浅白色,以及各种各样的卡通贴纸,还有各种不知名品牌的洗护产品,像极了微商集合店。 “这是护理,不收钱。”她说。 我最终还是没有接受她的好意,直接扫码付钱,离开了。 - 那天以后,楼下街道就再次接到了通知,整条街再次闭店,洒扫。 梁栋妈在家抱怨,早知道就在市场多买些菜备着了。 出于安全考虑,除了时不时下楼做志愿者的梁栋爸,全都家里蹲,没有再出门。屋子里的气氛活像个闷罐子,憋得人喘不过气,等我终于耐不住,借着去便利店买点饮料为由下楼放放风时,已经是一周以后。恰巧那天,美甲店也开门了。 我远远看见那个店主在门口扫地,笤帚挥得利落。 我猜测她记不得我,况且我们彼此都全副武装,唯有眼睛对视着。但出乎意料,她只是往我这扫了一眼,就停下手里动作,非常热情地招呼我,朝我挥手:“嗨!美女!又见面啦!” 我本能拧了下眉,被她看到了,她以为我不喜欢这个称呼,又改了口:“妹妹,下楼遛弯啊?” 我点了点头。 “是,憋死人了,远的地方不能去,楼下转悠一圈透透风也挺好。”她自言自语,把地上灰尘扫成一堆。 说实话,我对她没什么好印象,也没什么坏印象,路人而已,但她这自来熟的态度反倒令我不自在起来,我不知是该开口和她闲聊几句,还是迅速从她店门路过。正当我犹豫时,她已经把笤帚放回店里了,然后探出半个身子,示意我:“来,你来。” 我不明。 “你要去哪?没地儿去是不是?我也正闲得难受呢,咱俩唠唠嗑啊,我这屋里暖和。” 是很久以后了,我和她说起这一天,我说你知道么,你那天勾勾手邀我进店,真的很像拉唐僧进洞的蜘蛛精。 她哈哈大笑,笑声又脆又亮。 那时我们已经是非常好的朋友,她直言不讳,小乔,我给你做指甲那次,你把我当奸商了,生怕我给你推销......咱俩那时不对路子,我也有点烦你,你感觉出来了没? 我说没有。 那天她手法很专业,我说我指甲薄,怕疼,让她轻一点,她就真的轻柔又小心。 “那没办法啊,对待客人嘛,你是我过完年开门第一个客人,伺候不好你,我这一年生意都不会顺。” 我说:“那你第二次见我,为什么还邀请我进店里?” “我那天确实是太无聊了,想找个人说说话,这不,你来了。” ...... 是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或许是那日天气也很冷,或许是风刮起了满地尘土,又或许是我想起了店里的取暖器,那火红火红的小太阳,有些贪恋。 我竟真的走了进去。 聊天,唠嗑,侃大山,东拉西扯。这样打发又一个无聊的下午,好像也不错。 店里还是香气浓郁。 我还没来得及去便利店,反倒是她从柜子里拿出了两个纸杯饮料出来,香飘飘奶茶,一个是香芋味,一个是巧克力味。 “你喜欢哪一个?”她让我先挑。 我坐在上次坐过的沙发上,悄悄把腿往取暖器那挪了挪。 “都行。”我说。 “没有都行这个选项,你喜欢哪一个?” 她语气郑重,一如那天给我做指甲时,逼问我是否真的喜欢裸色。 喜欢?不喜欢? 喜欢哪一个? 我头疼了。 “只是个奶茶,”我摘掉口罩,笑了笑,示意她身后的热水壶,“水开了。” “对啊,只是个奶茶,让你选个喜欢的怎么这么难?”她一边倒水,一边打趣,“妹妹啊,你可真艮。” 艮,形容词,形容一个人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瞻前顾后,不肯表露自己真实的想法。 我耸了耸肩。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开篇 她说她叫庾璎。 后来当我们互加微信改备注时,我问她名字具体是哪两个字?她先是表现得诧异,然后大笑:“你把我问懵了,不常有人问我名字到底怎么写。” 她在许多人的微信备注里,要么干脆叫做【指艺缘美甲】,要么就是图省事随手敲的,立勾“于”,随便一个“英”。 “春泥的庾,延禧攻略的璎。”她在空中比划着,朝我挑眉。 多么奇怪的举例,可我偏偏听懂了。后来庾璎告诉我,她是从这时对我有好感,觉得我这人可交。 “我就喜欢爱较真儿的人,虽然你吧,总计较不重要的事,重要的反倒不在意,你真奇怪。”她说。 我说:“取名字很重要。” 她说:“当然。” 我说:“你的名字很好听。” 她骄傲:“爹妈用心了呗。” 我又说:“但是你的店,取名有点草率了。” “啊?有吗?”她噔噔噔跑出店外,仰头去看门头那彩色广告字,“挺好的啊,你不开店不懂,开店就是要用这种俗气的名儿,让人一看就明白,现在流行那些英文名儿都扯淡,在什蒲这种小地方,那套不好使。” 我是不属于这片土地的外人,所以无权置喙她的经商理论,但就我观察,这个初春,她的美甲店门可罗雀,客人寥寥无几,幸亏这套门市是她自己的,不然我不知道她该如何负担房租。 没人的时候,庾璎就歇在沙发一角,倚靠着,剪剪指甲,涂涂护手霜,玩几关开心消消乐,或者是勾着脚,捧着一杯速溶奶茶看电视。 庾璎店里的电视机永远开着。 我问她:“你喜欢古装剧?” 她懒洋洋啜一口奶茶:“凑合,我爱看综艺,热闹。” 极偶尔,她也会关掉综艺,收敛起懒散,在电视上播一些网上美甲课程,还会在面前放一个笔记本,有模有样地记录,只不过很快就打起呵欠,像上学时班级最后一排的学生,用笔帽挠头发。 她对美甲这件事有着固执的理解,对于现在市面上流行的日式自然款接受无能。她认为既然花钱做了,就要明亮,就要夸张,就要显眼,就要看出不同,不然这钱就白花了。我见过的许多美甲师为了工作方便,往往不会对自己的指甲有任何加工,她们搭建了别人的美丽,就疲于在自己身上再花力气,成就感似乎可以弥补其它,但庾璎不是的,她会不辞辛苦,花几个小时给自己贴甲片,设计繁复的雕花。 美甲课程播了几分钟就中断了,庾璎调回了综艺节目,夸张的笑声重新充斥房间,她重新靠回沙发,总算又有了几分精神。 ...... 我或许真的是太无聊了。 远程工作的强度其实不算高,没有工作的空闲时间几乎都来庾璎这里消磨了。她很欢迎我,那种热情并非假装,很自然,不辛苦。我看得出来,所以比起呆在梁栋家里,我更喜欢下楼。 但我的性格又无法让我在短时间内和一个陌生人建立零距离的友谊。我边界感很重,也希望对方配合我,万幸,庾璎非常贴心,我们谈天说地,胡侃乱扯,从当季流行讲到娱乐八卦,从分享短视频到分享网店链接,却从未聊到我们彼此的隐私,比如婚姻、家庭、工作、父母、儿女...... 这些话题太过私人了,我并不喜欢和人分享,自踏入职场以来,对待同事和社交圈里不那么熟的朋友,我甚至有一套“假人设”,完美,流畅,能自圆其说。如果庾璎和我聊起这些,我一定会祭出这套假人设。 但她没有。 是我自己主动暴露的。 那也是一个下午,我照例下楼和庾璎聊天,还带了些烀芋头。巧合的是,店里恰好有人,是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小姑娘,两颗脑袋凑一起正研究美甲款式。 庾璎从手机里抬头,有些为难:“我真画不出来,你打死我我也画不出来。” 小姑娘似乎和庾璎很熟,摇她袖套:“试试呗!试试!闲着也是闲着!” 庾璎拎起笤帚:“你这倒霉孩子,我哪闲了?”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小姑娘的手机壁纸是一个动画立绘,我认出那是一个乙游里的男角色,小姑娘要求庾璎把这个角色画到她的指甲上,最近上网课,不用去学校,她可以光明正大做美甲。 我不是出于好心,想帮小姑娘圆一个爱美的梦,也并非替庾璎留客,只是...... “你有笔吗?”我问庾璎。 “有啊,你要什么笔?画花式的笔?” 她说着,从柜子深处拿出一个并不常用的工具箱。 “这都是我当学徒时候用的,有年头了。”庾璎扒拉那些粗粗细细的笔,“那时候流行画卡通图案,机器猫和hellokitty,这怎么又流行回来了?” 小姑娘纠正她:“这叫痛甲。” “花里胡哨的,回去你妈揍你你就痛了。” 我没有在指甲上画过画,只好先从庾璎的笔记本上扯下一张,画个轮廓,练练手。小姑娘目不转睛看着我,问我:“你知道这是谁吗?” 我点点头。 我说我玩过几天,后来因为要充钱,不然无法过关,就又卸载了。 小姑娘仿佛遇见同好一样激动。 她在我画画时一直在讲,讲她喜欢的某个角色,什么卡,什么限定,什么周边......我其实听不大懂。我玩过这游戏,但也仅限于玩过而已,那些精心雕琢设计过的心动桥段和恋爱故事闪闪亮亮,像极了指甲上夸张的雕花,我其实并不感兴趣,下载和卸载的动作一样果断。 一阵护手霜的香味飘过来,是庾璎,她身上永远充斥各种各样的香。这时已经快要画完了。她凑近我们两个,看了看,然后惊讶:“妹妹,你还会这手艺???” - 我当然不是专业的。 我只是有美术基础而已。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和庾璎说起自己的私事,关于我的履历和工作??我从小学画,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个漫画家,后来意识到漫画家十有九都是穷苦人士,便在大学选了服装设计。第二次观念转变发生于我和妈妈的一次争吵,我意识到家里没有经济实力让我去欧洲留学,便再次转专业,主学视觉。 至于毕业找工作时的选择则是再一次“订正”。 我前二十几年的人生有过许多次订正。我需要确保每一笔都落在正确的位置。 画完了。 小姑娘端详后评价:“还行。” 送走今天的唯一一个客人,庾璎拖了个小圆凳子挪到我旁边,一晃一晃,借着我的工作,开启了我们之间的话题:“你的工作听上去还挺高端的,那你来什蒲是?” 我擦着笔上的指甲油:“我未婚夫家在这里,我来看看,过段时间就回去了。” “哪家啊?我看我认不认得。” 我没说话,只把那芋头递给她:“我婆婆烀的,有点凉了。” 庾璎接过来,挑了一个。她扒开芋头皮,同时也扒开了我们成为朋友的最后一层隔档,她一边嚼一边端详我的脸色,开口道:“那我也跟你说说我?你想听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开篇 我不喜欢剖白自己。 但我喜欢观察别人。 其实不必庾璎开口,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她在我眼中的“画像”轮廓分明?? 三奔四的年纪,出生在什蒲,生活在什蒲,没有去过远的地方。 这家美甲店是她唯一的营生,经营多年,周围上了年纪的老人和正在读书的孩子都认得她。 刚刚来做指甲的小姑娘可以随便翻找她的护手霜,挨个闻来闻去,还擅自用她的热水壶煲水、倒水,和庾璎说话百无禁忌,证明庾璎平时就是个粗粗剌剌的人。直率的人往往更容易拥有好人缘。 生活懒散,没什么物欲,大概率也没什么经济压力。 爱吃甜食,却有着一副瘦削纤薄的肩背,想来她应当并无女人上年纪后常有的体重或容貌焦虑。 ...... 她再次捧起我的手,细细端详:“你这指甲有点长出来了,我给你重新做一下吧。” 我说不急。 她又伸出自己的手,和我的作对比:“你看你的手,有肉,是享福的手,我就不行,干瘦,要干活的。” 我说现在是2021年了,没有人可以不干活就吃饭。 她撇撇嘴,看了我一眼:“我没骗你,真的,我小时候爹妈找人给我算过命,说我这辈子是劳累命,你看我手掌这条线,从这,到这......”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瞧不出什么名堂。 不过她的掌纹确实很杂乱。 “我跟你说我小时候,比小子还皮,别说家里人了,狗都嫌我。我家以前不住在这片家属区,是在镇口那个大转盘附近,我妈是镇上......” ......开始了。 坦白讲,我其实对聆听别人的“故事”没那么感兴趣。如我一样吝啬的人,往往喜欢把所有精力都花在自己身上,这样一来,难免就会眼高于顶,觉得别人的日子乏善可陈,不值一提。何况人生好坏交杂,喜忧参半,听别人过得好会自恼,听别人过得糟又会同情......这些情绪在我看来都挺没趣的。 但庾璎已经开了个头,我也就不打断她的话茬。 大概她会把今天当做我们“友情”的一个里程碑吧,我猜。 她一边说,我一边收拢着桌面上的指甲油,然后按照瓶子底部的编号依次收到架子上。很多颜色都用空了,干涸了,我在思考是不是该把它们挑出来,提醒庾璎补货。 夕阳已经落下去了。 说到底春天还没有彻底来到,这里天黑得早,门外的街道路灯亮了起来,可打眼一望,还是昏得看不清。 我依稀瞧见门外站着一个男人,他在伸长脖颈往店里张望。 明看暗,不好辨别,我以为是社区的人来做什么检查,正要拍拍庾璎,那男人却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很自然地推开玻璃门,门外的冷气涌进来,口罩上方的眼神越过了我,然后我听见他说:“不是喊我今天回来吃饭么?” 我怔愣的片刻,庾璎已经接话:“啧,忘了......你先回家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菜。”她朝他摆摆手。 那男人再没说什么,只是转身推门出去了。 门边的风铃又是一晃。 我看了眼时钟,确实已经是晚饭时间,我也该回家了。 我一边穿外套一边问庾璎:“那是你爱人?” 今天是第一次听庾璎讲家里的事,也是第一次见到庾璎的家人。 却没想到庾璎脸上十足诧异,片刻后,她大笑:“小乔,你刚刚根本没有听我讲话,是不是?” “......” 我漏听了庾璎故事里重要的情节。 她单身,没有成家结过婚。 “那是我弟。”庾璎帮我掸了掸外套背后的灰,“我家就剩我俩,两个老光棍子。他开客车的,平时不常回来,要不是特殊时期停运了,我都抓不到他人影的。” - 我是独生子女,从小和家里那些堂表姊弟的关系也一般,他们都觉得我性格很闷,不带我玩,有一次还合伙把我锁在家里的阳台。 我没有和兄弟姐妹相处的心得,但看庾璎和她弟弟的相处自然又随意,我猜想他们感情很好。 当晚,我已经快睡着了,庾璎却给我发来微信:“小乔,今天你们聊的那个游戏,就是你画的那个,是什么游戏?叫什么名?” 我发给她,顺带一个问号。 她回我语音:“我也想研究研究,你画那么好,我也练练。嗨呀,最不爱画图了,累,客人还觉得你这又没贴钻又没饰品的,不值那价......现在年轻小姑娘都流行这些吗?” 遗憾,我也不属年轻小姑娘的行列了,无法给她有效意见。 庾璎做美甲很多年,从学徒,到如今自己开店,手艺是一点点攒的,她立下雄心壮志,要趁这段时间生意闲,把手绘功夫重新练起来,我见她颇有信心,还以为她来真的,结果第二天,就见她眼下乌青,一个人在店里对着手机傻乐。 她倚在沙发边,抱着抱枕冲我招手:“快进来进来!” 她把手机递给我看:“这游戏好玩着呢!我玩了一宿!” “......” 纸片人终究俘获了庾璎的心。 我问她:“充钱了?” 她呲牙乐,手上动作不停:“就充了一点,不然卡剧情啊,急死我了。” 我今天心情不是很好。 庾璎大大咧咧,却善于察言观色,若是从前,她一定会注意到我不虞的面色,但今天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二次元的完美男人吸引了,无暇关照我。 我到沙发另一端坐下,用手机处理工作,期间接到了梁栋的电话。他问我,去哪了?什么时候回家?以及,听说镇口的那家超市开门了,如果我方便,就去顺道买点日用品回来,那里东西比楼下市场更全。 我皱了下眉。 我其实并不知他所说的那家超市具体在哪。 迟疑之际,梁栋说:“我让我妈列个单子,发给你。”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向庾璎询问。 庾璎想了想,说:“镇口啊......不近啊,你走着去?” 什蒲镇没有出租车,唯一招手即停的交通是那种拉货的小三轮,梁栋和我讲过,后货板用透明塑料布严丝合缝蒙好,客人就坐在那里面,保暖,和冬日种蔬菜的大棚一个原理。起步价三块,事实上到镇上任何一个地方,也都只算三块。 我有些为难,因为当下人人都躲在家里,镇上的小三轮越来越少了,几乎不见踪迹。 庾璎终于放下了游戏:“你等下啊......正好。” 什么东西正好? 我没动,然后看着庾璎打了个电话,她问电话那边的人: “镇口超市开门了吗?” “你在哪呢?” “正好,你去拎两桶豆油呗?” “你先回来一趟。” 几分钟后,一辆小客停在了庾璎的店门口。 我对这种十几座的小客车很熟悉了,春节时,我跟随梁栋下了动车以后,就是乘坐这种小客车从隔壁镇辗转来到什蒲的。只是我没有想到,原来开车的是庾璎的弟弟。确切的说,是承包商,这种小客都是私人承包。 “你跟小晖一起去,然后再一起回来,你拎不动让他帮你。” 我不好意思,庾璎却只甩我一句:“你看,你又较真儿了。” ...... 边界感。 我需要边界感,越强烈越好。我较真儿的只是这个。 我无法想象丢失边界感的生活,就像我的老家,就像梁栋的老家,这样的小城,人口简单,关系却复杂,你的朋友可能是我的同学,你的亲戚可能是我的邻居,一来二去,大家似乎没有秘密可言。生活是一台巨大的绞肉机,但在这里,却有一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无力。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不喜欢麻烦别人,更不喜欢被别人麻烦。 万幸,万幸,庾晖不那样自来熟,不然我真不知如何招架第二个庾璎。 我第一次乘坐这样空旷的客车,去一个只听从我的目的地。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坐在副驾驶,看着小客车风挡前挂着的小粽子,看它晃来晃去。全程,庾晖没有和我搭话,一句都没有。 庾晖的车里不仅无异味,还香得要命,香味来源是车前的那个不伦不类的卡通香氛盒,我猜想这和庾晖身上看着很干净的黑色羽绒服一样,都是出自庾璎的手笔。 我瞄见他撑着方向盘的大掌,那是一双出力气的男人的手,手背有斑驳粗糙的筋络和血管,我在猜,他的手心是否也和庾璎一样,有着杂乱的掌纹? 不会的,亲生姐弟,也不会一模一样的。 至少就性格就可见一斑。 庾晖把我送去超市,又在门口等我出来,他没有按照庾璎的交代拎两桶豆油,反倒在等待时甩了两个烟头。 他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放到车里。 回程,除了我的一声“谢谢”,也是一路无话。 - 也是这天晚上,我和梁栋吵架了。 我万万没想到,让梁栋起怒的原因,就是这趟镇口小超市之行。 从我拎着两大袋东西回家,梁栋的态度就始终微妙,直到吃完晚饭,梁栋爸妈看完新闻回了房间,梁栋拽着我,把我拉进另一间卧室,然后悄声关上了门。 他居高临下质问我,今天为什么要当着他妈妈的面摆脸色? 我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什么叫,摆脸色? “我只不过让你帮忙去超市带点东西回来,又没指使你干什么重活,你至于么?乔睿你摸着良心,从你来我家住这些日子,我和我爸妈让你做一点家务了没?”梁栋生气还不忘压低声音,“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开着免提呢,我妈当时就在旁边,你那沉默是什么意思?你在不满些什么?” 我更加愕然了。 愕然之外,还有些无奈。 当时梁栋打电话给我,我只是因为想不起超市的具体位置,而怔了几秒,就是这短短的几秒,落在话筒另一边梁栋和梁栋妈的耳朵里,就成了无声的不满。 他们误会了我。 “乔睿,你说话,你别一吵架就闭口不言的,我在跟你讨论问题!” 我抬头看了梁栋一眼,他的五官逆光,我没有也并不想看清他的表情。我转身,在床边坐下。 梁栋更生气了,他紧追到我面前:“你说话!你说话!” 我很头疼。 每次都是这样。我和梁栋交往这么多年,不是没有过争吵,只是每次争吵都是一样的模式??他一直在输出,而我一直在沉默。梁栋曾不止一次抱怨,和我吵架就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使不出,因为我不给他任何反馈。 我就是这么个人。 我不喜欢矛盾,我不喜欢交锋,我喜欢一个人消化情绪,不可以吗?犯法吗? 但我越这样,梁栋就越抓狂,他双手锢着我的肩膀,摇晃:“乔睿,你总这样,是要气死我。” 我冷笑了一声。 其实我的肩膀很疼,手也很疼。梁栋家是步梯,我拎着两大袋东西走上楼,肩膀因此钝痛,手心也被塑料袋勒出红印,但我不说,梁栋也不知道。我在我的情绪里,他也在他的情绪里,我们像是两只鼓胀的塑料袋。 最后,这场“争吵”以梁栋的道歉为结尾。 就和以前无数次一样。 时间缓缓过去,梁栋自己就消气了,他坐到了我旁边,使劲儿揽住我的脖子,把我的额头往他肩膀上抵:“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 我仍不做声。 “其实今天我心情很好,咱们不要为了小事扫兴,好吗?” 梁栋身上有烟味,我不喜欢。 他说话时,脖颈喉结微微震动,他说:“我今天接到公司的通知了。” 我一下子抬起了头:“是复工通知吗?” “不是,”梁栋说,“是去年我跟的那个项目,奖金终于下来了......你怎么那么想复工啊?” 我当然想。 工作是我行走的依仗,唯一一个,我不能丢了它,但,很遗憾,很糟糕。 “我今天心情很差,巧合,我也刚接到了公司的通知,”我对梁栋说,“公司说一时半会儿还是无法恢复,这几个月广告腰斩,而且鉴于远程办公,我们可能要降薪了。” “害,我当什么大事儿,”梁栋握住我的手,“没关系。” 他大概知道这时自己必须展现出一个男朋友或者未婚夫的担当,便再次向我提起那个话题:“小乔,我们结婚吧。” 既然总归要在老家办事。 既然现在我们都有时间。 既然都见过对方家人了,也已经获得了认可。 “婚礼可能先不办,你和你爸妈商量下,我们可以先把证领了,至于彩礼钱什么的,我明天就和我妈说,都不是问题。你觉得呢?” 你觉得呢? 你觉得呢乔睿? 我并不抗拒和梁栋结婚。是的,我们有争吵,我们并不完全合拍,我从未把他当成什么真爱,或是命中注定的灵魂伴侣,因为那个概念本来就是虚伪的。他是合适的人,我早已下了定论,这就够了。依他说的,把事情敲定下来,没有什么不好。 但......我好像还有那么一些顾虑。 首先,我想,不该在这个时候。梁栋觉得当下是最合适的时机,我反倒觉得,当下的一切都不安稳,仿佛鸟儿将巢穴筑在了随时可能塌方的崖底。我十分不安。这种不安,我无法和他细讲,因为无用,我讲出口了,他也只会笑着说我傻,说一切有他,他是男人,会解决,会承担。 其次,除了时机不对,我总还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东西是我和梁栋马上结婚的阻碍。可到底是什么呢? 我失眠了。 我很少失眠,但这晚,我睡在梁栋家的床上,望着窗外一成不变漆黑的夜,莫名其妙合不上眼。 第二天,第三天,我都心事重重,也没有出门。 梁栋妈看出我不对劲儿了,悄悄问梁栋,小乔怎么了?心情不好吗?是不是你惹她了? 梁栋挠头。 他向我提议:“走啊?别闷着了,我带你去我初中门口转转?” 梁栋妈问我:“小乔你还爱吃点什么?阿姨晚上给你做。” 我客气地拒绝,礼貌的道歉,我借口是我身体不舒服,并且躲在了卧室,把自己扔进工作里。 我把庾璎也给忘了。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下楼去找她说话,她也察觉到了,于是发微信问我:“你怎么啦?” 我回:“没事,有点忙。” 她说:“我也忙,忙死了。” 我罕见地对她开了个玩笑,我说,怎么?忙着和游戏里的男人厮混? 庾璎发来一串长语音,是她的朗声大笑:“被发现了,我太喜欢这游戏了,这几天废寝忘食的。睁开眼睛就登录,梦里都是这几张脸,可要命了。” 我也跟着笑。 紧接着,庾璎又正色起来:“哎小乔,我找你是有正事。” 她给我发来和别人的聊天记录:“坏菜了,你给我惹祸了,上次你给画指甲的那小姑娘,把她同学都介绍过来了,听说你动画小人儿画的好,现在一堆人排队,都要找你呢。” 动画小人儿,好可爱的称呼。 我有些雀跃,我曾经很喜欢画画,却很多年没有拿起画笔了,偶然拿起一次,就收获好评,很难不骄傲。 我立即合上电脑,迅速起身去穿衣。 梁栋愣着:“你干嘛去?” “我去趟美甲店。” 我交些朋友,梁栋倒是很支持的,还帮我戴上帽子,怕我着凉。 梁栋妈也给我装了些吃的,这次是用空气炸锅烤的小地瓜,很甜。我上次转递庾璎的评价,说芋头好吃,她便又买了很多。 我快步跑下楼去,冷风在我的肺里呼呼的。 我不知道的是,自己此刻正在被议论。 梁栋妈抵在门口逼问梁栋:“你到底怎么跟小乔说的?为什么还不答应呢?她是对咱们家哪点不满意?彩礼太少还是什么?” 梁栋摊手。他也不知。 另一边,美甲店里,庾璎正在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女生们围着,头疼不已:“你们挡我看电视了!再等会儿,马上就来了,两分钟。” 小姑娘问庾璎:“上次忘了问她,两只手都画手绘的话,要多少钱啊?我们这么多人呢,便宜点行不?” 电视里的综艺还是那样热闹。庾璎把遥控器一甩,大笑:“她说了,不收钱,你们给我付个甲油胶就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透明胶和金镯子 寒风吹彻。 今年的春天实在来得太晚了。 以前梁栋总和我说,他的老家什蒲气候多么多么怡人,风景多么多么秀丽,背靠群山,山间有不息的溪流,溪流旁有如同漂浮小岛一样的草甸子,大片大片的,他很小的时候,每逢春夏之交,就去那溪流里摸小鱼和□□,去草甸子里逮爪子发黑的巨大螳螂,放进矿泉水瓶子里玩。 哦对了,从镇子出发,大约十公里,还有一个很漂亮的溶洞景区,每到旅游旺季,总能聚集各方的游客。梁栋抱怨,什蒲就是偏了点,如果地理位置更好些,说不定也能评个几a呢。 但这都是没办法的事。人永远无法和天地做交易,给你些什么,要接着,从你这里拿走什么,你也拽不住。 我并没有运气欣赏到梁栋口中的什蒲春夏时节的热闹,从来到这里,我对这座小镇的印象就是冷,人少,萧索,缓慢。寒意在风中凝结又散开,钻进鼻子里,是薄凉而空旷的味道。 庾璎这里很突兀。 几平米的小店,好像是无垠空旷里腾空升起的热闹,是铮铮风声里蓦然窜起的篝火。风头卷起尘土,从街头卷到街尾,一团灰蒙,整条街的褪色广告字下面,只有她的美甲店,玻璃门干净透亮。 庾璎还找庾晖来换了个灯泡,她觉得之前的灯不够亮了,还特意叮嘱庾晖,不要白色的,要橘色的灯,就是那种看上去暖融融的,橘色的灯泡,让人心里舒坦熨帖。 我就坐在这暖和又熨帖的灯光里,腿上盖着庾璎的毯子,脚边烘着庾璎的取暖器,用着庾璎多年前的美甲工具,给一群小妹妹们画指甲,把她们喜欢的动画角色一一临摹到指甲上。 这是个细致活,而且在指甲上作画的感觉和在纸上完全不同,而我又有点强迫症,画得很慢,总是返工,幸好,没有人催我。 这群小姑娘太喜欢说笑了,总让我想起自己上高中时,班里那些在课间成群结队、吵吵嚷嚷的同学,我那时羡慕,现在也还是羡慕。 而庾璎,无疑是她们之间的“头儿”。她煲了一壶热水,又从柜子底拖出来一个纸箱,里面是她囤的香飘飘奶茶和零食,问我:“你吃啥?喝啥?” 我无暇抬头。 一个小姑娘举手:“我要一个奶茶!” 紧接着就是更多手:“我也要一个!” “我也要!” “还有我!” ...... “过来自己挑。” 庾璎蹲在地上,撇撇嘴,她装大方,其实会悄悄把自己爱喝的口味再往箱底藏一藏。 腾腾热气氤氲开,如同暖黄灯光,很快就浸满整个空间。 她还会把自己喝过的纸杯洗干净,用来给我涮笔。 “小乔,你完全可以收钱的,放心吧,现在的孩子零花钱多着呢。” “算了。”我把瓶瓶罐罐拧紧。本就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更何况这不是单项索取,我觉得我也有所获。 庾璎紧紧盯着我瞧,片刻笑开来:“随你呗,你乐意就行。” “放心吧庾老板,”我说,“不会找你要工钱的。” 庾璎这下更是大笑出声。她大笑的时候习惯把手肘搭在我肩膀,她好像永远都是这样,坐着要倚沙发,站着要倚墙壁,似乎总要倚靠些什么才舒坦,她嗤嗤地乐:“你像个小学徒,哈哈哈,我好多年没招过小学徒喽。” 很多年前,庾璎自己也是学徒。靠手艺吃饭的行当好像总要有个“拜师”的环节,从古至今都如此,学徒工资不高,学习是主要,慢慢地,会独当一面。不过从我认识庾璎开始,她的店里就只有她一个人。我以为是生意冷清,一人足以,庾璎还怪不高兴的:“瞧不起谁呢?我这店,前两年也红火着呢!” 我去角落的水池洗手,庾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换洗手液了,这次是水果味。我在水流声中问她:“以前很多学徒吗?” 庾璎似乎顿了顿,说:“......也不是。其实我更喜欢招大工,直接就能上手干活的那种,学徒......太麻烦了。” “当老师,教手艺,太麻烦?”可是相对的,学徒工资低,也更听话啊。 “......”庾璎挠挠脸,“一句两句说不清,我开店到现在,招过不少大工,兼职工,但就只招过两个学徒,都出去自立门户了,后来就再没有了......” 水龙头有些老旧,我用了很大力气才拧严,而庾璎话音儿越来越低,像是低进下水道里,紧跟着的还有一声叹息,不得不说,有点做作。且这叹息和庾璎本人十足不匹配,太奇怪了。 我竖起耳朵,等着她的后文,可她看着我,沉默,目光灼灼。 我恍然,哦,这是一段新话题的开启,庾璎在等我追问呢。 “......学徒出去自立门户,你会很生气吗?”我顺着话题方向,轻声试探。 果然,庾璎肩膀一耸,然后“大度”地摆摆手:“我可不是那小心眼儿的人,谁规定人家就得当一辈子学徒啊?有了本事出去单干挺好的,但我要说的这个人吧,不太地道,把我伤着了。现在想起她来还生气呢......” - 关于园子,是一段旧账。 庾璎第一次见园子,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庾璎开这店已经有两三年的光景,脚跟渐渐稳住,客源也开始稳定,当她觉得自己忙不开了,就开始想着招人,小镇上没那么多弯弯绕,门口贴上两个大字“招聘”,然后就等人上门了,大工学徒不限。 干美甲其实挺辛苦的,除了要抖着精神和客人打交道,还要忍受指甲油的气味,以及长时间的肩颈劳累,赶上忙的时候,一天下来,头昏眼花,抬起脑袋看东西都是重影...... 这是一个内里劳心劳力,但在外人看起来轻巧的行业。不懂行的人会觉得,不就是给人涂涂指甲油吗?往那一坐,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因此,那个时候,很多年轻女孩子,尤其是很早进入社会开始工作的女孩子,总对这个行业更加偏爱些。 庾璎自己是这样,所以她特别理解那些来应聘学徒的小妹妹们是如何想的,每当有人来询问,庾璎总会极尽详细地问对方??多大了?不上学了吗?干没干过啊?哪家干过?以及,以后打算一直做这行吗? 其实最后一个问题是多余的,谁能保证一辈子只盯着一个行当呢?又不是要当什么行业领袖,世界大师。 庾璎只是藏了点小心思,她那时也年轻,店里活计又忙,她就想,我一定要找个事业心很重的,要干劲儿十足的,一股脑儿扑在店里的。这样我不就省心了吗? 她就是这样想的。 招聘贴出去了一周,推门进来询问的人基本没断过。 可是太可惜了,竟然没碰上一个有缘分的。 来应聘学徒的,庾璎往往瞧不上人家,不是觉得人家年纪太小不定性,就是嫌人家眼里没活儿,没眼力见儿。来应聘大工的,人家又觉得庾璎给的工资太低了,不愿委屈。 就这么不上不下的,硬是招不到一个合乎心意的,一个都没有。只有隔壁面包房的老板娘把她闺女送来了,叫佳佳,说是孩子刚高中毕业,不上大学了,就想在家门口学点什么手艺。面包房的活太累了,又是油又是烤箱的,不适合女孩儿,干美甲吧,美甲好,轻轻松松的,还暴利。 此等言论气得庾璎差点一口气倒不上来。 但她又没法把人送回去。 ...... 庾璎还清楚记得,那是一个雨天。 夏季午后,闷热得紧,连雨水都是有温度的,空气里弥漫潮乎乎的气息。 那天店里客人很少,她和佳佳在店里吃盒饭,吃完把店门推开了,想散散味儿,她抬眼一瞅,瞧见那“招聘”两个字被雨水打湿了,没精打采,丧气得很,再回头,佳佳吃完午饭也不挪窝,更不说主动扫扫地什么的,就躺在沙发上玩手机,脑袋都快钻屏幕里了。 更郁闷了。 她盯着那招聘启事琢磨,是自己毛病太多了吗?是太抠门了吗?或者,这镇上的年轻人难道都已经走光了吗? ......不应该啊。 庾璎叉腰站在门口,思忖着,是不是应该把预期工资往上提那么一两百。可就是这时候,听到身后有人喊她:“你好,打扰一下。” 你好?打扰一下? 多么文雅客气的打招呼方式,这在做生意时可不常听,庾璎一时没回过神来。她打着呵欠转身,一眼便瞧见一姑娘打着伞,站在细细的雨里,短发,圆脸,大眼睛,皮肤特白,正看着她。 一点不夸张,这场景,这模样,让庾璎瞬间想起了情深深雨??里的陆依萍......就是稍微有点小肉。 “请问这里招学徒吗?”陆依萍开口了。 ...... 这是美甲学徒园子,和美甲店老板娘庾璎的初次会晤。 其实到此时,庾璎对园子的第一印象很不错,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端端正正,干净利落,一看年纪就不大,估计和佳佳差不多,但很会打扮,画着淡妆,穿着白色海军领衬衫,下面是当季流行的欧根纱长裙,坡跟凉鞋踩在小水洼里,露出的脚趾还涂得亮晶晶的。 庾璎还偷瞄了一眼人家身上的挎包,认出那个logo,断定是广州货,仿的还挺真。 和人家一比,她趿拉着拖鞋,顶着两天没洗的油头,t恤胸前还有中午盒饭留下的油点子,这幅尊荣实在有点丢人。 许是被她肆无忌惮的目光烫到了,姑娘把包往身后藏了藏,然后再次开口,态度依旧很好,声音温柔:“我是来应聘学徒的,请问老板在吗?” 庾璎咧嘴笑了,她其实觉得招员工和找对象没什么区别,眼缘很重要,而现在,合眼缘的来了,不枉等待。 她再次示好,还替来人掌好了玻璃门,掀开小珠帘。殊不知,是把自己之后多年的劲敌死对头亲手迎进了店里: “来,来,进来说,我就是老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透明胶和金镯子 我时常会痛恨自己过于悲观的人生态度。 一件事情还未发生或是正在进行中时,我总喜欢幻想出很差很差的结果,然后自甘沉溺在这种虚无的幻想里,细细品味,直到痛苦彻背。 梁栋理解不了,他曾打趣我,是不是有什么自虐倾向。 果然,听了园子的故事,我的“自虐”又发作了。 我脑海中挂着一张幕布一般的故事背景板,不知为何,园子的这一段故事,幕布的颜色是灰霾的,即便庾璎那样竭力描绘园子的积极乐观、踏实勤勉,年轻爱人之间的相互扶持、苦中作乐,我还是觉得压抑,就像过年时放鞭炮溅起漫天灰尘那样压抑。 我猜测园子那样坚定信奉的共苦同甘,到头来极有可能会伤害她。 我这样问出了口,庾璎却没说话,反倒是李安燕先对我的猜测表达了认同,她的道理更简单??庾璎这种没心没肺的性子,绝不会对一个圆满结局的故事如此印象深刻。 这倒是事实。 喜剧往往幸福得千篇一律,悲剧却苦得千奇百怪,更让人记忆犹新,更会惹人反复回味。 ......是从哪一处发觉,园子的爱情其实存在“隐患”呢? 庾璎说,是她发现,园子和她男朋友经常吵架。 年轻的情侣,吵吵闹闹是生活佐料,这没什么大不了,今天吵的沸反盈天,明早起来又柔情蜜意了,很寻常。 况且园子和男朋友吵架,大多是为了一些没甚必要的鸡毛蒜皮。 比如庾璎知道的,就有园子不小心把手机摔坏了;园子男朋友去网吧上网忘了时间了;又或者是,两个人一起去逛超市想买个水壶,园子想买便宜打折的,园子男朋友觉得园子瞎省钱,不如买个质量好些的,用得也久,两人就这样当着超市众多人的面吵起来,谁都不给谁留脸。 最后园子男朋友绷紧了唇,他伸出一根食指在半空,用力指了指矮他大半头的园子,指甲马上就要戳到园子的脑门儿,到底还是忍住,倒了两口粗气,扭头便大步离开了。 园子也气。她盯着超市出口的方向,尖下巴颤着,五官都在使劲儿,她要极力控制着鼻子四周薄薄的肌肉,方能不让眼泪当场掉下来。 庾璎当时也在超市买东西,目睹了这一场争吵,赶紧拽着园子走。看园子眼睛里净是风雨欲来,本想拉她回家,园子却犹犹豫豫说算了,一抹脸,说,还是回自己家吧,她已经不生气了,况且租的房子就只有一把钥匙,在她手里,怕她男朋友后半夜进不去家门。 当街吵架的尴尬被庾璎看见了,园子觉得怪丢脸,还替男朋友往回找补说:“他呀,哪都挺好的,就是脾气大。” 庾璎能怎么说? 她这时心里还觉得这俩人有趣,暗暗笑园子,到底是小她几岁呢,两个小年轻,愣头青,打工干活能杀下心,肯出力,恩爱和争吵也延续着这样的风格,干干脆脆利利落落的,真好。 庾璎觉得,争吵不怕,只要心里都记挂着对方,就挺好的。 一眨眼,又是一年。 什蒲的春夏秋冬,一轮过得可快了,就像镇子周边承包地种植的那些板栗和山楂一样,眨眼便成熟。 板栗这东西很有意思,外面是一层带有细细密密尖刺的壳,成熟了落在地上,看着个个都硕大康健,可若不扒开来,谁也不知道里面的板栗有没有遭虫蛀。 就是这一年的冬天,园子出了件事。 一向稳妥几乎不在账上不出错的她丢了钱。 不知怎么,月底鸡排店核账的时候,有五百多块钱怎么也对不上了。 鸡排店老板来了,得知情况,倒也没生气,还安慰园子别上火,晚上哥请你俩出去吃饭去。 可晚上在饭桌,几瓶啤酒下肚,舌齿就不受管了,鸡排店老板不知有意无意,竟说起自己前些年开餐饮店雇的员工,是因为总呼朋唤友来吃饭,吃完还擅自做主抹零少算账,所以被自己辞退的事。 这一下子点燃了炮仗。 园子男朋友的暴脾气哪能忍得了这样的夹枪带棒,当着老板面没说什么,回了家一通发作,庾璎接到园子的电话时,话筒里是园子压抑的哭声和尖叫,还有男人的大骂,拆家似的叮叮咣咣。 庾璎吓出一后背冷汗,套上衣服裤子就出门,到了园子家的时候,发现门开着,园子男朋友已经不知所踪,徒剩满地狼藉,他把家里能砸的都砸了,锅碗瓢盆无一幸免,迸溅的瓷片甚至飞进了卫生间。 园子就坐在卫生间地上哭。 两个人常常吵嘴架,但这是园子男朋友第一次对园子动手。 庾璎看见园子脸上有个掌印,特别明显。 她又气又急,想拉一把园子,却发现园子站不起来,低头一看,是脚底被瓷片划破了,园子大哭着,被染红的脚指头倔强地死死抠住地砖缝。 - 实在是太令人恍惚了。 我听故事听得有些晚,是在庾璎店里吃过晚饭才回家的。 梁栋爸妈一向睡得早,梁栋原本在电脑前忙碌着,直到发觉我在房间里发呆很久了,这才意识到我的反常,问我:“你怎么一晚上没说话?这脸都难看成什么样了,怎么了?谁惹你了?” 我自然不想说我还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心情不佳,于是随便找了个由头推说什蒲太冷了,回家路上吹了风,好像有点着凉。 梁栋这时表现出超强的执行力,先是翻箱倒柜要帮我找感冒药,却发现自己不知道家里药箱在哪,然后又大力打开房门踏出房间,眼看要敲响对面那扇门。 “让我妈给你煮点姜汤,放点糖,我小时候感冒就喝这个。”梁栋说。 可我把吓得一惊,急忙拉住他。 这大半夜。 又只好另寻借口,说,是我找工作不大顺利。 这其实是个事实,我陆陆续续投递了一些公司的岗位,目前还没有匹配到合乎心意的。 梁栋观察着我的脸色。 他曾评价我,是属大肚花瓶的。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比喻,梁栋说,就是那种大肚子的花瓶啊,圆圆的肚子细细的脖子,肚子里很能装东西,往外倒却很难。我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说,我的性格太过内敛,不像他,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 “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我靠着床头坐着,望着天花板上的那盏灯,最终斟酌开口,“家里这边如果没什么事,我想先回上海了。” 我对梁栋说:“叔叔康复得很顺利,我也帮不上什么忙,留在这里还要给阿姨添乱,大家都束手束脚的,不自在......我先回去,你难得在家,就多住一段时间,我......” 我的每一个字都咬得很轻,但足够清楚。 梁栋一定听明了,但他还是要多余问这么一句:“哎不是,你什么意思啊?” 我看向没关严的卧室门,示意梁栋小点声,我不想吵到梁栋爸妈。 梁栋起身,去将房门关上了,转身回来的时候眉毛中央有隆起,镜片下漆黑的眼直直盯着我:“你怎么了呀?不是说好的么?过段日子一起回去,你可倒好,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呢?我们结婚的事情还没有谈呢!” 我怔了一下。 却不是因为我不知如何回复梁栋,而是突然想起了妈妈对我的评价??妈妈说,乔睿,你就是不聪明,脑子和人家反着转的,遇到事情就搞不清重点。我猜想,梁栋在心里应该也是这样吐槽我的吧。 梁栋的肩膀一起一伏,他严肃地看着我:“你有面试了?” 我说还没有。 “那是我爸我妈给你气受了?” 我说当然不是,你不要瞎猜。尤其不要当着叔叔阿姨的面胡说八道。 “那到底是为什么?你着急回去做什么呢?我们马上要结婚了,有什么不自在?这也是你的家啊。” 我不信梁栋不知道我们的矛盾症结在哪里,我早已和他说得明白,他可是我妈妈钦点过的“聪明机灵”,他不会不知道,他只是不在意,或者说,在刻意忽略。 一时沉默。 我们头上的灯光并不是暖黄,而是一种接近寡淡的苍白,照在人的脸上,人脸会显得肃杀。或许是我冷峻到麻木的表情让梁栋意识到,我正在酝酿些什么,他不愿意面对一只大肚花瓶肚子里攒了许久的内容,于是干脆不追问我的回答了,开始给自己筑台阶。 他说:“小乔,你也看到了,我爸妈很喜欢你,我们来是一起来,走却是分开走,他们会怎么想?” 我的嘴唇翕动着,目光落在梁栋强行提起的唇角上。 他在挤出微笑,努力缓和气氛,试图翻篇。 我听见了自己心里杂乱的响动,但释放到这间房间里的,依然是沉默。 我仍沉默。 梁栋见我始终不说话,只好继续,他打开手机日历,向我展示备忘录:“这样吧,这个月底我得陪我爸做个检查,没什么事了,我们就一起回去,好不好?我答应你。” 他揽住我的肩,转用轻松的语气,在我耳边压低声音,顺着我说:“其实我明白你,真的,我也想早点回去,我公司那边还有事儿呢。而且太久不在家里住了,和老人在一起生活确实挺不适应的......你说是吧?” 我微垂的脖颈还是没有抬得起来,反倒感觉浑身的血管都被一种无来由的气压堵住了。 梁栋的安抚起不到任何释压作用。 偏偏他还在自顾自地推进着:“别的事以后再说,我不逼你,真的。但你真的不能现在一个人回去。” 按着我肩膀的那只手稍稍用了些力,捏了捏:“就这么定了,好吗?这个月底,我们一起走,我答应你,说到做到,好不好?” 梁栋就这样,单方面中断了这场不愉快的谈判。 他不再看我的表情,而是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试图以无必要的动作和闲散话题驱散空气中的淤堵。 最终他问起我:你今天一下午都去了哪里?什蒲这么小,你竟然能找到打发时间的地方? 我还是没有出声。直到梁栋伸手来摸了摸我的头,被我略略躲过去了。 我回答他,我去了上次那家美甲店。庾璎人很好,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梁栋更觉稀奇了,大概是觉得我这样内敛又边界感强烈的人,不会这么快地建立一段社交关系吧。 “你们女人聊天都能聊一个下午?都聊什么了?” 我才不信梁栋真的对我们的聊天话题感兴趣。 但我犯了个错误。 我回想起了园子的故事,鉴于那也是一个关于爱情和婚姻的故事,我很想听听不同角色视角下的感受,于是把故事复述给了梁栋听,当复述到某处,不出我所料,梁栋发出了讶异的提问:“等等啊,你是说,她男朋友跟她吵架动了手,但她还是原谅他了?” 我说是的。 是的,园子男朋友第一次对园子动手以后,澄清说是自己喝醉了,酒劲儿上头,一时间没控制住,抬手时“不小心”碰到了园子。 他认错态度极好,当着园子和庾璎的面,扇了自己几巴掌,给园子出气。 他还蹲在园子面前,抓住园子的手,使劲儿往自己身上拎来挥去的,说是只要园子原谅他,他怎样都可以,以后绝不再犯,庾璎来作证。 庾璎搭理都不想搭理。 除非她吃拧了才愿意做这个证,快快滚远一些。 但转头一看,园子坐在沙发上,她受伤的脚被她男朋友捧在怀里,眼里擎着晶亮的泪水,就那么长久地、柔软地看着眼前的人。 庾璎只是看见那眼神就心里一沉,暗道不好。 后来果然。 ...... 梁栋听到这里,问我的第一句话,语气是疑惑:“她怎么这样想不开?都动手了,还不分手?” 第二句便似知道了些什么,那样了然:“哦!我知道了!要么是她有什么把柄,要么就是她图那男的什么,总有个原因啊。” 我僵硬地看着梁栋,却发觉,他的这番分析比我的表情更加僵硬,简直无懈可击。 可是啊,可是。 下午庾璎讲到这里的时候,同样作为听众,李安燕的反应令我记忆犹新,她眼里好像也擎着晶亮,还有些愤愤不平,糅杂在一起,变成了无奈。 她先是疑惑:“园子怎么这样想不开?” 然后是感慨:“天啊,她是有多爱他啊。” ...... 看吧,爱情。 面对同样一件事,女人的话题,是爱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透明胶和金镯子 庾璎用力弹了下李安燕的后脑勺。拇指中指圈起来放在嘴边,哈气,然后结结实实一下。 李安燕头发被庾璎的长指甲刮乱了。 “疼不疼?不疼不长记性。”庾璎嘬牙。 庾璎在骂李安燕,可这话又何尝不是冲着园子?庾璎痛恨自己当初没能拦住心软的园子,这件事令她至今无法释怀。 “你眼睁睁看见朋友犯糊涂的时候,无论如何要帮一把,哪怕她不领你的情,怨你恨你,你们俩反目成仇了,也没所谓。”庾璎说,不能对不起她。 我早说过,庾璎心底里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是只属于她自己的,在漫长岁月里不断添砖加瓦,逐渐成型,那里每一块砖石都坚硬而顽固,任何人无法撼动,所以她某些时刻会显得油盐不进,固执己见。 就比如园子这件事。 庾璎因为那个时候没有尽全力而悔恨至今,用现在的话讲大概就是,她当时犯了个“尊重他人命运”的糊涂,而这糊涂有过一次就够了。 李安燕不认可:“不然你还能怎么样呢?你说到底就是个外人。她自己选的。” ......庾璎当时也是这样想。 这是园子自己选的。 事实是,经历了风波之后的那几天,庾璎怕园子继续挨欺负,就干脆把园子接到了自己家里来住。她看到园子抹眼泪就烦,气冲头顶,什么脏骂什么,先骂园子男朋友是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畜生,家里横的窝囊废,再骂园子,眼睛被什么鸟屎糊住了,满大街都是男的,打灯笼挑了个这。最后以骂鸡排店老板作为收尾,骂他搅屎棍,平时看着像个人,净不干人事儿,怪不得买卖干一桩黄一桩,该,叫他满肚子坏水。 园子顶着巴掌印乐了,眼睛笑眯,露出小虎牙。 庾璎很不能理解:“你怎么还乐得出来呢?” 乐得出来,当然是因为心里已经落下了主意。 园子几天没上班,园子男朋友就来庾璎家里求了几天。园子一边摩挲着那金镯子,一边听着庾璎唠叨,可翻来覆去的回应只有一句??姐,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庾璎不信。 园子又笑。 等到男朋友再上门来的时候,园子则摆出严肃姿态和他谈,敛了笑,却也没有再掉眼泪,她说,我确实舍不得这点感情,跟你好说歹求没关系,是因为我自己心里放不下,我不想让我自己难受。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但凡事在我这里再一不能再二,我暂且搁下你这一次,再有一回,我不会再原谅了,你能做到吗? 园子男朋友自然点头如捣蒜,他下颌处也有一道伤,据说是砸飞的瓷片划的,他跪在园子面前,甚至不敢抬起眼,轻轻摸着园子的脚背,微汗附着额头,抵在园子的膝盖上。 “还有第二件事,鸡排店这活我不想干了,但是店里一时找不到人来接,我们不能马上就撂挑子,我和老板说了,我们干到春节后,帮他把最忙的时候度过去,”这时候了园子还想维持体面。她告诉男朋友:“然后我们就回家去吧,我想家了,你如果不想打工,想自己做点事情也行,我们就去找我爸,他这些年自己开店做生意的,让他带着我们一起做。过几年我们就结婚。” 园子从小被妈妈带着生活,和爸爸仅有逢年过节的往来,至于园子爸爸是做什么的,她男朋友从来没听过,此刻问园子,园子也讳莫如深:“你不要问,你要是愿意跟我走,以后就知道了。” 这是园子提出的原谅男朋友的前提条件,两条。第一条园子男朋友答应得痛快,这第二条却有些犹豫了,奈何园子口风很紧,态度坚决,园子男朋友见势,即便再不情愿跟园子回家,也只能暂时先答应下来。 “他为什么不想回家呢?什蒲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有什么前途啊?”李安燕问庾璎,“还有园子,又是为什么一定要回家呢?” 她没注意到,自己作为听众,已经在潜意识里替故事中人做选择了。 园子和男朋友的出发点不同,选择不同,理由却又都很合理。 园子男朋友是不想困囿在家,总觉得天高任鸟飞,二十几岁还有大把时间闯一闯,哪怕他没上过多少学,也没什么技能,但起码还年轻啊,说不定就能有些什么震古烁今的成就,说不定呢? 园子则没那么宽阔的想象力,也没有取用不竭的自信心,她是那样容易满足又乐观,她和庾璎说,她就想早点结婚,成家,再有个能够养家糊口的小事业,不用多么体面的,这样就很好了,就安稳踏实了。 “想要的东西不一样呗。就不是一路人。”庾璎这样感慨了一句,然后一顿,又改口,“呸,呸呸,谁和他是一路人,没人和他一路人。” 庾璎的反应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测,那个笼罩着灰霾色的猜测,只是我没想到,事实比猜测更加颠簸离奇。 园子原谅了她男朋友,两个人很快又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好像之前的风波从未发生过。园子还是和以前一样,见人爱笑,常常来找庾璎说说话。 园子究竟在心底里有没有原谅对方,庾璎不得而知,至少园子表现得毫无异常,但,庾璎不行,她做不到,她说自己实在是个记仇的人,这会儿看园子男朋友,怎么看都不顺了。从前觉得他沉默内向,现在他的内向落在庾璎眼里成了阴鸷有城府,从前的踏实肯干,现在成了木讷,总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切都不一样了。 庾璎还因此得出了一个感悟,真正爱你、向着你的人,是无法接受你受一点儿委屈的,哪怕事情过去很久,连你自己都忘了疼,可还有人帮你记着呢,□□的那把刀,有人一直存在心坎儿里呢。 我问庾璎,然后呢? 我再次暗骂自己那自虐一般的悲观态度,既然对结局有了心里准备,就想让它快些来。 庾璎看我一眼,说,快了,很快。 是真的很快,超乎意料的快。庾璎始终心存疑窦,她觉得动手这件事一旦有了第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园子和她男朋友的约定做不成数,园子的希冀定会落空,但庾璎没想到的是,这孙子竟然装都装不下去。 他们和鸡排店老板约好,忙完春节就走,可没想到就是春节这几天,庾璎开门倒垃圾的时候看见了,鸡排店门口排队的人看见了,街上买年货来来往往的许多人都看见了??今天单子太多,园子眼看档口前挤成一团,便催她男朋友干活麻利一点,不知道是哪个字哪个音节激烈了些,园子男朋友竟将手里的铲子夹子一丢,在大庭广众之下踹了园子一脚,园子猝不及防,躲避不及,坐在了地上,都还没回过神呢,发着愣,后来据门口排队的人讲,园子是被她男朋友捏着后脖颈拽起来的,整个人颠来甩去,险些被按进炸鸡排的锅里。 庾璎店里什么趁手的东西都没有,就把门口的拖把杆拆了,冲了出去。她一手拎着湿淋淋的拖把杆,一手把吓傻了的园子护在身后,指着园子男朋友那张令人憎恶的黑脸放狠话:“我报警了,警察马上来。” 园子男朋友也不知是对着园子还是对着庾璎,总之说了句,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你去打听打听,我在什蒲混多少年了?你个外地的,找人弄死你!” 庾璎在吹牛。 她所谓的混,大概就是上学时不学习,和同学翘课偷偷去网吧和台球厅玩。 她只是想吓唬园子男朋友。 大家都看出她气势很足,她护在园子身前,同样瘦小的身板把园子遮了个严严实实,死死瞪着眼前人,一副镇守关前的架势,但大家也都看出她气势背后的空虚,因为往下瞧,一根拖把杆和四条细瘦的腿都抖得厉害。 - 庾璎原以为,她还要像上次一样花时间劝慰园子。 她甚至想好了,如果这次园子还犯糊涂,还心软,她就不管了,彻底不管了,各人有各命,况且她只是个外人,可却不曾想,园子这次很干脆,很果决,许是她也觉得不能再坑害自己了,也不能再辜负庾璎这样的义气与好心。 园子男朋友后来又给园子打过几个电话,发过几条信息,试图约园子见一面,好好谈一谈,园子都拒绝了。两个人的出租屋,园子也没有再回去过,那些锅碗瓢盆之类的日用品上次砸完还没来得及添置呢,这下刚好也不必费心,园子和相恋两年的男朋友分手,最终只收回了几件衣服和鞋子,用薄壳行李箱裹着,看着一团窝窝囊囊。 看到园子此番决绝姿态和可怜处境,反倒又有些心疼她了。 她问园子,你们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他就没有表露出任何异常吗?她想说的是园子识人不明,就算是个小猫小狗养在身边,这么久也该知道秉性了。 园子想了想说,没有,倒也不算,我们本来就经常吵架,只是吵得急了,偶尔他推我一下,我搡他一下,就像这样。 她推了一下庾璎的肩膀。 “我没当回事。他毕竟是个男的,力气大。” 庾璎看着园子年轻的脸,心里好像水泥堵住了,她很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然后呢?他们分手了,园子就来你店里跟你混了?” 李安燕故意把“混”那个字咬得很大声,她也在笑刚刚那段故事里庾璎的鲁莽。 “是啊,我说过好几遍了,园子很聪明的,学什么都很快,我当然愿意教。” 李安燕嘲笑庾璎,庾璎就故意呛回去,她知道李安燕争强好胜。这大抵也算是一种“事业心”。 我是后来慢慢发现的,庾璎其人,其实最愿意成全,她今天接受了对未来满眼迷茫的李安燕,当初也是这样,接受了看上去走投无路的园子。成全别人的这个过程让她感到满足,生命力旺盛的人大概天性如此,她就想让自己埋在土里的那些根系更加强壮,铺张开来,托举着周围的枝芽一起。 园子好像吸纳了一部分力量与养分,很快就消化了这场挫折。 她问庾璎,店里还招不招人。 庾璎很讶异,园子应该是想回家的,然而园子坦诚,当时和男朋友一起出来的时候,家里是不同意的,是她执意如此,拗着家里人跑了出来,现在分手了,回去也不好看,那就既来之,则安之。 她也不想给庾璎添麻烦,就说,不必按照正常招工的工资,她以前没有做过这一行,当学徒,工资少一点是应该的,只要有个吃住就行。 庾璎说这倒是好办。我家里人都不在,就我一个,你在我家常住都可以,我还乐得有人陪我说话呢,至于学徒,我也没给人当过师傅,就尽量教,学成什么样子看你自己了。 庾璎还去隔壁面包店找了老板和老板娘。 他们前些日子就和庾璎商量来着,女儿佳佳大了,想找个事情做,本来想留她在自己家面包店,现成的人手,但佳佳实在不是做这个的料,在厨房三天就险些把烤箱给掂掇坏,夫妻俩头疼不已,就想着让她到庾璎这里来做些轻松的事,人不能在家里闲着,闲着就傻了。 庾璎当时以店里不缺人为由拒绝了,因为这行业远远不像外人想的那样轻松,不说要常年接触指甲油的微毒气体,碰上忙的时候,常常是一低头就是一整天,颈椎疼得钻心,一抬头眼前飘金花......这份辛苦,不是每个人都能吃的。 可是现在这样一来,庾璎收下了园子,就没理由不收佳佳了。 她和隔壁老板老板娘商定,就明天吧,明天就让佳佳来店里,我带着她。外面打工鱼龙混杂的,放心吧,在我这里,起码不会让你的宝贝闺女受什么委屈,谁知面包店老板反驳庾璎,不要顾及我们是邻居,你就拿出老板和师傅的态度狠狠训她!女孩子这辈子要吃的苦多了去了,吃下这一口,就能少吃别的一口。你教她!训她! 庾璎笑了:“行,那我可真不留情面了。” 就这样,庾璎的指艺缘开了两年后,迎来了人丁最旺的一段日子,由庾璎一个人支撑,变成三个人一起。 庾璎平时大大咧咧,但干活时很有耐心,她从不藏私,只要是她会的,都尽数教给园子和佳佳。庾璎发现佳佳手巧,领悟能力强,像修指甲打磨指甲这种基础但必要的工作,她学得很快。 相比园子,佳佳就有些让人头疼了,庾璎有时看到佳佳修过的甲片,像小狗乳牙啃过一样,脸上便忍不住一阵抽搐,偏偏佳佳还自我感觉良好,她和庾璎和园子都不同,一看就是从小被家里人呵护着长大,这种被呵护的痕迹,是能从许多细节里瞧出来的,最明显就是眼睛里的清澈光彩。 再就是,佳佳每天都穿不一样的衣服,尤其喜欢浅色,喜欢打扮。我明白庾璎的意思,我是从外出上大学独立生活以后,买衣服时开始学着思考喜好以外的东西,比如颜色是否耐脏,面料是不是容易打理,会不会起球......从前不用自己洗衣服的时候,是注意不到这些的。 庾璎觉得佳佳太娇气了,手也笨,不开窍,被爸妈惯坏了,有时候说话还太直,容易得罪人......但这些,她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光是看在佳佳每天早上带来的那些蛋挞和蝴蝶酥的面子上,她也没法说出口。 她试着给佳佳指派一些比较轻巧且不那么关键的活计,比如,检查哪些指甲油快空了,记一下,去找供货商下单,再比如,研究一下别家美甲店都是怎么做会员充值的,取取经,回头跟我汇报...... 就这样,庾璎带着聪明的园子,还有看上去不那么聪明的佳佳,三个人相互摸索着,在狭小店面里由瓶瓶罐罐链接着,平稳居于一处。庾璎还想了,要是今明两年生意好,就把隔壁鸡排店也给兑下来,她现在光是看见炸鸡排三个字就犯恶心,再也不想忍受起酥油加热时那种腻歪的气味儿了。 园子的事情到这里,应该再无什么曲折了。有些沟沟坎坎过了就是过了,谁都有崴脚摔跤的时候,别时不时扒着伤口看,回头细细回味。 只有李安燕还在为园子感到不值。 十几岁的小姑娘,还没见识过时间纬度被拉伸的迅速与无情,觉得两年就已经算是很漫长很漫长了,园子两年的感情最终换来这样的结局,她替园子叫屈。 “镯子呢?不是还有个镯子吗?那个镯子她还给那男的了吗?” 李安燕好似忽然找到了重点。 对,还有镯子。 那个沉甸甸的足金镯子。 那是园子收到的见面礼,是未来婆婆给儿媳妇的。我和庾璎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我相信关于这件事,每个人会有不同的看法,还?还是不还?值不值得还?是不是心甘情愿还? 庾璎把问题抛给李安燕,她想听听年轻的李安燕,还没谈过恋爱的李安燕,她的答复会是什么? 李安燕说:“我还?还什么还?我要把那镯子卖了,然后用这钱打印小广告,曝光他的嘴脸,让他社死,为净化社会环境做出贡献!我要让他这辈子都找不到老婆!” 我和庾璎都笑起来。 这是李安燕的选择。 其实当时,庾璎也问过园子,园子的选择是:“我说要把镯子还他,我们以后没有关系了,我不想欠他的。但他没要。” 园子的男朋友,或者说,是前男友,这一回离开得倒是干干脆脆,他没脸再求园子原谅,也没有收回那个金镯子。他告诉园子,他走了,他打算去别的城市看看,最后的最后,他对园子说对不起。 园子盯着那条信息呆了很久。 庾璎不知道园子在想什么,她只是有些隐隐的庆幸,替园子庆幸。至少,两个人没有真的谈婚论嫁,事情没有走到难以挽回的那一步,至少不是一场空,至少,园子手腕上还有个足斤足两的金镯子。 庾璎劝园子,别想太多,他既然给你你就好好留着,不喜欢了卖掉都可以,把钱存起来。这可是实实在在的。 园子说她明白。 只可惜的是,这份实在没有在园子手里停留太久。 是佳佳,有一天偷偷来找庾璎咬耳朵,说悄悄话,她说:“姐,我发现个事,园子姐的那个镯子,好像是个假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透明胶和金镯子 庾璎回想起当时,她把佳佳和园子一同招在店里当学徒的那段日子,是真的很偏心园子。 或许人人心里都存着一缕救苦救难的慷慨善念,尤其是当你亲眼目睹了对方的不容易。 佳佳父母就在隔壁,佳佳不缺人关爱,冷了热了饿了都有人管,对比看过来,庾璎更能从园子身上找到自己从前的一些影子,她也时常会感慨自己刚开始上班、在别人店里打工的时候,就没遇到一个好师傅,也没碰上些好伙伴,没有父母,没有朋友,以己度人,她就希望能多帮帮园子。 再加上佳佳年纪太小,庾璎总觉得有代沟。有些事情还是和园子更聊得来,也就自然而然走得更近些。 “姐,肯定是假的。” 所以当佳佳偷偷这样讲的时候,庾璎第一反应是冷脸:“不知道的事别瞎说。” “真的,我看得很清楚。” “你眼神儿怎么就那么好使呢?” 佳佳还是不服气,也不知道她看没看出庾璎生气了,总之还在辩驳:“真的!我看见了!” 佳佳非常笃定。 她亲眼看见的。 一天中午,她和园子一起吃饭,拆饭盒的时候不小心把油溅到了身上。穿着黑色围裙的园子倒还好,她自己身上的白色毛衣就遭了殃,本想去隔壁让妈妈帮忙处理下,园子说,闻着香味了没?这一炉槽子糕刚烤出来,忙着呢,别去给你妈添乱了,来,我给你擦擦。 园子也拿佳佳当妹妹看,一起干活的日子,庾璎教手艺,园子就教给佳佳许多其他的东西,都是关于过日子的,比如,吃饭的油点子要尽快擦,久了可就洗不掉了,洗洁精比洗衣粉效果好。实在不行就用84消毒液点在白衣服上,但要记得,必须是纯白的衣服,奶白米白不行,会花。月经血粘在裤子上了,要用冷水洗,别用热水,一烫可就更难洗干净了......佳佳总觉这些话耳熟,好像妈妈也说过,但她不往心里记,记也没用,派不上什么用场,反正她也没自己洗过衣服。 她和园子嘻嘻哈哈,头抵头小声叽喳,两只小家雀,加上庾璎,就是一大两小三只家雀。 两只小家雀说了一会儿话,大家雀从超市拎着东西回来了,进门的时候刚好听见她们讲自己,躲在门边听了会儿,发现她们一会儿说她真好,工资给得高,比别家学徒工都要高,从来不欠不拖,过节还有小红包,一会儿又说她太抠门了,店里装潢都是几年前的便宜货,墙纸都翘起来了,早说要给店翻新装修,几个月了都没动静,起码给店里装个水龙头和卫生间之类的,这样客人也方便。 庾璎也懒得跟她们解释,两个小屁孩哪里懂开门做生意的难处,当老板不容易,当姐姐更难,她才不想多费口舌,只是把超市买的吃的拿出来,打折酸奶,买二赠一,一人一个,嘴堵上了才好。 园子翻了翻塑料袋,看见肉和菜,笑嘻嘻对庾璎说:“今天下雨,客人少,晚上早点回去呗?今天轮到我做饭。佳佳也来,和你妈说一声。” ...... 园子在说话的时候,佳佳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园子的手腕上。 园子太瘦了,那只纤细极瘦的手腕,腕骨外侧突出一个尖尖的角,把薄薄的皮肤撑起来。金镯子就挂在那角上,晃啊晃,好像没有那小尖角,就要掉下来似的。 这金镯子的款式不好看,太老太笨了,不太配园子。佳佳一直是这样觉得的。她也有金货,从小到大每年过年,爸妈都会给她添一个生肖小挂坠,攒起来,但她觉得黄金土,从来都不戴,就压箱底。 她不知道园子这镯子的来历,也并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只是那镯子不太正常的颜色,好像有点太暗淡了,之前她就有所感觉,只是这个角度格外明显,还有镯子外面那层严严实实的透明胶,怎么会有人给镯子贴透明胶呢? ...... “都告诉你别瞎说了,”庾璎扳起脸,她觉得她该教育教育佳佳,“哦,就你的是真的,别人的都是假的?我每天都和园子住一块儿,我怎么没看出来是假的呢?” 话说完,又觉得话茬跑偏,再次拉回:“而且真假和你有什么关系?不要背后讲人。” - 庾璎不让佳佳乱说话。 可她自己却控制不住,屡屡将目光往园子的手腕上投去。 分手以后,园子戴那镯子的次数比以前多了,庾璎希望园子是痛定思痛,每每看到那镯子就提醒自己一次,以后不要再识人不明,可又觉得园子没那脑子。 园子这姑娘什么都好,勤快,踏实,会来事儿,和她投契,可就是一面对感情,好像所有的聪明都被一个虚无的黑洞吸走了。园子渴望爱情,向往安稳顺遂的亲密关系,她对爱情的无限期盼、无条件信任以及无边想象并没有因一次伤害而消退。 恰好赶上那时候佳佳也谈了个男孩子,是学校里的同学,初恋,感情正浓,常和园子分享一些酸甜苦辣,园子听了,认认真真劝佳佳,一定要把握住,如果对方是个合适的人,就早点定下来,女人的青春是那样短暂。 庾璎想插言,可看见园子神态端正,显然不是随口瞎聊。她是真的这样想的,她只是把她心里能想到的最真挚的建议“传授”给佳佳,包括但不限于: “咱们得信命,女孩子就是菜籽命,随风走,枯荣全看落在哪。” “你不要看对方长相,也不要图对方对你好,这些都是会变的,一旦哪天他对你不好了,你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性格稳定很重要,不能有暴力倾向,这个平时看不出来,你要注意观察吵架的时候,他生起气会不会有什么不对劲儿的举动。” “不要让男的管钱,钱要握在自己手里才踏实,也不要想着替他省钱,他不会念着你的情谊。” “要是真遇上了优秀的男孩子,就要抓住,早点结婚挺好的,现在好人太少了。” ...... 庾璎堵在喉咙里的那些话就又吞了回去。 她知道,园子是真真吃过亏,在上一段感情里学到东西了。 只不过...... “你园子姐告诉你的那些,有些可以听一听,有些就不要往心里去。你还小。” 佳佳抬头:“怎么了?我觉得园子姐说得挺对的啊。” 这个大笨丫头,听不出好赖话。 庾璎没了耐心:“......你别问了,总之就是,你别什么都和你园子姐学,你爸妈疼你,家里条件也不错,没必要这么早谈恋爱结婚,过几年再说吧。” 佳佳根本不明白庾璎的意思。 人走过的每一步,都会留有印记的,这处,或是那处。这些印记直接构筑成路上的指向标,推着你,做出一些“必然”的选择。 园子是这样“教导”佳佳的,她自己也是如此贯彻思想的,在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初恋之后,她重振旗鼓,开始更加认真谨慎地考虑起自己的人生大事。园子觉得,女人这一生能由自己做主的重要抉择太少了,也就那么几个,所以要好好斟酌,做出最优选。 后来,园子又交过两任男朋友,可惜都不太顺利。 第一个是镇上银行的柜员,很文静的男孩子,据说是两个人经常在晚上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家砂锅小店,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男孩下班时间比较固定,经常来接园子,晚上一起去吃饭,去镇上广场看音乐喷泉,坐着乘凉,再去买一半西瓜给园子拎着回家。有时园子比较忙,他就安安静静坐在店里等,不玩手机不出声,溜肩,肩膀垂着,就那么悄悄偷看园子,庾璎瞧见了,开他玩笑,他也不恼,不回应,就只会低头笑笑。 那个夏天,庾璎和佳佳借园子的光,不记得吃了他多少西瓜和冰棍儿。 佳佳觉得这男孩太瘦,不健壮,和园子并排走一起像是一双筷子成精了,性格又似一口老水井,实在是看不入眼。 庾璎考虑的不一样,她让园子吸取上一次的教训,多多考察对方私底下的生活,恋爱的甜蜜只是表象,很多隐性的东西观测不到,最重要的是,多处两年再说,不要着急谈婚论嫁。 也不知道园子是否听了进去。总之秋天快结束时,庾璎发现男孩很久再没来过店里,问园子,园子没什么情绪,只说:“他爸妈不同意,觉得我家条件不好,没看上我,分手了。” 后来,冬天的时候,什蒲镇发生了一件热闹的大事,一位从什蒲走出去的企业家衣锦还乡,回到老家来投资,不仅建了几个塑料制品厂,还捐资以企业和政府合作的名义在镇中心的老转盘那立了个雕塑,一头铜牛,意为不忘初心,开拓进取。鲜艳的大红绸勒在那铜牛脖子上,经历风吹雨打,直至褪色,才被摘了去。 庾璎也不知道园子和这位四十有半的什么总是怎么认识的,她出远门进货去了,毫不知情,当从佳佳口中听说园子又恋爱了,那辆体面的黑色轿车已经每晚轻车熟路停在美甲店门口。 庾璎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园子,这人靠谱吗?年纪比你大那么多,没家吗?没孩子吗?可不要被人骗了,还那么有钱,他...... 后半句庾璎实在是不好意思问出口,他那么有钱,多半只是跟你闹着玩呢吧? 园子一边收拾桌子一边笑。 她坚信吃一堑才能长一智,上上次恋爱教会她,脾气不好爱动手的男人不能要,上一次银行的男孩子教会她,婚恋就是在照镜子,门当户对很重要,你考察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在考察你。而这一回,这个男人不过是岁数有点大,离过一次婚,有一个孩子在前妻那里,除此之外,他很有钱,也很有耐心,有上了年纪见过世面的自持和情绪稳定,两两相抵,园子觉得,他俩勉强也算是合适了。 庾璎有一肚子疑团,但吐不出来,她看见园子眼睛里的幸福和两颊边逐渐圆润的脸蛋,心一横,想着也行,只要园子自己想得明白就好,起码不会过苦日子,物质方面不吃亏。 就这么过了半年。 听说厂子建的差不多了,那个企业家要走了,庾璎原本以为她就此要和园子说再见了,可谁知,园子没有跟着离开。 这时园子早已经从庾璎家里搬走,住在那个男人帮她安排的房子里,从来不请假的她和庾璎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大病了一场,庾璎拎着水果和自己包的馄饨去看园子,发现她两颊又凹下去了,又变回以前那个风一吹就要到的瘦削样子,一问才知,又分手了。 “他骗我,他其实根本就没离婚。”园子嗓子哑得像是被车碾过,哩哩啦啦,留下藕断丝连的车辙印,“他说和他老婆早就没感情了,只是因为孩子不能离婚,平时都是分房睡,让我放心。还说我不懂他,他这个地位和手里的财产,离婚很难的,让我跟他走,除了领证,什么都听我的。” 庾璎一股无名火冲到天灵盖,只得强忍,恨铁不成钢地问园子:“那你呢?你怎么想?” 园子咳嗽着,从剧烈的咳嗽声中挤出几个字:“姐,你不是都看见了吗?我还在这呢。” 庾璎至今都对那日园子的模样记忆犹新。 她靠着床头半躺着,那么瘦,薄薄一片,被子底下的半个身子像是消失了一样,眼睛红肿,唯有瞳仁清亮,她与庾璎不约而同地双双沉默着,实在也是没什么可讲。直到庾璎起身,帮园子收拾她没动几口的馄饨,忽然听见园子轻轻的一句唤:“姐,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命不好?” - 想求的求不到,愿望一再落空,一次,两次,三次,任谁都会怀疑这是上天安排,园子甚至不敢大声抱怨,唯恐命运听到,随手再赏她一巴掌。 那晚庾璎和园子抱在一起哭了很久,庾璎不常掉眼泪,但那天不知怎么,她听到园子那一句满是凄惶的尾调,突然就被击溃了。 “庾璎姐,不论我图什么,总是不能如愿。” 图感情,图安稳,图钱。 种种,总是失败。 庾璎脑子乱得很,只擤鼻涕,说不出话。 她也糊涂了。 可能正如园子所说,婚恋上的抉择,大概是女人一生最难迈步的岔路口,园子怀揣着美好愿景在路口徘徊许久,有一个又一个路人与她同路,可终究也没走多远,她到底还是要原路返回,重新站到那个分叉面前。 命。 园子用一个字来概括她求而不得、万般不顺的感情故事。 在那之后,园子依旧照常每天到庾璎店里上班,她在另一条街自己租了房子,不肯再打扰庾璎。庾璎说不要这样,搬回来,园子却不肯。她不好意思。 庾璎怕园子心眼太窄,想东想西,那段时间就经常约着佳佳,三个人晚上关店打烊后喝点酒,聊聊天。在外面吃饭贵,庾璎就买菜回来做。佳佳看着园子在厨房拌凉菜,隔着隔断门,偷偷跟庾璎嘀咕,园子姐这么好一个人...... 后半句不必说。无非是,这么好一个人,老天怎么就不能成全一下她呢? 庾璎不作声,揽着佳佳的肩膀,悒郁憋在胸口。 她和园子酒量都还不错,三个人里,往往是佳佳先睡着,横着霸占她的床。 庾璎先给佳佳盖被子,然后借着些许酒劲儿坐回园子身边,斟酌再三,开口问出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园子,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着急想要找个人结婚呢?” 园子便和庾璎说起自己家里的事。 爸妈分开得早,没什么刀兵相向的波折,一切都很平淡,平淡地分开,过后又各自再婚,如今过得都还不错。 园子不似大多电视剧或小说里描绘的那样,因为原生家庭的种种而歪扭了感情观,相反,她的感情观实在是太“正”了。她料定自己没读多少书,这辈子没什么大能耐,她也没野心,不想要多惊心动魄又辉煌成功的人生,就希望和妈妈一样,找到一个像继父那样的合适的男人,对她好,两个人结婚,成家,有点积蓄,然后买个房子,开个店,像庾璎这样的美甲店就很不错,他想的话就生一两个孩子,没有也无所谓,攒够养老钱,就去风景好的地方逛逛,园子想去新疆,想去看火焰山,还想去杭州看西湖,一辈子不用大富大贵,就过平凡的日子。 就这些。 这很奢侈吗? 庾璎摇头,不奢侈,一点都不。但,这也并不容易。 园子抿一口啤酒,笑着说她知道。 她现在总算知道了。 庾璎还想问园子,你有没有想过,你渴盼的这种生活,不说全部,至少大部分,关键在你,不在另一个人呢? 可还没有问出口,就困了。庾璎挤上床,去拽佳佳的被子,园子则负责把剩菜归整放进冰箱。庾璎迷迷糊糊时看见园子刷碗时,把那金镯子从手腕上褪了下来,端详很久,小心搁在一边。 所以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没人说得明白。 庾璎觉得还有大把时间和园子讨论这个问题,却不曾想,园子口中的命运悄无声息又找上了园子。 先是佳佳发现园子很快谈恋爱了,然后便是庾璎发现园子有好几次偷偷躲到店门口去接电话。 电话那边是谁?在聊什么?园子新的恋爱对象是个什么人,要躲着她和佳佳呢? 庾璎心有惴惴,总觉不安,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终于,在园子月休的那天,庾璎恰好吃坏了肚子,她平时最抗拒去医院,但因为上吐下泻伴随发烧,明显是胃肠感冒,不得不去镇医院挂个水,谁知刚到医院门口,就和出来的园子打了个照面。 园子身边的男人庾璎认识。她再熟不过了,如今再见到,都恨不能扇他踹他,咬他撕他,可偏偏,园子和那男人牵着手,并排,三个人一时都愕然。 - 庾璎胃疼得更厉害了,好像呼出的气都灼灼,带着火,她就是想不明白,那个打过园子的前男友怎么有脸回来找园子,更不明白的是,园子究竟是把脑子丢到哪里了,竟然一而再,再而三跟他和好。 庾璎不再理园子,一连几天没有去店里,横竖如今佳佳和园子都能学了手艺,缺了她店照开生意照做。任由园子怎么来敲她门,给她打电话,哭着说要解释一下,她都不为所动。 庾璎如今终于明白那句,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园子这件事,身为朋友,庾璎自认为已经仁至义尽。 园子就守在店里,一定要堵着庾璎见一面。她有一肚子东西要诉,可真见了庾璎,却又抽泣着说不清楚话,庾璎也难过,但更多的是遗憾,她遗憾一个好好的小姑娘,怎么就能糊涂至此。 庾璎把佳佳支开,先问了园子那天去医院是为什么,得知是陪那个男的,她松了一口气,然后攥住园子的手腕,抬起来,晃了晃。颜色明显暗淡一截的金镯子松垮垮挂着,外层的透明胶早已翘起皮,一圈圈边缘泛白。 就这么着,犹豫半晌,庾璎心一横,想着去他的吧,正要开口,园子却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突然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她泣不成声,和庾璎连连说着对不起。 庾璎哑然,她想说,你对不起的不是我。 可看着园子满脸泪水,终究还是抬头,盯着天花板,忍了再忍,闭了嘴。 ...... 李安燕听得入了迷:“所以,园子一直都不知道她的金镯子是假的?你们为什么不告诉她?这是为她好啊!” 此时天已经黑透,早已经过了打烊的时间,梁栋给我发了几条微信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都没回。 我也入了迷。 说不上是因为庾璎讲故事太过绘声绘色,还是因为这是真实的故事,是确确实实发生在这间小小的美甲店里的故事,因此格外引人。 “然后呢?”我也不由得这样问庾璎。 即便我们都知道,园子做出了最差的选择,她的结局是可预见的,可我还是抱有一丝期望。 直到庾璎说:“没有然后了。” “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故事讲完了呗,”庾璎应付李安燕,“就到这了。” “后来呢?后来园子怎么样了?” “谁告诉你这世上的事都有个后来?园子跟我闹掰了,后来走了,离开什蒲了,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完事儿。” 李安燕显然不相信,但她不知该如何追问,于是看看我,又看看庾璎,然后又看看我,眼里尽是不解。 庾璎没有隐瞒,园子的故事到这里,确实就该画上句点。 园子和庾璎的最后一次聊天,是在园子离开什蒲之前。那次聊天几乎是单向的,园子讲,庾璎听,可讲来讲去,无非就是那些话,园子说自己有多么渴望一段长久的感情,有多么期盼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关于她那套关于“命”的演说。 园子说她和前男友是一个月前联系上的,他如今在外地上班,好像有些起色,听说园子还在什蒲,便回来找她,因为从前在鸡排店干活时伤着了胳膊,天一冷就疼,园子就陪他去医院拍片子,一来二去,两人又走到了一起。 庾璎问园子,你只知道他胳膊伤着了,怎么不记得他当初怎么欺负你的? 园子就又哭:“我总觉着,他这次和从前有点不一样了。” “他现在手里有些钱了,说要和我一起开个店,明年就结婚。我们把话说开了,他跟我道歉,挺诚恳的,我......”园子反复摩挲着手腕上的金镯子,和庾璎说起自己以后的打算,“我说想开个美甲店,他说都听我的。这几年我跟你学了不少东西,不算浪费,而且,姐,你知道,这不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么。” 庾璎当然知道。 园子就是被这愿望困住了。 再加上前两年的感情经历,她非但没有湮灭这个愿望,反倒愈发强盛了,强盛到蒙住眼睛,此时有人抓住她的手,她才不管是谁,只要能带她接近那个愿望本身。 况且,他们有过一段,彼此了解,知根知底,园子也是真心喜欢过那个男人,某种意义上,这对于园子来说或许是一条捷径,急切的心情一扬起来,似乎能够重新觅得爱情的形状,过往的伤疤也就自然而然,记不得疼了。 庾璎的视线再次落向园子的手腕。 庾璎一直都觉得园子是清楚的,园子清楚自己手上戴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庾璎早看出来了,连佳佳都早看出来了,园子每天都要摩挲那镯子许多遍,她会没发现蹊跷吗? 但园子装糊涂,庾璎也就没办法张嘴,况且如今的境遇,庾璎不知道那男人怎样和园子描绘未来的,那未来美好到,园子宁愿忘记自己手上的假镯子,又或者,那男人早已向园子坦白,承认自己当初用了个假货骗园子和他一起背井离乡,但园子为了感情,为了实现那个愿望,选择了原谅。 “园子,你傻。”庾璎不知道说过多少次类似的话。 园子抹了一把脸,笑了,露出单边小虎牙。 这一年,什蒲经历了十几年不遇的暖冬,竟然一场雪都没下。 庾璎是在园子离开什蒲后才在家里的衣柜里发现一摞现金,园子留下的,这时的园子已经不是学徒,庾璎每月给她的是大工的工资,这些大概是园子攒了大半年的钱。 园子大概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和庾璎道谢,以及道歉,只能用这种方式,她也心知肚明,庾璎是不会再把她当朋友了。 庾璎是聪明人,庾璎的朋友们自然也都是聪明人。 而她是个傻子。 临走前,园子对庾璎说:“姐你放心,我就算干这一行,将来也永远不会回什蒲开店,跟你抢生意,我保证。” 庾璎说:“随便你。” 也不知道园子的愿望究竟实现了没有。 总之后来,庾璎和园子再也没有见过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在世界之外 庾璎留我在店里吃晚饭。 她说,庾晖在家里的这些日子,自己勉强算过上了饭来张口的生活,不需操心三餐,庾晖每天都会做好饭菜,用保温饭盒装好,送到店里来。一开始是庾璎一个人的份,后来多了李安燕的那一份,今天中午便是如此,庾晖送来晚饭时我识趣想走,却被庾璎拦下:“你吃了再回去,我弟做饭好吃。” 打开饭盒,是几道炒菜,锅气未散,三双筷子。 庾晖将盒盖收到一边,只垂眼,淡淡地:“我在家吃过了。” 和庾璎不同,这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我更加确定这一点。 我没有亲生兄弟姐妹,在表、堂兄弟姐妹里,我又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加上性格原因,我与他们并不能玩到一起去,又或者说,我无法加入他们,因此我不能完整体会手足是何样情感,是看到庾璎和庾晖的相处,才有了些许轮廓。 “我弟弟就这样,从小就是,爸妈说他就是属葫芦的,肚子里能装东西,但是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掘出点什么。” 庾璎问庾晖,什么时候走? 庾晖说,还没定,不着急。 我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庾晖常年在外做买卖,似乎是冷链水果之类,在家住不长,一年也就春节回来一次。我并不了解他们的家事,只听懂个大概,只是在庾璎说话的时候,我的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反复流连在庾璎和庾晖的脸上。 我愈发觉得,他们实在是长得太像了,特别是那双棕褐色的眼睛。庾璎说话时喜欢盯着人,屋子里的顶灯会在那眼里落下恍恍惚惚的影,可只消一眼你便知,那影子有重量,她是认真看着你、一心一意跟你说话的。 庾璎与庾晖都是这样的。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庾晖终究是个男人,他身形宽阔,肩膀很宽,坐在门口那小沙发上等我们吃饭时双肘撑膝,略显局促。当我的目光游移到他的脸上,他恰好也看过来,他目光里那微妙的重量相较庾璎更甚,出于礼貌,在视线短暂相接的那一秒,我便迅速挪开了眼去。 “看什么呢你,吃啊。”庾璎说。 我赶紧落筷,嘴巴却不过脑,十分着急替我解围。 “你们真像。”我混乱着。 “废话,我们是双胞胎,你说像不像?” 李安燕没什么反应,显然是早就知道。 而我很意外,我不敢再去看庾晖的脸,但却任由棕褐色的眼睛在脑海中聚拢成型。 庾璎给我夹排骨,浓酱汤汁粘在洁净的米饭上。 “小乔你工作找得怎么样?顺利吗?” 我赶忙回神。 我说,还好。若说顺利,倒也谈不上。 聪明的庾璎这便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总能敏锐捕捉细微情绪。 庾璎从未进入过职场,也毫不了解我的行业以及现状,她并不能尽数理解我当下的困扰,但她依然会用平时在客人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认真安慰我:现在大环境不好、大城市生活成本太高、人到三十身不由己、社会身份压力大......你读书这么厉害,之前的公司也那么好,换工作简直不要太容易,你可不要眼光太高,要是连你也发愁,你看看我,全部身家守着这么个小店,我还要不要活了...... 以上种种,车轱辘话,零零碎碎。 我明白,她在用笼统而直接的言辞帮我宽心。 吃完饭李安燕煲了壶水,冲杯装的速溶奶茶。庾璎一边说自己年纪大了,晚上吃多不消化,一边又卖力撕着装奶茶粉的袋子。 她说,对嘛,这才有点学徒的样子,哪有当学徒的不给师父上供?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 李安燕嗤之以鼻。 而我喝着奶茶,跟着庾璎沾了光,自然无二话。 - 离开时,天上飘起了雪花,湿了地。 幸而什蒲很小,步行回去也不过十几分钟,我往梁栋家的方向走着,直到身后有车驶来,是庾晖。 “怎么了?”我问。 他隔着车窗递给我东西:“我妹说你落下的。” 是我的蓝牙耳机。 我接过,道了谢,车却仍然没有越过我去,庾晖轻描淡写,这是我听到过的、他第一次主动开口。 “我送你吧。”他说。 我捕捉到了一些奇怪的细微处,关于庾璎和庾晖对彼此的称呼。 外面雪纷纷落着,有渐猛的势头。庾晖车开得稳,我们共处车内密闭空间,他问过方向之后便再也不说话了,我纵然寡言,却也不得不主动开口,打破空气中冷凝住的不自在,我问他:“你和庾璎,到底谁大?” “她是我妹。”庾晖脱口。 可是,庾璎叫庾晖弟弟,我听到了。 兄妹?还是姐弟?我的疑惑在酝酿,庾晖直视前方,片刻后才做补充说明:“我们出生就差几分钟,不重要。” 到了梁栋家楼下的路口,我提出就在这里下车,给出的理由是里面路太窄,车开进去不好出。 我不算说谎,因为来到什蒲半月余,我已经熟悉了梁栋家楼下的道路,哪里宽,哪里窄,哪里太黑不好走,哪里有井盖,哪里有坑洼,人习惯一件事真的很容易,就比如此刻,我习惯性地往楼上看了一眼,找梁栋家的窗户。 雪已经在地上积了一层白。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走过拐角,身后的光亮却也追随而来,是庾晖借着远光灯帮我照路。 雪花在光里,在我眼前,如同斑驳噪点,不缓不急,均匀下落,周遭安静得能听到踩雪声。 我忽然又想起了园子,想那个聪明又愚蠢的姑娘。 女人的共情能力往往更强,这是恩赐的天赋,却也是扣牢的枷锁,我是这样,我知道庾璎也是这样,李安燕也是这样,否则我们不会在故事讲完的那杯奶茶时间里,齐齐陷入沉默的回想。 我与园子素不相识,我也未曾经历过庾璎说的、园子离开那年冬天的银粟大雪,今天的雪不够看,但,眼前雪花落下时,我却结结实实感受到了侵骨的寒冷。 而且雪融化时往往还会有一场更加凶悍的降温,这是自然规律,无可避免。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园子,梦见她出现在什蒲那个很有名的溶洞景区。 所谓溶洞,不过是被地下水溶蚀产生的石灰岩地貌景观,国内的溶洞景区有许多,我从没去过任何一个,但说来奇怪,在梦里,那些奇怪的钟乳石奇特而真实,仿佛我亲眼见过,还有园子,我竟依靠庾璎的只言片语描绘出了一个陌生姑娘的模样,她站在我面前,站在那巨大的苍白的岩石下冲着我笑,露出小虎牙。 钟乳石上为造景,布置了灯光,五光十色的灯光打下来,她整个人像是快要融化。 -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 但由这个梦始,我忽然想去那个溶洞看一看。想法忽如其来,很强烈。 我问梁栋那个景区的具体位置和交通方式,却被告知,什蒲没什么公共交通,要去景区,只能是开车。 我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梁栋从电脑前抬头,似乎很意外:“怎么突然想去那?” 我说记得你提过一次。 梁栋更惊讶了:“我是提过一次,但当时看你没什么兴趣,我以为你不想去。” 他指指屏幕:“你等我忙完?” 我说好。 冲动退去,理智回笼,游玩确实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相较梁栋的工作而言,相较我的现状而言,都是如此。我坐到梁栋身边,打开邮箱和招聘软件,照例回复消息,梁栋见我在打字,神不知鬼不觉探头过来,他猛地一出声,吓了我一跳。 “你期望薪资就是这个水平?” 我检查了那个数字区间,觉得未有什么不妥,只是与上一份工作持平而已。 “你知道跳槽是最简单直接的涨薪方式吧?”梁栋勾着我的肩膀,“一家公司即便干到死,涨个几千块也比登天还难,换工作就是机会,机会你懂吗?” 我懂,但是。 “你要不要听我的?你这样......” 梁栋拿走了我的手机。 我的简历是由他润色过的,如今,和心仪公司的线上对话也在梁栋的“指导意见”下进行,我和梁栋的行事风格实在大相径庭,在他眼中我是畏首畏尾,在我眼中他是张狂无度,我有些不舒服,特别是看到他将我的预期薪资上调,听到他一一评判我收藏的岗位,找出一个两个缺点,要么是薪资不高,要么是公司规模太小,甚至是以和地铁站距离超出一公里为由的交通不便,然后将它们从我的收藏夹里删除。 我意识到自己在皱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梁栋瞥见我的脸色,忽然一笑:“干什么你,还你还你,我这不是想帮忙么。” 他把手机还给我,捏了捏我的脸:“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你一句小乔,别因为着急,就萝卜黄瓜都往筐里装,太掉价。找不到就慢慢找,又没人催你。” 梁栋是好心,我明白,他是除父母以外我最亲近的人了,我并不认同他的一些想法和行为,不再“唯他是从”,但无可否认,他与我站在利益一致处。 我这样想着,到底还是把预期薪资往下降了降。 没有谁能真的理解谁,特别是我,这种容易焦虑的人,怎么能奢求梁栋共鸣我的紧张与急迫。 我太希望我的工作与生活回到正轨了。 除了我自己,没人能真正帮得了我。 我给自己定下两个目标,一,我要在这个冬天彻底结束、春天彻底来临之前,找到一份大概满意的工作,不需要完全满意,只需要大概满意。二,我要在离开什蒲前,去一次那个溶洞。 两个相比,第二个目标明显容易实现得多,毕竟溶洞就在那里,那些奇峰异洞花了几十甚至上百万年时间才存在,也会一直存在下去。 或许是大数据监听了我的想法吧,我的手机开始频繁给我推送关于喀斯特地貌、岩溶景观、国内旅行推荐之类的内容,我碰到感兴趣的就会点进去看,这样的后果就是,一时间,我的手机里再刷不到其它东西。 有一天下午我在庾璎店里坐着,翻着手机推送。当天店里没客人,李安燕请假和同学出去玩了,横竖也是,庾璎懒得管,痛快给假了,她听到我播放的视频里的内容,问我:“你想去溶洞啊?我找人带你去啊?” 我以为庾璎会说,我陪你去。 但没有。 她说:“我从小到大不知道去了多少回了,没意思,小时候那地儿还没圈成景区呢,不要钱,现在加了几盏彩灯几块碑,就成收费景点了,你等着,我有熟人,不要钱。” 说罢便起身,站在店门口冲隔壁喊了起来:“佳佳!佳佳!” 庾璎给我的解释是:“佳佳以前在那个景区售票处上过班,她知道怎么带人进去。” 我并不怎么在意票价,我感兴趣的是,佳佳竟然还有这样一段工作经历,不知是在给庾璎当学徒之前,还是之后。 “她啊?她上过的班多了去了,说出来吓着你,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没干过,”庾璎一边招呼着隔壁面包店探出头来的佳佳让她过来,一边完全不担心被她听到,就这么直接地与我对话,“谁让我们佳佳太笨了呢?学什么也学不会,干什么也干不长。” 我没有见到佳佳人,却先听见了她的声音,娇娇俏俏的,慢慢悠悠的:“庾璎姐,你别这么说我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在世界之外 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见过佳佳。 之前几次来庾璎这里路过隔壁,我都没有想过往面包店里张望一下。 和园子一样,佳佳是存在于庾璎口中的人,甚至还要更模糊些,只是就这么一声唤,我当即就回忆起了庾璎对佳佳的描述,当真是贴切。 如果用文字来表达,我大概会把佳佳开口说的每一个字与字之间,都加上一个波浪号: “稍~等~一~下~” “我~来~了~” 就是这样的语速。 庾璎说,佳佳是在爱里长大的小孩,娇生惯养出一副慢悠悠的性格,说话做事都慢,能急死一百个她这样的急性子。 但佳佳不讨人厌。 她慢,她直,她笨拙,她有时说话不过脑,但她不讨人厌。 “磨蹭什么呢,找你办点儿事,”庾璎撑着门,等佳佳过来,“......别拿了!上次的还没吃完呢!” “拿点嘛,上次拿的全都被你店里那个小妹妹吃了,她太能吃了,那么小的个儿,怎么那么能吃呢?都没给你剩......这次我多装点,刚烤出来的呢......” 是说零食不离嘴的李安燕。 我站起来,又等了一会儿,佳佳才终于露面。 大眼睛的短发姑娘,有着饱满圆润的脸颊,手里拎了个塑料口袋,里面是蝴蝶酥和几大盒奶油泡芙。 - “你俩谁大?” 庾璎喜欢和人姐姐妹妹的相称呼,显得亲近,她随口就序齿,要帮我和佳佳排辈,最后得知,佳佳比我小一岁。 “这个是你小乔姐,人家可厉害了,工作可好了,你们加个微信,有事儿没事儿联系着,多跟人家学学。”庾璎说着客套话,问佳佳,“你那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开业?” 佳佳的外套口袋里叠着一摞彩色纸片,就是新店开业的传单,抽出来,展开,上面写着开业时间,下半部分是,佳佳爸妈这些年干累了,原本是想把隔壁这个店直接交给佳佳,年轻人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别砸了这么多年招牌就行,谁知道佳佳根本没看上,说是店太小了,烤箱设备什么的也太旧了,不够施展,直接在什蒲另一条街租了个大店面。这家老店翻新一下也继续开,雇人干,还做以前的老式面包和无水蛋糕,新店要做些新颖的流行的甜点,取名“美佳烘焙”,我看了看那传单,上面还有现磨咖啡和奶茶。 庾璎拿过来传单看看,先是赞扬:“还行,像模像样的。” 然后就是嫌弃:“但你弄这东西有什么用呢?你还不如做个微信能转发的那种网页。” “也做了的,做了的。”佳佳把这一摞传单搁在庾璎的小桌子上,笑眯眯地挽庾璎胳膊,“姐,你也帮我发一发,宣传一下呗。” “让你先从小的做,你不听,场面弄这么大,砸手里了我看你怎么收场。” “不能吧......”佳佳笑,“不会吧。” “听你这声就是没底气,”庾璎把胳膊抽出来,“干都干了!你怕什么!别人说你两句就跟着走了,没出息你......” 庾璎其实是个很会照顾别人情绪的人,所以我很不明白。后来我问过她,你总这么呛佳佳,就不怕她生气?庾璎大笑,说,因为佳佳直接,所以我也直接,而且你看佳佳,她像是会生气的人吗? 庾璎开店多年,见人多练眼力,知道和怎样的人要怎样相处,她和佳佳认识太多年,太熟了,远要比我熟络,我无权置喙别人的相处模式,庾璎说,客人也是一样,有的客人爱聊天,你就和她多聊,有的往那一坐一看就是冷脸不爱开口的,那就要注意一下,别惹人烦了。 我说,可我第一次来你这,你跟我聊了很多。 庾璎说,我跟你聊天一直都很小心呢,你没瞧出来? 我这才明白,原来是因为庾璎的那套“沙石理论”,她看出我心里的河道淤塞而纤细,所以不得不小心翼翼,踮起脚尖。 “小乔,你心眼太窄,心思太重了,活着怪累。”庾璎用她的那双慧眼这样给我定性。 - 当晚,庾璎照例留我吃晚饭,可是今天不仅李安燕请假了,连送饭的庾晖也因有事缺席了。 没有现成的,庾璎提议回家做,佳佳提议出去吃。我再一次见证了佳佳的说话直接,她左手挽着我,右手挽着庾璎,还是那样慢悠悠地:“可是庾璎姐,你做饭不好吃。” “......” 于是我们还是决定在附近找家小饭馆。 佳佳说她请客,当做新店开业的庆祝,庾璎揶揄她,一分钱还没挣呢,倒先想着花点出去了。 最终,这顿饭由庾老板买单。 我看得出庾璎是能喝酒的人,却不曾想佳佳酒量也出色,两人先是礼貌让了让我,意料之中得知我不喝酒,就去饭馆柜台前的玻璃酒桶里一人接了一杯散白。 廉价白酒泡着人参,酒液泛着微黄的琥珀色,佳佳笑眯眯地仰脖一口,下去就是半杯,脸色未改。 庾璎没忘了我的事。 吃饭间她询问佳佳,关于溶洞。佳佳说,好进倒是好进,只是现在还在二月,什蒲这边冷,现在溶洞里的那条河冻得结结实实,没法坐船赏景,所以景区一般会在春天之后才营业,冬日里就是关闭,修缮。 “没办法了?进不去了?” “我不是说了嘛,能进,可是洞里面什么都没有呀,设施关了,灯也没开,黑咕隆咚的,去看什么呀?” 佳佳的语速因为酒精变得更加缓慢轻飘。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小乔姐,你等春天,或者夏天,我带你进去玩,我还能帮你讲解呢,我以前背过讲解词,我......” 我知道,我的两个目标之一,就这样宣告失败了。 我一定不会在什蒲停留到春夏,我会很快离开,梁栋曾说春夏之交的什蒲最漂亮,依山傍水,绿翠浓阴,有芦苇,有蒲公英,风一吹便会扬起,仙尘一样。 我可以大概想象出那样的景色有多美。 但我没有机会亲眼欣赏了。 一顿饭的时间,庾璎几乎都在和佳佳聊开店的事。 庾璎在佳佳面前介绍我时,把我夸成独立的职业女性,见过世面,懂得多,可面对她们的话题,我一句话都插不上,只能搛着菜,试图理解庾璎口中二房东和三房东究竟谁说话更算数,兑和租究竟有什么区别。这是我的知识盲区,可佳佳却能与她聊得有来有回,显然不是毫无准备的门外汉。 等到吃完饭,佳佳爸来接佳佳回家,我则和庾璎相伴。 庾璎问我冷不冷,我说不冷,她便提议,绕个弯,从另一条街回去,我以为她是要借散步醒醒酒,谁知跟着她走到街中,发现了一家崭新的门市,连卷帘门都是全新,门头上的字还没嵌上去,一看就是还没有营业。 庾璎说,这就是佳佳马上要开的新店,美佳烘焙。 “太洋气了,”庾璎退后两步,好观察全貌,“干什么都不紧不慢,下周就开业了,还没装完?地方倒是选的不错,对面就是中学,应该有孩子生意......” 她端详了好一阵,又拿出手机拍照,不知是要给谁发照片,还抱怨着:“佳佳这孩子实心眼,你刚听她说没?三房东除了兑店费还要她两万块钱押金,这条街打听打听,多了去的店想兑兑不出去呢,哪有押金这一说?” “我得找人帮忙问问,傻孩子被人坑了还替人数钱。” 我说,佳佳好像不是你说的那样,什么都不懂。 庾璎当即斜着眼睛看过来,还瞪了我一眼:“你跟她一样,也什么都不懂。” 我就知道,庾璎到底还是被那两杯白酒影响了。 “你看她那个样子,好像这几年长进了不少,其实虚着呢。”庾璎如此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在世界之外 佳佳的“笨拙”是天生的。 小时候学说话学走路就晚,到了上学的年纪,更被老师说是学也学不明白,玩也玩不明白的那种孩子。 玩得明白的都去坐讲台两侧的单座了,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看着,千万不要闯什么祸,反倒是佳佳这种不爱学习、平时就爱好发呆抠手打瞌睡的,老师比较放心,安排到最后一排,守着班级后角的卫生角。 墩布堆在那,总有一股子散不去的霉味和潮气。 佳佳无所谓,她觉得那里能晒到太阳,夏天风一吹,教室窗帘一荡,还挺舒服的,所以就和老师提出,要一直坐在那里,每周轮换座位不要带上她。 后来有一次,佳佳妈去开家长会,看见宝贝闺女坐在这种座位,气不打一处来,回家指着出席上一次家长会的佳佳爸鼻子一顿臭骂,孩子憋憋屈屈坐那个小旮旯,你没看见吗?为什么不跟老师提意见?佳佳爸也委屈,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小时候也坐那啊!能看看窗外,对眼睛好,而且夏天风一吹,比风扇还凉快呢,可舒服了。 佳佳妈被这俩人气到哑口无言,转头趁过节偷摸给老师塞了个红包,总算把佳佳从最后一排调走。那个座位也被撤了,再无人愿意去坐。 佳佳一直到小学毕业都不声不响,稳居班里倒数第一,小学拍毕业照就她一个人闭眼了。 佳佳妈从来不承认自己的孩子比别人的孩子差。 谁愿承认自己的孩子天生就不聪明呢? 但她也会焦虑,会紧张,会带着佳佳悄悄去镇上找算命的看,算命的眼皮一敛,说,你家孩子是天上神仙身边的小童女,下凡来了,要渡渡劫,这些都是正常的,这样,我帮你去和神仙说说话,商讨商讨。 然后手指敲了敲面前的香案。 香火钱放在这里,你可不要和别人讲,天机不可泄露。 佳佳妈信了。 不信也没别的招。 后来也不知是不是算命的和神仙聊得挺好,佳佳上了初中以后,终于不似从前那样木讷了,开始愿意张口讲话,愿意和班里的女同学们一起去逛逛街,虽然依然是帮人拎东西的那一个,但佳佳妈觉得,这已经是莫大的进步。 她给佳佳许多零花钱,让佳佳请好朋友们吃汉堡,吃冰淇淋,还把家里新做出来的面包蛋糕装好,一份份的,让佳佳带去班级里分享。 初中毕业后,佳佳不负期望,有了几个知心伙伴,并且几人约好,一同考去市里上中职。几个女孩子,一个学医药,一个学电子信息,还有佳佳,为了和大家去同一个学校,选了烹饪,学面点。 佳佳爸妈都挺高兴。 这多好呀,小姑娘学门手艺,还是这么实用的手艺,以后就接手家里的面包店,简直再合适不过。人生不是一定要有什么大成就才可以,就守着爸妈,也是安稳富足幸福的一辈子。 佳佳爸妈怀揣着这样的期望,全家人都在盼望着佳佳学成归来。 后来紧跟着就是春节,放寒假。 店里实在忙不开了,佳佳爸便让佳佳来店里帮忙,他有心想让女儿试一试这半年多学得如何,便说,闺女你来做个什么吧,蛋糕面包或者裱花,什么都行,结果佳佳两手一摊:“爸,我不会,我学的是中式面点。” ......当初开学交报名表,我好像,勾错了。 - 很小很小的事也能捅出大篓子。 佳佳好像永远跟不上同龄人的节奏,永远比别人慢一拍,多一个坎。 但爸妈还是觉得,没事,没关系。 有家里给你兜底呢。 于是佳佳这个将错就错的中职也就继续读着。 读到一半的时候,有一次逢周末回家,她走路没看车,不小心被车子刮了胳膊,伤了,在家躺了一个月,好不容易挨到伤好了回到学校,却发现课程跟不上了,一时间郁闷至极,嘴上脸上一连起了几个大泡。佳佳妈心疼,索性,就让她打包行李回了家。 学校待不下去也没事,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人不能闲着,一闲就要出问题,即便不上学了,佳佳爸妈也觉得,应该给孩子找点事儿干。 佳佳先是在家里面包店帮忙。 因为调错了温度,差点烧了厨房那个传家宝级别的大烤箱。 然后便是到庾璎店里当学徒。 佳佳和园子一起学了两年,园子都已经能自己出去开店了,佳佳修甲床却还修不明白。回家拿妈妈练手,虽然是最简单的款式,妈妈也非常骄傲地擎着手展示给亲戚邻里看,话还没说出口呢,不知情的亲戚便打趣:“呀,你这在谁家做的美甲呀,太难看了,快让老板赔钱去。” 佳佳闻言,眼里噙泪,扭头便走。加上园子此时已经离开,她没人说话,觉得没趣,从此就再也不肯去庾璎店里报道了。 后来,佳佳爸妈又帮佳佳安排过几个活儿,都没干长远。 去什蒲的溶洞景区当售票员,因为不会搞关系,说话太直,被另外两个换班的老售票员穿小鞋。 什蒲新开了个夜市,众多摆摊,佳佳戴红袖箍提醒各家维护环境卫生,结果和人起了冲突,晚上大伙都收摊走了,佳佳为了不被领导骂,自己拎着扫帚,从街头扫到了街尾。 再后来,又在镇上快递驿站上做分拣,从来没干过重活的手第一次磨起了茧子,佳佳爸妈看在眼里,心疼女儿,就每天都提早打烊,去快递站帮忙一起干活,佳佳又气又恼,尤其是看到快递站的其他人在背后偷偷笑她,更是回家大哭一场。 想什么,误什么,做什么,错什么。 佳佳觉得自己不是不上进,她什么都想干,但什么都干不成。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她开始怀疑自己莫非真的被那算命的神棍说中,是命里有点什么忌讳?才会这样差劲?哦对,园子,园子姐不是说,人要信命吗?那会不会,她说的其实是对的呢? 无尽的挫败感淹没了她。 特别是这时候,上学认识的初恋男朋友要去当兵了,和她分了手,彼时最好的几个朋友也纷纷毕业开始工作,大家都已经迈入人生的正轨,只有佳佳,是的,只有她,还在原地打转。 她不急不躁、不声不响的性格得到了最大发挥,真的就一步都不往前走了。 好像又回到了小学教室里那个堆着墩布的角旮旯,无人为伴。 “妈,为什么我什么都干不好呢?”佳佳哭着这样问,她指着自己的脑袋,“是不是我真的缺点什么?” 佳佳爸妈一商量,还是打算让佳佳回到面包店来。不管怎样说,这也是自家的生意,有容错的空间,即便搞砸了,学得慢,也不会有人真的怪她,但,佳佳这一次拒绝了。 她和家里人说,她要离开什蒲,她要离开家,她要出去自己找工作,看看就靠自己,能不能把日子过下去。 家里因此爆发一场大战,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叔婶姨舅全都来劝,可不能让孩子一个人出去,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呢? 佳佳的小舅说话最直接,你中专还没毕业呢,出去能找到什么工作?在家都闯祸,一个人在外不是更要命?这孩子从小就笨,就不机灵,你…… 被佳佳妈妈打断了:“你再说一句?你说谁笨?就你家孩子聪明是吧?别忘了你小时候鼻涕天天甩嘴里,有一次跟人打架掉进旱厕里还是我给你捞出来的呢,你说谁笨?” 把佳佳小舅臊了个大红脸,再不言语了。 家里人还在为了佳佳的事情争吵不休,屡次召开家庭会议,一定要为佳佳安排一个未来。可谁知,这边热火朝天,那边,佳佳不声不响,闷声干大事。 佳佳爸妈有一天打烊回家,发现家里没人,佳佳留了张纸条,人走了,拎着行李。 纸条上说,她不想做蛋糕,她对做蛋糕面包一点兴趣都没有,她这辈子就是饿死在外面,也不要回来接手那台烤箱。 “我就是想做成一件事,哪怕就一件呢?”佳佳临走前给庾璎打了个电话,这样跟庾璎说。 佳佳爸妈急到手脚不听使唤了。 这下子没人吵了。 因为全家人都乱套了。 佳佳妈回想着,佳佳长这么大就从来没有出过门,最多最多就只去过省会,料想她不会走太远。 庾璎一边安慰佳佳妈,一边帮忙想办法,既然确定了大概的位置,只不过是找人确认安全也就罢了,不要担心,她像佳佳这个年纪的时候,早都已经自己支起一个店了。 “就是你跟姐夫想太多,人家佳佳这不是挺有主意的么?” 庾璎想来想去,最终想到了一个将就的办法,她知道庾晖在省会朋友多,开店的朋友更多,就让庾晖帮忙留意着,横竖佳佳找工作大概率就是进厂或者是去店里应聘,营业员之类的,除此之外应该想不到什么其他的出路,急着立足,急着吃喝,那就一定会效率为上,就先缩小范围,尽力找一找吧。 庾璎还叮嘱庾晖,什么面包店蛋糕房之类的,就不用找了,佳佳她不愿意做蛋糕。 这主意属实大海捞针,但终究能给佳佳爸妈一点安慰,庾璎一边盯着庾晖那边的动静,一边继续安抚佳佳爸妈,佳佳看着娇气,说不定出去闯闯,真能立得住,这不是什么坏事,退一万步讲,要是她过不下去了,自己就会回来的。咱们这边治安好,佳佳又不是小孩子了,不怕。 佳佳妈又想到佳佳小时候在托儿所,有一次把没吃完的苹果扔进了垃圾桶,被老师勒令捡起来吃掉,她就真的把半个苹果又从垃圾桶里翻了出来,乖乖放在嘴边啃。光是回想起那场景,心就搅劲疼,哭了一通,又一通,怎么也停不下来。 不知道眼泪洒了多少。 庾璎也不知道自己跟着忙活了多久。 终于。 终于。 庾晖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 原本没抱太大希望,却不曾想,庾晖竟真的神通广大,把人给找到了。 不出庾璎所料,佳佳果然就在省会,出了火车站甚至都没走远,就在附近找了个店,正上着班,好好的呢。 佳佳妈心里这块石头总算咚地一声落了地。 庾璎也总算能喘口气。 等她这口气喘匀了,想起来问庾晖:“哎?那是个什么店?佳佳她找了个什么活?” 庾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声。 他环顾满屋子的人,看看庾璎,又看看佳佳爸妈,手里烟头一耷: “做蛋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在世界之外 我大概明白,庾璎说佳佳“虚”,说她外强中干,是什么意思了。 更加微妙的是,我能在佳佳的故事里找到些同病相怜、物伤其类的滋味。佳佳从没有靠自己真正做成过任何一件事,我也是,佳佳非常焦急地渴望做成一件事,我也是。 从来不被肯定的人,五脏六腑都是破着大洞漏着风的,行走的时候重心不稳,东倒西歪总是要倒,所以偶尔碰到个机会就会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以求从中获得一些成就感,来填补那些漏风的窟窿。 那年,庾晖托朋友找到佳佳的时候,佳佳正在一家蛋糕店里打工。 那家老板年纪和佳佳妈差不多,女儿却比佳佳还要稍大些,已经外出读大学去了,如今看佳佳就像看自己家孩子,全天下当妈的都是同一颗心。那老板想的是,这小姑娘一看就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我帮一把,回头我闺女在外碰上差不多的事儿了,也自然会有人帮她。 老板问佳佳:你怎么会想学这一行呢?喜欢? 然后又骄傲地自问自答:是了,女孩子嘛,都喜欢香香甜甜的东西。 佳佳戴着手套刷烤盘,使劲儿地蹭,手上动作卖力,说话却还是那样轻飘慢悠,她一边刷一边诚恳地说:“不是,我原本是想去干美发,但是我好像染膏过敏,一进去就流眼泪,人家不要我,我才来这的。” “干什么都行,让我留下就行。” 佳佳隐瞒了自己家就是开蛋糕店的事实,但毫不避讳地承认了对这一行的抵触。 幸亏老板不在意。 大概确实是急着招工,总之,佳佳就这样留在了蛋糕店,干上了以前打死都不愿干的行当。 老板教她收银,教她用烤箱,教她做蛋糕胚,抹面,裱花,还要时不时教佳佳一些生活技能上的事,比如怎么租房子,怎么洗衣服,怎么开煤气做饭,不至于把自己饿死。 ......都是这些从前在家里时,佳佳根本瞧不上眼,不想学,也不需要学的东西,而这一学,就是完完整整的四年。 家里人都在等着她捅篓子或是撂挑子,谁知,竟还真的安稳干下去了。 直到去年,佳佳回到什蒲,带着来自同行的手艺和一些开店经,和爸妈商讨,她打算把自己家的店重新“升级”,更新换代。 庾璎说:“人呢,都是这样的,以前觉得这儿难那儿也难,这儿不能做,那儿学不会,真逼到份上了,什么都不难了,什么也都能学进去了,哄都不用哄了。” 她几乎是看着佳佳长大,实在太有发言权:“真不是我说,佳佳爸妈就是太惯着孩子,她哪里笨?根本就不笨。” 我忍不住笑。 明明类似的话庾璎自己也说过许多次,她总说,我们佳佳,实在是太笨了啊。 “佳佳看上去很认真,这次应该可以的。” 我这样对庾璎说。 庾璎没有回答我,她还在发消息,不知道和谁,等到忙忘了才停下来,转头和我扯扯嘴角:“但愿吧。” 然后翻找出佳佳发的开业优惠海报图,转发到朋友圈。 - 庾璎的朋友圈内容很杂,平均一天要发好几条,转发的东西居多。她朋友多,南来北往的,他都要捧捧场,转发时还不忘加上一句,这是我好姐姐,这是我好妹妹,大家多多支持,再带一个抱拳的表情包,有些奇奇怪怪自带喜感的江湖气。 我们往回走的路上,会先路过庾璎家,我说让她先回,她却执意要先送我,然后再自己回来,给出的理由是,太晚了,我一个女人,不安全。 说得好像她不是女人一样。 我说,放心,我已经对什蒲很熟了。 她说,那也没我熟。 我说,看上去你的酒量不如佳佳好。 她说,你放屁。 可我明明看见,庾璎的脚步已经有些虚浮,她挽着我的手臂,把大半个身子的重心都靠在我身上,另一只手拎着塑料袋,里面是没吃完打包的菜,这让我回忆起高中时中午一起拎着热水壶回宿舍洗头发的伙伴。 我站在梁栋家的楼道里,透过楼道那扇布满灰尘的小窗踮脚往下望,我看到庾璎在冲我挥手,然后又拎着塑料袋,虚浮地走了。 到了家门口,我站定,给梁栋发消息,顺便散一散身上沾染的酒味儿。 回来得太晚了,我怕梁栋爸妈已经睡了,所以不敢敲门。 不一会儿,我听见了脚步声,梁栋来帮我开了门。他俯身给我拿拖鞋,并且问我:“刚刚送你回来那人是谁?” 我疑惑。 梁栋说,我刚在卧室那看着呢。 我问,你看什么呢? 梁栋说,楼下那个路灯好像坏了,我想看看你什么时候回来,好下去接你。 我放低声音说,是一个朋友。 可惜换鞋子的声音还是惊动了梁栋妈。 梁栋爸早已经睡了,我听见了鼾声,梁栋妈从屋子里出来,轻轻带上门,她没有问我晚上去了哪,只是二话不说开了厨房灯,要帮我热饭。 我赶忙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并急急看向梁栋:“我给你发消息了。” “对,别忙了妈,她吃完了。”梁栋跟着附和,转头又对我说,“今天晚上做的豆腐箱,这是我妈家乡菜,最拿手的,特花工夫,下午就开始准备了,我小时候最爱吃。豆腐里面本来应该塞肉馅的,今天专门做的素馅。” 素馅,为谁做的,不必说。 很自然随意的几句话,我却顿感如芒在背。 巨大的惊惶使我脱口而出,那我明天再吃。 然而梁栋帮我科普,说是这豆腐不能放,隔夜味道大打折扣。 “你没口福了。”他遗憾地说。 此时,梁栋妈端着那份特意留出来的菜,就站在冰箱前,瞧瞧我,又瞧瞧梁栋,那表情竟有些手足无措,似乎她和那盘菜都在等待我们的发落。梁栋并不在意,一道菜而已,无足轻重,他只是在陈述事实。而我,此刻连外套都还没来得及脱。 安静的时间会被拉长。 我听见了梁栋家客厅的老式石英钟,发出一顿一顿沉重的声响。我也不知道到底顿了多少次,那声音让我的胃隐隐不适,有些闷痛,仿佛是大战前的擂鼓,即便我没喝酒,也感觉到了类似酒后的饱胀和抓挠。 我应该拒绝的。 此时此刻,我最应该做的是道谢,然后拒绝,然后去一趟卫生间,解决一下个人问题,然后洗漱,一身轻松地睡觉。 我很饱了,说了一晚上的话,也已经很累了,很困了,我很想像梁栋说的那样,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弱化自己那矫情的“领地意识”,我应该自然点,亲近点,随便点。 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不知怎的,我接下来应该说的话就那么堪堪卡在了喉头,被那石英钟的声音死死压制住了。 最终,最终,我终于听见了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辛苦阿姨了,我晚上其实吃得少,刚好再吃点,当夜宵。” 我说道。 - 我是个矫情的人,是个边界感很重的人,是个天生悲观、压抑的人。 我对自己有清晰认知。 但我的前同事,也可以说是我的一位朋友,她笑着跟我说,小乔,你真是个好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通视频电话。 详细点说,她是我任职的第一家公司的同事,是我们小组成员,彼时我们的工位脸对脸,她常常在下午时分歪着身子,从屏幕边缘探出脑袋来,笑眯眯地问我,小乔,喝奶茶吗?拼个单吧? 我的回应是,好,你点吧,我a给你。 十次里九次如此,还有一次大概率是我下午马上要出去,实在不能拎着杯奶茶去见客户。 “小乔,你其实根本就不爱喝奶茶对吧,你总是点柠檬水,要不就是不加糖的纯茶,你可不要和我说你在减肥。” 我离职以后不久,听说她也跳槽了,我们一直没有太多联系,我是在朋友圈窥见了她的现状,她如今供职于一家很不错的品牌,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她所在部门是否有招聘在进行,结果她当即给我拨来了视频。 老友相联,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总归不太好,目标感太强惹人嫌,所以我们十分默契地选择了先叙叙旧,先聊一下彼此的近况,再共同回忆一下以前。 她应该是正在午休,坐在公司楼下室外长椅上,手里端着热饮杯,对我晃了晃:“你其实只是不忍心拒绝我,对吧?所以随便点杯东西陪我。说起来我也挺坏挺自私的,我心知肚明知道是这样,但也欣然接受了,因为只点一杯实在是不够起送价。” 她大笑,像是终于把秘密说出来,如释重负那般。 我也笑,我说,没有,你想多了。 “你才想多了呢小乔,”她说,“你是个好人,你很善良,遇到事情总是试图把所有人的想法都考虑在内,习惯性忽略自己,但你又做不到完全泯灭自己的意愿,所以就才拧巴,才别扭,才会不舒服。” 意愿。 自己的意愿。 我忽然想起妈妈生气时对我说的话,她说,乔睿,你太没有主见了。 我想,这大概是同一个意思吧。 但讲真的,我并不觉得我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就举妈妈常用来骂我的那两个例子出来吧,幼儿园时春游,我忽略老师说的要带午饭和零食的嘱托,只想穿漂亮裙子去拍照,还有高考填志愿时,我违背家里人的意见,执意报考那个录取风险比较大的专业,结果滑档??这两件事让妈妈给我扣上了“脑子糊里糊涂,搞不清重点”的帽子,直到现在仍然顽固。 可我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吵,在叫嚣:这不恰恰说明,我很有主见吗? 我是在摒除一切干扰,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怎么算没有主见呢? 虽然,但是,只不过,这两件事经我的主见加持,后续结果都不太好罢了。 于是后来,我开始慢慢习惯把自己的意愿往后放。 在大大小小的一些抉择上,我以安稳行进为指导方针,以顺利落地为主要目标,希望能够周全所有人,让所有、或者说尽可能多的人满意。 即便这是我的人生,我拥有我人生的署名权。 但我给很多人挂了个二作。 “还有啊,你也太客气了,你自己看看你给我发的消息,都客气成什么样了?我不觉得我们之间是需要那么疏远的关系。” 视频那边,我的朋友还在喋喋不休, “不就是要找工作?放轻松,现在大环境不好,但你是乔睿啊,你那么优秀,不要焦虑,简历发我一份吧,我这边刚好有个岗,虽然可能薪资不会十分理想,但我觉得你可以先来过渡一下......稍等啊,我先帮你问问,应该可以先在线上一面......” 朋友知道我此刻人不在上海,她在帮我行方便。 但坦白讲,我倒希望此时此刻有一份面试通知直直甩在我脸上,要求我必须立刻马上赴约,这样我就能顺理成章地离开什蒲,能给梁栋合理的交代,并使我自己稍少一些愧疚感。 梁栋在我视频时一直在卧室里走来走去,时而远眺窗外,时而伸伸懒腰,现在是上午,我不知道他今天为何这样清闲。他全程听完了我们的对话,并且在见到我挂断了视频后,第一时间凑到了我身边,和我一起阅读手机上的新鲜消息。 “你怎么回事啊?”他问,“我都跟你说过了,不要急不要急,为什么要自降身价呢?还是说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就一定要迅速找到工作不可?哪怕这是个破烂儿公司破烂儿岗位,你也愿意去?你这莫名其妙的压力哪来的?乔睿,你可真是,主意太正了。” 梁栋语速很快。 他有个毛病,很容易情绪上头,特别是与别人争论时,会不自觉地高亢,企图用气势压倒对方。 “你确定这是你朋友?什么朋友,我认识吗?听着一点都不靠谱。” 话说到这里,我的眉头瞬间拧起。 梁栋当然发现了,他也察觉到自己失言了,急忙补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以为,我是因为他侵犯了我的社交自由而生气。 其实,我只是反应稍迟了一些,真正使我心尖猛跳的,是他上面说的那句话。 他说,乔睿,你可真是,主意太正了。 这好像是北方的方言,但我听懂了,梁栋是在说我,太有主意了,太倔了,并且认定一件事情就死不悔改,油盐不进。 我感觉到自己眉尖在鼓,眼角在颤,梁栋后面说了些什么我其实没听得进去,我全部的心绪都被这句话钳制着。 其实这句话还有个更通俗易懂的表达??梁栋的意思是,我太有主见了。 我迷惑了。 我到底是个有主见,还是没主见的人? 有主见到底是不是一个优点? 为什么我没主见要被骂,有主见也要被批评? 为什么明明是同样的话题,具体到不同的事,就会有不同的倾斜方向? 我究竟有没有资格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一些决定? 还是说,我仅有资格决定今天喝不喝奶茶,喝谁家的奶茶,喝什么口味的奶茶,却绝对没有资格决定我的二十八岁是该结婚还是工作,是该留在我未婚夫的家里与他的爸妈搞好关系,还是该回到那个出租屋苟且偷生,享受卑劣而痛快的自由? 我没有资格决定这些,是吗? 梁栋,是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在世界之外 我没有想到,梁栋也没有想到,这只是一句话而已,像是衣服袖子上的无足轻重的线头,却引得我们爆发了一次巨大的争吵。 六年了。我和梁栋之间极少吵架,究其原因,我实在是个非常抗拒冲突的人,在社交里,不论和谁,但凡我捉到任何一丝火光即将要扬起的迹象,我会马上喊停,哪怕是以自己退步作为代价。 我最近一次和人起冲突,还是在离职时,我主动找我的上司谈话。虽然那在她看来可能根本就不算什么冲突,激烈程度连我们部门周会上的讨论环节都比不上。 我厌恶一切争执,厌恶那些唇枪舌剑的攻击,歇斯底里地撕扯,更重要的是,我知道我很难在任何一场冲突中取胜,我心里纵有一万句话,但没几句能真正说得出口,情绪会扼住我的咽喉。 大肚花瓶。 我讨厌这个比喻,也讨厌这只花瓶里装着的自己。 梁栋起身去把房门关了,他站在我面前,遮挡住门的方向,不知他是不想让爸妈听到我们的对话,还是想要拦住我逃跑的去路,或是二者都有,他靠近我一步,想来握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他看着我,问我:“乔睿,我知道你对我有不满,从你跟我回到什蒲就一直是这样,我问你,你又不说,我实在看不惯你别别扭扭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能不能明白点告诉我?就算我错了,我也得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吧?” 梁栋以为我是生了他的气,的确,但更多的是,我在生自己的气。 我努力忍住鼻腔里的酸涩,扭过头去:“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梁栋是对的,我就是一直在闹别扭,大概是因为从我被裁员开始,就进入了一个以前从没有进过的人生阶段,以前我一直在忙碌,穿着冰刀鞋向前,很少有机会停下来低头看一看。现在停下来了,却发现,内观与自审,这件事比往前奔跑还要更不容易。 我好像堪堪砸碎了那只花瓶的一个角,被迫要直面那花瓶里面的更加真实的自己。真实,不那么好看的自己。 “梁栋,我不喜欢别人替我做决定。” 梁栋气势宏大的逼问在我后颈幻化成一只手,按着我,最终让我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你什么意思?”梁栋好像没听懂。 “我说,我不喜欢别人替我做决定。”我重复道。 “你指什么事情?” “比如,我要找什么样的工作,和谁交朋友,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买房子,去哪个城市定居生活,以后的人生规划,就这些。”我说,“梁栋,你太高傲了,觉得只有你是对的。” 梁栋听了这话,先是愕然:“我什么时候替你做决定了?我是在给你建议!” 然后他换了个反驳的角度:“以后的日子是我们两个人一起过,我是你男朋友,是你爱人,我是在跟你商量!给你出主意,我是为你好,有什么不对吗?” 梁栋的语气好熟悉。 好像谁和我说过类似的话。 我想了很久,回忆起来,是我妈,在许多年前高考失利的那个噩梦一般的暑假,我把自己闷在家里发酵,妈妈也是这样对我说,她劝我,不要想着复读的事了,有多少人复读一年还不如第一年考得好,你今年失败了,怎么敢保证明年就一定你能考上你想学的那个专业?乔睿,人贵在自知,特别是大事不能犯糊涂,你就乖乖听爸妈和老师的话,就行了。 我从分段录取的第一阶段掉榜以后,最终调剂到了另一所学校,一个在当时被称为就业前景最好的专业。 我听话了,听话的原因,一是如妈妈所说,我的第一志愿落空了,这让我丧失了底气,二则是妈妈说的那句,乔睿,你得相信,爸爸妈妈是想你好。 ...... 爸爸妈妈是想你好,不会害你。 我是你男朋友,是你爱人,我是为你好。 有什么不对吗? ...... 梁栋看着沉默的我,看着我麻木的脸,忽然冷笑了一声:“乔睿,我们是不是在一起时间太久了,所以你忘了,是你主动让我帮忙的?” 他语速飞快:“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你是跟我说过,你觉得我们最适合的一点,也是你最喜欢我的一点,是觉得我比你成熟,可以让你依靠。那时候你搬家、换工作、哪怕我们出去旅游给朋友带什么伴手礼你都要征求我的意见,大事小情恨不得全都替你做主。你说我是你的主心骨,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吗乔睿?” 我记得,我都记得。 只是,正如梁栋所说,太久了,好像恍如隔世。 我曾经一度认为,梁渡是能够与我平摊人生风险的那个人,我们是最亲密的伴侣,甚至,我可以在做一些抉择的时候,把压力转交,也是因为那句话??他是我的男朋友,以后会是我的丈夫,无论如何,他会替我兜底。 十八岁的我,二十二岁的我,二十八岁的我。 我感叹于时光的能力,它将我一点点雕塑打磨,把我尖锐锋利的地方一点点磨平,却也将我人格中圆润的地方一刀刀,磋磨出棱角。那些棱角支撑在地上,为我留有一方空间,恰恰好,能够容纳一小片自尊和自信,用于抵抗生活中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风险。 我不再需要梁栋来帮我承担了。 二十八岁的我明白了,其实这世界上,根本没有谁真正能替我承担人生。 ...... 话已经说到这了,即便我再抗拒厌恶冲突,我也知道这场冲突免不了了,那么索性,就说多一些。 我想先把情绪消化一下,然后和梁栋坐下来慢慢讲,但梁栋的手机响了,他急于去处理微信消息,所以我们的对话不得不暂时存档,搁置。 我们没有冷战过,以前所有矛盾最后化解的方法都是梁栋认错,来哄我,这是第一次,梁栋也不愿再弯腰。 我穿上外套,准备出门。 出门前,我听到梁栋说:“我不是高傲,真正高傲的人是你。” 我没有回头。 - 此时已经是二月中下旬,按照节气来说,早已过了立春,恰逢雨水,但今年是闰二月,春意迟迟不来。 什蒲好像从来没有天高云阔的晴朗天气,抬头,天幕永远泛着浑浊。走在街上,周遭没什么行人,街边的雪化了又冻,不断融化,蒸发,成了零零落落的斑块。还是很冷的,我找不到一丝春天的痕迹,反倒觉出一些雨井烟垣的意味。 我当然没地方去。 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我唯一能落脚的地方就只有庾璎那。恰巧庾璎也给我发来了消息。 她问我,在家吗? 我说正要去你那里。 她说,那你快一点。 我猜是有什么事,要么是庾晖做了什么好吃的饭菜,要趁热,要么就是李安燕又和她呛起来了,要我去当裁判,庾璎急着找我,无非是这几件事。 我以为今天也是一样,可我去了才发现,今天李安燕不在店里,据说是又请假了,反倒是佳佳在。她扔下新店开业前的一箩筐杂事,出现在庾璎这,原本在沙发一角坐着,见我推门进来,抬头看了看我,喊了一声小乔姐,然后就又把头低下去了。 像个做错事等着挨批评的小学生。 而庾璎,则手臂抱胸靠着桌边站着,高高仰着脖子,毛绒绒的棉拖鞋一下下点着地面,看看佳佳,又看看我,瘪嘴嘟囔了一句:“我真是恨铁不成钢。” 是干什么什么不成的佳佳,又一次,再一次,把事情搞砸了。 按照原定的时间,明天,她的美佳烘焙就要开业了,一切都准备好了,庾璎这几天恨不能往每一个来店的顾客手里都塞几张开业优惠宣传单,可是外人再如何欢呼喝彩,也架不住当事人紧要关头闯出点祸,致命一击。 佳佳找经销商给新店订了两台进口的层炉烤箱,之前量好厨房卡槽位置,就直接嵌进去了,没管它,今天第一次用,佳佳还很有仪式感地把爸妈喊过来,在正式开业前请大家吃第一批她亲手烤出来的面包,却没承想,烤箱好像不太好用。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佳佳说。 她问了经销商,对方倒是很好说话,说这一批的机器因为技术原因有小概率电压不稳,中途会断,不过没关系,我们售后很好的,你把机器发回来,我给你换一台。 饶是佳佳再慢性子,这回也急了,明天就要开业了啊,现在换设备,哪里还能来得及! 而且先不论明天客人多不多,我开的是烘焙店!哪怕就只来一个人,没有烤箱,我请客人进来喝咖啡,吃烤肠吗? 这样令人焦躁的事还不仅一桩,佳佳为了这家店真是用了心,请了装修公司做店内装潢,还有专业做广告标识的工作室来设计室外门头招牌。但只负责了设计的环节,佳佳觉得对方给的采料、制作和安装的费用太贵了,并不划算,于是她拿着设计图,在网上找了家做灯箱字的厂家,对方保证质量,还说装卸简单,发货过来可以自己安装,就是拧几颗螺丝的事。 ......那么,灯箱现在在哪呢? 佳佳这会儿没在沙发坐着了,庾璎的眼刀快要把她剁碎了,她起身,却又觉得手足无措,复又坐下,然后身子慢慢往下滑,最终蹲在了地上,背靠着沙发边,痛苦地抱住了脑袋: “我的错,是我的错,我记错了时间,我告诉厂家是下个月开业,是我记错了。” 原定的开业时间确确实实是下个月,但中途,佳佳妈找镇上那个给佳佳算过命的老神仙帮忙推了推,人家说流年不利,只有这个月才适合生意买卖开张,下个月不好,于是佳佳临时把开业时间提前了,她记得催装修进度,记得重新印宣传单,记得把好消息分享给所有的朋友,却唯独忘记了通知做灯箱字的厂家。 美佳烘焙明天就要开业了。 但没有烤箱。 也没有招牌。 “你能干点什么你?”庾璎看见佳佳这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就这么点事,掰掰手指头都能弄明白,你就偏要搞点什么曲折出来,什么东西交给你能放心?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在我这干活的时候,你......” 庾璎还要翻出以前的事骂佳佳,被我拽了一下。 瞧得出佳佳已经很难过了,但她不哭,就只是静静蹲在那,拢着膝盖,把自己团成一团,眼神愣愣地落在店里搁扫帚的角落,在发呆,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有没有把庾璎的话听进耳朵里去。 “我跟你说话呢!你装什么鹌鹑!”庾璎甩开我的手,加快几步走了过去,停在佳佳眼前,“你说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好意思说这话吗?我有没有叮嘱过你,新发来的机器你不拆箱检查?明天要开业,今天才想起来试用?” 庾璎还说起装修的事。 她也是嘱咐过佳佳的,佳佳是新手,但她毕竟开门做生意了很多年,知道什么钱该省,什么钱不该省,就说这个装修,有必要大张旗鼓搞得那么洋气吗?什蒲这边什么消费水平心里没数吗?很多人就会被那精致高级的装修拦在门外。 这也就罢了,装就装了,钱花了就不要只花一般,你为了省下那一千块钱自己找厂家做灯箱,中间出了什么纰漏,你怎么办?像现在一样,闯了祸不能平,吓麻了,人蹲在这里发愣吗? 佳佳抬起头。 那模样庾璎太熟悉了,从前当学徒时就是这样的,只要一捅篓子,必定是这副表情,难过又委屈,惶然又无辜,让你一肚子怒火都发泄不出去,然后所有烂摊子留待别人帮忙解决。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了。 我好像都能听见庾璎愤愤咬牙的声音。 如她所说,她是真恨铁不成钢,就这么一站一蹲,一高一低,两个人对视了很久,庾璎仿佛是终于下定决心,这次决不再理佳佳了,她转身,朝我无声摆了个口型:随她便,不管她。 然后向我走过来。 我知道庾璎不会真的不帮忙,她是庾璎。 只是。 佳佳终于在我视线里站起来了,她应该是蹲久了,站起身时有点打晃,她一边撑着腿,一边唤庾璎:“姐......” “别喊我,烦死了。” “姐,我想了想,宣传单都发出去了,不能改日子,我还是想要明天开业。” “所以呢?请顾客进店吃烤肠。” “不是......”庾璎始终背对着佳佳,她在剥一颗橘子,往嘴里塞,佳佳看着庾璎的背影,又看看我,“我想了几个办法,你听听,我这么办行不行......” 庾璎往嘴里塞了最后一半橘子,然后把橘子皮扔进了垃圾桶。 我清楚看到她的肩膀向下一沉,松泛了些,眉眼也好像舒展了些许,我便知道了,这就是庾璎想要的。她,我,佳佳的爸妈,我们终究都是外人,帮忙可以,但事情,得她自己做。 人与时间打一辈子交道,大事小情碾过来滚过去,不会没有长进的。 佳佳也不再是十七岁的佳佳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在世界之外 佳佳给她师父打了个电话,当着我和庾璎的面。 庾璎是她的第一个师父,可惜传道受业不彻底,只走了个半路,想来施与受也是需要缘分的,不要说美甲这个行业,即便佳佳从小就在果酱奶油黄油之间打转,耳濡目染,可到最后,这手艺也不是从爸妈那里学来的。 不知道电话那边说了什么,涉及到烤箱的一些具体品牌和参数,我和庾璎听不懂,只听到佳佳说,不用不用,太麻烦了。最后,她挂断电话,转头告诉我和庾璎:“我师父说,让我照常开业,明天先卖饮品和那些提前进货的盒装糕点,她在那边做一些简单的新鲜面包开车给我送过来,现在就做,后半夜能到,送不了太多,够卖明天开业的一上午。” 勤王救驾。 “你怎么想?”庾璎问。 “我觉得不靠谱,”佳佳摇头,“虽然咱们这离她那里也不算太远,送过来来得及,但是面包蛋糕都娇气,卖相不好看也是白搭,况且明天上午糊弄过去了,明天下午呢?后天呢?大后天呢?” 我明白佳佳的意思,燃眉之急固然好解,但终归不是办法,设备更换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一个星期,之后呢? 佳佳又蹲下了,犹豫半晌终于开口,明显底气不足:“我打算去我爸妈那看看。” 这便是佳佳刚刚说的,她想出来的解决办法。 庾璎突然噗嗤笑了出来。 她和不解其意的我对视了一眼,然后笑着问佳佳:“不硬了?” 佳佳不再说话。 - 其实开这个店,佳佳爸妈是全力支持的。 虽然夫妻俩一开始的意思是先在老店上做文章,但女儿有想法,当爸妈的自然没话讲。 再说佳佳的想法,也不是抗拒接受爸妈的帮忙,只是嫌弃爸妈的店太小,店里的设备是老古董,传家宝,他们开了一辈子面包店,但从来没有过任何创新,槽子糕和老式面包翻来覆去,一烤烤了一辈子,年轻人不爱吃,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来买,就连蛋挞蝴蝶酥和带馅麻薯这些,都是听佳佳说了很久,才做来卖的。 佳佳对爸妈那套“养家糊口,保持现状,不想折腾”的理论嗤之以鼻,再加上出去见了几年世面,愈发心思活泛。还有一个点,我想我大概能够理解佳佳,从小就不被夸奖的笨小孩们,心底里总是存了一个“我一定要如何如何,不靠任何人做出一番成绩,让所有人刮目相看”的宏愿,这宏愿大概从幼年时就生根了,每每受挫折一次,根茎就壮硕一分。 所有人都以为佳佳早已习惯了,就连庾璎都说,她揶揄佳佳,说她笨,佳佳从来都不生气。但世界上哪里有人真的心宽至此呢? 她只是不言语罢了。 佳佳低着头,和自己的鞋尖对话:“我不想让我爸妈插手,但现在好像也没什么办法了。” 庾璎朝我无声息地撇撇嘴,然后又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看她。 佳佳还在纠结。 她太想证明自己了。 然而,一切纠结都抵不过现在火烧眉毛的急迫。 又过了一会儿,好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佳佳终于站了起来。 她对庾璎说:“我先回我家店里看看,姐你不了解,每个烤箱都有自己的脾气,火候难说,我也不知道我家那传家宝都能做些什么东西出来,而且我也不会用,我先跟我爸妈研究下再说。” “然后,我的店还得打扫一下,玻璃柜台要擦,收银机器要联网,标签和包装袋要查个数,检查一下水电,总之都是些零零散散的活,我一个人就能干了,但是现在实在分不开身,所以庾璎姐,我把钥匙给你,你帮我去打理一下行不行?你就是开门做生意的,这些东西你懂。” 我以为庾璎还要在说佳佳几句,类似“你早干什么去了”之类的话,但没想到,庾璎没有,她极其痛快,说:“好。” 然后回头朝我一挥手:“走!小乔,收拾收拾,打烊!” “哦还有,”庾璎痛快,佳佳也没有扭捏,“庾晖哥在家吗?他朋友多,我想问问认不认识做灯箱字的?要快,要今晚就能赶工做出来的,我问了咱们镇上那家,他家只能做最基础的亚克力和led,树脂的做不了......虽然现在也不要求那么许多了,但我还是想尽量......” 庾璎不废话:“你自己给他打电话。” 佳佳真的给庾晖打了个电话,说了下现在的状况。 隔了片刻,庾晖的消息回了过来,说是刚好,有个朋友可以联系上,把佳佳的图纸和需求都说了,对方也说可以,他们是自家有工厂,不是小店,佳佳这种小活,一会儿就能做出来,保证绝对利利落落。 唯一一点比较尴尬的是,那家工厂距离什蒲二百公里,比佳佳师父那还要远。开车去取,单程也要三个多小时。 佳佳一听当即摆手:“算了算了,我再问问别人,总还有近一点的......” “你还能问谁?”庾璎已经穿好外套,打算关门,“怎么说这也是朋友,靠谱,这种定制的东西瞧不出材料原样,可别再让人家挑点残次品把你糊弄了。而且你跟他还有什么客气的?” “太麻烦庾晖哥了......” “你这几年也没少麻烦他,不差这一桩。” 我还站在原地。 我在等候领取我的任务。 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所以等着佳佳发话,是庾璎拽了我一下:“愣着干什么?走啊,你跟我去佳佳店里收拾收拾。” 佳佳向我道谢。 我后知后觉跟着庾璎走,直到庾璎突然顿住了脚,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回头上下打量我:“小乔你会开车吗?” 我说会。 “高速敢走吗?” 不待我回答,庾璎便替佳佳给我下达了新的任务:“那你别跟着我了,你跟我弟一起去吧,太远了,你俩换着开,别太累。” 说实话,我有些讶异,也有些茫然。 边界感重的人,最怕麻烦别人,也怕被别人麻烦,甚至把每一段社交关系当成人情往来零存整取的银行,因为要时刻查询余额而倍感压力。庾璎是个反面,她是毫不客气的,不在意细枝末节的,她对别人仗义,也自然而然需要别人在恰好的时候挺身而出,并不会计较其中孰高孰低,孰亏孰溢。 反正以后日子还长。 这是庾璎的处事原则。 我其实应该拒绝的,但我发现了一些奇妙之处,就是当面对庾璎的“不客气”时,我并不反感,看到她不把我当外人,甚至倒有些喜欢这种亲近感。我分析,大概是我的所谓内核太过孱弱,被她的强大同化了。在庾璎这里,我没有任何不自在,能帮得上忙,我很乐意。 唯一担忧的是,她未免有些太信任我了。 庾璎大笑:“没事,也不是真指望你开,就是觉得两个人比一个人要好,安全些,不然我总是不放心。” 她就这样把我推了出去:“早去早回。” - 现在已经是晚上六点多。 按照预计,我和庾晖会在今晚深夜到达那个工厂,拿上灯箱,迅速返回,大概会在凌晨回到什蒲,再算上安装的时间,能赶上明早开业。 一切都恰好。 我给梁栋发消息说,我今晚在庾璎这里,不回去了。 我丝毫不掩盖我正在闹脾气的证据。 而梁栋,他只回我了一句“行。” 他也丝毫不掩饰自己正在赌气的事实。 我们在冷战。 我们从来没有冷战过,这是首例。 我不再回话,却对着手机屏幕沉吟,直到庾璎打来电话,她问我,出发了吗?还顺利吗? 我说刚刚出发。 就在刚刚,我和庾晖准备出发的时候,佳佳急忙顺着车窗塞进来一个塑料口袋,我看了看,里面是饮料和吃的,还有两条烟。 她先和庾晖叮嘱了几句,然后绕道我这边,郑重又真诚地和我道谢,她说是自己第一次开店没经验,也太过草率了,多亏有我们这些人,还说等忙完这几天,请我们吃饭,特别是我。 “小乔姐,我太笨了,不太会讲话,你知道的。”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 其实是自谦了,刚刚我就已经发现,佳佳在想解决办法和给我们安排任务的时候,语速根本不似从前那样慢慢悠悠的,她说话很快,很果断,也很有条理,我知道,这些变化不是凭空出现的,是要有一些东西作为支撑的。庾璎说佳佳是一只气球,那么我想,这只气球即使薄,即使弱不禁风,却也在一次次一遭遭鼓胀和泄气的循环往复里修炼出了一身韧性,这是好本事。 佳佳和庾晖说:“庾晖哥,到了就告诉我,要是图纸有什么问题,我和老板讲。” 庾晖说好。 ...... 车又开出去了一段。 什蒲的路我完全陌生,只能依稀辨别出周围黑漆漆的山石,好像是当时我和梁栋一起来什蒲时走过的,同一条路。 我不是没有和庾晖打过交道,我深知这是个惜字如金的人,和我一样,不愿和不熟的人开口,我预想到这一路上会很尴尬,而我偏偏还有个看不得别人也尴尬的毛病,所以一开始有些担心,担心自己需要绞尽脑汁克服不适来挑选话题,但万幸,庾晖很善良,我不知他是不是看出了我的不自在,所以率先打破我们之间冷凝的空气。 是的,上一次庾晖送我回家,车内的空气也是如此般,冷凝住的。 他目视前方,开启了话题:“以前,佳佳出去打工的时候,我总给她带东西。” 我是从庾晖这里得知的,原来,佳佳之前一个人在外的那四年,竟是一次家都没有回过的。 我又想起了园子,园子过春节也不回家,是为了多赚点钱,那佳佳,又是为了什么? “逢年过节,她爸妈都给她准备她爱吃的,我回什蒲的话,就托我顺路带给她。”庾晖说。 其实省会也并不远,常回家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佳佳说了,她不能回,她怕自己一回去,往那床上舒舒服服一躺,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不仅如此,她还告诉爸妈,你们也千万不要来看我,道理是一样的,我怕我一看见你们,就又变笨了。 就这样,四年来,佳佳和爸妈就只靠手机视频联系。佳佳爸妈表面答应不去给女儿添乱,实则也是跑去看过的,他们找庾晖要了具体的地址,坐着车去,然后隔着一条马路,悄悄瞄一眼。 绝大多数时候佳佳在后厨,根本瞧不见人影,但就这么遥遥一眼,心里也能略略舒服点。 用庾璎的话说,佳佳这性格,和谁相处都如面团儿一样,软软和和的,唯独在爹妈面前,有点恃宠生娇的意思,是的,被宠爱的人,是知道自己正在被爱的。 但庾晖有招,能治佳佳。 有一次他来送东西,是佳佳妈用泡沫箱装的真空好的熟食,塞得满满当当,全都是佳佳爱吃的,但佳佳那天和师父一起接了个婚宴的多层蛋糕,还有甜品摆台,太忙了,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知道庾晖又来送东西,觉得添乱,没给好脸色,就站在门口撑着门说,东西我不要,庾晖哥你回去告诉我爸妈,不要再给我送了,每次吃不完都坏了,而且我也不爱吃。夹枪带棒一顿发泄,就差补那么一句:烦死啦! 如果是庾璎在,大概率要拉开架势叉起腰骂人,但庾晖不会。 他不爱多言,所以一句话都没说,甚至没送进去,就把那泡沫箱从车里拿出来,往马路牙子上一搁,上车,开车走人,甚至都没看佳佳一眼。 我能够想象出当时的场景。 这好像也确实是庾晖能做得出来的事。 庾璎和庾晖,都是很有性格的人。 我问庾晖:“那后来呢?佳佳把东西拿走了吗?” “嗯,拿了,”庾晖说,“我开车绕了一圈,看她搬进去了。” 庾晖讲这话的时候手指敲着方向盘。我惊讶发现原来他在笑。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讲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见他笑,他笑起来就和庾璎更像了,我从侧面看他的眉睫,鼻梁,总觉熟悉,直到他突然一转头,直直看向我,路灯的影在他棕色眼球里转瞬一晃,晃得我一怔。 他问:“怎么了?” 我说,你眼睛里有红血丝。 我替你开一会儿吧,庾璎交代的。 庾晖嗯了一声,算是答应,说,昨晚没睡好,等回程吧,回程你开。 我想起庾璎说过,庾晖是做冷链水果生意的,前些年经常跑长途,为了省人工,很多事都自己上,想来这种程度的路,应该没有什么挑战性。 庾晖听了,笑说他其实也算是和佳佳一样,子承父业。 我说,庾璎没跟我讲过叔叔阿姨。 庾晖说,嗯,去世得早。 我便不好再接话了。 后来,我们路过了一个山坡。 道路两侧是较前面更为茂密的树,现在是冬天,树都是一个样子,不是说枝丫,而是说分布的密度,这里的树明显更为密集,夜里显得骇人,黑莽莽,不见亮,临路边还用铁丝拦了起来,一看就是人工种植的树林。 庾晖告诉我,这是板栗树,这是一大片私人承包的板栗林。 我更加确信了,这就是我当初和梁栋走过的那条路,我还记得梁栋给我讲了个他贪玩偷板栗去烤着吃,结果被狼狗追的故事。没错,当时庾晖也在。 庾晖说:“以前自家承包地,都要养狗看着,现在没有了,没人稀罕偷这些东西了。” 他也和梁栋一样,讲起了自己的童年,似乎什蒲长大的孩子。都对这片板栗林有特别的感情。 “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年秋天,带我妹来这玩,也是摘板栗,我爬上树,让她抖着一个被单在下面接,我一晃树,板栗就噼里啪啦往下掉。小板栗,不大,”庾晖用手指圈起来,比了一个大小,“但是打人疼,我妹脑袋被砸了几个大包,也不哭,也不松手,就在树底下捧着板栗,朝我笑。” 亲兄妹,血缘带来的亲情。 庾晖讲这段故事的时候仍目视前方,嘴角却一直有笑意。 我说,一开始我不知道你们是兄妹,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是庾璎请来的送水工,或者是修理工。” 我也笑了。 真不能怪我这么想,因为我认识庾璎的这些日子里,庾璎店里的这些杂事都是交给庾晖来做的,庾晖又寡言,常常是拎着工具来,一言不发,修完了就走。 要是外貌上能再不修边幅些,真像个修理工。 庾晖说:“小时候家里没大人,有些东西该自己学。” 我说,如果再加上我刚到什蒲那天的第一印象,我还会觉得,你也很像一个拉活的黑车司机。 第一印象。 庾晖方向盘一打,转了一个弯。 顺着这话,他也说起了对我的印象。 “那天在车上要不是你对象一直在和你讲话,我还以为你是被他绑来的。” 他说。 - “我那天,心情不好。” 我撒谎了。 其实来到什蒲的每一天,我的心情都不算好,甚至再继续向前溯源,好像到被裁员,到上一次季末述职,到上一次加班的国庆假期,到上一次春节回家,再往前,再往前,再往前......我发誓,我并不奢求那种被快乐击中大脑的瞬间狂欢,还有心头无闲事的闲适快活,那不属于成年人,我只渴求短暂的放松,轻巧的自由,这样就可以了,足够了,但,很遗憾,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拥有过了。 庾晖看出我在出神。 他没有打扰我,只是把空调开的高了点,跟我说:“睡会儿,到了喊你。” 我说好。 ...... 我竟真的睡着了。 我和庾晖都不再说话的时候,车里是绝对安静的,我只能听到薄弱低迷的嗡嗡声,不知是车,或是车外风走,还是被放大的呼吸声。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又好像没有,我感觉自己在爬楼梯,很长很长的一截楼梯,我终于爬到最顶了,眼看只剩最后一阶,可是一脚踏下去,我发现自己踩空了,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如云如雾。 我几乎是在踩空的瞬间就惊醒。 惊醒同时,腿脚不听使唤,狠狠地往前踹了一下,一声闷响。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坐在车里,腿上有张毯子,盖得乱七八糟。 车停在一片空地上,不远处有一栋小小的厂房,开着门,里面有灯,有人影,再往远处,就是灯带一样的道路,时不时有零星的车驶过。我知道,这是到了。 我问庾晖,到了怎么不喊我? 庾晖说:“着什么急,等会儿。” 我有些尴尬,伸手便要拉车门,结果是锁住的,庾晖看上去也被我的慌张传染了,他有些茫然地帮我把车门打开,问我:“你要干嘛去?我不是等你睡醒。” 他抬抬下巴,示意那亮着灯的厂房:“加班呢,等他们做出来。” 哦。 我背后的濡湿一下子冷却下来了。 