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表匠》 第一章 铜铃坠雨,旧表沉霜 1966年的雨,是带着棱角下来的。 起初只是檐角的几滴冷珠,砸在青榆镇老胡同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如粉尘的泥星子。没过半宿,雨势陡然疯涨,像无数匹挣脱缰绳的黑马,顺着灰瓦的沟壑往下冲,在窗棂上撞出“噼啪”的脆响,混着天边滚过的闷雷,倒比戏园子里的锣鼓更让人揪心。周正德蜷在堂屋的旧藤椅上,膝盖上盖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那是他年轻时跟着英国人跑外贸时穿的,如今布纹里还嵌着南洋的海风气息,却再也挡不住北方深秋的湿寒。 “嘶——”他往椅背上挪了挪,右手按住膝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风湿是老毛病了,早在天津港跑船那会儿落下的。那时的海河岸边全是各国的商船,煤烟味混着咸腥的水汽,他穿着锃亮的皮鞋,手里攥着英商给的订单,脚步踩在码头的木板上都带着响。“周老板,这批祁门红茶要得急,下礼拜必须装船。”洋行的大班拍着他的肩膀,金戒指在阳光下晃眼。他那时才二十出头,腰杆挺得笔直,带着伙计们往茶山里跑,茶篓压得肩膀发红,却总觉得日子像刚沏的茶,滚烫又有奔头。 藤椅边的八仙桌,跟院里那棵老榆树似的,早被岁月啃出了斑驳的木纹。桌上卧着块银壳怀表,表蒙子上一道浅痕,像道没长好的疤——那是民国十六年,北伐军过天津时,乱兵的枪托蹭出来的。周正德的手伸过去,枯得像老树皮,指腹擦过表壳,凉意在指尖爬,跟蛇似的钻进骨头缝里。这凉意一勾,那些压在记忆底层的碎碴子就全冒了出来。先前在天津洋行里,墙上贴过孙逸仙的像,红底黑字写着“天下为公”。他那时盯着像看,烟卷在指间烧得只剩个屁股,也忘了扔。心里头转着个念头:宣统皇帝早被赶下台了,这天下该太平了吧?可转念又想,这年头,太平跟画在纸上的饼似的,看着香,哪能真吃到嘴?没等他把这念头琢磨透,枪声就炸了。先是零星几声,跟过年时小孩放的炮仗似的,后来就成了串,噼里啪啦的,把天津港的天全吵黑了。他的茶栈也遭了殃,火舌从门窗里钻出来,舔着梁木,噼啪作响,半间铺子没一会儿就成了黑炭。藏在墙缝里的银元、账本,被乱兵翻出来,揣进怀里就走,跟拿自家东西似的。再往后,日本人的膏药旗插满了码头。先前那些挂着英、法旗子的商船,全没了影。他的外贸生意,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再也喘不上气。没办法,他揣着仅剩的几块银元,领着老婆孩子,往青榆镇走。一路颠沛,脚上的皮鞋磨穿了底,倒比当年在码头跑生意时,走的路还多。回到青榆镇,就守着几亩薄田过活。田地里的庄稼,长得稀稀拉拉,跟他那时的日子一样,没个精神头。风一吹,稻穗晃悠,倒像在叹着气。他有时坐在田埂上,摸出怀里的怀表,听听里面“咔嗒”的声响,就想起当年在洋行里,穿着锃亮的皮鞋,跟英商谈生意的光景。可再看看眼前的田,又觉得那些日子,跟怀表上的划痕一样,浅是浅,却再也磨不掉了。 “爹,您又在想以前的事?” 堂屋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雨腥气。周明远站在门口,身上的藏蓝色工装还带着水汽,裤脚沾着泥点,显然是冒着雨从厂里回来的。他手里拎着个铁皮饭盒,是国营青榆钟表厂发的,边角已经磕出了坑,却擦得干干净净。见父亲按着膝盖,他快步走过去,放下饭盒就蹲下身,掌心搓热了,轻轻按在周正德的膝盖上揉着。 “刚下班?”周正德的声音里带着气音,却比刚才亮堂了些,“厂里没耽误?” “没,王师傅让我把最后一块老座钟修好再走的。”周明远笑了笑,指尖的力道不轻不重,刚好揉到父亲的酸痛处。他的手跟一般的年轻人力气不同,指腹上全是薄茧,那是常年捏镊子、拧螺丝磨出来的——左手拇指和食指的茧最厚,是挑游丝时磨的;右手掌心的茧成块,是攥工具柄攥出来的。在钟表厂五年,从学徒到技术工,他修过的表能从堂屋排到胡同口,小到姑娘家戴的坤表,大到当铺里的古董座钟,只要经他的手,没有走不起来的。 周明远揉了会儿,起身打开铁皮饭盒,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一小碟咸菜,是厂里食堂给的。“今天食堂蒸的馒头暄乎,您趁热吃。”他把馒头递过去,自己拿起另一个,掰了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周正德没接馒头,目光落在儿子身上,眉头皱了起来:“明远,厂里评级的事,你没问问李厂长?” 周明远的动作顿了顿,咽下嘴里的馒头,才低声说:“爹,这事急不来,厂里有规矩,得看技术和工龄。” “如今的规矩,顶个屁用!”他把怀表往桌上一放,表蒙子上的浅痕在昏光里闪了闪,倒像在嘲笑这话说得太透,“你王师叔当年,手艺哪及你一半?就因着跟厂长走得近,天天往人家里送些花生瓜子,逢年过节再拎两斤红糖,便评上了八级工。每月多拿那五块钱,不是凭手艺挣的,是凭‘近乎’换的!” 他盯着儿子,眼神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焦灼,枯唇颤了颤:“你在厂里熬了五年,工龄最长,修过的表能从胡同这头排到那头,哪块坏表到你手里,不能起死回生?可你呢?