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尊斩缘后成了他的白月光》
1. 死复生
又一次做了这个梦。
脚下是沾着湿滑液体的青石板桥,桥下河水沉黑如窟,白蘅知道,若不小心沾了这河水,便会落得一个形神俱毁灰飞烟灭的下场。
她仅是知道,却忘记了,她是如何知道的。
有人曾告诉过她,“这河水,看似静流,却有暗涛”。
名唤——三途河。
若想渡河,除了过这个桥,便只能求那河边的摆渡人好心载一程。
透过河面上云集不散的冷雾,她能隐约瞧见摆渡人的乌篷船,一盏幽绿风灯的光或明或暗。
每一次到这个梦里,她都会瞧一眼。
“这桥上从来都排着望不到头尾的队,可那摆渡人却清闲的紧。”
她好似这样说了一句,耳边便传来那人的轻笑声,“是啊,他向来如此。”
白蘅站在这望不见首尾的队伍当中,前后看了一看,仍找不到说话的那人。
站在身后的女子脸色枯黄发丝覆面,她第一次见到这女子时便被惊醒了。
那年她八岁,醒来时,身上覆着半臂深的厚雪。
如今倒是习以为常,她轻叹了口气,开口却是在说,“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那名女子闻言便流了泪,眼瞳仍然黯淡无光。
白蘅听到了熟稔于心的回答,“轮回。”
无论多少次,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她仍然会一刹错愕。
就在此时,梦中她身后的那一处河岸上,阵阵邪风忽然涌至,凌厉如飞羽横劈向这座桥,桥面震动似有崩裂之势。桥上排队的人群散乱摔倒,有人跌落到三途河中,顷刻间消隐无踪,只余一点尘灵在河面上飘舞。
渐渐地,河面上尘灵越发密集,汇集在狂风当中,白蘅伏在桥面上,耳旁的风中有怨灵哭嚎之声凄厉疯狂。
手掌下的石板裂纹忽大忽小,裂纹之中,有灵链若隐若现。
可即便有灵链维持,这桥也并未能在这夹杂着憎恶怨气的猎风中支撑多久。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后,她眼看着那个发丝覆面的女子瞬间自桥面上腾升而起,也终于瞧清了女子的面容。
她们两人惊惶之下抓住了彼此的手腕,下一瞬,便连同碎裂的青石一同向河面坠去。
远处似有人向她而来,却已经来不及救下她。
她努力想看清那人的样貌,却也只能如无数魂灭的尘灵一般没入寒冷刺骨的河水之下。
1.死复生
吾历戮神之道,未尽尝其苦。
入凡朔日,落于草木山岭之中。
寻得历劫之人,此女甚怪。
——《凡界手录》苍尧
睁开眼的刹那,意识中三途河水刮魂裂骨般的阴冷森寒被身体周遭的暖意顷刻驱散,白蘅眨了数下眼,才看清那满天如幕如盖的星辰。
“原来从这里看,是这样的光景。”
身边又传来陌生的声音,和梦里的不同。她循声望去,看到月华下,一个黑衣黑发的青年盘腿悠闲坐在大石上,两手撑在身后,姿态落拓恣意,正仰头望着夜空。白蘅又一次恍惚看向夜空,不禁也觉得躺在草哭岭顶峰处看星星,和翡翠城当中看到的截然不同。
月光更亮,星辰也是纷繁夺目,蓦然间,她便想起了梦中三途河上,尘灵飞舞的场景。
以往的梦中,她每逢被身后的女鬼告知她们是要去轮回时便会醒来,可今日,她的梦更长了。
即便如此,那些残留的感知,或惊惧,或遗憾,此刻也在一丝一丝的从身体当中褪去。
她揉着脑壳,搜寻有关落入梦境前自己遭遇以及眼前这从未见过的青年的记忆,“你是……?”
每次去梦里一趟,濒死前的那段记忆便会模糊不清。
青年眸光随着风落向她,唇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苍尧,不记得了?”
白蘅只警惕的望着他,这草哭岭并不是什么好地方,能出现在这其中的,必然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月下少女的眸底倒映着星子,熠熠发亮,她生的眉眼深浓,眸似桃花,阴沉下来时尤显凌厉,似是一柄沾了露水的长刀。
苍尧凤眸半垂着,笑意中更是添了些兴致,“我还知道,你叫白蘅,来这山中是为了采一味叫做云芝的药材,用来换取财物。”
“哼。”
白蘅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哼,站起身时,四肢关节还有几分发酸的僵硬,她活动了下筋骨,手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脸色微变间,坐在大石上的苍尧便递过来一柄匕首,手柄上缠满了零碎的粗麻布条,“找这个?”
白蘅伸手去拿时,他却咻地将匕首收了回去,见她脸颊生怒,却还是息事宁人般的一笑,清俊中暗藏锋锐的眉眼蓦然凑近,轻声开口,嗓音中透着冷漠的笑意,“怪了,你怎么没有死?”
草哭岭的夜静谧无声,他们身后的密林是望不见边际的浓黑,而苍尧与她近在咫尺的那双眼更是深邃如雪渊,七月的夏夜里,让她在刹那间如处冰窟,连呼吸都为之一滞。
“哦——”不过瞬息的功夫,苍尧便已拖着语调退开少许距离,懒洋洋道,“原来你起死回生已不止一次,区区凡胎,倒是有趣。”
白蘅桃花似的眸子微眯,自她独自一人生活开始,便知道这世上的道理,是软弱才可欺。人也好,妖也罢,皆怕死,而她死都死不成,又有何可怕之事。
俏丽不羁的少女左脚踩上苍尧坐着的大石,右手已抓住苍尧的衣襟,手腕一扭,将人再次拉至眼前,厉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苍尧只略微挑起眉梢,未曾挣脱她的拉扯,他睨着白蘅,鸦睫阴影遮掩下的瞳仁漆黑却漠然,“凡人,同样的话本君从不重复,但你……”他眸底依旧冷淡,唇角却勾起一个耐人寻味的弧度,她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他左眼下方,有一颗极小的,颜色嫣红的朱砂痣,眼梢处蕴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朱砂痣犹如染了血。
他望着她,好似在望着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你与旁人不同,今日便破例一次。”
白蘅对那样的神情厌恶至极,便也不想多听他说一个字,哪怕他的容貌算得上她生平所见之最。
她沉了眼松手,劈手夺过他手中握着的匕首,“东西给我,本姑娘才不屑管你是谁。”转身捡起自己沾了血的药篓,手指擦过竹排上的血迹,发现虽是凉的透彻但依旧未曾完全凝成血痂。
她低头检查自己身上衣物,浑身上下,也仅在衣领处发现一些深红的血迹,手下意识的抚上脖颈处的血脉,一些零碎的画面自脑中闪过。
有半身血迹的苍尧,和一个面容狰狞的恶妖。
苍尧的声音不依不饶的自身后徐徐传来,“本君乃九重天悬清境司理万神掌天律万法之唯一神祇——苍尧上仙,此番下凡,乃是……”
白蘅却是听也未听,低头将匕首塞入腰封内,又检查了一番药篓之中的云芝,将身后那聒噪又悠然的嗓音主动蔽于耳后。
草哭岭位于翡翠城西边,与翡翠城毗邻,山势高耸草木繁盛,更有不少奇珍异草,本该是一处水土富饶供百姓生息的好山,但奈何山中有妖物长居,瘴雾弥漫。
早年间还有胆大的药户时不时上山采摘些奇珍异草来换钱财,后来有去无回的人多了,这山便成了远近闻名的一座阴山。
放眼翡翠城内外十里八乡,唯有白蘅敢上山,但每次生意上门,她便是漫天要价,渐渐地,便也只有些富豪乡绅来请她。
这些人中,最喜欢要她寻的,便是那云芝。
据说草哭岭上的云芝补阳壮筋,对男子最是有效用。可哪怕是上了草哭岭,这云芝也并非是好找的,她第一次来寻时也是待了三日才终于在这草哭岭西南边上的峭壁上找到。
如今药篓中云芝尚在,她醒来时又在这峭壁边上,便能猜到,她定然是在取云芝时发生了些什么意外。
白蘅晃了晃脑袋,将凌乱的发髻拆下,坐在崖边漫不经心的用手指将青丝梳理整齐,一边将发丝辫成络,一边抬头,银月高悬于中天,看时辰也不过是子时刚过些,此刻贸然入林下山不是什么好主意,但……
她嫌恶地瞥了一眼撑腮坐在大石上煞有介事静望着她的青年,要与这个不知来历的人待在一处到天明她更是难受。
这一眼望过去,白蘅始觉出几分异样来。
她方才脑海中的画面,苍尧分明脸色惨白,唇边带血,浑身衣物也没几处囫囵的地方,可眼下此人清风明月身上不沾尘埃,玄锦长衫在月色下,隐有暗纹流转光晕,哪来的血迹与破损。
再看他眉眼间的轻狂不羁之色,大约是个妖类。
白蘅转头冷眼看向苍尧,“你方才说,你是什么人?”
苍尧抿唇,沉默了片刻,从大石上起身,跳下来走至白蘅的身边,他蹲下身子与她四目相对,“我叫苍尧,你叫白蘅。我说,你我之间,有一段缘在,我出现在此处,便是为了与你斩断这段姻缘。”
他的神态说不上认真,也说不上玩笑,只似笑非笑的凝着她的眼,眉压眼睫,眸如月沉入云,透着一股难言的压迫之感。
白蘅面露讥诮,欲张口奚落他时,便见苍尧忽地抬手,她下意识的将匕首拿起挡在身前,却见他二指修长将她的刀刃截于眼前,接着手腕轻轻施力刀刃转开,将掌心处的东西呈于她的眼前。
少女的眼瞬间睁大,惊愕地连眨了数下,直勾勾地望着苍尧掌心那黄澄澄地一锭黄金。
一锭黄金!她辛苦攒钱,以命相搏这么些年,攒下所有财产都换不来这一个。
白蘅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原来近处看一锭金子,是长这样大小的。
“你不是想要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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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给你一个,”苍尧稀松平常的口吻让白蘅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来答他,“待了却了你我姻缘,我再为你奉上十个。”
“十,十个?”她声音虚浮,不确定的视线从金子移向苍尧。
仅对视一瞬,便又匆匆移开,不过才对话几次,对苍尧那双漆黑幽邃的眼瞳白蘅总觉得有几分发怵,这样近距离对视时,会有一种在他面前所有心思念头都无所遁形的错觉。
因此也未能注意到月色下,他有几分苍白的脸。
只听到苍尧轻咳一声,才应声道,“嗯,十个。”
白蘅闭眼幻想了一番十锭金子摆在面前时的盛况,将自己就在片刻前对苍尧的一切怀疑都抛诸脑后,是妖是人又有什么所谓,她又不会死,也不是没有妖类的好友,少夷便是个难得的好妖。
“成交。”她收下那锭金子,谈起生意来,白蘅向来爽快,“怎么斩?要我怎么配合?”
她问的虚心又热情,尚未领会苍尧口中所谓的斩缘,究竟要斩的是什么缘,只在侧头时,看到苍尧方才还目空一切的神情此刻却蓦然一滞。
斩断姻缘,于苍尧而言,便是三生石上的那根红线断了便成,但哪怕是神,也不能妄图以神力将红线斩断,依照红鸾星官所言,姻缘线断,乃是因因果果,所以才有神历情劫斩缘一说。
见苍尧久久不言,白蘅心生狐疑,便再度捏紧了匕首眯眼,“你莫不是与那个害我的妖时同伙?”
苍尧闻言回神,扬眉轻嗤,“我倒是想看看,若我未出手,任那妖吞食了你的躯壳,你又要如何醒来。”
她摸了摸鼻子,此人……哦不,此妖竟然算是她的恩人。
两人各有心事,便一时无言,白蘅手里攥着那锭金子,左捏捏,右捏捏,偷眼瞥了苍尧一眼,背过身去放在口中咬了下,仔细端看一番,是真的金子,才放心收在药篓当中,藏在各种草叶药材的最下面。
“嗯……”她犹豫开口,“此事也算得上是一桩交易,事关重金,所以你须得与我定个契书。”
苍尧安静的望着崖下缭绕云雾,在今晚如此清晰明透的月光下,泛起浅浅银华,许久才语气倦懒应道,“你们凡人的契书,对我而言,不过废纸一张。若我不想付你十金,你能奈我何?”
哪知白蘅轻蔑一笑,“我虽是凡人,却也懂得你们妖类的些许门道。”
“哦?”苍尧似是起了几分兴致,“那你是有什么本事?白日里被妖追的鬼哭狼嚎时不用出来?”
白蘅脸色讪讪,鼻腔里嗤了一声,她不记得此事了,但苍尧这样一说,便大约能猜到她定是取到云芝后遇到了那只恶妖,被妖追上吸食了精血而亡。
她愤恨咬牙,“你既然看到我被追却未阻止那妖吸我的血,安得又是什么心。”
苍尧却是淡漠的堪比云边冷月,波澜不惊的答,“我本想着,你死了,便也不用费那许多功夫了,未曾想……”
“未曾想本姑娘可没那么容易死。”白蘅得意的一下一下翘着脚,她兀自将苍尧当做了妖,便也觉得定是她身上藏着的这诸多秘密令他没什么把握通过杀她来达成目的,但妖就是妖,难保日后不会有别的心思,“言归正传,我知道有一种名唤血契的咒法,结契双方若有人违背,下场必然惨烈,所以,我能帮你寻斩缘之法,但你不可动我性命,事成之后还要付我十锭金子。”
“……甚好。”
苍尧不假思索答应下来,白蘅握着匕首在手中把玩着,“这血契与其他咒法不同,结契之人越是术法强大,违背契约时所受反噬便也越大,你可记清了。”言下之意,便是提醒他莫要生出取她性命的心思。
他不以为意轻笑,拿过她手中的匕首在掌心缓缓划开一道伤痕,血珠浸出,接着便翻转匕首将刀柄递给白蘅。
白蘅便也紧皱着眉头,同他一般在掌心划出一道来。
掌心相对,血肉相融。
两道滚烫血流顺着相交的两掌缝隙滑落,滴落在泥土当中,十指交握,二人一同低念道:“血鉴天心,道溯轮回。契通玄律,承负共生。”
地上相融的血团中生出无数根细长血丝,如织如网一般向上蔓延,重新汇入到两人相握的掌缝之中。
白蘅只觉得手掌之中微微发烫,片刻后,她和苍尧松开手,掌心中伤痕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赤色翎羽般的印记。
她举起手掌对月,望着掌心的那个赤色翎羽的印记,轻快道,“那便说好了,等解契那日,你付我十锭金子,我同你斩断姻缘,若谁有所违背便要受一世反噬之苦。”
掌后是漫天如洒的星河长月,那莹白月光勾勒出她五指的形状,苍尧手撑在身后侧眸淡瞥了一眼,话锋忽变问,“生死轮回乃是自然之道,你被那熊妖吸干了精血,已然气绝,为何在几个时辰后苏醒如常人?”
2. 结缘契
白蘅举起的手掌缓缓合起,收回,她枕着双臂躺下,山风从足边掠过,良久,才斜睨着苍尧反问,“我记得你白天明明浑身伤痕,此刻为何也如常人一般,连衣服都完好如初。”
苍尧也不答她的问题,“我以为,比起这个,你更应该问为何我会知道你我之间有缘在。”
她竖起一根手指在半空摇了摇,“我这个人,做生意向来有原则,买家的事不乱打听。”
“生意……”苍尧口中咀嚼着这两个字,他知道凡人短暂的生命之中姻缘事向来重要,“这样重要之事,你却只当一桩生意?”
九重天上的数万年之久,他曾数次下凡,虽说不是同旁的神仙那般投个凡胎历劫,也未曾与他们有过多少交集,但对于凡间之事,他也并非是全然不知,至少了解凡人念生念死,将微不足道之事看的极重。
白蘅双眸澄净,映着夜幕下的星子,她眉眼当中有几分狡黠的笑,那笑却如湖面上的倒映一样虚假,口中却是嘲讽着,“一口一个凡人,我知道某些妖啊以得道成仙为己任,但还没成仙不也就是一只妖类吗?”
苍尧轻勾唇角,也并不反驳她的这番话,反倒开口道,“若你因我红鸾蒙尘,我也可以在凡界陪你到寿终之时再斩缘。”
“你还怪好心呢。”白蘅心念一动,说话时,口吻却是不冷不热,“一辈子,你说出口也未免太轻易。”
苍尧眼梢处依旧带着那抹冷淡的笑,“凡人一世,不过须臾光阴,如白驹过隙,对我来说,不算长久。”
白蘅哼了一声,从崖边站起身来,深吸了满腔清冽的空气,“你这妖说话也忒不中听,我去歇息一下,明早下山。”躺下时,她才后知后觉的想,他斩他的缘,与她的红鸾星有什么干系。
翌日,山风清朗,碧空如洗,白蘅一路走出草哭岭再也未遇见任何妖类,苍尧同她行在一处,风从身边拂过时,她总能闻到他身上似雪般带着清冽寒意的气息。
她自小与旁的人不同,自然见识也有几分不凡,可苍尧却和她见过的那些妖的怪的十分的不同,气味很好闻,样貌也不妖异,只是瞧着有些散漫,说话时也似听非听的样子,偶尔笑一下,那笑很凉,凉的那双漂亮的眼里倾泻而出的光也跟着凌厉刺骨起来,纵然如此,却依旧给那副英俊样貌添了些生动的色彩。
她没见过此等风姿的妖,自然也没见过这样英俊的男人。
更没想过,这样英俊又气韵不凡的妖,竟然会与她扯上关系。
于白蘅孤苦又短暂的十六年而言,这的确算得上一件面上添光的事。
如此想着,她心中竟有几分雀跃,握了握掌心血契,“那个……你一夜未眠,有没有想通我们之间的缘如何能斩?”
苍尧心不在焉地眸光落在前方在望的翡翠城前,于此类问题他的确也答不上来。
神仙寿数枯长无趣,稍有风波都能给那漫漫仙生添几分意趣来,所以九重天上的神仙想来将历劫一事看做是一桩喜事,即便是大劫将至,都会喜滋滋的沐浴焚香昭告仙友们,本君要历劫了。
至于情劫更是教神仙们趋之若鹜,哪怕十劫九伤,回来后也会抱着流霞琼浆醉的云里雾里念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但各神有各神的情劫,有的肝肠寸断,有的修得圆满,苍尧虽知他这一劫定然以分离收场,却不知该如何开场。
“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知晓。”
白蘅自打懂事以来,便一心只想着赚钱攒钱,苍尧这番话着实玄妙,此等玄妙让她自然联想到一个与钱财有关的问题,“你有地方住吗?”
