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五零糙汉军官的宠妻日常》 第1章 穿越 谢诗凝缩在那儿,像个受惊的虾米,手指头死死抠着两边的太阳穴,指甲盖都压白了。 冷汗一层层地冒,把身上那件月白色的旧睡裙浸得透湿,凉飕飕地贴在背上。 后脑勺疼得厉害,不是尖锐的疼,是那种闷闷的、沉甸甸的、一阵阵涌上来的钝痛,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湿棉花,又沉又胀。 太阳穴也跟着突突地跳,一下,一下,撞得脑仁嗡嗡响,好像有无数根看不见的小针在里面扎。 她下意识地去揉后脑勺肿起来的那块地方,手指刚碰上去,就疼得“嘶”了一声。 脑子里更是乱成了一锅糨糊。 破碎的画面像打碎了的镜子,东一片西一片地闪着光,完全对不上号。 一会儿是花花绿绿的霓虹灯,晃得人眼花,映在车窗玻璃上,拉成一条条流动的光带。 那是昨晚,她刚加完大夜班,累得眼皮打架,开着那辆二手小破车回刚买的小区。 车开进地下停车扬,黑黢黢的,只有几个惨白的节能灯管亮着。 她熄了火,拔了钥匙,刚推开车门,脚还没沾地呢……拐角黑影猛地一闪! 紧接着,后脑勺就挨了重重一下! 像被铁锤砸中了似的,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啥也不知道了。 是劫道的?抢钱的?她身上也没带多少现金啊……这念头刚冒个头,就被更汹涌的黑暗吞没了。 可就在那意识彻底消散的边儿上,一股子庞大得吓人的记忆,像决了堤的洪水,“轰”地一下冲进了她的脑子!根本不容她反应。 泛黄卷边的老照片,穿着碎花布拉吉连衣裙的少女身影,老式药碾子在青石槽里“嘎吱嘎吱”碾药材的声音……无数个活生生的、带着旧时代气息的画面在她脑子里炸开,挤得她几乎要裂开。 “呃……”谢诗凝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猛地睁开了眼。 一股淡淡的、带着点苦味的青草香气钻进鼻孔。 不是医院消毒水的味儿,也不是地下停车扬那股子潮湿的霉味。 这味道……陌生又有点熟悉。 她茫然地转动眼珠。 头顶是黑黢黢的房梁,糊着旧报纸,有些地方破了洞。 墙壁是黄泥抹的,坑坑洼洼,透着土腥气。 身下是冰凉梆硬的青砖地。 穿越了? 这个词儿像道闪电劈进她混乱的脑子。 她真穿越了! 而且,不是啥公主贵妃,看这屋里的光景……她费力地撑起半边身子,手肘硌在粗糙的砖地上,生疼。 目光扫过这个不大的房间。 屋子收拾得挺干净,就是旧。 一张挂着灰白色老式蚊帐的木床,床单是那种自家织的土布,洗得发白,平平整整,一个褶子都没有。 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像个豆腐块,放在床里边。 靠墙立着个双开门的柏木大衣柜,木头纹理很深,透着岁月的光泽。 最显眼的是柜门中间镶着的那块水银镜子,擦得锃亮,连边角上雕的牡丹花纹都清清楚楚。 看来原主是个爱收拾的勤快姑娘。 谢诗凝喘了口气,积攒了点力气,扶着旁边有些掉渣的土墙,慢慢地站了起来。 腿还有点软。 她一步一步挪到那面大镜子前。 头顶悬着个暗黄的电灯泡,光线昏昏沉沉,随着外面吹进来的风轻轻摇晃,在镜面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 谢诗凝愣住了。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极其好看的脸。 顶多十八九岁。 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上挑,像含着水汽的杏子。 鼻子挺直小巧,嘴唇不涂自红,透着健康的、像珍珠一样温润的光泽。 眉毛细长,像柳叶似的,斜斜地飞入鬓角。 脸型是温婉的鹅蛋脸,皮肤……谢诗凝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镜子里的少女也做了同样的动作——那皮肤细腻得跟刚剥壳的鸡蛋似的,透着年轻人才有的饱满光泽。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月白色的旧睡裙,布料很普通,但穿在这具身体上,却意外地勾勒出了玲珑的曲线。 胸脯饱满,腰肢纤细得不盈一握。 整个人就像一支带着露水的、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谢诗凝看着镜子里这张陌生又绝美的脸,心里头五味杂陈。 上一世,她三十九了。 为了在大城市扎下根,没日没夜地打拼,单一个房贷就压得她喘不过气,眼角的皱纹早就爬了出来,脸色总是带着点灰扑扑的疲惫。 跟镜子里这张吹弹可破、充满了胶原蛋白的脸一比……简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镜面,指尖碰触到镜中少女光洁的脸颊轮廓。 她心里头那股子刚穿越过来的惊惶和迷茫,稍微淡下去那么一点点。 这扬离奇的遭遇……好像……也不算太亏本? 记忆碎片涌上来。 原主也叫谢诗凝,刚满十八岁,是个高中毕业生。 昨天洗澡的时候,脚下踩了块用剩的肥皂头,滑了一跤,后脑勺不偏不倚,正好磕在洗澡用的青石台子边沿……就这么没了。 才让她这缕异世的孤魂,得了这个机缘。 “呼……”谢诗凝对着镜子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冰凉的镜面上蒙上了一小片白雾。 就在这时—— “叩,叩,叩。” 三声轻轻的敲门声,带着点小心翼翼。 紧接着,那扇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呻吟,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股更浓郁、也更纯正的草药味,随着门外的微风涌了进来,瞬间驱散了屋里的沉闷。 一个穿着藏蓝色斜襟布衫、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利索髻子的妇人,端着一个粗瓷碗,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她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眼角的细纹因为担忧而紧紧蹙在一起。 “凝儿!老天爷保佑,可算醒了!” 妇人声音有点发紧,带着一种终于放下心来的颤抖,几步就走到床边,把碗往前一递。 “快,快把这药喝了,娘刚熬好的,趁热,喝了头就不那么疼了!” 谢诗凝抬眼看去。 妇人虽然上了点年纪,眼角有了细密的纹路,但眉眼依旧清秀,透着一种端庄温婉的气质。 尤其那双含着关切和担忧的眼睛,还有那小巧挺直的鼻梁……跟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股暖流,毫无预兆地冲进了谢诗凝的心窝里。 这就是她在这个陌生时代的娘——谢知书。 难怪原主生得这么好,完全是继承了娘年轻时的好样貌。 第2章 关爱 粗瓷碗壁有点烫手,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那股子苦涩的味道直冲鼻子。 她抿了抿唇,忍着那味儿,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又苦又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胃里一阵翻腾。 刚喝下去两口,就听见谢母转身朝着门外,声音提高了些,带着点急切的欢喜:“安民!快来!快来!凝儿醒了!醒了!” 声音还没完全落下,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对襟褂子、袖口挽到手肘的男人就大步跨了进来。 他个子挺高,肩膀宽阔,看着很沉稳。 但此刻,他额头上却蒙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手里还沾着些没来得及洗掉的黄褐色药粉末子,显然是从药房那边撂下活计就冲过来的。 这就是父亲谢安民了。 谢家医脉的顶梁柱。 谢安民几步走到床边,没顾得上擦手,直接半跪下来,动作又快又轻。 他不知从哪摸出一副干净的白色棉布手套戴上——这大概是他职业的习惯——然后,极其小心地拨开谢诗凝后脑勺的头发。 他的手指带着常年接触药材的微凉,动作却异常轻柔,生怕碰疼了她。 他凑得很近,借着昏黄的灯光,仔细检查她后脑勺裹着纱布的地方。 看了又看,确认白色的纱布上没有渗出血迹,他才长长地、几不可闻地吁了口气。 抬起头,看向谢诗凝,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沙哑:“凝儿,头还晕得厉害不?恶不恶心?想不想吐?” 谢诗凝把碗里最后一点药汁喝干净,空碗放在床头那个掉漆的小木柜上。 她感受了一下,除了后脑勺磕碰的地方还有些隐隐的闷胀感,那种天旋地转的眩晕和恶心确实没有了。 她看着父亲布满关切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真不晕了?也不恶心?” 谢母紧盯着女儿的脸,生怕她是为了宽慰他们强撑着。 谢诗凝又肯定地摇了摇头。 “哎哟……老天爷保佑!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谢母紧绷的肩膀骤然垮了下来,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伸出手,用力地在自己胸口拍了两下,发出“噗噗”的闷响,连说了两声“没事就好”。 她粗糙的手掌拍在同样粗糙的藏蓝布衣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那双手,一看就是常年劳作的手。 昏黄的灯光下,夫妻俩对视了一眼。 谢父的眼神里是如释重负,谢母的眼圈则有些泛红。 那眼神交汇的瞬间,无声地传递着同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们的宝贝女儿,没事了。 谢父站起身,眉头依旧皱着,语气凝重地叮嘱:“凝儿,你这伤的是脑袋,可马虎不得,听爹的,好好躺着,多歇息几天,千万不能逞强,知道吗?” 他顿了顿,又强调,“翻身、起身都得慢着点,小心仔细些!” “对对对,听你爹的!” 谢母在一旁连连点头,像小鸡啄米似的。 她忙不迭地上前,扶着谢诗凝的肩膀,动作轻柔得像是捧着个易碎的琉璃盏,“来,躺下躺下,盖好被子,捂严实了,别再招了风。” 她仔细地把被角掖好,又用手背试了试女儿额头的温度,这才稍微安心。 谢诗凝顺从地躺下,被子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味和淡淡的草药香。 她看着父母脸上那毫不作伪的担忧和关切,心里头那股暖流更汹涌了,还夹杂着一种陌生的酸涩。 上一世……她是孤儿。 打记事起就在孤儿院那个大院子里。 院长奶奶是个慈祥的瘦小老太太,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 院长奶奶自己过得也紧巴巴的,却咬着牙,东奔西走地求人,硬是凑钱供院里几个念书好的孩子上学。 谢诗凝就是其中之一。 她知道机会来之不易,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拼命。 白天上课,晚上去小餐馆洗盘子、去夜市摆摊,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 靠着这股狠劲,她愣是读完了医学硕士,进了市里最好的医院,端上了别人眼里金灿灿的铁饭碗。 工作后,她每个月领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一半,雷打不动地寄回孤儿院。 那是她对院长奶奶的报答,也是她心里唯一的牵绊。 现在……她莫名其妙地到了这里。 院长奶奶发现她不见了吗? 会不会以为她出了意外? 要是老人家知道了……谢诗凝不敢想下去,只盼着奶奶不要太伤心,能好好的。 而在这里,在这间弥漫着草药味的旧屋子里,她竟然有了爹,有了娘。 他们看她时,眼里是真真切切的疼爱和担忧,是那种她只在电视里、在别人身上看到过的……属于父母的眼神。 这感觉太陌生了,像做梦一样不真实,却又实实在在地包裹着她,让她心里头那点因为穿越带来的恐惧和茫然,被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暖意的酸胀感取代了。 她看着父母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谢母还不放心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才把门轻轻带上。 门轴又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灯泡轻微的电流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谢诗凝望着糊着旧报纸的天花板,对着空荡荡的屋子,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说:“你……你放心,我占了你的身子,得了你的爹娘,从今往后,他们就是我的亲爹娘,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他们,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给他们养老送终。你在那边……也安心吧。” 她知道,这身体的原主,那个也叫谢诗凝的十八岁姑娘,大概是真的不在了。 自己这个异世飘来的孤魂野鬼,既然顶替了她的人生,就得扛起属于她的那份担子。 这不仅仅是活着,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屋子里静悄悄的。 窗纸有点旧了,透进来外面朦胧的天光。 忽然,一阵微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钻了进来,拂动了窗框上挂着的一个小小的、用晒干的草药梗和彩色碎布头编成的简易风铃。 “叮铃……当啷……” 几颗小石子或者小木片轻轻碰撞,发出清脆又带着点朴拙的声响。 那声音不高,在这寂静的屋里却格外清晰。 第3章 空间 起一抹浅笑,只当是原主在以这样的方式与她 “对话” ,让她宽心。 谢诗凝昏沉地陷在被褥间,意识在虚实边缘沉浮。 朦胧中,一阵清冽气息骤然包裹周身,睁眼时,竟置身于一方奇异天地——脚下是望不到尽头的黑土地,泛着油润光泽,远处一泓山泉蜿蜒流淌,水珠跌落石面溅起细碎银光。 她鬼使神差地蹲下身,双手捧起澄澈泉水轻抿一口,凉意自舌尖漫至四肢百骸,原本钝痛的后脑瞬间清明,整个人仿佛化作云端柳絮般轻盈。 惊坐而起的谢诗凝颤抖着摸向后脑,先前包扎的纱布下,肿痛感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喉间残留的甘冽提醒着一切并非梦境,她重新躺回枕间,阖目凝神回忆空间景象。 刹那间,熟悉的天地再次浮现,这次她惊喜地发现泉水旁蒸腾着氤氲热气——竟是一池天然温泉。 沿着湿润的泥径前行,一座古朴木屋隐现眼前。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只见“怀慈惠之德,悯病者之苦”的鎏金匾额高悬梁间,檀木书架环屋而立,每一格都整齐码放着泛黄古籍。 当她抽出一本雕花木匣装帧的典籍,书页却如被无形力量封印般纹丝不动。 正疑惑间,一道空灵声响在脑海炸开:“此乃济世药典,需以功德为匙。每救一人,可解一页,便能获取该页记载的奇珍药材的种子。” 她恍然顿悟,下意识想着前世的药箱若能一并穿越就好了。 那里面装着从民间神医处淘来的绝世银针,每根都淬过特殊药汁,针尖细若游丝却坚韧异常; 还有经精密定制的手术刀,刃口寒光凛凛; 更储备着多种急救西药——肾上腺素、硝酸甘油、抗生素等,关键时候能从死神手里抢人。 此外,箱底还藏着多年积累的研究手稿。 念头刚落,竟见熟悉的药箱赫然出现在书架上。 惊喜瞬间涌上心头,她快步上前,小心翼翼打开箱盖——所有物件都完好无损地躺在里面,仿佛从未离开过。 有了这药箱,再加上济世药典,在这个时代救人便如虎添翼,定能挽救更多性命。 指尖抚过书脊上暗刻的藤蔓纹路,谢诗凝望着窗外翻涌的云海,唇角扬起释然的笑。 这方神秘空间,或许正是命运赠予她医者身份的特殊馈赠。 后脑勺的钝痛彻底消散后,谢诗凝一夜酣眠。 晨光熹微时,窗外大喇叭骤然响起《东*红》激昂的旋律,她猛地从梦中惊醒。 混沌的意识瞬间清明——她想起自己穿越到正是1955年!这个正在如火如荼特殊时期的年代,自家的家境条件,极有可能触及相关界定。 冷汗顺着脊背滑落,谢诗凝掀开被子跳下床。 不行!得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若稍有不慎,全家都可能陷入困境。 她顾不上梳理凌乱的发丝,趿着布鞋就往父母房间冲去,满脑子盘算着该如何解释,又怎样才能帮家里平稳度过这扬变革。 谢诗凝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正要跨出门的父母。 谢母神色骤变,下意识探向女儿额头:"凝儿,是不是头疼又犯了?快去躺下歇着!" "不是的,妈!"谢诗凝眼眶泛红,反手重重关上房门,将二老扶进里屋。 她扶着谢父在太师椅上坐下,掌心沁出冷汗,声音急促:“爸,您信我吗?我前天在同学家听到消息,她家的亲戚在市里当官的,现在有新政策......咱们得主动把药堂捐给国家!这段时间,您和妈最好装病卧床,千万别出门! ” 语落屋内死寂如夜。 墙上"悬壶济世"的匾额在晨光中微微晃动,后院飘来的药香混着晨露,闷得人喘不过气。 谢父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谢母攥着袖口的手指关节发白,无意识地摩挲着檀木柜台——这药堂是谢家四代人,一帖药一锭银积攒的家业,如今竟要拱手相让? "这么大的家业......说捐就捐?"谢父声音沙哑,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 谢诗凝扑通跪坐在青砖地上,膝头硌得生疼:“再不捐,等政策落实,咱们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要不问问哥他在营里当连长,消息比咱们灵通,说不定能给拿个主意!” 谢父沉默良久,布满老茧的手撑着扶手,颤巍巍地想要起身:"我出去打听打听。" 话音未落,谢母已经冲上前死死抓住丈夫的衣角,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她声音发颤,却字字坚定:"使不得!如今外头风声紧,你一露面准会被盯上!给奕儿拍个加急电报,他在部队里消息灵通,让他想法子打听清楚!" 午后,谢父神色凝重地攥着军绿色帆布包出门,那里面装着要拍给儿子的加急电报稿。 木门吱呀合上的瞬间,谢诗凝浑身紧绷的弦几乎要断掉,她踉跄着退回房间,在青砖地上来回踱步,鞋跟磕出凌乱的声响。 记忆如潮水般翻涌,她拼命搜刮前世听过的年代文片段,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到底是几月开始全面改造? 政策落实的具体时间又是什么时候? 突然,她的脚步戛然而止。 前世追过的小说情节在脑海炸开:穿越者的随身空间能收纳物品! 谢诗凝几乎是扑到书桌前,颤抖着双手抚过雕花抽屉,闭上眼睛在心底默念:“收到空间里!” 刹那间,眼前的檀木书桌泛起微光,竟真的凭空消失! 再睁眼时,意识已置身空间内的小木屋,那张熟悉的书桌稳稳立在药材典籍旁,连砚台里未干的墨迹都分毫未差。 狂喜如电流窜过全身,谢诗凝顾不上细想,立刻冲进储物间。 她先将父亲珍藏的百年野山参、母亲压箱底的翡翠镯子塞进怀里,又踮脚取下墙上的《本*纲目》古本。 每收进一件,她都要警惕地望向窗外,生怕下一秒就有人撞破这惊天秘密。 当最后一匣子云南白药散消失在光芒中时,她才惊觉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第4章 藏匿 谢诗凝和母亲守在堂屋门槛前,盯着巷口张望。 终于,谢父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青石板路上,他草帽歪斜地扣在头上,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他爸!”谢母抢步迎上前,话未出口便僵在原地。 只见谢父进屋后瘫坐在太师椅上,双眼布满血丝,直勾勾地盯着“悬壶济世”的匾额,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药香混着午间闷热的气息在屋里弥漫,座钟滴答作响,母女俩对视一眼,心头皆涌起寒意。 “是时候准备了。”谢父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青砖,“去拍电报的路上……撞见了周主任。” 他扯松领口的风纪扣,脖颈青筋暴起,“他念着当年我给他娘治过急症,悄悄说……咱家名字已在改*名单上了。” 谢母扶着桌沿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在檀木上刮出刺耳声响,只觉热血直冲头顶,耳畔嗡嗡作响。 谢诗凝赶忙上前扶住母亲,作为穿越而来的她,心里清楚这一天的到来是必然的。 局势如汹涌暗流,随时可能将谢家卷入万劫不复之地,她必须为未来早做打算。 “爸妈,咱得赶紧把药铺捐了。”谢诗凝稳了稳心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 “那些好药要是被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搜刮了去,实在太可惜,捐给国家,说不定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也算为百姓出份力,再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藏起来,虽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起风波,但咱们得提前做好准备。” 谢父眉头紧锁,额间“川”字纹愈发深刻:“藏哪儿?这世道乱得很,哪都不安全,万一被发现可咋办!” 谢母急得直搓手,眼眶泛红:“这些宝贝是咱家几代人传下来的,要有个闪失,我咋有脸见祖宗!”谢诗凝眼眶泛红,双手紧紧握住父母的手。 目光坚定:“爸妈,别慌,我心里有数,有个隐蔽地方,除了我无人知晓,我定小心行事,绝不让人察觉,藏起来只是暂时的,等局势稳定,一切都会好起来,要是留在家被坏人抢走,咱们可就一无所有了。” 谢父谢母对视一眼,满是纠结与不舍。 望着谢诗凝坚毅的眼神,他们仿佛看到了她内心的勇气与担当。 良久,谢父长叹一声,拍了拍谢诗凝的肩膀:“凝儿,爸妈信你,但千万小心,这些可是咱家的命根子。” 谢母含泪点头:“你可不能出事,爸妈就指望你了。”谢诗凝眼眶湿润,紧紧抱住父母,哽咽道:“爸妈放心,我一定会护好这些东西,也会护好咱们这个家。” 静谧深夜,谢诗凝在暗间里,小心将青花瓷瓶裹进三层棉絮,又用防水布仔细包好泛黄古籍。 谢父谢母守在门口,母亲一听犬吠便浑身一颤,父亲把生锈铁锹攥得咯咯作响。 "都装好了?"父亲喉结滚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谢诗凝将鼓囊囊的塑料袋塞进推车底部,垫上稻草伪装成杂物。 后门里谢诗凝咬紧牙关硬撑起板车,她以人多容易被人发现,自己一个人推着车出来的吱呀作响的车轮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她强压下心头的紧张,一步一步朝着荒山走去。 谢诗凝警惕地环顾四周,确定四周无人后,心中默念口诀。 一道银光闪过,她连同板车瞬间消失在原地。 进入空间后,她将东西小心翼翼地安置妥当,又在温泉里泡了片刻,洗去一身疲惫与紧张。 待一切收拾妥当,谢诗凝推着空板车从空间出来原路返回。 远远看见后门处父母焦急张望的身影,她加快脚步迎上去,露出释然的笑容:“放心吧,都藏好了,万无一失。” 接下来的几日里,局势愈发紧张,街头巷尾都在传着各种风声,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 谢父站在药堂望着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药堂,满心不舍。 这药堂里,一草一木、一药一柜,皆凝聚着他的心血,承载着家族几代人的行医记忆。 他深知,若任由药堂荒废,多年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考虑再三,他听从女儿建议,决定将药堂捐给国家。 如此一来,既能让多年心血得以保全,又能让药材与医术发挥更大作用,帮助更多百姓。 最终,谢父怀着复杂的心情,将药堂交给了国家,只盼着它能在新环境下继续济世救人。 谢诗凝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 趁着父母在外周旋时,她把书房里的典籍、药房里的稀有药材,甚至厨房的铜锅铁铲,但凡能搬动的物件,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收进空间。 每完成一次转移,她都要仔细检查角落,生怕遗漏任何蛛丝马迹。 谢诗凝正踮着脚将最后一摞医书往柜子深处塞,后颈突然落下一道带着薄茧的手掌。 抬头撞见父亲泛红的眼眶,谢父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发顶,喟叹声里裹着化不开的苦涩:"凝儿,别硬撑,真到那一步,就登报和我们断了关系,好歹能留条活路。" "我不!"谢诗凝猛地转身,撞翻的瓷罐在青砖上磕出闷响。 她眼眶通红,攥着父亲袖口的手指微微发颤:"你们是我的爸妈,生我养我的人,我怎么可能......" "糊涂!"谢母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住女儿肩膀,指节因用力泛白。 "我都打听了,下放的日子,吃的是掺着沙子的野菜团子,睡的是漏风透雨的牛棚草垛,"她的声音发颤。 "从小妈妈连凉水都舍不得给你喝,怎么熬得下来?"说到最后几个字,声调陡然拔高,像是要将满心的担忧都喊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颤抖,眼眶通红:"你不为自己想,也得想想......"话未说完,酸涩的呜咽已冲破喉咙。 浑浊的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滴在女儿肩头,晕开深色的痕迹。 谢诗凝眼眶发烫,立刻将颤抖的母亲搂进怀中。 她紧紧环住那副单薄佝偻的身躯,掌心一下又一下轻拍着母亲因抽泣起伏的后背,声音软糯又坚定:"妈,您别怕,我都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也能护着您,天大的事儿,咱们一起扛。" 温热的呼吸拂过母亲花白的鬓角,她将脸埋进母亲肩头,试图用自己的温度驱散那份渗入骨髓的恐惧与担忧。 当月光像一层霜,悄然爬上雕花窗棂,在谢父谢母床前投下两道辗转反侧的影子。 老木床随着他们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吱呀声,谢母突然转过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几分颤抖:“他爸,要不...还是给奕儿拍封加急电报?” 谢父原本望着帐顶的目光骤然收紧,粗糙的手掌攥紧了被角。 第5章 介绍 昏黄的煤油灯下,谢父的影子在墙上晃得厉害。 “你是说...”谢父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蹭在粗粝的青砖面上,刮得人耳朵发毛。 “凝儿那模样,到了乡下...”谢母的话没说完,就生生给一声长长的叹息截断了。 她抬手抹了把眼角,一滴滚烫的泪珠不听话地砸在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阿奕总说,他那个战友阿诚,打从见过他和凝儿的合影,就老打听凝儿的事,上心得紧。” 谢母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点孤注一掷的急切,“这阿诚,在部队里是响当当的连长,听说干得可好,家里头,老爷子是在城里当官的,根基深着呢!只要...只要能把凝儿嫁过去,好歹能留在城里,不用跟着咱们去遭那份罪...” 她越说越急,手指头死死揪着身下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指关节绷得没了血色,“咱家这光景,眼瞅着是护不住自己了,往后…往后哪还顾得上她啊…” 话没落地,眼泪珠子就跟断了线似的,“扑簌扑簌”往下掉,重重砸在枕头上,洇开一团团深色的、沉重的印记。 谢父没吭声,就那么沉默着,像一截被风雨打蔫了的老树桩。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伸出粗糙的手,摸索着握住了妻子那只冰凉、微微颤抖的手。 他的指腹很厚实,带着常年劳作的茧子,一下一下,轻轻摩挲着她掌心那些更深、更硬的茧子——那是几十年抓药、称药、碾药磨出来的印子。 昏暗中,两人就那么无声地对望着,煤油灯芯“哔剥”轻响,窗外头梧桐树的影子被月光投在地上,摇摇晃晃,把屋里这份沉甸甸的、化不开的愁苦,揉碎了又搅匀,最后都化在那一地清冷的月光里。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谢父就揣着那张被他手心汗浸得软塌塌、皱巴巴的电报稿纸,脚步匆匆地出了门。 三月的日头,看着不算毒,可没走出两条巷子,他后背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就洇开了一大片深色,汗津津地贴在脊梁骨上。 邮局那扇斑驳的绿漆木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闷响。 里头,老式的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吱嘎吱嘎”转着,扇叶带起的风都是热的。 柜台后头,穿着灰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埋着头,“唰啦唰啦”地分拣着一大摞信件。 “同志,打长途电话!”谢父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带着喘,他急急地把兜里那卷同样皱巴巴的零钱掏出来,摊在柜台上。 被领到那部笨重的黑色电话机前,他攥着冰凉的听筒,听着里面传来“嘟——嘟——嘟——”漫长又单调的忙音,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那声音一下下往下沉。 手心里的汗冒个不停,把塑料话筒都捂得滑腻腻、热乎乎的。 “喂?”终于,听筒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儿子谢子奕。 “奕儿!是爸!”谢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嗓子眼都紧了,他下意识地弓着背,压低了声音,语速又快又急。 “家里出事了…我们,我们家被列进改*名单了,怕是要…怕是要下放!你赶紧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跟你那战友阿诚透个信儿…凝儿她…”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快速翻动的“哗啦”声,谢子奕的声音立刻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爸!您别慌!我这就处理,听着,让妈和小妹这两天千万别出门,谁叫门也别开!等我消息!” 电话挂断前,谢父清晰地听见听筒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钢笔的铜笔帽重重磕在硬木桌面上,那声音隔着长长的电话线,也像直接砸在了他心窝子上,震得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 家里头,谢母正死死攥着女儿谢诗凝的手腕子,攥得那么紧,指节都泛着青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凝儿啊…下放…下放那日子不是人过的!睡的是四面漏风的牲口棚,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活计…批斗的时候,那些人…那些人会死死按着你的头,给你扣上那死沉死沉的高帽子,胸前挂上写着黑字的大牌子…”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仿佛亲眼见过那扬景,“看热闹的人…那些人,会朝你身上吐唾沫,扔烂菜叶子…什么脏东西都敢招呼啊!” 她猛地吸了口气,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在里面直打转,“生产队里那些二流子,看你落了难,什么下作事干不出来?姑娘家的清白…” 说到这儿,谢母像是再也撑不住,猛地一把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脸埋在女儿带着淡淡皂角香的头发里,哭声闷闷地传出来。 肩膀一抽一抽:“阿诚不一样!他是军人!队伍上有铁的纪律,对媳妇儿那是要绝对忠诚的!他家老爷子是城里的官,根基深,人面广!只要你跟了他,就没人敢动你一根手指头!你就安安稳稳待在城里,就算我们…就算我们真有个什么…” 她哽咽着,后面的话像是被堵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那只粗糙的手,一下下,带着无尽的疼惜和绝望,拍着女儿单薄的后背。 “退一万步讲…往后…往后爹妈要是真遭了难,你在城里,总能…总能给搭把手…递口吃的…也成啊…” 谢诗凝靠在母亲怀里,感受着母亲剧烈的心跳和压抑的悲恸,脸颊贴着母亲洗得发硬的旧布衫,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洇湿了一小片衣襟。 她没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抱住了母亲瘦削颤抖的身体。 谢诗凝踩着一地碎金子似的梧桐树影往家走,脚步有些发飘。 刚从公用电话亭出来,手里还残留着那铁疙瘩听筒的冰凉劲儿。 大哥谢子奕的声音,裹着电话线里特有的沙沙电流声,硬邦邦地刺进她耳朵里:“阿城是戍边部队的连长,根正苗红,前途好,成了,你就能留在城里,说不定…还能借着军属的身份,想法子帮爸妈活动活动。就算不成,以后按月寄点粮票、肥皂啥的,也能让二老在乡下少受点罪,他刚好休假回来,我替你约好了,明儿早上十点,大营饭店门口碰头。” 她站在斑驳的树影里,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一片枯叶。 风穿过巷子,带着点早春的凉意,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空气里飘着隔壁家午饭的葱花炝锅味儿,还有淡淡的煤烟子气。 她想起母亲枯瘦的手,父亲汗湿的后背,还有那仿佛悬在头顶的、黑沉沉的“下放”二字。 那两个字,像两块冰冷的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 留在城里…帮爸妈…这念头像黑暗里唯一透进来的一丝光,微弱,却带着灼人的希望。 半晌,她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几片薄云被风吹得飞快地跑。 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 当谢母知道女儿明天就要去相亲时,墙上的老挂钟短针已经快指到“9”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谢母一拍大腿,急得差点跳起来,脸上又是惊喜又是焦虑,“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憋到现在才漏口风啊!” 她不由分说,一把拽起女儿就往里屋的衣柜冲。 那口老式樟木箱柜门“哐当”一声被拉开,一股子陈年的樟脑丸味儿混着旧布料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谢母像是上了发条,手忙脚乱地把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件往外掏,顾不上叠,全堆在床沿上,又一件件往女儿身上比划:“这件太素了…这件袖子磨毛了…不成不成!我闺女相看人家,得支棱起来!” 昏黄的白炽灯下,她鬓角新冒出的几缕白发,银丝一样闪着微光。 她踮着脚,费力地从衣柜最顶上的角落里,拽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露出一段颜色依旧鲜亮的红绸布,那是压了多少年箱底的料子。 “妈…”谢诗凝看着母亲忙乱的背影,看着她急切又笨拙地抖开那红绸,鼻尖猛地一酸,眼眶就热了。 她伸手,轻轻拉住母亲还在不停翻找的手,温热的掌心覆在母亲冰凉粗糙的手背上,把人慢慢拉进自己怀里。 “妈,”她声音带着笑,却又有点不易察觉的抖,“您闺女天生就好看,就是裹块粗布头巾,那也挡不住俊俏!您呀,就把心稳稳当当放肚子里头,啊?” 她抬起手,指尖轻柔地拂过母亲鬓角,小心翼翼地把那几缕散乱的白发拢好,别回她耳后。 灯光下,她的笑容温婉又坚定,“明儿个,我保证,漂漂亮亮地去,顺顺利利地回。您就等着听好消息吧。” 第二天清早,还不到九点。 谢诗凝换上了那件半新的藏青色“拉吉布”连衣裙,料子挺括,衬得她身姿更显纤细。 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松松地垂在肩前,辫梢系着昨天母亲特意翻出来的淡粉色头绳,添了几分俏丽。 她背上那只洗得泛白、边角都磨起了毛的帆布包,跟母亲打了声招呼,就出了门。 三月的晨风带着凉意,也带着点泥土苏醒过来的潮气。 她步子不快,尽量让自己显得从容些。 阳光穿过巷子两边高大的梧桐树新发的嫩叶,筛下满地晃动的光斑。 快走到巷口转弯的地方,一阵压抑的、极其痛苦的呻吟声突然钻进耳朵。 谢诗凝脚步一顿。循声望去,只见墙根底下,蜷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她佝偻着背,整个人几乎缩成一团,枯瘦得像树枝一样的手,死死抠着斑驳不平的砖墙缝,指甲缝里都嵌了灰。 那张脸是骇人的青灰色,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扭曲着,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像样的呼喊,只有断断续续的、破碎的抽气声,额头上全是豆大的冷汗珠子,在晨光里闪着光。 第6章 救人 谢诗凝心里头“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把。 她赶紧小跑着过去,脚下踩着厚厚一层枯叶子,发出“咔嚓咔嚓”的碎响,在这冷清的后晌听着格外刺耳。 “刘奶奶?”谢诗凝蹲下身子,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像是怕惊着老人。 她伸出手指,小心地搭在老人枯瘦的手腕子上。 指尖底下,那脉搏跳得又细又弱,像快断了的丝线,几乎摸不着影儿。 再瞅瞅老人胸口,旧布衫底下那点起伏,快得慌,浅得紧,就像离了水的鱼,光张嘴,进气少出气多。 谢诗凝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坏了,这是急症!要命的急症! “奶奶,您躺稳了,甭怕啊!”谢诗凝嘴上稳稳当当地哄着,手上动作却麻利得很。 她半抱半扶着老人,在墙角那堆厚实的枯叶子上挪了挪,让老人靠得更舒坦些。 枯叶子在她动作下“窸窸窣窣”地响。 她飞快地解开身上斜挎着的靛蓝色帆布包。 手伸进去,像是早就备好了似的(其实是借着包的掩护从空间里拿),一下子就摸出个巴掌大的旧木头针盒。 盒盖一掀,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一排银针,针屁股那头闪着点幽光。 另一只手也没闲着,紧跟着从包底掏出个小小的四方铁皮盒子,边角都磨得发亮了。 这光景,也顾不上讲究了。 谢诗凝利落地帮老人褪下那双沾了泥点子的旧布鞋。 捏起一根细长的银针,对着老人十个手指头尖儿——那叫十宣穴的地方,眼疾手快,又快又准地轻轻点刺下去。 针尖儿刚刺破点皮,就见几滴浓稠得发黑的血珠子,颤巍巍地冒了出来。 她屏着气,眼睛紧紧盯着,一眨不敢眨。 紧接着,她打开那小铁盒,里头躺着几粒深褐色的小药丸,一股子特殊的、带点冲劲儿的苦香味儿立刻散了出来。 她捻起一粒牛黄救心丸,小心地掰开老人微微张着的嘴。 老人的嘴唇干裂着,摸上去冰凉冰凉的,带着股不祥的劲儿。 “奶奶,含着,千万别咽下去啊。”她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散了这口气儿,把药丸稳稳地压在老人舌头根底下。 “好闺女……”刘奶奶浑浊的眼睛费力地掀开一条细缝,气儿像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 “纺织厂……俺儿……”话没说完,眼眶里瞬间就蓄满了混浊的泪,顺着脸上深深的沟壑,“吧嗒”滚了下来,砸在枯叶子上。 “您可别说话了,省着点力气,咱这就上医院!”谢诗凝心里头一阵发酸,像是被那眼泪烫着了。 她赶紧掏出自己那块洗得发白、边角都毛了的手帕子,动作又轻又柔地替老人擦去嘴角渗出来的一点暗色的血沫子。 她焦急地抬头四望,巷子里空荡荡的,春风卷着落叶打旋儿。 嘿!真是赶巧了!巷子口那儿,正停着一辆拉货的旧板车,车把式蹲在车辕子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 “大哥!劳驾!快帮把手!这儿有位奶奶病得厉害!”谢诗凝扬手招呼,声音又急又脆,带着不容商量的劲儿,穿透了冷风。 车把式闻声一抬头,见是巷子里常给人看个头疼脑热的谢家闺女,二话不说,麻溜地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别腰里,小跑着就过来了。 “咋了这是?刘大娘?”他一看老人脸色,也吓了一跳。 “像是急症,心口上的毛病!”谢诗凝简短地说。 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把瘦小的刘奶奶托起来,轻轻放到板车上铺着的麻袋片上。 谢诗凝顺手就把自己身上那件薄薄的旧外套脱了下来,卷了卷,垫在老人头底下当枕头。 “闺女,坐稳扶好喽!”车把式招呼一声,抄起车辕子上的麻绳往肩上一套,弓着腰就拉车开跑。 车轮子碾过坑洼的青石板路,“嘎吱嘎吱”响得人心慌,一路颠簸着,急匆匆朝最近的区医院奔去。 谢诗凝半蹲在车上,一只手紧紧扶着老人,另一只手死死攥着那只蓝布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人灰败的脸。 风呼呼地刮过耳朵边,带着三月的寒意,可她手心全是汗。 心里头一遍遍念叨:撑住啊奶奶,快到了,快到了…… 医院那长长的走廊,一股子消毒水混着陈年老木头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药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墙下半截刷着暗绿色的油漆,不少地方都斑驳脱落了,露出里头灰黄的底子。 谢诗凝守在病床边,眼睛盯着床头那个小小的玻璃瓶。 瓶子挂在个生了锈的铁架子上,里头的药水,一滴,一滴,又一滴,慢悠悠地往下坠,顺着透明的胶皮管子,流进老人手背上凸起的青筋里。 这滴答声,好像把时间都拉长了,磨得人心焦。 她握着老人另一只冰凉的手,指尖搭在腕子上,细细感觉着。 那脉搏,好像……好像比刚才稍微强了那么一丝丝? 她心里头稍稍松了那么一点点,凑近老人耳边,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奶奶,没事了,大夫瞧过了,药也用上了,您放宽心,眯瞪会儿……睡一觉就好了……”她反复说着,既是安慰老人,也是给自己打气。 走廊尽头,一阵杂乱的、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噔噔噔”敲在水泥地上,显得格外刺耳。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沾着油污工装的中年男人,跑得满头大汗,脸膛通红,眼睛瞪得老大。 旁边跟着个穿灰布列宁装的中年妇女,头发跑得有点散乱,脸上也是汗水和焦急混在一起。 是刘奶奶的儿子和儿媳妇,纺织厂的刘大柱和他媳妇桂花。 “娘!”刘大柱人还没到床边,那带着哭腔的喊声先冲了过来。 他扑到床前,看着老娘紧闭着眼,挂着吊瓶的样子,那粗壮汉子的肩膀就抖了起来,想碰又不敢碰。 桂花嫂子一眼就看到了守在床边的谢诗凝,看到了她握着老人的手,看到了她脸上还没来得及散去的紧张和疲惫。 桂花嫂子几步抢上前,一把就抓住了谢诗凝的手腕子。 那手劲儿大得很,带着庄稼人干活儿的粗糙,也带着止不住的颤抖和一股子热乎劲儿的感激:“闺女!是您!是您救了俺娘!老天爷开眼啊!让俺娘遇着您了!” 她眼圈唰地就红了,声音又急又高,有点语无伦次,“俺们……俺们这可怎么谢您才好啊!这是救命的大恩!大柱!快!快给恩人磕头!”说着就要拉着男人往下跪。 谢诗凝被这阵势弄得有点慌,手腕被抓得生疼,脸上也腾地热了。 她赶紧用力把手抽回来,身子微微往后让了让,低着头,声音温温软软的,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清晰:“婶子!快别这样!折煞我了!就是碰巧遇上了,搭把手的事儿,应该的!真不用谢!您和大叔赶紧看看奶奶吧,她刚用了药,大夫说需要静养,可不敢惊着她。” 她说着,又自然地往后退了一步,把床前最好的位置完全让给了刘大柱两口子。 她看着刘大柱那粗糙的大手想去碰老娘的脸又缩回来的样子,看着桂花嫂子那通红的眼睛,心里头也涌起一阵酸涩,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老人的亲人总算来了。 “闺女,你姓啥?叫啥名儿?住哪条巷子?等俺娘好了,俺们两口子好上门……” 桂花嫂子还是不肯罢休,抹了把眼泪,急切地追问着,恨不能立刻知道恩人的底细,好报答。 谢诗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弯起一个温婉的弧度,那笑容像初冬里一点暖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真不用,婶子,您和大叔的心意我领了,眼下最要紧的是照看好奶奶。我……我还有点急事儿,得先走了。” 她边说边弯腰拎起一直放在脚边的帆布包,挎到肩上。 “哎!闺女!你等等!好歹留个名儿……”桂花嫂子急得直跺脚,还想追上去拦。 谢诗凝已经快步走到了病房门口。 她没回头,只抬起右手,背对着他们,轻轻地摆了摆,算是最后的告别。 那藏青色的身影,很快就在光线昏暗、弥漫着药水味儿的走廊拐角处消失了。 只留下一串急促却并不沉重的脚步声,“哒、哒、哒……”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清脆地响了几下,然后就被病房里隐约的呻吟声、远处护士站的呼唤声,还有那股子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儿给吞没了。 直到穿过医院乱哄哄的大厅——这里人声嘈杂,混合着更浓烈的药水味儿、汗味儿、还有小孩的哭闹声——当!当!当!……医院门口那口老旧的铜钟,用它那沉闷又带着点悠远的调子,不紧不慢地敲响了十一下。 那钟声像是带着重量,一下下砸在谢诗凝的心坎上。 她猛地停住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糟了糕了!”她心里头那根弦,“嘣”地一声断了。 大营饭店! 跟人约好的那个点儿,早就过到姥姥家去了! 第7章 相亲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跑得急,风呼呼地刮过耳畔,帆布包一下下拍打着她的胯骨。 心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又慌又乱:救人耽搁了这么久,他……还在等吗?万一…… 终于,挂着“大营饭店”木招牌的门脸出现在街角。 谢诗凝猛地刹住脚步,停在饭店那两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前。 她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攥紧了斜挎包的带子,指节微微发白。 定了定神,目光投向擦得光亮的深色木门。 门上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一个姑娘,跑得鬓发微乱,脸颊泛红,胸口还在急促地起伏。 她望着门上的倒影,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心跳如鼓点般敲打着胸腔,混合着奔跑后的喘息声。 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推开门,如果他还在那张靠窗的桌子边等着,哪怕只是一杯凉透了的茶,那这桩父母提了又提的婚事,她便应下了。 若是……若是人已离去,空余桌椅,那便是老天爷的意思,她也绝不怨怪谁。 她抬起手,指尖有些微颤,轻轻触到了冰凉光滑的门板。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雕花木门,一股混杂着饭菜香和汗味儿的热浪猛地扑在脸上。 正是饭点,国营饭店“工农兵饭庄”里人声鼎沸,几乎看不到空位。 七八张油腻腻的方桌挤得满满当当,穿工装的、戴蓝帽子的、还有几个穿着洗得发白军装的汉子,都埋头呼噜着面条或扒拉着米饭。 说话声、碗筷碰撞声、跑堂伙计拖着腔调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嗡嗡地响。 她踮起脚尖,视线在蒸腾的白气和攒动的人头间急切地搜寻。 目光扫过喧闹的人群,猛地定在了最里头的角落——一个穿着军绿制服的身影。 那人坐得极板正,背脊像尺子量过一样挺直,肩膀很宽,在闹哄哄的环境里,像块沉默的礁石,有种说不出的扎眼。 谢诗凝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怦怦跳得又快又重。 她下意识攥紧了肩上那个半旧的帆布包带子,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吸了口气,拨开前面端着碗找位子的大叔,侧着身子,几乎是贴着桌边和食客的后背,有些跌撞地朝那个角落快步走过去。 蒸腾的水汽模糊了她的眼睛,她用手背胡乱抹了一下,人已经站到了那张小方桌前。 “请问……”她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急走带着点微喘,又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你是阿城吗?” 霍晋承正捧着个粗瓷大海碗,碗沿磕碰得有点豁口。 碗里是刚出锅的阳春面,清汤上浮着翠绿的葱花和几点油星子,热气腾腾地往上冒。 他刚挑起一筷子挂着面汤的面条,头顶就落下个清亮又带着点喘的女声。 他动作一顿,抬眼。 一个年轻姑娘站在桌边,额头鼻尖都沁着细密的汗珠,几缕乌黑的碎发被汗湿了,紧紧贴在泛着红晕的鬓角。 身上那件藏青色的“布拉吉”(连衣裙)料子看着不错,但皱巴巴的,裙摆上还沾着点灰,显然是赶了远路。 可那双眼睛……霍晋承的目光定住了。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杏眼,此刻亮得惊人,像落进了星星,水盈盈的,带着一股子清透的灵气。 她这么直直地看过来,周遭的喧闹好像一下子都模糊了,退远了。 他握着竹筷子的手停在半空,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脑子里还没转过弯,身体却先点了头——下巴颏微微向下一点。 碗里那层薄薄的油花,随着他这点细微的动作,无声地漾开一圈细小的涟漪。 谢诗凝看清了男人的脸。 离得近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更强了。 他眉骨很高,像两座陡峭的山梁,浓黑的眉毛斜斜地插入鬓角,线条硬朗得像刀劈斧凿。 眉毛下的眼睛……谢诗凝心头微微一凛。 那不是她想象中哥哥战友该有的温和,那双眼睛很深,眼珠是接近黑色的深灰,没什么情绪,像两口沉寂的深井,又像两块冰冷的铁,看人时带着一种穿透力,让她后颈有点发凉。 高挺的鼻梁线条冷硬,嘴唇习惯性地紧抿着,嘴角微微向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严肃。 左脸颊上,一道浅色的旧疤痕从颧骨斜斜划到下颌附近,像一道沉默的印记,给这张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更添了几分粗粝和煞气。 他光是坐在那里,腰背挺直如松,就让人觉得周围空气都沉了几分。 谢诗凝悄悄估量,这人站起来怕得有一米八五往上,那身军装下,肩膀宽厚,胸膛结实,握着粗瓷碗的手臂肌肉紧绷着,袖子似乎都有点吃不住那份力量感。 谢诗凝指尖轻轻捏了下皱巴巴的裙边,暗暗吸了口气。 不能慌。 她脸上迅速挂起一个落落大方的笑容,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主动伸出手:“你好!我是谢子奕的妹妹,谢诗凝。” 声音清亮,努力维持着镇定,目光也坦然地迎向对方那双让人心悸的眼睛。 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早就湿漉漉一片,连帆布包的衬里都被她捏得潮乎乎的。 上辈子活了三十九年,跟异性打交道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这样近距离面对一个气势如此迫人的男人。 霍晋承放下筷子,站起身。 他一起身,像座小山拔地而起,顿时带来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还带起一阵淡淡的、像刚锯开的松木混合着皂角的气息。 他伸出宽厚粗糙的大手,稳稳地、完全包裹住了谢诗凝小巧纤细的手。 掌心有厚厚的茧子,磨得她皮肤微微发痒。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点试探的意味:“华东军区……独立团三营九连连长谢子奕?” 谢诗凝心里咯噔一下。 哥哥穿军装的样子在记忆里忽然有点模糊,番号具体是什么? 她脑子飞快地转,面上却笑意加深,语气笃定:“没错!我哥在家常念叨部队里的战友,说都是过命的交情。” 她微微垂下眼睫,掩饰住那一闪而过的慌乱,心里头却在拼命搜刮哥哥以前来信里提过的零碎信息——还好,上辈子职扬里练出来的那份镇定还没丢,总算没露馅。 谢诗凝得使劲仰着头才能看清霍晋承的脸。 她一米六五的个子,今天还特意穿了双半旧的丁字带黑皮鞋(有点小高跟),头顶也才刚够到他肩膀窝。 平时和人说话习惯平视对方的眼睛,这会儿仰着脖子,不一会儿后颈就传来一阵酸胀。 她指尖动了动,强忍住想去揉脖子的冲动,嘴角那抹得体的笑还挂着:“我们坐下聊?”声音依旧平稳。 霍晋承那对浓黑得像墨染过、又粗又硬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 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诧异。 这姑娘……怕是认错人了吧? 相错亲了? 他不动声色地重新坐下,目光带着审视,落在对面女孩身上。 她身段匀称,气质温婉大方,眉眼间那股子沉静的劲儿,跟这闹哄哄的饭馆格格不入。 模样是真好,皮肤白净,眉眼秀气,像朵开在安静角落里的栀子花。 霍晋承自己心里清楚,他这副长相,加上身上那股子从战扬带下来的、磨不掉的煞气,打小就让人发怵。 村里孩子见了他都绕着走,大人也少有敢跟他正眼对视的。 阿娘总叹气,说他长得太像他那据说凶神恶煞的太爷爷,当年太爷爷就是面相太凶,三十八岁才勉强娶上媳妇。 平日里,旁人要么躲着他,要么跟他说话时眼神都飘忽不定。 可眼前这姑娘,那双清澈的眼睛就那么平静地、直直地看着他,没有半点闪躲和畏惧。 这份异乎寻常的坦然,像颗小石子,“咚”一声丢进了霍晋承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这事……有点意思了。 霍晋承没接话,骨节分明、指节粗大的手指在油渍麻花的木头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 “这个点儿了,该饿了。”他声音低沉,目光扫过邻桌,“想吃点啥?” 谢诗凝顺着他目光看去,邻桌热气腾腾的大海碗里,油亮的面条泛着诱人的光。 她心里却有点发虚。 1955年,这国营饭店里都有啥吃的? 招牌是啥? 她完全没概念。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帆布包的带子,抿了抿唇,带着点试探地笑:“要不……也来碗面?看着挺香的。” 霍晋承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他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拥挤的桌椅间灵活地穿行,步伐沉稳有力,踩在粗陶地砖上几乎没什么声音。 走到挂着半截洗得发白的蓝布帘子的取餐口,跟里面一个围着油围裙、胖乎乎的师傅简短地说了两句。 很快,他就端着一个更大的粗瓷海碗回来了,碗里满满当当的面条冒着滚烫的白气。 他动作利索地把碗稳稳当当地放在谢诗凝面前,碗底磕在桌面上,“当”一声轻响,热气呼地扑了她一脸。 谢诗凝看着眼前这个比霍晋承刚才用的碗还要大上一圈的海碗,里面小山似的堆着面条,上面还卧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撒着翠绿的葱花。 她有点傻眼。 这也……太多了吧? 她轻咬了下嘴唇,脸颊微微泛红,带着点不好意思,声音轻软:“这……这分量太实在了,我怕是吃不完。那个……”她抬眼飞快地看了霍晋承一下,又垂下,“我能……分点给你吗?” 第8章 认错人 得了许可,谢诗凝松了口气。 她伸手拿过霍晋承面前那个还剩了些面汤和零星面条的碗。 动作很轻,也很麻利,用筷子把自己碗里堆尖的面条,小心翼翼地拨了差不多八成过去。 面条滑落,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拨完,她把重新变得沉甸甸的碗放回霍晋承面前,有点局促地笑了笑:“这样就不糟蹋粮食了。” 霍晋承的目光像是被钉在了对面。 他看着谢诗凝拿起筷子,动作斯文地挑起几根面条,轻轻吹了吹气,然后小口小口地送进嘴里。 她的嘴唇小巧红润,沾上一点油光,显得格外柔软。 每一次她微微低头,后颈露出一小段白皙细腻的皮肤; 每一次她咀嚼时,腮边会微微鼓起一点……这些细微的动作,在霍晋承眼里都像是慢镜头。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有点不对劲,咚咚咚的,擂鼓似的,撞得他胸腔发闷。 二十八年了,枪林弹雨里滚过来,心硬得像石头,啥时候这么乱跳过? 他盯着她腮边沾上的一粒小小的葱花,心里头有个声音异常清晰:完了,栽了。这姑娘,他看上了。 既然阴差阳错碰上了,又动了心……霍晋承心里头那点属于军人的果断和强硬劲儿上来了。 将错就错? 行! 那就错到底! 这机会,绝不能让它溜了。 他正盯着人家姑娘出神,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冷不丁发现谢诗凝抬起头,那双水汪汪的杏眼里带着点疑惑,正看着他呢。 “吃啊,”谢诗凝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带着点不解。 “你怎么不吃?”她心里有点打鼓:糟了,是不是自己刚才把面拨给他,他觉得不干净,嫌弃了?这个年代的人,是不是特别讲究这个? 就在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只见霍晋承像是突然惊醒,猛地收回目光,一把捧起自己面前那碗堆得冒尖的面,抄起筷子,埋下头,大口大口、几乎是不带嚼地往嘴里扒拉。 那架势,跟他平时吃饭的沉稳劲儿判若两人,倒像是跟谁抢着吃似的。 呼噜呼噜,没几下,满满一大碗面条,连带着面汤,被他吃得干干净净,碗底亮得能照人。 谢诗凝看得有点愣神,好一会儿才放下自己手里的筷子。 她看着对面正襟危坐、腰背依旧挺得像钢板的霍晋承,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阿……城同志,”她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我大哥……谢子奕,他有跟你提过我家里的情况吗?” 霍晋承摇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询问,也带着一种沉静的专注。 谢诗凝心里琢磨着怎么开口。 她站起身,挪了一步,在霍晋承旁边的长条板凳上坐了下来。 两人本来就挨得近,这一坐下,手臂外侧不可避免地轻轻贴到了一起。 霍晋承只觉得手臂接触的那一小片皮肤,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一股灼热感猛地窜上来,瞬间蔓延到脸上。 他浑身肌肉都绷紧了,心跳得又快又响,耳朵根子都在发烫。 他下意识地想挪开一点,又硬生生忍住,只觉半边身子都僵了。 谢诗凝没太注意他的僵硬,她微微侧过身,凑近霍晋承的耳边。 饭馆里依旧嘈杂,她压低了声音,温热的气息拂过霍晋承的耳廓:“现在……外头这形势你也知道,” 她声音很轻,带着点忧虑,“闹得挺厉害,我们家……成分有点麻烦,恐怕也躲不过去,估摸着很快就要安排下乡了。” 霍晋承只觉得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的皂角混合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女儿香。 这气息让他脑子有点发懵,耳朵里嗡嗡的,谢诗凝后面的话都像是隔着一层水。 “……爸妈担心得很,”谢诗凝的声音继续钻进他耳朵里,“怕我一个姑娘家到了乡下,人生地不熟,吃苦受累没人照应。所以……才急着想让我……让我找个可靠的人家,早点成个家,也算……有个依靠。”她把“相亲”换成了更委婉的“成家”。 霍晋承猛地回过神,听清了最后几句。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比平时粗了些:“你……不怕我?”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问的什么话? 太莽撞了! 万一把人吓跑怎么办? 他紧盯着谢诗凝,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 谢诗凝明显愣了一下,那双清亮的杏眼睁得圆圆的,长长的睫毛扑闪了几下,里面是真真切切的困惑和茫然。 她看着霍晋承紧绷的脸,还有他眼底深处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过了两三秒,她忽然轻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是嘲笑,而是觉得这问题来得实在突兀又有点孩子气。 她嘴角弯起,露出一个很自然的、带着点温软的笑意,声音也放得更轻柔了些,像在安抚:“怕你?为什么要怕你呀?” 她歪了下头,带着点真诚的探究,“你很可怕吗?我看着……挺好的呀。” 这轻轻柔柔的一句话,像一股暖流,毫无阻碍地淌进了霍晋承那颗习惯了冷硬的心底深处,把他那些因外貌和经历筑起的无形壁垒,冲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霍晋承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他“唰”地一下站起来,动作快得像出膛的子弹,身下的凳子都被带得“哐当”一声响。 他站得笔管条直,像一杆标枪,右手“啪”地一声抬到额角,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军礼,目光灼灼地盯着谢诗凝,声音洪亮得像在操扬上喊口令: “我!霍晋承!今年二十八岁!现任陆华军区第七团团长!我……” 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洪亮的声音,瞬间吸引了半个饭馆的目光。 旁边吃饭的、聊天的,全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看向这个角落,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探究。 谢诗凝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一直红到耳朵尖。 她羞窘得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情急之下,她也顾不得许多,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霍晋承还举在额角敬礼的胳膊,往下拽,同时压低声音急急地说:“你……你快坐下!小声点!” 霍晋承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被谢诗凝一拉,顺势放下手,有些讪讪地坐回凳子上,脸上也有点挂不住,古铜色的皮肤透出点暗红。 他清了清嗓子,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但语气里的郑重和急切一点没减,身体微微前倾,对着谢诗凝说:“诗凝同志,” 他换了称呼,“要是……要是你同意,我回去立刻就打结婚报告!”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认真和热切。 谢诗凝心里又感动又担忧,还有一丝被当众表白后的羞意。 她小声问:“可……可我家现在这情况,会不会……影响到你?”她担心自己的家庭成份给他带来麻烦。 霍晋承毫不犹豫,大手在胸口位置用力拍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咚”一声,斩钉截铁地说:“放心!影响不到!我霍晋承娶媳妇,看的是人!”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感。 事情就这么飞快地定了下来。 两人说好,明天霍晋承就去谢诗凝家里拜访。 霍晋承下午团里还有个重要的作战会议,时间很紧。 他坚持把谢诗凝送到了她家巷子口。 巷子很窄,青石板路坑坑洼洼。 霍晋承高大的身躯站在巷口,几乎挡住了半边阳光。 他看着谢诗凝走进巷子,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 谢诗凝也正好回头看他,两人目光撞上,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朝他挥了挥手。 霍晋承也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生硬但绝对真诚的笑容,也用力挥了挥手。 直到谢诗凝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深处的一扇院门后,霍晋承才收回目光。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扇关上的门板,足足看了有半分钟。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道疤痕似乎也柔和了些。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刚刚被谢诗凝抓过的胳膊肘,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温软的触感。 然后,他才猛地转身,迈开大步,朝着部队的方向,像一阵风似的疾步离去,脚步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 巷子口的老槐树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 空气中,仿佛还飘散着国营饭店那阳春面的葱花香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年轻姑娘的皂角清香。 第9章 上门 谢诗凝笑着抹正母亲的脸,打趣道:“妈,别看啦,他下午有会要开,没跟着一起来,不过他说明天会来拜访您和爸。” 谢母一听,惊喜得眼睛都亮了起来,忙不迭地问道:“这是成了?”谢诗凝红着脸点了点头。 谢母乐开了花,一路小跑着去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谢父,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老头子,明天可得好好准备些酒菜,可不能怠慢了人家。” 谢诗凝回到自己房里,这才得空急忙闪身进了空间。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次能得到什么奇珍药材的种子。 她屏息敛神,指尖拂过泛黄的古籍封皮,当纤长手指虔诚翻开扉页的刹那,一道璀璨银芒骤然迸发。 待光芒消散,掌心已静静躺着一粒浑圆的翠色种子,宛如被月光浸透的翡翠。 古籍泛黄的纸页间,蝇头小楷记载着此草的惊世效用——此乃「九转还魂天青芝」,遇生者可续百年阳寿,能让垂危之人一夜焕发生机; 逢伤者三日可重塑烂肉,七日内接断筋。 碾碎入药可断百毒,外敷能愈千年腐伤,甚至传闻将其研磨成粉洒于大地,可令荒芜之地瞬间化作万木争荣的灵壤。 身为现代医学硕士,谢诗凝从未听闻如此离谱的记载。 但掌心的种子沉甸甸似万两黄金,她捧着种子来到屋外,将其埋进湿润的土壤。 前世的她虽专注科研,却也爱在阳台侍弄花草、种植小菜,这些经验让播种对她来说驾轻就熟。 当山泉水缓缓浇下,异变突生。 种子“噗”地破土而出,嫩绿的新芽如同被施了加速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短短几秒便窜出两寸有余,叶片舒展间还带着晶莹水珠,透着不可思议的蓬勃生机。 谢诗凝望着眼前广袤无垠的土地,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清楚记得,1955年的政策严禁私自开荒,稍有不慎就会触碰红线。 可想到未来漫长的日子,饥饿与匮乏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她攥紧拳头,必须抓紧时间——无论通过何种途径,都要弄到足够多的种子,让荒芜之地化作满目的苍翠,在这片不受世俗规则束缚的净土,为自己、也为未知的困境,筑起一座坚实的生存堡垒,才能为未来的生活筑牢保障。 次日晨曦微露,谢母便拽着睡眼惺忪的谢诗凝往菜市扬赶。 刚踏入熙熙攘攘的市集,瓜果蔬菜的清香裹挟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扑面而来。 谢诗凝目光扫过拐角处挂着"兴隆种子铺"木牌的小店,突然顿住脚步:"妈,我看那边有新到的橘子,您先去买菜,我去买点水果。"话音未落,她已闪身钻进人流。 种子铺老板瞪大眼睛,看着这个小姑娘一口气买下南瓜、玉米、菠菜、土豆、辣椒……等十几种种子。 谢诗凝付完钱,攥着沉甸甸的布袋,快步拐进幽深的巷子。 确认四下无人后,她掌心微微发烫,眨眼间布袋便瘪了下去——所有种子都已妥帖存入神秘空间。 她又匆匆在街边果摊抓了两把蔫黄的香蕉,才装作气喘吁吁地跑回母亲身边:"妈,人太多了,排好久队才买得这把香蕉!" 母女俩提着菜篮拐进巷子,远远望见自家院门口停着辆锃亮的军用吉普车,车身沾着未干的泥点,显然刚经历长途奔波。谢诗凝心头微动,知道阿城他已经到了。 推开门,暖意裹挟着茶香扑面而来。 谢父正与一位肩佩军衔的高大军人相谈甚欢,茶几上摆着还在冒烟的搪瓷缸。 角落里,霍晋承身着笔挺军装,脊背绷得如同一张强弓,冷硬的气质与屋内谈笑的氛围格格不入。 瞧见她们回来,霍晋承“嚯”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又快又急,这可把谢母吓了一跳。 谢母定睛一看,心里直犯嘀咕:这大高个儿,阿奕之前也没说长成这模样啊!她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里满是惊讶。 霍晋承伸手接过谢诗凝手中的菜篮,刻意放缓动作,努力扯出个自认为温和的笑容,朝谢母微微颔首:“阿姨好。” 他低沉的嗓音里带着几分不自然的讨好。 谢母却像被火燎到般猛地别开眼,指尖下意识地狠狠攥住女儿的小手,掌心沁出的冷汗很快洇湿了谢诗凝的衣袖。 余光瞥见对方笔挺如松的身姿和棱角分明的冷峻面容,她喉间艰涩地挤出一声“哎……”,心里暗暗叫苦:这小伙子气扬也太强了,看着真吓人! 谢母满心担忧地看向女儿,却见谢诗凝神色自若,正微笑着和霍晋承打招呼:“路上辛苦啦,怎么这么早就到了?这位是……”她的目光随之转向正与父亲谈笑的军装男子,语气自然又亲切 。 霍晋承忙侧身介绍:"这位是我们团的李忠政委。" 霍晋他说话时特意往谢诗凝身边挪了半步,语气里带着少见的柔和,全然没了平日里雷厉风行的模样。 李忠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茶水在杯口晃出细小涟漪——,他何时见过这位冷面阎王,这般殷勤讨好、刻意放低姿态? 直到瞥见谢诗凝鬓角沾着的碎发,杏眼含春笑意盈盈,晨光为她勾勒出层朦胧的光晕,倒真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子。 李忠喉头轻咳一声,眼底浮起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终于明白这小子为何突然转了性子。 这团里发愁多年的老大难,可算开窍了!。 谢诗凝款步上前,唇角扬起温婉笑意:“李政委好。”她声线轻柔如春风拂柳,尾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娇俏。 李忠心里暗暗咂舌,再瞥向一旁难得局促的霍晋承,心中暗叹:模样出众也就罢了,连嗓音都这般动人,难怪那小子铁树开花,可不就是便宜他了? 面上却笑意盈盈,连声道:“好好好!快坐下说!” 第10章 好手艺 她声线轻柔如春风拂柳,尾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娇俏。 李忠心里暗暗咂舌,再瞥向一旁难得局促的霍晋承,心中暗叹:模样出众也就罢了,连嗓音都这般动人,难怪那小子铁树开花,可不就是便宜他了? 面上却笑意盈盈,连声道:“好好好!快坐下说!” 来之前,李忠就听霍晋承讲过谢诗凝认错人相错对象的乌龙事。 此刻瞥见谢父盯着霍晋承,眉头微蹙神色怏怏,心里顿时了然——怕是对这小子冷峻凌厉的长相不太满意。 难得向来冷面的霍晋承动了真心,李忠暗暗攥拳,决心使出浑身解数,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非得帮兄弟把这良缘促成不可。 谢诗凝瞧着李忠正唾沫横飞地在父母面前细数霍晋承的军功,从边境剿匪立下二等功,到破格提拔为最年轻团长,桩桩件件说得天花乱坠,忍不住抿嘴轻笑。 她自然明白,这位李政委分明是来当说客的,铁了心要帮霍晋承在父母面前挣个好印象。 她转头看向始终默默提着菜篮、站姿笔挺如青松的霍晋承,眼波流转间笑意更浓:"爸妈,您二位陪李政委好好聊聊,我们先去准备午饭。" 说着,她轻轻拽了拽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有余的"傻大个"。 霍晋承被她一拉,原本紧绷的肩膀瞬间放松,乖乖跟着往厨房走去,留下李忠在客厅里继续"舌战群儒"。 一进厨房,霍晋承便自然地接过洗菜的活计。 自幼在乡下长大的他,做这些农务熟稔得很。 水流冲刷着菜叶,他余光却始终追随着一旁淘米做饭的谢诗凝,低声道:“结婚报告批下来了。” 谢诗凝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眸惊讶道:“这么快?”霍晋承只是笑笑,没提自己是如何直接将报告呈给一手提拔他的旅长。 为了他的终身大事,旅长没少费心,不仅亲自过问流程,还动用特殊渠道加急审批。 此刻见他主动递交结婚报告,旅部首长们比当事人还要上心。 霍晋承将洗好的青菜码在竹篮里,语气沉稳:“我特意问过旅长你父母下乡的事。”谢诗凝捏着米袋的手指骤然收紧。 他伸手覆上她发凉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水珠传来:“别急,旅长核实过,确实有你们家的下放名额,但只要我们领了结婚证,你作为军属是可以随军的。” 见她睫毛轻颤,他压低声音继续道:“我拜托旅长动用关系,尽量把叔叔阿姨调到我老家,我爹是村长,有他照应,两位老人不会吃苦。” 谢诗凝仰头望向眼前身姿挺拔的男人,阳光穿过厨房的小窗,在他硬朗的轮廓上镀了层暖光。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围裙褶皱,心里却愈发笃定—— 有着现代思想的穿越者 ,她早看透皮囊表象,更看重内里的担当。 若一纸婚约能让父母在下乡后少些苦头,能换来安稳的庇护,那么,眼前这个仅见过两面,却愿意为她家人周全谋划的男人,值得托付。 心中有了主意后,谢诗凝踮脚取下挂在墙上的姜蒜,一边叮嘱将鲜鱼按在案板上的霍晋承:"鱼身要斜着划三刀,这样才能入味。" 到了中午,一桌丰富美味的菜肴摆上了桌,李忠吃得满口生香,对谢诗凝的厨艺赞不绝口。 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忍不住在心里给谢诗凝又加了一分,暗自琢磨:这厨艺,都快赶上专业大厨级别了吧! 饭后,众人围坐茶桌喝茶。 谢诗凝拿出早上买的香蕉分给大家。 这时霍晋承看向谢父谢母,神色急切道:“叔叔阿姨,我想下午就跟诗凝去领证,您二位看……” 李忠正吃着香蕉,闻言差点呛到,捂脸暗自腹诽:“兄弟,你也太着急了吧!” 谢父谢母面面相觑,一脸错愕,又齐齐望向谢诗凝。 谢诗凝轻抚微皱的裙子,沉默片刻后,红着脸点头:“好,就依你,下午去领证。” 霍晋承闻言笑出两排大白牙,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连耳尖都兴奋得泛红,眼睛却粘在谢诗凝身上,全然不顾旁人目光。 李忠见状恨不得把整张脸埋进茶杯里,默默用脚尖在青砖地上抠出个洞钻进去,心里疯狂吐槽:这呆子哪还有半点平日里的沉稳样,早知道就不该陪他来!丢人现眼的家伙。 下午两点。 谢诗凝换上碎花新裙,浅粉色的棉布裙身缀着雪白铃兰,收腰的剪裁勾勒出纤细腰线,蓬松的裙摆恰到好处地遮住膝头。 将少女凹凸有致的身段衬得愈发柔美, 她对着镜子,用原主仅存的雪花膏和胭脂细细描绘,解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时,发间残留的绑痕自然蜷成波浪,宛如烫过般柔美。 她随手扯过一条红色丝带,在鬓边系成精致的发箍,镜中人眉眼含笑,连自己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正要换上擦得锃亮的黑皮鞋时,房门"吱呀"轻响。 谢母捧着户口簿和介绍信进来,指尖抚过女儿柔顺的发丝,望着女儿明艳的面容,眼眶突然泛起泪光:"凝儿,你想好了吗?领了证就是一辈子的事。" 谢诗凝反握住母亲粗糙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心头一暖:"妈,第一次见面他就为咱家谋划好了退路,连您和爸的安置都安排好了,这样周全的人,值得托付。" 谢母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叹息——确实,在这个节骨眼上,霍晋承的出现,何尝不是老天爷给女儿的一条生路。 谢诗凝挽着母亲步进堂门时,全然不知霍晋承早已在此如坐针毡,度秒如年。 李忠坐在旁看着战友局促不安地反复搓着大腿,深蓝色军裤布料被摩挲得簌簌作响,忍不住在心底吐槽:再这么下去,怕是真要擦出火星子来。 忽有细碎脚步声传来,霍晋承"嚯"地弹起身,膝盖重重磕在八仙桌沿也浑然不觉。 他后腰绷成一道凌厉的直线,肩背如标枪般挺立,军装领口的铜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唯有微微发颤的指尖泄露了内心的汹涌。 待看阳光里踏着碎步走来的谢诗凝,他瞬间屏住了呼吸——少女新换的碎花裙裹着盈盈笑意,发间红丝带在微风中轻颤,恍若春日枝头最娇艳的花。 他喉结上下滚动,整个人僵在原地,目光牢牢黏在谢诗凝身上,连眨眼都忘了。 李忠瞥见霍晋承那副呆头鹅般的傻样,嘴角止不住地抽搐。 他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心里直痒痒:"要是这会儿有台相机就好了,定要把这家伙魂都被勾走的蠢模样拍下来,往后十年都能拿出来笑话他!" 第11章 领证 谢诗凝站在堂屋门口,手里捏着那簿簿的户籍证明和婚姻状况介绍信。 她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安静地覆下来,声音不高,带着点温软:“晋承,你带户籍证明和介绍信了吗?这会儿,民政局该开门了。” 霍晋承像是刚被她的声音从梦里拽出来,猛地回过神。 他赶紧接过那两张薄薄的纸,手指头不经意碰到谢诗凝的指尖,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他动作麻利地把证件揣进军装上衣口袋。 “带着呢,都齐。” 他应着,声音有点紧,随即转向坐在八仙桌旁的谢家父母,那声称呼自然而然地就溜了出来:“爸,妈,那我和诗凝先去把证领了。” 这一声“爸妈”,脆生生,热乎得烫耳朵。 正端着粗瓷茶碗喝水的李忠手一抖,“当啷”一声,碗底磕在桌面上,溅出几点茶水。 他张着嘴,眼珠子瞪得溜圆,看着霍晋承大手,轻轻拢着谢诗凝的手腕,两人一前一后迈出了门槛。 李忠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懵的——刚才那个在堂屋里搓着裤缝、对着谢家父母笑得像个二傻子似的愣头青,跟眼前这个走路带风、说话利落得跟下命令似的,真是同一个人? 这变脸变得也太快了! 他心里直犯嘀咕:该不是霍晋承还有个双胞胎兄弟,搁这儿玩变戏法呢吧? 民政局里清静得很,刚上班,就他们一对。 水泥地扫得发亮,能映出人影。 高高的木头柜台后面,一个戴着蓝布袖套的工作人员拉开抽屉,拿出两张纸。 那纸不是后来的小红本,是两张像奖状似的纸,微微泛着米黄色,顶上印着庄严的国徽。 “填表吧。”工作人员递过来一支老式的黑杆钢笔。 霍晋承伸手去接,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执行什么重要任务,腰板挺得笔直,俯下身,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在那张薄薄的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年龄……每一个字都写得端端正正,生怕写歪了,透着一股子郑重劲儿。 写完,他悄悄在裤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 谢诗凝接过笔。 她脸颊微微泛红,像染了胭脂。 她抿了抿唇,低下头,乌黑的发丝滑落到腮边。 她写得也慢,但字迹娟秀清晰,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仿佛要把这桩人生大事,稳稳地刻进纸里。 工作人员把两张纸并排看了看,确认无误,拿起一枚红彤彤的印章,在右下角用力一按——“啪!” 那声音清脆、实在,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分量,轻轻敲在两个人的心上。 “好了,恭喜二位!以后就是革命夫妻了!”工作人员笑着把两张“奖状”分别递给他们。 谢诗凝双手接过来。 纸张带着微微的凉意。 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那烫金的国徽。 纸面上,盛开的牡丹花纹样簇拥着“自主自愿”四个大字,古朴而庄重。 这就是1955年的结婚证了。 她抬起头,对上霍晋承的目光。 霍晋承看着她,那双平时看人时带着冷冽和审视的眼睛,此刻弯了起来,盛满了实实在在的笑意。 他嘴唇动了动,那声称呼自然而然地就溜了出来,带着点刚出炉的热乎劲儿:“媳妇儿。” 他随即从军装内兜里摸出个深蓝色的小本子——一本银行存折,轻轻放到谢诗凝还没收回的手里。 “这些年攒的,都在这儿了,你看彩礼该咋办,你说了算,以后,家里的钱,都归你管。” 谢诗凝心头一跳。 她低头翻开那薄薄的存折。 纸张有些旧了,上面一行行工整的数字记录只有存入,没有支取。 当她的目光落在最后一行的余额上时,呼吸都顿了一下—— 壹万伍仟叁佰元整。在这个猪肉才几毛钱一斤、普通工人一个月挣十几块的年头,这数字简直像座小山,沉甸甸地压在她手上。 她猛地抬眼看向霍晋承,眼睛里全是震惊。 霍晋承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他咧咧嘴,笑容有点憨:“部队里管吃管住,没啥花钱的地方,每月给家里寄点生活费,剩下的工资,还有……出任务得的奖励,都存这儿了,没动过。” 回去的路上,两人并肩走着。 路过一家“丽影照相馆”铺子。 霍晋承脚步猛地停住了。 他侧过脸,看向身旁的谢诗凝。 他声音放低,带着点试探:“媳妇儿……进去拍张合影?” 他伸出手,虚虚地护在她手肘边,眼神里藏着点紧张,又满是期待。 自打那张“奖状”揣进兜里,“媳妇儿”这仨字儿就从霍晋承嘴里冒得格外勤。 谢诗凝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没说话,抬脚就迈进了照相馆。 霍晋承赶紧跟上。 照相馆老板是个干瘦的中年人,穿着件灰色长衫。 他透过蒙着黑布的老式座机取景框一看,心头就是一哆嗦。 镜头里那穿军装的男人,身板笔直得像杆枪,眼神锐利得跟刀子似的,嘴角抿得紧紧的,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劲儿。 老板捏着快门线的手心直冒汗,嗓子眼发干。 他鼓了鼓勇气,从黑布后面探出半个脑袋,声音有点发飘:“同……同志,您……您放松点,笑……笑一笑?” 话刚出口,正好撞上霍晋承扫过来的目光,那眼神冷飕飕的。 老板吓得浑身一激灵,像被针扎了屁股,整个人猛地往后一缩。 架着笨重相机的木头三脚架也跟着晃悠起来,黑皮腔一抽一抽的,看着怪悬乎。 谢诗凝一看这架势,心里明白了。 她转过身,微微踮起脚尖。 霍晋承下意识地微微低下头。 她动作轻柔地帮他整理了一下军装衣领上几乎看不见的一点小褶皱。 她离得近,身上有股淡淡的、好闻的皂角味儿。 她声音温温软软的,像在哄人:“别绷着呀,又不是让你去打仗。” 那声音像带着魔力。 霍晋承那绷得像铁板似的脸,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松了下来。 眼神里的冰碴子瞬间化成了水,暖融融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向上牵起一个温和的弧度,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一直从取景框里死死盯着的老板,眼睛“噌”地亮了!手指头比脑子快,“咔嚓”一声,瞬间按下了快门!把那冰雪消融、春风拂面的一刻,牢牢地抓进了底片里。 好一番折腾,总算拍好了几张。 老板捏着开好的取相单,手还有点抖,恭恭敬敬地递过来:“二位同志,劳驾三日后凭这个来取相片。” 他陪着笑,一直把两人送到门口,看着霍晋承那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拐角,才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大口气,整个人像抽了骨头似的靠在了门框上,抬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心还在扑通扑通乱跳,嘴里小声嘀咕:“我的个乖乖……可算送走了这位‘冷面神’……” 谢诗凝惦记着家里的父母,拉着霍晋承回了家。 堂屋里,谢父接过那张崭新的结婚证,手指头有点抖。 薄薄一张纸,好像有千斤重。 他看着上面女儿的名字,眼前恍惚闪过那个扎着羊角辫、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要糖吃的小丫头,怎么一转眼,就成了别人家的媳妇了? 他心里头又酸又胀,说不出是个啥滋味。 谢母早就在兜里揣好了一个红纸包。 她上前,把红纸包递给霍晋承。 眼前这女婿,身量高大,穿着军装更显威严,眼神扫过来时,她心里还是忍不住有点打怵。 但她挺直了腰板,脸上的笑容努力维持着,目光定定地看着霍晋承的眼睛:“阿城啊,” 她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这红包,是个心意,也是我们老两口把闺女交到你手里的那份心,往后的路长着呢,盼你护着她,疼着她,两个人,风也好,雨也好,都得互相搀扶着,一块儿走到老。” 霍晋承立刻伸出双手,像接军令状一样,郑重其事地接过了那个红纸包。 他脚跟“啪”地一并,站得笔直,腰背绷得紧紧的。 他抬手,指腹轻轻拂过胸前军装上那枚锃亮的徽章,目光灼灼,声音不高,却像石头砸在地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分量:“妈,您放心!谢谢您和爸!” 他看着谢诗凝,又看向二老,“我霍晋承在一天,就拿命护着诗凝一天!绝不含糊!” …… 李忠急着要去邻县的军营开会,霍晋承得开车先送他。 谢诗凝这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儿,手脚麻利得很。 她转身就进了灶房,拿出干净的油纸,熟练地包了几张刚摊好的鸡蛋饼,又切了几片自家卤的、酱香牛肉,塞进一个铝皮饭盒里,盖得严严实实。 她递给李忠:“李大哥,路上远,带着垫垫肚子。” 谢母也忙活着,从里屋翻出个玻璃瓶子,里面泡着黑黢黢的药酒,塞给李忠:“拿着,老方子泡的,治个跌打扭伤啥的顶管用,你们当兵的,练得狠,用得着。” 李忠接过饭盒和药酒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道谢:“哎呀,谢谢弟妹!谢谢大娘!这可太周到了!” 霍晋承却跟没听见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谢诗凝。 他喉结动了动,突然伸手把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指节在她脸颊边多停留了一瞬——这亲昵劲儿让旁边的李忠都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 “好好的,等我回来。”他声音压得低,每个字都沉甸甸的。 见她红着耳朵点头,他才利落地转身跨上车。 引擎吼叫着发动,车轮卷起一片黄土。 车子蹿出去的瞬间,他还盯着后视镜里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攥着方向盘的手指节都发了白。 吉普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着远去,只留下漫天尘土缓缓落下。 第12章 大哥 凌晨四点,敲门声骤然响起。 谢父谢母几乎同时从床上弹起,对视的目光里迸出惊疑——莫不是...? 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两人几乎同时抓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谢父抄起床头的手电筒,"咔嗒"一声拧开,刺目的光束劈开黑暗。 两道影子贴着土墙,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堂屋门前,正撞见谢诗凝揉着惺忪睡眼,摸了出来。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爸妈,是我,阿奕。” 谢诗凝瞬间清醒,小跑着拉开门——果然是哥哥谢子奕风尘仆仆地站在月光下,她转头冲屋里喊:“爸妈!哥回来了!” 谢子奕捧着碗,吸溜着面条,热气混着吞咽声直往喉咙里钻。 热汗顺着脸角淌到衣襟上,他也顾不上擦,只含糊着嘟囔:“爸妈,阿城前天接了个紧急任务,压根没去相亲……”话音未落,瓷碗坠地的脆响惊破寂静。 谢父谢母“嚯”地起身,木椅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声响,谢诗凝更是脸色煞白地抓住桌沿:“那、那和我结婚的人是谁?!” 谢子奕僵在原地,握着筷子的手还悬在半空,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声音发颤:"谁结婚?你说清楚!" 他盯着妹妹煞白的脸,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方才那番话掀起的惊涛骇浪,军装下摆被攥得发皱,整个人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谢诗凝语速飞快,将相亲的来龙去脉全抖了出来。 谢子奕猛地站起身,眉头拧成铁疙瘩,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霍晋承?是那个单枪匹马端掉匪窝,在军区比武场横扫三连冠的陆华军区“冷面阎王”?" 他眼底翻涌着难以置信,却又慢慢舒展了眉峰,"若真是他......倒也算个托付。" 谢父闻言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谢母攥着衣袖的手也不再发抖,堂屋里凝滞的空气终于有了流动的迹象。 …… 晨光微熹,谢子奕囫囵打了个盹便翻身而起。 简单洗漱后快步朝战友所在的机关楼走去。 军靴踏地的哒哒声里,尽是破局的迫切——只盼战友能有法子,让父母免受下乡之苦。 谢家饭桌上,谢诗凝刚给母亲添了勺粥,院门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六七个戴着红袖章的人踹开虚掩的木门,碎木屑飞溅在桌上的白粥里。 领头的贺强戴着袖章,绿豆眼在谢诗凝身上骨碌碌打转——这个靠举报亲族上位的小组长贺强自打运动开始,他便将这条巷子当成自己的猎场。 那些举报亲族换来的权力,让他的目光愈发肆无忌惮。 贺强的喉结上下剧烈滚动,黏腻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蛇信子,贪婪地扫过谢诗凝纤细的脖颈、单薄的肩头。 他歪斜着身子倚在门框上,嘴角挂着令人作呕的涎笑,泛黄的牙齿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光。 思绪不受控地回到初见那日——春日的巷口,她穿着淡蓝碎花布衫,迎面走来,乌黑的发辫垂在腰间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雪白的脖颈在阳光下闪着珍珠般的光泽。 那一刻,他感觉喉咙像是被滚烫的铁水浇过,心底某处隐秘的角落轰然炸裂。 自那以后,每个深夜他都辗转难眠,姑娘温婉的眉眼、窈窕的身姿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像根细针,一下下挑动着他扭曲的欲望。 如今终于寻到机会,他眼中的邪火几乎要将谢诗凝吞噬。 如今戴上红袖*成了小组长,他眼中的欲望再也不加掩饰,嘴角扯出一抹阴鸷的笑,油亮的鼻尖几乎要贴上谢诗凝的面庞:"接到举报,你们家藏着......" 谢父猛地站起身,木椅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声响:"贺家小子!我们谢家三代悬壶济世,整条巷子的人都能作证!" 话音未落,几个手下已掀翻八仙桌,金黄的玉米饼滚落在泥地里,沾着煤灰来回打滚。 贺强却充耳不闻,视线始终黏在谢诗凝的脸上,舌尖无意识地舔过干裂的嘴唇,像是盯着即将到手的猎物。 权力带来的膨胀感与心底压抑已久的欲望交织,让他迫不及待想撕碎这姑娘的矜持,将她每一寸呼吸都攥进掌心。 谢诗凝垂首抚过衫上细密的针脚,晨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她镇定的面容上,忽然抬眸时,眼底泛起盈盈水光,声线却如浸过晨露的新篁般清透:“贺同志,《宪*》才刚颁布,您也是积极学习的先进分子,总该晓得‘公民住宅不受侵犯’的条文吧?” “若没有区公所开的搜查证明,您带着人闯进民宅——”话尾微顿,又将搪瓷缸里的凉茶推上前,氤氲热气模糊了贺强扭曲的神色。 “这传出去,怕是要连累您的先进标兵名号啊。”贺强喉头滚动着压抑已久的欲念,绿豆眼泛起猩红。 他歪斜的红袖章扫落桌上半碗稀饭,溅起的米粒黏在谢诗凝的襟口。 粗糙的手掌径直朝她的手腕抓去,腥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际:“老子说了有证据!” 沙哑的嗓音裹着黏腻的笑,“走,跟我进屋慢慢''验''......” 谢诗凝怎么也没想到,这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张狂,本能地侧身一躲,衣角堪堪擦过贺强的指尖。 "畜生!"谢父怒喝一声,冲上前要将女儿护在身后。 贺强狞笑一声,手臂狠狠一推。 谢父踉跄着向后倒去,后脑重重磕在八仙桌角,发出沉闷的声响。 "爸!"谢诗凝尖叫着扑过去,只见父亲捂着后脑,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在青砖地上洇出刺目的痕迹。 贺强眼底翻涌着阴鸷的兽性,猩红的目光死死盯在谢诗凝身上。 他扯松歪斜的红袖章,脖颈青筋暴起,声嘶力竭地咆哮:“都他妈愣着干什么!给老子把这贱人捆起来!看她还能往哪儿跑!” 身后几个戴红袖章的爪牙得了令,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其中一人扯出麻绳,狞笑间露出缺了半截的黄牙,仿佛已经看到猎物落入陷阱的模样。 突然一声闷响惊碎凝滞的空气,伸手欲捉谢诗凝的爪牙像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撞在土墙上。 谢诗凝手腕突然一轻,温热有力的手臂将她护在身后。 霍晋承军靴碾过碎裂的陶片,墨色瞳孔里翻涌着骇人的冷意,却在低头望向她时骤然化作春水:“有没有伤到?” 第13章 心疼 谢诗凝的睫毛猛地一颤。 待看清来人,那颗高悬的心终于重重落回原处。 谢诗凝正要摇头,余光却扫见父亲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她猛地挣脱身旁人的搀扶,疾步跪倒在父亲身侧。 指尖触及后脑那片湿黏的血迹时,她心头一紧,却迅速压住情绪,利落地解下自己布衫的系带,紧紧缠住伤口。 仔细检视后发现只是皮肉伤,但父亲灰白的鬓角混着凝固的血块,仍让她手指微微发颤。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继续手上的包扎。 霍晋承肩宽如松,军装笔挺地往前一站,周身散发的凛冽气势仿若实质。 贺强等人被这股压迫感震得不由自主往后缩,喉结上下滚动,绿豆眼慌乱闪躲。 他身旁的爪牙们更是两股战战,攥着麻绳的手微微发抖,原本嚣张的嘴脸瞬间变得惨白,连带着歪斜的红袖章都跟着轻轻晃动。 霍晋承铁塔般立在厅前,暴起的青筋顺着脖颈蜿蜒,震得青砖地都发颤:“哪个部门派你们来的?!” 此刻看着谢诗凝惊魂未定的模样,他后槽牙咬得发疼。 回想起要是自己没连夜往回赶,或者再慢上一步他五指狠狠收紧,空气在拳心发出扭曲的呜咽,仿佛已经掐住了贺强青紫的喉骨。 谢子奕带着穿中山装的战友进家门时,一眼看见父亲虚弱地躺在母亲怀中,头上缠着的粗布带还洇着未干的血渍,暗红的痕迹顺着白发往下渗。 他脸色瞬间煞白,踉跄着扑过去:"爸!这到底怎么回事?" 身旁戴眼镜的战友扫视一圈混乱的屋子,摘下钢笔敲了敲贺强手中皱巴巴的"搜查令":"区公所的文件格式可不长这样。" "你们暴力私闯、伪造文书,够进局子了吧?" 贺强的爪牙们看看气场沉稳的中山装干部,又瞧瞧横眉冷对、军靴踏碎瓷片的霍晋承,喉结不住滚动。 攥在掌心的麻绳突然变得千斤重,指节发白也握不住,"啪嗒"坠地的声响惊得众人浑身一颤。 一个个灰溜溜往后退。 霍晋承眉头紧皱,正要迈步阻拦,戴眼镜的战友眼疾手快拉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先别冲动,这些人背后关系复杂,暂时不宜硬碰硬。" 谢子奕双臂环住父亲佝偻的脊背,将他缓缓搁在床上。 谢诗凝上前仔细摆正枕头,掖好滑落的被角。 谢父枯瘦的手掌在空中虚摆两下,浑浊的眼底泛着暖意:"凝儿已经将伤口处理好了,无大碍,外头客人还等着,你们快去吧。" 谢子奕见父亲确实没什么事的样子只能伴着母亲匆匆往门外赶,前厅传来霍晋承搬动桌椅的声响,混着细碎的交谈声。 谢诗凝望着父亲苍白的脸,下唇被咬得没了血色。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硬是挤出个笑模样,朝父亲说:“那我去灶上烧壶热水,给大家沏茶醒醒神。” 话还没在屋里散尽,人已经急急地扭过身,几乎是小跑着躲进了厨房。 厨房那盏美孚灯的火苗跳得正凶,玻璃罩子蒙了层油烟,光线却还是扎得人眼皮发烫。 她伸手去拿水壶,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不受控地颤抖。 水流撞击壶壁的声音混着她紊乱的呼吸,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霍晋承不知何时跟了进来,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到受惊的小鹿。 温热的掌心覆上她颤抖的手,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裹着一层细密的绒:“媳妇儿,没事吧?”谢诗凝鼻尖刚触到霍晋承熟悉的气息,紧绷的神经便"嗡"地一声彻底断裂。 滚烫的泪水砸在丈夫胸前的衣襟上,她死死攥住他衬衫的下摆,仿佛要将方才所有的惊惶与委屈都揉进这团布料里。 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混着压抑的抽噎,像只受伤的幼兽。 霍晋承心口猛地一缩,喉结艰难地滚动。 他小心翼翼地环住妻子颤抖的脊背,掌心贴着她单薄的肩胛骨轻轻摩挲,生怕稍一用力就会碰碎这摇摇欲坠的脆弱。 下巴蹭过她发顶时,才惊觉她的体温低得可怕。 "没事了,我在。"他将脸埋进她发间,声音沙哑得厉害,大掌一下又一下拍着她后背,"别怕,我哪都不去。" 厨房水壶的沸腾声渐渐弱下去,唯有两人交叠的心跳,在寂静中渐渐趋于同频。 谢诗凝的泪水浸透了霍晋承的衣襟,那些前世独自吞咽苦涩的日夜,与这几日穿越后的惊惶突然在心头翻涌。 她死死环住丈夫温热坚实的腰,仿佛抓住最后一块浮木,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我...我真没想到,大白天他们就敢......”霍晋承感觉胸腔里腾起灼人的怒火,后悔没能当场将那些杂碎挫骨扬灰。 他收紧手臂,将妻子颤抖的身躯完全裹进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轻轻摩挲,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深处碾出来:"是我疏忽,不会再有下次。" 掌心一下又一下抚过她冰凉的脊背,恨不得将所有恐惧都顺着体温驱散,"想哭就哭,我接着。" 厨房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唯有他规律的心跳声,一下下撞进她紧绷的神经。 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惊得谢诗凝浑身一颤。 她慌忙从霍晋承怀里挣出来,指腹慌乱蹭过脸颊,却怎么也抹不净眼角的湿痕。 余光瞥见谢子奕僵在门口的身影,声音还带着没散尽的哽咽:"哥......他、他就是晋承,我的丈夫。" 霍晋承下意识将妻子往身后带了半寸,手掌轻轻覆上她发凉的手背。 他颔首唤了声"哥",但滚烫的视线始终烙在谢诗凝微微发颤的肩头——她垂着的睫毛还在轻轻抖动,后颈泛红的皮肤像被揉碎的晚霞,那些未说出口的委屈,都化作他掌心细密的疼。 寂静中,水壶"咕嘟咕嘟"的沸腾声突然变得刺耳,谢子奕喉结滚动了两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三个人的影子在墙面上晃动,像被揉皱的旧纸,写满欲言又止的酸涩。 蒸腾的水汽模糊了视线,霍晋承指节攥得死白,死死扣住嗡嗡震颤的水壶把手。 金属边缘的热量针扎似的往皮肉里钻,烫得他虎口发麻,却仍不撒手。 第14章 打算 他稳住壶身,将壶柄稳稳塞进谢子奕掌心,喉结滚动着压低声音:"哥先去招待客人,我们随后就到。" 谢子奕的目光掠过妹妹泛红的眼眶,喉间的话转了几转又咽下去,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转身离开了。 霍晋承望着她止不住的泪水,忽然觉得胸腔被攥得发疼。 指腹擦过她脸颊的瞬间,连自己都惊觉指尖竟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这双手握过冷硬的刀枪,此刻却像触碰易碎的琉璃,一下又一下,轻轻拭去她滚落的泪。 窗外蝉鸣突然尖锐起来,混着远处传来的交谈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织成细密的网。 当霍晋承与谢诗凝并肩踏入前厅时,墙上的挂钟已悄无声息转过半圈。 交谈声像被按下暂停键般戛然而止。 霍晋承接过谢子奕递来的茶盏,指尖触到杯壁还带着余温,转身便将茶盏塞进妻子掌心,声音裹着只有两人能听见的疼惜:"媳妇儿,先喝点水。" 谢诗凝垂眸望着袅袅升腾的热气,蒸腾的水雾模糊了视线。 她能感觉到谢子奕投来的惊讶目光,却顾不上理会。 方才在厨房压抑的痛哭仿佛抽干了所有气力,此刻喉间火烧般的干涩。 她仰起头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烫出眼眶新的泪意——原来被人惦记着的感觉,竟能这般叫人鼻酸。 霍晋承修长的手指接过谢诗凝递来的空茶盏。 他望着妻子红肿的眼尾,睫毛上仿佛还沾着未化的霜,轻声问:"还要吗?"谢诗凝摇摇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我去准备午餐。"转身的瞬间,手腕却被温热的掌心扣住。 霍晋承的目光像被磁石牢牢吸附在那双刚哭过的眼睛上,泛红的眼睑微微肿起。 心口突然泛起一阵钝痛,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声音不自觉放柔:"你去睡会儿。" "午餐,我来。"他的声音裹着硝烟浸染过的沙哑,却像铸铁般不容撼动。 谢诗凝刚张开嘴,话还没出口,就坠入霍晋承深潭般的目光里——那双在战场上冷厉如鹰的眼睛,此刻盛着融融暖意,仿佛能将她浑身的疲惫都熨烫平整。 "听话。"他伸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肩头,掌心的温度透过布衫渗进皮肤。 谢诗凝鼻头突然发酸,这才惊觉自己紧绷的脊背早已酸痛难忍,双腿也像灌了铅般沉重。 原以为要咬牙撑过这场乱局,却不想有人甘愿替她扛起千斤重担。 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竟让她生出几分想要依靠的安心。 她轻轻点头,喉间泛起咸涩的暖意。 霍晋承的体贴像冬日里的热姜汤,顺着血脉缓缓流淌,在她几乎枯竭的身体里重新注入力量。 日头西斜时,谢诗凝从昏睡中惊醒。 手腕上的手表刚指到三点三刻,她心里一惊,猛地坐起身——都这么晚了? 滑落的被头堆在腰际,就在这时,房门传来一声轻轻的推响。 "醒了?灶上煨着饭,我给你端进来。"霍晋承话音未落就要转身,谢诗凝趿着拖鞋跳下床:"别!哪能在屋里吃饭?让爸妈看见多臊得慌!" 霍晋承一把扯过薄被裹住她,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都是自家人,不讲究这些。"谢诗凝攥紧他的手:"我爸怎么样了?" "放心!晌午喝了两碗热汤面,这会儿正和哥在前厅唠嗑呢。"霍晋承用拇指摩挲她冰凉的手背,顺手将她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这下踏实了?" 霍晋承将碗端到她面前,碗中升腾的白雾裹着红枣甜香。 "就喝两口,嗯?"他执起汤匙,声音像春日的柳丝般柔软,"你早上到现在都没吃过饭,总要垫垫肚子。" 谢诗凝垂眸望着碗中摇曳的倒影,接过汤匙,浅尝两口便放下。 温热的粥水在胃里打转,却融不开心头的寒冰。 她歉意地朝他笑笑,声音轻柔却坚定:"晋承,我实在吃不下了。" 不等对方再劝,已起身理好裙裾,弯腰系鞋时动作优雅从容,即便心急如焚,也不忘将松散的鞋袢仔细系好,随后提着裙角快步往前厅走去。 踏入前厅,望见父亲安然端坐,谢诗凝紧绷的脊背瞬间松弛,纤长睫毛轻颤着舒出一口气。 她来到父亲身边,仔细检查磕碰的伤口,确认伤口无渗血后,才将父亲的手掌捧入掌心,感受那温度。 确认无恙后,她才轻轻地偎依着母亲坐下。 母亲的手臂温柔环住她肩头,带着颤音询问着:"凝儿还好吗?早上可是吓坏了......" 谢诗凝抬眸,看见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母亲眼底未消的血丝。 她轻轻摇头,唇角却仍噙着温婉笑意,声音轻柔:"女儿没事,倒是让爸妈担惊受怕了。" 千般忧虑沉在眼底,她没有说出口,只是更紧地握住了父母的手。 所有未言的牵挂,都成了彼此掌心缄默而滚烫的注解。 霍晋承收好碗碟,快步走进前厅。 谢子奕正关切地看着妹妹,见他进来,目光才转向妹夫。 霍晋承在谢诗凝身边坐下,手自然搭在椅把上,眼神始终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我那战友说,"谢子奕摩挲着茶盏,语气凝重,"爸妈下乡的安置点被人调换了。"屋内瞬间安静。 霍晋承神色笃定地点了点头:“我特意请旅长帮了忙,把二老安排到我老家安顿。我爹在村里说话还有些分量,总能照应得上。幸好之前药堂已经捐出去了,批文也已经下来——这样既省得被划成‘富农’成分,反而算是支援农村建设的进步人士下乡,起码……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谢母眼眶瞬间泛红,双手紧紧攥着衣襟,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多亏听了凝儿的话,早早把药堂捐出去!" 她握紧女儿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不然如今落在别人手里,还不知要遭多少罪......" 霍晋承温热的掌心覆住妻子发凉的手,轻轻揉捏安抚:"红头文件一下,就得送爸妈下乡安顿了,只是我假期只剩两天,后天必须归队。" 他抬眼望向谢父谢母,目光恳切,"彩礼之事,二老尽管吩咐......" 谢诗凝急忙握住父母的手,目光恳切:"晋承驻地离这儿路途遥远,等您二老下乡,这宅子怕是也守不住了。" 她转头看向丈夫,又将视线转回父母,"与其大操大办彩礼,不如拿这些钱在部队家属院添置些物件,往后一家人团聚也能住得踏实。" 谢父谢母对视一眼,缓缓点头,眼角泛起欣慰的笑意——女儿终究是长大了,思虑周全,处处都为全家打算。 第15章 交接 谢母转身疾步回房,片刻后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钞出来。 她将钱轻轻塞进女儿掌心,声音发颤:"彩礼就按凝儿说的办,在那边安置妥当才是要紧。" 谢母强笑着叹气:“我们现在……嫁妆也备不起棉被、床单、枕头了,这些钱你收好,往后遇着难处,也能应个急。” 谢诗凝喉间一哽,猛地扎进母亲怀里。 她才刚来到这个年代,不过短短数日,却第一次真切地尝到了被爹娘捧在手心的暖。 如今转眼就要分别,只觉得这怀抱暖得让人舍不得。 她已是活过三十九年的人,此刻却像真正成了谢家的女儿,伏在母亲肩头无声落泪。 谢母红着眼圈,手一遍遍轻拍她的背,如同哄着儿时的她。 谢诗凝闭上眼,任泪水淌下。 这个才刚拥有的家,这个才暖起来的世界——还来不及好好珍惜,便又要分离了。 谢子奕猛地从沙发上起身,皮鞋跟在地板上磕出一声脆响,紧接着挺直脊背,抬手行了个笔挺的军礼。 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两下,努力克制着颤抖的声线,目光牢牢锁在霍晋承脸上:"阿承,我妹妹从小被全家捧在手心里长大。"他的声音里裹着沙哑的颤音。 谢子奕眼底泛起一层温柔的水光:“阿承,凝凝打小就是个软糯性子。”他抬手揉了揉发酸的鼻梁,声音不自觉放得更轻。 “说话永远轻声细语,见人先弯起眼角笑,遇事总想着替别人周全。”说到这里,他的睫毛突然剧烈颤动,伸手抹了把泛红的眼眶。 “可她总把委屈往心里藏,受了委屈也只是自己躲起来掉眼泪……” “如果哪天看她强撑着笑,或是偷偷红了眼眶,”沙哑的声音里裹着近乎哀求的颤音,“求你一定要多陪陪她,多问问她心里的苦……” 谢子奕的军礼尚未放下,霍晋承已如青松般笔直挺立。 他的右拳迅速贴紧太阳穴,袖口下青筋暴起,军靴碾过地面发出低沉的摩擦声。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四目交接处,似有千钧重的承诺在流转。 "我霍晋承在此立誓!"他的声线裹挟着常年在训练场淬炼出的冷冽,却在提到那个名字时骤然变得滚烫。 "若有任何风雨侵袭谢诗凝,我这条命就是她的盾牌!"话音未落,他猛地将右手重重按在胸口,那里的军功章硌得生疼,却比任何誓言都更铿锵有力。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斜斜洒落,为两个挺拔的身影镀上金边。 谢子奕喉结剧烈滚动,抬手的动作却比平日迟缓半拍——这个在战场上从未红过眼眶的男人,此刻睫毛上却凝着细碎的光。 当指尖终于触及帽檐的瞬间,金属徽章碰撞的脆响,像是为这场无声的交接仪式,敲响了庄严的终章。 夜深了,油灯的火苗在玻璃罩子里轻轻跳着,把谢诗凝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土墙上。 她手里攥着那件软乎乎的淡蓝色毛线衫,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角磨出来的毛边。 那些锅碗瓢盆、厚薄被褥,昨儿个夜里就跟变戏法似的,都被她仔细收进了那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空间”。 这会儿手里总得摸点实在东西,心里才不那么发飘,好像这桩人生大事——跟着他去部队安家——才真真落了地,不是一场虚梦。 一抬眼,正撞上霍晋承看过来的目光。 他坐在那张老旧的方凳上,腰板挺得跟山崖上的青松似的,纹丝不动。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火气儿,烫得谢诗凝耳根子“腾”一下就热了,心口也像揣了个小兔子,突突直跳。 她赶紧垂下眼,声音细细地问:“那……那家属院的房子,是个啥样儿的?” 霍晋承清了清嗓子,那声音跟他平时在队伍前训话一样,又沉又稳,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劲儿:“按我这级别,早该分房了。” 话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圈,才接着道,“以前……一个人,图省事儿,就一直住营房宿舍,凑合惯了。” 这次打结婚报告,他头一遭,认认真真地把家属院的申请也一块儿递了上去。 昨儿个开车送老李——政委李忠——去军区开会,回来的路上,老李抱着搪瓷缸子,嘬了口热茶,叹了口气:“晋承啊,眼下家属院紧俏得很呐,跑了好几趟房管科,就剩下后山脚底下,那个老四合小院还空着了。” 霍晋承当时攥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指关节都有些泛白。 这会儿看着谢诗凝,他声音放得更缓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小心:“分……分下来的是后山那个小院老房子了,旧是旧点,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他赶紧补上一句,像是给她,也给自己一个盼头。 “新盖的家属楼眼瞅着就封顶了,等楼一盖好,咱立马就申请搬过去!” 谢诗凝正把手里那件叠得四四方方蓝布衫往藤条箱里放,听到这话,手指头在布面上轻轻顿住了。 心窝子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融融的、带着潮气的记忆,像涨潮的海水,无声无息地漫了上来—— 上辈子那些个烦闷的日子,她总爱往江南那些犄角旮旯的老镇子钻,躲进那些青砖灰瓦围起来的小天地。 下雨天,就坐在雕花的木头窗棂后面,看雨水顺着黛瓦连成线,滴滴答答敲在青石板上; 大夏天,蝉在院里的老槐树上聒噪,那声音钻进耳朵里,反倒成了催眠曲儿,伴着她沉入安稳的梦乡。 她转过身,嘴角不自觉地就弯了起来,那笑容像初春刚化冻的小溪,清亮又温柔。 昏黄的煤油灯光在她眼睛里跳跃着,比那灯芯儿还要亮上几分:“我就稀罕这样的老院子!” 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斩钉截铁的欢喜,“你想想呀!青砖灰瓦,冬暖夏凉,关起门来,就是咱自己个儿的小世界,多好!” 第16章 憧憬 她几步走到窗根儿底下,踮着脚尖,望着远处月光下黑黢黢的山峦剪影,声音里带着蜜糖似的憧憬:“东厢房宽敞,拾掇拾掇,给你当书房正好!院子里头,咱搭个葡萄架,等到了夏天,日头落了山,搬两张藤椅,摇着蒲扇,数着星星看着月亮,那才叫舒坦!后院的地也别荒着,撒点菜籽儿,小白菜、小葱、黄瓜豆角……自己种的,吃着都香!” 霍晋承直愣愣地看着她,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窗外的月光悄悄爬进来,柔柔地落在她的鬓角,把她那些带着温度的话儿,一句句都酿成了浓得化不开的蜜糖。 他原本心里七上八下,生怕这破旧偏僻的小院让她嫌弃皱眉,没成想,到了她眼里,那灰扑扑的老房子,竟成了能装下满天星斗、盛满人间烟火的宝匣子! 一股又酸又胀的热流猛地涌上心口,堵得他嗓子眼发紧。 谢诗凝一回眼,瞧见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眼皮子底下都透着青黑,这才猛地想起来——这人可是开了一天一夜的车,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到现在连眼皮子都没合过一下呢! 心里头那点旖旎心思顿时被心疼盖了过去,她忙不迭地说:“哎呀,你赶紧歇着!我去哥哥那给你拿身换洗的衣裳,你先去冲个凉,松快松快。” 当霍晋承高大的身板儿躺倒在谢诗凝那张铺着粉色碎花床单的木架子床上时,整个人都陷了下去。 身下是新弹的三层棉花絮的褥子,暄腾腾、软绵绵的,真像是躺在了清晨刚刚散开的、带着凉丝丝水汽的云朵里。 那软乎劲儿从脊梁骨一路蔓延开,渗进四肢百骸,骨头缝里的乏劲儿都一丝丝被抽走了。 被头散发着一种特别好闻的味道,是太阳晒透了的干燥气息,混着老肥皂那股子质朴干净的清香。 枕头是老粗布的,里头填满了晒得焦干的薰衣草穗子,脑袋一挨上去,就发出“簌簌”的轻响,一股带着安神药味儿的幽香,顺着呼吸就往心窝子里钻。 盖在身上的月白色棉布被子,蓬蓬松松,鼓鼓囊囊,裹着薄棉,整个人裹进去,就像掉进了春天刚开好的棉花田里,软得没边儿。 每一寸柔软都像是裹着谢诗凝身上那股子温温婉婉的气息,连翻个身,棉布摩擦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都像她凑在耳边说着悄悄话儿似的。 霍晋承只觉得脊背绷得像拉满了弦的硬弓,双手死死交叠着按在肚子上,指关节用力得泛出青白色。 被窝里,她身上那股子若有似无的、像初开栀子花似的淡香,混着被褥晒过太阳的暖烘烘味道,一个劲儿往他鼻子里钻,撩拨得他喉结控制不住地上下滚动,被子底下两条腿也不由自主地紧紧并拢,脚趾头都蜷了起来。 谢诗凝蜷在靠墙的床角,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棉布睡裙的皱褶里都藏着不安。 旁边男人宽阔的脊背几乎占去了半张床铺,他身上那股子淡淡的肥皂味道,霸道地充斥在小小的空间里。 她下意识地又往冰冷的土墙根儿贴了贴,后背的凉意激得她一个哆嗦,可耳朵里却只听得见自己“怦怦怦”的心跳声,擂鼓一样,震得耳膜嗡嗡响。 身下的老木床随着两人轻微的动作,发出细微又清晰的“吱呀”声,在这寂静得能听见心跳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你……你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快睡吧。”谢诗凝的声音裹着温软的气息,像一片最轻柔的羽毛,拂过霍晋承的耳廓。 霍晋承只觉得一股热血“轰”地冲上头顶,后脖颈子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掌心也黏糊糊地冒了汗。 那若有似无的香气混着她话语里的温度,像点着了引信的火苗,燎得他紧绷的神经“噼啪”作响,攥着被角的手指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 “嗯。”霍晋承的声音哑得厉害,低低地应了一声。 随着“咔嗒”一声轻响,油灯被吹灭了,最后一点昏黄的光也熄了,屋子里顿时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谢诗凝原本蜷在窄窄的床角边,下午小睡残留的那点困意还挂在睫毛上。 她以为自己躺在这个浑身散发着灼人热气的新婚丈夫身边,铁定得睁眼到天亮了。 可奇怪的是,当男人那沉稳有力、像擂鼓一样的心跳声透过薄薄的褥子传过来,“咚、咚、咚”,一下又一下,规律得让人心安,再混着他身上那股子洗也洗不掉的硝烟味儿和干净皂角气,竟奇异地化成了一道安神的符咒。 没过多久,她那紧紧绷着的背脊就一点点放松下来,呼吸也渐渐变得绵长,不知不觉地,就沉进了霍晋承刻意放缓的心跳声编织的温柔梦境里。 黑暗中,霍晋承的眼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细密颤抖的阴影。 尽管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四肢百骸都叫嚣着酸痛,太阳穴也突突地胀痛,可身侧传来的那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还有那丝丝缕缕缠绕在鼻尖的淡香,却把他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随时会断的弓。 喉结控制不住地上下滚动,干得发紧。 脑子里一遍又一遍,机械地、无声地念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连喘气都小心翼翼地,生怕重了点儿。 夜风从窗户纸的破洞里钻进来,吹得糊窗的旧报纸“簌簌”轻响,他却只能僵直地躺着,数着妻子清浅的呼吸声,在这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黑夜里,把胸腔里那头躁动不安的野兽,死死地关进军规的铁笼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谢诗凝在梦里不舒服地皱了皱鼻子,墙角硌得她后背生疼,她无意识地翻了个身。 那带着暖意、香软的身子,像一只终于找到暖巢的雀儿,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毫无防备地滚进了霍晋承的怀里。 胳膊也软软地搭在了他精壮的腰上,温热的脸颊贴着他滚烫的胸膛,一条腿还不由分说地缠了上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蹭了蹭。 第17章 缠绵 霍晋承整个人瞬间僵成了一块滚烫的石头! 