就守着那点‘规矩’,连个‘八级工’的名分都捞不着,至今还顶着‘技术工’的帽子,每月少拿五块钱,你甘心?” 周明远没作声,只垂着眼看桌上的修表工具,镊子的尖儿亮得发冷。周正德又拿起怀表,指腹摩挲着冰凉的表壳,声音沉了下去:“我年轻时在天津港,见多了这样的事。洋行里的大班,对着有‘路子’的人点头哈腰,对着实打实干活的人,倒端起架子来。如今这世道,还是老样子——规矩是给老实人定的,会‘近乎’的人,早把规矩踩在脚底下了。” 周明远没说话,拿起桌上的修表工具盒,打开锁扣,露出里面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镊子、螺丝刀、放大镜。他从口袋里摸出块半旧的劳力士表,是早上邻居赵春燕托他修的——赵春燕的丈夫老徐在中学当老师,前阵子被人贴了大字报,说他“行宣扬资本主义作风,教修正主义课文”,这几天总被拉去开会,连表停了都没工夫修。表蒙子里面起了雾,游丝缠在了一起,周明远捏起最细的那把镊子,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指尖微微一动,镊子尖就挑住了游丝的末端。 “爹,修表得凭手艺,做人也一样。”他的声音很轻,眼睛却盯着机芯,不敢有半点分神,“李厂长昨天还说,我的技术够评八级工,就是得等下个月的指标。” 周正德还想说什么,胡同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打倒”“资本主义”的口号声,刺破了雨幕的沉闷。周明远手里的镊子顿了一下,游丝差点又缠上,他赶紧稳住手,轻轻把缠在一起的部分捋直。周正德扶着藤椅站起来,走到窗边,撩开糊着旧报纸的窗帘一角往外看——几个穿绿军装、戴红袖章的年轻人举着旗子,正往胡同口走,领头的人手里拿着根木棍,敲打着路边的门环,嘴里喊着“清查资本主义余孽,破除封建主义思想”。 “造孽啊。”周正德叹了口气,放下窗帘,脸色沉了下来,“前天听隔壁张大爷说,北京那边闹得凶,连古董字画都要烧,现在竟闹到咱们青榆镇了。”他摸了摸怀里的怀表,那是当年英商送他的,表壳上刻着洋文,要是被那些人看见,免不了被扣上“里通外国”的帽子。 周明远刚好把游丝捋顺,往机芯里滴了点机油,轻轻合上表盖,晃了晃,劳力士表发出清脆的“嘀嗒”声。“赵婶说,老徐的表得明天用,我明天上班顺路给她带过去。”他把表放进工具盒,抬头看见父亲的脸色,又补充道,“您别担心,咱们不惹事,他们不会找上门的。” 话刚说完,院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不轻不重,却在这安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周明远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个穿工装的年轻人,头发梳得油亮,脸上带着点讨好的笑,是他的同事陈守业。 “周师傅,您在家啊?”陈守业搓着手,身上的工装没系扣子,露出里面的白衬衫,“我刚从厂里出来,李厂长让我给您带个话。” 周明远让他进了屋,倒了杯热水递过去。陈守业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眼神却瞟着桌上的修表工具,笑着说:“周师傅,您又在修表啊?赵婶那表我早上看了,游丝缠得厉害,换了别人肯定修不好。” “顺手的事。”周明远淡淡一笑。 陈守业放下杯子,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周师傅,您知道厂里要评先进分子吗?李厂长说,评上先进的人,评级能优先,还能进入厂里组长的备选名单。”他的眼睛亮了亮,带着点急切,“我听革委会的人说,这次的先进分子要‘根正苗红’,还要揭发身边的‘资本主义余孽’,您说……咱们厂里谁像‘余孽’啊?” 周明远的眉头皱了起来。陈守业进厂里两年,脑子活,嘴也甜,就是太看重名利。上个月厂里选组长,他天天往李厂长家跑,送了两斤白糖,最后还是没选上——论技术,他差得远呢。 “不知道。”周明远站起身,收拾着工具盒,“厂里的事,听领导安排就好。” 陈守业碰了个软钉子,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却又很快恢复过来:“周师傅说得是。对了,李厂长让我问您,您父亲以前是不是跟英国人做过生意?革委会在摸底,让您明天去厂里填个表。” 周明远的动作停住了,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父亲的过往,以前厂里没人问,他也就没提过,没想到现在竟被革委会盯上了。周正德在里屋听见了,扶着门框走出来,脸色发白:“是……是问我的事?我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早就不干了。” “周大爷您别紧张,就是填个表。”陈守业连忙说,眼神却不自觉地瞟了眼桌上的怀表,“现在到处都在摸底,只要没干过坏事,就没事。”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要是能揭发点资本主义余孽的事,评先进分子就更有把握了。周师傅,您在厂里人缘好,肯定知道不少事吧?” 周明远没接话,只是把工具盒锁好,放在八仙桌的最里面。“我知道了,明天我会去厂里填表。”他看着陈守业,语气很淡,“时候不早了,雨还没停,你赶紧回去吧。” 