反倒更加尴尬了。 我不敢看庾晖的脸,便刻意低着头,可庾晖大概是又误解了我的意思,他向我解释我腿上那条毯子的来源:“庾璎的,我这车以前总拉货,空调不大好用,还没修。” 我点点头,把那毯子又往上拽了拽。 又等了一会儿,庾晖下车了。 他看上去和工厂老板很熟,我见他把那两条烟用塑料口袋包了包,拿给了对方,对方摆摆手,推拉一番,最后收下了。 他们一起站在厂房抽了根烟,好像说了些什么,庾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你检查下,佳佳那图纸我看不懂。” 他带我走到刚装好的几个箱子前,里面是些灯和电线,还有工具。 我说我也不懂,我给佳佳打个视频看看吧,出错就糟了,再没时间返工。 庾晖没说话,只是把手机递给了我,转头和工厂老板继续闲聊去了。 我花了力气,把那些灯箱字和招牌一个一个从纸箱子里拿出来,检查,又给佳佳拨去视频一起确认,发现有一处图案的圆角做成了直角,要重新做。但幸好只是很简单的改动,一个小时就改好了,直到确保全部灯箱的尺寸材料字体都无误,我告诉庾晖,可以了。 最后,我们一起把几个纸箱装进了后备箱。 - “以前做生意认识的,不算太熟,他们今晚加了个班。” 有言在先,回程我来开车,庾晖没有拒绝,在回程的路上,他说了这么一句。 “嗯,明白,”我说,“项目跨部门协作的时候催进度挑毛病,我的上司也是让我去的。” 我倒没有怨庾晖,人情上的小智慧,应该的。 庾晖看了看我,没再说话,头一歪,合上了眼。 我以为他和庾璎一样,无条件地信任我,信任到把方向盘交给一个连路都不熟悉的人。 我以为他睡着了,其实没有。 下了高速,我开着导航,继续往什蒲的方向行驶,中途偶遇一个岔路,路边矗立着高大的广告牌,陈旧,褪色,但仍能依稀瞧见上面的指示标,提示沿路三公里左右,是溶洞风景区。 大概是太久远了,也有可能是没用心,那景区的照片看上去很有年代感,五光十色,流光溢彩,洞中的彩灯遥遥指出一条地下河的方向,钟乳石悬挂半空,宛如天外之景,广告语也是这样说的:世界之外,奇异大千。 我不由得多瞄了几眼,谁知这几眼被庾晖看去了,他没有睡,只是微掀着眼,嗓音有些困倦的哑:“什蒲能拎上台面的东西不多,那算一个。” 我说我知道。 “想去?” 我说是的,只可惜佳佳说现在整修,进不去。 庾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其实能进。只是不好看,春夏才漂亮。” 此刻已经到了镇上,凌晨的什蒲,路上很静,非常安静。 我快速撇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我说,现在也能进。” “怎么进?” “......” 庾晖却再不回答了。 我怎么可能放弃追问,可不论我怎么问,庾晖都拒绝回答,我今晚第二次在他脸上看到类似笑容、还比笑容要更加生动的表情,上一次是他聊起他和庾璎的童年。 他笑着提醒我:“专心。” ...... 镇中心的铜牛雕塑,在夜里显得格外高大。 我绕过那个大转盘,又开了半分钟,把车直接停到了美佳烘焙门口。 这一整条街都黑漆漆的,只有这里,还有街尾那家早点店亮着灯,再过一会儿,新鲜的包子和豆浆要出锅。 庾璎却已经吃上早饭了。她一直在店里帮忙做最后的清扫,无师自通研究明白了佳佳买的崭新咖啡机,给自己煮了杯热咖啡喝着提神,只是她没找到糖,每喝一口就要嫌弃地拧一下眉毛。 她给我看了看她因为挪柜台而不小心劈了的指甲,然后又把手边的牛皮纸袋子给我,我看到上面印着美佳烘焙的店名,还有logo,打开来,里面是还热着的蔓越莓司康,一块一块分装好了。新鲜东西,一看就知道,出自佳佳之手。 “不爱吃,软趴趴,饼干不饼干,面包不面包的。”庾璎喝一口咖啡往下顺,结果又被苦得眉尖一抖。 我咬了一口司康,很高兴。 我问,这是搞定了? 庾璎耸肩:“也不算,凑合事儿吧,刚送过来的,说是让咱们先尝尝。她爸妈那店里的设备确实该换了,能做的东西太少,好像是说容量也不大,不知道到天亮能做出多少来,就这么着,做多少卖多少吧。” 说完她自己也笑了,往回填补了一句,算是自我安慰:“说不定根本没多少客人,做多了也卖不掉,瞎担心什么呢?” 说完,庾璎站起了身。 她走到门口,对踩着梯子正在装灯箱的庾晖喊:“哎,用不用帮忙?” 没听见庾晖回应,我猜他应该是摇头了。 我也走到了门口,只见庾晖咬着一个手电,正在皱眉研究线路走向,用卡扣一颗颗把灯装进暗线里。幸亏他高,看上去不太费力,只是我忽而想起修理工三个字,没忍住笑了声,庾晖听见了,转头朝我看过来,那手电灯光便直直照在我的眼睛里。 刺眼。 我只能抬手去挡。 “......大早上你俩犯什么神经。” 庾璎自言自语了一句,转身回了店里。 - 就这样,美佳烘焙开业了。 这是我第一次亲自见证、甚至参与一个店铺的落成,我和庾璎站在门外,看着佳佳兴奋地把刚做好的面包和蛋糕一个个、规规整整摆进展示柜里,然后再去取下一批。她捧着那些面包的动作好像在捧什么珍贵的珠宝,面包上不小心掉落的肉松屑,是不起眼但也昂贵的钻石。 佳佳爸妈也跟着熬了一个通宵,他们把大麦花篮摆在店门两侧,然后调整位置,悄悄拍照。 烤箱是老古董了。 但老古董也有价值,能解佳佳之困。 隔着一条马路,就是镇上中学,据说学校分批次开学,初三的学生已经开始上课了,佳佳特意把营业时间尽量往前推,能接一波早餐的生意。 有穿着校服的学生走进店里,又拎着面包出来,一边走一边把纸袋子敞口往里瞧。 佳佳在收银台里忙碌,她把短发用力向后拢起,绑起来,露出圆润饱满的额头和脸颊,看见我和庾璎站在外面,伸长了胳膊朝我们使劲挥手,激动之余,还碰到了头顶上的吊灯,赶紧扶稳。 我问庾璎,佳佳这个店,这就算是成功开起来了? 庾璎说,屁,一团乱,也就是强撑着开业罢了,别的不说,就说宣传单上写的任意消费赠送小蛋糕,因为佳佳实在没时间做,还不知道要怎么和客人交代呢。 但她看着佳佳在忙,蓦地也笑了:“有点当老板的意思了哈。” 我明白的。 佳佳的事业,她的“宏愿”,她急于证明自己而打的这场翻身仗,只算赢了一多半,并不算完美,但,总也算是打完了。 其中付出与回报的比例我不得而知。 好像也并不重要了。 庾璎说,庾晖走了,今天没人做饭了,晚上我请客,咱们喝酒去吧。 我问,庾晖要去哪? 庾璎说:“我哪知道他去哪?他一年就春节回来住一段日子,这都二月末了,该出去赚钱啦。” 她挽住我的手臂:“哎呀走吧走吧,虽然也没见生意做多大,开什么好车住什么好房,但都是自己选的。” 我仍不了解庾璎庾晖的故事,只是直觉这兄妹或姐弟两个或许有可以被称为故事的过往。但我觉得庾璎说的很对,自己选的。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清早的什蒲,空气冰凉,带着锐利的边角汹涌地侵入鼻腔,我看着道路尽头高大的影,是那尊铜牛雕塑,车辆绕着它相汇又四散,晨光微熹,把路边未融的堆雪照得洇洇,也把铜牛角照得闪亮。 我惧怕冲突,惧怕生活里一切不安稳的因子,惧怕浪费时间,惧怕付出了却没有满分的回报,还惧怕一切不受控的事物,比如行进的方向,或是感情,但在这一天清晨,我熬了一个通宵后的清晨,竟是我来到什蒲后第一次,见到清澈的旭日朝阳。 我也不知道这清澈什么时候又会被灰沉天幕掩盖。 我看见了,就够了。 我和佳佳那样相似,我也搞砸过很多事,将来大概率会搞砸更多,但,我自己选的。 这个清晨,我望着远离什蒲的方向,望着那些车,忽然意识到、并瞬间坚定了这一点:我需要主动选择我的人生,我需要这种主动选择的权力。 它必须伴随我的一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家和万事兴 梁栋妈很快看出我和梁栋闹别扭了。 我不想要除我和梁栋以外的任何人参与到我们的感情走向,不论我们的下一步会走往哪里。即便是梁栋的爸爸妈妈。特别是梁栋的爸爸妈妈。 我以为我掩饰得很好,梁栋也以为我们没有任何破绽,他的伪装和息事宁人的态度有一部分是因为不想让爸妈操心,认为他们三十岁的儿子竟然能力欠缺到连感情一事都处理不好。他在餐桌上仍和往常一样,给我夹菜,把我爱吃的菜往我眼前挪。 我们只是不太和对方讲话而已。 但梁栋妈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 在家里,她对我的态度由恭敬变得更恭敬,由小心变得更小心,她会时不时偷偷观察我和梁栋的表情,眼神流连在我们之间,欲言又止,我看到了,却无法给她任何回应。 她眼神里的担忧实在让我有种负罪感。 我莫名不忍,只能匆匆低下头,或是扭开脸去。 我知道,是我那过于替别人考虑的毛病又跳了出来,对我百般折磨, 庾璎问我,小乔,你怎么和你对象连吵架都吵得这么温吞?这么温文尔雅? 我说,我们没有吵架,冷战而已。 庾璎说,什么叫冷战? 我也不知如何回答。 庾璎说,哦,我明白了,就是马上要下大雨,开始刮风了,但是雨点儿还没落,就是那种气氛,对吧? 我想了想,是的。 我心知肚明这场大雨总会落下来的,梁栋也知道,自从我们回到什蒲以后已经产生过很多次分歧了,归根结底分歧之源是我们对于各自人生的规划不一致,这件事说起来玄而又玄,但却是真真实实横在我与梁栋之间的,我们都明白,这个横亘只能迈,不能忽略。 我们也都有些恐惧,不知迈过之后,又会看到何种景象。 在我和梁栋冷战了大概三四天的时候,梁栋妈终于忍不住了。 她不是一个擅长言辞的人,我猜她一定是提前措辞了很久,想要和我聊一聊,但又害怕冒犯我,纠结来纠结去,最后还是担忧战胜了一切。 她借了个由头问我,下午要不要一起去广场上看她跳舞?他们社区跳舞队最近每天都要在镇上小广场排练,为春天参加市里的比赛做准备,说罢,还给我展示舞蹈队为了排练订做的舞蹈扇子。 我说,对不起啊阿姨,我不去了,今天有点忙,明天有个线上面试,我想准备一下。 ...... 我自认为我的态度没有任何不耐烦。 我这样“软弱”的人,怎么会表露出任何不耐烦? 但梁栋还是从电脑前抬头,看了我一眼。 等梁栋妈出门了,梁栋爸在睡午觉,梁栋几乎是迫不及待,连卧室门都没来得及关,就对我开了口,第一句话便是质问:“你为什么对我妈那个态度?” 我愕然。 我说,我什么态度? 梁栋这时也发觉他有些激动了,他很聪明,立刻意识到自己只是在借题发挥,发泄冷战这几日里他的委屈和不满,于是及时调整状态,把脸扭过去,深深呼吸,平静了一下,对我说:“你现在明明对我很有意见,对我爸妈也是,你有什么话就干脆都讲出来吧,上次我们不是没聊完吗?这次一口气聊完,别憋着。” “乔睿你知道吗,你这性格有时候真的很气人,很让人受不了。” 我有一瞬间恍惚。 我记得几年前,梁栋明明说过类似的话。 那是我们还没有在一起,梁栋在追求我,而一次偶然,我不小心暴露了我的社交平台小号。 那是我的自留地,平时会在上面分享一些矫情的心情,细腻的生活感悟,照片以及文字,除了我自己没人知道。梁栋发现了,他细细阅读了每一条,其中包含我被他牵动的一些心情,比如我感动于他深夜陪我一起加班,心动于他出差行程紧张却仍不忘记给我带我爱吃的当地很有名的雪花酥,还会因为我们周末和朋友们一起去公园玩飞盘,他张扬明亮笑容而心有怦然。 我那时其实已经在心里对梁栋按下了肯定按钮,只是碍于我思前想后的性格,迟迟不肯接受他。 梁栋读完那些,十分动容地把我拥在了怀里。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额头,沉默了很久。 我能感受到他语气中的郑重,他说,小乔,谢谢你。 他因为我的柔软,而变得同样柔软,更因为我偶然的表露而欣喜。 我终究还是回抱住了他。 我说,你好烦,我不喜欢别人窥探我的秘密。 梁栋却笑了,他说,乔睿,我真的好喜欢你这种性格,你虽然不喜欢表现,但我知道,你很细心,你把一切都放在心里,你都懂。 ...... 所以,到底是什么东西变了呢? 是什么让梁栋对我有了不同的评价? 我想不通。 梁栋也想不通,只是在努力看穿我的沉默。 他面色很冷,漆黑的眼睛透过镜片盯着我,问我:“你其实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吧?我这几天其实一直在想,好像从两个月前,我跟你说我要辞职创业开始,你就不对劲儿了。你其实一直对我有意见,对吧?你是埋怨我辞职了?还是对我以后的规划不满意?你有情绪为什么不直说呢?” 我说,我没有,是你想多了。 你所在的行业我并不了解,你的事业规划我也没什么发言权。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我们都有权力和责任对自己的工作负责。 我们也只需要对自己负责。 梁栋眯起眼睛:“你得了吧乔睿,别说的这样上纲上线,大义凛然。除了这一点,我想不通自己还有哪一点值得你生气,值得你跟我闹别扭的。我都说过了,我不是冲动,我想了很久,是有把握才去做的,而且也把你考虑在了我的未来里,我到底哪错了?” 一定是心里积压了太多东西令他不安,梁栋具体的表现就是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在小小的房间里踱步了几个来回,然后又看向我:“既然开了口,我就干脆都说了,还有你换工作的事。” 他终于忍不住了:“我好心帮你参谋,你却把我的好心当成垃圾放在地上踩。我只是想我们都能越来越好,我有什么错?你说你不想让我干涉你的决定,但我知道你的能力值得更好的职位更好的薪资,我是在帮你,不是在害你!你要搞清楚!” “哦,还有,还有结婚这件事,”梁栋冷笑了一声,“我带你回什蒲,把你介绍给我家里人,跟你讨论结婚的彩礼,问你爸妈的意见,尊重你,一切都以你家满意的条件来。乔睿,我认为我作为一个男人,做得够可以了,只要你提,我都应,你还想让我怎么样啊?” “就说这一桩桩一件件,我哪一件是对不起你的了?你说啊,你说出来让我听听!” “高傲,你说我高傲,我在你面前哪有一点骄傲可言?” ...... “乔睿你开口!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 梁栋越说越激动。 这是他一个人的独秀时间,我的沉默无疑给他添了一把火。 其实我也很想张口。 真的,我很想张口,但我的眼泪比我的话语更早满盈,溢出。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面对梁栋的咄咄逼问,我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反驳,而是赞同。 梁栋说的这些,我都认,他说的是对的,其实从他的角度来看,他没有做错任何,从我们各自的工作、共同的生活、未来的规划,以上种种,梁栋都尽力做了他能做的全部,所以他的委屈是理所应当的。而对比之下,我,也的确是一个拒收一切好意的忘恩负义之徒,是个油盐不进的混蛋。 梁栋在被迫地发泄。 我在被迫地承接。 我们都很为难,但这场大雨终究还是落下来了。 我其实还没有完全理清我和梁栋之间的矛盾点,今天这场择日不如撞日的“谈话”又突如其来,打乱了我原本的计划。我原本计划,是要等我把自己的想法完全理清后,再和梁栋心平气和地聊一聊的,人总要先搞明白自己,再去看清别人。是梁栋,是他捏住我的肩膀质问我究竟哪里对他有意见时,如同榨汁机的锋利刀头,丝毫不给我躲避的机会,导致我不得不脱口而出:“你没错,你哪里都没错,是我的问题。” 我声音很弱。 梁栋却更加恼怒了。 他的胸口起伏着,那样灼灼地看着我:“乔睿,你今天必须要说出个所以然,我不可能让你再躲了。” ...... 梁栋说这话的时候,我再也无法忽略我脸上的泪水,只能抬手,用手掌匆匆抹掉,然后颓然坐在了床边。 梁栋就直直站在我面前,以一种质问甚至斥责的姿态。 而这一幕,恰好被梁栋妈亲眼目睹了。 梁栋妈去跳舞,发现自己忘记带扇子,回来拿。梁栋和我刚刚的音量,刚好盖过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面对眼前争吵,看着眼睛红肿的我,她一脸茫然。 她的扇子就搁在客厅的小桌子上。 宽大的扇骨,长长的飘头,上面黏着晶晶亮的水钻,扬起来时那样张扬华丽,放在那里时,又显得那样颓然,没精打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家和万事兴 梁栋一连串的发泄让我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近几次或激进或浅淡的“交锋”,也许意义寥寥。 并非全无用处,就像一个生长在隐秘处很久的脓包,我鼓起勇气挑开了它,我让梁栋知晓了我当下所想,我一手撑开自己的眼皮,一手死死抠着拽着梁栋的手臂,逼迫他与我一同审视我们看上去平和,实际存有隐患的亲密关系。 他看到了,但,他无法理解。 他不能理解我处在当下人生阶段的迷茫与不安,不能理解我对职业路径上的不自信,不能理解我对未知的婚姻状态的犹豫,恐慌。 以及,我终于有勇气承认,我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其实一直处于“人生失权”的状况下,在许许多多个人生决策中,我都更习惯于聆听和遵从四面八方的声音,而故意使自己处于静音。我如今迫切地想要自救,想在最大程度上改变,为自己之后的人生争取到更多的决定权,我希望梁栋理解我,支持我,但,很遗憾。 他仍然认为我在小题大做,在借题发挥,甚至是无理取闹。否则他不会那样声嘶力竭地质问我??乔睿,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我究竟干涉你什么了? 关于这一点,我没有错,他也没有错。 归根结底,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完全的感同身受。 很简单,也容易接受。 我平静下来以后,并不埋怨梁栋,我们只是对于一件事有不同的看法,但我需要一段时间的独处,我需要暂时摒弃一切外界的声音,让自己处于真空状态下,以便思考。 我对梁栋说,我想搬到我朋友那去住几天。 担心他误会,我一再重申,我只是想要冷静一下,你了解我的,我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给自己出难题,就是钻牛角尖,就是内耗,所以请你等等我,等我把一切思绪理顺,在我拆解并治疗我们这段关系之前,我要先处理我自己。 梁栋蓦地笑了一声,干巴巴地。 他说,都用上治疗这个词了,乔睿,我越来越看不明白你。 我没有回答。 可是梁栋啊,我也在挣扎,我在试图重新认识我自己,我发现我走过的一些路,那些步迹实在太混沌了,还掺杂着一些疼痛,我二十八岁了,我知道,或许有点晚了,可我担心,忽略了这个机会,错过了这个可以回望的站点,我会混沌一生。 梁栋没再说什么了。 在一起六年,我们之间的小摩擦从未这样郑重其事过。梁栋仍在赌气,在我简单收了几件衣服要出门的时候,故意刁难我:“什么时候回来,提前告诉我一声。” “你听好了,是告诉,是通知,我没有要干涉你,强迫你。” “别再给我扣帽子了。” - 我很感谢庾璎对我的收留。 没错,在什蒲,除了庾璎这里,我又能去哪呢? 只是我第一次来到庾璎家里,不是店,是她的家,和美甲店在同一条街,不远,一栋步梯楼房的三楼。 什蒲镇上平房居多,楼房少,从山上往下望,整个镇子是一个葫芦的形状,老转盘就卡在葫芦中间的腰线,一眼望去,楼房大多集中在后半段,除了类似梁栋家的那种学校单位家属楼,再就是庾璎家,这种多年前盖起如今早已失管的老小区。 从前是贵,除了做买卖的人家,镇上人大多买不起,如今是太老太破,没人稀罕买,且大多住户都已经搬走,无人打理,楼道里会偶尔出现取暖的流浪汉,以及在角落里留下尿渍的醉鬼。 庾璎小时候也是住平房的,后来随父母还有庾晖一起搬了家,她对于小时候的记忆并不算清晰,有的孩子记事早,有的记事晚,而庾璎说她自己属于后者,不仅如此,她还说自己记性不好,心宽没挂碍,别说是小时候了,就是前几年发生的事,也常常记不起前因后果。 我跟随庾璎一起上楼,发现她家的楼道是干净的,有经常打扫的痕迹,即便住户稀落,单元门上还是有春节留下的对联福字。 庾璎贴的。 “不是收留,是邀请。”庾璎纠正了我的措辞。 她还不许我和她说谢谢。 “我们之间不论那些,谢来谢去没意思,事儿上见就行了。” 多么仗义又可爱。 说这话时她摆摆手,另一只手掏出钥匙,带我进了家门。 庾璎有一身令人心生亲近的江湖气,这是一种处世方式,因为我没有,所以我向往。 “你先歇会儿,我去上个香。” 庾璎家的格局也和梁栋家大差不差,两个房间,其中一间是卧室,敞着门,有些乱,满是生活痕迹,另外一间门是关着的,庾璎去推开,我看到里面有几件简单家具,还摆了供桌。出于礼貌我把眼神挪开,庾璎出来后,把门带上,跟我说:“我老爹老妈。” 虽然浸染了些供香的气味,但我仍觉庾璎家的空气比梁栋家轻盈许多。庾璎拿出新的床单被套换上:“平时就我自己住,你来,我还能有个伴儿。” 我问,庾晖逢年过节回家住哪里?既然另一间房间用于摆供。 庾璎指指客厅的那张折叠床:“从小就是我睡房间,他睡客厅,一直都是。没办法,当时买房子的时候就只有两个房间,我爸妈一间,还剩一间。我老爹就说,抽签吧,公平,你俩谁抽到谁去住,另外一个在客厅搭床。” 庾璎爸爸让庾晖拿个硬币过来,庾晖就从裤兜里掏啊掏,掏出了一块钱,在庾璎兴奋希冀的眼神里往天上一扔,手背一接,一扣,瞄一眼,装大人那样子叹口气:“字儿。” 然后把一块钱迅速揣回了裤兜里。 获得房间使用权的庾璎嗷一声,蹦了起来。 是真的开心。 那时的庾璎和庾晖,都只有刚上小学的年纪。 我笑了。 庾璎看我笑,她也笑了。小孩子胜负心太强,哪里会多想,她那时根本没意识到,庾晖可能是故意让她。 庾璎说:“因为是一起出生的,从小我俩就不分谁大谁小,我老爹老妈也赞成,我们一家四口互相都是直呼其名的。后来被别人听见了,就笑话我家,说我们没大没小,没家教。” 我说,倒也不是这样的,刻意忽略家庭中的长幼次序和辈分称呼,消解边界和家庭内的权力关系,一定程度上是会让家庭氛围更加轻松温馨的。绝大多数中国家庭做不到这一点,虽然传统的父权结构家庭观念已经在转变,但爸爸一词,仍然代表着不容挑战和轻视的权威。 庾璎笑:“我倒是没想到这么深奥......不过你说的对,挺轻松的。” ...... 我和庾璎一起在家做了晚饭。 我在心里认同了佳佳说的那句庾璎做菜不太好吃。 但不论好吃与否,庾璎到底也是独自生活了许多年。 晚上,我和庾璎并排躺着,她问起我:“你怎么了?和对象因为什么事情吵架?” 我把来龙去脉和庾璎描述了一遍。 其中忽略了一些我的主观感受,尽可能只描述事实。 不是我不信任庾璎,只是我不觉得庾璎能够尽数理解我,理解我的选择。我说过了,这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梁栋不行,庾璎大概率也不行。 家里有暖气,并不冷,但庾璎还是把她衣柜里新的厚实鸭绒被给了我,她平躺着,翘着腿,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晃着。 “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觉得你从他家搬出来,暂时冷静一下是对的,”她说,“毕竟人是感性动物,我还挺担心他们声音一大,你就耳根子软的,婚姻是女人的大事,你要想清楚再做,做了就别后悔。” 庾璎不说我没主见,不说我拧巴,她也不知道什么叫讨好型人格,她说我耳朵软。 这是很温和的形容了。 我说,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不想结婚? 庾璎侧身看向我:“你不是都说了吗?说得很清楚了啊。” 我突然就笑了。 庾璎问:“你笑什么?” 我说,可我男朋友好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仍觉得我是小题大做,不可理喻,认为我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有他的计划,你也有你的,女人最可怕的就是拥有一身牺牲精神,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儿,一旦被这四个字夸奖,这辈子怕是要倒大霉了。” 庾璎又翻身回去,继续平躺,从我的角度能依稀看见她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眼睛亮亮的,什蒲的夜太静了,太黑了,窗外没有来往车辆,家里唯一的光源是另一间屋子里庾璎留的两盏长明灯,微光透过门缝,投射到客厅的地砖,再被我们捕捉。 庾璎沉默了一会儿,也讲起了她的故事:“我以前也有个男朋友,挺多年,是陪我吃过苦的,也是快到谈婚论嫁的时候,黄了。” 我问,什么时候的事?因为什么? 庾璎望着天花板:“细的就不说了,我记性不好,都忘了,只能说是因为钱吧。” 在庾璎的描述里,庾璎从前的男朋友也是什蒲人,年纪相仿,和庾晖关系也不错,属于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大家感情很好,可是后来卡在了结婚那关。没什么原则错误,是男方和庾璎谈结婚的婚宴、彩礼、嫁妆等琐碎事宜时,谈崩了。 庾璎爸妈那时已经去世,没人给她做主。 庾晖单枪匹马上门,想要去替庾璎讨要个说法,也未果。 那时候太年轻了。 庾璎说。 “其实也怨不得他们家,我老爹老妈不在,我身上又有债,他们也是当爹妈的,也要为自己孩子着想,处对象可以有爱饮水饱,但结婚成家要考虑的可就太多了,我们确实不合适,或者说,那时候的我和他,注定不合适。” 庾璎没有细说,但我猜他们的分开应当是和平淡然的,因为我在庾璎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怨恨和遗憾,仿佛真的是早已放下。 我问她,那男人现在呢?你们还有联系方式吗? “联系方式当然有,毕竟我们这一伙人从小一起长大呢,又没什么仇,”庾璎表情很松弛,“他孩子去年过周岁我还去吃席了呢,他老婆也是我们老同学,非常好的人,小孩子可漂亮了,大眼睛,像妈妈,不过倒是随他长了对元宝耳,基因这东西,真神奇哈。” - 当晚,我和庾璎聊到了后半夜。 我很久没有和谁聊天这么尽兴了,庾璎也尽兴,她甚至从被窝里爬起来,去冰箱里拿了瓶啤酒。她说喝,喝吧,要是喝上头了明天就歇一天。前些年要还债,经济压力大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休息的,哪怕是大雪封门她也要去开店,唯恐错过任何一个客人。 当地啤酒叫龙山泉,庾璎说是因为水质好,所以酒甜。我被引诱着喝了一口,可还是浓浓的苦味,庾璎又说,那可能是我喝惯了吧,人嘛,总是会对记忆里的东西添油加醋,就好像自拍要加滤镜,怎么看怎么满意,还会维护它。 我说,你不是说你记性不好? 庾璎大笑,手指点点我,说我嘴毒。 “如果你对象来找你,你就跟他好好说,台阶该给就给,别赌气,”庾璎这样叮嘱我,“当然了,一切的前提是,你要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我没念多少书,不会讲话,你心里明白就好。” 我说,我明白,你放心。 我猜梁栋是会来找的。 我了解他。 倒不是因为他常向我低头,恰恰相反,他是自信乃骄矜的,这份骄矜贯穿他这个人,非常统一,他会来找我,是因为他知道他一定能够说服我,就像我们从前为数不多的几次小摩擦那样。 我们是会打配合的钓手和鱼,我扔出一个假饵,他视若无睹地咬住,我们也是极有默契的店家和买主,一番假意拉扯过后,最终还是以原价成交货物。 梁栋相信他会赢。 他相信自己才是对的,他一定会赢。 可也正因为这样,我感到惶恐,甚至希望这一回他能够晚些来。我实在不敢想象,那样骄矜的人首尝败北,当他看到从前那样善解人意的我正在慢慢幻化成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他会怎么想?当他发现我们冷了几天后我仍坚持自己的想法,毫无悔意,会是何种心情? 我知道梁栋会来找我。 我在惶恐不安地等待。 我有预感,他马上就要来了。 该来的马上就要来了。 我把我打算说出的台本在心里演绎过无数遍,只待和梁栋的下一次交锋,只是,这一次,我竟等来了一次例外。 梁栋没来找我。 来找我的不是梁栋。 而是梁栋的妈妈。 可能是从梁栋那里知道了庾璎美甲店的位置,梁栋妈妈直接来了庾璎店里。她身上还穿着平时下楼买菜跳舞时的那件黑棉袄,里面是通常会在厨房里出现的藕荷色碎花棉马甲。 她很拘谨,推开美甲店门的时候甚至不敢四处打量,庾璎店里是香水和指甲油混合着的糅杂味道,香喷喷的,而梁栋妈妈身上是炸丸子的油味,暖盈盈的。 她的手搓在一起,那是一双庾璎看了会说“这做个几年的手护也救不回来”的满是皲纹的手。 梁栋妈进门的时候,我正在帮庾璎摆墙上的货架。 她唤我,声音很轻:“小乔,小乔。闺女。” 我回头,她朝我笑笑,嘴角的弧度在上下浮动。 我太了解这种笑容了,那浮动的弧度会容易让人误以为心虚或是不真诚,但我知道,不是的,那弧度解读出来的内容,是担忧,是紧张,是在一段关系里自动把自己摆在下位时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无措和不安。 我知道,因为我来到什蒲的第一天,见到梁栋爸妈的第一面,这种笑容就出现在我脸上。 我们为了获得更好的评价,为了这个家庭的稳定,和谐,蒸蒸日上,习惯牺牲,习惯忍下一些委屈,把自己摆在更低一点的位置。 不论是作为婆婆,还是作为儿媳。 既然如此,那么,我有些好奇。 当我们抬头往上望的时候,我们会看见谁呢? 是谁在那里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家和万事兴 “小乔,这个给你,你揣着。” 梁栋妈递给我了一把钥匙,黄铜的,边缘锋利,应当是刚制好的,握在她手里是温的,重量可观。 “阿姨刚配的,新的,给你,这样你出门回家就方便了。” 梁栋妈来找我是有话要说,我心知肚明,但我仍在心里筑起了一道带刺的防护网。 因为暂不知道来者用意,而且,婆媳关系四个字在每一个女人心里都适用于同一套相差无几的翻译系统,译文的结果,多数都有负面效应,让人不自觉紧张,严阵以待。 “小乔,你什么时候有空?阿姨想找你出去逛逛街,我想去买个眉笔,你帮我参谋参谋。”梁栋妈妈说罢,还指了指自己的眉毛。 她的眉毛和我妈妈的一样,是纹过的,很多年前的纹眉方法,并不自然,而且掉色,年头一久,边缘也会模糊,如同两条枯萎泛灰的狗尾巴草横在额头和眼皮之间,寥寥草草,不精神。 庾璎在低头干活,闻言不动声色,悄悄抬头看了我一眼。梁栋妈大概也注意到了,所以她极其小心地立马改口,往店里的小沙发挪了半步,可是又不知坐下合适否,一时间屁股尴尬,就那么半蹲半站地朝我摆手:“没事的,小乔,乖宝,你先忙,我就在这等一会儿。不急,不着急。” 后来庾璎跟我说:“你婆婆啊,我看她一眼就知道是个老实人,不是那种搅家精。” 我说是的。 虽然我对梁栋妈的了解并不多,仅限于我来到什蒲的这些短暂时日,但我认同庾璎的说法。 梁栋妈妈是个老实人,仍用那套翻译系统,翻译过来就是,她并不尖锐,没有刻薄的心眼,不计较,不是会给儿媳妇气受、摆架子拿款的那种婆婆。 我说,阿姨,我没事,现在就可以去。 于是梁栋妈赶紧又站了起来,她帮我拿外套,帮我推门,等我走出去,再把玻璃门严丝合缝带好,不让屋子里的暖气外泄。 临走前,隔着玻璃门,她还不忘对庾璎歉意地笑笑。 - 什蒲镇上只有一个商场,很小,一楼有几个卖化妆品护肤品的档口,小小的柜台挤着大大小小的广告贴,那些品牌我都没有见过,乌泱泱挤在一起。画着明艳眼妆的老板也是阿姨辈的年纪,见到梁栋妈,第一眼判断出这是个生脸,第二眼便是打量梁栋妈的穿着,从头到脚逡巡一圈,然后从开口纸盒里抽出一根拉线眉笔,扔在柜台上:“十块。” 梁栋妈愣了下,小心把眉笔的塑料盖打开,问了句:“这是什么颜色?她们说我该买灰黑色,黑色太吓人了,不好看。” 这里的她们,指的是社区跳舞队的、梁栋妈妈的老姐妹们,这是梁栋妈妈仅有的社交圈子,她们中有喜爱打扮经常逛街的“先锋”,原本劝梁栋妈再去重新纹一下那眉毛,少说十几年了,该补补了,梁栋妈先是答应了,去跳舞队去市里的比赛的时候,顺便找了家美容院问了价钱,结果当即打响退堂鼓。 这只眉笔显然也和她得到的信息不符,老姐妹们告诉她,五块钱,就五块钱,我们买都是五块,可梁栋妈气场不强,开口就露怯,老板虽没把眉笔从梁栋妈手里抽回去,却也是不情不愿,言语里带着小毛刺:“这是好牌子的,能用可长时间了,你不经常化妆吧?所以不懂。” 梁栋妈便又犹豫起来。 她轻轻?了?眉笔上面的那个线,似乎在研究颜色,以及怎么用。 “哎呦,十块钱!现在十块钱还叫钱啊?”老板说。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开口了,也许是老板说话太狂妄,也许是打量梁栋妈的那一眼,顺便也把我划在了视线里,那打量让我这样窝囊的人都感觉到不自在。 可我又说不出“这太贵了,这种眉笔网上十块钱能买三支”之类当面怼人的话,我只能挽起梁栋妈的手臂,说:“走吧,这个颜色不大好看,我包里刚好有多余的,先不用买。” 一听我这样说,老板立刻又把我们叫住了:“五块给你一个吧,我拉个主顾。” 然后很麻利地拿小袋子,把那眉笔装了起来,又把付款码往我们面前一推,不给梁栋妈任何的反悔机会。 “这是你谁?”老板在梁栋妈扫码付钱的时候问。她挑挑眉,朝着我。 我看到梁栋妈的口型,她似乎原本是想说,儿媳妇,可是第一个字还没出来,便改了口,摸了摸我挽在她臂弯上的手背,说:“我闺女。” “呦,那你闺女可长得比你漂亮,长得跟你不大像。” ...... 梁栋妈似乎是个从不会生气的人。 我来到什蒲的这段日子,好像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多的表情,更不要说是类似于生气、恼怒这种激进的情绪,她时常挂在脸上的都是笑眯眯的模样,只不过有时眉尾下耷,夹杂一点无奈。 就比如她在饭桌上抱怨梁栋爸睡前喝太多茶水,晚上总要扶他去起夜,说完半句,后半句音量便越来越弱。 再比如梁栋说今天菜里的粉条有点硬,不好吃,她解释说不可能,还是从前那家买的红薯粉条,从来没换过。 梁栋妈不生气,不着急,只会苦笑,露出这种苦笑的时间也不会太长,她会有意识地迅速将眉尾抬一抬,然后眨眨眼,恢复成笑眯眯的模样,给我夹菜:“小乔你尝尝这个,梁栋从小最爱吃了,你尝尝,好不好吃?” 面对我的时候,她的笑容就又不一样了,紧张,小心,甚至有些不自在的惶恐,并且不会收敛,始终镌在五官上。 只要当她看向我。 只要当我看向她。 我带了梁栋妈去了另一条街,镇上的一家奶茶店,就离美佳烘焙不远。 那是一个适合坐下好好说话的地方。 不年不节的什蒲街上人很少,店铺也一样,特别是学校对面的这一排门市,基本只做学生生意。现在的时间,对面初中还没放学,刚打了一次最后一节上课铃,铃声隔着一条街传过来,空旷有回音。 梁栋妈顺着我的目光回头望了望,然后笑眯眯地对我说:“小栋上学的时候,也是差不多这个时间,我就得收拾收家里,出门来接他放学了。” “现在这个学校是新盖的,那时候镇上初中还不在这呢,远,我不会骑自行车,就走道去,接上小栋,再顺道买点菜,回去做饭。他爸当班主任,总要给学生留堂,回家晚,他还不爱吃学校食堂的饭,天天都得回家来吃。” “小栋饿了,还要等他爸,一脸不高兴,我就让他拿书站在阳台边上背单词,一边背一边看着窗外,一般背个二三十个,他爸就回来了。” 奶茶店里没什么客人,只有我和梁栋妈妈,我们两个,坐在靠门边的位置。 我去端奶茶的时候,梁栋妈接了个电话,我听到她在答应对方,说好,来得及,这个月肯定能给你。见我端着托盘不好靠近落座,梁栋妈赶忙挂断电话,跟我解释说,是她们跳舞队的一个姐姐,女儿这个月结婚,想让她帮忙绣一副十字绣,挂在新房里。 梁栋妈手很巧,我见过她绣的十字绣,大幅的清明上河图,用玻璃桌板垫在餐桌底下,当桌布,我吃饭时不由得打量,还感慨于这样的手艺用来当桌布未免可惜,但梁栋妈妈却说,没什么,这一点都不难,就是费时间,而她的时间又不值钱。 我给自己要了一杯热奶茶,梁栋妈却只要了一杯热水。 “血糖不行,大夫让我控制了。”她说。 我疑惑,因为梁栋跟我讲过,他爸妈刚体检过,身体都很健康。 梁栋妈就笑:“去年秋天又去查了一次,不行,开始打胰岛素了,我没跟梁栋说。” 我便更加诧异了,这些日子我从没见梁栋妈在饭前打针,一次都没有。 “不想告诉他,我都去卫生间打。你们还小,在外面生活压力又大,我和梁栋爸能自己解决的事就不想麻烦你们,谁上了年纪没有个大病小病的?况且我快三十岁生的梁栋,年纪比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父母都大,正常,别担心闺女,我能行。” 见我表情仍然僵着,梁栋妈脸上的苦笑再次出现,她终于肯承认:“小栋这孩子,粗心。” 其实在一起这些年,我对梁栋的评价一直都是“细心”,他没有忘记过我的生日和我们的恋爱纪念日;会记得公司每一个领导的喜好和家庭状况,也包括我的领导们;我们恋爱里有我们共同制定并相互尊重的规则,他虽时有踩线但每每都会迅速反应并收敛;他知晓我习惯用的卫生巾品牌,并在每年大促时帮我囤货;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束花是他送的,在我第一次出差回到上海时,他等在机场,把花塞给我,然后把我和花一起拥进怀里...... 以上种种,我认为都是梁栋细心的佐证,但我其实并未想过,他的妈妈,生他养他、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对他的评价竟是??小栋这孩子,粗心。 是因为对象不同? 作为梁栋“细心”的受益者,我却没什么被眷顾的窃喜,我只是好奇,人的特质,真的会因面对的对象不同而变幻吗? 梁栋会在我领导生日的提前一周提醒我,让我记得买礼物,不要太贵,也不要太寒酸。 但梁栋也会自动忽略掉家里冰箱门角落里,用毛巾包裹着的胰岛素。 “我们镇上有个算命的,小栋小时候,有段时间总生病,有人介绍让我去给孩子看一看,算命的说,小栋是童子命,偷偷跑下凡,要运作一番,瞒住天上的神仙,这样身体才会好,将来也会有出息,我觉得是骗人,但太着急了,也就信了。现在看起来,或许是真的?” 梁栋妈难掩脸上骄傲,提起梁栋这个儿子,她脸上的笑不再是眉毛下耷的苦笑,而是眼鼻眉都舒展开了。 “小栋上学的时候,从小学到高中,每个学期都能拿到奖状,期末考试基本都是学年第一,从没让我操过心。每次开学典礼,我都悄悄躲在学校栏杆外面看,看他在升旗杆底下领奖,他都不知道。”梁栋妈妈陷入回忆,笑得更加开心,“学校里的人都说,梁老师的儿子将来一定比梁老师更那是一定的呀,他一定要比他爸爸更厉害,什蒲太小,他要走远一点。” 梁栋爸是个镇上初中的语文老师,梁栋妈则是个家庭主妇,这样的组合,在梁栋妈妈眼里,能给孩子的托举实在太少。 但她也实在没有更多的办法。 因为。 “梁栋爸至少还有个好工作,会教书,我什么都不会,只能围着这个家打转转,平庸一辈子。” 我忽而想起,在我来到什蒲时,在车上,梁栋也曾和我说过他的妈妈,他说:“见了我妈你不要紧张,我妈人很好的,很善良,跟你一样,内向,而且最怕为难别人,她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忘记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了,或许是在望着窗外的山石发呆,但梁栋的下一句让我迅速回过神来: “我妈有优点,但也有缺点,她这辈子,没有自我,没有爱好,没有擅长的东西。” “小乔,你可别学,我可不希望你只围着我们的家打转。” “你可千万不要像我妈那样,平庸一辈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家和万事兴 平庸二字拆解开来,是平与庸,递进关系。 平,平凡,稳当,不出挑。 庸,寻常,庸俗,碌碌无为。 这个被赋予了中性偏贬意味的词似乎贯彻梁栋妈的一生,她其实并不觉有何不妥,也不认为这两个字悬于头顶是一种冒犯,很久以前,当她还是个二十多岁待嫁姑娘的时候,第一次从介绍人那里听到相亲那家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她甚至觉得,对方说得还挺对的。 “这次给你介绍的不是本地的,不过也不远,在什蒲,人家是镇上中学的老师,长得好,大高儿,家底儿也厚。”介绍人这样描述着对方的家庭情况。 彼时是一九九一年,梁栋妈二十六岁,过了年就二十七。 那个年代,又是农村,这个年纪还没结婚实属不该,家里人都有责任的。 但梁栋妈自己不这样想。 她想得更多。 父亲是个“瘫子”,一瘫好多年,母亲因为严重的风湿病根本没办法干重活,而她作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之一,根本撒不了手。虽然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但和嫂子刚结婚就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她担心自己嫁出去了,不靠谱的哥嫂撂挑子,家里活没人干,父亲瘫在炕上连个帮忙翻身的人都没有。 “你要是真为你爹妈考虑,你就得嫁出去,”介绍人坐在炕沿儿边,往院子里望望,然后压低了声音劝慰,“放心吧,听我的,你嫁出去了,你哥嫂保证就不打了,信不?你当小姑子的,总在家里住着不是回事,你嫂子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高兴的,你哥也是好不容易娶个媳妇,你也得为你哥考虑是不是?” “而且我讲句不好听的,你家这个条件,我真是翻来覆去的给你找,才好不容易找到个合适的。对方也打听你了,说小姑娘挺不错的,就是平庸点儿,长相能力都不出挑,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冲你在家伺候爸妈这么多年,就知道你是能过日子的人。” 能过日子的人。 即便年纪有了,可终归是个没出阁的小姑娘,梁栋妈那时哪里知道,“能过日子”这句夸赞从他人口中、特别是婆家口中说出绝非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她也并不知道介绍人说成一家后收的谢媒礼具体是个什么金额,才值得如此费尽心力,总之,被爸妈满是希冀的眼神和哥嫂隔三差五的吵闹给夹在中间,她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她的那点苦衷被家里人更多的苦衷淹没,倒显得不值一提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能怎么样呢? 那就嫁吧。 就像介绍人说的,什蒲也不远,就算结婚了,想回家来还是随时都能回,是吧? 梁栋妈去拍婚纱照的时候还在想,等照片洗出来,要送回家给爸妈看看,那时能穿大婚纱结婚可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要让爸妈高兴高兴,回门儿的时候也要在家里多住几天,反正梁栋爸有婚假,可以带着他去瞧瞧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瞧瞧她在家里做姑娘时平日都忙些什么,除此之外也是存了点小心思的,她想向梁栋爸显摆下,看看她没结婚前在家里是有多能干,多么会操持,多么会过日子,以此拙劣单薄的方式来证明,虽然我家条件比起你家差太多,虽然我如此平庸,平凡无奇,但,我能当好这个家,对得起你从众多相亲对象里选择了我,我会努力成为你此生合适的伴侣。 原本一切都计划得不错,或许结婚真的是女人一生中重要的一座里程碑,总之,梁栋妈由不情愿到第一次对未来产生期待幻想,只用了一场婚礼的时间。 可谁曾想,都没等到回门儿,幻想就碎掉了。 因为酒席结束的第二天,梁栋爸就匆匆赶回了学校上班,原本说好的婚假泡了汤。 那时学校小,学生少,老师更少,年轻教师要想混日子倒也是能混的,但若是想进步,一点懒都不能偷。 梁栋妈委屈得哭了。 爸妈闻说,却只叫人带了一句话来宽闺女的心,也断了她想回家的心思: “这是个好姑爷,不要总想着娘家,你现在有你自己的家了,好好过就行了。” - 一九九二年,二十七岁的梁栋妈嫁到什蒲,落地即生根。 就像家里爸妈说的,这是她自己的家了,是她这一辈子要驻扎、经营和安歇的地方,可预见的一生,她大概率不会离开这里了。 亲戚和街坊邻居们对梁栋妈这个新媳妇的评价和婚前差不多,挺平平无奇的一个女人,没上过什么学,个矮,单眼皮,长得还有点黑,也不大会说话,不会“来事儿”,别人和她聊天,她就只会接那么一两句,不然就抿嘴笑笑。 真是“没一点能拎得出手的地方”。 外面的人没机会窥探这家子衣食起居的日常,不知这小两口在家里相处如何,只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推断一二,比如偶然看见两个人一起出门买东西,梁栋爸个子高,腿长步子大,拎着东西在前面走,梁栋妈个子矮,两条短腿怎么腾挪也赶不上趟,只能小碎步快些跟。 不过梁栋爸身上的的确良衬衫和里面的白背心倒是干干净净,洗的又娇又平整,由此可判,这个新媳妇,家里活倒是挺能干的。 也就只有这一点,值得夸赞。 有人说,梁栋爸之所以二十七八还没结婚,是因为从前谈了个对象,在市里自来水厂上班,可漂亮了,各方面都优秀,但人家女方家没看上男方家,闹得轰轰烈烈最后没成,这才耽误了,最后只能匆匆相亲,找人介绍。 小城人言可畏,这话自然也传进过梁栋妈的耳朵里,梁栋妈倒是不太在意,经人介绍是事实,没什么可计较,再说婚姻这件事本就是外因太多,如果真如传言说的那样,她反倒有些心疼梁栋爸了,毕竟他之前那段是有真感情,没成挺遗憾的。 她嫁过来以后,没有什么不满,唯一觉得心里不太舒服的是,当初的介绍人好像骗了她,不是说婆家经济条件很好吗?可为什么家里看上去紧紧巴巴,一切开支都要靠儿子那点微薄工资呢? 婆婆不出门不挣钱不做家里事,每日睡到三竿起,公公喜欢打麻将打牌,据说是被人做扣,把前些年的家底都砸进了赌桌,现在外面还有欠账,仍旧不收敛,每个月家里的开支都不敢算,一算全是窟窿。 梁栋妈摸清了这些,顿感前途渺茫,嫁过来非但不能过好日子,反倒要勒紧裤腰带。她很怕自己婚前的那些美好幻想都被这张张借条拖进地狱。想不开的时候,想回娘家和爸妈诉诉苦,哪怕只是说说话,谁知还没等自己腾出空来,娘家的消息倒是先来了,是哥嫂托人打电话辗转来告知的,说是爸爸没了。 瘫在炕上那么多年,终究也算是有个人在,可就在她出嫁的第一年,人走了。 从前的旧话讲,女人结婚之后才算真正成人了,懂事了,梁栋妈其实不是很相信,可她的经历逼着她向这一代代人传下来的旧话伏首,小时候耳朵边翻来覆去很多次的那句“等你长大就懂了”,那时哪知会懂些什么?有什么东西,什么道理,什么难处是至于哽在喉头、两张嘴皮描述不出来的?但现在,她一瞬间就懂了。 这世间,确确实实有太多难言了。 她回家奔丧,给爸爸守着直到下葬。 娘俩深夜交心,妈妈肿着眼睛给她叮嘱,既然都嫁过去了,已成定局,就不要闹,不论你公婆如何,小梁还是个不错的孩子。日子嘛,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活法,现在闹开了,丢人的只会是你自己,谁让你当初选人的时候没有擦亮眼睛呢?你和小梁踏踏实实好好过,什么困难都能过去,以后总会好的。 梁栋妈很想驳辩,不是我选的呀,这不是我选的呀。 可是听到哥嫂那屋深夜起夜的动静,翕动了两下嘴唇,最终还是闭了嘴。 后来,一九九三年,梁栋妈嫁到什蒲的第二年,也是在爸爸去世的第二年,公公也走了。 是脑溢血,在牌桌上,也没用抢救,当场就不行了。 同年,梁栋妈怀孕了。 一时间,喜事些许冲淡了丧事的沉重,这也是梁栋妈嫁到什蒲以后,第一件高兴的事。 她在此刻再一次想起那句旧话??女人,终究是要成家才会懂事。她如今想用自己狭窄的人生阅历为这句旧话做一个订正,她觉得,女人是要当妈妈以后才会懂事。 梁栋妈怀孕后,发现自己突然变得更“宽容”了,公公身后留下了一堆烂账,如今仍由她和梁栋爸勒紧裤腰带来还,她也不再抱怨了,她的全部心绪都被肚子里的孩子所牵动,幸福都还来不及,就连公公走后,婆婆忽然提出要和他们分家,她也只是生气,但没有太在意。 “我婆婆是个很自私的人,我当年就这么觉得,一个女人,一个当妈的,怎么可以自私自利到这种程度?” 梁栋妈坐在我的对面,捧着一杯热水与我讲述着,讲到动情的时候,也会表露出激动:“但我管不了,我是儿媳妇,她是婆婆,我管不了她的事。” “其实我们都管不了对方,也根本没想管。” 梁栋妈的婆婆在公公去世没多久就提出,家里以后的帐要各论各的了。 她对梁栋爸说,你也成家了,你爸死前欠下的,理所应当由你当儿子的还。以后我们还是住在一起,一日三餐仍旧在一起吃,你们做什么我吃什么,我给你们交伙食费。 等你媳妇生了孩子,也不要指望我来带,我身体不好,带不了,你们有困难就自己解决,我这辈子嫁给你爸,如今也到头了,你们姓梁,我可不姓梁。 你们骂我也好怨我也好,随便吧。 梁栋妈这时抬头悄悄看了梁栋爸一眼。 发现自己丈夫垂着眼皮什么都没说,她也就只能继续沉默下去了。 她其实本来也没期望着婆婆能帮自己带孩子,那是个在家从不干活的主,要把孩子给婆婆,她自己还不放心呢。她知道婆婆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婆婆心里有怨,虽不明老一辈的那些纠葛,但她能感觉到。 她唯一没想到的是,婆婆竟然对连自己的儿子都这样心狠,她和梁栋爸为了还债,节衣缩食,一饭盒的萝卜丝咸菜也能吃几顿,但有一次她去镇上粮店帮工,提早回了家,正撞见婆婆在厨房吃猪头肉。 婆婆只买了她自己的一份,被发现了,也没有任何尴尬,就只是一抹嘴,把剩下的猪头肉放进了碗柜里,还叮嘱梁栋妈:“我花钱买的,你俩别动。要吃你们自己去买。” 梁栋妈也是从那时知道的,原来婆婆这么多年一直有自己的“小金库”。 她不指望丈夫,不指望儿子儿媳给她养老,自然也决计不会把自己的养老钱拿出来帮忙还债,或是分享。 太自私了。 这是个自私透顶的女人,她这辈子只在意她自己。 这是梁栋妈对婆婆的评价。 “我从那时候就发誓,要当个好妈妈,我要对家庭负责,把日子过好了,我不能像她一样,让人瞧不起。后来梁栋从出生,到喂奶,再到梁栋爸阑尾炎住院需要人照顾,我都没让她插手,都是我一个人。”梁栋妈在细数自己的勋章,“有一次粮店太忙,我实在来不及去医院送饭了,想着求她一回,就一回,她倒是去了,但你知道她挖苦我什么吗?” 我扬眉,示意我在听。 梁栋妈双手抱胸,扬起下巴,表演出一副高傲刻薄的模样,因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做出这样的表情有些令人忍俊不禁,她抿着嘴唇,故意使声音尖尖的:“你不是挺厉害的么?怎么连你男人都照顾不好?” 梁栋妈说,婆婆是瞧不上她的。 确切些说,那女人,眼皮一敛,谁都瞧不上,她只过自己的日子,她的心里只有自己。 梁栋妈心知肚明,婚前介绍人一定是隐瞒了很多,包括这家人的真实情况,包括这家人对她的真实评价,但如今,两方主事的人都没了,爸爸和公公相继离开,她也早就没什么追根溯源的心。 好在大家都是明眼人,时间一长,街坊亲戚也都知道了梁栋妈的为人,知道她虽然其貌不扬但是个能干又顾家的人,刚结婚时讲的那些配得上与配不上、谁吃亏谁占便宜的话,也都偃旗息鼓了。 我起身,去吧台给梁栋妈添了点热水。 我说,那叔叔呢? 梁栋妈喝口水,愣了下,问:“谁?梁栋他爸啊?” 我说是呀。 梁栋妈刚刚讲的故事里,涉及到丈夫的少之又少。 梁栋的爸爸,这个故事里理应扮演男主人公的角色,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你们相处怎么样呢? 可话一问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痛恨自己太过放松,多嘴了。 故事里未被当事人提及的部分,要么是不愉,要么是有难言之隐,我何苦去刨根问底呢? 果然,梁栋妈的反应证实了我的猜想。 和刚刚抖着精神的“表演”不同,她的肩膀以我肉眼可见的弧度垂了下去,眉毛下耷,嘴角艰难抬了抬。这才是属于她的表情。 紧接着,她抬手挽了挽耳边头发,又喝了一口水,抿住嘴唇。以上一系列动作,都在宣示她的无措。这种无措和我找工作应对压力面试时的反应相差无几,我简直太能够共情,可同时,也有些不解。 在这种不解里,梁栋妈已然开了口。 她说:“他爸......当然也是瞧不上我的。很正常,我从头到脚哪里是出挑的?没一点能拎得起来的地方,处处都不如他。” 好在这种顾影自怜只有半秒。 她沉吟片刻,又如同背后被人推促一般猛然支起了肩膀,颇有气势地朝我笑:“那又怎么了?他就是再瞧不上我,也终究只能跟我过一辈子,一物降一物,谁让当初他看上的,人家瞧不上他呢?” 梁栋妈说,其实梁栋爸平时工作忙,她又忙着挣钱和照顾家里,两个人其实是很少沟通的,用文绉绉的话来形容,大概就是相敬如宾吧。 那又是什么时候,梁栋爸表现出了对梁栋妈的不满和“瞧不上”呢? “有一次,梁栋三四岁的时候,被亲戚带回家玩去了,我难得闲下来,就和隔壁街上几个小姐妹儿约好,一起去舞厅玩。”梁栋妈向我指了指奶茶店外,道路的尽头,和我介绍,“你应该没有见过那个年代的舞厅,镇上那年刚开了一个,可热闹了,迪斯科,大音响,里面昏暗暗,人挤人。” 那是梁栋妈第一次去舞厅,也是第一次被流行的事物所震撼。舞厅里没有明亮的光源,只有五颜六色的射灯,音乐震得每一根原本年轻的神经都复苏起来。 用梁栋妈自己的话说,那个彩色的灯打在人脸上,尤其是化过妆的脸,白的像瓷,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都漂亮得天仙一样。 晚上散场,梁栋爸骑着自行车在舞厅外等着。 其实不止梁栋爸,男人们都去接自老婆回家,梁栋妈坐在梁栋爸的后座上,和小姐妹儿们告别,等离开人群了,梁栋爸小声抱怨了一句,说是学生那边还有事没处理完,为什么就偏偏要人来接?走着回去不也是一样? 梁栋妈不会骑自行车。 梁栋爸说,那就学啊! 梁栋妈说,学了,学不会。 也不知怎么,明明家里家外什么活计都能干,梁栋的尿布她都能洗得又柔软又白净,晾起来还没褶,怎么就这自行车学不会?难道是天生的,平衡能力不好? 梁栋爸说,你就是笨,两个轮子的东西,有什么可学不会的? 梁栋妈就不做声了。 车子又骑出去了一段,她回想起刚刚在舞厅里的新鲜事儿,兴奋劲儿很轻易地卷土重来,便开始给梁栋爸描绘,描绘那舞厅里挤了多少人,描绘那头顶上的灯还会转,谁谁谁喷了香水,一出汗又香又臭的,谁谁谁化了妆,听说化妆品可贵了呢。 那时梁栋爸一个月的工资也只不过九十几块,没过百。 但梁栋爸还是开了口:“你要是喜欢你就去买。” 梁栋妈闻言,把侧脸贴在梁栋爸的后背上,荡着腿:“太贵了,我才不买,花那钱还不如给小栋攒着,或者给你买点好吃的。都结婚了,抹在脸上,再漂亮又有什么用?” 梁栋妈是想邀功的。 她再一次,又一次,想要竭尽全力,抖着浑身解数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上一回是刚结婚,她要向公婆证明自己是个会过日子、能干的女人,这一回,她坐在梁栋爸的自行车后座上,要向自己的丈夫证明,她是一个物美价廉、性价比高的女人。 可惜,她的自证,一次两次,总是如同死水捞鱼一般,一网下去,毫无成效。 梁栋爸沉默了一会儿,说了句:“别人买就是有买的道理。” 这一句,梁栋妈听到了,很真切。 但下面的一句,被晚间忽起的一阵风刮散了,风声淹没人声,梁栋妈只听了个轮廓,不敢确定: “......本来就不如人家好看。” 梁栋妈伸长脖子问:“啥?你说啥?” 梁栋爸却摇了摇头,再不肯开口了。 梁栋妈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听错了吧? 她怔愣了一阵,到底还是把脑袋一歪,重新靠在了梁栋爸的背上,微微眯上了眼睛。在夏夜晚间舒服的风里,她更在意的不是梁栋爸说了什么,而是他做了什么??他愿意让她来舞厅玩,愿意骑车来接她,还愿意从薄弱的工资里掰出一瓣儿来给她买华而不实的化妆品,只为让她开心。 当然了。 这当然算是一种爱和肯定了。 梁栋妈如此坚信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家和万事兴 2000年,万象更新。 千禧年来临,富有生机的春风扫遍大江南北,自然也吹拂到了什蒲。 那一年,什蒲镇中学的梁老师家里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梁老师的母亲去世。 梁栋妈那个“自私透顶”的婆婆去世了。 虽然这么多年来,婆媳俩从没有真正亲近过,虽然婆婆看不上梁栋妈,梁栋妈也痛恨婆婆一人吃饱不顾全家的作风,虽然如此,但婆婆真走了,梁栋妈还是觉得悲凉,还有人走万事空的惶然。她陪着梁栋爸一起张罗白事,听着一声声节哀,手里握着一沓沓礼金,竟也不自觉地掉下泪来。 梁栋爸已经肿了眼,憔悴不堪,她就不能再当“拎不起来”的那一个,于是侧过脸去,把眼泪抹干净,然后回家匆匆扒拉一口饭,继续忙碌,帮婆婆注销户口,收拾遗物,把婆婆藏在床底下的存折掏出来。 婆婆的存折里还有钱。 梁栋妈没看具体的数字,把存折直接给了梁栋爸,她觉得自己不该动这钱,她怕婆婆此时魂魄未散,还在家里,看见她偷拿存折,还不知道要怎样破口大骂呢。 其实婆婆前不久就骂过她一回了,就在医院,病床前。那时婆婆已经病入膏肓,到了弥留之际,省里市里都走过一遭,最后回到镇上医院捱过最后的时刻。那天晚上是梁栋妈陪床,婆婆白天和来探望的妯娌几个说了些话,大概是累着了,半夜喊着要喝水。梁栋妈被喊醒,急急跑去开水房打水,兑成温的,把茶缸搁在嘴边贴了贴,确认温度正好,再用小勺一点点喂给婆婆。 婆婆问,今天就你自己? 梁栋妈点点头。 婆婆一边喝水,一边用贼亮贼亮的眼睛盯着梁栋妈眼下的乌青瞧,明明是快要走的人了,却迸发出精神矍铄的片刻,喝够了,她突然握住了梁栋妈的手腕,很用力,连带着茶缸里的水都洒了出来,把梁栋妈吓一跳,短暂地紧握之后,她又松开了手。 梁栋妈以为,她能够收获一句谢谢。 殊不知,婆婆这样骂她:“你是不是个傻子?” 然后又重复:“你们全是傻子,脑子被驴踹了。” 梁栋妈自然不知道这个“你们”指的是谁。 她只当是婆婆说了胡话。 果然,第二天一早,婆婆就没有醒过来。 - 等到丧事一切办妥,尘埃落定,什蒲也入了夏。 这个夏天,梁老师一家从平房搬了出来,挪进了学校旁边的家属楼。 此时七岁的梁栋马上要升小学二年级了,学校里的人都说,梁老师不仅教学成果优秀,还教子有方,梁栋在尖子班也能稳居班级第一,连着两次期末考试都是双百分,大大的奖状和红花一起发到手里,羡煞旁人,以后上了初中,只会更加出类拔萃。 也有学生家长偷偷和梁栋打听,你爸爸是老师,那你妈妈是做什么的呀? 不懂事的小孩子嘴松,能轻易挖掘出有效信息,只需只言片语便知晓,梁栋家不是双职工家庭,梁栋妈貌似在镇上的粮店帮忙,是“出力气”的。 “出力气”的梁栋妈,并不知晓自己随着丈夫和儿子在外越来越优秀名声而被同样推上了风口浪尖,婆婆走后,她仍旧重复着每日的日常,起床,出门,干活,买菜,接孩子,做饭,刷碗,洗洗涮涮,上床睡觉......不知是因为搬到了楼房,还是因为家里少了一口人,总觉得没什么人气儿,她有时会忽然恍惚,不知现在是几月,是春夏还是秋冬,是哪一年。 这是一成不变的安稳生活带来的副作用。 也是这一年,家里的欠债全部还清了。 梁栋爸从来没说过,但梁栋妈心里知道,是动用了婆婆存折里留下的那些钱。那个聪明、自私又苦命的女人,给自己留了养老本,殊不知病来如山倒,从进医院到撒手根本就没用多少时间,也没使多少金钱,她口口声声说着“你们姓梁,我可不姓梁”,可她辛苦辗转攥在手里的那些,到底还是填了老梁家的窟窿。 新学期,梁栋放学回家说,马上有开学典礼,班主任交代,要班里前三名请家长来参加,和校领导一起颁发奖状。梁栋妈握筷子的手抖了抖,儿子问,爸爸妈妈你们谁去呀?她很想自告奋勇,可是嘴里这口饭还没咽下去,没等应声,梁栋爸就已经清了清嗓子,说,我去吧,我请半天假,小学和初中离得又很近,方便,别折腾你妈了。 说罢还征求了梁栋妈意见:我去行不行?还是你想去? 梁栋妈嘴里这口饭终于咽了下去,可看着梁栋和梁栋爸一大一小两张脸,两双无比相似的眼睛盯着她,那句“我也想去”终究还是没讲出口。 其实也无所谓的。 即便她不出面,但养育一个孩子,终究是父母两个人的事,她付出了。 既然付出了,谁又能泯灭了这份付出呢? 梁栋妈这样想着,又释怀了。 她给儿子穿好校服,戴上红领巾,送出家门,看着街道两旁迎着朝阳同样往学校走着的孩子们,顿觉一种自豪,那朝阳洒在她身,照出恢弘的影儿,影儿里写了四个字,叫与有荣焉。 男主外,女主内,一起供养孩子成才,如此传统的家庭构造已经延续了许许多多年,梁栋妈觉得既然延续,便一定有它的道理,她也没想着做什么颠覆的事儿,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就挺好。粮店的活并不轻巧,时常需要搬搬抬抬,中午吃饭时梁栋妈把自己包的萝卜丝包子分给工友吃,得到了一致夸赞,怎么会有人手这样巧?十八个褶宽窄不差,梁栋妈笑笑,梁栋爸和梁栋倒不爱吃包子饺子这种省事儿的,他们更喜欢吃炒菜和米饭,小栋还喜欢喝汤,西红柿鸡蛋汤,紫菜蛋花汤,顿顿不重样。 工友竖起大拇指说,梁栋妈,你是这个。 梁栋妈摆摆手。 工友又说,你是家里家外两手抓,你家梁老师怕是要把你供起来。 梁栋妈便低头笑。 平心而论,她对自己也还算满意,毕竟人要和与自己同一个圈子里的人相比较,和周围的工友亲戚街坊相比,她从不掉链子,也算是能够拔得头筹。 作为妻子,作为母亲。 有一次,梁栋在学校生病了,老师通知家长来接,梁栋爸被派去邻市听课学习,不在家,这种事自然要由梁栋妈出面,她撂下手里的活,等到学校接到了梁栋,孩子额头已经烧得滚烫。梁栋妈急着带梁栋去镇上医院,往常怎么也学不会的自行车好像一瞬间就学通了,骑车,挂号,检查,点滴......最终医生粗略诊断,应该是肺炎,镇上医院影像机器不够好,你还是要去大医院。 梁栋妈抱着梁栋在医院里等,等梁栋把退烧的点滴挂完,也等梁栋爸来拿主意。 等梁栋爸忙完学校的事,赶到医院,看见憔悴的母子俩,先是一阵心疼,紧接着边是一句随口抱怨,冲着梁栋妈:“你怎么连个孩子都带不好?” 你怎么连个孩子都带不好? 梁栋妈张了张口,她原本记下了医生的嘱托,那些她完全听不懂的专业词汇,想着和梁栋爸一起商量,谁知竟没给他机会,梁栋爸携着一身风尘仆仆,见面的第一句竟然是??你怎么连个孩子都带不好? 我也就出门三四天,怎么就搞成了这样? 梁栋妈愣了。她第一次知晓,原来丈夫对自己是颇有怨言的,她以为自己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全部,但,还不够。 起码在丈夫眼里,可能还不够。 她还想起了自己那自私的婆婆,在梁栋爸阑尾炎住院的时候,婆婆也曾倚着门边高昂下巴说过类似的话??怎么,你连你男人都照顾不好么? 她那时只顾在心里骂婆婆,骂她自私,骂她没心没肝,但今日,她站在病房里,身后是药物作用下仍昏睡着的儿子,面前是气势汹汹诘问她的丈夫,她忽然就从婆婆那句揶揄里品出了一点别的东西来。 婆婆她成为妻子、成为母亲以后,也经历过这样进退两难、有口难言的时刻吗? 她那时在想什么? 她的“自私”,是自己想的那种自私吗? 她是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自私”的吗? ...... 梁栋妈说:“小栋和他爸爸不大像,我总觉得这孩子的性格,其实更像我一点,你觉得呢?” 她这样问我。 坦白讲,我无法回答,近几年,特别是近半年,我执着于内观,愈发意识到我是一个连自己都摸不清的人,遑论他人。梁栋和我在一起六年,仍时不时会冒出一些时刻和举措令我陌生。 梁栋妈好像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总是时不时想起小栋小时候,他粗心,容易骄傲,但他心好,也懂得体谅人,他爸埋怨我,他醒来了就跟他爸解释,说妈妈骑车带我来医院,很累的,头上都是汗,还摔了,你不能这么说妈妈......” 梁栋妈将这口气叹完,又笑了起来。 “不论梁栋爸这辈子瞧不瞧得上我,但我养出了一个好儿子,明事理,心好,善良,我觉得我已经做到位了。就算在他眼里我什么事都干不好,浑身上下没一点拎得出手的地方,哪哪都比不上他,但我也尽力了。我觉得我对得起他。” - 小孩子生病总是汹涌,否则医院儿科病房也不会不分昼夜都挤满了焦头烂额的父母。 梁栋小时候体弱,这场肺炎导致他半个学期没去上课,可即便这样,期末考试,他还是顽强地拿了个年级第一。梁栋妈说,他在病房里常常是左手挂点滴,右手拿着数学题,还能抽时间给隔壁床的小弟弟教教加减乘除。 后来,梁栋终于出院了,梁栋妈遵循老话,把家里的窗帘床单全部拆下来洗了一遍,要去去病气,然后去了一趟粮店,把活儿辞了。 人的精力终归是有限,即便梁栋妈觉得自己三头六臂,家里家外都能张罗,却也得承认,凡事都要有个轻重缓急。当下,照顾梁栋才是她的主线任务。 她决定找个能在家里干的活,既不耽误做家务和照顾孩子,又能赚点外快。 镇上有人帮她介绍了一个,绣十字绣。 先绣小幅的,小挂饰或是小枕头,熟练了再绣大幅的,据说一副完美的清明上河图十字绣裱起来能卖几千块。梁栋妈把这当成了目标,不过这目标的达成却并不容易,因为收活儿的人总要挑毛病的,要么说背面针脚乱,要么说颜色染花了不好看,目的就是压价,梁栋妈手巧,包包子巧,针线活更巧,她的十字绣无师自通,是镇上这些接活的人里卖价卖的最高的,她的作品哪怕翻到背面,都找不到一根凌乱的线头。镇上其他人还在绣车挂平安福的时候,梁栋妈已经交了一幅清明上河图,开始绣万马奔腾了。 什蒲的冬天太冷了,春天来得又晚,幸好搬进了楼房,用上了暖气,晚上在家里只穿衬衣衬裤也不会觉得冷。 梁栋爸躺在床上,看着梁栋妈凑在灯前熨图案,分股线,思量半晌终于开了口:“你每天这么点灯熬油的,辛苦大半年才能交出去一副,还要被人压价,我想着,倒不如我使使劲儿,要是明年能升个主任,工资就涨了,咱家日子会更好,你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梁栋妈不懂学校里的高低,也全然不知如今正在进行的系统改革,但她觉得梁栋爸说得对,他们都是为了这个家,想让这个家更好。 灯火莹莹晃晃,她放下针线问梁栋爸,那怎么才能升? 梁栋爸其实心里也没底,只是说,等机会。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校领导的儿子结婚,不知从哪里听说的梁老师的太太针线很厉害,便想着购一副万福图,挂在家里。 从来不走旁门左道的人,一起心思便会露怯,做作又鲁莽,梁栋爸一听,顿感领导在点自己呢,于是急急忙忙让梁栋妈绣了一副,两口子思前想后,纠结了三天,最终在十字绣画框后面塞了一万块钱。 一万块,这对当时的梁栋爸妈来说,是一笔巨款,也是一份灼灼的愿望,破釜沉舟的心。 第一天,领导没反应。 梁栋爸觉得自己领会对了领导的心思,沾沾自喜。 第二天,还是没反应。 梁栋爸开始心里打鼓,莫不是领导大意了,没发现那信封和那钱? 第三天,第四天,都没反应。 第五天,学校任职名单下来了,没有梁栋爸的名字。 当晚,梁栋爸收到了领导送来的一箱苹果,据说是好品种的国光苹果,又红又甜,咬起来嘎嘣脆,是领导亲戚家自己种的,送来给梁栋爸尝尝,也是感谢梁栋妈的那副十字绣,挂在家里漂亮又大方,一家人都喜欢。 只是。 只是那钱呢? 梁栋爸只在客厅抽闷烟。 梁栋妈知道梁栋爸吃了瘪,不太敢说话,只在厨房收拾那箱苹果,一一擦干净了,摆到阴凉地方,等收拾到最后一层,纸箱角落里赫然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仍旧是他们之前递过去的那个,连个折印都不差,一万块,没动,原原本本,正正好好。 梁栋爸把烟掐了,冲着这一万块发愣半天。 梁栋在屋里读英语课文,书声琅琅,是大明和艾米去北京看长城的故事。 梁栋妈小心翼翼开口,要不你去问问呢?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差在哪了? 梁栋爸却将眉毛一竖,眼睛一瞪:“不要拉倒!求人办事就是这样,上赶着不是买卖,真当我稀罕这个破主任?” ......话说得硬气,可实际上,既不敢去问问是不是钱给的不到位,也不知如何跟领导拉拉关系,再争取一番。总之,梁栋妈在家中的一片愁云惨雾里,把那一万块收回了床头柜,压在了衣服底下。 梁栋爸的升官梦碎,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 - 此后,梁栋爸再也没提过升主任的事。 他转了方向,一心研究教研,想成个名师。 虽然什蒲镇小,但不是没有名师的先例,老师这个行业教人施人,自古以来都是受人尊敬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份荣耀和安慰细数起来,反倒是比当官儿更让人心生徜徉。 梁栋爸决定了。 他决定了,便更要努力,全身心扎在教学里,励志要给什蒲镇带出几个中考前几名的尖子生。 梁栋妈也不再绣十字绣了,太熬眼睛,而且梁栋爸时常住在学校宿舍,晚上只回家吃个饭,便又回学校去了,深夜里,梁栋睡了以后,家里静得可怕,总觉心慌。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没闲着,十字绣不绣了,就在家楼下接了一个加工板栗的活??板栗摘下来,一麻袋一麻袋的,梁栋妈的工作是搬个小马扎,坐在楼下院子里,用小刀给那些板栗划开口,这样方便做糖炒栗子,外面有人来收。 划板栗的工作其实并不比十字绣轻松。 腿疼,手疼,颈椎也疼。 幸而梁栋妈聪明,她不逞能,知道这是一个长久的活,于是给自己做了舒服的靠腰,还自制了一个可以套在手指上的小刀,这样划起板栗来又安全又快,事半功倍。其他人看着眼馋,就求梁栋妈帮忙再做几个,梁栋妈也不藏私,一时间,楼下院子热热闹闹,大伙一起边聊天边干活,好像时间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梁栋这时已经上初中了,再不用人跟在屁股后面照顾,一日三餐也会偶尔拿钱出去买着吃,尤其是梁栋妈这边活多的时候,顾不上梁栋和梁栋爸,便会在家饭桌上放点零钱,爷俩儿晚上想吃什么,自己出去买。 有这么一次,梁栋妈下午出门急,忘记放钱了,临近晚饭点,正坐在家楼下划板栗呢,梁栋和梁栋爸两颗脑袋在楼上窗户探出来:“没钱啊!钱呢?” 梁栋妈和人说话说到高兴处,仰头,喊:“再找找!” “找了!没有!” “那就去床头柜!在......”话没说完,梁栋妈觉得大庭广众大喊自己搁钱的地方,好像不太好,于是改口,“没长手啊你俩?家就这么大,自己找!” 一大一小两颗脑袋又缩了回去。 梁栋妈坐在这边,边聊天边干活,余光瞥见父子俩下楼了。 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拎着几样熟食,半个西瓜,梁栋爸还给自己买了啤酒。 夏暮初秋的傍晚,凉风一拂,喝点冰镇啤酒最舒服了,梁栋妈在心里偷笑,还挺会享受。她继续干活,把手边这半麻袋板栗划完,也到了该回家吃饭的时间了,回到家,果然看到厨房里有切好的西瓜,还有吃剩的瓜皮,梁栋爸和梁栋正在房间里因为一道文言文翻译题而争论不休。 梁栋妈擦了擦汗,不急吃饭,先咬了块西瓜解解暑,一边吃西瓜,一边靠在卧室门边问:“你俩刚刚从哪翻到的钱?拿了多少?” 她原本是想说,别把我衣柜里的衣服翻乱了,剩下的钱放回去,还要记账呢。 可梁栋从书里抬起头,说:“妈妈,我和爸刚刚没在衣柜里拿钱。” 没在衣柜?那在哪拿的? 梁栋爸指指书上两行字,还是执意自己是对的,他教了这么多年课本,这通假字还能记错了? 梁栋再三解释:“真的,你教初三不知道,从我们这一届开始,改教材了。” “不可能啊......” “真的!” 梁栋妈手里这牙西瓜快吃完了,可是爷俩没一个理她。 “你俩歇会儿,我问你俩话呢,在哪拿的钱??” 这一回,梁栋爸不耐烦了,他连头都没抬,指了指客厅的方向:“那。” “哪?” “就那,墙上,你那十字绣。” 梁栋妈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西瓜皮一扔,擦擦手,快步腾腾走到了客厅,眼见沙发后面墙上那副挂了许久的十字绣不知什么时候被摘了下来。不仅摘了,玻璃画框也打开了。 原因无他,只因那幅十字绣,绣的是家和万事兴的字样,上面还有一个“招财树“,树上的每一根枝丫都用红色丝带绑了钱,有十块,有五块,有一块,每一张钱都是梁栋妈绣完图案之后亲手卷好,亲手绑在上面的。 这才是真正的家和万事兴,真正的“招财树”,远观热热闹闹,近看财宝满树,这是前年最流行的样式,也是梁栋妈最后一幅十字绣作品,当初有人收,她都没卖,因为觉得挂在家里寓意好,好看。 但如今,上面的“财宝”被拽下来了。 梁栋妈大概能够理清,少了两张十块的,两张五块的,还有几张一块的。 发财树少了财,画框敞开着,就那么摊在床上。 ...... 当晚,梁栋妈没有吃饭。 她趴在床上,大哭一场。 梁栋手足无措,想要去拍拍妈妈的背,安慰妈妈,却被一下搡远。 梁栋爸扶了下儿子,把儿子揽在身前:“你这是干什么,哭什么,叫邻居听见丢不丢人?” 他并不能理解梁栋妈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不就是从十字绣上“摘”了点零钱吗?把钱补回去,再挂上去就是了,何苦哭天抢地的? 再说了,本来就是找不到零钱,才出此下策的。他清楚记得他和儿子一起把那画框摘下来的时候还在偷笑,俩人在打赌,妈妈晚上看到了会是什么表情呢?他猜,她大概率会哭笑不得,笑骂他俩一身鬼心眼,绝对不饿着自个儿。 谁知? 这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就哭成这样? “那以后你不要管钱了,大账小账都交给我管,”梁栋爸被哭声激得也来了脾气,“我平时要个抽烟喝酒钱还要从你这里支,零钱都查数,我要是兜里有钱,还至于这样啊......” 