脑子里那些念了无数遍、试图用来镇压心火的军规条例,在这突如其来的温香软玉撞满怀的刹那,就像三九寒天里的薄雪撞上了烧红的烙铁,“滋啦”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窜动,浑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全冲到了头顶,又“哗”地倒灌回四肢,烧得他口干舌燥。 那条胳膊僵硬地悬在半空,完全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窗外的虫鸣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里人儿每一次轻柔的呼吸起伏,还有那随着呼吸,一下下熨帖在他胸膛上的、令人心尖发颤的柔软。 如水的月光,不知何时悄悄漫过了窗棂,像一层薄纱,轻柔地覆盖在谢诗凝恬静安然的睡颜上。 霍晋承小心翼翼地支起一点身子,手肘陷进松软暖和的棉絮里。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目光贪婪地、一寸寸地描摹着她的眉眼。 她的睫毛又长又密,此刻正随着梦境微微颤动,像栖息在花瓣上休憩的蝶翼。 唇角还微微向上弯着,噙着一抹未散的笑意。 有几缕柔软的发丝被薄汗濡湿了,黏在她泛着红晕的脸颊上。 霍晋承的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指腹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极轻极轻地探过去,将那几缕调皮的青丝温柔地拨开。 那发梢拂过他的掌心,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比江南最上等的蚕丝还要滑腻柔软的触感。 大手不自觉地在那柔滑上多停留了一瞬,指尖甚至有些依恋地、轻轻地缠绕了一下那缕发丝,才万分不舍地松开。 就这么望着枕边人儿安睡的容颜,霍晋承只觉得胸腔里像是被温热的潮水涨满了,又酸又胀。 这个在枪林弹雨里眉头都不皱一下的铁血汉子,此刻满心满眼,都被这娇弱的身影填得严严实实,再也容不下其他。 “这就是我的媳妇儿了。”他在心底最深处,用最轻最柔的声音呢喃着,轻得像怕惊扰了这易碎的美梦。 “往后啊,管它是风里雨里,还是刀山火海,我霍晋承,都得把你护得严严实实,安安稳稳。” 窗外,带着夜露清气的风还在吹着,却怎么也吹不散这小小斗室里弥漫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温柔暖意。 霍晋承的目光像是被黏住了,牢牢锁在身旁熟睡的谢诗凝脸上。 清冷的月光细细勾勒着她恬静的侧脸,仿佛连他呼出的气息都被这静谧浸染得温柔起来。 方才抚过她发丝的手指,仿佛还残留着那份细腻柔滑的触感,与枕席间幽幽的皂角清香、被窝里暖融融的烘热气息交织在一起,酿成一种令人沉醉的旋涡。 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像拉到极致的弓弦终于松弛下来,那些反复默念、用来强自镇定的军规,不知何时竟与她睡梦中无意识的、含混不清的呓语缠绕在一起,化作了最轻柔的摇篮曲,一下一下,温柔地摇晃着他躁动的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他那浓密的眼睫终于停止了轻颤,在眼下投出安然的阴影。 整个人彻底陷进了那棉花糖般蓬松暖软的被褥里,带着满腔初为人夫的、沉甸甸又甜丝丝的缱绻心思,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睡梦中,他那素来冷硬的唇角,竟也凝着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极温柔的笑意,像初春冻土里,悄然顶出的第一朵小花苞。 晨光熹微,裹着清晨特有的薄薄雾气,透过糊着薄纱的旧木格窗棂,柔柔地漫了进来。 谢诗凝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轻轻颤了几下,才缓缓睁开。 意识还陷在将醒未醒的朦胧里,视线也模糊着,可一睁眼,却直直地撞进了一双深潭般的眸子里——霍晋承不知醒了多久,正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 那双总是显得锐利沉稳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她看不懂的、浓得化不开的温柔星河。 少女刚刚苏醒的杏眼蒙着一层湿漉漉的水光,像清晨刚从枝头摘下的、还沾着露珠的黑葡萄。 她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粉嫩的樱唇无意识地微微嘟起又松开,脑子里一片混沌,只剩下一个懵懂的念头在打转:“咦?咋一睁眼……就瞧见他了?” 霍晋承的喉结猛地上下剧烈一滚,搭在床沿的手指瞬间捏得死紧,骨节都泛出了用力过度的青白色。 她乌黑的长发凌乱地铺散在枕上,像泼墨一般。 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被薄汗黏在泛着桃花般红晕的脸颊边,衬得那肌肤愈发细腻。 粉嫩的唇瓣微微开启着,随着呼吸,吐出的气息带着一种清甜温软的奶香,唇上泛着水润的光泽,像夏日枝头熟透了、饱满得要滴出汁水的樱桃,无声地散发着诱人采撷的香甜。 霍晋承只觉得一股邪火“腾”地从下腹直冲头顶,烧得他理智的弦“铮”地一声彻底绷断! 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哑闷哼从喉咙深处滚出,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MD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猛地俯身,一手扣住她纤细的后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滚烫的唇便重重地、急切地覆压了下去,精准地攫取了那片肖想已久的柔软。 舌尖带着攻城略地的霸道,轻易撬开她毫无防备的贝齿,贪婪地、深入地汲取着属于她的温软馨香与甜蜜气息,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晨光如同融化的、金灿灿的蜜糖,温柔地流淌进小小的房间。 谢诗凝的思绪早被这突如其来的炽热侵袭搅成了一团甜丝丝、晕乎乎的浆糊。 她水润的杏眼微微睁大,对上霍晋承眼底翻涌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灼热情潮。 就在这令人心悸的迷乱中,她忽然发现——男人那线条冷硬的耳廓,竟也悄悄爬上了一抹可疑的、浓重的绯红! 他浓密的眼睫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片细密微颤的阴影,平日里棱角分明、显得过分冷峻的下颌线,此刻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连带着那只紧紧箍在她腰侧、滚烫宽厚的大掌,也在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着。 当那带着清晨微冷气息的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再次覆压上来时,谢诗凝心尖一颤,下意识地咬住了自己柔软的下唇。 然而,这小小的抵抗却恰好迎上了他探入的、灵活而火热的舌尖。 两人同时浑身一僵,急促紊乱的呼吸瞬间交缠在一起,不成调地在寂静的晨光里喘息。 第18章 甜蜜 霍晋承的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的笑,那笑声像是从他胸膛深处震出来的,带着暖烘烘的气息,轻轻扑在谢诗凝的额发上。 他稍稍退开一丝距离,指腹却异常轻柔地将她颊边几缕不听话的发丝,一点一点地拢到她小巧玲珑的耳*后面。 他的拇指带着薄茧,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轻轻蹭了蹭她早已红得透亮、热得发烫的耳垂。 谢诗凝只觉得心跳陡然加快,仿佛要从嗓子眼蹦出来,脸颊更是烧得厉害,连带着被他摩挲的耳垂,都像着了火一般。 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根本不敢看他近在咫尺的眼睛。 他靠得太近了,身上那股混合着淡淡皂角和独属于他的温热气息,霸道地侵占着她的呼吸。 “傻丫头……”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轻轻敲在她心尖上,“别怕。” 随即,他的吻再次落了下来。 这一次,变得格外轻柔、缠绵,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他的唇*温热而干燥,带着试探的意味,先是轻轻印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角,像羽毛拂过,痒痒的。 谢诗凝身体一僵,手指下意识地又揪紧了他的衣角。 感受到她的紧绷,霍晋承的吻没有深*,只是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用唇瓣轻轻摩挲着她柔嫩的唇线。 那触感陌生又奇异,带着一种让人心慌意乱的温柔,一点一点,像温水化冰,消融着她紧绷的神经。 他的鼻息热热地喷在她脸上,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慢慢地,谢诗凝紧攥着他衣角的手指,终于开始松动。 指尖因为用力太久,都有些发麻。 她心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鹿,咚咚咚跳个不停。 一股莫名的勇气,混合着少女初*情滋味的巨大羞怯,悄悄冒了头。 她尝试着,怯生生地、微微启开一点唇缝。 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一个无声的邀请。 霍晋承的呼吸明显一窒。 他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温热的舌*小心翼翼地*入,触碰到她同样柔软温热的内里。 那是一种全新的、奇异的触感,滚烫而陌生,让谢诗凝浑身一颤,几乎要退缩。 就在这时,她鼓起所有的勇气,凭着本能,也想学着他的样子,怯怯地探出一点点舌*回应。 然而实在太紧张,动作僵硬又毫无章法,一个没控制好,“咔哒”一声轻响,她的贝齿竟不小心磕碰到了他探入的舌*。 “唔……”霍晋承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身体瞬间绷紧。 谢诗凝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就想缩回去,心里懊恼得要命,觉得自己笨死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完了完了,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很蠢?初次的亲密接触就这样搞砸了…… 然而,预料中的不悦或尴尬并没有发生。 那声闷哼里,非但没有半分恼意,反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宠溺和低沉的笑意,像冬日暖阳下化开的蜜糖。 他非但没有退开,反而收紧了箍在她腰间的手臂,那力道像铁箍般坚实,将她整个香软温顺的身子更紧密地锁进自己怀里,严丝合缝,两人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料咚咚地撞击着。 “小笨蛋……”他含糊地低语,带着笑意的气息重新喷洒在她唇畔,那声音沙哑得让她耳根发软。 察觉到她那一点点笨拙得可怜的回应,哪怕像只刚刚离巢、扑腾得歪歪扭扭的小雀儿,也足以让霍晋承的心尖像是被最细软轻盈的绒毛,不轻不重地扫了一下。 一股强烈的、酥酥麻麻的甜蜜暖流猛地从心口炸开,瞬间窜遍四肢百骸,舒服得他指尖都忍不住微微蜷缩发颤。 每一次呼吸,都满满萦绕着她发间、颈窝散出的那股清甜的茉莉香皂味儿,丝丝缕缕,钻进他的肺腑,让他沉迷。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滚烫。 他不再犹豫,原本温柔试探的吻,在晨光熹微中变得愈发缱绻而深入。 唇笨拙地交缠,起初还有些磕绊,牙齿偶尔还会轻轻磕碰一下,引来她细微的吸气声和他低低的闷笑。 渐渐地,在无声的摸索和磨合中,竟也找到了一丝生涩的、属于他们俩的节奏。 彼此温热的气息急促地交融在一起,小小的土屋里,只剩下两颗年轻心脏剧烈跳动的鼓点,和唇齿间偶尔泄露出的、因为羞涩或笨拙而发出的细微气音。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粘稠的、化不开的甜意,比刚熬好的麦芽糖还要稠。 金色的晨光透过窗棂缝隙,斜斜地照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其中飞舞。 这温暖的光线,为紧紧相拥、几乎融为一体的两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窗外,早起觅食的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远处传来隐约的鸡鸣狗吠,寻常的乡村清晨,此刻却因为被窝里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充满了隐秘而醉人的甜蜜。 不知过了多久,谢诗凝才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整个人几乎都陷在霍晋承结实有力的怀抱里。 半边身子被压得久了,又麻又酸,特别是蜷缩着的腿,感觉血液都不流通了,脚尖都有些发木。 她无意识地、轻轻动了一下发酸的腿,想调整一个舒服点的姿势。 膝盖就那么轻轻巧巧地、不偏不倚地……蹭到了他紧实小腹的下*,一个明显变得坚*滚*、不容忽视的存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住了。 两人身体瞬间僵直,像两尊被施了魔法的石像,连呼吸都停滞了! 所有甜蜜的缠绵戛然而止。 谢诗凝那双原本还氤氲着水汽、迷蒙如雾的杏眼,猛地睁得溜圆! 沾着湿气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簌簌地颤抖个不停。 脸颊连着耳朵尖,如同被滚水泼过,“唰”地一下红得透亮发紫,几乎能滴出血来! 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羞窘瞬间将她淹没,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闯祸了”三个大字在嗡嗡作响。 与此同时,霍晋承从喉咙深处猛地溢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痛楚与强烈难耐的闷哼!仿佛强忍着巨大的冲击。 他滚烫的呼吸骤然加重、变粗,像破旧风箱在拉扯,带着灼人肺腑的温度,尽数喷洒在她早已羞得滚烫、无处可藏的脸颊和敏感的颈窝里。那气息烫得她瑟缩了一下。 “别……”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齿缝里狠狠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粗糙的砂纸磨过干裂的木头。 箍在她腰间的手臂非但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像烧红的铁箍般猛地收得更紧! 那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腰肢勒断,仿佛真的要把她整个人揉碎了,嵌进自己的骨血里才罢休。 他滚烫的鼻尖带着点惩罚性的、却又充满占有欲的意味,重重地蹭了蹭她柔嫩的发顶,灼热的叹息带着浓重的欲望和无奈的苦笑,喷在她发间:“再乱动……凝凝……我真要……忍不住了……” 那声音低沉紧绷,充满了危险的信号,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她心尖上。 谢诗凝只觉得全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全冲到了头顶!她羞得恨不能当场化成一股青烟消失!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只剩下本能的慌乱。 她像只被猎人惊扰的兔子,不管不顾地在他怀里拼命扭动身子,手脚并用地想挣脱出来,只想往旁边冰凉的土墙壁或者枕头深处缩去,把自己藏起来。 手指胡乱地推拒着他坚实的胸膛,却像推在石头上。 狭小的被窝里,温度骤然飙升,空气变得稀薄而令人窒息。 她发间清幽的茉莉皂香,和他身上那股浓烈的、混合着淡淡硝烟与干净皂角的气息,在这方寸之间疯狂地搅动、发酵、蒸腾,酿成一杯烈度极高的酒,熏得人头晕目眩,理智摇摇欲坠。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紧绷的肌肉线条。 霍晋承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闭上眼,狠狠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压下体内翻江倒海的气血和那股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冲动。 他低下头,滚烫的唇带着极致的克制和安抚,轻轻地、快速地啄了一下她光滑的额头。 那只滚烫的大手,隔着薄薄的棉布睡裙衣料,在她因极度紧张和羞怯而微微发颤的脊背上,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地、带着薄茧摩挲着,试图抚平她的僵硬和惊恐。 他的声音哑得几乎只剩气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乖……凝凝……别动……让我……缓口气儿……就一会儿……” 那摩挲带着安抚的意图,但粗糙的指腹划过敏感的肌肤,反而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这安抚性的触碰,在谢诗凝此刻高度敏感的神经下,却无异于火上浇油! “呀!”她短促地惊叫一声,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一下子从他滚烫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动作太急,带起一阵凉风。 她双手慌乱地撑住身下的床板,几乎是弹坐了起来,后背紧紧抵着冰凉的土坯墙,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乌黑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边羞红得快要滴血的脸颊。 眼底残留的水汽未散,更添了几分迷蒙和无措的慌乱。 她根本不敢回头去看霍晋承此刻是什么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睛里肯定还燃着未熄的火苗,光是想想就让她脚趾蜷缩,恨不得把脸埋进膝盖里。 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揪着印有粉色小碎花的被角,把那块棉布揉得皱巴巴、不成样子,指节都泛了白。 她低着头,眼睛盯着被面上模糊的小花图案,声音细弱得如同蚊呐,还带着明显没褪尽的颤音,语无伦次:“快、快起来吧……天都、天都大亮了……” 她胡乱地指了指窗外透进来的晨光,“今儿……今儿还有好些事儿要、要张罗呢……”那尾音飘忽着,带着点急于逃离的仓皇,活像只被惊扰了清梦、急于从温暖巢穴里扑棱着翅膀飞走的雀儿。 然而,她那对从凌乱发丝中露出来的、红得几乎透明的玲珑耳尖,却像两枚熟透的小樱桃,明晃晃地出卖了她心底那片兵荒马乱、无处遁形的羞窘。 初升的朝阳,带着柔和的金辉,透过洗得发白的旧窗纱,温柔地洒进来,正好落在她蜷缩在墙角、只留下一个纤细单薄侧影的身形上,镀上了一层朦胧又温暖的金色光晕。 新嫁娘特有的那份娇憨、无措,以及初经亲密接触的青涩羞怯,全都融化在这静谧又略带慌乱的晨光里。 霍晋承半撑着身子靠在床头,看着她慌乱纤细的背影和那对红得滴血的耳尖,目光沉沉,里面翻涌着未退的欲念和浓浓的无奈。 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脸,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才勉强压下身体的躁动。 胸腔里那股酥麻的暖意还没完全散去,混合着被强行压下的灼热,让他喉咙发干。 他看着她像只受惊小动物般缩在墙角的模样,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纵容又带着点苦笑的弧度。 这小丫头……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努力放得平缓:“好,这就起。”说完,他率先掀开被子,动作利落地下了床,高大的身影在土屋里显得有些局促,也打破了方才那令人窒息的暧昧僵局。 一家人刚吃完早餐就接到通知,谢爸谢妈得到北省插队落户。 跟霍晋承确认是他的老家已经打过招呼了霍晋承的爹会照顾好谢爸谢妈的,于是全家把能带的都安排上。 大部分家具用品都是放上了霍晋承的车上,不然到了部队很多都要置办,拿不走的就送给较好的邻居,忙忙碌碌到晚上谢妈不舍的拉过谢诗凝一遍又一遍不厌倦的教待又教待着,谢诗凝依在谢妈温暖的怀抱里非常的不舍才相处了几天感受了妈爱又要分离了。 第19章 离愁 天刚蒙蒙亮,一点金灿灿的光就扒上了谢家小院那矮土墙头。 可这点暖乎气儿,愣是冲不散院子里那股沉甸甸的——离别的味儿。 像谁家刚揭了腌得发透的老咸菜缸,那股又酸又涩的劲儿直往人鼻子里钻,呛得嗓子眼发紧,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 昨儿个忙活了一整天,这小院彻底变了样。 平时挤得满满当当的地界儿,如今空了大半。 墙角几个捆得死紧的行李卷儿,鼓鼓囊囊,粗麻绳勒出道道深印子,活像几个闷头蹲着的土疙瘩。 能送人的家什,昨儿都让左邻右舍欢欢喜喜搬走了。 就剩下几样实在舍不得扔、又笨重得带不动的老家当,孤零零戳在空地上。 谢诗凝瞅着这光景,心里头空落落的,像心尖儿上最宝贝的东西,生生被挖走了一块。 她缩在母亲怀里,鼻尖儿蹭着母亲身上的褂子。 母亲怀里的暖意一点点透过来,可喉咙里像卡了个铁疙瘩似的,硬邦邦的堵在那儿,连带胸口那股子离别的愁绪也跟着翻腾,怎么都散不去。 她下狠劲儿咬着嘴唇里头的软肉,牙印都陷进去了,一股子铁锈混着口水的味儿在舌根底下漫开,活脱脱就像心口憋着的那团酸涩,闷着声儿地发胀。 眼睛跟钉死了似的,牢牢盯着母亲衣角上那道褶子,好像只要眼神不挪开,离别这回事就能赖着不走。 风从脖子后头钻进来,激得她猛一哆嗦,可脊梁骨绷得紧紧的,像张拉满了的弓——半点都不能松。 她心里清楚得很,只要牙关稍一松劲,那点强撑着的体面,就得被心头的酸水冲得七零八落。 “凝儿啊……”谢母的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蹭过老树皮。 昨儿夜里,她几乎没合眼,就那么一遍遍摸着女儿乌油油、又软又顺的头发。 她的手粗糙,指关节粗大,手心手背都是硬茧子,可落在女儿头发上的力道,轻得不能再轻,像摸着刚出壳的小鸡崽。 “到了那边儿……跟晋承,好好过日子。” 谢母顿了顿,喉头艰难地滚了滚,把翻上来的酸楚硬咽回去,“他那孩子……性子是冷,话少,往那儿一站,跟块冻透的生铁疙瘩似的,看着唬人,可妈这双眼不瞎,妈瞧得真真儿的,他心里头……有你!那热乎气儿,藏得深,可烧得旺着呢!就跟咱家灶膛里捂着的火炭儿,不冒烟,里头通红!” 谢母的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女儿耳边一缕发梢,声音压得更低了,小心翼翼:“有啥事儿啊,别都闷着,甭管大小,跟他说道说道,啊?两口子过日子,最怕一个憋着,一个闷着,有啥话,摊开了说,心里才透亮……” 话没说完,像是被啥硬东西噎住了嗓子眼,后半截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又长又沉的叹息。 那叹息轻飘飘散在凉浸浸的晨风里,却像块实心大石头,咚一声砸在谢诗凝心坎上。 不说,不是不想说。 那“委屈”俩字,说出来,除了让闺女心里更揪扯,还能顶啥用? 谢父,一直背着手站在旁边,腰杆子挺得倍儿直,像院角那棵风吹雨打几十年的老榆树。 可细看,他那双晒得黢黑、刻满皱纹的眼角,分明洇湿了,泛着点水光。 他用力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又粗又重,像是在赶走啥,也像是给自己提劲儿。 这才转过身,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带着庄稼人的实诚劲儿,也带着父亲沉甸甸的千斤重托,结结实实拍在霍晋承的肩膀上。 “晋承,”谢安民的声音不高,却像石墩子夯进土里,一字一顿,“凝儿……就交给你了。” 他顿了顿,目光像锥子,直直钉进霍晋承眼里,“我和你妈这边,甭惦记!有口吃的,有把力气,饿不着冻不着,到了北省,有你爹霍老哥照应,出不了大岔子,你在部队,就安心干你该干的!带好兵!守好咱的地界儿!这才是顶顶要紧的正经事儿!” 霍晋承脚跟“啪”地一磕,腰背瞬间绷得笔直,对着二老,行了个标准利落的军礼,动作干脆,带着军人特有的凛冽。 他平时在部队里“冷面阎王”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此刻周身气势也沉得很。 “爸!妈!放心!”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有力,像淬了火的钢钉,稳稳钉进人耳朵,“有我霍晋承在,绝不让凝凝受半点委屈!” 他那双平时在战场上能冻住人的寒潭似的眼睛,扫过谢诗凝微微发白的小脸时,冰层底下仿佛瞬间融开了一道暖流,无声无息地淌出来。 谢诗凝心头被离别撕扯的疼,竟被这目光悄悄冲淡了一丝,像冻僵的手忽然捂进个暖和的搪瓷缸子。 就在霍晋承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那只大手,极其自然地,温柔的轻轻覆在了谢诗凝的小手上。 指腹带着温热,坚定地包裹住她冰凉微颤的手指,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和承诺——别怕,我在。 谢诗凝微微一颤,没抬头,但紧绷的肩膀却悄悄松了一丝。 这细微的变化,只有紧挨着她的霍晋承能感觉到。 他拇指在她手背上极轻地摩挲了一下,像是在擦拭看不见的泪痕,又像是在传递只有两人才懂的密语。 这动作快得几乎没人注意,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击穿了谢诗凝强撑的堤防。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把脸埋得更低些,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快要控制不住的离愁,可那只被他大手包裹住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反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像抓住唯一的浮木。 谢子奕,一直杵在稍远点的柴火垛旁,脸色复杂得像调色盘。 他瞅着自家从小当眼珠子疼的妹子,再看看旁边这座山一样壮实、眼神能剜下二两肉的“拱白菜的野猪”妹夫,心里头比生嚼了黄连还苦。 昨儿夜里在炕上烙了一宿饼,憋了满肚子话,可对着霍晋承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张了几次嘴,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闷闷地:“妹夫……对我妹……好点儿。”那眼神,活脱脱像只护崽的老母鸡,警惕又不甘心。 霍晋承那两道浓黑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嘴角极其短暂地向上扯了扯。 他没说话,只是再次抬起那只大手——这次没拍肩,而是伸过去,在谢子奕警惕的目光中,稳稳地握住了他的胳膊肘,用力晃了晃。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兄弟,放心,交给我。 第20章 离别 门口停着的那辆军绿色吉普车,车斗里塞得满满当当。 最打眼的是霍晋承那个巨大的、捆扎得一丝不苟的行军背包,灰绿色帆布磨得发白,像个沉默的碉堡杵在最里头。 紧挨着的,是谢家那几件实在舍不得扔的老家当——磨得油光水滑的笨重榆木桌,两把旧藤椅,还有谢诗凝那个宝贝得不行的藤条箱,四个角都用锃亮的黄铜皮包得严严实实,那是她娘特意请老篾匠加固的嫁妆。 剩下的犄角旮旯,塞满了谢爸谢妈精简了又精简的行李:捆得像大胖枕头的厚棉被褥; 洗刷干净、用旧报纸仔细裹好的锅碗瓢盆(搪瓷缸子还掉了好几块瓷); 装着应急苞米面、小米的粗布口袋; 最惹眼的是那几个沉甸甸的粗陶坛子,坛口用洗得发白的蓝布严实蒙着,麻绳捆得死紧。 一股子咸菜疙瘩混着花椒大料的浓郁咸香,顽强地从布缝里钻出来——这是谢母压箱底的手艺,给女儿带的“家乡味儿”。 闻着这味儿,谢诗凝刚压下去的酸涩又涌了上来。 街坊邻居们呼啦啦围过来,七嘴八舌的叮嘱混着吉普车引擎突突的轰鸣。 嗓门最大的王婶子挤到最前头,一把拉住谢诗凝没被霍晋承握着的那只手,劲儿大得让她指头发麻:“凝丫头啊!去了部队可是掉进福窝窝咯!”王婶子拍着大腿,眼睛笑眯缝,“瞧瞧你家霍团长这身板!这派头!当大官的!往后啊,擎等着享福吧!可得加把劲儿,早点生个大胖小子!到时候别忘了给婶子捎个信儿,让咱也沾沾喜!” 这话臊得谢诗凝脸颊腾地烧起来,一直红到耳朵根。 她飞快地、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站得笔直的霍晋承。 只见他那张冷硬的脸上依旧没啥表情,可那对轮廓分明的耳朵尖儿,却悄悄爬上了一层薄红。 霍晋承面上八风不动,只对着王婶子方向,几不可察地颔了下首,算是应了这份带着乡里乡亲促狭的祝福。 他握着谢诗凝的手,却悄悄紧了紧。 几个年轻后生帮着把最后几件零碎递上车——一个装着针头线脑的旧笸箩,几双谢母亲手纳的千层底布鞋。 车斗挡板“哐当”一声合上,手指粗的铁栓“咔嚓”插紧。 那声音,又沉又闷,像给这场揪心的离别,钉上了一个冷冰冰的句号。 引擎猛地咆哮起来,喷出黑烟。 车子笨拙地往后倒,掉头。 谢诗凝半个身子探出副驾驶车窗,拼命挥手,指甲抠着冰冷的铁窗框,泛了白。 眼泪终于憋不住了,像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砸,砸在扬起尘土的车门板上。 “凝儿——!”谢母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踉跄着追了几步,脚下一软,蹲了下去,双手死死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呜呜咽咽。 谢父眼圈红得吓人,太阳穴青筋暴起。 他死死咬着后槽牙,腮帮子绷出棱子,一个箭步冲上去,用那双能扛起两麻袋麦子的胳膊,死死箍住老伴儿的肩膀,把她往回拽。 他紧抿着嘴,目光死死追着那辆越来越远的吉普车,直到它变成一个小黑点。 吉普车驶出村口,扬起一路黄尘。 车厢里,引擎声轰鸣。 谢诗凝缩在副驾驶座上,肩膀还在微微抽动,眼泪无声地流。 霍晋承一手稳稳地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始终没有松开她。 他腾出那只大手,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方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不是新的,但干净柔软——轻轻塞进她紧握成拳的手心里。 “擦擦。”他的声音不高,混在引擎声里,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同于刚才对岳父母保证的、独属于她的低沉温和,“脸都成小花猫了。” 谢诗凝攥着那方带着他体温和淡淡皂角香的手帕,没动,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里。 霍晋承侧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冰封早已化尽,只剩下暖融融的无奈和纵容。 他空着的右手伸过来,不是擦泪,而是用指节极其轻柔地蹭了蹭她哭得红彤彤的耳廓,动作笨拙又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乖,不哭了。”他声音放得更柔了,带着点哄孩子的味道,“媳妇儿,再哭就变小花猫了。”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变小花猫也好看。” 谢诗凝没抬头,但攥着手帕的手指松了松,肩膀的抽动似乎也缓了些。 车窗外,黄尘漫卷,前路未知。 但手心里那块粗糙却温暖的布料,耳边那笨拙却温柔的触碰,还有身边这个人沉稳如山的存在感,让她那颗被离愁扯得七零八落的心,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她悄悄把脸在手帕上蹭了蹭,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干净凛冽的气息,奇异地安抚着她。 霍晋承目视前方,刚毅的侧脸线条在颠簸中依然冷硬。 只有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微微发白的手,和眼角余光始终锁在身旁那个小小身影上的专注,泄露了他此刻内心并非如外表般平静。 冷面阎王?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守好国,更要护好身边这个哭花了脸、让他心尖儿都发颤的小女人。 霍晋承侧着脸,目光沉沉地扫了眼后视镜。 镜子里,那个被尘土和晨雾包裹的村庄轮廓越来越小,最终模糊成一片灰黄,看不见了。 他搭在方向盘上的大手,无声无息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轻轻覆盖在谢诗凝搁在腿上、冰凉又微微发抖的小手上。 那手真大,几乎把她整只手都包了进去。 掌心是糙的,硬硬的茧子硌着她的手背皮肤,那是常年摸枪、练器械磨出来的。 可这糙手心里透出的暖意,却像冬天灶膛口烤着的红薯皮,实实在在,带着股熨帖劲儿,一点点钻进她冰凉的手里,也往那空荡荡的心口里钻。 一股说不出的、微弱的心安,就在这糙手暖意里,悄悄冒了点头。 第21章 旅途 吉普车像个喝醉了酒的铁疙瘩,在没一块平整地的黄土路上蹦跶、甩尾,颠得人七荤八素。 谢诗凝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得挪了窝,每一次车轮砸进深坑,都像有只无形的大手攥着她的心肝猛地往下一拽。 车厢板哐当哐当响个不停,那动静,听着像是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零件飞得满山沟都是。 尘土像浓稠的黄汤,一团团从车窗外扑进来,呛得人嗓子眼发干发痒。 最后一个熟悉的急弯拐过去,视线里,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虬结的影子,彻底被翻腾的黄尘吞没了,再也瞧不见一丝轮廓。 谢诗凝喉咙里猛地一哽,一股又酸又涩的热流毫无预兆地直冲眼眶。 她飞快地抬起没被霍晋承攥住的那只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 手心湿漉漉、黏糊糊的,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心里头,空落落的,像刚被掏空了最后一粒粮食的仓房,四面漏风,呼呼往里灌着冰凉刺骨的穿堂风,吹得她骨头缝里都往外渗着寒气。 她下意识地想去捻捻衣角。 指尖摸索过去,碰到的却是身上这件新做的碎花小褂硬邦邦、浆得笔挺的袖口。 布料粗糙,带着一股子陌生的、硌皮肤的涩感。 捻了个空。 心里头那点没着没落、悬在半空的感觉,“嗖”地一下又往上窜高了一大截,慌得她指尖冰凉,悄悄地蜷缩起来,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软肉里。 “眯会儿?” 霍晋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比平时软和了不少,像蒙了层厚棉布的大鼓,声音闷闷的,却震得她紧贴着座椅靠背的心口微微发麻。 他没回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头那条被无数车轱辘碾得稀烂、尘土飞扬的黄土路。 下巴绷着,侧脸的线条依旧硬朗得像刀削斧劈出来的,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刚硬。 可谢诗凝恍惚觉得,那冷硬的边角,似乎悄悄磨钝了一点点,不那么扎人了。 盖在她手背上的那只大手动了动,收拢了些,干燥滚烫的掌心完全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头。 那股子暖意,沉甸甸、实打实地透过皮肤,一点点渗进去,像寒冬腊月里捂上了一个热烘烘的汤婆子,扎实得很。 “甭怕,”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像是从胸腔深处闷出来的一声叹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笨拙,“手太凉,给你捂捂。” 话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没半个花哨词儿,却沉甸甸的,像块温热的石头,稳稳地砸在她心坎最空落的地方。 谢诗凝低低“嗯”了一声,鼻音重得像是塞了两团湿透了的棉花。 铺天盖地的疲惫,离家的难过,对陌生前路的茫然,混在一起,像决了堤的洪水,“轰”地淹上来。 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劲儿,那点新媳妇的矜持和害羞,这会儿也顾不上了。 这陌生的、来自他掌心的暖意,和他那笨拙却实在得让人心头发颤的话语,像根无形的绳子,把她那颗飘飘忽忽、直往下坠的心,给轻轻地、稳稳地拽住了一点。 她闭上眼,身子往后靠进椅背。 军用吉普的座椅又硬又直,硌得她腰背有点不舒服,可手上源源不断传来的热乎劲儿,还有身边这人沉甸甸的存在感——那宽阔得像山梁的肩膀,沉稳得如同磐石的呼吸节奏——让她一路上绷得死紧、几乎要断裂的那根弦,终于微微地松了松。 一丝久违的、沉重的困意,悄然爬上了沉重的眼皮。 车窗外头,单调的景象在飞扬的尘土中飞速倒退:望不到头的黄土坡,像被剃光了头,裸露着干渴的脊梁; 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稀稀拉拉的小树,顽强又可怜地戳在坡上; 偶尔掠过几间低矮的土坯房,泥墙斑驳,烟囱里冒出细细的、灰白色的烟,还没升多高,就被风撕扯得没了形状。 车里的味儿也杂得很:干净的肥皂水味儿,是出发前特意擦洗过的; 晒过的皮革味儿,浓烈地从后座堆着的行李卷和背包里散发出来; 霍晋承身上淡淡的汗味儿,开了大半天车,军绿色的衬衫后背洇湿了一小片; 还混着点像晒透的干草和车厢铁皮摩擦后产生的、类似铁锈的金属气息,以及无处不在的、钻进鼻子里的干燥黄土粉末。 这味儿说不上好闻,粗拉拉的,带着一股子旅途的尘土和属于男人的、硬朗的汗气。 可奇怪,闻着闻着,心里头倒莫名踏实了些。 车子在颠簸中持续地摇晃着,像个巨大而笨拙的摇篮。 谢诗凝的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重,在那只带着薄茧的糙手带来的、不容忽视的暖意,和他沉稳气息无声的包裹下,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了颠簸旅途带来的短暂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车子猛地碾过一个深坑,剧烈地一颠,五脏六腑都跟着往上蹿了一下; 也许是心里头终究悬着事儿,睡不踏实,像浮在浅浅的水面上。 谢诗凝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睫毛颤了颤,带着刚睡醒的茫然和本能的不安。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猛地扭头,急切地往驾驶座瞄去。 霍晋承稳稳地把着方向盘,宽阔的肩膀像焊在了座位上,纹丝不动。 眼神跟探照灯似的,锐利地钉在前头弯弯绕绕、尘土弥漫的路上,专注得像在瞄准。 她这点细微的动静,他似乎立刻就有了感应。 头没完全转过来,只是下巴朝她这边极其轻微地一偏,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点刚睡醒才有的温和沙哑,像砂纸轻轻擦过粗糙的木头:“醒了?”他顿了一下,语气自然地放软,像哄着家里刚睡醒还有点迷糊、找不着北的小娃娃,“快了,再撑会儿,啊?” 谢诗凝顺着他下巴点的方向,带着点初醒的茫然和下意识的依赖,懵懵地、有点迟钝地朝车窗外望去—— 一片完全陌生的景象,带着铁打般的秩序和无形却沉甸甸的、令人屏息的压迫感,硬邦邦、冷飕飕地,瞬间撞进她眼里! 把她那点残留的、惺忪的迷糊劲儿撞得粉碎,呼吸都跟着一窒,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那只一直没松开、被霍晋承握着的手。 第22章 到达 高!是高得让人仰起脖子,脖子发酸也望不到顶的水泥围墙! 灰扑扑的,冰冷、坚硬,像一道巨大无比的灰色屏障,沉默而固执地隔绝了外面的山野和村庄。 墙头上,几道闪着冷冽寒光的铁丝网,带着狰狞的倒刺儿,像条盘踞的、沉默的巨蛇,无声地伏在那里,散发着冰冷刺骨的警告。 墙里头,是笔直得如同用墨线绷过、用尺子量过的大道,路面是硬实夯实的黄土,寸草不生,只有深深的车辙印。 道路两旁,杵着两排列队似的白杨树,树干笔直得惊人,树皮是青白色的,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地响,那响声都透着一股子整齐划一、不容置疑的肃杀劲儿。 就在这当口,远处猛地炸开一阵嘹亮得吓人、能刺破耳膜的吼声,穿透了干燥的空气,直冲云霄: “一!二!三!四!” 紧接着,是沉重整齐、闷雷似的脚步声!“咚!咚!咚!咚!” 无数双穿着厚实解放胶鞋的脚底板,狠狠地、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坚硬无比的夯土地面上,激起一小片一小片黄色的尘土烟。脚步声中间,夹杂着短促有力、像刀劈斧砍般干脆利落的“一二一”口令声。 那声音,那节奏,像无数面沉重的大鼓同时在胸腔里擂响,一声声,沉重地砸在谢诗凝骤然缩紧、怦怦乱跳的心口上,震得她手心瞬间就冒了汗,湿漉漉地贴在霍晋承干燥的手心里。 空气里的味儿也更冲了、更浓了:呛人的、干燥到极点的黄土粉末味儿;年轻小伙子们身上散发出的、浓烈得几乎化不开的汗酸味儿,热烘烘地弥漫在空气里; 还有机油、皮革混合的、属于机械和装备的特殊气味; 最浓的是一种硬邦邦、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无比鲜明、直冲脑门的气息——像是钢铁被烈日暴晒后的味道,混着浓烈的汗水和飞扬的尘土,一种独属于军营的、带着铁血与力量的味道。 这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像一层无形的膜,包裹着整个空间,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挺直腰板,连喘气都不自觉地放轻了,生怕扰乱了这紧绷的秩序。 吉普车在一个巨大的、用粗壮原木钉成的哨卡前,“嘎吱”一声,稳稳停下。 哨卡上方,一块醒目的白底黑字木牌子钉得端端正正,油漆有些剥落,但字迹清晰冷硬:“军事管理区”。 牌子下,两个持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的哨兵,像两尊用最坚硬的青石雕出来的塑像,纹丝不动地戳在那里。 军装洗得泛了白,膝盖和肘部打着针脚细密、方方正正的补丁,身板挺得溜直,仿佛用最精确的标尺量过。 他们的眼神,锐利得像淬了火的刀子,带着审视一切的警觉,直喇喇地穿透风尘仆仆、糊满黄泥的车窗玻璃,落在吉普车和车里的人身上。 那目光,冰冷、直接,带着一种能穿透皮肉的穿透力,像寒冬腊月里屋檐下挂着的、闪着寒光的冰溜子,扎得谢诗凝心头猛地一紧,被他握着的手下意识地用力回握,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自己另一只手的手心肉里,留下几个小小的月牙印。 “到了。”霍晋承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甚至透出点不易察觉的松快,像在惊涛骇浪里漂泊许久的船,终于看到了锚地那熟悉的、温暖的灯火。 他利落地推开车门,动作干脆有力,长腿一迈,稳稳落地。 双脚踩在营区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身板瞬间挺得笔直,像一棵骤然扎根在悬崖边的劲松,一股凛然的锐气自然而然地散发开来。 他习惯性地正了正头上那顶硬挺的军帽,一丝不苟地将风纪扣扣紧,勒住脖颈的喉结。 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精确的韵律感。 然后他大步走向领头的哨兵,手臂抬起,五指并拢,快如闪电,“啪!”一个标准得如同教科书般的军礼,手臂划破空气带起一阵风。 就在那一瞬间,他身上那股子平日里让全团官兵又敬又畏的“冷面阎王”的凛冽气势,“腾”地一下全起来了! 眼神沉静如水,却又锐利如鹰隼,整个人的气质像一把瞬间出鞘、寒光闪闪的钢刀,锋芒毕露。 跟刚才在车上,用他那布满硬茧的大手捂着她冰凉的小手,低声说着“手凉,给你捂捂”的那个带着笨拙温柔的男人,活脱脱换了个人! 仿佛刚才车里的温情只是谢诗凝的一场错觉。 领头的哨兵看清是他,绷得像鼓皮一样紧的脸皮子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眼神里那冰碴子似的审视瞬间融化,换成了发自内心的敬重,同样干净利落、力道十足地回礼,声音洪亮:“团长!” 谢诗凝深吸了一口气,推开车门,也跟着下了车。 脚刚一沾营区那硬邦邦、冰冷得像铁板一样的水泥地,一股凉气“嗖”地从脚底板直窜到天灵盖,硌得她脚心发麻,差点没站稳。 她抬眼,有些无措地四下扫视:一排排红砖营房,规规矩矩,像用尺子比着砌出来的,横平竖直,毫无偏差,透着一股刻板的秩序感。 白灰墙上,刷着鲜红醒目的大标语,字体遒劲有力,带着扑面而来的时代烙印:“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苦练杀敌本领,时刻准备打仗!”。 红漆有些剥落,露出底下的灰白,更添了几分沧桑。 空气里那股混合着浓烈汗味儿、干燥土味儿、机油味儿的独特气息,热烘烘地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属于男人的硬朗和粗粝。 跟她一路上偷偷幻想的、带着小院炊烟、抬头能看见满天星星、宁静祥和的随军生活,半点不沾边。 心里头那点离家前强压下去的、对新生活的小小雀跃,“噗嗤”一下,像被针尖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大半,只剩下一点空荡荡的皮。 一股沉甸甸的陌生感和隐约的失落堵在胸口,闷闷的,有点透不过气,让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霍晋承之前握过的那只手,指尖冰凉。 霍晋承这会儿正跟一个同样穿着四个兜干部军装(这是军官的标志)、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低声说着什么。 那男人中等身材,脸膛微黑,脸上堆着和气的笑容,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显得很恭敬。 只是他那眼角的余光,却像带着小钩子似的,时不时就飞快地往谢诗凝这边瞟过来一瞥,好奇得很,眼神里倒没啥坏心思,纯粹是看到稀罕物件儿似的探究——这鸟不拉屎的军营里,突然冒出个穿碎花小褂、白白净净漂亮的像年画里走出来的年轻姑娘,搁谁都想多看两眼。 第23章 欢迎 霍晋承简短地交代完,没急着转身。 他侧过身,很自然地朝谢诗凝这边一扬下巴,声音不高,吐字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水泥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老周,我爱人,谢诗凝同志。” 他特意用了“同志”这个在军营里最正式也最尊重的称呼,显得庄重。 这话像按下了某个无形的开关。 老周——周明教导员——脸上那点打量的神色“唰”地一下收得干干净净,全副精神都聚到了谢诗凝身上,笑容立刻又热络了几分,透着真诚的欢迎。 霍晋承这才转向谢诗凝,那调门儿跟变戏法似的,瞬间就软和下来,低沉温和的嗓音里带着点哄人的、安抚的意味,和他刚才对老周说话时那种公事公办的硬朗判若两人: “凝凝,这是周教导员,周明同志,营里同志们思想、生活上有个啥想不通的疙瘩,都找他,往后我要是有任务不在跟前,你有啥事儿,或者缺东少西了,找周教导员就成,千万别抹不开面儿,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 不是去拉她,而是动作飞快又轻柔地,将她被山风吹乱、粘在微微汗湿的脸颊上的一缕柔软发丝,小心地别到了她白皙小巧的耳后。 那动作快得很,带着一种不经意的亲昵和理所当然的占有感。 他粗糙的指腹不经意地蹭过她敏感的耳廓,留下一丝温热酥麻的触感。 谢诗凝的耳根悄悄红了,像染了淡淡的胭脂。 老周脸上的笑容一下子绽开了花,透着股实打实的热情和亲切,冲着谢诗凝连连点头,声音洪亮,带着北方汉子特有的敞亮: “谢同志,你好你好!热烈欢迎啊!到了咱们这儿,就跟回自个儿家一样!千万别拘束!霍团长说得对,有啥需要,你尽管开口,千万别客气!食堂在哪儿,服务社(小卖部)在哪,缺啥日用品,需要帮忙搬搬抬抬,都找我老周!” 刚才那点探究,全化成了滚烫的热乎劲儿,还带着点拍胸脯保证的豪气,仿佛谢诗凝的事就是他天大的事。 谢诗凝脸上还带着一路风尘的疲惫和初来乍到的拘谨,闻言立刻微微弯了弯腰,脸上努力绽开一个温婉得体的笑容,声音不大,但清晰文静,带着城里姑娘的斯文气: “周教导员您好,给您添麻烦了,以后要辛苦您了。” 她脸上有点热,霍晋承那自然而然的、带着呵护意味的动作,让她心里头那点浓得化不开的陌生感和失落,确实悄悄淡了些许,像是被那指尖的温度熨平了一角皱巴巴的情绪。 老周心里头可真是开了锅,翻江倒海! 他眼瞅着霍晋承——团里出了名、新兵蛋子晚上做噩梦都能梦见他黑脸的冷硬主儿,训起兵来眼风像刀子刮肉,说话带冰碴子能冻死人,嗓门一吼操场上的麻雀都能吓飞了的“冷面阎王”——这会儿对着自家小媳妇,轻声细语交代得那叫一个事无巨细! 那眼神温乎得哟,简直能把三九天挂在屋檐下的冰溜子给化喽! 我的个老天爷,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开天辟地头一遭哇! 他心里头惊讶得直咂舌,眼珠子都恨不得瞪出来,脸上还得使劲绷着,不能露了馅,憋得腮帮子有点酸。 那原本就热情的笑容里,顿时就掺进去了好几分“原来如此”的恍然和深深的感慨,赶紧把腰杆又挺直了些,声音洪亮地应承: “不麻烦不麻烦!应该的!应该的!为军属服务就是我们的工作嘛!”心里头却忍不住嘀咕:乖乖,这铁树开了花,阎王爷也有绕指柔的时候啊! 霍晋承这才冲老周点了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他转身大步走回来,绕到车屁股后头,“啪嗒”一声脆响,利索地掀开吉普车的后盖。 里面东西很多,除了他的行李卷和几个装着杂物的帆布包,他一眼就看到了谢诗凝那只藤条箱,箱子角还磨得有点毛了边,露出里面浅黄的藤芯。 他大手一伸,轻松地拎了出来。 箱子其实不沉,但他拎得很稳当,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宝贝。 走到谢诗凝身边,那只空着的大手再次极其自然地伸过去,不由分说地就把她那还有点微凉、带着点薄汗的小手,牢牢攥进自己温热干燥、布满硬茧的掌心里。 那动作,熟稔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又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天经地义的霸道劲儿。 他握得很紧,像是在无声地向这片陌生的土地、向所有可能投来的目光宣告:这是我的人,跟着我,别撒手。 “走,”他一手稳稳地拎着箱子,一手紧紧牵着她,声音低沉温和,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驱散了她心头的些许不安。 “车还得去后山根儿才能卸,咱先去落脚的地儿安顿。”说着,牵着她绕过沾满黄尘、泥点斑驳的吉普车头,走到副驾驶那边。 他替她拉开车门,宽厚的手掌习惯性地、几乎是本能地护在她头顶上方,仿佛那坚硬冰冷的车框随时会磕着她细软的头发。 等她小心翼翼地坐稳了,他才轻轻关好门,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和刚才在哨卡前那个冷硬如铁的团长判若两人。 他自己利落地绕回驾驶座,吉普车引擎再次轰鸣起来,在空旷寂静、只有远处口号声回荡的营区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响亮,引得远处几个路过的兵好奇地探头张望,目光扫过副驾上那个醒目的碎花身影。 车子稳稳驶离营部门口那片光秃秃、只有几棵小树苗的水泥地,拐上一条更窄、更僻静、尘土也更厚的土路,朝着远处山脚下一片稀疏的树林子里,隐约露出的青灰色小院开去。 车子刚拐过一个刷着标语的红砖营房的墙角,迎面就撞上一队正喊着震天响号子、呼哧带喘跑操的兵! 小伙子们一个个晒得跟刚从煤堆里扒出来似的,黑得发亮,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脖子往下淌。 军绿色的背心湿哒哒地贴在精壮结实的背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 他们背着鼓鼓囊囊的帆布挎包和军用水壶,步子砸在地上,“咚咚咚”闷响,像擂鼓,带起一溜呛人的黄烟,像条土龙跟在后面。 第24章 窘迫 队伍里不知哪个眼尖又胆大的兵油子,眼角余光扫到了吉普车副驾上坐着的谢诗凝 ——碎花小褂,衬得脸蛋白白净净,眉眼水灵灵的,跟旁边开车那位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低气压、脸色冷得像块刚从冰窖里刨出来的铁板的霍团长搁一块儿,那反差,简直比夏天的冰棍碰上了烧红的烙铁! 刺啦一声,惊掉下巴! “嘶……”队伍里响起一片极力压抑却又控制不住的倒抽冷气声,原本整齐划一、如同尺子量过的步子,“唰”地一下就乱了套,像被踩了尾巴的蚂蚁。 好几道目光跟被磁石吸住似的,带着惊奇、探究和年轻小伙子不加掩饰的直白,直勾勾地钉在了谢诗凝身上。 还有人忍不住抻长了脖子,想看得更真切点。 “看什么看?!”霍晋承一个冰冷的眼风如同实质的鞭子般“啪”地甩过去,声音并不算特别炸雷,却像淬了冰、裹着西伯利亚的寒风,带着一种能瞬间冻结血液的森然。 “眼珠子长后脑勺了?!再乱瞟,操场再加五公里!跑不完别想吃饭!”最后那句“跑不完别吃饭”,像块千斤巨石“咚”地砸进水里,溅起滔天巨浪。 整个刚才还像开了锅似的队伍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刚才还探头探脑、骚动不安的小伙子们,一个个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紧接着又被通了高压电,立马挺得跟一根根笔直戳在地上的电线杆子似的,脖子梗得死硬,眼珠子死死盯着前头战友那汗湿得能拧出水来的后衣领,仿佛那上面刻着绝世武功秘籍,多看一眼就能功力大增。 脚下的步子踩得又重又急,“咚咚咚!咚咚咚!”恨不得把脚下这黄土地给踩出个无底洞来,扬起的尘土比刚才更浓更高,像一堵移动的黄墙,几乎把他们自己都彻底淹没了,只留下一片模糊的、奋力奔跑的绿色身影和漫天黄尘。 谢诗凝被霍晋承这突然爆发的凛冽煞气,还有那群生龙活虎的兵瞬间噤若寒蝉、怂得跟见了老鹰的鹌鹑似的模样,吓得心里一哆嗦,脖子下意识地就往霍晋承结实的手臂边上缩了缩,肩膀都快贴上他硬邦邦的胳膊肘。 乖乖,这“冷面阎王”的名头,真不是白叫的!她男人这气势……够吓人! 心里头刚被老周的热情压下去一点的陌生和忐忑,又“噌噌”地冒了头,像雨后的小草,顽强地钻了出来。 她悄悄反手,更紧地、几乎是依赖地攥住了霍晋承那只一直没松开、给她传递着力量的大手,指尖冰凉。 霍晋承立刻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以及那微微的颤抖。 他握着她的大手,安抚性地、极有力量地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粗糙的指腹在她手背上极快地摩挲了一下,像是在说“别怕,有我”。 同时,他空着的另一只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骨节分明。 他眼神依旧冷冽地盯着前方乱窜的尘土和那群跑得更加卖力、恨不得插上翅膀的兵,只是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了,像一块坚硬的岩石。 吉普车在坑坑洼洼、颠簸得更厉害的土路上蹦跶着,七拐八绕,穿过一排排崭新的红砖营房。 越往山脚方向走,营房明显越少、越旧。 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像长了难看的癣,露出里面暗红的砖块,不少窗户上的玻璃都碎了,用颜色不一的木板或者发黄的旧报纸潦草地糊着,像打满了补丁。 空气里那股子汗味、机油味淡了些,多了点荒草和陈年土坯的气息。 终于,在一片相对僻静的后山根儿底下,一个孤零零的青砖灰瓦小院,闯进了谢诗凝的视线。 院墙不高,墙头坑坑洼洼,长满了枯草,墙角还攀爬着几根枯死的藤蔓,在初春带着寒意的风里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干涩的摩擦声。 看着倒是比前面那些规整严肃、标语刺眼的营房,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荒凉又带着点倔强生机的烟火气? 像被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一个老物件。 那院子杵在那儿,跟前边一排排崭新齐整、刷着鲜红标语的营房一比,活脱脱像个被岁月遗忘在犄角旮旯里的老古董,透着一股子不合时宜的陈旧和寒酸劲儿。 院墙是那种老旧的青砖垒的,不少地方的砖面都酥了,簌簌地往下掉着渣,露出里头黄扑扑的泥芯子。 墙头上缠满了枯死的藤条,黑黢黢的,像盘踞的蛇蜕,风一吹就发出“嘎吱嘎吱”干涩的呻吟。 两扇对开的木头门更是寒碜得可以,门板上那点可怜的红漆早掉光了,露出灰白干裂、布满深深浅浅沟壑的木茬,还咧着几道能轻松塞进手指头的宽缝,呼呼地透着冷风。 门环是生铁的,锈得跟墙皮一个色儿,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用手一碰,怕是要沾一手红锈。 整个院子,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没人疼、没人管”的破败和荒凉气,在初春的冷风里显得格外萧索,孤零零地守着山脚。 霍晋承把车停稳在院门前一小块还算平整的泥地上,下车绕过来,特意伸出手,结实的手臂稳稳地托了一下谢诗凝的胳膊肘,帮她下了车,动作小心得像扶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往前走了几步,离那摇摇欲坠的院门还有段距离就站定了。 两道浓黑如墨的剑眉拧得死紧,拧成了一个深刻的、能夹死苍蝇的“川”字。 目光沉沉地扫过那扇仿佛一阵大点风就能吹倒的破门、枯死纠缠如同乱麻的藤蔓、大片大片剥落如同丑陋疮疤的墙皮,还有门板上那几道刺眼的、能塞进小孩拳头的裂缝。 他的喉结狠狠地上下滚动了几下,腮帮子咬得紧紧的,牙关都绷出了棱角,像是把什么又苦又涩、堵在喉咙口的东西硬生生地咽了下去,那滋味儿肯定不好受。 他侧过脸,看向身边的谢诗凝,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更多的却是浓得化不开、几乎要溢出来的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他尽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放得软和些,试图解释,声音有点发干发涩:“就这儿了。” 第25章 失望? 他顿了一下,觉得这话太轻飘,太无力,又艰难地补了一句,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过。 “条件是…真不咋地,比我预想的还…” 后面的话,诸如“破”、“差”、“委屈你了”之类的词儿,卡在嗓子眼里,实在吐不出来,像堵着块硬石头。 他看着谢诗凝那双清亮澄澈、像山泉似的眼睛,生怕在里面看到一丝一毫的委屈、嫌弃或者失望,那比挨枪子儿还难受。 他赶紧又斩钉截铁地保证,那语气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给她一个沉甸甸的承诺:“委屈你先对付几天!新盖的家属楼封顶了,正粉刷呢!我头一个打了报告!等那边一拾掇利索,窗明几净的,咱立马搬!保证让你住上亮亮堂堂、暖暖和和的屋子!” 他语气急切,眼神紧紧锁着她,仿佛生怕她下一刻就会掉下眼泪或者转身就走。 然而,谢诗凝的目光,却像被强力胶粘住了,牢牢地钉在那个破败的小院上,一眨不眨。 她脸上非但没有预想中的失望和委屈,反而渐渐亮起一种奇异的光彩,那光芒越来越盛,几乎要驱散她脸上的疲惫。 破?旧?在霍晋承眼里是短处,是让他愧对妻子的地方。 可在她谢诗凝这儿,这分明是块蒙了厚厚灰尘、等待着主人来发掘的宝地! 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可以施展拳脚的天地! 她没等霍晋承再说什么,甚至没顾上回应他那急切又歉疚的保证,几步就蹿到了那扇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木门前,带着一股压不住的雀跃和强烈的好奇,伸手就去推门。“吱嘎—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子陈年的尘土味儿混合着潮湿的霉腐气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痒。 几间青砖灰瓦的屋子围成个四合院,瓦缝里钻出枯黄的草杆,在风里抖索着。 院墙根下堆着些不知名的破烂,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头黄褐色的土坯。 正当中一棵老槐树倒是粗壮,树皮皲裂得像老人的手,枝桠光秃秃地刺向灰蒙蒙的天。 后院一片荒草,枯黄倒伏,显出几分萧索。 霍晋承的心,跟着那“吱呀”声,又往下沉了沉。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身边新过门的小媳妇谢诗凝脸上。 这一路颠簸,从城里到这偏远的营区后山根儿,她脸上那点新嫁娘的羞涩和不安就没散过。 霍晋承喉结滚动了一下,预备着看到她皱紧眉头,或者强撑着说句“还行”。 他甚至在心里头飞快地搜刮着安慰的词儿,想着怎么哄她先安顿下来,承诺回头一定想法子改善。 谁知—— “好地方!”谢诗凝脱口而出,那声音脆生生的,里头压不住的惊喜像小火星子似的往外蹦。 她那双原本带着点怯意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像是拨开了云雾的月亮,一下子有了神采。 她甚至没顾上看霍晋承的反应,转身就小跑着回到他跟前,仰起那张还带着点婴儿肥的小脸,兴奋地指着院子,小嘴叭叭地,语速快得像炒豆子: “霍晋承,你看!青砖灰瓦!这多好,冬暖夏凉,瓷实着呢!这院子多周正!规规矩矩的四合院,现在上哪儿找这么规整的去?你看那棵老槐树!” 她指着那虬枝盘结的大树,“这得长了多少年才能这么粗?等夏天来了,树叶子一撑开,那得多大一片荫凉?在底下支张小桌,吃饭,歇晌,摇把蒲扇,多自在!还有后头!” 她踮起脚尖,努力指向后院那片荒草,“那块地!拾掇出来,种点小葱、青菜、黄瓜、西红柿……多好!吃着新鲜水灵,还省钱!东边那间厢房,” 她扭头看向东屋,眼睛亮晶晶的,“窗户大,敞亮!收拾出来给你当书房,你办公看书都舒坦。西边那间小点的,放点零碎家什正合适,柴火啊,农具啊……” 她越说越来劲儿,小脸红扑扑的,仿佛眼前这片破败景象在她脑子里“唰啦”一下撕开了蒙尘的旧布,露出底下热气腾腾、生机勃勃的农家小院图景。 霍晋承彻底看愣了。 他预想过一百种她可能的反应,独独没料到这一种。 这哪是面对破屋子的新媳妇? 这分明是在废料堆里扒拉出金疙瘩的寻宝人! 她那鲜活劲儿,那打心底透出来的、毫不掺假的欢喜和盼头,像一股滚烫的暖流,猛地撞在他心口上,比什么豪言壮语都更有力量。 悬了一路的心,“咚”一声,终于结结实实地落回了肚子里。 紧接着,一股又热乎、又软乎、还带着点酸胀的滋味儿猛地从心底涌上来,瞬间涨满了整个胸膛。 他嗓子眼儿有点发紧,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多余。 最终,他只是伸出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带着点笨拙的、甚至有点粗鲁的劲儿,用力地揉了揉谢诗凝柔软的发顶。 揉了两下,似乎觉得不够,又轻轻按了按。 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咧开,那笑容一下子冲淡了他眉宇间惯常的冷硬线条,竟罕见地露出几分带着傻气的温柔和如释重负。 “行!”霍晋承大手一挥,那架势跟他平时在团部下命令似的,斩钉截铁,透着一股子“只要你开口,天塌下来老子也给你顶住”的实在劲儿。 “听你的!你想咋拾掇,咱就咋拾掇!缺啥少啥,要木头、砖瓦、家伙事儿,只管言语!我找人弄!包管利利索索的!”他声音洪亮,震得院墙上的浮灰又簌簌落下几缕。 勤务兵小张正吭哧吭哧搬最后一把磨得油光水亮的老藤椅,刚迈过堂屋那高得硌脚的门坎儿,就听见自家团长那石破天惊的一句“听你的”。 好家伙!脚底下猛地一软,手里的椅子腿儿“哐当”一声就狠狠磕门框上了,吓得他一个激灵,赶紧使出吃奶的劲儿扶稳了,偷偷拿眼去瞄团长。 嚯!这一瞄可不得了!小张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团长脸上那笑……跟数九寒天里冻得邦邦硬的冰坨子,突然搁日头底下化了似的,暖烘烘的! 那眼神儿瞅着新嫂子……啧啧,小张心里头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扑腾扑腾直跳:我的老天爷!这还是团里那个说一不二、瞪眼能把新兵蛋子吓得腿肚子转筋的“冷面阎王”吗? 对着这娇娇小小、说话细声细气的嫂子,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这服帖劲儿……比那刚入伍的新兵蛋子还听话! 家具本就不多,统共也没几件:一张笨重的老榆木桌子,桌面坑坑洼洼,漆色斑驳; 两把一坐上去就“吱呀”乱响的老藤椅; 还有谢诗凝那个藤条箱子。 三下五除二归置完,塞进这空荡荡、落满厚厚一层灰的堂屋里。 嘿,你还别说,就这几件带着年头的旧家什一摆进来,那股子长久没人住的阴冷死气,愣是被冲淡了不少。 虽说屋里头还是简陋空旷得能跑马,墙角堆着杂物,四壁光秃秃,但到底有了点“家”的雏形,像个能喘气儿、能待人的地方了,不再是纯粹的空壳子。 第26章 收拾 霍晋承抬起手腕,瞅了眼那块表蒙子磨得发毛、表带也磨得油亮的旧上海表。 时针无情地指向了某个刻度。 他眉头习惯性地又拧紧了,拧出个深深的“川”字。 军务耽搁不起,火烧眉毛的事还等着他拍板。 他利落地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 钥匙沉甸甸的,黄铜的,还带着他胸膛的温热。 他一把抓起谢诗凝的手,不由分说地把钥匙塞进她小巧的手心里。 那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眼神却沉甸甸的,像托付的不是钥匙,而是什么千斤重担。 里头还藏着丝压不住的心疼和不舍,像细小的钩子。 “钥匙,拿好。”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秤砣砸在地上,沉得很,“这地儿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要啥缺啥,都等我下午回来,实在等不及,有急用的,” 他下巴朝前一抬,点了点院墙外头,“前排院子,李政委家,找他爱人周嫂子,人热心,好说话,别怕麻烦人家,后头车斗里那些,” 他指了指门外停着的绿色吉普车,“小张他们会搬进来,你只管说搁哪儿,别自己上手硬扛,听见没?”那语气,活脱脱像嘱咐个刚离了爹娘、啥也不懂的小闺女,絮叨得不行,跟他平时在团部惜字如金的模样判若两人。 谢诗凝的手被他的大手包裹着,手心立刻沁出了汗,冰凉的金属钥匙片很快就被捂热了。 他话里话外那实实在在的、沉甸甸的关切,像一股温热的溪流,悄悄漫过心田,把她初来乍到、离家的那点愁绪和不安,一点点熨平了。 她仰起脸,冲他露出一个安抚的、懂事的微笑,声音温温软软,像春风拂过柳梢:“嗯,听到了,你快去,正事要紧,别耽误了。” 她甚至抬起小手,轻轻推了推他结实的小臂,带着点催促的意味。 霍晋承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定,像是要把她这副又乖顺、又带着点初来乍到怯生生的小模样,一丝不差地刻进脑子里带走。 他没再啰嗦,利落转身,大步流星就朝营房办公楼的方向去了。 那背影,脊梁骨挺得笔直,像根戳在地上的钢钎,脚步踩得脚下的冻土都似乎发出沉闷的回响。 军大衣的下摆随着步伐有力地摆动。 可就在他高大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院门外那条土路尽头时,他还是忍不住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 那个纤细身影,还站在破败屋檐下,静静地望着他。 春风轻拂,地上的落叶在暖阳中翩跹起舞,几片半青半黄的香樟叶打着旋儿从她脚边掠过,刚才那点子温存和絮叨,眨眼就被他周身重新凝聚起来的军人硬朗线条盖得严严实实,仿佛从未出现过。 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春风里。 屋里,一下子静得可怕。 能听见灰尘从房梁上簌簌落地的声音,细微得像蚕啃桑叶。 窗户外头,后山的风轻柔拂过,似春日精灵在嬉闹,掠过抽芽的树枝,沙沙声如低语呢喃,更衬得屋内静谧安然。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木头沤久了散出的霉腐气,还有那股子空房子特有的、凉飕飕的“没人气儿”,直往骨头缝里钻。 谢诗凝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这一口气,像是要把这一路的辛苦颠簸,离开爹娘的心酸不舍,面对全然陌生环境的紧绷和茫然,都一股脑儿地吐干净。 胸口那根一直抻得紧紧的弦,终于“嗡”地一声,松了劲儿。 第一步,总算是落停了。 她不再是谢家那个没出门子的闺女谢诗凝了。 她是霍晋承的媳妇儿。 是这个破败小院暂时的女主人。 她转着圈儿,细细打量这个即将承载她新生活的“家”。 土坯墙坑坑洼洼,像长了赖疮,墙皮大片大片地往下掉,露出里面粗糙的黄泥。 旧式木头格子窗,窗棂上残存的破纸在风里呼扇着,发出“扑啦扑啦”的响声,像垂死挣扎的蝶翼。 堂屋地面是夯实的泥土,扫过,但依旧能看到细小的裂缝和凸起的土坷垃。 小张吭哧吭哧又搬进来两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往地上一放,激起一片尘土。 “嫂子,这些……搁哪儿?”小张喘着粗气问,额头上都是汗珠子。 那是谢父谢母硬塞给闺女的。 谢诗凝温柔细语地安排着:“辛苦小张同志了,这个麻袋先放东屋炕沿下,那个…放堂屋墙角吧。” 屋里是真空。 撩开东屋门帘,就一张光秃秃的土炕,炕席都没有。 西屋也一样。 厨房更惨,一个黄泥巴糊的土灶台,连口铁锅的影子都没有,灶膛里冷冰冰,积满了陈年的死灰。 水缸?没见着。 米缸?空的。 碗架子?想都甭想。 “这可真是…要啥没啥,赤手空拳开荒啊……”谢诗凝小声咕哝了一句,眉头不自觉地拧了个小疙瘩。 可那疙瘩只停留了一小会儿,又慢慢舒展开了,嘴角甚至悄悄弯起一点狡黠又得意的小弧度。 这点子困难,算个啥?她心里有底。 霍晋承大步流星赶到营部,雷厉风行地把几件火烧眉毛的军务处理得利利索索。 可脑子里那根弦,一直绷在后山脚下那个破院子和院子里那个纤细的身影上。 他抓起桌上那部黑色的摇把子电话,用力摇了几下,直接接通了后勤处。 “老赵?我,霍晋承。”他开门见山,声音带着惯常的命令口吻,但比平时更急更冲,“对,有个紧急任务,我家那院子,后山根儿最破那个,门板快散架了,窗户纸跟筛子似的透风,墙皮哗啦啦掉渣,马上给我调一个班,要手脚最麻利的!带上结实木料、洋灰、新窗框子、糊窗户的高丽纸!再弄点白灰浆,屋里墙给我大致刷一遍,要亮堂!半天之内,拾掇出个能住人的样儿来!这是死命令!” 最后仨字,咬得嘎嘣脆。 后勤处长老赵在电话那头听得直嘬牙花子,心里头直犯嘀咕:霍阎王这是铁树开花了?啥时候见他为个住处这么火烧眉毛过?还是个破院子! 嘴上却不敢打磕绊,立马应道:“是!团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我这就派一班最得力的人手过去!” 不到半个钟头,一辆军绿色的解放大卡车就“突突突”地喘着粗气,开到了小院门口,“嘎吱”一声刹住。 车斗挡板“哐当”放下,跳下来七八个精壮的小伙子,穿着整洁的军装,袖口裤腿都挽着。 领头的是个黑脸膛的班长,嗓门洪亮得像装了喇叭,冲着迎出来的谢诗凝就是一个立正:“报告嫂子!后勤处一班奉命前来修葺房屋!请指示!” 声音震得院墙上的灰都往下掉。 第27章 入住 谢诗凝走到那位黑脸班长身边,语气温和却条理清晰地说道:“班长同志,有几处地方,恐怕还得麻烦大家伙儿帮帮忙。” 她引着班长走到东屋窗前:“您瞧,这扇窗棂朽得厉害,怕是不牢靠了,若是方便,能不能请您带的木料给加固一下?不然夜里风大,听着心里不踏实。” 接着又指向堂屋正墙:“这面墙最是当眼,若是能多刷一层白灰,屋里想必能亮堂不少。” …… 她说的都是实际遇到的困难,语气里没有挑剔,只有商量和实实在在的考量,每一条建议都点在要害上,既体谅战士们的工作量,又透着一股过日子的精细和主见。 黑脸班长是个经验老到的泥瓦匠,眼神在院子里那么一扫,心里头就门儿清了。 他大手一挥,分派起活计来干净利落,跟打仗似的: “二牛!带俩人,拆旧门!量准尺寸,新门板抓紧钉!榫卯给我卡严实喽!门轴别忘了,上足黄油!吱嘎响可不成!” “得令!班长放心!”叫二牛的壮实小伙儿响亮的应了一声,招呼着同伴就扑向了那扇破门。 “铁柱!你们组,负责窗户!破窗框子全给我卸了,换新的!木头碴子打磨光滑咯,别扎着嫂子!小六子!” 他点了个看着机灵的小个子兵,“你心细,眼头活!去糊窗户纸!要绷得紧,糊得平,一个针鼻儿大的窟窿眼儿都不许留!漏风可不行!” “是!班长!保证完成任务!”小六子挺起胸脯,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谢诗凝。 “剩下的人,跟我收拾墙面!”班长撸起袖子,“墙皮松的、鼓包的、起皮的,全给我铲干净喽!扫帚蘸水,把浮灰狠狠刷掉!刷墙的白灰浆给我兑稠点,抹匀实了!犄角旮旯都别落下!刷完看着得亮堂!” 命令一下,刚才还死气沉沉的小院瞬间就活了过来,热火朝天。 拆门板的“哐当”声,凿墙皮的“嚓嚓”声,锯木头的“嗤啦嗤啦”声,搅拌灰浆的“哗啦哗啦”声,汇成了一曲充满了力量的劳动号子。 谢诗凝看得有点眼花缭乱,心里直感叹部队的效率和战士们的手艺。 她插不上手这些力气活,但也没打算干站着。 谢诗凝见战士们个个干得满头大汗,心里过意不去。 想着得再烧点热水给大家解渴,可带来的那个暖水瓶早已倒空了。 她转身钻进那所谓的厨房,就傻眼了——灶台冰冷,别说锅了,连根引火的柴火棍都没有,就一个光秃秃的黄泥台子。 “小张同志!”她赶紧喊住正帮忙抬一根粗木料的小张。 “哎!嫂子!啥事儿?”小张抹了把汗,小跑过来。 “你看这…想烧点热水给同志们解解渴,可…可啥家伙什儿都没有…”谢诗凝有点不好意思地指了指空荡荡的灶台。 “嗨!嫂子您甭操心这个!”小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显得格外憨厚,“班长早想到啦!我们有准备!” 他说着,快步跑到吉普车后面,变戏法似的拎下来两个鼓囊囊的军用水壶和一个刷着绿漆的大号铁皮水桶。 “水是从营部锅炉房刚打的开水,还温乎着呢!杯子咱都自带!”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招呼战士们过来喝水。 谢诗凝心里头一暖,部队带出来的兵,想得是真周到。 这份细心,让她对这个陌生的地方,又添了几分好感。 趁着修房子的空档,谢诗凝也没让自己闲着。 她指挥着小张,把吉普车后车厢里卸下来的东西,一点点往屋里归置。 主要是谢父谢母给闺女准备的过日子的家当:两床厚实的新棉花被褥,几身换洗衣裳,一个沉甸甸的柳条筐里装着锅碗瓢盆,一小布袋白面,一小布袋小米…… 东西不多,零零碎碎,但每一样都带着爹娘沉甸甸的心意和过日子的烟火气。 小张搬着东西,看着谢诗凝有条不紊地安排,心里头对这个说话细声细气、干活却一点不含糊的新嫂子,又多了几分敬重。 营部办公楼里,霍晋承合上钢笔帽,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有些发暗。 心里头那点惦记像小爪子挠似的,不知道那破院子修得咋样了,更惦记着独自待在那里的谢诗凝。 他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军装外套,利落地穿上身,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风纪扣。 大步流星地冲出办公室,脚步比来时更急,恨不得一步就跨回后山根儿。 霍晋承没去食堂凑热闹,脚下一拐,直接钻进了小灶厨房。 炊事班长老王正抡着大铁勺在锅里搅和,看见他进来,有点意外:“团长?您咋亲自过来了?要啥让警卫员跑个腿儿就成!” “打两份饭,带走。”霍晋承干脆利落,眼神扫过热气腾腾的大锅。 “好嘞!给您多盛点肉!”老王麻利地应着,揭开旁边一个冒着白气的蒸笼,拿出两个大号的铝饭盒。 大铁勺伸进炖菜锅里,结结实实舀了两大勺软烂的白菜土豆,特意多捞了几片油汪汪的五花肉片盖在上面。 另一个饭盒装了冒尖儿的二米饭(大米小米混合)。 扣好盖子,又拿过军用水壶,咕咚咕咚灌满了滚烫的开水。 “团长,给您。” “谢了。”霍晋承接过饭盒和水壶,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又大又急。 等他大步流星赶回后山小院时,天已经擦黑了。 吉普车和卡车早没影了,新钉好的松木院门关得严严实实。 他推开院门,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 堂屋里亮着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着,把昏黄的光晕铺满了屋子。 眼前的景象让他猛地刹住脚,差点忘了喘气。 这还是那个落满厚灰、家徒四壁的破屋子? 墙刷了层薄薄的白灰浆,虽然刷得有点糙,透着点黄泥底子,可整个屋子亮堂了不老少,呛人的霉灰味儿也淡了。 新糊的高丽纸窗户,在灯下泛着柔和的米白,把冷风牢牢挡在外头。 新换的门板严丝合缝,松木的清香味儿还没散。 地面虽然还是土坯,但扫得溜光,一根草刺儿都看不见。 最让他心头一热的,是那股子新鲜的“家味儿”。 那张老榆木桌子擦得锃亮,摆在堂屋正中,上面铺了块蓝底印着小碎花的旧桌布。 桌布上,端端正正摆着个簇新的竹壳暖水瓶,瓶身红彤彤的,印着“劳动光荣”四个大字。 暖瓶旁边,一个崭新的搪瓷脸盆,盆底印着鲜亮的红双喜和两条胖头鱼。 脸盆沿上搭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新毛巾。 桌子角上,还立着个崭新的搪瓷茶缸,“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格外醒目。 第28章 理解 墙角,两个麻袋靠墙根立着。 东屋门帘(一块干净的蓝印花布)掀开一角,炕上褥子铺得平平展展,被子叠得四四方方。 柳条筐放在厨房门口,锅碗瓢盆码得整整齐齐。 谢诗凝正背对着门口,微微踮着脚,努力想把一块新的浅色碎花布帘挂到西屋门框上。 昏黄的灯光拢着她纤细的身影,透着一股子安静又踏实的劲儿。 “……都是你…一个人收拾的?”霍晋承的声音有点发紧,端着饭盒的手指头捏得死紧。 他记得谢家带来的东西,好像没这么新。 暖水瓶?脸盆?毛巾?茶缸?哪蹦出来的? 谢诗凝吓了一跳,布帘差点滑脱。 她赶紧挂好,转过身,脸上有点小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嗯!多亏了同志们,门窗墙面都拾掇利索了。我就…归置了下东西,擦了擦灰。” 她指了指暖水瓶和脸盆,语气尽量自然,耳朵尖却悄悄红了,“这些…是爸妈硬塞给我的…说新的用着趁手…一直裹在旧衣裳里,刚拿出来。” 说完,心里有点打鼓,偷瞄他的脸色。 这年头,新的暖水瓶脸盆可是扎眼的好东西。 霍晋承“嗯”了声,没深问。 爸妈疼闺女,给点压箱底,情理之中。 他更在意的是眼前这个焕然一新的“窝”和忙活了一下午的小媳妇。 一股强烈的愧疚感顶上来,压过了那点惊讶。 他大步走到桌前,饭盒和水壶“哐当”一声墩在桌上。 转过身,高大的影子把谢诗凝罩在灯光里。 “凝凝,”他声音沉沉的,带着军人特有的直来直去,少了命令的口吻,多了点涩意,“对不住。” 这三个字,他说得有点重。 “头一天进门,连口热乎饭都没让你吃上,院门都没进踏实,就把你一个人撂这空屋子里……”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话太干巴,不足以表达心里的滋味,那只大手无意识地搓了搓军裤的裤缝,显出点少有的局促,“让你自己……收拾这么大个摊子。我这当男人的……头一遭,没当好。” 他看着灯光下她温顺的侧脸,想到她一个人在这儿挂帘子、铺炕、擦桌子、摆东西,心里像被小针细细密密地扎着,又酸又胀。 他霍晋承的媳妇儿,进门第一天,过的竟是这种日子! 谢诗凝抬起头,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这个在部队里跺跺脚地皮都颤的男人,此刻脸上是实打实的歉意和自责,甚至有点笨拙的不知所措。 他在认真地检讨自己,觉得自己没尽到做丈夫的责任。 这份沉甸甸的、毫不掩饰的愧疚,比什么甜言蜜语都让她心头发软,鼻子也有点发酸。 她往前走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了些,能感受到他身上带来的寒气和他胸膛散发的热意。 她仰起脸,眼神清亮亮的,透着认真和一股子柔韧劲儿:“晋承,别这么说。”她的声音温软,却字字清晰。 “嫁你之前,我就想清楚了,你穿着这身军装,肩膀上扛着枪,守着国门,那是顶天的大事,军令如山,我懂。” 她顿了顿,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理解的弧度,“军嫂…军嫂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男人在前头守着国,女人在后头守着家。家里这点事儿,” 她环顾了一下焕然一新的屋子,眼神里带着点小小的骄傲,“我能撑起来,你别担心我,也别觉得亏欠。能把这小院收拾出点样子,等你回来,看着亮堂点儿,我心里头…挺高兴的,真的。” 说到后面,声音轻了些,脸颊上的红晕更深了,但话里的那份体谅、坚韧和对未来的期盼,清清楚楚,像一盏小灯,照亮了霍晋承心底那块愧疚的角落。 霍晋承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 煤油灯的光在她眼睛里跳跃,像碎了的星星。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然伸出手,不是揉头发,而是用带着薄茧的指腹,极轻、极快地在她微红的脸颊上蹭了一下,触感温热柔软。 动作快得谢诗凝都没反应过来,那带着枪茧的粗糙触感就消失了,只留下一点微麻的痒意。 “吃饭。”他声音有点哑,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干脆利落地转身去拿饭盒,掩饰着那一瞬间的悸动。 铝饭盒盖子掀开,炖白菜土豆和五花肉的浓郁香气混着米饭的热气,瞬间在小小的堂屋里弥漫开来,盖过了新木头和新纸的味道,带来了最踏实的烟火气。 霍晋承定定地看着她。 煤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跳跃,映得那双眼睛格外清亮,像刚被山泉水洗过似的。 她说“军嫂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天经地义。 那股子柔韧里透出的担当,像块烧得正旺的炭火,不声不响地,就把他心口那块常年被*务和风雪冻硬的地方,烤得暖烘烘、软乎乎的。 他目光不经意扫过她鬓角,发现沾了点刷墙落下的白灰,一缕细软的碎发也悄悄溜了下来,贴在微红的颊边。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那只握惯了枪、布满硬茧的大手就抬了起来。 指腹极其轻柔地蹭过她微凉的皮肤,笨拙又小心地把那缕不听话的头发别回她小巧的耳后。 动作有点僵,透着股生怕碰坏了的珍重劲儿。 一股陌生的、滚烫的热气猛地冲上他眼眶,酸胀得厉害。 他飞快地垂下眼皮,浓密的睫毛掩住了那一瞬间的狼狈。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又干又紧。 半晌,才从喉咙深处闷闷地滚出一个字:“…好。” 再多的话,都像被这浓稠的夜色和心头翻涌的情绪给黏住了,最终只化作一声更沉的:“…吃饭。” 他像是要掩饰什么,猛地转身,动作有点急地去掀那铝饭盒盖。 “咔哒”一声轻响,盖子掀开。 白腾腾的热气混着浓郁的饭菜香猛地扑出来,冲淡了屋里新刷墙的石灰味儿和煤油灯淡淡的烟味。 一盒是油亮喷香的二米饭,粒粒分明; 另一盒是炖得稀烂的白菜土豆,汤汁浓郁,上面明晃晃地堆着好几片肥瘦相间、油汪汪颤巍巍的五花肉,看着就解馋。 “营部食堂打的,凑合垫垫肚子。”霍晋承把洗干净的竹筷子递给她,声音还有点发紧。 “挺好!闻着就香!”谢诗凝是真饿了,肚子里早就唱起了空城计。 她接过筷子,挨着擦得锃亮的榆木桌边坐下。 一眼瞥见桌上那个崭新的“为人民服务”红字搪瓷茶缸,她立刻起身,走到红彤彤的竹壳暖水瓶边。 拔开软木塞,小心地倒了半杯滚烫的开水,双手捧着,轻轻放到霍晋承粗糙的大手边。 “喝口热水,暖暖身子,解解乏,你也辛苦了。” 声音温温软软的。 霍晋承没说话,目光在那冒着袅袅白气的崭新茶缸上停了一瞬,又移到她温顺的侧影上。 心口那块刚被炭火烤软的地方,又像是被这杯热水烫了一下,暖意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里钻。 他端起茶缸,吹了吹浮着的热气,仰头“咕咚”喝了一大口。 滚烫的水滑过喉咙,一路暖到胃里,也把刚才那点翻涌的情绪稍稍压了下去。 第29章 新家 堂屋里很安静。 昏黄的灯光拢着这一方小天地,把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刚刷过、还透着点湿气的白灰墙上。 空气里混杂着饭菜的香气、新松木门窗的淡淡清香、煤油灯燃烧时特有的微呛气味,还有一种属于彼此的、生涩又渐渐熟稔的暖意,无声地流淌着。 霍晋承端起饭盒,埋头大口扒饭,动作依旧带着军人的利落。 可眼角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扫过桌子对面。 灯光下,谢诗凝小口小口地吃着,腮帮子微微动着,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神情专注又满足。 她吃饭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像一幅暖融融的画。 这画面,比他带队攻下任何一个山头、完成任何一次演习任务,都更让他心头发软,脚下生根。 十几年枪林弹雨、枕戈待旦的心,被这灯光、这碗筷声、这小小的身影,一点点揉得没了棱角。 他筷子伸出去,又快又稳,精准地夹起饭盒里那片最厚实、肥肉最多的五花肉,手腕一翻,那肉片就稳稳当当地落进了谢诗凝的饭盒里,盖在她的米饭上。 谢诗凝筷子一顿,抬起头看他。 霍晋承正低头,专心致志地扒拉着自己饭盒里的白菜土豆,好像那片肉是自己长了翅膀飞过去的。 他咀嚼的动作都没停一下,耳根子却在灯影下悄悄漫上一点不易察觉的红。 谢诗凝嘴角忍不住悄悄往上翘,像偷吃了糖的孩子。 她没吱声,垂下眼,夹起那片浸透了肉汁、油光发亮的五花肉,小口咬了下去。 肥肉的油脂香瞬间在嘴里化开,混着瘦肉的嚼劲和咸鲜的酱香。 一股暖烘烘的热流,混着这踏实的肉香,从舌尖一路蔓延,暖烘烘地填满了整个心窝子。 墙上,两人的影子挨得更近了,随着灯火的跳动微微摇晃。 这曾经破败阴冷的小院,在这北方料峭的春夜里,第一次被这昏黄的灯火、简单的饭食和两个靠拢的身影,烘出了实实在在的、家的暖和气儿。 碗筷一空,霍晋承把最后几粒饭米星子都扒拉进嘴里,筷子往桌上一撂,发出清脆的声响:“缸空了,我去挑水。”他下巴朝黑黢黢的厨房方向一努。 “我跟你一块儿!”谢诗凝立刻放下筷子站起来,动作带着点急切,“后院干树枝多,我去捡点回来,晚上……烧水洗漱总得用。” 说到“烧水洗漱”,声音又自然地低了些,脸颊微热。 霍晋承看了她一眼,昏黄的灯光下,她眼睛亮亮的,带着点期待。 他没反对,只沉声叮嘱:“嗯,披件厚的,后山风硬,钻骨头缝儿。” 说着,自己先走到墙边,拎起搭在那儿的旧军大衣,不由分说地披在了谢诗凝肩上。 大衣带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汗味、皂角味,沉甸甸的,瞬间把她裹了个严实。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堂屋门。 一股带着寒意的晚风“嗖”地钻进脖领,谢诗凝赶紧把身上宽大的军大衣裹紧了些。 霍晋承走到院墙根阴影里,弯腰拎起一副半旧的木桶和一根磨得油光水亮的扁担,轻松得像拎两根柴火棍。 谢诗凝则从门后摸出个旧麻袋,抖了抖灰。 后院紧挨着光秃秃的山坡,荒草长得有半人高,杂七杂八的灌木和歪脖子树不少。 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被风吹落的枯枝败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天还没完全黑透,西边天际残留着一抹暗沉的橘红,映着山坡上光秃秃、张牙舞爪的树枝杈子,显得有些寂寥。 霍晋承把扁担水桶往井台边青石板上一撂,利索地挽起军装袖子,一直撸到手肘,露出结实有力、线条分明的小臂。 他弯下腰,大手在枯枝堆里一划拉,专挑那些手腕粗、耐烧的硬木枯枝,咔吧咔吧几下就利落地折断,拢了一大抱,动作又快又稳,带着一种力量的美感。 谢诗凝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低着头,借着天光,专拣那些细软蓬松、容易引火的干茅草和细小的枯枝杈,小心地往麻袋里塞。 两人离得不远不近,谁也没说话。 院子里只有脚踩在厚厚落叶上发出的“沙沙”声,还有霍晋承掰断粗枝时那干脆利落的“噼啪”轻响。 这安静,不尴尬,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踏实感,像是两人之间无声的默契。 霍晋承很快捡够了粗柴,用随身带的麻绳三下五除二捆扎结实。 谢诗凝的麻袋也装了小半袋金黄的引火柴,蓬蓬松松的。 他直起身,很自然地走过来,大手一伸就接过了那半袋引火柴:“够用了,我去打水。” 语气平常得像在说“吃饭了”。 他走到老旧的石头井台边,弯腰挂上木桶,抓住辘轳把用力摇动。 辘轳立刻发出“吱呀——吱呀——”干涩而悠长的呻吟,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没摇几下,哗啦一声,一桶清凌凌、泛着凉气的井水就被提了上来。 接着是第二桶。 霍晋承挂好扁担,微微屈膝,腰杆一沉,肩膀稳稳地顶住扁担中间。 肩膀肌肉绷紧的瞬间,两桶沉甸甸的水就被他挑离了地面。 扁担在他宽厚结实的肩膀上压出一道浅浅的凹痕,富有弹性地颤悠着,桶里的水晃出波纹,却一滴也没洒出来。 他接着伸出右手,一把将那捆沉甸甸的粗柴火夹在腋下,左手拎起装引火柴的麻袋,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才回头,目光落在谢诗凝身上,叮嘱了一句,声音在暮色里显得低沉:“看着点脚下,慢点走。” 说完,才迈开步子,挑着水,抱着柴,拎着麻袋,走得又稳又快,高大的背影在渐浓的暮色里像一座移动的山。 谢诗凝张了张嘴,那句“我帮你拿点”卡在喉咙里。 看着他一手抱粗柴一手拎麻袋,肩上还稳稳当当挑着两桶水,脚步丝毫不乱的样子,话又咽了回去。 她只能小跑两步,跟在他高大稳当的身影后面。 扁担颤悠的吱呀声,水桶轻微的晃荡声,还有他军靴踩在硬地上的笃实声响,交织在一起。 第30章 暖意 看着他稳稳挑水的背影,一步一步走进被暮色完全笼罩的小院,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冒出来,带着沉甸甸的暖意——这就是她的男人,她的家了。 脚踩在硬实的泥地上,每一步都觉得踏踏实实,像是生了根,扎进了这片土地里。 回到屋里,霍晋承哗啦一声,把两桶清凉的井水倒进灶房那口积了层薄灰的旧水缸里,水花四溅。 谢诗凝则把柴火分门别类,粗的靠墙根码放整齐,细软的引火柴堆在灶膛口顺手的位置。 “你坐着歇会儿,水我来烧。”霍晋承放好扁担和水桶,袖子也没放下,直接走到灶膛前那个矮树墩做的墩子前。 那墩子对他来说实在太矮,他两条长腿憋屈地蜷着,高大的身躯几乎把整个灶膛口都挡住了。 “我帮你引火,这个我熟。”谢诗凝挨着他蹲下来,从麻袋里掏出一大把蓬松干燥的枯草,熟练地拢成一个鸟巢状。 霍晋承没再坚持,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印着红五星的旧火柴盒。 嗤啦一声,橙红的火苗在黑暗中跳起,带着硫磺味儿。 他把火苗凑近谢诗凝手里拢着的干草团。 火苗贪婪地舔上去,干草立刻卷曲着,发出细微的哔剥声,欢快地燃烧起来,橘红色的光映亮了两人的脸庞。 谢诗凝赶紧小心地把这团跃动的火种塞进灶膛深处,又迅速添上几根细小的枯树枝。 火苗遇到新柴,欢快地向上蹿起,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把原本阴冷潮湿的小小灶膛瞬间映照得红彤彤、暖融融,也把两人凑近的脸庞染上了一层温暖的色泽。 一股带着松脂和草木清香的暖意,迅速驱散了灶房里的阴冷和霉味。 跳跃的火光中,霍晋承那张棱角分明、平时总带着冷峻线条的侧脸,被柔和的光晕笼罩,显得异常专注而平和。 他全神贯注地用烧火棍拨弄着灶膛里的柴火,让火舌舔舐得更均匀,燃烧得更充分。 谢诗凝抱着膝盖蹲在旁边,安静地看着那跳跃舞动的火焰,感受着越来越浓的暖意包裹住自己。 灶房里只有柴火燃烧时欢快的哔剥声,还有铁锅里(霍晋承已经架上了谢家带来的旧铁锅)的水开始受热,发出的细微滋滋声。 这声音,简单、原始,却充满了让人心安的、实实在在的烟火气,是家的声音。 锅里的水汽渐渐多了起来,白蒙蒙的雾气升腾,模糊了灶房那扇小小的、糊着新纸的窗户。 外头,天色彻底黑透,后山的风呜呜地吹过,带着哨音。 可这小院里,这盏昏黄的煤油灯透过窗户纸透出的微光,这灶膛里跳跃的、散发着暖意的火焰,还有这对刚刚开始搭伙过日子的夫妻,却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夜晚,悄悄地、扎扎实实地扎下了根。 锅里的水终于咕嘟咕嘟地翻滚起来,冒着大而密集的气泡,白腾腾的热气像开锅的蒸笼,直往上冲,顶得锅盖噗噗作响,整个灶房都弥漫着温暖湿润的水汽。 霍晋承一猫腰站起来,差点蹭着低矮的房梁。 他利落地拎起那个沉甸甸、外表有些磕碰的铁皮水壶,拔开壶塞,哗啦啦地将滚烫的开水灌满了两个红双喜暖水瓶。 灌水时,手臂上绷紧的肌肉线条在火光下清晰可见。 壶里还剩了点底儿,他顺手倒进了谢诗凝刚拿出来的旧搪瓷脸盆里。 “水好了,”他把那盆还冒着滚滚白气、烫手的热水墩在灶台边沿,声音不高,被灶火烤得似乎也带上了暖意,“你先洗。” 说完,眼神规矩地垂着,盯着自己沾了灰的军靴尖,“我去院里抽根烟,透透气。” 转身带上门出去了,关得严严实实,隔绝了灶房里蒸腾的热气。 谢诗凝瞅着关紧的木门,再看看盆里热腾腾、不断向上冒着白气的水,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外头传得神乎其神的“冷面阎王”,关起门来倒知道避嫌,心还挺细。 她往灶台里边挪了挪,背对着门,确保安全。 然后才解开军大衣扣子,从怀里贴身的小褂口袋里,掏出块崭新的、雪白雪白的毛巾,还有一块用旧油纸仔细包着的、带着淡淡桂花清香的胰子。 兑了点缸里的凉水,水温变得温温的正好。 借着灶膛里一闪一闪的、尚未熄灭的红光,她拧干毛巾,仔仔细细地擦洗着脸颊、脖颈、手臂。 热乎乎的水浸润着皮肤,一天的尘土、奔波和紧绷的神经,都仿佛顺着水流走了,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心终于踏踏实实地落回了原处。 胰子的清香混着柴火的烟火气,萦绕在鼻尖,是安心的味道。 等她收拾清爽,换了身干净的碎花小褂和棉布裤子出来,霍晋承已经在堂屋了。 他正弓着高大的身躯,半蹲在地上,手里攥着块半湿的旧布头,一下一下,特别认真、甚至有点用力地擦着老榆木桌子的一条桌腿,那专注劲儿跟擦他那把宝贝手枪的枪管似的。 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跳跃,将他眉宇间那股子战场带回来的冷硬煞气,奇异地磨得柔和了不少,添了几分居家的温润。 “我好了。”谢诗凝站在东屋门口,轻声说。 霍晋承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 刚擦洗过的谢诗凝,小脸红扑扑的,带着被热水熏蒸过的健康红晕,几缕湿漉漉的乌黑发丝贴在光洁的鬓角,眼睛像被水洗过的黑葡萄,亮晶晶地望着他。 他喉结不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目光飞快地从她水润的脸庞上移开,重新落回手里的抹布上,声音听着比刚才更紧了些:“嗯,那…我也去洗洗。” 说完,几乎是有点匆忙地起身,抓起脸盆架上另一块毛巾,大步走进了灶房,关上了门。 等他再回来,脸上带着水汽,额前的黑发也湿了几缕,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清爽的凉意。 谢诗凝已经把东屋的土炕铺好了。 新崭崭的被褥铺得平平展展,枕头拍得松松软软。 她把自己从娘家带来的、洗得发白的旧褥子,仔细垫在了最下面,既隔凉又节省。 “睡吧。”霍晋承走到炕沿边站定,目光落在炕上——明显只铺开了一个足够容纳两人的宽大被窝。 这土炕不小,可眼下,新婚第一晚,两个人得挤一个被筒取暖了。 他嗓子眼儿有点发干,下意识地清了清喉咙。 “嗯。”谢诗凝低低应了一声,心口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 她手脚麻利地脱了外衣和棉裤,只剩贴身的棉布衫裤。 像只灵巧又害羞的小猫,哧溜一下钻进被窝,紧紧贴着冰凉的土坯墙那侧,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亮地看着炕沿边那个高大沉默的身影。 霍晋承走过去,噗地一口吹熄了炕头柜上的煤油灯。 屋里猛地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新糊的高丽纸窗户,在地上投下几块模糊的、水印似的白斑。 黑暗中传来他利索脱掉外衣裤子的窸窣声。 接着,带着一身井水洗过的微凉气息,他掀开被子一角,高大的身躯躺了进来。 冰凉的被窝里一下子就被他充满。 他身上散发出的热度,还有那股清爽的皂角味混合着男人特有的、充满力量感的气息,特别有劲儿地包裹住了谢诗凝。 她身体瞬间绷紧了,下意识地又往后缩了缩,后背实实在在地贴上冰凉的土坯墙,激得她控制不住地轻轻一哆嗦,牙齿都磕碰了一下。 黑暗里,霍晋承好像很轻地吸了口气。 他侧过身,一只温热、带着薄茧的大手伸了过来,带着不容置疑却又格外轻柔的力道,落在了她的腰侧,隔着薄薄的棉布衫。 那掌心滚烫的温度,烫得谢诗凝浑身一颤,呼吸都屏住了。 “过来点,”他低沉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刚躺下的沙哑和不容置喙,“墙凉,寒气重,别冰着。” 语气比平时下命令还让人没法儿躲。 谢诗凝的身子有点不听使唤,被他手掌那热乎乎的劲儿牵引着,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挪过去。 直到她的后背,隔着两层薄薄的棉布,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的形状——硬实,宽阔,像一堵暖烘烘的墙,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力。 那股热力一下子驱散了紧贴土墙的刺骨寒意,也把她整个人点着了,耳朵根子火烧火燎,心跳得像擂鼓。 霍晋承的手臂很自然地环过她的腰,把她松松地、却又密实地拢在自己怀里,下巴颏儿轻轻地搁在她柔软的发顶上。 他动作有点生疏,透着小心翼翼,手臂上的肌肉微微绷着,像是极力控制着力道,生怕勒疼了她。 “睡吧。”他又低低地说了一声,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头顶的发丝儿,带着安抚的意味。 第31章 号角 谢诗凝绷得像弓弦的身体,在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和暖烘烘的怀抱里,一点点、一点点地松软下来。 鼻子里全是他身上干净清爽的气息,陌生,却奇异地让人心安。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手臂的温度。 黑暗里,她悄悄弯了弯嘴角,在他怀里小心地挪了挪,脸颊轻轻贴上他温热的棉布背心,找到了一个舒服又暖和的姿势,闭上了眼。 虽然身子深处还有一丝微微的颤栗,可那种被稳稳护着、被暖意包裹的感觉,像冬日里的一碗热姜汤,暖洋洋地流遍全身,驱散了所有的不安。 霍晋承感觉怀里那小小的一团渐渐放松了,软和了,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 他自己心里那点局促和不自在,也跟着怀里这份温软踏实的触感慢慢消散了。 小媳妇儿身上淡淡的桂花胰子味儿混着干净的水汽,头发丝软软地蹭着他的下巴颏儿,有点痒,痒到心里。 他不由自主地收紧了点环着她的手臂,把她更密实地、保护性地搂住,像是抱着这世上最易碎也最珍贵的宝贝。 十几年枕着冰冷的枪睡觉,耳朵里听着的是风声鹤唳,从来没想过怀里能实实在在地搂着这么一团温软、鲜活、带着馨香的活气儿。 他闭上眼,下巴颏儿在她柔软的发顶上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蹭了蹭。 那副在战场上淬炼得冷硬如铁的心肠,被怀里这点小小的、真实的暖意,一点点浸润着,软化着。 (一夜无话,只有被窝里紧紧相贴的暖,和两个人渐渐安稳、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 天刚蒙蒙亮,窗户纸透进一层青灰色的、冰冷的光。 嘹亮、穿透力极强的起床号“嘀嘀哒哒——”猛地撕裂了清晨的寂静,从营区方向尖锐地扎过来。 霍晋承几乎是号声第一个音符蹦出来的瞬间就睁开了眼。 眼神清亮锐利,没有丝毫初醒的迷蒙,像潜伏的猎豹瞬间进入警戒状态。 他几乎是本能地、立刻低头看向怀里—— 怀里的小媳妇儿睡得正沉,脸蛋儿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长而浓密的睫毛安静地覆在眼睑上,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 呼吸又轻又匀,温热的气息一下下拂在他胸口那块薄薄的背心上。 昨晚上那点初时的拘谨和羞涩劲儿全没了,她无意识地又往他暖和坚实的怀里拱了拱,鼻尖轻轻蹭着他胸前的棉布,发出小猫似的、满足的轻哼。 霍阎王那冷硬如石刻的下颌线,一下子柔和得不可思议,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无比的弧度。 他屏住呼吸,动作小心得如同在拆卸一枚最精密的炸弹,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把自己的手臂从她脖颈下面抽出来。 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有些发麻发僵,他忍着酸胀感,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 然后,又仔仔细细、像布置重要阵地一样,把被角给她掖得严严实实,连肩膀都捂得密不透风,确保一丝冷风都钻不进去。 这才悄无声息地起身,摸黑在炕沿边摸索着穿上衣服裤子,动作轻巧得像一只经验丰富的夜猫子,没有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 谢诗凝是被厨房里传来的细碎、有节奏的响动,和一股钻进鼻子里的、暖融融、带着米油香的小米粥味儿给勾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身边的位置空了,被窝里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皂角混合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她披上外衣,趿拉着鞋,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灶房里,霍晋承高大的背影正对着灶台。 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金黄粘稠的小米粥,米油都熬出来了,稠乎乎的,散发着诱人的谷物香气。 灶台上还放着两个光溜溜、刚煮好不久的白煮蛋,壳上还带着水珠。 像是背后长了眼睛,霍晋承头也没回,手里拿着大铁勺在锅里搅合着,防止糊底:“醒了?” 声音带着点清晨特有的沙哑,却比平时温和许多,“洗把脸,准备吃饭。” 他顿了顿,勺子搅动的动作没停,接着说,“今儿我休整假,一会儿带你去城里供销社,买家伙什儿,缺啥少啥,一次置办齐。” 谢诗凝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像瞬间点燃了两盏小灯泡,那点刚睡醒的懵懂和羞臊早飞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雀跃:“真的?太好了!” 她立刻伸手往怀里贴身小褂的内兜里一掏,宝贝似的拿出那个卷了边、用得有点旧的小笔记本,献宝一样两步跨到他身边,塞进他空着的那只大手里:“喏!我都列好单子了!你看看还缺啥不?我昨晚又想起来几样!” 霍晋承把手里的铁勺靠在锅边,把手在裤子上随意蹭了蹭沾上的水汽,这才接过那本带着她体温的小本子。 就着灶膛口尚未熄灭的微光和窗户透进的晨光,他翻开一看,娟秀工整的小字写得密密麻麻,分门别类,条理清晰: 锅碗瓢盆 (吃饭家伙不能含糊):…… 过日子家伙什 (零零碎碎但必需):…… 大件儿 (得好好琢磨):…… 请客用的(要紧!):…… 霍晋承一行行看下来,这份单子详实得跟他看花名册似的,条理清楚,需求明白。 再看看小媳妇儿那双亮得灼人、满是干劲儿和期待的大眼睛,正巴巴地望着自己,他嘴角差点没绷住,赶紧用力抿了抿。 这哪是去买东西? 这分明是要去搬空半个县城供销社! 不过,他就喜欢看她这副当家作主、要把日子过红火的鲜活劲儿。 “行,听你的。”他把那小本子仔细折好,郑重其事地揣进军装上衣口袋,还用手在外头按了按,“车加满油了,吃完就走。”语气干脆,没有半分犹豫。 通往县城的土路,坑坑洼洼,像被无数车轮碾过。 绿色的军用吉普车像个不知疲倦的铁疙瘩,一路颠簸着往前拱,屁股后头拖着长长的黄龙。 谢诗凝坐在副驾上,手紧紧抓着车顶的帆布把手,小脸有点发白,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扭着头看窗外。 早春的北边地界儿,实在没啥看头。 远处的山包灰扑扑的,近处的黑土地刚翻过,露着土坷垃。穿着鼓鼓囊囊大棉袄的老乡,赶着慢悠悠的牛车,“吱扭吱扭”地挪。 第32章 进城 吉普车喘着粗气,终于吭哧吭哧地拱进了县城。 一路颠簸带来的那点晕乎劲儿,早被车窗外扑面而来的景象冲了个干净。 谢诗凝扒着车窗,眼睛不够使似的瞧着。 灰扑扑的土路两边,刷着鲜红的大标语; 行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或是臃肿的棉袄,胳膊肘、膝盖上打着各色补丁,像一幅幅移动的拼布画。 空气里飘着尘土味儿、牲口粪便味儿,还有不知哪家炉灶飘出的柴火烟气。 这景象在她这个现代人眼里,带着浓重的时代烙印,说不上繁华,可那股子扑面而来的、热腾腾的市井生气,却让她心里莫名地兴奋起来,像发现了新大陆。 霍晋承方向盘一打,绿色的军用吉普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县供销社门口。 好家伙,这“铁疙瘩”往那一戳,立马成了稀罕物。 过路的、蹲墙根儿的,眼神儿“唰”地一下全聚拢过来,好奇里又掺着点对军车、对车上那穿着军装的高大男人的敬畏。 霍晋承眼皮都没抬,对这些目光早就习以为常。 他利索地推门下车,军靴踩在地上“咔哒”一声响,绕到副驾那边,伸手就拉开了车门。 “哟!霍团长!今儿有空带新媳妇儿来采买啊?”供销社门口,一个穿着洗得泛白的蓝布褂子、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笑着迎上来,正是供销社的张主任。 他嘴里跟霍晋承打着招呼,眼神却忍不住往刚下车的谢诗凝身上溜了好几圈。 这姑娘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深蓝色列宁装,衬得小脸白生生的,眉眼水灵,往这灰扑扑的县城街头一站,跟朵刚掐下来的水仙花儿似的,扎眼得很。 霍晋承只是微微点了下头,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什么情绪:“嗯,张主任。” 他高大的身形往谢诗凝身边不经意地一站,肩膀宽阔,腰背笔直,像堵沉默的墙,那股子战场上带下来的凛冽劲儿无声地弥漫开。 刚才还好奇打量、甚至有点探究的目光,瞬间收敛了不少,不少人下意识地挪开了视线。 谢诗凝心里暗笑:自家男人这“冷面阎王”的招牌,真是比啥介绍信都好使。 她脸上却半点不露怯,大大方方地冲张主任弯了弯眼睛,算是打过招呼。 手往怀里一掏,那本卷了边的宝贝小本子就亮了出来,眼睛亮得跟探照灯似的,拽了拽霍晋承的袖子:“晋承,我们从哪头开始?锅碗瓢盆区在里头吧?走!” 她那口清脆的、带着明显城里腔调的普通话,在一众带着浓重乡音的交谈声里,显得格外清亮。 接下来,霍晋承算是开了眼,彻底领教了自家这小媳妇儿“当家”的本事。 谢诗凝目标明确得像带着作战地图,拿着她那写得密密麻麻的单子,直奔主题。 虽然这年头买东西多半凭票,可品相好坏、分量足不足、有没有瑕疵,那也得说道说道。 她掂起一口厚实的大铁锅,手指关节敲敲锅底,侧耳听听声儿; 拿起木头案板,翻过来掉过去地看木纹,手指头摸摸边角平不平; 捏着蓝边粗瓷碗,对着光看看釉面匀不匀,碗沿儿薄不薄……那动作,又快又麻利,透着股内行人的利落劲儿。 旁边几个挎着篮子、同样来采购的军属嫂子看得一愣一愣的,小声嘀咕起来: “瞧瞧人家霍团长家的,到底是城里姑娘,懂行着呢!” “可不嘛,这挑东西的架势,跟老采购员似的,霍团长真是好福气!” 这些细碎的话飘进霍晋承耳朵里,他脸上依旧没啥表情,像没听见。 他这会儿就是个最高效的“人形搬运机”。 大铁锅?肩膀一沉,稳稳扛起! 笨重的大立柜(供销社没现货,只量了尺寸记下回头找木匠打)?尺寸记牢靠。 那几十斤沉甸甸的土豆、大白菜? 一手拎起一麻袋,胳膊上的肌肉隔着军绿衬衣绷出清晰的线条,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往下淌。 他把军装外套脱了搭在臂弯,只穿着衬衣干活,愣是把供销社这闹哄哄的采购现场,干出了点训练场负重拉练的架势,引得不少人侧目。 谢诗凝一回头,正好看见他额角鬓边晶亮的汗珠,心里头那叫一个软和。 她凑过去,掏出自己新买的白毛巾(还没用过),踮起脚就往他脸上擦,小声问:“累坏了吧?要不咱歇会儿喝口水?” 霍晋承微微低下头,方便她动作,眼底那片对着外人时的冰碴子早化成了温泉水,声音也柔了下来:“这点东西算啥?跟你比划拉那些战场上的辎重差远了,你只管挑你的,看中啥咱拿啥,甭管多重,有我呢。” 他说着,粗糙的指腹忽然蹭过她小巧的鼻尖,带下一点不知啥时候沾上的浮灰,“看,都成小花猫了。” 谢诗凝脸一热,飞快地收回手,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这男人,在外头能冻死人,对着她,那点温柔劲儿简直能把她泡化了。 这一趟采购,真跟打了一场“物资歼灭战”似的。 吉普车后座塞满了锅碗瓢盆、暖瓶脸盆; 后备箱被米面粮油、白菜土豆塞得严丝合缝; 连谢诗凝脚边都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网兜,里面是针头线脑、香胰子牙刷这些小零碎。 车子启动,摇摇晃晃地往回开。 谢诗凝摸着脚边崭新的、带着凉意的搪瓷盆边儿,鼻尖萦绕着新木头(家具定金收据的味道)和土豆白菜混合的、属于生活的踏实气息,看着窗外飞快掠过的田野,心里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和对未来的热切期盼填得满满的。 这日子,有奔头! 车子开回部队家属院后山脚下的四合院时,太阳已经西斜,给灰扑扑的房顶镶了道金边。 屋里头又是一通热火朝天的忙活。 霍晋承那身板,力气大得吓人。 那些死沉死沉的物件,大铁锅、装满碗碟的箩筐、米面袋子,在他手里就跟没分量似的,搬挪摆放,稳稳当当。 第33章 生活 谢诗凝则像个最称职的指挥官,站在屋子中央,声音清脆地发号施令: “案板!搁灶台右边儿,对,就那块儿空档!离灶眼近点,顺手!” “碗橱!靠这面墙摆正!玻璃门冲外,透亮!以后碗碟摆里头,瞧着就舒坦!” “暖水瓶!放桌子角上!” …… 霍晋承,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在部队里是能让新兵蛋子腿肚子打颤的“冷面阎王”,这会儿却像个最听话的兵,闷声不响地执行着媳妇儿的每一条“指令”。 搬柜子、挪桌子,动作利落得像出操。 偶尔一抬眼,正撞上谢诗凝指挥时那双亮晶晶、闪着光、满是干劲和期待的眼睛。 他那张平时绷得像铁板、棱角分明得能硌人的脸,嘴角就自个儿往上跑,扯出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冷硬气儿,“唰”一下就散了,眉眼都跟着软和下来,像是寒冰捂在了暖炕上。 橘红色的光斜斜地从窗户溜进来,把小小的屋子染得暖烘烘、金灿灿。 刚才还空荡荡、冷清清的屋子,眨眼就变了样:乌黑锃亮的大铁锅,稳稳当当地蹲在了灶眼上,锅盖擦得能照出人影儿; 新碗橱的玻璃门后头,蓝边儿的粗瓷碗碟码得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小兵; 雪白的新毛巾,带着一股子淡淡的、好闻的肥皂清香,服服帖帖地搭在洗脸架子上; 就连脚下的水泥地,也被谢诗凝用新买的高粱穗扫帚,呼啦呼啦扫得溜光水滑,露出原本的青灰色。 霍晋承鼻尖上沾了点灰,额角也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大步走到院子里的压水井旁,蒲扇般的大手握住冰凉的铁把手,用力往下一压——“嘎吱——哗啦啦!”一股清亮的井水冲进搪瓷盆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弯腰,掬起一大捧水,猛地扑在脸上。 冰凉的水珠顺着他硬朗的下颌线往下淌,冲掉了风尘仆仆的燥热和尘土气,激得他一个激灵。 他甩甩头,水珠四散飞溅,在夕阳里闪着光。 走回屋里,一眼就瞧见灶台边那个忙得团团转的纤细身影。 “饿了吧?”他的声音带着刚洗过脸的清冽水汽,比平时软和不少,“想吃点啥?我给你弄。” 说着就挽袖子要往灶台凑。 “别动!” 谢诗凝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转身,几步就蹿到他跟前,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在了饭桌旁新打的小板凳上。 那板凳还散发着新鲜木头的清香气儿。 “今儿你出力最大!功臣就得坐着歇脚!” 她顺手抄起桌上的搪瓷缸子——也是新买的,雪白的底儿,一圈亮眼的蓝边——从暖水瓶里倒了满满一缸热水,塞到他手里。 “喝口水,润润嗓子,等着!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她可惦记着采购单上特意勾出来的“请客用的”好肉好菜呢,正好今晚拿自家这头任劳任怨的“大骡子大马”练练手,犒劳犒劳。 话音没落,她就风风火火地忙活开了。 雪白的富强粉舀进瓦盆里,兑上水,小手在里面揉啊揣啊,面团很快就变得光滑柔韧。 新买的菜刀,薄刃闪着寒光,被她握在手里还有点显大。 她掂量了一下,对着案板上那块肥瘦相间、红白分明的五花肉,“笃笃笃笃”就是一阵快刀切下。 肉片飞出来,薄厚均匀,码在盘子里像花瓣儿。 大白菜被她掰开,菜叶子水灵灵的,在水盆里洗得透亮。 小小的灶房里,铁锅烧热了,金黄的豆油滑进去,“滋啦——”一声响,白烟腾起。 肉片下锅,立刻卷边变色,浓郁的肉香混着酱香(谢诗凝特意从空间超市“顺”出来的豆瓣酱)猛地炸开,霸道地钻进人鼻子,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咕噜噜直叫唤。 霍晋承老老实实坐在板凳上,手里捧着那缸热水,指尖能感觉到搪瓷传来的温热。 他没喝,就那么端着,眼睛像黏在了灶台前那个忙碌的身影上。 橘黄的灯火映在她身上,光线映射,给她乌黑的发梢、纤细的脖颈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儿。 锅里升腾起的白色水汽,裹着让人垂涎的香气,氤氲在她周围,模糊又清晰。 锅铲碰撞着铁锅,发出清脆利落的“锵锵”声。 这幅画面,安静,温暖,充满了扎扎实实的、让人心窝子发烫的烟火气。 霍晋承看着,胸膛里那股劲儿,比当年带队拿下最难啃的高地、赢下最激烈的演习时还要烫,还要沉。 脚下这片地,因为有了这个在灶台前为他忙活的身影,才真正生了根,叫了家。 他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握着搪瓷缸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饭菜上桌,没那些花里胡哨,就是实打实的家常味儿: 一大海碗油亮亮、颤巍巍的五花肉炖白菜粉条。 五花肉炖得酥烂,筷子一夹几乎要化开,肥肉透亮不腻,瘦肉丝丝入味; 白菜叶子吸饱了浓稠鲜美的肉汤,软糯香甜; 粉条晶莹透亮,滑溜溜地裹着酱汁。 旁边一盘清清爽爽的炒土豆丝,根根细得像头发丝儿,带着点脆生的口感。 还有两碗冒着腾腾热气的宽面条,一看就是手擀的,又宽又厚,筋道十足。 谢诗凝特意用新买的小号蓝边粗瓷碗,盛了半碗清澈的肉汤,小心地推到霍晋承面前,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望着他,带着点小小的紧张: “快尝尝,看味道咋样?咸淡合不合适?我…我按感觉放的调料。” 霍晋承没二话,抄起新买的竹筷子——竹节都还带着青气——直奔主题,一筷子下去就夹起一大块裹满浓稠酱汁、颤巍巍的五花肉,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 肉块滚烫,在嘴里翻滚了两下,肥肉的丰腴油脂香和瘦肉的醇厚肉香瞬间在舌尖爆开,软烂得几乎不用嚼,浓郁的咸鲜里还带着一丝丝恰到好处的回甜(谢诗凝偷偷炒了糖色)。 他眼睛“嚯”地一下就亮了,像黑夜里的探照灯。 也顾不上烫,又连着扒拉了一大口吸饱了汤汁、软糯入味的白菜和滑溜溜的粉条,腮帮子立刻鼓了起来,嚼得又快又用力,一边嚼一边用力地点头,声音含混不清却透着十二分的肯定: “香!真他…真香!” 他差点带出部队里的口头禅,赶紧刹住,“凝凝,你这手艺…绝了!比咱团炊事班老张头炖的大锅菜,强一百倍都不止!” 那表情,活像挖着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满足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平日里刀刻般的冷硬线条全化成了暖融融的笑意。 谢诗凝看他吃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似的,比自己吃进嘴里还高兴百倍,心里头甜丝丝、暖烘烘的,像是泡在了温乎乎的蜜糖罐子里。 她也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土豆丝,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时不时就抬眼瞅瞅对面那个埋头苦吃的“大块头”,嘴角的笑意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碗底刚见空,霍晋承“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谢诗凝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大手一划拉,不由分说地把桌上所有的空碗、空盘子、筷子全拢到自己跟前,摞得老高。 “哎,我……” 谢诗凝刚开口。 “坐着,别动。” 霍晋承头也不回,端着那摞碗碟就往灶台边的洗菜盆走,语气干脆利落,带着点部队下命令的硬气,可细品又全是宠溺。 “忙活一天了,又是指挥又是掌勺,够累的,这点刷锅洗碗的活儿,归我。” 那架势,根本没商量的余地。 谢诗凝看着他那宽厚的背影,心里又甜又暖,知道拗不过他,也就由他去了。 她转身去外间,把那个簇新的大号白底蓝边搪瓷盆拿过来——盆底还印着个鲜艳喜庆的双喜字。 揭开锅盖,锅底还剩点温热的水,她又兑了点暖瓶里的热水进去,伸手试了试水温,刚刚好。 霍晋承手脚麻利得很,锅碗瓢盆洗得干干净净,摞在一边沥水。 两人就着这一盆温热的清水,轮流洗漱。 温热的毛巾擦过脸颊、脖颈,带走了一天的尘土和疲惫,毛孔都舒服得张开了。 换上同样是新买的、柔软吸水的棉布睡衣,软乎乎的布料贴着皮肤,浑身的筋骨都像是被温水泡过一遍,透着股说不出的舒坦和清爽劲儿。 霍晋承擦着脸,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小屋,最后落在正弯腰拧毛巾的谢诗凝身上。 昏黄的灯光下,她侧脸的线条温婉柔和。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踏实感,像这盆温热的洗脸水一样,熨帖地包裹住他钢铁般的心脏。 这日子,有她在,有这烟火气,真好。 他无声地呼了口气,连带着在外绷了一天的神经,都彻底松了下来。 第34章 请客 天刚蒙蒙亮,灰蓝色的晨光还没完全透进窗户纸,谢诗凝就醒了。 身边的热乎气儿已经没了,被窝里还留着霍晋承身上那股子干净清冽又带着点汗气的味儿,像被太阳晒透的松木混着铁器。 她侧耳听了听,后院果然传来“梆、梆、梆”的劈柴声,一下,一下,沉得很,稳得很,就跟他人似的,杵在那儿就是根定海神针。 她没赖炕,一骨碌就起来了。 