她心中计较着,苍尧昨日不经意说了个一辈子,眼下可算明白为何如此了,若他无处可去赖在她家中,那可不是会影响到她的红鸾星。
那可不是只付十锭金子就能了事的。
日影自身边高大榕树的冠叶中穿梭而下,落在她掌心微微灼烫的翎羽印记上,白蘅顿时觉得这一桩事她应下的太过草率。
自然同她作一般想法的还有广寒楼中的如画,她喜欢去广寒楼中听说书,一来二去便认得了如画。
“你只知他的姓名,连他家住何处,为何来此都不知道便答应下来,莫不知诸多男子妻妾在室,却还要诓骗良家女子作自己的外室。”
如画叹息一声,将白蘅手中茶盏添满了热水,她是广寒楼当中的乐伶,弹得一手好琵琶,城中达官贵人的家中若有宴饮,偶尔也会请她去弹曲儿,她自是见识过更多的薄情男子。
白蘅脸颊泛红,“你扯远了,他可不会有什么外室,再说他一个山野村夫哪懂这些。”她从未将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告诉过如画。
如画坐在妆台前描眉,浅笑道,“这么说来,你便是有把握不会被骗?”
白蘅摇了摇头,忽然笑的贼眉鼠眼道,“我是觉得,你没见过他,若是见过,便也知道,他若真瞧上了谁,用不着骗的。”以苍尧的容貌风度,想必稍微动一动心思,便能轻易撬动一个女子的心。
如画隔着铜镜看白蘅,失笑道,“比少夷还好看?”
铜镜外的少女神情微怔,似是一时没想到如画会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来,继而她蹙起眉来,似是在认真思索比较着两人的容貌。
思索半刻,却说出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话,“少夷并不在草哭岭,若是他在,我此次去怕是不会耽误这样久才回来。”
少夷是个栎鸟妖,头一回遇见时,便是在草哭岭的山雾当中,彼时白蘅自诩身负异数有不死之能,这草哭岭旁人去不得可她却不怕,加之她那时急需一笔钱财,便接了城中富商放出的榜去山中寻一株祝由草。
只是没想到她那时年幼,三餐不继,身体本也算不上康健,光是走入林子便险些被那瘴气要了半条命,少夷便是那时出现救了她。
少夷是个好妖,白蘅见识过不少妖类,食人血肉,吸人精血,唯独少夷一身干净白衫,像是一个儒雅俊秀的书生,突兀地站在那阴森可怖的瘴林当中,连潮湿腥臭的空气都变得清新。
他轻轻挥手,那扑向她的妖便如眼前的云雾一般消散不见,白衣青年踏着软沃土壤上的断枝残叶向她走来,枝丫断裂的脆响落在耳中都柔和起来。
他俯身,大掌覆在她头上,温和地笑,“还这样小。”
小小的她逐渐长成如今的少女模样,而少夷一如既往,依旧是当年的白衣青年。
俄而,白蘅又长叹了口气,“此事不妥,极为不妥。”
如画隔着铜镜笑笑,继续为自己不紧不慢的上妆。
从广寒楼中走出时,白蘅但瞧了一眼路边摊位上摆着的茯苓饼,这等不管饱却养身的食物她平日里是断不会舍得花银子去买的,可今日她脚步停了下,慢吞吞了挪到了摊位前,片刻后,提了六个茯苓饼在手中。
令她心生安慰的是,回到翡翠城后苍尧便给自己寻了这城中最雅致昂贵的客栈,包了一间庭院住下。所以白蘅将他形容成山野村夫也错了,他虽刚从山里出来,这铺张享受却懂的很。
白鹤楼装潢的雅致,表面不见奢华,却处处暗藏精巧,飞檐雕花回廊镶玉,一草一木皆是精心打理过,连廊下应风而摇的走马灯上的灯面画,都没有一处重复。
白蘅站在苍尧的房门前,将自己心中预想了数次的托词再度重复了一遍,她只需告诉苍尧,其实她早已有一桩娃娃亲在身上,先前答应他时实在是未曾细想过其中曲折,现在想明白了,他们还需拟定一下个中细则,譬如——定个时限。
她从未有过此等坐地起价的行为,在走廊上给自己暗自鼓了鼓劲,这才抬起手敲响了那扇门。
“进。”
苍尧懒怠微凉的声音隔着门扉传出来,白蘅深吸了口气,推开了门。
“啪”,茯苓饼应声而落,白蘅呆怔地看着坐在房中罗汉榻两边对弈的一黑一白二人,不,二妖。
少夷和苍尧。
两位青年皆是闻声望向站在门口的白蘅,少夷生就了一副俊秀温润的样貌,平素里总是神情淡然,此刻看见她时,平静无波的眸下含了一抹笑意来,“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方才心中演练了一路的说辞此刻哽在喉头处,她说不上慌张,只觉得有些猝不及防,后知后觉时更是觉得自己想的还是太少,少夷本就是草哭岭中修炼的妖,而苍尧定然也是在草哭岭中修炼,他们俩在一个山头邻里邻居的,怎会互相不认得。
她如此想着,视线移向棋盘前撑腮悠然看她的苍尧,他倒是一直笑着的,只是唇角的笑意味深长,眸底的光却凉的沁人。
“我,我是来……”白蘅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向前迈了一步,被脚下异样的触感吸引到,低头一看时,唇齿间逸出一声悲鸣。
那只能强身不能果腹她从未尝过的茯苓饼此刻已被她踩的破碎,七零八落的躺在木地板上。
少夷向来心思机敏,从苍尧的神态上便猜到白蘅大概不是来这里找自己的,便问,“小白,你与苍尧君认得?”
白蘅将脚下的饼捡了起来,心疼的扔掉,“唔”了一声,听到苍尧慢悠悠开口,“小白?看来你们认识很久了。”
“自她很小时便认得了。”少夷拈起一枚白子在指间,望着棋盘思忖片刻落子,这才抬头补了一句,“如同我妹妹一般。”
像妹妹一样。
她一向认为妹妹一词是个亲厚的好词,如画常说将她当做自己的妹妹,她也乐得以如画妹妹的身份出入广寒楼,但唯有此刻,她忽然觉得这个称谓如此刺耳。
白蘅并非觉得生气,从前她未曾真正问过少夷屡次不计报酬的护她帮她是为何,自然在如画昨日问她的那句话之前,也从未想过,少夷对她来说又是否仅是个好心的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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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眼下听到“妹妹”这个定义时,心中那无言的感觉犹如自己栽了几年的桃树终于结果了,吃进口中时却是满口满腔的酸涩之味。
她默然无言之时,少夷又询问苍尧,“苍尧君不是昨日才来的翡翠城,怎会认得小白。”
“哦……我嘛,”苍尧手依旧撑在腮边,端详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大约是有缘吧……”言罢,他抬手一个一个将案上黑子收在手中,“你输了。”
少夷苦笑摇头,“棋如其人。”白蘅瞄了一眼那残留的棋局,少夷的局势看似处处皆有生机,走至最后却无一不是死局,而苍尧给他留了诸多生路,最终也将他逼入了那唯一的死局。
她心中一寒,此妖,心思真是歹毒。
苍尧已从坐榻上起身,闲庭信步至正在清理地上茯苓饼渣滓的白蘅身边,微微躬身去看渣斗中残破的饼,“你带来了什么?”他口吻自然平缓,犹如两人是早已熟识多年一般。
“茯苓饼。”白蘅声音恹恹发闷,一边为这二十文钱的饼心痛,一边想起今日自己来找苍尧的目的,昨日他本就置她生死于不顾只想所谓斩缘,此妖是个不择手段的妖,看似温和无害,但绝对不好得罪。
苍尧抬眸,见她眼睫柔软垂着,同昨日的凌厉精明不同,从他这个角度瞧着很是纯善。她换了一身鹅黄布衫,青丝辫结成络,垂在胸前腰间,扫去地面渣滓时,鬓边几缕发丝落在他的眼前轻晃。
“茯苓一物,我记得有‘止恍惚惊悸,除恚怒健忘’之用,这么说来,你专门带此物过来是觉得我脑筋不太好。”
白蘅手中打扫的动作一滞,饼就是饼,她哪里晓得有什么用处,只可惜此刻少夷正坐在后面榻上看着两人,她虽没看到,但就是觉得有两道探究的视线落在身上,便也有几分心不在焉的辩解,“你脑筋不好与我有何干系。”
苍尧挑起眉梢,静了片刻,一时竟然不知该反驳她此话中的哪一点,是他脑筋并没有不好还是她与他还是有几分干系的。
少夷含笑的嗓音响起在身后,“苍尧君莫怪,再过几日便是地官节,地官节时吃茯苓饼乃是翡翠城百姓的风俗。”
每年的孟秋月半之日,便是地官节,传闻中那日人间五阴俱盛,丑时地界鬼门大开,百鬼入夜而行,人间鬼界阴阳调和,便又换得下一年的五气平衡。
苍尧却不知因此想到了什么,轻怔了一瞬,眸光有一瞬的散开而来,接着唇瓣开合,吐出了一个波澜不惊的“啊”字。
白蘅狐疑看向他,他却已转身离开了这间本该是他的客房。
“苍尧?!”她顺势跟了出去喊了一声,可黑衣的青年脚下生风,她迈出门去时也只看到回廊拐角下,他飞扬而起的玄锦衣袂。
少夷跟着走了出来,“想必是忘记了什么事。”
白蘅转头看他,方才的惆怅心绪还萦绕在心头未曾散去,她只觉得有些矛盾的恼意,“他和你是一同在山中修炼的妖?”
少夷闻言讶然的抬了抬眉,否认道,“不是。”说着,他顺手将身后屋门关上,向前走了几步,见白蘅没有跟上,便停下步子笑看向她,“小白,今日你见到我似乎并不是很开心。”
她脸颊蓦然发红,不自在的避开了少夷的视线,嘟哝一声,“我何时见你很开心过?”便踏着步子从他面前快步向外走去。
翡翠城建立至今,已逾数百年,城中住着的不少是祖祖辈辈扎根于此处的家族,地官节的风俗便这样一代一代传承至今,到了如今,每年的地官节皆会有在正街上大行祭祀之事,家家户户门前悬艾草,贴黄符,以做驱鬼辟邪之用。因此这些日子以来,街上比平日里热闹许多,摊贩商铺售卖的大多都是些驱邪之物,整条长街上,也尽是燃香艾草的气味。
白蘅犹记得初次入草哭岭遇到少夷,她怕的厉害,将药篓中带来防身的艾草一把一把拿出来往他身上扔,一边扔一边跑,可没跑出去几步便撞入一个带着檀香气息的怀里,睁眼时便见少夷蹲在了她面前。
她知道这一遭自己真的是生死难料了,便跪了下去求他,让他等等再吃她,等她寻了药,换了钱,救了娘亲。
少夷眉眼温润的望着她,那神色当中有一抹她看不懂的哀伤,良久,才缓缓道,“我不吃你,你要什么药,我替你找来。”
白蘅本是不信的,她知道妖惯来狡诈,他定有其他的目的,但她那时并不在乎,将手中的画纸呈给了他。
他只用眨眼的功夫,便将那株草药给了她。
所谓眨眼的功夫,当真就是她眨了一下眼,便看到那株草药躺在他张开的掌上。
他送她到草哭岭的山脚下,嘱咐她下次不要贸然独自进山,“若实在不得已,便握着这支羽毛唤我。”他笑容很淡,逆着身后密林上空斑驳的骄阳,显得有几分落寞,将一根赤红鎏金的羽毛递给了她,“我叫少夷。”
3. 窥心隅
“这几日我去东荒,听如画说,你去了趟草哭岭。”少夷走在白蘅的身侧,视线落在她闷闷不乐的侧颜上,当初那个只及他腰部的少女,如今个头已与他的肩平齐了。
白蘅“嗯”了一声,“便是在山上遇到了苍尧。”
少夷目光悠远望着前方越发熙攘的人潮,“如何遇到的?”
“这个……”她顿时语塞,具体情形便是连她自己也不甚记得,虽说脑中零散画面告诉她苍尧那时定然也是受了很重的伤,但又想到醒来后他瞧着也不像是受过伤的模样,倒有几分不确定了。
少夷脚步停下,“小白,他知道了?”
她当然知道少夷所指的是什么,天下间,除了她的父母之外,也只有少夷曾亲眼目睹过她死而复生之事,如今苍尧也知道了。
白蘅忘记了究竟何时发现自己有不死之能,但是无人知晓的是自八岁那年从深寒入骨的积雪中醒来后,每一次濒死之际她便会回到那个熟悉的梦境。
三途河上奈何桥,连绵不尽的暗云鬼哭。
到如今她已是双八年华,期间数次濒死入梦,却唯独那个梦她永远都梦不到结尾。
白蘅歪头想了下,苍尧虽对她起死回生之事心生疑窦,却也并未表现出多么夸张的异样,他们并非是人族,也不会将她当做邪祟异类,如今还有血契护身,“嗯,知道了又如何,都是一场意外,我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那一处。”
少夷神情当中有一抹无奈,“他来历不明,你怎可轻易信他?”
她微仰起脸看他,黑眸下带着笑意,卷翘的睫毛轻眨几下,日光映在眼底晕染出一点金灿的光华来,随着她的笑,那光华又变成了月牙形状,“方才和他手谈甚欢的人可并非是我,不过你既然知道他的来历,还觉得我不该信他?那又为何?”
少夷望着少女眼中藏在笑意之下小心翼翼的试探,他活了千万年,有半数时间是在人间度过的,怎会不懂世间情爱。凡人女子倾心的确真挚动人,只是于他而言,她们都太脆弱了。犹如蜉蝣之于鹏鸟,哪怕其中一只过分耀眼,令他驻足观看一二,也不过是刹那生灭。
他随后一笑而之,垂眼静立了片刻,“我知晓他的来历,也不便告知于你,他的身份乃至他想做的事,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所以提醒你,莫要与他有太多牵扯。”
少女桃花样的眸子微微敛起,其中的笑便冷了几分,如寒星乍现。她轻盈转身,鹅黄裙角犹如晚山茶堆叠起伏的花瓣被风拂过,人已向前跑去,手臂高高扬起给身后的他挥了挥,“多谢啦,我会当心的!”
五音神殿外,夜游神信步迈出,指尖挑起一块玄铁令牌在眼前摇晃几下收了起来,向身边的南极仙翁拜谢,“今日多谢仙翁解围。”
鹤发松姿的老者“呵呵”笑了两声,摇头晃脑道,“老头我活了这么多年,见过不少喜欢下凡的神仙,但苍尧君这样离经叛道的,还真是头一个,与当年的神尊倒是……也罢,这一趟九重天不算白来。”
夜游神只得干笑两声再度道谢,这南极仙翁曾是太古神祇息渊神尊征战洪荒古宙时的坐骑修炼飞升,自数万年前息渊神尊堙灭神消于天地之间后,他便回到极南之地息渊神尊的居所扶桑灵墟千年如一日的守着,一心向道不过问任何神仙事,直到苍尧降生。
这三万年来,也唯有与苍尧仙君有关之事能请得动他来。
只不过,今日南极仙翁来此,本不是为了解决苍尧私下人间之事的。
数月前,梵天之外忽现仙乐祥云,星宿宫的天枢君得天慧谏,卜得一卦,乃是与息渊神尊和苍尧仙君有关。
众神仙得知此卦之后倍感欢欣,帝君下令在月虹芝圃宴邀百神,琼浆玉液,五音纷繁,好一副仙气缭绕的鼎盛之态,事关苍尧仙君和息渊神尊,自然南极仙翁也姗姗来迟。
哪知仙翁刚迈入月虹芝圃,便听到仙侍匆匆来报,“苍尧仙君跳入堕神道了!”
彼时帝君与道德天尊正在为“无为道”与“有为道”争论不休,听到此话时颇有几分不胜其烦挥手道,“捞他上来便是。”
月虹芝圃内一阵寂然,众神脸上的笑还僵着,帝君终是反应了过来,拍案而起问,“你说谁?跳哪里了?!”
思及此,南极仙翁忽叹了口气,“夜游神君,你我虽自诩为神族,但依旧跳不出着因果轮回之道,吾辈之中,又有谁当真能参透众生百业,苍尧仙君如此作为,看似悖逆天道,在老朽看来,亦是他命里该渡的劫。”
夜游神微笑不语,视线望向天幕尽头烟云翻滚处若隐若现的悬清境。
“也罢,如今首要之事乃非苍尧君历劫,而是无相地宫中写命笔修复,此事非苍尧君不可为之,神君你便快去寻他吧。”
遥送南极仙翁离开后,夜游神再度将虚天玄铁打造的乾坤令拿在手中,负手去往玉轮台。
自太古洪荒初开,人神两族分离,建木神树消亡,九重天上的神仙,若是想入凡降妖灭厄,便只能拿了乾坤令,自玉轮台上引渡而下。
除此之外,太古之初便有古神定下律法,未持乾坤令而下凡的神族,身中会种下禁制,在凡间不可使用神力,违者会造反噬之苦,失了修为不说,动辄还可能伤及元神。
苍尧此次下凡则更是特殊一些,他走的,是有罪受贬黜的神族之辈下凡历劫的堕神道。从古至今,云笈天枢中望不到尽头的天书里都未曾记载过有谁曾以上仙福泽之身无端踏入堕神道。
他并非不知道其中危险,却仍如此荒唐随意,到底报了怎样的心思谁也不知晓。
夜游神接过等在玉轮台外的香椿早早备好的隐辰剑,端在手中细瞧了一番,沉沉叹了口气,苍尧这一番变数,当真不知究竟是三界的福还是祸。
二柳巷的深处一间寻常不过的一进宅子便是白蘅的居所,她甚少打理这宅院,时有离开三五天的时候,回来时便同今日眼前这般,门外满地的烂菜叶和碎石子。
这几年风调雨顺些了,城中百姓粮食蔬菜都藏的充足,便铺张多了,家里烂掉的菜叶也会往她家的宅门外扔。换做那一年大旱时,粮食短缺,若谁不小心将菜叶扔在她家门口,不等她自己清理,转瞬便会被捡走了去。
她昨日回来时先去找了如画,在广寒楼将云芝交给了买家,拿了酬银又去钱行将苍尧给她的金子和赚来的银子一同换了好存放的银票,回来时天色已暗便也没有管自家门口的乱象。
今早离开时只觉得门外是有些脏乱,但绝没有此刻她回来时这样多的腌臜。
此时黄昏将近,巷道两侧高耸入云的苍梧树被斜阳打下侧影,青石板路上暖黄的日光瞧着便叫人心也暖了起来,只是那些秽物实在碍眼。
白蘅重重吐出一口隐忍的怒气,开门拿出扫帚和渣斗开始清理。
正当饭时,巷子中有几户人家开着户门,孩童跑进跑出嬉闹着,与她家隔了三户的李婶家里的元宝老远看到白蘅回来了,咧着嘴跑到白蘅身边告状,“阿福姐姐,我看到了,今日是孙大娘让她的孙子二牛将家中腌臜拿竹篓装着洒在你家门外的!”