梁栋妈闻言,蹭一下从床上爬了起来,脸上还有鼻涕和眼泪,指着梁栋爸,骂了一句脏话:“你放屁!” “好好好,我放屁,我错了,”梁栋爸把儿子往前一推,“快,跟妈妈道歉!” ...... 最终,梁栋妈还是接受了梁栋的道歉。 当晚,她把那副七零八落的招财树收了起来,卷一卷,塞进了衣柜最深处。 梁栋爸问:“真不挂了?都跟你道歉了。” 梁栋妈搓了搓脸,说,不挂了。 从此,梁栋妈再也没有往家里挂过任何一幅十字绣,取而代之的,沙发后面那面墙后来悬挂了一幅毛笔字,四个字??静水流深。洒金纸,浓墨,朱印,出自名家,是梁栋爸带过的一位学生中考拿了全市状元,回校感谢老师时相送的。 那天,镇上放了礼花和鞭炮。 梁栋爸把这当成自己多年教学生涯里最值得骄傲的一桩案例,自然,要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不瞒你说,我有好几回,想把他那破字儿给撕了。”梁栋妈眨眨眼,脸上露出了很少见的小孩子般的淘气神色。 我也被感染,顺着她的话开玩笑,我说撕呀,该撕。 梁栋妈笑了笑,没有说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家和万事兴 回忆草灰蛇线。 梁栋妈把杯子的水再一次喝空了,我起身要去添水,梁栋妈拦住了我,她说:“乖宝,不喝了,我喝多水就想上厕所,人上了岁数就是麻烦多。” 我说没关系,我陪你去。 讲了这么久的话,怎么可能不口渴。 梁栋妈看了看我手里的杯子,又看了看我,笑笑:“没事,不方便,算了,不喝了。忍一会儿吧。” 我说过,我一直认为人与人之间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但我看着梁栋妈下耷的嘴角,心底里却像长了刺一般,我不知道那锋利的刺从何而来,但我真真实实感觉到了痒疼。 不是一会儿,不是霎时间的剧痛,也不是轰顶一般的爆裂,就只是一根小尖刺,它长久地存在着,一月月,一年年,在心里闯荡出一片空间。那是你可接受的阈值,让你不舒服,却也不会令你无法忍耐。 玻璃杯在我手里,被我的手温带起温度,我有一种冲动,我今天一定要让梁栋妈喝下这杯水。可转念又一想,一杯水而已。 就只是一杯水而已啊。 我来到什蒲的时间很短,我在这个地方留下的记忆很少,同样是人在异乡,梁栋妈却把她的一生融进了什蒲的雪里,风里。 她的记忆勾连出我的,我试图从自己的记忆里挑拣出一些零星的片段,其中就有我来到什蒲后在梁栋家里吃的第一顿饭。 那顿饭上,梁栋妈做了一道汤,很清淡,但很鲜,我印象深刻,那道汤使我对梁栋从前总碎碎念的“我妈做饭手艺很好”有了具象的认知。当时我没有表现出来,甚至只喝了一碗,便撂下了汤匙,碍于作为客人,特别是作为准儿媳的自持,我不敢去盛第二碗,也不敢在饭桌上发表任何评价。 我那时闭紧了嘴巴。 但我记得梁栋爸那时说的话。 “你阿姨这辈子什么都不会,就做饭,勉勉强强凑合事儿。” 他说。 粮店的计重秤,板栗被划开的壳,餐桌玻璃桌板下被当做桌布沾了油而慢慢褪色的十字绣,那副清明上河图。 他说,你阿姨这辈子,什么都不会。 - 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感同身受呢? 我始终坚信的理论在这一刻摇摆起来,因为我心底里的那根刺实在分明,它的触感太真实了。 我和梁栋妈,如若不是因为梁栋,我们大概是一生不会有轨迹相交的陌生人,我们好像没有任何共通点,不论年纪,还是经历,可即便是这样,我仍不自觉地把自己带入她。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们面对面坐着,在安静的奶茶店。 我告诉梁栋妈,我妈妈做饭也很好吃,但我爸做得更好吃。 梁栋妈点点头:“对,你看饭店那些大厨,都是男的,男的有劲儿,能颠勺什么的......” 我打断了她。 我说,不是的,我爸之所以做饭好吃,是因为他“不偷懒”。 “不偷懒”的这个评价,不是我发出的,正是出自我爸之口。 我家的相处模式其实和梁栋家很像,我爸一辈子都在和兄弟朋友们合伙做各种各样的小生意,我妈一辈子都在和亲戚街坊菜摊小贩打交道,两个人周旋于各自的战场,酒桌和菜市场,原本就没有孰优孰劣谁更高贵之分,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家庭,就和许许多多家庭没什么两样。 我爸倒是从来不吝啬对妈妈的夸奖,嘴甜是他的生活智慧,我妈买件衣服,即便不合身他也会说好看,烧鱼忘了时间,哪怕烧糊了他也会说没关系。对此,妈妈的反馈倒不是积极正面的,她异常“清醒”,会说:“你夸衣服好看,是因为怕我折腾你去快递站退货,你不嫌弃糊了的鱼,是因为怕我发脾气,扔了锅碗,明天你就没饭吃!没吃饱大不了晚上你再和朋友出去吃夜宵咯,你反正是不会亏待自己的。” 面对如此的伶牙俐齿,我爸往往会摆摆手,但他忍不住抬起的嘴角揭示了我妈的正确性。 当然了,偶尔,我爸也会下厨。 不会是在大年节里,我们那边过年过节的习俗要比北方更多,每逢年节都是大家族的聚会,厨房里忙碌的都是妈妈们,阿姨们,我爸插不上手,大家也不会让他插手,他只是偶尔会在平日里没有酒局的晚上,拎几只螃蟹回家,举起袋子向我妈邀功,看看,瞧瞧,我挑的螃蟹多么新鲜,多么生龙活虎。 我妈这时会摘下围裙,把厨房让渡出来,我爸哼着歌,用他精挑细选的梭子蟹,做一道极其费时、他引以为傲的避风塘炒蟹。 他最乐此不疲的事是在我刚夹起蟹壳时点根烟,眯着眼,颇为自豪地问我:“我做的好吃?还是你妈做的好吃?” 这个问题不似“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奶奶还是外婆”那般难以回答,至少对当时几岁的我来说,很简单,实话实说就好。我爸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便会伸长了脖子朝正在厨房里刷锅的我妈喊:“听见了没!女儿都说我手艺比你好!” 然后悄悄压低声音,为我答疑解惑:“你妈做菜太偷懒了。” 螃蟹要刷洗三遍,腮要去干净,蒜蓉要切得细细的,马虎不得,面包糠要小火慢炒,不能急,最后还要摆个盘......以上,都是我爸做这道菜的诀窍,他所说的“不偷懒”。 做菜是考验耐心的事情,若是只为饱腹,那无所谓,若是要做得好吃,每一个环节步骤都不能省,但凡省了半步,味道一定不尽如人意。 只顾着吃的我那时深以为然,咬着蟹壳表达认可,而我妈耳朵灵光,一下子听见了,咣一声甩了锅铲,大步走过来,掐着我爸的衣服后领就把人往厨房里拽: “做完菜不刷锅吗?菜板不洗?垃圾不收?” “你才做几顿饭?偶尔下个厨把自己当大师了,让你一日三餐顿顿不落,和锅碗瓢盆作伴,我看你还能有耐心?” “我要是每日睁开眼睛,家里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连袜子内裤都有人给洗好了晾干了,我也会愿意坐在那里慢悠悠给萝卜雕花。” ...... 梁栋妈听完也笑了,这次是真的被逗笑了,她说:“你妈妈真厉害,不像我,嘴笨,我有理说不出,就是这么回事儿。” 我说是呀。就是这么回事。 但那时候我还太小,不止是年纪上的小,更是认知,是对家庭、婚姻的理解,还是太稚嫩了。我那时看着爸爸被妈妈拽着后领,一声声夸张的哎呦哎呦,只觉得热闹,我觉得爸妈在开玩笑,在打闹,所以也跟着笑。 我忽略了一些纤薄的、值得被认真注意和对待的东西。 就像我平时也会在把校服扔进洗衣机前忽略掉口袋里的面巾纸,还有白t恤前面的油点子。 我曾因为忘记这个而挨过一顿骂,妈妈质问我,吃饭时能不能注意些,哪怕你多小心那么一点,衣服前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油渍,你知道白衣服有多难洗吗?你知道要用手搓几遍吗?乔睿,你能不能体谅一下我!你!还有你爸!你们! 那时的我只觉得这种言辞激烈的程度是妈妈在小题大做,在借题发挥,在发泄自己白天不知道在哪里积攒的怒气,是后来上高中了,我开始住校,开始自己洗衣服刷鞋子,我才终于明白,妈妈的“激烈”根本不值一提,换做我,面对衣服前襟反反复复的斑斑点点,我会发疯。 道路对面的镇中学又敲了一遍铃。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节课。 放学了。 很快,学生们便从校门三两结伴而出,此时落日还没有完全落到山的背后,余光打在楼顶的金色大字上,有可称之为的恢弘的光晕。 我来到什蒲以后愈发觉得,这座藏在山与山之间的北方小镇,一日中最值得驻足抬头的便是清晨和傍晚。一个是日出,一个是日落,太阳在指引人间庞大的轮回,当有人想要跳出这个轮回,起了这个心思,便要抬头望,于是,那恢弘的景便会掉进眼睛里。 只有当你执着地伸长了脖颈,踮起脚跟,抬头望,只有如此,那一成不变的太阳才仁慈地肯为你停一停。 我向梁栋妈提议,我想去看看她们社区舞蹈队的排练。 梁栋妈很意外。毕竟她上一次对我发出邀请,被我拒绝了。 其实我也有些局促,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会这样提议,明明,按照我心里的预想,我应该要和梁栋的爸妈保持些许距离,不该太过亲密的。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和梁栋最终究竟会走到哪一步,太过亲密不对,不该。 我甚至已经后悔当初答应梁栋跟他来到什蒲了。 但。 “我可以去看吗?我不讲话,就只是在旁边安静坐着,行吗?” 我听见自己说。 我想,大概是因为什蒲的傍晚太美了,山际残阳,像画一样。 这样的景色不该独享。 我也想让梁栋妈抬抬头,看看那太阳。 梁栋妈脸上仍是意外。 片刻后,这种意外转变成惊喜:“好啊,当然好,欢迎!其实今天就有排练!我们每个星期四五六,还有星期二,一周四练,今天我请了假.......但现在去也来得及,应该还没散。” 然后很快添了点担忧,她朝我歉意笑笑:“我只是一个群舞,我们有领舞的,人家跳的好,我不行,我是在后排,就做做动作,我......” 我说没关系。 我真的很想去看。 - 我跟着梁栋妈一起去了家属楼所在的社区活动室。 果然,还没有散场,人气很足。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梁栋妈所说的排练都是在镇广场进行的,梁栋妈跟我解释,只有几十人的广场舞是在室外练,因为活动室装不下,除此之外她们还有特色舞蹈表演,也是要参赛的,不仅有领舞,还有领唱,是歌曲和舞蹈一起编排。 这太高级了,出乎我的意料。 跳舞队里的成员基本都是和梁栋妈年纪差不多的阿姨,有几位据说还是从市里借来的“文艺骨干”,来往奔波,也从无怨言。 一间活动室,被汗水和雪花膏的气味塞满了,这些阿姨们年轻时可是去迪斯科舞厅的“人物”,即便年华老去,也喜欢唱歌跳舞,也喜欢化妆,还喜欢穿高跟鞋。她们没有如今年轻人的苦恼,也不觉得穿高跟鞋是一种压力,穿了大半辈子,仿佛早就深谙此道,咔嗒咔嗒,能把高跟皮靴踩出一夫当关的千钧架势,但活动室要光脚进,于是她们把高跟皮靴脱在活动室门口,摆得整整齐齐。 梁栋妈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讲话,于是凑到了队长耳边。那队长阿姨头发盘得很高,听了梁栋妈的耳语,擦了擦汗,双掌拍了几下,清清嗓子,对大家喊:“今天咱们来观众了,好好演,就当做是正式比赛前的彩排,谁也不许掉链子!” 整间活动室就只有我一个外人。 此话一出,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向我投过来,我原本拖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的角落,闻言脊背瞬间酥麻。 好在,阿姨们只是看了我一眼,就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忙碌里,播音乐,换袜子,挽袖口,找位置。梁栋妈也换了蟹,脱了外套,她手里握着扇子,朝我挥了挥,然后小跑过来,悄悄对我指了个方向,说:“小乔,我一会儿就在那里。” 她指的是整个舞蹈最后面也是最边上的位置。 据说整个舞蹈最后的造型是一朵球状的蒲公英,众人聚集在一起,用手里的扇子遮住脸,摇摆起来,大片的白色,边缘透着粉,那是蒲公英的大致形状。 不是牡丹,不是莲花。 是蒲公英。 梁栋妈说,什蒲之所以叫什蒲,就是因为这里蒲公英很多,前些年退耕还林,蒲公英就更多了,这是一种随风走的植物,落地生根,哪里都有,但也不知怎么,偏偏什蒲多得出奇,春夏之交的半山腰,漫天遍野。据说有专家分析过,是因为什蒲的地理位置刚好被几座山围绕,是个“风窝子”,蒲公英大多落在这里,不会再离开了。 野花野草而已。 多一点少一点,倒也没什么要紧。 梁栋妈还在执着指着她的位置给我看,就怕自己一会儿淹没在人群里,我瞧不见她。 我说,叔叔看过你跳舞没? 梁栋妈把扇子唰得打开,在手里扇了扇:“没有,年轻的时候去舞厅,大家都去,就他不去,了,梁老师嘛,清高。后来我们比赛让他来看,也像要了他老命似的,说我们妆画得太浓,一张张大白脸,分不清谁是谁......像谁求着他来看似的。” 我笑说,不行,下次一定要让叔叔来看,他不来,就拖他来,拉他来,哪怕拿胶带把他绑来。 我说着,做了个撕票的动作。 梁栋妈也被我逗笑了。她说,好。然后继续跟我叮嘱她的站位。 我说,阿姨,后排的动作难度可是有点高啊。 梁栋妈看了我一眼,突然大声笑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样张扬夸张的大笑,她贴近我的耳边:“这你可说对了小乔,当花的其实不难,不过要大高个儿才能撑起来,像我们这样当叶儿的才难呢,我矮,但是我会下腰啊,这可不是人人都会的。” 我表示惊讶。 快六十岁的人了。 “真的。不信一会儿你看。”梁栋妈说着,忽然在我脸上轻巧亲了一口。 “乖宝,谢谢你啊。”她说。 - 其实梁栋妈实在不必谢我。 我只是一个不合格的观众而已,我有些愧疚,因为我到底还是辜负了梁栋妈的嘱托,音乐刚开始,她们的舞蹈刚变幻第一个队形的时候,我就把人跟丢了。 实在是太夸张了。 我难以想象,一群阿姨会在活动室里搞出这样的动静,她们不仅有道具,有复杂的队形变化,还有编舞,甚至还有编曲,我是外行人,只能听出看出一点点浅薄的门道,中途还被叫去,帮她们的电脑连蓝牙音箱,那是舞蹈队新购入的设备,据说每人收了四块五,有零有整。 她们又唱又跳,巨大的扇子甩出风来。 她们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她们唱山歌好比春江水,不怕滩险弯又多。 说来惭愧,我其实完全没能看出蒲公英的模样。 但那白里透粉的扇子,起起落落,由点成线,倒是像极了人生的姿态。 后来我常常会想起这一天。 想起这一天我看过的舞蹈。 想起梁栋妈,也会想起这一天的夜晚。 我和梁栋妈从活动室出来,天已经黑透,我们沿着路边慢慢走。 她对我说:“小乔,乖宝,其实阿姨这个年纪了,很多事情都要想得比你们多,阿姨知道你和梁栋吵架了,我虽然没问,也大概知道是因为什么。” 她的手掌挨着我的手背。 “咱们娘儿俩虽说刚认识,但我知道你是个心好的孩子,梁栋惹你生气了,你也没有直接一个人回上海去,是怕梁栋不好做,是替他考虑,也是为我们一家考虑,阿姨谢谢你。” 她说起她的经历,还有“经验”,因为她没有一个好婆婆,所以她发誓,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好婆婆。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婚姻稀里糊涂的,是受人支配并非势均力敌的,所以绝对不肯以高傲的姿态去插手孩子的婚姻。 可以有波折,可以有争吵。 谁的感情里没有过矛盾呢? 但她绝对不肯、不能成为那个矛盾的中心。 “梁栋他爸的腿好得差不多了,我这几天就帮梁栋收拾行李,你们回上海去吧。”梁栋妈说。 我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是平日,我不会开口,吝啬憋闷如我,我不知道如何开口。但今天,被夕阳光辉撒过一身的我,好像有了一点力气,把那大肚花瓶里倒过来的力气,一点点而已。 我试图和梁栋妈解释,我和梁栋如今的状况和家里,和长辈,一点关系都没有。 甚至,和结婚这件事也没有关系。 或许一开始是由讨论结婚而起,但这终究只是一根引线。引线后面牵连出的,是我和梁栋之前许多年从来没有正面应对过的矛盾,关于我们对彼此的看法,对未来的想象,对人生的计划。 还有很多很多。 这是每一对爱人都会遇到的问题,特别是讨论婚姻、即将结合成一个家庭的时候。 我们不是个例。 梁栋妈点了点头。 她说她懂,她明白。 “阿姨这辈子就这样了,庸庸碌碌,我虽然和他爸过了这么多年,但我也心知肚明,我和梁栋爸不是一个层次的人,我什么都不懂,许多事情上我不如他,所以心里会怯,但你和梁栋,你们一定要交流,没什么矛盾是解决不了的,如果真的有,势必要有一方让步,阿姨也希望你们各自后退,人这辈子很长的,不要一直让一个人受委屈,那可真的苦死了。” 梁栋妈说罢,忽然住了嘴,赶忙摆手,说是自己讲错话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小乔,阿姨没有说你,不是说你给梁栋委屈受了,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哎呀我......” 我肉眼可见梁栋妈眼睛里的慌。 她的手紧紧握住我的小臂,而我笑了笑,回握住了她的手。 我说,我明白。 说来很巧,我与梁栋妈,我们没有血缘,还担了一个这世上最最难相处的关系??婆媳,但我很能明白她,她也能够明白我。 或许是缘分使然,又或许,有一些地方我们真的很相似。 - 我没有把梁栋妈配的那把家门钥匙还给她,而是暂存在我手里。 什蒲的夜晚总是安静的,街上的店铺仿佛会随着夜幕倾斜,一起隐入黑暗。 我告别了梁栋妈,往庾璎美甲店的方向走着。此时此刻庾璎应该也在扫地,准备打烊了。 路过食杂店,我突然转了个弯,钻进了店里。 我想去买两瓶啤酒,一定要是庾璎爱喝的大玻璃瓶,她总说易拉罐的啤酒不甜,还没劲儿,我想讨庾璎欢心,然后拉着她,今晚聊到深夜。 破天荒的,我真的有很多很多话想说。 关于夕阳,关于蒲公英。 庾璎是我最愿意倾诉的对象。 也是唯一一个。 我就这样拎着啤酒走在冬夜的风里。风打在我的额头,我在细细感受,试图从这风里捉到哪怕一丝春天快要到来的捷讯,可惜,太过微弱了,微弱到察觉不出。 天还是冷的。 手机就是在这时响起了。 我没有想到,今天突如其来的表达欲竟会被“截胡”。 截胡的人是我的妈妈。 我和爸妈之间的沟通少之又少,特别是近几年,我这个在他们眼中不懂事、笨拙不机灵、性格孤僻、丝毫不恋家的女儿,实在很少主动和家里联络。反之亦然,妈妈也不常联系我,我和妈妈上一次的通话还是在元宵节时,她询问我梁栋爸妈给我的“打分”,然后我们话不投机半句多,最终匆忙挂断。 今天又是有什么事? 我没有多想,我此刻脑中还残存着落日夕阳的温柔与恢弘,我倒是很愿意跟妈妈分享一番,我想说,妈,我刚刚和梁栋妈在一起,她是个很好的人,我还想说,妈,虽然我和梁栋的关系出了点问题,我们结婚的事可能要延迟,但我最近也想明白了一些东西。 妈,你的婚姻里也有过许许多多的委屈,对吗? 你一定也听过家和万事兴的老话,并且为了实现它,甘愿承认自己不如人,然后一退再退,退到婚姻的后排和边缘去,对不对? 你是不是也总是习惯性闭着眼睛低着头,在轮回中循循,没有伸长了脖颈,去看看太阳呢? 我心里揣着这些,怀里揣着啤酒,接通了电话。 我说,妈。 可电话那边,却是一句明显带着盛怒的回答。 嗯。妈妈说。 “乔睿我问你,你是不是和梁栋吵架了?” 我登时站住了脚。 怀里的啤酒瓶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还未等我开口,电话那边的盛怒变成了一句哀怨,我听到了妈妈满是哀怨的叹气,让我的心也和啤酒瓶子撞在一起了,坚硬的,冰凉的。 “乔睿,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爸妈不操心呢?” 妈妈这样问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神仙菩萨会说话 有位老人从我身边匆匆而过。 她穿着棉袄,兜着帽子,手里拖着带轮子的买菜小筐,佝偻着背,步伐却很快,应该是刚从食杂店买完东西着急归家,可即便匆忙,路过我时还是回头瞧了我一眼。 我们看不清彼此面孔。 但我大概能猜得出她的诧异。 她在诧异,天晚了,我为什么一个人拎着几瓶啤酒,像是脚底定住似的长久不动站在路边,单手握着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看上去是在打电话,却表情呆滞,迟迟不发一言。 老人又走远了些,再次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我终于回神,这才把装着啤酒的塑料袋放在了地上,然后迅速转身,背对风势。 没了夜风的扰人声,妈妈的声音终于清晰而准确地从手机话筒里传来。她语速很快,那些质问和叹息声交杂在一起,顺着我的耳道,敲击我的耳膜,争先恐后地抢占我头颅里的每一寸空间,然后膨胀,相互挤压。 我握着手机的手有点冷。 另一只手也一样。 我听到挤进头颅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说说吧乔睿,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该我说话了。 我急速张口,那是被指名道姓的下意识反应,可是下一秒,我就又回归了我自己,嘴唇张着,却发不出声音,任由冷风扫过我的牙齿,体腔里的所有内容都被堵在咽喉。 妈妈在等。 而我在努力吞咽。 妈妈了解我,所以她在等我措辞。 终于,终于。我迟钝的语言系统终于与拥挤的大脑链接上了,我开口,用我自认为轻松的态度询问,我说,妈,你联系梁栋了?是梁栋告诉你我们吵架了? 妈妈却反问我:“这是重点吗?谁告诉我的重要吗?” 不消片刻,换成了笃定语气:“果然,你俩果然吵架了。” 我这才后知后觉,妈妈是在故意诈我。 “我今天给梁栋推荐了一家拍婚纱照的店,你表姐当初结婚就是找的这一家,还拍了外景,我想着发给梁栋看一下,你的婚礼要在梁栋家那边办,那婚纱照可以到我们家这边拍,然后再办个答谢宴,这样两边都不留遗憾。”妈妈说。 我承认,梁栋和我爸妈的日常联络确实要比我和爸妈密切得多。 就我所知道的,梁栋从不会错过我爸妈的任何一条朋友圈,他会点赞,也会评论,还会就天气和社会新闻之类的话题和我爸妈聊上那么几句。我,梁栋,还有我爸妈有一个小群,我大概是其中最不常发言的人,我的主动行为往往仅限于往群里扔网页链接,然后梁栋会心领神会,替我解释缘由。 就比如,我发台风过境预警和应急注意事项,梁栋就会在后面补上一句:“叔叔阿姨,听说台风要来了,好像挺严重的,小乔担心,一直在盯新闻,你们最近不要出门,最好囤点物资。” 比如,我往群里发取件码,梁栋会在后面补上一句:“小乔听说叔叔的手机不好用了,趁双十一买了一个新的,已经到楼下快递柜了,记得去拿。” 再比如,我的一个同事因为轻信了来源不明的电话被套贷十几万,据说这样的骗局在父母一辈更为嚣张,那段时间我几乎杯弓蛇影,唯恐爸妈也入圈套,于是每天数条的频率往群里转发反诈宣传,并在不厌其烦艾特妈妈下载反诈app,终于把人搞烦了,妈妈没好气地回应我:“你活了几年?爸爸妈妈活了几年?我们都是傻子,还没你懂,是吧?” 我一时哑言,后来仍是梁栋解围,他说了几句“小乔也是着急”之类的客套话,我知道,这几句话其实不如他的身份有重量,什么身份?当然是女婿的身份,这在传统家庭中是一个很微妙的站位,妈妈就算发泄怒气,也会小心不烧到他身上。 果然。 隔了一会儿,妈妈说了一句,哦。 又隔了一会儿,发来已经下载好的截图页面,并开始转移话题,询问起我和梁栋今晚吃了什么。 就此将一场还没来得及开始的争执翻了篇。 ...... 电话那边,妈妈在跟我讲她今天跟梁栋打电话的始末。 她给梁栋发去消息以后,两个人先是就交流了一番近况,然后顺其自然地讲起婚期。按照梁栋之前跟她报备的,今年之内领证,国庆期间办婚礼,那么现在时间就很紧了,双方父母见面、订婚、正式的婚宴......这些该提上眼前的日程了。 许是梁栋在一一回答的时候,露出了一点语气上的破绽,就被妈妈迅速捕捉,她暗自思忖着,有隐隐担忧,然后尝试着问:乔睿呢?乔睿在干嘛呢?我们通个视频吧,好久也没有打视频了。 梁栋说,阿姨,小乔不在家。 她这几天在朋友那里。 朋友家里有点事,她去帮忙。 梁栋在说谎,试图把我们吵架的事圆过去,可他忘了,这里是什蒲,当妈妈的了解女儿,她太知道我的个性,短暂的时间交到一个可以互相透露家庭隐私的朋友,是天方夜谭。 但她没有揭穿,仍佯装正常,继续与梁栋闲聊。 她问,你爸爸的腿恢复的怎样了? 你妈妈最近身体如何?血压血糖都还好吗? 我在短视频刷到你们那边下大雪了,我和你叔叔都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雪确实像视频里那样下好几天吗?不是那种ai的假视频吧? 还有,听乔睿说你辞职了,打算自己开公司,怎么样了?现在到哪个阶段了?我不太懂你们的工作,但你一向是有能力的孩子,阿姨很相信你的。 梁栋一一作答,直到聊起工作才略微沉默。沉默后他说:“阿姨,我和小乔,我们打算这几天就回上海去了。” “啊?我还以为你们会在家里多住一段时间,反正乔睿现在也在休息,工作和婚姻大事相比,那肯定有轻重之分的嘛......” 梁栋顿了顿,笑得不太自然:“小乔她着急,她想回去上班了,可能是在什蒲不适应吧。我不做她的主,她有她自己的想法。” 这下则轮到妈妈沉默了。 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尝试着开口问:“梁栋,你跟阿姨讲真话,你跟小乔是不是闹脾气了呀?你们两个......” ...... 按照妈妈的说法,隔着电话,她并不知道梁栋的真实反应,不知道他的真实表情和态度,但这各藏心事的你来我往之中,不可能不露馅,即便梁栋矢口否认我们吵了架,但?? “乔睿,我毕竟是你妈,多吃的几十年饭不是白吃的,多走的路也不是白走的,你赶快告诉我,你和梁栋到底怎么了?快三十岁的人,不要让家里人为你担心。” 我仍站在路边。 冷风从我的肩膀颈边扫过。 我低头,盯着地上那几个啤酒瓶子。刚刚放得随意,所以它们有站有躺,就那么七倒八歪搁在塑料袋里,以随便无甚所谓的姿态。 透明的塑料袋被风刮得沙沙,也来添乱,这微弱的噪响和妈妈的责问相比其实算温和,但它偏偏鲁莽,也要钻进我的头颅占得一席之地。 我继续盯着那些啤酒瓶子,盯着玻璃瓶上的纹路,盯着商标上金红相间的热闹字样,忽然就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荒诞心思,现在,此刻,我就想和它们一起躺下来,躺在这冰凉有泥泞的砖地上,任由风吹着滚,任由玻璃相磋,任由哪个路人把我随便一脚踢到垃圾桶边上,任由玻璃碎了,酒洒一地,什么都不剩。 就这样。 能怎么样? 又能怎么样? 妈妈见我没说话,于是继续追问:“我问你话呢乔睿?不说话就是你回应妈妈的态度吗?” 我还低着头。 只是鞋尖轻轻碰着酒瓶子。 “乔睿!别拿你那套沉默寡言的招数来对付我!” “乔睿!” 我的鞋尖终于抬起。 酒瓶子被我踢歪了些许角度。 漫长的一段空白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说:“妈,你既然和梁栋联系上了,既然觉得梁栋比我懂事得多,他怎么没有向你解释?你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大概我的反问带了些混不吝的态度,这种态度在我身上简直太鲜少出现了,于是妈妈愣住了,她只是想在我这里得到真相,却得到了我如此对待,这更可以称作一种恶劣的挑衅,所以她只是愣了几秒后,便声势更大:“对呀,梁栋当然比你懂事!正因为他懂事,夹在中间,他是你男朋友,我是你妈妈,所以他不能在我面前说你的不好,你怎么不明白?” 我忽然笑出来。 我说,妈,你确定是我不好? 我的语气令妈妈再次茫然,她一下子闭紧了嘴巴,弱下来,同时也紧张起来,接着问我一连串:“是梁栋的问题?他怎么了?他家里人欺负你了?还是他欺负你了?他和你动起手来了?他打你了?还是他出轨了?你快告诉妈妈。” 我说没有。 都没有。 我们的矛盾并不是这些。 得到我否定回答的妈妈明显松了一口气,可我的否定也证明了她的论点。 如果不是原则性问题,那梁栋就仍是她眼中的好孩子,是“完美”女婿,是居家过日子的优秀男人,是各方各面都要比我强上一大截的配偶。 我们是配偶,是在一起六年,彼此知根知底,即将要携手一生的两个人。 既然是要携手一生,就难免有鞋磨脚的时候,磨合,退让,融入,改变。 这就是婚姻。这就是夫妻。 “我和梁栋已经商量好了,我们后天就去什蒲。”妈妈忽然说。 我正弯腰要拾,塑料袋子堪堪擦过我的手。 我说,你们来什蒲做什么? “梁栋让我们去的,人家很热情又正式地邀请了,就不好拒绝。而且梁栋爸爸骨折住院,论情论理我们都该探望,我和你爸商量了,就趁这个机会,双方父母见一面,把婚事具体的细节定一定......唉,要是近一些多好?想见面随时都能见面,谁让你找了个这么远的男朋友呢?见一次不容易,就趁机会把该谈清楚都谈清楚了,我们也......” 我当即打断了妈妈。 我问,是梁栋邀请你们?他怎么会邀请你们?他不是说这几天就要回上海? 妈妈说:“原本是这么说的咯,但是梁栋那孩子在电话里聊着聊着突然就改了主意,机票都帮我和你爸订好了,等一下我就发给你看,你看看时间,你.....” 忽而一阵风。 我脚边的塑料袋摇摆起来,那样猖狂,肆无忌惮,又一瓶啤酒倒下了,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却没有碎,只是骨碌碌滚远了些,扯着塑料袋的边缘,连带着剩下的酒瓶子也接二连三的倒下,倒向不同的方向。 这下连弯腰都来不及。我急忙蹲下,拦住它们的去路。 我用肩膀夹着手机,说,你们别来,你们不要来。 “什么意思?我们都订好了呀。” 我说不,不要,你们先不要来。 我还需要时间。 我还没想好。 我必须先处理一下我和梁栋的事。 “到底什么事?你们到底为什么吵架?问了你又不说,到底是要急死哪一个?”妈妈也来了脾气,“我不管!既然你想不明白,就我和你爸替你拿主意,你要知道,父母永远不会害你,乔睿你从来都是这样,遇事就犯糊涂,从小到大由着你做主的事,你哪一件是做成了做好了的?一个人的一生,重大决定就只有几个,别的不说,就说你高考的时候,你......” 又来了。 风又起来了,打着旋儿。 我一边顾着阻止妈妈,一边歪头夹着手机,蹲在地上,试图将啤酒瓶子一一扶稳。不过很快就发现自己做不到,因为扶了这个就要倒了那个,好像无穷尽,最终我站在风里手忙脚乱,甚至连手机都滑落在地上。 我看着屏幕的荧光,还在继续的通话时长,听着耳边四面八方的噪音,忽然心头焦躁起。 我伸手,捞来了一个离我最近的啤酒瓶子,站起身,朝着不远处的垃圾桶狠狠一砸。 没有声响。 一丁点都没有。 我没有砸准,垃圾桶早已装满,街上的店铺便纷纷把黑色的大垃圾袋堆在了桶边,而那啤酒瓶子就刚好砸在那堆垃圾上,悄无声息,就这么,融为一体了。 我的眼睛很胀,眼泪登时涌了出来,流在脸上,流进嘴里。 但我真的很想大笑,笑自己的荒唐。 手机另一边,妈妈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当我在沉默,在闭目塞听,所以当我把手机捡起来,发现她那边说话没断,仍在细数我的种种,特别是对比我与梁栋。 我一向都是眼高手低的,而梁栋,处处比我强。性格上,他知冷知热待人和善,我寡淡单薄心思脆弱,为人处事上,他细心情商高,而我只会闷头做事,连句漂亮话都不会说,这样的我,怎么可能在社会上混得开? 由此便延伸到我与梁栋的前途,梁栋只不过比我大几岁,我被裁员,还在苦苦寻觅下一份可靠的工作,而梁栋依然整理清楚自己的擅长,开始考虑自己的事业了。 打一辈子工也未必有出头之日,永远不如自己做事,这是家里人特别是老一辈都认同的观点,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观点,我爸也不会炒股,以及和朋友们合伙做小生意做一辈子,就仿佛是给自己一个金银满仓的希望,一个出人头地的念想。 梁栋想事情比我长远,各方面都要优秀于我,我能找到这样一个人成家,是福气,是该珍惜的缘分。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快要三十岁的女人,没有什么比婚姻大事更值得郑重相待的了,更何况你们都谈了那么多年,跟结婚也没什么两样...... ...... 我没有去反驳后半段。 因为我知道我反驳不了。 那是家中长辈的共识,是一个时代认知的差异,我无法以己身去掀翻这种普遍的差异,告诉妈妈其实暂时不结婚也不会死,对于女人来说婚姻不是饭碗,谈恋爱谈个六七八年,发生了那些该发生的,也不是什么羞耻、被人轻视的事情,选到一个不能完全合契的伴侣远比独身更加糟糕,就好像拼图,与其在婚后磨合,我宁愿在婚前各自整理好自己的凸起与凹缺,你与爸爸过了这么多年,平日里总有许多抱怨,那些抱怨就真的能够因地制宜,在劝慰我蒙着眼睛走进婚姻时瞬间隐形,轻飘到随风化无吗...... ......这些,以上这些,我讲不出,也讲不明白,更不想在现在这个时候讨论。 此时此刻,我独自一个人,站在什蒲的街头,在异乡的深夜,在窒息的边缘贪婪大口地呼吸着带着冰碴空气,我只能,我只想质问妈妈的是??我究竟是哪里不如梁栋了? 你说的那些,梁栋高于我的种种,即便我通通承认。 我难道没有任何一个优点,快要三十岁的我难道没有任何一个可以被拎出来的优点,值得被夸奖,被赞许,被表彰? 哪怕,就只是轻轻的一句话? 妈,我真的这样差劲吗? “你哪里好?” 妈妈的声线那样稳, “乔睿,妈妈不是打击你,你自己说,你身上哪一点是出类拔萃的?你过往的这些年,做的哪一件事,哪一个决定,是能让妈妈挺起腰骄傲自豪的?” “你自己想一想呢?” ...... 我的眼睛已经被灌满。 我的头颅彻底静音,陷入真空。 我的胸腔停了摆,不再需要任何氧气供应。 不需要了。 封闭了周遭一切,我再也听不见任何,感受不到任何。 这一整条街,所有店铺都已打烊,只有最远处街拐角的网吧还亮着灯,蓝色的led招牌在门前投出一块光斑。 我看着那蓝莹莹的光,忽然想起了自己大学毕业后第一次租房子时,斥“巨资”买的一盏灯。 那是一盏可调节亮度的吸顶灯,出自小众设计师品牌,是星星的形状,带着蓬松的羽毛装饰,有点卡通,甚至有点幼稚,但价值不菲。 那时我与三个人合租,属于我的私人空间其实就只有一间小小的卧室,但我仍相信,这就是我的家,是我离开校园沪漂工作后自己用攒的钱和为数不多的实习工资租的小家,这是属于我的一片小小天地,我有责任把它建设起来。 房东装的灯旧而昏,我不喜欢,于是我在征得房东的同意后,选了这样一盏灯,换了上去。 哪怕我要为此付出的代价是瞎编乱造理由拒绝接下来几个月全部的社交??因为我没钱和同事们出去aa吃火锅或日料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把灯调至最暗,然后睁着眼睛看着它,欣赏它浅淡的蓝色光晕和星星投影,宛如漫漫星河里的一颗,降落在我的家里,在我头顶盘旋着。 我太喜欢它了。 我认为这是我付出后理所应当的回报,是我毕业后独自一人勇敢来到一座陌生城市工作、开启新生活的奖赏。 我还很喜欢设计它的人赋予它的名字,叫做“启明星”。 妈妈认为我一个人离家太远,始终不放心,所以在我实习了三个月即将转正的时候来到了上海,来探望我,顺便检阅我的小窝。 我那时有点“飘”,仿佛自己转正了马上就要飞黄腾达,要在这座城市建功立业了,带妈妈去吃了一顿昂贵的日料,逛了南京路,看了夜晚的外滩,并且在晚上回到家后,跟妈妈隆重介绍那盏灯。 我说它叫启明星。 你知道什么是启明星吗? 那是夜空中最亮的自然天体,日出前挂在东方天际,它的位置就是太阳升起的方向。我需要这种象征意义,喜欢这种冥冥的指引,我觉得有它在,心里的路会更加明晰。 那时的我刚走出校园,还算半个学生,尚不能分辨所谓销售话术和品牌概念,当然,也有可能是那时的我太需要一些鼓励了,我无比受用一些囊括着爱、希望、勇气之类的心灵鸡汤,总之,我坚信这盏灯真的会为我带来些什么。 妈妈正在帮我拖地,收拾衣柜。 她一边埋怨我的衣柜和桌子太乱,一边抬头,望向那星星。 “你总是花钱在一些没用的地方,”妈妈收回目光,转而斥责我,“乔睿,一盏灯改变不了什么,不会让穷人变有钱,不会让笨人变聪明,你是谁就是谁,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我是谁? 我望着眼前空无一人的漆黑街道,那道蓝色的氤氲光圈大概是这一整片可以被称为荒芜的黑暗里唯一的光源。 而我幻想自己是这荒芜里的蚊蚋。 轻飘飘,悄无声息,差劲的蚊蚋。 无法高飞,不会发光。 没有斤两,没有重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神仙菩萨会说话 等我回到庾璎家里时,已经是深夜。 我还没有敲门,门就开了,屋子里的暖气顿时泄出来,裹满我的全身,霎时间一同外泄的还有屋子里强烈刺目的光线,与我说的那灯不同,庾璎喜欢亮,喜欢直白,喜欢直接而普照的光线填满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她家里灯光一直都是很充足的,庾晖偶尔回家会帮她修缮好家里和店里的一些角落,就比如更换年头比较久的灯泡,还有开关。 庾璎站在门口看着我,她身后,屋内雪亮。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门口? 庾璎答:“我看你这么晚还不回来,电话也不接,我想着站在窗边儿等等你吧,结果刚刚从窗瞧见你从另一个方向来,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儿。” 庾璎抓住了我的手,然后顺着我的手往上,摸我的手腕,然后撸袖子,摸我的小臂。 “你去哪了?冻成这样?这才二月末,你以为开春了啊?什蒲以前冻死过人你知道不?就这天,喝醉了往外面一躺,这辈子就游戏结束了。”庾璎接过我手里的塑料袋,脸上尽是难以置信:“......你真喝酒去了?” 我说没有,是给你买的。 只不过在垃圾堆里打过滚,你不要嫌弃。 我走进家里,踩在门口换鞋的地垫上,让庾璎得以借着灯光看清我的脸。 此时我的眼皮已经肿到看东西都重影,庾璎这样聪慧,只是看我的模样就能猜到大概,问我:“又闹别扭了?” 然后又觉不对:“你中午不是跟你婆婆出去了吗?她把你气哭了?啊?人不可貌相啊,我看那老太太不像心坏的人......” 我有些哭笑不得。 我说,不是的。 我只是今天过得太充实,太精彩了而已,中午听了梁栋妈的故事,下午去看了梁栋妈跳舞,然后晚上,又和我妈吵了一架,隔着电话,站在大街上。 而且确切地说,是我妈妈单方面的输出。 我哪里是一个会吵架的人。 庾璎表示认同:“倒也是,没见过你这么笨的......而且又笨,心思还重,小乔,你累不累?” 在我的印象里,这是庾璎第二次问我这句话了,她问我,小乔,你累不累? 我想说,我不累。 但你可不可以,不要说我笨? 庾璎正把啤酒往冰箱里塞,听我这样说,忽然大笑:“哎呦忘了忘了,你不是佳佳。” ...... 太晚了。 我好像也没有喝酒的心情了。 而且庾璎说她不喜欢喝闷酒,那样没意思,酒是助兴的,开心和难过时的味道都不同。我没有这个感受,只是觉得头有些疼,我以为是站在街边吹冷风吹久了,难免的,但我昏睡时朦胧感觉到庾璎那边很暖和,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往那边凑,庾璎醒了,咦了一声,然后把手掌搭在我的额头。 我感冒了,发了烧。 庾璎开了灯,喊我起来,往我嘴里塞了药。 很快,烧就退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庾璎便对我阴阳怪气:“好嘛,倒是比牛犊子还壮实,两片药下去,没事人一样。” 我确实没事了,但庾璎不让我去店里,她说让我在家里休息几天,反正也不忙。 “店里还有李安燕呢,不缺你一个......”庾璎换衣服准备出门,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哦对了,我忘了跟你说,我这几天有点事,晚上要去医院陪床......你不认识,有点复杂,具体的等我有空再跟你说吧。这几天你晚上都不要等我吃饭了,我不一定回来住,就算回来也是半夜了。冰箱里有菜,自己做点,不舒服就打电话叫点吃的,咱们这没外卖,但是你打电话饭店会送,报我名字就行。”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报我名字,记我账上。我对庾璎开玩笑,说她很像一位女霸总,也很像一位武林小说里行侠仗义的武林盟主,我们都是她的拥趸。 “这话我喜欢,我小时候就爱看金庸,去租碟,晚上和我老爸老妈一起看射雕英雄传,”庾璎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脚伸进靴子里一拽,一蹬,然后站起身,跺两下脚,拎着外套出了门,出门前叮嘱我,“你再睡会儿吧,养养精神。” 庾璎的话外音是,我要养养精神,该解决的还没有解决,我要面临的可不是一场考试,在交完试卷走出考场的那一刻即是一次了断,感情上的事,没有了断,即使你刻意操纵,渴望做一次彻底的切割,但那也只是行为上,有漫长的长尾效应存于心里,除了你,没人知晓它的进程。这一点,庾璎明白,我也明白,每一个试图修剪、切割过感情的人,都会明白的。 我没有继续睡觉。 起床后,我先给梁栋发了个消息。 我没有告诉他我昨天和他妈妈见了面。这场见面究竟是像梁栋妈说的那样瞒着梁栋的,还是根本就是在梁栋的授意下进行的,我都不是很在意了。我试图把梁栋妈从“梁栋的妈妈”和“婆婆”的身份里摘出,把她只当做她自己,是一个昨天刚与我分享过人生的女性长辈,或者说,是前辈,虽与我年纪有别,我们并未有过任何一段相似的人生经历,但我们对彼此存在着一些微妙的相互理解。 在她挥扬着扇子的时候,在我踢倒那些啤酒瓶子的时候。 我只是以尽可能正式严肃的语气告知了梁栋??不论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上海去,亦或是打算在什蒲一直待下去,都不必通知我,我们可以各自定行程。我明白你的自尊心不允许你把亲密关系中不体面的一边展露在第三个人面前,但我已经从你家里搬了出来,即便再竭力掩盖,也无法盖住我们之间存在矛盾的事实,既然如此,不如我们省省力气。 此外,请你收下转账,然后把机票退掉,也不要就结婚的事再联系我爸妈,等我调整好心情,我会自己去解释。 还有,请你不要急,我们之间一定会有一次彻底的对话,一定会有,但不会是现在。 我希望我们用成年人的平和方式解决一切。 梁栋收到了我的消息,几乎是秒回。 他显然在我这一番话里提取出了一些错误的东西,他发来语音消息,先是问我:解决?乔睿,你究竟是想解决事情,还是想解决我? 然后是另一个问句:你非要做得这么绝吗? 感冒药让人好眠,我如今精神很足,也可能是我与庾璎厮混久了,身上沾染了些她身上的“光棍儿”气质,总之面对梁栋的回应,我的回复也很迅速,我长按了“成年人的平和方式”那一句,引用,然后回复,提醒梁栋:是你先把事情做绝的。 我不知道梁栋昨天和我妈妈通电话时是如何交流的,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在心里辗转腾挪,最终还是决定跳过我,跳过这场婚姻的另一位主人公,直接邀请我爸妈来到什蒲,然后为我们的婚事盖棺定论,他的心理活动我也不想深究了,这对于我来说,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也不重要。 梁栋这次隔了很久才回我。 他还是一如既往,直截了当:你是要和我分手吗? 我的回复也隔了很久。 我说:如果要分手,我会当面告诉你。 这是成年人对于一段感情最起码的尊重,先斩后奏和瞒天过海,都很冲动,很不理智,让人生厌。 梁栋听懂了,他给我发来的最后一句是:乔睿,你不用跟我夹枪带棒的。 我没有再回复。 - 当晚,我没有做饭,也没有按照庾璎说的打电话订餐。 因为有人在晚饭时间敲响了门。 我以为是庾璎回来了,却没想到是佳佳。 意外的客人。 “小乔姐,我听庾璎姐说你感冒了,一个人在家......”她显然对庾璎家非常熟悉,自己拿拖鞋换上,“我也感冒了,我爸给我做了病号饭,我想着你应该也没吃呢,就来跟你一起吃。” 一个多星期没见佳佳,听庾璎说她的小店开得还不错,我昨天和梁栋妈一起去奶茶店时其实路过了,当时心事颇重,我没有往店里张望,但我在路上见到过有人拎着美佳烘焙的纸袋子,我料想她的生意尚可。 佳佳不知道我陷入感情的烦恼,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感冒,我们只是频频吸着鼻涕,互相提醒对方嘴唇干裂,佳佳说她是因为流感,可能是和哪个顾客说话的时候被传染了。 我问她,谁在店里呢? 佳佳说,我爸,我让他替我顶一会儿,我吃饭就马上回去。今天是周六,街上人多。 佳佳把她的短发扎起来了,有些碎发用黑色小夹子别在耳后,原本饱满的脸颊曲线有了些许变化,是瘦了。 佳佳忙起来,自己倒是没觉得。 她把饭盒拆开,一一摆在桌上,一荤一素两道炒菜,粥,粥里还藏了两个剥好了皮的茶叶蛋,酱油沁了进去,蛋清上布满清晰漂亮的纹理。 我顺便问起佳佳店里的事,开业至今都还顺利吗?你那昂贵的烤箱呢?装上了吗? 佳佳说,装上了,这次试了,都没问题,特好用,贵的东西就有贵的道理。 我说,上次你做的蔓越莓司康很好吃。 佳佳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谈起自己擅长的东西,她的语速总会变快:“天呐小乔姐,你是第一个夸好吃的,我妈觉得有点酸,她不懂,我用的都是最好的果干,酸甜都重才是正常的......还有坚果,真的,不信你去打听,没人用我这么高质量的原料,因为贵,他们都不舍得,连我师父都不舍得......” 我笑,你舍得,你这样舍得,还能赚钱吗? 佳佳也笑:“赚啊,当然还是赚的,只不过是赚多赚少的问题,庾璎姐说我笨,不适合做生意,但是......” 我说你不要听你庾璎姐的,她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应该明白她。 “我明白的!”佳佳很诚恳地点头。 她说起自己刚认识庾璎的时候,那会儿她还小,中专学校在市里,平时住宿,只有周末放假才回来,小时候真心厌恶面包店里油腻腻的味儿,所以一回来就去庾璎的美甲店里消磨时间,等爸妈打烊。 那时庾璎也刚来到这条街,她的指艺缘刚开业没几天,她的店里永远都是干干净净香喷喷的,佳佳就坐在小沙发上等,庾璎还会给她拿零食吃,有时候是爆米花,有时候是甘草杏,还问她,音乐吵不吵?你冷不冷?给你拿“小太阳”?要不要搬个小桌子来写作业? 佳佳这孩子实在,说,我没有作业,但你这确实有点冷。 庾璎便大笑,从她的桌子底下把取暖器拖出来,拖到佳佳脚边去。 佳佳那时只从爸妈口中听到过关于庾璎的只言片语,说是庾璎不容易,一个人来到这里开店,平时能多照应就多照应,明明也没比佳佳大几岁,却要开始养家了......佳佳爸妈还叮嘱佳佳,去人家店里玩可以,但不要给人家添麻烦。 佳佳爸妈对于佳佳的教育就是你这辈子可以没有志向没有成就,可以永远蜗居在爸妈身边,但你一定要是一个善良的人,不要有坏心。 佳佳爸妈确实在力所能及地照应庾璎,庾璎来这里借个东西打个水,他们都很热情,于此同时相处久了,也对庾璎的为人表示认可,后来佳佳回到家里,他们也愿意把佳佳送到庾璎这里来当学徒。哪怕学不出什么名堂,但至少,他们信任庾璎,也欣赏庾璎,知道庾璎身上仍有许多东西比她所谓的美甲手艺更值得佳佳去学,去修炼,比如人生面对大起大落时的智慧,谋生的韧劲儿。佳佳父母觉得,这是比任何手艺都更加重要的东西。 店里新出炉的无水蛋糕,后来是蛋挞和蝴蝶酥,佳佳爸妈总是装了一袋子又一袋子,让佳佳顺便捎给庾璎,再后来,养成了习惯,不必说,佳佳把庾璎当成了除爸妈以外最亲近的人,在庾璎面前她可以露怯,可以丢人,而不必在意所谓脸面,庾璎偶尔“呲”她两句,她也不会生气,不会记恨。 谁会真记恨亲近的人呢? 庾璎也和我说过佳佳。 她说佳佳和佳佳爸妈一样,这一家子都是是很实在的人,虽然佳佳有时候直来直去,看着像脑子转不过来弯儿,但她心思敞亮,不计较,大方又敦厚。 “你千万不要让她知道你喜欢什么,尤其是爱吃什么,不然没完了,你就等着吧,非得把你吃顶了、吃伤了。” 庾璎这句话很快便具象地呈现在我眼前。 是第二天傍晚,佳佳仍来找我一起吃晚饭,今日饭菜仍有鸡蛋,据说是农家土鸡蛋,蒸出来嫩嫩的蛋羹,黄澄澄的颜色比一般鸡蛋更漂亮。除了饭盒,她还拎了一大袋子蔓越莓司康,实实在在的一袋子,不是存货,是现烤出来的,香气浓郁。 我掂量了下那分量,一时不知该拿这袋子怎么办。 我说,我吃不了这么多啊,这能放几天?会不会坏? 佳佳说:“你吃嘛,吃不了就分一分呀,小乔姐你不要跟我客气,拿回家去,你......” 话至此,佳佳像是突然惊醒一样,顿时卡住,一双大眼睛看着我。 我在什蒲的家,是指我男朋友、未婚夫的家。 可我如今已经住到庾璎这里了。 佳佳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啊......” 我却笑了。 因为实在觉得佳佳很可爱,便替她解围,我说,没关系,那就放到冰箱里,等庾璎回来一起吃。 “庾璎姐不爱吃这个,她爱吃甜的,爱吃奶油泡芙,还有中间夹奶油的面包。园子姐喜欢吃蛋糕,不吃面包,她喜欢老式蛋糕泡牛奶,蛋挞心儿,还有虎皮蛋糕卷最外面的那一层。庾晖哥......庾晖哥好像不吃这些......没见他喜欢吃什么。哦,还有李安燕,庾璎姐新招的那个学徒李安燕,她什么都爱吃,那么小的个儿,胃口大概是我和庾璎姐加起来,而且怎么吃都不胖,好神奇啊......” 佳佳记得她身边每一个人的喜好,她细数完一圈,然后就忘了处理那些司康,开开心心一边往我碗里舀着鸡蛋羹,一边问我:“小乔姐你呢?你还爱吃什么?我告诉我爸去,明天让我爸给咱俩做。” 我哪里好意思麻烦别人。 我已经承蒙佳佳的照顾,跟着她吃了两天现成的丰盛饭菜,这实在让我有些无措,而且我的感冒已经好了,但佳佳仍时不时抽着鼻子,我便说,明天你不要来送饭了,我可以自己做,或者是你来,我们一起吃,总之,不要辛苦叔叔了。 佳佳连连答应,说要尝尝我下厨的手艺是不是要比庾璎好很多。可她嘴上这样说着,第三天傍晚,仍然准时拎着饭盒上了门。她把饭盒塞到我怀里,并往厨房张望:“你还没有开始做晚饭吧小乔姐?不用做啦,我爸包了馄饨,你烧点水,我们煮了就能吃,省事。” 馄饨一颗颗排列着,不是小馄饨,个头硕大又饱满,佳佳说,是小白菜鲜肉的。 “我爸调馅一绝,特别好吃。冻肉不行,一定要新鲜的猪肉馅,他早上去市场买的。” 饭盒底下还有一小包紫菜,还有用小塑料袋裹的一小团胡椒粉,佳佳爸连调料都已经备好。 “我爸说这次流感很凶的,让我们多放点胡椒粉,喝一碗馄饨汤下去出出汗,就能好一大半,你别以为不打喷嚏不流鼻涕就是痊愈了,还是要注意一下......哎这个燃气灶怎么开?” - 我把连燃气灶都搞不明白的佳佳推了出去,接手了厨房。 等水开的片刻,我看着那一颗颗馄饨,悄无声息地做了一场内心斗争。 我在纠结,纠结要不要和佳佳明说,然后自己煮个面来吃,可这样会显得不知好歹,拂了别人的好意。 或者,我选择尝试一下,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肉馅做的饭菜,说不定,可能,也许,我其实并不那么抗拒呢?毕竟佳佳说了,她的爸爸最擅长这个,调馅一绝,说不定这些馄饨会直接改变我的口味与喜好,击退我的惧怕,让我从此克服掉一个如此矫情的饮食习惯? 不过我必须要保证,保证自己能够平和而顺利地咬下第一口,然后是第二口,第三口,如果这样做了,不论我中途品味到任何,都必须面不改色,然后表达夸赞,最后把汤喝光。 我不想让任何人因为我不虞,所以就只能暂时让自己的肠胃受点委屈。 锅里的水逐渐升温,有白茫茫的雾气从锅沿升起。 我端详着那些馄饨,隐约可以瞧见里面的翠色,菜与肉搅在一起,它们油汪汪,绿莹莹的,但被薄薄的馄饨皮包裹着,像是一层严丝合缝的伪装,将一切都封缄。我撑着灶台的边缘,看着它们,想象他们一会儿下锅后的样子,然后等到水烧开,把它们一个个拨进水中。 但,和我想的不一样。 我以为馄饨下水后会保持原样,其实不是的,馄饨皮有缝隙,并非无孔不入,滚烫的水顺着缝隙钻入,把油花和香味带出,翻涌鼓动的水泡把一颗颗馄饨推到高处,再兜至锅底,如此循环往复,不需要我来帮忙搅动就能够完成一场表演,像是杂技,或是舞蹈。 被煮熟的过程里,馄饨皮会变得更薄,薄而透亮,里面的馅料会更加清晰,甚至我可以从缝隙里窥见它们的真容。 原来,再严谨的伪装,再煞有其事的防守,都敌不过滚水一遭。 佳佳说,馄饨就是这样的呀,不露馅还叫什么馄饨,那不就成饺子了? 伪装着,伪装着,抑制着,抑制着。 时间一久,就成了另一种东西了。 不是你自己了。 真的很奇怪,我的心情莫名其妙瞬间低落,就因为这些馄饨。 好像这几天借着感冒躲在庾璎家里修养出的平和与自如都迅速蒸发掉了。 其实从那天给梁栋发完消息以后,我的手机就一直处在静音状态。梁栋曾给我发过一次微信,约我见面,我没有回,给我拨过一次语音,我也没有接。妈妈在我们的家庭群里用长达二十几行的长消息来质问我,我假装没看到,爸爸给我打了电话,我也刻意忽略了。最后,梁栋给我发来了机票取消的截图,我才终于对着那张截图重重呼出一口气。 那天我告诉梁栋,我会自己去和爸妈解释,但我没能做到。 事实上我只是看到妈妈发来的长篇大论的消息都会呼吸急促,我无法正常阅读,只能用手指飞快划过,自欺欺人一般用余光快速瞥一下那长篇消息的最后一句,貌似是:乔睿,妈妈真的太失望了。 我又何尝不对自己失望呢? 我对自己失望透顶。 我告诉梁栋,希望我们用成年人的方式解决问题,我装得那样成熟,体面,头头是道,言之凿凿,但其实,我才是最不成熟的那一个,事不临己身前其实我也没有想到,原来,我会逃避。 面对令人尴尬的矛盾,面对难以处理的冲突,我要么把刀锋冲向自己,要么,逃避。 我为我自己感到羞愧。 或许妈妈说的没错呢?我可能空长了年龄,在职场中游荡了几年,自以为有了些许长进,但遇到棘手的事情,我根本没有妥善处理的能力。 是吧? 是这样的吧? 就像妈妈说的那样,我总是自我感觉良好,都是自我感觉罢了。 如果我真的好,为什么会在临近三十岁时丢了工作? 如果我真的好,为什么会把自己认真谈了六年之久的恋爱搞到今天的局面? 如果我真的好,面对我并不想顺从的东西,我为什么不敢真的破釜沉舟,为什么连一次硬碰硬的勇气都掏不出来? 如果我真的好,为什么在心知肚明我和梁栋真的走不下去了,也不肯当机立断,而是拖延和逃避? 佳佳看向我面前的碗。 “小乔姐,你只喝汤啊?” 我终究还是撒了谎,并且突然觉得自己可笑。 不要说妥善处理自己的人生,我连妥善处理一碗馄饨都做不到。我既做不到面不改色把馄饨吃下去,也做不到辜负佳佳和佳佳爸的心意,便只好撒谎说今天胃有些不舒服,所以只盛了汤。 我面前的汤,上面飘着一层紫菜,还有清淡的油光,灯影一晃,扭曲成破碎的模样。 “哦......”佳佳倒是不疑有他,埋首舀着馄饨。 我只煮了一半,原本想的是,等下让佳佳把剩下没煮的馄饨带回去,不要浪费,或者是冷冻起来,等庾璎今晚回来想吃的时候拿出来。 我原本是这样想的,可是这天,还有另一个意外登门。 是庾晖。 我和佳佳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回来,反倒是庾晖,见到我和佳佳出现在家里,端坐桌前吃饭,并没有任何意外神色,他说是买卖上的事,他是临时回家一趟来拿公章和合同的。 “庾璎说她告诉你了。” 我一时局促,这才想起手机在静音状态,拿来一看,果然有庾璎的消息,半小时前发的,她说庾晖会回来,不要吓到我。 我问庾晖,需要帮忙吗? 假惺惺的。 我怎么会知道他要的东西放在哪里。 “不用。你们吃吧。”庾晖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后看了看餐桌。 “庾晖哥你吃了没?我爸爸包的馄饨,可好吃啦!”佳佳喊着。 我不知道庾晖为什么又看了我一眼,我和他的目光碰到一处,很短暂的片刻,他转身回了房间,就是那间用来摆供和放东西的房间,然后半掩上了门,声音从门内传了出来:“吃。” - 佳佳抿住嘴唇,悄悄向我摆口型,在庾晖换了一身衣服拿了东西出来、坐到桌前的时候。 她的口型是在说:完了,我瞎客气的。 庾晖把剩下的馄饨全煮了,盛在了碗里。本就是两人份,并不多,但佳佳很心疼,有些埋怨:“庾晖哥你干嘛啊,你把小乔姐的份都吃了。” 庾晖没抬头:“你让我吃的。” “我那是客套一下!你突然回来,又没预备你的份......” “以后瞎客套的事儿少干。”庾晖如此不留情面。 我看得出,庾晖和佳佳之间确实是认识很多年的熟络关系,他们彼此说话都很直接。 吃完饭,收拾妥当,庾晖拿上东西准备走,佳佳则拎着饭盒追在后面:“庾晖哥,你送我一段,我要回店里......” 又只剩我一个人。 我打开冰箱门,拿了一块司康,就站在冰箱前面吃,这是我除了那一碗馄饨汤之外的晚饭。冷藏过的司康有些硬,口感变得更加疏松,嚼起来碎屑会张扬地充斥整个口腔,我不得不把嘴唇抿紧,小心咀嚼,并且手上忙碌着打字,回复庾璎。 她说今晚不回家,让我记得把门反锁好。 我咬着司康,去拨弄庾璎家的门锁。 这会儿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庾璎家的门锁是老式门锁,有锁扣,需要用力拧紧,我一时搞不明扭动的方向,越是用力,却越是卡得紧,就当我把一整块司康都塞进嘴里,试图双手去拧动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声音。是庾晖,他去而复返,隔着一扇门,他知道我在拨弄门锁:“是我。你拧反了,往左。” 我讶异,换了个方向,果然咔嗒一声,落了锁。 我再次换方向,把锁打开,推开门,看见庾晖站在外面,楼道里昏黄的声控灯照不清他的表情。 “钥匙没拿。”他说。 我回头,在餐桌上发现了一串钥匙,我拿过来,递给他。 庾晖却没急着动,他站在门口拆钥匙,拆掉其中的一把,然后交给我:“家门钥匙,庾璎那就一把,我这个给你。” 我说不用。 “你拿着吧,我不在家,用不上。” 我把钥匙握在手里,没有立即拒绝,庾晖就已经趁着这安静的片刻转身走了,声控灯随着他下楼的脚步声由亮到灭。 我也有些迷茫,仍站在原地。短短几天时间,我收到了两把家门钥匙,一把来自梁栋妈,一把来自庾晖。 钥匙是很私密的东西,我始终这样认为,所以这会让我谨慎甚至惶恐,即便我拥有了庾璎家的钥匙,我也仍旧会敲门,只要庾璎在家。 这是礼貌,不是客套。我坚信。 可也就是此刻,我想起刚刚在餐桌上庾晖呛佳佳的那句“以后瞎客套的事儿少干”,忽然意识到,或许有人是意有所指。 不,不是或许。 是一定。 一种被看穿的觳觫蔓延我的全身,与此同时,我也很诧异,诧异庾晖竟然和庾璎一样,他们竟都是那样细心的人。这种猜测在半分钟之后就得以印证,因为我再次听到了脚步声,这次是上楼,庾晖他再一次去而复返,而我轻轻拨开了门锁,把门打开一条小缝,果然,庾晖的身影出现在这层声控灯亮起的第一秒。 他在距我几步远之外停下来了,灯从他头顶直直打下来,以不保留的倾泻姿态。 庾晖站在灯下开口问我,非常直接,嗓音清明:“你打算吃什么?” 这句话被省略掉很多信息,补全了应该是:佳佳带来的馄饨被我吃了,况且你本来也拿那东西没办法,我替你解决了一个麻烦,那你呢?你今晚打算吃什么? 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挑食?” 就因为你曾经往店里给我和庾璎李安燕送过几日的饭,你就观察到了这些?你为什么要闲着没事观察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坦白讲,我有些气恼,还有些失败感。 我把不熟悉的人轻而易举看穿我当做一种失败。 庾晖没有否认:“我没吃饱,下楼吃饭,去不去?” 饶是我不擅长拒绝,可此时此刻也只能说,我不去了,谢谢。 我吃了司康,现在不饿,另外,我不是不知道饭店大门朝哪里开,再另,我不能也不该和一个并不太熟的异性单独去吃晚饭。这里是什蒲,梁栋家在这里,人多眼杂,即便我已经能够预见到我和梁栋的结局,但我不能在一切尚未彻底摊开的情况下,把自己扔进瓜田李下的可能性里。 庾晖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棕色瞳仁在方寸灯光中变得更浅,更淡。 我想起了一句不知来由何处的老旧俗语,据说棕色眼球的人都很聪明,他们脑子转得更快,识人眼光毒辣,思维敏捷且擅长说服别人,我先想到庾璎,再想到庾晖,觉得或许这话有一定的可信度,可是梁栋,梁栋他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和他的交往却也仍让我吃力万分,于是我又在心里否定了这一说法。 庾晖或许擅长说服,但他没有试图说服我,他只是盯着我看,很久,大概是终于看够了,才叮嘱我,让我把门反锁,然后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惶然。 论身形,他要比梁栋更加高大些,也许和气质有关,他不像梁栋那样常常对人和煦地笑,所以距离感更加深重。 对的。 这才对。 我和庾晖本就不熟,所以有距离感才是应当的。 但我好像也能从记忆中挑拣出一些零碎的印象,庾晖笑过吗?当然,有过,那时我开着他的车,他人坐在副驾驶,和我聊起他和庾璎的小时候。也是夜晚,也是两个人。 那晚,我在岔路口望见了一块老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俗气的广告词??世界之外,奇异大千。 一条开往什蒲的笔直的路。 安静,肃杀,周遭除了风声和汽车轮毂碾过砂石的细碎声响,如同真空。 那块广告牌,还有上面褪色的景区照片,在闪念之间霎时占据全部脑海。 我没有思考,一点都没有。甚至我发誓,如果再来一次这天的场景,我不一定会叫住庾晖。但当下,此刻,我就未经思考地喊出了声。 我说,庾晖!你等下! 我把门又推得更开了一些。 庾晖原本已经走到了楼道拐角,听见我喊他,于是再一次站住,再一次转身,看向站在门口的我。 “你上次跟我说,什蒲的那个溶洞......” 我的话说了一半,但我猜庾晖明白。 果然,他没有让我失望,他静静看着我,问我:“要去?” 我点点头,说,是的,我想问问你究竟怎么去。佳佳告诉我现在还没有开始营业,但你上次跟我说,你知道怎么进去,所以我想...... 庾晖按亮了手机,似乎是看了一下时间。 我担心他误会,于是急急解释,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用带我去,我只是想让你告诉我进去的方法,我找个机会自己去瞧瞧,不用麻烦你。 庾晖却并不需要我的解释。 他似乎在刚刚的相顾沉默里就已然明白我的顾虑,于是把决定权交给我:“我在车上等你,想去的话就下来。现在去,晚上十点之前送你回来。你记得告诉庾璎一声。” 他还提前帮我打好预防针:“不过先说好,去了别失望,溶洞现在不开放,景区里面什么都没有,晚上大概率连灯都没有” 说罢,便自顾自下楼去了。 留我站在门口纠结良久。 其实只是一个临时起意的决定,我没想到今晚就能成行,而且更让我意外的是庾晖曾经对如何去溶洞景区讳莫如深,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但今天,我只是一提,他便痛快答应。 后来我就这件事问过庾晖,他给我的答复是,你的小时候,学校有过临时放假吗? 我一时怔愣,我以为他在开什么无聊的玩笑。 我说,有过,台风天,学校会放假。 “什蒲也是,冬天雪下得太大了,学校就会放半天假。”庾晖说。 虽然下雪严重影响出行,虽然第二天早上雪停了要扛着铁锹沿路扫雪,虽然即使放了半天假也无处可去,多半是回家睡觉或是去同学家看电视,但那半天时间,每个人都不肯错过、无比珍惜的短暂时光。 因为日常生活按照课表那般严丝合缝,丝毫不由人控,唯有这半天的意外,这半天的自由,能随意支取,任君调配,像是一个发泄的出口。 仓促,但有效。 有效地释压,有效地使生活透进一丝氧气,拨开浪势,顺畅呼吸。 庾晖说我那天的表情,站在门边远远看着他的眼神,像极了期待小时候放雪休假的他自己。 我很想反驳,但张了张嘴,最终没能说出话来。 我知道,即便我知道溶洞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景色,没有光,没有人,但我仍想去看看。 即便黑夜之外仍是黑夜,我也需要一次亲眼目睹的机会。 我告诉自己,这不是逃避,而是如庾晖所说,这是一场释压,一场正面迎战前的擂鼓,我知道不能一直如此下去。开往溶洞的路上,车轮碾过砂石,北风摩擦耳廓,这些都是开战前的隆隆鼓声,它们在对我施以鼓励。 让我看一眼溶洞吧。 拜托,让我看一眼。 我真的很想看一看。 在我预见我和梁栋的结局以后,这成了我在什蒲的唯一一个执念,也是这场感情里的“遗愿”。 完成它以后,我不会再逃避,我没有理由再逃避。 我发誓。 我发誓。 风扬起尘,在黑夜里起舞。 庾晖在此时很煞风景地问了我一句:“你要和谁开战?” 我望着后视镜里映出的自己的脸。 我想,该是我自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神仙菩萨会说话 我没有想到,庾晖所说的“有办法”,是指趁着夜黑风高,鲁莽地翻越景区的检票闸机。 我还没想到的是,原来冬季休停期的溶洞景区竟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我是说,连夜晚值班的保安都没有。门岗亭挨着售票处,同样的大门紧锁,庾晖把车停在景区西侧空荡荡的停车场,我目之所及漆黑一片,除了车子的远光灯,便唯有月亮清透,悬挂于山巅,描摹出层峦叠嶂的暗影。 我盯着那月亮看了很久,一个事实是,我确定,我没有在今晚之外的任何地方见过这样宽广,安静,可称为浩瀚的月光。 “会不会耽误你要忙的事?你今晚不用回市里吗?”临出发时,我这样问过庾晖。 我有些局促,因为担心庾晖因为我打断了他自己的事,原本想和他客气一下的,但忽然再次想起他晚上和佳佳说的那句“以后瞎客套的事儿少干”,便又住了嘴。 都已经上车了,有些话实在没必要。 安静的夜晚会将时间拉长。 我以为我和庾晖要再次陷入相顾无言无人破冰的尴尬里,但好在,庾晖今天看上去状态很好,至少要比去帮佳佳拿灯箱那次少了许多疲惫感。 “我如果有急事的话会直接告诉你,不会不好意思,你不用多想。”庾晖说,“你如果不想我送你去,也说话,我把车借你,你明早前给我开回来就行。你怎么说?” 我只是略微沉吟了下。 而庾晖看了我一眼,便已经发动车子,驶上了路。 与此同时,我再次在心里料定??庾晖确实擅长观察,眼光毒辣,仅有的几次短暂相处,他就搞明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说,你和庾璎真的很像。 “我妹比我厉害,比我强。” 我问,你指什么? 庾晖回答:“方方面面。所有。” 一时沉默,庾晖撑着方向盘看着前方:“我妹能自己支起一个店的时候,我还在外面打日结工。” 庾晖说起自己的以前,因为学历不高,没念过大学,高中毕业就开始打工,因为非常缺钱用,就专门去找那种能包吃住,工资可日结的工作。 “我打的第一份工是在装修建材市场,卖瓷砖,橱柜,成品洁具。”庾晖说。“但是没干长。” 我问,是因为你也不爱讲话吗? 庾晖点点头:“建材市场是一个大厅,各家都是小档口,见客人从电梯上来了就得各凭本事把人往自家档口里领。市场卖货没什么底薪,只赚提成钱,我没经验,来客人了不会抢,老板供了我几天盒饭,见我没开单,就把我辞了。” 我听着庾晖的描述,试图想象出他舌灿莲花做推销的样子,发现大脑一片空白,于是不由得笑了下。 庾晖看了我一眼。 我说,所以你认清现实了?自己天生不适合做某一项工作。 庾晖揉了揉脖颈说:“算是吧,所以后来都找不需要我张嘴说话的活儿。” “比如呢?” 比如,去物流公司上夜班,做分拣。 庾晖说,那是非常辛苦的工作,做打包,做搬运,装货卸货,把来自全国各地的快递包分类送上传输带,然后再送往四面八方,夜晚的分拣场繁忙得像个大熔炉,能把人都熔化了,小件还行,大件超重件十分麻烦。 “在那上班容易忘了时间,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因为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干活,早上回了宿舍累得记不住自己是怎么躺床上,怎么睡着的,天黑了又要起来打卡上岗,就这么重复。” 庾晖在那里干了一年多,因为一次卸货没用好力气,阴差阳错把肩膀伤了,有经验的同事介绍他去针灸,却没什么效果,从此左肩不能使力。 再比如,当司机,开搅拌混凝土的大罐车。 那也符合庾晖对工作的要求,不用和人打交道,包吃住,有宿舍,于深夜往返于各个工地之间。搅拌车驾驶位后面有一张狭窄的床,用于司机换班临时休息,庾晖晚上跑活,白天就随便找一辆停着的车偷偷钻进去睡觉,就为了省每个月一百五十块钱的宿舍费用。 “缺点就是不稳定,工地不是每天都忙,不是每天都有活跑。”庾晖说,“那时候太缺钱了,没活的时候就得找别的来干。” 我先是疑惑,而后便释然,按照庾晖的描述,那时候的庾璎和庾晖也不过二十岁上下。这个年纪的我正在读大学,每天最头疼的事大概是寝室和教学楼之间离得太远,早上起晚赶不及,而庾璎和庾晖那时刚刚经历了父母离开,两个人相依为命,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他们要共同承担养家和照应彼此的责任。 庾晖听了我的话,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见我不解,也不多解释。 我总觉他还有些故事,是不肯和我说的。 “所以我说自己没本事,没干出什么名堂,兜来转去,还是得靠父母留下的人脉干水果运输,日子才算开始转好。” 我没有在梁栋口中听过“我挺没本事”“我能力不够”“很多方面我不如人”这种话,从来没有,一次都没有,我相信让梁栋说这种话比杀了他还难受,但庾晖就这么平平淡淡说出口了,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并不好多做评价,便只好说,这也很好。 谋生,赚钱,生活,人的一生围绕着衣食住行,柴米油盐,不论在何方,逻辑基本一样。 “自己做生意,不需要和很多人打交道吗?这种社交强度会不会让你觉得累?”我问。 庾晖几乎不假思索:“累。” 他撑着方向盘默了片刻,又说:“但不是不能适应。” “那时候还是太小,太年轻,出去见了各行各业各种各样的人,心就浮,听听这个人的,觉得说得对,再看看那个,也觉得说得通,到头来自己身上的事儿一样都没理明白,吃亏,吃了这亏吃那亏,现在回头想想就是底气不足,不定,不稳当。有人说你干这个能发大财,你就信了,又有人说你不适合做这行,你试一试觉得不行,撒手就不干了......说白了谁都信,就是不信自己。” 我说这好像不大对,你貌似前后矛盾。 你究竟是不是一个自信的人? 庾晖反问我:“你觉得人该不该信自己?” 不待我回答,庾晖又说:“要是当初我不信自己,我现在可能还在工地干混凝土,该信,但不能只信一面,信自己有些事一定能干成,也得信自己有些地方就是有欠缺,得学,得熬,毕竟最了解你的人是你自己,别人谁说什么都不算数。老话讲人要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那这秤,到底是在谁手里呢?” 我盯着挡风玻璃边缘的少许积尘,没有说话。 庾晖也不再开口。 于是我们又再次陷入了冷凝的安静中。 后来,是我手机的一声震动打破了这种安静,这个时间会给我发消息的人不多,大概率只有梁栋,我点开一看,果然,他说要登录某一个由我手机绑定的网站账号,问我要验证码。 可我并没有发现我有新短信。 “我没收到,你再发一遍。”我打好这样一行字,正要发出去时又停下了,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或许梁栋想要的并不是验证码。 而是一个台阶。 以前我们偶尔闹起别扭的时候,他也发挥过这种小聪明。 在我们还没有确定关系的时候,有一次,我在小区楼下捡到了一只流浪猫,那只猫和谁都不亲近,只接受我的投喂,我认定这是缘分,所以征得房东的允许,联系了宠物医院,想要送它去检查,然后带它回家,梁栋得知之后并不同意,要我好好考虑,他认为我现在的生活和经济状况并不足以养宠物。 他的原话是:“不要冲动,你养过猫吗?你连自己都养不好,怎么去养它?” 然后便是帮我分析现状??我工资不算高,可能没办法买哪些宠物博主推荐的进口猫粮和罐头,平时加班多,没办法陪伴它,而且是租房,面积不够大,不能让它自由地跑跑跳跳......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梁栋说得没错,种种加起来,我好像确实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主人。我虽然认同了这一点,但我仍对梁栋阻止我的行为很不满,即便我刻意不去表现出来,梁栋还是发现了,他在我们彼此之间冷淡了几天之后,忽然给我发来一个微信名片,说是他刚注册的微信小号,让我加。 我以为是他的工作需要我帮忙,便加了,可加上才知道,这是梁栋的一个朋友,开私人猫舍的。 对方一口气给我发来很多只猫咪的照片,他们各个价格昂贵,还有属于自己的名片,上面写了各自品种和年龄。 我询问梁栋,梁栋却一副计谋得逞的模样,跟我说:“我不骗你,你肯定不会加啊。” 