陈守业见他下了逐客令,只好站起身,临走时又回头看了眼那只怀表,才推门走进雨里。 院门关好后,堂屋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还在“哗啦啦”地响。周正德坐在藤椅上,手里攥着怀表,指节都在发抖:“明远,这可怎么办?我跟着英国人做生意的事,要是被他们知道了,会不会……” “爹,没事的。”周明远走过去,蹲在父亲面前,握住他的手,“就是填个表,说明情况就行。您当年也是靠自己的力气吃饭,没干什么坏事。” 可他心里也没底。刚才陈守业的眼神,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种带着算计的眼神,像盯着猎物的狼。最近厂里的气氛越来越怪,早上还听说,铸造车间的老王因为家里有个古董花瓶,被人揭发了,现在正被批斗呢。父亲的过往,要是被陈守业拿去做文章,后果不堪设想。 周明远扶着父亲躺下,又给炉火添了点煤,才回到自己的西屋。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书桌,书桌上摆着个小台灯,还有一摞修表的书籍。他从床板下摸出个小铁盒,打开来,里面是他攒的钱,还有一枚铜铃铛——那是爷爷传下来的,当年爷爷开修表铺时,就挂在门口,客人一进门,铃铛就会“叮铃”响。他小时候总喜欢盯着铃铛看,看着父亲修表,听着铃铛响,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窗外的雨小了些,却刮起了风,风卷着雨丝,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胡同里的口号声又响起来了,比刚才更近,像是就在院墙外。周明远拿起那枚铜铃铛,轻轻晃了晃,铃铛发出沉闷的响声,没有当年那么清脆了。他想起父亲的风湿,想起赵春燕托修的表,想起陈守业那算计的眼神,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1966年的雨,还在下。青榆镇的老胡同里,铜铃铛的响声被雨声盖过,旧怀表躺在八仙桌上,齿轮沉睡着,仿佛连时间都怕了这突如其来的风暴,不敢再往前走了。周明远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雨幕,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铜铃铛,突然觉得,这雨不仅打湿了青石板,还打湿了人心,打沉了那些曾经滚烫的日子。 他不知道,这场雨过后,青榆镇会变成什么样,他的工作,他的家,他手里的手艺,又会变成什么样。他只知道,明天要去厂里填表,要给赵春燕送修好好的表,还要……守住父亲,守住这家,守住他手里的传承的技艺。 因为这是他的根,是他作为修表匠的本分。哪怕风再大,雨再急,这根不能断,这本分不能丢。 窗外的天光渐渐暗了下来,台灯的光晕在书桌上铺开,照亮了那枚铜铃铛。周明远把铃铛放在修表工具盒上,轻轻叹了口气。雨还在下,风还在刮,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不远处等着他们,等着这个小镇上的每一个人。 第二章 雨裹惊雷,表芯悬霜 夜雨是缠人的,昨夜落了半宿,今晨非但没歇,反倒更烈了些。青榆镇的天,像被谁泼了墨,黑沉沉地压在灰瓦上,檐溜砸下来,不是滴,是灌,是泼,在青石板上撞出半尺高的水花,溅在裤腿上,凉得钻骨头。周明远是寅时末醒的,窗外的惊雷滚过来,震得窗纸“哗啦”响,他摸黑坐起身,摸出床底下那双补丁摞补丁的布鞋——鞋帮早松了口,他找了截旧布条,一圈圈缠紧,又把工装裤腿挽到膝盖,露出小腿上几道旧疤,那是去年修机床时被铁屑烫的。 “哥!你疯了?这雨能把人浇透!”西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周兰攥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褂跑进来,辫子梢还沾着睡乱的碎发。她把短褂往周明远胳膊上塞,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腕,猛地缩了回去,眼圈有点红:“你看这雨,跟针似的,砸在脸上都疼!革委会的人又不是等着投胎,晚半个时辰能怎地?” 周明远把短褂叠好,塞进工装内袋——那是妹妹去年过年才做的,他舍不得穿。“兰兰,”他蹲下身,帮妹妹把歪了的辫绳理好,指腹蹭过她冻得发红的耳垂,“革委会的人,是猫,咱们是耗子,哪能让猫等?你在家看好爹,他风湿犯了,别让他下床。灶上有红薯,中午热了吃,别乱跑。” 周兰还想说什么,周明远已经掀了门帘。院里的老榆树被雨打得直晃,叶子落了一地,混着泥水,踩上去“咕叽”响。他撑起那把竹骨伞——伞面补了三块补丁,伞骨断了一根,是父亲当年从天津带回来的,如今只剩个空架子。刚走进胡同,就听见前头传来口号声,“打倒资本主义余孽”“破除封建旧思想”,喊得声嘶力竭,混着惊雷,像要把这老胡同的骨头都震碎。周明远低下头,贴着墙根走,帽檐压得低低的,生怕被那些戴红袖章的看见——那些人,眼是红的,心是硬的,见了“成分”不对的,就跟见了肉的狼似的。 革委会的院子在镇东头,原是前清举人府的旧址,朱红大门上贴满了红标语,字写得张牙舞爪,“砸烂旧世界”几个字,墨汁都渗进木头缝里。