跟着元宝一同跑到她身边的,还有一群孩童,唯独孙大娘的孙子李二牛一溜小跑进了家门,躲在斑驳掉漆的木门后偷偷观望这边的动静。
白蘅将地上的腌臜尽数收进竹篓中,扫帚远远扔进院落里,“我不是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吗,别叫我阿福姐姐。”
“但是我娘叫你阿福。”
白蘅不耐烦道,“我的名字是我娘起的轮得到你娘说什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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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宝没有被她不算友善的口吻吓到,反倒是冲她做了个鬼脸,舌头吐的老长,然后同身后顽劣的伙伴们一起跑远,一边跑一边笑闹,“快跑,别被丧门星碰到了!”
“丧门星碰到谁谁就要倒大霉!”
“丧门星,丧门星!”
白蘅向天翻了个白眼,她也是昏了头了,和一群不懂世事的小孩争吵有什么用。
抱起竹篓,她迈着重重的步子走到孙大娘家的门口,门内偷偷看着的李二牛被她满脸的凶神恶煞吓的又哭又喊往家门内跑,孙大娘听到宝贝孙子的哭叫声,扯着嗓门从门内出来,一眼就看到站在门口的白蘅,脚步顿时不敢再往前迈出一步。
“你!你离我们家远些!”
白蘅冷笑着看那无知妇人满脸又怕又恨的表情,将手中竹篓里的污秽脏物倾倒在院子内,“再有下次,我就把这东西扣在你那孙儿的头上!”
她怒气冲冲的从孙家走出来,便见好几户探头看热闹的人家匆匆关了门。
二柳巷之中,邻里之间的取笑贬低白蘅早已淡然自若,只是换做往常她都不会如此愤然找上门去,只是今日因少夷与苍尧诸多繁杂之事将心中的那点积郁被牵引而出,才有了这样一桩闹剧。
“他们为何叫你阿福?”
临踏入院门前,声音乍然响起在头顶,白蘅退后两步抬头,便看到苍尧单腿曲起坐在她家的门檐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她先前也并未发现他在上面,此时眉眼沉下,极其不悦的开口,“下来,踩在别人家门头上未免太无礼。”
苍尧闻言倒也不拖沓,转瞬便站在了白蘅的身边,随着她的步伐向院内走去,“还未回答我方才的话。”
白蘅眼珠提溜一转,“你我之间是买卖关系,要我回答问题可是要付钱的。”
“我素来听闻凡人贪财,却少见问一句话便要付钱的,见了你也算增长见识了。”
院内有一处竹枝围成的晚山茶,白的黄的花骨朵开的正盛,站在门外时看着一地的狼藉,决然想不到进去后这院里的绮丽花色,皎洁艳绝。
白蘅舀了一瓢水在花园边蹲下,不紧不慢道,“你且放心,日后你还会见识更多。”她浇了一株花,转头去看坐在木凳上的青年,“想必你从前甚少去往凡人聚集的城镇吧。”
“踏足过几次,”苍尧思索片刻,又补了一句,“不过,也并未与什么人打过交道。”
她竖起一根葱白细指摇了摇,站起身来,“那你怕是也不知道凡人最怕什么?最爱什么?发愁的时候要做什么?快乐的时候又要做什么?男人们喜欢什么?女人们又喜欢什么?”
苍尧见她眸底神采奕奕,站起身来双手环胸,满脸自得的望着他,好似丝毫未受方才门外那一场欺凌的影响。他垂眸淡笑一瞬,那笑令他身上生出雅邪并存的迥异气质,“凡人各异,我无需知道。”
竟然没有唬到他,白蘅泄气轻嗤一声,转身继续舀水侍弄那些晚山茶,“你今日匆匆忙忙离开,是出了什么事?”
“我来找你,也算是有几分关系。”
“与我有关?”
想必跟那十锭金子的事有关系,白蘅慢条斯理的放下水瓢,又拿水净了手,才坐在了苍尧的对面。期间他一直安静的看着她忙前忙后,似是在打量,又似是在观察。
“昨日回来,我一直在思索你为何气绝之后仍能恢复生机,这并非是生死常理。”他静望着白蘅,眉眼有几分冷淡,带着锋锐的清俊颜色,“昨日不可探,可此刻我得了些物件,可探一探你体内机缘。”
他话音落下时,院外苍梧树枝头的一片枯叶打着旋飘入院中,右手覆上她无意识放在桌上的手,白蘅警觉要将手收回来,却被他牢牢握住。
4. 入识海
小院内的风景瞬息变化,犹如在虚空当中陡然生出一阵狂乱的风暴,她眼前只余下神态平静的苍尧,和他身后翻滚的茫茫风云。她身处在夏日午后忽然压城的乌云之中,而那云又与她隔了层看不见的屏障,并不能影响到她。
脑际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令白蘅闭上了眼,不过一瞬,痛意散去,她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一处寂静秋林。
脚下落叶铺就成软沃地面,林中落叶纷然不歇,金色一直连绵至目之尽头,与天相接。
“这里是……?”
“你的识海。”苍尧环顾四周平淡答着,大约对他来说,这样那样一番带着一个人踏入她的识海是什么微不足道的事。
白蘅虽不晓得识海是什么,但直觉这定是个极其私密的地方,不免有些不情愿,抱臂站在一旁面色忿忿,“你是因我昨日未死,又发现我好似一时半会死不了,才会如此大费周章要来查探一番?你别忘了我们可是……”
“记得。”苍尧眸光悠悠落向她,看见少女黑瞳长睫下小心掩藏着的紧张戒备,唇角浅勾一瞬,向前走去,嗓音如沉润冰泉般,“你家中为何不见长辈?”
白蘅心知凭她是无法从这里离开的,于是不情不愿的跟在苍尧身后亦步亦趋,吐出两个字,“死了。”
听了此话,走在前面的苍尧脚步蓦然停下,她抬眸撞上他无声的视线,见他似是想说什么,了然笑问,“你以为我爹娘会同我一样奇异?”
这不是苍尧原本打算说的话,但他听出了她口吻当中的自嘲,也不欲再多问,只淡然嘱咐了一句,“这里不寻常,别走散了。”
既然是自己的地盘,任何不寻常白蘅都不以为然,便接着方才的话说了下去,“你竟然不对我道一声歉意。”
说话时,眼前无边萧瑟的金色秋林之中,逐渐弥散开苍白的雾气,而她兀自跟着苍尧的步伐丝毫未曾注意到,只听到走在前方的玄衣青年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为何道歉,又不是我害死他们的。”
白蘅一时无言以对,思索了半晌才再度开口,“但是你这样问,勾起了我的伤心事。”
“世人皆有一死,这不是什么该伤心的事。”
白蘅再次无言以对,苍尧的话太有道理,她竟想不出该如何反驳,只能很不服气的指责他,“你这个妖也太没人性了。”
苍尧又一次停下了步子,只不过这次他停下时左手向后握住了白蘅的手腕。
这时林间的雾气已不似方才那般如轻烟般,而是浓稠如厚重的云,白蘅只一味低头跟着苍尧,此刻看了一圈才发现目之所及皆是逼仄的浓雾。
方才踏入这里时那些纷然落下的秋叶也犹如被这浓雾裹挟而不再往下落,诡异的停滞在虚空。
这情景令白蘅生出了时间在此处都一并停滞了的错觉,她默默转过身背靠苍尧,屏息警惕着悬浮在周围的叶片,忍不住抬起手轻碰了下最靠近自己的那一枚。
“嘶。”
指尖瞬间被划开一道伤口,血珠冒出来时,白蘅吮着手指上的伤口不解问,“这里面也会受伤吗?”
苍尧转身时怔了一瞬,才将她被叶片割破的手握住,疼痛顷刻便消弭不见。
“一般来说,你不会。”
指上伤痕恢复如初,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白蘅满腹惊奇地端详着手指,也未及去深想苍尧话中之意,反倒是兴致盎然的抬头问他,“这样的法术,我能学吗?”
虽说她与少夷也认识了许多年,从不怀疑这世上有怪力乱神之事,也知道能修成人形的妖会许多强大的术法,但此前惊鸿一瞥的几次见识妖族法术,无疑不是用在争斗上的,同少夷那里讨教了一招半式,也都是以气凝形的召火召水术法,没想到还有如此便利的疗伤法术。
苍尧不知何时拎了一柄剑在手上,银星凝于剑刃,透出几许与他身上气息相同的肃杀锋芒来。
白蘅下意识去摸自己腰上匕首,但却是摸了一手空,她回忆着少夷教她的法诀像模像样的摆弄起来时,耳边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轻笑声。
“笑什么?”她脸颊微烫,瞪向抱剑而笑的苍尧。
后者只懒洋洋的耸了下肩,“且不说你召出来的小火苗能不能对付这些叶刃,这里是你的识海,你就不怕烧了这片林子影响到自身?”
“我怕什么?它都敢伤我,我也敢伤它。”虽嘴上这样说着,白蘅还是老老实实收了手,讪讪补了一句,“而且,我召出来的不是小火苗。”
苍尧似笑非笑着,左手再度隔着衣袖握住白蘅的手腕,“你说不是便不是吧。”说话间,一道清光织成的法障落在了她的身上,“此境非同一般,恐怕今日也寻不到所以然来,站在这里别动,我很快回来。”
白蘅点头,便见苍尧几步走入到浓雾之中,犹如被吞噬了一般,散乱的雾气顷刻便重归宁静,不再有丝毫他的身影。
她索性就地坐下,百无聊赖的在法障内练她的小火苗,心中暗自下了决定要让苍尧刮目相看。
不知过了多久,白蘅开始觉得焦灼,被白雾包裹着,天地间静的只剩下她的呼吸声。
她犹豫着考虑是否要去寻苍尧,正在此时,法障外静了许久的雾气骤然变化,像是被林子深处的什么吸引着,汇成一股股狂乱的气流带着叶刃一并向内涌去。
而在这乱流当中,苍尧留给白蘅的法障却如一块剔透无瑕的巨石般巍然不动,只听得风声在耳边呼啸。
雾气被抽离了这一片秋林,眼前的景色逐渐清晰。
与此同时,白蘅听到了几乎和风声一样密集的兵刃相接的铿锵之响,她站起身大着胆子迈出那道法障,所有的叶刃都被风带着涌向苍尧所在之处,哪怕他有通天彻地之能,这数不清的刃都足以伤他个体无全肤。
苍尧若是出事,她一样会被困在这里,大不了就烧了这片林子。
白蘅循着风的方向找去,识海内的秋林一成不变,她走了半晌,终于望见风的尽头处翻涌狂乱的云雾和叶刃聚集成团,不断有电光在其中若隐若现。
苍尧莫不是被困在那其中?
白蘅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不免焦灼更甚,不仅担心苍尧生死,更担心他就算侥幸保住性命还能不能将他们送出这里,于是想也没想抬腿便向那里跑去。
悬立于长空之下的玄衣青年垂眸望着不知深浅跑来的少女,地上枯黄的秋叶被她跑过时的步子扬起,似是金色的浪花点缀在她的裙边,他惊讶于她的无畏,于是便更怜悯她的脆弱。
无相地宫之中有一只专门记录往生之人前世今生的写命笔,在三界化成之时便由祖神制成,也唯有洪荒神力能让写命笔运转书写,近万年来,写命笔中神力越发稀薄,所以每逢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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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年,便由他这个三界唯一一个还身负洪荒神力的神仙去修复写命笔。
苍尧今日在客栈想起此事,便去见了夜游神借来乾坤令暂时恢复身上神力,遂而赶去无相地宫处理了此事。
地界与人界,天界更为不同,时光流速缓慢,所以哪怕在地宫花了不少时间,回来之时,人间也不过区区一炷香的功夫。
在地宫之时,他曾顺势问过鬼帝,往生册上所记魂魄,是否皆是由生至死,无一例外。
鬼帝捋着胡须思索了良久,告知他,“生死一事,实在玄妙,往生册之所以称为往生册,便是只记往生之魂。而不曾往生轮回的,世间也有数不胜数,堙灭于天地间,亦或是,挣扎在炼狱中,如神族之辈,譬如苍尧君你,更是行游三界之外纳四时之气……”
“凡人也会如此?”
“那倒不会。”鬼帝乐呵呵的看着苍尧,“苍尧君怎么忽然对轮回往生之事感兴趣,老夫坐镇这无相地宫数万载,一直苦于无人探讨这其中玄妙,苍尧君果真与那些寻常之辈不能混为一谈,要说这轮回之事,那便不得不提到因果,对凡人而言,因果……”
鬼帝苍劲的声音还在絮絮叨叨的谈论所谓他目观无数生灵轮回后的感念时,苍尧已迈着漫不经心的步子往地宫外踏去,顺道向他挥了挥手,恹懒的腔调依旧那样不招鬼喜欢,“多谢鬼帝了。”
鬼帝只得哼哼哧哧的冲他背影喊了一句,“下次可别再迟了!”
片刻后,地界森冷的风穿过大殿,只送来苍尧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下次便不是我来了。”
困于生死轮回,这便是凡人。
她说谈及父母之死会伤心时虽口吻半真半假,眸底的悲郁却瞒不过他的眼睛,但与自己生死相关之时,却不见她上几分心。
“不是让你等我吗?”
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在耳边,白蘅猛然停下脚步,轻喘着气怔忪看着那团雾气。
一道银光猝然从雾气中迸现,下一刻,那柄原本拿在苍尧手中的银剑便斜刺在她一步之外的地面上,“铮”地一声,剑身颤动着发出嗡鸣。
白蘅脑中空白了一瞬,心道,这是让我拿剑自卫吗?她这样想着,便真去拔那柄剑。
却没想到,拎在苍尧手里如若无物的剑,她咬着后槽牙铆足了劲也愣是没有从地里拔出来。
于是白蘅后知后觉的明白了,苍尧大概不是让她拿剑自卫的意思。
正尴尬的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时,前方的雾气不知何时已散去了大半,天地复归清朗,一只指骨分明的手覆在眼前的剑柄上,方才那犹如被镶在地面上的剑此刻却让苍尧轻描淡写的拿起横于身前。
他眸底有星点戏谑笑意,白蘅知道自己方才那举动确实傻的够呛,正欲开口给自己寻个理由时,却望见苍尧身后自半空倾泻而下的流光星影。
那些叶刃被他击的粉碎,沾了些许法力,在未散尽的雾气中如被星辰点缀的金色瀑布般悠然落于地面,美轮美奂犹如仙境。
“哇……”
苍尧看见少女眉眼间的郁色同他身后的雾气一般散去,飞扬的神采跃然于黑眸之下,他收起隐辰剑,将心中的悲悯也一同收起。
鬼帝说凡人的轮回离不开因果,如今,他倒也有几分好奇,姻缘石上将他和她连在一起的那根红线,又是怎样的因果。
5. 姻缘天定
“雾散了。”白蘅环顾四面,他们所在之处已至林深,可眼前除了那些缀满金色叶片的树少了些,并无其他什么玄妙之处。
苍尧抬臂,剑尖直指前方,“去那里看看吗?”
他用的是个问句,白蘅很是不解的顺着他剑锋所指之处望去,乍一看并非看出什么不同来,凝神细瞧了下,才分辨出来那里有一处水潭,潭面如镜,映着四周的金色秋林,一时间让她未能看出来。
她脚步未动分毫,反看向苍尧,“去看吗?”
饶是白蘅自己也不知道为何,那处潭水远望时澄净无暇,分明是不错的景色,但这样望着时,她心中隐约还是有几分忐忑。
此刻,也忐忑于苍尧的回答。
苍尧微眯双眸静默了片刻,才敛眉答,“这里是你的识海。去或不去,由你来定。”
白蘅轻抿了下唇,又环顾了一番四周林景,拢在袖中的手不知不觉攥起。她心中隐约明白,那处潭水当中的秘密,是她不想面对的。
身边似响起一声轻叹,她轻咬下唇,低声问,“我以为你带我来此,是一定要瞧个分明才肯罢休。”
“我原本是如此打算的,”苍尧声音漫然随意,收起剑来,“只不过,方才改了心意罢了。”他未言明,历经了踏入林间时连白蘅这个本尊都能刺伤的叶刃,他隐约察觉到这个看似普通的凡人女子身上所携之秘并非寻常的异数。
那水潭看似无害,但经方才那遭,苍尧也不敢妄下论断,在此境内破那叶阵已对她造成不小的负担,眼下不是继续探下去的好时机。
既然是白蘅的识海,她比他这个不速之客要更能感知这里的危险,所以,苍尧让她凭心而定。
“我觉得,方才与那么多叶片斗了法,你定然也十分疲累,若再遇上什么,怕是有危险,不如……就这样算了?”
她似是想征询苍尧的意见,抬头却对上他投注过来了然明晰的视线。
他只开口,浅言了一个“好。”
白蘅暗自松了口气,手腕再度被握住,如来时一般,瞬息如置身于雷云翻滚的乌云。
穿梭过云雾,白蘅睁开眼,发现她仍坐在院中,苍尧的手堪堪从她手上移开,在她睁眼的瞬间,蓦然化成一缕烟雾自院中消失,而那片打着旋儿的苍梧树叶,这时才轻轻落在木桌上。
白蘅拂去那片落叶,站起身来,眼前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她踉跄一下扶住了桌面,只觉得头疼欲裂。
似有一根钻木在某一处不停发狠地往里钻,支在桌面的手臂越发抖的厉害,她踢开脚凳,拼着最后的力气要往卧房走去,可手刚触到门廊时,整个人便向前栽去,意识也一同陷入混沌之中。
半醒半昏时,白蘅听到有对话在屋内响起,鼻端是自己家的气味,她想起自己昏倒在廊下,此刻却躺在床上,是少夷救了她?
屋中说话的声音越发清晰,她这时听到了,“……向帝君交差,说到底,这凡人女子究竟有和不同?”这是个极其陌生的男子声音。
而另一个熟悉的,如冷玉沉泉般清润的声音接着道,“她确有不同,不过,我既然来了,不解决完此地之事便不会回去。”
另一个男子便有几分不解的问,“你一个九重天上的神仙,与这个凡人女子有什么要解决的事?”