他给自己搭了一层台阶:“别不开心了,如果你一定要养,我也尊重你,流浪猫很容易身上有病,不健康,你在猫舍挑一只品种猫吧,算作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我不想要什么品种猫,我并不能分清它们各自有什么区别,我还是喜欢小区楼下那只白色的流浪猫,它的两只眼睛有不一样的颜色,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异瞳。 我没有在梁栋朋友那里选猫,而是在得到梁栋的支持以后,第一时间到小区楼下去找它,可是没找到,平常它常出现的电动车棚里有猫粮和水,看上去已经两三天没动,我不知它是否已经被人领养了,或者是,换了活动区域,去了别的小区。毕竟猫的日行活动范围非常广。 周一早上的周会最后,check环节,每个人会例行分享当下心情和过去一周发生的事,我坦白说了自己心情低落,并讲述了自己打算收养流浪猫的始末。 我的那“令人讨厌”的领导,她在听我讲话时一直静静看着我,然后问我:“你男朋友,他养过猫吗?” 我一怔,说,没有。 “哦,我家里有三只猫,年级最大的一只已经十岁以上,同样是收养的流浪猫,我从它刚出生养它到现在。如果你想征求一下真正养宠人的意见,那么我觉得,你男朋友说的那些,其实都不是问题,小猫不是非要进口猫粮和零食,它们也并不需要人类24小时的陪伴......总之,一切没你想得那样夸张,我那里有很多用不上的宠物用品,可以送给你。如果你真的想养。” “对!我家也有!我家猫长大了,它小时候的猫砂盆和猫爬架都用不上了,我刷干净了还没扔,小乔如果你要,今晚去我家拿。”组里的一个实习生说话了。 “我家狗狗的医疗保险挺有用的,也可以推荐给你,这样可以帮你在宠物生病的时候抗一些风险,稍等啊,我发给你......”这是另外一位养狗的同事。 原来大家家里都有宠物,像我这样出了公司大门从不和同事多说话的寡淡性格,竟是第一次知道。我感谢了大家的好意,并且打算今晚再去找找那只小白猫,隔壁小区也要去找一下,如果实在找不到,我还可以问问小区的保洁阿姨和门卫大叔,或许他们会知道它的下落。 我正在暗自计划着,我的领导又开口了。 她阖上电脑,起身,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出去,路过我身边时说了一句:“你没有养不好自己,你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安排得都很妥帖,乔睿,你可以做到很多,做到更多。” “别听他们的。” 玻璃门再开再合,同事们纷纷起身研究午饭吃什么,而我坐在原地,怀疑自己听错了,产生了幻觉。 叮。 又是一声消息提示。 依然是梁栋。 他大概是见我没有回复,为自己找补了一句:“不用了,我登上了。” 然后截图发我:“这个文件,在你电脑里,重新发我一遍吧,我这文件过期了。” 此时庾晖刚好把车停好,我微微弯腰,能透过挡风玻璃看到外面的漆黑一片,还有山巅的月亮,我突然后背有点发凉,因为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冲动的事,我竟和一个只见过几面的男人在深夜单独来到野外,即便他是庾璎的亲人,我相信庾璎,但不代表我能够完全相信他。 思及此处,我警惕地看了庾晖一眼,而庾晖也刚好看过来,他目光的落处却是我手里亮起的手机屏幕。 “我下去抽根烟。”他说。 他觉得我有事情要处理,或需要打电话,所以把车内空间留给了我。 我看着庾晖站在车外,几步远的位置,只有个黑色的背影,他手里的打火机一亮一灭,微弱火苗给我带来少许踏实。 两分钟后,庾晖踩灭了烟。 而我下了车。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上学的时候?还是出去上班以后?”我走到庾晖身边,问他。 庾晖很意外我会好奇这个。 “在工地上班以后,车队副班长是我师父,他带我干活。” 庾晖告诉我,所谓拜师父就是这样的,当徒弟的要有眼力劲儿,那时庾晖不抽烟,但是身边人告诉他,你得嘴甜手勤,要给你师父上烟,平时请你师父吃夜宵喝酒,倒不是说当师父的缺你这一顿两顿,小恩小惠无法收买人心,却起到一个拉近关系的作用,你不表现出亲近,一副眼高于顶看不上人的样子,别人又怎么会向着你呢? 庾晖照着做了,果然,副班长开始会和他有意无意多聊几句,排班时几个轮班司机之间偶有摩擦,也会明里暗里多向着他,知道他缺钱,有人请假尽量都找他来替。 我想起了庾璎和园子,还有李安燕。 同样是师父和学徒,她们之间的感情好像也有相似之处,至少在一开始时是这样的,庾璎总喊着让李安燕给她冲奶茶,她倒也不是真的想喝,就是想行使一下师父的“特权”,与此同时,她回馈给李安燕的也并不少。我并不觉得这是一种不平等,只是人无完人,大家都有自私的小心思,却也都有仗义厚道之处。就是如此简单。 我对庾晖开玩笑说,我以为你是上学时装酷,跟同学学的。就像我上学的时候也会因为跟风,去留很厚重的刘海,结果额头被闷出痘痘,会因为班级里流行看半月刊的大本时尚杂志而攒下早饭钱一本不落地买,但其实,我并不喜欢化妆和打扮,我喜欢看小说,看剧,喜欢听歌,有段时间很迷恋陈奕迅,把他的所有歌都下载在4里。 “现在还喜欢么?” 我笑着摇摇头:“我的4被老师发现,没收了。” 可惜了,那是我期末考试学年前十的奖品,我妈妈把我骂了一顿,再也不肯给我任何奖励。等到毕了业,老师把三年来没收的所有电子产品还给我们,我终于拿回了我的p4已经被时代淘汰。 我再也没有用过它。 - 庾晖驾轻就熟,带我从停车场穿到了整个景区的正门。 和国内所有景区差不多,景区正门前是售票处,检票处,还有用以排队的铁马围栏,绕了一圈又一圈,此刻检票闸机被封起,铁马也被锁链锁起来了,我们要进去,便只能翻。 是的,就是双手撑着围栏,一道,又一道,翻进去。 我有些踌躇,庾晖手上拿着手电,我不知他是从哪里变出来的,或许是刚刚从车上拿下来的,他照亮我眼前的路,问我:“进不进?” 当然是要进的。 既然已经来了。 只是。 “......我们不会被发现吗?” “没人,”庾晖把手电高高扬起,照向更远的地方,“全是石头,也没什么可偷,冬天安排门卫岗也没必要。” 我环顾四周,确实没有见到除我和庾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影,远处道路也几乎没有车辆驶过,这里好像是被遗忘之地,我顺着手电筒的光照,看到景区大门,是高耸的中式石门,上面的字我却瞧不清,在这深夜稍显可怖。 我有些不好的联想,于是再次看向庾晖。 我问他:“你好像对这很熟,以前来过这里?庾璎和佳佳告诉我,本地人都不来这的。” 庾晖说:“嗯,我上次来也是冬天,也是晚上。” 我疑惑:“一个人?来干什么?” 庾晖似想了想,对我说:“看太阳。” 不待我追问,他就已经把他的手机和手电都递给了我:“拿着。” 并叮嘱我:“给你朋友发个信息和定位。” 然后率先翻越了第一道围栏。 一道,再一道。 他动作不慢,而我很快就落在他十米以外。 犹豫再三以后,我还是把手伸向了那围栏。 金属很冰手,我不得不用袖子垫着手掌,另一只手拿手电。 我速度跟不上庾晖,他也丝毫没有等我的意思,自顾自往前,我口袋里放着自己的手机,还有庾晖的手机,只翻了几道,就有些累,还要担心着庾晖在前面没有光亮,所以只能更加卖力,翻着翻着,竟然把自己给逗笑了。 我在干什么? 上演一出深夜离家出走的戏码?而且还是远赴无人景区,偏僻深山? 乔睿,你究竟哪根筋搭不对了? ...... 手机再次响起的时候,我正犹豫着要不要翻越最后一道围栏。 我有些狼狈,却又不得不翻出手机看一眼,依然是梁栋。 刚刚我并没有回他消息,我想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可梁栋直接戳穿了我不堪一击的谎言。 他说:“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你朋友家在哪?我去接你回来吧。小乔,回来好不好,回来我们好好谈一谈,几天了,我们也都该冷静下来了吧?” 梁栋语气诚恳:“回来好不好?你明天过生日,你以为我忘了是不是?我记得呢,我不想你过生日的时候我们还在吵架,你告诉我你在哪,行吗?” 是了,这是梁栋,是我印象里的梁栋,他会细心地记得我的生日,绝对不会忘,但也会因为他递出的台阶没有人踩而焦躁难安,梁栋绝不会让它就那样横着,横在我们之间,于是他一定要有所行动,既然我不接招,他就再次往前,站到我的面前,令我避无可避。 我丝毫不怀疑,如果我仍旧不回他消息,他在不久后就会给我打来电话。 与此同时,我毫不犹豫地,翻过了最后一个围栏。 景区现下完完整整在我眼前了。虽然是深夜,是漆黑一片,但我手上的手电能为我照出脚下的路。整个溶洞景区不大,大抵围绕着一座山建设了几个景点:山前的广场,山脚下的凉亭,山腰处的玻璃栈道,山后有湖,名叫澄碧镜湖,旁边是崖碑,崖碑下雕刻了一尊佛像,这大概是国内依山而建的景区的标准配置。唯一特别的是山洞里蜿蜒的地下河和奇石,那是这个溶洞景区最重要的景点,等到开春河水化冻的时候,游客们可以乘船延河游览,山洞里的钟乳石,那些石笋,石幔,会在彩色灯光的照射下组成不同形态的奇景,所以道路口才会有那样的宣传语??世界之外,奇异大千。 但现在是冬天。 我无缘观赏。 如庾晖所说,这里没有灯,没有人,我也根本不可能进入那个黑黢黢如同巨口一般的山洞,我在那山洞口站着往里望,惊讶地发现它竟然连手电光都能吞噬,就是把手电直挺挺打过去,看不到任何反射,我问庾晖,那里面有多深?庾晖说,他也不知道,只是很小的时候和爸妈游玩过一次,没什么印象了。 我手里的光挪走,照到那佛像上,佛像上方的崖碑文字我看不清,隐约可见是娑婆种种,娑婆界即为世人所在的世界,这涉及到太深的奥义,我不懂,又觉得照着佛像好像有些不尊重,于是匆匆关了手电。 “你刚刚说,看太阳是什么意思?”我问庾晖。 庾晖把手电接了过去,指了个方向给我看,那是一个山坳,是波浪形状的山巅的低处:“晴天看日出,太阳从那出来。” 那是庾晖亲眼见过的。 我想起,我也见过什蒲的日出,就在佳佳开业的那天凌晨,我和庾晖帮忙拿灯箱回来,又和庾璎一起去佳佳店里帮忙收拾,然后,我就看见了日出。 什蒲的晴朗清晨,一改往常的灰霾,天如洗,空气中盛着冰棱一般,好似能反射出晶亮的光芒,吸进肺里,再缓缓吐出,好像身上血液都被换了一遭。坦白说,我对什蒲的好印象不多,这算一个,所以,我对那天的清晨印象深刻。 我当即问庾晖,明天呢?是晴天吗?明天能看见日出吗? 我其实并不知道,此刻我眼里出现了一种算是狂热的东西,那是情绪的外露,以至于我都没顾得上问问庾晖,他方不方便,能不能在这里陪我看一场日出。 庾晖先是本能怔愣一下,然后便从我这里索要走了手机。 “冬天夜长,太阳出来,大概是早上六点,”他看了看时间,对我说,“不过明天可能多云,有没有机会看见,看缘分。” 可是此刻不过晚上九点多,我也在此时后知后觉,自己今天真是鲁莽过头了。 但就当我打算放弃的时候,庾晖又问我:“你是想在这里待到明早?还是先回去,早上再来?” 我一时无言,只是看着庾晖,手电的光垂在身侧,而他的脸隐在黑暗里。 是他言语中的肯定给了我继续鲁莽下去的勇气,他问我,是先回去,还是在这里一直等,那语气自然地就像晚上要吃米饭还是面条那样轻松,我没来由的狂热再次燃起来,没有犹豫:“就在这,我怕回去了,还有别的事会耽搁。” “行。” 庾晖用一个字就决定了行程。 - 景区真的很小,而且夜晚风大,我们把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一遍,还在那山脚的凉亭里站了片刻,我站着,沉默,庾晖在我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也沉默。最后,我们决定回到车里去等,至少暖和些。 我的手机在我手里攥着,屏幕一直在亮了灭,灭了亮。 是梁栋,他在不停地给我来电。 在此之前我从没有故意不接他电话这么久,我想他也是来了脾气,故意想和我交手,看看究竟是谁能坚持到最后。 在庾晖的眼神再次投过来之前,我选择了将手机关机。 庾晖没有问我任何,但他一定猜得出,是我遇到了一些事情,心情不佳。 也是,不会有哪个心情很好的人会无聊到在冬天的晚上,来空无一人的景区停车场,坐在车里,等待一场日出。 我和庾晖独处的时间里,仍然是相顾无言居多,可今晚我主动开了口,讲的是很隐私的事,至少对我来说,如果不是今晚这样的时机,我不会和任何人提起,包括梁栋。 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挑食吗? 庾晖原本看着外面,闻言转头看向我:“什么?” “肉馅,我不吃肉馅,你知道为什么吗?” 庾晖看着我。 我说:“其实就和刚刚讲的,很多男生上学时抽烟是为了装酷一样,我不吃肉馅,其实也是为了装。” 我歪头靠在副驾驶的车窗上,笑起来。 那是我读初中时候的事了,十几岁的年纪,对世界上的许多东西,特别是感情和自我,开始有了些许模糊的认知,加上有一段时间多看了几部偶像剧,我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笼盖似的、虚无缥缈的惆怅里,我对剧里的女主角产生很强烈的向往,我想和她们一样,不一定漂亮但一定迷人,不一定富有但一定有个性,这样的她们,被男主角爱着,被男二号坚定选择着,美好的爱情和友情从天而降精准地砸向她们,她们那样幸福,那样特别,与众不同,好像全世界都尽在掌握。 与之相比,我实在太差劲了,看看自身,家庭一般,样貌一般,唯一拿得出手的好像只有学习成绩,可那在小说里是被一笔带过的优点,她们那么优秀,这区区一点,仿佛不值一提。 我十分迫切地想要成为她,她们。 我不知道该先从何处改变,于是只能从最简单的开始,我希望改变自己的性格,给自己加一个两个特别的“锚点”,由一个毫无个性泯然众人的路人甲,变成能让人一下子记住的女主角。 我看的那部偶像剧里,出身寒微的女主为了赚学费而打很多份零工,她好像什么都会做,什么苦都能吃,生活给她的委屈她通通可以咽下,这样一个无坚不摧的女孩子却有一个可爱的小“缺点”??她惧怕螃蟹、虾等海鲜,只是看到都会浑身冒冷汗,男主因为识破了她的这一点,两个人因此有所交集。(注:没这部剧,我瞎编的。) 我也想拥有一个这样别致的锚点。 我也想要变得特别。 于是在当晚,妈妈端上晚饭,我看过以后,选中了桌上的一道丸子,然后扬起下巴对妈妈说:“我不吃肉馅。” 妈妈放下手里的盘子:“什么?什么不吃?” 我说,我不吃肉馅。 我以后都不想吃肉馅。 我其实一点都不挑食,但那时的我觉得不挑食实在是一件太没个性的事,所以这是我随意给自己设置的锚点:不吃肉馅。 突发奇想而已,毫无任何缘由。 我希望以此来证明,我是特别的。 庸俗平凡的我终于拥有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我为此感到沾沾自喜,甚至骄傲。 但当晚,我挨了揍。 妈妈说她为了我的生日专门做了一桌子菜,而我说不吃就不吃,实在太没良心。 - 我看向庾晖,从他棕色的眼睛巡到他的嘴角。我说,想笑就笑吧,别忍着,庾晖则把脸扭过去,看向窗外,片刻再扭回来,那种不自然的表情就已经消失不见。 我瞥了他一眼:“好笑,我也觉得很好笑,但那个时候,我很认真。” 十几岁正逢青春期的我,第一次对“自我”有了追求,虽然现在回想起来如同笑谈。 我的成长路径远远不像我看的那些伤痛文学那般糟糕,但也有很多因为不被理解而痛苦的时刻,就比如,关于挑食,关于肉馅。 即便我挨了打,可我仍然不肯放弃我为自己挑选的锚点。妈妈为此责骂过我很多次,她觉得是我和班上那些喜欢化妆喜欢偷溜出去玩的女生们学坏了,学得不再乖巧听话,于是我越是不肯吃,她就越是逼我吃,甚至一度一连一个星期,家里的饭桌上都会出现肉馅做的饭菜。 妈妈在帮我做强行更正,把我青春期的旁逸斜出一一修剪,确保我能回到“正常”的轨道。 庾晖问我:“所以,你很倔。” 越是逼你,你便越是抗拒。 我再次笑出来,我说,是你高估我了,本就是心血来潮的东西,哪里有那么多的坚持,其实第二天我就服软了,后面是因为连吃了几天肉丸子,还有填馅料的大鱼丸,我实在是吃到腻,后来,只是看到市场的绞肉机,都会产生生理反应。 转眼这么多年。 “你当时为什么不直说?”庾晖问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我和爸妈的交流本来就太少,我根本不是个喜欢表露自己的人,况且有些话说了没用,只会徒增误会。面对冲突,我会本能躲避,面对误会,也同理,我宁愿吞下这口,也不愿多费唇舌,这或许是一种清高或自信,又或者,是一种自卑。 怎么说都说得通。 “我今天话有点多了。”我对庾晖说,“大概是因为我是大肚花瓶,而你是个葫芦......” 庾璎有一次这样说过庾晖,我记住了。 “我觉得我们也有相似的地方,所以对你说这些我好像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你也就当闲聊,不要放在心上。就当没听过。” 庾晖看着我,许久,说了一句:“但是我听了。” 听了,并且,记住了。 车内顶灯孱孱,我望着庾晖平淡的眼睛,忽而冒出一个想法:相似的人,适合做朋友或是恋人吗? 无数文学或影视作品里热衷于刻画主角之间的差异,这种差异带来摩擦即是看点,而生活里,像我这样刻意避免摩擦的人,好像天生不配拥有精彩的、有张力的剧情。 那,知己呢? 我有没有资格拥有知己? 我再次想起那四个字,感同身受,我并不奢求有一个人能在生活里的处处都与我产生共鸣,但我也渐渐发现,其实人的一生,需要共鸣的时刻也就那么几个。如遇见同行至一处的人,也是值得一场停留,然后互道珍重的。 所谓知己,片刻之间,也作数的。 这一晚,我和庾晖坐在车里,车外是一片漆黑,唯有涌动的夜风,在竭力将月亮越推越远,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狭小空间里,我对庾晖讲述了一个难为情的秘密,而庾晖,他说他听了且记住了我的秘密。 我为此感到心下轰然。就这么一瞬。 有人记住了我的锚点,记住了我的特别,即便那是我做作的安排,是我幼稚的过家家,只存在了不足二十四小时就随着我吃下丸子的第一口就从这世界上消失,但,有人记住了。 我姑且这样认为,庾晖今天帮我保留住了一些东西。 幸亏我今天开了口。 也幸亏,庾晖在听。 也是这一瞬,我在心里对自己坦白,即便我在生活里竭尽全力想要把自己表现得人畜无害,圆润柔软,想要得到所有人的认可,但,那些给我带来的满足感都远远不及将某一个藏及深处的隐秘分享出去。 我心里有一个通道被打开了,闸门拉起,有什么在汩汩流出。 庾晖也笑起来:“我可没觉得自己是葫芦......可能以前是吧,我妹总这么说我,但现在,我大概是个瓢。” “什么?” 我没听懂。 “瓢。”庾晖见我不明白,用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形状,“葫芦从中间竖着锯开,就是一个瓢,盛水盛米的。” 我还是一脸茫然。 庾晖再次被我逗笑,我有种感觉,今晚的氛围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说:“总之,我出去打工的那几年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 “心里有些过不去的东西,不会因为你一直存着就消化,也不会因为你把它说出去了,就不存在了,除非哪天,你自己迈过去,说到底,人得自救。” 我没有应和庾晖,因为我觉得自己的状况还不到“过不去的坎”这般严重,但我认同庾晖所说的,人要自救。 我之所以今天出现在这里,之所以此刻把手机关机,任由车外隐约的风声划过我的心脏,就是为了自救。 我不知道庾晖的生命里有什么沟坎,他又是如何想通的,如何把葫芦锯成瓢,变得无欲则刚,但我想,我距离那一刻也越来越近了。 庾晖把远光灯关了,我们坐在车里,在空无一人的露天停车场,像是被遗落在世界之外的庞大动物,享受着黑暗之中一呼一吸间的寂静。 庾晖说:“睡会儿,天亮了叫你。” 我的确打了个呵欠,于是把座椅调整了一个舒服的角度,半阖上了眼。我今晚不想和庾晖再有任何无谓的客套,我暂且把他当做知己,那么今晚,他就是我可以相信的人。 临入睡前我不忘叮嘱他,天气预报显示明早日出是六点十八分,我的手机关机了,但你要记得定闹钟。 庾晖说,好。 ...... 这一夜,我其实并没有睡好。 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坐在车里睡觉,并不踏实,断断续续,碎片式睡眠,总有种朦胧的混沌感,庾晖把空调开得很暖,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我还隐约听见了庾晖轻声打开车门的声音,大概有几次,我记不清了,回来的时候车门关阖,我会闻见一点点烟味儿,混在寒冷的空气里。 庾晖可能是一直没睡,下车抽烟提神。 如果一定要有人醒着,我愿意和他轮番“站岗”,但前几天的晚上,我只要一躺下就开始胡思乱想,根本没有睡满几个小时,如今心下忽而安宁,眼皮实在沉重,我连撑开的力气都没有。 就这么持续又涣散地,睡了一整夜。 一夜无梦。 我根本没有听见庾晖手机的闹钟响,是他轻轻摇了摇我的手臂,把我叫醒。 “天亮了。” 他说。 这三个字,微微沙哑的陌生男人的嗓音,使我瞬间清醒过来,我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抬手便抓住了庾晖的手腕,他的腕骨突起,很明显,硌了我一下,我霎时缩回手。 我说,天亮了? 我的声音也很闷,是没有休息好的佐证。 庾晖说,是。 “下车吧。” 我很不顾形象地双手搓了搓脸,下车,打开车门的一瞬便感受到比昨晚更加凛冽的温度,清晨,寒气下沉,理当如此。 庾晖把庾璎的那条毯子再次扔给了我,我也实在不必再端着任何,所以干脆,把毯子当围巾,一整个裹在了身上,当成又一层保暖。 此刻天还是黑的,只是天际处有一层澄澈的墨蓝。 月亮还没走。 我的目光随着庾晖指的方向投过去,按照他所说,太阳稍后就会在那山坳处升起,此时霞光出现,且很迅速,有金灿灿的铺垫,正在蔓延。 我还在那山巅上看见了一颗很亮很亮的星星。 启明星。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打算穿越整个山前广场,往近处走一走,庾晖却停下了,他说:“你自己去吧,我等你。” 我先是疑惑,我以为是他一夜没睡此刻疲惫难当,开口便想道歉,可目光与庾晖的交在一起,我忽然明白了庾晖的意思??他猜到我今天来远赴的这一场日出必定被我赋予了特殊的意义,所以不想打扰我。 明白过来以后,我朝他点点头,然后独自走出停车场,走向广场。 天际的墨蓝饱和度越来越低,有晨雾似在围拢,山坳处的曦光也开始铺洒。 我在心里暗自许愿,今天一定要是一个晴天。 拜托,一定要是晴天。 曦光渐成形。 速度比我预想的快多了。 山的另一侧,我幻想中,有一轮火红的太阳正在整装待发,正待越过山崖,缓缓上升,直到它的炽眼光芒彻底盖过前夜月辉的余韵,公正而慷慨地普照这天地。 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我平时不是一个喜欢拍照记录的人,我觉得照片这种形式终究只是一种自欺欺人,永远无法代替眼睛看到的内容,所以生活里偶遇精彩之处,我不愿举着手机拍照录像,宁可用眼睛和大脑记录。 我知道记忆的保质期远不及照片,但那也是作为人类无法克服的缺点,我愿意接受,只要当下那一刻,我完整地享受了。 我曾经一直是这样想的,可直到今天??我站在山前广场,眼看着山坳处的橙光越来越浓郁,我知道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我知道我今天有好运,真的能看到一场日出了,我才开始慌里慌张在外套口袋里寻找手机。 我想记录下这一刻。 我需要日后无数次的回顾。 我第一次如此不想忘却某样东西,我不想忘掉这场日出,不想它在漫长的记忆里褪色,逐渐消散。 我的人生不会只有一次需要自救的时刻,我确信。 它以后还有大用处,我确信。 我身上用来保暖的毯子此刻成了累赘,我不得不把它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摸手机,终于摸到了,却是黑屏,我焦急地看一眼那山坳,再看一眼手机,只好长按,等待它开机。 屏幕亮了。 山坳也亮起来了。 我再也不能等待,快步往前奔了几步,然后堪堪举起手机,横过来,确保日出的过程能完整出现在我的画幅里。 我将模式调至视频,然后眯起眼睛,可还没有来得及按下拍摄键,手机屏幕就迅速跳转了。 我以为手机出了问题。 第一缕晨光已经照在了我的身上。 是来电。 刚巧,是来电。 如果是梁栋,我一定会果断挂断,可是,是妈妈的来电。 此刻是早上六点多,除非特殊情况,妈妈一般不会在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的,这个猜想让我毛骨悚然,瞬间紧张,外出的孩子最惧怕深夜或凌晨家里的电话,我此刻深有所感,所以顾不上笼罩在我肩膀的阳光了。 我攥着毯子的边缘,另一只手按下了接听。 我的手在抖。 后来我才发现的。 是因为紧张,也是因为冷。 然后,下一秒,我便听见了妈妈的声音。声音很平静,没什么情绪,但字字清楚,敲打在我的耳膜上,妈妈说:“乔睿,你终于接了,你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吗?” 我的双脚定在了原地,此刻面朝的方向是背对山坳的。 远处,我能看到庾晖的车,庾晖站在车边,正在望着我。 “乔睿,你怎么回事?你昨晚干嘛去了?手机为什么关机?你知道爸爸妈妈多担心吗?你以前从来没有晚上手机关机的坏习惯,你在那么远的地方,有点什么事情爸爸妈妈联系不上你怎么办?!” 我的肩膀和后颈有些微微发烫,是因为晨光直射,在我裸露的皮肤上。 我仍惊魂未定地问,妈,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妈妈反问我:“家里?家里能有什么事?我现在说的是你!” 有那么一瞬,我也不知道是庆幸和惶然哪一样更占上风。我看着远处,庾晖也还在远远看着我,他似乎也在疑惑我为什么不去看那日出,反倒是背对着山坳,打起了电话。 “乔睿,我一夜都没睡!你要吓死妈妈了!”妈妈仍在讲话,抑扬顿挫从质问变得哀怨,“昨晚我从半夜十二点开始给你打电话,一直都关机,我以为你......” “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我听见了自己喉咙里涌出的沙哑,平静的沙哑。 “什么?” “我说,妈,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 妈妈也听出我的情绪不对了,于是哽了哽:“我,我给你打电话,我......” 我忽然笑了一声,语气大概比刮在我耳边的北风还冷,我说,妈,是不是梁栋让你给我打电话的? 是不是他给我打电话打不通,所以让你来找我? 妈妈显然更加愣住了:“啊?” “妈,梁栋让你来找我,你就照做,你丝毫不在意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反正只要有矛盾,必定是我的错,因为梁栋在你心里是个完美的女婿,我却是个不成器的女儿,对吗?”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阳出来了的缘故,周遭温度明显变高了,在我几乎用高亢的声音喊出第一句的时候,风止了。 一切好像都安静了。 “妈,”我的嗓子干瘪,手指也不听使唤,“你真的觉得梁栋处处比我强,对吗?” “我快三十岁了,我丢了工作,马上也要丢了未婚夫,你觉得我的人生根本就是一文不值,是不是?” “妈妈,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根本没办法在不靠任何人的情况下过好这一生?” 一辈子太漫长了,未知的风险太多,我知道的,我都明白的。 可大家不都是如此吗?我为什么不可以呢? 妈妈觉得我不如梁栋,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她也认同梁栋在我们的这段关系里担任着“引领者”的角色,但,用以比较的其实不止是梁栋,何止是梁栋。 我不是一个优秀的女儿,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孩子。 我任性,总有些离经叛道的奇异想法,但我也懦弱,所以把那些离经叛道通通塞回了脑子里,装作柔软的模样,但那根本不是真正的我。 我也不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连我精心设计的人设、努力按图纸雕琢的人生都出了巨大故障,那么当我随心所欲,迎接我的只会是更大的灾难。 我害怕,妈妈,我真的好害怕。 我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我处在巨大的冰面上,身边来往匆匆,脚底冰刀那样薄而锋利,根本不足以支撑我挺住太久,可我也看不清属于我的路究竟在哪里。 妈妈,我知道我不够好,我知道我前二十八岁的人生里走了很多错路,做了一些让人唏嘘的抉择,但这就代表着我要失去所以理所应当属于我的客观评价,就此给我的人生盖上失败的印吗? 妈妈,我不想吃肉馅,可不可以? 我不想结婚,可以吗? 我想变得特别,我不想一辈子循着理所应当的轨道浑浑噩噩往前冲,却从来不知道目标在哪,做一些那种人云亦云的决定,过人云亦云的人生。 我有很多喜欢的东西。 我想看看启明星,我想让它的光永远照耀在我的额头上。 我也有很多害怕的东西,我根本就不够自信。 但比起自卑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我其实从未被人信任过。 妈妈。 妈。 你是我最最亲近的人,我身上和你流着相同的血液,我可以接受任何人对我的误会和贬低,包括梁栋,他又算谁?算是什么?他否定我,我固然会难过,但不是不能迈过的沟坎,可是妈妈,如果连你都不站在我这边,连你都不认可我,我实在不知我还该向谁索要一个肩膀。 在我心里房倒屋塌的时候。 在我心底一团泥泞根本直不起腰挺不起膝盖的时候。 “妈。” 我听见自己愈发沙哑的嗓子。 “妈,我真的很差劲吗?像你说的那样。” ...... 电话另一边,妈妈一直在沉默,她静静地听着我发泄。 我其实有些意外。 我以为她会适时打断我,责问我这样歇斯底里不理智,成什么样子,但,她没有。 她始终未发一言,出乎意料地给了我发泄的空间。 “我,我真的很差吗?” 我重复问着这句话。 我能感觉到,我的身后,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就蛰伏在那山坳中,不消片刻,便会攀上山巅。 我能感受到它的温度,也正是那股滚烫的热浪,在这寒凉的山间清晨,令我空闲的那只手得以力量,掌心紧握。 “妈妈,我真的很差吗,”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喃喃,“我真的从小到大,从头到脚,从没有任何一个优点吗?” 妈,我从来,从来都没让你骄傲过,是吗? 可是,无言。 仍是无言。 我也记不清到底是过了多久,阳光的温度几乎快要把我后颈烧出汗水。 庾璎的毯子用不上了。 我实在无暇分心将它叠好,便只能团成一团握在手里,毯子边缘的流苏没精打采垂落在地。 我盯着那乱糟糟的流苏,看它们被风缓缓扬起又落下。 几个来回。 时间再次失去感知。 终于,终于,在我恍惚以为电话已经被挂断的时候,我终于听见了妈妈在电话那边的声音,她也哭了,是明显的哭腔,事实上我是听到了妈妈的哭声,才意识到自己早也已经是满脸泪水,一道又一道,一层又一层。 妈妈叹了口气,在我的理智彻底崩断的边缘。 “乔睿啊,” 妈妈开口,声音几乎要碎掉, “妈妈其实没有别的意思,昨晚十二点给你打电话,其实只是想祝你生日快乐。” ...... 乔睿,生日快乐。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和妈妈正面对抗,第一次。我觉得我赢了,但,好像又惨败了。 普照的晨曦之中,我听见了一声巨响,自我心底传出。 我有种错觉。 那是心脏爆裂的声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神仙菩萨会说话 我曾给自己定下过两个目标。 在我离开什蒲之前,找到一份大概满意的工作,不需要完全,只需要大概,然后,来看看这个溶洞。 其实前几天我接到了一份offer,正是我前同事帮我内推的那一个,我经过了三次和业务部门的线上面试,最终hrbp给我的答复是,欢迎我的加入,希望我三月初入职,不过碍于现在的市场环境,没有办法做到薪资平移,会比我预期的少一些。更加令人尴尬的是,经过我计算,少的那一部分,其实远远也超过我对“降薪”的预期。 即便薪资实在说不上满意,但这至少算是一个归处,让我能够稍稍缓解站在冰面上的焦躁茫然的境遇。 至于溶洞,我也看到了。 虽然我没有完整目睹一场日出,没有亲眼看到金光攀崖而上的那一幕,也没有留存半张照片,但当我回头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挂起,我能感受到它的温度,在我身上,在我脸上。 我的祈祷起作用了,今天是个晴天。 溶洞,也就只是个山洞而已,那黑漆漆的山洞里,藏着历经几十甚至百万年形成的石景,我无缘进去观赏,但此刻我离它们无比的近。 这样看来,其实我的两个目标都已经达到。 只要我能接受所谓的“退而求其次”。 我挂断电话以后,妈妈咽下眼泪的声音还盘旋在脑子里,我面对太阳的方向呆站了很久,终于回神,然后抬脚,往山洞走去。 山洞前也有防游客进入的围栏。 说是围栏,也就是一条简单锁链而已,大概是工作人员也想不到真的会有人闲来无事,在这荒无人迹的暮冬时节,一定要进洞去一探究竟。 一步,再一步,我往溶洞入口走着。 晚上没睡实,再加上刚刚经历了一次歇斯底里的发泄,我像是周身被抽去所有力气一样,距离洞口就剩几米远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因为常年背阴不见太阳而积攒的水汽和潮气,携着汹涌寒意,扑向面门。 我不得已眯了眯眼。 “别进。” 庾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 他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我竟都没发现。 面对他的提醒,我说,我知道,我原也没打算进,里面那么黑。 “我就是好奇,我站在这里,能看到多远?” 我借着手机屏幕的亮光往里照,根本没用,庾晖再一次把手电打开,帮我一起照亮,也是效果寥寥,我最终能看到的最远处也只不过是里面提醒游客安全的指示牌。 除此外,什么都没有。 “喂!”我忽然朝着洞口大喊了一声。 把庾晖吓了一跳,因为我看到他手上的手电抖了下。 我为此觉得不好意思,和他解释:“我想听听有没有回音。” “听见了么?”庾晖问。 “听见了。”我说。 是有回音的,隆隆的回音,在空中聚拢成具象的波浪,然后打到我的身体,再穿过骨骼。 我又喊了一声,这次是我的名字:“乔睿!” 我将尾音拉长,于是溶洞给我的回音也拉长,随着我一呼一吸,那是巨浪的余韵。 “乔睿!” “喂!” “乔睿!!” ...... 我记不清那天早上我在溶洞口都喊了些什么。 好像一开始是名字,后来是生日快乐,再后来就是些乱七八糟毫无逻辑的东西,想到什么喊什么。 我甚至还把和妈妈在电话里发泄的那些话重新喊了一遍,以更大的音量,相应的,也流出了更多更滚烫的眼泪。 像是生理性的泪水,只不过刚溢出,瞬间就被山洞里的低温凝固在眼角。 我一直在喊,一直在喊。 一直喊。 庾晖就站在我旁边,扮演着一个透明人。 我一开始还有些难为情,特别是当我喊出那句“我去了新公司不要再找我拼单订奶茶了,我根本不爱喝奶茶!我讨厌!我讨厌奶茶!”以后,我下意识看了一眼庾晖的表情,发现他脸上无波无澜,没有表现出厌烦,也没有被我的胡说八道逗笑,就只是手里拎着毯子,还有我的手机,然后定定看着我。 我的目光从他脸上收回时,生出一种破罐破摔的勇气,我不再在庾晖面前在意形象,我相信今天结束以后,我们都会把发生的一切向扔杂物一样塞进那个山洞里,塞进那片渺冥与虚无,绝对不带走。 大声呼喊会使人缺氧,常年缺乏运动,我肺活量本就一般,所以喊着喊着,我有些天旋地转,世界在我眼飞着,阳光弥散,崖碑下佛像慈悲的脸在朝我笑着。 “不难吧?”庾晖突然开口。 我深深呼吸,看向他。 庾晖棕色的瞳仁在我眼里模糊。 他再次重复:“试过了,不难吧?” 我明白了庾晖的意思,他是说,此刻,我应该对他的那套“葫芦变成瓢”的理论有所感悟了吧。其实一些我从前不敢尝试的事情,真做起来,也并不算难。 我不知道那是哪一尊佛,哪一位菩萨在为我开悟,但这个早上,我第一次与妈妈相抗衡的早上,我逼出自己积攒了很久的情绪,肆无忌惮地发泄,在我对着空无一人山洞呼喊的时候,我知道,我把那只大肚花瓶砸碎了。 当我亲手把它砸碎,我才发现,除我之外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没有变化,那些碎片其实也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锋利,难以承受。当我嗓子干涸时,抬眼,发现太阳微微偏转了一个度,那弧光边缘衬着蓝天氤氲。 哦。 原来,什蒲也有过好天气。 所以庾晖才这样问我。 不难吧? ......我没有回答庾晖,但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 当天上午,我们离开景区,庾晖开车把我送回家以后就走了。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互动,除了回程路上,从洞口经过山前广场往停车场的那段路,他注意到我的双手兜在一起,抱臂,那是一个取暖的姿势,于是把毯子重新递给我,并把他身上的外套脱下来,一起交到我手上。 我仍没有和庾晖加上联系方式,与我相比,他反倒更像是什蒲的过客,我不知道他离开什蒲后一般住在哪里,是市里,还是更远的城市,我也不知道他这次走了,下一次回到什蒲是什么时候,他没说,我也没问。 我回到庾璎家里,已经接近虚脱,又困又累又饿,于是去冰箱里拿了两块冰得紧实的司康吃了,然后回床上睡下。 我的脑子空空的,身体也空,此刻除了胃,我觉得我身上异常轻盈,从没有这样轻盈过。 妈妈没有再给我发来任何消息。 梁栋的未接电话虽然还显示在屏幕上,但我从没有哪次像今天一样,任由它放在那里而不会有任何愧疚感。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我实在太累了,人便是这样,对身体痛苦的感知永远比心理和精神更敏锐,相较之下,我更想先处理自己的疲累与困倦,也可能,是那建立在高度自我要求基础上的愧疚感在我把花瓶砸碎的时候,也一起消散掉了吧。 不难的。 这其实,也不难。 我睡了长长的一觉。 直到下午,日头往西,我醒来,简单洗漱了一下,去了庾璎店里。 庾璎应该是刚吃完麻辣香锅之类的东西,空气中有种浓郁的花椒辣椒香气,我刚进门就闻到,于是抽了抽鼻子。 庾璎招呼我:“哎?你婆婆刚刚来了。我说你没在。” 她正在干活,探出头,目光绕过她面前的客人,示意我看向沙发,上面搁了一个无纺布的袋子,鼓鼓囊囊。 我打开来看,里面竟是一个枕头,很重,揉起来沙沙响。闻得出,里面是荞麦壳和艾草,边缘处有针脚痕迹,应该是自己缝的,而且枕面上的图案是一整块,十字绣,我把手抚上去,感觉不到什么突兀的纹理,我想这应该是梁栋妈的手艺,一等一的精湛。 图案是一只翠绿色的鸟,站在花团锦簇的枝丫之间,望着不知名的方向。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鸟,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花。 我迅速翻找出梁栋妈的微信,我以为我是错过了她的消息,可是并没有,直到我发了一句“谢谢阿姨,枕头我收到了”,梁栋妈才给我回复语音。那边很吵,她应该是正在活动室排练,有些气喘吁吁,她说:“不客气呀乖宝,你们年轻人是不是都过公历生日?那应该就是今天了,枕头助睡眠的,我看你平时总熬夜,可不好这样,等老了,毛病全找上来了......” 梁栋妈之前找梁栋问过我的农历生日,说是要给我们算婚期,然后她便记住了。 我以为她会邀请我回家,却没想到电话那边一阵忙乱,梁栋妈说要开始排练了,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她说过,不再干涉我和梁栋之间的任何事,说到便做到,我很感激梁栋妈,只是手里抱持着沉甸甸的枕头,一时间还有些踌躇。 庾璎正在帮客人涂指缘油,悄不做声,等到把客人送出门,路过我身边,用肩膀撞了我一下:“你今天过生日啊?为什么不说呢?” 我笑,这种事,哪有好主动提起的。 庾璎便露出一副不理解的神情,说我怪矫情的。我反问她,你呢?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她则摆摆手:“我不过生日,我不爱过生日。” 我说,那我也不爱过。 “那不行,我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就要有点动作,咱得过出点动静来。” 然后在我的一脸不明就里中,庾璎拿起手机开始“摇人”?? “佳佳,你今天忙不忙?不忙早点收拾,然后来我这......我一会儿给李安燕打电话,哦对,你带个蛋糕过来,你小乔姐过生日......” - 我的生日是2月28号,具体到时间的话,是深夜。 妈妈曾和我开玩笑说,是我在羊水里便不会算数,偏偏要赶在二月的最后一天,但凡再拖两个小时,就是三月生了。 爸爸在一旁帮我剥蟹,插蜡烛:“那是女儿心疼你,你当时早上八点去医院,到了半夜都没生下来。” 那个年代没有无痛分娩,妈妈又听了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的意见,坚持顺产,最终的结果就是,我让妈妈遭了一天一夜的罪之后,终于肯从妈妈肚子里来到妈妈怀里。 我婴儿时候很壮实,从不像邻居家的小孩子总时不时往儿科医院跑,所以妈妈帮我切蛋糕时欣慰地叹口气:“是呀,乔睿从小就懂事听话。” 可紧接着第二句,便使叹出的那口气往下坠,坠着沉沉:“唉,可是怎么越长大越回去了呢?反倒开始让爸爸妈妈为你操心了,是叛逆期吗?小时候多乖呀,现在可不如小时候懂事了......乔睿,你班主任跟我说她没收了你的4,妈妈本想再给你买一个的,但想了想还是算了,你太没自制力了,娱乐会影响你。等你中考结束,如果你能考上重高,妈妈考虑一下......” ...... 我其实从不觉得我有过叛逆期。青春期的摩擦固然会发生,但也都是和父母之间轻飘飘的你推我搡,连皮毛都不曾伤及,但在妈妈眼里,那或许是很严重的交锋。 我听到一个说法,因为儿女的生日是妈妈的受难日,所以在庆祝自己生日之余,也要记得送妈妈礼物,我攒了点零花钱,初中时的零花钱并不多,勉强能给妈妈买套护肤品,我还额外加了二十块,买的礼盒装。我当时幻想的场景是,我把护肤品捧到妈妈眼前,然后得到一句“我们宝贝长大懂事了”的评价,可惜事与愿违。 后来妈妈好像没有用那套护肤品,也好像用了。 我记不太清了。 小时候在家过生日是和爸爸妈妈一起,后来谈恋爱了,是和梁栋,如我一般清高又狭隘的人,以前很抗拒和不够亲近的人分享人生的重要时刻,我从未和朋友们一起庆祝过生日,这是第一次。 我没有设想过,我二十八岁的生日竟是这样的场景, 其实人也不多,就是我,庾璎,佳佳,还有李安燕,我们四个,在庾璎的店里。 李安燕外婆病了,在镇上医院住院,庾璎前几天晚上去医院就是帮李安燕的忙,我之前并不知晓,今天看到李安燕脸上的确有明显的黑眼圈,方知是照顾病人太累了。 佳佳做了个蛋糕,奶白色的底,浅浅的颜色,不是现在流行的插件蛋糕,每一朵奶油花都是手工裱的,用了各种各样的裱花嘴,看上去每一朵花的花瓣都不一样。 佳佳挽着我的胳膊笑眯眯:“小乔姐,我不是不舍得给你用插件,而是这种老式的奶油花样才考手艺呢,我以前在家的时候不爱跟我妈学做蛋糕,尤其是抹面,我手不稳,抹出来像拆迁似的,后来认识我师父,跟我师父学,反倒是把裱花抹面的手艺学得特别好,跟你显摆显摆。” 庾璎出去买饮料和啤酒了,拎着袋子回来的时候刚好听见这一句,朝我撇撇嘴,意思是,你看她,又能耐了。佳佳看见了,也不恼,就对庾璎咧开嘴乐,被庾璎照着脑门敲了一下。 李安燕靠着沙发则频频打呵欠,怀里抱着梁栋妈送我的艾草枕头,时不时俯身闻一闻:“小乔姐,你这个枕头闻着,我好困啊。” 庾璎不让她偷懒,把她从沙发上拽起来:“去,去隔壁帮我拎桶水去,把桌子擦擦,地拖一拖。” “我去我去,”佳佳撸起袖子,却被庾璎推往另一边,“你让她去,你有你的活,你去上次咱们喝酒那家饭店打包几个菜回来,你小乔姐爱吃......” “爱吃他家的拌菜!我去买!”佳佳一改慢悠悠的语气,着急抢答。 我反倒成了最茫然也最闲的那一个。 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喜欢那家饭店的拌菜,后来忽然明白过来,庾璎那样细心,她的朋友也都是和她一样的人,她和佳佳那天都喝了酒,但依然悄不做声地注意到我的筷子多往哪边伸。 我有些自惭形秽。 放在以前,如果我身边哪位同事有类似观察别人的习惯,我会不免俗套地给他贴上“情商高”“城府深”“实难交心”的一些带有负面意义的标签,这是多年高压职场环境给我的警示,二十四小时闪烁的警示灯下,我不会去想,或许这世上就是有人这样热心又细心,她的行为出发点是真诚的,丝毫不掺假的,并非图利的。 就像庾璎,就像佳佳。 我被庾璎按着肩膀坐在沙发上,她说从小爸妈就告诉她,寿星过生日当天是绝对不能操劳的,就是要把自己好好地“供起来”。 我左看右看,好像确实再没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李安燕从隔壁拎了桶水,我替她撑着门,她一边涮拖把一边问我:“小乔姐,你那个枕头上的鸟挺好看的,像我,燕子。” 她指指自己:“春天嘛,小燕子,我也是春天生的,我外婆给我起的名字,平安的燕子,安,燕......” “你家燕子绿的啊?”庾璎呛她。 “你从头到脚真是一点艺术细菌都没有,联想懂不懂?小燕子,穿花衣,懂不懂?你这审美开美甲店,这些年没客人砸你玻璃吗?” 李安燕嘴皮子了得,庾璎很少吃瘪,但次次都撞在李安燕这里。她这会儿盯着李安燕弯着腰的后脑勺,目光灼灼,显然在思考如何回怼,李安燕那边却已经唱起来了:“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这是我小时候听过的儿歌,我惊讶小我足足十岁的李安燕竟也会唱,就是稍稍有些不符旋律。 庾璎却好似终于找到了进攻方位:“你外婆教你的?” “嗯呐,小时候我外婆哄我唱,我......” “你跑调也是油婆教你的?”庾璎嘿嘿笑,笑得心满意足,李安燕脸上被卡住的表情让她愉悦极了。 “两句拐到通堡去了,”通堡是什蒲隔壁的镇子,“再有两句你就上北京了,有出息了,再来两句,哎,出国了。” “庾璎你幼不幼稚!” “呀,不忘本,中文还是很标准的嘛。” 李安燕撂下拖把就冲过去了,结果因为个子比庾璎小,力气也没庾璎大,被庾璎反手制住,两个人就像学校里打闹的小孩子一样,险些把桶里的水踢翻。 庾璎有时会显出超越年龄的人情世故,有时又会像李安燕说的那样变得幼稚,还有些执拗,具体表现为,她喜欢逞口舌之快,嘴上不服软,尤其喜欢劝说别人。有的客人因为指甲样式犹豫不决,庾璎会果断提出自己的意见,如果客人听了劝,庾璎就很高兴,如果不听,庾璎便会念念不忘,送客人出门时还会提醒:下次来一定要试试我说的那个颜色,你一定要听我的呀。 “庾璎你哪都好,就是嘴巴太欠了,而且蛮不讲理。” 面对李安燕的评价,庾璎更中意前半句,并一边拖地一边要求李安燕详述:“你讲讲,你讲讲呗。” “讲什么啊?” “你讲讲,我都哪好?讲讲,求你了,我可爱听人家说我好了。”庾璎拖地拖得更起劲了。 “......无语了我。” 李安燕擎着她的白眼绕道,躲到我身后来了。 下个月才满十八岁的李安燕,其实也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 我看过一本书,书上说,可爱一词在东亚文化圈中已经成为一种审美推崇,不只是外貌,还有内在,可爱这个词多用来形容一种富有吸引力的“不完美的笨拙感”。(注) 我倒不是这样理解的。 我之所以要用可爱这个词,是因为我在心里对其解释为“可以被喜爱”,即身上的一些特质招人喜欢,就比如,庾璎整天吐槽李安燕这小丫头爱偷懒,耍小聪明,性格太尖锐,但我还是觉得李安燕有她的可爱之处。她活泼,机敏,表面上凡事都不在意但心里拎得清,洒脱,不记仇,每天都和庾璎你一句我一句地来来往往,可没有哪一次是真的红过眼。 中午没客人,庾璎吃完午饭缩在小沙发上睡觉,李安燕看见了,会帮庾璎拖个凳子来放脚,再帮她盖件衣服。 人是立体而多面的,不是像cd光盘那样只有正和反。 或许是因为从前我交朋友从来都是泛泛,偌大城市里,人与人的相交只有一个星尘般的小点,我也犯不着去了解对方更多。 “a是个工作中很强硬的人,性格不好”“b原谅了她出轨的男朋友,所以她很愚蠢”“c是985直博出身,读书很灵光,说明她非常聪明”,类似种种,我与对方的交集决定了我看对方的角度,但,那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角度而已。角度背后,才是更加丰盈的血和肉。 我来到什蒲以后,或者说,是认识庾璎、和她亲近起来以后,因为日日相对,我不得不一览一个人的全貌。我上一次这样走进一个人,还是梁栋,我们是最亲密的伴侣,这是必要的,如今我意识到,其实交朋友,也是同理。 管中窥豹是个褒贬义都含有的词汇,并不适用于人与人的关系,多数情况下,只是一叶障目。 这一晚,我面对着漂亮的蛋糕,坐在庾璎用两张长条桌拼成的方桌前,嗅着奶油还有饭菜的香气,吹熄了我二十八岁生日的蜡烛。 庾璎起身去开灯。 灯光重新亮起。 我眼前的三个人,其实与我相识都不过一个多月,但她们在为我鼓掌,为我来到这个世界第二十八个年头而鼓掌,即便我一事无成,即便我认为自己的现状简直可以用一句糟糕透:“小乔姐,你真的很厉害,我很羡慕你,我觉得你是我努力的目标。” 我又想起我刚刚关于“管中窥豹”的感慨,于是追问佳佳,你羡慕我什么? 佳佳的回答不出我所料:“你就是很厉害啊,你看,你去过那么多地方,我光是翻你的朋友圈都眼馋呢。我只比你小一岁,你别笑我啊,我还没出过省呢。” 我和佳佳解释,其实我也不想,我甚至害怕坐飞机,但因为我要经常出差,去见客户,硬生生克服了自己的恐高。 我常常忙到要连轴转,在陌生的城市订了酒店却只来得及去放下行李,床都沾不上。 熬通宵也是常有的事。 “可是你也拍了很多好看的照片啊,”佳佳当场打开我的朋友圈来反驳我,“你看这张。” 她举例的那张照片我记得,那是我有一次到重庆出差,落地之后在机场看到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解放碑不相信眼泪”,我觉得有趣,还有点搞笑,更因为我很久没休假,刚巧在飞机上刚忍过了一场眼泪,如今看到这块牌子觉得命中注定,便拍了下来,发朋友圈。 这种不配详细文字不摆精美九宫格的朋友圈注定没有收获很多点赞,但,佳佳看到了,她说,这张照片构图还挺漂亮。 “小乔姐你看,你有很厉害的工作,的确很辛苦,但月薪一定很高对不对?这是你该得的回报,你得到了回报,” 佳佳一条一条掰手指头。 “你说话好听,你跟我说话的时候一直都是很有条理的,我很容易听得进去。” “你长得也好看,我第一次见你就这么觉得了,虽然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但真的很漂亮!真的!” “你可以一个人在那么大的城市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这说明你生活能力也很强。” “对了对了,你还会做饭,上次馄饨交给你煮,煮得很好吃。” ...... “......” 听到这里的我扶额。 佳佳爸连馄饨调料都准备好了,我实在不知道把水煮开、馄饨扔进锅有什么值得夸赞的。 “对,而且小乔姐你身上永远是香香的,你自己没发现吗?”李安燕也插言。 她原本坐在我左手边,然后往我身边靠了靠,“而且你还有男朋友,你跟你男朋友感情那么稳定,你们......” “李安燕!你拿过炸肉那手别往你小乔姐袖子上蹭!”庾璎在这时开口了。 我看了她一眼,我们的目光刚好对上。我知道,庾璎是在截李安燕的话。 李安燕前几天忙家里事,并不知道我的感情变故,在她眼里,大概我仍手握一段稳定令人艳羡的甜蜜爱情。 哦,还有佳佳。 佳佳对我的了解也是片面的,她通过我出差忙到连轴转也会发朋友圈,来推断出我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好像我就是她幻想的另外一种人生,电视剧一般光鲜亮丽的都市职场生活。 但她不知道的是,我其实也有过犯很低级错误而被上司从头指责到脚的时候,我也有过春节不愿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足足七天睡了吃吃了睡,昼夜颠倒不洗脸,靠吃零食来解压,当彻头彻尾“老鼠人”的时候。 我也有过因为不舍得放弃一些东西,而强逼自己吞下窝囊气的时候。 我说,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好。 佳佳坐在我右手边,她看着我,问我:“小乔姐,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想,说:“我觉得佳佳是一个很努力,很踏实的女孩子。” 你总说自己笨,不聪明,什么都比别人慢,但就算慢一些,还是会到目的地。你看,你的美佳烘焙不是开得很好吗? 我被人否定过,我知道那滋味不好受,所以我真的很担心佳佳也会委屈,想替她开解,可佳佳似乎并不需要。 她反手把我的手背盖住,手心温度传来:“小乔姐,你总是夸我。” 我说,那是因为我看到了你的优点。 人不是片面的,是有很多角度的。 “对呀,小乔姐,那你为什么看不到自己身上的,“你会从很多个角度看别人,为什么不从很多个角度看自己呢?” 李安燕又往嘴里塞了块吃的,她的用词就比佳佳要锐利多了,就和她的性格一样,她说:“佳佳姐的意思是,小乔姐你有点迷糊了。不过人都是这样的嘛,看得清别人,看不清自己。” 她视若无睹庾璎的眼刀,帮忙把蛋糕附的小塑料碟叉一一拆开,在我们面前依次摆好:“我就从来不会这样想,太谦虚了是干嘛呢?好就是好,我就是觉得我很聪明啊,长得也不赖,性格也很好,我不会藏着掖着我的优点,在我眼里,我最厉害了,我对我自己特别满意。” 多么自傲的一番话。 但我却听得很舒服。 我觉得这就是李安燕会说出来的东西。 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庾璎这次也没有驳李安燕。 看上去,她似乎也很认同。 “是人都有优缺点,我们不能守着那些不好的东西过日子,多看看别人身上的好处,也多看看自己的。这才轻松嘛。” 最终,庾璎做了总结陈词,颇有些“粗鲁”,还很有道理, “当然了,朋友的作用,就是帮你扒开你的眼皮。” ...... 庾璎举了今晚的第一杯酒,在我们各自吃下一块蛋糕之后。 佳佳的蛋糕做的漂亮,抹面平整,花朵挺立,奶油顺口,蛋糕胚也很香,我夸了一句,佳佳虽然也认可自己的手艺,但被人这样当面夸赞,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李安燕则伸出手,在佳佳面前打了个响指,说,喂,今晚不许假装谦虚,别人夸你,你就要开心领受,说谢谢就完了。 佳佳低头抿唇,最后噗嗤笑出来:“好吧,谢谢......其实我也觉得,我现在做蛋糕造型好像比我师父还厉害呢。” 我们一齐笑起来。 大概是先有了香甜蛋糕的铺垫,我今晚再次尝试了当地的啤酒,龙山泉,好像真的品出了一丝好味道。 庾璎喝酒很快,她笑说,这就对了,我说的没错吧,开心的时候,酒才是甜的。 什蒲入夜那样迅猛,黑沉倾覆,外面的街道再次陷入安静,周边门市早都打烊了,只剩我们,只剩庾璎的店,仍满斥光明。 我的生日,成了我们四个人的茶话会,中心主题就一个??互相夸奖,互相表扬。 毫不吝啬地,真诚地。 从小被教育要内敛,柔软,谦逊,温和,忽然间接受到这么多好听入耳的话,整个人会有一种掉进蓬松云彩中的虚浮感与不真实感。当然,我不否认,也是舒适的。 发言最多的是李安燕,她喜欢夸奖别人,也喜欢夸自己,夸起自己来更是从不嘴下留情,她说自己最近在医院照顾外婆,已经和护士们熟悉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天生人缘好,天生就有招人喜欢的能力。 “小乔姐那词儿怎么说的来着?可爱,哦对,我就很可爱啊。”李安燕说。 其次是庾璎,她那样细心,也很擅长发现别人身上细微的闪光点,并且愿意开口。 相比之下,我和佳佳还是有那么一点放不开。 一杯啤酒下去,佳佳抹了抹嘴,忽然说起来:“哎,庾璎姐,你还记得园子吗?园子姐。” 庾璎从杯口抬眼,眼神闪烁。 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是庾璎第一个徒弟,是个傻姑娘。 园子也有很多很多可被夸赞的缺点,当然也有,大概最大的缺点是盲目吧,为了爱情,太义无反顾了。 “我其实这么多年一直瞒了你一件事,我跟你说实话吧,”佳佳搓着手,“其实吧,我一直跟园子姐有联系呢......” 我愣住了,李安燕也愣住了,我们一齐看向庾璎。因为在庾璎的讲述里,后来园子离开了什蒲,就杳无音讯了,茫茫里,她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怎么,还有消息? 庾璎显然也怔愣,她仰脖把啤酒喝了,然后把杯子顿在桌上,皱着眉头问佳佳:“什么意思?” 佳佳尴尬了。 她怕庾璎生气。 “就是......其实那时候,园子姐离开什蒲以后换了手机号,但后来她悄悄联系上我了,她担心她给你留的那钱你不肯要,所以问问我......再后来,我们就加上微信了,我现在还偶尔会给她朋友圈点个赞什么的......” ...... 庾璎果然生气了。 她没有说话,但用牙开了一瓶新的啤酒,不喝,就放在手边,然后望着玻璃门外黑漆漆的街道。 我们都不敢说话,呼吸都不自觉变轻。 直到庾璎收回视线。 她好像也刚刚调整好情绪,很久才重新开口:“她联系你,那为什么不联系我?” “她哪敢呀!她在电话里哭着跟我说,她对不起你,你有情有义的,是真心为她好,是她不识好歹。她说你当时拿着拖把杆挡在她面前的那一幕她会记一辈子,但也是因为这个,她才不敢再出现在你面前了,她怕你不会再搭理她,毕竟她挺......” “挺蠢的,是不?”庾璎忽然笑了,灯影一晃,她仰头,抹了把脸。 “嗯,园子姐也知道,但是感情这事.......不不不,不应该说是感情,应该说人,有些亏是一定要吃到嘴里去的,别人说什么都没用的......” “这话园子说的吧?” 佳佳点点头。 “她现在呢?在哪呢?干什么呢?” 一眨眼,庾璎认识园子,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还那么蠢吗?” “没有没有!”佳佳说着就翻开手机,“园子姐后来去了南方,也是开美甲店,没败了你的手艺,而且她好厉害的,店越开越大,后来变成了品牌店,再后来好像又和别人合伙开了公司,做轻医美......” ...... 我从未见过园子,那个令我唏嘘的故事的主人公。 但我有幸,听到了这个故事的后续。 庾璎拿过佳佳的手机,先是翻了翻园子的朋友圈。 园子如今定居在杭州,她最想去看的西湖,如今抬脚便能到。 她曾经的人生理想是和爱人攒够养老钱,过四处旅行的日子,庾璎还记得。 她想去新疆火焰山,想看看那是不是真的那样热,像西游记里说的那样,庾璎往下翻,竟真的看到园子前年的发的照片,定位吐鲁番,巨大的气温计数显示地表温度62度。 园子戴着墨镜和遮阳帽,笑得很灿烂。 庾璎仍旧是风风火火的利落性子,接着酒精的加成更甚,等佳佳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点开那张自拍瞧了瞧,然后,直接把视频电话拨了过去。 “哎!” 佳佳伸手去拦,被李安燕按下去了,朝她摇摇头。 安静。 很安静。 直到,视频电话通了。 那边声音很清晰,一道女声,说了一句“咦?”然后便重新陷入了寂静。 庾璎眼睛有点红,大概是因为喝了酒吧,她把佳佳的手机立起来,放在桌子上,确保自己的脸出现在摄像头里,然后,静静看着屏幕里的人。 她坐在对面,我其实并不能看见屏幕里园子长什么样子,也不知园子作何反应,但我能听见声音。 我听见园子那声疑问之后,经过漫长如死寂一般的安静过后,终于开了口。 声音和庾璎描述的一样,清脆,好听。 她说:“姐。” ...... - 我不知如何形容这个夜晚。 好像一切形容词都显得单薄而寡淡。 在这个溢满奶油香和啤酒花甜的晚上,我守着桌子一边,用不清晰的声线说了很多很多话,佳佳也是,李安燕也是,庾璎更是。 我不会觉得这些话是无关紧要的废话,那些相互的夸奖真的很动听,那些赞扬的声音即便稍显虚浮和夸大,我也觉得悦耳极了。 我当然不会因为一些夸赞,就摒弃自己所有的自卑,磨灭自己心里所有用来自戕的尖刺,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它似乎充当了一种类似粘合剂的作用。 早上,日出时,我把那只大肚花瓶亲手砸碎了,在溶洞口。 深夜,热闹里,我又把那些碎片一一拾起了,把它们重新黏合在一起,不过不再是大肚花瓶的形状了。我希望我把它们黏成一扇门,或是一扇窗,我可以透过其中,真真正正看到我自己,然后欣赏,平和而自如地,欣赏我自己。 我还是有很多优点的,对吗? 乔睿,其实也没那么差,至少在一些人眼里,我是发着光的。就和抬起头,悬着的月亮,或太阳那样。 庾璎后来喝醉了,但和园子的视频始终没有挂断,我见证了她们时隔多年重新相遇的全过程,庾璎撑着脸,瞪着眼,问屏幕里的园子:“我其实就想问你一句话,就一句,你当初,到底知不知道你那镯子是假的?” 园子笑了,笑得很轻松,很欢畅,声音仿佛破土而出。 她说,姐,我一直没告诉你们,我家是做什么的。 我爸是开打金铺的。 你知道打金铺吧? 我从小就经常看我爸干活,不吹牛的说,什么首饰拿到我手里,我掂一掂,就知道它是真是假,掺了多少。 李安燕小声地感慨:“天呐......” 天呐。 我也随之恍了一下神。 所以其实,园子一早便知道那镯子是个假货,只是便宜的沙金而已,但她不说,因为那时的园子坚信情比金贵,她知道是男朋友中途把妈妈给他的金镯子掉包了,为的是卖了,换一笔自己出去做生意的资金。 园子觉得,他是在为他们的将来打算。 即便他的方法她并不认同,但,她愿意说服自己,即便那个镯子是假的,即便真的那一只没戴在她的手腕上,园子也觉得没关系,至少,也算是用在了她身上吧。 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些事情。 后来,园子再也没有办法骗自己,一个会一而再再而三和她拳脚相向的男人,是真心爱她的。 就像她爱他那样。 庾璎没有问园子,她跟他离开什蒲以后又吃了多少苦,两个人又是什么时候彻底分开的,不重要了,都过去了,就像园子说的那样,有些亏是要自己吃过了,且记住了,才不算白走这段路。 园子如今有自己的事业,她仍然勤劳而努力,却不再是那个不听劝的傻姑娘了。庾璎觉得,还挺欣慰。 话都说开了,再无隔阂,她开园子的玩笑:“我听佳佳说你生意做得不小啊。” 园子也笑。 隔着手机,她举起了自己的手腕,一个金镯子,金灿灿的,沉甸甸的,晃了晃:“姐,这是我自己买的。” “保证是真的。” ...... 我抿了一口啤酒,终于想到了。 我想到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个夜晚了。 与此同时,零点已过。 如果按照岁岁年年这样把人生切割,我无疑迈入了新的一岁,新的阶段,虽然我眼前的路仍是未知,但,我的惧怕和恐慌少了很多。 我没能在今早拍到日出的瞬间,但我拥有了同等价值与意义的珍贵一刻。 是这个夜晚。 这大概是我来到什蒲以后,最畅快自在的夜晚。 我想,不论过去多久,每当我想起这一晚,都会回忆起蛋糕,奶油,啤酒,笑声,还有李安燕嘲笑庾璎酒量一般、庾璎起身要拽李安燕头发、佳佳夹在中间调停反倒被绊倒了的荒谬一幕。 我在一旁撑着桌边,笑到弯了腰。 还有。 还有缠绕在我耳朵与大脑之间的那些真诚的夸奖,那些令人如乘云端的鼓励。 真的很重要。 那些夸赞与肯定,我无比需要。 我会记得它们。 娑婆界之中,我想,这就是我的八正道。 纵然我以后仍避免不了经历很多被否定的时刻,但,正如李安燕所说,正如庾璎和佳佳劝说我的那样,不论怎样,不论有多少杂音喁喁压着我肩颈,我仍要试着肯定我自己。 乔睿,你很好。 很多人都觉得你很好。 要将角度放宽,正视自己,不要只盯着那些斑斑点点瞧。 乔睿,你哪里都好。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一定有迈过当下的能力。 乔睿,你很可爱。 你非常可爱。 我闭上眼睛,我的心喧嚣不停,而在这片喧嚣里,我重复呢喃着这句话,这个词。 我知道,我获得了一些力量。 在这个无比可爱的夜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一只偷油婆 庾璎后来又和园子通过几次视频电话,次次都在一个小时以上。 原来庾璎在我面前表现出的健谈并算不上什么,终究是我影响了庾璎的发挥,碰上园子这种同样爱聊的,两个人天南海北好像有数不清的话。庾璎还把我拽到屏幕里,和园子介绍我。屏幕里的园子和庾璎描述得差不多,很瘦,有着秀气的面孔,笑起来有单边小虎牙,脸上倒是少有岁月疲态,眼神很亮,很轻盈,害得庾璎惆怅,园子当然有变化,但好像,变化又不大。 园子开玩笑:“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姐,我可要给你推荐我家医美项目了。” 然后便是摸了摸自己的脸,声线变得低了些:“怎么可能没变呢,可累了,姐,这几年我都快累死了。” 庾璎哪里会不懂。 她怎么会忘记园子当时执拗一根筋的样子,以及离开什蒲时,是如何蔫头耷脑的。 但她自有劝慰的道理,这世上没有什么罪是白遭的,累是白受的,她不说话,就只是抬抬下巴,示意园子腕上的金镯子。 园子便笑。 庾璎替园子高兴,当年她们在一起干活,园子描述过很多遍关于她最想要过的生活,如今都实现了,好像没了那个男人也算不得什么,她想要的也都尽数来了,园子终于顿悟,原来她的愿望从没有搭在任何人的肩上,人生里有很多锦上添花的东西,有了庆幸,没有也不要太失望,更不能把指望全存在这上面。 庾璎说对呀,金子扔哪都发光。 园子又被庾璎说得不好意思了,她也询问庾璎近况,得知指艺缘还在原来的地方,便和庾璎约好,今年秋天回来什蒲看望,庾璎说,好,你当时走的时候还有几件衣服落下了呢,这次回来赶快拿走,别占我家地方。 ...... 过完二十八岁生日的第三天,我给公司发去了消息,拒绝了那份offer。 对方没有特别惊讶,这是招聘中太常见的事情,只是例行询问了我拒绝的原因。再之后,我给帮我内推的那位前同事打了电话,主要是感谢她,以及和她说声抱歉,让她白忙一场。她也一样,问了我,是哪里不合适,我不想和她隐瞒什么,便从岗位的匹配度开始一一详细讲起,或许是我话有点多,她听得不耐烦了,便打断了我。 她说:“好遗憾啊乔,我真的很想和你继续共事,我了解你的工作能力,而且退一万步说,哪怕只是中午去食堂吃饭,我也很想和你一起,你真的是个不错的上班搭子。” 我笑,但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跟你拼单订奶茶了。 “天呐你好绝情,说得我心口痛,”我都能想象到,戏精又活泼的她在电话另一边假装捶胸顿足,可片刻后,她又回到正式的语气,对我说,“乔睿,你总是把自己称的太轻了,也对自己太残忍了。你好像总是擅长并乐于从自己身上挑毛病,给自己加很多莫须有的担子,不论是工作场合或是其他。我想说的是,你很棒,很话,但总是愿意倾听,帮忙不留余力,偶尔的安慰恰到好处,你是个多么平和又细腻的人。” “真的,虽然说得有点矫情了,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想要和你成为朋友,绝对不是因为奶茶。” 她说还记得我们上次通话,我在电话里一副焦头烂额的颓丧语气,害得她也紧张起来,还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没想到,只是苦于找工作。 “工作算得了什么呢?人生不会因为一次裁员而被毁掉,天上的月老也不会因为你经历了一次没结果的恋爱就把你拉黑,这些都算得了什么?” 她说话的语气永远那样夸张:“人虽然需要正视自己,但你未免太过战战兢兢。我求求你了,以后遇到事情,不要忙着自我反省你不够好,而是想想你现在面临的选择是不是并非最合适的。说真的,你没有将就着接受一份跟你根本不匹配且你并不满意的offer,我反倒能长舒一口气......以后早起睁开眼睛,默念三遍我很好,行吗?乔睿,永远不要将就,你不应该过将就的人生,谁说什么都不要听,只听你自己的。”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 我说,好,其实我已经想通了很多,我现在忽然觉得这段时间的空闲其实并不算浪费,毕竟从前的许多年,我从来没有试着把那花瓶砸碎,也从来没有把眼睛落在自己身上过。 “那就好!”电话那边的声响一下子变宽了,还有吵嚷,应该是她下班了,刚刚从楼里走到夜风中,“今天没加班,我终于能跟朋友约个饭了,”她说完顺便问我,“哎乔睿,你和你男朋友......” 说完便停住。 我沉默了几秒钟,她也很默契地理解了这几秒,然后便是一阵翻包的声音,她巧妙地挪开了话题,说:“......哎呀不行,我还得上个楼,我东西落了。不跟你说了乔睿,终于周五了,我忙着呢,等你回来上海,我请你吃火锅。” 我说好。我请你,这次麻烦你了,我有些抱歉。 “你又来!抱什么歉,我刚刚说的那些话都白说了!朋友之间不讲这些,幸亏你没有因为抹不开面子,因为担心辜负我的好意而勉为其难应了,别反驳我,我可太了解你了,这事儿你干得出来,”她挂断电话前,还不忘提醒我,“话说多了起腻,但是你太让人头疼了,我不多说几遍总担心你记不住,乔睿,你记得啊,你值得最好的。” ...... 我第一次想为失败而庆祝。 我拒绝了手里的offer,意味着还要继续流连于各个猎头和招聘软件之间,我给自己定下的目标之一失败了,但,我很平和。 同事说她很了解我,在她的印象里我是个平和又细腻的人,但应该只有我,最最了解我自己,我那所谓的平和不过是努力把自己塞进薄薄的陶瓷胚子里,将所有情绪都隐藏,只有现在,我碎了一地的平和,才堪堪有那么一点真实可信,是真正的平和。 有一些力量从满地斑驳中逐渐聚拢成形,注入我的身体,我好像不那么担忧了。 我会反复想起那个可爱的晚上,也会反复想起那天早上溶洞的日出。我正在试图拆解自己之前二十几年的思维惯性和行为习惯,将其打散重组,这无异于把自己身体里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剥离,难度可想而知,我无法一下子做到满分,但至少,已经开始。 应该不算迟。 我告诉庾璎,我刚刚拒绝了一份工作。 然后,我把这条消息编辑,同样发送给了庾晖。 那天早上我曾短暂地把庾晖当成“知己”,所以我想和他分享这场失败。 庾晖是在我们从溶洞回来的第二天加我的微信的,通过庾璎推去的名片,缘由合情合理,他拍了张照片,询问我,这是不是我落在他车上的,照片上,是我这两天怎么找也找不到的鲨鱼夹。 我说,是。 并且为了不给他添麻烦,在他回复我之前率先给出了解决方案??麻烦帮我处理了吧,扔掉就行。不好意思。 本就是几块钱的小东西。 庾晖隔了一会儿回,好。 此时此刻,他引用我的消息,然后回了我一句:“恭喜”。 我不由得笑起来。 庾璎和庾晖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两个人给我的回复是一样的,明明我没有和他们表露出任何我找工作时的心理历程,偏偏两人不约而同对我的失败表达了恭喜。 我还点进了庾晖的朋友圈。 和我料想的一样,空空荡荡,只有一条置顶是“急联”,后缀他的手机号码。 如果时间退回到我刚来到什蒲的时候,我一定会发出“这个人的朋友圈风格与他本人十分相恰”的感慨,但现在不会了,因为我认出了他无趣朋友圈上的封面照片,是山坳,我认识的山坳,山坳里的日出。 我看到那照片里的阳光,会回想起庾晖的眼睛,想起那天早上他在溶洞口听我漫无目的地呐喊,棕色瞳仁如同烈阳之下暴晒起火、从而燃尽的木头芯。这样想来忽然觉得,庾晖的朋友圈内容并非空空荡荡,其实丰富得很。 美中不足,那照片像素堪忧,不像近照,且山间草木丰盛,是夏天, 我想着,找机会可以问问庾晖这张照片是哪一年拍的。就是不知道,这个机会在何时,以及,还会不会有。 我决定离开什蒲了。 在定行程之前,我还是联系了梁栋。 当我意识到我敲字发送消息的过程没有经过太多的深思熟虑和反复纠结时,我再次确认,我是真正平和下来了。 我问梁栋,你还在什蒲吗? 梁栋很快回我:“你觉得呢?” 消息发出来,大概他觉得这语气有些太过赌气,于是补了一句:“晚上回来?我让我妈做点你爱吃的,我收拾下东西,你定了哪天的机票?我们一起走。” 我说,不了。 “在我走之前,我们见一面,我有话要跟你说。” 在这条消息发出去之后,梁栋罕见地沉默了。 在此之前,提出要见面好好谈一谈的人一直是梁栋,是我在懦弱地屡次拒绝,退缩,如今,角色对调,当我主动提出,主动站在了麦克风前,我惊讶地发现,梁栋竟也退缩了。 聪明的梁栋退缩了,是因为他预想到我要找他说些什么。