今天请客,可得赶紧准备。 挽起袖子,露出细溜却结实的手腕子,她先把最要紧的——待客的吃食一样样往厨房搬。 那块五花肉,肥膘足有三指厚,油光锃亮,瞧着就喜庆; 大白菜瓷实得跟秤砣一样; 土豆滚圆饱满,沾着点新鲜的泥; 干粉条捆得整整齐齐,麻绳勒得紧紧的; 还有那五十个溜光水滑的鸡蛋,小心翼翼地码在柳条篮子里,用软布垫着。 刚把沉甸甸的大铁锅往灶台上端,霍晋承就挑着两满桶水进来了。 扁担在他宽厚的肩上轻轻一颤,水桶稳稳当当。 他额角鬓边冒着细密的汗珠,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蒸腾起一丝丝白气。 军衬衣的袖子高高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青筋随着用力的动作微微凸起,像盘踞的老树根。 “搁着,我来。”他声音低沉,带着刚干完力气活儿的微喘,哗啦一声把水倒进刚刷干净的水缸里,溅起几朵清亮的水花。 “没事儿,我搬得动。”谢诗凝正想试试这新锅的分量,也活动活动筋骨。 霍晋承没吱声,两步就跨到她跟前,大手一伸,铁钳似的抓住锅沿,轻松一提溜,那口沉甸甸的铁锅就跟长了腿似的,稳稳当当坐到了灶眼上。 动作快得,就跟在训练场上架他那挺宝贝机*一样干脆。 放好锅,他眼角一扫,顺手又把旁边装鸡蛋的柳条篮子拎起来,稳稳当当放到灶台最里面、不容易磕着碰着的旮旯角。 谢诗凝看着他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一点磕绊没有,嘴角忍不住就往上翘。 这男人,一身力气大的吓人,可偏偏用在给她搬锅挪碗上,瞧着就……特别靠得住,心里头那股暖乎劲儿,咕嘟咕嘟往外冒。 “今儿人多事杂,你歇着点。”霍晋承拿起葫芦瓢,舀了水开始哗啦哗啦刷锅,动作麻利得不像个只知道带兵打仗的团长,倒像个常年围着锅台转的老把式。 “歇不住,”谢诗凝拍了拍那块厚实的新榆木案板,“等人来了饭菜还没备齐,那多不像话。” 说着就弯腰去洗堆在地上的大白菜。 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冰凉刺骨,手指头一浸进去,立刻泛起红印子。 霍晋承刷锅的手顿了一下,眼角余光扫过她冻红的手,眉头几不可察地拢了一下。 他没说话,把刷锅水哗啦倒掉,转身从灶上温着水的锅里舀了两瓢热水,哗地兑进洗菜盆里。 “用温水。”他温柔的说了三个字,声音不高,平平淡淡的,可那语气就跟下命令似的,不容人反驳。 谢诗凝心里头那点暖乎劲儿,一下子涨满了。 她把手伸进温温的水里,舒服得轻轻喟叹了一声。 抬眼看他,他正低着头,用块旧布巾子专注地擦着锅沿的水珠,侧脸的线条还是那么硬朗,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可这点细微处的体贴,就像灶膛里刚点着的柴火苗,不大,却暖烘烘的,直往人心里钻。 日头刚爬到树梢尖儿,小院门口就热闹开了。 李秀兰那标志性的大嗓门,隔老远就亮开了:“霍团长家的!我们来啦!” 她打头阵,身后呼啦啦跟着昨天见过的两位嫂子,还有两个面生的军属,手里都没空着。 这个拎一把带着泥的小葱几头蒜,那个掐一把刚摘下来、叶子上还挂着亮晶晶露水珠儿的嫩菠菜。 “嫂子们快请进!”谢诗凝赶紧在围裙上蹭了蹭手,笑着迎出去,心里是真高兴,“正愁人手不够呢,你们可真是及时雨!” “哎哟喂!快瞅瞅这新置办的家当!”李秀兰一脚踏进堂屋,眼珠子就跟装了雷达似的,滴溜溜扫了一圈,嗓门洪亮地夸着。 “啧啧,这大铁锅,好家伙,炖头小牛犊子都富余!”顺手就把带来的小葱塞给谢诗凝,“自家院里长的,味儿冲,炒菜香得很!” 其他嫂子们也笑着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小葱蒜苗那股子辛辣气儿,混着菠菜水灵灵的清香,一下子就把小小的堂屋塞满了,人气儿也“噌”地旺了起来。 正巧霍晋承从后院抱了一大捆劈好的柴火进来。 他那高大魁梧的身板儿往门口一站,像堵墙似的,屋里原本叽叽喳喳说笑得正热闹的嫂子们,声音“唰”地就矮下去好几度。 眼神都有些飘,带着点本能的敬畏和拘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霍团长!”嫂子们齐声招呼,声音绷得紧紧的,透着小心和恭敬。 霍晋承没言语,只微微点了下头,径直走到灶膛口。 他把柴火码得整整齐齐,一丝儿乱茬都没有,动作利落得像在码放弹*箱。 直起身,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阎王脸”对着众人,声音低沉得像块石头落地:“辛苦嫂子们。”说完,转身就想往后院走——这女人堆儿里的热闹,他一贯是能躲就躲。 “哎!霍团长,您可别走!”李秀兰胆子最壮,笑着往前一步就给拦住了,嗓门亮堂。 “今儿您可是正经八百的主家爷们儿,哪能躲清闲?再说了,”她一指案板上那块油光水滑、厚墩墩的五花肉,“剁肉馅儿这力气活儿,非得您这双铁臂膀出马不可!瞅瞅这肉,多实诚!” 霍晋承脚步钉住了。 他看了看那块颤巍巍、粉白相间的肉,又看了看案板旁边那把新买的、厚背闪着冷光的切菜刀。 最后,目光像有根线牵着,落在了谢诗凝身上。 谢诗凝正被嫂子们围着问东问西,感受到那沉甸甸的视线,抬起头。 她冲他温婉地笑了笑,眼里带着点鼓励,还有点看自家男人热闹的促狭劲儿,轻轻点了点头。 第35章 帮忙 霍团长没招了。 他抿了抿唇,那下颌线绷得更紧了。 硬着头皮走到案板前,高大的身躯往厨房里一站,感觉这屋子都矮了一截。 他拿起那把对他来说有点袖珍的切菜刀,掂了掂,眉头习惯性地就皱了起来——这玩意儿轻飘飘的,还没他刺刀的三分之一沉,拿着别扭。 几个嫂子屏着气儿,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 只见霍阎王深吸一口气,左手“啪”地一声,蒲扇似的大手牢牢按稳了那块颤巍巍的五花肉。 右手刀起!那架势,不像要剁肉馅,倒像要劈开敌人的工事,带着一股子战场上才有的狠劲儿! “梆——!”第一刀下去,力道千钧! 结实的榆木案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肉块被狠狠劈开,差点飞出去! 案板都跟着跳了一下。 嫂子们吓得集体一哆嗦,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哎哟我的老天爷!”李秀兰拍着胸口直喘气,脸都白了。 霍晋承自己也愣了一下,似乎觉得这动静和预想的不太对劲。 他皱着眉,调整了一下握刀的姿势,手腕往下压了压,再下刀时,动作明显收敛了许多,但那股子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劲儿还在。 “梆、梆、梆……” 声音从最初的“砍杀”渐渐变成了还算有节奏的“剁馅儿”,虽然每一下还是力道十足,震得案板嗡嗡作响,旁边碗柜里的碗筷都跟着轻轻磕碰,叮当作响,但至少不那么吓破胆了。 他薄唇紧抿成一条线,全神贯注,棱角分明的侧脸绷得紧紧的,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那副“冷面阎王大战五花肉”的严肃认真劲儿,看得旁边的嫂子们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憋得脸通红,肩膀直抖,互相掐着胳膊忍着。 谢诗凝一边和嫂子们摘着菜叶子,一边偷眼瞧他。 看他那副如临大敌、笨拙却又努力适应的模样,心里头像被温水泡过,又软又暖。 她放下手里翠绿的菠菜,拿起一块洗得发白、干干净净的毛巾,很自然地踮起脚,轻轻地、仔细地替他擦了擦额角和鬓边的汗珠。 霍晋承剁肉的动作猛地一僵! 整个身体瞬间绷得跟拉满的弓弦一样,纹丝不动。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柔软微凉的指尖隔着毛巾的触碰,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还有她身上那股子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幽幽地钻进鼻子里,盖过了厨房里的油烟味。 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握着刀柄的大手,骨节都攥得泛白了,愣是没敢回头看她,只是从鼻腔里沉沉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那平日里被风吹日晒成古铜色的耳根子后面,悄悄地、一点点地爬上了一抹红晕,在厨房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下,格外显眼。 这细微到几乎无声的互动,可一点没逃过几个嫂子精明的眼睛。 大家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憋了半天的笑意终于忍不住从嘴角眉梢溜了出来。 哎呀呀,原来这能把敌人吓破胆、训起兵来狠得像活阎王的霍团长,在新娶的小媳妇儿面前,是这么个……纸糊的老虎! 这反差,啧啧,真稀罕! 人多就是快,厨房里很快就热气腾腾,各种诱人的香气混在一块儿,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直闹腾,咕咕叫。 大铁锅里,白菜粉条炖着大块五花肉,咕嘟咕嘟翻滚着浓稠的泡泡,霸道的肉香混着浓郁的酱香,一个劲儿地往人鼻子里钻,馋得人直咽口水。 旁边小灶上,金黄的小米粥熬得稠糊糊,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油亮亮的米油,看着就养人。 谢诗凝站在案板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的小臂,擀面杖在她手里飞快地滚动着,发出“哒哒哒”轻快的声响。 一张张圆溜溜、厚薄均匀的饺子皮像变戏法似的,从她手下飞出来,白生生的,摞在旁边的小簸箕里。 李秀兰带着几个嫂子围在另一张临时支起来的案板旁,手指翻飞,麻利地包着饺子。 你一句我一句,说笑声就没停过,小小的厨房充满了生气。 霍晋承终于从“剁肉”这项艰巨的战略任务中光荣“退役”,被李秀兰指派去当“火头军”。 他那高大的身躯,蜷坐在那个对他来说实在过于矮小的灶前木头墩子上,两条长腿憋屈地伸着,几乎无处安放。 手里捏着一根烧火棍,时不时伸进灶膛里拨弄一下烧得正旺的柴火。 跳跃的橘红色火苗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膛,将那平日里冷硬的线条都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晕,连那道平时显得格外严厉的浓眉,似乎都柔和了几分。 他沉默地看着灶膛里噼啪作响、欢快跳跃的火苗,偶尔抬起眼皮,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越过氤氲的水汽和忙碌穿梭的身影,飘向那个在案板前擀皮擀得飞起的纤细身影。 看她专注的侧脸,看她灵巧翻飞的手腕。 谢诗凝正低头擀着皮,擀面杖在面团上飞快滚动。 忽然觉得脸颊有点发烫,像是被灶火烤着了。 她一抬眼,正好撞进霍晋承看过来的视线里。 那目光很深,很沉,像两口望不见底的深潭,里面映着灶火跳跃的光点,专注得让她心头猛地一跳,像揣了只小兔子。 脸更热了,她赶紧低下头,假装全神贯注地对付手里的面团,可嘴角却忍不住悄悄弯起一个甜丝丝的弧度,像沾了蜜糖。 霍晋承被抓个正着,也有些不自在地立刻移开目光,重新盯着灶膛里的火苗,好像那火苗突然开出了一朵奇花,值得他研究半天。 他下意识地用烧火棍用力拨了拨柴火,动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乱,几颗火星子被拨得“噼啪”一声溅了出来。 “霍团长!火再旺点!这锅肉得大火滚着才香,才烂糊入味!”李秀兰大嗓门地指挥着,手里捏饺子的动作一点没慢,一个圆鼓鼓的饺子眨眼就成型了。 霍晋承立刻应声:“好。”声音低沉有力,像接到战斗命令。 他立刻收敛心神,腰杆都挺直了些,像盯战场态势一样,专注地盯着火势,往里添了两根粗壮的柴火棍。 “呼啦”一声,火苗猛地蹿高,熊熊的火光映红了他线条硬朗、神情格外认真的侧脸。 火光在他漆黑的眸子里跳跃,添了几分生气。 谢诗凝看着他一丝不苟执行“火头军”命令的样子,心里头那点甜意,就跟灶上那锅咕嘟咕嘟冒泡的小米粥似的,越来越浓稠,暖乎乎的。 她包好一个圆鼓鼓、捏着精致花边的饺子,趁人不注意,飞快地朝灶膛那边瞥了一眼。 霍晋承似乎心有所感,也恰好抬眼。 隔着蒸腾的水汽、弥漫的饭菜香和忙碌穿梭的人影,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没有一句话。 只有灶膛里柴火噼啪的爆裂声,锅里汤汁咕嘟咕嘟的翻滚声,嫂子们低低的笑语声。 第36章 暖房 他眼神里的那份专注和只有她能读懂的温度,她眼底流转的温柔和藏不住的笑意,都在这短暂的一瞥中无声地传递着、缠绕着。 谢诗凝只觉得脸颊火烧火燎,像抹了胭脂,赶紧低下头继续包饺子,手指却比刚才更灵巧了,捏出的花边也格外精致好看。 霍晋承则抿了抿唇,那向来紧抿的、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嘴角线条,似乎比刚才柔和了那么一丝丝,几乎看不出来,但整个人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冷硬气场,却在厨房这浓浓的烟火气里,悄然融化了不少,多了点人间暖意。 几个嫂子都是过来人,这点“眉来眼去”的小动作哪能逃过她们的火眼金睛? 大家互相递着眼色,笑得促狭又了然,但都体贴地没点破,只是包饺子的手更快了,笑声也更爽朗响亮了,充满了善意的调侃。 这小两口之间那股子无声的默契劲儿,那股子藏在烟火气里的甜,可比什么山盟海誓都动人,都让人心里头熨帖,觉得这日子啊,就该这么过。 眼瞅着日头升到了正当空,明晃晃地晒着,客人们陆陆续续到了。 打头阵的是昨天帮忙收拾屋子的后勤处几个小战士,一个个穿着整洁的军装,帽子戴得端端正正,精神头十足。 进门就挺胸抬头,“啪”地一个立正,声音洪亮地喊:“团长好!嫂子好!”眼神瞟向霍晋承时,那是满满的敬畏,跟新兵蛋子见了师长似的,大气不敢出。 霍晋承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他下巴朝堂屋里那张新买的方桌上抬了抬,那里放着新买的竹壳暖水瓶和几个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缸子:“自己倒水喝。” 语气虽然还是硬邦邦的,没什么温度,但这举动在几个小战士眼里,已经是天大的体恤了! 一个个受宠若惊地连声应“是!谢谢团长!”,小心翼翼地倒了水,捧着缸子规规矩矩地站在角落。 接着是霍晋承营里几个走得近的军官,有营教导员老周,还有两个连长。 大家进门都先跟霍晋承打招呼,握手,动作标准有力,语气带着下级对上级的恭敬。 霍晋承在外人面前,那“冷面阎王”的架子端得是十足十,话极少,点头,握手,都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眼神一扫,就能让人下意识地站得更直。 “老霍,行啊!这小院拾掇得真不赖!亮堂,干净!这有媳妇儿就是不一样,日子立马就活泛了,有滋有味!” 教导员老周是个爽朗的中年汉子,嗓门洪亮,拍着霍晋承的肩膀哈哈笑着打趣。 霍晋承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从鼻腔里沉沉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但目光却下意识地扫过窗明几净、地面扫得光光的堂屋,掠过厨房门口谢诗凝忙碌的、系着碎花围裙的侧影。 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和暖意,那感觉,比在演习里端掉对方指挥部还舒坦。 饭菜流水似的上了桌,热气腾腾,香气霸道地直往人鼻子里拱,勾得人肚子咕咕叫。 正中一大盆油汪汪、颤巍巍的白菜粉条炖五花肉,酱色的肉块足有小孩拳头大,看着就解馋; 旁边是贴得焦黄酥脆、边儿翘起来的玉米面饼子,金灿灿的,散发着粮食的焦香; 一大盘白胖胖、圆鼓鼓的饺子,冒着诱人的热气,肚儿鼓鼓的,一看馅儿就足; 凉拌的菠菜翠绿爽口,淋了葱油的白豆腐嫩生生的; 黄澄澄的小米粥盛在大海碗里,稠得能立住筷子。 朴实无华,量大管饱,透着北方人家待客的实在劲儿,也透着女主人的用心。 大家挤挤挨挨地坐满了整整两桌。 几杯散装的高粱烧下了肚,男人们的话匣子就彻底打开了,嗓门一个赛一个地高。 聊营里训练的事儿,聊连队里新兵闹的笑话,气氛很快热闹得像开了锅。 谢诗凝在厨房忙完最后一点收尾的活计,也擦着手进来了。 谢诗凝刚在桌边霍晋承旁边空出的小板凳上坐下,还没坐稳当,一只盛得尖尖的、冒着热乎气儿的小米粥碗就推到了她面前。 碗里还稳稳当当地卧着一个剥好了壳、光溜溜的白煮蛋。 动作快得几乎没人注意,自然得像吃饭喝水一样,是霍晋承干的。 “嫂子,您这手艺真是这个!”一个姓孙的连长喝得脸膛发红,对着谢诗凝就竖起了大拇指,嗓门洪亮得能震得房梁上的灰往下掉,“这肉炖得,绝了!烂糊,入味,香得能吞掉舌头!比咱营部食堂掌勺的老张头强百倍!霍团长,您可是掉进福窝里了!娶了这么个能干又俊的媳妇儿!” 众人纷纷笑着附和,夸赞声不绝于耳,都说是团长好福气。 谢诗凝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脸颊微红,温婉地笑了笑:“都是嫂子们帮衬,我一个人可支应不开这么大的场面,还得谢谢大伙儿捧场。” “诶,嫂子您可甭谦虚!”另一个喝得有点高的军官(王连长)接口道,舌头都有点大了,脸红脖子粗,“老霍这家伙,以前在营里,那日子过得叫一个糙!除了那身军装洗得还能见人,屋里头?嘿!那简直跟被炮轰过似的!乱得下不去脚!我们都私下打赌,就他那阎王脸,配上那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性子,这辈子指定得打光棍!哪个姑娘能受得了?嘿!谁成想啊谁成想,嫂子您一来,这‘阎王殿’立马就变样了!窗明几净,热汤热饭!嫂子,您可是降服了咱们霍团长的女英雄!了不得!佩服!真佩服!” 这话带着浓浓的酒意和玩笑劲儿,却也掺着几分真心实意,引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连小战士都忍不住偷着乐。 霍晋承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扫了那个说话的军官一眼。 那眼神并不锐利,却沉甸甸的,像压了块石头,带着无形的压力,让热闹的空气瞬间凝滞了一下,笑声像被掐住了脖子。 那王连长被他看得一个激灵,酒意顿时醒了大半,后脖子有点发凉,讪讪地咧了咧嘴,赶紧找补:“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团长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嫂子您别介意……” 第37章 挑衅 霍晋承没理他,目光转向身边的谢诗凝。 只见她脸颊更红了,正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那碗热粥,长长的睫毛垂着,盖住了眼底的情绪,看不清是窘迫还是别的。 他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在桌子底下,一只带着薄茧、温热干燥的大手,悄无声息地覆上了谢诗凝放在腿上的手背。 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道,稳稳地、轻轻地握了一下,又用拇指指腹在她光滑的手背上,极快地、安抚性地摩挲了一下。 谢诗凝喝粥的动作顿住了。 手背上传来他掌心的温度和粗糙的触感,像一道细微却暖热的电流,瞬间驱散了那点因玩笑话带来的微末尴尬和无所适从,心里一下子踏实了。 她没抬头,也没抽手,只是反手,用指尖在他宽厚的手心里,极轻极快地、像小猫挠痒痒似的,轻轻勾了一下,回应着他的安慰。 霍晋承覆盖在她手背上的大手瞬间收紧了力道,随即又像怕捏疼了她似的,立刻放松了些,只是更稳地包裹着那只微凉柔软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对着刚才说话那王连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喧闹,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吃饭。” 两个字,平平淡淡,没什么情绪,却像按下了暂停键,饭桌上的哄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连忙低头,扒饭的扒饭,喝汤的喝汤,空气安静得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但谁心里都明镜似的:霍团长这是护短了。 谁敢让他媳妇儿难堪,哪怕是玩笑话过了火,他那张阎王脸也不是摆着看的。 王连长更是恨不得把脸埋进粥碗里。 谢诗凝感受着手背上源源不断传来的暖意和那股沉稳的力量,心里头那点甜,像化开的麦芽糖,丝丝缕缕,一直甜到了心尖儿上,之前的尴尬烟消云散。 她悄悄抬起头,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霍晋承正端着酒杯抿了一口,侧脸的线条依旧冷硬如刀削斧凿,可那微微滚动的喉结,还有握着酒杯时骨节分明、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指,在她眼里,都透着一股子笨拙又实在的可爱劲儿。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个娇滴滴、带着点刻意拿捏腔调的女声:“哟,这么热闹啊!霍团长家请客,怎么也不叫上我呀?”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崭新碎花布拉吉(连衣裙)、小皮鞋擦得锃亮、头发烫着时髦小卷、脸上抹了雪花膏和口红的年轻女人,扭着腰走了进来。 正是李旅长家的千金、方之俊指导员的新婚妻子——李倩倩。 她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穿着整洁军装的方之俊。 李倩倩一进门,那精心打扮过的样子就跟这满屋子穿着朴素军装或布衫、围着锅台转的军属嫂子们格格不入,像只花孔雀闯进了鸡窝。 她那双画了眼线的眼睛,滴溜溜地就往屋里扫,尤其是往谢诗凝身上瞟,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挑剔。 她早就听说霍晋承出了趟公差就闪电结婚,娶了个据说很漂亮的媳妇儿。 她心里那股子不服气和优越感就上来了。 当初她刚调到陆华军区时,可没少听人夸霍晋承这个“兵王”如何高大威猛,前途无量。 她仗着自己爹是旅长,妈是医院院长,硬是求着调到这边卫生所当护士(其实她书没读好,啥也不懂,全靠家里安排),一门心思想攀上霍晋承这棵大树。 结果呢? 霍晋承那张阎王脸,那冷得像冰碴子的眼神,直接把她吓得够呛,抛了几次媚眼都像抛给了瞎子,人家根本不理睬,还嫌她碍事。 后来她没辙,才嫁给了文质彬彬、待人温和的方之俊指导员。 可心里始终憋着口气。 今天听说霍晋承家请方之俊吃饭,她特意把自己拾掇得漂漂亮亮,非要来看看霍晋承到底娶了个什么样的天仙! 这一看,李倩倩心里那点高傲和不服气,瞬间变成了酸溜溜的妒火! 眼前这个叫谢诗凝的女人,穿着简单的碎花衬衫,围着围裙,头发也只是松松地挽在脑后,脂粉未施,可那张脸……清丽温婉,眉眼如画,皮肤白得透亮,尤其是那股子沉静温柔的气质,像山涧里淌过的溪水,干净又舒服。 站在高大冷硬的霍晋承身边,竟有种说不出的般配! 这哪里是土包子? 这分明是……李倩倩咬着后槽牙,心里更不是滋味了,觉得自己的风头全被盖过去了。 “哎哟,是方指导员和倩倩妹子啊,快进来坐!地方挤,别嫌弃!” 李秀兰作为主事的嫂子,赶紧招呼着,心里却嘀咕这大小姐打扮成这样来吃家常饭,可真够扎眼的。 方之俊有些尴尬地对众人点点头:“打扰了团长、嫂子,各位。”他扯了扯李倩倩的袖子,低声道:“别杵着,叫人。” 李倩倩这才收回钉在谢诗凝脸上的目光,勉强扯出一个假笑,对着霍晋承娇声道:“霍团长,恭喜啊!”那眼神还带着点不甘心,往霍晋承身上溜了一圈。 霍晋承眼皮都没抬,只对方之俊点了下头:“坐。”声音冷淡,跟刚才没啥区别。 李倩倩碰了个软钉子,心里更憋屈了。 她扭着腰,故意挨着谢诗凝坐下,那股子浓烈的雪花膏香气混着饭菜味,有点冲鼻子。 席间气氛有点微妙。 大家继续吃饭聊天,孙连长又夹了一大块炖得软烂的鸭肉,吃得满嘴流油,忍不住又夸:“嫂子这手艺,真是绝了!这肉卤得,比那国营饭店的还好吃!” 谢诗凝刚想谦虚一句,旁边的李倩倩就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孙连长,你这见识也太……啧啧,这肉也就凑合吧。你是没去过京市的‘富裕楼’!那才叫有名的大酒楼呢!人家那卤的鸭子,金黄油亮,皮酥肉嫩,入口即化,那才叫真本事!那味道,吃过一次就忘不了!哪是这乡下土灶能比得了的?” 她边说,边斜睨着谢诗凝,眼神里满是轻蔑和挑衅,就差把“土包子”三个字刻在谢诗凝脸上了。 第38章 护短 她这话一出,饭桌上瞬间安静了。 连空气都好像凝固了。 几个嫂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面面相觑。 孙连长嘴里的肉都忘了嚼,尴尬地张着嘴。 方之俊脸色也变了,眉头紧锁,低声呵斥:“倩倩!你胡说什么!” 谢诗凝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但依旧保持着平静。 她初来乍到,还不清楚霍晋承和方之俊的关系到底如何,也念着是客人,不想在乔迁宴上闹得不愉快。 她垂下眼,没接话,只是拿起筷子,准备给霍晋承碗里夹点菜。 然而,她身边的男人,反应比她快得多,也直接得多。 霍晋承原本握着酒杯的手,“啪”地一声放在了桌子上。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砸进沸水里,让所有人都心头一跳。 他抬起头,那张“冷面阎王”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地射向方之俊,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里碾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方之俊,你们两口子今天来,如果是吃饭的,我霍晋承欢迎,如果是来挑事的,”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脸色发白的李倩倩,最后落回方之俊脸上,每个字都砸得清晰无比,“操场上见,家里都管不好,怎么做指导员?” 这话,太重了! 整个堂屋死寂一片。 连灶膛里柴火爆裂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几个小战士吓得大气不敢出,恨不得把头埋进碗里。 嫂子们也都屏住了呼吸。 霍晋承心里那火气噌噌往上冒。 他刚娶进门的美娇妻,自己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连剁肉都怕吓着她,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这李倩倩倒好,上来就敢当着他的面,用这种尖酸刻薄的调调,说他媳妇儿做的菜是“乡野小灶”、“没见识”? 这简直是在他心尖上捅刀子! 要不是看在她是个女的份上,就凭她刚才那几句话,霍晋承的拳头早就让她躺地上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兵王”的怒火了!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骨节捏得嘎嘎作响,手背上青筋都凸了起来。 方之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难堪、恼怒交织在一起。 他本来就喝了点酒,加上之前也隐约听说过李倩倩当初是为了追求霍晋承才调到这个军营来的,心里一直有根刺。 现在被霍晋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用如此严厉甚至带点训斥的口吻点出来,说他“家里管不好”,这简直是把他的脸面踩在地上!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李倩倩厉声喝道:“李倩倩!你发什么疯!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立刻给霍团长和嫂子道歉!” 李倩倩完全懵了。 她没想到霍晋承会这么直接、这么不留情面地怼回来,更没想到一向温和的方之俊会当众如此严厉地训斥她! 她从小被父母娇惯着长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尤其是在她一直暗暗较劲、现在又明显比她漂亮的谢诗凝面前! 巨大的羞辱感和愤怒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她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指着谢诗凝,尖声哭喊道:“我凭什么道歉!我说错什么了?她本来就是个土包……” “啪!” 方之俊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筷乱跳,彻底打断了她后面更难听的话。 “你给我滚回去!”方之俊气得脸色铁青,指着门口的手都在抖。 李倩倩看着丈夫铁青的脸和霍晋承那冰冷刺骨的眼神,吓得浑身一哆嗦,剩下的话全噎在了喉咙里。 巨大的委屈和愤怒让她“哇”地一声哭出来,捂着脸,跺了跺脚,转身就冲出了院子,高跟鞋踩在泥地上发出急促而狼狈的嗒嗒声。 这闹剧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留下的尴尬和低气压,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方之俊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难看至极。 他深吸一口气,转向霍晋承和谢诗凝,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带着疲惫和歉意:“团长,嫂子,实在对不住!是我管教无方,扫了大家的兴!我……我代她向你们道歉!改天我再登门赔罪!” 说完,也不等回应,转身就追了出去。背影带着说不出的狼狈和落寞。 堂屋里一片寂静。 只剩下锅里汤汁咕嘟咕嘟的声音。 霍晋承看都没看方之俊离开的方向。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炖得软烂的五花肉,稳稳地放到谢诗凝碗里,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沉默:“吃。” 只有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从未发生。 紧接着,在桌子底下,那只温热干燥的大手再次覆上了谢诗凝的手背。 这次,不再是轻握,而是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道,将她的手整个包裹住,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传递着无声的安慰:别怕,有我,别理那些疯话。 谢诗凝看着碗里那块油亮的肉,又感受到手背上那坚定温暖的包裹,鼻尖忽然有点发酸。 刚才李倩倩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要说一点没往心里去是假的。 但此刻,霍晋承这简单直接的维护,这无声的安慰,像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所有的委屈和难堪。 她抬起头,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深处,没有怒火,只有一种沉沉的、让人心安的保护欲。 她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指,然后低下头,夹起那块肉,小口地吃了起来。 嗯,真香。 心里头那股甜丝丝的感觉,像灶上熬着的糖,越来越浓。 霍晋承看着她低头安静吃饭的样子,紧抿的嘴角终于松动了那么一丝丝。 他也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只是周身那股子生人勿近的气场,比刚才更凛冽了几分,像是在无声地宣告:谁再敢让他媳妇儿受半点委屈,他绝不客气。 这顿饭的后半程,气氛虽然不如之前热烈,但也慢慢恢复了正常。 男人们刻意找了些营区里轻松的话题聊,嫂子们也小声地拉着谢诗凝说话,只是眼神里都多了几分关切和了然。 后来,趁着霍晋承去后院拿东西的空档,李秀兰和另一个嫂子凑到谢诗凝身边,压低了声音: “诗凝啊,刚才那李倩倩,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那么个德性!”李秀兰撇撇嘴,一脸不屑? “仗着她爸是旅长,妈是院长,硬塞到卫生所当护士,本事没多少,眼睛倒是长在头顶上!当初可是追着霍团长屁股后头跑过一阵呢,被霍团长那张冷脸吓退了,才嫁了方指导员。现在看你嫁了霍团长,还比她漂亮,心里头不舒坦,找茬呢!” “就是就是,”另一个嫂子也接口道,“这人心眼小,还记仇。你今天让她丢了这么大脸,她肯定记恨上了。以后在营区里碰见她,可得留点神,别跟她硬顶,但也别太软和,省得她蹬鼻子上脸。有啥事,就跟我们说,跟霍团长说,千万别自己憋着!” 谢诗凝听着嫂子们关切的叮嘱,心里暖暖的。 她点点头:“谢谢嫂子们提醒,我知道了。”她心里清楚,有霍晋承在,李倩倩翻不起什么大浪。 但这份来自邻居的善意,让她在这个陌生的军营里,感到了更多的踏实和归属感。 而霍晋承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谢诗凝和嫂子们低声说话、脸上带着温婉笑意的样子。 他紧绷的脸色,在看到她笑容的瞬间,不易察觉地柔和了下来。 他走过去,很自然地拿起谢诗凝手边的空碗:“还添点粥吗?” “嗯,半碗就好。”谢诗凝抬头对他笑了笑,眼里的温柔能滴出水来。 霍晋承点点头,转身去盛粥。 高大的背影在狭小的堂屋里,显得格外可靠,像一座沉默的山,为她挡住了所有的风雨和不善。 谢诗凝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点甜,慢慢地沉淀下来,变成了一种更深沉、更踏实的暖意。 她知道,有他在,这日子,就稳了。 第39章 烫贴 送走最后几个还在门口唠嗑的客人,闹腾了一天的霍家小院总算彻底静了。 夕阳的金粉铺了一地,柴火垛、晾衣绳、连地上掉的两片白菜叶子都暖烘烘的。 空气里还裹着炖肉香、饺子味儿,混着点散不掉的酒气和男人身上的烟味,是家宴散场后特有的热闹余韵。 两人都没闲着,手脚麻利地收拾这“战场”。 霍晋承力气大,干活跟训练新兵似的利索。 那张死沉的折叠方桌,他一个人就稳稳当当靠墙立好。 散落的长条板凳,三两步码得整整齐齐。 剩菜剩饭,几趟就倒进了墙角的泔水桶。 谢诗凝挽着袖子,蹲在水盆边刷碗。 新买的蓝边粗瓷碗碟在温热的皂角水里叮当响,油污在丝瓜瓤子底下一点点褪干净,露出白生生的底子。 等锅碗瓢盆各归各位,堂屋地扫得溜光,连灶膛里的灰都掏净了,天早黑透了,墨蓝墨蓝的。 霍晋承划根火柴点亮桌上的玻璃罩煤油灯,豆大的火苗一跳一跳,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亮,刚刷的白灰墙还泛着点潮气。 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投在墙上,跟着火苗晃晃悠悠,像两个挨着的剪影。 谢诗凝解下蓝布围裙搭在椅背上,下意识揉了揉酸胀的后腰,轻轻吁了口气。 这一天下来,站得实在够呛。 霍晋承正码好最后一张板凳,一回头瞧见了她的小动作。 他几步跨过来,高大的影子一下子把她笼在光晕里。 没言语,那双骨节分明、常年握枪磨得粗粝的大手,直接就按在了她腰侧。 “嘶……”那手劲儿真不含糊,带着股不容分说的力道按在酸处,又疼又解乏,一股热乎劲儿直往里钻。 谢诗凝没防备,轻哼了一声,身子想往旁边躲。 “忍着点,揉开了就好。”霍晋承的声音在头顶,低沉,稳当。 他手上没停,力道却缓了些,指头准准地揉捏着腰眼附近几个酸胀的点,动作倒挺熟。 谢诗凝慢慢松了劲儿,后背抵着他硬邦邦的胳膊,腰上那温热有力的揉按,把一天的乏累一点点化开了。 她舒服地眯起眼,像只被捋顺了毛的猫,软软地靠着他。 揉了好一阵,估摸那酸劲儿散得差不多了,霍晋承才停手:“坐会儿,歇着。” 两人挨着坐到烧了一天还温乎的土炕沿上。 屋里静得很,就煤油灯芯偶尔“噼啪”响那么一声。 谢诗凝想起正事,从贴身小褂的内袋里掏出那个卷了毛边的记账本和今天剩下的钱票。 她把钱票在炕桌上一张张铺开,借着煤油灯跳动的光,一笔一笔地盘算。 灯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下小扇子似的影儿,鼻尖凑得近,沁出点细小的汗珠。 “新铁锅,十二块五;厚榆木案板,三块八;俩暖水瓶,十一块六……白面二十斤,富强粉贵点,花了……肉票三斤半,肉钱……”她低着头,手指点着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字,嘴里念念叨叨,心里那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过日子,就得这么一笔一笔抠算明白。 霍晋承没看那些摊开的票子,就侧身坐着,看她。 看她细白的手指头捻开那些毛票分票,看她眉头微蹙又展开,听她念叨着柴米油盐的琐碎账。 这场景,比他看过的任何作战地图都让他心里踏实,像船终于靠了岸。 屋里只有她低低的算账声和他平缓的呼吸。 算了半天,谢诗凝总算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个浅浅的、踏实的笑:“嗯,都对上了,今儿花销不小,可该置办的大件儿都齐了。” 她小心地把剩下的钱和花花绿绿的票(粮票、油票、布票)归拢好,捋平,准备收进本子里。 这时,一只厚实、带着薄茧的大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了她整理的手。 谢诗凝抬眼看他,煤油灯的光在她清亮的眸子里跳。 霍晋承没看钱票,从自己军装上衣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磨得边角发白、深棕色的旧牛皮钱包。 他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票子,多是十块五块的,还有一小叠各色票证——粮票、油票、布票、甚至几张工业券……一股脑儿,不由分说地塞进谢诗凝摊开的手心。 “拿着。”声音又低又干脆,像扔过来个手榴弹,“以后家里开销,你管。”语气平淡得像说明早出操,分量却沉甸甸的。 谢诗凝看着手里厚厚一沓钱票,那沉甸甸的分量让她有点懵,指头下意识捏紧了,能觉出纸币边的毛糙和票证的光滑。 这比上次的存折厚实多了。 “这……这太多了!你上次给的存折还在呢,这些你留着零用……”她声音有点慌,想把钱票推回去。 心想着他一个团长总得有点零花。 “不多。”霍晋承打断她,目光落在她脸上,昏黄的光映得他眼神深不见底,“我的津贴,养家,天经地义。”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够,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郑重的托付,像耳语,“……交给你,我踏实。”这几个字,像石头砸进谢诗凝心窝里。 娘家日子不差,嫁妆也体面,可这是她的男人,一个在枪林弹雨里滚爬、自己破了袜子都懒得补的军人,就这么把他活命的票证、现钱,一股脑儿塞到她手上,让她管这个刚搭起来的小窝。 这份沉甸甸、不带一点犹豫的信任,比啥甜言蜜语都烫心。 她鼻尖一酸,眼眶热了。 攥紧了手里的钱票,像攥住了他沉甸甸的心意。 “好。”她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怕他看见眼里的湿气。 手指却珍重地把那些还带着他体温的钱票,和自己剩下的,小心归拢,卷进那卷了边的本子里,动作轻得像包什么宝贝。 然后妥帖地放回贴身的衣兜。 小本子贴着心口放,也像熨着他滚烫的信任,熨着她砰砰跳的心。 这儿,就是他俩的家了。 霍晋承看着她像藏宝贝似的收好,看着她低垂温顺的颈子,眼底掠过一丝满意和安心。 他就喜欢看她这样,把家当宝贝护着。 这让他觉得,外头再大风浪,这儿都是他暖和和的窝。 屋里又静了。 煤油灯的火苗一跳一跳,光影在两人脸上晃。 霍晋承看着她安静温婉的侧脸,脑子里却闪过白天李倩倩那张尖酸刻薄的脸和她那些扎心的话。 他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心里那点暖意里掺进一丝担忧。 他这媳妇儿,性子太软和,太懂事了。 白天受了那么大委屈,回来一声不吭,还忙着招呼人、收拾碗筷。 这让他心里不是滋味,还有点……放不下心。 怕她太懂事,什么都自个儿忍着。 第40章 解释 “凝凝。”他忽然开口,声音在静夜里格外低沉。 “嗯?”谢诗凝抬头,疑惑地看他。 煤油灯的光映着她清澈的眼。 霍晋承喉结动了动,在琢磨词儿。 他不擅长说这些,但觉得必须说。 “白天……李倩倩,”提起这名儿,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冷意,“她那嘴胡吣的,你别往心里搁。” 谢诗凝没想到他主动提这个,愣了一下,随即温顺地点头:“我知道,不理她就是了。”她不想他烦这些琐碎。 “我跟她,”霍晋承语气斩钉截铁,带着急于撇清的劲头,“没半点关系。以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他强调着,眼神锐利地看着谢诗凝,像要把这话凿进她心里。 “她是方之俊屋里头的,就这。” 谢诗凝被他这郑重样儿弄得有点想笑,心里又暖。 她当然信他。 他那张“阎王脸”,对着李倩倩那种娇小姐,怕是多看一眼都嫌烦。 “嗯,我知道。”她轻声应,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嫂子们下午也跟我说了点她的事。” 霍晋承见她笑了,心里绷着的弦松了点,眉头却没全展开。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离她更近,昏黄的光勾出他硬朗的轮廓,眼神异常认真,带着不容错辨的严肃:“往后,再碰上这种人,受委屈,别自个儿憋着,一定得告诉我。” 他顿了顿,目光停在她白净温婉的脸上,那眼神深处,除了保护欲,还藏着担忧,“你是我霍晋承的媳妇儿,不用受任何人的气,谁给你不痛快,你就吱声。” 这话霸道,带着他的横劲儿,却像一股暖流裹住了谢诗凝的心。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认真和担忧的脸,看着他眼底沉甸甸的保护,白天那点小小的委屈彻底散了。 心里软得像化开的糖。 “好。”她声音更软了,带着点鼻音,像小猫哼唧,“我记着了。”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搁在炕沿上的大手,带着安抚的劲儿,“你也别气了,为那种人不值当,咱过好咱自个儿的日子就成。” 她指尖微凉的触感让霍晋承的大手动了一下,随即反手,把她几根手指轻轻拢在自己宽厚温热的掌心里。 他没说话,只是用力握了握,像无声的应承:有我呢。 看着他平时冷硬、此刻在灯下却透着股笨拙关切的脸,谢诗凝心里那点甜又漫上来。 她抿了抿唇,起了点促狭心思,小声说:“其实……白天你那样,怪吓人的。”她说的是他拍桌子怼方之俊那会儿。 霍晋承一愣,明白过来。 脸上没啥表情,耳根子却在灯影下悄悄红了一点。 他别开眼,瞅着跳动的灯芯,声音有点闷:“吓着你了?” “没,”谢诗凝摇摇头,看他别扭样儿,忍不住笑了,眉眼弯弯,“就是觉得……你护着我的时候,嗯……挺带劲的。” 声音轻轻的,带着点羞,又有点小骄傲。 哪个女人不稀罕自家男人这么护着? 霍晋承没想到她这么说。 带劲? 他这辈子听过的评价多了,冷血、阎王、煞神……“带劲”这词儿用在护媳妇儿上头,头一回。 他转回头看她。昏黄的光下,她笑得眉眼弯弯,脸颊染着淡淡的红,像朵悄悄开的花。 那笑干净又暖和,直撞进他心坎里。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没言语,只是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另一只大手抬起来,有点笨拙地,用那糙得很的指腹,轻轻拂过她散在额前的一缕碎发,替她别到耳后。 动作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劲儿。 这简单到近乎粗糙的动作,却让谢诗凝心尖猛地一颤,酥酥麻麻的。 她垂下眼,睫毛扑闪,脸颊更红了。 霍晋承看着她害羞的样子,心里因李倩倩起的那点不快彻底没了,只剩下满当当的暖意和一种沉甸甸的满足。 他收回手,清了清嗓子,起身走到桌边,“噗”地一声,干脆利落地吹熄了煤油灯。 “睡吧。”黑暗中,他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黑暗温柔地罩下来,只有窗外透进点朦胧的月光。 两人摸索着脱了外衣,躺进暖烘烘的被窝。 土炕的热气透过褥子烘上来,驱散了秋夜的凉。 谢诗凝习惯性地往他怀里偎,找那个最暖和安心的地儿。 霍晋承的手臂很自然地环过来,把她整个儿圈在自己坚实宽阔、带着热气的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她头发有股淡淡的皂角香,挺好闻。 “晋承……”谢诗凝在他怀里小声开口,声音闷闷的,软和和的,还带着点郑重。 “嗯?”他应了声,胸腔的震动咚咚地传过来,又稳又有力。 “往后……我每月都记账,”她声音轻轻的,却清晰,“一笔一笔都记本子上,给你过目。”这是她对他托付这个“家”的承诺。 霍晋承的下巴在她柔软的发顶轻轻蹭了蹭,带着安抚:“不用看。” 他顿了顿,环着她的手臂紧了紧,把她更密实地拥在怀里,两人的身子严丝合缝地贴着,暖意交融,“你管着,就行。” 语气笃定,是全然的信。 末了,又低声补了句,像哄孩子:“睡吧。” 黑暗中,她温软的身子挨着他,发间的皂角清香丝丝缕缕缠绕过来。 霍晋承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又胀又暖。 他忍不住收紧了环着她的手臂,下巴在她发顶蹭了蹭。 谢诗凝在他怀里动了动,似乎是调整睡姿,柔软的发丝不经意扫过他的下颌和嘴唇,带来一阵细微的痒。 那点痒意像火星子,倏地点燃了什么。 霍晋承几乎是下意识地,循着那温热的来源,低下头去。 他的唇先是碰到她光洁的额头,带着夜里的微凉。 接着,像被磁石吸着,顺着她柔和的眉骨、紧闭的眼睑,一点点往下探寻。 动作带着点生疏的急切,却又奇异地轻柔。 粗糙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纤细的肩臂,传递着掌心的灼热。 谢诗凝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睫毛一颤,呼吸窒住了。 黑暗中感官被放大,他温热的鼻息拂过她的脸颊,唇瓣干燥而带着薄茧般的粗粝感,小心翼翼地碾过她的肌肤,激起一阵陌生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战栗。 她本能地攥紧了他胸前的衬衣布料,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模糊的呜咽。 这声低呜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霍晋承。 他猛地顿住。 粗重的呼吸喷洒在她额角,黑暗中,能感觉到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想起她今天站了一天,腰还酸着…… 第41章 护娃 “累了?”他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未褪的灼热气息喷在她耳畔,环着她的手臂却没松开半分,反而收得更紧了些,像要把她揉进骨头里,又像是怕惊扰了她。 谢诗凝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脸颊烫得惊人,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 她没说话,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他颈窝,蹭了蹭,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 霍晋承感受到她的依偎,心底那股躁动慢慢平息下去,被更深沉的爱怜取代。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 低下头,这次只是极尽温柔地、无比克制地,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干燥而郑重的吻。 “睡吧,”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哄慰的沙哑,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好好歇着。” 那只原本摩挲着她臂膀的大手,也移到了她后背,像哄孩子睡觉般,一下一下,极有耐心地、轻轻地拍抚着。 力道放得极柔,和他平日里的雷厉风行判若两人。 谢诗凝紧绷的神经在他温柔的拍抚下渐渐松弛。 额头上那个吻留下的触感清晰而滚烫,带着他强自压抑后的珍重。 她贴着他坚实温暖的胸膛,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渐渐恢复平稳,鼻息间全是他令人安心的气息。 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和被珍视的暖流包裹了她。 她在他一下下轻柔的拍抚中,身体彻底放松下来,意识也慢慢沉入温暖的黑甜乡。 霍晋承听着怀里渐渐变得绵长均匀的呼吸,黑暗中,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他保持着轻拍她的姿势,直到确认她睡熟了,才慢慢停下。 手臂依旧稳稳地圈着她,像守着最珍贵的宝藏。 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变得更轻缓了。 天光大亮,日头都晒到屁股了,谢诗凝才迷迷瞪瞪睁开眼。 身边的位置空荡荡的,还留着霍晋承身上那股子像太阳晒过的干草似的暖烘烘的味道,闻着就让人安心。 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一眼就瞅见桌上那个熟悉的搪瓷盆,白粥和煮鸡蛋捂在里头,旁边压着张纸条。 拿起来一看,那字儿写得,跟要戳破纸似的,力透纸背,一看就知道是霍晋承的笔迹。 可这内容嘛…… 凝凝: 粥和蛋温着,冷了必须热透再吃!别图省事,腰还酸不酸?晚上等我回来给你揉。 —— 晋承 谢诗凝“噗嗤”一声乐了,嘴角弯弯的。 这男人啊,在外头,是团里那些新兵蛋子提起来腿肚子都打颤的“冷面阎王”,一张脸板得像块生铁,嗓门一吼能震掉房梁灰。 可回了家,对着她,好家伙,直接变身“霍老妈子”,那叫一个啰嗦,那叫一个操心,就差把她当三岁娃娃供着了。 她慢悠悠地爬起来,洗漱完,坐到桌边。 粥熬得稠稠的,米香扑鼻。 刚喝了小半碗,前头家属院方向猛地炸开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紧跟着就是一片慌乱的叫嚷和杂沓的脚步声,跟滚油锅里泼了瓢冷水似的。 那哭声里的绝望劲儿,像根冰锥子,一下子捅破了清晨的宁静,也狠狠戳在谢诗凝心尖上。 她当医生的那根弦,“噌”地就绷紧了。 ……,, “坏了,出事了!”她心里咯噔一下,放下碗筷就往外冲。 前排院子早被围得水泄不通,大人孩子都踮着脚往里瞅,嗡嗡的议论声跟开了锅一样。 谢诗凝费劲地拨开人群往里挤,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儿直冲鼻子。 地上躺着个人,一身军绿衣裳都快被血染成了黑褐色,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身上好几处地方衣服都烂了,露出的皮肉翻卷着,看得人头皮发麻。 那人的脸,灰白灰白的,跟糊了层纸似的,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眼瞅着就要没了。 “卢连长!大壮!撑住啊住!”有人带着哭腔喊。 “造孽啊!多好的后生……” “为了护住那两个娃儿……硬是用自个儿的身子去挡刀啊!” “六个人贩子!个个手里有家伙!他就一个人!跟不要命似的扑上去了……” “公安同志赶到的时候……他……他人都快不行了,那两只胳膊还跟铁箍似的,死死抱着俩孩子,掰都掰不开!孩子没事,可他……” “那帮天杀的畜生,早跑没影了!” “他最后就剩一口气,求着公安同志……把他……把他送回营里来,说……说要见他娘最后一面……” 七嘴八舌的话,像一块块碎瓷片,在谢诗凝脑子里飞快地拼凑出一个让她心口发紧、眼眶发热的画面:年轻的卢大壮连长,今儿个本来是欢天喜地休了假去相亲的,半道上撞见人贩子光天化日抢孩子!他二话没说,赤手空拳就冲上去了!一个人,对上六个拿刀的亡命徒!为了护住那两个吓懵了的孩子,他就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当盾牌!不知道挨了多少下,身上被捅了多少个血窟窿眼儿!等警察赶到,打跑了坏人,卢大壮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可那双胳膊还死死护着孩子。他最后的心愿,就是让人把他送回军营,再见他那守寡多年、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老娘一面! “卢大娘……卢大娘来了!”有人尖着嗓子喊。 人群像潮水一样分开条缝,一个头发花白、腰都直不起来的老太太,被邻居半架半拖着冲了进来。 老太太一眼看见地上血葫芦似的儿子,那声凄厉的哭嚎,简直不像人能发出来的:“我的儿啊——!”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软软地就往地上瘫。 谢诗凝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军人!这就是军人!为了素不相识的孩子,真能把自个儿的命豁出去! 那股子血性和担当,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也把她骨子里那份当医生的责任感和急迫劲儿全给激出来了。 “让开!让我看看!”她抹了把脸,使劲往里挤。 刚挤到前面,霍晋承那铁塔似的身影也到了。 他脸黑得像锅底,下巴绷得死紧,腮帮子咬得咯吱响。 他蹲在卢大壮身边,拳头攥得指节都泛了白,那股子从战场上带下来的、能冻死人的低气压,让周围嗡嗡的议论声瞬间小了下去。 军区卫生所的纪老也在,老爷子花白的头发都被汗打湿了,他收起听筒,对着霍晋承和旁边几位赶来的领导,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磨:“……太晚了,伤得太重,血流得太多……里头(他指了指腹部)……好几处都穿了……神仙来了也难救。” 这“难救”俩字儿刚落音,一个尖溜溜的女声就插了进来,带着股子说不出的阴阳怪气:“哟,谢诗凝?你挤进来干啥?纪老都说没救了,你还想显摆点啥能耐啊?” 正是那个整天儿盯着霍晋承、看谢诗凝哪儿都不顺眼的李倩倩。 她斜着眼瞅谢诗凝,那眼神,跟淬了毒似的。 第42章 信我 纪老也皱着眉看过来,语气带着老大夫的权威和不耐烦:“这位小同志,这不是闹着玩的!伤者情况非常危重,无力回天!你别在这儿添乱!” 谢诗凝压根没搭理李倩倩那茬儿。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卢大壮那几乎要停止起伏的胸口,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时间不等人! 她猛地看向霍晋承,几步冲到他跟前,眼神是从未有过的亮,像烧着两簇小火苗,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儿: “晋承!信我!拦住他们!让我试试!再晚就真来不及了!” 霍晋承“唰”地抬起头。 他媳妇儿那双平时温温柔柔像春水似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里面全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他了解她,她不是个不知轻重瞎咋呼的人。 想到谢家杏林世家的底子,想到纪老这位军区最有名的老大夫都摇了头……再看看地上跟他一起滚过泥坑、出生入死的兄弟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一股子混着绝望和狠劲的血气猛地冲上霍晋承的脑门。 他几乎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那高大壮实的身板像座山一样,猛地就横在了谢诗凝和所有质疑的目光之间。 他那双平时看新兵蛋子都能把人看哆嗦的眼睛,此刻像淬了寒冰的刀子,狠狠扫过李倩倩、纪老和众人,声音沉得能砸出坑来:“都给我退后!谁再敢吭一声,打扰我媳妇儿救人,别怪我不讲情面!” 那股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煞气,轰地一下炸开。 李倩倩吓得脸一白,脖子一缩,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纪老张了张嘴,看着霍晋承那要吃人似的眼神,到底把话咽了回去。 霍晋承这姿态摆得明明白白——老子信我媳妇!天塌下来老子顶着!谁也别想挡道! 谢诗凝得了这宝贵的空档,立刻跪倒在卢大壮身边。 她飞快地打开那个看着有些年头的旧药箱(这是她刚才走到后面没人的地方偷偷从空间拿出来的。) 手伸到最底下,摸出个只有拇指肚大的小玉盒。 打开,里面躺着三粒芝麻粒大小、却隐隐泛着温润青光的籽儿——正是她空间里那宝贝疙瘩“九转还魂天青芝”结的种!她眼都没眨,捏出一粒,捏开卢大壮紧咬的牙关,手指在他喉咙处某个地方巧妙一按一送。 卢大壮这会儿连吞咽的本能都快没了,全靠谢诗凝这手绝活。 “你给他喂的啥玩意儿?!他都这样了你还折腾他!你是不是存心想害死他啊?!”李倩倩又忍不住尖声叫起来。 谢诗凝全当耳旁风。 她动作快得只见一片残影,几根细长的银针不知何时已夹在指间。 手腕一抖,寒光闪过,那针就跟长了眼睛似的,“嗖嗖嗖”精准无比地扎进了卢大壮身上几处大穴! 那手速,那准头,看得旁边的纪老眼珠子都瞪圆了! 更神的是,针刚落下,卢大壮身上几处还在丝丝缕缕往外渗血的口子,眼见着就缓了势头! 就在针落下的同时,那粒不起眼的小青籽儿,在卢大壮身体里仿佛化开了。 前一秒还跟个破风箱似的、进气少出气多的卢大壮,身体突然极其微弱地、但实实在在地抽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那片灰败死寂的胸膛,竟然开始有了极其微弱、却顽强持续的起伏! 不再是那种断断续续、随时要停的样子! “呃……”一声极其低哑、几乎听不见的呻吟,从卢大壮干裂的嘴唇里挤了出来。 “动了!老天爷!有动静了!活了!”围观的人群像炸了锅,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纪老惊得老花镜都滑到了鼻尖,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抖着手又把听诊器按在卢大壮心口。 凝神听了片刻,猛地抬起头,脸上是见了鬼似的震撼和狂喜,声音都劈叉了:“……跳了!有心跳了!虽然弱……弱得像小猫崽儿……可真的在跳!神了!小同志,你……你这是神技啊!” 卢老娘本来已经瘫在地上没了魂儿,这会儿像是被猛地注进了一股力气,手脚并用地爬到谢诗凝脚边,“砰砰砰”地磕头,老泪纵横,嗓子都哭哑了:“活菩萨!小姑娘!您是我们卢家的大恩人!再造父母啊!” 谢诗凝顾不上扶她,赶紧搭上卢大壮的脉搏。 指尖下那微弱却异常顽强的搏动,让她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一扣,同时心里也翻江倒海——这“九转还魂天青芝”也太霸道了! 但这只是吊住了命!阎王殿门口抢人,这才刚迈出第一步! 卢大壮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眼神空洞,找不到焦点。 “卢连长!醒醒!能听见吗?哪里最难受?”谢诗凝俯下身,声音又快又稳。 纪老也凑过来仔细检查,刚放下的心又提溜起来,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不行!里头(指着腹部)伤得太狠了!肯定大出血,脏器烂得一塌糊涂!必须马上开刀!可他这身子骨,现在挪一步都能要命!根本撑不到卫生所!” 谢诗凝心一横,看向霍晋承和旁边几位领导:“不能动他!一动准完!就在这儿!马上搭个能开刀的干净地方!要亮堂的电灯、开刀的家伙事儿、止血的药、输血的家伙!越快越好!纪老,您得帮我!” 霍晋承连个磕巴都没打,扭头就对身边几个吼道:“听见没有?!照我媳妇说的办!马上去卫生所!把能搬的都搬来!清场!把看热闹的都给我轰远点!动作快!”那命令,干脆利落,带着战场上催命的劲儿。 纪老这会儿看谢诗凝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带着由衷的佩服,连声应道:“中!中!小同志,你主刀!我给你打下手!老头子我今天算是开了大眼了!” 命令一下,整个家属院都动了起来。 当兵的跑得脚不沾地。 军用的大帆布帐篷很快支棱起来,卫生所最好的、能搬动的器械、药品、血浆,呼呼啦啦往里送。 几盏瓦数贼大的灯泡被临时拉线挂起来,照得里面亮如白昼。 消毒药水的味儿浓得呛鼻子。 谢诗凝深吸一口气,那股子混杂着血腥和消毒水的味道让她脑子异常清醒。 她换上消过毒的白大褂,戴上帽子口罩,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 她对纪老点点头,一掀帘子,钻进了临时手术室。 纪老紧随其后。 霍晋承像尊铁铸的门神,叉着腿守在帐篷门口,脸绷得紧紧的,只有那攥得死紧、青筋都暴起来的拳头,泄露出他心里的惊涛骇浪。 第43章 三天 三个钟头。 外面的人觉得像过了三年。 帐篷里,只有器械碰撞的轻微声响和偶尔低沉的指令。 终于,那厚重的帆布帘子“哗啦”一声被掀开了。 谢诗凝和纪老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人都跟水里捞出来似的,浑身汗透,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燃尽了最后一点灯油,却爆发出最耀眼的光。 谢诗凝一把扯下口罩,声音哑得厉害,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心上:“成了!该缝的缝了,该补的补了,该止的血止住了!命,抢回来了!” “好!好样的!”霍晋承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咚”地一声砸回了肚子里,巨大的狂喜和骄傲像潮水一样把他淹没,他真想冲过去把他媳妇举起来! 他媳妇! 是他霍晋承的媳妇! 硬生生从阎王爷手里把兄弟的命给抢回来了! 卢大娘“嗷”一嗓子哭了出来,不是悲伤,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她又要往地上跪,被旁边眼疾手快的邻居死死架住。 几位领导也激动得满脸通红,大步上前,紧紧握住谢诗凝和纪老的手,声音都打着颤:“奇迹!这是真正的生命奇迹!小谢同志,纪老,你们是功臣!是咱们部队的大功臣!” 然而,帐篷里亮如白昼的灯光下,谢诗凝的脸色却白得吓人,汗水浸湿的碎发黏在额角。 她强撑着站稳,声音虽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命是暂时抢回来了,但危险没过去!这临时手术室条件有限,术后感染是最大的坎儿!接下来三天,是关键!一点闪失都不能有!” 纪老也抹了把汗,连连点头,看向谢诗凝的眼神充满了敬佩和凝重:“小谢同志说得对!这简陋条件,感染要命啊!必须得有人寸步不离地守着!” “我来守!”谢诗凝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卢连长现在的情况,一点细微的变化都可能要命,我得盯着!” 她的目光扫过霍晋承,带着安抚,也带着不容动摇的决心,“晋承,放心,我能行,但这里需要绝对安静和干净,闲杂人不能靠近,得派人守着门。” 霍晋承看着媳妇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心疼得像被钝刀子割,但他更清楚此刻什么最重要。 他压下想立刻把她抱走的冲动,对着身边的警卫员吼道:“听见没有?!按我媳妇说的办!把帐篷周围给我清干净!十米之内,连只苍蝇都不准飞进来打扰!需要什么,直接去卫生所拿!谁敢啰嗦半句,让他来找我霍晋承!” 那语气,比战场上布置敢死队还凶悍。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这顶临时手术帐篷就成了谢诗凝的战场。 外面的人只能看到不时有护士匆匆进出,端进去热水、纱布、药品,端出血水染红的敷料。 霍晋承除了处理必要的军务,几乎钉在了帐篷外。 他高大的身影在门口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他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却能想象他媳妇在里面熬红的眼睛,累得发抖的手。 谢诗凝是真的拼了命。 卢大壮高烧反复,伤口渗液,每一次体温的波动,每一次脉搏的异常,都让她神经紧绷到极致。 五十年代的抗生素有限,条件简陋,她只能靠最精细的观察、最频繁的换药、最严苛的无菌操作,和老天爷抢人。 她几乎没合眼,实在撑不住了,就在旁边的小马扎上打个盹,耳朵却像警铃一样竖着,卢大壮稍微哼一声,她立刻就能惊醒。 困极了就用冷水拍脸,饿了就啃两口硬邦邦的杂粮饼子。 纪老年纪大了,熬不住整夜,谢诗凝就让他多去休息,自己扛起了大梁。 霍晋承让人送来的热汤热饭,常常放到冰凉,她也顾不上喝一口。 霍晋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趁着送东西的间隙,硬闯进去过两次。 第一次,看见谢诗凝正弓着腰,小心翼翼地给卢大壮腰腹间那道最深的伤口换药,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眼神专注得像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 他没敢出声打扰,放下东西就退了出来。 第二次,他进去时,正撞见谢诗凝累得靠着帆布墙,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手里还捏着块没啃完的饼子。 那一刻,霍晋承的心像被狠狠攥了一把,又酸又疼。 他轻轻走过去,想把她手里的饼子拿走,让她睡得舒服点。 结果他手指刚碰到饼子,谢诗凝就像受惊的小鹿猛地睁开眼,看到是他,才松了口气,沙哑着嗓子问:“几点了?体温记录给我看看……” 霍晋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把旁边记录本递给她,默默地把带来的热粥塞到她手里,硬邦邦地命令:“喝了!” 三天,整整七十二个小时。 家属院前排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心都揪着。 卢大娘更是天天守在帐篷外头,合掌拜天,哭肿的眼睛就没干过。 终于,在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给帐篷镀上一层暖金色的时候,谢诗凝掀开了门帘。 她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嘴唇干裂,脚步虚浮,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尘埃落定的释然和一丝浅浅的笑意。 她对着外面焦急等待的众人,尤其是瞬间扑过来的卢大娘,用尽力气清晰地宣布:“体温稳定了!伤口没有感染迹象!脉象也平稳了!卢连长……彻底脱离生命危险了!” “老天爷开眼啊!谢姑娘!您是我们卢家的大恩人!一辈子的大恩人啊!” 卢大娘“噗通”跪倒在地,抱着谢诗凝的腿,哭得浑身颤抖,这一次,是纯粹的、失而复得的狂喜。 几位领导也激动得眼眶发红,再次围上来,发自肺腑地赞叹着这医学上的奇迹和谢诗凝不眠不休的付出。 可霍晋承的眼睛,从头到尾就没离开过谢诗凝。 他看着她摇摇晃晃站在那里,像风里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那张小脸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底下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 三天三夜的煎熬,几乎榨干了她所有的精力。 什么震天的欢呼,什么领导的表扬,霍晋承这会儿全听不见了! 巨大的喜悦过后,是排山倒海、几乎将他淹没的心疼! 他脑子里就剩下一个念头,像战鼓一样擂响:他媳妇累坏了!他得立刻!马上!带她回家! 第44章 佩服 他几个箭步冲过去,在所有人惊愕又了然的目光中,弯腰,长臂一伸,直接把累得快要散架的谢诗凝稳稳地打横抱了起来! “啊……”谢诗凝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微弱的气音,身体骤然悬空,本能地靠向那熟悉又坚实的胸膛。 “乖!闭眼!睡觉!”霍晋承的声音又低又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那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劲儿,几乎要从他紧绷的下颌线和赤红的眼眶里溢出来。 他把她紧紧地、小心翼翼地箍在怀里,像抱着全世界最易碎也最珍贵的宝贝,转身就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家小院的方向,疾步走去。 谢诗凝是真的连一丝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紧绷了三天三夜的神经骤然松弛,那排山倒海的疲惫感瞬间就将她彻底吞噬。 她只来得及把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霍晋承硬邦邦却无比温暖的胸膛,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那股子混合着汗味、阳光和令人无比安心的独特气息,眼皮就像被焊住了,“啪嗒”一下彻底合上。 霍晋承刚走出人群没几步,怀里就传来了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她睡死过去了,人事不省。 霍晋承低头,看着怀里睡得毫无知觉的小脸,平日里粉扑扑的脸蛋这会儿苍白憔悴,累得连小眉头都微微蹙着。 他的心口像是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狠狠拧了一把,又酸又疼。 他的凝凝,他这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媳妇儿,硬是用她那双手,把他兄弟的命从鬼门关给拽了回来! 这份能耐,这份辛苦,让他骄傲得心窝子发烫,也心疼得恨不得替她受这份累。 大家看着霍晋承抱着谢诗凝一阵风似的刮回家属院,那背影,跟抢了啥稀世珍宝又怕人惦记似的,又急又冲。 家属院里正嗡嗡议论的人群,像被按了暂停键,齐刷刷行注目礼。 “嚯!霍团长这架势!”摇着蒲扇的王婶儿嘴张得能塞鸡蛋。 “心疼媳妇儿呗,瞅瞅小谢同志那脸,煞白煞白的,三天三夜没合眼,铁人也熬干了油!”李嫂子抱着娃,一脸唏嘘。 “真是神了!”旁边纳鞋底的张大姐咂着嘴,“纪老都摇头的事儿,硬是让她给扳回来了!老谢家祖传的手艺,真不是吹的!” “可不咋地,听说那卢大壮,肠子都…咳,反正伤得邪乎!愣是让她给缝巴好了!这闺女,能耐大上天了!” 人群外围,纪宝珠踮着脚尖,脖子伸得老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死死黏在霍晋承怀里那个裹得严实的身影上,直到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霍家小院门里,才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小胸脯激动地起伏着。 纪宝珠,十九岁,省城卫校的毕业生。 现在在军区卫生所里帮忙。 打针输液,手脚麻利,小嘴又甜,是卫生所叔叔阿姨们眼里最招人疼的“小纪护士”。 她从小闻着消毒水味儿长大,爹妈都是军区有名的军医,特别是她爸纪老,那是她心里顶天立地的大山,医术的标杆! 可今天,她亲眼看着那座“大山”对着卢大壮摇头叹气,说“无力回天”。 就在一片绝望里,那个叫谢诗凝的女同志站了出来。 年纪看着跟她差不多,甚至可能还小点,可那眼神,那气势,沉得像深潭里的水。 三小时的手术帐篷,跟过了三年似的,当那门帘子掀开,谢诗凝哑着嗓子说出“命抢回来了”那一刻,纪宝珠感觉自己的心“咚”地一下,像被重锤敲响了战鼓! 太神了!太牛了!纪宝珠心里的小人儿在疯狂呐喊。 尤其当谢诗凝扯下口罩,露出那张累得脱了形、却依然美丽得晃眼的小脸时,纪宝珠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把自己呛着——乖乖! 人长得跟画报上的电影明星似的,本事还这么大! 这简直就是老天爷精心捏出来气死人的模板! 她纪宝珠梦寐以求想成为的样子——脸蛋和能耐双绝! 另一边,纪老正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带出来的器械,手指头还有点微微发颤。 他对着围过来的几位领导,嗓子眼儿有点发干,话却憋不住:“老几位,今天…今天算是开了大眼了!我纪某人行医几十年,枪林弹雨里也滚过几遭,自认还算见过点阵仗…可今天这小谢同志…” 他摇摇头,脸上是又震撼又佩服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真真是后生可畏!不服不行!老头子我这点道行,差得远喽!” 纪宝珠一听,跟兔子似的“噌”地蹦到纪老身边,一把挽住老爹的胳膊,小嘴叭叭叭跟机关枪似的开火:“爸!爸!快说说!里面到底啥样?谢同志那针,咋扎的?嗖嗖的,我眼都花了!还有那手术刀,那么暗的光线,她咋看清的?那肠子…咳,那些伤,她咋缝的?快说快说!”她急得直跺脚,恨不得钻进老爹脑子里看回放。 纪老正憋着一肚子惊叹没处说呢,闺女这一问,可算找着宣泄口了。 他一边往家走,一边唾沫星子横飞,手舞足蹈地比划,活像个兴奋的老小孩儿: “闺女!你是没瞅见!那小谢同志那双手!啧啧啧,稳!稳得跟焊在铁砧上似的!那几根银针在她指头缝里,就跟长了眼通了灵!‘唰唰唰’几下,几个要命的大穴,扎得那叫一个准!快!狠!稳!你爸我扎了几十年的针,那手速那准头…唉,拍马都赶不上!这绝对是打娘胎里就开始练的童子功!真真的家学渊源,宝贝疙瘩!” “再说那手术!”纪老声音陡然拔高,引来路人侧目,他也顾不上,“我的老天爷!那肚子里头,乱得跟被炮弹犁过似的!*子破了好几处,*糊糊的(他压低声音),那大*管,豁开老大一个口子,*滋滋往外冒!换个人,腿肚子都得转筋!可人家小谢同志!” 纪老激动地一拍大腿,“那眼神,亮得跟探照灯似的,半点不带飘的!刀子下去,‘嗤啦’一声,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清理烂肉,找血管断头,缝合…那手底下,快得只见影子,又精细得跟绣花似的!老头子我就在边上递个镊子,擦个汗,大气儿都不敢喘,生怕扰了她!那感觉…” 他咂咂嘴,一脸神往,“就跟在旁边看神仙施法似的!眼花缭乱,心服口服!” 纪老越说越来劲儿,唾沫星子差点喷纪宝珠脸上:“宝珠啊,爸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爹我这辈子就爱琢磨这点医术,几十年了,不敢说登峰造极,也算有点心得吧?可今天跟小谢同志这一比…啧!” 他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下,“能有她这能耐的一成,不,半成!老头子我做梦都能笑醒!啥叫天外有天?啥叫人外有人?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不服?不行!老头子我这回是真真儿的服了,五体投地!恨不得当场拜师!” 纪宝珠听得小脸通红,眼睛亮得跟俩小灯泡,呼吸都急促了。 她爸是谁? 军区外科的“定海神针”! 是她从小仰望的偶像! 连她爸都佩服得恨不得给谢诗凝磕一个,那谢诗凝得厉害成啥样? 神仙下凡了吧? 第45章 偶像 “爸,爸!”纪宝珠抓住重点。 “她给卢连长喂的那个…那个药丸,是啥仙丹妙药啊?就那么芝麻粒大一点,人就缓过气儿了?还有她那药箱!看着灰扑扑的旧箱子,是不是有啥压箱底的宝贝?” 她化身十万个为什么,问题一个接一个往外蹦。 “那个药丸…”纪老捋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子,眼神里充满敬畏和探究,“稀奇!老头子我行医半生,闻所未闻!可那效果…你也瞧见了,活脱脱就是阎王殿门口抢人的仙丹!硬是把卢大壮那口气儿给吊回来了!至于那药箱…” 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仿佛在说什么惊天大秘密,“看着不起眼,可里头那套银针,乌沉沉的,泛着老物件才有的光,绝对是宝贝!还有她缝合用的线,细得跟头发丝似的,韧劲儿却好得出奇,跟咱卫生所用的完全两码事!这谢家…深!水深得很呐!” 纪老的声音里充满了对神秘医学传承的无限向往,恨不得立刻去谢家祖坟刨两下看看有没有秘籍。 父女俩一路走一路热烈讨论(主要是纪老说,纪宝珠听,外加无数个“哇!”“真的吗?”“天呐!”的惊叹词伴奏),回到家,饭桌都摆好了,纪宝珠还缠着纪老不放。 “爸!再说说那个最难缝的血管!黑灯瞎火的,她咋找到断头的?” “爸!她做手术戴手套没?那*糊糊的(她做了个夸张的呕吐表情),她不怕吗?” “爸!她…” 纪老被闺女缠得又是无奈又是得意,索性饭也不吃了,爷俩对着饭桌,一个讲得唾沫横飞,手舞足蹈,重现手术台上的惊心动魄; 一个听得如痴如醉,小嘴微张,时不时发出抽气声,仿佛身临其境。 纪老娘端着饭碗直摇头:“这爷俩,魔怔了!” 纪宝珠心里那簇崇拜的小火苗,“轰”地一下烧成了燎原大火,烧得她屁股底下像长了钉子,坐立难安。 她决定了!谢诗凝!就是她纪宝珠这辈子唯一的偶像!指路的明灯!奋斗的终极目标! 等偶像歇过劲儿来,她必须去!立刻!马上!去“拜码头”!拜师…嗯,虽然偶像看着年轻,但达者为师嘛! 就算拜不成,能近距离瞻仰一下偶像的风采,请教个一招半式,那也够她美半年的! “爸!”纪宝珠猛地站起来,眼睛放光,“你说谢同志…这会儿睡醒没?我…我去看看她?给她送碗鸡汤补补?”她一脸“我超懂事超体贴”的表情。 “胡闹!”纪老筷子“啪”地拍在桌上,眼珠子一瞪,“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不懂事?人家小谢同志那是活活熬了三天三夜!刚被霍阎王…咳,霍团长抱回去!霍团长那是什么人?护起媳妇儿来,六亲不认的主儿!这会儿谁敢去敲他家门,信不信他真敢把枪管子杵你脑门上?” 纪老虽然自己心痒难耐想跟谢诗凝探讨医术,但更心疼那姑娘的付出,也深知霍晋承那护犊子的脾气,“给我老老实实待着!让小谢同志睡他个天昏地暗!想请教?以后日子长着呢!急什么!” 纪宝珠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蔫了,肩膀垮下来,撅着嘴能挂个油瓶:“哦…知道了…” 她蔫头耷脑地坐下,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味同嚼蜡。 但那双滴溜溜转的大眼睛,暴露了她的小心思:哼!老爸不让明着去,我还不能“偶遇”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去霍团长家门口那条路上…跑步!对!就是跑步锻炼身体!顺便…嗯,看看风景!万一偶像出来透气了呢?嘿嘿嘿…纪宝珠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连碗里的鸡腿都不香了。 --- 而此刻,被纪家父女俩念叨得在睡梦里都打了个小喷嚏的谢诗凝,正深陷在霍晋承那硬邦邦、热烘烘、安全感十足的怀抱里,睡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省。 她累极了,连梦都没力气做。 完全不知道,自己这穿越后迫于无奈、硬着头皮亮出来的“家传手艺”,不仅从鬼门关硬生生拽回了一条铁汉子的命,震翻了整个家属院和军区领导,还顺带收获了一个重量级、五体投地的“迷老”和一个满脑子古灵精怪、正谋划着“偶遇”的狂热“迷妹”。 霍晋承抱着谢诗凝回到家后,他轻手轻脚,像捧着易碎的琉璃娃娃,把她放到床上。 看着她身上那件皱巴巴、还沾着点点血迹和汗渍的旧衣裳,霍晋承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媳妇最爱干净了,这样睡着肯定难受。 他转身钻进小厨房,麻溜地生火烧了一大锅热水。 兑好了温水,端到床边。 拧了把热毛巾,动作笨拙得像个第一次干活的毛头小子,却又带着十二万分的轻柔,小心翼翼地给她擦脸。 温热的毛巾拂过她光洁的额头,挺翘的小鼻子,最后落到那因为疲惫而微微嘟着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上。 霍晋承的指腹不小心蹭到那软软的唇瓣,心头“咚”地一跳,一股子燥热“噌”地就从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 他赶紧别开眼,喉结狠狠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强迫自己专心干活——给媳妇擦脸,这是正经事! 解开她外衣的扣子,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衣。 霍晋承的手顿了顿,做了个深呼吸,才继续。 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她颈侧那片细腻温热的皮肤,那触感像带着电,麻酥酥的,让他呼吸都重了几分。 他梗着脖子,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好像上面有作战地图似的),动作又快又轻,活像在拆一颗一碰就炸的地雷。 毛巾擦过她纤细的锁骨,修长的脖子,再到手臂……每一次触碰,对他这个糙汉子来说,都是甜蜜又磨人的煎熬。 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清香的汗味儿,这味道奇异地让他安心,可也让他身上那股子燥热劲儿更旺了。 尤其是擦到她腰那儿的时候,想到她这几天弓着腰在手术台边、在病床前忙活,霍晋承的动作更是放轻到了极致,生怕弄疼了她。 指尖隔着薄薄的棉布,能感受到她腰肢柔软的弧度,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晚上她温软的身子依偎着自己的感觉…… 一股子邪火“轰”地冲上来,霍晋承猛地闭了闭眼,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霍晋承你个牲口!媳妇都累成这样了你还想东想西!”赶紧加快手上的动作。 好不容易擦完了上半身,给她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干净柔软的碎花棉布睡衣。 轮到下边了……霍团长看着那条半旧的蓝布裤子,脑门子上的汗都下来了。 这……这可比带兵冲锋陷阵难多了! 他堂堂一个团长,枪林弹雨里眉头都不皱一下,这会儿对着自己睡得死沉死沉的媳妇儿,愣是有点手足无措,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最终,他心一横,只脱了她的鞋袜,露出两只白白净净的小脚丫。 他用热毛巾仔仔细细地把她的小腿和脚丫子擦干净,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最精密的武器零件。 然后飞快地拉过薄被,把她从脖子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一丝风都透不进去! 第46章 种子 做完这一切,霍晋承才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滚烫的浊气,感觉比带着部队急行军五十公里还累,后背的军衬衣都汗湿了一片。 他坐在床沿,看着谢诗凝在干净松软的被窝里睡得香甜的小脸,那因为疲惫而微微蹙起的小眉头也舒展开了,像朵终于安稳下来的花儿。 他心里那股子躁动,才慢慢被一种更深沉、更踏实的心疼和满足取代。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用指腹极其轻、极其缓地蹭了蹭她温热的脸颊,低沉的嗓音带着能把人溺毙的心疼和宠溺,在安静的屋子里响起,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傻丫头……累坏了吧,踏踏实实睡,天塌了,有爷们儿给你顶着呢。” 他俯下身,无比珍重地、像盖印章似的,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干燥、温暖又郑重的吻。 然后才像完成了什么重大战略任务似的,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走到外间堂屋,他背靠着土坯墙,抬手抹了把脸,感觉自己刚才经历了一场比敌后潜伏还紧张刺激的“战役”,而这“战役”的副作用,就是让他这位在部队里号称“冷面阎王”的霍团长,耳根子到现在还一阵阵发烫。 他咧了咧嘴,露出一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傻乎乎的、却又温柔得不像话的笑容。 谢诗凝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像是要把前头三天三夜熬干的精气神儿一股脑儿都吸回来。 窗户外头明晃晃的日头晒得她眼皮发烫,这才懵懵懂懂睁开眼。 手往旁边一摸,枕边早空了,只剩下霍晋承躺过的那块凹坑儿,被窝里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子味儿——干净的皂角味儿混着太阳晒透了棉花的暖烘气儿,严严实实地裹着她,让人赖着不想起。 她拥着薄薄的棉被坐起身,骨头缝里还透着股子酸软,像是刚卸了百斤重的挑子,浑身不得劲儿。 可怪的是,脑袋瓜子却清爽了,像被山泉水洗过一遍似的,透亮。 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饭桌上扣着两个粗瓷大海碗,碗沿儿压着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条。 趿拉着那双磨得有点滑的塑料凉鞋走过去,拿起来,上面是霍晋承那笔走龙蛇的字,力道大得恨不得把纸戳个窟窿眼儿: 凝凝: 饭菜在桌上,必须热透了吃!锅里有热水,自己兑,不许碰冷水! 我去营里,晚归。 —— 晋承 三个惊叹号,跟他平时在营里吼兵似的,硬邦邦,没得商量。 可谢诗凝瞧着,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翘。 外头人怕他像怕老虎,新兵蛋子听见他咳嗽一声腿肚子都转筋。 可对着她呢? 这点儿吃喝拉撒的小事,他那心细得啊。 比她母亲纳鞋底最密实的针脚还细,恨不得把她当个瓷娃娃供起来。 肚子“咕噜噜”一阵长鸣,才猛地觉出前胸贴后背的饿来,饿得心慌。 她`老老实实`按着“指示”办,把饭菜在灶上热透了。 掀开碗,一大碗稠得能插住筷子不倒的小米粥,上头结了一层黄亮亮的粥皮儿; 两个暄腾腾、胖乎乎的白面大馒头,还冒着热气; 一小碟切得细细的芥菜疙瘩丝儿,淋了香油拌过,咸香扑鼻。 东西不算金贵,可谢诗凝吃得那叫一个香! 热乎乎的小米粥滑下肚,一股暖流顺着身子骨往下走,手脚都活泛了,那股子乏劲儿也消下去不少。 吃饱了,身上舒坦了,心也跟着活泛起来。 她手脚麻利收拾好碗筷,意念一动,人已经在那方神奇的空间里了。 里头还是老样子,水汽氤氲,温泉咕嘟咕嘟冒着泡儿,空气里都是草木的清甜气,可她顾不上泡澡,直奔小木屋那架老旧的榆木书架,目光像被钉住了,牢牢粘在那本线装古书上,定了定神。 `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微颤` 再次翻开了那带着神秘气息的封面。 指尖刚拂过那泛黄发脆的纸页,掌心突然一沉。 低头一看,一粒碧绿碧绿的种子静静躺在那里。 也就黄豆粒儿大小,通体剔透,像块顶好的绿石头,表面还浮着一层柔柔的、似有若无的白光,瞧着就干净、圣洁——可不就是书上说的那「灵幻圣光碧灵芝」的种子! 谢诗凝的心“怦怦”直跳,手指尖都激动得有点发麻。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书上的话:“脚残生新骨,枯木化春园!”这八个字砸在她心坎上,沉甸甸的。 这哪里是种子啊,这简直是救命稻草!感觉冻僵的命都能给暖回来! 她捧着这粒比金子还宝贝的种子,走到小屋外头灵气最足的那片黑油油的地里。 找了个向阳的好位置,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在松软的土里抠了个浅坑。 `屏住呼吸,`像埋什么传家宝似的,把种子轻轻放进去,又用旁边温泉水细细地浇透了。 看着湿润的泥土把那点碧绿的微光温柔地盖住,她心里头那点沉甸甸的盼头,也跟着扎了根。 忙活完,才觉出身上黏黏腻腻的难受。 她褪了衣衫,把自己整个儿浸进温热的泉水里。 热水熨帖着酸软的筋骨,`每一个毛孔都舒坦地张开了,`也一点点泡开了这些日子绷得死紧的心弦。 她闭着眼,靠在光滑的石壁上,任由暖流包裹。 泉水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不仅洗去疲惫,连带着心里那些焦躁不安也沉淀了下去。 直到空间里那层薄雾被看不见的“夕阳”染成了橘红暖色,她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拧干湿漉漉的长发,浑身骨头都轻了几分。 回到自家那间小小的四合院,外头天色已经擦黑了。 暮色四合,远处军营传来隐隐的号子声和一两声短促的哨音。 想到霍晋承快回来了,谢诗凝嘴角不自觉带了笑,挽起袖子,一头扎进灶房。 引火、淘米、洗菜、切丝儿,动作干脆利落。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苗映红了她专注的侧脸。 大铁勺在锅里翻炒,“滋啦”一声,醋溜白菜丝的酸香混着炒鸡蛋的鲜气儿,立刻在小院里弥漫开来,暖融融的烟火气儿把初夏傍晚的微凉都驱散了。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霍晋承高大的身影裹着四月傍晚的凉风和一身训练场上带回来的尘土味儿、汗味儿跨了进来。 迎接他的,是满屋子勾人馋虫的饭菜香,是煤油灯晕黄的光晕下,谢诗凝那张带着温柔笑意的、红扑扑的脸蛋。 “回来啦?”她声音清凌凌的,带着刚泡过温泉的水润劲儿,眼睛亮得像落进了星子,就那么笑盈盈地看着他。 第47章 梳发 霍晋承“嗯”了一声。 那一声比平时应兵时软了不知多少调门。 沉沉的目光在她脸上身上仔细扫了一圈。 见她脸色红润,眼神清亮有神,比昨天那蔫头耷脑、累脱了形的样子强了不知多少。 他紧抿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松了些,眼底那点冰碴子也化了。 他依言去水缸边舀水洗手,冰凉的水激得他精神一振。 “做了疙瘩汤?闻着就香。”他一边甩着手上的水珠,一边走到桌边,目光扫过桌上的菜,语气是外头人绝对听不到的温和。 “嗯,想着你训练累,喝点汤水舒服。”谢诗凝把盛好疙瘩汤的海碗推到他面前,汤面上翠绿的葱花漂着,热气腾腾。 坐下端起大海碗,拿起筷子。 “今天感觉咋样?还乏得厉害不?”霍晋承夹了一大筷子金黄的炒鸡蛋放进她碗里,自己才端起碗,呼噜喝了一大口热汤,舒服地喟叹一声,“这汤地道。” “好多了,睡足了,又吃了你留的饭,精神头回来了。” 谢诗凝小口喝着汤,看他吃得香,心里也满足,“营里今天忙吗?看你这身土。” “老样子,带那帮新兵蛋子练*术,一个个的,气得老子嗓子都喊劈了。” 霍晋承嘴里说着气话,手下却不停,又夹了一筷子脆生生的醋溜白菜丝放到她馒头上,“慢点吃,别噎着,你甭操心我,顾好你自己就成。”他温柔的低语着。 “知道啦,霍团长同志!”谢诗凝笑着打断他,心里甜丝丝的,又有点好笑他这操不完的心,“我又不是纸糊的,睡一觉缓过来就好了,快吃你的,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霍晋承被她噎了一下,也不恼,反而觉得她这带点娇嗔的小模样格外受用。 他“嘿嘿”低笑了两声,不再说话,埋头专心对付碗里的疙瘩汤。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屋里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沿儿的轻响,和他大口咀嚼饭菜的声音。 空气里流淌着一种熟稔的、踏实的静好,比灶膛里的火还暖人。 饭后,霍晋承二话不说,卷起袖子,麻利地把碗筷一摞,端去洗了。 谢诗凝洗漱好后,坐在炕沿上细细地梳着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 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发梢飘散着空间温泉里那种特有的、淡淡的草木清气。 霍晋承洗完碗,洗漱回来,就看到她坐在灯影里梳头的侧影。 乌黑的头发像缎子似的披散下来,衬得脖颈又细又白。 他心头一热,走过去,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木梳:“我来。” 他的动作不算熟练,甚至有点笨拙,生怕扯疼了她。 手指偶尔擦过她的头皮和脖颈,带着薄茧,有些粗糙,却有种奇异的安稳感。 “头发真好。”他低低地说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 “嗯。”谢诗凝舒服地眯起眼,感受着他小心翼翼的梳理,心里软成一滩水。 谁能想到外头让人闻风丧胆的“冷面阎王”,在家能给媳妇儿梳头呢? 夜深了,小院里静悄悄的,只剩下墙角蛐蛐儿偶尔“唧唧”两声。 两人都收拾妥当,一前一后上了土炕。 薄薄的棉被蓬松柔软,散发着太阳的干爽味道。 霍晋承“噗”地一声,吹熄了灯油捻子,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朦胧的黑暗。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上糊的高丽纸,在地上投下几道模糊的光格子。 黑暗里,耳朵和鼻子都格外灵光。 谢诗凝能清晰地听到身边男人沉稳悠长的呼吸声,感受到他身体像个火炉子似的,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灼人的热气。 空气像是凝住了,带着一种粘稠的、让人心口发紧的劲儿。 霍晋承平躺着,身体绷得跟拉满的弓弦一样,能听见他刻意放缓的呼吸,像是在跟身体里那头躁动的野兽较着劲。 过了好一阵子,久到谢诗凝以为他睡着了,一只滚烫、带着厚厚枪茧、有些粗糙的大手,带着点犹豫,又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劲儿,轻轻地、试探地覆在了她搁在身侧的手背上。 那温度烫得谢诗凝心尖儿一颤,指尖下意识地蜷了蜷,却没有抽开。 这点小小的回应,像火星子掉进了干草堆。 霍晋承猛地侧过身,结实有力的胳膊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却又透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一下子把她整个儿圈进了怀里。 谢诗凝的脸颊瞬间贴上他厚实滚烫的胸膛,隔着薄薄的棉布衬衣,清晰地感受到那“咚咚咚”擂鼓似的心跳,又快又重,震得她半边身子都麻酥酥的。 “凝凝……”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砂轮磨过粗木头,热气喷在她头顶的发旋儿,“…还乏不?”问的是之前的累,可那低沉的嗓音里,裹着的东西更深、更烫人。 谢诗凝在他怀里轻轻摇了摇头,脸颊无意识地在他带着汗气的胸口蹭了蹭,像只找到了暖和地方的小猫,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嗯,不累了。” 这几个字儿,轻飘飘的,却像抽掉了霍晋承苦苦支撑的最后那根弦。 他手臂猛地收紧,把她更紧密、更深地箍进自己怀里,像是要把她揉进自个儿的骨血里。 滚烫的嘴唇带着不容错辨的珍重和憋了太久的渴念,先是重重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落在她发顶; 接着,沿着光洁的额头、微微颤动的眼睫毛一路往下寻,带着点生涩的摸索劲儿; 最终,带着一种豁出去了的决然,却又轻得像怕碰碎了嫩豆腐,稳稳地捉住了她微启的唇瓣。 起初是生涩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但很快,那憋闷了太久的思念、担忧、失而复得的狂喜,像开了闸的洪水,“轰”地冲垮了所有的堤防。 他的气息霸道地闯进来,带着浓烈的、独属于他的味道,还有一丝白天在营里沾染的淡淡烟草气,一下子把她淹没了。 谢诗凝只觉得脑子“嗡”地一下,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只能软软地攀着他宽阔厚实的肩膀,被动地承受着这陌生又汹涌的情潮,又忍不住生涩地、笨拙地回应着。 她那一点点青涩的回应,对霍晋承来说,简直比最烈的烧刀子还上头。 他像在沙漠里渴了三天的人终于找到了甘泉,贪婪地汲取着她的甜美。 灼热的吻变得又深又缠人,带着一股子要把人吞下去的狠劲儿,可每一次唇齿磕碰、每一次带着薄茧的大手在她背上急切又带着点慌乱的摩挲,隔着薄薄的睡衣传递着几乎要将人融化的热度时,又都透着一股刻进骨子里的疼惜。 第48章 圆房 谢诗凝感觉自己像被卷进了滔天大浪里的小船,只能更紧地攀住他。 细碎的呜咽声被两人胶着的唇舌堵了回去,在寂静的夜里漾开细微的涟漪。 窗外,连蛐蛐儿都识趣地闭了嘴。 月光清凌凌的,水一样漫过窗纸,映着炕上那对紧紧缠在一块儿、分不清彼此的人影儿。 没有红烛高照,可那份滚烫的情意,把这小小的农家土炕,煨得二人的洞房花烛夜格外甜暖。 不知过了多久,霍晋承才喘着粗气,万分不舍地稍稍退开一点。 黑暗里,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烧红的炭块儿,一瞬不瞬地盯着怀里人儿朦胧的轮廓。 借着那点微弱的月光,他看到谢诗凝的脸颊红得像熟透的山里红,眼睫毛湿漉漉地黏着,微微颤动,嘴唇被他吮得微微肿起,泛着水润的光。 一股巨大的满足和更深沉的情潮狠狠攥住了他的心。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那股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冲动,只是把人更紧、更珍重地搂在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汗湿的发顶,声音哑得不成调: “睡吧,媳妇儿…我在呢。” 他将她圈在自己怀里,用滚烫的体温和沉稳的心跳筑起最安心的窝。 谢诗凝浑身软得没一丝力气,脸颊贴着他同样汗津津、热乎乎的颈窝,听着那还没完全平复的、有力的心跳声,周身被他特有的气息和暖意包裹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和沉甸甸的甜蜜倦意涌上来。 浓密的眼睫毛终于缓缓合上,在他这堵安稳厚实的“墙”里,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霍晋承却一点睡意也无。 他低头,借着月光,近乎贪婪地描摹着怀里人儿恬静的睡脸。 平日里白净的脸蛋还带着没褪尽的红晕,嘴角微微向上弯着,像是梦里也含着糖。 他粗糙的手指头极其轻缓地拂开她脸颊边被汗水黏住的一缕头发丝儿,指腹留恋地蹭了蹭那细腻温软的皮肤,心头那片滚烫,久久不散。 他的凝凝,他的小媳妇儿。 白天给卢大壮针灸时那利落劲儿,训起人来也像模像样,晚上却这样乖顺地蜷在他怀里,像个没长大的丫头片子。 这份独独给他的依赖和信任,让他胸膛里胀满了说不出的得意和心疼。 他看着她睡得安稳,心里那点燥热才慢慢平复下去,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怜惜。 他小心再小心地挪动身子,尽量不惊动她,趿拉着鞋下了炕。 灶房锅里还有晚上烧好晾温的水。 他舀了半盆,伸手试了试水温,正好。 端回屋里,就着窗棂透进来的月光,他拧了把温热的湿毛巾。 动作轻缓得不可思议,细细地、一点点地擦拭着她汗湿的额头、汗津津的脖颈、黏腻的手臂……和那些让人脸热心跳的地方,专注地擦拭清理干净。 温热的布巾擦过皮肤,睡梦中的谢诗凝舒服地“嗯”了一声,无意识地往他手边蹭了蹭。 霍晋承的眼神瞬间软得像化开的麦芽糖,嘴角笨拙地往上牵了牵。 他擦得更仔细了,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的宝贝,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笨拙的温柔和满满的踏实劲儿。 擦洗干净后,又给她掖紧被角,霍晋承这才重新躺下,小心翼翼地将重新变得清爽温软的小妻子重新捞回怀里。 肌肤相贴,毫无隔阂,他感受着怀里真真切切的暖玉温香,一种前所未有的圆满感塞满了心窝子。 他的凝凝,终于完完全全、踏踏实实是他的了。 粗糙的手指头无意识地、带着点霸道的劲儿,摩挲着她光滑圆润的肩头,他低头,一个比羽毛还轻的吻,带着无尽的虔诚和安心,落在她微凉的额头上。 “媳妇儿……”一声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裹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融进了窗外清朗的月光里。 屋里暖意融融,被窝里是两个人的春天。 日头偏西,明晃晃的光线斜斜地刺进窗户格子,把炕沿边一小块地照得亮堂堂,浮尘在光柱里慢悠悠打着旋儿。 谢诗凝是被自己肚子里一阵紧过一阵的“咕噜咕噜”声硬生生拽醒的。 那动静,跟揣了个不安分的小鼓在里头擂,震得她心头发慌,胃袋空空荡荡地揪着。 她迷迷瞪瞪睁开眼,视线还没聚拢,心却猛地往下一沉,像被冰水浇了个透心凉——坏了! 瞅瞅这日头影子,怕是下午了! 她一个刚过门没多久的新媳妇儿,睡到这个点儿才起炕? 这事儿搁在讲究人家,摊上个厉害婆婆,或是被那些碎嘴皮子的左邻右舍瞧见,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活活淹死! 脊梁骨都得给戳穿了! 这念头一起,残存的睡意顿时跑了个精光。 谢诗凝咬着牙,撑着那副酸软得快散了架的身子骨儿想坐起来,嘴里忍不住泄出一声短促的“哎哟”。 好家伙,这浑身上下,骨头缝里都透着股说不出的酸软劲儿,真跟散了架又被草绳草草捆起来似的,又酸又沉,又酥又麻,那滋味儿,别提多“销魂”了。 稍微一动弹,昨儿夜里那些羞死人的画面,“轰”地一下全涌上脑门,火烧火燎的。 谢诗凝只觉得一张脸瞬间热得能烙饼,红得赛过刚出锅的大虾。 她猛地想起身下染了点点红梅似的床单,心口又是一紧,急得火烧眉毛: 这要命的玩意儿可万万不能留着! 得赶紧清洗干净!趁着霍晋承没从营里回来,得赶紧洗干净! 心急火燎地一把掀开身上盖着的薄棉被,眼睛急切地往身下瞧去——咦? 身下垫着的,早不是昨晚那条了。 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蓝白格子粗布床单,平平整整地铺着,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子阳光晒透了的干爽味儿,暖烘烘的,带着皂角的清香,直往人心里钻。 心里头那股子急火,“噗”地一下,全化成了温乎乎的蜜糖水儿,甜丝丝地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里渗。 不用猜,准是他! 那个在部队里能把新兵蛋子训得哭爹喊娘、人送外号“冷面阎王”的霍晋承! 那个在人前板着脸,活像谁欠了他八百吊钱似的霍团长! 他什么时候起来的? 什么时候轻手轻脚换的? 她竟睡得跟小猪崽似的,一点儿都没察觉。 第49章 好人 谢诗凝趿拉上那双塑料凉鞋,脚下还有点虚浮,像踩在棉花上,三步并作两步就往后院冲。 刚拐过墙角,一眼就瞧见了——果然! 那条洗得透亮、带着皂角清香的床单,正大大方方、迎风招展地挂在晾衣绳上,在下午暖融融的风里轻轻晃悠着,都快干透了。 金灿灿的阳光穿透棉布纤维,把布料照得格外透亮,水汽蒸腾的味道混着阳光的气息,扑鼻而来,让人心里也跟着敞亮起来。 谢诗凝瞧着那迎风轻轻摆动的“初事证明”,嘴角怎么也压不住,自个儿往上翘。 自打她跟着霍晋承住进这部队家属院,别说床单被罩了,就是她换下来的那些贴身穿的小衣裳,只要霍晋承瞧见了,总是不声不响地顺手就给搓了。 为这事儿,她臊得慌,抗议过好几回:“哎,你放着,我自己来!” 可人家霍团长呢? 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手里搓洗的动作不停,嘴里就硬邦邦甩出一句:“顺手的事儿,费什么劲。” 那理直气壮的模样,活像他手里揉搓的不是女人家贴身的细软物件,而是营房里那些摔打惯了的、硬邦邦的训练沙袋。 肚子里又是一阵长鸣,“咕噜噜——”,这回叫得又长又响,饿得她前心贴后背,心口直发慌。 她赶紧转身回屋。 堂屋那张老榆木桌上,果然扣着一个粗瓷蓝边大海碗。 掀开碗,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霍团长式的“硬核关怀”! 碗里是稠得能立住筷子的小米粥,金黄喷香,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米油皮儿,看着就养人。 旁边俩大白面馒头,暄腾腾、胖乎乎,瓷实得很。 还有一小碟淋了芝麻香油的咸菜丝儿,油亮亮的,切得细细的,闻着就下饭。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夹杂着踏实的安稳。 她乖乖地把粥和馒头拿到蜂窝煤炉子上热透了。 一碗滚烫粘稠的小米粥顺着喉咙滑下去,那股子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让人提不起劲儿的乏劲儿,才算是被这口热乎气儿稍稍压下去一些。 吃饱喝足,肚子里有了底儿,身上那股子难以言说的酸涩感和隐隐的不适,反而更清晰地显出来了。 谢诗凝心里头立刻念起她的“秘密法宝”——空间里那汪温泉水。 念头刚一动,人已经站在了那方小小的、被浓郁草木清甜和水汽笼罩的小天地里。 温热的泉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密的气泡,白茫茫的水汽氤氲缭绕,带着一股子沁人心脾的灵秀劲儿。 她褪下衣衫,把自己整个儿沉进水里。 那温润的、带着奇异活力的水流,立刻包裹上来,像是无数温柔的手指,细细地揉捏着她酸软的筋骨,熨帖着每一寸疲惫紧绷的皮肉。 身上的不适感,如同春日里最后一点残雪遇到了暖阳,一点点软化,一丝丝抽离,最后彻底融化在这暖融融、湿漉漉的水汽里。 “唔……” 谢诗凝舒服地喟叹出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了。 她忍不住在心里小声嘀咕:“这个霍晋承……真是铁打的身子不知累啊!亏得还有这宝贝温泉兜底儿,要不……今天这炕,怕是真的下不来了!” 想着想着,脸上又是一热,赶紧把身子往水里缩了缩,只留个脑袋在外面。 泡得浑身松快,骨头缝里的酸软劲儿都像被抽走了,轻飘飘的,谢诗凝才恋恋不舍地从水里出来。 擦干身子,换上干净的碎花小褂和蓝布裤子,整个人神清气爽,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连发梢都带着水汽的润泽。 收拾妥当,她想起正事儿——得去看看卢大壮恢复得怎样了。 谢诗凝掂量着手里用细白布仔细包好的五个鸡蛋,想起那天卢大壮身上的血衣,谢诗凝心里就揪得慌。 虽说用了灵泉水和空间里的好药,可那伤太重了,血淌得跟小河似的,也不知道这铁打的汉子现在缓过劲儿没有。 刚走到自家小院门口,手刚搭上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 “哎哟喂!可等着您啦!” 一声带着巨大惊喜、音量没收住的招呼,紧接着一个身影“噌”地从旁边柴火垛子后头蹦了出来! 谢诗凝吓得一激灵,手里的鸡蛋包差点飞出去! 定睛一看,好家伙! 一个圆脸盘的姑娘,正跟个壁虎似的扒在她家院门上,头发丝儿有点炸毛,脑门儿上还滑稽地沾着两片枯草叶子,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亮得跟探照灯似的,正咧着嘴冲她“嘿嘿嘿”地傻乐,那笑容,又热切又有点…傻气。 “师…咳咳咳咳咳!” 那姑娘大概是太激动,话没出口先被自个儿的口水呛了个惊天动地,咳得满脸通红,眼泪都快出来了。 一只手还死死攥着谢诗凝的胳膊,生怕她跑了似的。 好不容易顺过气,她赶紧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做贼般的神秘和按捺不住的崇拜:“谢…谢同志!您可算睡醒啦!等得我…等得我头发都快打结了!” 她说着,还手忙脚乱地扒拉掉脑门上的草屑,结果越弄越乱。 谢诗凝完全懵了,看着这个眼神热辣辣、自来熟得有点过分的姑娘,下意识就想把手抽回来,脚步也悄悄往后挪了半步:“你是…?” 这姑娘看她的眼神,活像饿狼见了肉包子,让她心里有点毛毛的。 纪宝珠一看偶像这防备样儿,猛地一拍自己脑门,“啪”一声脆响:“哎哟喂!瞧我这猪脑子!光顾着高兴了!” 她立马站得笔直,清了清嗓子,努力想把脸上的傻笑收一收,可那亮得惊人的眼神和咧开的嘴角根本不受控制:“报告谢同志!我是纪宝珠!纪国栋是我爸!就是卫生所那个,那天给您当…当得力助手(她自动忽略了递钳子擦汗跑龙套的事实,感觉自己是核心成员)的纪老!嘿嘿嘿,我一好人!大大的好人!根正苗红!您甭怕哈!” 她拍着胸脯,砰砰响,那架势,活脱脱像在念入党誓词。 看她这副又急又憨、努力证明自己是“无害良民”的傻样儿,谢诗凝紧绷的神经“噗”一下松了,再想想纪老那张和善的脸,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这一笑,让纪宝珠更是心花怒放,感觉跟中了大奖似的——偶像冲她笑啦! “原来是纪老的闺女啊,你好。”谢诗凝笑着打招呼。 第50章 拜师 “谢同志!”纪宝珠一听这称呼,立马又往前凑了半步,眼神贼亮贼亮,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分享绝密情报的紧张:“那个…您…您还收徒弟不?您看我…我这块料还行不?” 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我啥都能干!端茶递水、捏肩捶背、上山采药认门儿清!下河摸鱼…咳,摸鱼可能差点儿…但我保证听话!您指东我绝不往西!您那手针灸,唰唰唰的,每一针扎得又飒又帅,太带劲儿了!比画本儿里的女侠还帅!” 她边说边激动地比划着扎针的动作,手指头差点戳到谢诗凝的鼻子尖儿。 谢诗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拜师”宣言弄得哭笑不得,赶紧左右瞅瞅,确认巷子里没旁人,才拉着纪宝珠往旁边墙根儿挪了挪,压低声音,语气认真: “宝珠同志,这话可不能乱说!现在啥年月了?‘拜师’这种老黄历早翻篇儿了!要讲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咱们交流探讨可以,‘拜师’这种搞特殊、带点老封建味儿的事儿,沾都不能沾,懂吗?” 纪宝珠愣了两秒,眼睛眨巴眨巴,然后猛地一拍脑门(又是“啪”一声,听着都疼):“哎哟!对对对!您瞧我这榆木疙瘩脑袋!又犯糊涂了!是探讨!深入探讨!向谢同志您学习先进的…呃…革命医学技术!” 她立刻改口,但那双眼睛里的渴望,跟小狗看见肉骨头没两样,“那…那您能先跟我探讨探讨,咋样扎针才能又快又稳又准吗?就…就稍微探讨那么一丢丢?” 她捏着两根手指头比划着“一丢丢”,眼巴巴地瞅着谢诗凝。 谢诗凝被她这执着劲儿缠得没法子,只能先转移话题:“这个…以后有机会再聊,我这会儿真有事儿,得去看看卢连长恢复得怎样了。” 她晃了晃手里的鸡蛋包。 “看卢大哥啊?”纪宝珠眼睛“唰”地又亮了,瞬间把“拜师(探讨)大业”抛到九霄云外。 “我熟啊!熟门熟路!走!我带您去!”话音未落,她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抢”过谢诗凝手里的鸡蛋包,速度快得谢诗凝都没反应过来。 “卢大娘念叨您八百回了!走走走!” 她不由分说,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就挎住了谢诗凝的胳膊,熟门熟路地拽着她就往前排家属院大步流星地走,力气还挺大。 谢诗凝被她拽得一个趔趄:“……” 行吧,那就一起吧。 --- 两人走到卢家那扇低矮、漆皮都有些剥落的院门口。 纪宝珠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扯开嗓子就吼:“卢大娘!卢大娘!快出来迎客啦!您日夜念叨的大救星——谢诗凝同志,驾到啦!” 那嗓门,洪亮得能惊飞屋檐下的麻雀。 话音刚落,“吱呀”一声,卢大娘果然像脚下装了弹簧一样从屋里冲了出来。 一眼瞧见谢诗凝,那张饱经风霜、刻满皱纹的脸,瞬间像枯木逢春,绽放出又惊又喜的光,眼圈“唰”地就红了: “哎哟喂!霍嫂子!我的活菩萨哟!您…您可算来了!” 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抖得不成样子。 她几步就扑到谢诗凝跟前,一把就攥住了谢诗凝的手。 那双手,粗糙得像砂纸,长年劳作的厚茧子硌得慌,劲儿却大得出奇,抓得谢诗凝生疼。 纪宝珠在旁边看得直乐,小声跟谢诗凝嘀咕:“瞅瞅!瞅瞅!这才是发自肺腑的感激!我这演技,还得再修炼个百八十年…” 卢大娘激动得语无伦次,眼泪珠子“吧嗒吧嗒”直往下掉,也顾不上擦,就用灰布褂子的袖口胡乱抹着: “俺们家大壮这条命,是您硬生生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啊!您就是俺们家的大恩人!再造父母!俺…俺本来昨天就想上门给您磕头谢恩去!可霍团长他……” 卢大娘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场景,声音一下子低了八度,带着明显的后怕。 “霍团长当时那脸一板,那眼神,冷得跟冰窟窿似的!直说您累狠了,得好好歇着,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许扰您清静!那气势…我的老天爷哟!俺活了大半辈子,腿肚子当时就转筋了,愣是没敢往前挪一步啊!吓得俺一宿没合眼,心口噗通噗通跟揣了只兔子似的……” 卢大娘拍着大腿,又是感激涕零,又是心有余悸:“您是不知道哇,那天回来看到大壮那会儿…天爷啊!俺一看他身上那几个*糊糊的大窟窿…俺这心啊…就跟被钝刀子慢悠悠地割似的!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差点就背过去!眼前直发黑!要不是您…要不是您…” 她哽咽着,后面的话全被汹涌的泪水堵了回去。 谢诗凝被她这汹涌的情感弄得有点招架不住,脸上也臊得慌,赶紧反手扶住激动得直哆嗦的卢大娘。 温声细语地劝:“大娘,大娘!您快别这么说!可折煞我了!我是医生,救死扶伤是本分!赶巧碰上了,刚好我会治,就是搭把手的事儿!您这样,我这心里头可真是过意不去了。”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真诚,带着敬意,“要我说啊,真正该敬佩的是卢大哥!您是没听见当时那场面,卢大哥自己都快不行了,*糊了一身,可还死死地把那两个吓傻了的孩子护在身子底下!那才是真英雄!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咱们这片家属院,谁提起卢大哥,不得真心实意地赞一声‘好样的’?这才是咱部队里响当当的硬骨头!” 这话,像一剂强心针,正正戳到了卢大娘心窝子里最软乎也最让她挺直腰杆的地方。 她眼泪掉得更凶了,但这回,泪水里混着浓浓的心疼和一股子压不住的自豪:“是…是条硬汉子!没给他爹丢人!可…可这硬汉子…也太遭罪了哇…” 她一边用粗糙的手背胡乱抹着止不住的眼泪,一边引着谢诗凝往屋里走,“霍嫂子,您快进屋给瞧瞧,他这会儿疼得直抽冷气,俺听着,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跟针扎似的…” 第51章 执着 纪宝珠在旁边听得热血沸腾,等谢诗凝夸完卢大壮,她立刻挺起小胸脯,一脸严肃地补充,声音脆生生的: “卢大娘!谢同志说得句句在理!卢大哥那就是英雄!响当当的硬骨头!您老把心放肚子里头!有谢同志这…这妙手回春(她舌头打了个结,赶紧把‘华佗再世’咽回去)的大夫在,卢大哥指定好得飞快!您瞧,谢同志还特意带了…带了鸡蛋来!” 她把手里的鸡蛋包高高举起,像捧着圣旨,小心翼翼地递还给谢诗凝。 谢诗凝顺势把鸡蛋塞进卢大娘手里,又是一番推辞和叮嘱(此处省略卢大娘千恩万谢和谢诗凝强调医嘱)。 进了屋,光线一下子暗了不少。 小小的窗户糊着旧报纸,屋里飘着淡淡的药味和土墙的味道。 土炕上,卢大壮半靠着摞起来的被褥,脸色还是蜡黄蜡黄的,没什么血色,但眼神看着比前两天有神多了。 一看见谢诗凝进来,这个平时憨厚壮实的汉子脸上立刻堆满了感激和局促,挣扎着想撑起来:“嫂…嫂子…您来了…麻烦您…又跑一趟…俺这…” “卢大哥!快别动!就这么靠着!千万别扯着伤口!” 谢诗凝几步抢上前,稳稳地按住他的肩膀。 她凑近了,动作轻柔地揭开他腰腹间裹着的干净纱布边缘,仔细查看。 伤口边缘比术后那种吓人的红肿消下去不少。 她又细细问了问感觉——疼是肯定的,刀口肉长的滋味儿不好受,像有团火在皮肉底下烧。 卢大壮闷声说:“疼…火辣辣的…胀得慌…” 谢诗凝点点头,表示理解。 指尖搭在他手腕脉搏处。 “恢复得挺好!” 谢诗凝收回手,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声音也轻快了些,“卢大哥,您这身子骨底子真厚实!这伤口长的速度,比我想的快多了!疼是好事儿,说明肉在长呢,咬牙忍忍,按时换我留下的药,再好好将养上半个月,我保管您又能生龙活虎地回连队,扛那二百斤的麻袋包都不带喘的!” 卢大娘在旁边竖着耳朵听着,一颗悬在嗓子眼儿的心,这才“咕咚”一声落回了肚子里。 她对着谢诗凝,又是一连串的感谢,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出来:“哎哟!太好了太好了!谢姑娘…霍嫂子…您可真是…真是俺们家的福星!大救星!等大壮好了,俺让他给您…给您好好敬个礼!俺家里还有只正下蛋的老母鸡,俺这就去宰了,给您炖汤补补身子!” 说着又要往外冲。 谢诗凝赶紧一把拉住她,又好气又好笑:“大娘!大娘!真不用!您可千万别!那老母鸡留着下蛋多好?您要是这样,我下次可不敢登门了!” 她故意板起脸,说得斩钉截铁,“您真想谢我,就按我说的做:按时给卢大哥换药,吃的清淡点,别沾荤腥发物,让他安安心心躺着养伤,比给我炖十只老母鸡都管用!这鸡蛋您留着,每天给卢大哥煮一个,补补气血。” 她把那包鸡蛋又往卢大娘手里推了推。 卢大娘推辞不过,手里攥着那包温热的鸡蛋,眼泪汪汪地一个劲儿点头,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细布:“哎!哎!俺听您的!都听您的!您的话,俺当圣旨供着!” 纪宝珠全程像个兴奋的小尾巴,踮着脚尖凑在旁边,眼珠子都不错地盯着谢诗凝检查伤口、诊脉,看得那叫一个投入。 当谢诗凝给卢大壮把脉时,她也忍不住伸出两根手指头,学着样子,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搭在卢大壮另一只手腕上,闭着眼,眉头皱得死紧,小脸绷得严肃,嘴里还念念有词:“嗯…嗯…脉象…脉象…跳得…好像…咚咚咚的?还挺有劲儿?”她睁开眼,一脸“快夸我”的期待表情看向谢诗凝。 谢诗凝忍着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嗯,观察得不错,是挺有劲儿,说明卢大哥恢复得挺好。” 纪宝珠一听,立刻得意地扬起小下巴,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仿佛得了天大的表扬。 --- 从卢家出来,天边已经变成了深蓝色,像块洗旧了的蓝布,暮色沉了下来。 家属院里各家各户的窗户陆续透出昏黄温暖的灯光,炊烟的味道更浓了。 “谢同志!您真是神了!”纪宝珠还沉浸在刚才的“医学观察”里,围着谢诗凝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卢大哥刚才那脸色,看着就比那天透亮多了!您刚才给他把脉那一下,是不是…是不是用了啥独门秘技?我感觉他好像一下子就不那么疼了似的!您教教我呗?就…咱俩私下里,深入探讨探讨!”她锲而不舍,眼神里全是渴望的小星星。 谢诗凝看着她这活力四射又充满求知欲的样子,真是无奈又好笑,抬头看了看天色:“宝珠同志,天都擦黑了,你赶紧回家吧,再不回去,你爸妈该着急了,该以为我把他们闺女拐跑了。” 她可不想纪老或者纪老娘提着鸡毛掸子找上门来。 “啊?这就…这就回去了啊?”纪宝珠顿时像被戳破的气球,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小脸也耷拉了,活像霜打蔫儿的小白菜。 她一步三回头,走得那叫一个磨蹭,脚底下跟粘了胶水似的。 磨磨蹭蹭走出七八步远,她猛地一个急转身,又“蹬蹬蹬”跑了回来,凑到谢诗凝耳边,神神秘秘、语速飞快地小声说:“谢同志!咱说好了!明天!明天一大早!我还来!您放心!我保证不吵您!我就…就在您家附近那棵大槐树底下…嗯…做做广播体操!锻炼身体!顺便…顺便研究一下这清晨的空气流通对…对肺部功能的积极促进作用!” 她给自己找了个极其“科学严谨”且“积极向上”的理由,说完,根本不给谢诗凝拒绝的机会,转身就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溜烟跑没影儿了,那背影,写满了“不见不散”的执着。 第52章 补补 谢诗凝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在渐浓的暮色里消失的、充满活力的背影,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这姑娘,真是个开心果,闹腾是闹腾了点,可这份纯粹的热情和对医术的喜爱劲儿,在这年月里,显得格外珍贵,像荒地里冒出的一株生机勃勃的小野花。 她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土路上。 脑海里闪过卢大娘感激的泪水,卢大壮逐渐恢复生气的脸庞,还有纪宝珠那咋咋呼呼、充满活力的身影…谢诗凝心里头那种沉甸甸的、踏踏实实的感觉,还有一丝暖融融的慰藉,慢慢地弥漫开来,浸润了四肢百骸。 救回了一条命,守住了一个家,还意外收获了一个…嗯,虽然有点吵吵嚷嚷但心思透亮、格外有趣的“小尾巴”。 这穿越过来的日子,似乎也没那么孤单难熬了。 脚下的土路似乎也变得踏实起来。 肚子里适时地又叫唤了一声。 谢诗凝这才猛地想起,家里那位“冷面阎王”兼“家务标兵”,估摸着快下操回来了。 她嘴角不自觉扬起:“得!赶紧回家!给那位‘顺手’洗了人家床单的大功臣,做顿热乎饭去!” 想到霍晋承,谢诗凝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几分,浑身的疲惫似乎又被冲淡了一些。 她神清气爽地回到自家那间小院。 推开院门,几只散养的鸡咕咕叫着跑开。 