“乾坤令在此,你拿回去复命吧。”
“苍尧,你没了神力傍身,在此处与凡人无异,我若是想,绑你回去也是可以的。”
苍尧似是沉默了一瞬,才平静反问,“你好好想想,是否真要将我绑回九重天去。”
这回轮到另一个男子沉默了,这一沉默便是很久,久到白蘅扑棱着一双眼巴巴的等着听下文,但左等右等都等不来,想必将苍尧绑回九重天的后果是颇令他难以承担的。
一边作如此想,一边又暗自惊讶,苍尧居然是个神仙?是她还没有从发昏当中醒来吗?但转念回想一番,好似之前苍尧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记不太清了,大约那时自己也没有当真。
“醒来多久了?”
黑衣的青年不知何时抱臂倚在床帐一侧,正眸光幽幽的打量着她。
白蘅一阵兵荒马乱的心虚,人心虚起来便要假装自己很忙的样子,她一边想要坐起来,一边又想要扯动被子,还想装作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最后手忙脚乱中开口时,口中无端的呛了一下,“……刚,刚醒。”
苍尧唇角无声勾起,将她的忙乱收于眼底,“按时辰算,你已有许久未曾吃过东西了,出来吃点吧。”
见他神态自若的转身走向前厅,白蘅缩了缩脑袋轻舒了一口气,从榻上起身跟着苍尧走了出去。来到前厅,她望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咦”了一声,苍尧便回身,向她微微扬起眉梢。
白蘅干笑两下,摇了摇头,视线瞟了一眼屋外天光大盛的院落,也不见另一个人,不免有几分怀疑,方才难不成她还没有醒,是在做梦?
“我昏睡了多久?”
“已有十个时辰了。”
她坐下时,望着满桌的菜咋舌不已,光明虾炙,玉露团,仙人脔……这可都是禹春斋中顶贵的招牌菜肴,从前只听街上茶肆内的食客吹嘘过如何如何世间绝顶的美味,从未想过有一天能看到这些菜肴出现在自己家这简陋的木桌上。
“这些菜……是你买的?”
苍尧以手撑腮,轻描淡写的向桌上菜肴上扫了一眼,“这些菜对你身体有好处。”
白蘅的桃花眼写满了不可置信,“你怎么会懂得人间的食物?”
他瞟她一眼,慢悠悠道,“我虽是个妖,但也在人间修炼而成,为何不懂人间的食物。”
“你分明不是……”她猛地住了口,抿了下唇,看着坐在对面撑腮等她下文的青年眸下似笑非笑,眼梢戏谑挑起,像是在问“不是什么”,她话锋一转,“……不是如此铺张浪费的妖啊!”
话说出口时,白蘅甚至暗自在心中将自己的机敏夸赞了一番。
苍尧反问,“哦?这算铺张吗?”
白蘅吞咽了一下,指着桌上青玉琉璃的酒樽,“譬如这酒樽,看似华丽,实则装不了多少酒,华而不实,这一樽,便要不少银子吧。”
苍尧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这个啊……这家酒楼的伙计说,此酒宜少不宜多,且定要用这玉樽盛放品尝,才能保留酒液之醇香细腻。”
“还有这光明虾炙,不就是烤虾子吗,我去渔家,一两银子就能买许多回来烤着吃,这里面才区区五根……”
“这炖乳鸽,这酥酪……这酥酪倒是物有所值……”
本是想让苍尧知道银子不是这样花的,但一样一样看下来,白蘅自己的肚子先叫了两声,她泄气地用了五个字总结,“以后别买了。”
苍尧置于桌上的手指轻敲了两下,“我今日之举令你身体受损,这顿饭是我的赔礼,你无需有负担。”
白蘅抬眸看他,也不知他是如何看透她的心思的,这顿饭太贵,她吃不起,他买来给她吃,她更是不知如何下筷,所以他便说出了此番话令她宽心。
她也不再忸怩,欣然拿起筷箸大快朵颐,吃了两口才后知后觉问他,“你不吃吗?你的脸色也不好。”
苍尧的脸有几分病态的白,这便衬得他眉眼愈发分明,眸底的幽凉也失了些凌锐。
白蘅忍住要脱口而出的“神仙也会受伤?”一话,听到苍尧云淡风轻的一句话,“无碍。”
她便闭了嘴埋头吃饭,心中开始盘算起与苍尧定下的这一桩生意来。
当初她将他当做一个出手阔绰的妖,见钱眼开时爽快应下帮他斩缘的话来,但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神仙,这一桩事便不能这样算了。
在白蘅的心中,神仙,多半都是极正经的,谈的也是正经事。
而神仙的正经事,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她心中计较着这十锭金子要她赔上的究竟是什么,含含糊糊的开口询问,“那个你说斩缘……究竟是什么意思?”
苍尧思忖一瞬,“便是你们凡人所讲的参商吧。”
白蘅困惑,“所以,你是想寻一个卖参的商贩?”
“……,”苍尧撑头望着她,神情多少含了些无奈在,“参宿,商宿,这二位星君从前生了嫌隙,所以每日当值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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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了对方不在的时辰,便是千万年来也是如此,日月轮转,不曾相遇。”
“噢……”白蘅恍然,心道直说日月轮转不负相见不就行了,她端着手掌望向那道血契,“那何时斩?”
苍尧未能很快回答她,而是移开视线,看向院落中迎风颤动的晚山茶。
夏日的风裹挟着院中晚山茶的清淡香气穿堂而过,侵入肺腑,触到了他心中的困惑。
他比白蘅更想知道,这一切何时能结束。
七百年前,他曾下凡去寻一位犯了事的隐仙,那位隐仙曾天族当中屈指可数的战神,征战八荒斩魔灭妖未尝败绩,却在与魔族九黎的一次大战时重伤失踪。
彼时苍尧在九重天悬清境中千年如一日的修行闭关,帝君无奈之下便求到了苍尧之处,让他用溯源之术在三千大千凡世当中寻一寻那战神。
溯源之术是以神魂为引借天地之气通过一丝残存灵气寻灵气主人所在的上古禁术,九重天上唯有苍尧略通一二。
只不过这术不仅伤修为,更会伤及神魂,也因此,苍尧将那位战神所在告之天帝后,便在悬清境中再度闭关疗伤。
这次闭关只用了百年,百年之后苍尧破关历劫神力更上一层,无意间想到当初这个失踪的战神,问过之后才知道天界派去寻战神的神仙皆是空手而归,而帝君觉得苍尧历劫乃是九重天首要大事,便也未去以此事打扰他。
苍尧正觉天界无趣,便心念一动去了凡间寻那个失踪的战神,最终在一处人杰地灵的洞天福地找到了隐居的战神。
这才知道,那战神之所以躲开天界的追踪,是因为他在凡间与一只花妖相恋,不愿再回到天上。
神族姻缘虽也是天命所定,但神与修邪道的妖相恋依旧是不容于天地。
不过许是那战神命中注定有这好运气,碰到了虽说掌管天律万法但却实则懒得管的苍尧,他非但没有将这一神一妖带回天界,反倒是饶有兴致的问那战神,
“你好歹也是天神,哪怕是与妖结缘,也不该找个修邪道的妖,此乃悖天之举。就算本君今日放过你二者,他日,也必然有天罚降下,你是神仙,天罚于你而言虽痛但不会死,但她一个妖,必然会魂飞魄散,你可想好了?”
那百战不殆的战神为了小小花妖跪在他面前,“苍尧仙君,天道无情但神亦有情,过去我解民倒悬生死不计,不敢居功却也自认不愧于天地祖神,如今只求为她一人而活,若仙君可保她魂魄令她不至于灰飞烟灭,我愿回到天族受火寒之刑。”
风华无量的玄衣仙君侧卧在巨木下,以手撑头反问,“本君为何要保她?你受刑与否,本君也并不在乎。”
战神跪着的姿态无比虔诚,抬眸时,却神色深重的望着苍尧,“仙君乃天地间唯一一个通晓天道之尊神,难道不觉得奇怪,既然神妖结缘悖逆天道,为何姻缘石却要让一个神和一个妖结缘?悖逆天道的,究竟是我们还是姻缘石?”
苍尧的眼沉下,一言不发的看着那个战神良久,才道,“你去探问过姻缘石?”
“是。”
他沉默了一瞬,敛衽起身,施施然的理了理自己衣袖,态度更是散漫道,“这有何奇怪,姻缘石乃是因缘而动,谁是因谁是果本君还分不清?不过……”他目光飘向远处天幕一线,“要说奇怪,你不觉得,一个修姻缘牵红线的地方,给自己挂的殿名叫忘情殿,不是更奇怪?”
战神:“……”
苍尧居高临下注视了片刻脚下神妖爱侣,抬手间,一道七彩虹光潜入那花妖的体内,“也罢,左右也费不了本君什么功夫。”
自那一处福地离开之后,苍尧顺道去了一趟忘情殿,探问了姻缘石,的确看到了那战神的名字与那花妖之间红线纠缠。
接着他一时兴起,又顺道查了查自己的名讳,便看到了“白蘅”这二字。
他们之间的姻缘,在六百年前,便已刻在了忘情殿里那颗冥顽不灵的石头上。
凡女名唤白蘅。
薜荔为衣,葛綦为裳。
辫青丝以为络,瞳映苍梧之清光。
——《凡界手录》苍尧
6. 叹轮回
“其实,我有件事忘记同你提前知会了。”
白蘅等不到苍尧的回答,便垂眸拨弄着碗中的饭粒,斟酌词句,“我家中有长辈,只不过不在这里罢了。”
染了酥酪上梨花蜜的朱唇泛着莹润的光,她静坐了会,“其实,我的那位长辈在上京,从这里到上京,路上要花许多银钱,而且你不知道上京那里又是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我去寻他少不得要在城中耽搁几日,所以……”
苍尧接了她的话,“所以你积攒钱财,是为了去寻那位长辈?”
白蘅很满意他这样快便领会到了她话中深意,忙不迭的点头,“是啊。”
她长叹了口气,眉间有一丝忧虑,但那忧虑却不会叫看到的人也平添心烦,似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落在开得正盛的晚山茶花瓣上,一瞬便被那星子似得眸底笑意拂去,“你定会觉得奇怪,我既不知道他住处,却还如此盲目攒钱要去寻他,岂不是大海捞针?”
言罢,她也不等苍尧回答,便自问自答道,“实则我那个长辈,乃是上京城中一个有些权势的言官,能进金殿见到圣上的那种官,所以等我到了上京城,随便打听一番便能找到他,这样我虽花费不少,但找到那个长辈后,定也是好处无穷。”
“到时候,这样的一桌菜,想来也是顿顿都能吃到。”
一口气说了许多话,白蘅望着满桌残羹冷炙笃定的点头“嗯”了一声,结束了这一番长篇大论的解释。
苍尧撑腮安静地望着她,黑眸如点漆幽邃,她与他对视了一眼,那种犹如被看穿了的感觉再次漫上心头,她不动声色的移开视线,“我说了这许多话,你可懂为何?”
“我就算不问,想必你也要讲给我听。”
白蘅被此话噎了一下,但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了,刚吃完苍尧厚赠的一桌珍馐的她仍是厚着脸皮说道,“是因为,我可不能在你这桩生意上耽搁太久。”
苍尧默了一瞬,“这二者之间,我瞧不出有什么冲突。”
你当然瞧不出来,因为根本就没什么冲突……白蘅如是想着,扬起眉来,神情郑重又严谨,良久才憋出了一句话,“因为我……找到那位长辈以后……就,就要嫁人了!”
她飞快的说完这句话,埋头假装专注的吃着碗里的饭,没有去看苍尧的神情。
而坐在桌对面的青年却是不以为然的耸了耸眉峰,神游天外间,思索姻缘石一事是否应当知会她些许,以免她日后对那长辈家的亲事期待过甚反倒失望。
不过,姻缘之事乃是天机,用红鸾星官的话来讲便是因果天定,若他一个不慎坏了这因果,那他们之间恐有变数。
息渊苏醒的契机已到,他等了三万年,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再横生枝节。
于是苍尧只漫不经意的提了句,“你最好不要期待过甚。”
“为何?”
苍尧仍在斟酌词句,“笃笃笃”的敲门声恰好响起在院外。
白蘅应了一声去开门,便看到少夷一身青色衣衫负手立于门外,正蹙眉望着街上那杂乱的落叶。
她睡了一夜,想必又是不知是哪家恶童做的这事。白蘅只看了一眼,“少夷?”
青衣青年脸上肃冷的神色淡去,转而含了一抹笑看向她,“昨夜未曾见你,有些担忧便来看看……”他说着,视线落向院中,声音渐渐低了些,错愕一瞬后才又道,“……苍尧君怎会在此?”
快到正午时分,不时有人家在巷中来去,白蘅看见探头探脑望着这一处的孙大娘,抿起唇来,“先进来吧。”
“昨夜我觉得有些不适,便没有去听说书,”她笑着解释,瞪了孙大娘一眼才关上门,“多亏了苍尧公子照顾。”
“苍尧君……照顾你?”
少夷声音有些奇异,看向站在屋檐下气定神闲的苍尧,片刻后才回神,声音凝重了许多,“昨日城中晴空之中忽现落雷,似是就落在离此不远的一条空巷内,想必那雷不是无缘无故而来的。”
“雷?”
苍尧敛眸,抱臂靠在了身后的屋门处,懒洋洋问,“少夷君怎么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苍尧君出现在这里,究竟有何目的?”
“你猜呢?”
白蘅眼角一抽,此妖……哦不,此神说话当真是让闻者心塞,忙出声打了圆场,“昨日我回家觉得有些不适,便睡下了,今晨起时,又觉得有些不爽利,便想着去买些药,然后……”
后面的话还未编出来,一阵横风乍起,方才还在眼前的少夷已提剑直向苍尧而去,自然苍尧也不会站在等他刺,手中刹那间出现了那柄曾在她识海中用过的剑,挡下了少夷的招式。
青影和黑影伴随着剑刃铿锵之声在院中交织缠斗,白蘅胆战心惊的看着她这小小的院落,晚山茶的花骨朵在剑风当中瑟瑟发抖,有几朵被不幸波及已颤巍巍的耷拉下半个脑袋。
“不愧是曾经的战神。”兵刃相接的声音之中,飘出苍尧带笑的一句赞赏。
少夷原本便冰冷的神色因着这句话更紧绷了许多,白蘅也不知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气恼地望着自己逐渐狼藉的小院清叱了一声,“停手!”
面前斗的难解难分的两道身影丝毫没有被她的喊声撼动,白衡也顾不上许多,心一横,左右看了看拾起地上的水桶,便铆足了劲扔过去。
木桶瞬间被剑气劈的四分五裂,白蘅震惊时,便有一道银光直逼眼前,她只来得及在骇然间闭上了眼。
“当啷”一声,院中安静了下来,涌动的剑风也停滞了。
意料之中的痛没有出现,白蘅睁眼时第一眼便看到落在脚边的一根碎木,被劈的尖利无比,而苍尧的剑刺入她身后的墙面中,剑柄在她耳边明晃晃的震动着,她侧头去看时,看清了剑柄上刻着的两个古字。
隐辰。
他依旧端立于几步外的院中,少夷的剑正指着他的咽喉。
白蘅动了动唇,想说一句感谢地话来,毕竟苍尧为了替她挡下那根木刺才分神掷剑,反倒让自己落于下风。
但话到唇边时,她却别扭地说了句,“我又死不了,你何必多管闲事。”说着还神思混乱地想去拔那剑,全然忘了在识海里自己闹的笑话。
院中与少夷眼神交锋的苍尧闻言幽幽看向白蘅,“别动那剑。”见她身子一僵,脸色讪讪的收手时,才又补了句,“会受伤,你虽不会死,但我想,凡人都会怕疼。”
白蘅背对他怔忪地站着,她很不喜欢听苍尧一口一个“凡人”的称呼她,但心底依旧因此话触动。
她不怕死亡,所以连自己也时常忘记了,之所以仍会有恐惧,是因为怕疼。
“今日这情形,苍尧君是否觉得似曾相识。”少夷声音中有白蘅不懂的落寞和憎恨,他是温润如月的一个妖,正因为有少夷在,白蘅才知道,原来世上妖精也不全然是可恶的。
苍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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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若硬说的话,应当是反过来了,六百年前,是本君拿着剑指着少夷君。”
“小仙感念当年苍尧君的放过,所以这一次,苍尧君可否如当年一般当做什么也不知道离开。”
少夷说了一长串话,白蘅却只听清了开头俩字——“小仙。”
哈?
她瞪圆了眼转身,少夷是神仙?那她这么多年都将他当做一个善良的栎鸟妖又算什么?
正巧苍尧视线幽凉落在了白蘅身上,神情有一丝莫测,瞧的她脊背生凉。他薄唇一张一合,望着白蘅,却是对少夷说,“这一次,可不能与当年一般。”
言罢,眸梢处掀起一抹轻狂的笑看向少夷,“少夷君,是敢弑神吗?”
“苍尧君昨日刚受了天罚,修为受损,又没了乾坤令,神力受限,”少夷剑锋往前轻轻一送,抵在了苍尧的颈间皮肤上,刹那间一滴血自那处滑下,顺着他颈部青色的脉络,隐入玄色衣襟下,“不要逼我。”
白蘅以为他们方才只不过是有些不对付所以兴致来了,过两招,可看到苍尧的血时才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旁观下去。
“两位神仙,你们要么换个地方斗呢?”
她好言好气的在一旁劝和,“我这里庙小,经不住你们折腾。”
少夷依旧举着剑,苍尧睨了白蘅一眼,又看向她身后满园狼藉的晚山茶花圃,抬眸时,深扎在墙上的隐辰剑咻地飞回,挡回了少夷的剑。
收起剑他走去扶起院中七零八落的物件,声音轻描淡写,“本君出现在此处,是与一位前辈苏醒之事有关,少夷君误会了。”
苍尧就此揭过方才那段他们心照不宣的对话,他也分不清不直言白蘅与他的姻缘一事是有所顾忌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但如今他的确神力受制,无法探明白蘅身体当中的秘密。
若她当真是当年少夷所护的那个花妖呢?
若姻缘石在这六百年里,有了变化呢?