自信的梁栋退缩了,是因为他猜到我说出的话必定会如锣如钹,敲打并击伤他的自信。 所以他退缩了。 他也会退缩。 我定好的机票在下周,我给自己预留了时间,和庾璎佳佳她们好好告别。 我仍不想做强人所难的事情,那会让我心里不舒服,所以我对梁栋说,如果你暂时不想见我也没关系,等我回到了上海,我们再约时间。 梁栋显然被我的平和刺激到了,他隔了很久,再次问了我一个重复的问题:“乔睿,你是要把事情做绝吗?” 这一次,我没有回答,甚至没有顺着这个问句继续话题,我看了看手机,今天是周五。我提醒梁栋:“今天下午你妈妈会去跳舞,晚上回到家应该很累了。” 所以我觉得,你应该可以解决你和爸爸的晚饭。 我知道你会做饭做家务,就像你曾经会照顾我那样。我没有资格置喙他人家庭里的相处关系,但我总是不由得想起梁栋妈在厨房时常穿的那件藕荷色的棉马甲,上面的花纹层层叠叠却又褪色,梁栋妈每次在厨房做饭都会穿上它,有时下楼买菜图方便,也会直接穿着下楼。 不夸张的说,大概像梁栋妈这个年纪的人,这个年纪的女人,家里都会有这么一件衣服,我妈妈也有,随意、耐脏、方便胳膊活动是它的特点,梁栋妈说,这是“干活儿衣裳”,她会穿着它度过平常过日子的绝大多数时间,只有去练舞的时候,她会把它脱下来,就在排练室门口,她会站在那,郑重其事地把马甲脱下来,塞进包里,紧紧拉死,然后整理头发,把碎发挽在耳后,用掌心搓搓脸,抬起脖颈,轻盈地走进排练室。 那些阿姨们,都是这样的。 我还收到了一条物流消息。 消息显示,我有一个快递已经到达了家门口,但是快递员敲门发现我没在家,于是问我:“给你放门口啊?太大了,快递柜放不下。” 我最近没有买过什么东西,何况还是大件。 快递员说,他看了看纸箱,应该是把椅子,要自己安装的,然后拍了张照片给我看。 确认过快递面单,的确是我的姓名和地址,我思来想去,直到看见面单上显示的【预售】两个字,突然回忆起来,哦,这应该是梁栋买给我的,我的生日礼物。 他在几个月之前就说过这一桩。 在一起的这些年,梁栋从未缺席过我的生日或我们的纪念日,他倒不会傲慢地认为仪式感是一脚踩进消费主义陷阱的证据,但他挑礼物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他认为,礼物一定要是实用的,不能是花里胡哨只用来摆着用来看的,最好也不要是鲜花之类转瞬即逝的消耗品,特别是我们感情稳定彼此无限侵入对方的生活之后,可以借着节日之由添置一些实用的东西,比如一些小电器,比如,这把电竞椅。 我和梁栋的工作的地方相隔很远,所以没有住在一起,我如今租的房子是一间开间,不到四十平,我不想要一个硕大的带轮子的升降电竞椅来占用空间,但几个月前,梁栋转发这个电竞椅给我看,并提前和我约定:“你过生日给你买这个好不好?刚发售的,新品,我现在订。” 我对这个品牌乃至整个电竞相关的设备一无所知,所以拒绝了,我说,我又不打游戏。 梁栋说,这和你打不打游戏有什么关系?你平时在家加班工作也用得上啊。 “你仔细看看我发你的那个详情页,这一款是带背部慢回弹的,很省力,对颈椎腰椎也友好。” 被梁栋这么一说,我还真的下意识扶了扶自己的后颈,但片刻纠结过后,我还是拒绝,我说,我不想要,它看上去很笨重。 梁栋说,有粉色的,我给你订粉色的。 我简直哭笑不得,我说这和颜色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不想它占我的空间,而且我知道我使用它的频率绝对不高,绝大多数时间是被我用来堆衣服,况且之前的搬家经历让我意识到断舍离的重要性,最近不想再给自己添置任何大件东西了...... 梁栋却根本听不进我的话。 他坚信是我不了解,不懂它的好,坚称:“你不懂,你不懂就听我的就行了,肯定是好用的,我订了啊!跟你说一声。” 我说,我真的不要,我真的用不上,我真的不喜欢。 梁栋说,用了你就喜欢了。 信我,真的。 你是我女朋友,我就是想把最好的都给你。 我也有些忘记这件事最后是如何收场的了,好像,也没有收场,我颇为无奈,面对梁栋的执拗和温情道理,我实在词穷,最后是突如其来的某项工作打断了我和梁栋的对话,后来,梁栋还是订下了这把正在预售要几个月以后才发货的椅子,他说他算过时间了,刚好应该在我生日前后,再后来,这把椅子就出现在了家门口。 我庆幸的是,梁栋的账号就存在我手机里,我可以切换登录。 还庆幸的是,快递员这时并没有走远。 半分钟后,我给快递员打去了电话。 “麻烦您,帮我原路退货吧。辛苦了。” 我说。 快递员显然讶异,他再次确认了我的收货地址,并且问我,乔睿,你是乔睿,没错吧? 我说是的。 我是乔睿。 我看着快递员发来的照片,快递面单上的收货人名字写的正是我的名字。 我平时买东西会用昵称,但梁栋给我买东西会留我的本名,他习惯如此。 出于对独居安全的顾虑,我其实并不喜欢他的这个习惯,我貌似和他提过一次,又好像没有,但此时此刻,我倒是很欣慰,因为我盯着那面单上的收货人,它在提醒我,我究竟是谁。 我不是梁栋的女朋友,或者说,我不仅仅是梁栋的女朋友。一个人的一生会肩负那么那么多的社会关系,我是妈妈的女儿,是公司的员工,是朋友的伙伴,未来我会是别人的爱人,妻子,当然,我也可能会成为妈妈,是别人口中的小乔,小乔姐,我想,我是构建盘活这个世界的一颗螺丝,是产出价值的社会一员,而在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的最中央,我首先是乔睿。 我是乔睿。 我必须要牢记,我是我自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一只偷油婆 下午没什么客人,庾璎晚上还是提早打了烊,她要去医院。 李安燕下午就已经在医院了,这段时间她不常待在庾璎店里,即便在也是魂不守舍,庾璎便说,你先走吧,去守着去,我晚点就到。 李安燕惶然回神,嘴巴动了动,朝庾璎点了点头,一句谢谢说得磕绊,音调又低,似是说不出口,好像手机震动。 庾璎这次没有抬杠,只是伸手把李安燕肩膀上的碎头发摘走,然后抬抬下巴:“走吧。” 转过身,对我说:“死丫头,骨头硬着呢。看没看见?跟我说声谢谢,就像被掐了脖子的鸡。” 我帮庾璎收拾,一边把用完的美甲工具扔到消毒柜,一边问她:“你和李安燕外婆很熟悉吗?” 其实我更想问的是,李安燕家里其他人呢?为什么要你一个外人去帮忙?何况是照顾病榻这种事。我担心这样直接问有些不礼貌,但庾璎主动帮我答疑:“熟啊,那可太熟了,什蒲统共才多大?我跟李安燕她外婆,还有她妈都熟。她家没什么其他人,就这娘仨......等我有空跟你细讲。” 我说,要不然我陪你一起去医院吧? 庾璎看向我,眨眨眼:“我看见你跟你对象发消息了,我以为你今晚要回家。” 我说,回哪个家?谁的家? 庾璎先是一愣,然后很快反应过来,没说什么,只是捞起外套和包,揣上钥匙:“那走吧。一起。” - 庾璎之所以认识李安燕的外婆,一是如她所说,什蒲太小了,二是因为,李安燕的外婆在什蒲其实算个“名人”。 “她是个.......怎么说呢,神棍?”庾璎挽着我的胳膊往医院走,她告诉我,“你去打听打听,在什蒲谁不知道刘婆呢。” 刘婆就是李安燕的外婆。 没人知道刘婆的名字,反正这么多年都这么喊的,二十几岁时来到什蒲时叫刘婆,年近古稀即将离开时还叫刘婆。后来我看到了病床尾的资料卡才知道,刘婆其实根本不姓刘。 刘婆在什蒲开了一家店。 她的店没有门头,没有铺子,开在家里,平时谁家有白事便会找上门,刘婆做纸扎活很厉害,纸人纸马,金山银山,庾璎说她观察过刘婆叠元宝,速度几乎快出残影,明明一双手的十指短短的,圆滚滚的,偏偏能那样巧。 “什蒲,还有通堡,这几个周边的镇子,谁家有白事,或是老人过周年什么的,都在刘婆这订纸扎,因为活快,活好,”庾璎说,“不过这几年也受了点影响。” 我问,什么影响? 我其实想不出红白事这种涉及人生必经之事的生意会受到什么影响,都很安稳才对。 庾璎说:“受网购影响呗!你看没看见过网上卖的纸活?可花哨了,苹果手机,电脑,大别墅,奔驰,这都小儿科,还有给烧麻将机的......真要命,你说半夜要是祖宗给你托梦来找你,说他们在那边三缺一,你害怕不?” 我被庾璎逗笑,绊了一下。 我说,这种也可以进货来卖的吧? “刘婆不干,可能是利薄,放家里都不够占地方的。但她不这么说,她告诉大伙儿这种都是打印的,不是手工做出来的,即便烧了祖宗也收不到。你们还是来买我做的吧。” 庾璎转过头问我:“你信这些不?” 我笑,摇摇头。 “是,我其实也不信,但有的时候吧,你明知道是假的,但还是想找个寄托......一旦天上人真能收到呢?” 庾璎说,刘婆平时除了做纸扎活,也会帮人看八字,姻缘什么的。 也是因为这个,庾璎才说刘婆是“神棍”。 我到这时才在脑海中把一些信息联系起来??庾璎当初开店,指艺缘是找人批过的店名,梁栋妈也说她找人帮我和梁栋算了合适的婚期,她还说梁栋小时候体质不好总生病,算命的说他是“童子命”,不仅如此,还有佳佳,佳佳妈妈因为佳佳小时候总比别人反应慢半拍而不得不寄希望于一些玄学,算命的好像也是这样说的,说佳佳是神仙身边的小童女,下凡历劫来了...... 想到这里我再次忍不住笑,什蒲到底是什么好地方,不只蒲公英愿意随风落于此处,就连神仙们都爱往这里跑。 庾璎听完大笑:“对!都是刘婆,我们找的都是刘婆,哎呀,还是那句话,谁不知道是假的呢?其实就是找个慰藉,人一辈子难免遇到各种各样的坎儿,你坐在那个坎儿里就想,怎么是我呢?凭什么是我呢?这时候就需要有个人告诉你,哪怕是骗你,不是命运不公,也不是你有问题,而是老天爷那头出了点儿小差错,跟你开了个小玩笑,你信我,马上就能过去了,一定能过去的......” 镇上医院非常小,病房不多,资源有限。要治病的人都会先去外面,去大医院检查和治疗,回到镇子里住院的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这个人已经时日无多,求个落叶归根。 刘婆就是这样的。 医院陈设陈旧,积尘可闻,我跟随庾璎一起走进病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老人。 我注意观察了刘婆贴着留置针的手,根本不像庾璎说的那样圆而胖。 病气夺走了所有精气神,并浮于苍老皮肤,她的手和脸都干枯削瘦,显现出蜡黄不正常的颜色,唯有被子下掩盖的肚子鼓而涨,好像一个球,庾璎告诉我,刘婆是肝硬化多年又查出了癌症,市里省里的医院也都去过了,已经没有治疗意义。 刘婆显然和庾璎很熟悉,见庾璎进门时只拎了一个小包,嗓音颤悠悠地问:“你没给我带?” 庾璎装傻:“带什么?” “你不是说给我带瓶啤酒?” 庾璎朝隔壁病床的家属笑笑,把包放下,然后拖了个椅子给我,示意我坐一下。 “没买着,食杂店没进货。”庾璎说。 刘婆歪着靠在枕头上,眼眶深陷,眼睛倒不似重病之人那般雾蒙蒙,看人的时候会紧盯。 “你怎么不说啤酒厂黄了呢?”她问。 庾璎一拍手:“哎,你咋知道呢?你可说对了,厂子黄了。” 刘婆深深吸一口气,却又像吸不完全似的,卡住,胸腔起伏着,然后艰难吐出,片刻后像是没力气再和庾璎抬杠,只是嘴唇动了动,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慢慢扭头,把头扭过去,再也不肯理庾璎了。 庾璎唤靠在窗边的李安燕:“你妈呢?她今天不来吗?” “不知道,爱去哪去哪,我还能管得了她?”李安燕似乎颇有微词,但在庾璎“啧”了一声之后,她瞟了一眼我和庾璎,指甲抠着窗台下的暖气片,不情不愿解释缘由:“......明天有人家出殡烧大纸,她回去干活了。” “那你也回去吧,熬两天了,今天晚上我替你。”庾璎说。 “我不用,我不累。”李安燕倔得很,起身走到床头柜,掂量掂量暖壶,把最后一点热水倒出来,“外婆,稍稍抿点热水,你嘴唇又裂了。” “那你去吃口饭。”庾璎支使她。 “不饿,一会儿去食堂打回来一起吃吧。” 刚刚把脸转过去的刘婆这时又转了回来,她听到了对话,朝着床尾突然开口:“我要吃炒豆芽!” 庾璎愣了下,问李安燕:“今天医院食堂有炒豆芽啊?” 李安燕摇摇头:“不知道。” 然后转过身对刘婆说:“好,我去饭店买。” 刘婆却不依不饶:“我要吃你妈炒的豆芽!你让她在家炒了给我端来!还有昨天,我说我要吃炖鱼,我要吃她炖的鱼,鱼呢!” “她没空!你没听见吗!她在家干活,没空给你炒豆芽!”好像突然触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情绪爆发点,李安燕原本挺平静,对外婆态度也很温和,可这会儿手攥拳垂在身边,突然朝着病床大吼,“她也没空给你炖鱼!要么我去饭店买,你凑合着吃,要么就别吃了,你自己说!” 一老一少,一个缩着脖子,像是被突然的吼叫吓到,下巴躲进在被子里,只留一双深陷的眼睛打量外面,一个站在床尾,肩膀一耸一耸,像是积攒了很久的气压抵在胸口,如此对峙许久,终究还是李安燕率先泄气,她的肩膀不再耸动,在她喊叫的时候,整个病房的人无一作声,隔壁病床的病人还在摩挲着手里的佛珠,像是对此见怪不怪。 李安燕个子不高,还有点未脱的稚气,但从背后看,碎发堆积下的细脖颈挺得很直,不塌,一个稚气的少女,我这样想着。病房里安静的时间里,她也在调整情绪,最终声音缓和下来,说:“我去买饭。” 庾璎这时又站了出来,对李安燕说:“你在这陪着你外婆,我去吧。” 她拎起外套问刘婆:“除了炒豆芽,还吃什么?我一起买。” 刘婆将半张脸重新从被子边缘探出来,不再计较刚刚的拌嘴,朝庾璎咧了咧嘴:“就要炒豆芽,别的不吃。要绿豆芽,不要黄豆芽,炒得脆的,不搁肉,搁肉炒的发腥,不好吃。” 病人有胃口不容易,即便吃不下几口,但想吃,就是好事。 “你这老太太倒是会吃。”庾璎都被气笑了,“毛病真多。” “哎小庾,你嘴巴太坏了,这样不好。”刘婆这样说庾璎,“你啊你,我知道你,你命带如此,就是个刻薄的人,还小心眼,小家子气,脾气大,说一不二,听不进去别人的话,你......” 刘婆的话还没讲完,庾璎把外套往床尾一搭,倒也不生气,还笑眯眯的:“你少在这胡沁。” 刘婆还在继续:“你这辈子啊......” 庾璎笑容收起,眉毛一竖。 刘婆很有分寸,收了口,然后缓缓乐出声:“......你这辈子啊,所有灾劫都过了,小庾,你以后肯定无灾无难,平平安安,大富大贵。” - 我和庾璎一起,先去医院食堂看了看菜色,没有刘婆想吃的,于是去了医院附近的小饭馆。 这家小饭馆平时迎来送往太多病人家属,提什么要求都能满足,比如少油,少盐,或是有的人在病里忽然忆起什么口味,点名要吃某种做法的菜,也都能照顾到。庾璎把刘婆点的菜告诉老板,一道素炒豆芽,还加了一道豆腐炖鱼,打包。 老板说,菜倒是简单,就是今天晚了,没鱼了,要是不着急,我现在打电话让水产送过来,你俩多等等? 庾璎说行。 我和庾璎在门口一张空桌子坐下,借着等菜的时间,庾璎和我讲起李安燕家里的事。 其实是我先开口问的,我好奇,刘婆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上去性格很古怪,还有李安燕,提起她妈妈为什么那样激动? 这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几次在美甲店聊天,不经意间谈起李安燕的妈妈,李安燕都表现出不耐烦。 庾璎劝李安燕回学校上课,李安燕会说:“你别劝了,这些车轱辘话跟我妈说得没什么两样。” 庾璎说,那是因为我们和你妈一样,都是过来人,是为你好,然后李安燕就会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以无声的态度作为回话。 这个年纪,和父母之间没有矛盾才是离奇,我并不觉得意外,饶是像我一样快要三十岁的人,不也是和父母在相处之中屡屡相互折磨,多年练习却仍不能精于此道吗? 并且,李安燕的妈妈和李安燕的外婆,似乎也有一些不能调和的矛盾,这种矛盾通过李安燕的口表露出来的,我只窥到了一个小小的边角,庾璎笑我,说,你怎么被我传染了,和我呆久了,变得和我一样八卦了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 “李安燕家里的事其实不是秘密,什蒲这么小,谁家砸个碗,不到半小时,整条街都知道了......当然了,我这也是东拼西凑的,你听听就得了。”庾璎说。 李安燕家里只有三个女人,李安燕,李安燕的妈妈,刘婆。 这一家子的故事,要从刘婆年轻时讲起。 - 刘婆是一九五五年生人,二十几岁时来到什蒲,在来到什蒲之前,她已经辗转过许多地方。 当地人一开始并不信任她,红白事向来是很传统的,很庄重的,这个看着年轻的孤身女人并不像能“扛事儿”,且什蒲当地有很多口口相传白事习俗,一个外来的,怎么可能事事妥帖呢?但刘婆偏偏就租了一间小平房,在什蒲安定下来了。 她做纸扎活比别家都快,还精细,干活还不耽误说话,有人搬个小马扎坐在她家门口跟她闲聊,刘婆操着外地口音,回话完全不耽误,嘴不停,手也不停,心里还有数,叠完一筐元宝,说是两百个就是两百个,不信当场数,一个都不差,好像她天生就能一心多用似的。 这样的人,往往都很聪明,但刘婆真正被什蒲接纳,却不仅仅是因为聪明。 做这一行,平日里没人叩门,但凡叩门进来的都是家里有丧事,所以做白事的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能让客人在店里哭,这样不吉利,谁要是一时没忍住洒了泪,都会被店家请出去:您先出去转转,等会儿再回来,或者您要订什么纸活,写给我,保证到时间到点就出活,其他的不用多说。 客人也大多都能理解。 人家是做开门生意的,要是天天满屋都是哭天抢地的,既不好听也不好看,将心比心,不能给不相干的人家添堵。所以一直以来,这条规矩不必言说,人们有默契地遵守着,即便是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也会被亲戚或家里长辈叮嘱:去订衣服订纸活的时候可别当着人家面哭,招人烦。 但,人与人的牵绊是由感情编织着脉络,当一个人离开,一段长长的脉络戛然而止,那份悲恸往往不受控。 刘婆做生意的第一年,就迎来了一个客人。那是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女人,刚进门的时候堪称形容枯槁,看脸和手很年轻,不过三十几岁,但头发已经白了一半。那女人说,她要给刚去世的女儿订纸活,因为是小孩子,所以另有一番习俗,比如纸人纸马、灯彩和幡的数量,女人说,她也不懂,所以要问问。 刘婆说,行,那你先坐,我给你说道说道。 一开始还算平静,可当刘婆指着那些花篮盛着的金银山给女人看,女人先是死死咬着牙,而后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眼泪浇湿了一沓黄纸。女人不好意思地道歉,说她坏规矩了,实在是因为她想起了急病离世的可怜女儿,可怜呐,还没过五周岁的生日。 “我闺女那么小,她还不会花钱呢,我给她烧那么多过去,她要是不会用怎么办?要是那边有人抢她的怎么办?欺负她怎么办?”这样问着,女人双手捂着脸,花白的头发垂在脸侧,也被眼泪浸湿,“赖我,都赖我,我对不起我闺女......” 其实哪有什么对不起?不过是深陷悲痛里的一位母亲,把老天的不公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既然总要给不幸找个原因,那么归因于自己,让自责浇灌痛苦,原本的痛觉似乎就会麻木些。 刘婆应该让那女人离开的,应该礼貌地送客,让她在外面转转,调整好心情再回来,但刘婆没有。她只是站起身,把那沓浸湿的黄纸收拾走,然后拿了两个小马扎,一边摆了一个,让那女人坐下。 “你坐这,慢慢说。” 这样一来,反倒把那女人原本的眼泪打断了。女人讶异地看着刘婆,后来慢慢明白过来,刘婆留她没什么缘由,真就只是出于好心。刘婆不在意什么吉利不吉利,规矩不规矩,你想哭,你就哭,你乐意跟我讲你闺女,你就讲,我也愿意听。 刘婆还从屋子里拿出来一本很旧很旧的书,书页都快掉没了,刘婆先是煞有介事地问了问女人的生日,又问了孩子的生日,然后看女人的手相,再让女人掷硬币,然后再去翻书......总归是装模作样地折腾了好几番,最终她问女人:“你信我不?” 女人肿着眼睛,满脸泪水,不明所以。 “你要是信我,你闺女现在很好,你要是总这么怨自己,她才不安心。”刘婆有点口音,什蒲的人不知道她从哪里来,老家在哪,自然也分辨不出这是哪里的方言,但她一本正经讲话的时候,语调平稳,言辞利落,透着一股令人安心、信服的劲儿。 女人望着刘婆,迷蒙双眼有了点光亮:“你真会看?” 刘婆不回答,只说:“上头是天,下头是地,但人只活在中间。我说你闺女现在很好,你想着她,她也想着你,你俩的缘分还会续,所以你得好好过日子,等着她。你信不信我呢?” 这样一番话稳稳当当说出来,怎么能不信呢? 女人瞧着刘婆的脸,像是在确认真伪,瞧了一会儿,再次痛哭出声。她把脸埋在膝盖里,声音闷着:“......嗯,我知道,我就知道,我闺女是想着我的,她是最懂事的孩子了......” ...... 庾璎讲到这里,我已经大概明白,刘婆所谓的“神棍”身份不过是个谣传,是他人给她冠的头衔,一传十,十传百罢了。 正如庾璎所说,大家都没长一双能上天入地的眼睛,瞧不见这人间之外的事,大家也都不傻,不会相信真有漫天神佛,但,有些时刻,有些艰难,是需要一些支撑的。 庾璎说:“刘婆像是个心理医生。你看她刚刚在病房里跟我吆五喝六的,性格挺古怪,但其实她是个好人,心善,还会劝人。” 我说,你也像是个心理医生。 我不是第一天这样觉得了,你真以为大家是冲着你的手艺,才去你店里光顾的? 庾璎大笑:“小乔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她说:“跟刘婆比,我可不行,和人说话是门学问,尤其是当别人和你诉苦,你得有耐心,我耐心太少了,劝慰别人几句要是还不上道,我可就不耐烦了,但刘婆不会,她是特别特别有耐心的人,但凡有人上门和她说说话,她都很愿意和人家聊。做白活的,一般都有挺多避讳,但是刘婆不管那些。” 我问,那刘婆除了做纸扎,还会做白事里别的环节吗?比如一些仪式的流程,出殡,或者下葬? 庾璎摇摇头:“女的不做这些,就算刘婆人缘儿再好,大伙再信任她,也不会让女的做这行,她最多最多就做个纸活,是白事里利最薄的,像人家做白事请先生什么的,这钱她赚不着。” ...... 刘婆在什蒲扎下了根,凭着好手艺和口口相传。大家都知道,住在镇西边的刘婆,是个能推会算的,你要是真要求点什么,她不一定灵,但你要是心里有什么坎儿过不去了,去找刘婆“破一破”,就只是听她讲讲话,心里都能宽不少。 时间一长,有人对刘婆起了更多的好奇。 有人倚着刘婆家的院门,问:“刘婆刘婆,你今年多大了?” 刘婆盘纸的手不停:“你看我像多大?” 也有人问得直接:“刘婆,你家是哪里的?怎么从来没听你讲过你家里人?” 刘婆也便回得直接:“我在哪,哪就是我家,父母缘浅,没什么好说。” 当然,也有人是揣着心思的,特别是镇上一些上了年纪脸皮厚的男人:“刘婆,你这么年轻,那你成过家了没?有男人嘛?有孩子嘛?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 说到这里时,刘婆便会抬头,把手里正在叠的元宝团一团,直挺挺朝门口扔过去:“行啊,给你辛苦钱,不好叫你白忙活。” 那男人闹了个红脸,又恼又气,挠挠头,扭头走了。 没人知道刘婆的家乡在哪里,也没人知道刘婆的身世,她就好像是突然出现在什蒲,就如那蒲公英一般,落在了这里。 因为她从来都不提起自己的事,即便是和最要好的街坊邻居也不说,所以人们猜测,她是独身的,而一个女人二十多岁不成家,一个人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定是有点说法的。只有那么一回,有人说,跟刘婆闲聊的时候,也不知是玩笑话还是怎么的,刘婆自己讲起,她是出过家,又还俗的,在道观里学了这些个纸活的手艺。 如此一来,刘婆的过往就更神秘,更值得人们探讨了。但当那人追问刘婆更多细节,刘婆却又突然翻了口,说自己是胡说八道的,你要是信了,你就是个傻子,话讲完,开始哈哈大笑。 她似乎无懈可击。 她和那些香烛纸钱燃烧带起的灰烟一道容纳着许多段生死过往,接纳着别人的人生,送很多人走完这人间的最后一程,可从来不曾泄露关于自己的半分,一丁点都没有。 在刘婆来到什蒲后的七八年间,她从未离开过,也没见有外人来看过她,只是偶尔会有邮递员来送信,几个月一封,频率不算高。时间一长,大家好像习惯了,也承认了,这世界上就是有人是孑孓生活的,她成日与自己为伴,也无需亲人,无需伴侣,同样地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和善与邻。 好像......也不是不行。 什蒲接纳了刘婆,什蒲的大家也都觉得,刘婆就是刘婆,不必有更多故事作为背书,她就是她自己,一个来到这里、努力在这里生活下去的女人,可是,所谓秘密,就是会在竭力挖掘时越掩越深,反倒是在不经意时,自己冒出头来。 这一年的夏天,有一日,邮递员照例给刘婆送来一封信件,没什么不寻常,可就在这不久,从不出远门的刘婆竟然关了小院子,上了锁,告诉周围邻居,她有事,要离开几天。 邻居问她,是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你晾在院子里的萝卜咸菜是不是要帮你收? 忘了刘婆是怎么答话的了,她行色匆忙,颇有些心不在焉,仿佛根本就不在意她的萝卜。 刘婆走了。 这一走,足足有半个多月。 什蒲冬天长,夏天短,那年夏天最后一场暴雨落下后,秋风就又起了,跟随秋风一起回到什蒲的,还有刘婆,她回来了,手边还牵了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根本没有人诧异过刘婆领回来的这个小姑娘是谁,甚至连询问都没有,大家都是那样有眼力见的人,只消一眼,便看得出,那小姑娘的五官长得像是和刘婆一个模子拓印下来的。 那是刘婆的女儿。 刘婆有女儿。 她竟然有个女儿。 果然吧,看吧,没错吧,镇上的一些人开始感慨,感慨自己的推断果真没有错,那样年轻的长相又不差的女人,怎么可能没成过家?只是既然有家有孩子,为什么这么多年抛家弃子的,独身一个人来到什蒲,这天南海北的山窝窝? 这样一想,仿佛透明的人瞬间又变得五颜六色起来,大家再看刘婆,又觉得她特殊了。 特殊,与众不同。 刘婆没有瞒着身边的人,她在人前大大方方地承认,没错,这就是她的女儿,此前一直在老家,这次是因为家里有点变故,才把孩子接到自己身边来。 这个小女孩就是李安燕的妈妈。 - 八卦大概是人类天性,听到这里我也难免好奇,问出的问题也俗气,我问庾璎,究竟是什么情况?那个年代,应该没有开明到接受夫妻两地分居,刘婆既然有丈夫,有孩子,又怎么会一个人来到什蒲? 晚饭点的小饭馆客人不少,大多都是和我们一样的病人家属来打包的,店内仍有空桌,我和庾璎也就继续坐着。庾璎晃着桌上的牙签筒,哗啦啦响:“你问我,我知道得也不完全呀,你都说了那是什么年代的事儿了,李安燕她妈比我大了......十岁吧?那时候我才刚多大呢,能知道些什么?我现在跟你讲的也都是我听来的,真真假假,你随便一听。”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随即发出感叹,如果是和妈妈一起生活,总归是最好的,特别是女孩子。 在庾璎讲的故事里,刘婆年轻时虽有泼辣的一面,但心地善良,且如果像庾璎所说,刘婆是最最有耐心的人,她对待任何一个上门的客人都能那样和善耐心,这样的人,在母亲的身份里,会更加温柔,周全。 庾璎听了我的话,朝我笑:“那你可想错了,妈妈这个身份可神奇,性情再好的人,当了妈以后都会变。” 我说,是如何变? 庾璎回答我:“温柔的人变暴躁,暴躁的人变温柔。” 我说,你说了一句很无聊的绕口令。 庾璎看着我:“但是很有道理啊。” ...... 刘婆明明是那样和气、好相与的人。 但大家渐渐发现,她的脾气有些变化,自从女儿来到她身边以后,在她和女儿相处的时候。 刘婆的女儿跟刘婆长得像,性格却是大相径庭,这孩子刚来到什蒲的时候,从不开口讲话,任谁来搭话,都只是坐在那里,低着头,不出声,头发剪得像男孩子一样短,还没有留长,脚上穿着的却是崭新崭新的白色松紧带布鞋,刘婆给买的,这在那个年代是很奢侈的东西,刘婆舍得给孩子花钱,那钱都是她一个一个元宝叠出来的。 刘婆想让她开口应声,起码喊一句伯伯或是大姨,要有礼貌,可不论怎么商量,就是闭口不言,刘婆也有些焦急,便伸手推了下孩子肩膀,这下可好,那孩子回头瞪着刘婆,不待刘婆反应过来,她便朝着刘婆的手狠狠咬了一口。刘婆也气极,还想和孩子讲道理,可再一眨眼,人跑没影了。 “别着急,孩子这么多年没在你身边,忽然被你接过来,不适应也是正常的。”邻居这样安慰刘婆。 “十二年。”刘婆望着门口的方向,很久,忽然开口。 十二年,孩子其实今年刚好十二岁,自打出生,她就没有在刘婆身边生活过,哪怕一日。 “造孽。”刘婆这样说,也不知是在说谁,“这天底下所有的母女,都是上辈子彼此欠了什么东西没还,这辈子才当母女,相互折磨。都是孽缘。” 刘婆的女儿不知道如何和刘婆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刘婆也不知道如何当个妈妈,两个人一开始的相处就像是陌生人。 十二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刚刚开始明白事儿的年纪。镇上人们对于家长里短的好奇心再次熊熊燃起,大家实在太好奇了,刘婆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个女儿,问刘婆是不可能了,只能去问孩子,可这孩子比他妈还要铜墙铁壁,任你怎么套话,怎么拐弯抹角,你家在哪里呀,你从哪里来呀,你爸爸现在在哪呀,孩子通通以沉默作答,问急了,还会抬头瞪来人一眼,那眼神就和当日下死嘴咬刘婆时一模一样。 刘婆送她去镇上小学念书。 明明是该上初中的年纪,却只能读小学三年级,这还是勉勉强强的。镇上小学有传言,说刘婆的女儿之前竟是从来没上过学的,不认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 大家还发现,刘婆原本安静的小院子里,常常传来争吵声。 那样孤僻的一个孩子,只有对付刘婆的时候,牙尖嘴利,浑身像是扎满了锋利的刺,说出的话也都是开了刃的,镇上的人唯一一次探听到了刘婆过往的一个边,就是从这孩子口中。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晚上,入夜了,灯熄了,一片寂静,因此周围邻居都听到了刘婆和她女儿的争吵,起因未知,说破大天也不过是刘婆让孩子多穿一件衣服,孩子坚决不穿之类的小事,但争吵的细节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被寂静夜风递到了每一家的门里。 刘婆女儿激动时会大喊,声音很尖,她说起话来倒不像是从未上过学读过书,反倒很利落,有条理,句句都是控诉,循序渐进?? “我不想念书!我念不懂!我爷我奶说我不用读书,我十几岁都这么过来了,凭什么听你的!你谁啊你!” “你说你是我妈你就是我妈了?你走都走了,不要我就不要我,现在又找我干什么!” “你不是上山出家了吗?你不是在山上吗?你怎么不死在山上呢?” “哭什么!你哭什么!烦不烦!” “我爷说了,你当初没跟我爸结婚就怀了我,是你不要脸!后来养不起我,又把我塞给我爷我奶,自己跑出去躲清静!” “别说什么你有苦衷,你不容易,我宁愿你当初生下我就把我按进河里去淹死,也比你现在装模作样的要好,你别想着我叫你一声妈,做梦!” ...... 当夜,有很多人都听到了刘婆女儿声嘶力竭的喊叫,和她摔门而出的声音,却没人听见刘婆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坐在被拂了满地的萝卜咸菜中间,嗫嚅着说出的,妈对不起你。 还有听着轻飘不落地,却始终沉沉坠于心头上的那句:母女啊,都是孽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7、一只偷油婆 刘婆从前不肯言说的过往自那晚被揭示之后,人们才发现,其实,大伙都想多了,刘婆的身世根本谈不上神秘。 只是一个未婚先孕的年轻女人,被男方家猜忌,被娘家赶出家门,把孩子生下来送回娘家以后,上山住了几年,最终远走他乡的故事,不说别处,就说什蒲,都有很多更富谈资的桥段,个个都比刘婆的精彩。 有人说刘婆没脑子,那个年代敢干出这样大逆不道被人戳脊梁骨的事,还有人说刘婆心太软,孩子既然都留在家里了,那么就不要管,不论是娘家还是夫家养着,都不关她的事,走都走了,就别回头。也有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反倒能共情刘婆的抉择:“说得轻巧,哪有当妈的真能不要孩子?” 刘婆一开始把孩子送回娘家,也是在赌,她赌人心都是肉长的,家里人面对“犯了错”的女儿,生气是应该的,但总不至于迁怒到那么小的孩子身上。她躲在山上,悄悄探听,后来听说是爸爸和哥哥出面,把孩子送到了男方家里,和对方达成了约定:我闺女已经走了,生死都不定呢,剩这么个孩子,你家认也好,不认也罢,总归我们得一起把她养大,你们别想着缩起头来躲,大不了我们就闹开,大家一起难看。 那个年代,孩子没有被扔掉,没有真的被淹进河里,已经是万幸,所以刘婆的女儿,从小就吃百家饭,没有亲妈在身边,她就和外公外婆住几日,再去爷爷奶奶家睡几天。 刘婆在山上是没有收入来源的,也不敢露面,根本不可能帮得上忙,后来过了几年,她决定下山去,到远一点的地方讨生计,也是为了寄钱回去,让女儿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得松快些。 可是,没妈的孩子想要安安稳稳长大,又哪里是这么容易的。 刘婆离开时悄悄留了个小尾巴,让同村的一户心善的人家帮忙看着,时不时通一两封信件,也是这户人家,看着刘婆的女儿在村子里太受欺负,孩子们都骂她没妈,把她绑在柴火垛上,有的时候饭也吃不饱,衣服都露肉,村里的傻汉天天对着她虎视眈眈,实在于心不忍,才告诉了刘婆实情。那户人家是这样说的:“我不知道你现在过得怎样,只要你还有一口饭吃,就回来把孩子接走吧,别信你家里人,你寄回来的钱,不知道都填了什么窟窿,他们连学都不给孩子上。” “跟着谁都不如跟着亲妈,你别太心狠了。” 刘婆收到信,眼泪几要流干。 她哪里是真的心狠,只是她想着自己名声不好,在村子里无立足之地,如果带孩子出来,又怕养不起她,盘算来盘算去,跟着自己总归是下下策。 如今的事实证明,她想的全错了。 刘婆匆匆做了决定。 时隔十几年,她第一次重新回到老家,把女儿接了回来。 可到此时为止,女儿从没见过她一面,也根本不认识她是谁。 母女俩就这么强行绑在一块儿,别别扭扭地生活在了一起。 周围邻居时常听到母女俩的争执,还有砸东西的声音,不过最终,往往都是以刘婆的哭泣作为结尾,大家茶余饭后讲起刘婆的事,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刘婆不容易,这孩子不懂事,不体谅当妈的,也有人反驳,那么小一个孩子,从小没爹疼没娘爱的,你指望她懂什么事?好像归根结底,这件事谁都怨不得,各有各的苦衷,各有各的不容易。 庾璎问我:“你怎么看?” 我说,因为我没当过妈妈,所以我只能站在女儿的角色里,因为我提前知晓了前因后果,所以我能明白刘婆心里的苦,但刘婆的女儿,她什么都不知道,从她的角度来看,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就是被抛弃的,你如何让她对刘婆产生感情,乃至心存感恩呢? 庾璎点点头:“我也没当过妈妈,但老话说......” “......老话讲,等你当了妈,就什么都懂了。”我打断了庾璎。 庾璎和我对视,然后一齐笑起来。 看来我们都听过同样的话。 ......等你当了妈妈。 等你当了妈妈,很多以前不懂的东西,不理解的事情,好像瞬间就明白了。 刘婆把女儿带在了自己身边,母女俩的生活从一开始的鸡飞狗跳,到后来的逐渐平静。不过始终没有变的是,刘婆的女儿一直对刘婆存有敌意。 这种敌意很隐晦,平日里不会显露,但只要有一点点争吵的苗头,女儿就会突然发起脾气,刘婆自觉亏欠女儿,在女儿面前总是会低半头,有些本该有的教育,话说出口,也会显得底气不足。刘婆送女儿去上学,因为身边的同学都比她年纪小,同龄孩子又都不爱带她玩,所以镇上那些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半大孩子里,永远瞧不见刘婆女儿的身影。 刘婆的小平房本就在镇子最西边,比较偏僻,她又喜欢在院子里,一个人望天,一个人玩。 在什蒲,没人说她是没妈的孩子了,但,恶意不会减少,一些玩笑话在不经意处出口最伤人,有同学在班里问刘婆女儿:“你家是赚死人钱的?” 还有人在作业本上撕下一张,偷拿老师的红色钢笔一通鬼画符,然后学着那时刚刚兴起的香港电影那样贴在脑门上,在她面前蹦:“抓我呀,抓我呀。” 刘婆女儿觉得他们幼稚,但话挂在嘴边,面对成群结队的同学,她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是孤独的,是孤军奋战的,是特殊的,是与众不同的,所以她不敢与众多人为敌,怒气压抑在喉头,在胸口,最终寻到的唯一的发泄出口,只能是刘婆,只能是自己的妈妈。 她回家,把白天在学校里积攒的委屈通通发泄出来,她用家乡话,穷尽所有难听的话,质问、指责刘婆,你为什么要干这个?为什么要赚死人钱?你不嫌丢人吗? 面对女儿的斥责,刘婆很痛苦,但更痛苦的是,她打心里觉得女儿说得对,但凡她当初没有一时冲动“犯下错”,但凡她有点能耐,便不会做这一行,便能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更更痛苦的是,她除此之外,身无所长,如果弃了这个做纸扎的手艺,她连女儿都养不起。 人生有太多无可奈何,打碎牙齿的痛楚一次又一次,循环往复,不计其数。 固然刘婆自责,心疼女儿,可她也实在是没办法放弃这个生计,她能做的,就只是带着女儿重新找住处,从偏僻的地方,搬到更偏僻的地方,远离人群,远离那些不好听的声音,把家里那些做好的纸扎都藏在仓房里,尽量不碍女儿的眼。后来,再有人来什蒲找刘婆订纸活,便会被镇上的人告知,哦,找刘婆,你往西边走,走到头,守着水井,那个最远最破的小平房,就是刘婆家了。但你可不要和她家那个年轻的小姑娘搭话,那是她闺女,那小丫头可不好惹,非把你骂出来不可。 刘婆带着女儿,母女俩不和人接触,倒真像是两个孤魂野鬼了。 - 我想起了刚刚在病房里,刘婆对李安燕说,想吃炒豆芽和炖鱼,李安燕似乎忍无可忍,最后生气说出的那一句:“她不会给你炖鱼的!” 虽然有了解释,但我还是很意外,不是意外李安燕知道妈妈和外婆之间的过节,而是,都过了几十年了,这母女俩之间竟然还是如此剑拔弩张? 这日子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庾璎给了我解释:“倒也不是,这娘俩一直别别扭扭,但毕竟同一屋檐下生活着,这么多年,再深的疤也早该长好了,也早该平了,刘婆又是对她闺女几乎百依百顺,没什么大矛盾。只是吧,人一上了年纪,反倒像小孩,刘婆这一病,就更能借着引子闹点脾气了,毕竟这种机会一辈子也没碰上一回。” ...... 我大概明白了。 刘婆是因为亏欠了女儿,所以向女儿低了一辈子的头,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刻,反倒有了点“倔劲儿”,她以一种霸道蛮横不讲理的方式,想让女儿也同自己低一次头。 哪怕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我问,她就这样一直记恨刘婆?母女俩的关系多年来总会有所缓和,那么是靠时间,还是靠某件事作为契机? 我这样问出口,庾璎看了我一眼,说:“你能这样问,就说明你已经猜到了。” 刘婆的女儿记恨刘婆,小时候是记恨刘婆不要她,长大了是嫌弃刘婆干的活给她丢人了,母女俩一直像仇人,像战场上战壕的两端,各自守着自己的营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什么时候,她开始试着从那战壕里迈出,试着从自己的苦衷里脱身,转而无限接近妈妈的苦衷,试着回望自己,回望妈妈的来时路? 一切都开始于,她也成为了一个妈妈。 当她的身份不止是刘婆的女儿,当她成为了李安燕的妈妈。 这成了母女和解的开端和契机。 ...... 李安燕是捡来的,就在什蒲镇医院门口。 丢弃女婴的例子随着时代进程慢慢减少,但绝不是零,一个正常健康的女孩都有可能因为性别而不被欢迎,不被允许来到这个世界,更不要说,是一个出生就伴随着心脏病的孩子。 刘婆的女儿,或者说,从此处开始,应该称呼她为,李安燕的妈妈。 她那时刚和丈夫分开,那个婚前经媒人介绍、千般好万般好的男人,真把日子过起来了才发现,也没有那么好,甚至有些苦处,不敢回想。 她重新搬回了刘婆这里,搬回了她以前最想逃离的地方。 那段时间常往来医院,她在医院后门那条街的工地沙堆里发现了裹在襁褓里的李安燕,医生的判断让她无措,原本鼓起勇气,要把这小孩子抱回去,可转念一想,怕养不活她。 手术有风险,且手术费用是昂贵的一笔,还要到省里去,如若还是不行,就要到北京去。 她犯了难。 刘婆是个心善的人,可即便善良,第一时间考虑到的也是自己的女儿,她怕女儿不过二十几岁,小时候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如今又刚结束一段失败的婚姻,眨眼就要背负上另一个累赘。这都什么事儿啊。 但女儿转过头来,脸上的郑重神色让她想起了自己刚把女儿接回什蒲的时候,一模一样,决绝,坚硬,女儿一字一句,清晰地问她:“我能不要她吗?我如果不要她了,她不就和我一样了?” 和我一样,成了没妈的孩子? 刘婆心里像是突然被捅了一刀。 明明,明明娘俩已经很多年都默契地不再提起这桩旧事了。 刘婆坐到女儿身边,握住女儿的手,她有一肚子道理想讲给女儿听,可她讲不出口,那些话变成刀刃上倒着的密刺,被火淬过,竖着伸进喉咙,怎么也拔不出来。 “妈,我给她起个名字好不好。” 刘婆把脸扭过去,不回答。 “妈,我想带她去北京看病,我觉得她长得还有点像我,我不能扔了她。” 刘婆用手背蹭了一下脸,仍是不说话。 “妈,你不是能推会算,你帮我看看这孩子,能不能过去这个坎儿?” 刘婆这时燃起了一点点念头,她想吓唬下女儿,说不定就放弃这个荒唐的念头了呢?所以胡乱摸了摸孩子的胳膊和肩膀,然后顺着脊椎,一节一节,数到尾巴骨。这孩子太瘦了,像个小猫崽子,任由你端在手里折腾,也一声都不吭,乖得很。 刘婆在心里骂了自己几百遍,最终还是昧着良心说了句混蛋话:“治病这事儿也是讲缘分的,我抹亮眼睛也就能看到她十八岁,十八岁以后,我看不着了。” “我才不信你,妈,你知道,我这辈子最不信的就是你。”女儿先是盯着她的脸,随后笑出来,说,“我知道,当妈不容易,特别是一个人带大个孩子,但我还是想。” 那把滚烫的刀在喉咙里动了动,顺着食道继续向下,险些戳到心尖。 “我们把她留下吧,我去问问,看看怎么办手续,然后我带她去治病。” 怀里的小孩子像是感知到什么,抿了抿嘴唇。 “妈,你给她起个名字吧。我没文化,你知道的比我多。” 刘婆想不到,自己还有给小孩子取名的机会。 取名是另一套学问了,她就是个干白活做纸扎的,平时顺便帮人开解开解心病还行,取名这事儿,她干不来。 但。 刘婆抬头,恍然看见屋檐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燕子窝。 她仰脖看着那燕子窝,细细数那燕子窝上每一个喙啄的坑坑洼洼,等终于数完了,心里也落下了主意,转头对女儿说:“这孩子春天生的,就叫她燕子,安燕,平平安安的。” “行啊。” 女儿应下了,可刘婆继续盯着那燕子窝瞧,觉得纳闷。 老话讲,老燕子是会瞧人的,只在人丁兴旺之家筑巢,刘婆想,这一窝燕子大概是瞎燕,怎么千山万水乘着春风而来,最后竟落在了自己家。统共就娘俩,如今多了个小丫头片子,成了娘仨,怎么也算不得兴旺吧。 如若按照另一个说法,倒是说得通,有故事讲,红嘴燕子常伴佛菩萨左右,刘婆虽然是个“神棍”,可环顾家周,没有供奉任何,只是窗外头的太阳斜斜照进来,照在女儿身上,女儿怀里抱着李安燕,那阳光融融化开,牵成一缕弧光,像极了展开的法相。 母亲是家中佛。 刘婆想到了这句俗语。 明明已经很久没有流过眼泪,偏却在这一刻落下泪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女儿找到了自己的寄托,也可能是为了女儿刚刚不经意时说的那句:“妈,我知道,当妈不容易。” 刘婆忽然热泪滚滚。 但她仍不敢被女儿看见,所以再次转过身去,匆匆用手背抹了抹眼。 春风到了。 小燕子在窝里探出颗脑袋。 老燕子衔着春泥,填上了燕子窝的最后一块罅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8、一只偷油婆 饭店老板当真是打电话从水产摊上定的鱼,二十分钟后,活鱼才送过来,饭点忙碌,我和庾璎又等了半小时,一起拎着饭菜回到医院。 巧的是,在医院病房,我们刚好撞见了李安燕的妈妈。 我已经在潜意识里把故事中那个女人的性格丰富了起来,凭借我的想象。可见到了真人,我发现我的想象并不准确,至少看上去,李安燕的妈妈比我想象的要更和软,这很像是人与人之间可以被感知的一种磁场,一种颜色,我姑且这样判断。 病房外,医院走廊里,她们站着说话。 大多时候是李安燕在说。李安燕站得笔直,音量不大,却像是端尾都尖锐,我能看见她皱紧的眉头,李安燕的妈妈则将头扭向另一侧,不知有无回答。清洁车往这边经过,她伸手去拉了一下,应该是怕李安燕蹭到身上,李安燕却一脸不耐,一扬胳膊,砰地,打到了她手里拎着的饭盒。 我这才发现,她们是在争执。 “哎?来啦?”庾璎打招呼,也把李安燕从这场争执里摘出来。李安燕负气,看也不看我和庾璎,拔腿便走,下楼去了。 “我刚炖的鱼,想着趁热乎送过来,明天早上有个活,我今天晚上要在家赶赶工,我......” 庾璎开口打断:“我知道,你闺女说了,你忙你的去呗,谁还不能帮你看一宿?没事儿,我今晚在这,你去忙吧。” 正如庾璎所说,她和李安燕的妈妈确实很熟悉,所以说话不婉转,很直接:“老人到最后了,那几个月都难熬,想开点,别太上火......” ...... 李安燕妈妈声音小,但我还是听出来了,她的嗓音很沙很哑,如同被划破的编织袋子,有着嘶嘶拉拉的毛边,我不知道是天生如此还是怎么,这种异样的嗓音在她和刘婆说话时更为明显。 她走进病房,先是朝着隔壁床笑笑,然后走到刘婆床边,全程并不看刘婆。 母女俩一开始没任何交流。 她先是掂量了下热水壶,放在地上,然后打开保温杯的盖子瞧瞧里面,再放回原位,撕开酒精湿巾擦擦桌面......忙碌完这一套,再把带来的饭盒搁在床头柜,打开,香气热气扑出来。 明明是辛苦炖的,急匆匆特意送来的,却并不表现出来,只是草草擦了擦筷子,嗒的一声搁在饭盒盖上,问刘婆:“有点凉了,你吃不吃?还是吃买的那个?” 刘婆点点头。 也不知是点头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给你支桌子。” 音量大了些,那粗糙的哑嗓也更不加掩饰。 我注意到刘婆自从那饭盒搁在床头柜上开始就不再说话了,好像连脖子都微微缩起来,只余一双眼睛溜溜观察,就好像人与人之间的气场压制,和刚刚跟庾璎斗嘴的状态完全不一样了。 蔫了。 李安燕的妈妈从踏进病房的那一刻开始,也变得不一样了,跟刚在走廊里不敢直视李安燕、被李安燕甩了胳膊的模样判若两人,我在庾璎那里学到一个词,叫“支棱”起来了。 因为在这间病房里,她从李安燕的妈妈,变回了刘婆的女儿。 女儿,是有支棱的资格的。 “你还是先吃饭店的吧,人家现给你买的......你就不能等等,我不是跟你说了我今天忙,晚点来么?” 刘婆很小心地解释:“我以为你不来了......” 庾璎在此刻站出来打圆场:“没事,我和小乔也没吃饭呢,买的菜我俩吃,你吃你闺女炖的......这炒豆芽拨走点......” - 刘婆人缘不错,赖以在什蒲多年的积攒,我在床头的柜子和窗台上都看到了鲜花还有水果,花瓣还很新。 当晚,最终还是由李安燕陪床,我和庾璎在病房待到很晚才走,期间就有人来探望刘婆,也有人说担心李安燕年纪小不会照顾人,主动提出帮忙照顾,让李安燕妈妈放心去忙。 庾璎说,刘婆虽然给人推推算算也是收钱的,但你出去做心理咨询还收钱呢,养家糊口,这不是一样的嘛。谁也不会真的把刘婆说的话百分百当真,多数时候只做个心理慰藉,可到底谁也少不了这份慰藉。最重要的是,日久见人心,大伙都知道刘婆不容易,也知道她是个好人,前几年特殊时期刘婆还是志愿者呢,谁家要是说缺个药缺个菜的,刘婆就骑着她的三轮“老人乐”去给人送,结果送着送着送忘了,把自己家的那份菜都送出去了,又不好意思要回来,最后还是李安燕去要的。 我问,李安燕知道自己的身世?关于她不是亲生的? “全镇都知道,你说她知不知道?”庾璎说,“不过她也不在意,这么多年就跟正常母女没什么两样。李安燕这小姑娘,你别看她小,精着呢,性格也像她妈,太犟。” 我再次努力回忆了下李安燕妈妈,或者说,刘婆的女儿,我其实摸不清这母女俩的相似之处,所谓的“犟”。 庾璎告诉我:“她妈其实后来又找过一个男的,想给李安燕找个爸,也是想给自己找个依靠,女人嘛......但也没过长,三天两头打仗,你看我离得远我都知道。李安燕她妈那嗓子,就是喝药喝坏的,两口子打仗,人家男的没怎么着,她置气喝药了,幸亏那药就是养花杀虫的,毒性不太大,加上送医院及时,但还是把嗓子烧坏了。” 说到这里时,我和庾璎一起沉默了。沉默后,庾璎说:“怎么样,犟吧?” 我说是的,犟,刚强,执拗,这母女俩,或者,再加上刘婆,这三个人其实都是执拗的性子,刘婆若是不执拗,年轻时便也不会生下孩子后,一个人跑到什蒲来。 我想起在病房里,李安燕提起妈妈,多有抱怨,还有在医院走廊里,李安燕和她妈妈面对面站着说话,脸上的不耐很明显,那是一种很明显的对冲气场。 我对刘婆的了解甚少,对李安燕妈妈的了解也是寥寥,和李安燕可以互称朋友了,却也仍不知道她和妈妈之间究竟有什么隔阂,或许正如刘婆说的,可能母女就是孽缘?是天生的仇人?有很好的时候,但也总是要互相伤害的,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母亲走了,先到下一世去了,也不算了结,若是有缘分,下辈子还要继续当母女,继续有来有往地纠缠。 第二天,庾璎帮我一起收拾行李,没有去医院。晚上我们约了佳佳,买了菜,一起在家吃了火锅。 第三天,庾璎说,今晚没什么事,要不,再去医院溜达一趟?她因为帮我收拾行李,顺便也整理了自己家的床底和柜子,翻出一床棉花被,新的,是纯棉花的,绸子面,很重,上了年纪的人可能喜欢盖这种被子,睡着暖和,舒服。庾璎说,估计刘婆喜欢,给她吧。 我和庾璎把被子打包,拎着去医院。 巧的是,我们又目睹了一次争吵,依然是李安燕和她妈妈,依然是那个走廊。 病房门开着,有几个人探出头来看热闹,护士也来阻止,说,别在这里大声喊,安静一点。 大声喊的人是李安燕。 李安燕的妈妈仍是低着头,只听着,不肯说话,也像是不敢说话。 “我都说了,你别去求这个求那个,我说不读了就是不读了,不考了就是不考了,你听不懂我话吗!” “我讨厌他们,是我不想和他们一起,不是他们排挤我,是我主动远离他们的,你要我说多少遍!” 李安燕的脸涨红了,她在宣泄,面前低着头的人是她唯一的出口:“你别在我面前拿出一副柔弱委屈的样子行不行?我跟你说话呢!你这样给谁看!你委屈有用吗?谁在意你委屈!” “反正我心脏不好,我知道,我可能活得还没你长,放心吧,哪天把我气死了,你就高兴了。” 我不自觉地皱了眉。 庾璎把被子交给我拎着,快走几步上前去,赶快把这母女俩拉开了,她先是拽了李安燕一把,然后站在了中间:“你可以了啊,这医院,丢不丢人,有什么话不能回家说......” 她回头喊我:“小乔,你带李安燕出去,你俩出去转转。” 我的目光划过李安燕通红的侧脸和耳朵,然后落到李安燕妈妈的脸上。 我看到她脸上有反光,是哭了,她被烧坏的嗓子更是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在女儿面前。 ...... 此时此刻的我,对李安燕是有反感的,我承认。 固然我也处理不好和妈妈之间的关系,生日那天我也曾对妈妈“恶语相向”过,也把那花瓶碎片往妈妈身上狠狠掷去,从那天以后我们再也没有任何联络,但我仍然会不解李安燕的行为。谁都当过孩子,不可以和妈妈顶嘴,不能惹妈妈生气,要孝顺,要有家教,这大概是每个孩子都接受过的言传身教,我们都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但也不妨碍我们在看到别人违拗这些规则时,会不自觉产生质疑,乃至反感。 我和李安燕一起离开了病房,顺着走廊,走到消防通道,下楼。 确切讲是李安燕带着我。 她走在前头,我看着她脑后的头发,拢得很光滑利落。她步速很快,是带着情绪的,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她会带我去哪里,正当我犹豫的时候,她在医院侧门口停住了,那是一个临街的小门,此刻路上仍有行人,但天已经黑了,不远处有商店亮着灯。 李安燕站住,转过身,问我:“你吃冰淇淋不?” 这个提议让我愣了一下。我说不吃,并且建议她也别吃,现在天气还很冷,风还很大。 “买一送一,你不吃我就一个人吃两个了,那你等一会儿我。” 李安燕只是随便征求了下我的意见,然后左右看看,趁没车,快速跑到了道路的另一边,我站在这边,看着她推门进去,扫码,等待,然后等着正在摇奶茶的店员擦擦手,给她接冰淇淋。 没有地方坐,我们就坐在医院侧门前的几层小台阶上,守着不远处的路灯,李安燕一手端一个甜筒,先吃了一个,然后趁另一个融化前,也迅速解决掉了。她说,这下灭火了。 当她突然把手伸进我的后脖领,嘿嘿笑着问我“凉不凉”,我才忽然意识到,这到底还是个小屁孩。 我从外套口袋里翻出半包纸巾递给她,她擦了擦嘴,然后望着对面的一排亮着灯的商店门市,问我:“小乔姐,你刚刚是不是讨厌我了?” 我想起庾璎说的,李安燕真的很聪明。 我说,讨厌远远说不上,只是好奇。 “有原因的啊......” 李安燕下巴搁在膝盖上,抱着自己,我在安静等待她的解释,可是等了很久,她也没有开口,好像是在自我消化。消化完了,她终于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然后伸出手,拉我站了起来。 她的手心重新变得温热。 好像刚刚的凉根本没存在过。 - 我很羡慕,甚至钦佩这种快速消化情绪的能力。 李安燕给庾璎留下的印象是聪明和犟,那么现在我觉得应该再加一条,她虽然年纪小,但是一个内核强大的人。 我们离开医院后,李安燕主动拉着我回到了庾璎店里。她这里有一把钥匙,拉开卷帘门,推门进去,开灯,然后给庾璎发消息。过了半小时,庾璎回来了,又过了一会儿,佳佳也来了。 三人夜聊限时返场。 庾璎说,真是没意思,不喜欢听小孩子的烦恼,但嘴上这样说着,还是去隔壁水果店买了点水果回来。 李安燕说,你以为我爱讲呢?也就是你们,我才不稀罕跟别人说这么多话呢,爱谁谁,通通滚远一点,这世界上蠢人太多,烦都烦死了。 李安燕不情不愿讲起的,是她今天下午和妈妈吵架的始末。矛盾并非第一天产生,今天却是一次大爆发,一切起源于,李安燕今年本应该读高三,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李安燕的妈妈想让李安燕回学校去继续读书,正常高考。 李安燕坚持不回。 佳佳对此很能共情,她说:“我就不爱上学。我知道该上学,但我就是不喜欢,我完全感觉不到乐趣,听课也听不懂,老师上课一点我名我就心脏狂跳......当然了,多数时候是喊我起来,别睡了。我就是没长学习的那根筋,要是让我重来一遍,我还是愿意做蛋糕,起码我烤出一炉蛋糕,抹出一个完美的奶油面,我会很有成就感。” 庾璎在背后勒佳佳的脖子,用力摇了两下:“你能不能教人点儿好?” 她说:“人家李安燕跟你不一样,人家学习成绩好着呢。” 佳佳看向李安燕:“啊?那是为什么不想上学了?你谈恋爱了?也不对......失恋了?” 这是正常的逻辑,谈恋爱一般不会厌学,失恋了才会。 李安燕向后靠着椅背,叠着腿,慢慢晃悠着:“我有病?你是不知道我们班男的都什么样子,一个个又油又蠢,又笨又懒,还矮,偶尔有个个子高的还不洗澡,体育课上完就撩肚皮,那二两肉也好意思拿出来?瑟,一身汗味能把我熏个跟头,就这样还背后笑话女生涂护手霜呢,说太香了,头疼,影响他正常上课了,搞笑......” 那是为什么? 我和佳佳一起问出口。 “......就没什么呗,跟他们玩不到一块去,上学不开心,当然就不爱去了。”李安燕说。 庾璎这时已经挪到了李安燕背后,也是一样,勒住李安燕的脖子,然后摇晃,还揉她的耳朵,搓她的头发:“说实话,大晚上的我们几个白陪你坐在这了?到底因为什么不开心,总得有个具体的事儿吧?你给我说实话,说实话......” 终于把李安燕搞烦了。 “庾璎你手怎么这么欠,迟早被剁了!”她胡乱拨着额前的头发。 可这么一闹,也把她真心话逼出来了:“他们一个个就跟你一样,巨无敌幼稚,我懒得跟他们相处,不想跟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行吗?这个理由够不够?” 庾璎准确抓到重点,停了手上动作:“谁?谁幼稚?” “......所有人。” 顿了顿,李安燕如此说。 我当即和庾璎对视了一眼。 我们想到一块去了,担心李安燕是在学校被霸凌了,但很快,李安燕就亲口打消了我们的顾虑,她说,倒也不是被霸凌,那太严重了,但,是确确实实被排挤了。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排挤就是,我平时不怎么和班里人讲话,我一个人上下学,中午一个人吃饭,下课一个人上厕所,当然了,要是我愿意,我也可以主动找人陪我一起,但我懒得开这个口,我不稀罕。” 李安燕说话时,她的主语永远都是“我”,即便我们此刻讨论的话题是“被排挤”,她也并不把自己摆在受害者的角度上。 不是他们不和我说话,是我不跟他们说话。 不是他们不愿意和我交朋友,而是他们不够格,我瞧不上。 我不怀疑我的判断,李安燕的确是个内核强大的女孩子,只是此时此刻她的反应,草木皆兵的防御姿态,不论谁看,都会觉得这是一种欲盖弥彰。 李安燕双臂抱胸前,还在晃着椅子,只有两条椅子腿儿着地,一悠一悠地,抬头,望向天花板。 庾璎忽然笑了下,又快速敛去了笑意。她也不戳穿,只是顺着问:“那你是为什么瞧不上你班同学?讲讲呢?” “讲就讲,但不是一件事,是很多件......” 李安燕说,她之所以被“排挤”,或者,按照她更喜欢的说法,她之所以不愿意融入那个集体,最最开始的起因,还真是因为一个男孩子。 不过不是恋爱,严格来讲,是单恋。 那个男孩是班里的前几名,和李安燕常常一前一后出现在学年大榜,两人一开始还能说上几句话,男孩喜欢李安燕,但李安燕不喜欢他,并且觉得那男孩把喜欢她这件事搞得全班人尽皆知对她而言是一件麻烦事。 课代表收作业会故意把他们俩的作业放在一起。 上体育课男生女生分两排,男生们会很仗义地互相调换位置,让那男孩刚好站到李安燕的正后方,那些吵嚷和玩笑声盖住了体育老师下的口令。 哦,还有,李安燕喜欢玩的乙游,有一次她和同桌自习课偷偷讨论卡面,说到激动的时候两个人埋首在桌洞里偷笑,被后排几个男生听到了,就到那男孩眼前就阴阳怪气地打趣:“xxx,你完了,要不你照着游戏里那男的身材练练吧......” 结果男孩自习课下课就换了个位置,换到了李安燕后面,他用手掌紧紧握住李安燕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安燕,说出的话好像电视剧:“李安燕,你真以为我不会难过?” ......我滴老天奶。李安燕说。 她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我刚洗的校服,你别抓,第二个反应就是,不儿,大哥,你睡迷糊了啊? 同桌把头埋得更低了,李安燕知道同桌在笑,因为两张桌子都在晃。 她为此感到无奈,当即跟男生把话说清楚了,就在自习课中间休息的十分钟。班里绝大多数同学都还在座位上,他们也大多听到了李安燕和那男生的对话。李安燕说,xxx,你行行好,你已经给我添了很多麻烦了,拜托,我不喜欢你,我也不想谈恋爱,你所谓的直球也不是很感人,所以,告诉你的朋友们,不要再把你和我绑在一块了,行么? 很干脆利落的几句话,理智,果断,我设想了一下,如果是我在场,如果我是李安燕的同学,我一定会为她叫好,甚至鼓掌。因为我知道,换做我,这样懦弱、抗拒冲突的人,是绝对抹不开脸,当众把问题说开的。 李安燕可以。 她毫不费力,从未把这当成心理压力。 可问题出在,不是班里的所有人都认为李安燕的处理方式是正确的,就比如李安燕的同桌。她当然是向着李安燕的,她觉得李安燕拒绝自己不喜欢的人是非常正常的事,很应该,只是,当众给人难看,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了? “你话说太狠了,这么多人呢......”同桌在事后和李安燕聊起这件事,聊起当时的场景,“你一说完,全班都静了,他都红温了你没看见?” 李安燕仔细回忆了下,是真没注意,她还以为是教室太热了呢。 “是不是有更好的解决方法?比如......” “比如什么。” “比如你找个下课跟他单独说呢,好好说,也给他留点脸。” “?他也给我难堪了啊,现在隔壁班的都以为我俩在处对象,都是他和那几个男的瞎传的,他给我留脸了?” 李安燕反驳,她想起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难堪,你既然喜欢别人,就要承担别人不喜欢你的后果,这很公平啊,到底有什么值得反复自省内耗的,她又没做错什么。 她的理直气壮让同桌也哑言了。 同桌觉得别扭,好像李安燕是对的,但好像,又有哪里不对......到底是哪里呢? 想不明白。 最终只好捏捏李安燕的脸:“好吧,你觉得舒服就行呗。” 这是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关于李安燕慢慢不被班里同学排挤的第二件事,也和这个男孩有关。 就在他被李安燕当众下了面子的最近一次学年考试,李安燕还在原本差不多的位置,但男孩的名次第一次落到了学年榜第一页开外,这是一个引子,坏事扎堆来,之后男孩家里也出了一些变故,李安燕是听班主任说的,说那男孩请了假,最近一段时间不来学校了。再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听闻那个男孩办了休学,也有说是转学的,还有和男孩玩的好的几个男生说,男孩有了心理问题,涉及到一些专业的名词,李安燕忘了,但她也偷偷查过,还挺严重的。 她查,是作为同学,有些好奇,但有人不这么想,一句玩笑话于不经意时飘进了李安燕的耳朵,他们说:“李安燕挺牛的,辣手摧花了。” 李安燕听了一脸诧异,我摧谁了?谁又是娇花了?再说了,他休学是因为家里的事,是他自己的原因,跟我有什么关系?八竿子打不着的事。都是同学,该关心就关心,但少往别人头上扣帽子啊。 那些人听不进去。 仍有人“夸奖”李安燕:“此等心态,能成大事啊。” 李安燕当场翻脸,在班里拍了桌子:“有病就去治,少阴阳我,无人在意哈。” 说话的人撇了撇嘴。 后来,又过了两个月,迎来了第三件事。 李安燕他们班换班主任了。 原本的班主任被调换走了,其实这是学校的老传统了,到了高三,基本都会换一次班主任,有些老教师甚至是专门只带高三的,他们对高考了解得更透彻,也有更多经验,一切为了高考服务,很正常。 换班主任的时候,班里同学都哭了。 李安燕没哭。 全班就只有李安燕没哭。 她觉得没什么好哭的,每年每届,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而且原来的班主任还在学校,只不过是下去继续带高一了,学校统共就这么大,以后还是能常常见,说句不好听的,你想避都还避不开呢,有什么好哭? “哎呀行了,又不是生离死别的,你眼睛不是刚发炎?还哭,哭瞎了怎么办,”李安燕拿湿巾和蒸汽眼贴给同桌,“快擦擦,别哭了。” 同桌没有伸手接。 这一次,连同桌都有点不理解李安燕了,她顶着红肿的眼皮,直直看着李安燕,眼睛里尽是不解:“你怎么这么冷血啊?!” 李安燕一口气噎在喉咙里。 她想问同桌,你有事儿吗?但看着同桌眼神里的难过不是装的,这句话便又咽回去了。 同桌却不饶她:“你能不能有点同理心啊?” 李安燕说,我怎么没有同理心了,我没有同理心还给你带眼贴? 同桌说:“我觉得你根本不走心,和所有人的交往都是,你太冷血了,太理中客了,还有上次xxx转学,你也一点波澜都没有,虽然不是你的错,但他确实为了你很难过,他现在怎么样了,你就真的没有担心过?” 你是不是觉得世人皆醉你独醒?你觉得自己挺酷的还? 我告诉你,这样一点都不酷。 你不是个真诚的人,这太让人心寒了。 李安燕忍不住了,直接把眼贴往桌子上一拍,还上着晚自习呢,当场就发作了,她指着同桌大声质问:“你再说一遍?谁不真诚?” 同桌被吓一跳,不敢吭声了。 “学个词儿就瞎用,我不真诚?我就是太真诚了!我就是搞不明白有什么好哭,我哪错了?”李安燕义愤填膺,一边讲,一边掰着庾璎买来的橘子,一瓣接一瓣往嘴里塞,汁水不小心溅到桌面,被她用手指揩去,“我有时候觉得他们都太幼稚,就我们班那些人,听风就是雨,老师是换班级了,又不是生什么病了,也不是再也见不到了,眼泪流得也太容易了吧?ok,流眼泪也没事,我管不着,但他们又凭什么来管我呢?我就是哭不出来而已,我就冷血了?我就不真诚了?我就装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阵沉默。 李安燕回头问庾璎:“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我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至于让他们这么讲我?” 这可真是个难回答的问题。庾璎眨眨眼,不说话。 李安燕又转头问佳佳。 佳佳慢悠悠地:“啊?我不知道啊......我就记得我初中毕业的时候是哭了,好像是拍毕业照的时候吧,我们班主任和学年主任都哭了,还挺煽情的我记得......” 李安燕又把同样的问题抛给我,顺便给我递来一半橘子。 “小乔姐,要是你,你会哭吗?” 几双眼睛齐齐盯着我,我有些不自在,但又不能不回答。我说,光是这样讲,我没法带入,我也不知道处在那个情况下自己会不会哭,但我应该不会当众反驳,我不会让自己成为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李安燕歪着头看着我:“你的意思是,你即便哭不出来,也会装得很难过,是吧?” 我一下子被噎住了。 庾璎在看着我偷笑。 最终,我还是艰难点了点头。 “小乔姐,我就是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不想装,不行吗?” 这件事过后,班里忽然就没人爱和李安燕一起玩了。 十七八岁的年纪,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好像也还远远没能具备游刃有余处理所有人际关系的能力,班里同学是这样,李安燕也是这样,退一万步说,即便是生理年龄上的绝对成年人,也未必具备这种能力,很容易会把事情想得极端,会因为一件事,给一个人贴上牢固的标签。 李安燕身上的标签是冷血,坚硬,理中客......反正就是不招人喜欢。 我曾仔细拆解过“可爱”这个词,我觉得李安燕就将这个词贯彻得很好,她觉得无所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需要招你喜欢,我喜欢我自己就行了,我觉得我挺好的,我也不需要改变,你看我不顺眼,那是你的事。 我在暗地里咋舌。 李安燕的强大内核,我真的学不来,我真的,很羡慕。 庾璎在此刻插话:“那你妈妈呢?这事又跟你妈有什么关系?” 李安燕表现得很无奈:“我也想知道啊!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我都没觉得怎么样,我妈她听我说了一嘴,就很担心我,她担心我在学校不合群,没人喜欢我,我会很孤独。” 庾璎问,你不会吗? 真的完全不会孤独吗? 李安燕说:“不会啊,当然不会,我不觉得孤独,他们也没有怎么针对我,不过就是原本亲近的同学疏远了一点,原本就疏远的更疏远了,不就这么回事吗?有什么要紧?平时一个人又不是不行,上课,放学,吃饭,上厕所,这些哪一件是一定要几个人一起做的?但是我妈不这么想。” 据李安燕说,李安燕的妈妈因为这件事,找了学校老师送礼,找了原本和李安燕玩得好的几个同学的家长了解情况,还擅自做主,替李安燕和大家道歉,解释,她不是像大家想的那样,希望大家不要孤立她,排挤她。 殊不知,这才戳中了李安燕的痛处。 她一点都不怕自己被讨厌,只怕自己被人瞧不起。 “有什么可道歉的,本来没什么的,被我妈这么一掺和,反倒坏事了。” 庾璎问,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不想去学校了? 李安燕没回答,算是默认。 “那我看,你也不是很强大嘛,你这是跟谁置气呢?跟你自己?还是跟你妈?”庾璎说起话来也不给人留脸,“你觉不觉得你这个置气的成本有点高?现在还有读到高三忽然辍学的?就因为这件事?” 李安燕抬起脸,紧紧盯着庾璎,半晌,说了句:“你懂个屁。” “我觉得他们蠢,所以我想远离他们,就这话。” 直到现在,李安燕仍然坚持,这是她主动选择的结果。 “我妈觉得我需要朋友,需要合群,所以她去和人解释,去帮我自证,可我根本就不需要自证。” “谁能告诉我,自证有用吗?” “往远了说,我外婆,她因为未婚先孕,因为犯了所谓的错所以被赶出来,你们看她平时神叨叨的,但她一生都在做好事,都在当大善人,就是为了证明她不是一个坏蛋,证明她是能被这里接纳的,证明她能做一个好妈妈,她一辈子就为了这个活着。可即便这样,骂她的人还是比夸她的人多,还是很多人背后说她的纸扎贵,赚死人钱,不积阴德,还说道她年轻时候的事,明明他们也不了解。” “往近了说,我妈,我十岁那年她给我找了个后爸,但俩人几乎天天打仗,后来那男的冤枉我妈在外面有人了......混蛋,明明是他在外面有人,我都撞见过,还反过来倒打一耙,就因为我妈长得算漂亮,而且是二婚,好像就低他一头了。我妈也在努力自证,你们知道她是怎么自证的吗?她喝药!喝农药!她以为这样就能证明自己清白,傻不傻啊?除了伤害自己,有什么用处呢?外面风言风语还是照样传,难听得要死。他们才不在意真相,就是过过嘴瘾。” “......一个人不被喜欢,可以有无数种原因,我外婆,我妈,现在加上一个我,我们都是被讨厌的人,”李安燕说,“因为被讨厌,就要被他们群起而攻之。谁是对的?多数人站得那一方就是对的,他们就想把我、把我们,像赶羊一样驱赶到一个旮旯,然后拿石头砸,吐口水,等口水吐得够多了,事情原本到底是如何就更加不重要了。” “你们都知道我外婆叫刘婆,但你们知道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我和庾璎,还有佳佳,我们同时摇了摇头。 “我外婆告诉过我,其实是她年轻时给自己起了一个外号,叫偷油婆。她说在她的家乡,偷油婆是蟑螂的意思,后来叫的人多了,时间一长,就顺口变成了刘婆。我外婆的一辈子就像是蟑螂,东躲西藏,也像是融入不了人类的孤魂野鬼,只能缩在镇子最边角的小破房子里,见不得光,做最边缘的职业。” 李安燕说,她从不觉得外婆做错了什么事。 还有妈妈,她目睹了妈妈自证清白的刚硬态度,并为此感到惋惜,恨铁不成钢。 如今轮到她自己。 她好像,也成了被审判、被驱赶的那一个。 可她千想万想,都想不出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 李安燕问我:“小乔姐,成年人就是要合群吗?是要违背自己的真实想法,装模作样,就为了融入人群吗?” 佳佳在这时插话:“我觉得可能你只是年纪小,情商还没有发展起来,你知道的吧?就是......” .......声音越来越小。 李安燕像是早这样想过了。 她非常迅速地应答:“这就是所谓的情商吗?ok啊,那我没有情商,我认了,可我没有情商就不配在人群里活着吗?” 我就会和我外婆、我妈一样吗? 虽然各有缘由,但我们殊途同归。 因为我们身上有某种不被喜欢、不被欢迎的特质,所以我们不被接纳,所以我们变成了被围殴的孤魂野鬼。 是这样的吗? 李安燕定定看着我,像是一定要我给出一个解答。她递来的橘子瓣还在我手里,白色橘络缠绕着,一如我此时纷乱的大脑。 她真的把我问住了。 “你们不是成年人吗?小乔姐,你聪明,知道的多,那你能不能站在一个成年人的角度帮我想想,告诉我,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成年人。 我忽然为这三个字自惭形秽。 即便是成年人又如何呢? 围剿不需要理由,它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被围剿的那个。可我无法和李安燕解释,我们好像不能以一己之力对抗这个世界不好的一面。 虽然我知道李安燕很想对抗。 其实,我也是。 谁不是呢? 我们都沉默了,庾璎从李安燕手里接过最后一瓣已经被她握得温热的橘子,塞进了嘴里。 一时间,我们都没有再说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9、一只偷油婆 庾璎是务实的人。 我发现,这是她和李安燕聊不到一处去的的原因之一,李安燕身上有倔强,更有少年人身上常见的鲁莽,这种性格上的特质显现出来就是不接地气,总有种追求极端的理想主义。 庾璎不认可,不认可的事她就一定要说出来,而十几岁的小女孩,肯听劝的有几个? 李安燕的矛头此刻对准了庾璎,火星就此扬起。 面对庾璎让她回去上学的劝慰,她的反应有些剧烈,悬着的椅子腿砰一声落地,用眼角觑着庾璎:“免开尊口了,我都躲我妈躲到这来了,你可别给我添堵。” 庾璎假装没听见。 “你不上学打算干嘛?” “干嘛不行?