她径直走进灶房,挽起袖子,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腕,准备大展身手。 男人在营里摸爬滚打操练一天,回来能吃上一口热乎的、顺口的饭菜,比什么都实在。 她手脚麻利地揭开米缸盖子,舀出半碗黄澄澄的小米,又掺了点雪白的大米,淘洗干净,倒进刷得锃亮的大铁锅里,添上刚从井里打上来、还带着凉气的甘甜井水,架上柴火慢慢熬煮。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跳跃着橘红色的光,映得她脸颊微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趁着熬粥的功夫,她意念一动,人又闪进了空间。 空间角落那块被她称为“小菜圃”的地方,果然灵气十足。 她试着种下的几样普通蔬菜,长得格外水灵精神,叶片碧绿油亮。 她弯腰摘了一把顶着小黄花的嫩黄瓜, 又摘了几个红彤彤、圆滚滚的西红柿。 回到灶房,她把黄瓜洗干净,放在案板上,拿起厚重的菜刀,“啪!啪!啪!”几下,干脆利落地拍扁,再切成滚刀块。 撒上一小撮盐杀杀水气,倒上点自家酿的陈醋,最后小心翼翼地滴上几滴金贵的小磨香油——这香油还是霍晋承上次去县城特意给她买的,平时都舍不得多用。 筷子一拌开,那股子清冽的酸香混着浓郁的芝麻香就猛地窜了出来,直往鼻子里钻,闻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她又从灶台边那个半人高的粗陶腌菜坛子里,用长筷子捞了半碗腌得黄亮亮的雪里蕻咸菜。 这咸菜是谢父亲手腌的,咸淡适中,带着股特有的清香味儿。 她把咸菜在清水里稍微涮了涮,去掉些咸味,细细地切碎。 再抓一把泡得胀鼓鼓、圆滚滚的黄豆。 锅里烧热一点点猪油(这也是霍晋承想办法弄来的),油热了,冒出淡淡的青烟,先把拍扁的蒜瓣和几段干红辣椒扔进去爆香,“刺啦”一声,辛辣霸道的香味猛地炸开,瞬间充满了小小的灶房。 接着倒入雪里蕻碎和泡好的黄豆,大火“哗啦哗啦”地翻炒。 咸菜的咸鲜和黄豆的豆香被热油一激,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香气更加霸道地弥漫开来。 最后,她打了两个鸡蛋在粗瓷碗里,筷子搅得飞快,蛋液泛着金黄的泡沫。 锅里再舀一小勺凝固的白色猪油化开,油热冒烟了,把蛋液“滋啦”一声倒进去。 金黄的蛋液迅速膨胀凝固,边缘微微焦黄卷起,散发出诱人的焦香。 她用锅铲小心地摊开,一张厚墩墩、金灿灿、油汪汪的鸡蛋饼就成型了。 浓郁的蛋香混着小米粥渐渐熬出的暖糯米香、炒咸菜的咸鲜香,瞬间把小院的黄昏染得活色生香,充满了踏实温暖的家的味道。 刚把拍黄瓜、雪里蕻炒黄豆、金黄的鸡蛋饼这几样小菜端上堂屋的榆木方桌,盛好两碗稠乎乎、冒着袅袅热气的二米粥,院门外就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节奏,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院门口。 谢诗凝心头一跳,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笑意。 她快步走到门口,正好看见霍晋承推开院门走进来。 夕阳的余晖给他高大挺拔的身影镶上了一道金边。 他穿着军装,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脸上还带着训练后的汗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军帽下那双平时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看到站在灶房门口的谢诗凝时,瞬间柔和下来,像寒冰消融,暖意流淌。 “回来了?”谢诗凝迎上前,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快和甜意。 “嗯。”霍晋承应了一声,声音低沉,目光在她脸上仔细逡巡了一圈,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脸色还有点白,没歇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伸出手,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 “早没事了!”谢诗凝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微微偏了偏头,躲开他带着热意的手指,心里却像被羽毛拂过,痒痒的暖暖的,“饭刚做好,快洗把脸吃饭,粥该凉了。” 她转身去给他拿脸盆和毛巾。 霍晋承没再多问,目光却追随着她的身影。 他利落地摘下军帽挂在门后,走到院子里的水缸旁,舀起一瓢凉水,“哗啦”倒进搪瓷脸盆里,俯下身,掬起清凉的水扑在脸上,洗去一天的尘土和疲惫。 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 等他擦干脸走进堂屋,谢诗凝已经把筷子摆好了。 霍晋承看着桌上简单的饭菜,眼神更加柔和。 他拉开凳子坐下,目光又落在谢诗凝身上:“你早上有吃吗?” “吃过了,下午起来那会儿就垫了点。”谢诗凝在他对面坐下,拿起一个暄软的白面馒头递给他,“快吃吧,训练一天了。” 霍晋承接过馒头,却没立刻吃,而是拿起筷子,把那张最大最厚的鸡蛋饼夹起来,稳稳地放到了谢诗凝的碗里:“你多吃点,补补。”语气是不容置疑的。 第53章 等待 “哎呀,你吃你的!”谢诗凝想把蛋饼夹回去。 “听话。”霍晋承用筷子轻轻压住她的筷子,抬起眼看她,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你流了血,得多吃点好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昨晚上……是我不好,没轻重。” 谢诗凝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像火烧云。 她飞快地低下头,盯着碗里的蛋饼,小声嘟囔:“……都说了没事了。” 心里却因为他那句带着歉疚和心疼的“没轻重”,像被温泉水泡过一样,又暖又软。 她不再推辞,小口小口地吃着那喷香的鸡蛋饼。 霍晋承这才拿起自己的馒头,咬了一大口,就着咸菜,大口喝起粥来。 他吃饭速度很快,带着军人的利落,但动作并不粗鲁。 饭桌上安静下来,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但气氛并不冷清,反而流淌着一种默契的温情。 霍晋承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谢诗凝身上,看她小口喝粥时微微鼓起的脸颊,看她夹菜时低垂的眼睫。 他咽下口中的食物,状似随意地问:“下午出去了?” “嗯,去看了看卢大哥。”谢诗凝把卢大壮的情况和他娘的反应简单说了说,省去了卢大娘想杀鸡那段。 霍晋承听完,点点头:“卢大壮是条汉子,他娘……也是实心人。” 他夹了一筷子咸菜黄豆,嚼了几下,眉头微皱,“这咸菜,是不是有点淡了?” 话是这么说,手里的馒头却又就着咸菜咬了一大口。 谢诗凝忍不住抿嘴笑了。 这人,明明吃得挺香,还挑刺儿。 “淡点好,卢大哥伤口没好利索,大娘做饭也得注意,我特意跟她说了要清淡。” 她说着,把自己碗里剩下的半块鸡蛋饼,悄悄夹到了霍晋承的碗里,“你训练累,多吃点。” 霍晋承看着碗里多出来的蛋饼,愣了一下,抬眼看向谢诗凝。 她正低头喝粥,耳根微微泛红。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眼底的暖意更深了些,拿起筷子,把蛋饼送进嘴里,吃得格外香。 吃完饭,天已经擦黑。 谢诗凝起身收拾碗筷,霍晋承却先一步按住她的手:“你歇着,我来。” 语气不容商量。 “就几个碗……”谢诗凝想争辩。 “水凉,乖,听话。”霍晋承端起碗筷走向灶房。 昏黄的煤油灯光下,他高大的身影弯在灶台前,挽起袖子,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就着锅里温着的水,动作麻利地洗刷起来。 水流哗哗,碗碟在他手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谢诗凝靠在堂屋门框上,静静地看着他忙碌的背影。 这个在部队里令行禁止、让新兵蛋子望而生畏的“冷面阎王”,此刻正专注地洗着碗,动作甚至带着点笨拙的仔细。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线,也柔和了他侧脸的冷硬线条。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遍全身,比灵泉水的熨帖更踏实,更长久。 她走过去,拿起搭在旁边的干净抹布,等他洗好一个,就接过来仔细擦干水渍。 两人都没说话,只有水流声和碗碟的轻响,在小小的灶房里流淌着无声的默契。 收拾妥当,霍晋承舀了瓢水冲了冲手。 谢诗凝递上毛巾。 他接过来擦着手,目光落在她脸上,忽然低声问:“还疼吗?” 谢诗凝的脸瞬间又热了,摇摇头:“真不疼了,泡了……嗯,睡了一觉,好多了。”她差点说出“泡了温泉”,赶紧改口。 霍晋承看着她躲闪的眼神和微红的脸颊,眼神深了深,没再追问。 他抬手,很轻地碰了碰她鬓边散落的一缕碎发,指腹不经意擦过她微烫的耳垂,带着薄茧的触感,引得谢诗凝轻轻一颤。 “不疼就好。”他的声音低沉,在安静的灶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以后……我注意。”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直直烙在谢诗凝心上。 她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的温柔和认真,让她心尖发颤。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一股又甜又暖的气息堵在胸口。 霍晋承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他转身端起煤油灯:“不早了,洗漱,歇着吧。” 谢诗凝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高大沉稳的背影,昏黄的灯光将他俩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交叠在一起。 ------ 纪宝珠觉得自己的腿脚快不是自个儿的了。 天刚擦亮那会儿,她就跟个偷鸡贼似的,缩在谢诗凝家院墙外头,挨着那棵刚冒点绿芽、可怜巴巴的小树苗。 霍阎王…咳,霍团长那冷得能冻掉下巴颏的警告还在她耳朵边上转悠:“我媳妇儿累狠了!哪个不长眼的敢吵她,操场一百圈伺候!” 那眼神,跟冰锥子似的,当时就把纪宝珠那点小火苗给冻蔫巴了。 可她对谢同志的崇拜(外加想“探讨”医术那点小心思),就跟灶膛里烧旺的柴火,噼里啪啦地越烧越旺,烧得她屁股底下像长了刺,坐不住也站不踏实。 没办法,她只能绕着谢诗凝家那巴掌大的小院,开始了她的“蹲点”大业。 左三圈,右三圈,来来回回,脚下的草皮子都快被她磨秃了。 那棵小树苗更是遭了殃,嫩叶子被她无意识地揪下来一片又一片,最后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细枝在晨风里哆嗦,活像在骂这个“女土匪”手欠。 日头从东边慢悠悠爬到脑瓜顶,晒得纪宝珠脑门子直冒油汗。 肚子饿得咕噜噜响,跟打闷雷似的。 她都快怀疑谢同志是不是打算睡到天荒地老去了,自己也要变成一块望“凝”石的时候—— “吱呀…” 一声轻得不能再轻、但在纪宝珠耳朵里简直跟仙乐似的门轴响动,从院子里飘了出来! 纪宝珠浑身一激灵,刚才那点蔫巴劲儿“嗖”地一下全没了,两只眼睛瞪得跟灯泡似的贼亮!来了!偶像醒了! 她激动得差点原地蹦高,心口那叫一个扑通扑通乱跳,跟揣了只活兔子。 她赶紧使劲儿吸了两口气,心里头给自己打气:纪宝珠,稳住!要文静!要懂礼貌!不能吓着偶像! 她跟只准备偷油的小耗子似的,踮着脚尖,蹭啊蹭地挪到院门前。 先侧着身子,把耳朵死死贴在冰凉的门板上,屏住呼吸使劲儿听。 里头…好像真有轻轻的脚步声? 她心里那个美啊,赶紧抬起手,用最轻最柔的劲儿,在门板上“叩、叩、叩”敲了三下。 那动静,轻得跟鸡毛掸子扫过似的。 没声儿? 第54章 针灸 纪宝珠心里有点急,干脆把整个脑袋都挤在门板上,恨不得把耳朵塞进门缝里去听。 里头…咋又没动静了?刚才听岔了?偶像又躺回去了? 她心里那个失落啊,整个人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趴趴地“挂”在了门板上,脑门抵着粗糙的木门,心里头哀嚎:老天爷啊,开开眼吧,让我见见偶像… 说时迟那时快—— “嘎吱——!” 院门毫无预兆地、猛地从里面拉开了! 纪宝珠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这门板上呢,门一开,她只觉得脚下一空,一股子巨大的、根本扛不住的劲儿拽着她往前扑! 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啥都花了,天旋地转! “哎哟我的亲姥姥诶——!” 一声吓得变了调儿的尖叫划破小院的上空。 纪宝珠以一个极其标准、毫无美感可言的“大马趴”姿势,直挺挺地向前扑了出去! 两只手在半空中瞎划拉了两下,啥也没抓着,然后就听“噗通”一声闷响,结结实实、脸朝下地拍在了院门里头硬邦邦的泥地上! 摔得那叫一个实在,地上的浮土都被她砸得飞起来老高! 谢诗凝这边刚把门拉开条缝,眼前就是一个黑影带着风扑过来了! 她完全是本能反应,身体比脑子转得快,“嗖”地就往旁边一闪,那动作利索得,跟练过似的。 黑影“啪叽”一声摔在她刚才站的地方,疼得直哼哼。 谢诗凝心还跳得厉害呢,定睛一瞧——好嘛! 这不是昨天那个活宝纪宝珠吗? 只见她四肢摊开趴在地上,活像一只被人一巴掌拍扁了的蛤蟆。 头发散了,早上梳得挺精神的小辫儿歪到了一边,脑门上沾的草屑还在,这会儿又蹭了不少新鲜泥土。 “哎哟喂…我的鼻子…我的门牙…” 纪宝珠趴在地上,疼得直抽冷气,哼哼唧唧。 她觉得鼻子又酸又胀,门牙好像磕着嘴唇了,嘴里一股子铁锈味儿(肯定是磕破嘴皮子了)。 谢诗凝这才回过神,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赶紧上前弯腰去扶她:“哎呦!宝珠同志?怎么是你?摔哪儿了?快起来快起来!” 她伸手去搀纪宝珠的胳膊肘。 纪宝珠被谢诗凝半拖半抱地扶起来,坐在地上直哼哼,龇牙咧嘴。 她第一件事不是看自己哪儿疼,而是手忙脚乱地去摸自己的脸,重点是鼻子和嘴。 摸到鼻子还在,没歪,又舔了舔嘴唇,嘶…真疼,好像破了个小口子。 她这才松了口气。 “呜…谢…谢同志…” 纪宝珠疼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声音都带着哭腔了,可还没忘了正事,“我…我真不是成心的!我就在门口…听听…听听您醒了没…想…想跟您探讨…探讨…” 她越说越委屈,配上那张沾满灰土、头发乱糟糟、鼻头通红、嘴角还挂着一丝血印子(嘴唇破了)的大花脸,真是又惨又逗。 谢诗凝看着她这副狼狈样儿,实在没憋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赶紧又忍住,关切地问:“摔得不轻吧?快进屋来,我给你擦点药水。” 她心里头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姑娘,真是…太能折腾了! 纪宝珠一听“进屋”,眼睛“唰”地又亮了! 也顾不上疼了,腰一挺就想自个儿爬起来,结果动作太猛,扯到了摔疼的地方,“哎哟”一声,身子一歪,差点又来个倒栽葱。 她赶紧死死抓住谢诗凝的胳膊稳住,吸溜着鼻子,带着浓浓的鼻音,居然还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得意:“谢同志!您…您刚才躲得真快!这身手,绝了!比…比霍团长还利索!” 这话刚秃噜出口,她猛地想起霍晋承那张阎王脸,吓得一缩脖子,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心虚地四下张望,生怕那尊煞神突然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 谢诗凝扶着她往屋里走,忍着笑说:“得了得了,少贫嘴,先进屋看看伤。你这大清早…哦不,这都日头当空了,蹲我院门口转悠啥呢?” 她看着纪宝珠那副又想讨好偶像又怂得要命的样儿,真是觉得这姑娘是个宝,有她在,日子想闷都闷不了。 进了屋,谢诗凝让纪宝珠坐在小马扎上,自己去翻那药箱(其实是谢诗凝从空间里拿出来的家传家伙什儿)。 她拿出棉签和一小瓶淡黄色的药水(灵泉水稀释的消炎药水)。 “袖子卷起来,裤腿也挽上去点,我看看蹭破的地方。”谢诗凝蹲下身。 纪宝珠乖乖照做,露出擦破皮渗着血丝的手肘和膝盖。 谢诗凝用棉签蘸了药水,动作轻柔地给她擦拭消毒。 药水沾上伤口,凉丝丝的,带着点微微的刺痛感。 “嘶…”纪宝珠吸了口冷气,但很快那刺痛感就被一股奇异的清凉舒适感取代了,火辣辣的疼劲儿消下去不少。 她惊奇地瞪大眼睛:“谢同志!您这药水…神了!抹上去就不怎么疼了!啥配方啊?能…能探讨探讨不?”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谢诗凝手里的药水瓶,跟小狗盯着肉骨头似的。 谢诗凝没接她这茬,一边给她处理伤口,一边问:“你手里那书,是啥?” “啊!我的书!”纪宝珠这才想起她的宝贝,差点跳起来,“是…是《经络穴位图考》!我爸压箱底的老书!我…我拿来想跟您请教…哦不,探讨一下的!”她想起昨天的教训,赶紧改口,眼巴巴地看着谢诗凝。 谢诗凝给她膝盖也抹好药,把药瓶收好,拿起那本蓝皮旧书翻了翻。 纸张都泛黄了,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人体经络穴位图,旁边还有小字注解。 字迹有些模糊,但能看出是下了功夫的。 “想学针灸?”谢诗凝抬眼看向纪宝珠。 纪宝珠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嗯嗯嗯!太想了!您扎针那样子,唰唰唰的,又快又准,帅呆了!我就想学那个!” 谢诗凝把书合上,递还给纪宝珠,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语气挺认真:“宝珠同志,学针灸不是闹着玩的,认穴不准,力道不对,轻则无用,重则伤人,这是拿针在人身上扎,不是绣花。” 纪宝珠一听,立刻挺直腰板,一脸严肃:“我知道!谢同志!我懂!我保证认真学!绝对不瞎胡闹!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您让我背书我绝不睡觉!” 那架势,就差指天发誓了。 谢诗凝看着她那副恨不得掏心窝子的认真样,心里叹了口气。 这姑娘虽然闹腾,但这份心倒是真的。 她指了指那本书:“真想学,先把这书上的东西吃透了,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三百六十五个常用穴位的名字、位置、归经、主治,还有常用的配穴原则,先背得滚瓜烂熟,闭着眼睛都能在自个儿身上指出来,才算入门。” 纪宝珠抱着书,听得眼睛放光,连连点头:“背!我回去就背!头悬梁锥刺股我也背!” 第55章 保证 谢诗凝看着她那兴奋劲儿,忍不住又泼了盆冷水:“光背下来没用,得真正理解,烂熟于心,啥时候你能把这书上的东西,不看书也能在我面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讲出来,指出来,我再考虑教你点基础的。” “没问题!谢同志!您就瞧好吧!”纪宝珠拍着胸脯保证,那劲头,仿佛明天就能出师。 谢诗凝看看窗外,日头已经偏西了。 “行了,伤口处理好了,就是点皮外伤,回去别沾水,过两天就好了,天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吧,省得你爸妈着急。”她站起身,开始送客。 纪宝珠一听要撵她走,小脸立刻垮了下来,抱着那本蓝皮书,磨磨蹭蹭地站起来,一步三回头,那眼神,跟被抛弃的小狗似的,充满了恋恋不舍:“谢同志…我…我明天…” “明天在家背书!”谢诗凝打断她,语气不容商量,“啥时候背熟了,啥时候再来找我‘探讨’。” 纪宝珠扁了扁嘴,知道没戏了,只好蔫头耷脑地往外走。 走到院门口,又猛地回头,可怜巴巴地说:“那…那我背熟了,您…您真教我扎针啊?” 谢诗凝被她逗乐了,点点头:“嗯,真教。” “一言为定!”纪宝珠这才像打了鸡血,抱着她的宝贝书,一瘸一拐(主要是心理作用)但精神头十足地往家跑了,那背影,充满了“回去就啃书”的壮志豪情。 谢诗凝看着那个活力四射(虽然有点狼狈)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笑着摇摇头。 这姑娘,虽然闹腾了点,但这份对医术的热忱劲儿,倒真是难得。 希望她这股劲儿,能让她把那本枯燥的经络穴位图啃下来吧。 夕阳沉甸甸地挂在天边,像个捂热了的鸭蛋黄,金灿灿的光淌满了霍家的小院,连砖缝儿都透着股懒洋洋的暖意。 谢诗凝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后门的廊檐底下,一只手撑着酸乏的后腰,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好看的眉头微微拧着个小疙瘩,眼神却像粘了糖丝儿,紧紧粘在不远处那个挥汗如雨的身影上。 霍晋承只穿了件军绿色衬衣,袖子高高卷过手肘,露出两条晒成古铜色、筋肉虬结的小臂。 他正抡着一把新打的铁锹,那动作,大开大合,带着军人骨子里的利落劲儿,一下下啃着后院那片硬邦邦的板结地。 黑黄的土坷垃被他翻起来,底下湿润的深褐色新土见了光,一股子混着草根和湿气的土腥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汗珠子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颏往下淌,啪嗒,砸进刚翻开的泥里,眨眼就没了影儿。 他干得专注,嘴唇抿成一条线,侧脸的轮廓在夕阳底下像刀劈斧凿出来的,硬得硌人。 只有偶尔,那目光飞快地朝谢诗凝这边扫一眼,深邃的眼窝里才会泄出那么一丝半缕藏不住的温软,仔细瞅瞅,好像还掺着点儿……心虚? 谢诗凝看着他这不要命的架势,心里头那点小小的埋怨,就跟晒化的糖稀似的,又黏糊又无奈,还泛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霍团长!霍同志!霍晋承同志!”谢诗凝故意板起脸,拖着调子喊,声音脆生生的,“您这开荒的劲头,比带着兵跑五公里越野还足呐?知道的,是您在家翻地种菜,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在咱家后院挖战壕、修工事,搞战略储备呢!” 霍晋承听见声儿,手里的铁锹往地里一拄,转过身来。 汗把他额前的碎发都浸透了,几绺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饱满的额角。 他看着自家小媳妇儿那副“我生气了我很不爽但我拿你没办法”的小模样,眼底的笑意像涨潮的水,哗啦一下就漫了上来。 “战略储备谈不上,”霍晋承声音低沉,“主要任务目标,是保障谢诗凝同志冬季的蔬菜供应,切实提高生活品质,坚决杜绝‘菜荒’。” 他说得跟做作战部署报告似的,一板一眼。 谢诗凝被他这“官腔”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波流转,嗔怪地飞了他一眼: “少跟我打官腔!我看你就是精力多得没地方使!白天在营里训练还不够,晚上……” 话说到一半,她自个儿先噎住了,脸“腾”地一下红得像染了晚霞,没好气地剜他一眼,“晚上还折腾人!我这腰……都快不是我自个儿的了!要不是……” 她猛地住了嘴,把后面那句“要不是空间里那眼温泉撑着”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霍诗凝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和那羞恼中带着水光的眼神,喉结不明显地上下滑动了一下。 他迈开大步走过来,带着一身蒸腾的热气和泥土的腥气,在她面前蹲下。 高大的身影瞬间把她笼了个严实。 他伸出大手,带着常年握枪磨出的硬茧子,力道却拿捏得恰到好处,稳稳当当地按上她后腰那块酸胀发硬的地方。 “嘶……” 一股子又酸又麻的舒坦劲儿顺着腰眼儿往上爬,谢诗凝舒服得倒抽一口气,嘴上却依旧不饶人。 “这会儿知道卖乖献殷勤了?昨晚上怎么不见你手下留点情?” 霍晋承手上的动作没停,指头精准地揉按着穴位,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砂纸磨过的哑,只有她能听见:“……怪我,没把持住。” 他顿了顿,看着自家媳妇儿眯着眼,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儿似的,又认真地补了一句,语气里竟透出点不易察觉的委屈,“……谁让你那么好。” 这话从这位在部队里素有“冷面阎王”之称的团长嘴里说出来,威力简直翻了倍。 谢诗凝的心尖尖像被羽毛尖儿轻轻搔了一下,又痒又软,那点子小怨气“噗”一下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汪化不开的甜腻腻。 她睁开眼,正对上他专注得能溺死人的目光,伸出手指头,轻轻戳了戳他汗津津、硬邦邦的胸膛: “油嘴滑舌!霍团长,注意点影响!你这思想觉悟可有点滑坡啊!光认错不改正,那叫啥态度?” 霍晋承一把攥住她作怪的手指头,牢牢地包裹在自己滚烫的大手里。 他的手又大又厚,满是硬茧,却小心翼翼地捧着,跟捧着刚出窑的细瓷碗似的,生怕磕了碰了。 “改。” 他点头,表情严肃得像是接到紧急作战命令,“今晚……保证让谢诗凝同志睡个安稳觉。” 可那眼神深处跳跃的小火苗,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他这个“保证”水分有点大。 第56章 听话 谢诗凝脸更红了,使劲把手抽回来:“信你?信你才怪!属狼的!” 她赶紧转移话头,指着那片翻得松软的黑土地,“快别贫了,趁着天还没黑透,赶紧把那边簸箕里的草木灰,还有我呕的那桶肥,拌进去,明儿一早,我就把菜籽儿撒下去。” 一说起正事儿,霍晋承立刻像上了发条。 他利索地站起身,抄起旁边早就备好的簸箕和锄头。 簸箕里是之前铲草烧出来的灰白色草木灰。 旁边一个木桶里,装着谢诗凝用烂菜叶子、淘米水,再加上一点点她那个“秘密”空间里的溪水,“科学沤制”了好几天的有机肥,颜色是深褐色的,散发着一股子发酵后特有的、混合着泥土和腐叶的味儿,倒不难闻。 “你这‘肥料’,”霍晋承一边麻利地把草木灰和沤肥倒进地里,挥着锄头仔细拌匀,一边带着点惊奇和赞赏的语气说,“看着黑黢黢的不起眼,闻着倒挺顺溜,比营区农场沤的那些大粪坑里捞出来的土肥,瞧着干净清爽多了。” “那可不!”谢诗凝有点小得意,站起来扭了扭感觉松快不少的腰,“这叫科学种田!纯天然,没污染,种出来的菜才水灵,吃着才健康!比外面供销社卖的那些化肥催出来的强百倍!” 她悄悄把后世有机种植的念想,揉进了这个年代。 霍晋承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和那副“快夸我呀”的小模样,嘴角的弧度又往上扬了几分。 他拌肥的动作更仔细了,锄头下去又轻又匀,仿佛不是在拌土肥,而是在给新兵示范最标准的战术动作。 “嗯,”他毫不含糊地肯定,“凝凝最有办法。” 肥料拌匀了,天边也只剩下最后一抹灰蓝。 霍晋承走到院子角落那口老井边,摇着辘轳打上来半桶清凉的井水,哗啦啦地冲洗着手臂和铁锹上的泥点。 谢诗凝则转身进了厨房,准备张罗晚饭。 晚饭简单得很。 熬得稠糊糊、金黄喷香的玉米面粥,馏了几个暄软的白面馒头,切了一小碟自家腌的萝卜干,淋了几滴小磨香油,又把中午吃剩下的半盘子雪里蕻炒黄豆热了热。 简简单单几样,灶膛里柴火的余温还没散尽,小小的堂屋里便弥漫开实实在在的家的味道。 两人坐下吃饭。 霍晋承吃饭的速度依旧像在军营里抢时间,风卷残云,但会时不时抬起眼皮,瞅瞅对面的谢诗凝,伸筷子给她夹一箸脆生生的萝卜干。 “对了,”霍晋承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想起下午接到的电话,放下碗筷,“爹下午来电话了。” 谢诗凝心里“咯噔”一下,也放下了筷子:“爹说啥了?我爸妈……在老家那边,都安顿妥帖了吗?” 她穿来的时间不算长,可对原主的父母——谢安民,谢知书,却有种说不出的亲近和牵挂。 尤其眼下外头风声一阵紧过一阵,他们能顺顺当当地到霍晋承的老家安身,她这颗悬了许久的心,才算落回了肚子里一大半。 “嗯,妥了。” 霍晋承点点头,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能让人心安的力道,“爹说,岳父岳母身子骨都硬朗,就是路上奔波,累着了点,老家那边的房子都拾掇利索了,乡亲邻里也都挺照应,让你甭惦记,安心把自家的小日子过好。” 他顿了顿,看着妻子瞬间亮起来的眼眸和明显放松下去的肩膀,又补充道,“爹还说,你想家了,有空了就多写信,等……等外头彻底消停了,再想办法接二老过来住些日子。” “太好了!”谢诗凝长长地、彻底地舒出一口气,心头那块压了许久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眉眼弯弯,全是轻松的笑意,“安顿好了就好!爸妈年纪大了,能平平安安地避开那些……事儿,安安稳稳的,比啥都强。” 霍晋承看着她发自内心的笑容,眼神软得能化开三九天的冰。 他知道她对岳父岳母的牵挂有多深。 他伸出手,越过不大的桌面,大手轻轻覆上她放在桌边的手背。 那掌心传递过来的,是无声却沉甸甸的安慰和支持。 “放心,有我。” 就几个字,平平常常,却像磐石一样稳当。 谢诗凝鼻子有点发酸,反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是啊,有他在。 这个在外头冷硬得像块铁疙瘩,关起门来却把她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男人,是这个陌生而动荡的年代里,她最厚实、最安稳的依靠。 收拾碗筷的活儿,照例是霍晋承的。 谢诗凝也没闲着,就着厨房里那盏煤油灯晕黄跳动的光,把明天要下地的菜籽儿——小白菜、小油菜、黄瓜、豆角,还有几棵她偷偷从空间“小菜圃”移出来的、绿油油的番茄秧苗,一样样分门别类地归置好。 这些,都是她借口之前在城里妈买好带来的。 霍晋承洗好碗,擦着手走过来,高大的身影几乎把小小的厨房门口堵严实了。 他看着灯光底下,自家媳妇儿低着头,手指灵巧地拨弄着那些细小如尘的种子,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神情专注又安宁。 一股暖烘烘、沉甸甸的满足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填满了他的胸膛。 他走过去,从后面轻轻环住了她纤细却韧劲儿十足的腰肢,下巴颏抵在她柔软的发顶,深深吸了口气。 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混着一丝独属于她的、温温软软的甜暖气息,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腔。 “累不?”他低声问,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有点痒。 谢诗凝往后靠进他怀抱里,摇摇头:“不累,想着明儿个把这些小东西种下去,过不了多久,咱们自家院子里就能摘新鲜菜吃了,心里头高兴。” 她侧过脸,脸颊蹭了蹭他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颏,像只撒娇的猫。 “倒是你,白天在营里操练,回来还干活,快去洗洗,歇着吧。” “嗯。”霍晋承应着,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把她更牢地圈在怀里,声音闷闷地从她头顶传来,“……再抱会儿。” 谢诗凝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谁能想到,外头那个令行禁止、能让新兵蛋子腿肚子转筋的“冷面阎王”,关起门来是这么个黏糊人的大狗子? 她转过身,双手捧住他线条硬朗的脸,踮起脚尖,在他带着胡茬的下巴上,飞快地、轻轻地啄了一下,像哄孩子似的: “乖,听话,快去洗,一身汗味儿混着土腥气,都熏着你媳妇儿了!” 第57章 馋狼 霍晋承被她这大胆的亲昵和嫌弃逗得胸腔震动,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捉住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她的指尖,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遵命,夫人。” 看着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后院那个新搭的、被谢诗凝用现代“超前”点子改良得格外干净方便的“洗澡房子”走去,谢诗凝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她摸了摸被他亲过的手指,又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后腰,低声笑骂了一句:“……真是头喂不饱的馋狼!” 不过,这头“狼”,是她的。 是她的依靠,是她在这风雨飘摇的岁月里,最踏实的暖,和最甜蜜的“麻烦”。 日子就在这柴米油盐、一锹一锄中,不紧不慢地流淌。 霍晋承依旧是天不亮就起身,军营里号声一响,他就像上了弦的发条,练兵、开会、处理军务,一丝不苟。 可无论多忙,他总惦记着家里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人。 后院的菜地,在谢诗凝的巧心思(主要靠那汪神秘泉水偷偷使劲儿)和霍团长那身使不完的牛劲儿加持下,硬是在家属院里打出了响亮的名号——模范田!这称号可不是白叫的。 瞧那些水灵灵的小白菜、小油菜,叶子绿得发亮,肥厚得能掐出水来,摆在供销社都能当招牌。 黄瓜藤子更是撒了欢,顺着霍晋承用旧竹竿搭的架子,一天一个样地往上蹿,小黄花底下,嫩生生的瓜纽子探头探脑,看着就招人稀罕。 豆角秧也不甘落后,细长的藤蔓缠缠绕绕,比赛似的往上爬。 最扎眼的还得是那几棵番茄苗,绿油油的叶子支棱着,衬着刚冒头的淡黄小花,比谢诗凝空间里那几棵精心伺候的还壮实! 这长势,邪乎得让经常来串门的卢大娘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拍着大腿直嚷嚷:“哎哟我的娘咧!小谢啊,你这菜是咋弄的?给它们灌仙丹了?瞅瞅这水灵劲儿,比人家捂在玻璃罩子里的还带劲!老霍这地翻得,啧啧,是真下力气了,肥也喂得足吧?” 她围着菜畦转圈,恨不得把脸贴上去看个究竟。 谢诗凝心里明镜似的,脸上却只抿嘴笑,带着点小得意,又赶紧压下去,显得挺谦虚:“大娘快别夸了,就是种子好,碰巧了,晋承他劲儿大,把地翻得又松又软,透气得紧,肥也是自己沤的,用烂菜叶子、淘米水啥的,没那些埋汰东西,干净。” 这引水的事儿,可是谢诗凝心头的一大得意之作,更是霍团长用实实在在的行动写下的“宠妻报告”。 起因不过是有天傍晚,她看着霍晋承挑水浇地累得汗流浃背,心疼不已。 她二话不说,拿出纸笔刷刷刷就设计了个方案:“把后山那股小泉水引下来,这样你就不用天天这么费劲了。” 好家伙!第二天一大早,霍团长就扛着斧头锯子上了山。 他猫着腰,在那泉眼边上来回丈量,比划着高低走向。 没几天功夫,一排排劈开打通了竹节巴的空心毛竹,就被他用麻绳和削尖的木楔子,像架设通讯线路似的,稳稳当当地从后山一路铺设下来。 山泉水顺着几节拼接好的竹筒子,一路引到了后院角落那个他亲手垒起来的三层小池子里。 这池子还是谢诗凝琢磨出的样子,霍晋承依着样子给她实实在在地砌了出来。 最上头那层铺满了结实的细石子,水先打这儿过,泥沙啥的就给滤干净了。 中间一层蓄水,水清亮得能照见人影。 最底下那层,霍晋承动了心思。 他没给封死,而是用碎砖石围了一圈,中间填上粗砂和鹅卵石,做成了个渗水层。 池壁靠近墙根的那一面,他特意留了个小小的出水口,多余的水不会漫得到处都是,而是顺着这口子安静地流出去,正好浇灌了墙根下那一小片谢诗凝之前随口说要种的耐湿的薄荷。 一点不浪费。 谢诗凝看着这纯手工打造的“霍氏水利工程”,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冲着自家男人就竖大拇指:“霍团长,厉害啊!你这手艺,不当兵去搞工程,绝对也是一把好手!” 霍晋承正弯腰干活呢,听见媳妇儿夸,耳根子悄悄红了点,脸上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严肃样,手上动作没停。 他正按着谢诗凝说的,把从河边捡来的扁平鹅卵石,一块块、仔仔细细地铺在菜畦之间的小道上。 “铺上石子,你来回走,鞋底不沾泥。” 他头也不抬,话不多,活儿干得却极细致。 日子就在这叮叮当当的“小工程”和一天天见长的菜苗里,慢悠悠地往前晃。 霍晋承依旧是那个天边刚泛鱼肚白就起身的霍团长。 军营里那起床号一响,就像按了他身上的开关,整个人立刻绷紧了弦。 练兵场上,他声如洪钟,眼神跟刀子似的扫过每一个兵,战术动作要求严苛到一丝一毫,新兵蛋子在他面前大气儿不敢出,“冷面阎王”的名号,那是实打实拼出来的。 开会、处理军务,更是干脆利落,带着股子战场上磨出来的铁血劲儿。 可奇了怪了,甭管在军营里绷得多紧,脸板得多冷,只要他一脚跨进自家那个小院门,身上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冷硬气儿,就跟六月里的冰坨子见了日头似的,“唰”一下就化没了影儿。 他雷打不动,怀里必定揣着从食堂带回来的早饭,有时候是暄软的大白馒头,里头夹着脆生生的酱菜丝; 有时候是两面煎得金黄喷香的玉米面饼子; 赶上食堂改善伙食有肉包子,那更是宝贝似的揣着,自己都舍不得先咬一口。 进了屋,轻手轻脚。 炕上,谢诗凝十有八九还裹着被子睡得正香。 乌油油的长发散在枕头上,脸颊睡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桃子,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霍晋承把还带着热乎气的早饭放到灶台上温着,自己就坐在炕沿边,也不吭声,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那眼神,深得跟潭水似的,里面盛满了化不开的温柔,仔细瞧,还藏着一丁点心虚。 昨晚……好像又有点没收住,闹她闹得晚了点。 看着她睡得这么沉这么香,霍晋承心里那叫一个庆幸——幸亏他之前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军区卫生所纪老两次三番递过来的橄榄枝。 第58章 举报 霍晋承当时回绝得可“有理有据”,板着脸,一本正经:“纪老,您太抬举了,凝凝她身子骨弱,底子薄,经不起累,得好好养着,再说了,家里这一摊子事儿,里里外外,离了她真转不开。” 这话也就糊弄糊弄外人。 他心里门儿清,哪是怕她累着家里事? 他是打心眼里舍不得! 他那娇滴滴、水灵灵的小媳妇儿,就该被他好好护在自家小院里,舒舒服服的。 卫生所那地方? 动不动就忙得脚不沾地,他想想那画面,眉头就忍不住皱起来。 看看现在,光是在家拾掇这小菜园子,晚上再……咳,就被他“消耗”得早上起不来炕,真去了卫生所,还不得累脱了形? 他弯下腰,动作轻得不能再轻,把被角给她往里掖了掖。 粗糙的指腹,极轻极轻地蹭过她光滑温热的脸颊。 睡梦里的谢诗凝像是感觉到了这熟悉的气息和触碰,无意识地往他手的方向蹭了蹭,鼻子里发出小猫似的哼唧声。 霍晋承的心啊,就像被温泉水泡过一样,软得一塌糊涂,嘴角自个儿就往上翘了起来。 什么卫生所,什么大事业,统统靠边站! 都没他媳妇儿能睡个囫囵觉、过得舒舒坦坦重要。 他霍晋承这副肩膀,扛得起保卫*家的千斤担,也护得住自家小院这一方暖。 炕上这个让他牵肠挂肚的小女人,就是他的命根子。 他屏着呼吸,蹑手蹑脚地退出去,轻轻带上门。 院子里,晨光微熹,空气里飘着青菜和泥土特有的清新味儿。 他亲手架设的竹管里,山泉水叮叮咚咚地流着,像在哼着小曲儿。 那些鲜嫩的菜苗挂着露珠,精神抖擞地舒展着叶子。 霍晋承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筋骨都舒展开,充满了劲儿。 远处军营的方向,传来了集结的号角,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召唤。 他挺直腰板,正了正军装的衣领,眼神瞬间恢复了惯有的锐利和沉静,迈开大步,朝着院外走去。 国,要守得固若金汤。 家,也要护得安稳和乐。 后院这一畦蓬勃的生机,炕上那个安睡的娇影,就是他霍团长豁出命去也要守住的“大后方”。 他满腔的柔情蜜意,只给这一个人; 他铮铮的铁骨担当,为的是身后万家灯火的安宁。 这就是他霍晋承的道,走得稳,守得牢。 ------ 谢诗凝每天一点点的把这破旧的小四合院拾掇得利利索索。 该用的地方一点儿不浪费,瞧着还格外舒坦。 最打眼的,是后院那片菜地,绿油油的,瓜是瓜,豆是豆,长得那叫一个精神,在家属院里都传成了“农业奇迹”,成了大伙儿眼里的“样板间”。 家属院的军嫂们,一有空闲都爱往她这儿跑。 可这安宁和夸赞,到了有些人眼里,就成了心里头的刺,扎得慌。 李倩倩就是那心里头扎刺的人。 自打上次在霍晋承家,被自家男人方之俊当众撅了面子,回家又大吵一架后,她心里那口邪火就没下去过。 不敢怨自家男人,更不敢怨霍晋承,这股子无名火就全冲着谢诗凝烧过去了。 邪门的是,走哪儿都躲不开“谢诗凝”这三个字。 卫生所里,几个小护士凑在休息室,捧着搪瓷缸子喝水,眼睛亮晶晶地闲磕牙: “哎,听说了没?就霍团长家那个小谢嫂子,前阵子救卢大壮那手,绝了!看着温温柔柔的,真到了事儿上,一点儿不含糊!” “可不嘛!人家那院子才叫讲究!破破旧旧的四合院,硬是让她收拾得跟画报上似的,瞅着就敞亮,心里舒坦!” “对对对!还有那后院!哎哟我的天,那菜长得,水灵灵的,看着就喜兴!还有那洗澡的地儿和茅房,”最大声最兴奋的就数纪宝珠这个谢诗凝的头号迷妹。 那语气还带点骄傲的说,“收拾得又干净又方便,比咱卫生所的都好使!不愧是我的偶像……” 这些话钻进李倩倩耳朵里,跟往火堆里浇油没两样。 她阴沉着脸,指甲掐得手心都快出血印子。 等回了家属院,那场面更让她心口发堵。 好些个围着谢诗凝讨教怎么沤肥不臭、怎么引水省劲、怎么把破坛烂罐变成花盆的军嫂们,七嘴八舌地把谢诗凝夸上了天。 “小谢妹子这双手啊,就是巧!主意正,点子多!”夸得最大声的就属卢大娘。 “可不咋的!霍团长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娶这么个又贤惠又能干的媳妇儿!” “人家这才叫过日子!有滋有味,红红火火的!” 李倩倩听得心口像被针扎,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恨不得冲上去撕了那些笑得热乎的脸。 就在她气得牙痒痒的时候,一个同样带着酸溜溜味儿的声音凑到了她耳边:“哟,倩倩呀,听着心里不舒坦了?” 说话的是何大花。 她是二团副团长朱建国的老婆,嗓门大,性子泼辣。 朱建国在营里总憋着劲儿想压霍晋承一头,可总差那么点儿意思,回家没少跟何大花抱怨。 何大花精得很,刚调到这边就知道李倩倩家底儿厚——爹是旅长,妈是医院院长! 这可是条粗得不能再粗的大腿! 她立马就贴了上去,成了李倩倩的“知心大姐”,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还帮着出主意怎么“拿下”霍团长。 李倩倩也够意思,使了点家里的关系,把何大花这个原本只能在乡下刨地的,硬是塞进了食品厂里当临时工。 这可把何大花得意坏了,在家属院那些同样农村来的军嫂面前,下巴颏抬得老高,走路都带着风,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哼!烦透了!一天到晚谢诗凝长谢诗凝短的,她有啥了不起的!”李倩倩恨恨地一跺脚,新买的塑料凉鞋在地上磕得脆响。 何大花那双三角眼滴溜溜一转,凑得更近,压着嗓子:“妹子,光生气顶啥用?这口气啊,得想法子出!你看她,整天整那些花活儿,又是引水又是修茅房的,把那破院子拾掇得跟小姐绣楼似的,菜种得比农科所的试验田还旺实……这不是典型的‘小姐身子丫头命’、‘资产阶级享乐思想’是啥?现在啥时候?讲究的是艰苦奋斗!勤俭节约!” 李倩倩眼睛一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是说……” 何大花阴恻恻地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写举报信啊!就举报她脱离劳动群众,搞特殊化!她那院子整那么好,看着就‘贵气’,说她没沾公家的光谁信?还有那菜地,长那么邪乎,指不定用了啥资本主义的洋化肥呢!组织上最看重这个了,一查一个准!就算查不出大问题,也够她喝一壶的,臊臊她,看她还怎么显摆!” 这话可真是挠到了李倩倩的痒处。 她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妙,脑子里已经浮现出谢诗凝灰头土脸被组织谈话的狼狈样。 说干就干,她连夜趴在桌上,就着昏黄的灯泡,绞尽脑汁炮制了一封“义正词严”、充满“革命警惕性”的匿名举报信。 第二天天蒙蒙亮,就鬼鬼祟祟地塞进了军区相关部门门口那个绿漆斑驳的信箱里。 几天后的一个后晌,日头偏西,晒得人懒洋洋的。 谢诗凝正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在后院给那些长得精神头十足的番茄秧掐多余的侧枝。 番茄苗绿得发亮,青色的小果子顶着蔫了的花蒂,瞧着就让人欢喜。 她琢磨着过两天该搭架子了。 就在这时,院门被敲响了,“笃笃笃”三下,不紧不慢,带着点公事公办的疏离。 第59章 煞气 “请问是霍晋承同志家吗?我们是军区政治处和保卫部门的,有点情况需要了解一下。” 门外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不高不低,透着一股子严肃劲儿。 谢诗凝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她定了定神,面上不显,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快步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三位同志,两个穿着整洁的军装,一个穿着灰色干部服,都是四五十岁年纪,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带着审视。 “同志您好,我是谢诗凝,霍晋承的爱人,快请进。”她侧身让开,声音尽量放得平稳。 三人走进院子,目光下意识地扫视了一圈。 这一看,几个人心里都犯起了嘀咕:这……就是举报信里说的“奢靡享乐”之地? 院子不大,方方正正,收拾得那叫一个利落。 青砖地面扫得能照出人影儿,一根杂草都看不见。 墙角码着一排劈好的木柴,整整齐齐,棱是棱角是角。 窗户擦得锃亮,旧报纸糊的窗棂干干净净。 窗台上几个空罐头瓶、玻璃瓶,洗得透亮,里面插着几把从后山坡采来的野雏菊、狗尾巴草,黄的紫的,给这朴素的院子平添了几分鲜活气儿。 屋檐下挂着几串红得透亮的干辣椒和金黄的老玉米棒子(家属院的嫂子们送的),透着一股子农家过日子的实在劲儿。 最显心思的是谢诗凝用捡来的碎瓦片、河边挑来的鹅卵石,在墙角垒的几个小花坛子,里面种着太阳花、指甲草(凤仙花),开得热热闹闹,也不金贵,好养活。 整个院子,没一件值钱家具,没一样扎眼东西,可就是让人觉得舒服、顺眼。 这是女主人的巧心思,是拿最不值钱的东西,花最多的心思,把日子过出滋味来的本事。 看着雅致,细瞅全是寻常物件,甚至可以说是“废物利用”。 “这院子……拾掇得真齐整,真……真不错。”为首那位穿着干部服的同志忍不住开了口,语气里透着明显的意外和欣赏,跟来之前脑子里想的“奢靡”景象差了十万八千里。 “您过奖了,”谢诗凝笑了笑,带着点乡下媳妇的腼腆,“就是闲着没事,瞎鼓捣,总得有个家的样子不是?”她嘴上客气,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 “咳,”另一位穿军装的同志清了清嗓子,目光越过谢诗凝的肩膀,直接投向后院,“我们接到群众反映,主要是想看看你家后院的菜地,还有……嗯,那个卫生设施。”他把“卫生设施”几个字说得有点含糊。 谢诗凝心里明镜似的,知道重头戏来了。 她点点头,引着三人穿过小小的堂屋,来到后院。 后院的光景更是让三人齐齐一怔。 最抓人眼球的就是那片菜地:绿油油的叶子在夕阳下泛着健康的光泽,黄瓜藤蔓顺着竹竿架子往上爬,嫩黄的小花点缀在绿叶间。 番茄苗棵棵精神,枝干粗壮,挂着不少青涩的小果子。 茄子、辣椒、豆角,都长得水灵灵的。 这长势确实喜人,但仔细看,泥土松软湿润,畦垄笔直,杂草拔得干干净净,明显是下了大工夫精心伺候的,靠的是勤劳,不是啥歪门邪道。 “同志,这就是我家自己开的一点小菜园子。” 谢诗凝指着菜地,语气坦然,还带着点小自豪,“种子都是从老家带来的老品种,肥料也是自己沤的,烂菜叶子、淘米水、灶膛灰,拌上土捂一阵子,味儿是有点,可肥力足着呢,绝对没花一分钱买化肥农药。” 她顿了顿,指着旁边那套引水装置,“引水也是实在没法子,霍晋承他训练任务重,回来再挑水太累人,我就琢磨着后山那泉水白白流了可惜,想着法子引下来,用的都是后山砍的毛竹,自己劈开,打通竹节,一点一点架过来接上的,力气活儿是他干的,主意是我出的,没沾公家一点光。”她特意说明白。 三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那引水装置看着简陋:几根粗毛竹架起来当水渠,中间挖了个小水池,用碎石子、细沙、木炭做了三层过滤,水看着清亮亮的。 水渠末端埋进土里的竹槽,把水引到菜地边的一个蓄水坑里。 旁边还放着几个木桶和葫芦瓢。 虽然粗糙,但设计巧妙,透着股自力更生的实在劲儿和劳动智慧。 这哪里是“特殊化”?这简直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活样板! 再看那个被重点举报的“先进厕所洗澡间”。 其实就是紧挨着后墙根,用红砖和水泥砌的一个小矮房,分成了两小间:一间蹲坑厕所,一间淋浴。 蹲坑连着墙外挖的化粪池(谢诗凝特意说明白这池子定期清理,沤的肥都上菜地了)。 淋浴那间墙上钉了个刷了黑漆的铁皮桶,接了根竹管,桶底有个塞子,拔开塞子,过滤过的山泉水就流下来。 地上铺了层防滑的碎石子,墙上钉了个木板架子放着肥皂盒。 整个地方干干净净,没啥怪味儿,最大的好处就是方便、卫生,解决了老式旱厕的脏臭难题。 这设计,朴实无华,但特别实用,跟“奢靡”二字八竿子打不着。 “这……这些都是你们自己想法子弄的?”那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军装同志忍不住开口了,语气里满是惊奇和佩服。 “嗯,”谢诗凝点点头,脸上带着点小媳妇的实在劲儿,“霍晋承力气大,手也巧,我就动动嘴皮子出出主意,想着家里弄得干净点、方便点,人住着也舒心不是?总比大冬天、大半夜的跑老远去挤公厕强吧?”她说得合情合理。 三位同志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了。 这院子,这菜地,这茅房澡间,处处透着女主人的勤快、巧思和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心气儿。 这分明是响应号召、勤俭持家、改善生活的正面典型! 举报信里说的“大小姐做派”? 简直胡扯!这明明是“勤俭持家好军嫂”的标准模样!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像带着风,裹着一股子训练场带回来的尘土气和……煞气! 第60章 道理 “凝凝!” 霍晋承那又急又沉的声音,人还没踏进院门,就先一步撞进了小院里。 他是被纪宝珠那丫头片子,火烧屁股似的给“撺掇”回来的! 事儿就出在卫生所。 纪宝珠正手脚麻利地给换药盘子消毒呢,耳朵尖儿就捕捉到角落里压着嗓门的嘀咕。 一个瞧着有点眼生的妇女,正跟另一个咬着耳朵:“…看见没?那谢诗凝让人给举报了,那三个首长就是去霍团长家的,…” “轰!”纪宝珠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啥?举报她偶像? 纪宝珠急眼了! 手里的镊子“哐当”一声掉搪瓷盘里,也顾不上捡了。 她像颗出膛的小炮弹,“噌”地就窜了出去,辫子在她脑后甩成了拨浪鼓,脚下生风,跑得那叫一个快! 鞋子差点跑掉一只,都顾不上了。 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快!找霍团长!快! 一口气冲到营区大门口,两个持枪站得笔直的哨兵把她拦了个结实。 纪宝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胸口跟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小脸涨得通红,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 “同…同志!”她喘得话都说不利索,手指着家属院方向,急得直跳脚,“快!快找霍团长!霍晋承团长!他爱人!谢诗凝同志!出…出事了!有人举报她!就在现在!十万火急!快让他请假回来!就说…就说纪宝珠说的!要命的事!” 她语无伦次,声音都劈叉了,眼里是真真切切的急火。 哨兵看她这模样不像装的,又提到霍团长爱人,心里也咯噔一下。 一个哨兵立刻转身,小跑着冲进值班室,抓起电话就摇。 电话接通训练场那边,哨兵捂着话筒,语速飞快地报告情况。 训练场上,尘土飞扬。 霍晋承刚吼完一组战术动作,正叉着腰,目光鹰隼似的扫过匍匐前进的战士。 值班参谋一路小跑过来,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团长,门口哨兵急电,说纪宝珠同志在门口,急疯了,说…说有人举报嫂子,让您赶紧请假回去!十万火急!” 霍晋承脸上的表情瞬间冻住了! 浓黑的眉毛猛地往中间一拧,拧出个深深的“川”字。 刚才还热腾腾汗津津的脸,“唰”地一下沉了下来,像结了层冰霜。 周身那股子冷硬劲儿陡然爆发出来,旁边离得近的几个兵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大气不敢出。 他一把夺过参谋手里的电话筒,声音又冷又硬,像淬了火的铁块砸在地上:“知道了!我马上到!” 说完“啪”地撂下电话,转头就对旁边同样一脸诧异的副团长老张吼了一嗓子:“老张!家里摊上事了!我得立刻回去!这儿你顶住!” 那语气,根本不是在商量,就是在下命令。 “明白!你快去!这儿有我!”老张一看他那阎王脸色,啥废话没有,立刻应承。 霍晋承甚至没工夫回趟办公室,连脸上的汗都顾不上抹一把。 他猛地转身,朝着营区大门的方向,甩开两条长腿就冲了出去! 军绿色的上衣后背湿透了一大片,紧紧贴在绷紧的脊梁骨上,汗珠子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颏往下滴,砸在脚下的黄土地上。 那张平时能让新兵蛋子做噩梦的脸,此刻绷得像块生铁,眉头死死锁着,眼珠子黑沉沉的,里面翻腾着压不住的怒火和焦心! 脑子里就剩下一个念头在疯转:快!再快点儿!凝凝等着他呢! 他跑得跟不要命似的,步子又大又急,脚下带起一溜烟尘。 路过的人只觉一阵风刮过,等看清是团长那绷得像张弓的背影,都惊得忘了动作。 他就这么一路狂奔,带着战场上冲锋陷阵那股子狠劲儿,朝着家的方向,一头扎了回去! 他一步跨进后院,那双锐利得像鹰隼的眼睛瞬间就锁定了自家小媳妇儿。 谢诗凝正站在菜地边上,面对着三位穿着制服的同志。 听到他的声音,她猛地转过头来。 那双总是含着笑、亮晶晶的杏眼,此刻微微泛着红,眼圈儿有点湿,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带着一股子强忍着的委屈和依赖,像只受了惊、终于等到主人回家的小兔子,就那么巴巴地望着他。 小巧的鼻尖也红红的,嘴角微微向下撇着。 “晋承……”她轻轻叫了一声,那声音细细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像羽毛一样扫在霍晋承的心尖上。 这一眼,这一声,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霍晋承的心口。 他媳妇儿! 他放在心尖尖上疼着护着,怕她冷怕她热怕她受一点委屈的小媳妇儿! 竟然让人欺负到家里来了? 还委屈成这样?!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脑门,烧得他心口发疼。 他几个大步就跨到谢诗凝身边,高大健壮的身躯像一堵墙,不动声色地就把她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自己身后,隔绝了那几道审视的目光。 他身上那股子战场上淬炼出来的铁血气势和一团之长的威严瞬间弥漫开来,小院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沉甸甸的。 “老赵,”霍晋承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像裹着冰碴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有什么事,问我,我爱人胆子小,身子骨也弱,经不起吓。” 他特意把“胆子小”、“身子骨弱”几个字咬得重了些,和他身后谢诗凝那委屈得眼圈通红、鼻尖泛红的小模样呼应得天衣无缝。 为首的老赵干部被他这气势压得一滞,连忙解释:“霍团长,您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我们是接到一封匿名举报信,反映谢诗凝同志在生活作风上可能存在一些问题,比如‘追求享乐’、‘脱离群众’的情况,我们就是按程序来实地核实一下情况,这是正常工作,请您理解,理解。” 霍晋承浓黑的眉毛拧得更紧,眼神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溜子:“举报?举报什么?”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地上,“举报我媳妇儿把家里收拾得太干净?举报她把屋后这块荒地开出来种点菜,给家里添口吃的?举报她自己想办法引点山泉水、修个干净点的厕所,让日子过得稍微方便点、舒坦点?” 他每问一句,声音里的冷意就重一分,带着浓浓的讽刺和怒火,“照这说法,我们当兵的家属,就该住在猪圈一样的地儿,啃着窝窝头就咸菜,用着苍蝇嗡嗡叫、蛆虫满地爬的旱厕,才算是‘艰苦朴素’、‘联系群众’?这是哪家的道理?!” 第61章 调离 他抬手,指着一畦畦生机盎然的菜地、那简陋却实用的引水竹管、那干净整洁的小厕所:“这些,哪一样是公家给的?哪一样不是我爱人自己动脑筋、自己动手,一点一滴抠哧出来的?她辛辛苦苦把这个破院子收拾得像个家,让我们这些在前头流血流汗的人,回来能有个干净舒坦的地儿喘口气、歇歇脚,这也有罪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闷雷一样在小小的后院滚过,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白和力量,也饱含着对妻子毫无保留的心疼和护短。 霍晋承的话,句句在理,掷地有声。 三位同志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脸上都有些挂不住,讪讪的。 他们亲眼所见,确实跟霍晋承说的一模一样。 这举报,纯粹是胡说八道,甚至是恶意陷害。 “霍团长,您消消气,消消气!”老赵赶紧赔着笑脸打圆场,态度比刚才恭敬了不少。 “我们实地一看,谢诗凝同志非常优秀!非常优秀!勤劳、聪明、会过日子!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这菜种得更是……更是我们学习的榜样!那引水和厕所的想法,又实用又干净,非常有创造力!这完全是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举报信的内容,跟实际情况完全不符!我们回去一定如实向上级汇报,澄清事实!给您和谢诗凝同志添麻烦了,实在是对不住!对不住!” 另外两位也赶紧点头如捣蒜,看向谢诗凝的目光充满了歉意,还有掩饰不住的欣赏和佩服。 这媳妇儿,确实是个过日子的好手! 霍晋承的脸色这才稍微缓和了一点,但眼底那层冰霜还没完全化开。 他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既然是误会,查清楚就好,辛苦几位同志跑这一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我爱人胆子小,不经事儿,以后这种事,希望组织上调查清楚了再行动,免得吓着人。” “一定一定!您放心!”三人忙不迭地应承着,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几乎是逃也似的匆匆告辞离开了。 霍团长那护犊子的架势,那眼神里的寒意,再多待一会儿,他们后背的汗都要下来了。 院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霍晋承立刻转过身,小心地把谢诗凝揽进怀里,那双能拧断敌人脖子的大手,此刻却无比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声音瞬间柔得能滴出水来:“凝凝,吓着了吧?没事了,没事了,啊?别怕,有我呢,看谁还敢欺负你。” 刚才面对外人时那铁血冷硬的阎王样儿,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心的疼惜和化不开的柔情。 谢诗凝靠在他汗湿却坚实滚烫的胸膛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汗味和淡淡的皂角香,那股一直强撑着的委屈劲儿才真真切切地涌上来,鼻子一酸,眼眶更红了,小声嘟囔,带着浓浓的鼻音:“他们……他们说我是‘大小姐做派’……说我脱离群众……我明明就是想……想把咱们家弄得好点,让你回来能舒服点……” 说着说着,眼泪珠子就在眼眶里打转了。 “我知道,凝凝,我都知道。”霍晋承心疼得不行,低头,干燥温热的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发顶,带着无言的安抚。 他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眼神却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扫过院门的方向,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冷意:“放心,这事儿,没完。” 霍晋承说到做到。 “冷面阎王”的名号,从来不是白叫的。 第二天一早,一封盖着第七团鲜红公章、条理清晰、证据扎实的实名举报信,就摆在了更高级别相关部门的案头。 举报对象:军区卫生所护士李倩倩,举报内容:详详细细罗列了李倩倩在卫生所工作期间,如何利用家里的关系搞特殊——比如该她值班总找借口溜号,让别的护士顶班; 对普通战士和家属病号爱搭不理,态度恶劣; 仗着爸妈的面子,工作敷衍了事,几次因为粗心大意差点酿成医疗事故(时间、地点、人证写得清清楚楚)。 最后还点明,这次针对谢诗凝的恶意举报,极有可能就是李倩倩因私人恩怨所为。 这封信的分量,可比李倩倩那封捕风捉影的匿名信沉多了。 证据链扎实,人证物证俱在,落款是赫赫有名的“冷面阎王”霍晋承。 调查组一点没耽搁,雷厉风行地查下来。 李倩倩平时在卫生所的做派,同事们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只是碍于她的背景敢怒不敢言。 如今有人带头,还是霍阎王亲自出手,大家伙儿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站出来,把积压的不满一五一十全倒了出来。 结果毫无悬念。 李倩倩被叫去狠狠训了一顿,灰头土脸地调离了条件优越的军区卫生所,直接发配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偏远地区基层卫生站。 调令下来的那天,卫生所里静悄悄的,可不少护士私下里都偷偷松了口气,觉得头顶那片压人的乌云总算散了。 “可算走了!仗着爹妈那点关系,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活儿不干,黑锅倒是甩得溜!” “可不咋地!整天那个劲儿,看人都拿鼻孔瞧!这下好了,清净了!”另一个护士撇撇嘴,语气里满是痛快。 “太好啦!耶!霍团长威武”纪宝珠高兴地一拍巴掌,乐得差点蹦起来,被旁边人赶紧拽住。 “嘘…小点声儿!”旁边一个年长些的护士赶紧压低声音,扯了扯纪宝珠的袖子,眼神里带着敬畏,朝霍家小院努了努嘴,“不过啊,这话在理,往后都记着点儿,惹谁也别去惹霍团长家那位谢同志!那可是霍阎王心尖子上的肉,眼珠子似的护着!谁要是敢动谢同志一指头,那就是捅了火药桶,还是最大号、一点就炸的那种!霍阎王护起媳妇儿来,那是不管不顾的!” 纪宝珠一听,立刻把小胸脯挺得老高,下巴一扬,圆脸上写满了“与有荣焉”的骄傲,声音都拔高了八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那可不!你们也不看看我偶像是谁?!谢同志那是什么人物?那是能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的真神仙!医术顶呱呱!人品更是这个(她竖起个大拇指)!动我偶像?哼!别说霍阎王不答应,我纪宝珠第一个冲上去跟他拼了!” 她边说边挥了挥小拳头,做出一副“我很凶”的样子,可惜配上她那圆脸蛋和乱糟糟的辫子,实在没啥威慑力,反而逗得旁边几个护士憋不住笑。 第62章 涟漪 李倩倩灰溜溜地卷铺盖走了。 何大花一下子没了靠山,在家属院里那股子趾高气扬的劲儿瞬间蔫了。 虽然还跟人吹嘘她在厂里怎么怎么样,可那嗓门明显低了八度,眼神也飘忽了不少。 这场风波,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池塘,涟漪很快就散了,可在家属院,甚至整个军区,都留下了一个抹不掉的印子: 谢诗凝,那是霍晋承的逆鳞,碰不得! 这个在战场上能让敌人闻风丧胆、在军营里能让新兵蛋子腿肚子抽筋的“冷面阎王”,把他所有的铁血、所有的雷霆手段,都毫无保留地用在了守护自家那个温婉灵巧、能把清贫日子过出花儿来的小媳妇儿身上。 霍晋承用行动向所有人宣告:守国门,他寸土不让; 护家小,他亦不容侵犯。 他的似水柔情是谢诗凝独享的港湾,他的铁血担当,是拱卫这港湾最坚固的堤坝。 这,就是他霍晋承的道,走得正,守得稳,谁也甭想撼动分毫。 后院那片生机勃勃的绿意,窗台上那瓶迎风摇曳的野花,还有炕头那个睡得香甜、让他看一眼心就化成一滩水的娇小身影,就是他豁出命去也要守住的、最珍贵的“大后方”。 日子像小溪水,不紧不慢地往前淌。 这天傍晚,谢诗凝揉着还有点酸软的腰眼(昨晚某人“深刻检讨”并“保证”下次一定注意力度,结果……) 看着后院里越发水灵鲜嫩的黄瓜,茄子,再看看饭桌对面那个一脸严肃、却不动声色把最大块、最下饭的酱萝卜干夹进她碗里的男人,嘴角忍不住悄悄弯起。 这风雨飘摇的岁月里,能有这么个像“馋狼”护食一样护着她、疼着她的依靠,真好。 霍晋承扒拉完碗里的饭,放下筷子,看着小口小口吃饭的谢诗凝,眉头习惯性地微蹙:“凝凝,下午日头毒,别老往后院跑,小心中暑,要浇水等我回来。” 那语气,活像个操不完心的老父亲。 谢诗凝抬起眼,冲他甜甜一笑,杏眼里闪着狡黠的光:“知道啦,霍‘老’同志!我就去看看我的‘资本主义苗苗’长多高了。”她故意拖长了“老”字的音。 霍晋承被她逗得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脸上却还绷着,伸手轻轻捏了下她的鼻尖:“调皮!快吃饭!” 那动作自然又亲昵,冷硬的线条在昏黄的灯光下,柔和得不可思议。 日子在霍晋承那停不下来的念叨声里,一溜烟儿滑到了他带队进山拉练的前夜。 夕阳刚沉下去,小院里的砖地还留着白日晒过的暖和气儿。 霍晋承带着一身操练后的汗味儿,军装扣子敞开了两颗,露出硬邦邦的脖颈线条。 他坐在小马扎上,眼珠子跟着灶台边谢诗凝转悠的背影走,眉头拧得能夹死蚊子。 “凝凝,”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石头落地一样沉,“明天开拔,一礼拜。” 谢诗凝正利索地切着土豆丝,刀片子落在砧板上,“笃笃笃”响得脆生。 听见这话,手底下顿了一瞬,那“笃笃”声断了半拍,又更快地接上了:“嗯,晓得了,东西都给你归置好了,换洗衣裳、水壶……” 她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牵挂(昨天霍晋承回来就跟她说过了),“还有新配的几包药粉,水土不服、头疼脑热、蚊虫叮咬的,都分好了,搁在你背包最外头那个小兜里,一摸就能摸着。” 霍晋承心里头那点热乎劲儿刚冒头,就被更大的担忧“啪”地摁了回去。 他“噌”地站起来,高大的身板子一下子堵住了厨房门口透进来的最后那点天光,三两步就跨到了她身后。 “我不在家,你一个人……”他嗓子眼有点发紧,一只干燥、滚烫、带着厚茧子的大手不由分说地覆上来,连她握着刀把儿的手和那细细的土豆丝一起裹住,动作带着不容商量的劲儿,却又小心得像捧着啥稀罕物件,硬生生止住了她的动作。 谢诗凝没法子,叹口气转回身。 昏黄的煤油灯影里,她仰着脸看他。 霍晋承那张在营盘里能把新兵蛋子冻得打哆嗦的冷硬面孔,这会儿眉头皱得死紧,眼窝深陷,里头盛满了明晃晃的担忧,那眼神儿,活像她是个刚学会迈步、走两步就得摔跟头的小娃娃。 “霍团长,”她故意板起脸,学着营里那些兵油子的腔调,“您这是信不过我自个儿能过日子?还是觉着您院里这点子‘模范菜地’,离了您霍大团长亲自浇水浇粪,明儿就得蔫巴死?” 霍晋承叫她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眉头拧得更深:“甭跟我贫!说正经的!晚上门栓插严实喽,听见外头有响动别瞎开门!井沿儿滑溜,打水仔细着点,别贪多拎不动闪了腰!菜地……让前排王嫂子搭把手照看两天也成,吃饭别瞎凑合,供销社新到了猪肉罐头,去买两罐……” 他絮絮叨叨,从门锁说到吃喝,事无巨细,恨不得把未来七天该注意的芝麻绿豆都刻在她脑门儿上。 谢诗凝听着听着,心里头那点子离别的小惆怅,慢慢被一股子又甜又酸的暖流给淹没了。 谁能想得到,训练场上吼一嗓子地皮都颤三颤的“冷面阎王”,关起门来竟是这么个操碎了心的“老父亲”? 她看着他因为紧张不断开合的嘴唇,那绷得死紧的下巴颏儿,那眼神里的担忧浓得都快滴出来了。 一股子冲动直冲脑门。 谢诗凝踮起脚尖,对着那张还在念叨“猪肉罐头得热透”的薄嘴唇,又快又重地亲了上去。 “唔……” 世界一下子清净了。 霍晋承剩下的话全被堵回了嗓子眼,就剩喉咙里一声猝不及防的闷哼。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得像块铁板,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大手猛地收紧,把她整个人更紧地箍进怀里。 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里,担忧“唰”地被惊愕取代,紧接着就是汹涌扑上来的灼热,像闷了许久的火山,轰一下喷发了。 第63章 交缠 谢诗凝本意只是想让他闭嘴,可这“惩罚”显然玩脱了。 她刚想往后撤,后脑勺就被一只铁钳似的大手死死扣住。 霍晋承的吻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和滚烫的气息,瞬间反客为主,攻城掠地。 那点子离别的焦躁,像找着了豁口的洪水,“哗啦”全倾泻在这个又凶又缠人的吻里。 “凝凝……”唇齿交缠的缝隙里,他哑着嗓子唤她,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渴。 谢诗凝被他吻得浑身骨头缝都酥了,脑子里晕乎乎的,就剩一个念头:完了,捅着马蜂窝了,还是头饿急了眼儿的狼! 这一晚的“叮嘱”,最后以一种让谢诗凝“腰更不是自个儿的了”的方式,被霍晋承身体力行、翻来覆去地“加深”了无数遍。 直到窗户外头天边泛起了青白色,他才带着满心的不舍和吃饱喝足似的餍足,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给熟睡的妻子掖好被角,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沉甸甸的吻,转身融进了熹微的晨光里。 --- 谢诗凝是生生饿醒的。 身边的位置早就凉透了,就枕头上还残留着一丝属于他的独特气息,证明他回来过。 一股巨大的空落感猛地攫住了她心口,屋子里静得吓人。 上辈子单身三十九年,她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待着的清净。 可这会儿,不过是少了那个高大沉默的影子,少了那无处不在的滚烫眼神和停不下来的念叨,这小院子竟显得这么空,这么静,静得让人心慌。 “霍晋承……都怪你惯的!”谢诗凝揉着酸软发木的后腰,对着空屋子小声咕哝了一句,心里头像打翻了五味瓶,甜的蜜罐子是他的好,酸的青杏子是离别,涩的黄连根儿是这冷不丁冒出来的依赖。 日子慢得像是老牛拉破车。 她逼着自己忙活:精心伺候后院那点菜地,给番茄秧搭架子,把豆角藤往竹竿上引,悄悄用空间的泉水滋养着每一棵苗。 可不管干啥,总觉得少了点啥。 盛饭时,手一抖就多盛出一碗饭; 去井台打水,眼前就晃出他轻轻松松拎起两大桶水的样子; 晚上躺在炕上,身侧空出来的那一大片地方,更是格外扎眼。 “诗凝姐!我来了!” 脆生生的嗓门儿,准时在院门口炸响。 纪宝珠挎着个小篮子,熟门熟路地推开院门,一溜小跑进来,跟回自己家似的。 打从霍阎王走了,她纪宝珠就成了霍家小院的“常驻人口”,一天不落,比生产队上工的钟还准点儿。 “哟,又给番茄搭架子呢?” 纪宝珠凑到菜地边,看着谢诗凝有些心不在焉地摆弄竹竿,大咧咧地蹲下,“姐,你这土坷垃都快被你踩实了!想姐夫啦?” 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着,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一点儿没眼力见儿地戳破。 谢诗凝被她问得脸一热,没好气地轻轻拍了下她脑袋:“瞎说什么呢,干活!” 纪宝珠嘿嘿一笑,也不恼,自顾自从篮子里摸出个还带着泥的土豆,献宝似的递过去:“给!我妈让我捎来的,新挖的!” 她看着谢诗凝低头接过土豆,那侧脸在日头底下显得有些安静,不像救人时那么神采飞扬。 纪宝珠心里犯嘀咕:霍阎王才走几天啊,诗凝姐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儿了? “姐,” 纪宝珠挪了挪屁股,凑得更近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探究,“你跟姐夫……是不是那个……‘蜜里调油’了?不然,咋他这一走,你魂儿都跟着飞了似的?我看你盛饭都多盛一碗,打水都对着井口发愣!” 谢诗凝被她这直白又带着点村野粗粝的“关心”弄得哭笑不得。 前世三十九年,她一个人风里雨里滚过来,从没觉得缺了谁日子就过不下去。 可霍晋承……他总默默帮她干活,眼神灼热,话却笨拙,只会反复念叨:“别累着”。 才相处多久? 竟让她不知不觉放下了所有戒备。 他宠得固执,像老父亲护着闺女。 她常恍惚,以为自己真成了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差点忘了——这芯子,前世早已活过三十九年。 他这一走竟像是把她心尖尖上的一块肉给带走了。 这空落落的感觉,陌生又汹涌。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在了心口的位置。 那里,一颗心正鲜活有力地跳动着。 纪宝珠立刻紧张起来:“姐!你心口疼啊?是不是累着了?我就说嘛!姐夫不在家,你就不能这么……” “没有,不疼。” 谢诗凝打断她,指尖清晰地感受着那一下下沉稳而有力的搏动,一种奇异的暖流混合着微微的酸涩涌了上来。 她唇角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 原来爱上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像被那滚烫的眼神烙下了印记,他不在身边,那印记就开始发烫、发空,牵扯着心尖,丝丝缕缕地疼,却又带着点隐秘的甜。 “傻笑啥呢姐?” 纪宝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天,又看看谢诗凝脸上那抹奇异的笑,挠了挠头。 “完了完了,诗凝姐该不是想姐夫想魔怔了吧?这日子可咋熬啊……” 她愁眉苦脸地。 好不容易熬到第六天擦黑,夕阳把西天染成一片暖烘烘的橘红。 谢诗凝正蹲在菜畦边上,瞅着番茄秧上挂着的、已经透出点青白色的小果子愣神,心里盘算着霍晋承明天就该回来了。 突然,“砰砰砰!砰砰砰!”院门被拍得又急又响,像是要把门板捶穿了! 纪宝珠带着哭腔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又尖又慌:“诗凝姐!诗凝姐!快开门!出事了!霍团长他们……他们……” 谢诗凝的心“咯噔”一下,像是被一只冰手猛地攥紧,狠狠往下拽!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门边,一把拽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纪宝珠,跑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汗水把额前的刘海都打湿了,粘在脑门上,两只眼睛哭得跟桃儿似的:“快!快跟我去卫生所!霍团长他们……拉练回来……全……全倒下了!我爸让我赶紧来叫您!” 第64章 刺鼻 “轰!”谢诗凝只觉得脑袋里像是炸了个雷,一片空白,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得干干净净,腿一软,整个人就往地上瘫。 “诗凝姐!”纪宝珠眼疾手快一把架住她,急得眼泪又涌出来,“您可千万撑住啊!” 谢诗凝狠狠一口咬在自己的下嘴唇上,尖锐的刺痛让她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霍晋承!霍晋承需要她!现在不是她倒的时候! “我没事!”她声音带着一丝压不住的颤,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又亮又利。 “等着!”她猛地转身冲回屋里,动作快得像一阵风,抄起药箱,“走!快带路!” 两个女人,一个穿着白色的护士服,一个穿着素净的蓝布衫,在夕阳最后那点余晖里,朝着营区卫生所的方向没命地狂奔。 谢诗凝的心跳得像打鼓,撞得胸口生疼,手里的药箱沉甸甸的,那是她唯一的指望。 --- 一把推开卫生所那扇木门,一股子浓重得化不开的怪味儿扑面而来——汗馊味儿、呕吐物的酸腐味儿、刺鼻的消毒水味儿搅和在一起,熏得人脑仁疼。 眼前的景象让谢诗凝倒抽一口冷气,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不大的诊室里,地上、长条木椅子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 黑压压一片,少说三四十号! 个个面如死灰,嘴唇干裂发白,有的蜷成虾米捂着肚子痛苦地哼哼,有的像被抽了骨头似的瘫着,眼神都散了,吐出来的秽物弄脏了前襟和地面。 整个屋子死气沉沉,弥漫着绝望和虚弱。 纪老头发都乱了,正焦头烂额地指挥着卫生员,给几个眼看要不行了的战士灌水擦汗。 他自己拿着听筒,眉头拧成了个大疙瘩,脸色比地上躺着的那些人好不了多少。 谢诗凝的目光像探照灯,飞快地在人堆里扫。 心在腔子里擂鼓,咚咚咚地撞着嗓子眼。 终于,在诊室最角落、靠墙根的地上,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霍晋承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在地上,头无力地垂在拱起的膝盖上。 军装外套敞着怀,里面的白衬衣被汗水浸透了大半,紧紧贴在贲张起伏的肌肉上。 他闭着眼,脸色是吓人的灰白,嘴唇干得裂开了小口子,额角的青筋因为剧痛一跳一跳地凸着。 那个平日里像山一样稳当、仿佛天塌下来都能扛住的男人,这会儿脆弱得像张被揉烂了又踩了几脚的纸! “晋承!”谢诗凝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扑过去的。 就在她冰凉的手指头刚碰到他手腕的瞬间,霍晋承像是被电了一下,睫毛猛地一颤,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 那双总是又深又亮、藏着温柔或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了吓人的红血丝,眼神涣散、疲惫不堪。 然而,就在看清谢诗凝那张焦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小脸的刹那,那散乱的目光竟硬生生聚起了一丝微弱的光。 他干裂起皮、带着血丝的嘴唇哆嗦着,几乎发不出声,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准又狠地,一把攥紧了她伸过来的手。 那大手烫得像块烙铁,掌心全是冰凉的冷汗,力道却大得惊人,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凝凝……”他嘶哑地挤出两个字,气若游丝,却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确认她的存在。 那声音里,有说不出的虚弱,有全然的依赖,还有一种……终于等到了她的安心。 谢诗凝反手也死死攥住他的手,像是要把自己那点力气都渡给他。 另一只手已经飞快地搭上了他的脉搏。 指下的脉象又乱又急,滑溜溜的没点力道,带着明显的邪毒内侵的凶相! 她又就近飞快地摸了旁边两个症状稍轻战士的脉,大同小异! (食物中毒!而且是集体中毒,毒劲儿还不小!) “纪老!”谢诗凝猛地抬头,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子让人心安的镇定和急切,“立刻!三大桶凉开水!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纪老被她这语气里的决断力震得一愣,虽然不明白要这么多水干啥,但这会儿谢诗凝在他眼里就是唯一的活菩萨:“快!小张!去食堂!把能盛水的家伙什都给我找出来!”他哑着嗓子吼。 趁着乱哄哄大家快速的把凉开水抬来当口,谢诗凝迅速打开药箱做掩护。 意念沉入空间,大量的葡萄糖粉和食盐悄无声息地转移出来。 空间中的灵泉泉水兼具解毒与净化之效,趁着拌葡萄糖盐粉时,也被她小心翼翼地引出来,混进了即将使用的凉开水中——这是她能想到最稳妥、最快速稀释毒素、补充体力、激发人自身抗病力的法子! “快!给每个人灌下去!能灌多少灌多少!喝到吐也得接着喝!”谢诗凝的声音像锤子砸在铁砧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率先舀起一大碗,小心地托起霍晋承沉重的脑袋。 “晋承,听话,喝水。”她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哄孩子似的。 霍晋承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看着她近在咫尺、写满担忧却异常坚定的脸,顺从地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凉凉的、带着淡淡咸甜味儿的水流进口中,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清甜凉意瞬间滑下喉咙,像久旱的土地淋上了甘霖,所过之处,那翻江倒海的恶心和火烧火燎的绞疼,竟然奇异地被抚平了一点点! 他贪婪地吞咽着,一大碗水转眼见了底。 “好点没?”谢诗凝紧张地盯着他。 霍晋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的涣散似乎褪去了一丝,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声音依旧沙哑,却有了点活气儿:“……甜……舒坦点儿了……” 同样的情形在卫生所各处上演。 战士们被硬灌下这奇怪的“糖盐水”。 起初还有人因为恶心往外呕,但很快,喝下去的人就感觉到了不同。 一股子清凉舒坦的感觉从胃里开始往外扩散,迅速流遍了四肢百骸。 原本烧得慌、拧着劲儿的肠胃慢慢平息了闹腾,剧烈的恶心劲儿退了下去,虚脱无力的身体里,像是被注进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流和力气! 第65章 中毒 紧接着,黄豆大的汗珠子开始从每个人的额头、脖子、后背上疯狂地冒出来! 更奇的是,这汗不是透明的,带着一种浑浊的灰黑色,散发着一股子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浊气! “出汗了!出黑汗了!”有人虚弱地喊出声。 “我……我好像有点劲儿了……” “肚子……好像没那么绞着疼了……” 纪老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再看看镇定自若指挥着后续清理工作的谢诗凝,眼神里充满了震撼和敬畏! 这……这简直是立竿见影的神仙手段! 他行医大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立竿见影的排毒法! 谢家祖传的医术……神了! 谢诗凝顾不上解释,她快速检查了几个中毒最重和排汗排毒效果明显的战士,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灵泉的效果比她想的还好! “纪老,”她走到还在发愣的老军医身边,语速飞快地压低声音,“大部分同志体内的毒,排得差不多了,养养就行,剩下几个重的,需要挂点葡萄糖盐水补补身子,维持住,麻烦您盯着点。” “好好好!交给我!交给我!”纪老如梦初醒,连连点头,看谢诗凝的眼神充满了信服。 一直端着碗(帮忙喂水给战士们喝)、大气不敢出的纪宝珠,眼珠子瞪得溜圆,差点掉出来! 刚才还疼得打滚、脸色煞白的战士们,这会儿居然能哼哼唧唧说话了? 汗是哗哗地淌,可那灰不溜秋的颜色和怪味儿……她使劲儿抽了抽鼻子,嗯,是有点腥臭,可这臭汗一出,人怎么看着就活泛了呢? 再看诗凝姐,那叫一个稳当! 指挥人擦汗、换水,眼皮都不带多眨一下,好像刚才灌下去的不是啥“神仙水”,就是普通白开水! “我的个老天爷……” 纪宝珠心里嗷一嗓子,嘴巴张得能塞个鸡蛋。 她之前就觉得诗凝姐厉害,人又好,可这……这简直是阎王爷手里抢人啊! 还抢得这么利索! 一股子又敬又佩又有点懵的热乎劲儿,直冲天灵盖,她感觉自己的脑门子都跟着发烫了。 她攥着拳头,指甲都快掐进手心肉里了,心里头就剩一个念头在翻跟头打把式:“神了!太神了!诗凝姐就是我亲姐!不!比亲姐还亲!这本事……我得学!死也得学!” 她那双眼睛,就跟长在了谢诗凝身上似的,恨不能把谢诗凝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刻进自己脑仁儿里,连她弯腰时衣角怎么飘的都想记住。 “还有,”谢诗凝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明儿上午,麻烦您派人到我院子跑一趟,我再配点调理的药水,给大家伙儿喝一回,清清余毒,好得彻底。” “没说的!太感谢了!小谢同志,你真是……真是活菩萨啊!”纪老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谢诗凝没再多话,转身回到霍晋承身边。 他排出的黑汗最多,这会儿虽然还是虚,但眼神已经清明了,脸上吓人的灰白也褪了下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那目光复杂得很,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说不出口的感激,更有浓得化不开的后怕和……失而复得的珍重。 “能走吗?”谢诗凝蹲下身,轻声问。 霍晋承点点头,撑着冰冷的墙壁,在她的搀扶下,艰难却稳稳地站了起来。 他那双大手,依旧死死攥着她的手,像是攥着命根子。 “回家。”谢诗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力量。 --- 回到他们的家,谢诗凝感觉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干了,可看着眼前这个虚弱的男人,她又咬着牙挺直了腰杆。 厨房大锅里一直温着热水。 谢诗凝翻出霍晋承干净的衬衣和裤子,在木桶中兑好了温热适中的水。 “自个儿能行不?”她看着霍晋承走路还有点打飘,不放心地问。 霍晋承靠在门框上,看着她为自己忙前忙后的身影,心里头又酸又涨,满满当当的。 他点点头,声音沙哑,却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松快:“能,辛苦你了,凝凝。”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烙在她脸上,“……今儿个要不是你……” “没有‘要不是’!”谢诗凝打断他,眼圈又红了,“你这不好好的吗?快去洗,洗洗干净舒坦。” 她把他推进“澡房”,背过身去,“有事喊我。” 听着身后传来的“哗啦”水声,谢诗凝才真的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直接坐到地上。 刚才在卫生所全靠一股劲儿撑着,这会儿后怕才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拍得她心口发凉。 要是没提前给他带的药粉暂时压着……要是没有空间里那眼灵泉……她不敢往下想,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掐得掌心生疼。 等霍晋承换好衣裳,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出来时,谢诗凝已经用空间灵泉水熬好了一小锅软糯喷香的白米粥。 米粒儿都熬化了,散发着最纯粹朴实的米香。 她小心地吹凉了,一勺一勺,慢慢地喂给他。 霍晋承靠坐在炕头,身上搭着薄被,像个听话的大孩子,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她眼下的青黑看得分明,脸色也有些苍白,显是累狠了,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头盛的全是对他的牵挂。 “你也吃。”他哑着嗓子说。 “等你吃完。”谢诗凝专注地喂着粥,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最珍贵的瓷器。 一碗温热的粥滑下肚,霍晋承感觉流失的力气又回来了一点,那股子钻到骨头缝里的疲惫也散了些。 他看着妻子疲惫却强撑着的小脸,一股强烈的心疼和自责猛地冲上来,堵得他心口发闷。 “凝凝……”他握住她端着碗的手,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背,“吓着了?” 谢诗凝的手一抖,差点把碗摔了。 她垂下眼睫,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盖住了瞬间涌上来的水光。 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往后,不许再这么吓唬我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抬起泪眼,“对了,你们怎么会全队都中毒的?” 霍晋承叹了口气,眼神沉郁地望向虚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危急的时刻。 第66章 经过 (这次进山,不光是常规战术演练,上头还给了个特殊任务:在完全断粮的情况下,野外找吃的,活下来。说是学习兄弟部队当年打仗时的土办法,也是为将来复杂战场做准备——真到了那时候,谁给你送罐头自热饭?得靠自己。) 深山林子密得吓人,脚底下落叶能埋到小腿肚。 走到一条山涧旁边,霍晋承挥手让队伍休整。 几个前出侦察的小伙子猛地冲回来,嗓门亮得吓人:“班长!有货!一大片野山芋!” 大伙一听,全围过去了。 真不骗人,涧边湿润泥地里,挤着一大片绿叶子植物,茎粗叶肥,底下块茎半露在外,灰扑扑、圆滚滚,跟南方菜市场卖的芋头不能更像。 那时候野战生存训练还没那么系统化,战士们哪分得清芋头种类? 全靠一股子闯劲。 炊事员小高最兴奋,省粮食的任务可就压在他身上。 “这下好了!蒸了煮了,香得很!”他抡起工兵铲就开挖,几个兵也扑上去帮忙,刨出满满一挎包“野芋头”。 洗都不多洗,刮了皮就扔进大锅,跟剩下那点米一起煮。 没多久,粘稠的“芋头粥”咕嘟冒泡,香气混着水汽漫开来,勾得人肚子直叫。 霍晋承本来捏着地图在研究路线,一抬头看见粥桶,眉头一皱:“这玩意儿确认过没有?别乱吃。” 小高咧嘴笑:“头儿,放心!长得跟芋头一个娘生的似的,错不了!”他还拿勺子舀起一点,自己吸溜一口,“啧,粉糯!香!” 见炊事员都试吃了,霍晋承没再多说。 他把自己那份粥递给旁边一个小战士:“你正长身体,多吃点。”那兵娃子耳朵一红,不好意思地接过去。 几乎每个人都吃了,吃得还挺香。 谁能想到,这哪是芋头,分明是剧毒的海芋,俗称滴水观音。 这玩意儿的块茎富含皂素毒苷和草酸钙针晶,耐高温,煮不透,毒得很。 吃完不到一刻钟,出事了。 小高最先不对劲,捂着肚子突然弯下腰,额头瞬间冒冷汗,脸色白得吓人。 “呃……”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闷哼,随即猛地呕吐起来。 紧接着,像是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周围接二连三响起压抑的呻吟声。 刚才还生龙活虎的战士们,一个个脸色发青,捂着腹部蜷缩在地,呕吐声、痛苦的抽气声响成一片。 霍晋承猛地站起来,后颈寒毛炸起:“怎么回事?!” 他话音刚落,自己的胃里也猛地一绞,一阵尖锐的疼痛直冲上来。 他硬生生咽下喉咙口的酸水,视线迅速扫过全场:东倒西歪,情况危急。 “全体都有!”霍晋承的声音炸雷一样劈开混乱,哪怕喉咙发紧,也吼得斩钉截铁:“没吃粥的!能动弹的!出列!” 稀稀拉拉站出来四五个人,脸上都吓得没了血色。 “你!立刻用无线电联系基地!报告紧急情况,坐标XXX,疑似集体食物中毒,请求紧急医疗支援!快!” 霍晋承肚子绞得厉害,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混乱中,他猛地想媳妇儿。 出发前那晚,她塞给他一小包药粉,再三叮嘱:“山里湿气重,万一吃错东西,这个能应急解毒…” 他手忙脚乱地翻遍随身口袋,指尖终于触到那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有办法了!”他哑着嗓子吼了一声,几乎是抖着手把药粉倒进军用水壶,晃匀了,冲到最近正吐得昏天暗地的小高身边,“快!喝一口!都喝!” 没人犹豫。 一个个壶传下去,每个人都在挣扎中咽下一口。 可没几分钟,更猛烈的反应来了! 喝过药的人弯腰狂吐,比之前更凶,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林子里一片痛苦的干呕声。 霍晋承心凉了半截,拳头攥得死紧——难道他错了? 这药…反而害了大家? 但就在这时,刚才还蜷在地上抽搐的小高,忽然虚弱地喘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说:“团、团长……肚子……好像没那么拧着疼了……”旁边也有人喘着气附和:“是啊……好像……不想拉了……”(后来他才知道,那包药粉是解毒催吐散) …… 霍晋承嗓子沙哑得问,:“……他们……的毒解清了吗?” “基本都解清了,明天再喝一次就能彻底清干净。”她语气异常坚定,尤其强调最后一句,“你也是,必须按时喝。” 他闭上眼,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反手用力握住她冰凉的手指。 “好。”他郑重地应承,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窗外,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屋子里,米粥的暖香还没散尽,劫后余生的温情在寂静中无声流淌。 他虚弱地倚着炕头的被垛,她依偎在他身边,疲惫不堪,心却落到了实处。 他的大手始终没有松开她的手指,仿佛那是连接着他们性命、能支撑彼此扛过任何风雨的、最坚韧的纽带。 这一刻,再多的言语都是多余。 第2天,天刚蒙蒙亮,晨光透过窗户,在炕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霍晋承睁开眼,试着动了动胳膊腿。 嘿,身上那沉甸甸、像灌了铅似的乏劲儿,竟真消了一大半! 骨头缝里那股子让人提不起气的虚弱,也像被驱散了,只剩下点大病初愈后的绵软。 他利索地起身,套上军装,走到院子里。 小院静悄悄的,只有灶房传来轻轻的锅碗碰撞声,那是谢诗凝在忙活早饭。 院当中那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投下一大片阴凉。 霍晋承就站在树影里,慢慢地活动着手脚,拉伸着筋骨。 当兵十几年,早起练两下子,早就刻进骨子里了。 汗珠子刚冒了个头,就听见院门被拍响了,木头门板发出“哐哐”的闷响。 “霍团长!谢家妹子!在家不?”是卫生所纪老的声音,听着有点急,后头还跟着两声清亮的“报告!”——一听就是营里的小年轻。 谢诗凝闻声从灶房探出身,手上还沾着淘米水,在围裙上擦了擦,脸上带着笑:“在呢纪老!快进来!” 她一眼瞅见霍晋承已经大步流星地朝院门走去,那背影,又有了往日七八分挺拔硬朗的劲儿。 霍晋承“哗啦”一声拉开门栓。 他个子高,堵在门口像座小山。 病色褪去,那张平日里在营区能让新兵蛋子腿肚子转筋的严肃面孔一板起来,门外跟着纪老的两个小战士下意识地“啪”一个立正,胸膛挺得老高,嗓门洪亮:“团长好!”眼神里全是敬畏。 第67章 药方 纪老可顾不上寒暄,一双眼睛急火火往院里瞟,越过霍晋承的肩膀找谢诗凝:“小谢同志!那个……那个水……都预备妥了?” 老头子昨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几桶看着不起眼,却真能救命的“糖盐水”。 “妥着呢纪老,”谢诗凝笑着走过来,指了指灶房,“在里头呢,三桶,温乎的,正好用。” 霍晋承侧身让开道,两个小战士手脚麻利得像阵风,“哧溜”就钻进了灶房。 院墙根儿底下,纪宝珠像只壁虎似的紧贴着土墙,只探出半个脑袋和一只眼,死死盯着院门里头。 打从知道爸一早要来找诗凝姐拿“神仙水”,她这心就跟猫爪子挠似的,痒得不行! 一天没见诗凝姐,她觉着比三年还长! 可……可那杵在院门口跟座黑铁塔似的霍阎王……纪宝珠缩了缩脖子,感觉后脖子有点发凉。 她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心里头直打鼓:“进?还是不进?进去肯定得挨霍阎王的眼刀子……可不进去,诗凝姐那救人时的飒爽劲儿,配药时的专注样儿,啥也瞧不着啊!” 她急得原地用脚尖碾着地上的小石子,把个小土坑都快碾平了。 纪老搓着手,脸上堆满了感激,那眼神儿又忍不住往谢诗凝脸上瞅,像是想从她脸上看出点啥门道来:“哎哟哟,可真是辛苦你了小谢同志!昨儿个要不是你……我这把老骨头,怕是要撂在那儿喽!” “看您说的,纪老,这不都是应当应分的嘛。”谢诗凝声音温温柔柔的,带着点笑意,“外头有风,您屋里坐会儿喝口水?” “不坐啦不坐啦,”纪老连连摆手,“卫生所一摊子事等着呢。” 他话头一转,眼神热切起来,带着点挖到宝的兴奋劲儿,“小谢同志啊,我说……你这手本事,窝在自家小院里,可惜了了哇!真不来咱卫生所?我豁出这张老脸去给你申请,待遇保管不亏待!” 霍晋承一听这话,那两道浓眉习惯性地就拧成了疙瘩。 卫生所? 那地方又忙又乱,人来人往全是病号,他家凝凝身子骨单薄,哪经得起那份折腾?他嘴唇一动,刚想替媳妇儿挡回去—— “纪老,您的心意我领了。”谢诗凝的声音清亮亮地响起,笑容依旧温和,语气却像磐石一样稳稳当当,“去卫生所坐班,我这身子……怕是经不住那份累。” “身子?!”霍晋承心头猛地一沉,像被重锤砸了一下,目光“嗖”地就钉在了谢诗凝脸上。 那眼神里的紧张劲儿,比昨天在卫生所谢诗凝瞧见他脸色发白时还要厉害十倍! 他一步就跨到她身边,蒲扇似的大手伸出来就想扶她胳膊,声音都绷紧了:“凝凝!你身子咋了?哪儿不得劲儿?是不是昨儿累狠了?” 那架势,活像眼前是个一碰就碎的琉璃人儿,恨不得立马把人抱回炕上躺好,从头到脚检查个遍。 谢诗凝被他这如临大敌的模样弄得心里又甜又想笑,赶紧用眼神递过去一个“安心”的信号。 她转过头,对着一脸困惑的纪老解释道:“纪老您别多心,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我打小底子薄,有点弱症根儿,家里爸妈和哥哥们都不让我干太劳心劳神的活儿,不过您放心,” 她话锋一转,从房间挎包里,掏出几张叠得方方正正的黄草纸,“这是我自个儿琢磨抄下来的几个方子,您看看能不能用上。” 纪老半信半疑地接过来,小心地展开。 谢诗凝指着纸上的字,一样样细细说给他听:“这张是泡脚的方子,活络筋血的。战士们天天拉练,跑几十里地下来,腿脚酸胀是常事。收操了用这药汤泡泡,能松乏不少,晚上也好睡。这张是治跌打损伤、消肿散淤的外敷膏药,用的都是常见的药材,捣烂了敷上,比我之前给晋承用的土方子可能还强点劲儿。还有这张,” 她指着最后一张,“是夏天防暑气的凉茶方子,里头有金银花、菊花、甘草这些,训练前熬上一大锅晾凉了喝,能解渴,也能防着点热晕过去……” 墙根底下的纪宝珠,耳朵竖得比兔子还尖! 虽然离得有点远,听不全乎,但“泡脚”“膏药”“凉茶”几个词儿还是断断续续飘进了她耳朵里。 她激动得差点原地蹦起来! 诗凝姐又在教爸本事了! 她恨不得立刻冲进去,蹲在谢诗凝脚边,把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可眼风一扫到霍晋承那宽阔的背影,还有他刚才扶谢诗凝时那紧张兮兮、像护着稀世珍宝的样儿,纪宝珠就像被扎破的气球,“噗”一下泄了气,只能更用力地扒着墙皮,恨不得自己变成只苍蝇飞进去。 谢诗凝说得不紧不慢,条理清清楚楚。 纪老听着听着,眼睛越来越亮,捏着那几张薄薄的草纸,手都有点抖了:“这……这可真是……好东西啊!小谢同志,你这可是解了燃眉之急,帮了大忙了!” “好东西!天大的好东西啊!”纪宝珠在墙外无声地呐喊,激动地握紧了小拳头,指甲又掐进了手心肉里。 她恨不得替爸把手里的药方抢过来自己先看八百遍! 爸那手抖的样儿,她隔着墙缝都瞧见了,心里又急又羡慕:“哎呀呀,爸你可得拿稳喽!别掉了!那可是诗凝姐的宝贝方子!” 她光顾着替药方着急,脚下一滑,不小心踩到了墙边一只老母鸡刚拉的“新鲜热乎”,“哎哟!”一声短促的惊呼没憋住,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差点摔个屁股墩儿。 “纪老太客气了,”谢诗凝语气诚恳,“战士们风里来雨里去,流血流汗保家卫国,能让他们少受点罪,我心里也踏实。这些方子用的药都不金贵,卫生所好配。效果嘛……试试看。往后要是卫生所遇上啥实在棘手的麻烦,需要我搭把手的,您只管言语一声,我肯定尽力。” 院里的动静瞬间一静。 霍晋承那鹰隼似的目光“唰”地就扫向了发出声音的墙根! 纪宝珠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脚底板的鸡屎了,像只受惊的兔子,“噌”一下缩回了脑袋,紧紧贴着墙壁,大气都不敢喘,心里哀嚎:“完蛋了完蛋了!被霍阎王发现了!他不会以为我是来偷听的吧?老天爷保佑啊,可千万别过来!我还是先溜为敬了。” 第68章 怀孕 纪老也听到了动静,疑惑地朝墙外望了望。 谢诗凝眼神微动,嘴角不易察觉地弯了一下,似乎猜到了是谁。 “好!好!好啊!”纪老激动得连说了三个好字,看着谢诗凝的眼神,满是敬佩和实实在在的感激,“小谢同志,你这心胸,老头子我服气!我替营里这帮小子们,谢谢你啦!” 他像捧着宝贝似的,把那几张药方仔仔细细地揣进怀里最贴身的衣兜,还按了按。 “那我先回去了,得赶紧拾掇起来!霍团长,”他临走又重重拍了拍霍晋承的胳膊,感慨万千,“你好福气!天大的福气啊!” 说完,带着抬好木桶的两个小战士,风风火火地走了。 “哐当”一声,院门刚合上。 霍晋承立刻转过身,刚才在纪老面前强压下去的焦灼,像开了闸的洪水,“呼啦”全涌了上来。 他一把拉住谢诗凝的手腕,力道不重,却透着不容挣脱的急切。 他低下头,眼睛跟探照灯似的在她脸上、身上扫,大手不由分说就探上她的额头,试了又试:“凝凝,你刚才说身子骨?到底咋回事?是不是这些天累着了?还是昨儿在卫生所……” 那张平日里在训练场上吼一嗓子能震得树叶掉的冷硬面孔,此刻只剩下全然的紧张,眉头拧得死紧,额角都绷出了青筋。 谢诗凝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尖儿软得像化开的蜜糖,又忍不住想笑他这草木皆兵的劲儿。 她顺势拉住他的大手,轻轻地按在了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然后,她抬起头,一双杏眼水润润地望着他,脸颊悄悄飞起两朵红云,声音又轻又软,带着点女儿家特有的娇羞: “晋承……不是身子不舒服,是……是咱们有宝宝了,你呀,要当爸爸了。” “……” 霍晋承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无声的巨雷迎面劈中,瞬间僵在了原地。 高大的身躯像根木桩子似的杵着,连呼吸都忘了。 谢诗凝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砸进他耳朵里,又慢又重,他得费老大的劲儿才能把它们拼凑起来,理解其中的意思。 宝宝?他们的……孩子? 他那只被谢诗凝按在她小腹上的大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不是害怕,是巨大的、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他不敢用力,连手指头都蜷缩着,掌心虚虚地、极其轻柔地贴覆着那块温热柔软的所在,仿佛那下面藏着的,是世间最最易碎、最最珍贵的琉璃盏,碰一下就要化了。 他抬起眼,目光从她含羞带怯的脸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到她按着的、自己手掌覆盖的地方,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狂喜、茫然无措,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深藏于铁血之下的脆弱。 这个在枪林弹雨里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汉子,此刻却像个第一次走进糖果铺子的孩子,被巨大的幸福砸懵了。 “……真……真的?”他的声音干涩发紧,像是砂纸磨过木头,带着自己都没听过的颤音。 他需要确认,需要她再清清楚楚地说一遍。 谢诗凝用力地点点头,脸上洋溢着初为人母的温柔光辉,像清晨沾着露水的花苞:“嗯!真的!” “真……真的……” 霍晋承喃喃地重复着,像是要把这两个字刻进骨头里。 下一秒,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口炸开,直冲头顶,又酸又涨,狠狠撞向眼眶。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张开双臂,一把将谢诗凝紧紧地、紧紧地箍进自己的怀抱里。 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揉碎了,嵌进自己的骨血中去。 他把脸深深地埋进她温热的颈窝,鼻梁蹭着她柔软的鬓发,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耸动起来。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这一刻,那滚烫的液体再也兜不住,汹涌而出,无声地、灼热地洇湿了谢诗凝肩头的碎花薄衫。 谢诗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反应吓了一跳,颈窝里感受到那一片湿热,心尖猛地一揪,慌了神:“晋承?晋承?怎么了?你……你不高兴?” 难道他不想要孩子? 霍晋承用力地摇头,下巴在她的发顶蹭了蹭,闷闷的声音从她颈窝里传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不住的哽咽:“……傻话!……高兴……高兴得……心口都要炸开了……不知道……该咋办才好……” 他更紧地抱住她,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坦诚,像是打开了心底最深处的匣子:“凝凝……我……我第一次在国营饭店瞧见你……就觉得这姑娘……咋生得这么俊,跟画报上走下来的仙女儿似的……心里头……就喜欢得紧,像揣了个小兔子……可我知道,你是认错人了,情势逼到那儿了,才……才跟了我这么个……”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点自嘲,“……又老又糙、只懂得摸爬滚打、舞枪弄炮的大老粗……” 他抬起头,眼窝红通通的,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和后怕,定定地看着她:“我不敢信……真不敢信……你这么好,会愿意跟我踏踏实实过这清汤寡水的日子……现在……现在老天爷还……还给了我们一个娃……” 他粗糙的手指,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再次抚上她的小腹,那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珍视,“我霍晋承……上辈子是积了多大的德……” 谢诗凝听着他这番笨拙却滚烫的心里话,心里又酸又软,像泡在温乎乎的蜜水里,暖意融融地散开,一直暖到指尖。 原来这个平日里像山一样沉稳可靠、顶天立地的男人,心里头藏着这样深的不安和珍视。 她心疼极了,踮起脚尖,用自己温软的唇,轻轻地、带着无限怜惜地碰了碰他带着泪痕、有些扎人的下巴。 “傻子,”她嗔道,声音温柔得像三月里拂过柳梢的风,“你哪里老了?正是顶天立地的好时候。哪里糙了?我瞧着精神头十足,比那些小白脸强百倍。” 她拉过他的大手,再次放在自己小腹上,整个人安心地依偎进他坚实如堡垒的怀抱里。 “你都不知道,能当军嫂,我有多骄傲,多踏实,我的男人,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扛着钢枪守着国门,护着千千万万个家,让大伙儿能睡个安稳觉,能嫁给你,守着咱们这个小院,给你生儿育女,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是我谢诗凝这辈子最大的福分,也是我自个儿心里头,千肯万肯的。” 第69章 表白 谢诗凝仰起脸,脸颊绯红,那双眼却亮得惊人,盛满了纯粹而坚定的爱恋,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吐出:“霍晋承,我爱你。” 是的,她爱他,爱得真切,爱得踏实。 前世三十九年孤苦飘零,像无根的浮萍,孤儿院里的温情终究有限,踏入社会后更是尝尽了人情冷暖,一颗心早就裹上了硬壳。 穿越而来,原主的父母兄长给了她梦想已久的、浓烈的亲情温暖,让她终于尝到了家的滋味。 但真正让她那颗心彻底软化、重新变得滚烫,让她感受到被无条件宠爱、被细心呵护、被视若眼珠子般宝贝着的,是霍晋承。 是他那笨拙却真诚得可爱的关心,是他沉默却厚重如山的守护,是他那“冷面阎王”生人勿近的外壳下,只对她一人敞开的、滚烫如岩浆般的温柔。 她无数次在心里庆幸,庆幸那天大哥的战友阿城临时有事没来相亲,更庆幸霍晋承恰好就在那家饭店吃饭。 这阴差阳错的亲事,竟成了她两辈子修来的、最最珍贵的正缘。 霍晋承的心,被她这番直白炽热的表白和那三个字彻底点燃、熔化,烧成了一片滚烫的赤诚。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底翻涌着足以将人溺毙的炽热情感。 他低下头,无比珍重、无比轻柔地吻上她的唇,仿佛在亲吻清晨凝结在花瓣上的第一滴露珠。 唇齿相依间,他沙哑的、带着无尽爱意和感激的声音,低低地在她唇畔响起: “凝凝……我也爱你,很爱,很爱,谢谢你……也爱我。” 这份沉甸甸的爱,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这份“家”的完整与温暖,是他霍晋承豁出命去、拼尽一生也要守护住的珍宝。 --- 纪老揣着那几张宝贝药方,带着三桶温乎的“神仙水”,风风火火赶回卫生所,脚不沾地地就安排上了。 尤其是那几张方子,他亲自盯着配药、称量、下锅熬煮,一丝不苟。 当天下午,几个被长年累月高强度训练折腾得落下“老寒腿”、“腰肌劳损”毛病的老兵油子,就被纪老揪住了,半信半疑地给敷上了新熬出来的、黑乎乎、带着浓郁草药味的膏药。 “我说纪老,这玩意儿……能成吗?看着跟烂泥巴似的,别糊弄俺们几个老家伙吧?”一个姓赵的老班长咧着嘴,看着自己腿上那摊温热的黑泥,心里直犯嘀咕。 他那条腿,阴天下雨比天气预报还准,疼起来钻心。 这话音刚落,角落里“噌”地站起个小身影! 正蹲在那儿守着药炉子扇火的纪宝珠,耳朵跟雷达似的精准捕捉到了“糊弄”、“烂泥巴”这几个词儿。 她那张小脸“唰”一下就涨红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手里的破蒲扇“啪嗒”一声就扔地上了,几个箭步就冲到赵班长躺的床边。 “赵大胡子!你胡说八道啥呢!” 纪宝珠双手叉腰,眼睛瞪得溜圆,嗓门尖得能掀房顶,“啥叫烂泥巴?啥叫糊弄?这是诗凝姐给的仙方!仙方懂不懂?你那俩眼珠子是摆设还是让鸡啄了?没见我爸熬药的时候,那药香飘得满院子都是?苍蝇蚊子都不敢往跟前凑!你倒好,敢说诗凝姐的东西是糊弄人的?” 她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小身板挡在赵班长和那摊“黑泥”中间,活像护着稀世珍宝,就差扑上去挠人了。 赵班长被这突然杀出来的小丫头片子吼得一愣一愣的,还没等他张嘴,纪宝珠又机关枪似的突突上了:“我告诉你!诗凝姐配的药,那就是灵!卢连长那么重的伤,是不是诗凝姐给治好的?卫生所躺倒一片是不是诗凝姐一碗水给灌活的?你腿疼?你腿疼算老几!敷上!赶紧敷上!再敢瞎咧咧,我……我就去告诉诗凝姐,让她以后不给你治了!让你抱着你那破腿疼一辈子去!” 她越说越气,小拳头都攥紧了,要不是看赵班长是伤员,估计能蹦起来捶他两下。 “废什么话!让你敷你就老实敷着!”纪老赶紧瞪着眼接上话,胡子一翘一翘的,其实他被女儿这泼辣劲儿弄得心里直乐,但嘴上必须硬气。 “小谢同志拿出来的方子,还能有假?人家霍团长媳妇儿!听见没?再啰嗦,宝珠真去告状了!” 结果,不到半个钟头,怪事就来了。 赵班长那条常年像灌了铅、又冷又沉的腿,敷药的地方开始感觉热乎乎的,像揣了个小火炉,一股暖融融的气流顺着筋络往里头钻,舒服得他直想哼哼。 他试探着动了动腿,又使劲捶了捶原本酸胀得直不起的后腰,眼睛“噌”地一下亮了,嗓门也高了八度:“嘿!神了!真他娘的松快多了!这膏药……带劲儿!舒坦!” 旁边几个一起敷药的老兵也纷纷惊奇地叫唤起来,这个说腰没那么僵了,那个说膝盖暖和了,效果竟是立竿见影! 纪宝珠一听这声“神了”,刚才还怒气冲冲的小脸,瞬间像开了花! 她得意地扬起下巴,冲着刚刚还被她骂得狗血淋头的赵班长哼了一声:“哼!现在知道是仙方了吧?赵大胡子,你刚才那话,我可记小本本上了!下次见了诗凝姐,看我不告诉她!” 嘴上威胁着,那亮晶晶的眼睛却弯成了月牙儿,比自己腿不疼了还高兴。 她麻溜儿地蹲回药炉子边,捡起破蒲扇,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扇得炉火更旺了,仿佛那火苗子都在替诗凝姐扬眉吐气。 她一边扇,一边还忍不住瞄着老兵们揭下来的、还带着热乎气和药味儿的黑膏药残渣,心里头琢磨:“这仙药渣子……应该也有点用吧?要不……我捡点回去泡泡脚?” 想着想着,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偷偷瞟了纪老一眼,见爸没注意,悄悄伸出脚尖,把一块掉在地上的、还有点软乎的膏药渣往自己这边拨拉了一下…… 纪老听着大家都说有效果,激动得差点蹦起来,一个劲儿地捋着胡子,嘴里不住地念叨:“神了!真是神了!宝贝啊!” 他连夜趴在煤油灯下,把谢诗凝献方子的事,连同这药膏立竿见影的效果,写了一份报告,第二天一大早就递了上去。 第70章 讲课 没过几天,团部的文书干事就亲自来了霍家小院。 不仅带来了盖着鲜红大印的表扬信,上面写着感谢谢诗凝同志“急**之所急,无私奉献宝贵验方,体现了深厚的军民鱼水情和革命军属的高尚情操”,还捎来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里面不多不少,整整八十块钱! 这在五十年代末,可是笔不小的钱,顶得上普通工人吭哧吭哧干小半年的工资了。 部队的意思很明白:不能白拿群众的方子,这钱就当是部队买下了,好大规模配制,让所有需要的战士都能用上。 这正是谢诗凝拿出方子的本意,她笑着收下了那封表扬信,仔细收好。 那笔奖金,她心里也早有了盘算,得好好存着,给肚子里的小家伙添置东西。 她这份心胸和贡献,像长了翅膀似的在营区里传开了,大伙儿对这位长得漂亮、心地好、还有真本事的团长嫂子,敬佩之情更是噌噌地往上涨。 借着这次集体食物中毒的教训,卫生所专门组织了紧急救护和野外生存常识的普及课。 纪老特意请了谢诗凝去给战士们讲课。 谢诗凝也没推辞,大大方方地站到了一群穿着绿军装、坐得笔直的兵哥哥面前。 她没讲那些弯弯绕绕的理论,就用最通俗的大白话,教大家辨认几种野外常见的、长得水灵却有毒的野果子、蘑菇长啥样,万一不小心吃了中毒了,第一反应该咋办(比如赶紧想法子抠嗓子眼吐出来,再大量灌清水)。 还说了几种简单管用、就地就能找材料的土法子(比如熬浓浓的绿豆甘草水能解毒)。 她讲得实在,还举了那天中毒的例子,听得下面一群大小伙子眼睛瞪得溜圆,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 下课了,连营里最皮的几个刺头兵都围过来,“嫂子”、“嫂子”叫得亲热,问这问那。 霍晋承站在人群后头不远的老槐树下,抱着胳膊,看着自家媳妇儿站在那儿,从容自信,说话条理分明,嘴角那点笑意就一直没下去过,眼神里的骄傲,藏都藏不住,亮得晃眼。 上次集体中毒事件后,谢诗凝在空间小屋那古籍里得了一粒乌沉沉、带着奇异血色纹路的种子「三生破厄龙血墨玉兰」 伴随种子落下的古籍页面,古朴的文字如同活过来一般,散发着微弱光芒,阐述着这粒小小种子的绝世之能:此乃天下万毒的终极克星!它生就一副「至毒之体」,却能净化世间一切恶毒污秽,其神效匪夷所思。 遇毒物时:可于瞬息间吸摄、分解、湮灭任何有形无形之奇毒、剧毒、蛊毒、咒毒。 中毒者无论多深,只需将此种种出的初生灵株一片花瓣含服,毒如烈阳融雪,顷刻冰消瓦解,反哺滋养受损之躯。 化毒瘴时:将此成株碾碎成粉,扬撒于剧毒淤积之地(如千年蛇窟、古战场尸毒沼泽、被邪魔污染的水源),能引动其磅礴净化之力,宛如涤荡尘埃的神祇之风,墨绿光华所至之地,腐朽化灵,恶瘴成精纯生气,荒芜绝境亦可转瞬滋生出蕴含解毒灵蕴的奇异植被,成为一方净土。(特别说明下:既然是古籍,其内容自然是用文言文书写,呈现的也是古代的社会状态。) 此物生于万毒之中,却超脱于万毒之上,被视为无解毒劫的最后曙光,其名「破厄」,当之无愧! 谢诗凝把这宝贝种子小心种下了。 回到自家四合院看着后院那一片绿油油、吃不完的瓜豆青菜,她心里踏实得很。 北方冬天长,菜金贵,她手脚麻利地把能晒的都晒成干菜,能腌的都塞进大缸里,咸菜疙瘩、酸豆角、酱黄瓜,坛坛罐罐在墙角排了一溜。 霍晋承每次看她搬坛子、晒菜干就眉头打结,那张在部队里能把新兵蛋子训哭的冷脸,这会儿全是忧心忡忡。 “凝凝,放着我来!”他大手一伸就去抢谢诗凝手里的菜筐。 “哎呀,这点东西,不重!”谢诗凝灵活地一扭身,躲开了,顺手把一簸箕豆角丝摊在晒架上,“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稳当着呢。倒是你,老这么一惊一乍的,我看你比我还紧张多了,别回头你得个‘孕期焦虑症’。” 霍晋承被她堵得没话说,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眼睛跟探照灯似的,就怕她脚下绊着。 他比她大了十岁,总觉着自家这小媳妇儿跟个易碎的瓷娃娃似的,恨不得揣兜里护着。 最高兴的是这天,霍晋承假期,把她载到城里邮局,排了半天队,终于接通了谢诗凝爸妈那边的电话(事先写信约好的)。 隔着听筒,听见爸妈熟悉的声音,谢诗凝眼圈就红了。 当老两口和霍老爹得知谢诗凝有了身子,电话那头传来的笑声和激动,连旁边等着打电话的人都听得见。 小两口带着这份喜气回到自家小院,刚进门,就看见纪老爷子已经等在那棵老槐树下了,背着手来回踱步。 “纪老?您怎么来了?快屋里坐!”谢诗凝赶紧招呼。 纪老摆摆手,脸上带着点愁容和期盼:“诗凝啊,老头子厚着脸皮又来叨扰了,我有个老兄弟,他儿子……唉,也是个顶好的兵苗子,叫林铮,当年在队里有个响当当的名号‘苍狼’,本事不比晋承差!三年前出任务,为了掩护战友,扑了炸弹……命是捡回来了,可那双腿……”纪老重重叹了口气。 “废了,三年多了,看了多少大夫,都说……没指望了,我瞧着你这本事,心里又存了点念想,想求你……给瞧瞧?哪怕……哪怕能让他舒坦点儿也好啊!” 谢诗凝看着纪老殷切的眼神,没犹豫:“纪老,您信得过我,我一定尽力去看看,但话得说前头,我没见着人,不敢打包票。” “哎!哎!这就好!这就好!”纪老连连点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我跟那边说,三天后,军区招待所,成不?” “成。”谢诗凝应下。 霍晋承站在一旁,眉头又拧紧了。 谢诗凝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想啥,走过去,小手轻轻扯了扯他军装下摆,声音软和但坚定:“霍晋承同志,放心,我有数,啥也没我自个儿和肚子里这个重要,我就是去看看,能帮多少帮多少,你再这么愁下去,我真怕你头发先愁白了,我还得给你找何首乌呢!” 霍晋承被她逗得无奈,大手包住她的小手,捏了捏:“你啊……说不过你,反正到时候我陪你去,寸步不离。” 第71章 苍狼 三天后,军区招待所的会客室,空气像是冻住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喘气都费劲。 谢诗凝跟着纪老走进去,霍晋承像座沉默的铁塔,紧贴在她侧后方,眼神刮过屋里每个角落,警惕着,更护着自家媳妇儿。 轮椅上的人撞进谢诗凝眼里,她心口猛地一抽。 这……哪还有半点“苍狼”的影子? 瘦得吓人,颧骨高高支棱着,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脸上蒙着一层死气沉沉的灰白。 整个人像根被虫蛀空了心的老木头,枯槁,了无生气。 空茫的眼神死死钉在窗外光秃秃的树杈子上,魂儿像早飞走了,就剩个空壳子戳在这儿。 谢诗凝脑子里猛地蹦出三天前纪宝珠冲进她家小院的样子。 那丫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红得像煮熟的虾,一把抓住她胳膊,眼珠子瞪得溜圆:“诗凝姐!大事!我爸他……他胆子忒肥了!敢叫你去给林铮哥看腿!” “林铮?谁?”谢诗凝当时正伺候菜苗,一脸懵。 “哎呀!林铮哥你都不知道?!”纪宝珠急得直跺脚,把她按在石墩子上,自己凑得贼近,唾沫星子差点喷她脸上,又猛地压低嗓门:“开国那位林老将军!电视里威风八面那个!是他亲爷爷!他爸,林正国,京市大市长!跺跺脚四九城都得晃三晃!他哥林锐,更吓人!才多大?省委书记!老天爷,他家门槛怕不是金子打的?”纪宝珠掰着手指头,那架势恨不得把官衔一个个摘下来给她看。 她喘口大气,小脸一垮,带着点说不清的滋味儿:“可林铮哥这人……邪门儿!放着家里的金窝银窝不躺,十八岁,拍屁股就跑去当了大头兵!图啥?罪没少受!可人家硬是凭着一股子狠劲儿,在特种部队闯出‘苍狼’的名号!连你家霍团长,提起他都得服气地点头,那是真本事!真豁命拼出来的!” 说到这儿,纪宝珠脖子一缩,左右瞄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后怕:“我俩一个大院长大的。小时候?那就是个活阎王!