他垂眸置好了桌椅,便听到少夷在身后冷言道,“若是与那位有关,小仙这些年在凡界,倒也发现了几许端倪,只是苍尧君,是真心为那位好,还是为了自己。”
九重天外的宗动天,有一处僻静之境,名唤悬清境,曾是洪荒时代的古神——息渊神尊于天界的住所。
十五万年前,息渊为救三界携苦厄渊同藏天地时,众神皆以为他已神殒,直到三万年前苍尧于悬清境幻化而出,南极仙翁闻讯而来,查探一番才得知,原来息渊当年堙灭之时留下了一缕神魄,如今,正栖于苍尧的体内。
而苍尧,本是由是神魄吸纳天地四时灵气,为息渊重新造的一具仙躯。
却不想,这无知无觉的仙躯得了悬清境的机缘,开了灵智,也生出了新魂。
息渊的神魄依旧养在苍尧的体内,待到三魂七魄皆归整之时,洪荒古神苏醒,苍尧这一躯双魂当中属于自己的魂魄,恐受神尊魂魄的压制,再无意识。
从古至今,造魂之术并非罕见,可仙躯却难成,凡人凡骨修得一副仙身须得历经七情七苦斩却尘缘,神族天生仙躯,若是堙灭,哪怕魂魄俱在,如息渊这般能重获出一具仙躯的,也须得天缘造化,纵然数万年也难成。
是以,待息渊苏醒,苍尧怕是就此沉睡,再难有醒来的时机了。
所以,少夷有此一问,便是意指,这三界人妖鬼神,都盼着息渊神尊的苏醒,可唯独苍尧,是最不可能希望息渊回来的。
7. 山谷魔气(一)
九重天上的诸位神仙对苍尧也向来戒备,怕他心生异数而扰了息渊神尊的苏醒,但到底谁也没有当着他的面如此质疑过,甚至都将他看做是息渊神尊的替代,多有叨扰。
少夷方才的话说罢,蹲下身子和白蘅一同拾掇院落杂乱的苍尧缓缓站直,眉眼未动,眸中却有如覆上了一场大雪般看着少夷。
白蘅明白少夷定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不然那向来从容悠闲的青年怎会有如此冷漠肃杀的神情。
少夷方才提剑找茬他尚且能从善如流的应付,但若是苍尧发怒……白蘅不瞎不聋,向来也是很会看眼色的,所以她大约明白,苍尧是个位阶比少夷高出许多的神。
神仙发怒,她一个小小女子和少夷这个小神仙怕是受不住。
她忙跟着站起身,两指扯住了苍尧的袖管。
惊讶于指下衣物布料的柔软顺滑,白蘅一时忘记了要说的话,讶然低头,两指又搓了搓,“这衣服布料好生奇异。”柔软之间又有一股温和的韧性,细看一下,那流转其下的暗纹竟然并非是光影错觉。
院中一阵寂然,苍尧宁静平淡的嗓音响起在头顶,“你在做什么?”
“……噢对……”白蘅松开手,挤出一个笑来面对满脸漠然的苍尧,“你不要生气,少夷说的话定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她没什么安抚人怒气的经验,只知道笑总是没错的。
苍尧看了她一阵,凤眸当中神情莫辨,良久,他眉眼间的冰雪似是逐渐融化,轻叹一声移开视线,“我未生气,也不会将你们怎么样。”
院门应声而开,苍尧转身向外走去,行至门前时,他左手于半空挥过,满园狼藉的晚山茶便重得生机,一个个再度昂扬绽立于轻风之中。
门合上时,风送来苍尧余下的话,是说给少夷的,“本君在白鹤楼等你。”
白蘅看向少夷,“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解释的吗?”
——————
“哈,苍尧仙君这副神情,看来是碰了一鼻子灰吧。”
苍尧回到客栈推开门时,坐在桌前的蓝衣神君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饮下一杯酒打量着他。
苍尧蹙眉,“你怎么又来了。”
夜游神夸张地拍了一下大腿,“什么叫又来了,本神就没有走!帝君让本神带你回去,你不走我当然也不能走。”
好在人界与天界之间时光瞬息不同,就算在这人界逗留个把月份想必天界也一时也发现不了。
难得有个好缘由来人界耍玩,夜游神倒是觉得乐在其中。
反观一脸不郁的苍尧,甚是败他的兴致。
“昨日我便提醒你了,人心不似悬清境的四季那般随你心意,”夜游神斟了一杯酒推到苍尧的面前,“你想斩缘渡劫,对方若是个神仙,能与你同修,但她可是个凡人,凡人啊……”
凡人究竟如何夜游神也未说到底,只是“啧啧”两声,摇了摇头。
苍尧这才想起,夜游神是曾入过凡的,与他这般离经叛道的入凡不同,夜游神是闭关之时正儿八经送了一魂一魄去地界,入轮回,老老实实做了一世凡人,方才历劫得升上神之位。
他亦可以如此,但当那日七彩霞光晕染了半边云天,九天之上诸神皆在感叹息渊苏醒指日可待之时,唯有悬清境中的苍尧,在想既然时日无多,那不如便妄为一回。
神亦有私心,更何况,他算什么神。
他抿了一口酒,辛辣入喉时,垂眸淡笑而过,“与白蘅的俗缘,恐怕是我弄错了,她是凡人,若我也轮回一世,才合该与她有缘,想必在我走入堕神道的那一刻,姻缘石便改了这段缘,不过……息渊苏醒的契机,倒是依然。”
也许,他们之间纠缠了六百年的红线,六百年的等待,天命想要指引他的,便只是,让他来寻她,然后遇到这个契机。
夜游神来了兴致,“哦?”
“且等等少夷。”苍尧放下杯盏,向夜游神伸手,“乾坤令拿来。”
“……”夜游神一时失笑,在怀中摸索着,忽然“咦”了一声,望着苍尧掌心,“你手上的血契从何而来?”
苍尧默了半刻,才阖目叹了一声。
他竟忘了这道血契,若是不履行了当日诺言,他倒是可以一走了之,但白蘅受神之血契的束缚,死后连轮回都入不得,若息渊苏醒恐怕也不会记得有这样一桩事。
少夷踏入门内时,苍尧不动声色的合起手掌,望向他身后空无一人的走廊。
门合上时,也再无人踏进来,他收摄心神,眸光幽幽落向站在门前的青年脸上。
夜游神洒然起身同少夷见礼,“少夷君,自上一次见面,已经有五百年了吧。”
“青天白日能见到夜游神君实在难得,神君,别来无恙。”
“苍尧说你知晓一些事,对息渊神尊的归来有所裨益,少夷君不如坐下细说。”
少夷淡笑坐下,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苍尧,“既然夜游神君也在此,那小仙便没什么顾忌了。”
苍尧不置可否的冷嗤一声,夜游神煞有介事的扬起眉,“少夷君,既然来了,就莫要再逞这些口舌之快了。”
“翡翠城向西百里之外,有一处幽僻的山谷,罕有人迹,”他缓缓言之,“连山中的妖类也都敬而远之,我在这里做地仙百年来,听过不少妖类议论,不知从何时起,那处山谷便被黑煞之气包裹着,一草一木都无法存活,更是连妖鬼精怪都不敢靠近。”
桌上两神互相看了一眼,面色皆凝重了几分,“连妖都害怕的黑煞之气,十有八九……是魔气。”
苍尧眉眼微冷,“是不是魔气,去看过便知道了。”
桌上三位神仙皆心知肚明为何人界一处山谷当中的魔气会与堙灭了数万年的神尊有关系,这是天界鲜为人知的洪荒密辛。
云笈天枢之中有一本专门记录太古洪荒时诸神的书籍叫《太古神纪》,其中曾有记载,“息渊神尊足踏赤螭,裂地而出,执御神戟。戟身萦紫气,锋锷吞吐玄煞,戟锋所指,神魔妖鬼触之即溃,形魄尽散如烟露。玄云翻覆,六合战栗,寰宇之内莫有抗者……”
这本书编撰的原意便是给后来的神仙子弟瞻仰一番太古神祇的英姿,自然一些细枝末节的内容便也都没有详尽记录。
大多数神祇的来处去处也都能在其他典籍当中查到,而关于息渊的,便有几分隐晦,只因息渊原本并非出身神族,他是当时魔君麾下最骁勇善战,令神族诸将都颇为头疼的魔将之首。
后来因战事旷日持久,三界混沌人族难以为继,在神族的妥协之下才暂时休战,两族联手共修天地,期间又过去了千万年,不知发生了什么,再之后息渊便已成神族。
魔族居于地浊汇集之地,而神族居于天界清灵之所,从古至今倒也两不相干。
而至今这么多年过去了,知道息渊神尊原本是一介魔将的神也寥寥无几。
神魔大战之后,息渊飞升神界,魔族式微,也已经多年未曾现世了。
在息渊即将归来的这万年间,魔气却忽然出现,不论是不是与息渊有关,都合该去查看一番。
“事不宜迟,苍尧君最好立刻动身。”少夷冷言提醒,“夜游神君最好也一同前往。”
夜游神颔首赞同,“本君一同前往最为妥帖。”
苍尧心知如此最好,他的这副身体是实实在在的仙躯,哪怕息渊神魄塑造的也与当年的他不同。
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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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之气养成的仙躯,与魔气相冲,若修为不济则必然会被其重伤。
自堕神道下凡之后,他元神修为皆受损伤,哪怕拿了乾坤令,所能驾驭的神力也不过是五成,若是再妄动复杂术法引来天罚,哪怕回到九重天上,也恐难渡下一次天劫。
“苍尧君,若是此行顺利,还是莫要在人界耽搁了吧。”
踏出房门之前,少夷清冷如霜的嗓音响起在身后,苍尧脚下一滞,正欲开口时,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奔入余光之内。
夜游神从苍尧的肩头歪了个脑袋笑眯眯的打量着门口提着一包东西的白蘅,“这不是……?”
少女轻喘着气,乌黑发亮的眸子先看了一眼屋内的少夷,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才将手上东西呈到了苍尧眼前,笑盈盈地开口,“你们要出门?还好我赶上了,诺,上回给你带这个茯苓饼未能让你吃到,这次可是好好儿的。”
苍尧默然接在了手中,垂眸看着那油纸包起的一摞饼,麻绳打结之处,别着一朵雪白的晚山茶,“为何要送我这个?”
白蘅左右看了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挤进了屋内,将门关上,压低了声音道,“先前不知道你是神仙嘛~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过几日地官节,这饼大伙儿都要吃的,虽说你可能并不需要,但俗话说入乡随俗,神仙也可以沾沾我们凡人的福气不是?”
“白姑娘说的甚是。”夜游神又是笑眯眯的从苍尧手中接过了饼,那饼一瞬自他手中消失不见,白蘅惊奇之时,夜游神接着道,“不过我与苍尧这厢便要走了。”
“走了?”白蘅神情一滞,“是说不,不回来了吗?”
“嗯。”
她望了一眼苍尧,他未曾看她,面无表情显得极其漠然。
白蘅只脑子空白了一瞬,便藏起了心底的失落.
她明白的,就算是认识几年的人,也不会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更何况,她与苍尧相识不过短短几日。但在她内心深处,总有一些期许,大概是因为掌心那道翎羽似的血契,她总觉得苍尧对她而言与那些萍水相逢的人不同。
也大约是因为他当初山中的一句戏言,说凡人寿数短暂,他就算一直陪她到寿终正寝也无可厚非。
她不该将那句话放在心里。
一辈子,还是太长了。
“噢……”白蘅抬手挠了挠鬓角,才有些心不在焉的打开了门,临走前留下了一句,“那是我打扰了。”
甚至都忘记了她本是担心少夷又同苍尧起了不快才来的,转身便如来时一般,一阵风似的跑出了客栈。
苍尧眉心微不可查的蹙起一瞬,一瞬之后展开,迎上夜游神若有其事的视线,“走吧。”
“哎,你……”夜游神无奈摇头跟着苍尧离开。
翡翠城的集市甚是喧哗,黄昏时分,街上来来往往的皆是凡人。白蘅不喜欢这样的热闹,她避开人潮,走入一道偏僻的小巷之中,心神恍惚时,连少夷什么时候落在眼前都未发觉,险些撞上他。
她垂着眼,低声说了句,“借过。”
少夷拉住她,“小白,是我。”
白蘅这才抬眸看向那眉眼温润的青年,他目光怜悯的将她揽入怀中,“你为何不肯听我的话。”
小巷当中的风有些凉,拂过白蘅的脸颊时,她闭了闭眼,离开少夷几许,再睁眼时眸底清亮如星,乍然间想起一事,“啊!”
方才局促慌张时她跑的匆忙,忘记与苍尧计较血契,若他就这样离开了,那她身上的血契岂不是要一直留着了?谁知会有什么后果!
“完蛋了,少夷,”白蘅张开掌心血契呈于少夷的面前,心中一边默念着十锭金子,焦灼开口,“他还欠我东西,我得讨回来。”
8. 山谷魔气(二)
“当初告诉你血契,可不是叫你这般胡闹来用的。”少夷带着白蘅稳稳落地时长叹了口气。
她甚是离奇的仰首望天,可青天白日的,这山外却是浓云蔽目,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总之她感觉前一刻还站在翡翠城的小巷内,少夷让她闭眼,再睁眼时,便到了这里。
“这是哪里?”
“落霞山。”
脚下是落霞山路草叶糅杂的土壤,白蘅前后看了看,旷野无人,唯有云烟氤氲在山岭之中。
这座山比之草枯岭看上去要繁盛许多,草木盎然,花香浓郁,然而却听不见一丝虫鸣鸟叫,安静的令人脊背生寒。
“等在这里吧。”
少夷等着白蘅好奇罢了,眨巴着一双黑亮的眸子看他期待他的下文时如此说了一句,“他们应当还在路上。”
白蘅笑着夸赞,“你比那两个神仙飞的还要快,真厉害。”
少夷淡笑了下,那笑很快自他脸上消失,快的没能抹去他眸底掩藏着的忧虑。
自他看过血契之后,便是如此了。
白蘅知道是她莽撞,所以此刻表现的殷切了些,可十锭金子的确是个令她无法不心动的筹码,她有必须要了结的事,需要这一笔银两,不希望等太久。
即便是少夷,也没法全然理解她这个凡人的俗念。
白蘅轻叹了一声,蓦然想到苍尧,他离开时,抬手替她修好的花圃和那一园的晚山茶。
那一园子花是母亲生前种下的,她一直打理至今,在世人眼中,花就是花,给院落添些美景罢了。
可白蘅说不上来,那一园的晚山茶,于她来讲究竟有怎样的意义。所以也有些理不清,那一刻她平静的容色下,看着挥手复原花圃的苍尧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也许,他也只是惜花爱花罢了,与她无关。
山道上的空气越发湿冷,天色也逐渐暗沉。白蘅再度仰头,在这山中竟然无星也无月,若是到了夜里,恐怕是真的伸手不见五指。
她习惯性的往腰上药篓摸去,却是一手空,这才想起下午买了茯苓饼去送给苍尧本就没打算出门,所以身上什么都没带,火折子和匕首这等救命的物什也都在家中。
好在有少夷在。
白蘅不觉惊慌,反而轻快开口,“天要黑了,我们不如先点个火,这样他们来了一眼便能看到。”
她几步跑到树林边上,脚尖挑起一根细枝拿在手中,转身向少夷摇,“顺便试试我的召火……少夷?”
光线虽是昏暗,但尚且未到分辨不清眼前景物的时候,白蘅望着空无一人的山道,心中慌了一瞬,又大声喊,“少夷!”
这样的山岭并不足以让白蘅恐惧,但她此刻六神无主的站在空荡山道上,不自觉的紧张吞咽了下。
原因是在按理说,她方才的喊声,应当会在山中回响一阵,传播开来,可那喊声却是如被吸入了沼泽深潭般,没有一丝回音。
白蘅悄声往手上的木枝施了个召火术,一小簇火苗乍然亮起,将她眸底片刻的欣喜一同照亮,她举起那亮着一簇火苗的小树枝往林子里探了探,又喊了声,“少夷?”
依旧没有回音,自然更没有少夷的回答。
连风都没有,万籁俱寂,整个落霞山都透着古怪。白蘅望向手上勉强燃烧的枝条,踟蹰着要等在原地还是往前找一找。
就在此时,东边传来一阵阵喧哗之声,在这样寂静的山岭中格外明晰。
她看向东边天际,那里的天幕被灯火驱散夜色,像是有一个藏在山岭当中的村落,穿过林子便是,从这里过去也并不算远。
少夷不见了,但也许苍尧和另一个蓝衣神仙他们要去的,是那个村庄。
白蘅轻咬下唇迟疑了半刻,还是决定去看一看。
她拿了几根短枝在山道上摆了个记号,以防少夷回来此处找她,自己则凭着手中微弱火苗走进了树林。
穿过密林,那个灯火鼎盛的村庄就在不远处。白蘅心生奇异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林子,从方才她所在的那个山道望过来,绝对想不到这里竟然别有洞天。
这里是一个浑然天成的谷地,地势开阔,被层层高木围在其中,若非那照亮了半个夜空的灯火给她指了方向,怕是走进林子哪怕是听着声音也很难寻到。
那处村落由诸多竹屋组成,山谷低洼之处便有水流汇集,竹桥交织于水面上,一道一道从四面八方搭建成道路,最终停在一处石殿之外。
锣鼓震天,歌声和笑声鼎沸,穿着奇装异服的村民们皆三五成群沿着竹桥向石殿行去,一边走着,一边又唱又舞。
白蘅跟着人潮踏上一座竹桥,也不由被那些村民不知由何而来的喜气给感染着拍起手,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抛诸脑后,直至停在那石殿外的台阶之下。
石殿外两侧手拿长戟的侍卫站的笔直目不斜视,一丝表情也没有。
白蘅端详着那些人身上的黑色皮革和脚下长靴,样式做工瞧着十分古旧,想必是山中待的久了同外面的世界还是有一些参差。
这样看着虽说是威风赫赫,但要说能挡住多少刀枪,恐怕也没有多少,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想必也遇不到什么危险。
她如此暗中点评着,蓦然注意到身边唱着跳着的村民们不知不觉便停了喧哗,满脸虔诚肃穆的仰首望向石殿打开的殿门。
周遭静了下来,在一片寂静声中,一阵悠缓从容的脚步声缓慢从石殿中踏出。
一步一步,伴随着铁器滑过地面时的摩擦声响,还有几声在这样肃杀气氛中略显格格不入的婉转低鸣。
一双黑色兽皮制成的长靴率先踏出了阴影,不知是何兽的脊骨缝制其上,蜿蜒于靴身,却不显笨重,只让白蘅嗅到了明晃晃的威胁。
接着便是衣角,腰身,宽肩……最终灯火照亮了这一身漆黑森然气息之人的脸。
白蘅惊得张大了嘴,望着摇曳火光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呆若木鸡的喃了两个字,“苍尧……?”
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闭上眼狠摇了下脑袋,又屏息了一阵,猛然睁开眼……还是苍尧?