周明远刚跨进门槛,就被院里的景象钉在了原地:满院都是穿绿军装的年轻人,红袖章在雨里晃得人眼晕,最扎眼的是几个挎枪的,枪托在青石板上磕出闷响,比惊雷还让人心里发紧。有个十六七岁的小子,嘴角还沾着鼻涕,却把枪挎得溜圆,眼睛瞟着路过的人,像只刚长齐毛的小狼,恨不得把“神气”两个字刻在脸上。 周明远赶紧低下头,贴着墙根往办公室挪。地上的积水里,映着他佝偻的影子,像棵被雨打蔫的草。办公室里烟味混着霉味,呛得人嗓子发紧。三个工作人员围着张破木桌,桌上摊着厚厚的表格,墨水瓶倒了,黑汁在纸上漫开,像摊化不开的血。 “姓名,单位,家里成分,都老实填!”最靠门的那个抬了抬眼皮,眼神像刀子,刮得人皮肤疼。他穿件干部服,扣子扣到顶,却掩不住肚子上的肉——这年头,能吃成这样的,不多。 周明远接过钢笔,笔尖是秃的,写在纸上“划拉”响。“周明远”三个字,他写得格外用力,墨汁透了纸背。到了“家庭成分”那栏,他顿了顿,指尖有点发颤——父亲当年跟英国人做过外贸,这在如今,是块随时能炸的雷。 “父亲曾经营外贸生意?”那人扫了眼表格,眉头一下子拧起来,手里的钢笔往桌上一戳,“跟洋人打交道?什么时候?做的什么生意?有没有通敌?”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周明远的声音有点干,他攥紧了衣角,“日本人占了天津港,生意就黄了。回青榆镇后,一直种庄稼,家里连块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去年爹风湿犯了,连药都买不起……” 那人翻了翻他填的家庭住址,又抬头扫了眼他磨破的袖口、露脚趾的布鞋,嘴角撇了撇,像吞了只苍蝇:“穷归穷,成分的事不能马虎。回去等着,要是查出来有隐瞒,有你好果子吃!” 周明远攥着表格,走出办公室,心里松了口气,又堵得慌。这年头,穷到成了硬通货,成了“高贵”的身份。胡同里那些游手好闲的懒汉,以前见了谁都点头哈腰,如今倒敢叉着腰喊“我家三代贫农”,好像那穷,是镀了金的。 刚走到院门口,就撞见了陈守业。他穿件新洗的白衬衫,外面套着工装,头发梳得油亮,苍蝇落上去都得打滑。手里攥着个笔记本,封皮上印着“为人民服务”,却被他攥得皱巴巴的。 “明远!你也刚填完表?”陈守业看见他,赶紧跑过来,脸上堆着笑,那笑比雨还假,“我跟你说,这次我可是主动来的!前几天听了中央领导的报告,才算开了窍——咱们得积极,得揭发资本主义余孽,争当先进分子!”他拍了拍笔记本,声音压得低了些,却掩不住得意,“我这几天跑遍了厂里、革委会,收集了不少‘线索’,说不定这次就能评上先进,还能进组长备选名单!” 周明远“嗯”了一声,没接话。他记得陈守业以前最懒,上班总迟到,师傅教他修游丝,他学了半个月还不会,如今倒成了“积极分子”。这人啊,就像表芯里的齿轮,有的跟着时针转,有的跟着分针跑,有的,却专往歪道上卡。 “我得去厂里了,晚了要误事。”周明远冲他点了点头,转身就往雨里走。陈守业还在后面喊:“明远,你也上点心啊!这可是好机会!”他没回头,雨声太大,把那些话都淹了。 国营青榆钟表厂在镇西头,离革委会有三里地。周明远走了半个时辰,到厂里时,工装已经湿透了,贴在身上,凉得像冰。车间里没几个人,只有机床的“嗡嗡”声在空荡的屋子里打转,像只没头的苍蝇。他把湿工装脱下来,搭在铁丝上,刚要去工具箱拿工具,就听见二楼传来李建国的声音:“明远,来我办公室一趟!” 李建国的办公室在二楼,窗台上摆着盆万年青,叶子上落了层灰,半死不活的。他从抽屉里摸出个搪瓷缸,缸子上印着“劳动最光荣”,却缺了个口。倒了杯热水,递过来,脸上堆着笑:“明远啊,跟你说个好消息!上边刚下了文件,中央有位领导下周要来咱们厂视察,到时候要观摩技术骨干的操作——你手艺最好,工龄又最长,这活儿非你莫属!” 周明远握着搪瓷缸,指尖传来暖意,心里却没底。“厂长,我就是个修表的,怕做不好观摩演示。” “怎么会做不好?”李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有点重,差点把他手里的水拍洒,“你放心,只要你好好表现,让领导满意了,车间组长的位置就是你的!到时候评级也能优先,每月多拿五块钱,不比现在强?”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眼里闪着光,“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可得紧乎点,别掉链子!” 周明远看着李建国的脸,那张脸上的笑,跟陈守业的没两样,都是为了利。他想起早上革委会办公室的烟味,想起那些挎枪的年轻人,想起父亲昨晚说的话:“如今的规矩,是给老实人定的。”他低下头,看着搪瓷缸里的水面,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那影子里,有个攥着镊子的手,正对着游丝发抖。 窗外的雨还没停,雨丝落在窗玻璃上,画出一道道水痕,像谁哭出的泪。周明远攥紧了搪瓷缸,指节泛白——他只想好好修表,把缠在一起的游丝捋顺,把停摆的齿轮叫醒,让每块表都走得准。可这世道,却总让他觉得,手里的镊子,比修表时还要沉,沉得他快要握不住了。 车间里的机床还在“嗡嗡”响,混着雨声,像首没谱的曲子。周明远走出办公室,往自己的工位走,每一步都踩在积水里,“啪嗒”响。他的工具箱里,摆着整齐的镊子、螺丝刀、放大镜,还有块半旧的劳力士——那是赵春燕托他修的,虽昨夜赶工把游丝已经缠好了,但他也得赶紧修好,明天给人家送过去。 