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打架斗殴……回回有他!我辫子没少被他揪,见了他我就溜墙根儿走,耗子见了猫似的!”她夸张地拍拍胸口,心有余悸。 突然,她脸上的光“噗”一下灭了,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带着不易察觉的抖:“可……可谁能想到……三年前……为了救他那个战友陈泽宇……那么高的个子,那么能打的人……他……他把自己当成了肉垫子,扑炸弹上了……”纪宝珠嗓子眼哽住。 使劲咽了口唾沫,眼神直勾勾的,“陈泽宇活下来了……林铮哥的腿……就……就再也……”她说不下去了,呆呆盯着自己脚尖,那安静劲儿,跟平时判若两人。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猛地抬头,看着谢诗凝,眼神亮得吓人,带着孤注一掷的期盼和小心翼翼的讨好:“诗凝姐!你那神仙水……快断气的都能灌活……阎王爷手里都敢抢人……林铮哥的腿……你……你有法子不?我爸他……是真没招了!” 问完,又像怕要求太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赶紧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苹果塞过来,“给!先……先吃个苹果!” 此刻,轮椅上枯槁的身影,和纪宝珠嘴里那个爬树下河的活阎王、敢扑炸弹的“苍狼”,在谢诗凝脑子里激烈碰撞,让她胸口堵得发慌。 他母亲苏婉云坐在旁边,气质温婉,可眉眼间刻满了愁苦和疲惫,像被风霜打蔫儿的花。 看到谢诗凝进来,她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明显的惊愕——这姑娘的眉眼轮廓,竟和自己年轻时像了六七分! 旁边那位气质沉稳、自带威严的林锐,目光落在谢诗凝脸上时,也明显顿了一下。 这微妙的凝固,被纪老一声轻咳戳破:“林铮啊,这就是我跟你提的小谢同志,谢诗凝,霍团长的爱人,手上真有本事!让她给你瞧瞧?” 林铮纹丝不动,眼皮都没抬一下,像个石头人。 苏婉云强忍着,声音带着哽咽:“小谢同志,麻烦你了。铮儿他……心里那关过不去,不肯说话,也不愿意见人,我们……” 林锐轻轻按了按母亲的手背,转向谢诗凝,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谢同志,我弟的情况,纪老都说了。只要有一丁点希望,倾家荡产我们也认。求你……费心看看。” 谢诗凝的心像被冰水浸透的毛巾狠狠拧了一把。 林铮这模样,让她瞬间想起前世康复中心里那些被伤痛碾碎、心如死灰的病人。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熟悉感,几步走到林铮的轮椅前,微微弯下腰,声音不高,却像锥子一样,试图扎透那层厚厚的壳: “林铮同志,”她用最正式的称呼,目光钉在他侧脸上,“我知道你听得见,你听——” 窗外远处,军营大操场上,五公里拉练粗重的喘息声、震得地皮发颤的整齐踏步声、拼刺刀时凶狠的喊杀声,隐隐约约,却带着一股子烧得人热血沸腾的生命力,穿透墙壁,狠狠撞进这间死气沉沉的屋子。 “那是你流过血、淌过汗、拿命拼过的地方!你闻闻,” 谢诗凝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风卷过来的味儿!是黄泥巴味儿!是新兵蛋子作训服上捂出来的汗酸味儿!是太阳底下军装晒得那股子……热烘烘的劲儿!那是营盘的味儿!是咱‘苍狼’窝里的味儿!” 林铮那死水般的瞳孔深处,似乎极其微弱地收缩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谢诗凝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淬了火的鞭子,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狠劲儿,狠狠抽过去: “你!林铮!你是让敌人听见‘苍狼’俩字儿就腿肚子转筋的兵王!枪子儿擦着耳朵飞过去,你他娘的什么时候眨过眼?为了捞兄弟一把,粉身碎骨你都不带含糊!这份担当!这身血性!是你骨头缝里刻着的!” 第72章 反应 她死死盯着他那毫无生气的侧脸,一字一顿,砸在地上咣咣响: “可你现在呢?就因为这双腿?就因为你觉着自个儿成了‘废人’?就他妈缩在这乌龟壳子里,连看一眼外头的天都不敢?连听一听兄弟们吼两嗓子都不敢了?林铮,你这是在糟践你自己!更是在糟践陈泽宇用你这条命换回来的活路!” “陈泽宇”——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死寂的冰面上! 林铮一直僵硬如石的脖颈,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生锈轴承般的艰涩,“嘎吱”作响地转了过来。 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死寂的冰面猛地崩开一道裂痕,透出一点微弱却炽热的光。 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哆嗦着,翕动了几下,终于挤出一丝沙哑得如同砂纸磨铁的声音: “……泽宇……他……咋样了?” “铮儿!”苏婉云瞬间捂住了嘴,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却是狂喜的泪! 三年了!整整三年,儿子第一次主动问起别人! 第一次有了反应! 林锐眼圈也猛地红了,一个大步就蹲到弟弟轮椅前,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又快又急:“好!泽宇好得很!他伤养好后转了技术岗,现在是骨干!年年评先进!每次写信、打电话,头一句就是问‘铮子咋样了?’!他总说,他这条命是你从阎王爷手里硬抢回来的,他得替你活出个人样来!他还在等你归队!林铮!听见没?哪怕你就坐着这椅子,你也是他陈泽宇心里顶天立地的‘苍狼’!是咱们所有人的兄弟!” 林铮听着,那点微弱的光在他眼中剧烈地跳动、挣扎,仿佛随时要熄灭,又仿佛要燎原。 他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目光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聚焦在谢诗凝的脸上。 那沙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久违的、属于战士的锐气和不甘: “谢……谢同志……我……愿意试试。” “好!”谢诗凝干脆利落一点头,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治病救人,病人自己那口气儿顶上来,比啥药都管用! 林锐和纪老立刻小心翼翼地把林铮挪到了里间准备好的床铺上。 谢诗凝打开随身带着的挎包,取出一个针包,里面整齐地排着银针。 霍晋承像一座沉默的山岳,牢牢守在门框边,眼神一瞬不瞬地锁在自家媳妇儿身上,全身肌肉都绷紧了,随时准备着万一有啥闪失就冲过去当肉垫子。 谢诗凝凝神静气,手指拂过冰凉的银针,出手快而稳,几根针眨眼间就刺入了林铮双腿的关键穴位:环跳、承扶、委中、足三里、阳陵泉……她指尖捻动,细细感受着针下的反馈。 那两条腿,肌肉萎缩得像干瘪的麻袋片,经络更是淤堵得如同板结的冻土,硬邦邦的,几乎摸不到一丝活气儿。 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 但她脸上没露分毫,依旧沉稳。 探明了底子,她收回针。 又从包里(实则是空间里)摸出个小小的白瓷瓶,瓶塞一拔,倒出些掺着点点奇异碧绿光尘的粉末——正是稀释过的「灵幻圣光碧灵」粉。 她小心地把粉末均匀地敷在林铮那两条枯瘦如柴、布满狰狞手术疤痕和萎缩肌肉的腿上,尤其是当年爆炸冲击最狠、神经伤得最重的地方。 粉末刚沾上皮肤—— “呃——嗬!” 一直像木头人似的林铮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怪声,整个人像被高压电打中,剧烈地弹动了一下! 他那双三年多来如同枯死树枝、毫无知觉的腿,骤然间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钎同时狠狠捅了进去! 剧烈的、撕心裂肺的疼痛,伴随着强烈的酸、麻、胀,像沉睡的火山猛然喷发,顺着那些淤死的经络疯狂地冲撞、撕扯! “啊——!” 林铮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困兽般的惨嚎,额头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根根暴凸,黄豆大的冷汗瞬间涌出来,顺着灰败的脸颊往下淌! 那两条腿完全不受控制地开始疯狂抽搐、痉挛! 枯瘦的肌肉在薄薄的皮肤下剧烈地跳动、扭曲、翻滚,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破茧而出,整张床都跟着他的痉挛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 “按住他肩膀和胯!别让他乱动伤了筋!” 谢诗凝立刻低喝,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 “这是药劲儿在冲他腿里堵死的经络和坏死的神经!是好事!是好兆头!林铮!咬牙给我挺住!” 纪老和林锐反应快如闪电,立刻扑上去,纪老死死按住林铮剧烈抖动的肩膀,林锐则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住他疯狂扭动的腰胯。 苏婉云在一旁看得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双手死死捂住嘴,指甲掐进了掌心。 钻心的剧痛让林铮全身肌肉绷得像石头,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牙龈都渗出了血丝,喉咙里只剩下粗粝的、痛苦的嗬嗬声。 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此刻却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痛!痛得他想死!但这痛楚如此真实! 如此清晰!如此……让他狂喜!这双腿!它们还活着!它们还有反应!它们没死透! 守在门口的霍晋承,拳头捏得死紧,指关节捏得泛白,手心里全是汗,恨不得自己能替媳妇儿受这份提心吊胆。 他盯着谢诗凝,只见她全神贯注,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鼻翼微微翕动,但手上的动作却稳如磐石,丝毫不乱。 她再次出手,银光闪动,这一次针尖带着一股柔韧的力道,精准地刺入几处关键的穴位,如同在狂暴决堤的洪水中筑起疏导的堤坝,努力引导着那股霸道药力冲击更深层的淤塞,同时也在尽力安抚那些被骤然惊醒、狂乱叫嚣的神经末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 林铮那撕心裂肺的嚎叫渐渐变成了沉重的、拉风箱似的喘息,腿部的剧烈抽搐幅度也慢慢小了些,但那深入骨髓的酸、麻、胀、痛却更加清晰、更加顽固地顺着残存的神经往上爬,钻进他的脑子。 第73章 久违 他紧闭着眼,胸膛像破风箱一样剧烈起伏,汗水彻底浸透了身下粗糙的床单,整个人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 可那张原本灰败死寂、毫无生气的脸上,却奇迹般地浮起了一丝血色! 一种久违的、属于铁血战士的坚毅和硬扛的劲儿,在他咬紧的牙关和绷紧的下颌线上显露无遗! 谢诗凝轻轻吁出一口长气,小心地捻动着银针,对按住林铮的纪老和林锐点了点头:“松一点,劲儿缓过来了,让他自己感受着,这‘痛’是好事,是筋活了,脉通了,是它们想站起来的信号!”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床边紧张得脸色发白、满眼是泪的苏婉云,扫过眼圈通红却带着巨大惊喜的林锐,最后落在门口那个如释重负、眼底满是心疼与骄傲的霍晋承脸上,最终,她的视线落回床上咬牙硬挺的林铮脸上,唇角终于扬起一抹笃定而温暖的弧度: “林铮同志,欢迎回来,这‘头一关’,咱们闯过来了,后面,就是水磨工夫的复健,吃大苦、流大汗,你……准备好‘归队’了吗?” 林铮猛地睁开眼! 那双曾经黯淡如死灰的眼睛,此刻竟亮得骇人,如同淬了火的寒刃,锐利、坚定,燃烧着一种从地狱爬回来、誓不低头的火焰! 他死死盯着自己那两条还在微微抽动、传来阵阵剧痛的腿,感受着那清晰得让他想哭的、无比珍贵的知觉,从紧咬的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一个字,斩钉截铁,砸在地上迸出火星: “……归!” 门外,霍晋承一直紧绷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他看着自家媳妇儿挺得笔直的背影,那眼神里的骄傲和爱意,浓得化不开。 他的凝凝啊,救回来的,哪里只是一双腿? 那是被绝望打碎了的军魂,是她亲手一片片捡起来,重新点亮的! …… 一个月零七天。 时间在军区家属院纪老家特意腾出来的这间小屋里,像是泡在了药罐子里,混着汗味儿,沉甸甸地往下坠。 屋里的味儿,那叫一个复杂! 浓得化不开的中药味儿是老大,混着消毒酒精那股子冲鼻的凛冽,还有病人身上捂出来的汗酸气。 角落里,煤炉子上的砂锅永远“咕嘟咕嘟”唱着歌,飘出鸡汤、骨头汤、鱼汤……各种肉香味儿,顽强地在这片“药味战场”里杀出一丝暖烘烘的活气儿。 阳光好的时候,光柱里能看到数不清的灰尘小兵在打架。 谢诗凝就是这方寸之地的“大元帅”。 她捏着细长的银针,眼神专注得像是要钻进林铮的腿里。 那稀释过的“草木精粹”药粉(原“灵幻圣光碧灵”名字太玄幻,改接地气点),霸道得很,沾在针尖上,带着股子奇特的、又冲又苦的草根树皮味儿。 一天天下来,这银针就是她的令箭,那股子柔韧又刁钻的劲儿,裹着霸道的药力,在林铮那双死寂了好几年的腿里横冲直撞,硬要趟出一条活路来。 每一次下针,对林铮来说都跟下油锅差不多。 刚开始那几天,吼得跟受伤的狼似的,震得窗户纸都哆嗦。 后来,吼声闷在了喉咙里,变成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嗬嗬”声,死咬着毛巾,浑身绷得比拉满的弓还紧,就剩下脑门子上蹦起的青筋和黄豆大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证明他还活着。 纪老和林锐在旁边守着,心跟着那闷哼声和林铮抽搐的腿肚子,一抽一抽的。 苏婉云高兴儿子终于有了好转,每天变着法儿地炖汤,砂锅在炉子上“咕嘟咕嘟”,是她心里头念了千万遍的祈求。 纪宝珠呢? 她不敢靠太近,怕影响诗凝姐施针,最主要怕林铮哥疼急眼了殃及池鱼。 就每天搬个小马扎,巴巴地守在门口,像尊小门神。 门缝开多大,她脑袋就探进去多少,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谢诗凝下针的手势和角度,手里还攥着个皱巴巴的小本本,时不时鬼画符似的划拉两笔,美其名曰“学艺”。 有回看得太入神,林铮一声压抑的闷哼吓得她一哆嗦,手里的铅笔“啪嗒”掉地上,滚出去老远,她手忙脚乱去捡,脑门“咚”一下磕门框上了,疼得龇牙咧嘴又不敢出声,那模样,又滑稽又可怜。 霍晋承呢? 他是谢诗凝背后最沉默的影子,也是最坚实的一道墙。 只要谢诗凝开始凝神下针,他那高大的身躯就堵在门口,像座山。 军装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风纪扣,下巴绷着,一双眼睛锐利得能穿透空气,紧紧锁在自家媳妇儿身上。 她眉头轻轻一蹙,他浑身的肌肉就下意识地绷紧,仿佛随时能扑过去当她的肉垫子。 谢诗凝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不用她开口,一块温热毛巾就悄无声息地递到了她手边。 她捻针的手指微微发颤,显出力乏,他的大手立刻就在她后腰上稳稳地托了一把,力道不大,却像瞬间注入了力量。 晚上回家更不用说,洗脚水端到床边,恨不得连脚都替她擦了,硬是被谢诗凝红着脸推开了。 “霍团长,我真没那么娇气。”谢诗凝常这么说,声音温软。 “嗯。”霍晋承应着,手上动作却不停,固执得像块石头,眼神里的担忧藏不住,“今天累狠了吧?腰酸不酸?” 他粗糙的手指会轻轻按按她的后腰。 外人眼里那个训起兵来能冻掉人一层皮的“冷面阎王”,到了媳妇儿跟前,絮叨得像个生怕闺女磕着碰着的老爹。 这天,难得的艳阳天。 金灿灿的光透过老式木格窗,把小小的里间照得亮堂堂,连空气里漂浮的灰尘都看得清清楚楚。 林铮没躺在床上。 他站在屋子中央,双手死死抓着助行器的铁扶手——那是林锐找人照着谢诗凝画的图,用粗钢筋焊出来的,结实得能扛住一头牛。 他身上就穿着一件军绿背心,汗珠子顺着紧绷的脖颈往下淌,砸在水泥地上,“吧嗒”一声,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印子。 他的腿,套在军裤里,依旧瘦得吓人,空荡荡的。 但此刻,那层薄薄的皮肤下,曾经死寂的肌肉却在肉眼可见地微微鼓胀、颤抖,绷紧,透着一股子挣扎着要破土而出的不屈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腮帮子咬得死紧,牙关咯咯作响。 一步! 沉重的助行器腿摩擦着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他整个身体的重量,真真切切地压在了自己的腿上! 虽然那腿抖得像狂风中的芦苇。 第74章 发烫 两步! 额头上青筋像蚯蚓一样凸起,汗如雨下。 他死死盯着前方,眼睛里烧着两团火。 三步! 助行器又一声“嘎吱”,他终于挪出了第三步! 身体晃了晃,全靠双臂的力量死死撑住才没倒下去。 但他站住了! 靠的是自己的腿! “好!好小子!”纪老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劈了叉,眼圈瞬间就红了,浑浊的泪水在皱纹里打转,这次是纯粹的、滚烫的喜悦。 苏婉云一直捂着嘴,眼泪早就无声地淌了满脸。 看到儿子迈出第三步,她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又赶紧用袖子擦,那是熬了太久终于盼来的甘甜泪水,是幸福的泉涌。 林锐站在墙边,拳头攥得指关节都发了白,咯嘣直响。 他死死盯着弟弟那双踩在地上的脚,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 他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克制上,克制着冲上去抱住弟弟的冲动,生怕一点点动静就惊散了这来之不易的奇迹。 谢诗凝站在稍远些的地方,脸上带着浅浅的、欣慰的笑。 阳光照在她温婉沉静的侧脸上,有种瓷釉般的光泽。 霍晋承依旧站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 他看着林铮颤抖却坚定的步伐,又侧头看看自家媳妇儿眼里的光,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没人看见。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替她拢一下滑落到颊边的碎发,手抬到一半,想起场合,又收了回去,只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肘,示意她看林铮站稳了。 “铮子……成了!真成了!”林锐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巨大的狂喜。 他一个箭步跨过去,没去扶,而是扬起蒲扇般的大手,重重一巴掌拍在林铮汗湿的后背上,“啪”一声脆响! “好!好样的!这才像咱们的‘苍狼’!”林锐的吼声震得屋顶都快掉灰。 林铮被他拍得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幸好抓着助行器。 他却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张扬又野性,汗水流进嘴里,咸得发苦,他却觉得甜到了心尖儿上。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像烧红的炭,直直看向谢诗凝,嗓子因为刚才的嘶吼和激动沙哑得厉害: “谢同志……大恩……不言谢!” 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掏出来的,沉甸甸。 谢诗凝笑着摆摆手,语气轻松却带着力量:“谢啥呀,见外了不是?你能站起来,是你自个儿的骨头够硬,心气儿够顶!这头一关闯得漂亮,后头复健的路长着呢,可别给我半道儿趴窝啊!” 林铮那声带着血性的“保证不掉链子!”还在屋里嗡嗡回响,纪老和林锐的眼眶早就红了,拳头攥得死紧。 苏婉云更是再也忍不住,几步冲到谢诗凝面前。 她眼圈肿得像核桃,脸上却像炸开了一朵花,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一把就攥住了谢诗凝微凉的手——那手因为刚刚的专注施针还带着点凉意,而苏婉云的手心却滚烫滚烫,全是激动带起来的热乎劲儿。 “谢同志……”苏婉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窝子里硬掏出来的,沉得坠手,“大恩……不言谢!我们林家……记你一辈子!” 她攥着谢诗凝的手,力道大得像是抓着救命稻草,又像是要把满心的感激都揉进去。 谢诗凝被她攥得有点疼,心里却暖烘烘的。 她笑着往回抽了抽手,没抽动,干脆就任她握着,语气轻松得像在聊家常,可那话里的劲儿却顶得足:“苏阿姨,您快别这么说!见外了不是?林铮同志能站起来,那是他自个儿的骨头够硬,心气儿够顶!阎王爷踹他三脚都踹不倒的汉子!” 她目光转向还稳稳站着、胸膛剧烈起伏的林铮,带着点打趣的认真,“这头一关,闯得够漂亮!可后头复健的路,长着呢,那才是磨人的活儿!林铮同志,你可得给我挺住了,别半道儿趴窝耍赖啊!” “趴窝?不能够!” 林铮脖子一梗,吼得比刚才还响,那股子被压抑了太久的兵王血性“噌”地全烧起来了,精气神儿旺得能点灯,“谢大夫!你指哪儿,我林铮打哪儿!皱一下眉头,算我孬种!” 就在这感人肺腑、热血沸腾的当口—— “嗷——!!!成了!真成了!林铮哥你真能走了!!!诗凝姐!活菩萨啊!!!” 墙角猛地爆发出一个带着哭腔、破了音的尖嗓子! 一直屏着呼吸、把自己缩成个鹌鹑的纪宝珠,像颗被点着了的炮仗,“噌”地蹦起来老高! 她太激动了,完全忘了头顶是低矮的房梁,“咚”地一声闷响,脑门结结实实磕在了木头梁子上! “哎哟!” 纪宝珠疼得龇牙咧嘴,眼泪瞬间就飚出来了,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刚才憋得太狠了。 可她压根顾不上揉,一手捂着瞬间鼓起包的脑门,一手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泡儿,咧着嘴又哭又笑,像个花脸猫似的就往谢诗凝跟前扑:“诗凝姐!我的亲姐!你看见没?看见没?!林铮哥站起来了!他能走了!不是做梦!真的!呜呜呜……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能行!你是神仙下凡!不!神仙都没你本事大!阎王爷见了你都得递烟!” 她这惊天动地的一嗓子外加“铁头功”表演,瞬间把屋里那点感人泪下的气氛冲得稀碎。 苏婉云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松开了手,看着纪宝珠捂着脑门又哭又笑、语无伦次的傻样儿,再看看旁边嘴角抽搐、想笑又觉得不太合适的儿子林锐,再看看一脸无奈又带点宠溺笑意的纪老,最后目光落回哭笑不得的谢诗凝脸上…… 苏婉云那满心的激动和酸楚,愣是被这活宝搅和得化开了一大半,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却又涌了出来,这回,是笑出来的。 谢诗凝看着扑到眼前、顶着个大包还鼻涕眼泪糊一脸的纪宝珠,再看看她眼里那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几乎要溢出来的崇拜和狂喜,心里那点疲惫瞬间被冲得无影无踪。 她伸手,没好气地戳了戳纪宝珠脑门上的包:“轻点蹦!房梁不要钱啊?还有,什么活菩萨阎王爷的,少胡说八道!” 话虽这么说,她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 这丫头,虽然咋咋呼呼,可那份替林铮真心实意的高兴劲儿,那份对她近乎盲目的崇拜,热乎乎、沉甸甸的,像冬天里的小火炉,烤得人心里发烫。 第75章 威胁 纪宝珠被戳得“嘶”了一声,却浑不在意:“诗凝姐!我决定了!我要拜你为师!给你端茶递水拎药箱!你收了我吧!求你了!我也想学这从阎王手里抢人的本事!” 她一边说,一边还不忘回头冲林铮喊:“林铮哥!你听见没?诗凝姐说了,后头复健不能趴窝!你要敢掉链子,我……我就天天去你床边念药方!烦死你!” 这威胁,毫无威慑力,反而逗得刚找回点硬汉感觉的林铮都差点破功,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屋里原本绷到极致的弦,被纪宝珠这通又哭又笑、又撞头又发誓的“真情实感”彻底松开了。 沉重的药味似乎都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重生、充满希望的暖意,还夹杂着一点纪宝珠贡献的、令人忍俊不禁的烟火气。 “保证不掉链子!”林铮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军人那股子特有的干脆和血性,精气神儿全回来了。 苏婉云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几步走到谢诗凝面前。 她眼圈还红着,脸上却绽开一个巨大的笑容,一把就抓住了谢诗凝的手。 谢诗凝的手有点凉,苏婉云的手却因为激动而温热。 “诗凝!诗凝啊!”苏婉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泪又要涌出来。 “阿姨……阿姨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铮子这条命,这条腿,是你硬生生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啊!” 她用力地握着谢诗凝的手,像是抓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上下打量着眼前这姑娘。 越看,心里那股亲近感就越浓。 谢诗凝温婉秀气的眉眼,沉静的气质,特别是那专注做事时的神采,不知怎么的,总让她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有六七分相像。 自己没有女儿,看着眼前这美丽又能干的姑娘,一股难以言喻的慈爱和亲近感油然而生。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累坏了吧?快坐下歇歇!阿姨给你盛碗汤去,刚熬好的参鸡汤,最补气力!” 苏婉云不由分说,拉着谢诗凝就要往旁边椅子上按,那份亲热劲儿,比对自家儿子也不差多少。 霍晋承见状,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半步,虚虚护在谢诗凝身侧,怕苏婉云太激动扯着媳妇儿。 他对苏婉云点点头:“苏阿姨,您别忙,让她缓缓。” 林锐看着弟弟眼中重新燃起的、比受伤前更显沉毅的光芒,再看看被母亲紧紧拉着、温婉浅笑的谢诗凝,心中百感交集。 感激、庆幸、敬佩,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大步走到谢诗凝面前。 他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一个崭新的硬壳笔记本。 深蓝色的塑料封皮,印着红色的“为人民服务”字样,是这年头干部常用的那种。 他双手捧着,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肃穆和郑重,递到谢诗凝面前。 “谢同志,”林锐的声音低沉有力,“我林锐,代表我们林家,更代表铮子这条被你从鬼门关抢回来的性命!这个本子,请你务必收下!” 谢诗凝看着那崭新的本子,有些意外:“林书记,这……” 林锐态度坚决,不容推辞地把本子塞进她手里,眼神炽热而诚恳:“拿着!除了违法乱纪、违背原则的事儿,这本子上,你只管写!只要是我们林家能做到的,上刀山,下火海,绝不含糊!这是我们对你的承诺,也是铮子这辈子欠你的情分!” 霍晋承在一旁看着,没插话,嘴角却微微向上牵了一下,眼神落在自家媳妇儿身上,带着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他媳妇儿的本事和心肠,值这个价,也当得起这份沉甸甸的“一诺千金”。 谢诗凝低头看着手中的笔记本。 塑料封皮摸着有点凉,还带着新本子特有的纸墨味儿。 这份谢礼太重了。 她没再推辞,也没说什么客套话,只是抬起头,对着林锐抿唇微微一笑。 那笑容温婉依旧,却透着一股子坦荡和通透。 她轻轻翻开扉页,雪白的纸张在阳光下有些晃眼。 就在这时,霍晋承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点默契的,从他军装胸袋上别着的钢笔套里,抽出一支钢笔。 他拇指和食指捏着笔帽,轻轻一旋,露出暗金色的笔尖,然后稳稳地递到谢诗凝手边。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谢诗凝自然地接过笔,指尖与他手指短暂地碰了一下,抬眼对他回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浅笑。 笔尖落在纸上,墨迹晕开一小点。 谢诗凝胸中激荡着两世为人的感怀,对眼前这些最可爱的人,对医者天职的赤诚。 她没有停顿,手腕微动,一行行带着筋骨、力透纸背的草书跃然纸上: 钢铁长城护山河,白衣执甲守生门! 军人以热血铸界碑,医者用仁心点明灯。 不同的战场,一样的冲锋号! 战火里挺直脊梁,病魔前守护心跳。 看!迷彩绿与天使白,共写担当! 听!忠诚曲与使命歌,同声铿锵! 追随英雄的脚步,在新时代的路上—— 前进!前进! 最后一个“进”字的竖钩,带着一股子破纸而出的锐气,戛然而止。 林锐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游走的笔尖,呼吸都放轻了。 谢诗凝刚停笔,他就迫不及待地凑上前。 目光扫过那狂放不羁却又筋骨铮铮的字迹,再落到那内容上—— “钢铁长城护山河,白衣执甲守生门……”林锐下意识地低声念了出来。 念到“军人以热血铸界碑”,他心头猛地一震!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尖上。 军人、医者; 界碑、生门; 迷彩、白袍; 尊严、生命; 冲锋、担当、使命、忠诚、英雄、前进! 这哪里是提什么条件? 这分明是擂响的战鼓! 是献给所有在各自战线拼命的战士们的赞歌! 把军人保家卫国的铁骨,和医者悬壶济世的柔肠,血与肉般融合在了一起! 林锐猛地抬起头,看向谢诗凝。 眼前这姑娘,才十八岁,眉眼温润得像三月江南的烟雨。 可这胸襟,这见识,这滚烫的家国情怀! 林锐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震得他头皮发麻! 他在官场沉浮多年,自认心硬如铁,此刻却眼眶发热,胸腔里激荡着难以言喻的共鸣与深深的敬佩。 拿着笔记本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第76章 震撼 “谢同志……这……这写得……”林锐激动得语塞,只觉得满腔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冲到操场上,对着全团的兵吼出来! 就在这时,谢诗凝微微侧身,准备将钢笔递还给霍晋承。 这个转身的动作,让她身上那件宽松的小褂,在腰腹处勾勒出一道非常柔和的、微微隆起的弧度。 不大明显,但在阳光下一览无余。 林锐那满溢着震撼与激赏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里。 微……微凸的……小腹?! 像是一盆冰水,带着点碎冰碴子,兜头浇了下来。 那沸腾的热血瞬间凝滞了一瞬。 林锐脸上的激动和震撼还没来得及完全褪去,眼底深处却已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黯然,还有一声沉到心底的叹息。 可惜了……终究是……名花有主了。 再看旁边霍晋承那护得眼珠子似的、寸步不离,眼神粘在媳妇儿身上那化不开的宠溺劲儿…… 林锐喉结重重地滚动了一下,强行把心头那点不合时宜的波澜压下去,碾碎。 所有的震撼、感激,连同那一点点微妙的遗憾,都化作了更深沉、更纯粹的敬重。 他无比郑重地用双手将笔记本合拢,紧紧贴在胸前,仿佛那不是纸,而是最珍贵的军功章。 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肃穆和力量: “谢同志!这份心意,这份见识,我林锐,替所有穿军装的兄弟,替铮子,收下了!它比什么都贵重!你放心,铮子后面复健,我拿鞭子抽也得让他练出来,绝不辜负你的心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谢诗凝的腹部,再转向霍晋承时,眼神里多了询问和关切,语气也温和下来:“你……也要多注意身体。” 这话是对谢诗凝说的,但显然在向霍晋承确认。 霍晋承接收到了林锐的信号。 他那张常年冷硬的脸上,嘴角极其罕见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带着暖意的弧度,甚至还隐隐透着一丝初为人父的得意。 他微微颔首,低沉的声音带着满足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嗯,林书记放心,有我在。” 谢诗凝被他们俩这心照不宣的互动弄得脸颊微微泛红,嗔怪地悄悄瞪了霍晋承一眼,怪他得意得太明显。 随即坦然地朝林锐笑道:“林书记放心,我好着呢,林铮同志,听见没?你哥要拿鞭子了,加油练!”语气里带着轻松的鼓励。 林锐看着霍晋承和谢诗凝之间那温馨默契、自成一方天地的氛围,再看看旁边扶着助行器、眼神亮得惊人、精气神儿比受伤前更显锋锐内敛的弟弟,心中最后那点涟漪彻底平复,只剩下满满的感激和祝福。 他紧紧攥着那本笔记本,像是攥着一团火,转身,迈着军人特有的、坚定有力的步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署名“杏林小卒”的题词,像长了翅膀,从林锐那个视若珍宝的笔记本里飞了出来。 (当然,纪宝珠这个头号迷妹功不可没,宣传得比大喇叭还卖力。) 在一次会议上,林锐没忍住,拿出来念了。 这一念,可捅了马蜂窝。 “白衣执甲守生门!”卫生所的军医护士们,给伤员换药打针累得胳膊发酸时,互相碰个眼神,低声念一嘴,像喝了口提神的浓茶,那股劲儿又顶起来了。 而这句话,到了纪宝珠手里,却成了她跟自己那“帕金森”似的手较劲的紧箍咒,顺便也成了大梨和土豆的——血泪史! 谢诗凝瞅她背穴位背得抓耳挠腮、小脸皱巴得像晒蔫的倭瓜,叹口气:“光背没用,得练!”顺手塞给她圆滚滚的大梨,“喏,就拿它当‘足三里’,练练手稳。” 纪宝珠瞬间进入一级战备! 双手捧大梨跟捧炸药包似的,迈着正步挪到小桌前。 郑重其事地把“伤员”放好,然后“刷”地对着大梨来了个九十度深鞠躬,嘴里念念叨叨:“大梨同志!对不住啦!为了革命需要,为了守住生门,您……您多担待!忍一忍就过去了!”旁边正喝水的谢诗凝“噗”一声,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仪式搞完,纪宝珠拉开架势。 捏起那根细得跟头发丝似的银针,腰杆挺得笔直(虽然膝盖有点打摆子),眼神“锐利”得能杀死苍蝇(如果苍蝇不动的话),深吸一口气(结果岔了气,憋得脸通红)。 接着,就是那瞄准时刻。 她捏针的手,抖得像是开了震动模式! 银针在她指尖疯狂地颤动! 针尖离大梨皮还有一寸远呢,那高频震颤带起的风,吹得大梨蒂上的小叶子都跟着哆嗦! “‘白!衣!执!甲!守!生!门!’”纪宝珠开始一字一顿地念口号。 更绝的是,她每念一个字,手腕就跟被无形的大锤砸了一下似的,“哐当”往下猛坠一截! 活脱脱一个失控的打桩机! 念到“守”字,针尖离大梨皮就剩一张纸的厚度! 念到“门”字,那针带着一股子“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壮,“噗呲”! 扎进去了吗?扎进去了! 扎哪儿了? 离画好的“足三里”差着十万八千里,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捅进了大梨正中央那个小坑(果蒂眼儿)里! 扎多深? 好家伙!整根针,连带着纪宝珠捏着的那点尾巴尖儿,全杵进去了!大梨表面光溜溜,就剩一个针眼大的小白点,像在无声地嘲笑。 “啊嘞?”纪宝珠看看空荡荡的手指头,又看看完好无损的大梨,懵圈了。 她伸出指头,好奇地戳了戳那个小白点:“咦?针呢?我那么大一根针呢?大梨同志……您……您给吞啦?!” 谢诗凝眼珠子差点弹出来,一个箭步窜上去,一巴掌拍开她作死的手:“别动!针全进去了!” 纪宝珠吓得“妈呀”一声缩回爪子。 谢诗凝心惊胆战地捧起大梨,对着窗户光左照右照,又轻轻晃了晃——“沙…沙沙…”里面传来极其细微的摩擦声,好像那根针正在大梨瓤子里……自由泳! “完犊子,”谢诗凝眼前一黑,感觉脑仁儿疼,“针在里头开上游泳派对了!” 纪宝珠也急了,灵光一闪:“诗凝姐!莫慌!‘白衣执甲守生门’!咱……咱给它掏出来!” 话音未落,她眼疾手快抄起旁边削水果的小刀,对着大梨比划,眼神凶悍,“大梨同志!得罪了!为了取出革命武器,只能给你来个‘剖腹探查术’了!” 第77章 试扎 “纪!宝!珠!放下刀!!”谢诗凝魂都吓飞了,劈手夺过水果刀,心有余悸地说。 “你想当水果外科大夫吗?!这针不要了!大梨也废了!里面全是针走过的‘生门’暗道!” 她心惊肉跳地把那个内部藏着“定时炸弹”的大梨,供神一样放到了柜子最顶上,让它“光荣退休”。 纪宝珠瞅着“升天”的大梨,有点小失落,但那股子“作死”的劲儿一点没泄。 她目光“唰”地锁定墙角那筐土豆,瞬间满血复活:“诗凝姐!大梨太娇贵!土豆抗造!皮厚肉实!我拿它练!保证不动刀!我念着口号扎,稳得很!”她拍着胸脯保证。 谢诗凝看看那筐土豆,再看看纪宝珠眼中闪烁的、仿佛要“血洗土豆界”的毁灭之光,绝望地捂住了脸。 她仿佛已经听见土豆们在纪氏“高频振动针法”下的集体哀嚎。 “……行吧……”谢诗凝的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宝珠同志,约法两章。” “您指示!坚决执行!”纪宝珠站得笔直。 “第一,”谢诗凝竖起一根手指,语气斩钉截铁,“只!许!扎!不!许!开!膛!破!肚!土豆同志是友军,不是敌人!” “第二,”她深吸一口气,“念口号的时候……嘴皮子动就行了!你那手……求求了,别跟着口号节奏往下砸了,成吗?土豆它……它经不起你这‘地震级’的关爱啊!” 纪宝珠低头看看自己那不安分的手,又看看筐里仿佛在瑟瑟发抖的土豆,一脸严肃地点头:“明白!诗凝姐!我一定努力……让手和嘴,分!家!过!” 说完,她雄赳赳气昂昂地扑向土豆筐,嘴里已经开始碎碎念预演:“白~衣~执~甲~守~生~门~(手!你给老娘稳住!再抖我剁了你!)” --- “钢铁长城护山河!”训练场上,士兵们泥里滚水里爬,冲刺翻越高板墙时,不知谁带头吼了一嗓子,声震四野。 “白衣执甲守生门!”卫生所里,小护士咬着嘴唇,稳住微微发抖的手,给*肉模糊的伤口清创缝合时,心里默念一句,手上的动作又稳了几分。 连队晚点名,指导员站在队列前,看着一张张年轻却坚毅的脸庞,声音洪亮穿透暮色:“同志们!甭管是枪杆子还是药箱子!阵地不同,冲锋号一样响!想想咱肩膀上的份量!前进!死也要给老子往前拱!” 这些滚烫的词儿,像野火燎原,呼呼啦啦烧遍了整个陆华军区第七团,眼瞅着就要往兄弟部队蔓延。 它成了扎进当兵的心窝子里最带劲儿的鸡血! 迷彩绿和天使白,界碑和手术台,枪林弹雨和救死扶伤……这些词儿,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每个穿军装的心坎上。 七团的“钢铁长城”和“白衣执甲”口号喊得震天响。 就在这热火朝天的气氛里,我们那位信心比铁轨还直的纪宝珠同志,终于按捺不住她那颗“悬壶济世”的心,把目标锁定了自家亲爹——纪老。 这段时间,纪宝珠可是下了“苦功”。 谢诗凝那套银针,在她手里成了给大梨“开膛破肚”的手术刀,给土豆“打孔穿串”的绣花针。 厨房角落里,那些被她“钻研”过的土豆,坑坑洼洼,死状凄惨。 可纪宝珠不管这些。 她觉得自己成了! 是时候进行伟大的“临床实践”了! 这天傍晚,纪老刚撂下饭碗,正惬意地靠在藤椅上,拿根火柴棍剔牙。 他那敦实的后背,在昏黄的光线下,简直像一张活生生的“人体穴位挂图”,看着就让人手痒痒。 “爸!”纪宝珠像阵小旋风似的冲进来,手里紧紧攥着她那个宝贝疙瘩——一本封面卷了毛边、内页画满了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鬼画符”的小本本,神情庄严得像是捧着圣旨。 “您老人家为了卫生所、为咱家操劳大半辈子了,今天,该轮到为闺女这伟大的针灸事业献身了!来,躺下!让闺女给您好好松快松快筋骨!保管比刘家村巷口老刘头那套糊弄人的推拿强一百倍!” 纪老看着闺女那亮得惊人的眼睛,还有那副“华佗附体、扁鹊再生”的架势,心里头那点因为土豆惨案泛起的嘀咕,瞬间就被“闺女出息了”的老父亲欣慰给冲淡了。 闺女多认真啊!跟凝丫头学得多上心啊!虽然……那些大梨土豆的下场是有点惨不忍睹……但闺女这份心,难得! “好!好!我闺女要有出息了!爹支持!”纪老一咬牙,把心一横,颇有点“壮士断腕”的悲壮感。 他挪到自家那土炕上,慢腾腾地趴下,脱了汗衫露出后背,毫无保留地“献祭”给了闺女。 “宝珠啊……那个……咱稳着点来哈……”声音闷在枕头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 “爸,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您闺女,稳得很!” 纪宝珠拍着胸脯,那动静听着比拍西瓜还响。 她深吸一口气,小脸绷得紧紧的,郑重其事地打开她的小本本,又瞄了瞄炕桌上摊开的、同样被她画得面目全非的《简易穴位图》。 然后,她像模像样地捏起一根细长的银针,对着油灯的火苗烤了烤消毒,眼神锐利(她自认为)地在纪老的脊背上扫视,仿佛在寻找最佳的下针点。 “先来个大椎!提提神!” 噗嗤!第一针下去,纪老后背的肌肉猛地一绷紧,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压抑的“嘶——”,额角瞬间就见了汗。 “嗯……还行……”他咬着牙缝哼唧。 能忍!为了闺女! 纪宝珠一看,嘿,没扎跑偏! 信心“噌”地就上来了,胆子也壮了。 “风门!祛风!”噗嗤! “肺俞!理气!”噗嗤! “心俞!安神!”噗嗤!噗嗤!(手一抖,多扎了一下) 她手下动作加快,银针一根接一根地往下落,动作在她自己感觉里简直是“行云流水,潇洒自如”。 嘴里还念念有词,背着她那套半生不熟、自己编的穴位顺口溜:“大椎提神顶呱呱,风门一扎风跑啦,肺俞理气咳咳消,心俞安神睡得好……” 第78章 笑穴 纪老趴在炕上,那感觉可就复杂了。 后背像是被一群喝醉了酒、认不准地方的小蜜蜂轮番蜇,酸、麻、胀、痛、痒,各种滋味儿混在一块儿。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脖子沟往下淌。 他死死咬着牙关,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心里头默念经:“亲生的!亲生的!为了闺女的前程……挺住!老纪!” 扎着扎着,纪宝珠那原本信心满满的小眉头,不知不觉就拧成了个疙瘩。 她的小本本上,膈俞和肝俞那两个穴位,被她用红蓝色笔涂得像个抽象派画作,位置画得模模糊糊,挨得贼近。 她捏着针,在纪老后背那块被她扎了好几针、微微泛红的区域上,移过来,挪过去,针尖悬在离皮肉不到半寸的空中,犹犹豫豫,晃晃悠悠,活像只迷了路的蜻蜓,找不着落脚的地儿。 纪老趴那儿等了半天,没等到预想中那熟悉的“噗嗤”声,只感觉到一丝冰凉的针尖悬在自己皮肉上方,带着闺女那越来越重的、带着点焦躁的呼吸声,在那儿画圈圈。 一股子凉气,顺着他的尾椎骨“嗖”地就窜上了后脑勺。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侧过一点点脸,抬起一张因为忍痛和紧张而煞白、布满豆大汗珠的老脸,嘴唇哆嗦着,声音虚得跟蚊子哼哼似的: “宝……宝珠?咋……咋的了?是……是忘……忘了地方了?” 这一问,可像是往滚油锅里滴了滴水! “怎么可能?!”纪宝珠像被踩了尾巴的小野猫,“嗷”一嗓子就炸毛了,声音拔得又尖又亮,带着一种“你敢质疑本神医权威”的滔天委屈和愤怒。 “忘?我纪宝珠的脑子,那就是活地图!是长了腿的穴位图!闭着眼睛都能扎得分毫不差!我这是在……在精准定位!对!精益求精!懂不懂啊爸!” 为了证明自己“精准无比”和“绝对没忘”,也为了挽回那点摇摇欲坠的自尊心。 纪宝珠把心一横,眼一闭(心里念叨:眼不见为净,看不见就等于没扎错!),凭着脑子里那个模糊的印象,再配上她那一贯“管他娘的先扎了再说”的彪悍劲儿,手腕子猛地往下一沉—— 噗嗤! 这一针,带着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绝气势,精准无比地……扎偏了十万八千里! 不偏不倚,直接命中了人体某个极其隐秘、一旦被意外激活就能引发剧烈反应的敏感点——后来谢诗凝诊断,大概是足三里附近某个特别刁钻的神经末梢丛,硬生生被纪氏祖传针法给“激活”了! 时间,好像被按了暂停键。 屋子里只剩下油灯灯芯“噼啪”爆了个小火花的声音。 纪老的身体,猛地僵住。 像根被拉紧到极限的弓弦。 然后…… “呃…呵…呵呵呵……”一声极其怪异、像是被捏住了脖子的老鸭子发出的、短促而扭曲的笑声,从他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挤了出来。 紧接着——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如同百年老水库瞬间炸开了闸门! 纪老整个人像通了高压电的筛糠机,猛地从炕上弹了起来! 又因为后背还扎着针,不敢完全直起腰,就那么弓着背,在炕上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扭动、蹬腿! “哈哈哈哈哈哈!哎呦我的亲娘祖奶奶哟!哈哈哈哈哈哈!停!快停下!哈哈哈哈!宝珠!我的亲闺女!祖宗!哈哈哈!快拔了它!拔了!哈哈哈哈!救命啊!肠子!肠子要笑断了!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洪亮、奔放、充满了纯粹的、无法抗拒的生理性荒谬感,像平地炸响的惊雷,瞬间冲破了窗户纸,在寂静的家属院里回荡。 眼泪鼻涕完全不受控制,糊了他满脸。 他一边狂笑,一边手舞足蹈,肚子因为剧烈的抽搐而疼痛难忍,整个人笑得缩成一团,又猛地弹开。 纪宝珠彻底傻眼了! 手里捏着的几根银针“叮叮当当”掉在炕席上。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爹,前一秒还是慈祥老父亲,后一秒就成了在炕上发癫的“笑罗汉”。 预期的“安神理气”、“祛风提神”呢? 这效果……也太他娘的“提神醒脑”了吧? 直接提成“疯魔”了! “爸?!爸!您别笑了!严肃点!严肃点行不行!我这施针呢!治病呢!”纪宝珠急了,也慌了,扑上去想按住她爸乱扭的身体。 “哈哈哈!严…哈哈哈…肃…严肃不了啊!哈哈哈…闺女…哈哈哈…你…你这是…哈哈哈…扎我…哈哈哈…笑筋上了!哎呦喂…哈哈哈…祖宗哎…哈哈哈…再笑下去…哈哈哈…隔夜饭都要喷出来了!哈哈哈…” 纪老笑得浑身脱力,像条离水的鱼一样张大嘴喘气,可那笑声还是止不住地从胸腔里往外冲撞,眼泪鼻涕糊了一枕头。 场面彻底失控。 眼瞅着老爹脸色由红转紫,笑声都带上了破锣音儿,快笑背过气去了,纪宝珠这才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去拔那些针。 可纪老笑得浑身乱颤,跟筛糠似的,她哆哆嗦嗦地拔了半天,才总算把那个“罪魁祸首”的银针给薅了下来。 针是拔了,可那狂笑的后劲儿比二锅头还冲! 纪老根本停不下来,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永动的“哈哈”键,瘫在炕上,只剩下身体还在间歇性地、不受控制地抽抽着狂笑。 “快快快!爸!咱得去找诗凝姐!只有她能救您了!”纪宝珠使出吃奶的劲儿,连拖带拽地把浑身瘫软、笑得像一滩烂泥的纪老从炕上往下弄。 纪老脚下像踩了棉花,深一脚浅一脚,全靠闺女架着,一路“哈哈哈”地往外冲,那魔性的笑声在安静的家属院小路上拖出长长的、诡异的尾音。 这动静可不得了。 隔壁王婶正端着盆水出来泼,一瞅这阵仗,盆“哐当”一声掉地上,水溅了一脚面:“哎呦我的老天爷!纪老哥!你这是咋地啦?捡着金元宝啦?笑成这样?” 对门李大爷叼着旱烟袋,目瞪口呆地看着纪老被闺女架着,像个醉酒的弥勒佛,一路狂笑着“飘”过,烟袋锅子差点烫着手:“嗬!这老纪,中邪了?宝珠丫头,你爸这是……乐疯啦?” 第79章 扯淡 纪宝珠哪有功夫细说,半拖半架着笑到浑身发软的老爹,二话不说就往霍团长家冲。 “砰”地一响,霍家院门被她用肩膀顶开,撞在墙上又弹了回去。 小院里,谢诗凝正被霍晋承搀着,在葡萄架底下慢悠悠散步。 霍晋承皱着眉,一脸警惕。 刚才那一阵由远及近、笑得地动山摇的动静,他还以为出了什么乱子。 两人一转头,齐齐愣住。 “诗凝姐!快!快救救我爸……我好像扎错穴了!”纪宝珠自己也急得满脸通红,话都说不利索,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谢诗凝定神一看:纪老笑得满脸通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整个人抖得站不住,几乎要瘫到地上去。 再瞧纪宝珠那慌张又强撑的模样,心里顿时明白了。 她立刻从霍晋承手里抽出手,快步迎上去。 “别急。”谢诗凝声音稳得很,手底下更快,手指接连在纪老手腕、虎口、耳后几个位置迅速按压、揉捻。 她那手法又准又利落,没半点犹豫。 说也神奇—— 那停不下来的狂笑声,就像突然被掐断了电源,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一下子静了。 纪老张着嘴,胸口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整个人软得像根面条,全靠纪宝珠硬撑着才没坐地上。 他眼神发直,望着葡萄架发呆,仿佛还没从这场大笑里回过神来。 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是泪。 偶尔还抽抽一下,发出一点要哭不笑的尾音。 霍晋承紧绷的脸缓和下来。 他嘴角不明显地弯了一下,又迅速扭过头,假装看墙角那丛月季。 只有肩膀微微发颤,暴露他在忍笑。 谢诗凝松了口气,转过来看向纪宝珠,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挑眉问: “宝珠,你这哪是‘安神针’?分明是‘狂笑针’吧?瞧把你爸给安的——效果也太显著了。” 纪宝珠挠挠头发,瞅瞅她爹那副魂飞魄散的惨样,自己也不确定了。 她拧着眉头,小声嘟囔: “不应该啊……我明明记得是膈俞,要不然就是肝俞……我那图上标得差不离呀!” 她还不死心,指着纪老后背某个位置,“诗凝姐你看,效果多好!我爹从来没这么笑过!大梨土豆扎完可没这反应!怎么就不对呢?”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在理,那副认真琢磨的架势,配上纪老瘫在小马扎上生无可恋的表情—— “噗。” 谢诗凝先没忍住,笑出了声。 霍晋承也低头笑了起来,笑声闷闷的,震得葡萄叶子簌簌地响。 小院里顿时漾开一片笑声。 纪老喘匀了气,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指着自家闺女,有气无力地控诉: “宝珠啊……你再这么扎几回……爹这条老命,可真要彻底交待给你了……”说完又是一阵咳,咳得满脸通红。 纪宝珠像没听见似的,全神贯注翻着她那本画得乱七八糟的笔记,手指头点来点去,嘴里还念念有词。 --- 谁能想得到,那个笔锋犀利、写尽他们心里话的“杏林小卒”,居然就是霍团长家里那个说话温柔、走路轻轻的漂亮媳妇! 而此刻,被一群糙汉子在心里默默佩服的“杏林小卒”谢诗凝,正被她那位号称“冷面阎王”的团长丈夫小心搀着,在自家院里慢慢溜达。 霍晋承每一步都走得极稳,一手托着她手肘,另一手掌虚虚护在她腰后,眼睛紧盯着她脚下,那谨慎样,比当年带队摸敌营还紧张。 “慢点,这块砖有点松。”他声音压得低,语气里的紧张跟他那副冷硬外表毫不相称。 谢诗凝笑了,夕阳照得她脸上暖融融的:“知道啦,我又不是瓷做的。” “在我这儿,你就是。”霍晋承语气笃定,不容商量。 他停下脚步,侧头看她。 夕阳映得他眉眼也柔和了几分。 他看着她安静温婉的侧脸,想着那篇在军营里掀起风浪的题词,心底又软又胀。 他手指动了动,最终只是轻轻将她鬓边一缕碎发捋到耳后。 谢诗凝那篇“杏林小卒”的题词,像颗石子投进湖里,波纹越漾越大。 这风波还没平息,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带着满腹怀疑和不解,一路找到了军区家属院。 来的不是别人,是京市卫生研究所的头儿,许昌范许所长。 林铮那腿,他亲自下的诊断书——“双下肢神经肌肉不可逆性坏死”,白纸黑字,盖着研究所的红章,等同于判了“死刑”。 可这才过去多久? 三个多月! 风言风语传到他耳朵里,说林铮不光能站起来,还能挪几步了! 许昌范的第一反应就是:扯淡! 天方夜谭! 他那双腿,用所里最金贵的进口仪器照过,里头啥样他门儿清,那就是两条没了活气的“死木头”! 可架不住说的人越来越多,连老首长古老都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亲眼所见! 许昌范心里像揣了二十五只耗子——百爪挠心。 不行,非得亲眼瞧瞧! 这要是真的,他半辈子攒下的那点医学底子,怕是要震塌了! 他前脚刚迈进军属院林家的楼门槛,后脚就像被钉子钉在了原地。 正是午后头太阳最暖乎的时候。 林铮没在床上挺尸,也没窝在轮椅里。 他只穿了条军裤,汗背心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胳膊上肌肉紧绷,汗珠顺着脖颈往下淌,砸在水泥地上,“吧嗒”一声,洇开一片深色。 他双手青筋暴起,死死抓着那副粗钢筋焊成的助行架。 整个人绷得极紧,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那双看似干瘦、却隐隐发颤的腿上! 一步!铁架子蹭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两步!他额头青筋突起,汗如雨下。 三步!架子再次尖叫,他硬生生挪出了第三步! 身体晃了晃,全靠两条胳膊死死撑住才没倒下。 但他站住了——是真真正正靠自己的腿站住了! “好!好小子!”一旁盯着看的纪老激动得猛拍大腿,劲儿大得自己直咧嘴,眼圈也跟着红了。 第80章 探讨 许昌范像是被钉在了地上,镜片后的双眼瞪得溜圆,嘴巴半张着,好半天没合上。 他死死盯着林铮迈出的那三步,盯着那双被他亲手判定“再也站不起来”的腿—— 如今竟真真切切地扛住了全身的重量,把这个人重新钉回了地面! 那股从骨子里挣扎出的生命力,像块烧红的烙铁,“滋啦”一声烫在他坚守了几十年的医学认知上,烫得他心口直发颤。 “老许?老许!”纪老得意地用手肘捅捅愣成木桩似的许昌范,嗓门洪亮。 “看傻了吧?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啦!我早说过诗凝那丫头有真本事!你还不信!瞧瞧!这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这儿!这哪是什么奇迹?这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显灵了!” 许昌范猛地回过神来,赶忙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喉咙干得发哑,声音都变了调: “这、这真是太神了!纪老,那位谢同志……她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 他急切地四下张望,恨不得立刻就把那位“神医”请出来问个明白。 纪老大手一挥,像是在指挥冲锋:“想知道?走!我带你去见见这位‘小神仙’!就住在晋承那小院里!” 登记,进门。 霍晋承的四合院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 谢诗凝刚睡醒午觉,正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捧着一搪瓷缸温水,小口小口地喝着。 稀疏的葡萄叶子挡不住午后的阳光,光斑跳跃在她脸上、身上,整个人透着温润沉静的气质,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搅动整个军区风云的“杏林小卒”。 “诗凝丫头!”纪老人还没进院门,大嗓门就先到了,带着压不住的喜气。 “快瞧瞧!我把谁给你请来了?京市卫生研究所的许昌范,许大所长!老许可是专程坐了半天的车,就为来拜访你这尊真神!” 谢诗凝闻声起身,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声音清亮悦耳:“纪老,许所长,快请坐。” 那气度沉稳从容,不像是个年轻媳妇,倒像是个坐堂多年的老大夫。 许昌范哪还顾得上客套,眼镜片后的目光直直落在谢诗凝脸上,连珠炮似的发问: “谢同志!冒昧打扰!实在是因为……太令人震惊了!林铮同志双腿的损伤程度,依据现有的医学理论和我们掌握的所有手段,神经传导和肌肉功能根本不可能恢复!这简直是颠覆性的!你……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 他语速极快,像是生怕被人打断,脸上写满了学者遇到未解之谜时的急切与狂热。 谢诗凝心中早有准备,面上不慌不忙,声音平和清晰:“许所长您言重了,哪有什么颠覆不颠覆的,说到底,是林铮同志自己骨头硬,求生意志强,身体底子也好,给我这个大夫搭了个好台子。” 她顿了顿,将早就想好的说辞在脑中过了一遍,既要说明白,又不能太过惊世骇俗。 “我的方法,根基还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经络气血理论,林铮同志的伤,表面上看起来是炸坏了肌肉,损伤了神经,但往根子里说,是爆炸的那股邪劲震伤了奇经八脉,特别是脚上连着的那几条主脉。气血的通道被淤血堵死、震断了,下半身这才没了生机。” 许昌范听得极其专注,手指无意识地推着眼镜框:“经络气血……中医的基础理论,这个我懂一些皮毛,但是这实质性的神经坏死、肌肉萎缩,单靠气血理论,如何能够逆转?”他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这就是症结所在了。”谢诗凝从容应答,前世积累的医学知识和平日里对民间手法的钻研给了她十足的底气。 “我用了一套家传的针法,配上秘制的‘通络散’,内服外敷双管齐下,这套针法讲究以气御针,用巧劲精准刺激受损经脉上几个特殊的‘桥接穴’和‘生发点’,就像用小锤子轻轻敲打那些沉睡的神经末梢,逼着它们醒过来,哪怕只是苏醒一丝,尝试重新连接,这个过程疼痛钻心,林铮同志真是遭了大罪。” 她说着,手指在空中虚点几个位置。 “同时,这‘通络散’主攻活血化瘀、强筋健骨,更重要的是它能激发人体深处潜藏的‘再生之机’,促进受伤部位长出新的毛细血管网,让周围没有完全损伤的好肉努力生长,去填补、替代那些坏死的部分,说白了,就是用药物这把钥匙,打开人体自身那扇强大的‘修复再生’大门,当然,这钥匙怎么配,什么时候用,力道多大,差一丝一毫都不行。” 谢诗凝深入浅出,将复杂的原理掰开揉碎地讲解。 许昌范听得两眼放光,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刺激休眠神经……重建微循环……代偿性增生……妙!真是太妙了!” 他激动得直拍大腿,“这个思路跳出了我们只想着修零件、换零件的死胡同,转而去激活人体这台精密机器自身的潜能!另辟蹊径!高明!实在高明!这‘通络散’的配方,想必是重中之重?” 纪老在一旁听得眉飞色舞,插话道:“那可不!诗凝丫头祖上可是正儿八经的杏林世家,这是压箱底的宝贝!老许,这回心服口服了吧?我就说这丫头是块宝!” 谢诗凝含笑点头,点到为止:“配方确实是祖上几代人心血琢磨出来的,里头有几味药材难得,炮制工艺也讲究。”既展示了实力,又守住了根本。 三人在葡萄架下你问我答,越聊越深入。 许昌范像个刚入门的小学生,问题一个接一个,刨根问底。 谢诗凝则凭借前世顶尖的医学积累和对民间古方的钻研,回答得既有根有据,又不时冒出些融合了新老思想的独到见解,听得许昌范和纪老时而恍然大悟,时而击节赞叹。 “高!实在是高屋建瓴!”许昌范激动得满面红光,眼镜片上蒙了一层热气。 “谢同志,你这见识,这悟性!绝非闭门造车能有的!你……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他看谢诗凝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夕阳不知不觉西斜,金灿灿的光芒洒满小院,晒得青砖地暖烘烘的。 三人聊得投入,早已忘了时间。 直到院门口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踩在青砖上咔咔作响。 霍晋承回来了。 第81章 得意 他人高马大,一进院门,目光就盯在葡萄架下。 自家媳妇脸上带着笑,可眉梢眼角那一丝倦意,瞒不过他。 再看边上那俩老头,尤其戴眼镜的许所长,俩眼瞪得溜圆,问题一个接一个砸过来,没半点停的意思。 霍团长那张常年没表情的冷脸,唰地沉了。 一股冷气以他为中心散开,小院的温度都像降了两度。 他大步走过去,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直接横插进三人中间。 “纪老,许所长。”霍晋承声音不高,平平的,却透着一股不容商量的劲儿。 “天不早了,凝凝该歇了。”他眼神先落在谢诗凝身上,关切浓得化不开,再转向俩老头,意思明明白白:该走了。 许昌范正说到兴头上,像被掐了脖子,脸上意犹未尽:“啊?霍团长?这……我们正说到关键处!代偿性增生的触发机制……” 霍晋承没接话。 他侧身抄起她喝剩的半缸子水,手指碰到瓷缸身,眉头就皱起来:“凉了,伤胃。” 转身往屋里走,“给你换热的。”动作自然得像呼吸。 纪老人精似的,一看霍晋承这护食架势,立马明白,哈哈笑着打圆场:“对对对!瞧我们这两个老糊涂!一聊起来就没完!诗凝丫头现在双身子,金贵着呢!累不得!老许,走走走!改天再来!” 许昌范这才猛地想起来,一拍脑门,再看霍晋承那副“天大地大媳妇最大”的冷脸。 还有谢诗凝笑容下的疲惫,顿时臊得老脸一红,那点不快早飞了,只剩歉意和佩服——才多大点姑娘? 怀着孩子,还有这定力和见识! 了不得! 他赶紧起身,带着十二分诚意对谢诗凝说:“谢同志!今天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醍醐灌顶!我代表卫生研究所,郑重邀请你!像你这样的人才,窝家里太屈才!到我们所里来,条件、资源都给你最好的!这样才能救更多人,是患者的福气!” 谢诗凝还没开口,霍晋承端着兑好的温水回来,直接挡了回去,语气硬邦邦,没商量余地:“不行。” 他把温热的搪瓷缸子塞进谢诗凝手里,动作轻,可看许昌范的眼神像冰碴子,“她胎还没坐稳,研究所多远?路上颠,累着。” 许昌范急了:“霍团长!这……机会千载难逢啊!我们所……” 谢诗凝轻轻扯了下霍晋承的衣袖,手指在他的小臂上点了点,示意他别说话。 她转向许昌范,笑容温和,话却清楚:“许所长,谢谢您抬爱,晋承说得在理,眼下我这身子,确实不方便去所里坐班,不过嘛……” 她话锋一转,眼里带了点小狐狸似的精明,却又透着医者仁心,“您对‘通络散’这么上心,咱们或许能换个法子合作?” 许昌范眼睛亮了:“谢同志你说!怎么合作?” “配方是祖传的命根子,不能全盘托。”谢诗凝说得坦荡,“但我可以把核心药材的大致配比范围、关键炮制火候要点,还有针对不同伤情、不同恢复阶段怎么调整用药的方案,都给你们,研究所可以拿这个当引子,去研究,去标准化生产,当然,” 她顿了顿,笑容里多了点实在,“亲兄弟明算账,研究所得按规矩,付相应的知识和手艺转让费,知识这东西,也是有价钱的,对吧,许所长?有了钱,我才能安心钻研更好的方子,或者帮帮更多没钱的苦命人。” 这番话,既守住了底线,又拿出了合作诚意,还大方提了报酬,合情合理,坦荡。 许昌范听得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不但没觉得市侩,反而对谢诗凝这份清醒和务实更高看一眼! “好!好一个‘知识有价’!谢同志,你真是让我这老家伙开了眼界!行!太行了!” 许昌范兴奋地搓手,“我回去就写报告!申请专项款子!协议细节咱们慢慢敲定!你放心!该给你的一分不少!这是对你本事和智慧的敬重!” 合作的事,就在这夕阳熔金的小院里,热热乎乎敲定了。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许昌范和纪老,霍晋承回身“咔哒”闩好院门。 还没等谢诗凝反应过来,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打横抱起来。 “呀!”谢诗凝低呼,下意识搂紧他脖子,“干嘛呢你?” “进屋,躺下。”霍团长言简意赅,抱着媳妇像捧着刚出炉的嫩豆腐,生怕磕碰。 “费了半天口舌,伤神。”他低头看她,夕阳余晖给他冷硬的侧脸镀了层金边,柔和不少,眼底疼惜浓得能滴出来。 “累坏了吧?腰酸不酸?晚上想吃点啥?炉子上还煨着鸡汤。” 谢诗凝靠着他厚实滚烫的胸膛,听他絮絮叨叨、恨不得把她当三岁娃娃照顾的劲儿,心里又暖又甜,那点疲倦早熨帖没了。 她伸指尖戳戳他硬得像铁板的胸肌,故意逗他:“霍大团长,你这架势,算不算‘烽火戏诸侯’?就为哄我上炕歇着?” 霍晋承抱她稳稳往屋里走,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他低头,温热的嘴唇在她光洁额头上飞快贴了一下,一触即分,声音压低,带着磁性沙哑,热气拂过她耳廓:“算,为你,戏什么都成。” 语气里的纵容和宠溺,浓得化不开。 没过两天,“霍团长家的媳妇儿不光医术神,连京市来的大专家都颠颠儿跑来请教,还谈成了大买卖,要卖秘方给公家研究所,能赚老多钱啦!”这消息,就跟长了腿似的,嗖嗖传遍了整个家属院。 傍晚,家属院门口的老槐树下聚了几个军嫂,一边摘豆角纳鞋底,一边唠嗑。 “啧啧,那霍嫂子这才多大?模样好性子柔,本事还这么大!”张嫂子嗓门敞亮,手里比划着。 “可不!”李嫂压低声音接话,“听说那北京来的许所长,眼镜都快惊掉了,拽着人家问东问西,一下午没挪窝!看她的眼神就跟瞧见宝似的!” “最厉害的还是谈成了买卖!”王嫂拿针在头发上蹭了蹭,一脸羡慕,“公家单位主动上门,花钱买她的方子!老天,这得是多大的脸面!” “霍团长这可捡着宝了!”赵嫂感叹,“媳妇好看又贤惠,还能挣钱,肚子里还怀着一个!这福气,真是祖宗显灵!” “谁说不是!”孙嫂撇撇嘴,带点儿酸,“早先还有人嘀咕霍团长年纪大配不上,现在看?人家那叫眼光毒!早就把金凤凰揣怀里了!” “就是!这谢家姑娘,面软心亮,旺夫又旺家!霍团长有福,咱整个大院都沾光!” 议论声里有羡慕有夸,也夹着点藏不住的酸味儿。 霍晋承正好从团部回来,刚拐过月亮门,老槐树底下的闲话就飘进耳朵。 他那张冷脸还是没啥表情,可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往上抬了那么一丝。 眼里,也掠过一抹极淡、却藏不住的得意。 第82章 不安 傍晚,暑气还没散尽,像个闷罐子扣在军区家属院上空。 霍晋承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四合院门口,军绿短袖汗湿了大半,紧贴着虬结的臂膀肌肉。 他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铁皮水桶,桶里几条肥硕的草鱼正噼里啪啦地甩着尾巴,水花溅了他一裤腿泥点子。 他刚跨过高高的木头门槛,葡萄架下的阴凉地里就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 “晋承!”谢诗凝从小竹椅上站起来,浅色的碎花连衣裙衬得她像朵水灵的花。 她几步迎上来,眼睛亮得惊人,直勾勾盯着桶里翻腾的鱼,“呀!这么多鱼?哪来的?今天加餐改善伙食啦?” 霍晋承把桶往墙角阴凉地儿一撂,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他随手抹了把额头滚下的汗珠,再看向自家媳妇儿时,那张“阎王脸”,瞬间就化开了。 眼神暖得像刚烧开的温水,声音也放得又低又柔:“后山那条河,邪性了,不知道是不是这天儿闷的,鱼全跟疯了似的往水面上蹦,跟白捡一样,团里下午拉练正好碰上,大伙儿都捞了不少。” 他说得轻巧,好像捡的不是活蹦乱跳的鱼,而是河滩上的小石子儿。 可谢诗凝听着,眉头却轻轻拧了起来。 鱼群异常跃出水面? 她脑子里“嗡”地一下,前世看过的那些科普纪录片、新闻标题瞬间涌了上来——这可不是啥好兆头! 水压变化、溶解气体异常……往往都是大灾大难前的预警! “全跳出来?很多吗?”谢诗凝走近水桶,蹲下身,指尖无意识地伸进浑浊的水里拨弄了一下。 一条受惊的大草鱼猛地一甩尾,“啪”地溅了她一手臂冰凉的水珠。 “嗯,”霍晋承看她神色不对,脸上的轻松劲儿立刻收了个干净,高大的身躯下意识地微微前倾,形成一种保护的姿态,目光专注地锁在她脸上。 “乌泱泱的,河面跟烧开了的油锅似的,噼里啪啦直响,怎么了凝凝?这鱼……有问题?不干净?” 他第一反应就是媳妇儿担心卫生,怕吃了闹肚子。 谢诗凝没立刻回答。 她站起身,抬眼望向西边的天空。 夕阳快沉下去了,大片大片的火烧云铺满了半边天,红得诡异又瑰丽。 但那云层堆积得又厚又重,边缘透着一股子沉甸甸、脏兮兮的橘红色。 空气闷得厉害,一丝风都没有,平日里聒噪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透着一股子衰败气。 “晋承,”谢诗凝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她伸出手,抓住了霍晋承结的小臂,力道不自觉地收紧。 “带我去河边看看,好不好?就当……晚饭后散步消消食?” 她仰起脸,清澈的眼睛里带着点央求的意思。 她知道,这男人最吃她这套,心软得像棉花。 霍晋承两道浓黑的剑眉立刻拧成了疙瘩。 他媳妇儿怀着身子呢! 这鬼天气闷得人喘不上气,天边的云又邪乎得很。 他本能地不想让她出门受累,更别说去河边那种乱糟糟的地方。 可低头对上她眼底那抹真真切切的忧虑,那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终究还是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反手就把她的小手整个包裹在自己的大掌里,捏了捏。 “行,”他妥协了,语气却是不容商量的硬气,“就看看,别靠水太近,要是觉着有一丁点儿不舒服,马上告诉我,咱立刻回家!” “嗯!”谢诗凝用力点头,心稍稍定了点。 两人刚走出家属院那片红砖墙没多远,就碰上了三三两两兴高采烈的人群。 有穿着军绿背心的战士,也有挽着裤腿的附近村民,个个提着水桶、拎着网兜,脚步匆匆地往后山方向赶。 兴奋的议论声嗡嗡地传过来: “嘿!今儿这鱼真他娘的邪性!捞都捞不完!跟天上掉馅饼似的!” “可不是咋地!活了大半辈子,头回见这景儿!河神爷开眼了?” “老天爷开眼,给咱加餐呢!晚上炖鱼汤,美得很!” “快快快!去晚了怕捞不着大的了!” 越靠近后山,谢诗凝的心就沉得越厉害。 山路两旁的草丛里,平时不多见的蛇虫鼠蚁都显得异常活跃。 几条被打死的花蛇软塌塌地横在路边,还有好些叫不上名字的黑虫子,慌慌张张地爬过。 天空盘旋的鸟群也比往日密集得多,叽叽喳喳的叫声混在一起,听得人心头发慌。 霍晋承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不寻常。 到了河边,果然是一片混乱的“丰收”景象。 浑浊的河水翻腾着,依旧有鱼不安分地跃出水面,砸出大片大片的水花。 岸边挤满了人,挽着裤腿站在浅水里,挥舞着网兜、笊篱,甚至直接用脸盆舀。 捞到鱼的欢呼声、没捞到的叫嚷声、水花声混成一片,热闹得有些刺耳。 “邪门儿!真邪门儿!”一个满脸沟壑、穿着汗褂的老农,一边费力地把网兜里一条扑腾的大鲤鱼倒进桶里,一边抹着脸上的水珠嘀咕。 “往年这光景,河里的鱼都钻泥巴里躲懒去了,今年咋跟过年放炮仗似的,全蹦跶出来了?”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在谢诗凝心上。 她心口猛地一紧,几乎喘不过气。 目光快速扫过浑浊翻腾的河水、兴奋的人群、异常躁动的虫鸟,最后定格在那片沉甸甸、脏橘色的诡异晚霞上。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里炸开:强对流!地质灾害!山洪泥石流! 她快步走到离得最近的一位头发花白、正佝偻着腰紧盯水面的老妇人身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 “大娘,跟您打听个事儿,咱这地方,常下那种特别大的暴雨吗?或者……闹过地震没?” 老妇人正全神贯注盯着水面下一条大鱼,闻言头也没抬,只是摆摆手,带着浓重的乡音: “暴雨?闹地震?嗐!闺女你莫瞎说!俺们这地界儿,祖祖辈辈都住着,地动是啥动静都没见过!倒是旱天常有,河沟子都快晒裂口子的时候多着呢!像今儿个这鱼蹦跶的,活这么大岁数,真是头一遭见!新鲜!” 第83章 山河不忘 浩气长存 今天是2025年9月3日,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纪念日。 山河不忘,浩气长存。 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浸染过英雄的热血; 今天的每一缕阳光,都见证着他们用生命换来的黎明。 他们曾以血肉之躯,筑起不倒的长城; 他们曾在烽火之中,坚信光明的到来。 八十载风雨走过,他们留下的不只是胜利,更是一个民族铮铮的铁骨与不屈的魂。 致敬那一段奋不顾身的岁月, 致敬每一位用生命照亮未来的英雄。 是你们,让今天的我们能够骄傲地说一句: “山河无恙,中华屹立。” 愿我们每一个人,不忘来时路、不负赤子心, 传承那份跨越时空的勇气与信念, 在和平的年代,继续奋勇向前。 祖国万岁!英雄永在! --- (特此加更一章) “大旱常有,地震没有……”谢诗凝低声重复了一遍,脸色却唰地一下更白了,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所有的线索像散乱的珠子瞬间被串了起来——鱼跃、虫蛇躁动、异常的厚重云层、闷热无风、反常的鸟兽……指向那个令人窒息的结论:一场毁灭性的强降雨甚至地质灾害,就在眼前了! 霍晋承的视线就没离开过她,见她小脸绷得死紧,嘴唇发白,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惊惧。 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抽了一下。 他手一伸,不由分说地揽住她的肩膀,半抱半扶地将她往怀里带,语气是少见的斩钉截铁:“凝凝,走!回家!马上!” 什么鱼不鱼的,见鬼去吧!媳妇儿的脸色比天塌下来都重要! 谢诗凝被他半抱着往回走,脑子却在疯狂运转。 快到通往家属院和大路的岔口时,她眼角余光猛地扫到山脚下一处不起眼的沟壑。 那沟里流淌的,不再是清澈的山泉,而是浑浊粘稠的黄泥水! 正缓慢却带着一股不祥的力量,从山上往下淌,裹挟着不少碎石和枯枝败叶,水流粘稠得如同搅不开的面糊。 “晋承!等等!”谢诗凝猛地刹住脚,手指指向那条淌着浑浊泥水的山沟,声音因急切而变调。 “带我去那边看一眼!就一眼!我保证离远点!求你了!” 霍晋承望去,眉头紧锁。 那沟壑陡峭深邃。 “不行!太危险!”他斩钉截铁地拒绝。 “就一眼!”谢诗凝急得眼圈发红,死死揪住他汗湿的衣角,仰起的脸上满是恐惧与不容置疑的急切。 “这事儿太重要了!真的!搞不好……关系到好多条人命!” 她眼底那份恳求与近乎绝望的认真,重重砸在霍晋承心上。 他深深凝视她,鹰眼中挣扎、担忧,最终化为无条件的信任。 他闷声道:“……行。”同时紧攥她的手,透出保护的力道,半搂半架着她,小心翼翼挪向那条淌着不祥泥浆的山沟。 谢诗凝屏息凝神,强迫自己冷静。 她眯眼死死盯住浑浊水流,观察裹挟的泥沙碎石量,沟壁被冲刷出的新鲜痕迹。 几秒后,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脸色惨白,身体晃了晃。 她冰凉带汗的手,无力的握住霍晋承的小臂。 “晋承!”声音卡住般又急又抖,“你看!是泥石流沟!典型的泥石流沟!我就说感觉不对!” “要出大事了,晋承!”谢诗凝声音抖得更甚,字字似从牙缝挤出。 “这天太不对了!我敢说,大暴雨就要来了!连绵不断!山洪!泥石流!洼地里的村子,一个都跑不了!全得淹!就在眼前了!” 她喘息着,目光死死锁住红光下渺小的村落和稻田,仿佛已看见洪水泥石奔涌而下的惨景。 那些前世的记忆,像烧红的烙铁烫进脑海,太阳穴突突直跳—— 不是冰冷的新闻,是活生生的细节: 她“看见”浑浊河水里,鱼群疯了般跃出水面,有的直跳上岸,鱼鳃徒劳开合; 屋檐下、树林中,鸟群无头苍蝇般乱飞乱撞,翅膀拍打声混着凄厉尖叫; 田埂村路上,蛇虫鼠蚁倾巢而出,在反常闷热中乱爬…… 村里老把式王老栓急得跺脚嘶喊:“要出蛟了!快跑!”却被后生嗤笑“犯糊涂”、“耽误生产”……再后来? 吞没一切的噩梦! 电视里,冰冷的镜头扫过:村子只剩黄泥汤,露出残垣断梁; 浊水打着旋,卷走家具、衣物、庄稼; 搜救者满脸泥泞,抬出盖布的担架……撕心裂肺的哭嚎…… 一场本可避免的惨剧,毁于“不信邪”与“不当回事”! 霍晋承帽檐下的眉头锁得更紧。 顺着谢诗凝指节发白的手指望去——西沉的夕阳像烧透的铁球,将云层染成诡异暗橘红。 红光泼洒在稻田上,本该沉甸甸的金色波浪此刻单薄如箔,贴地起伏,仿佛一戳即破。 山脚洼地里,沿小河沟挤挨的村落更显扎眼。 低矮房屋升起几缕炊烟,宁静的晚餐时分。 这片宁静在谢诗凝眼中,却如置于火山口的鸡蛋羹,危在旦夕。 怎么办? 谢诗凝下唇咬出血,铁锈味弥漫。 嗓子像堵了湿棉花。 不说? 眼睁睁看着炊烟、庄稼、嬉戏孩童……转眼被泥水吞噬? 重演人命如草的惨剧? 可说呢? 万一错了? 万一只是一场普通大雨? 这念头如冰水浇下。 一句“散布恐慌”的帽子,足以压垮她这无根基的小女子。 更可怕的是连累霍晋承! 他这身军装代表威信与纪律。 若因她“捕风捉影”的“预言”引起恐慌,耽误生产……“扰乱生产”、“动摇军心”……哪个罪名都能毁他前程,甚至将他打入深渊! 她猛地抬头看向霍晋承。 夕阳勾勒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帽檐阴影遮住眼神。 他站得笔直如崖上青松,由她失态抓挠。 那身军装,此刻是她唯一的依靠,亦是沉甸甸的、可能引火烧身的责任。 空气闷热窒息,一丝风也无。 稻田青蛙噤声,四周死寂得心慌。 远处传来几声蔫蔫狗吠。 霍晋承沉默着,目光锐利地扫过山沟、稻田、村落,似要将每道山梁、每块坡度、每条小路刻入脑中。 谢诗凝心擂如鼓,手心冷汗浸透他衣袖,手指因用力发麻。 时间凝固般漫长。 “凝凝,”霍晋承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沉稳,带着军人特有的凝重。 “你刚才说……泥石流沟?怎么认出来的?还有这雨……你有几分把握?” 第84章 抉择 这一问如针,刺破谢诗凝紧绷的神经。 她深吸气,强迫自己冷静,用最清晰的语言解释。 她知道,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晋承,你听我仔细说,这些都是明明白白的征兆!” 谢诗凝松开一只手,指向山脚那条颜色深暗、如被巨力劈开的深沟,声音条理分明: “晋承你注意看这条沟!这是一条古老的泥石流冲沟!沟壁极其陡峭,仿佛被巨力猛然劈开,绝不是普通雨水冲刷所能形成的。沟口堆积着大量乱石和泥沙,呈明显的扇形扩散,正对着下方的张家洼、李家庄等村落!这种地形只有被高位山洪裹挟着大量泥沙碎石猛烈冲击才能形成——说明这里曾经发生过泥石流。而现在,它极可能再次沿原有通道发生灾害! “再看这天象!云层厚得像浸透水的脏棉絮,颜色红得发乌发暗,死沉不透亮。 老话说‘朝霞晚霞,无水烧茶’,指的就是这种最凶险的红!气压低得人胸口发闷,喘气都费劲,太反常了!” “还有,你仔细闻闻这空气!是不是有一股浓重刺鼻的土腥味?就像刚刚挖开的深土坑?这味道太反常了! 你再听,田里的青蛙刚才还在叫,现在全都安静了!连虫鸣也消失了!静得可怕!” “更别说那些活物的反常迹象!鱼群拼命往水面上跳,鸟群晕头转向地乱飞,蛇、虫、鼠、蚁全都逃出巢穴,再也不回窝…… 连王老栓那样的老把式都急得直跺脚,喊着‘要出蛟了’!晋承,这些迹象,跟我以往在文献中读到过的灾难前兆完全一致!” 她的目光恳切焦急,直直望进霍晋承眼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晋承! 这些征兆摆在一起,绝不是巧合!万一真冲下来,正对着沟口那几个村子,头一个遭殃!跑都跑不掉!粮食……人……全完了!” 霍晋承眉头拧成死结。 他没立刻回应,而是再次凝神细看山沟的陡壁和堆积的喇叭口,用力深吸那浓烈呛人的土腥气,侧耳倾听四周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军人的危险直觉与谢诗凝条分缕析的证据链瞬间吻合。 尤其那土腥味与死寂,让他后背汗毛倒竖。 这绝非凭空臆想。 沉默中,谢诗凝能感觉他小臂肌肉在自己手下绷如岩石。 这沉默让她心悬到嗓子眼。 他在权衡,在判断,在扛起预警背后无法想象的责任。 看着小妻子眼中巨大的恐惧与急切,霍晋承的心像被冰手攥紧。 他毫无犹豫,一把将浑身发抖的谢诗凝紧紧按进自己的怀里。 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军装传来,给予她微弱却坚定的力量。 声音斩钉截铁:“我信你!凝凝,别慌!有我!咱们马上回去!想办法!” 他一秒不耽搁,半抱着谢诗凝飞快护送回四合院。 小心将她安顿在堂屋竹椅上,蹲下身,温柔的安抚:“锁好门,在家待着,哪也别去!等我回来!” 说完猛地起身,如利刃出鞘,顶着那片凝固血块般的诡异晚霞,以最快速度冲向团部! 背影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团部会议室,灯火通明,烟雾缭绕。 霍晋承一身汗水泥点,站在长条会议桌前,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他言简意赅,没有任何修饰和渲染,将谢诗凝的观察判断、河边鱼群异常、虫蛇躁动、村民说法,以及自己亲眼所见的那条流淌泥浆的山沟,条理清晰、不带任何个人情感色彩地汇报给在座的几位首长。 最后,他声音洪亮地补充:“首长!情况紧急!我建议立即启动应急响应,组织低洼地带人员撤离,抢收粮食!” “谢诗凝同志的判断?”坐在主位的一位首长沉吟着,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眉头紧锁,“她医术确实高明,这点没得说,可这天象……预测暴雨泥石流?这……” “首长!”霍晋承“啪”地一个立正,站得笔直如松,目光灼灼地迎向首长审视的目光,声音洪亮得震得房梁嗡嗡响,“我霍晋承,以党性、以这身军装担保!谢诗凝同志绝非信口开河、危言耸听之人!她观察到的所有异常现象,皆有迹可循!气象学、地质学都有类似征兆记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首长,万亩良田!千户村民!耽搁不起!一秒钟都耽搁不起!” 他态度之强硬坚决,如同磐石。 再加上谢诗凝之前展现的“起死回生”般的神奇医术在军区高层积累的威信,几位首长迅速交换了眼神。 主位上的最高首长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叮当响: “好!晋承说得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传我命令:第一,立刻用专线电话联系省城气象局和地质局,请求派出专家,火速前往后山及周边区域进行紧急勘察!第二,军区即刻启动三级应急响应预案!第三,命令第七团全体指战员,立刻停止一切非战斗任务,紧急集结!做好一切准备,随时投入抢险救灾!动作要快!” 命令如山倒! 嘹亮刺耳的紧急集合哨声瞬间撕裂了军区沉闷的天空! 紧接着是无数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迅速汇聚成一股钢铁洪流。 与此同时,四合院里的谢诗凝,心像被放在滚油锅里反复煎熬。 她根本坐不住,在小小的院子里来回踱步,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几乎要绞烂了。 天边的红霞越来越浓,浓得像化不开的血块,沉甸甸地压在天际。 空气闷热得让人窒息,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院门被猛地推开,霍晋承带着一身硝烟般的肃杀气息大步流星地进来,语速飞快:“凝凝!专家已经派出去了,部队在集结待命,部署在等勘察结果!你在家安心待着,锁好门,别怕!等我消息!” 他匆匆上前,用力抱了她一下。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她脸上的担忧,转身又要走。 “等结果?来不及了!”谢诗凝猛地抓住他的胳膊,眼中闪过一丝急智的光,“晋承!电话!带我去团部通讯室!我要直接给省委林书记打电话!必须直接找他!” 第85章 来了 霍晋承二话不说,拉着她就往团部去。 通讯室里,电话机旁守着通讯兵。 霍晋承拿起电话,快速接通了省委书记办公室的专线,确认林锐在听,才把话筒递给谢诗凝。 谢诗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拿起话筒,声音清晰、快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穿透了电话线: “林书记!我是谢诗凝!长话短说!根据我观察到的动物异常(鱼群大规模跃水、蛇虫鼠蚁异常活跃、鸟类躁动)、水文变化(后山某沟壑出现浑浊粘稠泥浆流)、特殊云象(异常厚重低沉的橘红色火烧云,边缘污浊),结合地质常识,我高度怀疑陆华军区后山及周边区域,将在极短时间内——很可能就在今夜或明晨——遭遇特大暴雨袭击!并极可能伴随引发大规模山洪、泥石流灾害!低洼村庄、即将成熟的稻田是重灾区!时间就是生命!请求省委立刻协调,组织低洼地带村民紧急撤离!动员一切力量,在暴雨来临前抢收成熟粮食!同时,立刻囤积药品(特别是黄连素、磺胺类消炎药、止泻药、外伤止血药粉、纱布绷带)、干净饮用水、应急食品(压缩饼干、炒面、咸菜)!刻不容缓!林书记,拜托了!” 电话那头的林锐,脑海中瞬间闪过谢诗凝那张温婉却眼神坚定的脸。 短暂的沉默后,没有一句质疑,没有一句废话,只有沉稳果断、带着铁一般力量的回应从听筒传来:“谢诗凝同志!我明白了!我相信你的判断!我立刻向省委常委会汇报,启动最高级别应急响应!全力部署!你注意安全,保持联系!” 这份基于过往建立的信任,在此刻重若千钧! 放下电话,谢诗凝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一丝,但心头的巨石丝毫未减。 她看向霍晋承,眼中满是忧虑:“晋承,低洼的村民,尤其是老弱病残,转移一定要快!强制也要……” “放心!”霍晋承透着铁血军人的决断,“团里已经动起来了!我这就带尖刀排先下去,做群众工作,组织抢收!你在家,好好的!锁好门!” 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入被诡异晚霞笼罩的夜色,身影迅速被外面集结待命的钢铁洪流吞没。 谢诗凝怎么可能“好好的”在家待着? 她转身就直奔军区卫生所,找到了正在整理药材的纪老。 “纪老!大灾可能要来!暴雨洪水之后,最怕的就是大疫!”谢诗凝语速飞快,抓过桌上的纸笔,刷刷刷写下几大张清单,字迹因为急切而有些潦草。 “这些是急需的西药和基础防疫药材!黄连素、磺胺片、漂白粉、生石灰、75%酒精、脱脂棉、纱布绷带、三角巾、消毒碘伏……有多少备多少!动作要快!分头筹集!” 纪老看她脸色凝重得吓人,二话不说,摘下老花镜,立刻叫来卫生所所有值班的医生护士,又让人去家属院喊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军嫂帮忙,整个卫生所瞬间忙碌起来。 谢诗凝又马不停蹄地跑回家属院。 她站在院子中央的老槐树下,深吸一口气,用最大的力气喊道:“嫂子们!都出来听我说一句!情况紧急!” 各家各户的门窗纷纷打开,一张张带着疑惑和好奇的脸探出来。 “看这天!邪乎得很!”谢诗凝指着那片令人心头发毛的血红天空,声音清亮而急切。 “我判断,很快会有大暴雨!可能引发山洪!大家赶紧行动起来!把自家小菜园里能收的菜,不管大小,全收了!藏屋里的粮食袋子,搬到高处,垫上砖头!水缸、脸盆、所有能盛水的家伙什,全接满清水!备好干粮(馒头、烙饼)、手电筒(检查电池)、常用药(感冒药、止泻药)!门窗检查加固!互相通知!能多快就多快!别犹豫!” 这消息像一颗炸弹扔进了平静的家属院。 “啥?大暴雨?发大水?不能吧?这都旱了快俩月了,地皮都干裂了!”张嫂子一脸不信。 “谢妹子,你这……从哪听说的啊?这天儿是有点怪,可也没听说要发大水啊?咱这地界儿多少年没见大水了?”李嫂皱着眉。 “就是啊,鱼蹦跶是怪,可捞鱼加餐不是好事嘛?”王嫂附和着。 “抢收菜?我这豆角刚结纽儿,还没长足呢,摘了多可惜……”赵嫂子看着自家菜园,心疼。 “哎呀,诗凝啊,你怀着身子呢,别太操心,兴许是虚惊一场呢?回屋歇着吧。”卢大娘心疼的劝道。 质疑的声音不少。 毕竟,谢诗凝医术再神,那也是给人看病,预测天灾?听着就玄乎。 有些嫂子觉得她可能是怀孕了心思重,想得多。 但看着她异常严肃甚至有些苍白的脸,再联想到她之前救活卢大壮的神奇本事,以及霍团长那雷厉风行、部队紧急集合的动静,也有不少人心里开始打鼓。 “张嫂子,宁可信其有啊!收了总比烂地里强!你看这云,红得吓人!”一位相信谢诗凝的年轻军嫂喊道。 “李嫂,听谢妹子的吧!她啥时候坑过人?备点水又不费事!有备无患!”秀兰嫂子也站出来。 “对对!我家那口子刚也被紧急叫走了,肯定有事儿!赶紧的!听谢妹子的准没错!”刘嫂想起丈夫走时凝重的脸色,立刻行动起来。 信与不信,行动上已经出现了分化。 但谢诗凝顾不上了,她只能尽力提醒。 她抬头看着那依旧红得诡异、没有一丝星光透出的天空,心沉到了谷底。 晚上八点多了,天还这么亮? 这太反常了! 她心里的警铃疯狂作响,一种巨大的不安死死攫住了她。 时间,在弥漫的焦虑和渐起的混乱中,一点点艰难地爬行。 轰隆隆——咔嚓!! 毫无预兆! 一道惨白刺眼的闪电,如同巨斧般撕裂了凝固的血色天空! 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爆开,震得窗户玻璃嗡嗡狂颤,整个大地都在抖动!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不!是混合着蚕豆大小冰雹的倾盆暴雨,如同天河彻底崩塌,没有任何缓冲,狂暴地、铺天盖地地砸向大地! 瞬间,天地一片混沌,震耳欲聋的雨声和狂风的尖啸吞噬了一切! 暴雨,来了!比谢诗凝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猛,还要凶! 第86章 抢险 家属院里瞬间炸开了锅! “我的老天爷!真、真下了!这么大!”张嫂子扒着窗户,手指都在发抖。 外头已经不是下雨,简直是天河决了口,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 “谢妹子说准了!快!收粮食!搬东西!”李嫂的声音带着哭腔,后悔得直拍大腿。 她昨天还笑话谢诗凝小题大做。 “水!水进来了!”赵嫂子尖叫着,她家地势最低,浑浊的黄泥水已经漫过门槛,带着枯叶烂草往屋里涌。 她手忙脚乱地抓了旧布头、麻袋片去堵门缝,可那水却寻着缝儿就往里钻,根本拦不住。 相比之下,倒是那些早先听了谢诗凝提醒的军嫂家,虽然心里也扑腾得厉害,但手上没停。 粮垛盖得严实,水缸挑得满满当当,门窗都用木条加固了,心里好歹有个底。 有人甚至腾出空来,跑去帮赵嫂子堵门、舀水。 而此时,霍晋承和他的第七团,早已在暴雨砸下前一刻,冲进了最危险的那几个低洼村庄! 风嚎得像疯狗,雨砸得人睁不开眼,天黑得跟扣了口锅似的。 闪电劈下来那一瞬,照亮的是遍地汪洋。 洼地里的土坯房,水已经没过了门槛,还在疯涨。 洪水卷着断枝、破烂家具、甚至扑腾的鸡鸭,轰隆隆地往前冲,见什么吞什么。 哭声、喊声、房倒屋塌的闷响,被暴雨声盖得七零八落。 “老人孩子妇女!先撤!往后山高地跑!别要东西了!快!”霍晋承吼得嗓子劈裂,高大的身子钉在齐腰深、流得飞快的浑水里,纹丝不动。 雨水和泥浆糊了他一脸,军装湿透,紧紧裹在身上,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 他一手把一个吓傻了、哇哇哭的孩子紧紧箍在怀里,另一条胳膊硬是托起一个腿脚不利索、浑身哆嗦的老大娘,把她稳稳送上战士们用门板和树干扎的简易筏子。 水冷得刺骨,冲得他腰腹发麻,但他站得像根桩子。 战士们三人一组,五人一队,在没胸没顶的激流里硬蹚。 他们胳膊挽着胳膊,拿身体当墙,给吓破胆的村民撞出一条活路; 他们深吸一口气,扎进冰冷浑浊的水里,用肩膀撞,用后背顶,豁开被杂物堵死的门窗,把困在里面、绝望拍窗的人拖出来; 他们扛着死沉的沙袋,在晃悠的土堤上排成长龙,玩命地加固。 泥水糊了眼,呛了鼻子,军靴陷在淤泥里,拔出来都费老劲。 冷雨嗖嗖地带走体温,累得人恨不得当场躺下,可没一个孬种。 那身湿透的军装,就是黑夜里最扎眼的指望。 “二牛!抓住!别撒手!”一个新兵脚下被暗流一带,眼看要卷走。 旁边一个黑瘦精悍的老兵猛地扑过去,武装带往新兵手腕上死死一缠,自己却被冲得半个身子栽进水里,牙关咬得咯咯响,脖子上青筋暴起。 “粮食!东头老刘家的谷仓快淹顶了!三班跟我上!能抢一袋是一袋!那是命!” 另一个排长嗓子全哑了,带头往那块没顶的土粮囤冲。 战士们在水里蹚着,一趟趟把湿透沉实的粮食袋子扛到地势稍高的打谷场上,垒起来,像守着什么宝贝。 “卫生员!卫生员!这儿!砸伤了!腿冒血了!” 通讯早断了,就剩几部军用电台还在雨声间隙里,断断续续传出杂音巨大的指令。 谢诗凝被紧急请到了军区指挥部。 她虽怀着身孕,脸上带着倦意,眼神却清亮沉静,显出一股异于常人的镇定。 顾不得身子沉重,她立刻俯身凑到电台前。 “林书记!现在雨势太大,低洼处洪水上涨太快!必须强制清场!人员全部撤到预定高地!重复,必须强制撤离!洪水冲刷后水源污染严重,务必通知所有临时安置点,饮用水必须彻底煮沸十分钟以上!绝不能喝生水!一滴都不行!”她对着电台话筒,语速快而清晰。 “首长!灾后尸体、动物尸体必须第一时间深埋或焚烧!所有被洪水浸泡过的区域,尤其是人员密集的安置点周围,要立刻组织人力,大量、均匀地泼洒生石灰粉消毒!防止霍乱、痢疾、钩端螺旋体病爆发!漂白粉用于饮用水消毒,配比是万分之五,一定要精准!……”她一边说,一边快速在纸上写下关键数据和步骤,递给旁边的参谋。 “还有,灾后心理疏导也要跟上,尤其是老人和孩子,惊吓过度容易出问题……” “重建规划……低洼处重建需极其谨慎评估,建议考虑整体搬迁……新的定居点,排水防洪系统必须作为最高优先级……” 她凭借前世积累的灾害应对知识和扎实的医学常识,结合当前实际,提出一条条清晰、具体、具有高度可操作性的建议。 她的声音在嘈杂混乱、电话铃声不断的指挥部里显得格外冷静,条理分明,让焦头烂额的指挥员们如同抓住了主心骨。 一条条指令,通过军区尚能运转的电台和通讯兵传递,艰难地传向林锐的省委指挥部和各个救灾前线。 …… 暴雨发了疯似的往下砸,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 豆大的雨点砸在军区饭堂的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吵得人心头发慌。 饭堂里光线昏沉,空气又闷又潮,混着饭菜味儿和一股子洗不掉的泥土腥气。 谢诗凝坐在长条凳上,面前一碗菜粥早没了热气。 她拿着勺子,半天没送一口进嘴,心思早就飞到了外头——晋承在哪片水里泡着? 战士们怎么样了? 那些还没撤出来的乡亲呢? 她下意识地用手护住小腹,那里是她和晋承的骨血,也是此刻她心底最深的牵挂。 “哐当——!” 饭堂那扇木门猛地被撞开! 冷风和雨点子呼地灌进来。 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影跌跌撞撞冲进来,头发一绺绺贴在脸上,裤腿糊满了黄泥浆子。 是黄嫂子! 她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 她像没头苍蝇似的在昏暗的饭堂里乱看,直到目光锁定了谢诗凝那张桌子。 “霍嫂子!霍嫂子——!”黄嫂子嗓子哑得像破锣,那声音凄厉得直扎人心窝子。 她完全不顾周围人惊愕的眼神,踉跄着扑到谢诗凝跟前,冰凉的手异常用力地一把死死攥住了谢诗凝的手腕! “快!快跟我走!求你了!救救我弟弟!救救宝庆!快啊——!” 谢诗凝毫无防备,被她拽得“噌”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脚下猛地一滑,小腹跟着就是一紧! 旁边正一起吃饭的周政委反应极快,一把扶住谢诗凝的胳膊,同时厉声喝道:“黄桂芬!你干什么吃的!慌成这样!没看见谢同志怀着孩子吗?松手!” 第87章 悲痛 黄嫂子被这声吼震得一哆嗦,攥着谢诗凝的手松了点劲儿。 可下一秒,她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噗通”一声直挺挺跪在了湿乎乎、沾满泥脚印的水泥地上! 她对着谢诗凝,重重地磕起了头! 混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嚎: “霍嫂子!求你了!救救宝庆!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了!只有你能救他了!求求你了——!” 饭堂里瞬间死寂一片,只剩下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和黄嫂子那绝望到顶点的哭嚎。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端着碗筷,僵在原地。 谢诗凝的心“咯噔”一下,直往下沉,一股强烈的不安死死攫住了她。 她顾不上自己刚才的惊吓,也顾不得周政委还在旁边,赶紧弯下腰,去拉地上哭得快背过气的黄嫂子:“黄嫂子!快起来!地上凉!别这样!你弟弟怎么了?人在哪儿?快说!” “在……在卫生所……纪老……纪老他们……”黄嫂子被谢诗凝和周政委架着胳膊拉起来,身子抖得像风里的枯叶,话都说不利索了,只知道死死抓着谢诗凝的胳膊,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快……快跟我去……求求你……” “走!”谢诗凝没有丝毫犹豫,反手用力稳住黄嫂子的手臂,另一只手本能地护住小腹,转头对周政委说:“周政委,我去看看!”语气又快又坚决。 周政委看着黄嫂子那副天塌了的绝望样子,再看看谢诗凝虽然脸色发白但眼神坚定的样子,眉头拧成了疙瘩,重重叹了口气:“快去!千万小心!注意身子!”他立刻朝旁边喊:“小张!跟着谢同志和黄嫂子!路上扶稳了!别摔着!” 黄嫂子几乎是靠着本能拖着谢诗凝往外冲,但腿脚发软,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差点栽倒。 谢诗凝和通讯员小张一左一右紧紧架着她胳膊,三个人顶着瓢泼大雨,在泥泞里艰难地朝卫生所挪。 黄嫂子急得火烧眉毛,可残存的那点理智让她死死咬着嘴唇,脚下尽量稳住,再不敢像在饭堂那样不管不顾地拽谢诗凝,眼睛死死盯着卫生所的方向。 推开卫生所的木头门,一股浓烈的味道直冲鼻子——消毒水刺鼻,混着血腥气、潮湿的霉味,还有一股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悲伤。 里头比饭堂还暗,只有几盏小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无力地摇晃着。 本该是人来人往、忙得脚不沾地的卫生所,这会儿却静得可怕。 角落里传来压抑的、低低的抽泣声,几个浑身泥水、脸上挂彩的年轻战士,有的蹲着,有的靠着墙站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像是魂儿都没了。 那气氛,沉得能砸死人。 黄嫂子一进门,就像离弦的箭,猛地甩开搀扶,直扑向墙边那张担架床,声音尖得变了调:“宝庆!宝庆!姐来了!姐把霍嫂子请来了!她有办法!她肯定能救你!宝庆你睁开眼看看姐啊!”她扑到床边,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就去摸床上那人的脸。 谢诗凝的心跳得跟擂鼓似的,咚咚咚地撞着胸口。 她快步跟过去。 担架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战士。 他身上的军装还湿漉漉地裹着泥浆,脸上毫无血色,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睛也闭着。 那张脸太年轻了,还带着没褪尽的少年气,此刻却冰冷地躺在那里,一丝活气儿都没有了。 纪老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来,他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沉痛,一把拉住谢诗凝的胳膊,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桂芬……节哀吧,宝庆……他……已经走了,我们……尽力了……” 纪老的眼圈也红着,花白的胡子微微颤动。 看着这么年轻的生命在眼前消逝,再硬的医生心肠也扛不住。 “胡说!你放屁!”黄嫂子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跳起来,声音尖利地划破死寂,“我弟弟才多大!前天出门还活蹦乱跳的!他打小水性就好!在河里摸鱼跟玩儿似的!怎么可能!他还没说上媳妇儿呢!家里爹娘还等着他回去呢!你让我怎么跟他们交代!让我们怎么活啊——!” 她发疯似的捶打着担架床的木头边沿,嚎啕大哭,那哭声里全是天塌地陷的绝望和不肯认命的疯狂。 旁边一个脸上带着血道子、眼睛肿得像核桃的小战士,吸着鼻子,哽咽着断断续续讲了经过:黄宝庆,刚入伍五个月的新兵娃子,在疏散靠河边那个小村子最后几户人家时,一个犟脾气的老汉死活要冲回快被水淹了的屋里,拿他那攒了一辈子的“命根子”匣子。 就在老汉冲回去的节骨眼儿,一股裹着石头烂泥的山洪像头疯牛似的冲了下来! 黄宝庆连想都没想,一个猛子就扑上去拽那老汉。 结果俩人都被卷进了滚滚的浊浪里。 水里头一片混乱,水性好的黄宝庆硬是死死拖着呛水昏迷的老汉,用尽力气把他推到了赶过来的战友们手里,扯着嗓子吼了一声“救老伯!”,自己却因为脱了力,眨眼就被那凶猛的洪水吞没了…… 战友们红着眼珠子沿着河岸找,找到他的时候……人早就……可大家伙儿还是不死心,拼了命把他背回来,指望着能有奇迹…… 谢诗凝听着,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她推开纪老拦着的手,踉跄着扑到担架床边。 她伸出微微发抖的手指,轻轻搭在黄宝庆冰冷的手腕上。 那刺骨的冰凉,像针一样,顺着指尖直扎进她心里。 没有脉搏。 一丝活气儿都没有了。 上辈子在急诊室,她见过太多生离死别,早就练出了一副硬心肠。 可这一刻,看着这张年轻、勇敢、此刻却冰冷沉睡的脸,她那份职业的冷静瞬间碎成了渣! 巨大的悲痛,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对着无情老天的怒火,猛地冲上了头顶! 她不信!她怎么也不肯信! “宝庆同志!醒醒!你醒醒啊!”谢诗凝的声音带着颤音。 她几乎是跪扑在担架床边,双手交叠,按在黄宝庆冰冷的胸膛上! 她不顾一切地做着按压的动作,仿佛这样就能唤回消逝的生命! 一下!两下!三下……! 她按得又快又狠,带着一股近乎绝望的倔劲儿。 眼泪再也憋不住了,大颗大颗地滚下来,砸在黄宝庆沾满泥点子的军装前襟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醒过来!你救了人!你是好样的!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睁开眼看看啊!” 她的声音哽咽着,破碎不成调,手上的动作却一刻不停,好像要用自己这点微薄的热乎劲儿,去暖热这冰冷,去叫醒这个沉睡的魂儿。 纪老看着,浑浊的老泪也滚了下来。 第88章 沉睡 他上前,用力但又不失温和地抓住谢诗凝还在拼命按压的手腕。 声音哽咽:“诗凝……好孩子……停下吧……够了……宝庆他……回不来了……” 他使劲把谢诗凝颤抖的手从那冰冷的胸膛上拉开,紧紧攥在自己同样冰凉的手心里。 “我们……已经尽了全力……谁都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可是,当兵的遇上这种天灾,不就是得豁出命去,护着老百姓吗?黄宝庆……他做到了!他是个真正的英雄!是顶天立地的好兵!” “英雄……”谢诗凝喃喃地重复着,浑身的力气像是瞬间被抽空了,身子一软,瘫靠在冰冷的担架床沿上,失声痛哭。 她为这个素不相识却舍命救人的年轻战士哭,为哭得死去活来的黄嫂子哭,为远在家乡、等不回儿子的老人哭,也为这该死的天灾和所有泡在水里、随时可能……的战士们哭。 巨大的悲伤像块巨石,沉沉地压在这小小的卫生所角落里,连窗外的暴雨声都显得更加凄凉刺耳。 就在这时,卫生所的门又被推开,带进来一股冷风和泥水气。 方之俊指导员一身泥浆,显然是刚从哪个泥坑里爬出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沉痛。 他眼圈发红,目光扫过哭得瘫软的黄嫂子、靠在床边无声流泪的谢诗凝、沉默悲痛的纪老,还有那几个眼神空洞的战士,最后落在了担架床上那张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上。 他狠狠吸了一口气,把喉咙里的哽咽硬压下去,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稳住人心的力量,砸在每个人心上: “同志们!把眼泪给我憋回去!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他目光如电,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黄宝庆同志!是好样的!是咱七团响当当的汉子!他为了救老百姓牺牲了!他的血,不会白流!”他猛地转头,对身后的警卫员沉声下令,每一个字都像钉子: “去!找两个细心人!给黄宝庆同志擦洗干净身子,换上干净的、崭新的军装!领章帽徽都给我戴正了!咱们要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送英雄上路!” 他又看向瘫在地上、哭得几乎晕厥过去的黄嫂子,声音放低了些,带着军人特有的担当和深切的同情: “黄桂芬同志,节哀顺变!部队就是你的娘家!宝庆是英雄,是烈士!部队永远记得他!家里有啥难处,组织上管到底!” 最后,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泪眼模糊的谢诗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子悲壮的狠劲儿,压过了窗外的雨声: “雨还在下!灾情还在眼前!还有多少乡亲泡在水里等着咱去捞?还有多少地方等着咱去堵?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把心里的痛、心里的恨,都给我化成力气!回到你们该待的地方去!继续干!只有把这场灾扛过去,把损失降到最低,才对得起宝庆这样的好兄弟!才对得起咱们身上这身军装!都听见了吗?!” “是!”角落里那几个原本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年轻战士,像是被猛地抽了一鞭子,瞬间挺直了腰板,用力抹掉脸上的泪和泥水,嘶哑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 一股混杂着悲痛、愤怒和决绝的力量,在这弥漫着死亡和消毒水味的卫生所里,重新燃烧起来! 谢诗凝在纪老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 她看着担架上那张年轻、安静,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的脸,眼泪无声地流得更凶了。 窗外,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大地,仿佛要把所有的悲伤和痕迹都冲进泥泞里。 她知道,这场战斗还没结束。 黄宝庆用生命践行的誓言,正被无数个像晋承、像方副团长、像眼前这些刚抹干眼泪的战士们,咬着牙,扛在肩上,继续迎着风雨,头也不回地往前冲! 方之俊的命令像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了回响。 两个同样红着眼圈、强忍着泪水的战士,默默地走到担架床边。 他们的动作异常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 一人端来一盆干净的温水,拧干毛巾; 另一人小心地解开黄宝庆身上那件沾满泥浆、冰冷沉重的湿军装。 当冰凉的毛巾擦过年轻战士布满细小划痕的手臂和胸膛时,一个战士终于忍不住,别过头去,肩膀剧烈地耸动了一下,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哭出声。 新的军装是崭新的草绿色,叠得整整齐齐,领章是鲜艳的红*,帽徽是闪亮的*星。 当战士小心地将这身象征着军人荣誉的崭新戎装,仔细地穿在黄宝庆已经冰冷的身躯上,仔细地抚平每一道褶皱,正了正领口,戴好军帽时,整个卫生所角落的空气都凝固了。 那身军装穿在他身上,显得他更加年轻,也更加……安详。 仿佛他只是完成了一项无比艰巨的任务,此刻终于可以卸下重担,沉沉睡去。 黄嫂子呆呆地看着,看着弟弟被擦洗干净,换上笔挺的新军装,那身他入伍时穿着、兴奋得在姐姐面前转了好几圈的新军装。 她不再哭嚎,只是身体像筛糠一样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不成调的呜咽,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她沾满泥巴的裤腿上。 一个军嫂上前,默默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方之俊挺直脊背,面对着担架上安息的战士,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抬起右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身后的警卫员,那几个刚抹干眼泪的战士,甚至包括纪老,都自发地、肃穆地抬起了手臂。 无声的军礼,是最高的敬意,也是最深的哀悼。 谢诗凝看着这一幕,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她看着黄宝庆那张年轻、平静、穿着崭新军装的脸,看着他胸前那枚仿佛还带着体温的帽徽,看着周围这些沉默敬礼的身影。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壮感,混合着对军人这份职业最深的敬畏,在她心底汹涌澎湃。 这身军装,是荣耀,更是用生命去践行的承诺! 黄宝庆用他年轻的生命,把这承诺刻进了山河大地。 她默默地在心底,也对着那个年轻的身影,深深鞠了一躬。 英雄,一路走好。 方之俊放下手臂,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交代警卫员:“立刻上报军区政治部,详细汇报黄宝庆同志的英雄事迹,联系地方民政,妥善安排烈士家属抚恤和后续事宜,通知炊事班,准备最好的……饭菜。”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黄嫂子身上,“黄桂芬同志,你先去休息。这里,交给部队。” 他的话,像定海神针,给了绝望中的家属一份沉甸甸的承诺和依靠。 卫生所角落的悲恸,在无声的军礼和沉甸甸的承诺中,渐渐沉淀为一种刻骨的铭记。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着大地,也冲刷着人们心头的血泪。 而战斗,仍在继续。 第89章 归来 暴雨,像发了疯的巨兽,整整肆虐了三天三夜! 纪老带着卫生所全体人员和一群主动请缨的军嫂,在临时搭建、拥挤不堪的安置点里忙得脚不沾地。 消毒、包扎、分发药品、安抚惊魂未定的村民……幸好谢诗凝提前预警,备下了大量药材。 消炎的磺胺片、止泻的黄连素、消毒的漂白粉和生石灰、包扎用的纱布绷带……源源不断地送到最需要的地方,解了燃眉之急,硬生生将可能的疫情扼杀在萌芽状态。 霍晋承和他的第七团,在这三天里,如同钢铁长城,死死钉在最危险、灾情最重的地方。 他们用血肉之躯为村民开辟生路,用钢铁意志对抗着大自然的狂暴。 饿了,就着雨水啃一口被泡得发胀发白的冷馒头; 困极了,就轮流靠在稍微干点、能挡点风的墙角或门板后面,眯上几分钟,常常是刚闭上眼就被紧急任务叫醒。 霍晋承的嗓子早已喊哑,只能发出气声,嘴唇干裂出血口子,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下巴上胡子拉碴,但那身沾满泥浆、早已看不出本色的军装,即使在最疲惫的时候,依然被他下意识地拉扯得尽量平整,代表着他永不弯折的脊梁和守护人民的如山信念。 第四天清晨,当肆虐了三天三夜的暴雨终于筋疲力尽,渐渐停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丝时,整个大地一片狼藉。 倒伏的树木、坍塌的房屋、淤积的泥沙、漂浮的杂物……满目疮痍。 但也透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深深疲惫的宁静。 阳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洒下斑驳的光点。 霍晋承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带着一身干涸板结的泥浆、浓重的汗味和掩盖不住的疲惫回到四合院时,天已是下午五点多。 他轻轻推开虚掩的院门,一眼就看见谢诗凝靠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身上搭着条薄毯,睡着了。 她的小脸明显瘦了一圈,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微微蹙着,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份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稿纸——那是她给指挥部写的后续防疫和重建建议草稿。 霍晋承的心,瞬间被巨大的心疼和汹涌的柔情填满,堵得他喉咙发紧。 他放轻脚步,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慢慢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想把她抱回屋里。 谢诗凝却似有所觉,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暮色渐合中,看着眼前这个如同刚从泥潭里爬出来、胡子拉碴、满眼血丝、浑身散发着土腥和汗味的男人,却依旧目光灼灼、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望着她——谢诗凝心头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 所有悬着的担忧、压抑的恐惧、漫长等待里一分一秒熬成的焦灼,在这一刻轰然涌上,堵在喉咙口,发不出声音,却滚烫地烧着。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吸了一口傍晚潮湿沉闷的空气,往前迈了一步。 她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满是泥点的、硬邦邦的怀抱! “晋承!你回来了!”声音里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手臂紧紧环住他结实的腰身,仿佛要确认他的真实存在。 霍晋承立刻收紧手臂,将她整个儿嵌入自己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 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感受着她温热的呼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他哑着嗓子,带着无尽的后怕和巨大的庆幸:“嗯,回来了,凝凝,多亏了你。”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力量和不易察觉的骄傲,“我们……救下了很多人。粮食,也抢回来不少。” 这句话背后,是七百多条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鲜活生命,和数万斤从洪水泥石流中硬生生夺回来的救命粮食。 谢诗凝紧紧抓住他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军装前襟,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所有的担忧与恐惧,在这一刻化作无声的浪潮,冲刷着她的心脏。 这不是委屈,是看他满身伤痕疲惫时钻心的疼,是为他和所有战士感到的骄傲,更是劫难过去、见他平安归来的巨大喜悦,这些情绪太过汹涌,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最终把脸深深埋进他沾满泥土的肩头,许久没有抬头。 风雨过后,阳光终将刺破云层,普照大地。 而这片饱经摧残的土地上,那些用血肉之躯筑起堤坝、在滔天洪流中托举起生命希望的军人,他们的身影,永远是最坚实、最温暖、最令人心安的依靠。 家国情怀,使命担当,在这一刻,化作了霍晋承和他战士们满身的泥泞、干裂的嘴唇、布满血丝却依旧坚定的双眼,以及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的守护,深深烙印在每一个被救者的心中,也烙印在这片饱经风雨却依旧坚韧不屈的土地上。 --- 雨后初晴,阳光晒干了泥泞,家属院的老槐树下又成了消息集散地。 几个军嫂和几个被临时安置在附近的村民围在一起,劫后余生,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 “我的亲娘嘞!”一个皮肤黝黑、挽着裤腿的村民拍着大腿,心有余悸,唾沫星子横飞。 “你们是没看见那水有多大!跟墙似的倒下来!要不是霍团长他们来得快,跟天兵天将似的,硬是把俺们全家老小从炕上拖下来,连推带扛弄上房顶,俺们村东头那一片,全得喂了龙王!一个都跑不了!” 他夸张地比划着,引来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谁说不是呢!”张嫂子这回是真心实意地感叹,眼圈还有点红,“我家那口子回来那天,累得跟滩泥似的,倒头就睡,叫都叫不醒。我给他脱鞋,哎哟喂,那脚泡得……又白又皱,好几个大口子,还往外渗血水……看着都疼死了!” 她抹着眼角,语气里是浓浓的心疼,却也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 “最神的还得是谢妹子!”卢大娘嗓门洪亮,带着由衷的佩服,“你们说说!人家不光医术通神,能把阎王爷手里的人抢回来!连老天爷要发啥脾气,她都算得准!要不是她提前在咱院里喊那一嗓子,让咱备水备粮收菜,还让纪老备了那么多药,咱家属院能这么消停?外头多少地方都乱套了,缺医少药,还闹肚子!” 第90章 功劳 “就是就是!”王嫂子赶紧接话。 “听说省委的林书记都亲自打电话到军区,点名感谢她了!霍团长这回,带着队伍立下这么大功劳,肯定又要往上走一步了吧?” “那还用说!”赵嫂子斩钉截铁,“霍团长本事大,那是板上钉钉的!可娶这么个媳妇儿,真是……真是祖坟冒青烟都形容不了!旺夫旺家旺咱们整个军区!” 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周围人纷纷点头,再没人像以前那样可能带点酸溜溜地撇嘴了,全是实打实的佩服。 “啧啧,年纪轻轻,这份见识……了不得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军属感叹着,“霍团长可真是好福气!打着灯笼都难找!” 天灾的阴影渐渐褪去,日子像被大水冲刷过的庄稼地,虽然狼藉,但根茎还在,就得拼命往上长。 6月28号,日头亮堂堂的,晒得人骨头缝里都暖洋洋。 林铮的腿,在谢诗凝的针灸和纪老监督下,彻底利索了。 小伙子憋屈了几年,走路恨不得带起一阵风,前几天就猴急地给谢诗凝挂电话,约在他哥林锐城里的家。 霍晋承开着吉普,载着谢诗凝进城。 副驾驶上,谢诗凝穿着霍晋承托关系从省城百货大楼弄来的浅色碎花布拉吉,料子软和,衬得她肤色更白。 乌黑的长发松松挽了个髻,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小腹那里已经显出一个柔和圆润的弧度。 霍晋承一手把着方向盘,眼角余光跟粘在她身上似的,那眼神里头盛着的温柔浓得化不开。 车子碾过还有些坑洼的路面,微微颠簸了一下。 霍晋承几乎是立刻侧头:“颠着没?难受不?” 大手已经探过来,覆在她放在膝盖的手背上,掌心温热干燥。 谢诗凝笑着摇头,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挠了一下:“没事儿,晋承,结实着呢。就是有点好奇,林铮电话里神神秘秘的,说今天除了他俩,还有别人?” “嗯,”霍晋承应了一声,反手把她的小手握得更紧,拇指下意识摩挲着她光滑的手背,“甭管谁,有我在呢。” 语气平淡,却带着磐石般的笃定。 车子七拐八拐,驶进林锐家属院深处一个带小院的青砖房前。 霍晋承先跳下车,绕到副驾这边,一手护着车门框顶,一手伸过去扶谢诗凝。 谢诗凝扶着他的胳膊,小心地踩着脚踏板下来,脚刚沾地,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了。 嚯!这阵仗! 院子里,林锐、林铮兄弟俩并肩站着,脸上都带着笑。 可旁边还有两位! 男的五十上下,一身笔挺的深蓝中山装,身板笔直,面容儒雅中透着不怒自威,正是林正国市长。 他旁边那位女士,穿着素净的月白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气质温婉雍容,眉眼含笑——苏婉云。 苏婉云的目光,从谢诗凝下车那一刻起,就像被磁石吸住了。 等谢诗凝下车站稳,那张脸在晨光里清晰起来,苏婉云的眼睛“唰”地亮了,里面是满满的惊喜和一种难以置信的激动。 她几乎是小跑着迎上来,声音都带着颤儿: “哎哟我的天爷!快!快让阿姨好好瞧瞧!” 苏婉云一把就抓住了谢诗凝的手,那手劲儿不小,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急切。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目光最后落在谢诗凝微微隆起的肚子上,脸上的笑容像花儿一样绽开,眼角的细纹都透着欢喜,“瞧瞧这肚子,又圆润了些,好!真好!看着就结实!” 她像是看不够,扭头就冲林正国招手,声音都高了八度,“老林!你快过来!快看看!这就是我跟你念叨了八百遍的诗凝!你看这眉眼,这鼻子嘴儿……活脱脱就是我年轻时候的模样啊!” 林正国市长沉稳的步伐也快了几分,走到近前,目光在妻子和谢诗凝脸上来回梭巡。 越看,他眼中的惊讶和那份奇异的亲近感就越浓。 太像了!尤其是那份沉静温婉的气质,那双清澈透亮仿佛会说话的眼睛,简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饶是林正国宦海沉浮多年,心硬如铁,此刻心湖也被这奇妙的缘分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一圈圈漾开。 “像!真像!” 