是苍尧,又不像是他,比起那个恣意悠闲的青年,眼前这个人,同一张脸,气质却与他迥异。
容貌依然是俊美的,只不过眉眼间的轻狂变成了桀骜,懒散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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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因此也添了几分睥睨众生的邪肆。
一只玄鸟立于石殿外的青年肩上,尾羽柔软的垂在他身后,有种邪诡的美感。在他的身后,跟着四个看不清样貌的男男女女,只觉得气势迫人。
而他手执一柄长戟,红气缠绕在戟身上,戟尖划过十胜石的地面留下一行电光火石,脚步声停下时,手臂微抬,那长戟便也一寸一寸消失在手中。
白蘅心思百转,掌心的汗将攥在其中的衣角都濡湿了大半,她实在不知道眼下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台上那青年究竟是谁,和苍尧有什么关系,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人群太过密集,她哪怕想找一找那个蓝衣神仙也挪动不了分毫。
正当白蘅想方设法转身想要从这人群当中脱离之时,那些虔诚望着台上青年的村民们忽然齐齐跪下,头伏在地面上,喊声惊天动地,“拜见少君!”
她目瞪口呆地兀自站立在跪倒了一片的村民之中,整个人僵滞着,额角淌下一道冷汗,虽然没有回头,但不知为何,就是能感觉到从石殿的方向投向自己的数道视线。
如芒刺背。
“人族?”
清越温和的嗓音自那个方向传来,依旧与苍尧有几分相似,但那嗓音当中,分明含了阴冷的笑。
白蘅慢吞吞的转过身,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才挤出一个笑来,“久仰,久仰。”
那一个个手拿长戟的侍卫目露杀气,恶狠狠的盯着她,白蘅只瞟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再去看台上那个“少君”,他唇角噙着一抹笑,正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只是他的笑中透着冷蔑,望着她时,犹如望着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
白蘅心底一寒,知道自己的生死就在他的一念之间。而她纵然是死不了,但看这人的气势,也能让她生不如死。
她当下腿就一软,跪在了地上,“少君大人,小的是瞧着这里热闹才不慎闯入这里的,并不是有意坏了规矩!”
不知是哪位忠心的臣下粗声建议,“少君,此女孤身一人闯入我族领地,定是人族的细作,趁着少君得胜归来之时欲行不轨,末将看,不如将其押入水牢,关上几日,再以火寒之刑……”
那位将士的话戛然而止,白蘅已被吓得抖成了筛子,大声争辩,“小的不是细作!小的就是个普通凡人!”
“哦?怎么证明?”那位“少君”再度开口,他语气轻描淡写,犹如在与她闲聊一般。
白蘅一怔,直起身子看向他,“怎么证明?”
他挑眉颔首,谆谆善诱极有耐心,“你如何证明自己不是细作?”
“我……”她作势在身上摸索了一番,吓得那群侍卫将长戟举起来,但白蘅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要如何证明自己不是细作,事实上,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深山老林里的一个村子会有细作来此。
一急之下脱口而出,“你们这里穷乡僻壤的,我做细作能有什么好处?”
“狂妄人族,胆敢侮辱我魔族!”
一声吼叫自石殿边上传来,震得白蘅脑子嗡嗡作响。
跪着的身子晃了晃,她却是脸色一白,声音虚浮的重复了一遍,“……魔,魔族?”
9. 山谷魔气(三)
“无伤,别吓到我们的客人。”
台上邪恶版的“苍尧”懒散扬手,从他身后冲出拿着一柄巨斧作势要砍向白蘅的魁梧汉子立时便犹如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困住了一般,愕然停住。巨斧尚且举在头顶,浑身上下只余下了一双眼珠在颤动。
白蘅望着那名唤无伤的魁梧男子满眼惊恐,手臂上青筋根根分明依旧没能挣脱那股无形之力的束缚时,不知为何,心底反而镇静了下来。
这个形似苍尧的魔族少君功法之强大,非她能抵抗的,既然抵抗无用,那唯有走一步看一步。
她心中隐约希冀,苍尧和蓝衣神仙迟早会找到此处,在此之前,她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
“尊上,今日是喜庆的日子,属下看,还是将这人族女子先关起来,日后再审问?”一旁的红裙女子娇柔开口,她身姿妖娆红裙热烈如火,描了浓艳的妆,却不显俗魅,反而更衬托了她的美貌。
白蘅忐忑望向那魔族少君,忙不迭地点头,“少君大人,小的愿意事无巨细的将自己的来历尽数交待。”
青年肩上的玄鸟低鸣了一声,小脑袋极其依赖的贴近了他的鬓发蹭了蹭,将他身上阴鸷冷冽的气息都变柔和了许多。
他若有所思的沉吟着,手无意识的抬起挠了挠玄鸟的羽翼。见下面跪着的白蘅紧张地额角皆是冷汗时冷不丁笑了一声,才转向下面跪伏着的百姓们朗声道,“今日庆功之夜,都起来去热闹吧。”
“恭贺少君得胜!”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齐声赞扬,白蘅看着周遭那些村民兴高采烈的站起身来,有好几个也甚是好奇的打量着她。
只是打量,目光好奇又直白,没有丝毫的敌视之感。
一个大娘走过她的身边时甚至还好意安慰她,“人族小姑娘,少君心地很好,若你真是误闯进来,不要怕,定不会为难你的。”
“真的吗?”白蘅颇有些不确信的望向台上那凶神恶煞的一伙人。
大娘隔着衣袖拍了拍她的手臂,语气却严肃了起来,“可若你心怀不轨,就难说了。”
她自然没有心怀不轨,但还是下意识的因为这魔族大娘的话心虚了起来,冥思苦想着自己有没有什么行为不当的地方,别叫这魔族少君误会了。
无伤已被松了桎梏,老老实实收起巨斧站在魔族少君的身后,那样身材硕大的魁梧汉子,垂眼耷耳的站着时,在那一身邪气的黑衣青年衬托下,竟然也显得憨厚可亲了。
百姓散去,喧闹声歌舞声再度响起在身后,白蘅欲哭无泪的转头羡慕的看了一眼举着火把欢闹的人群,听到那清越嗓音说了两个字,“上来。”
“小的还是在这里回话吧,上去怕冲撞了……!”她拒绝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一股无形之力猛然往前一拽。原本就是跪着的,此刻整个人便扑倒在了地上。
好在这里地面皆是竹排,没有泥土,不过手臂擦过一根倒刺时被划开了一条细长的伤口。
白蘅轻嘶了一声,两手已被一道黑红魔气绑在了一起。她生怕自己和无伤一样被这力道控制着拖上台阶,顾不上手臂上的伤口便匆忙站起身来走上了石阶。
站在魔族少君后的三男一女,皆是浑身杀伐之气。
方才那个开口劝说的女魔笑着走向白蘅,她生的极美,一双狐眼微微上挑着,唇丰润朱红,一笑间,勾出无限魅惑风情,莲步移动间,腰肢扭动着,垂在腰间的乌发也随之一同摇曳摆动,夺人心神。
她冰凉的指尖擦过白蘅手臂上的伤口,沾了一丝血红,接着,将手指放在唇间吮了一瞬,才笑着转身,“这女子的血甘甜纯净,尊上,此血刚好可以助你疗伤。”
白蘅只觉得身子发冷,控制不住的颤抖着,想要往后逃开时,却被那青年冷炙的魔气强硬地拉向他。
她磋着步子与他的魔气角力,手臂上的伤也因此漫出更多的鲜血来,一滴一滴落在脚下的十胜石上,又被她踩过时蹭出一道血红痕迹。
“你的血能给少君疗伤是你的荣幸,不知是多少人族求也求不来的恩赐。”另一个瘦弱男子阴恻恻的对白蘅说,他不是一般的削瘦,而是瘦的连脸颊都凹陷了下去,骨骼嶙峋,眼睛也凸出着,是这些魔里面外貌最为骇人的。
青年一言不发的笑着,白蘅只觉得手腕上拉扯自己的力道一阵紧一阵松,每当她力竭时,那力道就松了,可当她想趁他不注意用力时,便又紧了……一来二去,只余下她面色苍白气喘吁吁。
他瞳孔血红,似笑非笑地与她对视着将终于不再试图反抗的白蘅一点一点拉至眼前,抓住她的手腕举起在眼前,垂眸望着那伤口。
白蘅忽地想起她与苍尧第一次遇见,在草枯岭上之时,那一次她的身死,也是因为被妖吸干了精血。
她呼吸越发急促,脑中只剩下一片晕眩空白,以她的本事逃是逃不了了,油嘴滑舌只会对心存善念的人有作用,对付妖魔鬼怪时,他们只会嫌她话多威胁要割了她的舌头。
良久,魔族少君向着她的手臂低下头去,白蘅紧咬下唇闭上眼,感受到一个温热湿滑的东西舔舐过伤口。
她忍不住抖的越发厉害,犹如在等头上悬着的刀落下的死刑犯一般,在窒息中等着手臂上的伤被利牙刺穿。
面前响起一声轻笑,接着便听到魔族少君漫不经心的吩咐,“将她送到我房中去。”
“是。”
白蘅茫然被拉扯着走进石殿内,脚下磕绊了一下,拉着她那魔也没见停留,由着她摸爬滚打地站起来,又踉踉跄跄的跟了过去。
等到终于回魂几分时,她才发觉被冷汗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黏糊的难受,手臂上伤口的血更是染透了半个衣袖。
她坐在一处石宫之内,琉璃灯盏内亮着幽蓝的光被又滑又亮的十胜石墙壁反射,将整个殿宇都笼在这蓝盈盈的光华中。
殿中没有花,但一股很淡的香气在鼻端萦绕,像是花香,白蘅不知是什么花。
这里空旷幽静,陈设简单的令人不禁怀疑住在这里的主人,过的是怎样清冷枯燥的日子。
她被扔在角落里,失血的冷加上地面的凉让她不由自主的战栗着。
勉强逃过了一劫,她不能在这里冻晕过去了,于是白蘅手脚并用从地面上爬起来,走到桌上琉璃灯前伸手想借这那微弱灯火取暖。
琉璃灯没有丝毫的热度,白蘅索性将那灯罩取了下来,想直接去烤里面的烛火。
谁知取下琉璃灯罩时,没有预想之中的烛火,眼前忽然散开了一片幽蓝光点,一粒一粒犹如泛着冷光的星子弥散而开,在这空旷的石殿之中漂浮着。
那是一只一只泛着幽蓝浅光的小虫。
白蘅仰首看着那些在半空中飞舞的荧蓝光点,惊愕的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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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自己此时身在何处。
幽冷清浅的光映在女孩儿光洁的脸颊上,将她眸底的不安和惶然都驱散,唯留下一抹惊异的笑。
门骤然被推开,少君踏入殿中,漫不经心的掀起眸子,对上她蓦然怔住的眸光。
他眉梢微动,拂手关上门,便见那瘦弱的人族少女悄没生息的垂了眼,一言不发的缩在角落里坐下,双手牢牢抱着膝,保护自己的姿态,手臂上的血将鹅黄色的裙角也一并染的艳丽。
影璃所言不虚,她的血甘甜纯净,是他从未尝过的味道。
只可惜,太瘦了,手腕那么细,他稍一用力便能让她痛不欲生。
白蘅紧抱着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用,但大概这就是人的本能,于这样危险的境地,除了抱紧自己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她禁不住地想,苍尧同这个魔族少君长得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莫非他们是什么同母异父的孪生兄弟,神族魔族是可以这样……的吗?
“不说点什么吗?”
说这话的时候,青年曲腿坐在床榻边上,以手撑腮幽幽打量着白蘅。
她奇怪地颦眉,“我说了少君大人就会信吗?”
“什么大人小人,”榻边的青年兀自笑了下,不掺一丝恶意地,惹的白蘅忍不住抬眸看向他,估摸着他的神色喜怒,“我们魔族不像你们人族那样虚伪,少君就是少君。”
他此刻说话正常了许多,桀骜的笑少了些阴鸷邪气,却多了些顽劣在。
白蘅眉心蹙的紧紧地,小声反驳了一句,“这怎么就虚伪了。”她冷不丁又想起方才身边那些魔族百姓,在她被疑心是来做细作的时候,竟也没有仇视之意。
一粒幽蓝小虫悠哉飞到了她眼前,停在她手臂上,白蘅愣了一瞬,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走,将呼吸都放轻了,小心翼翼的看着这只漂亮小虫,生怕吓走了它。
“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还留着你的性命?”
她神情太过专注,未曾听到魔族少君的话,直到那双缠绕着脊骨的黑靴停至眼前时,才惶惶不安的扬起脸来看他,“少,少君大人有什么吩咐?”
“七日后魔族大军与神族大军在蛟原会有一战,在那之时,我会送你出去,给天族那些家伙带个口信。”
“哈?”
“在此之前,你须得扮演好这副……”青年垂眸看着她,似是在找个什么词汇来形容,“……人奴的样子。”
“……”
白蘅微微眯起眼来,敢怒却不敢言,便见他伸出手在她的眼前,掌心纹路分明,有常年握兵器磨出的薄茧,五指修长。幽蓝小虫从白蘅手上腾飞而起,落在了他的指端,他动了动手指,弯腰将白蘅从地面上拉了起来。
看起来真的是如那位大娘说的那样,这个少君,不像坏的。
白蘅怔然站起身,脑中刚冒出这个念头来,冷不防被眼前的魔族少君扯入怀里。
她还未及反应,后脑覆上大掌,青年已埋头在她的颈侧。
黑眸一瞬闪过惊惧,想挣扎之时,却发觉动也不能动。白蘅只能这样站着,任由他温凉柔软的唇贴上她的颈上肌肤,浑身冰冷地感受着自己血液被吸食殆尽的恐惧。
直到四肢忽然得了自由,身体发软的瘫倒在地,她意识模糊的望着在面前蹲下的青年,他唇瓣染血潋滟艳丽,“放心,死不了。”
10. 山谷魔气(四)
诚如那魔族少君所言,白蘅没有死,不过是失血昏睡了一整日。
她浑身乏力酸痛的悠悠醒转之时,发觉自己仍躺在那个角落里,稍有不同的时,地上垫了一块兽皮。
手腕上套着两个铁环,黑冷光华的质地,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没多少重量,但她猜想,定是防止她逃跑用的。
腹中空的泛酸,脑袋也重的发疼,白蘅扶着墙勉强站稳了身子,发现衣服依然有血污在上面,但手臂上的伤口已然消失不见,摸了下脖颈,同样也是如此。
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唯有身体的酸软疲乏证明了昏过去前她遭遇的那一切并不是噩梦。
好在,她的命硬。
石殿内没了魔族少君的踪影,白蘅仔细看了一番这空寂大殿内那些一览无遗的陈设,连个水果都没有。
她冷哼了一声,走至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这才缓神去想他说的那些话。
七日后放她离开,让她给神族带口信。
白蘅捧着茶杯坐在桌前思索,魔族神族在蛟原大战,让她给神族带口信,总不能是让她去给神族说些什么危言耸听的话吧。兴许是他知道自己有个兄弟在神族,所以想借战事联络一下,然后……
她脑际灵光闪现,……莫不是想策反苍尧?
腹中一阵兵荒马乱的鸣叫,白蘅叹了口气,不管怎样,填饱肚子才是正事。
她推开石殿大门,预想之中的阻拦并没有出现,魔族士兵在走廊中来往,不过投过来几道视线,转眼又视若无睹的走远,像是丝毫不担心她会逃走一样。
白蘅试探地往外走了两步,见当真无人阻拦于她,便也大大咧咧的离开了石殿。
走过几道长廊,拐了几道弯,前方隐约有天光倾泻而来,她心知那便是昨日进来时的那扇巨门,外面是魔族百姓们的竹楼建筑。
于是心下一喜,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出去。入目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烟火村庄,孩童嬉闹玩耍,老人在树下闲话,妇人结伴于溪边浣洗。
白蘅心里生出一股古怪的震动,脚步放缓了些,提裙慢慢走下石阶。
百越丘的魔族百姓们,向来将从石殿内走出的魔将视为尊崇,是以当那个鹅黄衣衫的人族少女踏着步子走入市集中时,不少百姓都站了起来,面露期盼之色。
“姑娘,我说少君心地好,不会冤枉你吧。”
坐在树下与旁边老头唠嗑的大娘笑眯眯的拿了一串葡萄走了上来,塞进白蘅的手中。
她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一声,“对,少君真是上天入地都难得的大好人。”
“我就说嘛。”
“大娘,那个……”白蘅拿着那一串葡萄,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问,“……您那有没有什么吃的,包子,馒头的,我可以帮您干活抵了饭钱!”
大娘热情非凡,忙点头,“你饿了啊,你算是问对了,我们这百越丘里,没几户家里能做你们人族的吃食,恰巧我就会,你等着,我去给你拿点。”
百越丘……白蘅默默记下了这个地方,心想这明明是一处谷底,怎么叫丘呢。
魔族大娘很快拿了一包吃的走了出来,又塞入白蘅的手中,“你拿着,饭钱倒不必,但是我还真有个事儿想请教请教你。”
“什么事?”
“就是你这身衣裳啊,瞧着跟那些神仙们穿的一样,做工也精细,布料也柔软,”大娘歆羡地碰了碰白蘅身上的鹅黄衣裙,又怕碰坏了似得,一瞬便收了手去,“你们人族的工匠手就是巧,这手工,你会不?能教我不?”
“当然可以。”
白蘅答应的爽快,她自小便是独自长大,虽说女工绣活不怎么精通,但缝衣裳的手艺可不算差。
魔族的这些百姓身上的衣服别说什么工艺了,瞧着不过就是将布料勉强缝接起来,做保暖之用,美观是谈不上的。
魔族大娘笑得见牙不见眼,念叨着,“不求同影璃尊上那样好看,但至少入得眼去。”
坐在一旁一直未发一言的老头这才插嘴嘲了一句,“阿蛮娘,做的好看有什么用,你还指望着少君真能瞧上你家阿蛮啊?”
“你懂什么?”阿蛮娘翻着白眼将老头的话怼了回去。
唯有白蘅挑眉撇嘴的咬了一口大娘送她的肉干,八卦地问了句,“少君要选妃?”
魔族大娘和魔族老头相望一眼,显然是未能领会选妃的意思,白蘅便又补了个,“选媳妇儿?”
这厢白蘅抱着满怀的吃食坐在树下与阿蛮娘热心打听魔族少君的选妃事宜之际,另一边夜游神与少夷于落霞山道上终于打了照面,一个满脸疲累的打着哈欠,一个衣角沾尘焦灼不已。
“少夷君,你怎会在此?”