他坐在工位前,打开工具箱,拿起镊子。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心里才踏实了些。这镊子,修过无数块表,见过无数个机芯,它不管什么成分,不管什么先进分子,只认游丝,只认齿轮。周明远深吸一口气,把劳力士放在工作台上,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捏起镊子,对准了缠在一起的游丝。 雨还在下,惊雷还在滚,可在这小小的工位前,时间好像慢了下来,只有镊子尖的微动,只有机芯里的“咔嗒”声,才是真实的。周明远盯着游丝,眼里没有革委会的红标语,没有陈守业的笔记本,没有李建国的笑容,只有那根细细的、发亮的金属丝——那是他的本分,是他的根,不管雨多大,雷多响,这根不能断,这本分不能丢。 第三章 云酿黑风,表针悬心 雨歇了,风却扯着嗓子叫起来。青榆镇的风总裹着股土腥味,绕着钟表厂的铁皮烟囱打圈,把车间里的机油味搅得七零八落。周明远伏在案前,指尖捏着块麂皮,正细细擦着那只劳力士的表蒙子——游丝早捋顺了,机油也滴得恰到好处,方才试了三次,表针走得比庙里的铜钟还准。这活儿做得细,连表壳缝隙里的灰都挑得干干净净,他这双磨出茧的手,对付这些精巧物件,比对待自己的手指头还上心。 案台上的工具摆得齐整,镊子、螺丝刀、放大镜,像排着队的兵,每一件都沾着机油的光。周明远擦完最后一下,把表贴在耳边听了听,那“嘀嗒”声脆生生的,在空荡的车间里荡开,倒比广播里的口号顺耳些。他刚要把表放进工具盒,门口就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混着水珠子砸地的响。 “明远哥,还在忙乎着呢?” 陈守业戳在门槛上,活像刚从河沟里捞出来的鸡仔。工装贴在身上,显出里头白衬衫的印子,头发往下滴水,顺着下巴颏流进脖子,冻得他直缩肩膀。手里攥着的抹布还在淌水,在水泥地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倒比他平日里干活的痕迹显眼多了。 “嗯,收尾。”周明远把劳力士放进绒布套,声音平得没波澜,眼睛仍盯着案台,用绸布擦着镊子尖——这镊子挑过无数游丝,尖儿亮得能照见人影,是他的吃饭家伙。 “我的娘哎,这鬼天气!”陈守业搓着手凑过来,脸上的笑堆得能掉渣,“淋得我浑身透心凉,也就明远哥你,还有心思跟这表较劲。现在运动正如火如荼的,厂里人都扎堆议论,说革委会又抓了几个‘余孽’,也就你沉得住气干活。” 周明远没接话,把镊子归位,又拿起放大镜照了照工具盒的锁扣——昨儿陈守业借工具时没锁好,留了道缝,他得检查仔细,别让灰钻进去。这动作慢,却稳,像院儿里那棵老榆树,任风刮得枝桠响,根脚半点不动。 “我就一个本分的匠人,”半晌,他才开口,指尖摩挲着工具盒的木纹,“那兴乎那些个事儿。咱还是老老实实的,忙着咱的手艺,不然,路走歪了,到时候可难了自个呀。” 陈守业脸上的笑僵了瞬,随即又化开,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明远哥说得在理!手艺才是硬通货,不像有些人,就知道耍嘴皮子混日子。”可他的眼睛没看工具,直往周明远手里的绒布套瞟——那里面是赵春燕托修的劳力士,全厂除了周明远,没人敢碰这“资本主义玩意儿”。 “不过话说回来,”陈守业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唾沫星子溅在案台上,“前些天中央领导都发话了,运动要往深里搞,咱思想上得跟上,落后了要挨批的。你看铸造车间的老王,不就因为家里有个花瓶,被人揭发了?” 周明远终于抬眼看他,目光像镊子尖似的,戳得陈守业往后缩了缩。“我修的表走得准,就是我的思想。”他把绒布套放进工具盒,“表针不歪,人心就不歪。” 陈守业被噎得没话说,赶紧转了话头,笑得更谄媚了:“哥,厂里我最服你!手艺好,人又实在。到时候评先进,我定投你一票!你要是评上了,评级、当组长还不是手到擒来?到时候你可得抬举抬举我,给我投一票,咱兄弟俩在厂里也好有个照应。” 周明远扣上工具盒的锁,那“咔嗒”声像句无声的回应。他想起父亲昨晚说的“王师叔凭‘近乎’换八级工”,再看陈守业这副模样,心里像塞了团浸油的棉絮,闷得慌。“你的‘努力’厂里都看得见,”他淡淡道,“往后好好干就行。” “那是!那是!”陈守业笑得眉飞色舞,刚要再絮叨,车间顶上的广播突然“沙沙”响起来,像破锣被砸了一锤,刺得人耳朵疼。 “通知,通知——”沙哑的女声裹着电流杂音钻出来,“明个中央领导来视察,大伙加把劲搞卫生!门窗擦干净,机器抹透亮,地上不许有灰!革委会明天检查,谁拖后腿,后果自负——” 广播声一落,车间里静得能听见齿轮转。工人们手里的活全停了,耳朵齐刷刷竖起来,像被惊着的兔子。有个学徒手里的螺丝刀“当啷”掉地上,慌忙捡起来时,脸都白了。 陈守业的眼睛“唰”地亮了,那光从瞳孔里冒出来,像两簇鬼火,亮得吓人。方才淋成落汤鸡的狼狈,瞬间被亢奋冲得没影,他手一拍大腿,差点跳起来:“这可是表现的好机会!中央领导视察,要是入了眼,先进、组长还跑得了?周明远不就手艺好点?论积极性,他不如我!” 这念头刚落,他已经抄起墙角的扫帚,像阵风似的冲出去。平日里他扫地能把灰扫到别人工位,擦机器能留半道指印,这会儿却勤快得反常——抢过学徒的抹布擦玻璃,擦得“咯吱”响,蹲下身用指甲抠地上的油垢,连墙角的蜘蛛网都扯得干干净净。