林正国由衷地感叹,语气里是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和,“小谢同志,你好啊。” 他看着眼前亭亭玉立、落落大方的谢诗凝,心底那股莫名的亲近感油然而生,甚至比对自家那两个上蹿下跳的儿子,还要多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怜惜和喜爱。 谢诗凝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点懵,但很快稳住了心神。 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原主是城里长大的,她骨子里更是来自信息爆炸时代的灵魂。 她微笑着礼貌地问候:“林市长,苏阿姨,书记同志,林铮同志。” 声音清脆温和,态度大方得体,那份从容沉静的气度,让林正国和苏婉云眼中不禁流露出赞许之色。 进了屋,分宾主落座。 茶几上摆着待客的茶水和几样时令瓜果。 林正国的目光落在谢诗凝身上,语气郑重,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小谢同志,这次百年不遇的暴雨灾害,你可是立了大功!心细如发,能从天象地物里看出端倪,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份心系百姓、敢于提前预警的担当!你写给指挥部的那份建议书,我仔细看了” 他顿了顿,看向谢诗凝的目光带着一丝惊叹,“条理清晰,切中要害!从灾前预警、人员转移,到灾中救援要点、灾后防疫消杀、水源管理、尸体处理、心理安抚、重建规划……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非常专业!连省里派下来的专家组都挑不出大毛病!这次能把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压到最低,你,功不可没!” 林铮在旁边早就憋不住了,一听父亲说完,立刻抢过话头,激动得脸都涨红了:“爸说得太对了!诗凝!你在家属院写的那本子,还有后来给指挥部提的那些点子,现在都传疯了!‘钢铁长城护山河,白衣执甲守生门’!京里好些伯伯叔叔都听说了,拍桌子叫好!说这话有劲儿,有气势!夸你是巾帼不让须眉!真的!” 他手舞足蹈,比划着,“比我自个儿头一回捧回个一等功奖章还让我高兴!脸上倍儿有光!”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91章 干亲 谢诗凝安静地坐在霍晋承身边,双手轻轻搭在膝头。 林市长的高度赞扬和林铮毫不掩饰的欣赏环绕着她,她却只是微微低着头,唇边始终挂着一抹谦和的笑意。 直到林铮说完,她才抬起头,声音轻柔却清晰:“林市长您太客气了,林铮同志也言重了。我只是根据观察到的情况提了些想法,真正冲在一线、从洪水里抢人性命的,是晋承他们第七团的战士,是指挥部里熬红眼睛、喊哑嗓子的同志们。没有他们,我再多的想法也只是空谈。”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能有所“预见”,不过是倚仗前世的信息,哪里敢居功。 她这份清醒踏实的态度,让林正国眼中的欣赏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不着痕迹地和身旁的妻子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 苏婉云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她向前倾身,又一次握住谢诗凝的手。 那双手保养得宜,却微微发着颤,她目光灼灼,像是藏了一团温热的火: “诗凝啊,阿姨跟你……真是投缘。从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亲切,像是早就认识似的。阿姨跟你林叔叔商量过了,” 她语气顿了顿,带上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小心,“我们想认你做干女儿,你……愿不愿意?” 谢诗凝彻底怔住了。 认干亲?而且还是市长夫妇? 这突如其来的请求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前世她是福利院长大的孤儿,亲情对她来说遥远又奢侈。 这一世,谢家父母待她极好,填补了亲情的空白,但骤然面对一位与自己如此相像、眼神如此真挚热切的“干妈”……她下意识地侧过头,清澈的眸子望向身边的霍晋承,眼神里带着些许无措和依赖。 霍晋承的手立刻伸了过来,将她微凉的手指完全裹进掌心。 温暖而坚定的力量从他掌心传来,无声地安抚着她。 他看进她的眼睛,目光深沉却清晰,里面全是支持和纵容。 他声音低沉平稳: “凝凝,随你心意。想认,我们就高高兴兴地认。不想,我们现在就回家。” 话说得平淡,意思却坚决——没人能勉强她做不愿意的事。 一股暖流蓦地撞入谢诗凝心口。 她看着苏婉云写满期待的脸,林正国沉稳目光中的关切,林锐带笑的眼神,还有林铮那副“快答应啊”的着急模样…… 那种源自血脉般的亲近感,混着前世对亲情的渴望,在她心底软软地荡开。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绽开明媚而略带羞怯的笑容,目光清澈地望向苏婉云和林正国,声音清亮地喊道: “干爸!干妈!” “哎!哎!好闺女!”苏婉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喜极而泣,一把将谢诗凝搂进怀里,反复轻抚着她的背,像是终于寻回了失散多年的宝贝。 林正国也放声笑起来,威严的眉目间掩不住浓浓的喜悦,看谢诗凝的眼神已然是在看自家孩子。 认亲的仪式简单却郑重。 谢诗凝端正地斟了两杯茶,双手奉上:“干爸,请喝茶。”“干妈,请喝茶。” 苏婉云接过茶喝了一口,放下茶杯就又紧紧握住她的手,眼窝发红,笑容却止不住:“乖女儿!” 林正国也含笑饮了茶,望着谢诗凝越看越欣慰。 林铮高兴得直接跳起来,围着她连转好几圈,大声嚷嚷:“我有妹妹了!亲妹子!”林锐显得稳重些,却也笑得真诚,温声唤道:“诗凝妹妹。” 喜庆的气氛还未散去,林家人就开始一一送上见面礼,每一份都厚重得让人心头温暖。 苏婉云直接从腕上褪下一只翠色流转、水光莹润的翡翠镯子,拉过谢诗凝的手,轻轻为她戴上:“凝凝,这镯子跟了干妈多年,养人的。你戴着,保平安。”冰凉的玉石贴上皮肤,很快被体温焐热。 林正国取出一个崭新的红绒盒子,里面是一支金光熠熠的英雄牌金笔。 他郑重地递给她:“笔给你。以后多写锦绣文章,也多写咱们老百姓的真实日子。” 林铮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从兜里掏出个木雕小手枪。 模型打磨得十分光滑,连扳机都细致可辨。 “嘿,妹妹,小哥没啥好东西,这个我自己刻的……以后给你孩子玩儿!” 最后,林锐将一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推到她面前的茶几上。 他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诗凝,这份你必须收下。” 他看了看父母,又看向她,“这次暴雨,要不是你提前预警、拿出切实的方案,后果不堪设想。哥能保住那么多群众和财产,顺利调动部署,以至现在被省里看中调任,一大半功劳在你。” 他轻轻拍了拍信封:“这套院子是我在城里的旧住处,位置不错,离军区和你们家属院都近,也安静。现在我调去省里,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已经过户到你名下了。” 他微笑注视着她怔忪的眼睛:“以后带孩子进城、想找个地方休息看书,都可以来。这是咱们全家一起送你的礼,也是给你——在城里安个家。” 一套城里的院子?! 饶是谢诗凝来自现代,见惯了房产价值,在这个物资匮乏、住房紧张的五十年代,这份礼物的分量也重得让她心头一跳! 这可不是小数目,是能传家的不动产! 她下意识地又看向霍晋承,眼神里带着点无措和征询。 霍晋承这次没等她眼神完全转过来。 他放在她背后的那只大手,极其自然地、带着安抚意味地在她腰侧轻轻拍了一下,随即沉稳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和当家男人的担当: “既然是干爸干妈和大哥小哥的一片心意,凝凝,你就收着。以后带孩子进城,或者你想换个环境写写画画,也有个方便的去处。” 他抬眼看向林锐,微微颔首,那声“大哥”叫得异常顺口自然:“谢了,大哥。” 这话里意思明白:东西我媳妇儿收了,这份情,我霍晋承替她记在心里,也替她撑起这片天。 林锐会心一笑,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林正国和苏婉云看着霍晋承这护犊子又通情达理的模样,心里更是满意。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92章 值了 回程的路上,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吉普车行驶在逐渐恢复生机的道路上。 谢诗凝怀里抱着苏婉云硬塞给她的一网兜苹果,手腕上是温润的翡翠镯子,旁边放着英雄金笔、木头小手枪,还有那个装着房契的信封。 她轻轻抚摸着微隆的小腹,感受着里面小家伙偶尔调皮的动弹,又侧过头,看着身边专注开车的男人。 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线条平日里冷硬如刀刻,此刻却为她柔和了下来。 “晋承……” 她轻轻唤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点梦幻般的恍惚。 “嗯?怎么了?不舒服?” 霍晋承几乎是立刻回应,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脚下也下意识松了松油门。 “没,” 谢诗凝连忙摇头,嘴角忍不住弯起,“我就是……感觉像做梦。一下子,就多了干爸干妈,大哥小哥……还,还多了套院子?” 她晃了晃手腕上的镯子,翠色在夕阳下流转着温润的光。 霍晋承低低地笑了起来:“傻丫头,这有啥好做梦的?” 他空出一只手,先是轻轻捏了捏她因为怀孕有点肉乎乎的脸颊,然后习惯性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这说明啥?说明我霍晋承眼光好,捡到了块稀世珍宝,连市长书记都抢着认亲。”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促狭,又藏着不易察觉的冷硬,“以后啊,看家属院哪个不开眼的还敢嚼舌根,咱家凝凝可是有市长干爸、书记大哥、军官小哥撑腰的‘金疙瘩’了。” 谢诗凝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心里那点不真实感也烟消云散,涌上的是满满的暖意和踏实的归属感。 她小声嘟囔:“我才不要他们撑腰呢……我有你就够了……你最厉害……” 声音虽小,却清晰地钻进霍晋承的耳朵里。 霍晋承的心尖儿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扫过,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他低沉的嗓音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宠溺:“嗯,有我就够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暖暖地包裹着这对历经风雨、此刻满载着温暖与新生希望的小夫妻。 霍晋承一边开车,一边分神想着:这小祖宗,一句话就能把他这身经百战的“冷面阎王”揉得服服帖帖。 什么军功章,什么嘉奖令,都比不上此刻她依偎在身边的这份温暖踏实。 至于那些礼物和房子……嗯,都是长辈给的关爱和体面,他霍晋承的媳妇儿,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以后,他得更拼命才行,得让自己这肩膀,永远撑得起她所有的荣耀和幸福。 --- 没过两天,谢诗凝被林市长夫妇认作干女儿,就像长了飞毛腿,“嗖”地一下传遍了整个家属院。 那速度,比部队里紧急集合的号子还快。 老槐树底下,彻底换了人间。 赵嫂子拍着大腿,声音尖得能戳破天:“俺的亲娘祖宗哎!市长干爹!书记干哥!俺早说啥来着?祖坟冒青烟那都是轻的!这哪是旺夫啊?这是旺了天!旺了整个陆华军区,顺带连市长家的气运都给带旺了!” 唾沫星子在夕阳里飞溅。 “啧啧啧,了不得,了不得!” 李嫂子摇着头,一脸叹服,“以前还嘀咕霍团长那阎王脸,凶神恶煞的,配不上谢妹子那水灵劲儿。现在瞅瞅……哎哟喂,是咱眼拙!霍团长那才叫真人不露相,慧眼识金镶玉!这福气,深着呢!” “可不咋地!” 卢大娘刚从乡下回来,现在腰杆挺得倍儿直,下巴扬得老高,好像认干亲的是她亲闺女,“人家诗凝是啥人?那本事,那气度,那通身的做派,是一般人能有的?林市长多大的官儿?啥场面没见过?能认她当干闺女,那说明啥?” 她环视一圈,斩钉截铁,“说明咱诗凝就是天生的金凤凰!命里带着贵气!落到咱们这家属院,那是咱们的造化!” 那语气,骄傲得不行。 大家听后,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心中满是实打实的羡慕与佩服,更涌起一股“与有荣焉”的集体荣誉感。 霍晋承推开自家那扇院门,看到葡萄架下那个捧着医书、小腹圆润、在斑驳光影里安静美好的身影时,他脸上那层冻人的冰壳才瞬间融化。 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露出一抹满足到极点的笑容,连眼底常年不化的寒冰都变成了暖融融的春水。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她脚边的矮凳上坐下。 高大的身躯蜷缩着,像个笨拙的大孩子。 然后,他微微倾身,把耳朵轻轻、轻轻地贴在她隆起的肚皮上,屏住呼吸,专注地聆听着。 谢诗凝放下书,含笑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霍晋承才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对着那圆润的弧度,压低声音说:“小同志,听见没?你妈现在可是有市长干姥爷、书记大舅撑腰的大人物了,级别比我还高。咱爷俩以后在家,可得提高觉悟,端正态度,夹紧尾巴好好表现,知道不?” 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跟他平时在团里训话时判若两人。 谢诗凝被他逗得忍俊不禁,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肩膀:“霍大团长,您这‘冷面阎王’的威风呢?都让咱肚子里这位小同志给吓跑啦?” 霍晋承抬起头,深邃的眼眸锁住她带笑的眉眼,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宠溺和纵容,理直气壮地说:“在霍团长夫人和未来的小首长面前,要什么威风?” 他顺势抓住她戳过来的手指,握在掌心,轻轻揉捏着,语气带着点赖皮,“我霍晋承,甘愿给夫人当牛做马,鞍前马后,一辈子的小卒子!” 说着,还故意用下巴蹭了蹭她的手背,像只撒娇的大狼狗。 谢诗凝笑得眉眼弯成了月牙儿,心里甜得像泡在了蜜罐子里。 这日子,有惊涛骇浪里的家国担当,也有这葡萄架下的细碎温情; 有从天而降的亲人厚爱,更有身边这个把她放在心尖尖上、用生命守护她的男人。 这穿越一场,历经波折,值了! 第93章 认可 她温柔地抚摸着肚子,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而霍晋承,耳朵还贴在她肚子上感受着那神奇的胎动,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要用怎样的木料?才能把宝宝的小床打得结实,边角都得包上软布…… --- 暴雨过后的陆华市,空气中还残留着泥土和草木被冲刷后的清新气息,却也弥漫着一股重建家园的忙碌和沉重。 那些被洪水撕裂的伤口,在军民不分昼夜的奋战下,正一点点愈合。 倒塌的房屋旁,新的梁柱被粗粝的大手扶起,敲击声不绝于耳; 淤塞的河道里,战士们喊着号子,一锹一锹地挖开淤泥,汗水混着泥水淌进脖颈; 被淹过的田地,重新翻整过,补栽下嫩绿的秧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脆弱又充满希望。 上级的表彰文件,就在这百废待兴的时刻送达了。 红头文件上的字句,沉甸甸地肯定了省委书记林锐在灾害来临前那“极具前瞻性和魄力的提前部署与应急响应”,字里行间充满了后怕与庆幸。 对陆华军区第七团全体指战员,文件给予了最高赞誉:“英勇无畏、舍生忘死”,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硝烟与泥浆的味道。 特别提到了谢诗凝同志在“关键时刻的准确预警和后续提供的宝贵专业建议”,这无疑是对她这个“编外人员”最大的认可。 文件的最后一段,语气变得无比沉痛,深切哀悼并崇高致敬那位在洪流中永远定格的身影——英勇牺牲的黄烈士。 七月一日。 老天爷像是要把之前欠下的阳光都补回来,天空蓝得晃眼,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头顶,晒得操场上的沙土地都有些发烫。 陆华军区第七团的操场上,红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空气里混合着青草、尘土。 一场隆重的表彰大会暨慰问仪式,即将在这里举行。 会场布置得简单却庄重。 主席台后方,巨大的党旗和军旗并排悬挂,鲜红夺目。 台下,第七团的官兵们坐得笔直,像一排排挺拔的青松。 他们的军装干净整洁,每一道褶皱都被熨烫得服服帖帖,帽檐下的脸庞,大多带着风吹日晒的黝黑,眼神却异常明亮坚毅。 家属区也坐满了人,多是军嫂们,她们脸上还残留着劫后余生的惊悸,此刻都化作了对台上英雄的崇敬和对身边亲人的心疼。 省委领导林锐作为代表,端坐在主席台中央。 让人有些意外的是,林正国夫妇和他们的小儿子林铮也来了,坐在家属区靠前的位置。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给谢诗凝“撑腰”来了。 大会还没开始,家属区这边已经热闹开了。 苏婉云一见到谢诗凝,就亲切地拉住她的手,仔细端详起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抚过谢诗凝的脸颊:“诗凝啊,这才几天没见,怎么觉得你瘦了一圈?下巴都尖尖的了。” 她的声音温柔,透着长辈的关切,“工作再要紧,也得好好吃饭,身体可不能亏着。” 她抬眼看了看四周,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却又保持着分寸:“晋承在部队忙,我是知道的。但成了家的人,总该多顾着家里些。等他回来,我得好好说说他,不能光顾着在外头忙,家里媳妇也该多心疼着点。” 她说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既流露了关心,又给自家人留了面子。 旁边的几个军嫂听了,都不由相视一笑,暗自点头。 苏市长这位夫人,说话做事总是这么周到得体。 谢诗凝心里暖烘烘的,反手握住苏婉云的手,笑着安抚:“干妈,我真没事,就是这几天事情多,睡得少了点。晋承他…他很好,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已经明显隆起的小腹。 “能照顾好个啥!”苏婉云不由分说地把谢诗凝按坐在自己旁边的椅子上,开始絮絮叨叨,“你这怀着身子,是一个人吃两个人补!马虎不得!回头我就让家里张嫂炖只老母鸡给你送去,放点黄芪红枣,最是补气血!还有啊,晚上腿抽筋没?让晋承给你揉揉,别不好意思,这是他该做的!我那会儿怀铮铮的时候,他爸……” 她话还没说完,旁边就伸过来一个脑袋。 “妈!您还懂这个?”林铮笑嘻嘻地把脸凑到两人中间,故意挤眉弄眼,“您当年怀我的时候,我爸是不是天天晚上给您揉腿揉到半夜?啧啧,模范丈夫啊!” 他一脸促狭。 苏婉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抬手就“啪”地一下,拍在林铮伸过来的手背上,那动作熟练得像是拍打一只烦人的苍蝇: “去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子别在这儿捣乱!没看见我跟凝凝说正事呢?一边待着去!” 林铮被打得一愣:“哎——呀!妈!您打我?!从小到大您可连根手指头都没动过我啊!完了完了完了!” 他就差声泪俱下了,“妈您变了!您的心彻底偏到胳肢窝了!有了闺女就不要儿子了!我在这个家没地位了!我这是要失宠了?” 他这副委屈样儿,瞬间戳中了苏婉云和谢诗凝的笑点。 苏婉云噗嗤一声笑出来,忍不住又抬手作势要打他:“你个混小子!多大的人了,还没个正形!也不怕人笑话!” 谢诗凝也捂着嘴,连日来的疲惫和心底因黄同志牺牲而压着的沉重阴霾,似乎真的被林铮这插科打诨驱散了不少。 不远处,霍晋承穿着笔挺的军常服,胸前已经别上了象征荣誉的大红花,正等着上台受表彰。 他身姿挺拔如标枪,目光沉静地看着家属区那闹腾的一角。 当看到林铮那副围着谢诗凝献殷勤、还被他妈“嫌弃”的滑稽模样时,他那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抽动了一下,深邃的眼眸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嫌弃和鄙视。 他心里默默吐槽:‘这就是传说中让境外毒枭闻风丧胆、代号“苍狼”的顶尖兵王?呵,在自个儿妈和……我媳妇儿面前,整个一没断奶的二傻子!这形象反差……也太毁三观了。’ 他目光落在谢诗凝笑得眉眼弯弯的脸上,那点嫌弃瞬间被一股暖流取代。 嗯,她开心就好。 林正国坐在一旁,看着妻子和一双儿女(在他心里,谢诗凝早就是他亲生女儿了)的互动,威严的脸上难得地露出温和的笑意。 他朝霍晋承那边微微颔首示意,目光里带着长辈的赞许和对这位得力干将的充分肯定。 第94章 表彰 雄壮激昂的曲子骤然响起,瞬间压过了操场上所有的嘈杂。 表彰大会正式开始。 整个流程庄重、简洁,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首长们依次上台讲话,声音洪亮,透过麦克风传遍操场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高度赞扬了第七团全体官兵在这场百年不遇的洪灾中展现出的钢铁意志和不怕牺牲的精神。 “……洪水就是命令!灾情就是战场!第七团的同志们,用血肉之躯筑起了保卫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钢铁长城!你们是好样的!是党和人民的忠诚卫士!” 首长的话语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砸在官兵们的心坎上。 讲话中,特别提到了团长霍同志。 “在洪峰即将冲垮大堤的千钧一发之际,是霍同志,以惊人的胆魄和准确的判断,果断下令炸坝分洪!这个决定,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担当!他不仅是指挥员,更是冲在最前线的战斗员!哪里最危险,哪里就有他的身影!同志们,这就是我们军队的脊梁!” 当念到黄宝庆烈士的名字时,整个操场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喧嚣的乐声仿佛还在耳畔回响,但空气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所有人都肃然起立,挺直脊背,脱帽致敬。 首长沉痛而饱含感情的声音响起,追述着黄烈士在最后时刻,是如何毫不犹豫地将生的希望推给老乡,自己却被无情的洪流卷走。 “……黄宝庆同志,用他年轻的生命,诠释了什么是‘人民子弟兵’!什么是‘舍生忘死’!他,是我们永远的英雄!” 首长宣布,追授黄同志个人一等功。 台下,坐在家属区的黄嫂子,死死咬着嘴唇,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身边几个黄同志生前的亲密战友,紧握着拳头,指节发白,眼眶通红,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但那份悲痛,沉重地弥漫在空气中。 接着,是激动人心的颁奖环节。 “下面,请第七团团长,霍同志上台领奖!” 司仪的声音洪亮。 霍晋承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军帽和衣领,迈开沉稳有力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主席台。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崭新的军装反射出硬朗的光泽,肩章上的星徽熠熠生辉。 他身姿挺拔,步伐坚定,每一步都踏在官兵们的心跳上,带着军人特有的刚毅和力量感。 他走到台中央,面向首长和台下,立正,敬礼,动作标准利落,带着千钧之力。 省领导林锐亲自走到他面前,从礼仪兵捧着的托盘里,拿起一枚金光闪闪、沉甸甸的个人一等功勋章。 林锐仔细地将勋章别在霍晋承左胸的口袋上方,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透过麦克风传开:“霍团长,辛苦了!这是你应得的荣誉!第七团,打了一场硬仗!好样的!” “为人民服务!”霍晋承的声音洪亮如钟,再次敬礼。 台下,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这掌声,是送给英雄团长的最高敬意! 是送给整个第七团浴血奋战的集体褒奖! 战士们把手掌都拍红了,眼神炽热而崇敬。 家属区的军嫂们也使劲拍着手,不少人都抹着眼角。 谢诗凝看着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男人,心尖像被什么烫了一下,又暖又胀,带着满满的自豪。 “下面,请拥军模范、特殊贡献奖获得者,谢诗凝同志上台领奖!” 司仪的声音再次响起。 谢诗凝在苏婉云鼓励的目光和林铮搞怪的“加油”手势中,缓缓起身。 她今天穿着一条素雅的连衣裙,外面套了件薄开衫,虽然怀着孕,但步履依旧从容。 她走上台,面对着首长和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心跳有些快,但更多的是坦然。 林锐亲自为她颁发了两个红彤彤的证书——“拥军模范”和“特殊贡献奖”。 林书记特意拿起话筒,对着全场说:“同志们,谢诗凝同志虽然不是军人,但在这次抗击特大洪灾的斗争中,她发挥了极其关键的作用!正是她凭借专业知识和高度的责任心,在洪水来临前,发出了那份至关重要的预警信息!为我们提前部署、转移群众赢得了宝贵的黄金时间!极大地减少了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在灾后防疫和重建工作中,她又提供了许多切实可行的专业建议!这份贡献,值得我们所有人铭记和感谢!” 台下再次掌声雷动! 尤其是家属区的军嫂们,掌声拍得格外起劲,看向谢诗凝的目光充满了敬佩、感激和由衷的亲近。 谢诗凝双手接过沉甸甸的证书,感觉那薄薄的纸页承载着难以言说的分量。 她走到话筒前,调整了一下呼吸,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坚毅、或年轻、或带着伤疤的脸庞,最终落在了激动的嫂子们所在的区域。 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开,清晰,温和,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各位首长,各位领导,战友们,嫂子们,大家好!” 她举起手中的证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拿到这两份证书,我心里很沉。这份荣誉,我觉得,它更应该属于那些默默守护着我们的人。” 她顿了顿,肃然起敬,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挺拔如松的战士们,眼中满是深深的敬意。 “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在我们安然入睡的深夜,在我们享受平静生活的每一天,有这样一群人。 他们用钢铁般的意志锻造筋骨,用滚烫的热血浇灌信仰。 他们,就是我们的军人,是我们这个国家最坚实的脊梁。” 台下一片寂静。 官兵们坐得更直了,眼神专注。 “在于岁月静流的深沉波光之下,屹立着这样一群负重前行的丰碑——他们以精钢意志熔铸筋骨,以赤诚丹心点燃信仰,为巍巍国祚撑起不朽的长城。 这,便是我们的军人,民族的铁骨脊梁。 当日轮尚未染红天际,万籁犹浸于静谧,他们已然在淬炼之地踏响征途。 汗水,并非仅沾湿衣背,那是刻写在钢铁身躯上灼热的忠诚烙印; 伤痛,从未令脚步踌躇,每一道坚忍的咬痕,都是对苍茫大地刻骨铭心的誓言回响。 他们在无声处锻打千钧之志,将血肉之躯百炼成捍卫家国的剑与盾。” 第95章 大会 “他们将滚烫的青春祭献:在朔风嘶吼的极北边疆,化身为松柏,以傲骨凌霜,刺破风雪壁垒; 于流金烁石的瀚海孤烟,如定海磐石,以精魄驻守,护八方安宁。 他们的双脚踏量万里河山的经纬,滚烫的热血奔涌着无声的忠诚,以每一次心跳践行对土地的永恒诺言。 此乃国之砥柱! 以金戈铁血的勇毅直面暗涌风雷,以磐石无转的信念筑就太平根基。 当劫波骤至危局现,他们是刺破阴霾的星辰之光,义无反顾地迎向深渊,以伟岸身躯置换万家灯火,在废墟之上,重植生命与希望的秧苗。 军魂的奉献,浩荡如静水深流,于无声处滋养国脉根基; 其光华,璀璨似云帆破浪,映照民族行进的航程。 吾辈当怀无上虔敬,以心为碑,铭感其大义担当,颂扬其巍巍守护。 以脊梁作山河之梁,深深熔铸为山河地脉,撑起社稷乾坤之泰然,守得烟火人间岁岁安澜,使九州星汉长明不渝! 非常感谢有您们!” 面对着这些用生命守护家园的钢铁脊梁,她几乎是本能地、无比郑重地抬起右手,指尖并拢,掌心微斜向下,朝着全体官兵,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军礼! 这个意料之外的军礼,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台下的战士们,从巨大的震撼中猛地惊醒。 没有口令,没有犹豫,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被瞬间唤醒。 只听得“唰——啪!”一声整齐划一、震撼人心的声响! 刚才还沉浸在谢诗凝那“以脊梁作山河之梁”的官兵们,如同挺拔的青松骤然立起,千百条手臂在同一时间抬起,以最标准的姿势,向着台上那位理解他们、敬重他们的军嫂,回敬了一个庄严肃穆的军礼! 这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 台上台下,军礼相对,无声的敬意在肃穆的会场中汹涌澎湃。 短暂的静默后,雷鸣般的掌声骤然爆发! 这掌声不再是表彰时的热烈,而是饱含着深深的敬意和对这份理解的强烈共鸣。 战士们用力地鼓着掌,掌心通红,仿佛要将心头翻涌的所有复杂情绪——对军嫂肺腑之言的感动,以及那份沉重的使命感——都融进这经久不息的掌声里。 谢诗凝看着台下激动的人群,听着那如同潮水般汹涌的掌声,缓缓放下了敬礼的手。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绪,然后再次举起手,掌心向下,轻轻地、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向下压了压。 掌声随着她的手势,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下来,但那份沉甸甸的气氛依然笼罩着整个操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阳光刺得她微微眯了下眼,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风沙中倔强生长的白杨。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悲伤。 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话筒,微微的凉意让她定了定神。 她再次靠近话筒,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的沙哑,仔细听,尾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绷紧的琴弦: “同志们,……”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就在几天前,……我们失去了……我们失去了一位好同志,好兄弟——黄宝庆同志。” “黄宝庆同志”这个名字,像一块沉重的冰,瞬间砸进每个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冻得人心脏发紧。 台下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仿佛空气都被这沉重的名字抽走了。 家属区那边,黄嫂子像被这个名字狠狠刺中,猛地捂住了嘴,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 旁边的几个年长军嫂立刻伸出手,紧紧地、几乎是半架着她,用身体传递着无声的支撑,生怕她被这灭顶的悲伤彻底吞噬。 谢诗凝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搓,尖锐的痛楚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那个皮肤黝黑、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仿佛浑身有使不完劲儿的汉子……那个扛着沙袋在训练场上跑得像阵风的背影……那个休息时总爱哼着不成调小曲儿的熟悉声音……鲜活的模样此刻却化作冰冷的名字,重重砸在心上,痛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他……他出发时,还回头冲我们笑了一下,说‘没事,一会儿就回’……” 谢诗凝的声音哽咽得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泪,沉重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她不得不停下来,用力吞咽着喉咙里翻涌的硬块,那苦涩几乎要将她淹没,才勉强挤出破碎的声音:“他那身板,那么结实……在太阳底下晒一天都不带晃的……在刺骨的冰水里泡几个小时,眉毛结了霜,也从未听他叫过一声苦……他总说,当兵就得有当兵的样子,扛枪的肩头,就得扛起这份沉甸甸的担子……” 说到“担子”两个字,她的声音再次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那副铁打的身躯,那副天塌下来都能顶住的肩膀,怎么就……怎么就倒下了呢? 台下,许多战士深深低下了头,肩膀无声地耸动着。 滚烫的液体在紧闭的眼眶里疯狂打转,喉头像堵着坚硬的石块,连呼吸都带着灼痛。 有人死死咬着下唇,唇瓣被咬得发白,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林铮站在队伍前排,平时那副天塌下来都能嬉皮笑脸的模样荡然无存。 他死死绷着脸,下颌线咬得棱角分明,通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水光,倔强地不肯落下,却比任何嚎啕都更显悲怆。 “他是谁的儿子?” 谢诗凝的目光,像承载着千钧重担,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强忍悲痛、年轻而坚毅的脸庞。 这问句像一把钝刀,割在每个人心上。 “他家里炕头上……兴许还放着没写完的信……信里可能还念叨着等发了津贴给爹娘寄回去……他……” 巨大的悲怆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上她的喉咙,那粗糙的痛感让她几乎窒息,滚烫的泪水瞬间盈满眼眶,灼烧着眼球。 她死死攥住话筒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几乎要崩溃的呜咽和汹涌的泪意死死压回去。 “那个总是说着`一会儿就回`的好兄弟,那个家里的顶梁柱……他……他再也回不去了! 这个残酷的事实,像冰冷的钢针,密密麻麻扎满了每个人的心,痛得无以复加。 ''心疼''二字太轻,载不动那如山的牺牲; ''悲哀''一词太薄,诉不尽这无底的殇恸。” 谢诗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痛楚。 第96章 敬意 “是怎样的决然,让他在危难中扛起千钧重担?他将青春燃作火炬,在至暗时刻照亮前路。那一跃、一挡,是人性的光辉最炽烈的绽放。从此青山埋忠骨,碧海唤英魂……” “黄嫂子!” 谢诗凝的声音穿透人群,清晰而沉痛地落在那位被悲伤压垮的女子身上。 那目光里是无尽的悲悯,是感同身受的痛。 “这痛,是咱们家塌了顶梁柱的痛!这伤,是心口被生生剜去一块,再也填不上的空啊!” 黄嫂子再支撑不住,发出一声撕裂般的痛哭。 那哭声像是从灵魂最深处迸发,凄入肝脾,她整个人瘫软在旁边人的怀中,仿佛最后一分力气也被抽走。 谢诗凝的泪水夺眶而出,在她苍白的脸上划出冰冷的痕迹。 她猛地抬手,用手背狠狠抹去眼泪,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倔强。 她再一次挺直脊梁。 那身躯依旧纤细,却仿佛承载着整片天空的重量。 她眼中的破碎渐渐凝结,化作一种近乎石头的坚硬——可那坚硬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哀恸。 “但我们不能——不能只沉溺在眼泪里!”她的声音陡然扬起,如淬火的钢铁,铮然作响,“英雄的血不会白流!一滴都不能!” “那血是热的!它渗进我们脚下的土地,来年开春,就会长出更壮的庄稼、开出更红的花!它是一颗埋在地底的火种,永远不会灭!它会照亮我们所有人——往前走的路!” “黄宝庆同志的名字、他做的事,我们要刻在心上、刻进子孙后代的记忆里、刻进一个民族挺直的脊梁!他就是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迷路的时候,抬头看他,就知道方向!” 每说一句“刻在”,她的心就像被重重撞击,痛到麻木,却又无比清醒。 她的目光如出鞘的剑,扫过全场,带着泪,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所以,擦干眼泪!”她几乎是命令道,声音斩钉截铁。 “朝着我们兄弟离开的方向——挺直我们的腰!把我们最深的敬意,端端正正地献给他!” 谢诗凝的声音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字字如重锤,敲进每个人的胸腔,震得灵魂都在颤动。 她望向远方,望向黄宝庆长眠的青山绿水。 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要吸尽这天地间所有的悲怆与力量。 她猛地仰起头,脖颈拉出一道坚韧而决绝的弧线,对着那湛蓝而刺眼的苍穹,用尽全身力气,从心底最深处迸发出一声嘶喊: “英雄——!一路——走好——!!!” 那声音,如闪电劈开长空,裹挟着无尽的哀思与不屈,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话音未落,她已深深弯下腰——对着人群,对着天空,对着英雄远去的方向,鞠下一个标准而庄重的躬,几乎弯成九十度。 她久久没有起身,乌发垂落,遮住了她苍白的侧脸。 整个操场,霎时间万籁俱寂。 空气凝固,蝉鸣戛然而止。 阳光炽烈,却照不进每个人冰凉的胸膛。 战士们如雕塑般凝固,只有剧烈起伏的胸膛泄露着压抑的震撼。 每一张脸上都刻着巨大的悲痛和一种直击灵魂的触动。 家属区里,军嫂们死死捂着嘴,泪水无声滂沱,浑身颤抖。 纪宝珠瘫坐在地,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筋骨。 她那张总是灵动带笑的脸扭曲不堪,眼睛肿得只剩缝隙,眼泪鼻涕纵横交错。 她张着嘴,发出不成调的、撕心裂肺的嚎啕: “黄宝庆同志啊——!!!” 那哭声像钝刀割过寂静,带着孩子般的绝望,不管不顾。 她哭得喘不上气,肩膀猛烈抽搐,鼻涕糊了满脸也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揪着胸口的衣服,仿佛那样才能缓解心口炸开的疼痛。 黄嫂子被几人紧紧搀住,头深埋着,整个人抖如枯叶,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身体还在失控地抽动。 --- 时间像是被冻僵了,黏稠得化不开。巨大的哀伤成了有形的、冰冷的潮水,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沉甸甸地、一寸寸地淹没了操场,淹没了每一寸土地,淹没了每一个活着的人,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巨大的哀伤如同实质的潮水,沉甸甸地淹没了每一个角落。 主席台上,首长们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动容。 几位鬓角斑白、经历过战火硝烟的老将军,紧抿着嘴唇,嘴角微微向下撇着,放在膝盖上的手背青筋凸起,紧紧握成了拳头。 他们阅尽沧桑、看惯生死的眼眸深处,此刻清晰地映照出深切的痛惜和对眼前这位年轻军嫂发自内心的、巨大的敬意与震动。 这份真挚到近乎惨烈的情感,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们心底最深处、最柔软也最疼痛的那个角落。 霍晋承站在台下靠前的位置,身姿依旧如标枪般挺直。 他胸前的军功章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芒,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他的目光,从谢诗凝站上台的那一刻起,就没有离开过她。 看着她强忍悲痛,看着她声音哽咽,看着她挺直脊背,看着她泪流满面,看着她用尽全力发出那声撼动天地的呼喊,看着她深深地、久久地弯下腰去…… 他的心像是被放在滚油里煎。 骄傲?有! 他的凝凝,平时温婉得像水,此刻却坚韧得像钢! 赞许?更有! 她的话,句句砸在点子上,砸进了所有军人和军属的心坎里。 但更多的是心疼,是担忧。 她怀着身子,情绪这样大起大落……霍晋承垂在身侧的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白印。 当谢诗凝那声“一路走好”响彻云霄,当她弯下腰久久不起时,霍晋承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几乎要忍不住冲上台去扶住她。 他死死地克制着,只是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台上那个单薄的身影,里面翻涌的情绪浓烈得化不开: 担忧像墨,骄傲如金,柔情似水,还有那份几乎要喷薄而出的保护欲,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专注。 他旁边的林铮悄悄瞥了他一眼,被霍晋承那眼神震了一下,赶紧收回了目光。 第97章 肺腑 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啪!” “啪啪啪!” 不知道是哪个战士带的头,先是孤零零的一下掌声,紧接着,如同燎原的星火,雷鸣般的掌声猛地爆发出来! 这掌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持久,都要热烈,都要沉重! 它不是欢庆,而是宣泄,是共鸣,是最深沉的致敬! 掌声中,再也压抑不住的哽咽声、粗重的抽泣声、擤鼻涕的声音此起彼伏。 许多年轻的战士用力地、近乎发泄般地鼓着掌,泪水却完全不受控制地冲刷着他们沾满泥灰的脸颊,留下道道清晰的痕迹。 他们用这种方式,向远去的战友告别,也向台上那位道出了他们所有心声的军嫂致敬。 首长们也被这真挚而充满力量的场面深深打动,纷纷点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痛惜,有欣慰,更有一种薪火相传的沉重感。 掌声持续了很久,才渐渐平息下去。 谢诗凝终于缓缓直起身。 长时间的弯腰和巨大的情绪消耗,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主席台桌沿。 冰凉坚硬的触感传来,让她稍微定了定神。 她感觉浑身像被抽空了力气,手脚都有些发软发麻,后背的衣衫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凉意。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发飘的脚步,朝台下走去。 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丝寻求安定力量的本能,投向家属区。 正正地,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霍晋承就站在家属区最前面,高大的身影像一座沉默的山。 阳光落在他肩章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像锁定目标的鹰隼。 那里面有毫不掩饰的骄傲,像点燃的火焰; 有深深的赞许,如同磐石般坚定; 但更多的,是一种只对她才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柔暖流,那暖流从他眼底深处涌出来,无声地包裹住她疲惫不堪的身心。 谢诗凝的心,像是漂泊在惊涛骇浪里的小船,瞬间看到了稳固的港湾,一下子安定下来。 她朝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嘴角努力想弯起一个表示“我没事”的弧度,却只牵动了一下苍白的唇瓣。 她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刚踏上家属区的水泥地,脚还没站稳,一只温热宽厚的手就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 是霍晋承。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自然地伸手过来,动作快得像早就准备好了。 他的掌心粗糙有力,却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将她整只手包拢。 温度从他手上传过来,驱散了她浑身的冷和激动之后的虚软。 他侧过身,替她挡开了旁边拥挤的人群。 霍晋承低头看着她,目光在她汗湿的鬓角和略显苍白的脸上仔细逡巡,眼底是未散的震撼和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与情意。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只够她一个人听见:“凝凝,说得好。” 只有几个字,却沉甸甸的,包含了千言万语。 谢诗凝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那股熟悉的酸涩又一次涌上鼻尖,但这一次,并非源于悲痛,而是一种被稳稳接住的暖意。 他不用言语,她却仿佛听见了千言万语。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股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再望向他时,眼底清澈,只剩下无声的信任。 她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一下,像是一种无言的回应和依赖。 “妹子!” 林铮红着眼睛凑了过来,难得地收起了所有的嬉皮笑脸。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揉揉谢诗凝的头发,但手刚抬到一半,就接收到霍晋承一记带着无声警告的凌厉眼刀。 林铮的手僵在半空,讪讪地收了回来,转而用力拍了下自己的大腿,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瓮声瓮气地说: “真他娘的说得好!说到老子心窝子里去了!黄同志……黄同志他……” 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他别过脸,狠狠吸了下鼻子。 苏婉云早就泣不成声,这时也顾不上别的,上前一步就把谢诗凝从霍晋承身边轻轻拉了过来,一把搂进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她不停地、轻柔地拍抚着谢诗凝的背,声音哽咽得断断续续:“好孩子…我的凝凝…苦了你了…累坏了吧?心口疼不疼?快坐下歇歇…” 那份发自肺腑的疼惜,几乎要从每个字里溢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哭得几乎散了架的身影,像颗被狂风卷过来的小炮弹,“呜哇”一声撞了过来! 是纪宝珠!她完全站不稳,几乎是扑跪在谢诗凝脚边,两只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死命地揪住了谢诗凝的袖子,她的脸皱成一团抹布,眼睛肿得只剩下两条红肿的细缝,眼泪鼻涕混在一起,糊得满脸亮晶晶,下巴上还挂着没破的鼻涕泡。 她哭得浑身都在剧烈地抽搐,肩膀一耸一耸,上气不接下气,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带着哨音的嚎啕:“诗…诗凝姐!呜哇——!我…我喘不上气了!心口……心口好疼啊!呜——” 那哭声里充满了孩子般最无助的恐慌和灭顶的痛苦,仿佛整个世界都塌了,只有手里死死揪着的这片袖子是她唯一的依靠。 霍晋承眉头紧锁,看着纪宝珠那几乎要哭晕过去、死死揪着谢诗凝不放的样子,想上前把她拉开,但手抬了抬,终究还是放下了。 苏婉云搂着谢诗凝,看着脚下哭成一滩泥、还在不停抽搐的纪宝珠,眼泪流得更凶了,拍抚谢诗凝背的手也带上了对纪宝珠的无限怜惜。 谢诗凝被苏婉云抱着,袖子被纪宝珠死死揪住,承受着两份沉甸甸的悲痛。 她眼眶酸涩得厉害,身体也因为刚才那番话和此刻的情绪微微发颤。 林正国和林锐站在一旁,这位素来威严的市长脸上也难掩动容。 他看着谢诗凝,眼神里是满满的肯定和长辈的疼惜,不住地点头,沉声道:“诗凝,好样的。宝庆同志,当得起这份敬意。你也……受累了。” 他看向霍晋承,眼神里带着托付的意味。 霍晋承立刻挺直了本就笔直的脊背,脚跟“啪”地一并,对着林正国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的铿锵:“是!市长!您放心!” 他的目光随即又落回谢诗凝身上,那份“放心”是对林正国的承诺,更是对自己的要求。 第98章 慰问 庄严肃穆的表彰和追悼环节终于结束,空气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稍稍松弛了一些,沉重的气氛开始转向一种带着暖意的慰问。 省委领导林锐代表省委省政府走上前,他身后跟着几个战士,抬着几个沉甸甸的纸箱子。 “第七团的同志们!”林锐的声音洪亮,带着领导特有的沉稳,“你们辛苦了!这次抗洪抢险,打出了咱们军人的威风!打出了咱们老百姓的依靠!省委省政府,还有全省的老百姓,都惦记着你们!这点东西,是后方乡亲们的一点心意,东西不多,就是个念想!” 战士们把箱子放下打开。 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苹果、梨子,个个饱满圆润,散发着清甜的果香; 还有一摞摞崭新的白毛巾,软乎乎的; 成打的牙膏牙刷,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红字; 甚至还有几大包硬邦邦的水果糖,花花绿绿的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光。 东西确实算不上贵重,在物资还不算特别丰富的年头,这些日常用品和吃食却显得格外实在和贴心。 尤其是那水果的甜香,冲淡了些许空气里的沉重。 战士们看着,脸上紧绷的神情缓和了些,有人小声地交头接耳。 “嚯,苹果!看着就脆生!” “这毛巾好,比咱那磨得掉毛的强多了!” “还有糖呢!回头给班里小嘎子们分分。” 林正国和苏婉云没有待在主席台上。 他们径直走向了烈士家属和伤员们集中的区域。 林正国面容肃穆,步伐沉稳。 他走到被几位军嫂搀扶着、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的黄嫂子面前。 他停下脚步,从随行秘书手里接过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很厚实。 林正国双手将信封郑重地递到黄嫂子颤抖的手中,他的声音低沉有力: “黄家嫂子,宝庆同志,是英雄!是咱们七团的骄傲!更是咱们所有人心里的英雄!家里往后有啥难处,不管大小,一定要说出来!政府、部队,还有我们大家伙儿,” 他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军属和干部们,“都是你的后盾!你得保重身体,把娃娃带好,把日子过下去!宝庆同志在天上看着,才能安心!” 黄嫂子攥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像是攥着千斤重担,又像是攥着唯一的浮木。 她嘴唇哆嗦着,想说句感谢的话,喉咙却像是被堵死了,只能不停地鞠躬,眼泪又汹涌而出,砸在干燥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苏婉云立刻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黄嫂子另一只冰凉的手。 她的手温暖而柔软,带着一种母性的安抚力量。 “妹子,好妹子,” 苏婉云的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谁。 “别总一个人憋在心里头。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出来,哭出来能好受点。啊?” 她拉着黄嫂子的手,让她在旁边的长条木凳上坐下,自己也挨着她坐下。 “以后啊,你就把我当个亲姐姐,别见外。” 苏婉云拍着黄嫂子的手背,声音温温软软,说着最熨帖的家常话。 “有啥事,有啥难处,柴米油盐,娃娃上学,老人身子骨……别怕麻烦,只管来找我,找老林。咱们是一家人,知道不?宝庆兄弟走了,还有我们呢!还有这么多穿军装的兄弟、这么多军属姐妹呢!日子还得过,还得往前看,咱得把娃娃拉扯得壮壮实实的,像他舅舅一样有出息,你说是不是?”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里没有丝毫居高临下,只有发自内心的真诚和关切。 这份暖意,像寒冬里的一缕阳光,一点点渗透进黄嫂子那颗被冰封的、绝望的心。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但不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嚎啕,而是带着一点委屈、一点依赖的无声哭泣。 她反手紧紧抓住了苏婉云的手,像是抓住了唯一的依靠,哽咽着,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声音:“……谢……谢谢……苏大姐……” 苏婉云的眼圈也红了,她搂住黄嫂子的肩膀,轻轻拍着:“好妹子,好妹子……不怕,有姐在呢……” 安顿好黄嫂子,苏婉云又去看望了几位在抢险中受了伤的战士。 他们有的胳膊吊着绷带,有的头上缠着纱布,脸上还带着伤后的疲惫,但眼神都亮亮的。 苏婉云一一送上装着慰问金的信封和一些麦乳精、罐头之类的营养品,仔细询问着伤情。 “小同志,胳膊还疼得厉害不?骨头接好了没?” 她问一个胳膊吊着的小战士。 “报告……报告首长夫人!好多了!医生说恢复得好!” 小战士脸涨得通红,想站起来敬礼,被苏婉云按住了。 “快坐着快坐着!什么首长夫人,叫苏阿姨就行。” 苏婉云嗔怪道。 “好好养着,别急着逞强,落下病根可不行。这麦乳精早晚冲着喝,补补身子。有啥想吃的,跟护士说,跟你们领导说,啊?” “谢谢……谢谢苏阿姨!” 小战士看着递到眼前的麦乳精罐头,眼睛有点湿。 旁边另一个腿上缠着纱布的战士也憨厚地笑着道谢:“让您破费了,苏阿姨,我们都好着呢!” 这些在泥水里打滚、在洪水面前眉头都不皱一下的硬汉子,此刻被这份属于长辈的细致关怀弄得有些手足无措,黝黑的脸上泛着红晕,笨拙地表达着感谢。 这份朴实的反应,更让人心头一暖。 趁着慰问的间隙,苏婉云拉着谢诗凝的手,把她带到操场边上的老槐树下。 “凝凝,” 苏婉云拉着谢诗凝在树根上坐下,满眼都是化不开的不舍,手指轻轻拂过谢诗凝汗湿的额发。 “等下仪式彻底结束了,我们就得动身回去了。你干爸下午市里还有个重要的会,耽搁不得。” 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牵挂,“唉,我这心里头啊,七上八下的。把你一个人……哦不,有晋承在呢,可男人家,到底粗心大意些。你这身子越来越重了,反应大不大?晚上睡得好不好?吃饭胃口还行吗?这军营里条件……” 她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恨不得把所有的担忧都倒出来。 “妈——!” 第99章 安宁 林铮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像幽灵一样凑了过来,抱着手臂倚在粗糙的树干上,拖长了调子,语气酸溜溜的,像喝了二斤老陈醋: “哎哟喂,我的亲妈!您老还记得您有个亲儿子不?当年火车站送我当兵走的时候,您老人家咋说的来着?‘好好干,别给老林家丢脸!’完了就把我往火车上一塞,挥挥手那叫一个潇洒!好家伙,轮到凝凝妹子这儿,这待遇……啧啧啧,我算是看明白了,我是捡来的吧?心都碎成八瓣儿了!” 他夸张地捂住胸口,做出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苏婉云正满心离愁别绪,被他这么一打岔,顿时哭笑不得,扭头就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嫌弃毫不掩饰: “去去去!一边儿待着去!你能跟你妹妹比吗?你皮糙肉厚的,打小就皮实,扔山沟里都能活蹦乱跳!凝凝是姑娘家!现在肚子里还揣着咱们家的小宝贝疙瘩呢!那能一样吗?” 那语气,理直气壮地诠释着什么叫“双标”。 林铮立刻戏精上身,捂着胸口踉跄后退一步,指着苏婉云,一脸“伤心欲绝”: “听听!听听!亲妈啊!您这话,字字诛心啊!得,我算是彻底明白了,我在这个家啊,那就是个多余的!行!我走!我这就走!省得在您眼前晃悠,碍您的眼!” 他作势要转身,脚下却像生了根,纹丝不动,还偷偷冲谢诗凝挤了挤眼睛。 谢诗凝看着这对活宝母子,忍俊不禁,刚才的疲惫和沉重感似乎也消散了一些。 苏婉云被他气笑了,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小截枯树枝作势要打:“滚蛋!没个正形!多大的人了还贫!赶紧的,去看看你爸那边忙完没!” 林铮笑嘻嘻地跳开一步躲过“攻击”,还不忘贫嘴:“遵命!太后娘娘!小的这就去探探路!” 说完,这才溜溜达达地朝林正国他们那边走去。 另一边,林正国、林锐和霍晋承正站在一起说话。 林正国望着槐树荫下说笑的妻子和干女儿,威严的脸上线条柔和了许多,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 他收回目光,看向身姿挺拔如松的霍晋承,抬手,重重地拍了拍霍晋承结实的肩膀。 那力道沉甸甸的,带着长辈的肯定和嘱托。 “晋承,” 林正国的声音低沉有力,像敲击着岩石。 “这次,干得漂亮!没给咱们军人丢脸!临危不乱,指挥得当,是好样的!没辜负你身上这身军装!” 他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树荫下谢诗凝的身影,尤其是她隆起的腹部,眼神里的赞许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柔软的关切取代。 “诗凝这孩子……也好!关键时刻,顶得上!识大体,有担当!你们俩,都是好样的!” 他的语气变得格外郑重,甚至带上了一点“老父亲式”的唠叨: “你……得多上心。她现在身子重,不是一个人的事。平时训练任务再重,也得抽空顾着点家里。她胃口好不好?睡不睡得安稳?医院定期检查别忘了陪着去。有啥需要,缺啥少啥,别抹不开面子,直接跟家里说,跟你苏阿姨说,别自个儿硬扛着!听见没?” 霍晋承立刻挺直了本就笔直的脊背,脚跟“啪”地一并,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 “是!市长!请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凝凝!” 他的目光也随着林正国的话,落在了远处妻子的身上,那眼神里的温柔和专注,如同守护着最珍贵的宝藏。 他甚至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她昨天还说想吃点酸的,我托人去市里买山楂糕了。” 这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耳根微微有点发热。 这实在不像他“冷面阎王”平时会说的话。 林正国和林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笑意。 林正国满意地点点头:“嗯,这就对了。” 阳光慷慨地洒在这一片劫后余生的土地上,也慷慨地洒在这一家人身上。 霍晋承胸前的军功章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映衬着他刚毅而此刻略显柔和的侧脸。 谢诗凝依偎在苏婉云身边,脸上带着温婉而略显疲惫的笑意,手轻轻搭在小腹上。 林铮虽然站得稍远,但那副插科打诨的劲儿,努力地冲淡着离别的愁绪。 林正国目光欣慰地看着他们。 远处,洪水退去后的大地正在阳光下慢慢恢复生机,泥泞逐渐干涸,露出新绿的草芽。 硝烟散尽,山河重整。 暴雨留下的伤痕需要时间去平复,而在这场与洪魔的生死搏斗中。 用血与汗、泪与痛淬炼出的那份沉甸甸的战友情、那份浓于水的军民鱼水情,以及这个特殊“家庭”之间流淌的、割舍不断的温情与荣光,却如同这骄阳,炽热而恒久地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底。 军人用铁血和生命守护的万家灯火,此刻正静静映照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与温情,无声地诉说着牺牲的价值与守护的意义。 苏婉云拉着谢诗凝的手就没松开过,指尖都微微用力,眼里盛满了实实在在的心疼: “凝凝,瞧这小脸瘦的,下巴都尖了!听妈的,跟妈进城住几天!好好缓缓劲儿。你爸过几天正好在陆华市还有个重要会议,我们还能在陆华市住几天。妈给你炖点好的补补,再一块儿去百货大楼转转,给肚子里的小家伙添置些出生要用的东西,小衣服、小包被什么的,都得预备起来!” 谢诗凝看着苏婉云殷切得几乎要溢出来的目光,心头那股暖流涌得更急了。 她确实觉得身子骨有点乏,像绷紧的弦松下来后的那种酸软,便顺从地点点头,声音温软: “好,妈,都听您的安排。” 她确实需要好好歇一歇了。 旁边的霍晋承,像根标枪似的杵着,耳朵却竖得老高。 一听这话,立刻脚跟“啪”地一磕,腰板挺得溜直,对着林正国和林锐方向,声音洪亮得像在作报告: “报告市长!书记!第七团抗洪抢险后续收尾工作已基本完成!我的休假有五天,陪同诗凝同志进城!” 他眼神严肃,汇报得一板一眼,可那眼角的余光,却像粘了糖丝,牢牢黏在谢诗凝略显疲惫的侧脸上。 林正国和林锐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底的笑意,自然满口答应。 吉普车一路颠簸,开进了陆华市。 林家的小楼藏在一条安静的梧桐树荫道里,红砖墙爬着些藤蔓,透着股沉稳的年代感。 苏婉云一下车,那股子藏不住的兴奋劲儿就上来了,又带着点紧张,拉着谢诗凝的手就往楼梯上走,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凝凝,快,跟妈上楼!妈给你拾掇了个房间,你瞅瞅,看合不合眼缘?” 第100章 歉疚 站在一扇漆色温润的房门前,苏婉云难得地露出点腼腆,手指绞了绞衣角才推开: “妈…妈也没带过闺女,就…就照着自己觉着姑娘家会喜欢的样式弄了,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时兴啥……” 门“吱呀”一声敞开——好家伙!一片铺天盖地的粉红! 谢诗凝只觉得眼前一花,差点被这“粉红风暴”给掀个跟头! 粉色纯棉窗帘,床上铺着粉白相间的细格床单,上面还歪歪扭扭地趴着几个毛茸茸的粉色兔子小熊!连那个看着挺讲究的奶白色梳妆台,边角都雕着花儿,上面端端正正摆了个穿着粉色蓬蓬裙的陶瓷娃娃! 整个屋子,活像掉进了草莓酱缸里,甜得人齁嗓子! 谢诗凝骨子里那个现代灵魂,对这种“芭比梦幻屋”的审美实在有点招架不住。 可这股子扑面而来的、笨拙又掏心掏肺的用心劲儿,却像颗温乎乎的小炮弹,“砰”地一声,精准无比地砸中了她心尖儿最软乎的那块肉。 这哪是房间啊? 这分明是苏婉云把她攒了半辈子没处使唤的、想宠闺女的那股子热乎劲儿,全给实打实地砌进这四面墙里了! 谢诗凝站在门口,脚步顿住了。 她望着眼前收拾得一丝不苟的房间,嘴角不自觉弯起一道柔软的弧度。 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带着棉布晒过阳光后特有的干净味道。 她轻轻走进屋,手指拂过书桌的边角,触感温润。 桌面上那面小国旗插得笔直,旁边杂志摞得齐整。 她忽然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那股暖意顺着血脉悄悄蔓延开,一路熨帖到指尖都有些发烫。 “妈……”她终于出声,尾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柔软,“您真是……” “这……这也太好看了!您……您费这么大心思,我……我特别喜欢!真的,特别特别喜欢!” 她走到床边,指尖轻轻滑过床单上柔软细密的纹理,那触感一直暖到了心底最深处。 在这个一切都显得陌生又动荡的年月里,能遇见这样毫无保留待她如亲女的“家人”,这份情谊,沉甸甸的。 苏婉云见她眉眼都透着欢喜,嘴里还连连说好,那颗悬了一路的心,总算踏实了下来。 高兴得直搓手,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哎哟,可算没白忙活!快坐下歇歇脚!晋承啊,” 她扭头招呼门口,“快把凝凝那包袱拿进来搁好!” 霍晋承拎着个不大的蓝布包袱,像座铁塔似的堵在门口。 他那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往这粉嫩嫩的门框里一站,压迫感十足。 平时在训练场上,他那张棱角分明、眼神能冻掉新兵蛋子三层皮的脸,此刻对着满屋子甜腻的粉红色,罕见地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眼神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震撼? 茫然?或者兼而有之? 他看看那粉得娇气的床,粉得傻乎乎的毛绒兔子,再看看自己身上的军装,还有那双大手……这强烈的对比,让他感觉自己像头误闯了洋娃娃展览馆的棕熊,浑身不自在。 他抿了抿唇,一声不吭地走进这片“粉红领地”,动作放得极轻,把谢诗凝的小包袱放在梳妆台边上,那小心翼翼的样子,活像在搬运什么稀世易碎的贡品。 晚饭是苏婉云亲自下厨张罗的,四菜一汤,家常却透着股暖心的香气。 吃完饭,大家都没急着散,捧着热乎乎的搪瓷缸子,里面泡着茉莉花茶末,围坐在客厅的木沙发上。 下午那场震撼人心、带着泪与力量的场面,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又忍不住想拿出来反复摩挲。 谢诗凝捧着温热的杯子,声音依旧温软: “爸,妈,大哥,小哥,晋承……今天站在那儿,看着黄嫂子她们,听着那哭声,心里头堵得慌。” 她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以前没住进家属院,听人说当兵苦,当军嫂难,也就是听听。真成了军嫂,才一点一滴咂摸出这‘难’字里头,浸着多少汗水和提心吊胆。” 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帘外夏虫不知疲倦的鸣叫。 霍晋承原本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的胳膊,肌肉线条无声地绷紧了,深邃的目光胶着在妻子身上,那里面有心疼,有沉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军人的歉疚。 “晋承他们,” 谢诗凝的声音不高,却稳稳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在外头,是真刀真枪,泥里滚,水里趟,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搏命。我们在家,听着起床号睁眼,守着熄灯号躺下,可这颗心啊,哪天不是悬在半空?训练场上摔了碰了是家常便饭,出个任务,那心更是提到嗓子眼,夜里营区汽车一响,耳朵恨不得竖起来,分辨是不是自家的车回来了……” 她顿了顿,吸了口气,声音里多了点涩意:“这还不算顶顶难的。顶难的是,家里家外,就自己这副肩膀扛着。挑水劈柴,搬蜂窝煤,孩子半夜发高烧,一个人背着摸黑往卫生所跑……老家爹娘年纪大了,指望着那点津贴寄回去。家属院里,像黄嫂子那样手头紧的,是大多数。男人一个月的津贴,恨不能掰成十六瓣儿使,要养娃,要孝敬老的,要应付柴米油盐酱醋茶,嫂子们想给娃添件新褂子,都得在灯下琢磨缝缝补补又一年。” 谢诗凝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掠过林正国沉思的脸,林锐专注的眼,最后落在霍晋承紧抿的唇线上: “我住进去这些日子,看得真真儿的。嫂子们个顶个的要强,能吃苦,可这日子,真就是勒着肚子硬撑。我就总寻思,要是有个门路,能让嫂子们在家门口,靠自个儿这双手,挣点活钱儿,哪怕就多买半斤肉给娃解馋,多扯三尺布给老人做身衣裳,那也是好的!能松一分劲儿,是一分!” 这话像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 苏婉云眼圈立刻红了,悄悄用袖子按了按眼角,紧紧握住谢诗凝的手。 林正国和林锐的神情瞬间变得无比专注。 霍晋承看着妻子,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调料瓶,有骄傲的光,有心尖被攥紧的疼,还有一丝沉甸甸的、属于缺席丈夫的愧疚。 “小妹,” 林锐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眼神锐利得像鹰隼,捕捉到了那丝希冀,“听你这意思,心里有谱了?” 第101章 光芒 谢诗凝点点头,脸上浮起一丝带着点不好意思又充满干劲儿的红晕: “嗯,琢磨挺久了。这次跟妈进城,也是想寻个机会说说。我留心看过咱驻地附近,特别是挨着的几个村子,漫山遍野啥最多?梨树!秋里挂果,压弯枝头!可乡亲们愁啊!这东西娇气,存不住,运出去也难,卖不上价!好些好梨子,就那么烂在树上、地里,看着真心疼,暴殄天物啊!” 她眼睛亮得像落进了星子,语速也快了些:“我就琢磨着,咱能不能换个路子?不硬卖这鲜梨子,把它‘变个样儿’!比如,想法子做成能存得住的梨脯、梨干?或者,费点功夫熬成浓稠香甜的梨子酱?这些东西,放得住,运起来也方便,要是能送进城里、省城那些大供销社的柜台,指定比卖生梨子值钱多了!” 她越说思路越活泛,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画着圈圈,仿佛在勾勒蓝图: “具体咋弄呢?我想着,就在驻地边上,或者找个交通方便点的村子,寻个宽敞点的地方,搭起棚子,弄个简单的小‘加工点’。这活计需要人手!清洗果子、削皮、去核、切片、上灶熬煮、装瓶封口……桩桩件件,讲究的是个细致、干净,不费死力气!家属院里的嫂子们,村里头的婶子大娘,不都是现成的‘师傅’?让她们不出远门,在家门口就能挣着钱,还能把乡亲们眼看要糟蹋的梨子变成实实在在的票子,这不是两头都落好的事儿吗?” 谢诗凝一口气说完,心里有点打鼓(不知道在这个特殊时期行得通吗?),手指悄悄攥紧了衣角,抬眼看向林正国和林锐。 这想法,在眼下这年头,算是挺新鲜的了。 客厅里一时落针可闻。 林正国靠在沙发背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眉头微锁,显然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 林锐则眼神灼灼,手指头在虚空中点点画画,像是在计算着成本和产出,评估着这条路的可行性。 加工农产品? 解决销路? 给军属和村民创收? 这思路…… 林正国脸上的赞许渐渐被一种更为深沉的思虑取代。 他缓缓开口,带着一种在政策风浪中历练出的清醒:“凝儿啊,你这个想法,这份心,这份眼光,真是太好了!为军属分忧,替乡亲谋利,利国利民,爸打心眼里为你骄傲!”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格外郑重,“不过,眼下这个光景,咱们得讲政策。私人开厂子、做生意,这个口子,现在国家是不允许开的。这是红线,碰不得。” 他看向谢诗凝,眼神里是安抚也是引导:“但是,你这想法里的‘魂儿’——利用资源、解决困难、集体创收——这恰恰是符合国家精神的!关键在怎么组织。” 他手指轻轻一点,点明了关键,“''以村集体的名义''!让村里出面,办个‘农副产品加工合作社’或者‘作坊’,这就完全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了!这是集体的产业,是帮助解决农村剩余农产品的销路问题,是增加集体收入、改善社员生活的好事!军属作为村民的一部分,自然也能参与进去,靠劳动挣工分或者报酬。” 林正国说完,目光转向林锐,带着明确的托付: “老大,你是管这一摊的,政策界限你最清楚。凝儿这个想法,方向是对的,但具体怎么落地生根,符合当下的政策框架,把好事办好,你得帮她把把关,落实下去。特别是这个‘集体名义’的组织形式、章程、和村里沟通协调这些事,得靠你出面或安排人指导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儿子能力的信任和对干女儿想法的支持。 林锐刚才眼中灼热的光,在父亲提到“政策”时瞬间冷却,转为一种更为锐利的审视和思考。 此刻,他完全明白了父亲的用意,也看到了可行的路径。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而笃定,带着省委书记的魄力:“爸!您这一句话点醒了!对!''以村集体合作社的名义搞!'' 这路子就完全走通了!既解决了政策问题,又能把凝儿的好想法变成现实!化腐朽为神奇!利国利民利军属利乡亲!这事儿,我看能成!而且大有可为!” 他激动地转向谢诗凝,眼神热切又充满赞许:“小妹!你这主意,绝了!爸说得对,核心抓得准!具体怎么操作,包在我身上!我回头就安排人,找驻地附近的村干部谈,把政策讲透,把好处说清,帮他们把合作社的架子搭起来!技术、销路,咱们一起想办法!” 他转向父亲,眼神坚定,“爸,您放心,这事儿,我一定帮小妹落实好!办成个样板!” 林正国脸上漾开一个无比赞许和欣慰的笑容,他看着谢诗凝:“凝儿啊,真没想到,你这小小年纪,心里装着这么大一片天地!这份心,这份眼光,这份胆识,难得!太难得了!” 他笑着看向霍晋承,打趣道,“晋承,你这媳妇儿,可是咱老林家捡到的大宝贝!这个想法,我看行!非常行!就按老大说的路子走!” “嘿!算我一个!” 坐在旁边的林铮,这时也按捺不住了,猛地一拍沙发扶手,“小妹这脑子,就是活泛!这主意,绝了!别的忙我暂时帮不上大的,但要说联系销路,嘿!我在京市还有几个铁瓷儿,家里就是在国营食品厂或者供销系统工作的!回头我就给他们拍电报、摇电话!把咱这‘村集体合作社’出的梨子干、梨子酱好好给他们吹吹!好东西不怕没人识货!要是能直接跟公家的厂子或供销社挂上钩,那可是条又稳当又光明的路子!” 他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红火的场面。 霍晋承的目光就没离开过谢诗凝。 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在灯光下像扑了层柔和的胭脂,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闪烁着自信又温柔的光芒。 一股滚烫的暖流混合着汹涌的骄傲,瞬间冲垮了他胸腔里所有复杂的情绪。 第102章 蓝图 他的小妻子,像一颗蒙尘的珍珠,正一点点绽放出令人心折的光彩! 他极其肯定地点了下头:“爸,大哥,诗凝的想法,我霍晋承举双手双脚支持!第七团驻地就在边上,需要人手协调地方、维持秩序,我们团责无旁贷!绝不含糊!” “太好了!” 谢诗凝眼睛更亮了,得到林正国和林锐的肯定,尤其是霍晋承的支持,让她心里最后那点忐忑也烟消云散。 她忍不住接着往下说,仿佛蓝图已经铺开在眼前: “爸,大哥,小哥,晋承,我是这么想的。咱们第一步,得先摸摸底。看看今年梨子的大致产量,哪些村子富余多。然后,在秋梨下来前,咱们得把‘加工点’的架子搭起来。地方我看驻地东头靠河滩那块荒地就挺平整,离村子也近,取水方便。搭几个结实的大棚子遮阳挡雨就行,不用起砖瓦房,省成本。” 她掰着手指头,一样样数着:“工具也得预备。大的木桶或者瓦缸洗梨子,锋利的削皮刀得多备些,切片的案板,熬酱得用结实的大铁锅,最好是部队食堂退役那种大号的!装果酱的玻璃瓶,得找玻璃厂定一批,要带密封盖的。还有晾晒梨干的大竹匾,也得编不少。” “收购梨子,” 谢诗凝思路清晰,“咱们得定个公道价,比他们往年自己挑出去零卖略高一点,但咱们量大,乡亲们省了脚力和风险,肯定乐意。可以用现钱,也可以用咱们作坊出的梨干、梨酱按比例换,灵活点。特别是开头,资金要是紧张,换东西的法子可能更实用。” “最关键的是销路!”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正国,“爸,这个就得靠您和大哥,小哥帮忙牵线搭桥了。咱们得想法子跟城里、省里的大供销社签上供货合同!有了合同,心里才踏实,才能放开手脚干!咱们的梨干、梨酱,品质一定要把住关,干干净净,味道纯正,这是招牌!头几批货,宁可少赚点,也要把口碑打出去!” 她侃侃而谈,从原料收购、场地建设、工具准备、人员招募、生产流程、质量控制,到最后的销售渠道,条理分明,考虑周全。 那专注又自信的模样,仿佛不是在说一个初创的计划,而是在指挥一场精心准备的战役。 林正国和林锐,林铮听得连连点头,眼中异彩连连。 林锐更是忍不住拿出随身的小本子,刷刷地记着要点。 霍晋承的目光更是牢牢锁在妻子身上,那眼神里的骄傲和宠溺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媳妇儿怎么能这么能干? “好!好!考虑得非常周全!” 林正国抚掌赞叹,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 “凝儿啊,你这脑袋瓜子,天生就是干大事的料!这计划,我看很扎实!场地、工具、招工这些具体事务,让林锐和你多沟通,他路子熟。至于供销社那边,”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沉稳的自信,“交给我和你大哥。豁出这张老脸,也得给咱们军属的梨子酱、梨干,敲开供销社的大门!” “谢谢爸!谢谢大哥!” 谢诗凝欣喜地道谢,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讨论越来越热烈,从梨子的品种说到熬酱的火候,从包装设计说到运输成本。 霍晋承虽然话不多,但目光始终没离开过谢诗凝,看她因为兴奋和投入,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凉了些的搪瓷缸子推到她手边。 谢诗凝正说到口干,顺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温凉的茶水润了嗓子,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杯子是霍晋承的。 她抬眼,正好撞进他深邃温柔的目光里,那里面盛满了无声的赞许和关怀。 她心头一暖,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在桌下悄悄伸出手指,勾了勾他粗糙的大手。 霍晋承反手就将她的小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拇指指腹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两下。 这个小动作隐秘而亲昵,传递着两人的脉脉温情。 在外是令行禁止、威严肃穆的霍阎王,此刻掌心包裹着妻子的柔荑,却像个得了糖的孩子,满足又珍重。 “咳咳……” 苏婉云一直含笑听着,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都快指向十一点了。 再看看谢诗凝虽然精神奕奕但掩不住眉宇间的一丝倦色,还有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心疼劲儿立刻上来了。 她站起身,开始“赶人”:“行了行了!正事要紧,可人也得歇着!瞧瞧这都几点了?凝儿怀着身子呢,哪能这么熬神?都散了都散了!有话明天再说!晋承,快扶凝儿回屋歇着去!” 林正国也反应过来,笑着附和:“对对,婉云说得对!凝儿,你这想法非常好,具体细节咱们明天再议,不急在这一时。身体要紧,快去休息!” 林锐也合上小本子:“小妹放心,这事我记心上了,明天就开始着手摸底!” 霍晋承立刻应声:“是!” 他小心地扶着谢诗凝站起来,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谢诗凝虽然意犹未尽,但也确实感到有些疲惫,顺从地站起身,对着林正国夫妇和林锐,林铮乖巧地道了晚安:“爸,妈,大哥,小哥,那我们先去休息了。” 苏婉云看着她,满眼慈爱:“快去快去!洗漱用品都给你们准备好了!” 霍晋承护着谢诗凝往楼上走。 楼道灯光昏暗,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另一只手始终虚虚地护在她腰后,低声叮嘱:“慢点,看着台阶。” 回到那间粉红色的“公主堡垒”,关上门,隔绝了楼下的声音。 霍晋承看着谢诗凝掩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花,心尖儿像被羽毛扫了一下。 他走过去伸出手,力道适中地按揉着她微微发酸的腰眼,声音低沉柔和:“累坏了吧?说了那么久的话。” 谢诗凝舒服地眯起眼,像只慵懒的猫儿,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温热和恰到好处的力度,一天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她摇摇头,声音带着点撒娇的软糯:“不累,心里高兴。这事儿要是能成,嫂子们能松快些,我就觉得值。” 第103章 城里 “嗯,我媳妇儿最棒。” 霍晋承毫不吝啬地夸奖,手下动作不停,目光扫过那张粉嫩的床,想起她刚才在楼下神采飞扬的样子,再看看此刻靠在自己怀里温顺柔软的模样,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他弯腰,拿起床边苏婉云准备好的热毛巾,仔细地给她擦了擦脸和手,动作笨拙却无比认真,嘴里还习惯性地念叨着:“洗漱好了就赶紧躺下,别着凉。你现在是双身子,一点马虎不得。” 谢诗凝享受着这“老父亲式”的服务,看着他的侧脸在粉色灯光下也显得柔和了许多,心里甜丝丝的。 她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带着胡茬的下巴上亲了一下,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笑嘻嘻地说: “知道啦,霍‘老父亲’!你也快洗洗睡吧,明天还得帮我的‘梨子大业’跑腿出力呢!” 霍晋承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吻和促狭的称呼弄得一愣,随即耳根微微发热,深邃的眼眸里却漾开浓得化不开的笑意。 他抬手,用指节轻轻刮了下她挺翘的鼻尖,声音宠溺又无奈:“调皮。” 那冷硬的“阎王”面具,在妻子面前早已碎得拼都拼不起来,只剩下满心满眼的温柔。 夜深了,洗漱清爽。 谢诗凝换上了苏婉云准备的细棉布碎花睡衣,靠在床头。 霍晋承也换上了苏婉云不知从哪找来的、尺码明显偏小的干净衬衣,领口扣子勉强系上,勾勒出紧绷的胸肌线条。 他杵在床边,像在研究什么复杂地形,眉头微蹙,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张铺着粉白格子床单、堆着几个“傻笑”毛绒玩偶的床上,喉结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脚步像灌了铅。 “看什么呢?上来呀。” 谢诗凝瞧着他那副如临大敌、浑身紧绷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霍晋承从喉咙深处“嗯”了一声,像是下了某种重大决心,硬着头皮挪过去。 他人高马大,往那张虽然宽敞但明显是“少女款”的床上一躺,视觉效果瞬间拉满! 厚实的床垫被他压出一个明显的深坑,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只能委屈地屈起,军人刻进骨子里的板正睡姿,在这片粉红色的“温柔乡”里显得格外僵硬和不协调。 他直挺挺地躺着,两手紧贴裤缝,好似在操练站姿,两眼一眨不眨地瞪着天花板上那盏垂着粉水晶穗子的小吊灯。 全身的筋肉都绷紧了,连口大气也不敢出,生怕翻个身,就压坏了哪只绒布兔子,或是把那瞧着就娇气的蕾丝床沿给蹭脱了线。 谢诗凝侧过身,支着脑袋,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自家“冷面阎王”这副“英勇就义”般的僵硬姿态。 昏黄的灯光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线条依旧硬朗,可那紧抿的唇角和微微蹙起的眉头,却泄露了主人此刻的无奈和认命。 再看看他被粉红被褥包围的魁梧身躯,谢诗凝终于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肩膀笑得一耸一耸,像只偷吃了蜜的小狐狸。 霍晋承被她笑得耳根子都热了起来,侧过头,深邃的眼眸带着点无奈和纵容,看向笑得花枝乱颤的小妻子:“……笑啥?” “笑你呀,” 谢诗凝凑近了些,晶亮的眸子里闪烁着促狭的光,像藏着小钩子。 “威风八面、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霍大团长,冷面阎王,躺在这粉红泡泡堆里,感觉如何?是不是像头威风凛凛的东北虎,一头栽进了软绵绵、甜滋滋的棉花糖山?” 她的声音带着笑,清清脆脆的。 霍晋承被她这生动的比喻揶揄得没半点脾气。 看着她在那片粉红色背景里笑得眉眼弯弯,像朵盛开的迎春花,心里头那点格格不入的别扭劲儿,“咻”地一下就散了,只剩下满满当当的、快要溢出来的柔软。 他伸长胳膊,小心地避开那几个毛茸茸的“拦路虎”,稳稳当当地把那个笑得发软的小身子捞进自己的怀里。 下巴轻轻抵着她带着淡淡清香的发顶,低沉醇厚的声音带着认命的宠溺,在她头顶响起:“感觉……不赖。只要你搁我身边躺着,别说棉花糖山,就是掉进蜂蜜罐子,我也认栽。” 他顿了顿,像是经过了严肃的思考,一本正经地补充道,“不过,下回咱跟干妈提个建议?床单……能不能换个色儿?深蓝,或者草绿,就挺好,像咱们作训服,耐脏,看着也踏实。” 那语气,认真得像在部署下一场军事演习。 谢诗凝被他这无比认真的“作战建议”逗得在他怀里笑得直打颤,清脆的笑声在静谧的粉红色房间里荡漾开,像投入湖面的石子,一圈圈漾开了暖意,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初来乍到的生疏感,只剩下浓浓的、化不开的温情和小夫妻间独有的甜蜜打趣。 窗外,城市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灭了。 远处,有轨电车“叮当”地驶过,声音隐约而清脆,反而衬得这间屋子格外安静。 在这片被布置得近乎童话的粉红色小天地里,他那副惯于操练的身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还在适应,适应这温柔生涩的触感,适应这空气里甜丝丝的气息——是属于家的气息。 而她,整个人陷进他的怀里,那么小,那么安心。 …… 城里的日子过得飞快,谢诗凝和霍晋承这一住就是五天。 白天,霍晋承就是谢诗凝和苏婉云的专属司机。 他那辆吉普载着娘俩儿,在百货大楼、供销社和布店之间穿梭。 后备箱和后座很快就被塞满了:软和的小被子、细棉布裁的尿戒子、印着红鲤鱼的搪瓷盆、麦乳精、红糖、钙片……全是给谢诗凝肚子里的小家伙和她自己准备的。 霍晋承话不多,但眼力见儿一流,重物全是他拎。 谢诗凝想省着点,小声嘀咕“这个太贵了”,霍晋承眉头都不皱一下,大手一挥:“买。用得上。” 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硬气,可低头看谢诗凝时,那眼神软得像化开的糖水。 他总是不动声色地护着她,人多的地方,手臂虚虚地环在她身后,隔开拥挤; 上台阶时,大手稳稳托一下她的胳膊肘,力道刚好。 晚上,等林正国、林锐下班回来,在市医院做腿部复查的林铮也到家了,林家的客厅就成了临时的“梨子加工厂指挥部”。 灯光明亮,桌上摊着纸笔。 谢诗凝坐在中间,手里拿着个小本本,条理分明地说着她的想法。 第104章 妹控 她思路清楚:“爸,大哥,小哥,我觉得这梨子收购,得分等级。个头匀溜、没虫眼没磕碰的算特级,价钱高些;稍微有点小瑕疵但没坏的算一级,价钱低点;有伤疤但还能用的算二级,削掉坏的部分做果酱果干。这样,乡亲们送来的梨子都能用上,不会浪费,大家也更愿意把最好的挑出来。” 林正国和林锐听得直点头。林正国眼神亮亮的:“凝凝这法子好,公平,还省得乡亲们白跑腿儿。” 谢诗凝笑了笑,接着说:“作坊里头也得规划好分区。清洗、削皮、切块、熬煮、装罐、封口、贴标、打包……每个环节分开,专人负责,这样效率高,也干净卫生。特别是卫生这块儿,得立规矩,帽子口罩围裙都得戴,手得勤洗,工具用完必须消毒,谁也不能马虎。” “是这个理儿!”林正国拍了下大腿,“吃进嘴的东西,马虎不得!” 林铮呢? 他压根儿没在“听”具体内容,全程就是个“妹控”晚期兼“首席捧场王”! 谢诗凝话音还没落呢,他那洪亮的声音就接上了茬儿,中气十足,震得窗户纸都嗡嗡: “对!小妹说得太对了!这分级收购,讲究!一看就是干大事的脑子!” “嘿!这分区管理,听着就专业!小妹这主意,绝了!” “卫生必须得严!谁敢糊弄,糊弄一个试试?我林铮第一个不答应!腿没好利索也给他撵出去!”他挥了挥拳头,一脸正气凛然。 “工钱这样好!按劳分配,多干多得,公平!大家伙儿肯定有劲儿!” “包装?我看就印个小梨子娃娃!圆滚滚的,笑眯眯的,多喜庆!多可爱!保证让人一看就想买!” 他那架势,活像谢诗凝是运筹帷幄的总司令,他就是旁边那个摇旗呐喊、擂鼓助威的急先锋头子,要不是腿脚还不太利索,恨不得站起来蹦两下,再拿个喇叭满院子广播“我妹妹天下第一聪明”。 苏婉云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手里织着一件嫩黄色的小毛衣。 暖黄的灯光笼罩着整个客厅,看着丈夫、儿子们围着谢诗凝热切讨论的样子,再看看林铮那眉飞色舞、精神头十足的模样,她心里头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刚烧好的暖水袋,熨帖得不行。 她不由得想起刚跟林正国结婚那会儿,他正是往上冲的时候,忙得脚不沾地,家里十天半月见不着人影是常事,别说这样一家人围坐着聊天了,连顿热乎饭都难凑齐。 后来孩子们大了,像小鸟儿似的,翅膀硬了就往外飞,各自奔前程,聚少离多。 再后来,林铮出事……家里头那三年,空气都像是冻住了,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哪有过这样的热闹? 哪有过这样的笑声? 现在好了。 铮儿的腿好了,脸上又有了笑模样。 老天爷还送来了凝凝这么个贴心懂事的闺女(干闺女怎么了?在她苏婉云心里就是亲闺女!)。 看着眼前这灯火通明、笑语喧哗的景象,苏婉云觉得,这日子啊,总算是熬出了头,又有了盼头,甜丝丝的滋味儿直往心窝里钻。 谢诗凝自己心里也暖融融的。 原本只是认个干亲,想着有个照应。 可这短短几天相处下来,林家人待她的那份真心实意,让她感觉真像回了自己家一样,自在,亲近,聊啥都投机,说啥都有人听。 连霍晋承那块出了名的“冷面硬石头”,在林家的饭桌上,也能被林铮那不着调的玩笑话逗得破了功,嘴角上扬,甚至低低地笑出声来。 这份温馨劲儿,让她几乎忘了时间,一眨眼,五天就溜过去了。 可惜,霍晋承的假期到头了,他得回部队报到。 临走前那个早上,天刚蒙蒙亮。 谢诗凝还迷迷糊糊睡着,感觉身边的床垫一轻。 她睁开眼,看见霍晋承已经穿戴整齐,军装笔挺,帽檐压得低低的,正站在床边低头看她。 “吵醒你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又把散在她脸颊边的碎发轻轻拢到耳后。 动作又轻又柔,跟白天那个冷峻的军人判若两人。 “嗯……”谢诗凝带着鼻音应了一声,伸手抓住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大手。 他的手心带着常年握枪磨出的茧子。 她贪恋地握紧了点,“路上慢点开。” “知道。你再睡会儿。”霍晋承反手握住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两下,“安心在这住着,有事就给部队打电话,或者找爸,大哥。”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眉头习惯性地微蹙,“按时吃饭,别贪凉,走路看着点脚下,累了就歇着,别逞强。钱不够了跟我说……” 那语气,活像个操不完心的老父亲。 谢诗凝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嘱咐,心里又甜又软,还有点想笑。 谁能想到,外面让人闻风丧胆的“冷面阎王”,对着她时是这副样子? “好啦好啦,霍团长,我都记着呢。”她晃了晃他的手,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你快走吧,别耽误了。” 霍晋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进心里。 最后,他弯下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克制又温存的吻,才直起身,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门轻轻带上,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谢诗凝听着楼下吉普车发动、开走的声音,心里头空落落的。 她摸了摸额头被他亲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她拉起被子盖住半张脸,闭上眼,想着他刚才那副千叮咛万嘱咐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这个大她十岁的男人啊,把所有的柔情和“唠叨”都给了她一个人。 霍晋承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个人坐不住了——纪宝珠! 整整五天! 五天没见着她的诗凝姐! 纪宝珠觉得自己那颗“迷妹”的心都快枯萎了! 在家里抓耳挠腮,干啥都没劲儿。 好不容易打探到可靠消息:霍阎王回部队了!诗凝姐还在城里林家! 纪宝珠就像被按下了启动键的小马达,“噌”地一下充满了电! 她问清楚林家地址,愣是踏上了“寻亲”之路。 等她一路打听到林家小院门口时,已经快到午饭点儿了。 小脸蹭上了灰,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两个小辫儿歪歪扭扭,鞋尖上也沾了点泥巴。 “诗凝姐——!!!” 第105章 吃饱 门刚被苏婉云拉开一条缝,纪宝珠那标志性的破锣嗓门儿就嚎了进来,震得门框都跟着抖了三抖。 她一眼瞅见站在客厅里的谢诗凝,眼睛“唰”地亮了,声音又甜又腻还带着浓浓的委屈: “诗凝姐!我可想死你了!五天!整整五天啊!你知道我这五天是怎么过的吗?度日如年!比三年还长!呜呜呜……”那架势,活像一只被主人狠心抛弃了八百年的小奶狗,终于历尽千辛万苦找回了家。 刚好是午饭点儿,苏婉云一看是纪宝珠这丫头,乐了,赶紧热情地招呼她留下吃饭。 纪宝珠一听,眼睛“噌”地一下比刚才还亮,那点“相思之苦”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 她跟苏婉云熟得很,以前住一个大院的时候,苏婉云还经常给她扎小辫儿、塞糖吃呢。 所以在林家,纪宝珠那是一点不拘束,自在得很。 饭桌上,纪宝珠更是把“迷妹”属性发挥到了极致。 她紧挨着谢诗凝坐下,自己碗里的饭顾不上扒拉两口,一双筷子忙得飞起,目标全是谢诗凝的碗: “诗凝姐!快尝尝这个鱼!苏姨烧的鱼可鲜了,一点腥味儿都没有!补脑子!你得多吃点!” “诗凝姐!这个鸡蛋羹!嫩得跟豆腐脑似的!淋了香油!香!对宝宝好!” “诗凝姐!再喝口这个汤!骨头汤熬的,放了枸杞红枣,暖暖胃!” 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诗凝姐长”、“诗凝姐短”,小嘴叭叭的,恨不得把这五天攒下的称呼一口气全补回来。 苏婉云端着一大盘油亮喷香的红烧肉从厨房出来,正好听到纪宝珠那一声声甜得发齁的“诗凝姐”。 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笑着打趣道:“哎哟,宝珠丫头,等等!你等等!我怎么记得……你今年有十九了吧?” 她放下盘子,故意板着手指头算了算,“没错,是十九!比我家凝凝还大一岁呢!你这左一个‘姐’右一个‘姐’的,叫得挺顺溜啊?按年纪,你该管凝凝叫‘妹妹’才对吧?” 咔嚓! 纪宝珠仿佛听到了自己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瞬间石化、然后裂开的声音! 她刚夹起来准备往谢诗凝碗里送的一大块红烧肉,“吧嗒”一声,直直掉回了盘子里,溅起一点油星。 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睛瞪得溜圆,嘴巴不受控制地张成了一个圆圆的“O”型。 我的个老天爷!她刚刚……刚刚都叫了多少声“诗凝姐”了?! 还是在偶像本人、偶像干妈面前?! 一股巨大的、名为“社死”的热浪,“轰”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上纪宝珠的脑门,烧得她耳朵根子都红透了,感觉头顶都要冒烟! 她猛地松开抱着谢诗凝胳膊的手,像被滚油烫到一样缩回来,小脑袋左看看右看看,眼神慌乱地在地上乱瞟,嘴里还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锄头呢……锄头在哪儿……我得赶紧挖个坑……挖个深点的坑……把自己埋了……没脸见人了……” 那副又羞又急、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钻进地缝里的窘迫模样,逗得苏婉云和谢诗凝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了好了,宝珠,快坐下!”谢诗凝忍着笑,拿出手帕给她擦擦嘴角沾上的油光,“叫啥都一样,就是个称呼嘛,别往心里去。” 她拉着纪宝珠坐下,顺手给她夹了一筷子青菜,“来,压压惊。” 苏婉云也笑着递过来一杯温水:“快喝口水顺顺!你这孩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一惊一乍的。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午饭继续进行。 被“社死”重击后的纪宝珠,化悲愤为食量,尤其对桌上那盆香飘四溢、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小鸡炖蘑菇发起了猛攻! 她在家里被她老娘严格控制饮食(美其名曰“保持身材好找对象”),馋肉馋得眼睛都快冒绿光了。 此刻,火力全开,筷子使得飞快,小嘴塞得鼓鼓囊囊,像只疯狂囤粮准备过冬的小松鼠,吃得那叫一个投入忘我,仿佛要把刚才那恨不得钻地洞的尴尬劲儿,都一股脑儿地吃进肚子里消化掉。 就在纪宝珠埋头苦干,跟一只油亮的鸡腿较劲,腮帮子塞得溜圆的时候—— “我回来了!哟,赶上午饭了?正好饿了!” 林铮那大嗓门儿洪亮地从门口传来,带着点运动后的微喘。 他刚在市医院做完今天的腿部康复复查,精神头看着很不错。 他走进饭厅,拉开纪宝珠正对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噗——咳咳咳!!!” 纪宝珠正奋力撕咬着鸡腿肉,猛一抬头看见对面坐下的林铮,吓得魂儿差点从嗓子眼儿飞出去! 嘴里的鸡肉混合着米饭粒,直接呛进了气管! 她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小脸瞬间憋得通红,眼泪不受控制地飙了出来! 更要命的是,惊吓过度之下,身体比脑子反应快! 她“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迅猛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她下意识地挺胸、抬头、收腹,双手“啪”地一声紧贴裤缝线,冲着对面的林铮就是一个标准的、带着饭粒油光的——“立正站军姿”! “报…报告林…林铮哥!鸡…鸡肉吃饱了!我很好吃!”纪宝珠脑子一片空白,被呛得七荤八素,凭着本能语无伦次地喊了出来。 喊完才猛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鬼话! 什么叫“鸡肉吃饱了”?什么叫“我很好吃”? 她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急得在原地直跺脚,小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像只被丢进开水锅的虾米,嘴里“是…是…是…”、“不是…不是…”了半天,愣是憋不出一个完整的解释,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眼看就要决堤。 谢诗凝看得目瞪口呆,随即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站起来拉着她坐下:“哎哟我的宝珠!快坐下!呛着没?顺顺气!” 她一边笑一边拍着纪宝珠的后背,“小哥又不是老虎,你怕他啥呀?看把你吓的!” 第106章 整懵 苏婉云也笑得肩膀直抖,赶紧倒了杯温水塞到纪宝珠手里:“快喝口水压压!慢点慢点,这孩子,在家饿着了?没人跟你抢!” 林铮也被纪宝珠这突如其来、惊世骇俗的“表演”给整懵了。 他看看纪宝珠那站得笔管条直、眼泪汪汪的狼狈样,再回味一下她那句石破天惊的“鸡肉吃饱了,我很好吃!”。 嘴角先是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再也忍不住,爆发出极其爽朗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纪宝珠!几年不见,你这本事真是见风长啊!都会‘自荐’当盘菜了?‘我很好吃’?嗯?”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拿起自己的筷子,慢悠悠地伸过去,夹起纪宝珠刚才吓得掉回盘子里的那块红烧肉,放进自己碗里,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行!那我今天可得多吃点‘很好吃’的肉!不能辜负你一番‘美意’!”说完,真的把那块肉塞进了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纪宝珠被他笑得无地自容,又被那“自荐当菜”的话臊得恨不得原地蒸发。 她捂着脸,带着浓重的哭腔哀嚎:“呜呜呜……诗凝姐……救命啊……我不活了……” 整个人像只受惊的鸵鸟,拼命往谢诗凝身后缩,试图把自己藏起来。 林铮看她那可怜兮兮又搞笑到家的样子,逗弄的心思更盛。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把脸一板,学着当年在大院里当孩子王时吓唬她的那种口吻,粗声粗气地命令道:“纪宝珠同志!立正站好!稍息!立正!向后——转!目标厨房!帮苏姨洗碗去!跑起来!省得你‘很好吃’地杵在这儿,影响我们吃饭的胃口!” 他一边说,还一边在桌子底下,用那条新恢复了不少力气的腿,踢了踢纪宝珠的鞋尖。 纪宝珠被他这“命令”吓得一哆嗦,差点真条件反射地原地转体往厨房冲。 等反应过来,又羞又气,躲在谢诗凝背后,只敢探出半个脑袋,气鼓鼓地瞪着林铮: “林铮哥!你……你腿好了就专门欺负人!跟小时候一样坏!一点都没变!” “哟嗬?还敢顶嘴了?” 林铮眉毛一挑,作势就要撑着桌子站起来,眼睛瞄向纪宝珠那两根因为慌乱跑动而有点松散的小辫儿。 “看来腿是好了不少,揪小辫儿的手感应该也找回来了!” “啊!不要!” 纪宝珠尖叫一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彻底缩回谢诗凝背后,两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头发,只留下一双惊恐的的大眼睛在外面,充满控诉地瞪着林铮。 那副“一朝被揪辫,十年怕林铮”的怂样,把一屋子人都逗得前仰后合。 饭桌上,林铮带着调侃的大嗓门儿,纪宝珠又羞又恼的抗议和哀嚎,谢诗凝忍俊不禁的劝解和笑声,苏婉云一边笑一边无奈摇头的慈爱,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热闹、呛人却无比真实的烟火气。 林家的这顿午饭,因为纪宝珠这个“活宝”的意外闯入和林铮的“恶趣味”,变得格外生动有趣,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窗外,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院子里,几只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 屋里的热闹喧嚣,衬得这小院格外温馨。 谢诗凝看着眼前这鸡飞狗跳又其乐融融的一幕,心里那点因为霍晋承离开而产生的淡淡离愁,也被这暖烘烘的烟火气冲淡了不少。 第二天,日头暖烘烘地晒着,林家大院门口扬起一小股尘土。 苏婉云扒着车窗,不放心地叮嘱:“凝儿,宝珠,你俩在家好好的啊!灶上砂锅里炖着老母鸡,火封着呢,饿了揭开盖儿热热就能吃。我跟你爸顶多两天就回!” “妈,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路上开慢点。”谢诗凝笑着应声,伸手替苏婉云把被风吹乱的鬓发捋到耳后。 “苏姨林叔一路顺风!”纪宝珠蹦跶着挥手,嗓门亮得像只小云雀,那股子活力劲儿能把阴天都驱散了。 吉普车“突突”地开远了。 谢诗凝心里盘算着事儿,对纪宝珠说:“宝珠,走,陪我去趟国贸市场拐角那家老手艺人铺子。我定做的摇篮,看编好没。下星期爸妈回京,我也该回军区了,要是好了正好捎回去,省得来回折腾。” “摇篮?给小宝宝的?”纪宝珠眼睛“噌”地亮了,像发现了啥稀罕宝贝,一把挽住谢诗凝的胳膊,“哇!诗诗你想得可真周全!”(自从知道谢诗凝年龄比她小,纪宝珠就非得叫“诗诗”,显得自个儿叫的与众不同。) “走走走!我还没见过老师傅咋编摇篮呢,是不是跟小鸟儿絮窝似的,又精巧又结实?” 俩人说说笑笑,踩着青石板路往国贸市场溜达。 阳光透过老槐树密匝匝的叶子,在地上洒下晃悠悠的光斑,空气里还飘着早点铺子没散干净的油条味儿。 刚到市场那个最热闹的丁字口,纪宝珠正歪着脑袋,活灵活现地给谢诗凝学昨天林铮哥怎么“欺负”她,差点把她逼得钻桌底,一个没留神,“哎哟!”跟对面一个走得风风火火的人影撞了个满怀。 “啊!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住!是我没看路!撞着您了!您没事儿吧?” 一个带着浓浓歉疚、甚至有点慌的女声立刻响起来,伴随着一连串恨不得把腰弯到地上的鞠躬道歉。 纪宝珠稳住身子,有点懵。 明明是自己光顾着说话撞了人,咋对方倒像是捅了天大的篓子,一个劲儿鞠躬赔不是? 还这么……标准又麻溜儿? 她赶紧伸手扶住对方胳膊:“没事没事!嫂子你别这样,是我没看路撞着你了,该我说对不住!嫂子你……” 看清那张脸,纪宝珠惊讶地叫出声:“咦?孟嫂子?!” 被叫孟嫂子的妇人抬起头,看清是纪宝珠,也是一愣,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不自在。 她下意识地左右瞄了瞄周围挤挤攘攘的人流,才挤出个有点干巴的笑:“是……是纪同志啊。您……您一个人来的?” “没呢,我陪诗诗出来的!”纪宝珠朝身边的谢诗凝努努嘴,热络地介绍,“诗诗,这就是常给咱部队送菜的孟嫂子,她家园子里的菜水灵着呢!孟嫂子,这是诗诗,霍团长的爱人。” 谢诗凝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冲孟嫂子点点头:“孟嫂子好。” 第107章 疑似 孟嫂子像是刚注意到谢诗凝,眼神在她脸上飞快地刮了一下,笑容更紧了,手指头不自觉地绞着打着补丁的衣角: “霍团长爱人……您好您好!真是……对不住,打扰了。”说完,又欠了欠身。 纪宝珠心直口快,顺嘴就问:“孟嫂子,今儿没去送菜呀?” 孟嫂子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眼神闪了闪,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藏不住的急: “啊……是,是。今儿家里……家里有点急事儿,菜……菜托隔壁老张帮忙送过去了。实在不好意思,让您惦记了。那……那我真得赶紧走了,家里事儿耽搁不起!对不住!对不住!” 话没说完,又匆匆对两人鞠了个躬,侧着身子像条滑溜的鱼,贴着人缝儿就钻走了,背影眨眼就被人潮吞没。 “哎?孟嫂子……”纪宝珠踮着脚尖望了半天,困惑地挠了挠自己那总是不太听话的小辫子。 “奇了怪了,今儿孟嫂子咋跟换了个人儿似的?往常在部队碰见我,能拉着我唠半天闲嗑儿,说她家园子里的黄瓜又长了一指长,谁家的芦花鸡下蛋最勤快,可热乎了。今儿咋跟……跟后头有狼撵似的,跑得那叫一个快?” 谢诗凝脸上的笑意早没了影儿,眉头轻轻拧了个疙瘩,目光像锥子一样钉在孟嫂子消失的那个窄巷口。 刚才孟嫂子侧身挤过时,她眼风一扫,清清楚楚瞅见对方裤脚和凉鞋中间露出的那截脚脖子——那两只大脚趾头,分明是朝外翻的! 那形状怪得很,压根儿不像干活磨的,更不像穿错了鞋能憋出来的样儿! 一股寒气“嗖”地从谢诗凝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上辈子在视频里看过的那些画面、资料里提过的细节,“呼啦”一下全涌进她脑子里:某些人骨子里带出来的那种鞠躬习惯……还有,那只有常年穿着夹脚趾的木头鞋(配着分趾袜)才会生生把脚趾骨头憋变形的样儿! “宝珠!”谢诗凝猛地攥住纪宝珠的手腕子,劲儿不小,声音压得又低又沉,带着不容商量的硬气,“听着!我觉着这个孟嫂子……不对劲!她八成是特务!” “啊?!”纪宝珠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满脸写着“不可能”,“特……特务?!诗诗,你……你没看走眼吧?孟嫂子她……她就一个送菜的可怜寡妇,男人、公婆都没了……”她本能地想反驳。 “宝珠!”谢诗凝打断她,眼神死死盯着她,又快又清楚,“信我!她那鞠躬太假了,根本不是咱这儿人道歉的样儿!还有她那脚趾头,那是穿夹脚鞋穿变形的!这太邪乎了!她刚才瞅见咱俩明显慌了神,而且她奔的那方向,压根儿不是回她家的道儿,是往城西那片荒地去的!” 纪宝珠看着谢诗凝那张异常严肃认真的脸,再想想孟嫂子刚才那躲闪的眼神、过分的“礼数”和逃命似的速度,心里那点对“可怜人”的同情心“啪嗒”一下就掉地上了。 她信谢诗凝,没二话!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小脸“唰”地白了:“那……那咋整?诗诗,咱……咱俩……” “跟上去!看看她到底往哪儿钻!”谢诗凝当机立断,拉着纪宝珠就朝巷口快步追,“小心着点,别跟太近,千万别让她瞅见!” 俩人再不敢吱声,屏住气儿,远远地吊在孟嫂子后头几十米。 越往前走,路两边的房子越破败,土坯墙裂着缝儿,茅草顶都塌了半边,路上的人也稀稀拉拉没几个了。 孟嫂子显然对这片熟得跟自己家炕头似的,脚步又急又快,三拐两绕就钻进了一条条窄得只能侧身过的小胡同。 “诗诗,这……这地界儿也太背了!”纪宝珠手心全是冷汗,死死抓着谢诗凝的胳膊,看着周围越来越荒凉的景象和远处隐隐约约露出来的黑黢黢的破砖窑。 “再往前蹽,都快到乱葬岗那片野地了!瘆得人头皮发麻!” 谢诗凝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鬼地方,荒草长得比人都高,废弃的破窑洞像张着大嘴要吃人的怪兽,太适合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了! 她猛地刹住脚,一把将纪宝珠拽到一堵半塌的土墙后头,猫着腰藏好。 “不行,宝珠!”谢诗凝看着纪宝珠的眼睛,语速飞快但每个字都砸得实实的,“前头太悬乎!我还怀着孕,跑不动也打不过,万一被他们发现,咱俩都得栽在这儿!得换招儿!” “啊?那……那咋弄?”纪宝珠真急了。 “你听我说!”谢诗凝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像是要把自己的力气和胆气都渡过去。 “你现在立马!马上!撒开丫子给我往林家跑!打电话!直接摇到部队,找你爸纪老,或者找霍晋承!林锐哥也成!告诉他们:城西乱葬岗方向,破砖窑附近,发现可疑分子孟嫂子!特征:送菜的妇人,见人就鞠躬,脚趾头外翻,走路鬼鬼祟祟!让他们火速派人来搜!就说是我说的,火烧眉毛了,快!” “那你呢?诗诗!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撇在这儿!”纪宝珠急得眼眶子都红了,声音带着哭腔。 “傻丫头!”谢诗凝眼神像定盘的星,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钉子,“你跑得快!回去报信儿比在这儿干瞪眼强一百倍!我会藏严实,继续盯着,但我保证,一有风吹草动立马躲得死死的,等你们带人来救我!还有……” 她飞快地从兜里掏出个小铁盒(里头是画草图用的炭笔芯),又“刺啦”撕下笔记本一角,用炭笔刷刷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箭头符号,一把塞进纪宝珠手里: “我会顺着路,在墙根儿、石头缝儿这些不起眼的地方,留这种记号!你带人回来,就顺着记号找!记住了,快一步就多一分活命的指望!跑!别回头!快!” 纪宝珠看着谢诗凝那不容分说的眼神,再看看手里那张画着箭头的纸片,一股从来没扛过的、沉甸甸的担子猛地压过了害怕。 她使劲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重重点头:“诗诗!你千万藏好!等我!我豁出命去也把救兵给你搬来!” 说完,她像只被老鹰盯上的小兔子,“嗖”地一下转过身,撒开两条腿,使出吃奶的劲儿没命地朝着来路狂奔! 那小身影在破败的巷子里闪了几下,就没影儿了。 第108章 哆嗦 谢诗凝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手轻轻按在微微鼓起的小腹上,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味儿的凉气,强迫自己那颗“咚咚”乱撞的心稳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目光像老鹰一样,再次死死锁定了远处荒草稞子里那个还在移动的灰布点——孟嫂子。 她猫下腰,捡起一块带尖棱的石片,在墙角最不起眼的泥地上,用尽力气刻下了一个清晰的箭头,箭头尖儿像刀子,直直戳向孟嫂子消失的方向…… 午后的日头还是懒洋洋地照着,可城西这片荒得鸟不拉屎的地界儿,空气像是冻住了,透着一股子冰碴子似的、让人喘不上气的紧巴劲儿。 那破砖窑黑黢黢的大口子,像一张不吭声的大嘴,等着吞下啥东西。 一场无声的追踪和一场抢命的救援,就在谢诗凝的决断和纪宝珠狂奔的脚步里,“刺啦”一声撕开了这死寂的晌午。 远处国贸市场隐约的吵闹声,这会儿听着,远得像隔着一座山。 手里的石片子又冷又硌手,她不停地往土墙根儿、碎瓦砾堆底下刻着箭头,一个接一个,指得明明白白。 这是给宝珠、给救兵、也是给她和孩子留下的一条活路。 每刻下一个,她心里就默念一句:快点,再快点! 破砖窑那个黑咕隆咚的大窟窿,就在前头不远了,像个藏在黑影里、饿急眼的狼崽子,瞅着就邪门儿。 孟嫂子一点没含糊,脚下“噌噌”快起来,眼神直勾勾地就奔那洞口去了。 谢诗凝心提到嗓子眼,刚想猫腰缩到一堆烂砖头后头,脚下猛地——“咔嚓!” 脆生生一声响! 像根冰锥子,狠狠扎破了这死寂的野地! 糟! 一块半截埋在土里、早就糟朽透顶的破瓦片,被她一脚踩了个稀巴烂! 这声儿,在空荡荡、没一丝活气儿的野地里,炸得跟摔了个炮仗似的! 前头走得飞快的孟嫂子,像被根看不见的钉子“哐当”一下钉在了原地! 猛地一转身! 那双平时总是耷拉着、透着股愁苦和畏缩的眼睛,这会儿在荒凉的地界儿,亮得吓人,跟淬了毒的针尖儿似的,带着一股子只有野物才有的警觉,“唰”地一下,死死钉在了谢诗凝藏身的那堵矮土墙后头! 谢诗凝浑身的血,“轰”地全冲上了天灵盖,紧接着又“刷”地一下凉到了脚底板! 她猛地缩回墙后,脊梁骨死死抵着身后冰冷的土坯墙,一动不敢动,连气儿都憋住了,心里头就剩一个念头:老天爷保佑,刚才是听岔了!听岔了! 可那脚步声,又沉又急,带着股明明白白冲她来的劲儿,“咚咚咚”地砸着地皮过来了!不是一个,是俩个! “出来!” 一个冰冷、硬邦邦、完全撕掉了“孟嫂子”平时那副温吞窝囊劲儿的女声响起来。 字是清清楚楚的普话,可那调门儿,听着就别扭,像照着书本一个字一个字硬抠出来的。 谢诗凝那颗心啊,真真儿是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隔着那堵矮墙,孟嫂子那双毒蛇似的眼睛,快把她扎穿了! 那催命的脚步声“咚咚咚”震得她脚下的地皮都在颤,眼瞅着就要堵到跟前儿了! “进去!进去!” 谢诗凝心里默念着意念。 眼前猛地一花,那股子呛死人的土腥味儿、后脊梁贴着土墙那透心凉的劲儿,“呼啦”一下全没了。 人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气猛地薅进了另一个地界儿。 脚下一软,她“噗通”就瘫坐在了那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草地上。 空气里是青草和湿润泥土混在一块儿的味儿,闻着让人心定。 “呼…呼哧…” 谢诗凝大口喘着粗气,胸口跟个破风箱似的,“呼啦呼啦”地起伏。 冷汗早就把里衣浸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背上,凉风一吹,激得她一个哆嗦。 心还在腔子里玩命地擂鼓,“咚咚咚”,震得她自个儿耳朵里嗡嗡响,太阳穴也跟着突突地跳。 “嘶…” 肚子里的小祖宗大概是让亲妈这一番折腾给闹腾着了,也可能是刚才那股子冰碴子似的杀气渗了进来,不安生地顶了几下。 谢诗凝疼得倒抽一口凉气,赶紧把手捂在微隆起的肚子上,轻轻揉着,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点后怕的颤音: “乖宝宝,不怕,不怕啊…咱躲进来了,没事儿了,真没事儿了…” 这惊吓来得太猛,肚子里也跟着翻江倒海似的。 谢诗凝不敢耽搁,撑着两条还发软的腿,挪到空间里头那汪清亮亮的水潭子边上。 这水,累了、吓着了、哪儿不得劲儿了,灌上两口总能缓过来。 她赶紧掬起一捧水,也顾不得啥形象了,头一低,“咕咚咕咚”就灌了下去。 冰凉清甜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到肚子里,那股子暖洋洋的劲儿立马就散开了,像是有只温乎的大手,把她紧绷得快要断了的筋、还有那抽抽着疼的小肚子,一点点给捋顺了。 谢诗凝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那颗差点从嗓子眼儿蹦出去的心,总算是“吧嗒”一声,落回了原处。 手脚也慢慢有了点热乎气儿。 “我的老天爷…可吓掉魂儿了…” 她拍着心口窝,后怕得不行,嘴里忍不住嘀咕。 “这个孟嫂子!刚在农贸市场见到的时候,对谁都不敢抬头,说话也轻声细语的,完全像个受气包。谁知道那全是装出来的!刚才她那眼神,简直像要吃人!说出来的话,字正腔圆,一点也没有我们这儿的本地口音。这演技要是用在舞台上,还真能把观众给唬住!” 她越想越觉得后脊梁发凉,这变脸变得,也太邪乎了! 躲在空间里,人是暂时安全了。 可谢诗凝那颗心,就跟吊在井口的水桶似的,七上八下,怎么也落不到实处。 外头现在是个啥光景? 孟嫂子发现她一个大活人“嗖”一下没影儿了,得是啥反应? 不得炸了窝? 宝珠那傻丫头,按着她刻的箭头追过来没? 可千万别傻乎乎地一头撞进那特务的网里去啊!那丫头莽莽撞撞的… 出去看看的念头,像个小火苗似的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噗”一口给吹灭了。 第109章 砖窑 不行!绝对不行!这会儿出去,万一那孟嫂子就猫在墙根儿底下守株待兔呢? 她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去跟那两个心狠手辣、一看就是练家子的硬茬子碰? 那不是英雄,那纯粹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 她得忍,得等! 等孟嫂子以为刚才听岔了,或者以为人早跑了,那股子绷紧的弦儿松下来再说。 她摸着肚子,感受着里面小家伙安稳下来的动静,强迫自己耐住性子。 --- (破砖窑外头) 外头,顶着“孟嫂子”那张老实人脸皮的女人(代号“灰鹊”),真就跟脚下生了根似的,钉在原地,纹丝不动。 脸上那点常年挂着的愁苦和怯懦,早刮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冻死人的警惕,还有一股子压不住的狠劲儿。 她耳朵尖着呢! 刚才那“咔嚓”一声瓦片碎响,又急又短,脆生生的,绝对不是野猫野狗能弄出来的动静!是人! “出来!” 她又吼了一嗓子,声音又冷又硬,跟冰碴子似的,字字都像拿尺子比着量出来的,哪还有平时那点温吞含糊的调门儿? 回答她的,只有荒草稞子被风吹得“呜呜”叫唤,还有远处国贸市场那点模糊得像是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喧闹,听着反而更衬得眼前这片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没动,那双眼睛像探照灯,更像是盯上了猎物的老鹰,死死锁着矮墙后面那片乱糟糟的地界儿。 刚才那种被人死死盯着的感觉,跟针扎似的,绝对错不了! 她朝旁边那个一直像个影子似的同伴(代号“哑钉”)一努嘴。 两人立刻猫下腰,一左一右,跟贴着地皮滑过去的壁虎似的,动作又快又轻,脚尖点地,半点声响没有,哪还有一丝一毫乡下妇人的笨拙? 矮墙后面,空空荡荡。 风卷着几片枯叶打旋儿。 只有一堆被踩得粉粉碎的朽瓦片儿,散在地上,像是什么东西被碾碎的骨头渣子。 还有……地上、墙角根儿、那些碎砖烂瓦的缝隙里,一道道用尖石头刚划拉出来的、箭头! 