我还能饿死了?” “你要是就因为在学校不高兴,不舒服,那转学行不行呢?”庾璎说,“你换个环境,离他们远一点。” 李安燕听到这句终于肯正视庾璎,她很认真地看着庾璎,反问:“你告诉我,他们是谁?” ......自然是和你不对付的那些人,那些同学。 但李安燕的眼神让庾璎把这句话憋回胃里了。 庾璎明白李安燕的意思,刚刚她说了那么多,说了外婆,说了妈妈,无非是想佐证一点??审判无处不在,围剿避无可避,不是这处,便是那处。她即便离开了现在的班级,离开了现在的学校,甚至说,离开什蒲,就能保证以后不遇到相同的事吗?如果你无法承担这个风险,如果你无法消化这个折磨,那么到哪里好像都是一样的。 他们是谁? 他们可以是任何人。 你为什么会被排挤? 可以是任何原因。 “我从小就不招人喜欢,讨厌我的人一直很多,有的因为我总考试前几,有的觉得我咋咋呼呼,还有人烦我总在学校艺术节里出风头,反正这么多年都这么过的。”我在李安燕说话的语气中品出了她不常表露的颓然意味,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多愁善感,她低头,抠着指甲上斑驳的指甲油,语调落下来,“......真够了,真的,没劲透了。” 庾璎还在追问:“你没回答我问题呢?你想怎么样呢?你不上学了,接下来打算干什么呢?” 李安燕答:“上班,干活,赚钱,过日子呗。找个远点的地方,最好是平时少和人接触的,现在蠢人太多了,我不想和蠢人打交道,我......” 庾璎打断她:“我这儿不行,是吧?” 李安燕说:“在你这每天都要和好多人讲话,有好多客人。” “那照你说的,有不和人打交道的工作么?” “我没说完全不和人打交道啊,就是少一点,就是......” “就是个屁,李安燕,我原本觉得你挺成熟的,最起码想东西想得深一些,但今天我算是发现了,你就是个小孩儿,幼稚,可笑,你说话就像你唱歌似的,?听竖听都没谱。” “庾璎你有病啊!”李安燕忽然一拍桌子站起来,“你总跟我抬杠有意思吗?我妈给你钱让你过来当说客了是吧?” “抬杠?咱俩谁在抬杠?我说你幼稚说错了吗?被人排挤,你的处理方式就是躲到没人的地方把脑袋埋起来,你就是这么想的,对吧?你告诉我,你能找到这么一个地方吗?” 佳佳一时没有准确感受到周遭剑拔弩张,她举着橘子正剥皮,顺口说了句:“李安燕说她想进厂,就是那种流水线,干自己的活,不用和别人讲话,或者是在家里写小说,也是可以安安静静一个人呆着的......我其实看过她写的几段,真别说,还挺好看的呢。” “你别讲话!”出声的是庾璎。 李安燕也生气回头看了佳佳一眼,好像是不满她的多嘴。 “这就是你想到的办法,别人讨厌你,排挤你,你就顺势躲远了,藏起来,那你和你外婆有什么区别?”庾璎还在输出,“嘴倒是比谁都硬,不说自己是被逼的,偏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窝窝囊囊的,有矛盾不去解决别人,只会解决自己,你和你妈喝农药自证清白又有什么区别?” ...... 在我认识庾璎和李安燕以来,两个人吵架拌嘴的场面不计其数,多数是庾璎先败下阵,能让李安燕哑言,这倒是第一次。 李安燕和庾璎,两个人相隔一张桌子,站着,对视,李安燕肩膀微微起伏着,双手先是抠着指甲,然后又抠着桌边。 终究还是反驳不了。 终究还是什么都讲不出。 我看到的李安燕其实是很早慧的,就如庾璎所说,李安燕擅长思考,平时想问题总能达到超越同龄人的深度,但我也同样很认同庾璎今天讲的,李安燕终究还是会在一些地方表现得像个“小孩”,倔强,幼稚,极端。 这些特质倒是与年龄无关。 即便她自己嘴硬不承认,但面对难以对抗的态势,她的选择其实和刘婆没有两样,都是逃避,只是她天真地以为自己会做得比外婆更好、更加自洽,以为这世界上真的存在一片完全隔绝噪音的净土,好让她歇息,殊不知,所谓避世本就是最大的谎言,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任何人。 “如果你只是不想再被伤害,那还不如继续上学呢,反正也是躲不掉,藏不住,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是十几岁,二十几岁,还是八十岁,都有可能遇到类似的情况,”佳佳放下了手里的橘子,忽然插言,“既然别人已经伤害你了,你就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呀。” 我和庾璎同时看向佳佳。 佳佳局促笑笑,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佳佳平时总摸不清状况,会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话,但现下,我觉得佳佳这句话说得很对。我猜庾璎也是这样觉得的。 我其实还有一个类似的“事例”,想要讲给李安燕听,事例的主人公是我前司那位领导,她以过于雷厉的工作风格而闻名全公司。 许多影视作品会把事业有成的中年职场女性塑造成家庭生活不顺、性格孤寡的女魔头,仿佛女人就是天生无法兼顾工作与家庭的,好像想要拥有一个,就势必会放弃另外一个,同为女性,我其实很想为我身边比我年长的女同事们辩解,但我从那位领导身上学到的是,辩解无用,特别是当别人千辛万苦寻觅到一个角度来蓄意攻击时,你是做不到全方位防御的。 她的爱人与她是大学同学,后又一起留学,结婚,生子,私人生活安稳而顺遂,在我看来根本没有任何可被八卦和评判的点,但有一次,听说是她爱人家里某位亲戚生病,安排了一个上海的专家号,要她陪同去医院检查,她因此请了几天假,错过了一个季度收尾环节。我听见了一些议论,来自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两位男同事,一个吐槽,上个月逼我们逼得那样紧,到头来自己没到场,也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另一个帮腔,说你这就有点不懂人情世故了,你知道她老公家里干什么的吗?你以为人人都和我们一样,要养家糊口?她自己工作重要还是哄好公婆那边更重要,她心里门儿清。 随后便是片刻沉默。 之后另一个人恍然大悟:“我说她怎么平时在公司怼天怼地,谁也不怵,原来是底气足啊......我还纳闷儿呢,靠她自己能把她女儿送到国际学校,再送出国?怪不得......” 好像终于找到了关窍。 这样的关窍一显露,有些东西得到了解释,比如她平日里在公司的铁面和独行。也有些疑惑也得到了解答,比如她优越的、令人艳羡的物质条件。 即便她拥有强大的人格魅力,拥有优秀的履历和工作能力,但覆盖在这样的关窍之下,倒是不被提起了。 我猜我的那位领导,她是知道那些议论的,只不过她从来不曾表现出在意。 我原以为,她是真的强大到毫不在意。 但李安燕的事让我顿悟,没人能天生强大到此阶,多的只是反反复复的修炼,在那些四面围攻的刀枪剑戟里修炼出一个玲珑心。除此之外,没有正解。 抱歉啊,李安燕。 你提出的那个问题,我,我们,作为成年人,仍无法给你什么解答。因为我,我们,仍处在这场修炼里,我们也都希望,有一天,有些东西,有些“规则”,会改变。 - 庾璎悄悄跟我说,她很担心李安燕的心理状况。 她觉得李安燕在钻牛角尖。 执意不肯继续读书,想要独处,是很极端的想法,而这种极端昭示着,她心里可能有那么一块地方,正在崩塌,这对于还处在青春期正在塑造价值观的女孩子来说,可大可小。 她想帮帮李安燕,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想不开的时候,谁拽都没有用,只能自己走出来。”庾璎说,“我现在倒是觉得她上不上学,念不念书,不是最重要的了,我担心她心理出问题。可她也不听我的呀!谁的话她都不听,连她妈她都......” 这对母女的矛盾积深倒不是因为李安燕休学,不仅是这一桩,天底下所有的母女都是一样,在岁岁年年里,反反复复的对峙,再原谅,纷争,再和解......相比之下,李安燕其实更喜欢外婆,所以见妈妈和外婆起争执时,她多数会站在外婆这一边,替外婆说话,殊不知,这母女之间的相处模式也是一脉相承。 刘婆有时会教育李安燕,别跟你妈那样讲话。可李安燕浑身都是刺,那些刺在对着妈妈的时候,会格外抖起精神。 刘婆便只能叹口气,把脸重新藏进医院的旧棉花被里,把眼泪也消解在消毒水的气味里。她想的是,她们这一家子,三个人,两对母女,都是债,都是孽缘,你们娘俩闹去吧,反正我没剩几天了,但愿你们到了我这个时候,驻足回头望,不要有我这么多的后悔。 ...... 我们几个在庾璎店里聊到很晚。 李安燕不想回家去和妈妈大眼瞪小眼,宁愿回医院病房去陪外婆,庾璎说她这个时候回病房只会吵着人,强行把她送回了家。 又过了两天,都没见李安燕到店里来。 庾璎晚上关门以后照例还是会去医院看看,也是在医院,她听说,李安燕家里又出事了,被查了,有人举报刘婆宣扬封建迷信。 做白事这一行,总归是一些民俗业务,除了寿衣纸扎,还有风水先生,墓地选址,刘婆虽然就只是个做纸活的,但她收钱给人推算,帮人“看事儿”是真的,警察来了,先是查营业执照,然后是行政处罚。 刘婆认罚。 她还叮嘱女儿,反正你也没能继承几分我这纸活的手艺,等我走了,你干点别的吧,你不是一直想开个早点铺子吗?我之前不让你开,是怕你忙不过来,现在你开吧,我也管不了了。 只是有一点,最近跟你来往近的那个男的,我瞧着他不太行,那人太贼了,你别嫌我唠叨,毕竟也是比你多活了几十年,见的人能多些,我是你妈,总是希望你好的。再说你也是结过两回婚了,眼睛该放亮点了,走一家进一家的不容易,男人就那么回事儿,再说,你不是还有燕子么?你得为燕子考虑。 哦,对,说到燕子,你开个早点铺子,可以让燕子帮你忙,这孩子机灵,我瞧着比你强,不过她身体不好,你身体也不行,所以啊你们别累着,钱赚多少算多呢?健健康康吃穿不愁就挺好。 ...... 说到这里的时候,刘婆的女儿,李安燕的妈妈,原本在投湿毛巾帮刘婆擦手擦脚,突然就把毛巾撂下了,冲着病床上的刘婆发作起来,顶着沙哑的嗓:“不可能!我不可能让我闺女不念书了,我用不着她帮我,就是绑,捆,也给她捆到学校去!” 有些已经过去许久的陈年旧账再次被翻起。 刘婆久病,身上干瘦,却水肿,特别是肚子,皮肤都撑成了薄薄的一层,像是快要被撑破,这会儿觉得好像耳朵里也灌满了水,女儿说的话变得沉重不真切,她听见女儿说:“我小时候被你扔在村里,耽误了那么些年没上过学,后来再想跟就跟不上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念书,我吃过的亏,绝对不让我闺女再吃一遍。” 可能是无意提起的。 可能是无心的。 可能吧。 但这话落进刘婆的耳朵里就犹如把已经溺水的人继续往水里按,刘婆顿感呼吸困难,她看着床尾正给她擦脚的人,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张口,却只有汩汩的眼泪,从两个眼眶子里涌出来。 李安燕也是这个时候从病房外冲进来的。 她不知道在病房外面听了多久,终于忍不住了,推门而入,几步走到跟前去,一下子盖过了病房里所有其余声音:“你就这么跟你妈说话?!” 李安燕妈妈正拧着毛巾,看见李安燕进来,一下僵住,就那么呆站着,反倒是躺在病床上的、刚刚一直没有出声的刘婆此时开口,像是用尽了一个病人仅剩的所有力气,她的眼泪在被角上擦干了,对李安燕喊:“你就这么跟你妈说话?!” 实在是太混乱的场景了。 这两对母女,三代人,执起同样的武器。 我待在病房里有些无措,庾璎也是,我们都在寻觅机会逃走,留时间给刘婆她们处理家事。 李安燕这时仍不依不饶,她上前一步,夺了毛巾,重重摔进盆里,另一只手则是一把攥住妈妈的胳膊,不由分说把袖子往上一撸。 李安燕妈妈来不及躲,挣又挣不开。 过了一会儿,李安燕把手放了下来。 她似乎确认了些什么,开口询问时被气笑了,态度也依然带刺,她问:“你挨揍了?” 我和庾璎立刻对视了一眼。 我们来之前听说了,说是李安燕妈妈好像今天下午在镇上超市和人发生了点口角,动了手。只是如今由李安燕来证实,她继续追问,来者不善的态度:“我用你帮我出头?我说过无数遍了,在学校没人欺负我,你总是想当然。我用得着你替我操心吗?” 她指着妈妈的胳膊,衣服袖子底下,刚刚亮出伤的地方:“你还会打架?你打得过谁?让人把你揍一顿,你就老实了?” 庾璎看不过去,上前去拉,却被李安燕一股蛮力扬了手臂,她回头,瞪着庾璎:“你拽我干什么?!你怎么不问问她,你问问她下午和谁动了手?” 然后再次转头:“我说了一万次,用不着管我,我很好,我好得很,用不着谁替我出头,和讲理的人讲理,和不讲理的人就远离,我表达得不够清楚吗?” “我就算不上学,将来也会过得很好,你也只活了这一辈子,活得还不怎么样,你怎么就有资格指教我呢?你怎么就知道我过得还不如你呢?” “你永远都是对的,你永远都不会错,要不是因为你,家里能被查吗?警察能来医院问话?” “都怨你!都怨你!” ...... 庾璎眼看事态难以控制,宁愿被李安燕张牙舞爪所波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拉,她横拦着李安燕的腰,拦不住,便来喊我:“小乔!你还站那看!” 我们终于把李安燕拽出病房了。 在她还没有说出什么更伤人心的话之前。 走廊里,能清晰听到李安燕妈妈在哭。 她的嗓子一点都不清亮,也不敢大声,所以哭声像是被裹在厚实垃圾袋里的怪物,低低呼号着。 - 我们一起在医院侧门的小台阶上坐着,还是上次我和李安燕吃甜筒的地方。不过今天她没提议去买,下楼时没穿外套,整个人像是掉了精神。她质问庾璎:“你们看见她和人打起来了,为什么不上去帮帮她呢?” 庾璎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李安燕裹住:“你少来,沾边儿就赖,我们哪见到你妈跟人打架。跟谁啊?” “我同学......他爸妈。”李安燕说,“也是他们,去派出所报案,举报我们家搞封建迷信,我真服了,我外婆从来就没得罪过任何人,她是个老好人,你们也是知道的,对吧?” 李安燕说,是她妈妈下午在超市买东西时,恰好碰见了和李安燕有过节的那个男同学,正和爸妈一起逛超市。 “撞见就撞见呗,装没看见就行了,就她多事,还偏要跟人家套近乎,去跟人打招呼,关心人家现在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回学校上学,在哪个学校......这不是挑事么?人家不揍她才怪!我在学校挨了多少排挤,挨了多少骂,她不知道?现在根本没人站在我这边,她不知道?” “你妈可能还真的不知道,”庾璎说,“毕竟你也从来不跟她沟通,不跟她讲你在学校里的事,你在学校挨欺负都是她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的,一知半解,她可能也想帮你跟同学缓和一下关系,要是能和对方家长说道说道这事就更好了,她也是跟着着急呢。” “我用她着急?她能帮上我什么!到头来还动起手来,人家在超市里骂她,也骂我,那么多人都听见了,骂我不学好,在学校里打游戏还化妆,描眉画眼不像个好学生,他们儿子现在上不了学都怨我,骂她上梁不正下梁歪,不要脸,自己那点破事儿全镇都知道,现在教育出个女儿也是一样德行,一家子没个男的真不行......你说这话难不难听?我都要呕死了!我要吐了!” 李安燕越说越激动,登时就要站起来,被庾璎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别拽我!我知道他家在哪,我去他家楼下喊人去,不要脸?我倒要看看是谁不要脸!我妈她根本就不会骂人,嘴笨得很,要是我在,绝对不会让她这么挨骂,我现在就去!” “李安燕。” 庾璎仍不松手。 “你别拉着我!” 我坐在李安燕的另一侧,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她在跟庾璎较劲,可是左扭右扭也挣不开庾璎的钳制,庾璎仍坐在台阶上,仰头看她,声音很稳:“李安燕。” “李安燕,可以了。”庾璎说。 在我的视线里,李安燕还在挣扎,她的后脑勺先是扬起,然后再低下,过了许久,人才终于平静下来。 “......他们说我行,说我妈,不行。” 声音很低,也很轻。 让我有片刻恍惚。 刚刚在病房里,我好像也听到了一模一样的话,在李安燕咄咄逼人的时候,在走廊里聚满了人,探头进病房看热闹的时候,在刘婆躺在床上无力坐起来的时候,在李安燕妈妈被逼到床尾,扶着床尾栏杆,大口喘气的时候,从她粗粝的嗓音里,我听到了那样纤细幽弱的一句: “他们说我行,说我闺女,不行。” ...... 庾璎这下终于能够拉得动李安燕了。 她拽着李安燕,把她拽得重新坐了回来,揽着她的肩膀,用力捏了捏,然后把李安燕的脑袋护在了自己怀里,连同眼泪一起。 - 李安燕在哭。 庾璎也哭了。 我看到了。 我和庾璎,我们两个在这件事情中无关紧要的人,却一同在医院门口坐了很久。 直到李安燕重新上了楼去,直到我们并排看着来往行人和车越来越少,夜深了,什蒲的夜晚再次再次安静下来。 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庾璎好像并不觉得冷,还是抱着自己的外套,搁在膝上,她告诉我,其实她前些日子还和李安燕的妈妈聊过,话题也是李安燕,当妈的不为孩子操心,还能为谁操心呢?她说,李安燕妈妈原话是,觉得自己对不起李安燕,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没能给她一个健康的身体,那么小的年纪就经历了那么大的手术,没有个正常的家庭,没有爸爸,关键是当妈的也没能力,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帮不上,那种有心无力的挫败感,当妈的人格外能体会。 “我小时候,我家卖水果,我和我弟,永远都吃最新鲜的,最贵的,那大荔枝,红毛丹,从来不看价钱。我妈说她没什么大能耐,但让我们吃点贵的水果还是能做到的。我爸妈去世以后,我再也没过过吃水果不看价的日子。”庾璎终于站起了身,跺了跺脚,把外套套回身上。 “......怎么有点想我妈了呢?” 她说。 坐久了,腿有点酸,庾璎朝我伸出手,想要把我拉起来,结果没拉动,我们俩同时笑出声。 “你先回吧,我再坐会。”我说。 庾璎再次想要把外套脱下来,我说别了,我不冷,你冻了一晚上,别感冒就谢天谢地了。 庾璎走了以后,我与不远处的路灯为伴,隔了很久会有摩托车从我面前经过,诧异地回头看我一眼。 一个奇怪的,独自坐在医院门口的,反反复复揿亮手机屏幕又关上的女人。 我其实只是在回想,我在回想我的小时候,还有我的少女时代,和李安燕差不多年纪的时候。 我其实从来不认为我大学毕业以前的人生有什么好留恋、回溯的,那是一整段艰难的时光,平时爸爸不常在家,即便在家也不会照问我的学习和生活,但他喜欢在打牌的时候把我的成绩单带出去,给他的朋友们看,瞧,我女儿,这次又考了学年前三,厉害吧? 然后获得异口同声的赞扬。 我就是个做小生意的,没文化的市井人,可我的女儿跟那些老师的孩子、大官的孩子相比,一点都不差,反倒比他们更强??这是我爸爸常挂在嘴边的话,我是他的骄傲。 我也享受这个成为骄傲的过程。 但是,往往这个时候,妈妈会站出来泼冷水,她看不上爸爸与有荣焉的模样,会故意打击他,故意把成绩单夺回来:“你跟着自豪什么?你不看成绩单,知道乔睿在几年几班吗?你周末接送过乔睿上补习班吗?你知道补习班几人一班,乔睿被哪一科老师欣赏,又被哪一科老师经常批评吗?你还自豪起来了。” 爸爸俯下身,歪着脑袋和我悄悄说:“你妈更年期了,我说一句,她有一百句。” 彼时,我也会觉得妈妈扫兴,她在家里似乎总扮演那个扫兴的人,我甚至曾幻想过,这个家里如果只有我和爸爸,应该是非常和谐的,开心的,毕竟爸爸不会逼着我去上补习课,不会每天早上拎着我的耳朵起床逼我听半小时听力,不会在每次期末考试后都给班主任打电话了解成绩,有时班主任大概也嫌烦,那语气我都听出异样了,我不信我妈听不出,但她还是要打,还要拉着我旁听。 哦,还有家长会。 每次家长会,每一次,我妈都势必要当最晚离场的家长,因为她要排队,争取十分钟和老师单聊的时间,话题无非就是了解我在学校的表现,有无不合群,有无早恋,体育课有没有按时参加,体测成绩合格与否...... 我的好朋友这时往往会在教室外,朝我悄悄摆一个“goodck”的口型,让我自求多福。 直到现在,我其实仍觉得这给我很大压力,在我当时的社交中可称累赘,我受不了朋友们对我投来的同情的眼神,他们会暗自讨论: 天呐,乔睿她妈真的好吓人,特别凶,对乔睿太严了吧。 乔睿这次没进前三,她回家不会挨骂吧? 好可怜啊乔睿。 快点高考吧,上了大学,你就自由了。 ......我常听类似的话,所以我也把上大学当成一个节点,上了大学,我就离家了,就没人管我了,我就自由了。 后来真上了大学,我才发现,自己被骗了,我仍不自由,我不能自由选择我的专业,不能随意晚归,不能染艳丽的头发,不能在校外做兼职,妈妈给我的理由是,家里不会缺你钱,你别以为自己现在很厉害了,你还是要把学习放在第一位。 再后来,直到我毕了业,自己租房子,开始工作,赚钱,不再朝家里要生活费,我自认为,这次我终于,终于可以不再受制于人了。 我终于自由了。 大学毕业的那年夏天,我往肩膀上纹了一个小小的图案。我以此种幼稚的方式来纪念我的自由之路。 我始终是对妈妈有怨言的。这么多年。 这句话,只有在今天这样安静的深夜,守着他乡一盏偏僻的路灯,我才能在心里承认。 我怨她对我太严格,我怨她毁了我的童年和青春期,我怨她让我的自由迟到,我怨她总也搞不明白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句话,总是试图在我的人生里占据更多位置,我怨她,连我找什么样的男朋友都要插手,仿佛我是唐僧,外面的男人都是白骨精,都是大坏蛋,而她,是给我画了一个金圈保护罩的孙悟空。 我曾痛快地想过,我和梁栋分手,实在是一个“壮举”,妈妈说不定会后悔,后悔她这么多年对我的“管理”,令我在人生大事上产生叛逆心理。 让妈妈后悔,让她向我道歉,为她一直以来对我的贬低,为那些打压式的教育,为从前的种种,为那些年。 这个期望对我来说诱惑太大了。 我早已不自觉地,把我和妈妈放置在了阵营的两端,我们一直是敌非友,或者如刘婆所说,我们是孽缘,是上辈子的仇人,这辈子互相讨债。 可是,可是。 在参与了李安燕家里的事以后,特别是今天以后,我忽然不那么那么期望这句道歉了,原因非常简单,因为我发现,当我试图把角色调换,将阵营互转,当我成为一个妈妈,我可能不会做得比妈妈更好。 不是可能。 是一定。 我一定也会焦虑,也会为了孩子做不明白数学题而失眠,为了女儿青春期的早恋问题而吃不下饭,看谁都像坏人,怕她被伤害,会为她的执拗而崩溃,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一定要选一个看着就毫无就业前景的专业,也搞不懂,她为什么一定要离家那样远,本省装不下她吗?她究竟是有什么雄心壮志要去实现,难不成我这个当妈的,成了她展翅高飞的累赘了? ......如果,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是不是我这个妈妈能力欠缺,能为她做得太少了呢? 我想起高一时,妈妈不知道和哪个邻居聊了一次天,就如同被洗了脑,对方建议她,你女儿学习这么好,不如高中就直接把她送出国去,我哪里哪里的亲戚家的孩子就是这样,现在特别优秀,定居国外呢。妈妈认真听进去了,竟真的找了几家留学中介来问,最后得知那非但难度很高,而且花费巨大,根本不是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能承受的。 我松了一口气。 而爸爸倒着茶水,打趣妈妈:“想什么呢你,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 话刚说出口,厨房那边便飞来一个切剩的胡萝卜头,砸在爸爸身上。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什么叫自己几斤几两?我女儿是什么斤两?我女儿是最好的!她值得最好的!别说是国外了,我要是有条件,太阳月亮我也送她上去!我要是有那个条件......怪我,是我没能力,是我对不起孩子。” 后来是爸爸把胡萝卜捡起来,去厨房“认错”了。 具体怎么认错的,我不知道,我之所以对这番话印象深刻,一是因为妈妈从来没有直接对我说过类似“乔睿,你是最好的”这种话,我偶然听到,有些不适应,二是因为妈妈说话时哭了。 当时的我完全不理解,这有什么好哭。 ...... 我把手机屏幕再次点亮。 打开微信,下滑。 找到妈妈,点开。 我们上一次的聊天停留在我生日的那天早上,我站在溶洞前对着语音电话狂轰滥炸,胡言乱语,自那以后我和妈妈再没有过任何一条交流。而现在,我将要做率先从战壕露头,站起身的那个人。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妈妈应该已经上床准备睡觉。 我不确定会不会吵到她,但我知道,错过了此刻,错过了情绪的峰值,我将再难说出那句话。 是什么情绪呢? 我在等待电话接通的那几秒想到的,仍然是那个词,那个我提过很多遍、老生常谈的词??感同身受。 三月初的什蒲,还是很冷。特别是夜晚,风里的冰碴好像还没有融化。 我在细细感受它的锋利,直到一秒,两秒,三秒。 铃声停了。 这意味着语音电话那边有人接起了,但,很安静。 妈妈没有讲话,我也没有,妈妈大概是对这场“破冰”很意外,我也是。 我缓缓站起身,在路灯下,我张了张口,冷风灌进我的肺里,我的胃里,可我还是发不出声音,我忽然意识到,我其实根本没想好措辞。 妈妈不愿开口,也不愿低头。 我也是。 我开始后悔了。 我的那份后悔刚冒出了一个苗头,然后,我听见了电话那边,妈妈的声音。 “宝贝。” 就只有这两个字。 但,冷风停了,冰碴融化了。 没有融化在我的肺叶或是胃里,而是融化在我的脸上。 我抬头,对着路灯抹了抹眼睛,感受到了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恕 庾璎晚上挨了冻,着凉感冒了,果然。我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她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双腿蜷缩几乎只占了沙发的一半,但厚重被子将她整个人连同脸都遮得差不多。 我将被子掀开一角,感受到热气。 我问庾璎怎么不上床去,庾璎说:“你前段时间感冒不是也刚好?别再给你传染了。我就在这睡。” 我说你快回床,我可抱不动你。 庾璎大概也难受得很,起身,缓了一会儿,才拖着被子枕头慢吞吞往卧室挪。我在她的指示下,推门进另一间房间的药柜里翻药,出于礼貌,我仍刻意避开目光,不往房间里摆着庾璎爸爸妈妈的照片那瞧。 庾璎吃了药,重新躺下,跟我说:“我们什蒲的习俗是,要是子女都没成家,老人走了是不能在家里摆供的,以后要摆也是儿子家摆,女儿家不能摆。当时我家亲戚都不让我在家里摆,还是刘婆帮我说话呢。她说,摆吧,就让她摆吧,天上人都上去了,地上的人还得好好活着,你们不让她摆,就是不让她以后好好活了,她心里过不去。” 庾璎笑:“刘婆有时候说话可直了,她说摆供,上坟,其实都是上给活人的。” 我掀了被子,在庾璎身边躺下了。 庾璎身上有点烫,是退烧药暂时没有起作用。 我望着天花板说,刚刚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猜到了。”庾璎翻了个身,侧躺面对我,“话说开了就好,娘俩哪有一直较劲的,当妈的活了大半辈子了,有些事你让她改是难了,所以就只能你软一软,软一下就过了,别太较真儿。” 我想了想,笑了。 庾璎没有问我笑什么,只是问:“都聊什么了?” 我说,我妈告诉我,她把我男朋友骂了一顿。 庾璎一下子支起身子,眼睛亮亮的,看着我:“什么?什么意思?” 我说,就是字面意思。 - 我妈把梁栋骂了一顿。 就在前几天,在电话里。 我全然不知情。 妈妈说,其实她担心好久了,自从她知道我和梁栋吵架了,还退了机票不让他们来什蒲,她就一直在担心,她不知具体原因,但猜测我在什蒲可能遇到了什么事,还是大事,要是小事我不会如此反应的,她怕我受了什么委屈,因此晚上都睡不了觉,一连几天都做噩梦。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呢? “我问过你多少次?你也不告诉我呀!”妈妈还在耿耿于怀,“你从小到大什么事都不跟我说,你就是这么个性子,主意拿得正,闷在心里,别人越逼你你越有反骨,我还不了解你?” 我站在路灯下,踩着自己的影子,偷偷笑。 不得不承认,如果梁栋对我的了解有八分,那么妈妈,大概有十二分,多出来的那两分来自于脐带和羊水,是我平时察觉不到的微妙之处。 “我知道我问你是问不出来了,我就想着,去问问梁栋吧。” 在她心里,梁栋一向是比我成熟理智的,是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的,所以她想问清楚梁栋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因为婚事?是关于钱?还是房子?车?还是小乔她跟你妈妈相处得不好? 横竖都是谈婚论嫁涉及到的这些东西。 妈妈说,她没有嫁女儿一定要收彩礼的执念,哪怕此举会被家里亲戚们“笑话”,但她仍觉得无所谓,爱笑笑去,她要的是一个靠谱可信的女婿,只要男方态度到位,对我好,对我重视,彩礼她甚至可以退回。她还为我和梁栋结婚准备了一笔钱,可以说是她和爸爸这些年全部的积蓄,她打算好了,一起都放在我这里。 “我就你一个女儿,我的就是你的,我和你爸岁数大了,也没什么用钱地方,与其让你爸拿去炒股做生意都赔了,还不如都给你。我原本想着问问梁栋,是不是经济上有什么困难,没关系,我们都是普通家庭,也都能理解,你们都还年轻,不要为了这些事伤了感情,什么事不好商量呢?但是......” 但是,梁栋的回答,没有让她满意。 在她的一再追问下,梁栋先是承认了我和他之间确实发生了争吵,吵得还不轻,以至于我都搬出去了,住进了朋友家里,然后他解释,绝对不是他以及他父母的错,他详细描述了我来到什蒲的这段日子他父母是如何对我毕恭毕敬的,是如何照顾我饮食起居的,以及婚事的经济问题也都不是问题,他也是独子,父母都是一辈子勤勤恳恳的人,给儿子结婚的钱还是拿得出来的。 最后,他将我和他之间的矛盾归纳总结为,是我最近状态不好,思虑太多,心思太重,不够成熟,对他不够信任,也没做好迈出婚姻的这一步,总之,是我的原因,是我退缩了,临阵脱逃了。 老实说,我不否认,确确实实是因为我。 妈妈说,她也知道,梁栋这么一说她就知道了,确实是她女儿会做出来的事。 但她思考过后,继续追问梁栋,既然如此,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 梁栋愣住了。 他目前的打算就是先搁置婚事,但,显然是还没有思考所谓的“接下来”。 按他所说,他最近工作上的麻烦也是一箩筐,家里事也多,他和我,确实都处在事业上的关键时刻,既然我还没想好,还想等一等,那就等,等到我们都把各自的事情处理好了,再来处理感情相关,反正也不急这一年两年。 妈妈是在梁栋说完这句之后反驳他的。 她想问问梁栋,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呢?我想要一个具体的时间。 梁栋坦白,他也不知道。 谁能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呢? 况且,他最近实在是太乱了,他父亲身体恢复过来,他也马上要回到上海去,创业九死一生,他最近压力也很大,所以,就把婚事先搁一搁吧。 妈妈说,好,那她明白了。 她也实非故意为难梁栋,只是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她总觉梁栋最大的优点便是凡事有计划,要比我更成熟,想东西更全面,也很有责任感,妈妈认为,责任感是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品质,特别是一个要与你携手共度余生的男人,但,梁栋让她失望了。 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不会因为一项小变故,就毅然决然地把婚事“先搁一搁”,况且,我们已经恋爱多年。 这个世界对于女人要求本就更苛刻,身材,容貌,性格,如今崇尚男女平等,是连她这个不出门的家庭妇女都知道的风向,年轻的女孩子们身上又多一条包袱,要么有拿得出手的工作,要么有拿得出手的家世,可即便这两样都有了,还有一项年龄,年龄背后牵出来的是生育成本,这东西落在女人身上就是要比落在男人身上更沉重,这不是偏见,而是社会普遍存在的压力。 我们家虽说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是把乔睿捧在手心里的,我们乔睿从小就学习努力,工作上也优秀,她是我的宝,我觉得她值得最好的,其中就包括顺遂恩爱的婚姻,一个有责任感可以相互搀扶的伴侣。 而你,梁栋,我理解你也还年轻,但我不得不要求你把乔睿的人生阶段连同你的一起考量,你说可以等几年,那么是几年呢?我想要个具体的时间,作为乔睿的妈妈,这不过分吧? 梁栋在此时辩解,提出暂缓婚事的人不是我啊!我从没说过啊!是她!是乔睿提出的啊!是她把所有烂摊子都扔给我,把她的情绪也都塞给我,让我去处理啊! 妈妈再次发问,那你处理了吗? 你处理的方式不也无非是那四个字“先搁一搁”吗? 这世界上很多事,搁着搁着就彻底没有结果了。 梁栋沉默着,沉默很久后仍在做最后的辩驳。 他说,我最近忙,我太忙了。 妈妈说,这就对了,这便是我要说的。你其实根本没有把乔睿放在你人生的首位,婚事上出点波折算什么呀?这和你们之后漫漫人生可能会遇到的风浪相比简直太小太小了,这就这么一点小事,你的第一反应却是搁置,是放弃,那只能说明在你当下的境况里,在你心里你的事业前途都比乔睿要重要,你已经做出排序了。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也赞成年轻人要奋斗,要把自己放在首位,但,角度不同,我作为乔睿的妈妈,对不起,我不能接受。 这还只是人生的开始,乔睿就已经排不上号了,那以后呢? 我再重申一遍,不是你不好,而是我无法把我的女儿托付给做出这样选择的人。 - 听到这里,庾璎似乎已经忘记自己刚刚还在喊着高烧让她三叉神经痛了,她半身坐起来,抓着被角:“阿姨太厉害了!明事理,说话体面,又句句都在点儿上。小乔,你很幸福,你妈妈很爱你。” 我笑笑点头。 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其实在从前的很多年里,如妈妈自嘲的那样,她在我心中也是个“家庭妇女”的形象,不是全职太太,不是养尊处优的,没什么文化的,我从来没有一丝崇拜,对妈妈。 但今天过后,我应该会改观了。 妈妈在柴米油盐和家长里短中铺出了属于她的道场,与平常中得缘开悟。我真心觉得,在这一刻,我无比钦佩我的妈妈。她的智慧和通透,当下的我无法与之比肩。 “那挨骂又是为什么?”庾璎贴着我的手臂,她的身上还是很烫,“你男朋友,不对,你前男友,为什么挨了你妈妈的骂?” 我说,你猜? 庾璎也是通透得很,她忍不住偷笑:“我猜啊,说错话了呗,太自信了。” 我说,是的,连过程你都猜到了。 就是因为梁栋在我妈妈面前太自信了,他太高估自己作为“女婿”的含金量了。 在妈妈说完那一番话之后,或许是他感觉到自尊被侵害,所以冲动了。 他本就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 他质问我妈妈:“阿姨,你说这么多,全是我的错?难道小乔就没有错了?” 他恨不能桩桩件件细数对我的不满。 也是,在一起这么多年,感情再好的两个人也会有诸多不满的,这便是相处之道,是需要调节的,需要自我消化的,但梁栋犯了大忌,他把这些说出来了。 “阿姨,小乔她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儿,否则怎么可能说分手就分手?你不觉得她太任性了吗?” “想一出是一出,也没把我家里人放在眼里,说搬走就搬走,娇惯,事事都要我哄着她,平时还犯懒,工作上也是我帮了许多忙,阿姨我不妨直说,就连小乔上一份工作的很多内容都是我帮她做的。” “她一遇到加班就会发脾气,不说话,我就要像个狗一样去讨好她,我也是人,她永远这么敏感,又蛮横,我也会累,我有时候真觉得她......” 妈妈打断了他。 一字一顿,音量骤起,用从未显露过的严厉:“梁栋!你现在是在跟谁说话?!” ...... 此举令庾璎直呼精彩。 庾璎拍着手大笑:“天呐,笑死人了,他不会真以为你妈妈夸他一句好女婿,就是把他放在你之上了吧?你才是你妈妈的宝贝,他敢在你妈妈面前说你的不是,也真是昏了头了。” 我说是呀。 梁栋的确是昏了头了。 所以接下来,他需要承接的就是我妈妈的怒火,我妈妈骂人时语速很快,而且会自动由不标准的普通话转换成方言,更加得心应手,我虽没有旁听,但我也是经历过的,我能猜到梁栋那时会有多惊愕无措。 “谁给他的胆子?我的女儿哪里不一两句可以,轮得到他讲三讲四?” 妈妈在电话里对我“咆哮”。 又是这句话,李安燕的妈妈说过,今天我的妈妈也这样说。 听到这的时候,我正站在街边跺脚取暖。 那盏路灯亮是亮,可没有任何温度,听完妈妈这样说,我跺脚的动作停下了。 我开口,问出的话却与梁栋无关,我也好奇,究竟是妈妈还是路灯给我的底气,让我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一个今天以前我绝对绝对不会提及的问题。 我问妈妈:“妈,为什么?为什么你以前从来没有讲过这样的话?” 妈妈诧异:“什么呀?什么为什么?什么话?” 我的女儿是?你再说我没讲过?”妈妈忽然激动起来。 我仍旧抬头望向路灯。 是的。 其实是讲过的。对爸爸,对梁栋,对亲戚们,对妈妈的朋友们,她其实说过很多次类似的话,但唯独,没有对我。 我能够理解,在我从小接受的教育里,在我们所处的文化背景里,可能母女关系就是含蓄的,所谓母爱就是无言的,是心为形役的,即便妈妈真的以我为骄傲,在小时候的每一张成绩单上,在每一次家长会里,后来是在我庆祝工作成果的每一条朋友圈里,妈妈都曾为我骄傲过,但她不会当面承认,永远不会。 这太奢侈了。 我明白,我都明白,即便从前不明白,现在,此时此刻的我,全然理解了。所以我开始刁钻地发难,我站在路灯下,一边笑一边哭,我质问电话那边的人:“可是妈,从前我考试掉出前三你都要骂我的,你还说过,我从来没做过什么对的事,你说我没什么过吗?” “我是为你好,我要不是对你严厉,你能有现在吗?” “有些话不用说,肉麻死了,说有什么用?还是要看怎么做,就像我不愿意让你给我买这买那,你一个人在外面赚钱生活不容易,但你每次给我买的东西我都有好好用,你给我买的枕头,手机,泡脚桶,空气炸锅,我都很珍惜地在用,这就是因为妈妈珍惜你,珍惜你对妈妈的爱呀。” “对了,你小时候有一次过生日,明明是你过生日,但你说,你的生日是我的受难日,所以攒钱给我买了一套护肤品,你还记得吗?” 我愣了下。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就在前些日子我过二十八岁生日的时候,还和庾璎说起了这件旧事,那套护肤品几乎用掉我半个学期的零花钱,我还额外加了二十块买的礼盒装,我记忆犹新,但我担心妈妈忘了,毕竟在我的印象里,妈妈从来没用过。 “是呀,我没用呀,我怎么舍得用,放在衣柜里呢。去年春节你姑姑来咱们家看到了,说过期了,要帮我扔了,礼盒拿去装坚果,让我赶紧拦下了,那是你第一次送妈妈礼物,还是在你自己的生日,哪里能扔?我要一直留着。” 妈妈说到这里似乎也有些惆怅,她忽然叹了口气: “......唉,你怎么就长大了呢?怎么这么快呀......” 这声极轻极淡的叹息让我已经干涸的眼角重新泛湿。 但我忍住了。 我才不要让妈妈听见我在掉眼泪,不要让妈妈知道我被她感动了,不要,绝对不要,她这么多年不也没有直接表达过对我的爱吗? 我们就这样,一直对抗,一直别扭下去吧。 负气地这样想着,我对妈妈说,你所谓的严厉可把我害惨了,你知不知道,培养孩子的自信很重要啊?否则她在以后人生的每一个关口,都会自卑,会不相信自己,会心虚,会没底气的。 我是笑着说的,所以妈妈也笑着答:“......是呀,乔睿,你以为妈妈没有后悔过吗?要是重新来一次,我一定从小就富养你,不是经济上,是精神上的富养,我要经常夸你,我要让你相信自己是最棒的,你值得一切,要抬头,要挺直腰,要不惧怕一切,哪怕天塌了总有爸爸妈妈为你兜底......如果那样的话,你是不是就会开朗些?不会像现在......哎?你们现在流行的哪个词,什么来着?内耗?对,内耗!你就不会内耗!” 我笑得更加畅快了。 在我的笑声里,妈妈却仍在叹气:“可是没有回头路呀,宝贝。妈妈也后悔,但是,弥补不了了。” “下一世吧!下一世我还当你妈妈,我一定做得比这辈子好,一定。” 长久地流泪让我的眼睛肿痛。 我说,现在也不晚呀?我健忘的妈妈,你是不是忘了前几天,在我生日前夕你还打击我来着,因为我和梁栋吵架,你说我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了,你这孩子就像你爸,烦人得很,就爱翻旧账。” 听得出妈妈有些不好意思,但我仍不依不饶。 我说,妈,你说一句。 “说什么!烦死了!” 你说一句,你说你很爱我,你说,乔睿,你是最棒的,你是最好的。 你说呀,你说呀。 你快说呀! ......终于,妈妈被我搞烦了。 “哎呀不说不说!大半夜在这发疯,你不睡觉我还睡觉呢,我最近这几天为你的事都没睡好,白头发都出来了,我可不和你胡搅蛮缠了,我挂了啊!” 我的确还想继续纠缠呢。 但妈妈说挂就挂,电话那边已经悄无声息了。 ...... 庾璎说:“阿姨太有意思了,你也是,真够讨厌,明知这话讲出口难为情,怎么还逼人家。” 她贴着我,侧脸靠在我的肩膀上:“其实也用不着,你现在心里都明白了,这就够了。” 我说是呀,道理我都懂,但我还是很想听呀! 我从来没有听过妈妈对我直白的爱意。 庾璎的脚藏在被子里踹我:“那你也忍着吧!现在后半夜了!你妈早睡了,明天你再折磨她去吧!” 我笑了。 我说,那倒也不用。 我把手机从床头柜捞过来,给庾璎看妈妈给我发的微信消息,就在晚上我们挂断电话之后,约摸五分钟,这五分钟就是妈妈的内心纠结环节,纠结过后,她还是给我发来了。 发消息,不在电话里讲,我知道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什么呀?快给我看看!” 庾璎抢走了我的手机。 手机屏幕上,只有简短的两条,我仍记得我在刚看到这两条消息时的反应,先是无措,然后便是在街头的路灯下彻底哭出声,不加掩饰。 我觉得挺丢脸的,快三十岁的人了。 幸而什蒲的深夜够深,能够吞没我的声音和眼泪?? 【妈知道,妈妈一定不是最好的妈妈。】 【但乔睿,我的宝贝,你是最好的女儿。】 ...... 庾璎盯着这两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和我一样,忽然哭了出来。 她把手机还给我,然后拧过身子肆无忌惮抱住我,把眼泪鼻涕统统擦在我的睡衣上。 我和庾璎,我们抱着哭,在这个安静的夜里,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哭得这样凶,我想,我明白的。 每一个妈妈的女儿,每一个女儿的妈妈。 我们都明白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1、恕 在我眼中,庾璎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她的纯粹在于她的感情浓烈,心思却简单,所以喜怒哀乐都浮在脸上,喜恶明显,执行力也强,拖延二字在她身上是不存在的,给人的观感就是整个人干净利落。深夜的退烧药盒和鼻涕纸一起被归拢进垃圾桶,什蒲的清晨渐醒,曦光穿梭,冷空气薄而透,庾璎从床上爬起来,好像烧退了,人也不难受了,反倒把手搭在我的额头上来确认:“你没被我传染吧?” 我艰难撑起肿胀的眼皮,看到庾璎一双眼和我差不多,不夸张地说,肿得只剩一条缝,对视两秒,庾璎先憋不住,站在床边叉腰大笑。 幽微的柔软是留给深夜的,仿佛天亮了,就该脱胎换骨。 我把被子蒙过头我再睡会,结果被庾璎毫不留情一把掀了被子。 “快起来吧,你不是明天飞机吗?我今天不去开店了,帮你收拾收拾。”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就是些生活用品和几件衣服,这个季节穿扮简单,我来到什蒲时隆冬正盛,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如今已经是三月初了,冬天仍没有过去。 庾璎说,什蒲就是这个样子的,冬天长,你得看农历,今年还是闰二月呢,春天格外晚。 她再一次表达遗憾,遗憾我无缘得见什蒲的春夏,漫天遍野的蒲公英。我故意和她抬杠,我说我怕犯鼻炎,庾璎没听出来我在开玩笑,反倒转身认真看着我:“你有鼻炎啊?走,我带你找刘婆去,她有个偏方,可好用了,庾晖以前鼻炎,就是偏方治好的,可灵了。” 我赶紧摆手,说你还是不要去扰刘婆了。 庾璎蹲在地上帮我收着行李箱:“我还真有事儿要去扰她,我打算给美甲店换个名儿。” 我说,不叫指艺缘了? 庾璎说,是园子讲的,园子如今常常参加一些美业相关的行业会,吐槽她说,姐,你这名字好像是上个世纪的流行,你就算再糙,这么多年了,也该给店大翻新一下,改个名字,生意更旺。 庾璎说翻新就算了,什蒲就这么大,生意再旺也旺不到哪去,不过改名字还是可以的,她说,干脆就叫蒲公英,多文艺,多高级,园子撇撇嘴,说:“感觉不吉利呢?蒲公英这东西轻飘飘地到处飞,总也不落地,你知道的姐,我现在也做生意,我还挺在意这方面的。” 庾璎就听进心里了。 “等我去找刘婆,重新帮我取一个。”庾璎说,“我早些年跟园子一样,开门做生意特别讲究,从选址到开业时间,从名字到陈设,什么都小心,就怕挡了我财运。” 庾璎说她那个时候穷,急用钱,这个店就是她全部身家,是她翻身根本,怎么可能不重视,刘婆怎么说,她就怎么信,刘婆说指艺缘这名字旺她,她就敲定了,刘婆还说她命里水木太盛缺金土,店里别放流动的水,摆点什么玛瑙摆件之类的,于是庾璎前几年店里连自来水都不敢通,用水就去隔壁提,还托庾晖朋友买了红玛瑙和蜜蜡,一左一右放架子两边,一个叫“鸿运”,一个叫“招财”。 直到庾璎把欠的钱还清了,手头宽裕了,想着这两个摆件不必再摆,不如转送给有缘人,结果庾晖瞥她一眼:“你留着吧,没人稀罕要,假的。” 庾璎满是难以置信,在她的再三确认下庾晖终于肯承认,他当初根本没找朋友,就随便搞了两个工艺品糊弄庾璎,塑料注胶,看着唬人。别问,问就是他不信这些,不仅如此,他还振振有词,你摆了两个假的也能赚到钱,就说明你赚钱跟这东西无关。 “有时候真能被他气得胃疼,”庾璎说,“我弟这人很轴,也很倔。不过这一点可能是家族遗传,我们家的人都是这样的,自己心里有一套东西,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庾璎很了解自己。 “哎对,我做的牛肉酱,我用玻璃罐头瓶封好的,给你带几瓶,你拿回去吃吧。” 我说别麻烦了,我也不常在家下厨。 “拌个面条什么的,不比你订外卖强?知道你工作忙,所以这不是帮你省力气呢么?你是不知道我的手艺,我做这牛肉酱是从我们一个老邻居那学的,我做一次光牛肉就放两斤,你舀一勺全是肉粒,哎呀我给你装上你回去尝尝就知道了,你给我个地址,吃完了我再给你邮。” 庾璎去厨房开冰箱。 我听到她和庾晖打电话的声音, “......哎,我上次给你装的牛肉酱是不是也快吃完了?你哪天回来?我再做点新的,给小乔带着,也给你备出来。” “哦,小乔后天的飞机......” “哎你记不记得咱家绞肉机修完放哪了?我咋找不见了......” ...... - 我确实该和庾璎说再见了。 我其实不是一个对离别特别敏感的人,或者说,是延迟敏感,用矫情一点描述,大概是我默认人生本孤独,所以在分别的当下我往往不会有什么情绪起伏,说再见两个字对我来讲并不那么艰难,但往往会在很久以后的某一个不经意,我会懊悔,懊悔当初是不是没有用心、尽兴的去对待分别。这种懊悔背后,是想念。 可我又实在以坦白表露感情为耻。 我从不会在没有“正事”的情况下,主动去联络一位已经断联很久的老友。 妈妈主动给我发那样煽情的微信是她的极限,那昨晚给妈妈回一句【妈妈我爱你】也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此时此刻,我想再突破一下我的极限。 庾璎站在冰箱前研究里面的菜,我站在她背后,把下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我们的脸贴在一起。 我说,我突然有点舍不得走了呢? 庾璎说,怎么? 我说,我会想念你,也会想念佳佳李安燕她们。 庾璎腾出一只手,冰凉的手心拍拍我垂在身侧的手背:“嗨呀,你想回来就回来玩呀,园子说她今年夏天就回来看我,你要是工作不忙,你也来,或者等我哪天想休息了,我就关了店去上海找你去。现在又不是古代,想谁了抬脚就到,就看你想不想。” 我说好,我一定会回来。 我之前还想过,如果我和梁栋彻底分开了,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来什蒲,因为没有理由,不过现在,又有了。我在什蒲丢掉了一些东西,但也得到了一些。 庾璎还在帮我计算,要我带多少东西走,我的行李箱是不够装了,她打算再帮我打包个纸箱,搁在行李箱上边。 “庾晖要是在就好了,让他开车送你,”庾璎先是埋怨庾晖,说是指望不上他,而后再埋怨我,说我机票订的太匆忙,说着说着,好像刚刚她的云淡风轻也不存在了,关上冰箱门又反了悔,转过身问我,“你就不能再多住几天?!” 我被成功逗笑。 庾璎看我笑,也跟着笑,我们俩笑着笑着,竟然收不住了。最后庾璎掐着腰把我推出厨房,往我手里塞了个塑料口袋,赶我出去:“你去市场给我买牛肉去!会不会挑?要瘦的,去筋,买回来我做酱。” ...... 2023年,我在什蒲的故事,就到这里。 就只到这里,结束了。 我最终还是磨蹭到傍晚时分才出家门,买了牛肉,走在回去的路上,我还收到了庾璎的消息,她让我顺道带点葱姜蒜回去。老大爷骑着卖菜的三轮车从我身边突突地过,我想喊住他,可是声音太小,大爷就在我眼前越来越远。镇上初中刚放学,隔几步便看到一件校服,我闻到了暮冬的味道,风里暖意其实弱不可察,但也让我无比期待起春天。 好像很多年,我都没有对四季更迭有过这样明显的感知和期冀了。 后来,此时此刻,现在,我坐在电脑前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依然在想,如果我在什蒲的故事真的是以此作为结点,如果我对这个故事最后的记忆点停留在这个傍晚,如果我真的按照原计划踏上离开什蒲的客车、动车和飞机,一毫不差,如果这种假设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存在,那也许另一个时空的我并不会和庾璎成为如今这样亲密的朋友。 当然也会是朋友。 但我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大概是了解,是像风扑进身体,那样更加繁密如织的感受。 我喜爱庾璎,可我并不算了解她。她有那样爽利的性格,刚硬的头颅和柔软的心,这些感受及认知如同木上雕花,但我瞧不见花纹底下,那些木头本身经年累月的年轮肌理。庾璎朋友很多,她对每一个朋友的过往和现状都如数家珍,但却很少剖白自己,即便偶然提起,也只是一句两句,浅尝辄止,我不是八卦,我就是好奇,我实在是太好奇了,我好奇庾璎的很多事情,我坚信当下的庾璎既然能够治愈当下的我,那么从前很多时间点里的庾璎也能够治愈那个时候的我。 当我把这种想法讲给庾璎听,庾璎说天呐小乔,你也太崇拜我了吧。 她没有任何心理压力,就是能够坦然接受任何人的喜欢。 我说何止是崇拜,其实,还有点依赖,庾璎又说,那你尽情依赖,我希望我的肩膀能借给你们所有人。 我说,那你呢?你有没有需要靠一靠的时候? 庾璎答,以前可能有,但过去了,现在应该不需要了,以后......以后谁说的准呢? 如果真的是这样,真的如庾璎所说,那么我在什蒲的故事,也确确实实要停在这里了。 之所以一切没有按照我想的那样进行,是因为出现了一个变量。 这个变量是庾晖。 就当我买到了葱姜蒜快要走到庾璎家楼下的时候,看到了一辆眼熟的车,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庾晖的车,正思忖着,此时手机响了,我接起,庾璎让我抬头,她就在楼上窗前,开着窗,朝我挥手。 她说:“你别上来了,庾晖回来了,不做饭了,咱们出去吃吧。” 菜?庾晖? 我一时没有找到重点,还怔怔地抬头看着窗。 庾璎说:“菜放庾晖车里吧。你俩等我啊,我马上下去。” 说罢关上了窗。 电话里的声音也空了,同时,有另一道声音贴近的耳朵,有人从身后伸手试图接我手里的塑料袋,我下意识一挣,转身便看到了庾晖。 他接了个空,收回了手。 “吓着你了?” 面对他的突然出现,我愣了有一会儿。 “没有。”我说,“你怎么回来了?” 有穿着校服的学生从我们身边笑闹着走过,天渐渐黑了,我看不太清庾晖的脸,只听他说:“回来给你送东西。” 他在我的茫然里拉开了车门,伸臂取了个小东西,递给我。 是我上次落在他车上的鲨鱼夹。 我的第一反应是苦笑不得。 但也知道不该不识好歹。 我说,几块钱的东西。 而已。 庾晖说,你明天几点走? 我们开口的时机那样巧,声音彼此覆盖着,但我还是听清了。 我回答他,明天早上。我要重走一遍我来到什蒲的路,小客车转大客,动车再转飞机。 庾晖说:“我送你。” 我忽然记起,好像我来到什蒲的时候,我和梁栋,搭的也是庾晖的便车,只是那时我根本没有看一眼开车的人,就连下车说谢谢好像都是低头瞧着鞋尖说的,彼时我不知道我会认识庾璎,还有庾晖。 由此可见,世界真的很小。 小到庾晖不觉得他花一下午时间开车赶回来给我送发夹,是一件小题大做的事。 ...... 我的心情有点一言难尽。 敏感的人总会多些烦恼,不过此刻我倒不觉得是我敏感了,我常常自卑,自卑者甚少自作多情,但凡有所察觉,外面必定已经风声四起,掩耳盗铃没任何意义。 我只是要想一个应对之法。 我抬手拢了拢头发,把夹子用上了,从庾晖的目光里拔身,回头看见庾璎站在了楼道门口,她就停在那,看着我和庾晖,不知为何不走过来。 风又刮起来了。 当晚,我们又去了附近的那家小饭馆,庾璎还是给我点了那道我爱吃的拌菜。 席间倒是自然,有庾璎在的地方总不会冷场,即便我和庾晖是两个哑巴,庾璎也吃得开心,聊得开心。只是当她说到这顿饭算是践行,说到“不过就是可惜小乔还没去过溶洞,她很想去来着,夏天吧,等夏天”的时候,庾晖坐在对面,喝了一口啤酒。 “去过了。” 他说。 我陡然抬头看向庾晖,可他却不看我。 庾璎哎了一声,然后问我:“去过了?什么时候?” “......我生日前一天,晚上。”我只能实话实说。 庾晖垂眼夹菜。 “哦......”幸而庾璎好像并不在意,也没有追问,只是顺着我的话茬,“晚上去多吓人啊,深更半夜的,一个人都没有,不过那倒是个看日出的好地方。真不是我说,那景区也该好好建设建设了,好像是说今年要改,也不知道能改成什么样,起码冬天也应该营业......” 诸如此类的碎碎念。 这顿饭我吃得如坐针毡。 明明其实可以不必如此的,但我很难把心情放轻松,我总是不经意地与庾晖对上视线,不是他先挪开,便是我先移走,这整个过程让我非常不舒服。 我不知道庾晖跟庾璎是怎么说的,说他匆忙回来一趟是为了什么,但庾璎主动提出让庾晖留一晚,明天上午直接送我去动车站,这样能省去一大段客车的颠簸,还能帮我拎行李。 考虑到不方便,我说那今晚我出去住,这附近有宾馆,庾璎把我拦下,说:“他不回家住,你老实呆着。” 我说那他晚上去哪? “你还怕他没地儿去?” 我仍觉得鸠占鹊巢不好意思。更不要说已经麻烦了庾璎这么久。 “不用管他,明天你就走了,我今晚还想和你多说会儿话呢。” 我们吃完饭,庾晖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是定了一个明早来接我的时间。我和庾璎挽着手臂上楼,她喝了啤酒,脸上有泛红,却仍坚持回家给我做新鲜的牛肉酱,她说她把瓶子都洗干净了,很快的,不麻烦,如果我愿意,明早还可以用牛肉酱配粥喝。 我被庾璎推进了卧室。 而她独自在厨房哼着歌忙碌,切葱蒜的声音很轻,也很规整。 她明明说今晚还想和我说会儿话的。 我猜也是,她应该是有话要问我的。 庾璎是多么聪明通透的人。 可刀碰砧板那轻松的声音偏偏让我觉得,是我多想了。 越是这样猜测,我的五脏六腑就越是乱哄哄。庾璎在厨房探出头,背光,我在黑暗的卧室里只能看见她的剪影,她朝我喊:“小乔,你困了就先睡,我还要一会儿呢。” 我说,好,并且从善如流地闭上了眼睛。 眼皮坠着,但我依然能够清楚感知到厨房里的动静,切香菇的声音是闷闷的,熬煮的声音是哔拨细碎的,拧紧瓶盖的声音是涩的,庾璎穿着拖鞋从卫生间出来的脚步声是踢踢踏踏的...... 我最后听见打火机响,隔着一扇门,仍有浅淡的香火味道。 庾璎在这件事上一向随心所欲,什么水果都摆,什么时候但凡想起都能去上一支香,好像对自己爸妈总是百无禁忌的,只是今晚庾璎在那间屋子里停留的时间格外久,这很不寻常。 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还是在想什么。 久到我仿佛真的已经陷入昏沉里,然后我听见庾璎开门出来了,她走了过来,走进了卧室,她身上也沾了少许香味,她绕过我,掀开被子,在我身边躺下了。 我一下子睁开了眼。 天花板很高,很空。 我没有说话。 我们都没有说话,可我的呼吸暴露了我。庾璎知道还没有入睡,所以翻了个身,面对着我,她终于开了口,话题仍旧不是关于她自己,她永远不会剖白她自己。 她说:“小乔,我跟你讲讲我爸妈,还有庾晖吧。你想听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2、恕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脱口而出了这么一句: “我更想听你的事。” 我也翻过身,小臂枕在脑袋下,和庾璎面对面。 我们于黑暗中对视,我看不到她的脸,却也能准确捕捉到她的眼睛,和庾晖一样,庾璎的眼睛是稍浅的棕,我觉得她的眼睛很美,但这种美只有与之对视的时候才能分明。庾璎说没错,我和庾晖的眼睛都像我爸,我妈可嫌弃了,说两个孩子没一个像她,说我们一家子往那儿一戳,就她像个外人。 “我妈每次这么说,我爸都摆明立场,把我往旁边一拎,朝着庾晖屁股来一脚,让我俩一边儿玩去,然后他各种耍宝逗我妈。我爸出了名的怕媳妇儿,我妈跟我姑一直不对付,基本上见面就掐,我爸总是帮着我妈,把我奶还有我姑气得不行,说养儿有屁用,白眼狼,丧良心。” 庾璎笑。 我却还在坚持。 我说,我想听你的事。 庾璎说:“哎呀你真是,我讲庾晖,讲我爸妈,不就是在讲我吗?你别插话,我乱了都,讲哪儿了来着?” 哦对,讲到奶奶和姑姑。 我从没有听过庾璎详细说过家里的其他人,有也只是只言片语草草带过,我发现我已经在心里给庾璎和庾晖预设剧情了,我知道庾璎父母很早便离开了,所以总让我觉得,庾璎和庾晖这些年就只有彼此,是孑孓生长,相依为命的。但仔细想来,可能也不尽然,毕竟没有父母,却还有亲人。 庾璎却说,不是的。 “我妈那边的亲戚很疏远,据说我妈当初是偷偷跟我爸跑了的,很多年不跟家里来往,所以我只知道我有舅舅,还有小姨,但大街上碰见可能都认不得。我爸这边,我没见过爷爷,奶奶也去世得早,后来我爸妈走了以后,我就再也没跟姑姑他们见过面,我知道我姑现在住在哪,但就是不联系。” 我说,他们不管你和庾晖? 庾璎说:“不,是我不想联系他们。” 坦白说,我有些不理解。 我家里亲戚也很多,家长里短谁都避不开,我小时候光是认全亲戚们的称呼就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气。类似婆媳姑嫂之间的矛盾,我没有经历过,但我目睹过,我不仅目睹过他们矛盾爆发时的电闪雷鸣,谁都不会给谁留情面,也目睹过他们把事情掀过之后的风平浪静,下一次节日里的聚会,还是会拎着东西上门,坐在一起吃顿饭,聊会儿天,其乐融融,好像之前扯头发指着鼻子互骂的不是他们一样。 我曾为此感到疑惑,小孩子的世界就是干净清爽,边际分明的,所以我问过妈妈,妈妈当时给我的答复很是不耐烦,她说,我不用给你讲,你什么时候长大什么时候就明白了。 后来我不负妈妈所望,长大了,也确实很微妙地懂了。 正因为我懂,所以更加不理解,爸爸妈妈去世后,彼时只剩庾璎和庾晖两个刚成年的孩子,血缘与情分,单拎出来哪一个,都不至于让两个孩子独自讨生活,还要偿还父母留下的一些经济上的债务。 但我看着庾璎,知道她全然没有给我详述这部分的意思。 庾璎也在看着我。 她说:“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羡慕你还能跟你妈妈打个电话,闹个脾气。” 我斟酌许久,还是问出口了。 我问,叔叔阿姨是因为什么...... 这次换到庾璎平躺了,她往我身边挪了挪,黑暗里盯着空空的天花板,声音倒是很平:“意外,一起走的。刚出事的时候我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她不行了,让我照顾好我弟,我当时根本不知道怎么了,也根本没听明白我妈说的什么,正买东西呢,挂了电话还继续跟人家讲价。” “那时候流行彩色的帆布鞋,一双鞋我从八十讲到四十,喜滋滋穿着新鞋回家了。庾晖比我反应快,他先往医院去了,不是镇上的,是市里的医院,等我到了,我姑和我叔他们也已经到了,在联系殡仪馆了。” ...... 我被骇得说不出话。 一是因为庾璎太过言简意赅的描述,二是因为她平静的语气。 庾璎说:“小乔,你千万不要嫌我不会讲话,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经历过这种被吓到的时刻,就好像一锤子哐一声砸你脑门上,把脑子砸出去了,脑袋空了,什么都记不得了。” “我现在都想不起来那天晚上我怎么过的,我就记得我在医院披头散发的,我姑一边哭一边帮我捋头发,她让我哭两声,别憋坏了,我不是故意憋,我是真哭不出来。庾晖蹲下帮我系鞋带,我那天买的鞋是橘色,特别亮的那种荧光橘色,刺眼睛。” “我就只记得这些了。” 我不知怎么接话。 我不敢在脑海里任由那样的场景成型。 尤其不敢去深瞧那个场景里的庾璎。 庾璎的微信头像是她刚把指艺缘开起来时的照片,她站在店门口,背后是花篮,在笑。那时她二十一岁,距离家里发生变故已经过去了三年多,她脸上仍满是未经世事的年轻女孩子的稚气,那么再往前,那个晚上,更加年轻的庾璎又该是什么样子? 我的眼里有一条长长的笔直的走廊,空气里有糅杂的医院的气味,庾璎站在走廊里,穿着荧光橘色帆布鞋的庾璎,站在走廊正中,而此时此刻的我立在她身后,发现我根本不敢拍她的肩膀,不敢让她转过来,也不敢看她的脸。 我自诩经历过生活,见过世界,但其实,生活有很多剧目,世界有很多面,落到我手里的,被我捧起来的,终究还是相对轻巧的,颜色相对温柔的。 但庾璎捧起来的,是把眼睛刺得生疼的荧光橘。 那橘色把她塞满了,让她的眼泪都无处可流。 ...... 我的眼泪倒是快要下来了。 或许是我沉默太久,庾璎的手在被子里探过来,捏了捏我的手:“干嘛呢你?别把眼泪儿鼻涕抹我枕套上昂,不是跟你诉苦的,早都过去了,这不是闲聊么?” 她捏着我的手指。 我则回握住她的手,摩挲着她指甲上的水钻。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曾经就“奢侈与吝啬”讨论过一番,我觉得庾璎对自己一点都不吝啬,她很爱自己,是个自洽的人,她不会有什么命运不公的愤慨,没有执念。我曾免不了俗地觉得我和梁栋分开是浪费了几年时光,我哀怨付出没有回报,但庾璎仿佛天生就能接受,她能接受世事无常,她劝我说,让那些沙石流走吧,不要让它们永远留在你心里的河。 现在,我也想用同样的话术劝慰庾璎。 但她仿佛不需要我的肩膀。 “谁说我没有执念?也有。我没见我爸妈最后一面,直到进火葬场,全程是我姑和庾晖他们处理的,我总觉得只要我不看,那我爸妈就永远活着,最起码在我心里是活着时候的样子。” 庾璎伸出了手,在空中晃了那么一晃。 好像真的能摸到什么似的。 “我妈最后给我打的那个电话,我回想了无数遍,我猜我妈那样说是有原因的,所以这算是我唯一的执念吧。” 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庾璎歪头看向我:“我妈说,让我照顾好我弟呀。” 我还是没明白。 “你忘了?我说过我和庾晖一起出生,所以从来不论谁大谁小,别说我俩了,我们家人都是这样的,我平时喊我爸妈都是直呼其名......我跟你说过的呀!你当时还说我们家庭氛围好呢?” 哦,我终于记起来了。 好像是这样的,庾璎成长在让我羡慕的家庭氛围里,一家四口,没有绝对的权威,父母对孩子没有命令,兄弟姐妹之间没有谁一定要谦让谁,谁服从谁,反过来孩子对父母也没有惧怕,实在是太不典型的中式家庭,也是让人好奇和向往的。 当然,庾璎和庾晖,小时候也是吵过架,甚至动过手的,常常是为了谁掌控遥控器,家里的小霸王游戏机谁玩得时间更久。 庾晖说,庾璎是我妹妹。 但自从我认识庾璎以来,从她口中听到的,永远都是,我弟弟庾晖。 我一开始以为这也是这个可爱的四口之家“离经叛道”的表现,称呼而已,可能是小孩子的天性使然,即便父母已经在弱化家庭内的某些刚硬秩序,但小孩子的观念里仍是,我比你大,你就要听我的话,我对你有一定程度的掌控权。 一种幼稚的好胜心,然后一直延续着。 庾璎说:“倒也不是。我妈从来没说过我跟庾晖到底谁先出生的,我和庾晖虽然三天两头吵架,但关键时候,总是下意识为对方多想一点......不是我夸口,我真是这样想的,没辙,血缘嘛。我知道庾晖也是这样。” 就比如,刚搬进楼房时,家里只有两个房间,庾晖用一枚硬币故意输给了庾璎,自己在客厅睡了很多年。这个故事庾璎跟我讲了很多次,每次都是以“庾晖看着老实,他鬼心眼才多呢”作为结尾。 但她领情。 同样的,她也会替庾晖多想些。 “就只有一次,我妈临走前给我的交代,就只有这么一次,她说,让我照顾好我弟,我总在琢磨我妈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用了这个称呼?难道是因为我确实先出生?是姐姐?姐姐该照顾弟弟?还是因为我妈觉得我比庾晖更聪明些,所以要我护着庾晖?我想不明白,也没处去问了,但我妈既然这么说了,我就得这么做。” 窗外,忽有一辆车驶过,车灯刺破什蒲的夜。即便拉上了窗帘,仍有昏光从缝隙一闪而过。 我好像突然猜到庾璎今晚要找我聊什么了。 我转头看向她。 她也看向我。 我知道我们都在暗自揣度,最终,还是由庾璎先开口。 她说:“我得替我妈看着庾晖,让他好好的,也不用大富大贵吃香喝辣,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个什么呢?不就是图个吃饱穿暖,成家立业?庾晖现在做我爸妈以前的生意,干的挺好的,手里攒了点钱,接下来就是找个合适的人,结婚,成家,生子,然后我也能当姑姑了。等把孩子养大,有空闲了出去逛逛,看看,最重要的还是身体健康......你记得不?这就是园子以前的人生梦想,我现在觉得园子这梦想真是太对了,我们都是普通人,普通人不就求个这吗?” 我仍旧看着庾璎,看着她眼睛里满是希冀的光彩。 “我弟那人,靠他自己找对象是没戏了,连刘婆都说,多好一个小伙子,白瞎那长相,怎么总是苦大仇深的,不爱讲话,这种性格可不招女孩喜欢吧。” “所以我年前就托刘婆帮他留意留意,他也老大不小了,该结婚了,不需要对方多么多么优秀,家庭条件多么好,只要是什蒲附近的,知根知底就行,最重要的,是合适。我觉得,合适比爱情更重要。” “我弟有几斤几两,我可太清楚了,我了解他,他也是没什么野心的,将来他可能不会回到什蒲,但也不会走远,估计就是定居在市里,再远了,他不适应,我也不会放心......” 我还是没有说话。 庾璎也还在自言自语,我想,不论有多么拐弯抹角,能把这些话讲出就已是她的本意,倒也不需我给什么回应。 “他前年在市里买了房子,我去看了,挺好的,旁边有医院,学校,是个不错的市中心位置,面积也不小,结婚是肯定够了,除此之外,我也给他攒了钱,”她在一点点帮她的弟弟盘算,“他以后还是要常在外面跑的,这没办法,所以我弟妹以后可能会辛苦一点,她想在家带孩子那很好,如果她自己也有工作,那我就把店关个一两年,去帮帮他们,帮他们带孩子。” 我笑说,你都没生过孩子,你怎么帮忙带孩子? 庾璎也笑。 我们一起笑,仿佛这真的是个很好笑的玩笑似的,等我们终于笑够了,庾璎眼里也已经擎了一汪水,我不知道这眼泪是不是笑出来的,被这一汪水映着,她的眸色更浅,却也更亮,她看着我,那样灼灼: “小乔,我没念过多少书,也没出过什么远门,眼界真的有限,这就是我能想到最好的一生了,我没有爸爸妈妈了,所以我想让我弟弟过上这样的人生。你千万不要觉得我自私,多事,觉得我不该做他的主,但没办法,我总是要为他多考虑的。我不想他有多大出息,就想他平平安安,高高兴兴的,有个安稳的小家,好好过日子,我就对得起我妈临走前的那句嘱托了。” “可能这就是家人吧。” “......小乔,你能明白我吗?” ...... 很久,我抬手,摸了摸庾璎的脸。 我说,我明白。 你说得对,这就是家人,家人就是要为彼此多想一步,你的想法也很对,怎么能谈得上自私?你是真真正正为了庾晖,你是一个很好的姐姐,阿姨在天上看着,会放心的。 庾璎也抬起了手,她的手覆住我的。 “小乔......” 我也知道她还想说什么,但我不想让她说出口。 庾璎这个人,向来是把她在意的人或事放在心尖上,可能在她心里,这些人比她自己要重要百倍,庾晖是其中一个,或许如今我也成为了其中一个,所以庾璎才会感到痛苦。 但我不想让她痛苦。 我既然已经明白了庾璎的意思,就够了。 有些事情,实在是没必要掰碎,揉出汁水。 我说,别再讲了,我都明白。 也请你不要误会。 有些事,还没到你想的那样。 庾璎仍不撒手。 她看着我,终究还是把那句“对不起”说了出来。 我说,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终于,庾璎缩回了手,她盯了我许久,最终抓住被子一角,一拽,盖过头顶,整个人像只茧蛹一样裹进了被子里。 我只好隔着被子拍了拍她。 - 我想过什么样的人生? 好像没有一副确切的图景。 我其实反复细究过我和梁栋走到今天却分手的原因,除了多年以来我们对彼此积攒的诸多不满密集爆发,最重要的原因大概是,我是一个渴求安稳的人,而梁栋选择了一个我们两人都最不安稳的时刻提出结婚,我势必风声鹤唳,但是,若让我说出所谓安稳具体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又说不太清。 我既无法明确自己想要什么,也无法接受别人替我安排。 就像庾璎“安排”庾晖那样。 否则我现在也应该听妈妈的建议,大学毕业就在老家发展才对。 对于梁栋,我很惋惜,但对于庾晖,我没有这样觉得,我和庾晖之间没有没有任何可称为遗憾的东西,我也不怨怪庾璎,她只是在做她应该做的事,及时向我表明了立场。况且她真的,非常不易。 庾璎问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说我唯一能够明确的是,先回去继续面试,继续工作吧。 我要回去,回到属于我的生活里去,回到威胁我却也成就我的冰面上去,重新穿上冰刀,继续向前,虽然我确实行进到了人生的迷茫期,前路未知,但我总得往前走走看。 至于感情,我刚结束了一段长达六年的恋爱,我想我应当拥有一段空窗期,喘口气。 所以。 所以,一切都已经明朗。 第二天一早,什蒲迎来了非常好的天气,我早上醒来时竟然听见了几声鸟叫,庾璎比我醒得更早,她践诺,已经在厨房开火,她一定要让我吃上她做的粥和牛肉酱,多余的牛肉酱她打包了足足四罐,给我装进箱。 庾璎一边帮我盛粥一边嘱咐我那酱的保质期,让我一定记得放冰箱,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又不是李安燕或佳佳,你有必要像我妈一样吗?庾璎说给你脸了,我还懒得管你呢。 ......说是这样说,她到底还是执意要和庾晖一起送我去动车站。 我说不要。本意是不想再麻烦她一天,昨天就没去开店,我已经有点愧疚了。但庾璎看了看我,又看一眼正在往后备箱装行李的庾晖,说:“哦,那好吧。那你们去吧,开车注意安全,小乔你看着他点。” 我觉得庾璎是误会了,但又实在没必要解释。 庾晖这时已经合上后备箱:“上车吧。” 我只好和庾璎说再见。 庾璎站在车旁,抱臂,故意把头扭到一边,看向远处。 其实哪里需要多么煽情,说不定夏天我真的还会回到什蒲来,回来看看蒲公英,看看那个溶洞。 但我还是走上前去,拥抱了庾璎。 我说,认识你很高兴,你现在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了,我也希望我能成为你很好很好的朋友。 虽然我知道,庾老板为人仗义,朋友遍江湖,可能不缺我这一个呢。 庾璎暗暗用拳头抵住我,锤了我下肩膀:“跟我混久了,也开始说话不着调了。” 我说没有吧?没有很久啊,从我来到什蒲开始算起,到今天离开,还不到两个月。 庾璎突然“哎呦”了一声:“那可能是跟你太聊得来,以至于,总觉得我们认识好长好长时间了。” 我说我会回来的,等我回来,还找你帮我做指甲。 我晃晃手指。春节前做的美甲,如今指甲上的颜色已经长出去一大截,庾璎忙一拍脑门,说她忘了,忘了这茬,她探头问庾晖,时间来不来得及,她想帮我补补指甲再走,我说可别,别搞得像我们要生离死别了一样。 庾璎狠狠打了我一下,很疼。 “臭嘴!”她说。 庾晖看过了时间,说来不及。 庾璎撇他一眼,再次抱了抱我:“你好好的,小乔。” 我说好。 你也是,你也好好的。 