夜游神枕着手臂躺在树梢上,睡眼惺忪,这一日一日的,夜里不能休息,白日里也不能休息,他已有那么几万年未曾如此勤勉过了。
少夷却没有他这样的闲情,语气冷硬的看了一圈四周,“神君没有和苍尧君在一起吗?”
“原本是在的。”夜游神施施然落在地面上,慢条斯理的理着自己的衣祍,抬眸时耸肩,“不知为何这山中起了大雾,转眼就不见了苍尧的影子,本君这不是在这等他嘛。”
少夷深吸一口气,才平心静气道,“神君只是在等?就不担心苍尧君出了什么岔子?”
夜游神志满得意的笑着摇了摇头,“少夷君在这山中定然不如平日里敏锐吧,虽不明显,想必你也察觉到了这里魔气四溢,”他随手向身边指了一圈,“魔气阴蚀,只是在这里等着对你我元神已算是一种损伤,找苍尧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少夷面上一阵无语的不齿,天族这些神仙们整日证道参悟游手好闲的本事却是越发纯熟了。
“既然如此,那神君自便。”
“少夷君!”夜游神招呼了一声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却不见少夷有半分停留,他只是笑叹了一声,“痴念。”便再度回到枝头躺下。
[百越丘]
百越丘的这些魔族百姓们,与白蘅平日所见的人族百姓也没有什么区别。
这是她这一整日在市集闲逛后最大的感悟,她一度怀疑自己是否还留在落霞山内,还是说,在穿过那片密林时不甚触碰到了什么,踏入了这一处异界。
这里的花和树她从未在人间见过,火对于这些魔族而言不过是嬉闹的玩具,而她在石殿之中见到那种幽蓝小虫,名唤幽夜虫,于夜里会亮起冷蓝的光,他们便是用那虫照明。
他们用的,吃的,穿的,虽与人族有异,但却也是取自天地,只不过不似人族那样一日三餐,阿蛮娘说他们三五日才吃上一顿。
说到这里时,阿蛮娘甚至还有些怜悯的看着白蘅,“你们人族啊,实在是太容易受伤害了。”
白蘅意外的扬眉,可不是,饿都要饿死了。
“哎,那个人奴!”
娇矜的嗓音响起在身后,白蘅一开始还不知道是在叫自己,待看到面前的这些魔族百姓纷纷起身跪下时,她才回头,看见那红衣女魔正趾高气昂的站在几步外向她勾了勾手指。
“过来。”
白蘅深吸了一口气,忍气吞声的站起身来走了过去,“何事?”
媚眼横生的女魔笑吟吟的凝着她,无比俏丽的歪着脑袋,“啧啧”两声,“又脏又丑,也不知尊上如何下得去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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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蘅抿唇,对她的恶言恶语充耳不闻,她醒来以后也没有地方可以照一照镜子,但想必经过昨日那番折腾惊吓,她的模样能看的过去就怪了,“药只要好用就行了,你们要我的血不就是为了治伤吗?”
女魔笑得眉眼弯弯,似是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你说得对,人族不是有句话吗,苦口的才是良药,”她顿了顿,笑意更深了些,话锋一转,语气冷了下来,“……但我不喜欢你说话的语气,便罚你跪在此处,等到月至中天才可离开。”
话音落下时,她煞有介事的与面前形容狼狈的人族少女对望,女孩眸若点漆,在听到自己的那番话时只眼睫抖动了下,视线沉甸甸的投过来,不含一丝温度,也不见一丝惧怕。
“影璃!”背着巨斧的无伤大步流星的踏了过来,眉头皱成了川字,他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白蘅,提醒道,“尊上不在,这人族细作你我不能妄动其性命。”
“人族最不缺的就是人,死了又如何?”影璃满不在乎的抱臂,“少了她,我会再去给尊上寻一个合适的人来疗伤,何况,跪一跪罢了。”
“你……不要总是任性妄为。”
无伤的这句话大大惹怒影璃,她气焰跋扈扬起眉梢,冲白蘅点了点下巴,“还不跪?”话音落时不等白蘅跪下便秀目一凛。
白蘅只觉得肩上有如压下千斤重物一般,将她的身子几乎都要折断,膝间一软便重重跪在了地上。
撕裂般的痛楚从小腿处传来,她紧咬下唇痛哼了一声,猜想多半伤到了骨头,这样跪到月至中天的时辰,恐怕不死也残。
怀里整包的吃食滚落在地上,一颗灰白馒头滚了几圈停在影璃的脚下,白蘅便听到头顶嗤笑了一声,红靴踩上馒头,“你个人奴,倒是不亏待自己。”
“自然,不吃饱,哪来的血给少君。”白蘅痛的满头大汗,咬着牙说了这几个字。
幸好没吃那个馒头。
这样的痛楚下,她看着被影璃踩在脚下还硬邦邦能保持浑圆的那个馒头,却忽然想到阿蛮娘说自己对人族食物颇有研究时候的那番话,心有戚戚,若是她毫无防备的去咬那馒头,怕是牙都要少一半。
这样想的时候,她眉眼间的痛楚散去了些,有一抹笑意蕴起在眸底。
那笑落在影璃的眼中更像是对她的嘲笑。
红衣女魔手中化出一柄弯刀,心中恼恨更甚,一个又弱小又无用的人族罢了,竟然能睡在尊上的榻边一夜,能让尊上亲手治好了身上的伤,实在是碍眼。
无伤阻止的话来不及出口,眼看着影璃扬起弯刀,挥向歪着身子勉强跪在地上的人族少女,只得拿出自己的巨斧来。
杀气骤然将她笼罩其下,白蘅抬头,被影璃弯刀刃上滑过的日光闪了眼。
她下意识的抬手去挡时,一道红光自身侧咻然飞来,“铛”地一声,魔气在眼前激荡。
竹排地面刹时出现几道裂隙,白蘅只感觉到气刃迎面,犹如被打了个巴掌在脸上一般被掀倒在地。
喉头犯上腥甜,她伏在地面咳了几声,眼前便落下魔族少君那双缠了脊骨的黑靴,平静柔和的声音响起在头顶,“影璃,不要有下次。”
白蘅听了气的险些又吐出一口血来,这算什么?转念一想,影璃是他的爱将,而她是个鬼祟细作……少君倒也没必要为了她去惩罚影璃。
只不过她很生气,毕竟她真的什么也没有做,对他们没有任何威胁,无意间闯入被安上了个细作的名头,受伤失血还被无缘无故的重罚。
一双小腿突突的发痛,白蘅勉强站起身来,吸了吸鼻子,用自己最大的骨气狠狠瞪了魔族少君一眼,忍着剧痛一点一点往石殿的方向走去。
11. 百越之丘(一)
萧瑟微凉的风送来那股不知名的花香,与魔族少君殿内的那股香气如出一辙。
腿上的痛意减轻了些,白蘅刚刚稍感放松之时,身子骤然被拎起来,眼前天地颠倒了一瞬,她惊叫一声,发现自己被人扛在了肩上。
无伤驮着她脚步声如擂鼓踏上石阶,她抬起脑袋,讶然对上青年含了微凉笑意的赤瞳,“以一个人族弱女子来讲,能走这样几步已令本座意外了。”
白蘅无力地垂下脑袋,心中悲鸣,她真的还要在这里待上六日才行吗?
“把她放那。”
迈入少君殿内,青年再度矜冷吩咐,无伤也只是停顿了片刻,便走向床榻边一尺之外不知是何时置好的一张窄榻,将白蘅随手扔在了上面便离开了这里。
她龇着牙坐起身时“嗯?”了一声,左右看了一眼自己所在的地方,居然不是地面简单铺成的一块兽皮,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张竹榻……上面铺了一张兽皮。
寄人篱下,也不能奢求太多。
她如此劝慰自己,弯下身子揉捏小腿,余光中玄衣的青年在面前坐下,悠然平淡的嗓音缓缓道,“魔族不兴岐黄之术,你的腿伤恐怕要自己忍着了。”
不兴岐黄,不兴织造,不兴烹饪,白蘅头也不抬,轻哼了一声,“你们魔族,日子过起来定是无趣甚多。”
青年不以为忤,只笑了笑,“天地诸多族类,唯有你们人族欲望甚多,自然有趣。”
白蘅怔了下,煞有介事的坐直了身子,“是啊,堂堂魔族少君,疗伤还要靠吸食我这个有趣凡人的血,你的兄弟苍尧求人办事时可比你坦率多了。”
青年赤色的眼瞳里掠过一瞬困惑,哂笑问她,“苍尧?我的兄弟?你恐怕认错了,我天生化魔并无兄弟,更是无父无母。”
“天上的苍尧仙君,难道你不是让我带口信给他?”
“……天上并没有一个叫苍尧的仙君。”他神情冷了几分,又幽幽提醒了她一句,“我昨日同你说的话,若你再如此随口大肆喧嚷,小心丢了性命。”
白蘅一瞬呆住的表情不是假的,魔族少君以为方才那话将这个脆弱人族吓到了,便嗤了一声,无奈叹气,“你既然有胆量来做细作,该早就做好了随时殒命的准备。”
“都说了我不是细作……”她下意识的反驳了一下,声音虚飘飘地,黑眸缓缓抬起,端详着眼前那张邪异中藏着清隽的眉眼,驴唇不对马嘴的突然开口,“你叫什么?”
魔族少君表情又气又觉得有些好笑,微眯起了好看的凤眸,却不让人觉得危险,“你来这百越丘却不知道我是谁,编鬼话好歹也像样一些。”
白蘅张了张口,终于明白了说书人口中忠臣被污蔑,声声泣血的控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怎样的心境。
她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此刻她终于是被闹糊涂了,“既然不是找苍尧,你究竟……”说了一半蓦然想起方才的警告,压低了嗓音凑近问,“……想让我带什么口信?”
少女的发丝凌乱着,脸上也被血污沾染,凑近时,携来一股莫名清冽的香气。
“我叫息渊。”
他冷不防脱口而出,话说出口时,心底先掠过愕然。
听了此言,那澄净的,不沾丝毫血污的无瑕黑眸闪了闪,浮现一抹怔愣,接着又蹙起秀致黛眉歪了歪脑袋,“你真不认识苍尧吗?”
息渊无声的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女,他能看清血污遮掩下她苍白的肌肤,视线缓缓下移,落在细白脖颈下的青色血脉上,就是它帮他疗愈了前日与天族一战中所受的伤。
白蘅脊背一凛,捂着脖颈向后退开几许距离,结结巴巴道,“再吸我我我我就,就要死了!”
她深知,让这些魔族知道她身体当中的秘密绝对不是好事。
息渊敛眸默然了片刻,“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你话太多,谁知道何时便会说漏了嘴。”
“我的话还多?”白蘅依旧捂着脖颈瞪着他,眸子一转,“那是因为我肚子饿,多说些话好让自己忘记。”
息渊有些不耐地揉了揉眉心,“你们人族真是娇气。”
“我还娇气?”白蘅很是恼怒地再度反问,虽说独自生活的经历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好事,但她一向都觉得自己被磨炼的很能吃苦耐劳。
息渊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唇角,不再搭话,手中却拿着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四根木条,在她面前蹲下身子来。
白蘅因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有些不知所措,刚刚想要避开少许时,便见那握着长戟时骨节分明张弛有力的手握着她的脚踝抬起在膝上,轻轻按捏了下。
她身子蓦地绷紧,脸颊有些发烫,“你要……!”话还未说完,他手腕骤然施力。
猝不及防间,白蘅只感觉到一股直达天灵盖的痛意从小腿传来,她猛然咬紧下唇将呼痛声咽了下去。
等好不容易回魂时,就见到息渊拿着木条慢条斯理的绑在了她受伤的小腿上,口吻却是有些戏谑,“没有喊的惊天动地,的确不怎么娇气。”
她冷汗涔涔懒得开口,只哼哼了两声,心中却越发好奇,这位魔族少君口上说着不善岐黄之术,却也懂得人族接骨的手法,他似是对人族了解颇多。
这个百越丘,当真令白蘅越发好奇了,藏在山中这么多年他们究竟对世事了解几分,七日之后蛟原的神魔之战,又是因何缘故。
翌日,饿了两日只吃了些肉干的白蘅,拿着一根竹竿当做拐杖,又大摇大摆的从石殿当中走出,她答应了阿蛮娘要教她人族制衣的法子,很是乐意,顺便还想蹭点肉干。
其实魔族百姓们欠缺的,未必是制衣的法子,不过是审美与人族不同罢了。
白蘅坐在树影下,拿着木炭在一张羊皮上抹抹画画,将那张衣服的样图给阿蛮娘看。
大娘连连点头,不住称赞白蘅聪慧,竟然想到用炭笔羊皮做画。
“这不难的。”白蘅被夸得羞赧,拿着米色粗麻布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下,她问过阿蛮娘,阿蛮的身形同她差不太多。
只是他们这里只有浅白的粗麻布,不会染色,也没有彩线。
白蘅想着用皮革来点缀些花纹,粗线缝边,但仍是缺了些灵动柔和在。她环顾了下四周,风轻扫过这里,头顶那不知名的花树便悠悠荡荡的洒落几朵花来在她腿上。
这两日她从未有机会细看过这棵树,只知道是这花树与那幽夜虫一样荧蓝泛起浅光,到了夜间,风起时,会浮现晶莹光点随风而去,又消逝在风中。
此刻她将那朵小花捧起,震惊于它如丝绒般的花瓣,由白色过渡到蓝色,与人间的合欢花有几分相似,只是花瓣更晶莹,于阳光下微微发亮。
心中霎时有了想法,白蘅忙向阿蛮娘问,“大娘,这树上的花,落下来多久会枯萎?”
阿蛮娘面上的笑多了些凄苦的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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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吧。若是在魔域,多久都不会枯萎,大家会拿夜昙花来做成香粉,驱散伤痛,也会摆上祭祀的桌案,供给先祖。”
白蘅困惑不解,“魔域?这里不是吗?”
阿蛮娘不由苦笑了下,有些怜惜的看着白蘅的天真,“姑娘,若是魔域你如何能这样好生生的坐着,怕是坚持不了一日便要魂归地界了。”
“那你们,为何不在魔域里待着?”
阿蛮娘叹了口气,“看来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难怪少君昨日会保下你的性命,”她眼中神情怀念,鬓角乌黑的发丝却染上了一缕沧桑,“魔域已经没了,天大地大,唯有凡界尚且能容我族栖息,所以我们才会在这建起百越丘来。”
说话间,白蘅望着掌心的夜昙花,只这样短的功夫,那荧蓝的小花已失了光泽,哪怕在日光下,也恹恹的耷拉下花瓣去。
她看了一眼百越丘市集里来来往往与凡人无异的魔族百姓,笑语道,“凡界这样大,你们若能住在这里,也是一件好事,大娘,我们凡界虽没有夜昙花,但有梨花,桃花,一年四时,都有不同的花,很是好看呢!”
“白蘅姑娘,若他们都如你这样善良便好了。”阿蛮娘听到她的话笑意温柔,拿出一旁沾了水的布巾去擦她脸上的血污,一下一下力道轻柔,开口时,又说起了她们头顶的夜昙花,“这花树其实并不能在凡界存活,只不过少君担心我们思念故土,便移栽了一株在此,强行用自己的魔气一日一日的为它续命。”
息渊?
她抬起头,望着树冠上灿盛绽放的一朵朵蓝色小花,不知是不是阿蛮娘语气中的怅然感染了她,心中也生出了一丝忧虑,他受了伤仍要给这个花树续命的话,也不知能续到几时,万一花枯萎了,这些魔族的百姓,该有多难过。
心里藏着这股忧虑直到入夜之时,白蘅坐在石殿外的台阶边上沉思着。
月明星稀,黑甲长戟的士兵们守在石殿外面视她为一缕空气,自昨日影璃因白蘅被息渊责难的那一句后,本就对她没什么好脸色的魔族士兵们纷纷都对她视而不见。
这倒是令白蘅轻松了许多,白日里与阿蛮娘的闲话中她偶然得知了,就是手腕上的铁环令她离不开这百越丘,没有被日夜盯着反倒自在。
人族当中有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白蘅深以为然,但又觉得凡事不可一概而论,正如百越丘的这些百姓,她瞧着便很好,日子长了凡间人族自然会接受他们。
只要他们稍微有一些耐心,然后表现出一些善意,比如对她。
夜昙花树泛起莹莹的光,白蘅忧愁的叹了口气,从石阶上站起身来,拄着竹竿一跳一跳走到树下,吃力的弯下身子,将地面上散落的那些尚且还有些生机的夜昙花收拢在了手中。
低头看了看,又似是觉得不够,便索性撩起一片裙摆,就在那里捡了大半晌的花。
终于满意时擦着汗站直了身子,将裙摆扎在腰带间转身,被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的红衣女魔吓得退了好几步。
“你,你做什么悄没生息的站人身后!”
影璃红唇翘了翘,“做作。”
“……”
白蘅惹不起这女魔,但也不怎么怕她,便拄着竹竿绕开她去,一蹦一跳的往石殿的侧面阴影而去。
影璃虽也没有阻拦她,却是脚步不停的跟在了她的身后,“你该回去了,莫要想着耍什么心机。”
12. 百越之丘(二)
石殿右侧的这一处空地杂草丛生,野花放肆生长,哪怕是在夜间都生机盎然。
白蘅垂眸望着那野花想起白日里阿蛮娘的话,以及她不解其意说出的那番话。
其实阿蛮娘又怎会不懂,人间四时色彩纷呈,是一片大好天地。他们放不下的并不是不会枯萎的夜昙花,而是长满夜昙花的,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她有些懊悔自己的不知其愁,不解其忧。
总会有办法的。
白蘅这样想着,蹲下身子,用自己手中的竹竿开始挖地。
影璃的鞭子甩在她手边的土壤上,渐起几粒土来,白蘅缩了缩手,没好气的仰头看她,“我又跑不了,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影璃也不客气,“我不盯着你,万一你对尊上图谋不轨怎么办?”
白蘅指了指自己绑着木板的腿,“我能对他做什么?”
“人族狡诈,谁知道心里憋着什么坏主意。”
偏见。白蘅撇了撇嘴,人分好坏,自然魔也分好坏,影璃定然是后者。
见她不作声,影璃便当她是理亏无法反驳,遂冷眼抱臂继续看着这个人族究竟想搞些什么名堂。
跪在泥土中的少女解开腰上裙摆,望着失了光泽的夜昙花叹了口气,挑挑拣拣半晌,拿了几个还算鲜活的出来,埋进方才挖好的土坑之中,才捧着旁边的泥土将那花瓣盖上。
影璃仰头翻了个豆大的白眼,心道,果真是做作。
无意间瞥见息渊正曲起一腿闲适坐在屋檐上,手撑在身边垂眸望着这里,眉眼间的神色有些冷淡,又有几分莫测。
看见影璃发现了自己,息渊只淡瞥了她一眼,她便晓得尊上不希望她打扰。
“哎呦。”
头发更显凌乱的人族少女拄着竹竿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揉了揉发酸的腿,笑眯眯地望向影璃,“好了,有没有盛水的器皿?”