嘴里哼着口号,声音不大,却透着志在必得的得意,跟换了个人似的。 工人们见状,只好跟着动起来。有叹着气擦机器的,有敷衍扫地的,唯有陈守业跑前跑后,满头大汗也不擦,倒觉得这汗流得值——这是给领导看的“政绩”。 没一会儿卫生就搞完了。陈守业直起腰,捶了捶腰杆,拍掉身上的灰,揣着邀功的笑往二楼厂长办公室跑。楼梯被他踩得“咚咚”响,像在敲“前程”的鼓点。 “厂长老爷!卫生搞好了!”他推开门就喊,“窗明几净,机器亮得照人影!我浑身力气没处使,您多给我安排活!引路、端茶都行!” 李建国靠在椅上剔牙,吐掉牙签,端起缺角的搪瓷缸喝了口茶。“小陈,最近挺勤快。”他眯着眼笑,那笑蒙了层灰,不真切。 陈守业刚要接话,李建国摆了摆手:“没要紧活了。明天领导观摩,安排明远了——他手艺好,能显咱厂的本事。你们明天好好表现,别掉链子。” 陈守业脸上的笑瞬间僵了,像被冻住的面团。他张了张嘴,想说“我也能演示”,可转念一想,自己修块坤表都得折腾半天,真露怯就完了。他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疼得钻心,却还得赔笑:“明远哥手艺好!我一定配合!” 李建国挥挥手,他喏喏地退出去。楼梯间的风灌进来,吹得他浑身凉——亢奋像被泼了冷水,只剩怨怼:凭什么又是周明远?这时代,手艺顶个屁用! 周明远拎着工具盒往家走时,天已经黑透了。天上的云滚得厉害,黑沉沉的,像浸了墨的破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像在酿更大的风暴。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似的疼。 路上的人都低着头赶路,转过街角,就听见“打倒资本主义余孽”的口号声,嘶声力竭,混着打骂声,刺破了黄昏。周明远缩了缩脖子,帽檐压得更低,贴墙根走。 空场上围了圈人,都是戴红袖章的年轻人,最大的二十出头,最小的才十五六,嘴角还稚气,眼里却透着凶光。他们攥着木棍、皮带,围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打。那老头穿破棉袄,跪在地上,头被按得低低的,背上的大字报墨迹模糊,只看清“反动学术权威”几个字。 “打!让你传修正主义!”矮胖的年轻人一皮带抽下去,棉袄裂开道口子,棉絮露出来。老头闷哼一声,没敢抬头。那些“娃”打得更凶,口号喊得更响,像跟老头有血海深仇,把怨气全撒在他身上。 周明远心口发紧,脚步更快了。这老头是镇中学的老师,以前帮邻居补过课,学问极好,如今却成了“反动分子”。这世道,真是疯了。 他不敢多看,小跑着往前赶。一路上,批斗的场面还有好几处:剃阴阳头的妇女、被砸家当的小贩、绑着游街的商人,他们脸上不是麻木就是恐惧,像抽了魂的木偶。风里飘着烧焦的味道,不知谁家的字画又被烧了,呛得人喘不过气。 周明远攥紧工具盒,里面是修好的劳力士。想起赵春燕说“老徐明天要用”,他转向老街——得赶紧送过去,晚了怕出事。 老街的青石板路干干净净,却透着死寂。铺子大多关着门,门板上贴满标语,有的被砸出窟窿。周明远敲赵春燕家的铜门环,那声音沉闷得像敲空木头。 “赵婶?在家吗?”他喊了两声,风把声音吹散了。 没人应。 他凑到破窗纸前看,屋里黑漆漆的,见不到一点人影。心里“咯噔”一下:老徐怕是已经出了什么事。“哎呀!这年头这是白的是黑,黑的是白,真叫人摸不清头脑啊!” 站了半晌,风刮得耳朵疼,喊了几声仍没回应,只好叹气往家走。工具盒里的劳力士透着凉意,硌得手心发疼。 到家时,周正德坐在藤椅上,怀里揣着银壳怀表,见他回来才松气:“没遇上事吧?” “没事。”周明远添了块煤,火光映亮脸,“赵婶家没人,表没送出去。” 周正德“哦”了声,眉头皱起来:“早上听张大爷说,革委会下午抄了老街几家。”他摸了摸怀表,指节发抖,“这日子,啥时候是头?” 周明远没说话,打开工具盒拿出劳力士。表针稳稳走着,“嘀嗒”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他盯着表针,心里乱得像团麻:明天领导视察,陈守业要表现,父亲的成分没解决,赵婶不知去向,天上的云越来越黑,风暴怕是真要来了。 风拍着窗纸,“哗啦啦”响。胡同里的口号声更近了,像在院墙外。周明远把表放回工具盒,看了眼父亲佝偻的背影,心里压了块石头。 他修好的表走得准,可这世道的乱麻,能捋顺吗?人心的惶惑,能抚平吗? 窗外的云更黑了,像要压到房顶。周明远知道,这一夜难眠。明天等待他的,是赞许还是麻烦?他只知道,得守着手艺,守着家,守着本分——这是他的根,断不得。 第四章 惊雷破夜,污名覆身 后半夜的天,雨是歇了,风却更恶,卷着胡同里的碎纸片子,在院墙上撞出“呜呜”的响,像冤魂在哭。周明远刚合上眼没半个时辰,就被一阵砸门声惊得弹坐起来——那声音不是叩门,是用脚踹,“咚咚”地,连院角那枚爷爷传下的铜铃铛都震得发颤,响出些沉闷的哀音。 “谁?”他摸黑抓过床头的工装,刚要下地,西屋的门就“吱呀”开了,周兰的声音带着哭腔:“哥!好像是……是革委会的人!” 话音未落,院门板“哐当”一声塌了,碎木渣溅得满地都是。几道手电筒的光柱扫进来,像毒蛇的信子,在堂屋的八仙桌、藤椅上乱蹿,最后落在周正德蜷缩的身影上。周明远冲出去时,正见三个穿破军装的年轻人揪着父亲的胳膊往起拽,红袖章在暗夜中晃得刺眼——是红卫兵。 “放开我爹!”周明远扑过去,手腕却被人一把攥住,那只手粗糙得像砂纸,指甲掐进肉里。他扭头,看见个十七八岁的小子,嘴角还沾着青春痘,眼里却淬着狠:“老实点!