我上了车。 直到我关上车门,庾璎还在车外向我说再见,她双手拢在眉毛上,贴近车窗,以便看清我。 车开出去了,我借着后视镜看见庾璎站在路边,仍在朝我们挥手。 我收回目光,用手攥拳,抵住了鼻尖。 庾晖看到了,但他当没看见,把车内音乐调大声了一点,是一首不知名的纯音乐,我觉得这太不符合我对庾晖的印象了,我说,你有摇滚乐没?吵一点的。 庾晖看我一眼,说,你要干嘛? 那茫然的表情成功逗笑我,我大笑起来,眼泪也随之滚落。 我们路过了镇上的小商场。 路过了彩票站。 路过了宾馆。 路过了超市。 路过了庾璎的指艺缘,我看到紧闭的卷帘门,卷帘门上有积灰,但春节时的福字还没摘,依然很鲜艳,没有褪色。 庾晖问我,要不要绕个路,去佳佳的面包店看看? 我说不了,已经告过别。 再说,我现在过去,佳佳搞不好要把她店里所有的司康存货都给我打包带走,够我吃半年的。 庾晖也笑了,他点点头。 车子转弯,朝着镇上的大转盘驶去。 那是进入和离开什蒲的必经之路,我已经能遥遥看到转盘中心的铜牛雕塑,在今日的蓝天底下,好像崭新了些许。 我问庾晖,一会儿你还回来吗? 庾晖目视前方,摇摇头:“送完你我直接回市里了。” “哦。” 我持续地望向窗外。 我说,庾璎是个很好的姐姐,她很关心你。 庾晖沉默了很久才回答:“嗯。” 是他的一贯作风了,惜字如金。不过在此之前,我也算见过庾晖相对“活泼”的一面,并且记忆犹新,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真正无聊透顶的人,只是性格如此,我也一样,性格相似的人可以是知己,但可能,也只能是知己。 他见证了我那天在溶洞最尴尬窘迫的时刻,而我也在庾璎口中知晓了些许他以前的事,还算公平。 “她就是太关心我了,关心到把自己是谁都忘了。”庾晖忽然说。 我问,谁? 庾璎吗? 为什么这样说? 庾晖撑着方向盘,他正要开口,此时车子刚好驶进转盘,右侧道路汇入了一辆三轮车,速度很快。 我在什蒲见了很多这种“老人乐”,外边罩一层厚厚的塑料布用于防风,紧接着就能载客,车里挤挤能住四个人,三块钱,可以到镇上任何一个地方。 因为车本来就不稳,再加上人多,惯性大,转弯很容易翻。 我们眼前汇进来的就是这么一辆,透过塑料布能看到里面坐着乘客。庾晖避得很及时,但开车的老大爷明显很生疏,他一心想着躲开,不要蹭到庾晖的车,越是紧张便越是出错,直直侧倒。 三轮车的轮子还在空转着。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庾晖已经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去查看了。 恰巧的是,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庾璎。 我接起,她在电话里问我:“小乔,你们走远了吗?” 我说还没出什蒲呢,在转盘这里。 庾璎说:“你蓝牙耳机,怎么总落我这,这都第几回了?丢三落四的,是你们回来拿?还是给我个地址,我给你邮过去?你急用吗?” 我也跟着下了车。 庾晖正在和几个路人一起,把三轮车扶起来。 我说,那我回去拿吧,不过稍等一下...... 大爷和乘客都从三轮车里钻了出来,幸好人没事,只是大爷的胳膊刚刚压在了座椅下面,受了点伤,围观的人有大爷的邻居,正在帮忙打电话喊他老伴儿来,乘客也不乐意了,正和大爷争执。 我不知怎么和庾璎描述当下的场景,便说了个笼统的词,我说,一点小麻烦,肇事了。 我事后无比后悔自己的草率。 因为我实在没有想到,庾璎对这两个字的反应会这样剧烈,我能明显感受到电话那边先是陷入了一种真空般的寂静,随后,庾璎再次开口,声音像是天外来音,那样不真切,虚浮着。 她问我:“庾晖呢。” 我疑惑。 我说,庾晖在帮忙。 这也是个笼统到不能再笼统的词了,但庾璎没有再说话。 电话被挂断了。 我没当回事,走到了人群里,想看看有什么我也能帮得上的。 没想到人群里正在争吵,原来是一个乘客怀着孕呢,这么摔了一下,正在纠结要不要去医院。 她的丈夫当时也在车里,此刻正在指着大爷鼻子骂,而大爷显然还惊魂未定,他的老伴儿赶来,和那男人面对面呛起来,男人说,这么大岁数了手脚都不好使了,还学人出来拉活儿,大爷老伴儿说你老婆怀孕了你还图便宜带她搭三轮车,你装什么好货? ......一团乱。 庾晖不是喜欢管闲事的人,他只和几个路人一起,把试图撸袖子动手的男人给拦开了,随后朝我走过来,拉着我挤出人群。 “走吧,没什么事了,你别晚了。”他说。 我问,你的车没事吗?要不要检查一下。 庾晖说,没事。走吧。 我重新拉开车门。 庾晖绕到另一侧。 我刚要开口,我想要告诉庾晖,庾璎刚刚来电话了,我们得回去一趟,回去拿我的耳机,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坐回车里,我的余光瞥见我们刚刚的来时路,那条笔直的道路,我觉得不大对,话便在嘴边止住了。 “怎么了?”庾晖撑着车门看着我。 而我还往远处望着。 庾晖这时也觉出不对了。 他顺着我目光的方向,与我一起驻足,一起回头瞧。 ......我们同时看清了,是庾璎。 我们看到了庾璎。 庾璎正在沿着那条笔直的路,朝我们的方向,飞奔。 我之所以能一眼看到她,是因为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眼熟,那是她在家里干活时穿的衣服,很单薄,她跑起来时,风会把她的衣服兜起来,像一只没芯儿的口袋。 我不敢想她是从家里跑过来的。 她的头发是散着的。 庾璎从来不散头发,她说给客人做美甲怕掉碎头发,也觉得自己披散头发不好看。 但现在,她是散着头发的。 她的头发在风中猎猎,毫无章法。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看到她清楚的脚步。 她不停。 她根本就不停。 我相信她已经看到我和庾晖了,看到我们好端端地站在这了,但她依然不停。她正用尽她全部的力气朝我们奔来。 庾晖这时也明白过来。 砰一声,是他把车门砸上了。 他快速走到车后,然后继续大步朝着庾璎走去。 他的步速也很快。 而我作为最先看到庾璎的人,却是最慢回过神来的。待我回过神,也朝着庾璎快步走去时,庾晖已经接到了庾璎,几乎是扑到庾晖手臂的那一秒,庾璎就已经双腿脱力,重重地,直挺挺地坐在了地上。 我丝毫不怀疑,庾璎此刻已经累到极限。 我在意的只是,庾璎还穿着拖鞋,是在家里穿的塑料拖鞋,在她脚上已经走了形,庾晖俯身想把她拽起来,却根本拽不动。 她额头和脖子全是汗水。 庾晖站在原地,看着庾璎。 庾璎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愣愣看向我。 而我,还在盯着庾璎的鞋。 在我们身后,人群还在吵嚷,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嘶吼,还有人哭了,有人说着,要报警。 他们的吵嚷好像密不透风的迷瘴,兜头罩下来。 我看着庾璎的鞋,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我想,我可能猜到了庾璎爸爸妈妈去世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意外。 我知道庾璎为什么会这样紧张,惧怕了。 只是,今天,不是荧光橘色的帆布鞋了。 所以这一次,庾璎拥有了掉眼泪的资格。 她看着我和庾晖,目光逡巡着,在不间断的吵嚷声里,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3、恕 我退掉了机票,重新回到了庾璎家。 庾璎回家路上就已经好了,擦干了脸,拍拍裤子上的灰,从地上坐起来,把拖鞋穿正,仿佛刚刚的失态都不曾发生过,她只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却只字不提自己为什么害怕,为什么像没头苍蝇一样从家里跑出来,就只为看我和庾晖一眼。 庾璎说过,人在恐惧的时候,脑子好像短暂地不属于自己了。我担心,刚刚庾璎再次经历了这样一遭,这样的担心让我没有办法拎着行李箱一走了之。 回家的路上,庾晖脸色很不好看。 我和庾璎坐在后排,全程在进行一些不痛不痒的闲聊,庾璎不提刚刚,我也就不好主动问起。 回到家之后,庾璎就说有点累,困得睁不开眼,要再睡一会儿。她进了卧室,关上门。 我过了半小时,听不见屋子里的动静,有些紧张,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看见庾璎睡得很熟。 只是她又发起烧来。 前两天着凉根本就没好,今早又在冷风里跑了一身汗,我把庾璎喊起来吃药,她脸都烧红了,眼球也有红血丝,喝了满满一茶缸的水,然后看了我一眼。 她似乎有话想说,但没有讲出口,只是把茶缸递给我,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我带上卧室门出来,闻到了烟味,是从厨房飘来的。庾晖站在厨房抽烟,见我进去,把烟灭在水池里,顺手打开了厨房的窗。 我和庾晖沉默地站在窗户前,任由冷风环绕。 无人开口。 庾晖望着窗外光秃秃的山,手指捻着烟盒上的塑料薄膜,一直发出????的声响。 这也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声响了,周围静得出奇。 当晚,庾璎退烧了,醒来了。 庾晖把早上的粥热了热,让我和庾璎吃,他自己不吃,又走了。 我原本以为庾晖晚上不在家住,可能是睡在车里,可两次了,早上再见的时候他都是换了衣服的,脸上也不见疲态,显然也不会是镇里市里来回奔波的,我猜庾晖可能在什蒲还有别的住处? 这种猜想让我心里本就存在的疑惑愈发叫嚣膨胀,我觉得庾璎和庾晖身上有许多秘密,曲折起伏,庾璎和我说了一部分,我自己猜到一部分,但很显然,还有一部分,我暂时无缘窥见。 第二天一早,庾璎就好像满血复活了。 我建议她再休息一天,但庾璎说今天有个客人约了做婚甲,很复杂,没个六七个小时做不完,约了就得去,不能让人白跑。 我说我陪你去。 庾璎已经在穿鞋:“不用不用,你昨晚起来几次给我倒水,都没怎么睡,在家补补觉吧,我走了。” 我其实没什么困意。 我把行李箱里的牛肉酱重新放回冰箱保存,还想帮庾璎把床单被套拆下来洗一洗,站到床边又想起,庾璎好了,那我是不是也该重新订票了,可还没打开订票软件,注意力却又被招聘软件弹出来的对话框吸引走了...... 我不得不承认,我总觉心里有件事悬着,那些疑惑虬结挂在半空中,让我频频恍神,坐立不安。 我放下手机,刚揪住被子的一个角,要去寻拉链拆卸,庾晖就给我发来了消息,他问我:“庾璎走了吗?” 我说,走了,去店里了。 庾晖却说:“我不找她,找你,下楼。” - 庾晖竟然载着我去“送快递”。 我上车后一眼就瞧见庾晖车后排座位上放了几个快递,大大小小的。 他载我去了另一条街,不远,然后将车停在一栋平常的临街二层自建房门口,下车,又打开后排车门,把几个快递箱都摞在了手里,走过去敲了门。 门很快开了。 我看不见门里站着的人,只看到庾晖把快递一一递进去,和里面的人站着聊了几句,大铁门里探出一只手,穿着深灰色毛衣,应当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的手,拍了拍庾晖胸前,似帮他掸去搬快递箱时沾到身上的一点灰。 庾晖回来后,我问他,那是谁? 庾晖说:“哦,我姑父。” 见我怔了,又说:“上岁数了,不会玩手机不会网购,买东西总填错地址,我有空就去快递点拿,给他送过来。” 我颇有些小心翼翼,我问,那姑姑呢? 庾晖说:“在家。这两年身体不好,带她出去跑了几个医院,都说保守治疗,在家养着吧。” 我是昨天才从庾璎口中得知,他们还有亲人,还有姑姑,也在什蒲,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了。 我觉得很微妙,庾璎说,她这么多年从不和姑姑一家联系,但庾晖又表现得和姑姑姑父非常熟悉,亲密。我联想到了,庾晖晚上或许是住在姑姑家里,他点点头,证实了我的猜测。 他不由我多想,已经把车驶向离开什蒲的方向。 我收回目光问他,我们是要去哪里? “溶洞。”庾晖说。 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草率,片刻转头看向我:“......行么?” 没什么不行。 甚至可以说,我很乐意。 我知道庾晖叫我出来应该是有话对我说,庾璎和庾晖的秘密,缺失的那部分,仿佛呼之欲出,我很乐意能够触碰到它们,只是我唯一不解的是,为什么要去溶洞,庾晖究竟是要给我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必须要以一个特定的场景作为起始。 庾晖说:“我其实之前来过很多回了。” 见过茫然,庾晖补充:“日出。” 哦。 我说我知道。 你的微信头像,就是那个山坳,日出时的山坳。 庾晖摸摸鼻梁,笑了:“对。” 我问,那是什么时候拍的? 我们聊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到了溶洞景区。庾晖已经驾轻就熟把车停在了景区的停车场。 停车场仍然空无一人,只有我们这一辆车,庾晖没有提议下车,只是看着远处的山:“忘了具体哪一次了,来过太多回,冬天比夏天好,没人,过几天暖和了,景区开了,都是游客,就不清净了。” 我说,那你是怎么发现这有好看的日出的? 庾晖缓缓向后靠,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与我细细算起了时间:“我爸妈走的那年,我和庾璎十八岁,今年我三十三,正好十五年。” 十五年。 我好像对时间一下子失去了概念,好像在我截至目前的人生里,还没有哪个遗憾,哪件愁绪,能够持续十五年之久,也许也正因为此,我才是幸运的。 我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口,我说,叔叔阿姨是因为交通意外才....... “运货,大车,那年秋天什蒲下大雨,下了小半个月。”庾晖很平静,“就你见过的板栗林,那是个急拐,当时雨水从山上冲下来,我爸开车,为了躲石头,没刹住,连车带人,掉下山了。” “我妈不常陪我爸一起跑货,但那天她也在车上。” ...... 我愕然看着庾晖,看他坐在那,平直的肩膀,不知如何应答。 尤其当庾晖轻描淡写说出,就是我见过的那片板栗林,那可是出入什蒲一定会经过的一段,我感到了胸闷难当,因为我想到,这对于庾璎和庾晖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 特别是庾晖,他接手了生意,意味着他也要频繁地往返什蒲,频繁地,走同一条路。 但庾晖说:“也没那么难受。一开始是害怕,后来总跑,就没觉得有什么了。” “都这么多年了。”他再次重复。 我明白。我明白十五年的概念,明白时间的残忍和仁慈,它的仁慈在于这世界上的所有东西,无一例外都是能由时间冲刷,而后改变本来模样的,不论是碾过的车辙,还是某些记忆。 如果事与愿违,要么是因为时间还不够久,要么是因为站在时间里的人一动不动,脚底生了根。 我静静看着庾晖,忽然明白,他应该是顺着时间往前走的人,那么是谁留在了时间里,是谁生了根? “庾璎一直觉得我爸妈出意外是因为她。”庾晖说,“所以这些年,她一直心不定。” 我暗自想象了下十五年前庾璎和庾晖的模样。 庾晖我还不够了解,尚不能推论,但我猜,那个时候的庾璎应该和现在差不多,人性格里的底色是很难改的,庾璎的性格里生来就有热忱仗义的一面,她对人一向掏心掏肺,甚至不惧付出无所得,也不怕交浅言深,所以她有很多朋友,所以我才能在来到什蒲的短短两个月里与她如此亲近。 如今的庾璎是这样,那时的庾璎也是一样。 庾晖说,那时在什蒲,他们有一伙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父母辈就认识,他们的关系也自然也亲密。 庾璎与其中一个最要好,那是庾璎最好的朋友,家里是种板栗的,那一大片山都是她家的。那时的板栗林虽不似如今密集,规整,但每年的产出也很可观,什蒲一度把板栗当成本地特产之一来宣传。 但是有一年秋天,什蒲的雨水太多了,仿佛天要塌下来一般,摘下来的板栗没储存好,被雨水浇了,这样一来就必须尽快运出去,不然再晚了,烂了,生虫了,就全都砸在手里了。 好朋友家里不像庾璎庾晖家的水果生意,是自己承包运输的,他们抢不上车,便只能来拜托庾璎庾晖的爸妈,能不能让一两趟车给我们,帮我们把货运一运。 庾璎爸妈也都是仗义的人,这也不是什么难事,都是一个镇上的,那么熟,按理说都不必开口,就该上门帮忙的,但这一次实在是太特殊了,也是因为雨水,还是因为这雨水,庾璎家里的货,足足两车柿子和山葡萄也运不出去,特别是山葡萄,那东西更娇贵,多存一天都快要烂。 大家都不容易,都是要养家糊口,所以这样的时刻,最先顾及的只能是自己。 庾璎爸妈万分抱歉的拒绝了,大人们都明白道理,也都能理解,但十几岁的孩子就不会考虑那么多,好朋友来求庾璎,说,你能不能跟你爸你妈商量商量,帮帮我们家? 你都没看见,我妈最近天天哭。 我家和你家不一样,你家除了水果还有别的生意,我家是种植户,这要是运不出去,这一年就白忙活了。 我爸最近身体也不好。 我爷爷还在医院住着呢。 ...... “她是替家里着急。”庾晖说,“我们这的小孩,小时候都帮家里干活,知道不容易,所以更心疼爸妈吧。” 直到今天,庾晖仍没有埋怨,他说,与别人无关。 谁也没有恶意。 谁也无法预料意外。 谁也算不准阴差阳错。 这场意外里,所有人都被波及,无一幸免。 但大家也都是无辜的。 “庾璎回家来说,看不得朋友着急,就想着商量商量,能不能帮这个忙。” 同样的,庾璎也没有考虑太多,她被好朋友劝服了,的确,这场连绵的秋雨对于一些家庭来说是擦破皮儿,养养就能好,但对一些家庭,特别是种植户来说,就是伤筋动骨。 所以庾璎求爸爸。 爸,咱家能不能帮帮他们家呀? 那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呀。 爸爸问庾璎,你答应了? 其实没有,庾璎只是说,回家商量,但当爸爸这样问她时,她撒了谎,替朋友着的这份急,上的这份火,让她撒了谎。 仗义的庾璎撒谎说,是呀,我都答应了。 爸爸便说,既然你答应了,那爸爸妈妈就要去做,你知道为别人考虑,爸爸妈妈很高兴,你记得,人最重要的是说到做到,不能不讲信誉。 这话庾璎从小听到大,她也难讲,是不是因为知道爸爸会这样讲,所以她才会故意撒一回谎。 总之,庾璎心满意足了。 她觉得自己帮到了朋友。 她十八岁了,其实也算是大人了,从小到大,她最爱听别人说她人缘好,讲义气,以她为圆心能聚拢起一群小孩子,在什蒲“横行霸道”,友谊持续至今。她和好朋友明明学习成绩都挺烂,一起迟到,一起挨骂,一起偷偷化妆做指甲,明明是学校老师的重点照顾对象,暂不知道前路是哪般,却也不妨碍她们两个自我感觉良好,并坚信着对方有朝一日一定能够飞黄腾达。 你懂什么,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最厉害的人。 等你真发达了,到那时候,可别忘了我。 课本上说,命运是翻手作云覆手雨,庾璎可记不住那些古诗词,她觉得她们的关系是经得住时间的,是能持续一生的,可真当命运有点小动作时,甚至都不必翻手覆手,只是摇摇手指,她就从手指头缝里狼狈地掉下去了,再也难站起来了。 事故发生之后,好朋友一家来吊唁,结果被姑姑和姑父打了出去。 姑姑姑父扬言,要告他们,要让他们赔命,赔钱。 好朋友在楼下等庾璎,等了几天,没等到。 庾璎一直就没出过门。 又过了一个星期,姑姑和其他亲戚们开始研究,怎么样让对方一家付出代价,事是因他们而起,如果不是帮他家运这一车板栗,也就不会有意外。 有同学来找庾璎,带来好朋友的口信,让庾璎去镇上小广场见个面,她有话说。 庾璎还是没去。 后来,听说姑姑去对方家里闹了几场,要回来几万块钱,不痛不痒。 又后来,听说对方家里匆匆忙忙把种植生意和地都转手了。 再后来,庾璎听说,好朋友一家忽然搬走了,离开什蒲了,动作很快,无声无息的,再也没人能联系得上他们了。 姑姑在家痛哭,又痛骂,却也没什么办法。 同学找到庾璎,说好朋友给她留了个信儿,是句对不起,但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 有一辈子欠债的,却没有一辈子还债的。或许好朋友一家是看透了这个道理,他们还想活着,还想拥有抬头喘气的权利,所以,他们把生意转手了,做了力所能及的情义上的补偿之后,离开了。 “怨人家干什么呢?”庾晖说,“没必要。” 庾晖并不记恨那一家人,庾璎也不,两个人在这件事上达成了默契,他们默契地不曾把罪过归因于已经“逃走”的人,不同的是,庾晖说服了自己,这只是一场意外,而庾璎,将罪责揽在了自己身上。 她记恨的是她自己。 要不是她稀里糊涂地瞎仗义,要不是她回家来撒谎,但凡她为家里多考虑那么一点点,爸妈就不会去帮这个忙,事故也不会发生。下雨的时候,爸妈应该在家里躺着,和她一起吃着水果,开着电视,重温着爸爸最喜欢的射雕英雄传。 庾璎说她想当武林小说里浪迹天涯的江湖女侠,却一语成谶,真的没了家。 庾璎和庾晖是在爸妈走了以后才慢慢了解到家里的经济状况。其实这些年生意越来越难干,爸妈想再赌一把,拉了几个朋友一起在镇上开厂子,做副食品深加工,厂子还没开起来,机器和生产线却已经实打实投了钱。 现在攒局的人没了。 爸妈的几个朋友都是看着庾璎庾晖长大的,没人拉得下脸来要钱。 但银行贷款摆在那。 姑姑说,把房子卖了。 庾璎不肯。 我其实不该插言的,但我实在是没忍住。 我很少有这种没忍住的时候。 我问庾晖,是不是应该有保险?还有那家人赔的几万块钱呢?虽然不痛不痒,但终究应该拿在手里才对。 ......拿在你和庾璎手里。 怪我,我大概是对人性的幽微处太没信心了。 庾晖明白我的意思,他说:“我姑把钱给我了,在我这,其实足够了。” 足够还上银行贷款,卖了房子,甚至还能把爸妈从朋友那里拿的几笔外债还清,但庾璎坚持不肯卖房子,她那时已经慢慢从崩溃里走出来,从一开始把自己关在屋里闭口不言,倒每天能和庾晖说上几句话,她说,这是爸妈留下的念想。 妈说了,咱们是什蒲第一批住上小区楼房的,她可骄傲了,所以,咱得给妈留着。 庾晖没动静,只是埋头把碗里的饭扒干净,放下筷子,说,行。 庾璎又说,我以后不想再去姑姑家了,她今天给我打电话让我们去吃饭,我说我不去,我以后都不想去。 庾晖这时拧了拧眉毛,他觉得他有必要跟庾璎好好说道一下,那是亲姑姑,没有对他们藏任何私心的亲姑姑,那家人给的赔偿,白事的礼金,但凡过手的姑姑都一笔一笔记得清楚,全都交在他手上,还让他们以后直接去家里住,她来照顾。做人不能是非不分,不能恩将仇报。 可庾璎突然就甩了筷子砸了碗,然后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 事情出了以后,庾璎其实没有这样反应剧烈过,她甚至都没哭过几回,像是早把所有情绪都掏空了,就剩一层皮,但她说起姑姑,那层皮突然鼓胀起来,并露出密密麻麻的皲纹。 庾璎哭着说,我受不了姑姑看我的眼神。 她好像在透过我看爸爸。 庾璎终于说出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哭完了,又变得很平和,但这份平和让庾晖更害怕。 “她说,她觉得这件事儿归根结底是怨她,家里亲戚没人怪她,是考虑到她还是孩子,而且走了的是她亲爸亲妈,知道她也难过,不能多怪罪。但是别人不怪罪她,她自个儿不能不怪自个儿。” 庾璎说,她没脸再和家里任何一个亲人见面,没法再到别人家里去,道道眼神落在她身上,她都觉得像鞭像刀,打得她抬不起头,捅得她满身是洞。 我能共情庾璎,却无法理解她的想法。 我很惊讶地发现,很多事情在慢慢闭合,犹如一个巨大的圆圈在收拢,庾璎责怪园子不该信命,她其实才是那个最能拿命当说辞的人,她劝慰李安燕不要太极端,太固执,其实她比谁都要极端,比谁都要固执。 “她认死理儿,”庾晖说,“她认定的事儿,没人劝得了她。” 我说,庾璎也是这样说你的。 我早发现庾璎是这样的人,不但如此,我还记得庾璎说这是家族遗传,说庾晖也一样,又轴又倔,只相信自己心里的那一套东西,只会按照自己的逻辑前进,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那她是胡说八道,”庾晖说,“我跟她不一样。” 的确是不一样的。 庾晖的确不是个会信命的人,他连玛瑙和蜜蜡都不相信。 他有过把自己圈起来的时候,但他也会自己走出来。 “我出去打工,庾璎也出去干活,我俩都不是读书上学的料,那几年就想着挣钱,把钱还一还,不用我姑帮忙,我俩也能把这房子留住,也能好好过日子。” 庾晖跟我讲过他以前,干过很多日结工,后来去工地开车。 开车对他来说是一道坎。 他学驾照时第一次摸方向盘,第一次上路,停下来的时候全身汗湿,头发上的汗顺着眼睛滴,像是洗过一遍澡。 “后来就好了,总能好。”庾晖说。 他有一次偶然发现了溶洞这是个看日出的好地方,之后就总往这里跑。用庾晖自己的话说,人想得开与想不开,总是反反复复的,想不开的时候他就来溶洞待一宿,第二天天亮了走。走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光线强烈,具象化地一道道直达眼底,庾晖觉得,好像有点力气,能再往前走一段,再往前开一段。 至于庾璎,去美甲店当学徒是误打误撞的,她那时一心想学门技术,小小年纪外出打工也碰过一鼻子灰,在美甲店也被师傅欺负过,但她能熬,熬了两三年,技术学到手,便回到什蒲,大刀阔斧开了自己的店。 庾晖那时说了一句错话。 他对庾璎说,你像咱爸,胆子大,敢做生意。 结果一句话扬了一锅沸水,那几年他们从来都是心有灵犀地不提起爸妈两个字,这么一下子,庾璎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天都没说话。 我说庾璎固执己见。 刘婆说,小庾啊,你别对自己太刻薄了。 庾晖说,人得学会自救,要是自己不想走出来,谁拽都没用。 庾璎自己也说过的,她说,不要让那些沙石永远留在河流里。 时间推着河水往前,庾璎在努力拓宽河道,确保自己心里的那条河在外人眼里始终丰沛,但,那些淤积的沙石其实根本没有减少。 她根本没有自救,而是任由它们留下了。 庾璎那时有个男朋友,也是从小在镇上一起长大的伙伴之一,庾璎家里出事了,对方家里的态度虽没有明显表现出区别,但总归当爸妈的,都要为孩子的未来考虑,庾璎自己也是要脸的,她主动说了分手。 庾晖听说以后,单枪匹马上门去想给庾璎撑个腰,庾璎拦住他:“你别去丢人了。” ......要是自己不想走出来,谁拽都没用。 庾璎对谁都仗义宽厚,只对自己刻薄,她的这份刻薄和近乎变态的自尊心还不允许她向爸爸妈妈从前的朋友们求助,都是交情很好的叔叔婶婶,也提过想带着庾璎庾晖一起做事,总比他们两个小孩子自己打工讨生活要好。 庾璎不去,她不想去。但庾晖去了,他捡起了家里以前的水果生意,因为意识到自己不能一直打零工,在工地和快递站干体力活,那样不是办法。 从某种角度上说,庾晖是比庾璎还要务实的。 他拉得下脸,也更有翻篇的能力。 庾璎这些年从来没有见过姑姑姑父,她以为庾晖也一样,但其实,庾晖隔购,帮忙修东西,跑腿...... “毕竟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断绝关系不现实,也不应该。” 庾晖的出发点是实际的。 庾璎抗拒,他也不逼她,但他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心里有数,并且十年如一日地践行。他极少凭着心情冲动行事,又或者说,冲动的那股子力气偶尔会高高扬起,但很快就被他压下去了。 他早已经走出来了。 我问庾晖,你跟我讲这些,是想让我帮你劝劝庾璎吗? 庾晖没有说话。 我说你知道吗,庾璎说出事那天,她接过一个电话。 那是妈妈给她打的最后一个电话,让她好好照顾弟弟,也就是你。 庾璎大概是把照顾庾晖当成自己的人生意义,甚至极有可能是唯一一个。庾晖不结婚,她也不考虑人生大事,庾晖还在外面漂,那她也没有资格安定,她开店赚的钱要留给庾晖,给庾晖攒着,要给庾晖更牢靠的人生保障,她以后还要帮庾晖看孩子,帮他解决一切风险与麻烦。 这是对妈妈嘱托的交代,是抱歉,是补偿,严重点说,也可能是一种自惩。 庾晖自然是知道这些的。 但他无法说服那样固执的庾璎。 他曾说过,庾璎就是太关心他了,关心到把自己是谁都忘了。 我现在觉得这句评价真的无比精准。 庾晖望着车前的空地,很久没有说话。 后来他开口问我:“我要是说我妈也给我打过电话,你信么?” 我一下子不知怎么回应。 “我妈说,我是哥哥,让我照顾好庾璎,看好她,别让她挨欺负。” 庾晖这时看向我,他依然平静的眼睛让我无法对这件事产生任何真伪的怀疑。 紧接着,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远处。 又一阵沉默后,他又重复了这个词:“......一家人。” 我渐渐意识到家人这个词在庾晖心里的重量。逝人已去,活着的人还要相互扶持,一起走完接下来的人生,天上风,云后月,落霞太阳启明星,无一不是离开的人从天上捎来的口信,他们在看着地上的人,看着他们,好好过日子。 既然是家人,那么很多东西,真的重要吗? 谁是谁非,真的要用天平来称量,锱铢必较吗? 爸爸妈妈在天上,是会怨怼庾璎的不懂事?还是心疼她如今的自我折磨呢? 这天下午,我和庾晖在停车场坐了很久。 我们始终没有下车,也没有人再说话。 我问庾晖:“你是打算再坐一晚,再看一场日出吗?” 庾晖望着远处山坳。 此刻已是傍晚,太阳即将落下,眼前是一片澄澈而恢弘的粉紫色。 “不看了。” 他是更早走出来的人,早就不再需要从太阳的起起落落里找答案了。 我说,好,那我们找时间,带庾璎一起来看吧。 庾晖点点头。 他启动车子,驶进了那片晚霞。 - 我想我该帮帮庾璎。 不论她需不需要,不论庾晖觉得有没有必要,我都想帮帮她。 我不能在已经知晓全部的情况下,仍然任由庾璎将那些沙石高高筑起。 我一定要带庾璎来看一场日出,让她来看看她生活的地方有多漂亮,冬日的溶洞也并非灰暗无聊,一无是处。 我要帮她真正疏通开心里的那条河。 庾晖上楼,我们一前一后,走到楼梯拐角时庾晖停了下来,对我说:“跟你讲这些没别的意思,知道你爱东想西想,现在都告诉你了,不用自己瞎琢磨了。” 庾晖是想向我解释,昨天庾璎在大街上那奇怪的反应与我没有关系,他要我不要往自己身上揽责。 我说没有,不会。 庾晖问我:“重新订票了么?什么时候,我送你。” 我说,再等等吧。 我告诉庾晖,甚至可以算是承诺,我承诺,我会尽我所能把庾璎拽出来的。我不信外力真的毫无用处,我刚来什蒲的时候不也是魂不守舍,像飘在空中?是庾璎拽我重新回到地面,让我踩实了,踩稳了。 我才觉得我又活过来了。 我在什蒲这片土地上得到的远要比我失去的多,这些,都是庾璎帮我的。 所以你怎么能说,别人怎么拽都没用呢? 庾晖将门带上,人却站在门口,不进来。 我站在客厅中央。 家里没人。 “我知道一个人的执念很难改变,可能需要更久的时间,但我保证,即便我离开了什蒲,我也依然把庾璎当做我最好的朋友,我一定要帮她,我一定要拽她出来,不管用多久,不管用什么方法。”我说。 庾晖笑了。 但也只有短暂一下。 然后我眼看着他刚刚还少许晴霁的面色很快又沉下去,就这么一会的时间,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打开客厅的灯。 我和庾晖面对面,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们一同站在黑暗里,我依稀瞧见他棕色的眼。 我忽然紧张。 “怎么了?”我问。 庾璎好像还没回来呢。 庾晖却抬起了手,他的手扶在门口的柜子边缘,先是皱眉,然后忽然朝我笑了声,是那种意味明显的,无奈的笑,凉丝丝的。 我更紧张了。 庾晖开口:“我让你看看,为什么我说没用。” 我的后背瞬麻。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庾晖也根本不给我解答,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换鞋,在说完这一句后就直冲冲闯了进来,他从身边路过的时候,快步带起风,我在这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击打着那风。 是香火味,是点燃的香火味。 我此刻来不及思考。 我以为另一个房间是没人的,我以为庾璎还没回来。 但庾晖从我身边匆匆而过,撞到了我的手臂,他绕过我,快步经过客厅,直直朝着那扇平日里总是紧闭的门。 我转身。 门开了。 庾晖握着门把手,背影挡住房间里的景象。 我还是听到了,我听到了一片黑漆漆里庾璎的声音,强装镇定但明显沙哑的嗓音。 她其实早就回来了,一直在房间里。 是上香?或是什么? 我知道,她必定也听到了我和庾晖刚刚的对话。 庾晖这时抬手按亮了墙上的开关,房间里一下子灯光雪亮,可还不待我反应过来,庾晖就已经大踏步走了进去,紧接着便是庾璎的尖叫?? “你别动!” “我不许你动!” “你有病啊庾晖!你放下!你还给我!你还给我!” ...... “庾晖,你还给我。” 我听到了,庾璎哭了。 我从认识庾璎,到庾璎家借住以来,出于礼貌,我不敢踏入那间用于摆供的屋子,就算进去翻找东西,我也会克制自己不让眼神乱飘,从小我家里也会拜神,我总觉得打量供桌是很冒犯的行为,但此时此刻,我顾不上许多,因为担心再晚一秒,庾璎都要和庾晖厮打起来。 我快步走过去,看见的场面是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庾璎正与庾晖撕扯,她死死抓着庾晖手里的东西,满脸涨红,庾晖毕竟还是个男人,他力气大,不松手,庾璎做的就是无用功。 我忽然很想帮庾璎把那东西夺下来,因为瞧得出,那东西对庾璎很重要,太重要了。 否则她不会又一次如此失态。 庾晖不肯。 我借着这一刻看清,哦,原来,是照片,庾璎和庾晖争抢的是摆在供桌上的照片,不大的木头相框,大概是庾璎爸妈的照片吧,我想。 下一秒,庾晖就好似彻底没了耐心,他使了更大的力气,甚至不怕伤到庾璎,庾璎被他一搡,直接坐在了地板上,而那相框也随之砸了下去,砰一声,还有玻璃的脆响。 此刻房间里重归寂静。 连庾璎的哭喊声都没了。 我实在茫然,在这一片寂静里,我的心却在轰鸣不停,我看着扣在地上的相框,有种强烈的预感,庾晖想让我看的东西,大概就是这照片。 庾璎是他最亲近的家人,他也尝试过许许多多次,想把庾璎拽出漩涡,不想让她继续无谓的愧疚,不想让她继续自惩,但没用。 庾璎自困得太久,也太深了。 这个极端的傻子,固执的混蛋。 当我弯腰,把地上的相框捡起,翻过来,照片上的人像映进眼睛里的时候,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庾璎啊。 庾璎。 我看到那照片,那多年以来摆在供桌上的照片,分明是一张合照。 没有庾晖,是爸爸妈妈和庾璎,三个人的合照,照片里的庾璎还穿着校服。 没人会祭拜自己,没人会多年如一日,对着自己的照片发呆,思念。除非她的心,她的灵魂已经随着照片上的人,随着多年前的那场意外,随着自己泥沼灌过,她多么希望,当时她能和爸爸妈妈一起离开。 至少那样,她不似现在痛苦。 我的眼前模糊一片。 照片里的人笑着。 庾璎的爸爸妈妈,看上去都是非常和善的人。 我的大脑乱了很久,最终深深呼吸,把那照片放回桌子上,然后蹲下,在庾璎的身边。 我很想抱抱她,我也很想安慰她,但我的嗓子糊住了,吐不出一个字,只能任由眼泪无声往下掉,掉在我和庾璎紧握的手上。 庾晖也蹲下来,他握住了庾璎的另一只手。 他也掉眼泪。 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被香火味道浸染多年的小小房间,我们相顾流泪,最终还是我先开口,我问庾璎,我们去看看日出吧,好不好? 我实在不知如何拉拽你。 但,我们去看看日出吧。 庾晖看过了,我也看过了。 就剩你了。 每一个人都有困住自己的时候,饶恕二字是要持续一生的课题。 请你去看看太阳,好不好?启明星于东方亮起,随之而来的,是崭新的一天。 求求你,庾璎。 算我求你了。 太阳总会升起来的。 我们都要在日出里站起来的。 照片里的人在看着我们呢。 他们是谁? 他们是家人,他们是希望你站起来的人,他们不会怨怪你,他们会笑着看你,好好的,轻轻松松地,走完这来之不易的一生。 然后,我们会再次相见。 庾璎,不要一直困在那无风的山坳之中。 我们去看看日出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4、尾声 二零二三年一月时,我第一次来到什蒲,三月时离开。现在是二零二五年,当我写下我在什蒲这两个月的故事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之久。 人生本就是一场经历,一场体验,我看似好像在什蒲荒废了一段光阴,但两年过去了,我偏偏对这两个月的时间记忆犹新,甚至想得起每一天我都是怎么过的,每一件事的前因后果,与每一个人的相识始末。 有一次,我和妈妈聊天时说起过这个话题,我和她讲我在什蒲经历的和听到的故事,我问妈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对这些事情记得这样清晰? 好奇怪,我好像早已经忘了我大学时同班同学的名字了,可我们一同度过了四年,我也很难回忆起我上一份工作坐在我斜对角工位那位每天早上都要吃麦多馅饼的男同事是哪里人了,哎?好像不仅忘了他是哪里人,连他的英文名我也模糊了。 我好像后来一直悄悄给他备注麦多。 可是明明,明明我们也在一个部门共事了很久。 妈妈笑我,她用过来人的语气对我说:“那是因为你根本没用心。” 那段时间你实实在在地经历了,那段路你的确和一些人同行了,但碍于你可能太匆忙,或是太紧张,又或是你只往前看,从不看两边,总之,你没有在这段时间和关系里用心,然后很容易就忘了呗。 妈妈问我:“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上幼儿园大班的老师姓什么?” 我说我当然记得,姓谢,谢老师。 因为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很不爱讲话,没有小朋友和我玩,我其实很想和大家在一起,但我不敢,我不敢主动走到人堆里去,所以显得在班里像个受气包,每次有集体活动,我都要谢老师拉着我,没人和我组队,就谢老师陪我组,谢老师陪我玩。 过去太多年了,我没有留下谢老师的联系方式,但我仍能清楚记起谢老师长什么样子,我记得她比其他老师年级都要大,记得她头发里总夹白,记得她手上永远有老式护手霜的脂粉味。 我用心记住了她。 我躺在沙发上,头枕着妈妈的腿。 爸爸给我端来一碗切好的水果,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我说都可以啊。 “那给你做炒蟹,我去买蟹。” 妈妈一边帮我捋头发,一边数落穿衣服准备出门的老爸:“乔睿每次回来你都做炒蟹,你问过乔睿真爱吃你炒的蟹吗?” 我在笑。 我说,其实还挺爱吃的,只要不是肉馅做的菜都可以,我都爱吃。哦对了,我还想喝妈妈做的沙白汤。 妈妈则冲爸爸喊:“听见了没?沙白汤。” 爸爸说,好,知道了,马上回来。 “那个谢老师,我前几天还见到了,年纪大了,身体还行,”妈妈拨了拨我的衣领,“我说你过节放假回来了,谢老师说,你要是有空,让你去她家玩......哎你这到底是纹了个什么图案?不疼么?” 妈妈轻轻按了按我的肩膀,那处小小的纹身。 我说那是个简笔画,山和海,象征自由,是我大学毕业那年纹上去的,瞒着你,偷偷的。这么多年,早就好了,早就不疼了。 “象征自由......我到底是碍着你什么了?我管你严一点还管出错了,我要不是从小管着你,你能有今天?”妈妈轻嗤一声,帮我把衣领往上拽了拽:“而且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我早就看见了。” 我问,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看见的? 妈妈说:“就是你刚毕业,刚开始工作,我去上海找你那次,住在你那出租屋里,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看到的呀。我还给你在网上买了维生素邮过去,你忘了吗?” 我转过头看着妈妈。 维生素我的确是记得,我当时只以为妈妈的是觉得我工作辛苦,让我吃点补剂。 “我在网上查的,纹身后的注意事项,有专家说要多补充维生素,提高免疫力,不然难痊愈。”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妈妈说:“我才不和你说,多说几句话你就烦,我干嘛招你讨厌。” 哦,那专家还讲了,刚纹身不能吃海鲜,我看你也没忌口,晚上还带我去南京路吃了日料。 妈妈轻笑着问我:“那顿饭很贵吧?” 我也笑。 我说这什么骗人的专家。 而且,你还记得我请你吃了日料? “当然记得,”妈妈说,“点菜的时候我就在心算,那顿饭怕是要花你半个月的实习工资。” 我说,那你是不是没吃饱? 妈妈耸耸肩:“那么贵的东西,还要吃到饱啊?你请我去吃,我就很高兴了,我回来还和你爸炫耀呢,六十八块钱两片的三文鱼你吃过没?我可吃过了,是我女儿请我吃的。” 说真的,我都已经忘了那餐点过三文鱼了。 我问妈妈,这话你怎么不当着我面说呢? 妈妈又开始装傻,说,什么话?夸你的话啊?我才不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我是怕你太骄傲了。 我又要开始胡搅蛮缠了。 不论其他的母女是如何相处的,至少对我而言,虽然我和妈妈的相处模式早已经定下,虽然我知道她就是很难主动来夸奖我,我们之间就是很难坦诚相交的,但我一定要逼着她,也逼着自己做出改变。 我说妈妈妈妈,你可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妈妈呀。 妈妈当即把我的脑袋推远,利落地站起身,仿佛会被我肉麻的话烫到似的。 我笑得更加欢畅了。 我说妈妈妈妈,我特别爱你。 妈妈这下连客厅都待不下去了,擦擦手往厨房走,还问我:“除了汤,还想吃什么?自己在外面不会做饭,让你好好学你也不学,最会做饭至少饿不死自己啊。” 我说,本来也饿不死。 你不知道,你女儿现在朋友可多了呢,时不时就有人给我邮寄吃的,冰箱就从来没空过。 妈妈扔了一把青菜给我,说,反正吹牛不要钱,你就练你的肺活量去吧。 我摊手:“真的呀!你看你,还不信。” 真的。 我可以一点都没说谎。 自从我从什蒲离开以后,我总是收到来自什蒲的快递。 就比如佳佳,她常会给我邮寄些她自创的新品,有时是饼干,有时是面包。 饼干还好保存,面包容易坏,佳佳会真空好再寄过来,我有时打开包裹看见的是一个又一个真空袋,里面的面包被吸走空气变得干瘪,卖相实在不佳,佳佳说,没关系,口感可能是顾不上了,味道应该没变,主要是新品,让我尝尝新鲜。 我说,这看上去也不新鲜了。 佳佳便很苦恼:“哎呦那可怎么办!小乔姐,自从你走了,都没人帮我试吃了,庾璎姐不吃新品,她这么多年就只吃那几样,李安燕胃口好,但是她走了,庾晖哥也不常回来......我也不能给我爸我妈吃,他们吃也没用,反正我做成什么样子他们也只会夸好吃,夸我厉害,哎呀烦死了。” 我很想当即把通话录音下来,发给妈妈听听??你看看人家! 但我知道,妈妈肯定装听不见。 我问佳佳,李安燕走了?是去哪里了? 佳佳说:“哦,刘婆去世了以后,李安燕就和她妈妈离开什蒲了,哎是去哪了来着......忘了,我这记性,反正是去外地了,好像是找了个培训机构,说要复习一年,自己参加高考。” 我说怪不得,我好久没看见李安燕发朋友圈了。 以前一天八百条朋友圈,我这个不玩游戏的人都快记住那几个二次元男人的脸了。 佳佳笑:“她说她要断情绝爱一年。她妈妈原本是想给她办转学,但是李安燕还是不想去学校,干脆就找了培训机构。这样也挺好,她聪明,当初跟同学们赌气归赌气,学习倒是都没丢,说捡起来就捡起来了,自学也行的。” “而且,她还小,见的人见的事都太少。” “这世界就是有很多不好的地方,我们暂时改变不了,但总有一天,会改变的吧?在那之前,我们总要往好地方看,往好地方走。” 我问,她和她妈妈还是老样子?还是那样,每日刀枪剑戟冒火星? 佳佳说:“差不多吧,不过也好些了,夏天的时候,刘婆去世了,可能是家里少了一个人,所以这娘俩稍微亲近点了。” 刘婆是二零二三年的夏天去世的。 刘婆白礼上的所有纸扎,都是李安燕的妈妈,也就是刘婆的女儿亲手做的,刘婆自己检查过,说是手艺不行,但也还凑合,主要是自己女儿做的,不是豆腐渣工程,她比较安心。这种不合时宜的玩笑,刘婆女儿听了便生气,说你快闭嘴吧。 刘婆又笑,说快了,我可真是马上就要闭嘴了。 惹得刘婆女儿不在病房呆了,扭头便走。 有人对刘婆说,你别看你闺女平时冷言冷语,她对你很好,久病床前无孝子,多少儿女做不到侍候床前,她呀,就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你养她小,她养你老,你对她的好如今换来了回报,父母与儿女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刘婆说是呀,就是这么回事,但我还是心亏。 我没有养她小,她小时候我不在她身边,她遭的那几年罪,我这辈子弥补不上。 我走了,我们俩的缘分就了了,她和燕子有她们的母女情分,我就盼着,她们不要像我们一样。 说这话的时候,刘婆女儿刚好打完水回来,悄悄往旁边扭过脸,使劲眨了眨眼。 刘婆对女儿说,还有个事儿,我得趁我还在,跟你说明白喽,别等我走了,你自个儿瞎琢磨,当初你把燕子抱回来,我给她推算,说只能看到她十八岁,那事儿你还记得么? 刘婆女儿把暖壶放回去,脸上不耐,说你可不要再讲了,燕子心脏病早就好了。 刘婆笑说是呀,我就是跟你解释一下,怕你以后见燕子遇到个什么沟沟坎坎的,你又烦心。燕子的命,我确实只能看到十八岁,因为我马上就要蹬腿儿了,以后当然就看不着了。 刘婆女儿把刘婆扶起来抿点水,说,你又胡说八道些什么! 刘婆说,放心吧,燕子什么关都能过去,她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我在天上保佑你们,哪路神仙给你和燕子使绊子,看我不掀了他们香烛。 我是当妈的,当妈的可什么都不怕。 ...... 刘婆走的时候,镇上很多人都来送。 刘婆不是什蒲本地人,她逃离至此,来的时候孤身一人,走的时候倒是热热闹闹。 用李安燕的话说就是,她当了一辈子老好人了,谁家的事她都要帮帮忙。总要让老天看看,这世上是好人有好报的吧? 一个人,不论她被驱赶到哪,逃到哪,只要她还想好好活着,就一定可以活下去的吧? 刘婆女儿帮刘婆擦脸,擦手,擦脚,穿衣服。 刘婆弥留之际,迷迷糊糊喊的是,妈妈。 她说她看见了妈妈,来接她了。 刘婆女儿跪在床前磕头。 李安燕倔得很,仍然不肯让人瞧见她哭,总是仰着脸,最后实在忍不住,把脸埋在妈妈后背。 - 佳佳向我讲完那场景,我们同时沉默了。 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经之事,可没几个人能说自己看透了,接受了,往往都是劝别人容易,劝自己难,佳佳在电话那边友情提醒我,请暂停幻想自己或自己的亲人离世。 我和佳佳又同时笑起来。 “小乔姐你人那么好,你也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的,”佳佳说,“我们都长命百岁。” 我问佳佳,最近面包店生意怎么样? 佳佳说,还行,老样子,不过最近她打算把家里那个老店面也重新装修一下,然后让爸妈彻底放手,直接退休,该出去旅游出去旅游,该歇着就歇着,她觉得自己现在有一身力气,而且第一家店开得顺利,好像就有自信心了,能开起第二家,第三家。 “他们现在就不在家,出去旅游了。之前园子姐回来,我们一起吃了饭聊了天,她帮我介绍了不错的旅行社,是她朋友开的,然后我就直接帮我爸妈打包行李,直接送走,我妈总说她想去海边,说了多少年了都,可别再拖了。” 我说园子回去了啊? 好可惜,没见到她。 佳佳说是呀。 “园子姐现在可漂亮了,走大街上我都认不出来了,园子姐说我们是太多年没见了,但我觉得她做医美的,肯定自己也做了什么项目,我说我也想做,庾璎姐说我没找到重点,明明就是钱养人。” 园子如今事业做得很好,早就不再是为了赚钱,春节也不舍得回家,穿着棉捂子站在冷风大雪里卖货的小姑娘了。 她告诉庾璎,她现在其实一点也不比那时轻松,人要是想过好日子,怎么都是要吃苦的,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过那时候年纪小,吃的很多苦现在想想其实都没必要,她现在有自己的事业,却依然单身。 “起码男人的苦,我是不想再吃了。” 佳佳还是对爱情存在浪漫希冀的,她不认同园子这句话,她觉得有人陪就比没人陪要好,所谓享受孤独大概是种很高的境界,她现在达不到。 园子朝佳佳眨眨眼,说,单身,也不一定会孤独,哎呀,怎么跟你说呢...... 庾璎和园子两颗脑袋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然后又一起偷着乐,佳佳问你们乐什么呢?庾璎不肯说,只说佳佳你少喝点,吃点菜,今晚这瓶酒你自己喝了一半,一个小姑娘,怎么是个酒蒙子呢? 佳佳说:“服了,庾璎姐总把我当小孩,不就男人那点事,我也眼看着快三十岁了啊!有什么不能跟我聊的。” 我其实和庾璎一样,也总把佳佳当小孩,她慢性子,看上去好像从不因任何事情暴躁焦虑,虽然聊天时时不时会爆出几句金句,但多数时候她好像总游离于话题之外,总在走神,这让我们不由自主地总把她当妹妹看。 妹妹是需要照顾的,妹妹是需要被保护的,但佳佳说:“我用了好多年,终于向我爸妈证明我有能力,我不笨,不靠他们,我也能把店开起来,也能好好生活,现在又要向你们证明了......” 我说那倒也不是。 不是说你笨,只是,被人宠着是福气,你看,你爸爸妈妈,你的朋友们,都很宠着你,都很照顾你...... 佳佳说:“可我不需要这样啊!” 而且也不想这样。 被宠爱确实还不错,但,被崇拜,被夸奖,被肯定,这些感受更让人踏实。 “小乔姐,你什么时候回来什蒲呢?明年春天好不好?我答应你要带你去溶洞,溶洞景区今年冬天要重修,据说明年春天就能重新接待客人了。我给你当导游啊。” 我说好啊。 佳佳嘿嘿笑了两声:“小乔姐,我还想问你呢,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我说哪有这么快? 刚结束一段多年的感情,我大概需要很长时间来清空自己,而且最近有点忙,刚入职一家新公司,对城市和业务都要适应,暂时腾不出手来谈恋爱。 “哦,好吧,”佳佳说,“小乔姐,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和之前的那位都谈那么久了,又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你会不会觉得分手了很遗憾?” 我说当然了。 我当然会觉得遗憾了。 我是个吝啬的人,我不仅会觉得遗憾,我甚至会痛心,痛心那些时间被付出了,却没有修成正果。 我做不到绝对洒脱,做不到完全不在意沉没成本,可我也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在离开什蒲之前,我和梁栋见过一面。 就在我和梁栋妈坐着说过话的奶茶店。 梁栋显然意外,他了解我,知道我不是会主动的人,但其实,我约他出来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把他家的钥匙还给他。以及,我总觉得,我们需要一个正式的、体面的结束。 我尽可能细致坦诚地向梁栋描述了我这两个月的心理历程。 梁栋一直很安静地在听,他一反平时激进的态度,没有打断我,我就知道,在我们分开的时间里,他也有过思考。 我对梁栋说,我们千万不要记恨彼此,我仍记得你的好,我记得你的自信与明亮,细心与责任感,那曾是你最令我着迷的地方,同样的,你也会记得我的好处,我们即便分开,也依然会祝福对方。 梁栋垂着眼,并不看我。 他在沉默很久之后,抬起头问我:“乔睿,我同意分手,但我就是想知道,我们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怎么就会走到今天呢?” 我说没有。 真的没有。 梁栋没有犯什么错,他也绝对不是一个坏人,至于我们分开的原因,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却也复杂得浑浊不清,好像一杯加了太多调味料的酒,早就品不出本味。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个根本来,大概是我们从合适,变得不合适了。 我其实和佳佳一样,是个对爱情有幻想的人,我曾希望此生能遇到一个完全合拍的灵魂伴侣。 我原本以为梁栋就是那个伴侣。 但我忽略了时间对人的修剪与打磨。 就像我曾经觉得梁栋的强势对我来说十分受用,彼时的我很享受他对我的工作和生活事无巨细的安排、照顾,但曾经的甜蜜如今变成了烦恼。 我记得在我和梁栋刚来到什蒲的时候,我有问过我自己,这些年我变了吗? 胆小,纠结,自己依然脱胎换骨,但是,梁栋,我确实有一些改变,最明显的大概是,我的大肚花瓶属性已经削减很多。 改变来源于成长。 你是。 我也是。 梁栋这时向后靠在椅背上,笑了声,他并不认同:“照你这么说,人有点变化就得切割关系,恋爱的要分手,结婚的要离婚。乔睿,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完全合适的两个人,今天合适,明天可能就不合适了,今天你看一个人顺眼,明天就不顺眼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没错,我也想过的。 或许我以前一直在误区之中,或许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像拼图一样完全契合的灵魂,那终究只是文学影视作品的浪漫创作,两个人要共走一生,需要包容与体谅,甚至还需要为了对方改变,但是梁栋,有些东西可改,有些不可。 当我们爱一个人,当我们想构筑一段长久的关系,前提是,我们得是我们自己。 梁栋静静看着我。 长久的无言过后,他忽然笑起来,这次不再有负面的情绪,他看着我,说:“乔睿,你确实是变了,你变得很会抓重点,你把我的话都堵的严严实实了,我原本想说,如果我愿意为你改变呢?如果我愿意以后都听你的,唯你是从呢?” 我也看着他。 “那样的话,我就不是我了。你就会更反感我,对吧?” 不待我再开口,梁栋就已经站了起来。 我也站了起来。 他问我:“什么时候走?” 我说,就这几天。 “好,那我不等你了,我明早的机票,公司那边事情太多,我已经拖了太久了,”梁栋朝我伸出手,就像是我们刚认识,第一次见面那样,“好好的,乔睿,祝你......” “祝我事业有成,前程似锦,”我回握了下梁栋的手,对他笑笑,“也祝你大展宏图,鹏程万里。” - 佳佳好像叹了口气。 我说,你怎么啦? 佳佳说没什么,就是觉得很可惜。 “你们明明都已经是谈婚论嫁了,结果就......” 结果就什么都没了。 我说怎么会?也不是什么都没了呀,我说过了,我和梁栋不再是恋人,但我们也不是敌人,况且,我还通过他认识了他妈妈,梁栋的妈妈,也是一个很好的人。 佳佳问,你和他妈妈还有联系?你们都分手了,还有联系? 好像不大好吧...... 其实是的,我也觉得不合适,所以在我离开什蒲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梁栋妈都没有任何交流,直到五一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朋友圈,是他们镇上舞蹈队的参赛演出照片及视频,我在视频里找到梁栋妈,她仍是“绿叶”的位置,扇子打得利索,向后下腰,动作优雅。 我常常无法把跳舞时的她和厨房里穿着小马甲,带着滑稽浴帽做菜的她联系到一起。 她带浴帽做菜,是因为不想把油烟味沾到头发上。 如果可以选,没有人喜欢油烟。 我给那条朋友圈点了个赞,然后,梁栋妈就来私聊我了。 她问我近况,现在在哪里,工作落实了吗,身体怎么样,心情如何。 我也一一回答。 我还说,阿姨,你给我绣的枕头,我带到公司去了,中午午休我会趴着睡一会,那枕头可帮了我大忙。 梁栋妈说,能用上就好,我还担心你以后不会搭理我了,你和梁栋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处我们的。 说着说着,她忽然给我发来一条语音,语气激动:“对了小乔,我给你看看这个!” 紧接着是一张照片。 我一眼认出,那是梁栋家的客厅,餐桌上方的墙壁,原本挂着那副“静水流深”的毛笔字,现在换了,换成了十字绣。 ......不对,不是十字绣。 “是钻石画!哈哈!我最近迷上这个了,跟十字绣差不多,可好玩了,可解压了,”梁栋妈说,“我把他那副破字儿挂卧室去了,我们说好了,以后客厅轮着挂,一人一个月,这样公平,我这钻石画不比他那字儿漂亮多了?” 我说是呀,特别漂亮。 清明上河图,热闹的人间。 “对了,乖宝,我还想跟你说,”梁栋妈压低了些声音,“我听你的话,我们比赛那天,我拽着梁栋爸去看了,他腿还没好利索,我说你拄拐也得给我去!你一次都没看过我跳舞,装什么清高!必须去看!他没拗过我。” 我幻想那个场景,忍不住笑。 “我都想好了,他到时候敢说我跳的不好,我骂死他,我让他三天没饭吃,我让他睡厕所。” 我笑得停不下来。 我说后来呢?叔叔对你们的表演如何评价?夸赞了吗?鼓掌了吗? 梁栋妈这时有些不好意思:“哎呀,其实,他也没看几眼。我给他安排好位置了,跟我们舞蹈队几个家属在一块,台上灯光太亮了,我看不见下边,结果等我们跳完了,一看人没了,几个老爷们儿站在外头聊天抽烟呢。” ......到底还是没看啊。 我说那岂不是可惜了? 梁栋妈倒是很洒脱,她也笑:“可惜啥呀乖宝,我又不是给他跳的,他们爱看不看,我们是给自己跳的,我们就愿意跳,就愿意乐呵。” 我再一次想起梁栋妈常穿的那件花马甲,那件干活的衣裳,听着话筒那边爽朗的笑声,竟没忍住,糊了眼睛。 我还在梁栋妈转发的视频里找到了结尾名单,主办方列出了每一只参赛队伍,每一个人的名字。我按照位置,看到了梁栋妈。 她叫王锦春。 在我的印象里,梁栋喊她妈,我喊阿姨,梁栋爸喊她“哎”。 但她有名字。 梁栋妈的名字叫王锦春。 一个美丽的名字。 一个轻扬的、浪漫的春天。不被年岁所困,锦绣辉煌的春天。 - 我愈发觉得,我的什蒲之行是极其珍贵的,是特别值得的。 我认识了很多人,她们有不同的故事,我与她们一同经历了一段可能被称为低谷的时间,我和她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而这份友谊,会持续许多年,甚至一生。 我认为这意义非常。 所以,我要把她们的故事写下来,我要和她们离得更近一些。 如果说我在什蒲的那两个月有什么心愿未了,那大概是,我最终都没能做到我的承诺。 我曾答应过庾晖,我一定会把庾璎从她自困的山坳中拽出来,但,我没能做到。 或者说,我暂时没能做到。 我太高估自己了,也太傲慢了,我所经历的那些人生困苦,无非是失业,失恋,和父母吵架,离家出走。虽然痛苦不能横向比较,但与庾璎相比,我所罗列出的那些真的都太“轻盈”了。 庾璎心里的沙石已经要把她掩埋没顶,那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结果,我一开始被她昂扬的生命力所吸引,却从没有想着那昂扬的火焰底下,那些燃尽的东西,那些枯枝朽叶,究竟是一番什么景象。 我想要带庾璎去看看日出。 后来我们也的确去了。 但我不再设想,一场日出,一个有着所谓象征意义的时刻,就能安抚庾璎心里被雨水沤烂的伤口,就能清扫掉她心里所有的石头。 时间。 我们仍需要时间。 在我离开什蒲的前一晚,我和庾璎彻夜长谈,直到天亮都没有合眼。 庾璎给我讲起那张合照的由来。 那是她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 学校组织新年联欢会,邀请家长一起参加。 庾晖被体育组老师找去搬东西,早就跑没影了,而庾璎的班主任找到两个孩子的爸妈,借着联欢会的机会“告状”,把庾璎往前推了推,说,庾璎这孩子这学期表现不好,明明很聪明,就是太贪玩,被古诗背不会,联欢会排练节目一学就会。这么小就开始涂指甲,还偷偷化妆,你看看那脸涂得,跟个鬼似的......哦,人缘倒是好得很,全班没人不听她的话,但全班也就只有她一个人数学没过八十分。 当时还有很多同学在场,庾璎第一次感觉到难堪,她搓着手指,恨不能把指甲油全扣掉。 明明平时挨得骂也不少,但当着爸爸妈妈面,总归是丢脸的。 班主任透过窗户看见庾晖推着一车排球从操场经过,便连带着庾晖一起数落??还有你们那个儿子也是,你看看,让他干什么活都很高兴,毫无怨言的,只是提起学习就开始皱眉头。 班主任的本意是想让家长回去好好教育教育孩子。 可谁知,庾璎和庾晖的爸妈完全不把这当回事。 贪玩有什么要紧呢?谁小时候不贪玩?孩子学习能力不差,人缘好,朋友多,乐意帮老师干活,真诚待人,这些东西可比学习成绩重要多了。 当然了,不是说可以不学习。 爸爸拍了拍庾璎的脑袋。 但,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更加需要被在意的。 你可千万不要眼盲。 爸爸妈妈不需要你多么有出息,不需要你做个多么厉害的人。 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开开心心的,做个善良的人。 对别人,对自己。 ...... 联欢会结束后,爸妈把庾璎和庾晖喊回来,一起拍张照片。 那时用的是数码相机,昂贵的稀罕货。 庾晖还在哼哧哼哧帮体育老师干活呢,在一声声“这孩子真有劲儿啊”的夸赞中迷失了自我,搬完篮球搬排球,忙得不亦乐乎,根本不觉得累,也不想来拍照。 爸妈便把庾璎揽到身前,找人帮忙,留下了这张照片。 庾璎说:“我每次盯着这照片看,总会想起来那天联欢会我爸妈说的那些话,我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因为回想太多遍了,反倒有点懵,我有点怀疑,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我幻想出来的?是不是我添加了很多剧情?其实我爸妈根本没说过那些?” 我说肯定是真的。 你这个仗义飒爽的性格,百分百是遗传了叔叔阿姨。 庾璎说,那也不对啊,那庾晖咋回事儿呢? 说完又自己下结论:“嗯,估计是变异了。” 我们同时被子蒙头,大声笑。 我说,至少有一句,肯定是真的,叔叔阿姨一定希望你,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 庾璎望向天花板。 我往她身边靠了靠,抱住她,额头抵住她的肩膀。 我想对庾璎说,我知道的,我知道很难,我知道你的痛苦,我知道你很难从其中脱身,但,请你相信,这世上没有迈不过的山,没有爬不出去的泥地,把心打开,让太阳晒一晒,那些沙石会松动,泥土会板结,然后会变成你踩着爬出去的支点。 我们都有被困之刻。 我走出来了,庾晖走出来了,佳佳,园子,李安燕,她们都走出来了。 你也要走出来。 我们试一试,好不好? 哪怕不为别的,只为爸爸妈妈的那句期许,平平安安,开开心心。 他们在天上看着你呢。 庾璎没有回答,但握着我的那只手紧了紧。 庾璎问我:“你跟庾晖......” 我捂住了她的嘴,我说,我跟你讲过了,我跟庾晖不像你想得那样,至少目前不是。我知道你一心为他考虑,想要替你爸妈照顾好他,让他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你把这当成你的任务...... 庾璎说:“他才不领我这份儿情呢。举个例子,我其实很怕他开车的,他还不是接手了水果这摊事儿,常在外面跑?” “我是想告诉你,顺其自然吧。” 我说对。 顺其自然。 庾晖如果有一天路过我在的城市,来找我见个面,吃个饭,我当然不会拒绝。至于再之后的事情,顺其自然。 我不能担保我和庾晖就一定是合适的人,我们两个独处一下午,可能都攒不出十句话来。 但我不再渴求任何一段关系的开始,同时也不再惧怕任何一段关系的结束。 我想,这是我的成长。 在我离开什蒲后,我接了一份offer,很快就入职了。这次不是因为焦虑而盲目选择的,我评估过,这份工作的薪资待遇和工作强度,方方面面都很符合我的预期,谈不上惊喜,但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我工作了两个月,然后意料之外地,收到了我前司领导的消息。 没错,就是那个“讨人厌”的领导。 更让我意外的是,她这次联系我,是向我抛来工作机会的,她也已经离职,并迅速入职了另一家公司,前景更好一些,职级更高一级,只是她现在是光杆司令,需要搭建自己的团队。 我很惊愕,因为她选择了我,这让我一时半会儿没说出话来。 她说:“怎么了乔睿?傻啦?” 坦白讲,是的,因为我与她共事了那么久,我们彼此都清楚,甚至部门里任何一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我们性格和工作习惯都相差巨大,她应该看不上我这样没有野心又贪图安稳的职场“混子”。 “我确实说过你需要进步,但我可从来没说过你混子,你可别诬赖我,”她笑起来,“而且,安稳这个词你如何解释呢?你说你贪图安稳,那你能告诉我,你理想中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吗?” 我一时哑言。 的确,特别是我从什蒲回来以后,我好像对安稳有了新的定义??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能够一成不变的,永无风波的,唯一永恒怕就是“变化”这两个字本身。我应该向佳佳学习,别怕孑然一身,也别怕从头再来,所谓安稳本就是个虚假的命题,是一戳就破的脆玻璃,这世上的事终究不是我想让它安定,它就能安定的。 与其在副驾驶惧怕,惶惶不可终日,倒还不如摸摸那方向盘,说不定会爱上探索未知与冒险的滋味? “你好好考虑下,来我这里,是肯定会很辛苦的,先给你打个预防针,”她告诉我,“从大客户转去供应链,工作内容也有调整,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现在不在上海,在北京,你愿意换城市吗?” “不要急着回答,你慢慢想。” 最后四个字,她是笑着说的,语气还很调皮。我忽然福至心灵,意识到她怕是在激将我。 但我还真的不吃这套。 见我没反应,她笑得更大声了:“你想不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决定要拉你过来的?” 我说我应该猜得到,是我离职的时候,找你做离职前谈话。 “bgo!”她说,“我一直觉得我很了解你,但那次你来找我,要我一定给你的工作有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那姿态好像要把我拆了吃了。我就知道,我还是看错你了。就是那时候,我在想,你可一定等等我,我也要离开了,等我离开,我一定会去找你,挖你过来,乔睿,你不知道,你那天差点跟我拍桌子,那副强势又自信的样子有多迷人。” - 我不否认,这一碗迷魂汤灌下去,我完全招架不住。 所以,在我新工作入职两个月的时候,我又辞职了。 我开启了我大学毕业、工作多年以来的第一次“大迁徙”,从上海,搬到北京去。 我抛弃了我在这座城市里积累的所有人脉、社交关系、经验,头也不回地,到北京去。 我把那日领导对我说的那句话记到心里去了,她说,乔睿,大胆点,在人生选择上,赌徒心理也不是什么坏事,高风险意味着高收益,人生就是拿来体验的,你怕什么? 是啊,有什么可怕。 结果到北京的第一个月,我就被狠狠上了一课,我的床边摆了两个加湿器,才堪堪止住我每天早上都要汹涌的鼻血。 我是怕了北京的干燥了。 在我租好房子,熟悉了周边以后,妈妈来了。 她知道我换了城市,所以拎着两个大行李箱,转了几次车,搭了高铁来北京看我。 我说怎么不告诉我?我给你买机票,或者干脆我回去看你。 妈妈说:“等你回去?哪年哪月啊?” 我挠了挠额角。 我这种从来对家庭没什么依恋的人,往年只有春节时妈妈的狂轰滥炸之下,才会勉为其难回去老家几日,然后匆匆逃离。 我喜欢远离家乡的生活,虽然这会让我失去一些来自家里的照顾和托举,但同样的,我也不必承担照顾家里的责任,所谓天高皇帝远,就是这个意思。 我以为我的想法一直都不会变。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但,很爽,很自由。 妈妈的突然袭击,她两大行李箱里装得满满的吃的,手机里藏着的体检影像报告,让我怕第一次怀疑自己所谓的自由的含金量。 妈妈说她前些日子洗衣服,起身时把腰给闪了。 我说不是给你买了新洗衣机?当摆设? 妈妈说,衣服还是手洗才干净。 我有些无奈。 妈妈有些恼羞成怒,转而怪罪起我来:“你看看你这些东西,搬过来多久了?就这么乱着?不整理?” 我翘着腿躺在沙发上吃香肠,被妈妈一巴掌打在肚子上:“坐没坐相,吃没吃相!你说你哪里像我?” 我说很多啊,我很漂亮,又温柔,又善良,又...... 妈妈本来在一点点把行李箱的东西挪到冰箱里去,赶紧捂住了耳朵。 我发觉自己在妈妈身边时,往往脸皮会变厚,于是打算到她身边,贴着她耳朵继续碎碎念,可路过客厅时,我看到摊在地上的行李箱里面的内容,好像除了吃的,还有个大家伙,用泡沫纸小心包好了,四四方方的。 我蹲下身,拆了个边角。 我问妈妈,这是什么? 妈妈在擦冰箱门,没回头:“哦,你那个灯。” “什么灯?” 我一时没想起来。 “你忘了?你那个灯!北极星还是牵牛织女星,什么的......” 我的后背忽然冒出一层薄薄的汗。 我望着那泡沫纸,问妈妈,这灯原来一直在家里? 我一直以为被我当成杂物打包好了,闲置着,直到这次搬家,我没有找到它,还以为丢了。 “你就知道乱花钱,当时和我说得那么认真,说这个灯对你多么有意义,还不是丢三落四?”妈妈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数落,“你上上次搬家,也是我去□□你收拾的,你忘了?当时我看你不用了,新家又很窄,我就帮你拿走了。现在好了,你这一次的房子很大,可以挂起来了。” 我看着那泡沫纸,没有动,幻想着它安安静静躺在里面的样子。 我说,妈,这叫启明星。 妈妈说,哦。 我说,妈,我好爱你呀,你真好。 妈妈说,嘁。 - 我来到北京的第一个冬天,捡到了一只猫。 是一只白色的异瞳猫,和我之前在上海有过一段“友谊”的小流浪猫长得很像。 这一次,我没有过多纠结就把她带回了家,她很乖,我给她起名字,叫艾莉亚。 我说这是我最喜欢的美剧里面最喜欢的女角色。 庾璎问我,您家这女主角,好养吗? 我说很好养啊,比我之前设想得要容易很多,以前总是怕这怕那,但现在想来,我照顾一只小猫的能力还是有的。 她也很争气,之前在外流浪时就把自己照顾得还不错,我带她去体检,她身上只有一点点猫藓,没有其余基础病,唯一糟糕的是,她的猫藓传染给了我,在我的手背上,拇指大小的一块,痒得很。 我拍给庾璎看。 庾璎先是说帮我去问问偏方,然后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我的指甲上。 我最近实在太忙了,别说美甲了,就连护肤都懒得搞,每天晚上最幸福的时刻,大概就是下班回到家,坐在地毯上陪艾莉亚玩一会儿,有两次,我躺在地毯上睡着了,半夜醒来,像是被谁打过一遍,浑身上下的关节没有一个是不疼的,但转头,看见艾莉亚的贴着我的小腿,缓缓呼吸着,睡得正香,就又觉得没那么委屈了。 庾璎问我,累么? 我说,累呀。 但,我可以。 庾璎说,我当然知道你可以,我庾璎的朋友,哪一个是孬种。 我们视频通话,她转过摄像头,给我看了看店内:“乳胶漆干得差不多了,明天开始进软装,我跟你说啊小乔,不装就罢了,咱们要装修,就一步到位,我这次是下了本钱了,佳佳的二店也马上筹备完了,我们俩要一起开业,挨着的两家,这多热闹。” 庾璎终于舍得花钱重新翻新她的店了。 起因是庾晖跟她大吵了一架,扬言要把她给他攒的那些钱,那些“老婆本儿”,全都捐出去。 我不需要你苦哈哈地替我谋划,我还是那句话,我不领你这份情。 庾璎先是向我痛骂了一顿庾晖,然后问我:“小乔,你说我算不算个好姐姐?” 我说,你是个好人。 你是庾璎,你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庾璎大笑,说我耍无赖。 “我想给店重新取个名字,刘婆走了,我也不知道找谁商量,就找你吧。” 我说不叫蒲公英了? 庾璎说:“上次不是讨论过嘛!园子偏说不够吉利,还有没有别的选择?” 我说,我还真的有个想法。 前几天我在网上买绿植,买了一盆风信子。 庾璎问,那是什么? 我说,就是一种花,我本来想买文竹的,但后来被风信子的详情页吸引。那上面说,风信子在希腊神话中有着特别的解释,它象征着坚韧与生命之火,它的花语是重生。 花会枯萎,也会二次开放。 人也一样。 每个人的人生都不是一条直线,都有过折叠、修剪、切割以及重生。 庾璎很快明白我的意思,我听见她笑了。 “就听你的。” 我说庾老板,资金不足就说话,我来入股。 庾璎说,行啊,那等我开业了,请你来剪彩。 ...... 冬天就快过去了。 我答应庾璎,等到春天,我一定会再次去到什蒲,我会带上我写的故事,还会带上一盆我亲手养的风信子。 以此庆贺新生。 别怕,别紧张,暂时停留在山坳中的朋友们。 因为那是一条必经之路,走过之后,便是崭新。 春日不会迟到。 我们总会迎来新生。 (全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