“做什么?”影璃随手便递给她了一个铁碗,神情很不乐意,可头顶尊上目光炯炯的盯着,她便也不好为难白蘅。
白蘅对影璃这一刻的配合十分讶然,却还是乐滋滋的跳到旁边的溪流边舀起一碗水,又跳回来洒在埋好夜昙花的那处。
碗里的水因她的动作洒了大半出来,她深知影璃定是不会帮她,不得已又多走了几趟才算作罢。
“虽然你对我敌意颇深,但我同你讲啊,让你们少君花功夫替那棵树续命总不是办法,”白蘅蹭着手上的土,一边絮絮叨叨对影璃吩咐,“既然你们都要在这里生活了,说不定夜昙花也可以适应人界。”
影璃听着她的话慢慢蹙起了细眉,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出声驳斥。
白蘅便知道她听进去了,指着那处种了夜昙花的地方道,“不过我也不是什么行家,只是自己家中也种过花,所以暂且先这样试试,不知会不会有结果。”
“不会有结果的。”影璃移开视线,沉着嗓子回答了她。
这一刻,白蘅看见那绝美冷艳的女魔眸底,有同阿蛮娘一样的神情。
“多种几次,说不定就会有哪一株发芽了呢,”白蘅坚持不懈的想让影璃相信她的这番理论,“我还有别的法子,虽然没试过,但我知道人族的花匠会移栽树苗来种新的树,明日我便试试。”
影璃抿紧了唇,对她的自信十分怀疑,良久,才有些迟疑地问,“多久能知道会不会成功?”
白蘅心底蓦然一喜,面上却端着如水的平静,不敢做什么保证,“树苗一向比较快,不过如今是秋季,其实应当在春季来做这些,但到时我恐怕也不在这里了,所以……”她猛地止住了话头,紧张了吞了下口水。
“所以什么?”
好在影璃正蹙紧了眉头思索她的这番话,没有细想为什么春季她便不在此处了,白蘅心道好险好险,忙敷衍了一句,“……所以,眼下还是不要过分期待。”
换来了一声“果然如此”的冷哼。
白蘅脸色讪讪,拄着竹竿嘟哝一声“我要去睡觉了”便往石殿方向走去。
夜风清寂,影璃清亮如溪水的声音随风送来,“你若是想靠这样的伎俩想骗取我和尊上的信任,劝你别费心思了。”
少女头也没有回,只脚下停顿了下,打了个哈欠冲她扬手,“我只是想种一棵树罢了。”
白蘅是被额头处的冰凉刺激醒来的。
她刚刚梦见苍尧和蓝衣神仙他们谈笑风生站在百越丘的夜昙花树下,息渊影璃还有无伤等等一群魔将都被两位神仙捆在夜昙花树的树干上围了一圈。
苍尧笑得畅快淋漓向她招了招手,“白蘅快来看看,只要将他们都献祭给这棵树就能种满百越丘了!”
魔族的百姓们同她初来的那日一般跪在地上称颂苍尧,蓝衣神仙拿着火把递给了她,“你来点火吧!”
梦里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心里不知有多痛快,举着火把走过去时……一个激灵,裹着兽皮入睡的她从竹榻上睁开了眼。
“谁啊……”她大为窝火抹开额头上的水滴,欲哭无泪的坐起身埋怨,“正梦到好地方呢!”
“梦到什么了笑成那样?”
背后响起息渊阴恻恻的声音,白蘅脑中的瞌睡被驱散了大半,转头看息渊,气焰瞬间矮了大半截,“大早上的干嘛扰人清梦?”
息渊一脚踏在竹榻边上,脆弱的竹榻发出一声即将崩坏的咯吱声。他手肘撑在膝上,倾身看她。
白蘅谨慎地向后挪了挪,便见那眉眼桀骜的青年笑了下,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颌,犹如打量一个猎物一般左看看右看看,“这么一看,不过才第四日罢了,比第一日时瘦了一圈。”
“也不看看我过得什么日子。”她用力挣了下,没能挣开息渊捏在下颌的手,只能任由他笑着戏弄。
息渊闻言眉梢扬了几分,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身下的兽皮,又端详了一番她身上脏污破烂的衣裙,松了手站直身子,“你运道不错,赶上百越丘的祭典,洗洗干净换身衣服,市集上不少吃的给你。”
白蘅犹自怀疑,“祭典?能有什么吃的?”怕不是肉干盛宴,连吃了数不清的肉干,她的牙眼下都有些痛。
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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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将一包东西扔到眼前,转身向外走去,“磨磨唧唧。”
少君殿外面有几个魔卫在等着白蘅,她抱着衣服打开门问哪里可以沐浴时,魔卫便主动引着她向这座倚山而建的建筑深处而去。
白蘅一直将这里叫做石殿,只因为她觉得自己不会久留于此,但其实阿蛮娘曾提到过,这座十胜石混着山石搭建而成,如浑然天成般的建筑,叫十音宫。
他们走到了一处汤池外,袅袅雾气中含了夜昙花的香气,幽夜虫制成的灯则悬在水潭的上方。
魔卫们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接连四日穿着带有血污的裙子,白蘅已忍到极限,也顾不上许多了便拆下腿上木条三下五除二褪下了衣裳,蹚入水中。
热水没过肩头时,她舒爽的叹了口气。
人界的甲子年秋时之季,便是魔族百姓祭祖之日。
这规矩由来已久,虽说如今百越部的部众们随着息渊一同迁居于人界的这一处福地暂留,为解大伙儿的思乡之苦,早在一月前,息渊便已告诉部众们要在这一日大肆庆祝。
无伤正随着一群魔卫将人族城镇里买来的红绸悬挂在夜昙花树枝上,转头时,望见一抹红影站在十音宫侧的空地上垂首发怔。
他交待了几句便落在地上,几步跑向影璃。
快到她身后时,又刻意放轻了脚步,手藏在后面小心靠近。
影璃察觉到有人靠近,弯刀骤然出现在手中,她迅速转身,乌发扬起一瞬,刀已架在了无伤的喉头。
“停停停手!”无伤瞪大了眼看着面前的弯刀,后仰着脑袋,若不是方才他反应及时,恐怕多少也要见点红。
影璃笑了下,收起刀来,“想暗算我?你不知道自己脚步声比那战鼓的动静还大?”
硕大的一个汉子,面对她那样如画的笑颜时老脸一红,爽朗笑着将手中东西递给了影璃,“人族集市上多的是这玩意,我看着配你,便买了个。”
那是一根细簪,银制的细长簪身,稍有些功力拿在手中便是一枚趁手的暗器。几颗红豆以累丝编织在一端,像一朵红豆花,风吹过时,微微晃动着。
影璃新奇的在手上把玩了一番,“这甚是好用。”
无伤挠了挠脸,跃跃欲试道,“我瞧着人家都是别在发间的,要不……”
“尊上来了。”她望向十音宫外,声音中带了期然之喜,如一道赤色的焰尾蝶般翩跹自无伤的身边跑过。
“唉……”魁梧汉子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方才影璃看着的那一处松软土壤处,困惑皱眉。谁这样闲,把土挖松了不说,还浇上了水。
忽然,心中警铃大作,无伤粗眉一皱,莫不是那个细作在此处埋了陷阱?
他手握巨斧如临大敌一般举起,向那一处砍去。
“等一下!”
一声惊叫响起,无伤停住了动作,转头看见一个有几分眼熟的女子大惊失色地提着裙角从十音宫向这里跑来。
定睛辨认了良久,无伤才意识到,是那个凡人细作。
13. 百越之丘(三)
白蘅气喘吁吁的停在巨斧下,护住昨夜埋下的夜昙花,提醒他,“这里不是练功的好地方。”
十音宫深处的汤泉大约不是人间所有的,她在里面泡了半个时辰出来时,不仅身上的酸痛不适尽数消失,就连小腿处的骨伤也尽数恢复。
重获自在,健步如飞的白蘅喜滋滋的想要出来同息渊道声谢,甫踏出十音宫便瞧见了这样一幕。
无伤眯起眼来,心中越发笃定这细作定然是在此处动了手脚,他粗声粗气道,“闪开,不然老子连你一起劈了!”
这句话再加上无伤与白蘅之间巨大的身形差别,极具有威慑力,她抿了抿唇不敢再争辩什么,想着大不了今晚再找个隐蔽的地方种下试试。
见白蘅虽是不情愿,但依旧让开了地方时,无伤冷哼了一声,“你休想在这里耍心机。”
“好好。”白蘅懒得再辩驳,敷衍地应付了两个字。
巨斧砍拔出来时,带起新洒过水的泥土散落在地面。
白蘅的心也随着那柄落下的巨斧一起一落,黑眸当中神色越发沉冷。
混合在泥里的夜昙花被劈的细碎,沾在那弯月似的斧刃上,枯萎的花瓣与泥土颜色无异,更别提新芽了。
她神情黯了黯,抬眸对上无伤恶狠狠的视线,回了个自以为不失威严的眼神便一言不发转身走开。
风从百越丘市集的方向拂来此处,白蘅脚步停顿,望见几步外的影璃,她神情憎恶冷笑一声,讥讽道,“果然是为了骗取我和尊上信任玩的把戏,若你真有此心,刚才就该阻止无伤。”
白蘅被日光晒的眯起半只眼,忿忿道,“既然你看到了,那你为什么不阻止?”
影璃踏着从未有过的悍妇般的步子走过来,纤手抹过无伤的斧刃,伸到了白蘅面前,“因为我知道,夜昙花树根本不可能在人界种出来!”
无伤本也是气势凌人的看着白蘅,听了影璃的话顿觉不对,眼神在互不相让的两个女子之间来去打量了一番,才弱声开口问,“这里,这里不是陷阱?”
白蘅看傻子一样的看向无伤,“谁会在这种角落里设陷阱?”她说完也不搭理无伤,而是又转头理直气壮的问影璃,“既然你这样笃定种不出来,为何要一大早给它浇水?”
影璃一时语塞,破天荒的没能反驳白蘅的这句话,只怒视着她良久才蛮不讲理举着一个银色细簪威胁白蘅,“你敢这样同我说话?”
白蘅:“……”玩不起。
无伤望着将银簪当做暗器握在手中时,一时也觉得有几分心塞,面色又愁苦起来,勉强问道,“这树,真能种吗?”
片刻后,十音宫侧的空地上,被无伤巨斧砍过后格外松软的土地前,白蘅怀着忐忑接过无伤从夜昙花树上折下来的一根细枝,在影璃和无伤两道半信半疑的视线下,再度将那枝条栽入土壤内。
她跪在地上仔细将土压紧实,面前递过来一碗水。
白蘅讶然抬眸,影璃梗着脖子看她,“你最好没骗我。”
她了然笑着接了过来浇在土上,做完这一切后,手轻抚了下枝条,想起今日是百越丘的祭典,阿蛮娘说他们会在祭典上将夜昙花献给先祖。
“希望魔族先祖保佑,一定要长出来啊。”
无伤和影璃默默看着那根枝条,在白蘅没有看到的地方,也闭上了眼,在心底念着同样的祈祷。
“你的衣服。”
白蘅站起身时,影璃指着她的裙摆,那里沾了泥泞和夜昙花树苍蓝色的叶片。
白色麻布的衣裙是息渊晨起时扔给她的那一身,百越丘的女子们也一向都穿着这些衣服,偶尔用皮革与细线点缀其上。
她看着那片苍蓝色的叶片,忽然计上心来,阿蛮的衣服,她想到要如何装点了。
临离开前,白蘅冲着影璃手中捏着的那根细簪扬了扬下颌,“那个能借我看看吗?”
影璃看着她时脸上已没有了一直以来的憎恶嚣张,只迟疑了一瞬便递给白蘅,语气却仍是生硬的,“你们人族做暗器也做的这样漂亮。”
“这……”白蘅有些无奈的看了半晌影璃,叹了口气,抬起手来。
影璃下意识的退后了两步,警惕的望着她手中捏着的那枚银簪。
白蘅忍着笑煞有介事的介绍,“这不是什么暗器,这个呢,我们叫它簪,是女子们的发饰,别在发髻上好看用的。”她见影璃眸中讶然的看了一眼无伤,心中便有了猜测,却也不点破,只摇了摇手中的银簪,“这发饰和你真的很相配,也不知是谁这样有眼光买给你,我来帮你戴。”
银簪被轻送入那绝美女子如云般的发丝之间,红豆花在风中微微颤动,将她那明丽无双的容色衬得更是惊为天人。
“真好看。”白蘅只留下这三个字的夸赞,便提起裙摆踩着轻松的步伐离开。
身后隐约有影璃颇不自在的声音传来,她轻嗔道,“你怎么不告诉我这是发饰,害我在那人奴面前出这么大丑。”
白蘅轻松的步伐打了个趔趄,手指挽着发丝撇了撇嘴,看来想让影璃对她改观还是任重道远啊。
这是第四日了,她心中计较着,三日后息渊便会送她离开,若无意外,她便能离开这里。
其实让不让影璃对她改观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缓步走在市集上时,白蘅这样想着。她抬眸看向忙着准备祭典的那些魔族百姓,那些异族的魔偶尔看到她时,还会热情的同她扬扬手,露出笑来。
脚下的步子逐渐定下,白蘅心知,在她的内心深处,生出那么一丝丝的贪念。
在人界她从未得到过的那些善意和信任,却在百越丘得到了。
原来世上也有不将她当做异类的地方,原来热闹的市集是这样的。
原来,被需要的感觉,这样好。
秋日的日光依旧灼烈,白蘅长舒了口气,擦去额角薄汗,甩了甩脑袋,像是想一并将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也一同甩去。
总不能一辈子都吃肉干吧。
这一日直到傍晚黄昏之时,天边云霞犹如烈焰般燃织了半个长空,风将百越丘家家户户竹栏屋檐上绑着的红绸扬起,比云霞还要灼眼。
乐鼓声响起在街上时,白蘅刚刚将缝好的衣裙交给阿蛮娘。大娘接过在手中时喜不自胜,“姑娘你先等我下,我有个东西要交给你。”
白蘅望着远处那冲天的火光和喧嚣,按讷不住去凑热闹的心情,“大娘,要不等……”
她的话被又一阵新的热闹冲散在夜风中,一群魔族百姓欢呼着,簇拥着从长街的另一侧向这里移动着。
不需要走近,白蘅灵敏的嗅觉立即就闻到了被夜风送来的,掩过了夜昙花香的另一股不同寻常的香气。
“炙豚!”
她手忙脚乱的爬上了街边的竹架,踮着脚引颈望去,在那些成群百姓之中,被魔卫扛在肩上的一大盘一大盘美味。
牛,羊,豚,鱼……应有尽有,正从十音宫内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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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源不断的送向市集中央的方向。
口水比眼泪先一步落下来,白蘅这才明白了息渊说她运道不错果真是所言非虚。
她欣慰感叹,抹着眼泪道,“原来你们不兴烹饪并不是因为不爱吃啊……”
“白蘅姑娘,你下来,我给你个好东西。”阿蛮娘怀里用油纸包着一大包东西,仰头笑吟吟的招呼她。
白蘅欢快地“哎!”了一声,轻盈跳下,怀里顿时被塞入了那个油纸包,一个白生生的包子从油纸的一角露出来。
她怔了下,抬头愣愣的望着阿蛮娘,心中五味杂陈,连平日里最伶俐的嘴都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看你比第一日瘦了好多,我们这到底还是不适合你待着,今日少君的魔卫们去人间集市采买祭祀之物,我便找他们带了这个回来。”阿蛮娘笑得慈爱,伸手抚了抚白蘅的发顶,“谢谢你为了我们家阿蛮的衣服费了心了。”
空了好几日的肚子坚持不懈的打鸣,怀里的肉包子发出诱人香气。
在这一刻白蘅却只是想到,抚在发顶那只魔族大娘的手,掌心很暖。
夜昙花,真好闻啊。
白蘅吸着鼻子抱着一包肉包子走上市集,跟在那不断涌向前方的魔众们,也不担心究竟要走向何方。
她好似与他们并无区别,皆是这天地间的一个平平无奇的生灵罢了。
那一大盘一大盘的菜肴被魔卫们扛着来到了百越丘的大门外面,来这里几日了,白蘅是第二次走过这个十胜石打造而成的巨大石门。
火光热烈,连幽夜虫都不敢出现在此处,光最盛之处,白蘅看见了那个桀骜的玄衣青年。
他眸光沉静,唇角的笑若有似无,望着不断从门内涌出的百姓们。火光在那张俊美如铸的脸颊上投下阴影,眉眼愈发深邃,棱角也更显凌锐。
身后的无伤比息渊的身形更具威慑,反倒是息渊,眼梢处永远蕴着一抹散漫在,站在那里却比任何其他的魔族部众都要令人无法忽视。
没有看见影璃,白蘅左挤右挤来到最前面,垂涎三尺的看着摆满食物的长桌,就等着息渊先动筷。
她猜想,魔族应当也是老大先动筷。
“息渊自接手百越部族以来,承蒙部众信任,绵延至今从未被苛责过,”息渊嗓音清润悠缓,眸光温和的望着一种期盼看向自己的部众,“即便面对人界诸多未知,你们依然不曾犹豫,跟随我定居此地。”
“今日是百越丘在人界的第一个祭祀日,望日后,我们还有千千万万个祭祀日一同度过,”他握着手中红黑魔气缠绕着的长戟,指向身侧地面,“愿我魔族,魂火不息。”
身边的魔族百姓随着他的话语低吟着这八字祈愿,一道魔气浮动的十胜石壁自息渊长戟所指之处一寸一寸显现于地面上。
魔族百姓的神态肃穆悲壮,白蘅默然望着那张石壁,良久,才意识到那上面浮动的魔气勾画出的是一个个名字。
身边隐约有抽泣之声,她终于明白这一场祭祀是用来祭祀亡灵的,他们也有血亲之缘,也有生离死别。
她不认得那些文字,视线随着那越发高大的石壁不断向上,忽然,瞳孔紧缩。
午后在夜昙花树下替阿蛮娘缝制阿蛮衣裙的时候,那位大娘曾提过要将阿蛮的名字绣在衣裙上,于是白蘅让她用炭笔在羊皮上描出那两个字。
阿是一个圆形,蛮如向上的野草,正如石壁上所写的那样。
阿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