一个接一个,明晃晃地指着破砖窑那个黑黢黢的洞口! 像一串无声的告密者! “灰鹊”蹲下身,手指头捻了捻箭头刻痕里还带着新鲜湿气的浮土,眼神“唰”地一下,阴沉得能拧出墨汁来。 一股邪火“噌”地窜上脑门。 “尾巴!利索点,抹了!” “灰鹊”的声音压得极低,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股剐人的狠劲儿。 真是阴沟里翻船! 光顾着赶路,竟然让人在屁股后头缀了一路都没察觉! 这些箭头,就是明晃晃的路标! 是给追兵指路的催命符!大意了! 她那同伴“哑钉”二话不说,动作麻利得吓人,反手就从后腰抽出一把刃口磨得雪亮的短匕。 他也不言语,蹲下去就开始干活。 锋利的刀刃刮在夯实的土墙根儿上,发出“嚓嚓嚓”刺耳的刮擦声,几下就把泥地上新鲜的刻痕刮得稀烂。 脚尖踢起旁边的浮土,迅速覆盖上去,再用鞋底狠狠碾平,压实。 墙角缝隙里的箭头,他用刀尖一点点抠挖,再用手掌抹平。 动作又快又狠,几个喘气的功夫,那些箭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被翻动过稍新的泥土,混在旧土里,不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灰鹊”也没闲着,锐利的目光跟篦子似的,一遍遍扫过眼前这片狼藉的地面、矮墙的每一处坑洼、碎砖堆的每一个角落。 除了那堆碍眼的烂瓦片,啥也没有。 人呢?一个大活人,还能钻地缝儿里去了? 还是说……刚才那动静,就是故意弄出来引她分神的? 调虎离山? 一股子强烈的不安和被戏耍的怒火,像毒蛇一样缠上“灰鹊”的心头。 她“噌”地站起身,眉头拧成了死疙瘩。 不管刚才是人是鬼,这破砖窑,算是彻底馊了! 对方既然能留下记号,后面跟着的,指不定是啥硬茬子。 这地方不能待了! “窝子馊了!撤!” “灰鹊”当机立断,“走‘老槐树’那条道!” 她最后不甘心地又剜了一眼那堵空荡荡的矮墙,再看看“哑钉”手下那片几乎看不出破绽的地面,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毒汁。 这笔账,她记下了! 等揪出是哪个王八蛋在背后搞鬼……她嘴角往下狠狠一撇,扯出一个让人看了就脊背发凉的冷笑。 俩人再没半分犹豫,身子一矮,像是两道融入荒草和断壁阴影里的灰烟,掉头就走。 方向,正跟破砖窑那黑窟窿反着! 脚步又快又疾,带着一股子狼狈又狠戾的劲儿,眨眼间,就在乱草稞子和残垣断壁的掩护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这片被午后懒洋洋日头晒着的荒地,死寂一片。 那破砖窑张着黑黢黢的大口,像个沉默的怪物,啥也没捞着,风穿过空洞,发出低低的呜咽。 空气里那股子无形的、让人喘不过气的“紧巴劲儿”,像是又沉了几分,死死压着这片荒地。 --- (空间里头) 谢诗凝在空间里,感觉时间都粘住了,过得慢得要命。 每一秒都像在热锅上煎着。 她一会儿看看那汪清亮的水潭,一会儿又摸摸肚子,耳朵恨不得竖起来听外面的动静。 估摸着外头该消停了,她才小心翼翼地,分出一丝心神,像伸出根无形的、最细的线头儿,悄悄往外“探”。 外面静得吓人,只有风刮过荒草的“呜呜”声,跟鬼哭似的。 她刚才藏身的那堵矮墙后面,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都没一个。 她赶紧把“心眼”挪向地面——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 地上!墙角!她辛辛苦苦刻的那些箭头!全没了! 被抹得干干净净! 连点刻过的印子都难找! 地上只留下一片被粗暴翻动过的、颜色深浅不一的泥土痕迹,像一块难看的补丁。 “坏了!” 谢诗凝懊恼地捶了一下身边的草地,草叶子被她捶得蔫头耷脑,“这个孟嫂子!手脚也太快了!真够狠的!刮地皮呢!” 第110章 飞快 不过,当她的“视线”扫过地上那堆被踩得粉碎的瓦片时,心里又稍微松了那么一丝丝缝儿——至少,人没被当场摁住,没露馅儿,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赶紧把“视线”放远,急切地搜寻着,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一“看”,那颗刚落下一点的心,“嗖”地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儿,堵得她差点背过气去! 孟嫂子和那个一直没露正脸的家伙(她这才看清是两个人影),正朝着跟破砖窑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得飞快! 眼瞅着就要钻进前面那片更密、更深的乱草稞子和倒塌的房架子后面了! 那地方七拐八绕,跟迷宫似的! “糟了!她们改道了!” 谢诗凝急得手心直冒冷汗,黏糊糊的。 宝珠那傻丫头,要是按着原来的记号傻乎乎地追到破砖窑,那不得扑个空?干着急? 再一看那俩特务奔的方向,明显是往更荒僻、地形更复杂的地界儿去了! 这要是让她们钻进那片烂房子堆里,再想悄无声儿地跟上,难!比登天还难!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躲在这儿是安全,可安全顶个啥用?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特务(或者带着什么要命的东西)逃走吗? “得出去!必须出去!” 谢诗凝咬着下嘴唇,都尝到了一点咸腥味儿,强迫自己把那股子慌得想吐的感觉压下去,脑子飞快地盘算着,像架高速转动的纺车。 “她们刚清完痕迹,肯定防着后面有人追,心思都在屁股后头……我现在从这儿出去,位置偏,动作再轻点儿,跟猫儿似的,屏住气儿…兴许…兴许能成?” 她下意识地、带着点祈求似的摸了摸肚子。 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也感应到了她的决心和不安,刚才那点躁动平息了,安安稳稳的。 是那泉水起了效。 一股暖流和孤注一掷的勇气,从心底慢慢顶了上来,压过了恐惧。 深深吸了一口气,把空间里那股子让人安心的、带着青草甜味儿的空气都吸进肺里,谢诗凝眼神一凝,牙关紧咬—— 唰! 那股子带着土腥味儿的冰凉空气,和午后荒地那种死寂沉沉的压迫感,瞬间又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像掉进了冰窟窿。 她重新回到了那堵矮墙后面,身子微微弓着,像一头护崽儿又准备扑食的母豹子,目光死死锁定了远处那两个即将没入荒草深处的、模糊的灰色背影。 追!还没完!这场争分夺秒的跟踪,难度一下子拔高了不止一截! 但她没得选。 她弓着腰,贴着墙根的阴影,像一道无声的影子,追了上去。 --- (追踪路上) “灰鹊”和“哑钉”在荒草稞子和断壁残垣间穿行,速度快得像二道贴着地皮掠过的灰影。 二人都绷紧了皮,耳朵支棱着,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来回扫着四周的犄角旮旯,风吹草动都让他们肌肉瞬间绷紧。 “哑钉”走在最前头开道,他手里那把短匕一直没收回,反握着,刃口朝外。 遇到挡路的的荒草,他不是用手拨拉——那动静太大——而是直接用匕首贴着地皮,“唰”地一下,割断草茎,尽量减少晃动和声响。 遇到倒塌的土墙或者半人高的乱石堆,他像只成了精的山羊,脚尖在凸起的石头或土块上一点,身子就轻飘飘地翻了过去,落地跟片羽毛似的,一点声儿没有。 “灰鹊”紧跟在“哑钉”后头两步远的地方。 她的目光更多地在扫视后方和两侧的动静。 风掠过荒草,发出“呜呜”的颤音; 远处树枝上,几只麻雀“扑棱棱”突然惊飞; 更远点儿,不知哪家院里的狗,懒洋洋地“汪汪”叫了两声……这些平常的声响,都让她眼神瞬间锐利几分,脚步也会有那么零点几秒的凝滞,像被无形的线扯了一下。 刚才那凭空消失的跟踪者和地上的箭头,像根烧红的铁钎子烫在她心上。 她有种强烈的、野兽般的直觉,这事儿没完! 那堵空墙后面,肯定有鬼! 就在他们快要穿过一片被野酸枣树丛,包围的洼地时,走在最前的“哑钉”猛地顿住了脚步,手臂向后猛地一横,做了个极硬的“停止”手势,整个人瞬间伏低,几乎与洼地里枯黄的荒草融为一体,连呼吸都屏住了。 “灰鹊”反应快得像触电,立刻蹲下,把自己缩成一团,耳朵竖得笔直。 前方,隔着稀疏带刺的酸枣树丛,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几个男人大大咧咧、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说话声,打破了荒地的死寂: “…真他娘的晦气!这大晌午头的,热得狗都吐舌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让咱上哪逮‘耗子’去?” 一个声音抱怨着,嗓子有点哑。 “少叨叨两句!上头发话了,这片儿最近不太平,有生面孔瞎晃荡!特别是城西这片破窑烂地儿!” 另一个声音显得更沉稳,带着点小头目的腔调。 “能有啥耗子?鸟都不稀罕在这儿拉屎!我看就是上头发癔症,瞎折腾人…” 第三个声音嘟嘟囔囔,透着不耐烦。 接着是棍子敲打灌木丛的“哗啦”声,带刺的枝条被抽打得乱晃。 是民兵巡逻队!听动静,离他们藏身之处不过七八米远! “灰鹊”和“哑钉”飞快地交换了一个冰冷的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焦躁和杀意。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节骨眼上撞上巡逻队,简直是阎王爷催命! “灰鹊”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飘过来的劣质烟草味和汗酸味儿。 她的手,极其缓慢地按在了后腰一个硬邦邦的凸起上,眼神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河。 旁边的“哑钉”,握刀的指节也绷紧了,刀刃在阴影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寒光。 洼地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只剩下巡逻队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像鼓槌敲在“灰鹊”他们的神经上。 万幸,那几个民兵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地溜达一圈,抱怨归抱怨,脚步没停,骂骂咧咧的声音和身影渐渐朝着洼地另一侧、远离他们的方向远去了。 棍子敲打灌木的声音也远了。 第111章 咆哮 直到那脚步声和说话声彻底消失在风声里,“灰鹊”才极其缓慢地松开按在后腰的手,掌心一片湿冷的汗。 她朝“哑钉”打了个极其隐蔽的手势。 两人像从泥地里冒出来的幽灵,再次起身,动作更快更急,带着一股子劫后余生的戾气和急于摆脱的不安,朝着“老槐树”的方向潜行而去,迅速消失在更深的荒草和废墟阴影里。 --- (谢诗凝这边) 谢诗凝重新回到矮墙后,那股子冰冷的土腥味和死寂瞬间包裹了她,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压下心头的狂跳,强迫自己冷静得像块石头。 目光死死锁住远处那两个几乎要消失在荒草深处的灰点,不敢有丝毫犹豫和停顿。 追丢了,就全完了! 她学着“灰鹊”她们的样子,尽量伏低身体,让自己显得更小。 利用每一处断墙的阴影、每一个小土堆的背面、甚至一丛稍微茂密点的、能藏住半个身子的荒草作为掩护。 每一步都走得提心吊胆,脚尖先试探着落地,踩实了,感觉底下没东西了,才敢把整个脚掌放下去,再把重心一点一点、慢得像蜗牛似的挪过去,生怕再踩到一根枯枝、一块松动的石头。 汗水顺着她的鬓角、鼻尖往下淌,流进眼睛里,蛰得生疼,她也不敢抬手擦,只能用胳膊肘内侧的袖子飞快地蹭一下,眼睛还得死死盯着前头。 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要命的紧张气氛,又轻轻顶了她一下。 谢诗凝心里一揪,赶紧用手心隔着薄薄的夏衣安抚地揉了揉,心里默念,声音都带着点哀求:“好孩子,乖宝宝,再忍忍,再忍忍啊…咱不能放过那些坏蛋,不能让他们害人…” 追踪变得比想象的还要艰难十倍。 地上没了记号,她只能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那两个时隐时现、在荒草和断墙间跳跃的灰色身影,拼命记住他们拐弯的方向、选择的路线。 荒草太高太密,视线动不动就被挡住。 有时候只是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了一下,身体一晃,再抬头,目标就消失了! 那一刻,心就像猛地掉进了冰窟窿,浑身血液都凉了! 她只能凭着刚才那一瞬间的记忆和一点近乎本能的直觉,朝着那个方向拼命地小心追去,心提到了嗓子眼,耳朵里全是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喘息,直到眼睛再次死死捕捉到那抹要命的灰色,才敢把憋着的那口气重重吐出来,后背一片冷汗。 太阳毒辣辣地晒着,脚下的土路坑洼不平,布满了碎石和草根。 好几次她都差点崴了脚,全靠扶着旁边的断墙才稳住。 小腹也传来一阵阵隐隐的下坠酸胀感,提醒着她身体的极限。 她咬着牙,舌尖尝到一丝血腥味,强迫自己从空间里引了一小股泉水,含在嘴里,咽下去。 那股清凉滑过喉咙,暖意在肚子里散开,像给快要散架的身体注入了一股微弱但真实的力气,支撑着她继续往前挪。 她盯着特务消失的方向,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狠劲儿。 追!死也得追上去! 纪宝珠拼命跑向林家,一到林家,抄起那部黑色手摇电话,被纪宝珠摇得手柄都快冒烟了。 接线员刚接通部队总机,纪宝珠带着哭腔的尖嗓门就炸了过去:“接霍团长!快!要命的事儿!我是纪宝珠!找霍晋承!快啊——!” 电话那头一阵“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夹杂着模糊的转接喊话。 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着纪宝珠的心窝子。 终于,一个低沉的声音砸进耳朵,隔着线都能冻得人一哆嗦:“我是霍晋承。” “霍团长!是我!宝珠!”纪宝珠的眼泪“哗”地决堤了,嗓子抖得不成调。 “诗诗……诗诗她……出事了!在城西乱葬岗那片儿!废弃砖窑那儿!我们碰见送菜的孟嫂子,诗诗说她是特务!她让我跑回来报信,她自个儿……她自个儿留在那儿盯着了!我跑回来的道上,她肯定留了记号!你快去!快去救她啊!” 她颠三倒四,把谢诗凝交代的话一股脑倒豆子似的倒出来,最后那句“她自个儿留在那儿”带着撕心裂肺的恐惧,破了音。 电话那头,死一样的寂静。 连电流声都好像冻住了。 下一秒,霍晋承的声音猛地沉了下去,像暴风雨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闷雷,每个字都淬着冰碴子:“位置?特征?再说一遍!快!” 纪宝珠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强迫哆嗦的嘴唇把话又囫囵复述了一遍。 “呆在林家!等我!”霍晋承的命令像铁锤砸钉子,话音还没落,电话那头就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门板被踹飞了! 紧接着是沉重如鼓点般急速远去的脚步声,还有一声炸雷似的咆哮,震得听筒嗡嗡响:“警卫连!紧急集合!目标城西乱葬岗!全副武装!给老子跑起来!快!快!快——!!!” 通往城西的土路: 吉普车的引擎像头被激怒的野兽,嘶吼着冲出军区大门,卷起漫天黄尘,疯了一样扑向城里。 霍晋承死死攥着方向盘,手背上的青筋虬结暴起,指关节捏得泛白,像是要把那铁疙瘩捏碎。 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绷得像块石头。 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赤红的风暴,像是要把天地都烧穿。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画面:他的凝凝!他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肚子里揣着他们小崽子的凝凝!一个人陷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里! …… 车轮带着刺耳的摩擦声,霍晋承载着纪宝珠,猛地停在纪宝珠指着的那个三岔路口。 纪宝珠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跟着霍晋承跳下车,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霍团长!这边!诗诗肯定留记号了!她可聪明了!” 霍晋承一个字都没多说,大手一挥,身后如狼似虎扑下来的战士们立刻像出鞘的利刃,无声而迅猛地扑进那片荒凉破败的巷子。 第112章 搜寻 霍晋承像头搜寻猎物的鹰,目光锐利如刀,一寸寸刮过斑驳的土墙、散落的碎石、每一处可能藏匿线索的角落。 “团长!这儿!”一个眼尖的战士压低声音,指着墙角一处被泥土和枯草半掩着的刻痕,勉强能看出个箭头样儿。 可紧接着,旁边另一处更清晰的刻痕,却被人用石头或者鞋底子粗暴地刮花了! 只剩下几道乱七八糟的深槽,指向哪儿都看不出来了! “这边也有!被蹭糊了!” “这边!痕迹给抹平了!”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 战士们发现的几处记号,没一个完好的! 不是模糊不清,就是彻底毁得认不出模样! 霍晋承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子猛地攥住,狠狠一捏! 剧痛伴着灭顶的恐慌瞬间炸开! 记号毁了……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的凝凝暴露了! 她被那些畜生发现了! 那个可怕的画面瞬间撕裂了他的脑海: 他娇小的妻子,挺着肚子,孤立无援地面对着凶残的特务……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眼前发黑,几乎喘不上气。 他高大的身躯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一股腥甜直冲喉咙,又被他死死地、狠狠地咽了回去!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团长!”旁边的警卫员看着他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声音都变了调。 霍晋承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风暴被一种近乎恐怖的平静强行压了下去。 那平静底下,是沸腾的杀意和焚心蚀骨的疼。 “冷静……霍晋承,给老子冷静!”他在心里对自己狂吼,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凝凝和孩子在等你!等你去救他们!” 他强迫自己忽略心口那被生生撕裂的剧痛,强迫自己从那灭顶的恐慌里拔出神智。 他深吸一口气。 他猛地矮下身,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团长,一瞬间变成了老练的猎人。 目光如刀,仔细刮过地面、墙根、踩塌的草、石头上新鲜的刮痕。 “看这!”他嗓音沙哑,指着碎石堆旁一处不起眼的地方,“记号被搅花了,可草倒的方向,跟之前那个被破坏的箭头一致!” 他手一转,指向一块带棱角的石头,“这石头边沿有新蹭掉的泥,也是朝那个方向!”他的手指猛地一划,指向一条几乎被荒草吞没、通往深山的小路。 “还有,这根断枝——茬口是新的!” 他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搜!就顺着这个方向,扇形散开!盯死所有新脚印、踩断的草、动过的石头!快!” 战士们像骤然上紧发条,沿着荒径快速推进,空气里只剩下脚步刮过草叶的窸窣响。 谢诗凝觉得自己快散架了。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 肚子里沉得像坠了块实心铁,拼命往下扯,腰眼又酸又麻,仿佛有根锈钉子在里面拧。 冷汗糊了满脸,碎头发黏在额角,又痒又腻。 嗓子干得冒烟,每一次呼吸都拉得喉咙生疼。 “撑住…再撑一会…”她咬紧牙关,下唇被咬破,一股铁锈味漫开。 她缩在半人高的野蒿草后,草叶边缘的小锯齿刮得胳膊生疼。 她拨开草秆,死死盯住前方几十米外—— 乱石和灌木间,那两个穿灰布褂子的女人,孟嫂子和那个闷葫芦似的哑钉,正泥鳅一样往前窜。 操!这俩警觉得吓人。 好几次她们脚步刚缓,孟嫂子就毫无征兆地刹住,脖子一扭,毒蛇似的眼神冷冷扫回来,刮过每一片草丛、每一道石缝。 每次谢诗凝都心头猛缩,像被冰手攥住,气憋在嗓子眼,汗毛倒竖,冷汗哗地透出衣衫。 肚子里的小家伙也被惊动,不安地拱动,顶得她小腹发紧发酸,几乎哼出声。 “乖宝…别动…求你了…”她无声哀求,手心轻轻按在微凸的小腹上。 她太清楚自己现在什么状况: 笨重得像头怀崽的母熊,挪一步都难。 稍微弄出点动静,踢到石子,晃了草叶,就可能暴露。 怕!怕得要死! 怕那毒蛇般的眼睛,怕那冷冰冰的刀子,怕伤到肚子里的孩子。 那恐惧像黏腻的鼻涕虫,糊在心口,堵得她难以呼吸。 可不跟了? 这念头刚冒头,就被她狠狠掐灭。 放跑她们? 绝不可能! 她一个从后世来的人,太清楚放走一个带着任务的特务意味着什么——那不是丢东西,是捅破天! 孟嫂子那副火急火燎亡命奔逃的架势,瞎子都看得出她身上背着“加急任务”! 不是送情报就是搞破坏! 万一她们接头成功? 目标是炸桥? 毁路? 还是针对某个人? 谢诗凝脑子里闪过孟嫂子在农贸市场低眉顺眼的窝囊样,再对比刚才那要吃人的眼神,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种毒蛇,放跑了就是在炕头底下埋炸弹! 不知什么时候就炸得血肉横飞!这责任,她担不起,这十里八乡的老百姓更担不起! “跟!豁出命也得跟!”这念头像烙铁烫在心尖。 一股犟劲顶上来,硬生生压住噬骨的恐惧。 她男人是霍晋承! 是顶天立地的军人! 她不能给他丢人! 她看见了,就不能当瞎子! 就算她只是个拖着笨重身子的弱女子。 趁孟嫂子她们再次转身加速的间隙,谢诗凝咬紧牙,强忍浑身酸软,手脚并用从蒿草后爬出。 她没直腰,飞快挪到旁边一块风化发黑的大石头后。 石头颜色深,不显眼。 她手在地上乱摸,抓起一块带尖棱的碎石,用尽力气,在石头底部生着青苔的凹坑里,“哧啦”划了几下——一个歪扭却箭头清晰的记号! 刻完这几下,她胳膊发软,眼前发黑。 一秒不敢耽搁,她手脚并用爬开,缩进一丛肥硕的鼠曲草后。 就这么点工夫,她累得像跑完十里地,胸口呼哧喘气,心在嗓子眼狂跳,震得耳膜嗡嗡响。 “晋承…你得看见…一定得看见…”她大口喘气,心里拼命求告。 这是第几个记号? 她记不清了。 每刻一下都像把命别在裤腰上。 可她必须留! 这是给霍晋承指的路,是她和孩子唯一的活路! 她不敢多歇,一咬牙,塌下腰,把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笨拙又固执地借着乱石荒草的掩护,朝那两道快要消失在山缝里的灰影,跌跌撞撞追去。 脚下碎石硌得生疼,全然不顾。 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烧得滚烫:盯死她们!活着出去! 第113章 记号 (霍晋承与搜索小队) “团长!看这!”战士压低声音喊,抑制不住兴奋,手指戳着前面一片明显踩倒的茅草。 草倒伏的方向清晰指向一条更窄、被野蔷薇和荆棘封住大半的山沟入口。 霍晋承大步跨过去,高大身躯蹲下稳如铁塔。 长茧的手指捻了捻刚折断草茎渗出的汁液,又仔细看旁边松泥地上半个模糊却崭新的鞋印边——不是部队胶底! 他眼神骤利,声音沉得像铅:“方向没错!是她们!跟紧!注意脚下,别让刺藤刮出响动!”他边说边用刺刀鞘小心拨开荆棘。 战士们精神一振,动作迅捷轻巧,像贴地潜行的山猫,无声摸进山沟。 霍晋承打头,脸绷得如冻硬的青石,嘴唇抿成冷线。 只有紧贴他的警卫员小张看见团长鬓角渗出的汗凝成冷雾,还有他按在枪柄上的手,指关节绷得死白。 他的心从接到电话起就被铁爪攥住,越攥越紧,绞得五脏六腑生疼,喘不过气! 他的凝凝!怀着孩子!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追凶! 脑子里稍晃过那些画面——她摔在乱石堆、被那毒妇发现、冰冷的刀子……一股混杂恐慌和剧痛的邪火就在他胸腔炸开,烧得喉咙发腥,又被他用铁意志死死咽回。 他不能乱!他是主心骨,是找到凝凝唯一的指望!他乱了,凝凝就真完了! “稳住!霍晋承!给老子稳住!”他心里一遍遍吼,每个字都带血。 他逼自己把所有翻腾的情绪压死在冷硬面具下,全副精神钉死在眼前每一寸土地、每一片叶子上。 他信凝凝,信她的机灵和拧劲,她肯定在给他留记号! 这念头是他现在唯一的稻草。 就在这时,后方山道猛地传来吉普引擎嘶吼,紧接着刺耳刹车声! 林铮那破锣嗓子带着火燎的急,炸雷般响起:“老霍!老霍!等等!等等老子!” 霍晋承猛回头。 林铮炮弹似的从吉普车跳下,手里死死拽着一条皮毛油亮、骨架精悍的狼青犬,正撒腿狂奔而来。 那狗眼神锐利,舌头耷拉,呼哧带喘,浑身透出发现猎物的兴奋。 “老霍!见你字条了!”林铮冲到跟前,气没喘匀就急吼吼说,“‘黑虎’我给你弄来了!从老李那好说歹说借的!这家伙鼻子灵得邪乎!快!快让它闻小妹贴身的东西!” 霍晋承眼里像骤然点了火! 他二话不说,手探进怀里,从贴胸口的军装内袋掏出一条素色手帕——凝凝给他擦汗的! 他一直贴心口放着! “黑虎!过来!”霍晋承嗓子哑得厉害,里面绷着快断的急切。 他蹲下身,把手帕凑到军犬湿漉漉翕动的黑鼻子前,“嗅!给我把她找出来!快!” 训练有素的“黑虎”立即把鼻子埋进手帕,鼻翼急促开合,喉咙发出低沉的呜噜声。 几秒后,它猛地扬头,狗眼精光暴射,尾巴上了发条般唰唰猛甩! 它丢开手帕,鼻子紧贴地面,焦躁地原地转了两圈,鼻翼剧烈抽动,锁定气味的源头。 突然! “黑虎”发出一声压抑却极度兴奋的短促汪呜! 狗头一甩,毫不犹豫朝着山沟更深、那条被荆棘封死的窄道方向,一头扎了进去! 它根本没走那勉强下脚的小径,而是仗着厚皮毛和惊人灵敏的鼻子,直接撞进旁边更密更扎人的灌木刺丛! “跟上它!”霍晋承噌地站起,声音因巨大的希望和激动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抖,眼里强压的风暴被瞬间点亮,“快!跟紧黑虎!注意脚下!” 战士们像打了鸡血,立刻转向,紧跟着在荆棘灌木中生生开道的军犬。 霍晋承一马当先,高大身躯爆发出惊人力量,胳膊挥开抽脸的枝条,大脚踩断挡路的枯枝,死死咬住黑虎矫健的身影。 那颗悬在油锅里煎着的心,随着黑虎坚定前冲的势头,终于尝到一丝带着刺痛的、久旱逢甘霖般的希望! “黑虎!快!再快!”霍晋承嗓子嘶哑得像砂纸磨过,命令不容置疑。 他紧跟在奋力开道的军犬后,手臂脸颊被刺条划出好几道血口,火辣辣地疼,却全然不顾。 黑虎亢奋到顶点,鼻子像高精探测器,贴地蹭过灌木叶,喉咙发出急切的呜呜,方向明确得像装了导航,直冲一个越来越陡的碎石坡! 突然,冲在最前的黑虎在坡上一片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荆棘丛前猛刹住! 它不再前冲,而是焦躁地原地转圈,鼻子疯狂嗅地,又扬头猛嗅空气,喉咙里的呜咽变成困惑急躁的嗷嗷声,尾巴甩动慢下,显得茫然失措——那股追踪了一路的气味,在这里凭空消失了! 霍晋承的心咯噔一沉! 凝凝的味道…断了? 就在这? 他强迫自己快炸的心冷静。 目光如精密扫描仪,一寸寸刮过这片区域。 荆棘有明显被踩踏、甚至利器劈砍的新鲜断口,断茬泛青白,指向更陡的上方岩带。 可黑虎偏偏在这迷了路!不对劲!太邪门! 就在他目光扫过旁边一块颜色深得发黑、布满风蚀孔洞的大岩石时,眼角猛地一跳! 那石头根儿底下,一个被阴影和几片枯叶半遮住的凹陷处,好像……有几道新鲜的、刻出来的白印子! 他一个箭步就蹿了过去,也顾不得地上的碎石块硌膝盖,单膝跪地,大手小心又迅速地扒拉开盖在上面的枯叶和浮土。 一个清晰的、用尖锐石头硬生生划出来的箭头! 箭头指的方向,赫然就是孟嫂子她们消失的那片陡峭、狰狞的岩石裂缝! 那刻痕的边缘还带着新鲜的石粉! 霍晋承的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把他冲垮的狂喜,混杂着撕心裂肺的心疼,像火山喷发一样,“轰”地冲垮了他强行筑起的冷静堤坝! 是他的凝凝!绝对是她!就在刚才,在那么要命的关头,她居然还豁出去,给他留下了这么明白的记号!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像两把烧红的刀子,狠狠钉向那片陡峭嶙峋的岩石裂缝方向。 眼里翻涌的赤红风暴瞬间被一种近乎实质的、焚尽一切的暴戾杀意取代! 第114章 感觉 他的凝凝,就在那儿! 离他不远了!他感觉到了! 他要把她完完整整地抢回来!用命护着! 谁他妈敢动她一根汗毛,他霍晋承活剐了他! 谢诗凝觉得自己快散架了。 脚底板火烧火燎地疼,每踩一步,都像有无数根小针狠狠扎进肉里,不用看也知道肯定磨烂了。 嗓子眼干得发黏,胃里空得直抽抽,一股说不出的累劲儿从骨头缝里往外钻,沉甸甸地坠着她每一根神经。 “不行了…真…真撑不住了…” 她背靠着冰凉粗糙的巨石,整个人滑坐到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大口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嗬嗬声。 东边天际,已经透出一点灰白,黎明快到了。 她一路追着孟嫂子(灰鹊)和哑钉那两条滑溜的泥鳅,钻进这片迷宫似的乱石堆。 眼瞅着他们像耗子一样,哧溜一下钻进了下面山脚一个极其隐蔽的石头缝里,那石头缝看着窄,里面黑洞洞的,似乎挺深。 她屏息凝神,趴在离洞口还有段距离的草窠子里,竖着耳朵听。 里头有压得极低的说话声,不止一两个! 借着微弱的天光,她眯着眼使劲瞧,洞口有人影晃了一下,腰间似乎别着个硬邦邦、反着冷光的家伙——是枪! 心,一下子沉到了冰窟窿底。 她一个揣着崽儿的人,赤手空拳,对上十几个揣着枪、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 这哪是跟踪,简直是给阎王爷送点心! 她不敢再往前凑一步,心砰砰直跳,脑子里飞快地盘算。 这洞口太刁钻,从下面看过去,她趴的地方就是个死角,容易被发现。 她咬着牙,忍着脚底钻心的疼,手脚并用地在嶙峋的乱石间攀爬挪动。 她得找个既能盯着洞口,自己又足够隐蔽的地儿。 她观察着地形,目光最终锁定了对面那座稍高些的山头。 那里视野开阔,居高临下,洞口那片区域尽收眼底,而且巨石林立,藏个把人太容易了。 就是爬上去…她低头看看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 她像只笨拙却异常执着的岩羊,借着石缝和草根,一点点往上蹭。 碎石硌着手心膝盖,汗水糊了眼睛,肚子里的宝宝似乎也被颠得不舒服,轻轻踢了她一脚。 她心里默念着“宝宝乖”,手上却不敢停,终于,气喘吁吁地爬到了山顶一块背阴的巨大岩石后面。 这里果然好! 洞口像个黑黢黢的窟窿眼儿,清晰地嵌在对面的山壁上。 她把自己缩在岩石的阴影里,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打着哆嗦,一半是累脱了力,一半是后怕。 山风一吹,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冷得她牙关都打颤。 “进去…必须进去缓缓…”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无法思考。 再待在外面,她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瘫倒。 眼前猛地一花,脚下坚硬冰冷的岩石触感瞬间消失,一股带着湿润泥土和青草清香的温暖气息包裹了她。 她又闪到空间里,那汪永远清澈见底的神泉就在眼前。 谢诗凝几乎是扑过去的,膝盖一软跪在池边,也顾不上别的,双手掬起一捧清亮甘甜的泉水,咕咚咕咚就灌了下去。 清凉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像久旱的田地终于等来了雨,一股奇异的暖流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嗓子眼那股黏糊糊的干痛立刻缓解了大半。 紧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双磨得血肉模糊的脚,慢慢浸入温热的温泉中。 “嘶——” 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爽感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火辣辣的刺痛像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迅速消退下去。 她又捧起水,用力抹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混沌发沉的脑子也清明了些。 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也终于安稳下来,轻轻拱了拱,像是在说“妈妈,刚才吓死宝宝了”。 谢诗凝心里一酸,隔着衣服轻轻拍了拍肚子,声音哑得厉害:“乖啊,不怕了…妈妈在呢…咱们安全一会儿了…” 拖着依旧疲惫但好歹缓过一口气的身子,她挪到旁边那片挂满果子的地方。 红彤彤的苹果,水灵灵的梨子,沉甸甸地坠着枝头,清甜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她摘了几个,也顾不上洗,靠着温泉池边坐下,小口小口地啃起来。 清甜的汁水在嘴里爆开,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滑进空荡荡的胃里,也慢慢驱散着身体的僵硬。 她不敢多吃,怕待会儿出去跑不动,勉强压下了那股抓心挠肝的饿劲儿。 就在这时!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猛地一抽! 一种极其模糊却又无比强烈的感应从空间传递出来——他来了!晋承来了!就在附近!很近!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像汹涌的海浪,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疲惫和恐惧! 谢诗凝蹭地一下站起来,手里的半个苹果啪嗒掉在地上也顾不上了! “出去!马上出去!” 她急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晋承找不到她,该急成什么样? 他肯定以为她和孩子……光是想象一下霍晋承可能承受的恐慌和痛苦,就让她比自己刚才面对枪口时还要害怕百倍、千倍! 她不敢再耽搁一秒,心念急转—— 唰! 冰冷的晨风带着露水的气息猛地灌进鼻腔,脚下是坚硬硌人的岩石,她又回到了那块巨石的阴影里。 脚底被空间的温泉泡过的伤口还有些隐隐作痛,但比起之前那钻心的疼,已经好太多了。 几乎是同时! “汪!汪汪汪!” 一阵清晰、急促又带着十足兴奋的狗吠声,从不远处的山坳里猛地炸响! 紧接着,是许多沉重、迅捷的脚步声,踩在碎石和枯枝败叶上,发出密集的“咔嚓”、“沙沙”声!还有刻意压低了、却异常短促有力的命令声:“这边!快!跟上!” 是部队!是晋承!他们真的找来了! 谢诗凝的心脏像被重锤擂响,咚咚咚地撞着胸腔,血液直冲脑门。 她差点就要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扑进那个她朝思暮想的怀抱里! 第115章 敬佩 但仅存的理智死死拽住了她——万一是特务的同伙呢? 万一…… 她死死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岩石边缘探出一点点,眼睛急切地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朦胧的、灰蓝色的晨光里,一道高大、挺拔、熟悉到刻进骨子里的身影,正以一种近乎狂暴的速度,拨开挡路的荆棘和横生的树枝,朝着她藏身的这块巨石猛冲过来! 那张平时让她觉得无比安心、棱角分明的脸,此刻绷得像块冻透了的铁,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线,眼底深处翻涌着骇人的赤红! 那是滔天的怒火和几乎要把他自己焚毁的恐惧! 他身后,跟着一群同样动作迅猛、杀气腾腾的战士,还有一条兴奋得直往前蹿的军犬! 是晋承!真的是他! 所有的委屈、后怕、孤军奋战的恐惧,还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谢诗凝的堤坝。 她再也忍不住,手脚并用地从岩石后面踉跄着扑了出来,用颤声轻轻唤道:“晋承——!” 那声音不大,沙哑得不成样子,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了霍晋承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霍晋承狂奔的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猛地顿住! 他循着那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声音猛地抬头望去,瞳孔骤然缩紧! 他的凝凝! 那个让他一天一夜找得心胆俱裂、魂飞魄散的凝凝! 就站在岩石边上! 她头发散乱,沾着草叶泥土,小脸白得像刚刷过的墙,嘴唇都没了血色,身上的衣裳皱巴巴、脏兮兮的,整个人狼狈得像刚从泥地里滚过。 可她还站着!她还活着! 那双望着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终于等到他、亮得惊人的光芒,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凝凝——!” 一声嘶哑到几乎失声的低吼,裹挟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几乎将他心脏撕碎的心疼,从霍晋承的喉咙深处猛地迸发出来!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几个大步就跨到了谢诗凝面前! 下一秒,谢诗凝整个人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带着硝烟尘土和汗味的巨大力量,狠狠拽进了一个滚烫坚硬的怀抱里! 霍晋承的双臂,如同最坚固的铁箍,死死地、紧紧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她勒在胸前! 那力道大得惊人,勒得谢诗凝肋骨生疼,几乎喘不上气,可她却觉得无比安心! 这就是她的天,她的地! “凝凝…凝凝…” 霍晋承的脸紧紧埋在她冰凉汗湿的颈窝里,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皮肤上,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一遍又一遍地、破碎地念着她的名字,像得了失语症的人只会重复最珍贵的音节。 谢诗凝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宽阔胸膛下,那颗心脏正以近乎疯狂的、擂鼓般的速度,咚咚咚地撞击着她的身体,那强劲的搏动震得她心尖都在发麻。 他箍着她的手臂,肌肉绷得死紧,同样在细微地、难以控制地颤抖着,无声地泄露着他内心那翻江倒海、几乎将他彻底淹没的恐惧和后怕。 一天一夜积累的所有委屈、恐惧与孤身犯险的绝望,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谢诗凝再也抑制不住,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臂,紧紧回抱住霍晋承结实的腰身,将脸深深埋进他沾满尘土、混合着硝烟与汗味的军装前襟。 她贪婪地呼吸着那独属于他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整个人无声地颤抖着,仿佛要将这些时日的所有坚持,都融进这个用力的拥抱里。 周围的战士们看到这一幕,都默契地停下了脚步,肃立在一旁,眼神复杂。 有找到人的如释重负,有对团长此刻失态的微微讶异,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沉甸甸的敬佩! 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谢诗凝那明显隆起的腹部和一身狼狈上。 一个怀着身孕的年轻女人,在这危机四伏的荒山野岭里,独自追踪两个穷凶极恶的特务整整一天一夜! 不仅没被发现,还能一路留下关键记号,甚至机敏地爬到对面山顶,占据了最佳监视点,找到了敌人的老窝! 这份胆气,这份韧性,这份临危不乱的冷静,让他们这些常年摸爬滚打的汉子都忍不住在心里竖大拇指! 霍晋承抱着她,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仿佛要把这一天一夜缺失的份量都抱回来。 这短暂的几十秒里,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松了一丝丝,但那深沉的恐惧和心疼却像烙铁一样烫在他心上。 他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用分开! 就在这时,怀里的谢诗凝突然动了动,挣扎着想抬起头。 霍晋承手臂下意识地一紧,生怕她又消失,紧张地低头,声音又干又哑:“凝凝?伤哪了?给我看看!” 他急切的视线在她脸上身上扫视。 谢诗凝抬起泪痕交错的脸,用力摇头,急急地指向对面山腰那个隐蔽的洞口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晋承!快!她们!孟嫂子那帮人!就在对面山脚那个石头洞里!我亲眼看见钻进去的!里面…里面有好多人!少说十几个!都带着家伙!有枪!” 她喘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担忧,“你们…千万要小心啊!” 霍晋承的眼神瞬间从极致的、几乎要将人融化的心疼,切换成冰冷刺骨的寒芒! 他锐利的目光像鹰隼一样,死死锁定了谢诗凝指的那个黑黢黢的洞口方向。 一股凛冽的、几乎实质化的杀意从他周身弥漫开来,连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冷了几度。 “嗯!知道了!” 他沉声应道,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硬沉稳,但那沉稳之下,是即将喷发的、能摧毁一切的熔岩。 谢诗凝见他应下,悬着的心才稍微落回肚子里一点点。 她松开抱着霍晋承腰的手,有些费力地弯下腰,从旁边岩石底部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其实是她刚刚从空间里快速转移出来的),抱出一小堆水灵灵、散发着诱人清甜香气的苹果和梨子。 “大家…都辛苦了…” 她的声音还带着微微的颤音,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有些虚弱。 “我…我早上躲在这儿,看那边有片野果子树,顺手摘了点…大家先垫垫?挺…挺甜的。” 她把水果往离她最近的一个年轻战士手里塞。 战士们都是一愣,看着团长夫人那苍白疲惫得仿佛随时会倒下、却还强撑着关心他们的脸,再看看怀里那明显新鲜得不像话、个头饱满、品相极佳的水果,心里都涌上一股暖流和说不出的滋味。 在霍晋承微微点头默许下,大家才纷纷低声说着“谢谢嫂子”,接过分了水果。 果子一入口,甘甜清冽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一股难以言喻的清爽感直冲脑门,仿佛连赶路奔波的燥热和疲惫都被压下去不少,精神头都跟着一振! 几个年轻的战士忍不住小声嘀咕:“嫂子,这果子真带劲儿!吃下去感觉腿都不那么沉了!” 第116章 遇上 霍晋承看着谢诗凝那张白得吓人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体,心疼得直抽抽。 这地方太危险,一秒都不能让她多待! “孙斌!” 霍晋承声音斩钉截铁,目光锐利地扫向自己的警卫排长,“你带两个最稳当的,立刻、马上,护送嫂子回林家!一根头发丝都不许少!听见没有!” “是!团长!保证完成任务!” 孙斌啪地一个立正,声音洪亮,立刻带着两个精干的战士走到谢诗凝身边,形成保护的姿态,“嫂子,我们走,这边。” 谢诗凝心里有万般不舍,有千种担忧,恨不得亲眼看着霍晋承平平安安。 但她知道自己现在这状态,留下就是最大的拖累。 她深深地看了霍晋承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担忧、叮嘱、牵挂,还有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你…你们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小心…小心点!” 她最终也只能担忧的叮嘱出这一句。 霍晋承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眼神坚毅如磐石,沉声道:“放心。在家等我。” 谢诗凝这才在孙斌和两名战士一左一右,一步三回头地,朝着下山的小路走去。 霍晋承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她消失在灌木丛后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一丝衣角。 他脸上的最后一丝柔和瞬间褪尽,眼神变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冰冷刺骨,杀气凛然。 他猛地转身,面对身后早已迅速集结、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的战士们,以及那条伏低身体、喉间发出低低威胁性呜咽的军犬“黑虎”,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 “目标,对面山脚山洞!确认藏匿敌特,携带武器,人数十余人!黑虎,盯死洞口!一队,左翼迂回,封死后路!二队,右翼包抄,切断一切退路!狙击组,寻找最佳射击位!其余人,跟我正面突击!记住!要活口!行动!” 最后一个字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 战士们如同蓄势已久的猛虎,悄无声息却又迅捷无比地朝着那个隐藏着致命威胁的黑洞扑去! 霍晋承一马当先,高大的身影在渐亮的晨光中拉出一道凌厉的剪影,带着一股碾碎一切的决绝气势! 他要趁敌特不备,迅速出击,一网打尽。 (山洞口,战斗结束后的短暂喘息) 霍晋承带着战士们扑向山脚那个黑窟窿似的洞口。 仗打得猛,结束得也快。 全亏了谢诗凝指路指得准,战士们冲得又凶又狠。 洞里那些特务还没醒过味儿来,就被按住了。 稀里哗啦一阵响动,枪栓声、喝骂声、肉搏的闷响,没几下就消停了。 十二个特务,捆得跟粽子似的,一个没跑,灰鹊孟嫂子和哑钉都在里头。 战士们手脚麻利地清点缴获:一百来支手枪,二百多杆长枪,一台黑匣子电报机,还有十几包沉甸甸、油纸裹着的炸药,好家伙,就这十几个人,藏着这么多家伙事儿,看来是憋着劲儿想搞大动作呢! 负责点数的排长脸上带着笑,声音都亮了几分:“团长!十二个,全在这儿了!电台一部,炸药十几包,长短枪一共382支!咱们伤了俩兄弟,皮外伤,不打紧!” 霍晋承紧绷的下巴稍微松了点,眼神却还跟刀子似的,挨个扫过俘虏和地上的家伙什,确认没漏网之鱼。 “好!收拾利索,把人看好,准备回营!” 他声音沉甸甸的。 战士们脸上挂着汗,也挂着笑,弯腰开始归置东西。 砰!砰砰砰——! 突然,一串又急又脆的枪声,像炸雷一样,猛地从山坳那头甩过来! 离得不远,正是谢诗凝下山的路! 霍晋承脸上的那点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一股子寒气从脚底板“噌”地窜到天灵盖,心口像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差点停了跳! “凝凝——!” 一声破了音的嘶吼从他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他自个儿都没听过的慌。 他像被火燎了尾巴的狮子,猛地一拧身,朝着枪响的地方就疯跑! “二班!跟我上!快!!” 后头几个战士反应更快,手里的东西一扔,抄起枪就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头扎进下坡的乱草窠子里。 (山坳里,命悬一线) 时间倒回去差不多半个多钟头。 排长孙斌,带着战士小张和小李,护着谢诗凝,慢慢往山坳下面挪。 谢诗凝脚底板没那么疼了,可肚子里揣着娃,人又累得快散架,走一步喘三喘。 山坳里树多草密,石头绊脚。 冷不丁,前头灌木丛“哗啦”一阵乱响,窜出五条人影! 两边都吓了一跳,撞了个正脸! 那五个,穿着山里人常穿的粗布褂子,可眼神凶得跟狼似的,动作快得很,腰里都鼓囊囊的。 一瞅见孙斌他们身上的军装和挎着的枪,对方脸色“唰”就变了! 领头的那个扯着嗓子就嚎:“是兵!干他们!” 话没落音,其中仨人已经“唰唰”从腰里拔出短枪! “趴下!护着嫂子!” 孙斌吼得嗓子都劈了,手比脑子快,一把将旁边的谢诗凝死命拽到一块大石头后面,自己身子一矮,手里的枪也响了! 小张和小李也麻溜儿地找掩护,“砰砰砰”地开火! 枪声一下子就把山坳的安静撕碎了! 子弹“嗖嗖”地飞,打在石头上崩起火星子,打在树干上“噗噗”响,木屑乱飞! 谢诗凝被孙斌结结实实挡在身后,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一下子浇透了全身! 她看得真真儿的,对面五个! 枪打得又凶又急! 自己这边呢? 满打满算四个人,能打的就孙斌他们仨,还得顾着她这个大肚婆! 躲进空间?念头一闪。 不行! 孙斌贴她这么近,她要是凭空没了,孙斌肯定会吓到,那地方更不能露! 可不躲,她就是个大累赘! 眼瞅着那帮特务仗着地形熟,你打一枪我打一枪,越逼越近! 子弹“噼里啪啦”打在石头上,压得孙斌他们头都抬不起来。 小张“嘶”地吸了口冷气,肩膀上被子弹犁开一道血口子,*装立马红了一片! 第 117章 活剥 “排长!顶不住了!压得太死!” 小李急得眼睛冒火,一边咔哒换弹夹一边咬牙还击。 孙斌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知道再耗下去,四个人全得撂这儿! 他猛地扭头,对着离谢诗凝最近、伤得轻点的小张吼:“小张!带嫂子!往后面林子里撤!快!我和小李顶着!快走!!” “排长!” 小张嗓子都哑了。 “执行命令!!” 孙斌吼声跟炸雷似的,探出半个身子,“哒哒哒”一梭子子弹泼出去,硬是把逼近的特务火力压回去一点。 小张一咬牙,抓住谢诗凝的胳膊:“嫂子!走!” 他几乎是半架半拖着谢诗凝,猫着腰,借着石头和树干的遮挡,没命地往后面更密的林子里钻。 --- 谢诗凝觉得肚子里像揣了个沉甸甸的石磨,每挪一步,都扯得腰胯生疼,肺里火烧火燎,喘气声又粗又急,像破风箱在胸腔里拼命拉扯。 每一次吸气,喉咙都干得发辣。 身后的枪声,噼里啪啦响得更密、更急了,像爆豆子一样砸在耳膜上,那是孙斌和小李在用血肉之躯替他们撕开一条血路! 子弹带着尖锐的哨音,“啾啾”地从头顶擦过去,那股子灼热的气流扑在头皮上,汗毛“唰”地一下全竖起来了,后脖颈子冰凉一片。 冷,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怕,心脏在腔子里擂鼓似的狂跳,撞得胸口发闷。 浑身都在打哆嗦,可牙关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儿,两条灌了铅似的腿,还是拼了命地往前迈,一步,又一步……不能停,停下来就是死,还有肚子里的孩子! 可那帮狗特务也贼精,分兵了! 两条黑影,像嗅着血腥味的鬣狗,死死咬在她们屁股后头。 动作快得吓人,窜高伏低,对这山沟沟里的犄角旮旯熟得跟自己家炕头似的。 七拐八绕,距离越缩越短,脚步声踩在碎石子上,“咔嚓咔嚓”的响动,像催命的鼓点,一下下敲在谢诗凝紧绷的神经上。 “站住!再跑老子崩了你!” 一声嘶哑的吼叫炸响,带着一股子亡命徒的狠戾。 谢诗凝眼角余光瞥见那个脸上爬着条蜈蚣似的刀疤的特务,狰狞地举起了枪口,黑洞洞的,直指着她! “趴下——!” 旁边的小张,嗓子都喊劈了! “噗嗤!” 一声闷响,像是钝器扎进了厚实的皮革。 子弹狠狠钻进了小张的大腿根! 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闷哼都没发全,“扑通”一声重重栽倒在地。 血,不是流,是“汩汩”地往外冒,瞬间就在他身下的碎石地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浓重的铁锈味儿猛地冲进鼻腔。 “小张——!” 谢诗凝脑子“嗡”的一声,身体比脑子快,下意识就弯腰想去拽他。 “别管我!跑啊!嫂子——!!” 小张疼得脸都扭曲变形了,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豆大的汗珠混着泥灰滚下来。 他挣扎着抬起手,看也不看,朝着追兵的方向,“砰砰”就是两枪! 枪口喷出的火光短暂地照亮了他煞白的脸,也稍稍阻滞了一下后面扑上来的黑影。 太晚了! 另一个特务,像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鬼影子,悄无声息地从侧面一片乱石堆后闪了出来! 距离近得可怕,也就几步远! 那冰冷的枪口没有丝毫晃动,直挺挺地指向了谢诗凝! 她正因小张为闪避而发生的猛烈冲撞,失去重心,踉跄着向后倒去。 “咚”地一声,她的后背重重撞上身后冰冷坚硬的岩石,震得碎石簌簌滚落。 脚下已是翻腾着灰白浓雾、深不见底的悬崖! 山风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呜呜”地嚎叫着,撕扯着她的头发和衣襟,刮得她摇摇欲坠。 巨大的绝望,像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来,瞬间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连心跳都似乎停滞了。 小张拖着那条血肉模糊的伤腿,徒劳地在地上扭动,想扑过来挡,可那距离,根本就是天堑。 “别动!动一下老子立刻送她见阎王!” 刀疤脸(就是刚才开枪那个)的枪口,像毒蛇的信子,猛地对准了谢诗凝的太阳穴! 他眼神里全是豁出一切的疯狂,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另一个特务的枪,也稳稳地指着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绝望喘息的小张。 谢诗凝的后背紧紧贴着那块冰冷刺骨的岩石,寒气透过单薄的衣衫,直往骨头里钻。 脚下,云雾翻涌,深不见底,仿佛一张巨兽贪婪的大口。 那“呜呜”的风声,像是死神的低语。 冰冷的绝望感,像无数根坚韧的藤蔓,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越勒越紧,让她喘不过气。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感到了这灭顶的危机,不安地躁动了一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吞噬一切的当口—— “凝凝——!!!” 一声撕心裂肺、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带着能把人灵魂都撕裂的恐惧和滔天怒火的吼叫,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猛地劈进了这小小的山坳! 霍晋承!是他! 他和几个战士,如同从地狱里冲出的煞神,猛地从侧面一处异常陡峭、布满碎石和荆棘的斜坡上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 尘土碎石跟着他们一起滚落。 霍晋承一眼就锁定了悬崖边上那抹熟悉的身影——被枪瞄准头,脸色惨白如纸; 地上,小张躺在血泊里,气息奄奄; 还有那个面目狰狞、的刀疤脸! 那一瞬间,霍晋承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巨响,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 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脚下踉跄了一下。 心口那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再用力撕扯,疼得他眼前发黑,喉头腥甜,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他的凝凝!他的孩子! “站住!都给老子站那儿别动!!!” 刀疤脸也被这突然从天而降的一群人惊得浑身一激灵,随即那疯狂更甚! 瞄准谢诗凝太阳穴上的枪口又往前狠狠一戳,手指死死扣在扳机上,青筋暴起,指节都发白了! 他冲着霍晋承的方向撕心裂肺地咆哮,唾沫星子喷溅出来: “再敢上前一步!立马让她脑袋开花!!” 那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疯狂而扭曲变调。 霍晋承的双脚,像是被无形的钉子牢牢钉死在了原地! 他眼珠子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死死地瞪着刀疤脸,那眼神凶戾得像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拆骨吸髓! 第118章 剧痛 (作者排雷:接下来会有虐点出没,宝宝们要注意哦!!!) 可他全身的肌肉都绷得像石头,连指尖都不敢动一下! 他怕,怕得要死! 怕那根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哪怕只是神经质地轻轻一抖……他的凝凝,他未出世的孩子,就会瞬间消失! “你想怎么样?!” 霍晋承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烧红的烙铁上滚过,从咬碎的牙缝里、从满腔的血沫子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那声音里,是能焚毁一切的怒火,也浸透了彻骨的冰寒,听在耳中,让人不寒而栗。 刀疤脸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是那种孤注一掷、彻底豁出去的亡命徒的狰狞: “听着!听清楚!第一,你们所有人,把枪!给扔喽!扔远点!第二,把后山山洞里关着的我们的人,全放了!一个都不能少!少一个……” 他狞笑着,那笑容扭曲得像恶鬼,枪口瞄准谢诗凝的太阳穴,“……老子就让这小娘们和她肚子里的小崽子,一块儿下去喝孟婆汤!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儿!快!!” 最后一声吼,破了音,带着歇斯底里的催促。 “不行!晋承!别听他的!!” 谢诗凝顾不得对着太阳穴上那冰冷的死亡威胁,用尽全身力气失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 “不能放!他们是豺狼!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他们会……” 砰! 刺耳到令人头皮炸裂的枪声,再次毫无征兆地炸响! 打断了她的嘶喊! “呃啊——!” 谢诗凝痛呼出声,身体猛地一缩! 刀疤脸这个疯子! 他竟然真的扣下了扳机! 子弹几乎是贴着她左臂外侧的皮肉擦过去! 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热剧痛瞬间撕裂了神经! 火辣辣的!皮开肉绽! 鲜血几乎是“噗”地一下,就从那道狰狞的口子里涌了出来,迅速染红了半截袖子,黏腻温热的液体顺着小臂往下淌,滴落在脚下的碎石上。 钻心的疼痛让她浑身剧烈一颤,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紧贴在冰冷的后背上。 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都在哆嗦。 “凝凝——!!” 霍晋承眼睁睁看着那鲜红的血从她纤细的手臂上涌出,看着那刺目的红色染透衣袖,滴落尘埃…… 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锋利的钩子狠狠剜掉了一块! 巨大的痛楚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浑身的骨头缝都在疯狂地打颤、哀鸣! 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牙龈都渗出了血丝! 一股暴戾到极致的杀意冲上头顶,他恨不得立刻扑上去,用最原始最残忍的方式,把那个刀疤脸撕成碎片! 碾成肉泥! 可他不能! 他只能像根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目眦欲裂地看着! 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掐破了皮肉,渗出血来,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那点皮肉之痛,比起心口那剜心蚀骨的痛,算得了什么?! 谢诗凝疼得眼前金星乱冒,手臂火烧火燎,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抽痛。 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她看着对面霍晋承那副痛不欲生、仿佛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崩塌碎裂的样子,看着他身后那些端着枪、双眼喷火、牙齿咬得咯咯响、却因为投鼠忌器而不敢有丝毫动作的战士们…… 再低头,看了一眼脚下那翻滚着灰白色浓雾、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深渊…… 一个念头,像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无比决绝地劈进了她的脑海! 她不能当这个累赘! 绝对不能! 不能因为她,逼着晋承他们把枪扔了! 那等于把所有人的性命,包括晋承的,都交到这群畜生手里,任人宰割! 不能因为她,让那些好不容易才抓住的、手上沾满鲜血的豺狼跑掉! 他们一旦逃脱,会害死多少无辜的人? 晋承会为此背负多大的责任和痛苦? 那会毁了他! 毁了他们为之奋斗的一切! 跳下去! 下面是万丈深渊,跳下去,九死一生……不,几乎是十死无生! 可是……她想到了空间! 那个如同最后稻草般的希望——她的空间! 如果……如果就在掉下去的那一瞬间,她能躲进去……也许……这是唯一的活路!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亿万分之一的指望! 就算……就算没成功,摔死了……那也总好过让晋承他们为了救自己,被这帮畜生用枪指着,最后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她死了,他们还能放手一搏,完成他们的任务! 没时间犹豫了! 刀疤脸的手指随时可能再次扣动扳机! 晋承他们多犹豫一秒,就多一分危险! 谢诗凝狠狠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和尘土气息的冷冽山风,强行压下手臂那钻心的剧痛和一阵阵袭来的眩晕。 她努力地、极其艰难地稳了稳被山风吹得摇晃的身体。 然后,她抬起脸。 泪水早已糊了满脸,混合着汗水、灰尘和血污,狼狈不堪。 可那双眼睛,却在泪水后面,亮得惊人! 像两颗燃烧到极致的星辰。 她深深地、深深地望向霍晋承。 那眼神里,翻涌着千般不舍,万般眷恋,像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有诀别的痛楚,像钝刀子割肉; 最后,所有的情绪,竟奇异地沉淀、凝聚,化作一丝带着无比决绝的温柔。 她甚至,对着他,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努力地、艰难地,扯动嘴角。 她笑了。 一个极其短暂、极其微弱,却比任何嚎啕痛哭都更让人心碎、更让人肝肠寸断的微笑。 “老公……” 她用尽最后的气力,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被山风一吹似乎就要散了,却又无比清晰地、带着她所有的爱恋、牵挂和不舍,飘进了霍晋承的耳朵里,直直钻入他的心底,“……你,一定要……好好的。”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话音未落! 就在霍晋承的瞳孔骤然缩紧、缩成两个针尖般大小、里面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和毁灭性的预感激得一片空白的瞬间! 第119章 绝望 就在刀疤脸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无尽温柔与诀别的笑容和称呼弄得一愣神、扣着扳机的手指都下意识松了一刹那的瞬间! 谢诗凝猛地一拧身! 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义无反顾、向死而生的决绝,朝着身后那云雾翻腾、仿佛通往地狱深渊的悬崖,纵身跃下! 她的身体,像一片在狂风中彻底失去了依托的枯叶,又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儿,带着左臂那抹刺目的鲜红,朝着那无底的黑暗,直直坠落! 宽大的衣襟被风鼓起,猎猎作响,长发在风中狂舞。 坠落,只在眨眼之间。 翻滚的、浓得化不开的灰白色雾气,像一张巨大的、贪婪的嘴,瞬间就将那抹纤细的身影彻底吞噬! 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不——!!!!!!!!!!!!!!!!!!!!!!!!!!!!!!!” 霍晋承的嘶吼声,如同九幽地狱里传来的、被活生生剜了心、抽了魂的凶兽发出的最后、最凄厉、最绝望的悲鸣! 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与痛苦,足以撕裂天空,震碎大地! 瞬间响彻了整个死寂的山谷! 连呼啸的山风似乎都被这惨烈的嘶吼冻结了一瞬! 他亲眼看着! 眼睁睁看着! 那抹刻在他骨血里的身影,带着手臂上那片灼痛他双眼的猩红,像一道坠落的流星,朝着那深不见底、翻滚着死亡气息的深渊,直直落下! 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被那无情的、冰冷的浓雾彻底吞没! 那一瞬间,霍晋承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所有的声音——呼啸的风声、战士们惊骇的抽气声、特务们那微不足道的叫嚣声——全都消失了,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死寂的嗡鸣。 所有的色彩——青灰色的岩石、深绿色的灌木荆棘、刺目的猩红血迹、甚至天空的蓝色——都在他眼中褪去,变成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惨白。 他感觉不到山风的冰冷,感觉不到指甲掐破掌心的锐痛,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 只有心口那里,空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呼呼漏着刺骨寒风的黑洞! 那黑洞吞噬了他所有的知觉、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希望!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抹飞速下坠的身影在无限循环、放大! 只剩下一个念头,一个疯狂到极致的念头——抓住她! 跟着她跳下去! 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的凝凝! 他的孩子! 不能让他们孤零零地在下面! 不能! 在谢诗凝身影被浓雾彻底吞噬的零点一秒! 霍晋承彻底疯了!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怪响,身体里爆发出远超常人的恐怖力量,“嗷”的一声震天咆哮,猛地就挣脱了旁边一直紧张地盯着他、试图拉住他胳膊的两个战士! 他像一颗被点燃了引信、不顾一切射向毁灭的炮弹,朝着悬崖边猛扑过去! 脑子里只有一个指令:跳下去!抓住她!死也要死一块儿! “团长——!!!” “霍团长——!!!” 他身后的几个战士,魂儿都吓飞了! 离他最近的两个,完全是凭着战场上无数次生死搏杀练就的本能,在霍晋承的脚尖已经悬空、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悬崖的生死关头,像两道不顾一切扑向失控列车的铁闸,猛地从侧面狠狠撞了上去! 一个用尽吃奶的力气死死抱住他的腰,另一个更是直接扑倒在地,双臂铁箍般死死抱住他的一条腿! 身体死死抵住地面,用上了全身的重量和力气,拼命地往后拖拽! 碎石被他们的鞋底蹬得“哗啦啦”乱滚! “撒手!放开老子!!凝凝!!!” 霍晋承彻底变成了一头癫狂的凶兽! 他发出非人的咆哮,双眼赤红如血,几乎要滴出血泪! 他疯狂地扭打、挣扎! 那力气大得骇人,拖着两个精壮如牛的战士,竟硬生生地往前滑! 他的指甲在战士的手臂上、肩膀上疯狂地抓挠、抠挖,瞬间留下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他却浑然不觉! 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绝望地瞪着悬崖下方那翻滚的浓雾,仿佛要将那片吞噬了他妻子的虚空瞪穿! 那眼神里,是毁天灭地的疯狂,是深不见底的绝望,最终,只剩下一种彻底的空洞和死寂,仿佛灵魂已被一同带走。 那个刀疤脸特务,在谢诗凝决然跳下去的瞬间也彻底傻眼了,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这个看着柔弱不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竟然有如此狠绝的勇气。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足够了! “砰!砰!” 两声干脆利落、饱含着无边怒火和杀意的枪响, 几乎同时炸裂! 早就憋足了劲、眼睛通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战士们,根本不需要任何命令,手中的枪就喷出了复仇的火焰!子弹精准地钻入目标! 刀疤脸和另一个特务,额头上瞬间爆开两朵刺目的血花,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像两截被砍倒的朽木,直挺挺地栽倒在地,脸上还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枪声的回音在山谷里回荡,随即被更大的死寂吞没。 山坳里,只剩下霍晋承那如同濒死野兽般、一声声泣血般的、绝望到极致的嘶吼还在疯狂地回荡。 和他那被两个战士死死压在冰冷碎石地上、身体却依旧像离水的鱼一样疯狂扭动挣扎、一只手臂拼命地、徒劳地朝着悬崖方向伸着、五指箕张,仿佛想抓住那早已消失的幻影的身影。 那一声声绝望到骨髓里的悲鸣,像无数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每一个战士的心窝。 这些在枪林弹雨里都未曾变色的铁血汉子,此刻眼眶都红了,喉头哽咽,死死咬着牙关,才能忍住那翻涌上来的酸楚。 他们死死压着他们敬爱的团长,看着他痛苦得几乎碎裂的样子,感受着他那非人的挣扎力量,心也跟着一起被碾碎。 悬崖之下,浓雾依旧在不知疲倦地翻滚、涌动,无声无息,冷漠地吞噬着一切。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追逐、那惨烈的枪声、那绝望的坠落、那撕心裂肺的悲鸣…… 都只是一场虚幻而残酷的噩梦。 只有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血腥味,和地上那几具冰冷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惨烈现实。 --- 第120章 冰冷 (空间内,剧痛与抉择) 谢诗凝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世界猛地向上抽离! 山风像无数冰冷的手,狠狠撕扯着她的头发和衣服,胃一下子顶到了嗓子眼。 完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另一个更强烈的念头瞬间炸开——进去!快进去! 眼前猛地一花。 刺骨的山风、失重的恐惧、翻滚的灰白云雾,全没了。 一股熟悉的空气涌进鼻腔。 是她的空间!她进来了! 可这念头刚闪过,身体就狠狠砸了下来! “砰——!” 一声闷响,结结实实,震得她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耳朵里嗡嗡乱响。 后背和屁股像是被大铁锤狠狠抡了一下,骨头缝里都透着酸麻剧痛,五脏六腑好像被震得挪了位,一股腥甜味儿直冲喉咙。 “呃啊——!”她痛得蜷缩成一团,冷汗“唰”地一下冒出来,浸透了衣服。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肚子里猛地一抽!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狠狠地往下拽! 尖锐的、撕裂般的绞痛毫无预兆地爆发,从小腹深处迅速蔓延开。 “宝宝!”谢诗凝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到了冰窟窿里! 她双手死死捂住微耸的肚子,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一样从头浇到脚,四肢瞬间冰凉发麻。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心慌的坠痛,一阵紧过一阵。 眩晕感像黑色的浪头,凶猛地拍打着她的意识堤坝,要把她拖进黑暗。 不行!不能晕!绝对不能待在这儿!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前一秒,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混沌的黑暗——霍晋承! 他肯定疯了! 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冲下悬崖来找她! 她几乎能“看到”那个画面:他带着人,满身泥土和伤痕,像头发狂的狮子,在崖底疯了一样地搜寻。 可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她的尸体,没有她的踪迹……他会怎么想? 她和孩子……尸骨无存? 这个念头带来的恐惧,比身体的剧痛还要猛烈百倍,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而且……宝宝! 这绞痛……空间再神奇,它也变不出一个产科医生来救命啊! 对霍晋承的牵挂和对孩子安危的恐惧,硬生生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灭顶的眩晕。 谢诗凝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一股铁锈味瞬间在嘴里弥漫开,剧痛让她精神猛地一振。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那一点点力气,几乎是凭着本能嘶吼——出去!快! (悬崖下,绝望中的一丝微光) “团长!团长你醒醒!!”排长孙斌嗓子都喊劈了,整个人像秤砣一样死死挂在霍晋承后背上,两只胳膊铁箍似的勒住他的胸膛。 另外两个战士也扑了上来,一个抱腿,一个按肩膀,五个人用尽全力才勉强把那个像炮弹一样要往悬崖下冲的男人死死摁在崖边。 “放开我!!”霍晋承的嘶吼完全变了调,像受伤野兽的嗥叫,每一个字都浸着血和绝望。 他眼前全是刚才那幅画面:谢诗凝手臂上那片刺目的红,还有她跳下去前,最后看向他的那一眼——温柔得让人心碎,又决绝得让他肝胆俱裂! 那画面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他的脑子里、心上,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 “凝凝在下面!她等着我!放开!!”他目眦欲裂,眼白上全是骇人的血丝,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五个壮小伙都几乎要被他掀翻。 碎石在他疯狂的挣扎下簌簌滚落深渊。 “团长!!”孙斌猛地爆出一声炸雷似的吼叫,几乎要把自己的喉咙撕裂,“你他娘的给老子听清楚!!” 他死死盯着霍晋承那双被绝望烧红的眼睛,一字一顿,像用锤子敲进他脑子里:“嫂子!现在!就在下面!她可能还活着!也许被树杈子挂住了!也许掉在哪个草窝子里了!她正等着你去救她!就等着你霍晋承去救她呢!你在这儿跟老子耗着,跟石头较劲,嫂子才真他娘的没活路了!!!” “等着我……救她……”孙斌这炸雷般的话,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猛地刺穿了霍晋承脑中那片浓稠得化不开的绝望黑雾。 一丝微弱的光透了进来。 是啊……凝凝跳下去了……可是……万一呢? 万一老天爷开了眼,万一山神发了慈悲,可怜他霍晋承,可怜他们那还没见过天日的孩子……万一凝凝命不该绝,就在下面某个地方,还留着一口气,正等着他呢? 等着他这个男人,她的丈夫去救她! 这个“万一”,像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点燃了霍晋承心底几乎熄灭的火焰。 不能放弃! 一丝一毫都不能! 凝凝在等他! 他们的孩子在等他! “对……下去……找凝凝……”霍晋承眼中的疯狂血光褪去了一丝,被一种近乎偏执的、不顾一切的急切取代。 他猛地一挣,不是发怒,而是要抢时间! 他趁孙斌等人说话愣神、手稍松懈之际,猛一甩手,使得五人全都一个趔趄。 他甚至没看一眼旁边那个被击毙的特务,也没工夫去问小张的伤怎么样了(另一个战士正手忙脚乱地给小张胳膊缠纱布),身体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射向了悬崖边缘! 哪里还顾得上找什么稳妥的下脚点? 霍晋承看准一块风化的、凸起的岩石,布满青苔,湿滑无比,他连手套都来不及戴,五指如钩,带着一股狠劲狠狠抠进岩石的缝隙里! 尖锐的棱角瞬间割破了他的掌心,血混着泥水渗出来,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身体借着这股力猛地向下一荡,脚在湿漉漉的岩壁上胡乱一蹬,整个人就翻了下去! 碎石和泥土“哗啦啦”地被他带落,坠入深不见底的雾气中。 “快!跟上团长!都他娘的当心点!别掉下去!”孙斌眼珠子都红了,吼了一声,也立刻扑到崖边,招呼着身边两个还能动的战士,“小刘,李强,跟上!” 三个人也顾不上危险,学着霍晋承的样子,手脚并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那陡峭湿滑、布满了荆棘藤蔓的崖壁下探。 霍晋承像变了个人。 他感觉不到手掌被割破的刺痛,感觉不到荆棘刮破*装的撕裂声,感觉不到脚下随时可能踩空的危险。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下面!下面!再快点!耳朵里只有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咚咚”声,还有粗重得像破风箱一样的喘息。 他一边手脚并用地往下挪、爬、甚至滑降,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沙哑破裂,却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急切: “凝凝——!谢诗凝——!你听见了吗?!应我一声!凝凝——!我来了!我来了凝凝——!” 第121章撕碎 回音在山谷里嗡嗡震荡,又被呼啸的风声撕碎。 这悬崖不算深不见底,但异常陡峭,近乎垂直。 霍晋承仗着过人的身手和此刻完全豁出去的狠劲,下降的速度快得吓人。 他像一头在绝壁上搏命的岩羊,每一次跳跃都带着不顾生死的决绝,每一次抓握都精准而狠厉。 好几次脚下突然踩空,大块的碎石泥土“轰隆隆”地滚落,砸在下方的树木上发出巨响,看得紧跟在他后面几米远的孙斌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后背全是冷汗。 “团长!慢点!看着点脚下!”孙斌忍不住吼了一嗓子。 霍晋承充耳不闻。 他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死死地、一寸一寸地扫视着下方每一块岩石的阴影,每一丛可疑的灌木,每一根横生的树枝,寻找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哪怕是一点衣角的颜色! 时间一分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就在孙斌他们快要绝望,以为嫂子可能真的……的时候。 霍晋承猛地停住了! 他整个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块钉在岩壁上的石头。 他锐利的目光死死锁定了斜下方! 那里,离他们现在的位置大约还有七八米深,离崖顶算下来大概二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块向外凸出来的、面积不大的天然石台。 石台上覆盖着厚厚的、半人多高的杂草,还有几丛低矮但枝桠横生的灌木。 就在那堆乱糟糟的草丛边缘,一抹极其微弱的、熟悉的浅色布料,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了一下! 是凝凝今天穿的衣服颜色! “凝凝——!!!”霍晋承的嘶吼声瞬间炸开,那声音里蕴含的狂喜和无法言喻的恐惧,如同受伤孤狼的悲鸣,震得整个山谷似乎都在颤抖! 巨大的希望和更巨大的恐惧同时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他手脚并用,什么技巧,什么安全,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几乎是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朝着那个石台的方向“砸”了过去! 身体在嶙峋的岩石上刮擦碰撞,碎石像雨点一样被他带落。 好几次他差点直接摔下去,全靠下意识抓住旁边横伸出来的树根或者凸起的岩角才稳住,看得后面的孙斌等人魂飞魄散,连喊“小心”都忘了。 “凝凝!撑住!我来了!”霍晋承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像魔咒一样盘旋。 终于,他几乎是“摔”到了那个小小的、不足两米宽的石台上,碎石硌得他膝盖生疼。 他根本顾不上,连滚带爬地扑向那片露出布料的草丛! “凝凝!凝凝!”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双手像发了疯一样,又急又怕地胡乱拨开那些碍事的、带着倒刺的杂草和灌木枝条。 荆棘划破了他的手背和脸颊,留下血痕,他毫无察觉。 下一瞬,谢诗凝的身影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她侧躺在冰冷的石头上,蜷缩着,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投下青灰的阴影。 嘴唇白得吓人,微微张着,气息微弱。 左臂的衣袖被暗红色的血浸透了一大片,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那红色在浅色布料上晕染开,刺得霍晋承眼睛生疼。 然而,更让他心脏骤停、血液瞬间冻结的是——在她身下,那几块灰白色的岩石缝隙里,沾染着几滴……新鲜的、刺目的、艳红的血迹! 那红色,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霍晋承的瞳孔! “凝凝……”霍晋承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只发出一点气音。 他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从指尖到牙齿,都在“咯咯”作响,抖得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他几乎是扑跪过去,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双手,小心翼翼、用尽毕生最轻柔的力道,像捧起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怕碰碎了一个肥皂泡,轻轻地把谢诗凝冰冷、绵软的身体拢进怀里。 入手一片冰凉! 只有脖颈侧边那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脉搏跳动,和鼻翼间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证明她还活着! 证明老天爷还没彻底把他打入地狱! “没事了……没事了凝凝……不怕了……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 霍晋承的声音抖得破碎不堪,他紧紧抱着她,用自己的脸颊去贴她冰冷的脸颊,试图把自己所有的热量都传递过去。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里身体细微的、无意识的痉挛,那是剧痛带来的生理反应。 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几乎让他窒息。 但他不能倒! 绝对不能! 凝凝需要他! 孩子需要他! “医院!去医院!!!”霍晋承猛地抬起头,对着刚刚连滚带爬、气喘吁吁落到石台上的孙斌等人嘶吼,那声音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快!清路!把藤条杂草都砍开!用最快的速度!抬也要把你们嫂子抬到医院去!快啊——!!!求求你们了!!!”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谢诗凝打横抱起,双臂稳稳地托着她的后背和腿弯,仿佛抱着他全部的世界,重逾千斤,又脆弱得不堪一击。 手臂上伤口的血蹭到了他染满泥污的*装前襟,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暗色,他浑然不觉。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用力过猛和巨大的情绪冲击,眼前黑了一下,他狠狠咬了下舌尖,血腥味和剧痛让他瞬间清醒。 “让开!”他低吼一声,抱着谢诗凝,像一头护崽的猛虎,一步就跨上了孙斌他们刚刚用刺刀和手勉强清理出来的、仅容一人通过的陡峭小路。 那根本不能叫路,只是岩石间稍微平缓一点的缝隙,布满了湿滑的苔藓和松动的碎石。 霍晋承不管不顾,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冲! 每一步都踩在硌脚的石子上,每一步都带着不顾一切的急切和拼命稳住怀中人的谨慎。 他的军靴在湿滑的石头上打滑,身体剧烈摇晃,每一次都险象环生,全靠跟在后面、心提到嗓子眼的孙斌和小刘死死地在他背后和身侧用力托扶、阻挡,才没让他抱着人一起滚下去。 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他额角、鬓边疯狂涌出,混着脸上的泥土和血痕,滚落下来,砸在谢诗凝苍白冰冷的脸颊上。 第122章抢救 他怀里的谢诗凝依旧昏迷着,眉头痛苦地紧蹙着,长长的睫毛偶尔会极其微弱地颤动一下,像风中濒死的蝶翼。 霍晋承的心,像是被放在烧红的铁板上反复炙烤,每一秒都是难以忍受的酷刑和煎熬。 他一边凭着本能和惊人的意志力在险峻的崖壁上寻找落脚点向下挪动,一边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在谢诗凝耳边低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 “撑住……凝凝……我们马上就到了……马上就有医生了……听话,再坚持一下……就一下下……” “宝宝……乖……别闹妈妈……和妈妈一起……再坚持一会儿……爸爸带你们回家……” 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用力眨掉,不敢有一丝松懈。 山风呜咽着,像是为这对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夫妻奏响的悲歌。 每一步向下,都离希望更近一步,也离未知的恐惧更近一步。 霍晋承的牙关咬得死紧,下颌线绷得像岩石,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双臂和脚下,支撑着他和他的整个世界,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向着那一线渺茫的生机,艰难地、拼命地跋涉。 霍晋承两条胳膊死死箍着怀里的人,感觉那身子冰凉冰凉的,沉得像灌了铅。 每跑一步,那沉甸甸的份量都砸得他心口发慌,五脏六腑都跟着颠。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剩下一个念头: 快!快跑到路口! 什么碎石硌脚,什么荆棘条子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什么陡坡差点崴了脚脖子,全顾不上了! 他就跟一头豁出命去的野牛似的,铆足了劲,朝着山脚那个岔路口猛冲! 脚下带起的尘土扑了他一脸,呛得他直咳嗽,可他步子一点没慢,反而越跑越快,恨不能脚下生风,一步就跨到医院去! 山脚路口。 林铮坐在驾驶坐上,眼珠子死死盯着前面黑黢黢的山林子。 霍晋承怕他脚刚好利索,再跑山路出事,硬是把他按在这儿当接应。 可林铮心里头那叫一个火烧火燎,比他自己在火线上还难受! 他和纪宝珠二个人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纪宝珠坐在副驾上,手指头绞着衣角,都快把布料绞烂了,嘴里不住地念叨:“菩萨保佑…佛祖显灵…千万要没事啊…” 突然,林铮看到远处飞奔而来的身影。 “来了!”林铮心口像被重锤砸了一下,想都没想,一把推开车门就往下跳,脚踝被震得一麻,疼得他龇牙咧嘴也顾不上。 纪宝珠也紧跟着窜下车。 远远的,林子边上的灌木丛一阵剧烈晃动,一个人影炮弹似的冲了出来! 是霍晋承! 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泥塘里滚出来的,*装被树枝刮得一条条的,脸上、手上糊着泥巴混着血道子。 他怀里紧紧抱着个人,是谢诗凝! 她脑袋软软地耷拉在霍晋承胸前,小脸惨白得像糊窗户的纸,左边胳膊的袖子被血浸得透透的,暗红的一大片,在灰扑扑的军装上扎眼得吓人! “小妹——!”林铮看清那大片刺目的血红,脑袋里“嗡”的一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嗖”地窜到天灵盖! 嗓子眼一紧,声音都劈叉了。 他手忙脚乱地拉开后车门,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快!晋承!快上车!” 霍晋承像一阵裹着血腥味的旋风,“呼”地卷到车边,抱着谢诗凝就钻进了后座。 他动作小心得不能再小心,把谢诗凝放平,让她枕在自己大腿上。 两条胳膊跟铁箍子似的环着她,生怕车子一颠簸再碰着她哪儿。 他低着头,眼睛死死盯在谢诗凝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嘴唇抿得发白,下巴绷得紧紧的,微微打着颤。 他根本听不见纪宝珠带着哭腔的呼喊“诗诗!诗诗你醒醒!”,耳朵里只有谢诗凝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轻得像羽毛拂过,却揪得他心肝脾肺肾都绞在一起。 他全身的劲儿都憋在胸口,在心里头一遍遍地嘶吼: 撑住!凝凝!看着我!别闭眼!为了我,为了咱娃儿,你给老子撑住了! 好像这样吼着,就能把他的命续给她。 “都抓稳了!”林铮吼了一嗓子,那声音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 他猛地一脚把油门踩到底! 吉普车屁股后面“轰”地喷出一股黑烟,轮胎在坑洼的土路上疯狂地打转,卷起老高的黄尘,像头发疯的野牛似的,朝着县城医院的方向猛蹿出去! 车速快得吓人,仪表盘上的指针“嗖”一下顶到了头。 车子在烂路上蹦跶着前进,底盘“哐当哐当”地砸着地面,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后座的三颗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又重重摔下去。 “血!血还在往外冒!”纪宝珠强迫自己从那巨大的恐慌里扒拉出一点护士的本能。 她手忙脚乱地去撕谢诗凝胳膊上胡乱缠着的、早被血泡透的布条(大概是霍晋承在崖底随便裹的),那伤口一露出来,她倒抽一口冷气! 皮肉翻卷着,边缘都焦黑了,一股子火药混着血腥的味儿直冲鼻子——是枪子儿擦过去的! 她飞快地把自己那件薄外套扒下来,用里头还算干净的内衬布,死死压在伤口靠上的位置,想掐住出血的血管。 另一只手死死摁住伤口本身。 她的手抖得厉害,额头上全是冷汗珠子,但手上的劲儿一点没松。 “诗诗,不怕,我给你摁着呢,马上就到医院了!马上!” 她一边死死压着,一边在谢诗凝耳朵边上不停地念叨,声音抖得厉害,不知道是安慰谢诗凝,还是给自己壮胆。 温热的血很快就把那层布浸透了,黏糊糊、热乎乎的液体顺着她手指缝往下淌,那股子铁锈味儿熏得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霍晋承感觉到纪宝珠的动作,他抱着谢诗凝的胳膊收得更紧了,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嵌进自己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那冰凉的身子。 他还是不吭声,只是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一会儿死死盯着纪宝珠手下那不断渗血的伤口,一会儿又猛地挪回谢诗凝紧闭的眼睛和苍白干裂的嘴唇。 那眼神里的恐惧浓得化不开,像要把人烧穿了,又浸满了撕心裂肺的痛。 车子猛地一颠,谢诗凝在他怀里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那轻微的颤动,像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他心窝里,痛得他眼前发黑。 县城医院,抢救室门外。 时间像是被冻住了。 第123章祈祷 头顶上那几盏日光灯管,发出惨白惨白的光,把走廊照得跟太平间似的,阴森森的。 空气里那股子消毒水的味儿,又冲又难闻,可怎么也盖不住那股子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丝丝缕缕地往人鼻子里钻,提醒着刚才发生了什么。 霍晋承像根生了锈的钉子,直挺挺地杵在抢救室那两扇紧闭的、刷着绿漆的木头大门前头。 他身上那身泥泞破烂、沾着暗红血迹的*装,跟医院里这雪白干净的环境一比,扎眼得让人心头发紧。 他就这么站着,后背绷得像块铁板,两只手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手心肉里,抠出了血印子,他自己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那双眼睛,熬得跟兔子眼似的,布满了红血丝,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门板上,好像要透过那厚厚的木头,看清里面的一举一动。 里面但凡传出一点点动静——脚步声、金属盘子碰撞的“叮当”声、压低了嗓门的说话声——他整个身体就会猛地一僵,连呼吸都忘了,耳朵竖得老高,直到那声音消失,他才像重新活过来一样,长长地、无声地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沉,带着胸腔的震动。 林铮背靠着对面冰凉的石灰墙,烦躁地用手使劲薅着自己的头发,头皮都快薅破了,眼睛熬得通红,全是血丝。 他像个拉磨的驴,在走廊这块不大的地方不停地转圈,脚步又沉又重,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坠。 每一次转身,脸上那焦躁不安的表情就加深一分。 纪宝珠瘫坐在墙边的木头长椅上,两只手死死地绞在一起,指关节都捏得发白了。 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无声地往下掉,在她那张沾着泥点和干涸血渍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 她甚至都忘了去擦。 走廊尽头突然响起一阵急促又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死寂。 林正国打头,苏婉云被他半架着,林锐紧跟在后头,三个人几乎是小跑着冲过来的! 林正国那张平日里总是沉稳威严的脸,此刻铁青铁青的,步子迈得又大又快,透着一股子罕见的慌乱; 苏婉云的脸比医院的白墙还白,嘴唇哆嗦着,一点血色都没有,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全靠林锐和林正国架着,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似的,眼神空洞洞的,全是惊骇和不信; 林锐眉头拧成了疙瘩,嘴唇紧抿,锐利的目光扫过走廊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处角落。 “晋承!凝儿怎么样了?!”林正国人还没到跟前,那沉痛又带着喘的问话就先砸了过来,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霍晋承像是聋了,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眼珠子动都没动一下,依旧死死焊在那扇绿漆门上。 “爸!妈!大哥!”林铮带着哭腔迎上去,手指头抖抖索索地指着那扇门,“小妹…小妹她…挨了枪子儿…从那么高的崖上跳下来…流了好多血…人…人还在里头呢…” (这消息是后来孙斌赶到医院时喘着粗气说的) “啥?!”苏婉云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就往地上出溜。 “妈——!”林锐和林铮同时惊叫出声,手忙脚乱地扑上去,一左一右架住她。 “婉云!婉云!醒醒!”林正国一把将妻子抱在怀里,手指用力掐着她的人中穴,声音都变了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纪宝珠也赶紧从椅子上弹起来,帮着扶人。 苏婉云悠悠地缓过一口气,眼睛一睁开,巨大的悲痛就像滔天的洪水一样把她淹没了。 她死死抓住丈夫胸前的衣服,指甲都掐进了布料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我的凝儿啊…我的闺女啊…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前天早上出门还好端端的…还冲我笑呢…” 那哭声凄厉绝望,在空旷冰冷的走廊里回荡,撞得人心口发疼,鼻子发酸。 林正国紧紧搂着妻子,这位枪林弹雨里闯过来的老军人,眼圈也控制不住地红了。 他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大手一下一下拍着苏婉云的后背,声音嘶哑地哄着: “不哭了,婉云,不哭了…咱凝儿命大…福大…老天爷会保佑她的…里头都是好大夫,在拼全力救她呢…”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没一点分量。 他的目光越过妻子的头顶,沉重地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又移到门口像根柱子似的霍晋承身上。 看着干女婿那一身泥血、狼狈不堪的背影,还有那周身散发出的死寂绝望的气息,林正国的心也跟着沉沉地往下坠,坠得生疼。 林锐把母亲小心地扶到长椅上坐下,走到霍晋承身边。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大手,重重地按在霍晋承那绷得像石头一样硬的肩膀上。 林锐的手很有力,带着一种无声的支撑。 霍晋承的身体纹丝不动,对他的触碰毫无反应,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只有那双死死盯着抢救室大门的眼睛,赤红如血,里面翻涌着的痛苦、恐惧和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焦灼,暴露了他内心正在经历着怎样惨烈的煎熬。 林锐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可搜肠刮肚,却发现此刻任何语言都苍白得像纸,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只能更用力地按了按霍晋承的肩膀,默默地站在他身边,一同盯着那扇门。 时间像是被胶水黏住了,走得慢得要命。 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 抢救室门头上那盏小小的红灯,亮得刺眼,像悬在每个人头顶上的催命符,随时可能熄灭,带来最终的审判。 走廊里静得可怕,只剩下苏婉云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纪宝珠闭着眼、嘴唇无声地快速翕动着像是在念经祈祷,林铮沉重的、带着烦躁的踱步声,还有霍晋承那几乎微不可闻、却又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呼吸声——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胸腔深处压抑不住的颤抖。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蔓延上来,淹没了脚踝,淹没了膝盖。 祈祷是唯一的浮木,在冰冷的潮水中飘摇不定。 第124章攥着 所有人的心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着,提到了嗓子眼,悬在那万丈深渊的边上,摇摇欲坠。 每一次呼吸,吸进去的都是冰冷的消毒水味和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吐出来的都是沉甸甸的恐惧。 不知道熬了多久,像是熬过了几个轮回。 抢救室门口。 那扇刷着绿漆的木头门,像是生了锈的旧铁片,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呻吟,终于被彻底推开。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的军医走了出来,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眼窝深陷得厉害,像是几天没合眼,额头上密密麻麻一层汗珠子,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走廊里那死沉沉的空气,“唰”地一下,像是被人猛地攥紧了。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像是被钉子钉住了,死死地、一动不动地黏在军医那张疲惫的脸上。 霍晋承的腿像是自己有了主意,猛地往前一蹿,差点直接扑到医生身上。 他那双眼睛,红得吓人,布满了蛛网似的血丝,死死盯着医生的嘴唇。 那眼神里头的东西,复杂得让人心头发颤——是火苗似的希望,拼命往上窜,又被厚厚的恐惧死死压着,烧得他整个人都快要裂开了。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破风箱在漏风,干张嘴,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旁边的林正国,紧紧扶着已经站不稳、浑身发软的苏婉云。 林锐、林铮、纪宝珠,全都死死屏着气,胸口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冰手狠狠攥住,闷得生疼,心跳都像是停了。 医生的目光沉甸甸的,扫过眼前这一张张写满了绝望和最后一点期盼的脸,最后,落在了霍晋承脸上。 那张脸,沾满了泥点子、干涸发黑的血渍,一身狼狈。 他抬手,摘下了口罩,露出同样疲惫,但神情似乎微微松缓了一点的脸,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却异常清晰地砸在每个人耳朵里: “霍团长,谢诗凝同志…抢救过来了。” 轰——! 这话,像一道炸雷,猛地劈开了压在霍晋承头顶上那层厚厚的、让人喘不过气的黑云! 又像是一针滚烫的药水,直接打进了他那颗几乎已经不会跳的心口窝里! 活了!凝凝活了! 一股滚烫的狂喜,像决了堤的洪水,轰隆一下冲垮了他脑子里那根死死绷着的弦! 他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脚底板“噌”地窜上了天灵盖,眼前猛地一花,白花花一片。 那根弦,“嘣”地一声,彻底断了! 他高大的身子晃了晃,脚下像踩了棉花,一股子又酸又涩的劲儿猛地冲上鼻子,眼眶子又热又胀,烫得难受。 他下意识地抬起那只微微发抖的手,想去抓医生的胳膊,嘴唇哆嗦着,想咧开嘴笑,可那模样,比哭还难看。 “呜——”苏婉云像是终于把憋在胸口那口气吐了出来,整个人软泥似的瘫在林正国怀里,眼泪跟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哗啦啦往下淌。 那是劫后余生的眼泪,是失而复得、能把人冲垮的狂喜。 纪宝珠也捂住了脸,肩膀一抽一抽的,压抑不住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是喜极而泣,又带着后怕的颤抖。 林铮长长地、重重地“呼”出一大口气,那动静,像是要把肺管子里的恐惧都吐干净。 林锐一直紧绷着的下颌线,也终于松动了那么一丝丝,眼底闪过真真切切的庆幸。 可医生脸上那层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并没有散。 他顿了顿,目光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重,再次开口,声音低哑了许多,像压着块大石头: “但是……她肚子里那个孩子……我们拼了命,也没能保住。” “……” 这一下,时间像是真的冻住了。 空气凝固成冰,吸一口都扎得肺管子疼。 霍晋承脸上刚刚亮起的那点微弱的光,那点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僵住了。 然后,那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熄灭、碎裂、最后变成了一捧灰,被风吹得干干净净。 孩子…没了? 那个…那个第一次在他手掌底下,轻轻踢蹬了一下的宝宝? 那个让他这个在战场上眉头都不皱一下的铁血军人,像个傻子似的,对着凝凝的肚子嘿嘿嘿笑了半天的宝贝疙瘩? 那个他和凝凝夜深人静时,偷偷商量着名字,想着他(她)像谁多一点,承载着他们所有对未来的软和暖的小生命? 那个他对着月亮发过誓,要用命去护着的骨血…就这么…没了? 一股子寒气,比悬崖底下那能把人骨头缝都冻裂的阴风还要冷上千倍万倍,猛地从他头顶心灌下来,把他刚刚才被狂喜烧得滚烫的身子,浇了个透心凉! 那寒气钻进骨头缝里,冻僵了血,冻僵了四肢百骸。 心口那里,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冰冷刺骨又带着倒刺的铁爪子,狠狠地掏了进去,攥住,然后猛地往外一撕! 嗤啦! 他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心被活生生撕开的声音! 疼! 比子弹打穿肠子还要疼百倍! 千倍! 疼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乱响,像是有一万只马蜂在撞。 全身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抖得像风里的枯叶。 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那种被堵死了的、濒死的野兽般沉闷的“嗬…嗬…”声。 那声音里塞满了无法说、也说不出的痛和茫然。 他高大的身子晃得更厉害了,像是被谁一下子抽走了脊梁骨,抽走了魂儿,只剩下一个空壳子,里面装满了能把人碾碎的剧痛。 “呜…我的凝儿啊…我苦命的凝儿…”苏婉云刚刚止住的眼泪,瞬间变成了更汹涌的悲痛洪流。 她靠在林正国怀里,哭得浑身打颤,上气不接下气。 一边是为干女儿捡回条命的感激,一边是为那个连天日都没见着就没了的外孙,肝肠寸断。 纪宝珠的哭声也变了调,从喜极而泣变成了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悲鸣,眼泪混着之前干在脸上的血渍,糊得满脸都是,狼狈又凄凉。 第125章痛失 林正国死死搂着妻子,这位在枪林弹雨里都没红过眼圈的老军人,此刻眼眶也红得厉害。 他强忍着喉咙里的哽咽,用力拍着妻子的背,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人活着…人活着就好…人活着…比啥都强…孩子…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轻飘飘的,没一点分量。 那个失去的小生命,此刻就是一根又尖又冷的刺,狠狠扎在每个人的心尖上,动一下都钻心地疼。 林锐和林铮都沉默了。 脸上那点庆幸,被沉甸甸的哀痛压得死死的。 林铮烦躁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白灰墙上,“咚”的一声闷响,墙皮簌簌往下掉。 林锐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重得像是能把人压垮,他的目光沉重地落在霍晋承身上——那个刚才还像座山一样的男人,此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只剩下一副被巨大痛苦钉在原地的躯壳。 (病房守候) 惨白的灯光,冷冰冰地照着小小的病房,空气里那股子消毒水的味儿,浓得呛鼻子。 一张冰冷的铁架子床上,谢诗凝静静地躺着,脸还是白得像一张纸,一点血色都没有。 长长的睫毛盖下来,在眼睑底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呼吸很轻,很慢,但好歹是平稳的。 她那条左胳膊,被重新仔细地裹上了厚厚的纱布,底下还隐隐透出一点暗红的印子。 霍晋承就像一尊被人硬生生搬到木头凳子上的石像,腰板挺得笔直,直挺挺地坐在病床边上。 他身上那件林锐临时找来的干净衬衣,底下还藏着数不清的伤口——都是被悬崖边的石头棱子、灌木刺刮出来的。 有些地方渗出的血丝已经干了,硬邦邦地粘在布料上。 可他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冷。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像是要把人烙进眼珠子里的那种,盯着病床上昏睡的妻子。 那眼神太复杂了: 有失而复得、捡回无价珍宝的巨大庆幸; 有看着她苍白虚弱模样、心疼得像被钝刀子割肉; 更有失去孩子那种深入骨髓、刻进灵魂的剧痛和能把人压垮的愧疚! 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好几次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想抬起来,想去摸摸她的脸,去感受一下那点微弱的温度。 可每次手指刚动一下,又像被烫着似的猛地攥紧,死死地压在膝盖上。 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捏得惨白,青筋一根根暴起来。 他就这么坐着,像焊在了凳子上,一动不动。 外头天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走廊里人来人往,说话声、脚步声,好像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不到他耳朵里。 他的世界里,就只剩下病床上那个安静得吓人的人影。 林锐和林铮端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盆,拿着干净毛巾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林铮看着霍晋承身上那件被刮得破破烂烂、还沾着泥巴血渍的脏衣服,再看看他脸上、脖子上那些细小的伤口和结了痂的血道子,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晋承,”林铮放轻了脚步,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去洗把脸,换身干净衣裳吧?你这身上…都刮烂了,口子不收拾干净,回头该化脓了。”他指了指盆里的热水。 霍晋承像是没听见,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依旧牢牢地黏在谢诗凝脸上,仿佛眨一下眼,她就会消失。 林锐没说话,把盆往旁边小柜子上一放,直接上前一步,和林铮一左一右,架住了霍晋承的胳膊肘。 那胳膊硬得像铁棍。 “晋承,起来!”林锐的声音不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他知道现在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白搭,像棉花撞在铁板上。 但至少,不能让霍晋承就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骨。 霍晋承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想挣开。 但那力道很快就散了,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好像他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念头,都用在维持这个看着谢诗凝的姿势上了。 他被林锐和林铮半架半拖着,弄进了病房角落里那个窄巴巴、只够转个身的盥洗室里。 林铮拧了把热毛巾,要给他擦脸。 霍晋承像个没了魂儿的木头人,任由那温热的毛巾在脸上抹过,带走泥污和干涸发黑的血迹,露出底下几道新鲜的、红彤彤的刮痕。 林锐拿出带来的干净替换衣服。 霍晋承也机械地抬起胳膊,配合着脱下那身破烂的、沾着泥血和汗碱的*装,换上干净的衬衣。 每一个动作都僵硬、迟缓。 自始至终,他的视线都穿透那窄小的门框,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在病床的方向,好像少看一眼,就是天大的罪过。 林锐叹了口气,转身出去叫来了护士。 护士端着消毒盘,小心翼翼地给霍晋承脸上、手上、胳膊上那些细碎的伤口涂碘酒、上药粉、缠纱布。 碘酒那辛辣的刺痛感沾上伤口,霍晋承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但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睛还是死死盯着外面病床上的谢诗凝,好像那点疼根本不是落在他自己身上。 护士给他包扎手背上一道比较深的口子时,他甚至都没低头看一眼。 伤口处理完,他立刻甩开林锐他们虚扶着的手,几步就跨回了那个冰冷的木头凳子跟前,一屁股坐下,又恢复了那个标准的、僵硬的守护姿势——背脊挺得笔直,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诗凝。 仿佛刚才被架走、被擦洗、被包扎的,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 另一边,孙斌排长拖着同样快要散架的身体回到了驻地,连口水都顾不上喝,第一时间冲进了团部办公室,向上级做了最详细的汇报。 这次事情的严重性,像一块巨石砸进水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经过连夜突击审讯,那12个被抓捕的特务,终于撬开了嘴,吐出了实情: 他们这次携带大量枪支弹药潜入进来,根本目标,是在林正国市长按计划前往城郊那个极其重要的“红星”研究院进行慰问视察时,制造一场大规模的、血腥的暴乱! 第126章后怕 利用暴乱,把所有的警卫力量、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死死吸住! 然后,趁乱实施真正的致命一击——抢夺由陆华军区第七团负责押运的、一项代号“启明星”的绝密国防科研成果! 这消息一出来,团部办公室里所有在场的军官,全都倒吸一口冷气! 一股冰冷的后怕,像毒蛇一样,瞬间缠上了每个人的脊梁骨,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如果不是谢诗凝同志心细如发,从那些特务伪装成老乡的破绽里嗅出了不对劲; 如果不是她不顾个人安危,硬是跟了上去,最后豁出命去示警…那后果…简直不敢往下想! 那会是一场怎样的灾难? 林市长和那么多宝贵的科研专家会怎样? 那份关乎国家安危的重要成果要是被抢走…整个城市、甚至更大的范围,都可能陷入恐慌和混乱! “谢诗凝同志…立了大功啊!天大的功劳!”首长一拳重重砸在厚实的木质桌面上,声音沉重得像灌了铅,里面是满满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无法言喻的感激。 “她是咱们团的恩人!是国家的功臣!”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到了军区首长耳朵里,连同谢诗凝重伤流产的噩耗。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几位肩膀上扛着将星的首长,便亲自赶到了这间弥漫着消毒水味和沉重气氛的部队医院。 病房里,霍晋承依旧保持着那个守护的姿势,像一尊沉默的礁石。 只是眼底的血丝更多更密了,像一张红色的蛛网。 下巴上也冒出了一片青黑色的胡茬,整个人笼罩在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深沉的哀伤里,像一座沉寂的火山。 首长们轻轻推门进来,看到病床上沉睡的、脸色苍白的谢诗凝,再看看形容枯槁、却依旧坐得笔直如松的霍晋承,都默默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神情肃穆而凝重。 为首的老首长,肩章上的金星闪着沉稳的光,他走上前,宽厚的手掌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轻轻拍了拍霍晋承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洪钟: “晋承同志,你的爱人…是好样的!是真正的英雄!是我们部队的骄傲!更是我们所有人的大恩人!” 老首长的声音带着发自肺腑的敬意和沉痛,“她的这份机警和舍生忘死的勇气,避免了一场…我们谁都不敢去想后果的灾难!国家,人民,都欠她一声感谢!”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谢诗凝盖着薄被、依然平坦的小腹位置,声音更加低沉,带着深深的惋惜:“关于孩子…我代表军区党委,代表所有指战员,向你和谢诗凝同志,表示最深切的…哀悼和慰问。请…务必节哀,保重身体。” 霍晋承缓缓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站起来,对着几位首长,“啪”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带着风声的军礼。 动作依旧刚劲有力,带着军人刻进骨子里的烙印。 但他的眼神,沉痛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最终只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两个沙哑到极点的字:“…谢谢。” 老首长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无法掩饰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悲痛,又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向前一步,声音放得更缓,也更坚定:“组织上研究决定了,给你放一段长假。手头所有的任务,暂时都放下。现在最紧要的,是照顾好谢诗凝同志,让她安心养伤,把身体彻底养好。同时,也要照顾好你自己。这不是商量,是命令。也是我们所有同志的心愿。” 霍晋承的喉咙又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没有拒绝,也无力拒绝。 首长们的好意,他懂。 他现在也确实没法离开这里半步。 他得守着她,亲眼看着她睁开眼,亲耳听见她说话。 哪怕心口那个被生生剜走一块肉的巨大空洞,还在汩汩地往外冒着血,疼得他眼前发黑。 “是!首长!”霍晋承的声音嘶哑,却带着军人接受命令时那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沉睡的妻子,那眼神里交织着无边的痛楚和磐石般永不转移的守护。 他重新坐回那个冰冷的、硬邦邦的木头凳子,继续他无声的、漫长的守候。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一个孤寂而坚韧的影子。 病房里安静极了,只有床头那台监测仪发出规律的、微弱的“嘀…嘀…”声。 另一边,苏婉云坐在矮凳上,紧紧握着干女儿那只没受伤的右手,眼泪无声地滑过憔悴的脸颊,滴落在雪白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巨大的失去带来的痛楚,与无声却坚如磐石的守护,在这片弥漫着药水味的寂静中,无声地交织、碰撞。 病房里静得吓人,只有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走得慢吞吞,像灌了铅。 