反革命家属还敢反抗?” “我爹没反!他就是个种地的!”周明远挣扎着,指腹蹭过对方的红袖章,那布料硬邦邦的,像块浸了油的牛皮。周兰也跑了出来,抱住其中一个红卫兵的腿,辫子散了,碎发贴在脸上:“你们不凭什么抓我爹,我们就是一个本分的老百姓!” “让开!”红卫兵一脚踹开她,周兰跌在坚硬的额水泥地板上里,哭得浑身发抖。周正德被拽得踉跄,怀里的银壳怀表“啪嗒”掉在地上,表蒙子撞在青石板上,裂出蛛网似的纹。他疯了似的要去捡,却被人按住头,脸贴在冰凉的地上,嘴里喊着:“那是我的!不是资本主义的!是我自己的!” “搜!”领头的红卫兵一挥手,另外两人立刻翻箱倒柜。书桌的抽屉被拽出来,修表工具撒了一地,镊子、螺丝刀在手电光下闪着冷光;床板被掀开,周明远攒的钱被抄出来,攥在红卫兵手里晃了晃:“还说不是资本主义?藏这么多私货!” 周明远的心像被镊子夹住了游丝,疼得发紧——那是他攒了三年,想给父亲治风湿的钱。他刚要辩解,就见一个红卫兵举着赵春燕托修的劳力士,厉声喝道:“还藏着帝国主义的表!周明远,你跟资本主义勾结,证据确凿!” “那是邻居托我修的!不是我的!”周明远急得嗓子发哑,可红卫兵根本不听,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耳光声脆生生的,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周兰尖叫着扑过来,却被死死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哥哥被推搡着靠墙站。 “经人检举,周正德曾勾结洋人做外贸,是资本主义余孽、走资派!”领头的红卫兵展开一张纸,念得咬牙切齿,“周明远身为反革命家属,窝藏资本主义物品,意图复辟!带走!” “冤枉啊!”周正德突然挣开按住他的手,胸口剧烈起伏,“我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日本人来了就停了!我没通敌!你们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啊!”他的声音抖得厉害,风湿的膝盖在地上磕得生疼,却没人看他一眼。 “冤不冤枉,到革委会再说!”红卫兵踹了他一脚,“你个老东西,还敢狡辩!”又转头瞪着周兰,“你一个女人家,少插手!再闹连你一起抓!” 周兰哭得说不出话,只能看着红卫兵用麻绳把周明远和周正德捆起来。绳子勒得太紧,周明远的手腕很快就红了,他看着妹妹趴在地上的身影,看着堂屋里散落的修表工具,看着地上那只裂了蒙子的怀表,心里像被灌满了铅——他守了一辈子本分,修了无数块走得准的表,却没算到自己的日子,会突然乱得连齿轮都卡死了。 红卫兵押着他们往革委会走,胡同里静得可怕,只有麻绳摩擦衣服的“沙沙”声,和父亲压抑的咳嗽声。转过街角,周明远瞥见暗处站着个人,头发梳得油亮,是陈守业。他缩在老榆树后,白衬衫领口沾着灰,却比谁都站得直。见周明远看过来,他慌忙低下头,手指绞着怀里的笔记本,像只偷了东西的耗子,连影子都往墙缝里钻。 周明远的心凉了半截——检举的人,不用问,定是他。早上还说着“投你一票”,晚上就把刀捅进了心窝。这世道的人,比表芯里的锈还难清理。 革委会的院子里,早已聚满了人。灯笼挂在槐树上,红通通的光映着一张张脸,有兴奋的,有麻木的,有看热闹的,倒比镇上的庙会还“热闹”。周明远和周正德被推到空场中央,跟另外几个被抓的人站在一起——有镇西头开布铺的老王,有中学教英语的李老师,还有前清举人的后人,一个个都被捆着,头垂得低低的。 “批斗开始!”台上有人喊了一声,口号声立刻炸了锅:“打倒资本主义余孽!”“消灭反革命!”声音撞在墙上,反弹回来,震得人耳朵疼。周明远抬头,看见李建国站在台边,手里端着搪瓷缸,嘴角挂着笑,像在看一场好戏。 第一个站出来控诉的是陈守业。他攥着笔记本,走到台中央,清了清嗓子,声音抖得却比谁都“激动”:“我揭发!周正德长期窝藏帝国主义怀表,还跟人吹嘘当年跟洋人做生意的‘风光’!周明远更是可恶,利用修表的手艺,偷偷修理资本主义手表,赚黑钱!他们父子俩,就是藏在我们厂里的定时炸弹!” 他说着,举起手里的笔记本:“这都是我记录的证据!我早就发现他们不对劲了,作为先进分子,我必须站出来,揭发他们的罪行!” 人群里响起一阵哄骂,有人朝周明远扔石头,砸在背上,生疼。周明远盯着陈守业,他的头发还是油亮的,白衬衫也熨得平整,可那张脸,却比院里的灯笼还红,比墙上的标语还假。他想起陈守业借工具时的谄媚,想起他求着“抬举”时的卑微,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这人啊,为了那点虚名,连骨头都能卖了。 “还有!”陈守业又喊,“周明远还不服从组织安排,对运动消极怠工!上次革委会摸底,他还想隐瞒家庭成分!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在国营厂当技术工!” 周正德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眼泪都流了出来。他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年轻时在天津港做生意,凭的是诚信;回青榆镇种地,守的是本分。如今被人扣上“资本主义余孽”的帽子,被昔日的“晚辈”揭发,这比打他骂他还难受。 “老东西,别装死!”台下有人喊,“再不认罪,就砸烂你的怀表!” 周正德猛地抬头,眼里全是血丝:“不许碰我的表!那是我的命!”他挣扎着要冲过去,却被红卫兵按住,狠狠一巴掌扇在脸上。这一巴掌,比刚才的更重,周明远看见父亲的嘴角流出血,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胸前的衣襟上,像朵开败的花。 “爹!”周明远疯了似的要扑过去,却被死死按住。周正德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明远,爹没给你丢脸……爹没通敌……”话没说完,他的头就歪了下去,像根断了的芦苇,直直地倒在地上。 “爹!”周明远撕心裂肺地喊,人群却安静了一瞬,随即又爆发出新的喧哗。有人说“装的”,有人说“吓晕了”,没人上前扶一把。周兰不知什么时候跑来了,挤过人群,扑在周正德身上,哭得撕心裂肺:“爹!你醒醒啊!爹!” 红卫兵踢了踢周正德,见他没反应,才骂了句“晦气”,挥挥手:“先拖下去!批斗继续!” 两个人过来,像拖死狗似的把周正德拖到墙角,周兰想跟着去,却被拦住。周明远看着父亲躺在冰冷的地上,嘴角的血还在流,怀里的怀表露了出来,表蒙子的裂纹在灯笼光下闪着光,像父亲睁着的眼睛。他的心像被砸烂的机芯,所有的零件都散了,再也拼不起来。 批斗会开到后半夜才结束。周明远被打得浑身是伤,胳膊上、背上,全是淤青。红卫兵把他推搡着往墙角走,让他跟其他“余孽”蹲在一起。周兰趴在父亲身边,哭得没了力气,只能紧紧攥着父亲的手,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天快亮时,周正德醒了过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看见周明远,眼里滚出泪:“表……我的表……”周明远摸出怀里的怀表——刚才被拖走时,他趁乱捡起来揣进了怀里,表蒙子裂了,可机芯还在转,“嘀嗒”“嘀嗒”,在寂静的角落里,格外清晰。 “爹,表在呢。”周明远把怀表塞进父亲手里,周正德攥得紧紧的,指节发白。 天亮后,革委会的人让他们“滚回家”,却撂下话:“每天早上来报到,不许乱跑,随时接受审查!”周明远扶着父亲,周兰跟在旁边,三个人慢慢往家走。路上的人见了他们,都像见了瘟疫,远远地就躲开,有的赶紧关上门,有的背过身去,连眼神都不敢碰。 以前跟周明远一起修表的老伙计,见了他,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走了;隔壁张大爷,以前总找他修收音机,如今也躲在门后,只露出半张脸,叹了口气又缩了回去。周明远知道,从被抓进革委会的那一刻起,他们家就成了青榆镇的“臭鸡蛋”,人人都想躲得远远的,生怕沾染上一点“晦气”。 走到胡同口,看见陈守业站在钟表厂的门口,跟几个穿工装的人说着什么,脸上带着得意的笑。见周明远看过来,他的笑僵了一下,赶紧转过身,装作没看见。周明远没理他,只是扶着父亲,一步步往家走。 院里的门板还塌在地上,碎木渣撒了一地。堂屋里,修表工具还散在地上,镊子的尖儿断了一根,是被红卫兵踩的。周明远把父亲扶到藤椅上,又给周兰擦了擦脸,才蹲下身,捡起那些工具。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他想起以前修表的日子,那时的镊子多稳啊,能挑开最细的游丝,能拧紧最小的螺丝。可现在,他连自己的日子都修不好了。 周正德攥着怀表,坐在藤椅上,眼神空洞地看着门口。过了半晌,他叹了口气,声音哑得像破锣:“明远,爹对不起你……是爹的过往,连累了你……” “爹,不怪你。”周明远把断了尖的镊子放在桌上,“是这世道,太乱了。” 风又刮起来了,卷着院外的碎纸片子,撞在塌了的门板上,发出“沙沙”的响。周兰端来一碗热水,递到父亲手里,眼泪又掉了下来:“爹,哥,我们以后怎么办啊?” 周明远没说话,只是看着桌上的修表工具。那只裂了蒙子的怀表,在父亲手里,还在“嘀嗒”地走。他想起赵春燕托修的劳力士,还在工具盒里,不知道赵婶现在怎么样了;想起李建国的笑,想起陈守业的笔记本,想起批斗会上那些麻木的脸。 这世道,就像一块走乱了的表,表针歪了,齿轮卡了,连时间都变得荒唐起来。他能修好世界上最复杂的表,却修不好这乱了套的世道;他能捋顺最细的游丝,却捋不顺人心的扭曲。 可他不能放弃。父亲还在,妹妹还在,手里的手艺还在。这是他的根,是他的本分。哪怕成了“臭鸡蛋”,哪怕被人躲着,哪怕这世道再乱,他也得守着。守着父亲,守着妹妹,守着手艺,守着心里那点仅存的光亮。 窗外的天,还是阴沉沉的,像要再下雨。周明远捡起那枚断了尖的镊子,放在工具盒里。他知道,这场风暴还没过去,往后的日子,只会更难。但他不怕,就像修表时遇到最难缠的故障,只要有耐心,只要不放弃,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他看着父亲手里的怀表,表针还在走,“嘀嗒”“嘀嗒”,像在跟这荒唐的世道较劲。周明远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开始收拾院里的碎木渣。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往下过,就像表针,不管遇到什么,总得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