空气里那股子消毒水味儿,又冲又涩,吸一口都呛嗓子眼。 霍晋承就守在床边那把木头椅子上,背挺得跟标枪似的,可人瘦脱了相。 眼窝子陷得老深,里头全是红血丝,下巴颏上胡子拉碴,青黑一片。 搁在膝盖上的那双手,攥得死紧,指节都泛了白,手背上青筋一跳一跳的,把他心里头那翻江倒海的劲儿,全露出来了。 床上的谢诗凝,脸白得跟糊窗户的纸一样。 忽然,她那长长的睫毛,像被风吹着的小草叶子,极其轻微地抖了一下。 一下,又一下……慢得让人心焦。 终于,那双紧闭了好久的眼睛,吃力地掀开了一条缝。 白剌剌的光线猛地扎进来,刺得她眉头紧紧拧成了疙瘩。 脑子里头嗡嗡的,像沉在冰水里,又冷又重,挣扎着往上浮。 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尤其是左胳膊,火烧火燎的,针扎似的往骨头缝里钻。 可这些疼,这会儿都顾不上了。 就在那脑子还没完全醒过神儿的混沌里,她那只没伤着的右手,像是被根看不见的线扯着,带着一种当妈的、刻在骨头缝里的害怕和盼头,哆哆嗦嗦地就往自己小肚子上摸。 空的!平的! 手底下摸着的,再也不是那鼓溜溜、带着点温热的小弧度。 是平的! 空瘪瘪的,就一层薄薄的病号服贴在身上! 第127章痛苦 嗡的一下! 像有盆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板,那点儿迷糊劲儿瞬间给冻没了,只剩下一种透心凉的、能把人淹死的恐惧! 心口像被铁钳子猛地夹住了,狠狠往下拽,直坠进黑窟窿里! 她猛地瞪大了眼,眼珠子因为那铺天盖地的害怕和不信,缩成了针尖儿。 视线费力地聚拢,越过那晃眼的白炽灯泡,总算看清了床边杵着的那人。 是霍晋承。 可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霍晋承吗? 那个腰板永远笔直、眼神像鹰隼似的军人? 眼前这人,瘦得脱了形,颧骨支棱着,脸上横七竖八全是小口子和青胡茬,嘴唇干得裂开了血口子。 整个人,像被狂风暴雨连根拔起、又狠狠摔打过一遍的老树,就剩个摇摇欲坠的空架子撑着。 只有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在看见她睁眼的刹那,“噌”地一下,爆出点火星子似的亮光,那亮里头全是失而复得的狂喜。 可那亮光只闪了一瞬,立刻就被更深、更沉、化不开的痛苦给吞没了,沉甸甸地压在他眼底。 “晋…承…” 她嗓子眼儿里挤出点声儿,嘶哑得不像人声,嘴唇一动就扯着疼。 可这点疼,哪比得上心口那个大窟窿里灌进来的冷风? 她眼珠子死死钉在霍晋承脸上,眼神脆得像一碰就碎的薄冰片子。 那只摸过肚子的手,无意识地揪紧了身上的蓝白条病号服,手指头用力得发白。 她用尽了全身那点刚攒回来的力气,每个字都像是从砂纸磨过的喉咙里硬抠出来的,抖得不成样子: “宝…宝呢?……咱的…宝宝呢?” 声音轻飘飘的,可落在死寂的病房里,像冰锥子,狠狠扎进每个人的心窝子里。 霍晋承脸上那点因为媳妇儿醒过来才冒出来的活气儿,在她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冻住了,碎了,化成了灰。 巨大的痛苦像铁锤,兜头砸下来,砸得他眼前一黑,身子都晃了晃。 他看着媳妇儿那双还带着最后一丝丝乞求光亮、等着他救命稻草的眼睛,心口像被烧红的烙铁烫着,又被钝刀子来回割。 他猛地往前一扑,动作快得像阵风,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劲儿,把床上那单薄得像纸片儿、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的人,死死地、紧紧地箍进了自己怀里! 胳膊勒得那么紧,恨不得把她揉碎了,塞进自己骨头缝里,拿自己去填她身上缺了的那一块。 他滚烫的脸颊紧紧贴着她冰凉汗湿的鬓角,能感觉到她身子在他怀里筛糠似的抖。 他自己也抖得厉害,那悲痛像洪水猛兽,撕扯着他铁打的神经,要把他扯零碎了。 可他不能垮! 凝凝就指着他呢! 她是他的命根子! 他猛地吸了一大口气,那吸气声粗得像破风箱,带着铁锈和绝望的味儿。 他使劲儿压着嗓子,想让声音听起来稳当点,可那声音还是又哑又涩,像砂轮磨石头: “凝凝…凝凝…别怕…我在…我在这儿…” 他笨嘴拙舌地,一遍遍念叨着,就想给她一点踏实,“你…你活着就好…活着比啥都强…宝…宝……” 话头一下子卡在嗓子眼,那个血淋淋的真相像烧红的秤砣,烫得他五脏六腑都揪成一团。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望不到头的血红的苦海,声音里带着硬生生压下去的、碎成渣的温乎气儿,“宝宝…以后…咱…咱还能有…咱俩…还年轻…” “以后…还能有……” 这五个字,像最后一把榔头,哐当一声,把谢诗凝心里头那点摇摇欲坠、自己骗自己的念想,砸了个稀巴烂! 没了! 真没了! 她的宝宝! 她的骨血,在她肚子里一点点拱着、时不时踢她一脚的小东西! 没了! 一股子透骨的寒气,从脚底板“嗖”地窜上来,瞬间冻僵了全身的骨头缝,血都冻成了冰碴子! 那撕心裂肺的疼,像野地里最猛的旋风,一下子卷走了她最后那点魂儿! “呃啊——!!!” 一声尖利得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怪叫,猛地从谢诗凝喉咙里冲出来! 那不是哭嚎,那是魂儿被活生生撕开两半的声音! 尖得能把房顶掀了! 她像是被烙铁烫着了,猛地从霍晋承怀里弹开,不是挣,是硬生生被那股子绝望给崩开了! 后背“咚”一声撞在冰凉的铁床架子上! 她像是不知道疼了,两只手发了疯似的去抓挠自己那平平的小肚子! 指甲隔着薄薄的病号服,在皮肉上划拉出一道道血红的印子! “宝宝!我的宝宝啊——!” 她放声大哭,眼泪不是流的,是喷出来的! 像开了闸的洪水,哗哗地冲着她那张白纸似的脸。 那不是难过,那是天塌了,地陷了,眼前所有东西都碎成了沫子! 是彻底毁了! “为什么?!为什么呀?!我的宝宝啊!” 她哭喊着,嗓子劈了叉,里头全是对老天爷不公的恨,是疼得没法活的质问。 巨大的悲痛让她啥都不顾了,只剩下像丢了崽子的母狼一样的疯和绝望。 “凝凝!凝凝!别!别挠!看着手!” 霍晋承魂儿都快吓飞了,扑上去用尽全力箍住她乱抓的手腕子。 他自己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豆大的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她冰凉的手背上,烫得吓人。 他心口疼得直抽抽,像被人拿刀片一下下刮着心尖肉,看着自己心尖子上的人遭这罪,比自己挨千刀万剐还疼! “我的凝儿啊!我苦命的闺女啊!” 苏婉云扑到床边,一把抱住女儿抖得像风中秋叶的肩膀,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娘俩的哭声搅和在一块儿,塞满了这小小的病房,全是人间最深的苦。 林正国眼圈通红,使劲拿手背蹭了下脸,声音哽着:“凝儿…孩子…爸知道你疼…可你得惜乎点自己个儿的身子骨啊…” 话没说完,自己也偏过头去。 纪宝珠早就哭得背过身去,肩膀一耸一耸的,死死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林锐和林铮,杵在墙边,拳头攥得嘎巴响,眼眶子憋得通红,嘴唇抿成一条线,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 这时候说啥,都跟放屁似的,没用。 第128章俱灭 谢诗凝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渐渐哑了,弱了,最后变成了拉风箱似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抽抽。 她不再挣巴,任由霍晋承死死抱着她,箍着她那双还想伤害自己的手。 可她的身子,还在不受控制地抖,像寒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叶子。 眼泪没声儿地往下淌,像两条小河,洇湿了霍晋承胸前那件衬衣,也把她自己的心泡在了咸涩的苦水里。 上辈子,她是拿着手术刀,救过不知道多少条命的医生。 这辈子,她有个宝贝空间,能拿出外边见都见不着的好药材,帮过不少人。 她以为自己有依仗了,能行了。 可结果呢? 她连自己肚子里那块小小的、跟她连着筋、连着血的肉疙瘩都护不住! 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在她觉得已经防得够严实的时候,让那帮搞破坏的、让那该死的意外,硬生生给夺走了! 什么医术! 什么宝贝空间! 这会儿全成了顶顶大的讽刺! 它们屁用没顶,反而让她现在这心里头的疼和恨自己,像野草一样疯长,缠得她透不过气,勒得她心口生疼! 那股子啥也抓不住的没劲儿劲儿,混着丢了宝宝的疼,像最黏糊的黑泥汤子,把她整个儿给淹了。 她眼神散了,直勾勾地盯着惨白惨白的天花板,那里面啥光都没了,啥盼头都没了,只剩下死气沉沉的、望不到边的黑和冷。 霍晋承抱着怀里这具又僵又冷的身体,感觉那无声无息却流不完的眼泪,心口像被钝刀子拉肉,一下又一下。 他只能更使劲儿地抱紧她,用自己同样破破烂烂但还滚烫的胸膛去暖她,在她耳朵边上一遍遍,翻来覆去地磨叨那点苍白无力的词儿:“凝凝…我在…我在这儿…不怕…咱不怕…” 可谢诗凝像是聋了。 她就那么直挺挺地让他抱着,眼珠子瞪得老大,里头空茫茫一片,啥也映不出来。 眼泪自个儿往下淌,好像要把她身子里那点水汽、那点活气儿都流干。 她像个被突然抽走了魂儿的漂亮泥人,看着还有个人样,里头早就碎成了一堆冰碴子。 病房里,只剩下压得人喘不上气的死寂。 只有吊瓶里的药水,滴答、滴答,冰冷地往下掉。 还有苏婉云和纪宝珠压都压不住的、一抽一抽的哭声,提醒着时间这玩意儿还在没心没肺地往前走。 那丢了的疼,像块千斤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坎上。 霍晋承抱着他这找回来、却又好像永远丢了最要紧一块的媳妇儿,像抱着个碰一下就会碎的琉璃盏,一动不敢动。 只有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那沉甸甸的痛和死也不撒手的劲儿,在这死寂里头,无声无息地烧着。 …… 林家小院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外头军属院孩子们跑跳的喧闹、嫂子们隔着院墙的招呼声,一下子就被隔开了,像是另一个世界。 屋里头那股子味儿,浓得化不开——苦苦的药汤气混着苏婉云特意熬的的鸡汤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喘气都觉得闷。 霍晋承把人抱进来,轻得像是捧着一碰就碎的薄胎瓷碗。 谢诗凝被他放在铺得暄软厚实的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头顶。 苏婉云这当干妈的,心疼闺女,特意把这屋子拾掇得比平时更齐整暖和,想让她舒坦点。 可这些心思,谢诗凝像是压根看不见。 窗户纸透进来的日头光,白花花一片,正好打在她脸上,明明晃晃地跳着。 可那光再亮,也钻不进她那双空茫茫的眼睛里去。 她整个人裹在霍晋承宽大的军衫里,瘦得脱了形,空荡荡的,风一吹就能散了架。 苏婉云看着闺女这样,心口像被钝刀子来回割。 她端着小炉子上煨着的鸡汤,坐到床沿,手伸过去,想摸摸女儿的手,那手冰凉冰凉的,没一点活气儿。 她嗓子眼发堵,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哄:“凝儿,妈在呢。来,张嘴,喝口汤,热乎的,喝了身上舒坦点……” 勺子递到嘴边,谢诗凝的嘴唇闭得死紧,像焊住了。 只有那长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像被风吹乱的枯草叶子。 那勺子在她嘴边停了老半天,苏婉云的手都酸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终还是哆嗦着收了回来,一滴泪“啪嗒”掉进碗里,连个响儿都没有。 霍晋承就杵在床边,像尊生了根的石像。 他个子高,影子投下来,把床上的人整个罩住了。 眼窝深陷,青黑一片,下巴上的胡子茬又硬又密,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 这半个多月,他就围着这张床打转,没日没夜。 喂水喂饭,得用小勺一点点撬开她的嘴,把温热的米汤或者熬得稀烂的肉粥送进去,她机械地咽下去,尝不出咸淡。 擦身换衣,动作轻得像对待刚出生的奶娃娃,生怕弄疼了她。 连解手,都是他沉默地把她抱起来,放到便盆上,再仔细地给她擦洗干净,抱回床上。 他几乎不睡,实在熬得眼皮打架,就靠着床沿眯瞪一会儿,可耳朵支棱着,床上人呼吸稍微重一点,或者翻个身,他立马就惊醒了,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立刻紧张地看过去。 纪宝珠几乎天天来。 她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放下手里提溜的东西——有时是攒下的几个新鲜鸡蛋,有时是一小包珍贵的红糖,有时是她自个儿舍不得吃的点心。 她看看床上木头人似的谢诗凝,再看看熬得眼珠子通红的霍晋承和苏婉云,眼圈也跟着红。 拉着苏婉云的手,想说点宽心的话,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啥都轻飘飘的,堵在喉咙口,只能重重地叹口气。 军属院的嫂子们,断断续续地也都来探望过。 她们提着东西,脸上带着真切的同情和关心,七嘴八舌地劝: “小谢啊,看开点,身子要紧!” “就是,还年轻呢,养好了,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妹子,你得往前看啊!” 小小的屋子里坐满了人,你一言我一语,带着家常的烟火气,想把那冰窟窿似的悲伤填满点。 可热闹是她们的。 谢诗凝躺在那里,像聋了,也像瞎了。 那些嗡嗡的人声,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传不进她耳朵里。 她的眼神直直的,越过那些晃动的人影,不知道钉在虚空里的哪个点上,对眼前的一切,毫无反应。 第 129章 怨恨 卢大娘来得最勤,心也最实诚。 她粗糙的大手,一把就攥住了谢诗凝搁在被子外那只冰凉的手,攥得紧紧的,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砸在床沿上: “闺女!俺的好闺女啊!你得打起精神来!你是俺家大壮的救命恩人哪!大娘心里头,天天给你烧香拜佛,盼着你快好起来!老天爷不开眼啊……咋让你遭这么大罪……想吃点啥?跟大娘说!大娘给你做!甭管多难弄,大娘给你寻摸去!” 她絮絮叨叨,恨不得把心窝子掏出来,捂热这块冰。 可谢诗凝的手在她滚烫的掌心里,还是那么冰凉、僵硬,没一点知觉,像块捂不热的石头。 老家霍家父母打来过几次电话。 电话那头,公公的声音沉得像压着千斤石,婆婆的哭声压着,抽抽噎噎。 霍晋承握着那沉甸甸的话筒,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嗓子哑得厉害: “爹,娘……别惦记。凝凝……有我呢。……会好的。” 他只能一遍遍重复这苍白的话。 挂了电话,他回到房间看着床上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连眼珠都没动一下的人,眼底的疲惫和痛楚浓得化不开,像两口深不见底的苦井。 谢家爸妈的信和电话也来了。 信纸上字字句句都透着剜心的疼,电话里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 大舅哥谢子奕也打来电话,隔着听筒,霍晋承都能感觉到这位年轻营长压着的焦灼和心疼: “晋承!妹妹她……你……千万多费心!我这头……任务紧……” 霍晋承腰杆挺得笔直,对着话筒,声音沉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哥,你放心。有我在。” 所有的关心,所有的眼泪,所有的劝解,撞在谢诗凝身上,都像撞上了一堵又冷又硬的墙,无声地弹开了。 她的世界,被那场撕心裂肺的噩梦彻底填满了,只剩下那片空荡荡、平坦的小腹。 那片平坦,像一把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她的心。 她恨!恨那些搞破坏的畜生! 更恨自己! 恨自己没用! 恨自己以为有了医术,有了那个神奇的空间,就能护住一切,结果呢? 她连自己身上的一块肉都护不住! 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没了! 什么医术! 什么宝贝! 全是狗屁! 全是笑话! 这些东西现在想起来,只让她觉得自己更可悲,更该千刀万剐! 这股子强烈的自我厌弃和滔天的悔恨,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她,越缠越紧,让她窒息。 她像个被抽掉了魂的木头人,吃饭喝水,全靠霍晋承一点一点地喂。 白天,她就那么睁着眼,空洞地望着房顶,或者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一看就是大半天。 晚上,霍晋承脱了外衣躺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把那具僵硬冰冷的身体搂进自己怀里。 他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能感觉到她细微的、控制不住的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随时会凋零。 可她的身体始终僵着,不会回抱他,连一丝依偎的本能都没有了。 她的呼吸很轻,偶尔会突然急促一下,像是被噩梦掐住了脖子,但随即又陷入一片死寂,连一句模糊的呓语都吝于发出。 霍晋承的难过,早过了能哭出来的那个劲儿。 那痛,沉甸甸的,像块巨大的磨盘,压在他心上,日日夜夜地碾磨。 他看着自己心尖尖上的人,像一朵开败了的花,在他眼前一点点枯萎下去,魂儿都像是飘走了,只剩下个空壳子。 他觉得自己像个守着最后一点火星的人,拼了命地用身体去挡风,可那火星子,在无风的死寂里,自己一点点暗下去,眼看着就要彻底灭了。 他不敢眨眼,更不敢离开这屋子一步,生怕一错眼,连这具空壳子,他也抓不住了。 日子,就在这小院死水般的寂静里,一天天地熬过去。 窗台上那碗药,凉了,苏婉云拿去热了又端回来,搁一会儿,又凉了。 霍晋承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密密麻麻缠在深陷的眼窝里。 他依旧沉默地做着所有事,给谢诗凝喂水喂饭,擦脸擦手,端屎倒尿,动作依旧一丝不苟,可那背影里,透着一股子被沉重悲伤压出来的麻木的疲惫。 苏婉云和纪宝珠的叹息,越来越轻,越来越沉,像是怕惊扰了这份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哀伤。 小院里,连鸡都蔫蔫的,不敢大声叫唤,只有堂屋里那架老旧的挂钟,秒针“咔哒、咔哒”地走着,不紧不慢,冷冰冰地记录着这被绝望浸泡的每一分、每一秒。 谢诗凝的世界,一片漆黑,冰冷,空得没有尽头。 而霍晋承,就是这片绝望之海里,唯一一块沉默的礁石。 他半步不离床边。 那张木头椅子,成了他最常待的地方。 他粗糙的大手,几乎就没松开过谢诗凝搁在被子外的那只冰凉的手。 那手瘦得皮包骨,腕子细得他两根手指就能圈住。 他就那么握着,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固执地、一遍遍地暖着,好像这样,就能把一点活气儿传过去。 他变得异常“唠叨”。 对着一个毫无反应的木头人,他把这辈子攒下的话,都掏了出来。 声音不高,沙哑,带着疲惫,但很平稳,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凝凝,今儿外头天儿还行,没风。院角那棵老槐树,冒了点绿芽尖儿了,看着就快开花了。” 他捏着她冰凉的手指,看着她的侧脸,慢慢地说。 “干妈晌午炖了只老母鸡,放了好多红枣枸杞,汤熬得金黄金黄的,味儿挺香。刚才喂你喝了小半碗,还行吧?没呛着就好。” 他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蹭掉她嘴角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汤渍。 “卢大娘今儿又来了,挎了一篮子鸡蛋,得有二十来个吧?说是她家老母鸡开春下蛋勤。大娘眼睛都哭肿了,拉着干妈说了半天话。” 他顿了顿,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瘦得凸起的腕骨,“她念叨你好几回,说你是大壮的救命恩人,盼着你好。” “老家爹娘又打电话来了,爹嗓子哑得厉害,娘在电话那头哭……我说你好多了,能吃点东西了……让他们别担心。” 他声音低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凝凝,咱爸咱妈年纪都大了,经不起吓……” “大舅哥子奕也来电话了,他升营长的事儿定了,忙得脚不沾地。他惦记你,让我……让我一定照顾好你。” 他握紧了她的手,像是要传递某种力量。 第130章照顾 他不光说外头的事,也说他们之间那些细碎的、只有两人才知道的过往。 “记得咱俩头回见面不?在国营饭店。” 他粗糙的指腹带着小心翼翼的力道,一遍遍摩挲着她冰凉瘦削的手背,那点微弱的暖意仿佛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 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陷入回忆时才有的柔和,“你风风火火地进来,把我这穿军装的,错认了。” 他嘴角似乎想扯出一点笑,忆起当时那个鲜活惊艳的姑娘,但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眼神温柔又痛楚地看着她毫无波澜的侧脸。 “……我当时没吭声,也没点破。为啥?”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那份沉甸甸的心疼,“就觉得这姑娘……真有意思,劲儿劲儿的。” 他目光描摹着她紧闭的眼睫,苍白的脸颊,声音更低哑下去,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愫和鼻音,“……其实那会儿我就觉得,这姑娘……真漂亮。不是那种花哨的漂亮,是……是看着就让人心里头舒坦、亮堂的漂亮。你跟我说话,眼睛清亮亮的,不怕我这冷脸,也不嫌我糙。” 他的指腹无意识地在她手背上画着圈,仿佛要把那份初见的美好刻进她的皮肤里,唤醒她沉睡的记忆。 “后来,你答应跟我结婚,再后来随军……跟我到这地方来。凝凝,我知道,那会儿条件是真不好。” 他环视了一下这间被苏婉云尽力收拾得整洁的屋子,声音里充满了感激和歉意,“破旧的四合院,门都不成形,连墙皮都掉渣……可你没嫌弃过一句。”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那是属于他霍晋承的骄傲,因为那是他的妻子。 “你就那么闷不吭声地,一点一点拾掇,把那些破破烂烂的家具擦得能照出人影儿……愣是把个破院子,收拾得窗明几净,利利索索。灶台擦得锃亮,被子叠得跟豆腐块似的……连窗台上那几盆野花,都让你伺弄得精神抖擞……。” 他眼前仿佛浮现出谢诗凝系着围裙,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那是他疲惫训练后最温暖的归处。 “凝凝,”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化不开的深情,“军区里那些嫂子们,谁见了咱家不夸一声?都说我霍晋承是走了大运,娶了个天仙似的好媳妇儿,又漂亮,又能干,心还善……”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想从这冰冷的肢体里汲取一点回应,一点支撑他继续等待下去的力量。“……她们说的,一点没错。你就是最好的,凝凝。” 他的头微微垂下,额头几乎要抵上两人交握的手,那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卑微的祈求和无尽的痛楚: “……凝凝,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求你了……看看我……跟我说句话……咱这个家,不能没有你……你就是我的命根子啊……” --- 他说部队里的事。 新兵连闹的笑话,训练场上的趣事,哪个班长又训人了,食堂最近伙食咋样。 他甚至说起他小时候在老家的糗事,掏鸟窝摔破了头,下河摸鱼被蚂蟥咬…… 他把她当成一个能听、能懂、会回应的人,事无巨细,不厌其烦地说着。 白天说,晚上她闭着眼(虽然他知道她没睡着)也说。 他搜肠刮肚,把他二十多年积攒的、所有能想起来的话,都倒了出来。 只盼着,这些絮叨,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死寂的心湖,哪怕只激起一丝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或者,她的手指能在他掌心,轻轻地、轻轻地动那么一下。 哪怕只是睫毛颤一颤,给他一点微弱的信号——她还在,她听见了。 有时候,说着说着,他会停下来,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盯着她被他握在掌心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等着那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回应。 一秒,两秒,三秒…… 回应他的,只有她均匀却微弱的呼吸声,和她那双始终空洞无神、映不出任何光影的眼睛。 那手指,依旧冰凉,依旧僵硬地躺在他温热的掌心里,纹丝不动。 巨大的失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心口那钝痛的地方,像是又被狠狠捣了一拳。 但他只是用力眨了下干涩发痛的眼睛,深吸一口气,把那股几乎要冲垮他的酸涩压下去,然后,继续开口,声音沙哑却平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 “对了,凝凝,昨儿后勤处老张跟我说,今年家属院可能要翻修一下屋顶了,省得再漏雨……”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持和无法言说的悲凉。 苏婉云端着热好的药进来,正看见这一幕: 女婿佝偻着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紧紧攥着女儿的手,对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低低地说着些琐碎的、不着边际的话。 女儿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静静地躺着。 霍晋承那熬得通红的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执着。 苏婉云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上来,她赶紧低下头,把药碗轻轻放在桌上,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惊扰了女婿这徒劳却倾尽全力的“对话”。 她背过身去,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眼睛。 这半个多月,女婿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全看在眼里。 这铁打的汉子,心都快被揉碎了,可那腰杆,对着女儿的时候,始终没塌下去。 小院里的日头,升起又落下。 霍晋承的声音,成了这凝固时光里唯一持续的背景音,沙哑,疲惫,却固执地不肯停歇。 小院的清晨,本该是鸡鸣狗吠、炊烟袅袅的时候,今天却死寂得吓人。 那沉甸甸的的寂静,被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利喊叫,“哧啦”一声撕破了。 “林铮!林铮!!” 是纪宝珠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生了锈的锯条在糙木头上狠命拉扯,又急又慌,每一个字都带着走投无路的绝望,直直扎进人的耳膜里。 “都说收梨子要注意!你看看!你看看这筐!这筐!又小!烂的还这么多!全是窟窿眼儿!” 她语无伦次,手指哆嗦着从脚边的大竹筐里抓出一个梨子,那梨子表皮青黄,坑坑洼洼,一捏之下,软烂的果肉混着褐色的汁水,黏糊糊地从她指缝里挤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混着她脸上滚落的泪珠子,砸起一小撮一小撮的尘土。 “钱……钱又快没了啊!” 她像是被烫到似的猛地甩开烂梨,那梨“啪嗒”一声滚到墙角,像一滩烂泥。 纪宝珠的哭声更大了,带着破音的颤抖,“包装袋!包装袋设计好了吗?!那师傅!那师傅现在有谱儿了没?到底什么时候能来?!现在!现在到底要怎么办啊?!呜呜呜……” 她双手捂着脸,瘦削的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这突如其来的、裹挟着生活全部重量的哭喊,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进了小院这潭死水。 第131章振作 屋里,床上。 谢诗凝像一尊凝固的石膏像,维持着那个侧躺蜷缩的姿势已经不知多久。 她的脸埋在阴影里,头发散乱地铺在枕头上。 那双曾经明亮清澈、盛满星河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床内侧斑驳的石灰墙。 那灰翳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自毁的沉寂。 纪宝珠那带着哭腔的“钱又快没了”、“怎么办”,像几根细小的针,刺破了包裹着她的厚重麻木。 那空洞的眼神,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仿佛沉睡的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这绝望的哭喊惊扰了。 她的视线,像是被一根无形、微弱却极其坚韧的线,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牵引着,从墙壁,转向了床边那个如同磐石般守着她的身影——霍晋承。 霍晋承的心,在她目光转过来的瞬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那是一种几乎窒息的、混合着狂喜和剧痛的悸动! 他立刻捕捉到了那丝细微的变化——她的眼珠动了! 那沉寂了太久、仿佛冰封千年的眼底,“腾”地一下,燃起一簇微弱的、却足以让他浑身血液沸腾的火星! 那火星跳跃着,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燎遍了他四肢百骸。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身体下意识地往前倾了倾,生怕一丝动静就会惊散了这来之不易的生机。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却依旧压不住那份深沉的疼惜和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温柔: “凝凝……” 他开口,声音又低又哑,“是梨子。你……你还记得吗?你之前提过的,说村里那些梨林子挂果多,扔了可惜,不如晒梨干……能帮家属院那些嫂子们添点进项,补贴家用。”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着她的眼睛,观察着她每一丝细微的反应,“她们……都念着你的好呢,前儿个王嫂子还提了篮鸡蛋来,说谢谢你想着她们。” “做梨干……帮嫂子们……增加收入……减轻负担……” 这几个词,像几颗投入死寂冰湖的小石子,在谢诗凝那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自我厌弃冰封的心湖里,激起了极其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涟漪。 她混沌的、沉溺于痛苦深渊的意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 是了……她的计划……那个小小的梨干作坊,是起点啊! 不仅仅是帮这些朝夕相处、拉扯着一家老小的军属嫂子们。 更是……积攒力量,赚钱! 有了钱,就能买更好的材料,就能……支持那些日夜奋战的材料研究所! 让这个她深爱的国家,能更快地挺直脊梁,变得更好! 这是她的责任! 是她从那个时代带来的、刻在骨子里的愿景! 她怎么能……像个懦夫一样,就这么烂在床上,任由痛苦把自己吞噬? 任由那些期盼的眼睛失望? 任由……晋承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希望一点点熄灭? 一股微弱却极其陌生的力量,从她麻木僵硬的四肢百骸深处,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汇聚起来。 那力量像初春冻土下挣扎着要冒头的草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倔强。 她干裂苍白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几乎听不见声音,像一缕最细的风,拂过枯叶的缝隙: “扶……我起来……” 这四个字,轻如蚊蚋,细若游丝。 落在霍晋承耳中,却无异于平地惊雷!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猛地一震,像是被电流狠狠击中! 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冷静!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眼眶瞬间酸胀得通红,鼻尖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涩,喉头哽得生疼。 他生怕是自己太过渴望而产生的幻听,几乎是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凑近她苍白的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凝凝?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不敢眨眼,死死地盯着她的唇,连她睫毛的微弱颤动都看得清清楚楚。 谢诗凝没有立刻回答。 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才发出那四个音节,胸口微微起伏着。 然后,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那动作幅度极小,脖颈的转动都显得异常艰难,却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破茧般的决绝。 她的目光,不再是空洞涣散的。 虽然依旧疲惫不堪,眼底沉淀着深重的哀伤,像蒙着薄雾的深潭,却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人的神采——一种被重新点燃的、微弱却坚韧的光。 那光,定定地看向他,带着一丝歉意,一丝依赖,还有……一丝重新燃起的意志。 “好!好!我扶你!慢点……慢点凝凝……” 霍晋承的声音彻底哽咽了,巨大的激动让他手足无措,这个在战场上面对枪林弹雨都面不改色的“冷面阎王”,此刻像个笨拙的大孩子。 他伸出手,此刻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小心翼翼、无比轻柔地,像捧起世间最珍贵的易碎琉璃,又像是托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先是用手臂稳稳托住她的后背,再极其轻柔地握住她冰凉纤细的胳膊,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最坚实的依靠,支撑着她,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从那禁锢了她灵魂一个多月的床上,坐起身来。 这一个多月来,她第一次,主动地,想要离开这张床! 仅仅是坐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她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虚汗,呼吸也变得急促。 霍晋承的心揪紧了,连忙用厚实的肩膀让她靠得更稳些,另一只手迅速扯过叠放在床脚的薄外套,披在她单薄的肩上,仔细地拢好,动作熟练又轻柔,仿佛已经演练过千百遍。 “能行吗?凝凝?” 他低声问,目光片刻不离她的脸,声音里是化不开的担忧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谢诗凝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久卧的沉闷味道。 她再次睁开眼,看向门口的方向,眼神里的那点光,微弱却执着。 霍晋承明白了。 他不再多问,只是将支撑的力量调整到最佳,半抱着她,让她虚软无力的双脚,试探性地、轻轻地踩在冰凉的水泥地面上。 那冰凉的触感从脚底传来,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却又带来一种奇异的、脚踏实地的真实感——她还活着,还能站起来。 第132章艰涩 楼下,纪宝珠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林铮焦躁的踱步声,似乎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停滞了一瞬。 仿佛楼板轻微震动带来的异样,穿透了他们的慌乱。 通往楼下的,是狭窄而陡峭的木楼梯。 谢诗凝一手紧紧抓着霍晋承的手臂。 另一只手,则有些无力地扶住旁边木头扶手。 她的脚步虚浮得厉害,像踩在厚厚的棉花上,每一步都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软倒下去。 身体的沉重感让她每一步都迈得极其艰难,如同跋涉在深深的泥沼里。 霍晋承几乎是半抱着她,用自己的身体承托着她大半的重量,他的动作极尽轻柔,却又稳如磐石。 他专注地看着脚下的台阶,嘴里不停地低声提醒:“慢点,凝凝,抬脚……对,好,踩实了……下一阶,慢……” 那语气,不像是对妻子,倒真像是老父亲在教蹒跚学步的孩子,充满了无尽的耐心和呵护。 楼梯狭窄,他高大的身躯为了迁就她,不得不微微弓着背,额角也渗出了细汗,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怀中人身上。 一步,一步,极其缓慢。 木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敲打在楼下人的心上,也敲打在霍晋承绷紧的神经上。 终于,走完了最后一级台阶。 “诗……诗诗?!” 客厅里,正对着楼梯口的纪宝珠第一个看到了楼梯口的身影。 她猛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完全僵住了。 手里捏着的半块烂梨,“吧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林铮脚边。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仿佛看见了最不可思议的幻影从天而降。 林铮闻声猛地回头。 当他看到被霍晋承小心翼翼搀扶着脸色苍白如纸、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却真真切切站着的妹妹时,这个向来顶天立地的汉子,眼圈“唰”地一下就红了! 那红血丝瞬间爬满了眼白。 他的嘴唇哆嗦着,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胸膛剧烈起伏,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个重重的点头,那点头里包含了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更盛满了兄长深沉到骨子里的心疼。 他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又生生停住,怕惊扰了她。 “诗……诗诗!” 纪宝珠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巨大的惊喜瞬间冲垮了刚才的绝望。 她像只受惊后终于找到了主心骨的小鸟,又哭又笑地扑了上来。 她本能地张开双臂想抱,冲到跟前又猛地刹住车,生怕自己的莽撞碰碎了这好不容易才出现的“琉璃人儿”。 她只能虚虚地地环住谢诗凝冰凉的手臂,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你……你终于……终于肯下来了!呜呜呜……太好了!太好了!我真的……真的搞不清楚这些事情啊!我太笨了!我……那些梨子……呜呜呜……” 她语无伦次,一边哭一边抹眼泪,模样又狼狈又滑稽。 林铮也大步走了过来,停在一米开外的地方,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 “小妹……你……你……” 他看着妹妹苍白憔悴的脸,看着她身上明显宽大了许多的旧衣裳,看着她努力站直却依旧虚弱的样子,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又重重地“嗯”了一声,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激动、心疼、欣慰……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就在这时,厨房那蓝印花布门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 苏婉云系着深蓝色围裙,手上还沾着揉面留下的干面粉。 刚才异常的动静已经让她心头狂跳。 此刻,她真真切切地看到站在客厅中央、被霍晋承扶着、被林铮和纪宝珠围着的女儿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手里那柄锅铲,“哐当”一声,直直掉在了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脆响! “凝……凝儿!我的凝儿啊!” 苏婉云发出一声近乎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哭声里积蓄了一个多月的担忧、恐惧、心疼和此刻排山倒海的狂喜。 她踉跄着扑过来,完全顾不上什么锅铲面粉,一把将谢诗凝紧紧搂进怀里! 她抱得那么用力,那么紧,仿佛要把这失而复得的宝贝女儿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让她离开片刻! 滚烫的眼泪瞬间汹涌而出,像开了闸的洪水,浸湿了谢诗凝单薄的肩头布料,留下深色的印记。 “我的闺女啊!你可算……可算肯出来了!你知不知道妈这心……这心都要碎了啊!天天守着你,看着你……妈的心像在油锅里煎啊!苦了你了……我的凝儿受苦了哇……” 苏婉云泣不成声,手掌一遍遍抚摸着女儿瘦削的脊背,仿佛要确认她的真实存在。 干妈滚烫的泪水和怀抱里那熟悉的气息,像一道积蓄了万钧之力的暖流,终于冲破了谢诗凝心口那层厚厚的、坚硬的冰壳。 一直被压抑的、对亲人的愧疚和心疼如同岩浆般汹涌而出,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僵硬的身体在干妈温暖的怀抱里,一点点软化下来,那无力的手,缓慢地抬起,回抱住了苏婉云颤抖的身体。 她靠在干妈肩上,感受着那温暖的、带着熟悉味道的颈窝。 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微弱,带着长久沉默后的艰涩和干涸: “妈……对不起……” 她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吸了吸鼻子,“让你们……担心了……是我……连累大家……跟着我……受累了……” 这一句“对不起”,这一句“连累”,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情感的闸门。 苏婉云哭得更加肝肠寸断,抱着女儿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这一个多月的担惊受怕都哭出来。 林铮猛地别过脸去,抬起粗糙的大手狠狠抹了一把眼睛。 纪宝珠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抽噎着,鼻子一吸一吸的。 霍晋承紧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什么。 他眼眶红得厉害,眼底翻涌着心疼、自责和巨大的欣慰。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他强压下喉头那股汹涌的哽咽和想要把妻子紧紧拥入怀中的冲动。 他只是默默地上前一步,站得离谢诗凝更近,用自己的胸膛和肩膀,无声地,在她身后为她提供着支撑。 他的存在,像一座沉默的山,为她隔绝了所有可能的摇晃和不安。 第133章恢复 纪宝珠看着谢诗凝脸上那抹微光,又看看地上那筐糟心的烂梨,再看看霍晋承那副恨不得把谢诗凝含在嘴里的紧张样,她那跳脱的性子又有点按捺不住了。 她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嘀咕,像是说给谢诗凝听,又像是自言自语给自己打气: “诗诗,你看……太阳都出来了!烂梨子怕啥!咱们……咱们挑挑拣拣,总能找出好的!我……我就不信了!那包装袋的师傅不来,我……我去堵他家门!” 她说着,还握了握拳头,脸上泪痕未干,却努力想挤出个“我很能干”的表情。 林铮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像是要把这一个多月的憋闷都吐出去。 他走到那筐烂梨边,蹲下身,大手在里面仔细地翻拣着,声音沉稳了许多,带着一种重新找到主心骨的踏实感: “对,宝珠说得对。小妹,你别操心这些,先顾好自己。这梨……我仔细挑挑,烂的剜掉,能用的咱们抓紧处理。师傅那边……” 而霍晋承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谢诗凝,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低声问:“凝凝,累不累?要不要坐会儿?妈熬了小米粥,一直温在灶上,要不要喝点?” 那语气,又回到了那个操碎了心的“老父亲”状态。 谢诗凝在干妈怀里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离开干妈的怀抱,虽然依旧需要霍晋承的支撑,却努力地站了起来。 她看向那筐在晨光下显得更加狼狈的烂梨,又看向窗外的阳光,最后,目光缓缓扫过母亲含泪带笑的脸,哥哥沉稳关切的眼,纪宝珠努力想显得可靠却的样子,最后,落回霍晋承那张写满担忧和宠溺的脸上。 她的唇边,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久旱逢甘霖的土地,艰难地裂开一道缝隙,迎接阳光雨露的信号。 她转向那筐梨,声音依旧很轻,却清晰:“嫂子们……不容易。梨子……挑好的,仔细些。烂的……别扔,削干净,熬梨膏,也能……卖。” 谢诗凝的声音细细弱弱的,跟蚊子哼哼似的,可就这么点动静,愣是像颗定心丸,“扑通”一声砸进了大伙儿那焦得冒烟的心窝子里。 “别急,都别急,”她看着眼圈还红着的纪宝珠和旁边闷头站着的林铮,眼神倒是出奇地稳,“包装设计,梨子罐头,梨干……这些,我早都计划好了,都写在计划书里。” 她喘了口气,像是很费力回忆那本子放那了,“就在……军属院我屋那个抽屉,锁着呢。等我……等我缓过这两天,能走动了,咱回院里……再细说。” “计划书?!” 纪宝珠那俩眼珠子“噌”地瞪得溜圆。 她激动得嗷嗷就喊:“哎呀我的亲娘祖奶奶!我就知道!诗诗你这脑袋瓜儿好使” 苏婉云她转过头,看向谢诗凝,目光柔得能滴出水来“凝儿,听妈的,那些事儿啊,都不在这一时半会儿。计划书搁那儿,它还能长腿跑了?眼下顶顶要紧的,是你这身子骨,得养瓷实喽。” 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饿坏了吧?妈给你熬了稠糊糊的小米粥,一直在灶上温着呢,还蒸了你顶爱吃的葱花卷子。咱先吃饭,啊?天塌下来,也得把肚子填饱了才有力气顶!” “对!吃饭!吃饭是大事儿!”纪宝珠立马响应,“婶儿,我来端碗筷!”转身就朝厨房窜。 饭桌上,挤挤挨挨围坐了人。 搁了一个多月,这桌边头一回又有了热乎气儿。 苏婉云手里就没闲着,筷子专挑那最暄软的花卷芯儿,一块块夹到谢诗凝碗里,又端起盛着金黄小米粥的碗,小心地吹凉了才递过去。 霍晋承更是半步不离,紧挨着谢诗凝坐着,看她小口小口地喝粥,眼神跟长在她身上似的,生怕一错眼珠儿人又没了。 纪宝珠这活宝充分发挥了她“气氛组组长”的本事,小嘴叭叭地就没停过: “诗诗你刚下楼那会儿,可把我魂儿都吓飞了!好家伙,我以为眼花了呢,差点把门口那筐烂梨当球给一脚踢飞喽!”她边说边夸张地比划了个踢腿的动作。 苏婉云笑着啐她:“没正形!” 一时间,堂屋里充满了笑声。 傍晚,林锐下班,推开家门。 一眼就看见堂屋椅子上坐着的那个身影——虽然单薄得像张纸,脸色也白得吓人,可那双眼睛,亮晶晶的,正低声和母亲说着话。 这个平日里最是沉稳的书记,脚下像生了根,定在门口,眼圈“唰”地一下就红了,嘴唇哆嗦了几下,才挤出几个字: “好……好……太好了!”声音哑得厉害。 谢诗凝看着大哥脸上毫不掩饰的关切,心里又暖又酸,努力朝他扯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 趁着精神头还好,霍晋承半扶半抱着谢诗凝,挪到电话机旁边。 她深吸了口气,拨了几个至关重要的号码。 第一个,打给霍老爹。 电话“嘟——嘟——”响了好几声才接通,接电话的是个陌生的声音,是电话员。 谢诗凝报了霍老爹的名字,说自己是他儿媳妇。 那边的人挺客气,说:“霍老爹这会儿没在传达室,同志你稍等啊,我这就用喇叭喊他一声!” 谢诗凝赶紧道谢,握着听筒的手心有点潮。 电话没挂断,她清晰地听到那头传来大喇叭放大了的喊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霍长征同志!霍长征同志!有电话!你儿媳妇找你!请速到传达室接电话!” 谢诗凝的心也跟着那喇叭声悬着,想象着公公可能正从哪个角落里赶过来。 她默默数着时间,感觉过了挺长一会儿,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微微的喘息声,接着,听筒被拿起,公公那熟悉又带着点刚跑过来的疲惫和急切的声音传了过来:“喂?凝丫头?是凝丫头吗?” 听到这声音的刹那,谢诗凝喉咙猛地一紧,一股巨大的愧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堵得她心口发疼。 第134章汹涌 她使劲咽了咽,才稳住声音,可那丝丝缕缕的颤抖还是藏不住: “爹……是我,诗凝。对不住……让您跟着担惊受怕了……更对不住的是……我……我没护住孩子……还拖累了一家子……” 说到“孩子”两个字,嗓子眼儿像被棉花死死堵住,后面的话怎么也挤不出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小会儿,静得谢诗凝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紧接着,传来霍老爹强压着哽咽、却异常温和的声音: “凝丫头!傻孩子!说什么对不住!你是我们老霍家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媳妇!你遭了这么大的罪,爹这心都揪着疼!孩子的事儿……那是命里带的,摊上了,谁也怨不着!你已经够刚强了!比爹想的还刚强!你是咱全家的骄傲!” 老人的声音不高,却像定海神针,稳稳地扎进谢诗凝心里,“亲家公亲家母在这儿好着呢,你妈身子骨硬朗多了,就是惦记你,愁得吃不下睡不好。我这就去告诉他们,让他们把心放回肚子里!你爸特意交代了,让你啥也别想,天塌下来,有爹和你男人顶着!” 听着公公掏心窝子的话,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维护,心里那股暖流烫得她指尖都在颤。 她知道爸妈接电话不方便,吸了吸鼻子,轻声说:“爹,谢谢您。您帮我跟爸妈说,我好多了,让他们千万顾好自己身子。我再写封信,麻烦您帮我捎过去,成吗?” “成!成!太成了!你踏实写,爹保证稳稳当当给你送到!”霍老爹连声答应。 接着,她打给哥哥谢子奕。 电话转接通后,谢子奕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就传了过来,带着点疑惑: “喂?谁?”等听清是妹妹的声音,那边明显愣了一下,紧接着声音猛地拔高,激动得都劈了叉: “凝儿?!是……是你?!你……好点了吗?” 谢诗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点: “哥,是我。我好多了,害你担心了。还没恭喜你升营长呢!” 听到妹妹不仅清醒了,还记得自己的喜事,谢子奕更是高兴得找不着北,声音洪亮得震耳朵: “好!好!太好了!你好了哥比啥都高兴!哥这边啥都好,甭惦记!你安心养着,等哥休了假,立马过去看你!” 兄妹俩又絮絮叨叨说了几句家常。 最后,她拨通了干爸林正国的电话。 刚响一声就被接起,那头传来干爸的声音:“喂?” 谢诗凝心头一暖:“爸,是我。我好利索多了,今儿个都能下地走两步了。您可别太挂着我,得把您自个儿的身子骨当回事儿。” 听到干女儿条理分明的话语,林正国悬了一个多月的心,“咚”地一声,总算落回了实处。 他连说了好几个“好”,声音都有点抖:“好孩子!好孩子!能挺过来就好!好就好!爸这儿啥都好,棒着呢!你甭操心,好好养你的!” 撂下电话,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漫上来,谢诗凝靠在霍晋承身上,感觉骨头缝儿都透着酸软。 霍晋承小心翼翼地扶着谢诗凝,一步一步,慢慢挪回二楼那间困了她一个多月的卧房。 屋里没开大灯,就床头柜上一盏小台灯,晕开一小圈昏黄的光。 霍晋承让她在床边坐下,转身出去,不一会儿端进来一盆温水。 他把毛巾浸湿了,拧得半干,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好像她是个一碰就碎的琉璃人儿。 他半蹲在她跟前,拿着温热的毛巾,细细地给她擦脸,从额头到脸颊,再到细瘦的脖颈,最后握住她冰凉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 昏黄的灯光正好打在他低垂的脸上,谢诗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这一看,心口就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了,拧着劲儿地疼。 他瘦了,瘦得厉害。 原本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现在看着更嶙峋了,两颊都微微凹陷下去。 眼底下那两团浓重的青黑,像是墨汁洇染开的,衬得他眼窝都深了。 鬓角边上,不知道啥时候悄悄钻出来几根刺眼的白头发,在灯光下闪着银光。 这一个多月,她浑浑噩噩地陷在自己的痛苦里,可他呢? 他就守在这,守在床边,她每一声梦魇里的哭喊,每一次无意识的颤抖,都像刀子一样戳在他心上。 他得扛着他自己那份剜心蚀骨的痛,还得像个铁打的桩子似的,撑着这个差点散了架的家,忧着她的生死,把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半点不能露。 “晋承……”谢诗凝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猛地张开手臂,整个身子扑进了霍晋承的怀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抱住了他精瘦的腰背。 脸深深埋进他前襟,贪婪地呼吸着那熟悉得让她心颤的气息,恨不得把自己揉碎了,嵌进他的骨血里去。 “对不住……真的对不住……”滚烫的眼泪瞬间就把他胸前的布料洇湿了一大片,“是我没用……是我没能耐……我护不住他……护不住咱俩的孩子……” 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小兽受伤般的呜咽,那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憋了一个多月的、属于一个母亲最原始最深刻的绝望和剧痛,终于像决了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最后一道防线,汹涌而出。 不再是之前那种空洞麻木的流泪,是真正的、撕心裂肺的、带着血肉被生生剥离般痛苦的嚎哭。 “他那么小……那么小的一点点啊……”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硬生生剜下来的肉,浸满了血泪,“都还没……还没能好好看看这世界……还没能……没能叫你一声爸爸……还没能……让我抱一抱……亲一亲……” 她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霍晋承后背的布料里,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我连……我连他的名字都还没想好啊晋承……他就……就那么没了……就没了!是我……是我没护好他啊……是我把他弄丢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我的心……也跟着他一块儿死了……空了好大一个窟窿……呼呼地灌着冷风……” 霍晋承在她扑进怀里的瞬间,整个身体就僵住了。 随即,一双手臂猛地收紧,用更大的力气,更紧地回抱住怀里这具颤抖得不成样子的身体,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听着妻子那字字泣血、句句剜心的哭诉,他那双在枪林弹雨里都没眨过一下的眼睛,瞬间猩红一片,滚烫的液体再也控制不住,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他瘦削刚毅的脸颊,无声地滑落,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进她乌黑的发间。 第135章怜惜 “凝凝……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到化不开的鼻音和同样深沉的、被强行压抑的剧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沉甸甸的像压着千斤巨石,“是命……是咱俩……和那孩子的缘分……太薄了……” 他收紧了手臂,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努力吞咽着那灭顶的悲伤,“他来过……他就是老天爷给咱最好的孩子……他永远都在……在这儿……” 他抓起谢诗凝一只冰凉的手,紧紧地、用力地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那心跳沉重而急促,“在这儿……跳着呢……也在你心里头……他没走……他就是……换了种法子……陪着咱俩了……” 夫妻俩就这么紧紧相拥着,在这寂静得只剩下哭声的深夜里,任由那悲伤的洪流将他们彻底淹没。 泪水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浸湿了彼此的衣衫,也冲刷着两人心头那道深可见骨、鲜血淋漓的伤口。 霍晋承的大手一遍遍,笨拙却无比温柔地、轻轻地拍抚着她单薄颤抖的脊背,那低哑的声音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像是安慰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更像是在向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郑重道别: “哭吧……凝凝……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咱俩……咱俩一块儿想他……一块儿记着他……记他一辈子……” 他的眼泪也无声地淌着,为那个连面都没见着就天人永隔的小小生命,更为怀里这个承受了太多太多苦难、他恨不得拿命去疼的爱人。 这一场嚎啕大哭,像是耗尽了谢诗凝最后一丝生命力,却也像是一场迟来的、彻底的祭奠和告别。 她哭到嗓子嘶哑,哭到浑身脱力,最后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靠在霍晋承怀里,只有眼泪还在无声地流。 窗户外头,月亮不知啥时候爬得老高,清清冷冷的光,透过窗户格子,斜斜地洒在床边紧紧相拥的两个人身上,拉出长长的、相依的影子。 霍晋承低下头,借着昏黄的灯光,看着怀里妻子红肿得像桃核似的眼睛,还有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却终于不再是死水一潭、重新有了活气的脸庞。 他心里那根紧绷了一个多月、几乎要绷断了的弦,终于“嗡”地一声,彻底松弛了下来。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混合着更深沉的怜惜和一种失而复得、后怕不已的珍重,像潮水一样漫过四肢百骸。 他小心翼翼地,把她轻轻放平在床上,拉过薄被,仔细地盖好,连被角都掖得严严实实。 他自己也脱了外衣,和衣躺下,伸出长臂,将她依旧带着凉意的身体,密密实实地圈进自己温热的怀抱里。 他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渐渐平稳下来的、带着轻微抽噎的呼吸。 谢诗凝闭着眼睛,眼泪像是流干了,心口那个被生生剜走一块肉留下的空洞,还在丝丝缕缕地抽痛着。 可那份像冰冷海水一样将她淹没、让她窒息、恨不得自我毁灭的黑暗和自我厌弃,却在这场彻底的、筋疲力尽的宣泄之后,悄然退潮了。 一种沉重的、带着钝痛的疲惫感包裹着她,但这疲惫不再是绝望的沉沦,更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恶战后的虚脱与……一丝劫后余生的平静。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悲伤,这痛,不会消失。 它会像一道疤,永远刻在她生命的底色里。 可她也知道,自己是真的,一步一个血脚印,从那片吞噬一切的、名为绝望的深渊里,爬出来了。 为了门外那些为她揪心、为她落泪、为她奔波的亲人,为了那个在她心尖尖上永远留下印记的小小身影,也为了自己心底深处,那一点点未曾熄灭的、对以后日子的念想。 耳边是霍晋承沉稳有力的心跳,鼻尖萦绕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谢诗凝在这份久违的、带着痛楚的安宁里,沉沉睡去。 …… 那扇熟悉的木头院门,又发出了“吱呀——”一声响,有点涩,有点哑,听着却让人心里一松。 谢诗凝让霍晋承半扶半揽着,迈进了军区家属院的四合院门槛。 回来了,从那个充满了巨大悲伤的林家小楼,回到了这个属于他们俩的小窝。 苏婉云和林锐两母子,头一天就踏上了回京的火车。 临走前,苏婉云拉着谢诗凝的手,眼泪啪嗒啪嗒掉,嘴里反复念叨:“凝儿,挺住了就好,挺住了就好啊……千万好好的,啊?” 那眼神里,有不舍,更多的是一种石头落了地的欣慰。 林家那栋承载了太多眼泪和叹息的小楼,最终留给了林铮。 这四合院,还是老样子。 青砖墙,灰瓦顶,规规矩矩地杵在大院里,透着股军属区特有的安静和踏实劲儿。 霍晋承显然早几天就抽空回来拾掇过了。 窗户玻璃擦得锃亮,映着下午的太阳光,晃人眼。 空气里,飘着一股子淡淡的肥皂味儿,还混着晒透了被褥才有的、暖烘烘的阳光味道。 角角落落,都留着谢诗凝过去一点一滴经营起来的痕迹——窗台上摆着几个罐头玻璃瓶,里面插着几支蔫头耷脑的野花; 晾衣绳上,空荡荡的,但绳子上打的结,还是她习惯的那种; 连厨房门口挂着的蓝布帘子,都洗得干干净净,在风里轻轻晃着。 看着这些,谢诗凝鼻子有点发酸,这都是她刚到军属院那会儿,满心欢喜地一点点布置起来的,就盼着以后热热闹闹的小日子。 “到家了。”霍晋承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他一手握着她的胳膊,一手托着她的腰,几乎是半抱着帮她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的脸,像守着什么易碎的宝贝。 谢诗凝没应声,目光慢慢地在小小的院子里转了一圈。 这院子她闭着眼都能走个来回,可这会儿看着,竟觉得有点陌生。 当她的视线落到后院那片她亲手设计霍晋承开垦出来的菜地上时,心口猛地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她一哆嗦。 完了。 全完了。 那地方,是她刚到家属院那会儿,和霍晋承翻土、撒种,一点一点伺候起来的。 那会儿土里刚冒出点怯生生的嫩绿芽儿,她看着就忍不住笑。 可现在呢? 一个多月没人管,菜苗子早就死透了,枯黄的藤蔓像乱麻一样缠在地上,有些已经烂成了黑乎乎的泥,和干得裂开大口子的黄土地搅和在一起,硬邦邦的,透着股死气。 风一吹,几片干叶子打着旋儿滚过地面,发出沙啦啦的轻响,听得人心里发凉。 那点她曾经小心翼翼呵护的绿色小天地,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烂掉了。 时间这东西,狠起来是真狠。 第136章站稳 她的眼睛,像是不受自己管了,不由自主地就往院子角落里那个小小的储物间瞟。 那地方……是她肚子里怀着宝宝那几个月,一点点布置起来的。 那里面塞满了啥? 全是她对那个还没见过面的小东西的念想,沉甸甸的,都是当妈的心。 她扯了棉布,学着做了两件小小的和尚衫,针脚歪歪扭扭的,可她摸着就觉得好。 还有一双她熬了几个晚上才做好的虎头鞋,老虎的眼睛是用黑扣子缀的,虽然有点凶巴巴的,可她就觉得虎头虎脑才精神。 林铮托人从上海那个花花世界捎回来一小盒彩色木头积木,花花绿绿的,她没事就拿出来摸摸,想着以后娃能用它搭小房子。 她还特意去书店挑了几本画着大公鸡、大南瓜的图画书,就等着宝宝生下来,抱在怀里,指着书给他念…… 霍晋承一直盯着她,眼见她目光飘过去,心“咯噔”一下,像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 他想也没想,身子往旁边挪了半步,想把那扇小门的视线挡住: “凝凝,这一路折腾,累坏了吧?先进屋,我给你倒杯热水缓缓。”他伸手想去拉她,想把她往屋里带。 晚了。 谢诗凝的脚,像是自己认路,已经朝着那小屋挪了过去。 步子不大,却带着股执拗劲儿。 霍晋承的手僵在半空,心悬到了嗓子眼,堵得慌。 拦?怎么拦? 那伤口就在那儿,捂上只会烂得更深。 他只能硬着头皮,一步不落地跟在她后面,后背的肌肉都绷紧了。 那扇木门,被谢诗凝轻轻一推,发出“吱扭”一声轻响,开了。 屋里头,空了大半。 那些带着奶香气的、承载着她无数憧憬的小东西,全都不见了。 原本塞得满满当当的小空间,现在只剩下些破旧的筐篓、几个落满灰的腌菜坛子,歪歪扭扭地堆在墙角。 地上扫得干干净净,墙角的蜘蛛网也清了,透着一股子刻意收拾过后的冷清。 只有空气里,似乎还隐隐约约残留着一丝新棉布的味道,还有木头积木那股淡淡的木头香气,若有若无地钻进鼻子,像无数根看不见的小针,细细密密地扎在谢诗凝的神经上,疼得她眼前发黑。 霍晋承站在她身旁,看得清清楚楚。 她那单薄的肩膀,先是猛地一挺,僵得像块石头,接着就开始控制不住地、细细密密地抖起来。 他没说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伸胳膊,从旁边稳稳地环抱过去,把她整个冰凉的身子都圈进自己的胸膛里。 他的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 他用身体紧紧贴着她,把自己的体温,还有那份沉甸甸的支撑,无声无息地传递过去。 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下来了。 不是嚎啕大哭,没有半点声音。 先是眼眶一热,接着就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一滴,两滴,三滴……砸在脚下冰凉青灰色的砖地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小的圆点。 那圆点迅速扩大,又迅速被干燥的砖吸走,只留下一点湿痕。 这无声的泪,比任何哭喊都沉重,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疼,闷闷的,钝刀子割肉一样。 她就那么死死地盯着那片空出来的地方,眼睛一眨不眨。 恍惚间,好像还能看见那些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衣服,看见那双虎头虎脑的小鞋子摆在架子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是一会儿,也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她慢慢地抬起手,不是伸向空处,而是用微微颤抖的指尖,极其轻、极其小心地碰上了面前光秃秃的墙壁。 那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像是在触碰一个看不见的、脆弱到一碰就碎的肥皂泡。 “……宝宝,”她开口了,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烟,带着浓重的鼻音,嗓子眼儿里像是堵了团棉花。 那声音里,又透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你答应妈妈……”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长又艰难,像是要把所有的力气都吸进去,才能把后面的话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玻璃碴子上滚过,带着血丝,“你……你一定会回来找妈妈的……好不好?” 眼泪落得更凶了,顺着她苍白瘦削的脸颊汹涌地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一小股。 她不管不顾,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念,“妈妈等你……妈妈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就在这个家,等你回来……你听见没?妈妈等你……” 霍晋承环着她的手臂猛地收紧,像两道铁箍,勒得她骨头都生疼。 可这疼里,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被牢牢守护住的踏实感。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好几下,腮帮子咬得紧紧的,把冲到眼眶的滚烫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异常斩钉截铁:“会!凝凝!我跟你保证!咱的娃……他一定会回来!一定会!” 这承诺,是给她的救命稻草,是他自己心里死死抓住的信念,更是两个刚从血泊里爬出来的人,互相搀扶着,在这片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心田废墟上,硬生生竖起的一根顶梁柱。 谢诗凝把自己整个的重量都卸在霍晋承宽的怀抱里,像一株终于找到倚靠的藤蔓。 眼泪还在无声地流,心口那个被硬生生剜走的洞,依旧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疼得她浑身打颤。 可就在这片冰冷刺骨的剧痛底下,一股截然不同的情绪,像烧滚的开水,像地底下奔突的岩浆,猛地翻腾起来,越烧越旺,越积越猛。 是恨!是那种能把骨头都烧成灰的恨! “这帮天杀的……王八蛋!”她咬着牙,牙根都快咬碎了,从齿缝里狠狠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冰冷得能冻住空气,“要不是他们……我的宝宝……他怎么会……怎么会……” 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悲痛堵死在喉咙里,噎得她眼前发黑,只剩下更汹涌的泪水冲出来。 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钻心的疼,可这点疼跟心口那个大窟窿比起来,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这股子滔天的恨意,像一道划破浓重夜幕的惨白闪电,非但没把她再次拖进绝望的深渊,反而“咔嚓”一声,把她浑浑噩噩、痛不欲生的脑子给劈醒了! 她脑子里“嗡”地一下,猛地想起了——她不是“原装”的谢诗凝! 她芯子里装着的是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和见识! 以前,她总觉得这事儿像颗不定时的炸弹,生怕被人发现,整天提心吊胆,压得她气都喘不匀。 可现在不一样了! 这秘密,这让她担惊受怕了这么久的玩意儿,扒开皮儿一看,里面裹着的哪是什么定时炸弹啊? 这他娘的分明是老天爷塞给她的金手指! 是能让她在这世里挺直腰板、站稳脚跟的硬通货!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头“轰”地炸开,震得她脑瓜子嗡嗡直响 第137章合作社 谢诗凝!你给我站直了!你不能就这么垮了!你得站起来!你得变得比石头还硬,比枪子儿还快! 为了那个连面都没见上、就被夺走的孩子! 为了不让别的娘再尝这剜心割肉的痛! 为了护住身后这个拿命疼她、护她的傻男人! 为了那些真心实意盼着她好的亲人! 更是为了脚下这片她热爱的土地! 钱!她需要钱! 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在这个明面上把“做生意”严禁的年代,没人比她更清楚这玩意儿暗地里能有多大的劲儿! 它能换来精密的机器,能支撑那些熬红眼睛搞研究的人; 它能买来救命的粮食和药品,让老百姓的日子少点煎熬; 它甚至能在那些普通人看不见、摸不着的犄角旮旯里,给国家添上一份沉甸甸的底气! 只有这个国真正挺直了腰板,拳头硬得让那些躲在阴沟里的豺狼虎豹见了就哆嗦,他们才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伸爪子! “晋承……”谢诗凝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却亮得吓人,像是两簇在废墟里点起来的火苗,带着一种豁出去了的狠劲儿,“咱俩……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没具体说要做啥,但霍晋承从她那双燃着火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和过去不一样的东西——那不再是泡在苦水里的脆弱秧苗,而是一株被狂风暴雨打折了枝干、却又从伤口里憋出倔强新芽的小树,带着一股子破土而出的力量。 霍晋承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那双总是沉稳锐利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心疼,但更多的是被她眼中那份决绝点燃的火焰。 他读懂了,重重地点了下头,手臂收得更紧,像是要把自己全身的力气都渡给她:“好。听你的。咱俩一起。你想干啥,我都跟你一块儿。刀山火海,我走前头。” 谢诗凝的目光,越过霍晋承厚实的肩膀,落在了那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绿意上。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咚”地一声,在死寂的胸腔里激起一圈涟漪。 她闭上眼,把脸更深地埋进丈夫的肩窝里。 耳朵贴着他结实温热的胸膛,能听到里面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休整了几天,谢诗凝觉着身上那股劲儿回来点儿了。 这天吃过早饭,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对霍晋承说:“我今儿想去趟小河沿村,看看小哥弄的那个合作社。” 霍晋承正穿着军装准备出门,闻言转过身来,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 见她眼神清亮了不少,这才点头:“成,我让小王开三轮送你去。路上颠,你坐稳当点。” “知道啦。”谢诗凝笑了笑,手上利索地把最后一只碗擦干。 小河沿村离得不远,三轮车突突了十来分钟就到了。 林铮早就蹲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等着了,一见车来,立马站起来招手。 “小妹!”林铮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看着谢诗凝从车上下来,眉头还是皱着的,“这地方可比不得城里,你看了可别失望。” 谢诗凝摆摆手:“小哥说的啥话,带我看看吧。” 合作社设在村里的老祠堂里,青砖墙有些年头了,瓦缝里钻出几根野草。 门一推开,一股子陈旧的灰尘味混着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 里头倒是打扫过,但掩不住简陋。 正中央蹲着个铁疙瘩似的密封机,旁边是砖头垒的蒸煮锅,烟囱伸得老高。 几个木头操作台边角都磨得发亮了,水泥池子里还有没冲干净的水渍。 墙角堆着印了红字的玻璃罐子,上面落了一层灰。 林铮搓着手,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愁得眉毛都快打结了: “小妹,我是真搞不定这个。这些机器还是托了好几个朋友才弄来的,费老鼻子劲了。前阵子请了个老师傅,收了点梨,结果梨子放不住,没两天就烂了一大半。老师傅嫌咱们这儿偏,甩手不干了。钱投进去不少,连个水花都没见着……” 他说着,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板寸头,长长叹了口气。 谢诗凝看着这个为自己忙前忙后的小哥,心里又暖又酸。 她知道,为了这个摊子,林铮没少往里搭钱搭人情。 “小哥,难为你了。”她声音轻轻的,却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这事儿没经验确实难办。没事,现在我来了。” 她没多话,从布包里掏出个牛皮封面的小本子和一支铅笔,绕着厂房慢慢转起来。 这儿缺个手摇的去皮机,全靠手工太慢; 蒸煮锅连个温度计都没有,全凭感觉可不行; 杀菌后的冷却得有个水槽; 仓库窗户太小,得开大点通风…… 她一边看一边记,铅笔在本子上唰唰地响。 写完,利落地撕下那页纸递给林铮。 “小哥,照这个单子,三天内能置办齐吗?” 林铮接过单子一看,眼睛都瞪圆了。 好家伙,这妹子什么时候懂这些了? 条条都点在要害上! 他猛地站起来:“能!包我身上!我就是跑断腿也给你弄来!” 谢诗凝点点头,又风风火火地拉着林铮去找村长。 村长正在村委会门口晒太阳呢,见他们来忙站起来。 谢诗凝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 “村长,合作社五天后正式开工收梨。麻烦您跟乡亲们说一声,梨子我们分三等收:圆润饱满没伤痕的一等价,有点小瑕疵的二等价,个头小或者有磕碰的三等价。直接挑到合作社来,现结现钱!” 村长一看这军嫂说话干脆利落,旁边林铮又直点头,立刻拍大腿: “太好了!乡亲们就盼着这事儿呢!放心,我这就去通知!” 忙完这一切,回到军区大院时,天边已经擦黑了。 谢诗凝却一点也不觉得累,反而觉得浑身通畅,像是堵了很久的河道终于疏通了。 她撸起袖子就钻进厨房,和面、擀面、切菜、炒菜,动作行云流水。 霍晋承踏着夜色回家,一推门就闻到饭菜香。 再看到灶台前那个忙碌的身影,心里蓦地一软。 他洗了手在饭桌前坐下,夹了一筷子炒青菜:“去看过了?怎么样?” 第138章收梨 谢诗凝:“地方是简陋了点,机器也老掉牙。但没问题,我能弄起来。就是小哥投进去的钱,得尽快赚回来。” 她细细地说着自己的计划,怎么改进机器,怎么收梨,怎么保证罐头质量。 霍晋承安静地听着,心里又惊又喜。 他媳妇儿不一样了,从前那股子柔弱劲儿被一种更坚韧的东西取代了,像是经过风雨洗礼后的竹子,更加挺拔有劲。 最后,他给她夹了一筷子鸡蛋,语气沉稳却带着心疼: “嗯,你放手去做。但别太拼命,身子要紧。有啥难处,随时跟我说。” 谢诗凝抬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释然,更带着一股往前冲的劲儿:“知道啦。吃饭!” 灯光下,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靠得很近。 …… 谢诗凝身上穿着件白衬衫,空落落地挂在她身上,显得人更加单薄了。 她靠在磨盘边,声音还带着点病后的虚软:“哥,把咱那‘规矩’请出来。” 林铮响亮的应了一声,立刻把几个擦得锃亮、大小不一的铁圈子提溜过来,“哐啷”一声,颇有气势地放在院子正中的磨盘上。 这可是他妹子画的精细图样,他求了老铁匠好几回,用好烟才换来的手艺。 军属嫂子们早就听说合作社今天正式开工,还可能招军嫂,附近闲着没事儿的军属嫂子们早就支棱起耳朵,三三两两地凑过来瞧热闹了,围在合作社院子门口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 “嫂子们,静一静!”谢诗凝稍微提了提声音:“往后啊,咱们军民合作社收梨,不论亲疏远近,就凭这几个铁圈圈说话!公平公道,童叟无欺!” 纪宝珠最是心急,一个箭步窜上前,抓起那个中号的铁圈,顺手从筐里捞起个顶大的鸭梨就往里一套。 嘿!严丝合缝! “我的娘诶!”她惊得大叫,“这玩意儿神了啊!谁家梨大谁家梨小,这套一下就现原形了!看谁还好意思拿蔫巴瘪果子来糊弄人!” 她乐得直拍大腿,围着磨盘转圈。 卢大娘凑近了,眯着眼用手仔细摸了摸冰凉的铁圈边缘,连连点头: “是这么个理儿!好!这法子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秀兰嫂子性子软和,小声问:“诗凝,那……这价钱咋定呢?总不能一个价吧?” “当然不能。”谢诗凝拿起最大的那个铁圈,“一等果,就得是这个头、这品相,皮光溜肉厚实,没疤没眼,必须能顺顺当当过这个最大的圈!价钱最高。” 她又指指中号和小号的,“二等果,过这个。三等果,就是小点儿、带点磕碰但没烂没坏的,削削皮也能用,咱也收,价钱低点儿,但绝不让乡亲白忙活。至于烂的、有虫眼的,坚决不能要!咱们宁可少做点,也绝不能砸了‘军民合作社’这块刚立起来的招牌!” 她缓了口气,目光扫过每一位嫂子和老乡们:“具体多少钱一斤,咱得仔细核算成本,柴火、糖、玻璃罐子、油纸,哪一样都是钱。但我谢诗凝在这儿保证,一定让乡亲们有点赚头,咱们合作社也能周转开,细水长流,大家都能得实惠!” 这话在理! 又光堂又公道! 嫂子和老乡们听得心服口服,那点担心自家梨子卖不上价的小心思也歇了,纷纷点头。 谢诗凝看着大家,笑了笑,抛出了更实在的:“光收梨还不够,这后续加工、包装,活儿多着呢。咱们合作社得招工,按月开工资。我琢磨着,先招两人,暂时定每月十八块钱,往后效益好了,还能涨。”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平静水面,激起层层涟漪。 十八块!抵得上城里学徒工大半个月工资了! “我打算先请卢大娘和秀兰嫂子来帮忙。”谢诗凝看向她们俩,“这事儿我早前就跟大娘和秀兰嫂子透过声气了,问过她们愿不愿来合作社搭把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其她竖着耳朵听的军属嫂子们,继续道: “为啥选她俩?卢大娘干活利索,为人公道,在咱院里都有威信;秀兰嫂子心细,手巧,耐得住性子。这做吃食的活儿,要的就是细心和靠谱。她俩先跟着我学,把这做罐头、熬梨膏、晒梨干的门道都摸透了。等咱们这摊子铺再大点,她俩就是老师傅,到时候还得帮着带新人呢!” 虽然大家早就知道信儿,但当着这么多人被肯定,卢大娘还是激动得脸泛红光,不住地搓着手,声音响亮: “诗凝你放心!大娘肯定给你把这活儿干得漂漂亮亮的,绝不掉链子!” 秀兰嫂子也抬起头,脸上带着笑容:“俺一定好好学,用心学,绝不偷懒,不给大家拖后腿。” 纪宝珠有点急眼了,扯着谢诗凝袖子:“诗诗,我呢我呢?” “你?”谢诗凝笑着戳她额头,“你这泼辣性子,负责跟小哥一起去收梨、验货,再把咱们的货送到供销社去,这对外打交道的事儿,离了你这张利嘴可不行!” 纪宝珠一听,立刻又神气起来,叉着腰:“包在我身上!看谁敢缺斤短两!” 收了几天梨,院子里那梨堆得跟小山包似的,空气里都飘着一股清甜沁人的梨香儿。 重头戏这才刚开场! 谢诗凝搬了个小马扎坐下,面前摆开阵仗——案板,小刀,几个大盆。 卢大娘和秀兰嫂子一左一右站着,神情严肃认真。 “大娘,嫂子,看仔细了。”谢诗凝拿起一个一等梨,小刀在她手里像是活了,“唰唰”几下,薄薄的梨皮打着旋儿就下来了,又快又均匀。 去核、切块,动作麻利干净,切出来的梨块大小均匀,瞧着就喜人。 “做罐头,梨块得整齐,煮出来才好看,吃着口感也一致。” 另一边,大锅已经支上,晶莹的冰糖下了水。 “熬糖水是顶要紧的一步,”谢诗凝让人控制着灶膛里的火,“火不能太急,得文火慢熬,把糖熬化了,熬得清亮亮的不起沫子。熬到啥程度?得能挂勺!” 她拿起铁勺,舀起一勺糖水高高举起,那糖水果然拉出了细密透亮的丝线,在晨光里闪闪发亮。 卢大娘看得眼睛发直,秀兰嫂子赶紧在小本子上唰唰地记。 梨块下锅,煮的时间要掐得准,不能烂也不能生。 起锅要快,趁热装进早就用开水煮过、晾得干干的玻璃罐里,装八分满,糖水要稳稳没过梨块。 拧盖子的手法也有讲究,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最后还得倒扣过来排排气。 谢诗凝一步步教得极仔细,卢大娘和秀兰嫂子看得认真,手里还跟着比划。 “嚯!这甜滋滋的味儿,闻着就舒坦!”纪宝珠吸着鼻子凑过来,馋虫都快勾出来了。 “去去去,边上待着去,别碍事!”林铮毫不客气地把她拎到一边,自己却忍不住伸长脖子瞅着锅里翻滚的梨块。 第139章火了 做梨干更是磨人的活儿。 梨片要切得厚薄一致,晾晒的笸箩得干干净净,白天搬出去晒,太阳落山前就得收进来,怕沾了露水。 谢诗凝还想了个招,找来些旧纱布,拼拼凑凑缝了几个大罩子,晒的时候罩上,防苍蝇防虫子。 “那些有点磕碰的三等果,还有削下来的梨皮梨核,也别浪费,” 谢诗凝一点不舍得糟蹋东西,“都能熬梨膏,也能榨点梨汁。但烂的地方必须挖干净!熬梨膏最费工夫,得小火慢熬,拿着勺不停地搅,搅到浓稠,舀起来能挂旗……” 卢大娘和秀兰嫂子都是干活的好手,心里透亮,手上麻利,很快就上了道。 小院里整天热气腾腾,梨香混着糖香,还有柴火气,热闹得跟过年似的。 霍晋承只要从部队回来,就先到合作社。 重活累活抢着干,搬梨筐、劈柴火、提水,眼神却总时不时飘向谢诗凝。 见她额角冒汗,立马就把晾好的温水递过去; 看她站久了,就不由分说把她按到小马扎上歇着。 那小心翼翼、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模样,看得卢大娘私下里直跟秀兰嫂子感慨: “霍团长那是真把诗凝揣心尖尖上疼啊。” 第一批成品出来的那天,院子里跟开了宝盒似的! 惊艳全场! 玻璃罐里的梨罐头,梨肉饱满晶莹,糖水清澈透亮,在太阳底下闪着诱人的光。 那包装更是抢眼——玻璃罐擦得锃亮,贴着的标签不再是手写红纸,而是林铮特意托海市朋友印刷出来的彩色商标! “军民合作社”几个字醒目又大气,旁边还印着水灵灵的大鸭梨图案,背景是鲜亮的红色,在这北方小城,显得格外高档、独一无二,绝对没人能模仿! 笸箩里的梨干,黄灿灿的,捏一把软硬适中,咬一口,嘿! 又韧又甜,梨味儿十足。 也用印着同样商标的干净油纸包着,方方正正,上面盖着红色的“优”字戳。 小陶罐里的秋梨膏,稠嘟嘟的,舀一勺冲上水,甜丝丝里带着润。 就连那熬煮出的梨汁,都清甜爽口。 “老天爷哎……”卢大娘拿起一罐梨罐头,对着光看了又看,手指摩挲着那鲜艳的标签,简直不敢相信,“这……这金贵得跟百货大楼里卖的东西似的,真是咱们做出来的?” “快!都尝尝味儿!”谢诗凝脸上带着疲惫却欣慰的笑,招呼大家。 大伙儿早就等不及了,一拥而上。 “唔!甜!真甜!比供销社那糖水罐头好吃多了!” 纪宝珠一口吞下一大块梨肉,腮帮子鼓得像仓鼠,还含糊不清地嚷,“这罐子也好看!送人都有面子!” “这梨干嚼着真香,有嚼头!” 秀兰嫂子细声细气地夸,眼里闪着光,爱不释手地看着那油纸包装。 林铮闷不吭声,一连吃了三块梨罐头,才憋出一句:“嗯,这包装好!东西更好!肯定好卖!” 霍晋承没说话,就站在谢诗凝身边,看着她忙活,看着她脸上那久违的光彩,那眼神里的骄傲和心疼都快装不下了,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 他心里又酸又胀,既心痛她的劳累,又无比庆幸她终于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一步步走了出来,找到了支撑自己的力量。 东西好,包装更是拔份儿! 谢诗凝心里早有章程。 之前大哥林锐就已经跟附近几家供销社打过招呼,让她们生产出来的梨成品可以送去试售。 这包装一亮相,鲜艳亮眼,图案精致,在这北方小城里简直是独一份的时髦货,立刻就把供销社里众人的眼光都吸了过来。 大家围着柜台指指点点,啧啧称奇,可一听说价钱,好些人就咂咂嘴,缩回了手。 毕竟比普通水果罐头贵上一些,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心里都得掂量掂量。 正嘀咕着,人群里一位穿着呢子列宁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瞧着就挺优越的女同志走了过来。 她听着周围人议论“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贵”、“舍不得买”,眉头微微一挑,脸上露出些不以为然的神色。 她径直对售货员说:“同志,给我拿一瓶。” 那口气,带着点干脆利落,仿佛买下这稀罕物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正好显显她的眼光和底气。 她拿到手,在那群大嫂婶子羡慕的目光里,当场就打开了,用自带的小勺子尝了一口。 这一尝,她脸上那点为了显摆的优越感瞬间变成了真实的惊讶和享受——这也太好吃了吧! 梨肉清甜爽脆,糖水润而不腻,比那老式糖水罐头不知强了多少倍! “同志!”她立刻转头,声音都带着点急切,“再给我拿两瓶!不,三瓶!我给我妈那儿也送两瓶去!”她这毫不犹豫回购的举动,一下子就把周围人都看愣了。 刚才还犹豫的人心里立刻活泛开了:这得多好吃,才能让这位看起来挺挑的女同志连买好几瓶? “给我也来一瓶尝尝!” “俺也要一瓶!” “给我留两罐!” 有人带头,那点犹豫瞬间就被好奇和从众心理冲散了。 柜台前立马热闹起来,你一瓶我两瓶,头一批货,半天! 就半天功夫! 就被抢购一空! 供销社的主任高兴的亲自骑着自行车追到院里来了,说话客气得不得了: “谢同志!林同志!你们这梨罐头、梨干还有没有?有多少我们要多少!咱们立马签供应合同!这包装太抢眼了,口感更是没得说!好多顾客都问哪儿买的!” 紧接着,附近县城、甚至市里的其他供销社闻风而动,纷纷找来要求签订供应合同。 小院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晚上,煤油灯下,几个人围着桌子数钱。 毛票、分票堆了一小堆,卢大娘数钱的手都在抖,声音发颤: “挣……挣钱了!真挣着钱了!俺老婆子也能挣工资了!” 秀兰嫂子眼圈红红的,捏着自己第一个月的十八块工资,小声说:“俺……俺家娃不仅能扯新布做衣裳,明年的学费也不愁了……” 纪宝珠直接蹦起来,搂着谢诗凝的胳膊又笑又跳:“发财啦!诗诗!咱发财啦!明天!明天就去收更多梨!做更多罐头!” 谢诗凝被她们围着,脸上笑着,心里那口憋了太久太久的浊气,终于长长地、畅快地吐了出来。 合作社,这就算彻底立住了! 这日子,真有奔头了! 每天下工,霍晋承几乎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合作社门口,接过谢诗凝手里的东西,陪着她慢慢走回家。 回到家,这个在军营里说一不二的团长,系上围裙就进厨房,做饭、洗衣、收拾屋子,什么都抢着干,硬是让谢诗凝一点手都插不上,只能坐着休息。 他用这种沉默却实在的方式,默默支持着妻子,心疼着她的劳累,更守护着她好不容易重新燃起的生活热情。 第140章眼红 合作社的生意红红火火,热度逼人。 这头一旺,眼红病也跟着犯了。 村头王老五家的婆娘张翠花,就是第一个病入膏肓的。 她家梨树没侍弄好,结的果又小又疤拉眼子,验货时被纪宝珠拿着铁圈圈一套,直接划拉到三等品里去了,价钱差着一大截呢。 她看着隔壁李家婶子数着崭新票子那笑开花的脸,心里头跟有十七八只蚂蚁在啃似的,又酸又痒。 夜里躺炕上翻烧饼,咋都睡不着。 她男人踹她一脚:“瞎折腾啥,还不睡!” 张翠花猛地坐起来,眼睛在黑暗里冒着光: “呸!神气什么!不就是个破罐头,把梨切巴切巴扔糖水里煮,谁还不会?当啥宝贝似的藏着掖着!” 她男人嘟囔一句“瞎琢磨啥”,翻身又睡了。 张翠花却魔怔了。 她蹑手蹑脚爬下炕,披上件旧褂子,鬼鬼祟祟溜出了门。 她就不信了,那点手艺还能是多大的秘密? 等她偷学会了,自己也支个摊子,非得把谢诗凝的生意全抢光! 让她神气! 月亮地被云彩遮了大半,路上黑灯瞎火的。 张翠花深一脚浅一脚摸到老祠堂合作社外头,心里砰砰跳,扒着窗户根使劲往里瞅。 里头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 她着急,踮着脚想换个地方,脚下突然“咔哒”一声脆响! 还没明白咋回事,一股钻心的疼就从脚踝那直冲脑门! “嗷——!!!我的脚!!”她嗓子里迸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整个人瘫倒在地,抱着脚脖子嚎得变了调。 林铮布下的抓黄鼠狼的铁夹子,结结实实给她上了刑! 合作社里的煤油灯“啪”地一下就亮了。 林铮提着根粗柴火棍子冲出来,吼声震天: “哪个王八羔子敢来偷东西?!” 手电筒光柱一打,照见地上滚成泥猴的张翠花,还有她脚上那明晃晃的铁夹子。 林铮气得鼻子都歪了:“好你个张翠花!白天耍滑头以次充好被宝珠妹子怼回去,晚上就来做贼?!你他娘的真行啊!”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祠堂门口就挤满了人,比赶集还热闹。 张翠花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像只待宰的猪崽瘫在地上,那铁夹子还没取下来呢,疼得她龇牙咧嘴,脸煞白。 林铮站在磨盘上,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指着她鼻子骂,声音响得半个村都能听见: “乡亲们都睁眼看看!看看这黑心烂肝的玩意儿!合作社开起来,咱们村的梨还愁卖不?价钱给的低了?现钱结的不痛快?往年只能烂在地里喂虫子的破梨,现在是不是都换了票子揣兜里了?” 他越说越气,唾沫星子直飞:“她张翠花倒好!不想着怎么把梨树种好,净琢磨这些歪门邪道!想来偷!想来破坏!咱合作社招牌要是被她这种老鼠屎搞臭了,砸的是谁的饭碗?是全村老少的金饭碗!大家说,能答应吗?!” 这话可算捅了马蜂窝了! 人群瞬间炸了锅! “张翠花!你个搅屎棍!上次偷我家菜秧子的账还没跟你算呢!” “见不得别人一点好的玩意儿!心肠忒坏!” “滚出小河沿村!咱村不要这种祸害!” “对!滚出去!省得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群情激愤,恨不得上去吐她几口唾沫。 张翠花吓得缩成一团,脑袋耷拉着,屁都不敢放一个。 村长脸黑得像锅底,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得啪啪响,最后猛地一挥手: “行了!都静一静!” 他瞪着张翠花:“大伙儿都这意思,我也没啥好说的。张翠花,收拾你的破烂东西,滚后山老破屋待着去!啥时候真知道错了,啥时候再滚回来!” 解决了眼皮子底下的内贼,外头的麻烦又找上门了。 城里供销社那个刘主任,被他那个娇滴滴的小情人——供销社里叫小丽的售货员,吹了几晚枕头风,脑子就成了浆糊。 小丽扭着水蛇腰,声音嗲得能滴出蜜:“刘哥~你看军民合作社那罐头,凭啥卖那么贵嘛~我看那成本肯定低得很!你可是主任,压压价,他们敢不听?到时候省下来的钱,不就是你的功劳嘛~” 刘主任被捧得飘飘然,脑子一热,真就蹬着自行车,腆着肚子找上合作社了。 他进了门,官架子摆得十足,咳嗽一声:“谢同志啊,忙着呢?” 谢诗凝正低头核对订单本子,嗯了一声,没抬头。 刘主任自顾自坐下:“这个……你们这个梨罐头啊,群众反映很大啊!说价格虚高,不太实惠。你看这样行不行,每罐降价五毛,咱们的合作还能继续。” 谢诗凝笔尖一顿,总算抬起头,眼神清清亮亮地看着他: “群众反映?哪个群众?姓甚名谁?住哪条街?反映了啥?刘主任,您说具体点。” 刘主任一愣,有点卡壳,支支吾吾:“啊……就是,就是普遍反映!对,普遍都觉得贵!” “普遍?”谢诗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二话不说,拉开抽屉,直接甩出一份合同,“啪”一声拍在刘主任面前的桌子上,“市供销总社刚签的订单,白纸黑字红公章,价格比给您的高出一块钱一罐!刘主任,您是觉得我谢诗凝傻,好糊弄?还是觉得市里领导的眼光有问题?” 刘主任低头一看那市总社醒目的红头文件和底下鲜红的公章,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谢诗凝根本不给他喘气的机会,声音脆生生像刀子,直接砸过去: “既然刘主任您先违规压价,毫无诚信,那咱们的合作到此为止。从今往后,军民合作社的货,直接送市总社。宝珠!送客!” 纪宝珠早就等着了,立马窜出来,叉着腰,嗓门亮得很:“刘主任,请吧!难不成还想留着吃我们晌午饭?我们这儿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刘主任这才彻底慌了神! 他可是隐约听说过,这合作社有背景,跟省里大领导沾亲! 他急得满头大汗,差点当场跪下:“哎呦喂!谢同志!纪同志!误会!天大的误会!是我糊涂!是我猪油蒙了心!听信了小人谗言!您二位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谢诗凝根本懒得搭理,转身就去忙活自己的事了。 纪宝珠连推带搡,毫不客气:“现在知道错了?晚啦!赶紧走!看着你就碍眼!” 第141章娃娃 没过几天,市供销总社的调查组就悄无声息地下来了。 一查,好家伙! 这刘主任问题大了去了! 为了讨好小情人,以权谋私,乱处理瑕疵品,甚至还偷偷倒卖工作岗位! 刘主任当天就被撸掉了帽子,一脚踢出了供销社,彻底成了无业游民。 他蹲在供销社大门外头的马路牙子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肠子都悔青了。 可这世上,哪有后悔药吃? 合作社里,炉火呼呼烧着,大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清甜的梨香混着焦糖味,飘得满院子都是。 谢诗凝听着纪宝珠眉飞色舞地学刘主任那怂样,只是淡淡笑了笑,手下麻利地给新出锅的罐头贴着标签。 这点小风小浪,算个啥?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院子里忙活的人群,看向远处蓝汪汪的天。 好日子,长着呢! 这才刚起步! 合作社院里挤得满满当当。 新来的十多个军嫂个个手脚麻利,洗梨的大盆边水花四溅,削皮的小刀上下翻飞,梨皮打着旋儿落进筐里,白花花堆了一地。 熬糖的大锅咕嘟冒泡,甜香味儿飘得老远,勾得人走不动道。 谢诗凝设计的新礼盒真是独一份。 硬实纸壳,大红底烫金字,“军民合作社”几个字写得龙飞凤舞,旁边印着水灵灵的大鸭梨。 打开一看,罐头、梨干、梨膏齐齐整整,用新油纸隔开,看着就上档次。 这礼盒往供销社一放,旁边那些灰扑扑的包装顿时被比到了泥里。 价钱是贵点,可送人有面子,自己吃也舒坦。 订单雪片似的飞来,堆满了那张小磨盘改的办公桌。 大伙儿忙得脚不沾地,嘴角却都咧到了耳根。 合作社院子里正忙得热火朝天,蒸笼呼呼冒着白汽,空气里弥漫着甜滋滋的香气。 突然,院角堆放的梨筐后头“哐当”一声巨响,打断了所有人的动作。 紧接着,林铮炸雷似的吼了一嗓子:“小兔崽子!又敢来?!看你往哪儿跑!” 全院人吓了一跳,齐刷刷扭头看去。 只见林铮老鹰抓小鸡似的,从筐后揪出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孩子。 那孩子被他提着后领子,两只脚悬空乱蹬,浑身糊满污泥,几乎看不出人样。 头发乱得像枯草,油腻腻地结成了毡,凑近了能看见虱子在发间蠕动。 脸上就剩下一双眼睛特别亮,盛满了惊恐,却还死死瞪着周围的大人,牙关咬得紧紧的,像一头被逼到绝境、龇着牙反抗的小狼。 “嘿!哪来的小毛贼?胆儿够肥啊!”纪宝珠当下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几个心软的军嫂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娃娃,叫啥名?” “谁家的?” “咋饿成这样了?” 那孩子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任凭怎么问,硬是一个字不吭,只有剧烈起伏的瘦小胸口透出她极度的害怕。 “哟,还是个硬骨头?不会是个哑巴吧?”卢大娘凑近些,看清那瘦得脱相的小脸,心里咯噔一下,不是滋味。 正当大家闹不明白时,院门口一个看热闹的村民猛地拍着大腿嚷起来: “天爷!这…这不是山那边老牛湾村,老宋家那个小可怜吗?咋跑这儿来了!” “老宋家?”谢诗凝拨开人群走过来,微微蹙起眉。 “可不是嘛!造孽啊!”那村民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唾沫横飞,“这小丫头叫丫蛋儿!她爹是当兵的,前几年牺牲了!是立过功的英雄!可她娘不是个东西,卷了抚恤金跟野汉子跑了!剩下这娃,可遭了大罪了!” 他喘了口粗气,接着道:“那爷奶心肠硬得像石头,嫌是个丫头片子赔钱货!她大伯大娘更是黑心肝,拿她当小畜生使唤,饿得前胸贴后背,就给口馊的烂的吊着命!全靠我们附近几个村的人看不过眼,这家偷偷给半碗粥,那家塞半块窝头,才勉强没饿死!准是闻着你们这儿香,馋得受不了才冒险跑来的……” 话没说完,性情泼辣的纪宝珠眼圈唰地红了,眼泪啪嗒直掉: “天杀的黑心肝!英雄的孩子就这么被作践?!我非找他们拼了不可!” 谢诗凝一把拉住冲动的她,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把,又酸又胀。 她慢慢蹲下身,视线和那脏兮兮的孩子齐平,声音放得轻极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叫丫蛋儿,对不对?” 丫蛋儿黑溜溜的眼睛里戒备未消,依旧紧闭着嘴。 谢诗凝也不急,声音柔和:“饿坏了吧?阿姨给你煮碗面条,磕两个荷包蛋,油汪汪、香得很。想吃吗?” 一直像个小哑巴似的丫蛋儿,听到“面条”“荷包蛋”这几个字,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小肚子也不受控制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在这突然安静的院子里特别响亮。 她怯生生地抬起眼,望着谢诗映着阳光的温柔眼睛,迟疑了好久,才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哎!好好好!大娘这就给你做去!”卢大娘心里酸得厉害,赶紧抹了把眼角,小跑着冲向灶房。 没多大功夫,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葱花酱油挂面端来了。 细白的面条窝在泛着油花的汤里,上面盖着两个煎得焦黄、溏心欲流的荷包蛋,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丫蛋儿眼睛都直了,几乎把整张小脸埋进碗里,脏兮兮的小手抓起滚烫的面条就往嘴里塞,烫得直吸冷气也舍不得停下,嚼都不嚼就往下咽。 那饿惨了的模样,看得周围一圈军嫂都鼻子发酸,背过身去抹眼泪。 谢诗凝心里更不是滋味,轻轻拍着孩子的背:“慢点吃,别噎着,还有呢。” 一碗面连汤带水吃得干干净净。 谢诗凝让林铮赶紧去供销社买二套新衣服,自己则拉起丫蛋儿枯瘦的小手,柔声道:“走,阿姨带你去洗洗干净,然后换新衣服。” 到了澡房,脱掉那身破烂不堪、散发异味的脏衣服,谢诗凝才真正看清这孩子遭了多少罪。 头发因长年不洗已打了死结,虱子在发根处蠕动。 她心一横,找来推子,小心翼翼地给丫蛋儿剃了个小光头。 第 142章 恶行 热水一冲,流下来的水浑浊得如同黑泥汤。 孩子细嫩的皮肤上,新旧交叠的青紫痕迹触目惊心。 谢诗凝仔细地搓洗了好几遍,才露出孩子本身白皙却布满伤痕的皮肤。 换上干净宽大的新衣服,一个眉清目秀、却因长期营养不良而过分瘦小、脑袋光秃秃的小女孩出现在大家面前,那双大眼睛在洗净后显得愈发清澈明亮。 谢诗凝拉着焕然一新的丫蛋儿走出来,拿了好些饼干和水果糖叫她带回家慢慢吃,还细细交代她,如果下次家里人不给她饭吃,饿肚子了,就再来这里找她。 晚上回到军属院,谢诗凝蹙着眉,将白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跟霍晋承说了。 灯光下,她忧心忡忡:“晋承,我心里实在不放心丫蛋儿。那孩子身上的伤不是一天两天能造成的。我想明天跟李政委说说,看能不能一起去趟老牛湾村,好歹做做她爷爷奶奶的思想工作。毕竟是英烈的孩子,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英雄的血脉受这种虐待。” 霍晋承面色沉静地听着,指节轻轻敲击桌面,随即果断点头:“这事不能不管。明天我陪你一起去见李政委。” 第二天,霍晋承带着谢诗凝找到李政委,详细说明了情况。 李政委一听,眉头紧锁,脸色严肃起来:“竟有这种事?如果情况属实,我们必须管!绝不能寒了烈士的心!” 他当即拍板,约好第二天一早亲自去老牛湾村了解情况。 次日清晨,谢诗凝特意买了不少糖果、点心,和李政委、周指导员以及林铮,几人一路赶往老牛湾村。 人还没走到丫蛋儿家那破败的土坯房院门外,远远就已听到里面传来孩子凄厉的惨叫和哀哭声: “奶!别打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 谢诗凝心里猛地一揪,几人加快脚步冲进院子。 只见那老太婆正拿着一根细柴棍,没头没脑地往缩在墙角的丫蛋儿身上抽,嘴里骂还着: “赔钱货!丧门星!还敢跑去外面丢人现眼!看我不打死你!” 丫蛋儿的新衣服被扯得歪斜。 “住手!”谢诗凝气得浑身发抖,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推开老太婆,将丫蛋儿紧紧护在身后。 李政委和周指导员的脸色也瞬间铁青。 谢诗凝强压着怒火,立刻让小哥去请村长和几位村中有威望的老人。 面对被请来的村长和乡亲,那所谓的爷爷奶奶起初还试图狡辩,老太婆叉着腰,声音尖厉: “俺们自家教训孩子,关起门来的事,轮得到你们外人指手画脚?她偷跑出去,不该打?” 大伯在一旁帮腔,眼神闪烁:“就是,小孩子不听话,打几下咋了?谁家孩子不挨打?” 谢诗凝直接让丫蛋儿撩起衣袖裤腿,那一道道新旧交错的伤痕瞬间暴露在众人眼前,引得围观的村民一阵惊呼和低骂。 李政委上前一步,声音沉痛而威严: “老乡!看看这些伤!这是普通的教训孩子吗?这是虐待!她父亲是烈士!是为国捐躯的英雄!他的孩子理应受到尊重和爱护,而不是非人的虐待!你们这样做,对得起她死去的爹吗?对得起你们自己的良心吗?” 周指导员语气冷硬,补充道:“我们是部队的代表,这件事,我们必须追究到底!” 村长看着丫蛋儿的伤,也是面露愧色和愤慨,当众证实了宋家常年虐待丫蛋儿的事实,村民们也纷纷指证。 宋家人顿时慌了神,脸色青白交错。 谢诗凝看着丫蛋儿惊恐未散、泪眼汪汪的小脸,心疼得像被刀割。 她深吸一口气,将李政委和周指导员拉到一边,语气坚决地低声商量: “政委,指导员,你们也看到了。这家人根本毫无悔意。把丫蛋儿继续留在这个火坑里,迟早要出大事!既然我们知道了,就不能不管到底。我想争取丫蛋儿的抚养权,带回军属院照顾。合作社现在生意不错,我能养活她,不能寒了英烈的心。” 李政委和周指导员对视一眼,神色凝重地点头。李政委沉声道:“你说得对。情况比想象的更严重,孩子必须带走。” 林铮更是握紧了拳头,压低声音:“凝儿,我支持你!这帮畜生不配养孩子!” 于是,他们转身,正式向宋家提出要带走丫蛋儿。 没想到这家人无耻至极,眼见事情败露,竟干脆胡搅蛮缠,狮子大开口。 那老太婆三角眼一吊,嗓门尖得能戳破天: “啥?想要带走这吃白饭的赔钱货?行啊!拿钱来!她吃我家喝我家这么些年,一年…不!一个月十块!少一个子儿都甭想带走!” 旁边蹲着抽旱烟的大伯立刻磕磕烟袋锅子,阴阳怪气地帮腔: “就是,养这么大费了多少粮食?说带走就带走?当我们老宋家没人了?没五百块钱,一切免谈!” 谢诗凝早料到他们会来这出,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把躲在她身后的丫蛋儿轻轻拉到身前,蹲下来,抚着她刚剃完还有些扎手的小光头,声音温柔却足够让周围人听清: “丫蛋儿别怕,告诉阿姨和李伯伯,在爷爷奶奶家,吃饱过几回?平时吃的都是啥?他们真的花钱养你了吗?” 丫蛋儿吓得浑身哆嗦,小脸煞白,但仰头看着谢诗凝鼓励而坚定的眼神,又瞥了眼旁边穿着笔挺军装、脸色严肃的李政委和周指导员,终于鼓起了勇气,小声开了口: “……奶、奶奶说,不干活没饭吃……经常饿肚子……吃、吃馊的粥……吊命……大伯娘还、还掐我,用针扎我……” “放你娘的狗屁!小贱蹄子学会血口喷人了!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老太婆五官瞬间扭曲,跳起来扬手就要打。 “你敢动她一下试试!”林铮额角青筋猛地一跳,一步跨上前,铁塔似的身板带着迫人的气势,直接堵在老太婆面前,骇人的目光把她吓得倒退两步,差点摔个屁股墩儿。 第143章喜事 李政委和周指导员也同时上前,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李政委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老乡!注意你的行为!虐待烈士遗孤,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们心里清楚!” 周指导员语气冷硬如铁:“我们是部队的!这孩子父亲是英雄!是烈士!他的孩子,绝不容许任何人作践!” 林铮盯着宋家那几个明显开始慌神的男人,声音冷得像冰碴子,一字一句砸过去: “耍横?耍无赖?行!我今儿就上市里武装部、民政局,好好问问,烈士遗孤被虐待成这样,老牛湾村这‘先进村’的名号还要不要评!再问问,你们老宋家儿子、孙子以后还想当兵、想招工?看这政审还过不过得去!” 这话如同重磅炸弹,瞬间击垮了宋家人的心理防线! 这年头,评先进关系到全村的利益和名声,而政审更是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前途! 围观的村民们顿时哗然,指责声更大了。 村长也趁机大声喝斥,再次作证宋家多年来的恶行。 老头老太脸唰地变得惨白,冷汗直流。 刚才还阴阳怪气的大伯也彻底慌了神,烟袋锅子都拿不稳了,赶紧站起来,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点头哈腰: “哎呦呦,首长,大兄弟,别动气……误会,都是误会……好商量,好商量……一家人嘛……” 谢诗凝懒得再跟他们废话,直接从上衣口袋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十块钱,“啪”一声拍在旁边那摇摇晃晃的破桌上: “钱,就这个数。拿了钱,按手印,写清楚,自愿断绝一切关系,丫蛋儿从此跟你们老宋家再无瓜葛!要是再敢来纠缠……” 她眼神锐利,挨个扫过宋家几人,声音冰冷,“那我们就不光谈政审了。我保证,会让你们老宋家在这十里八乡,臭了名声,走到哪儿都被人戳脊梁骨!看谁还敢跟你们结亲家、打交道!” 宋家几人看着那十块钱,眼神里又贪又怕,互相瞅了半天,最终在林铮和两位军官冰冷的目光逼视下,以及村民们的谴责声中,哆哆嗦嗦地在提前写好的协议上按了红手印。 手续办完,谢诗凝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她再次蹲下身,轻轻把丫蛋儿搂进怀里,怜惜地摸着她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骨的小脸,声音温柔: “孩子,别怕,都过去了。以后就跟我们走,军营里都是你的家人。来,” 她指着身旁的李政委和周指导员,“这位是李爸爸,这个是周爸爸,我是谢妈妈。以后有好多人疼你,爱你。丫头,叫一声妈妈好不好?” 丫蛋儿眨了眨大眼睛,蓄积已久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 她定定地看着谢诗凝,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置信和小心的渴望,然后极轻极轻地、怯生生地、带着哭腔,挤出两个模糊却清晰的音节:“妈……妈……” 这一声“妈妈”又轻又哑,却像一道惊雷,炸得周围所有村民心里酸软无比,人群中传来阵阵唏嘘和抽泣声。 “哎!哎!好孩子!我的好孩子!”谢诗凝一把将丫蛋儿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李政委、周指导员和林铮都忍不住别过头,擦了擦眼角。 谢诗凝一把抱起轻飘飘的丫蛋儿,转身就走,一刻不想在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多待。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梢照下来,把一大一小两个紧紧相依的身影裹在暖洋洋的光晕里,一步步走向充满希望的新生。 …… 合作社的日子仿佛踏上了顺风船,生意越发红火。 即便谢诗凝不天天盯着,能干的卢大娘和秀兰嫂子也完全撑得住场面,将社里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蒸糕煮酱,笑语喧哗,充满了生气。 丫蛋儿被安置在合作社里间特意为她收拾出的小房间里,床上铺着松软干净的被子。 小家伙眼里的惊恐和戒备,在谢诗凝和军嫂们的关爱下,一天天逐渐散去。 她开始会小心翼翼地观察院子里忙碌的大人们,偶尔也会主动伸出小手,帮忙递个东西、捡个柴火,像只试探着伸出触角的小蜗牛。 谢诗凝看着她剃得光溜溜,已经冒出点青茬的小脑袋,心里琢磨着: 明天就得托人去县里百货大楼,给她买顶最时兴,最暖和的小红绒帽,再配上两个小毛球,戴上去肯定好看又精神。 这天晌午,日头暖洋洋地照着院子,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糕点香气。 卢大娘拉着儿子卢大壮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还没进门就听见她洪亮的笑声:“诗凝!诗凝!有大喜事!” 谢诗凝正低头核对账本,闻声抬头,看见卢大娘笑得眼睛眯成了两条缝,脸上的每道皱纹都舒展开来,洋溢着藏不住的喜气。 她手里攥着一大把糖果,二话不说就往谢诗凝手里塞:“快,快!大家都沾沾喜气!” 说着,又乐呵呵地给院里忙活的每个人都发了一圈,连角落里安静坐着的丫蛋儿手里也被塞了满满的一手。 跟在后头的卢大壮还是一副老实憨厚的模样,穿着整洁的军装,寸头一根根精神地立着,黑红的脸膛上带着腼腆又喜悦的笑,搓着手响亮地喊了声:“嫂子!” “哟,看大娘这高兴劲儿,这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啊?”谢诗凝接过那带着体温的喜糖,笑着拉过两个小板凳让他们母子坐下。 卢大娘一拍大腿,声音响亮:“咱家大壮要娶媳妇啦!姑娘是城里小学的老师,正经的文化人!知书达理!” 她扯着儿子的胳膊,语气里满是自豪,“人家姑娘就是看中咱大壮人实诚、可靠,说是就崇拜他这样的战斗英雄!哎呦呦,这可真是祖坟冒青烟,天大的好事!” 说着,她眼眶忽然就红了,情绪激动地一把抓住谢诗凝的手,声音也哽咽起来:“诗凝啊,大娘心里都清楚,要不是当初你拼了命去把大壮从鬼门关救回来,细心照料,哪有他今天的好事?你是我们老卢家的大恩人,这辈子都报答不完……” 第144章老旅长 “大娘,您说这话可就太见外了!”谢诗凝回握住卢大娘的手说道: “大壮能好起来,那是他自己命硬,意志又坚强!现在能娶到这么好条件的姑娘,也是他自己修来的福气,这我可不敢居功。” 她转头看向一旁坐得笔直,笑上带着憨笑的卢大壮,眼里满是欣慰,打趣的说:“大壮,好样的哈!真给咱们军人长脸了!找了个文化人当媳妇,结了婚可得加倍对人家好,知道吗?” 卢大壮被夸得耳朵根都红了,嘿嘿笑着,大手还不好意思地摸了摸硬茬茬的寸头:“哎,嫂子,我知道。肯定对她好,啥活都不让她累着。” 合作社外阳光正好,暖意融融的,大家伙也没有放下手里的活计,但都纷纷向卢大娘和卢大壮道喜,笑声和祝福声充满了合作社的小院。 谢诗凝看着这母子俩高兴的模样,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心里暖暖的。 忽然,她想起一件事,忙对卢大壮说:“大壮呀,你这一结婚,我倒想起个事,正好想麻烦你对象帮个忙。” “嫂子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绝没二话!”卢大壮把身子挺得更笔直,胸脯拍得砰砰响。 “就是丫蛋儿那孩子,”谢诗凝朝正坐在小凳子上,努力认真地试图给一个大梨削皮的丫蛋儿努了努嘴。 “这眼看着也到上学的年纪了,总不能一直放她在院里野着。我想让她去上学读书,接受教育,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可这报名,找学校,需要什么手续,咱也不是很懂。就想拜托你对象帮忙打听打听,看看需要准备什么,找哪所小学合适。钱不是问题,关键是得让孩子顺顺当当进去读书。” 卢大壮一听是这事,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他早就从老娘那儿听说了丫蛋儿的凄惨身世和遭遇,心里正心疼着这孩子。 他站直身子,像是接受一项重要任务,声音斩钉截铁: “嫂子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回去就跟我对象说!她就在学校工作,门儿清!保证给丫蛋儿问得明明白白,办得妥妥帖帖!” “那可太好了!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谢诗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笑容又漾开来,“到时候少不了还得请你对象多费心帮忙周旋打点。” “没说的!应该的!”卢大壮憨憨一笑,又摸了摸脑袋。 卢大娘在一旁听着,看着谢诗凝为丫蛋儿打算得如此周到长远,心里更是暖烘烘的,只觉得这合作社的日子越过越有盼头,人情味越来越浓了。 送走了卢家母子,谢诗凝手里捏着那几颗带着喜气的糖,走到正和那个大梨“奋斗”的丫蛋儿身边。 小丫头的光头在太阳底下泛着青亮的光泽,削梨皮的手法虽然稚嫩,但她异常专注。 谢诗凝剥开一颗亮晶晶的糖纸,将甜甜的水果糖轻轻塞进她嘴里。 丫蛋儿惊讶地抬头,一股从未尝过的甜蜜滋味在嘴里化开,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嘴角慢慢向上弯起,小脸上绽放出属于这个年纪的纯粹,无忧无虑的光彩。 谢诗凝爱怜地揉揉她的小脑袋,心里继续盘算着:上学是大事,新书包、新文具、还得再添两身体面点的衣裳,总不能让孩子进了学校被人瞧不起。 这天,谢诗凝拿着新给宋军爱(给丫蛋儿重改的名字)买的小花褂,正比着孩子的身量。 军爱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谢诗凝替她理好衣领,嘴里细细交代:“上学要听老师话,跟同学处好关系。水壶灌满了,饿了包里也有饼。” 手指擦过孩子的脸,软乎乎的,已经长肉了。 谢诗凝心里有点成就感,这棵差点枯萎的小苗,总算活过来了。 军爱使劲点头,掰着手指数:“李爸爸给我削了木枪,周爸爸教我写字,霍爸爸昨天还把我举高高!” 数着数着自己先笑了,张开手臂画个大圈,“反正我有好多爸爸妈妈!” 孩子笑声清脆,脸上再不见半点阴霾。 她被爱包裹得严严实实,早不是那个缩在墙角不敢出声的小可怜了。 突然,一阵脚步声撞进院子。 霍晋承急匆匆冲进来,满头都是汗,声音发紧:“凝凝!快!老旅长出事了!” 谢诗凝闻言心头一沉,急忙站起来。!!!!!! 霍晋承喘着粗气:“刚接到电话……老旅长晕倒了,现在能睁开眼,但说不了话,手脚也动不了……我得立刻去京市,你……你能一起去看看吗?”他眼睛通红,老旅长待他如父亲般,恩重如山。 “那一起去!”谢诗凝二话不说,转头急声交代,“小哥,秀兰嫂子,合作社你们多照应!看好军爱!” 她抓起外套就扯着霍晋承往外跑。 院外吉普车已经发动,引擎轰响。 谢诗凝跳上车,霍晋承油门一踩,车子就冲了出去,扬起一片尘土。 合作社的暖意和喧闹被甩在身后,车子朝着京市疾驰而去。 车子开得飞快,一路奔驰。 最后猛地刹在京市军区总医院门口。 车子刚停稳,霍晋承就一把推开车门跳了下去,谢诗凝紧跟着他,两人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了住院部。 病房门口守着两个警卫员,一见霍晋承,立刻挺直腰板敬礼:“霍团长!” “旅长怎么样了?”霍晋承嗓子哑得厉害。 “刚睡着,但睡得不踏实,老是……”警卫员话还没说完,霍晋承已经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 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单人病床上,那位平时声如洪钟,身手矫健的老旅长,此刻静静地躺着。 他眼睛半睁着,没什么神采地望着天花板,嘴角歪向一边,口水不受控制地流湿了枕巾。 听到动静,他眼珠慢慢转向门口,看到霍晋承,喉咙里立刻发出急促的“嗬嗬”声,还能稍微动一动的左手吃力地想要抬起来。 霍晋承眼睛一下就红了,几步冲到床前,轻轻握住老旅长颤抖的手:“旅长,是我,晋承来了!您别急,慢慢说,我听着呢……” 第145章激动 可老旅长除了更激动的“啊啊”声,一个字也说不清楚,急得额头青筋都突起来了。 谢诗凝心里堵得难受。 她放下包,快步走到床边:“晋承,让我看看。” 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手指轻轻搭在老旅长干瘦的手腕上。 脉搏又沉又涩,确实是中风的脉象。 她又仔细看了看老旅长的眼睛和舌头,脸色越来越凝重。 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一位戴眼镜,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带着几个年轻医生快步走进来,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和尊敬: “您就是霍团长和……谢诗凝同志吧?我是旅长的主治医生,姓王。早就听说过您救灾时的事,没想到今天能见到您本人!” 王医生快速介绍了病情:“突发脑溢血,出血位置不好,压到了管说话和活动的神经。我们已经用了最好的药,但情况不太乐观,以后恐怕……语言和行动功能,很难……” 很难恢复——这话他没明说,但在场的人都懂。 谢诗凝点点头表示明白。 她顾不上连日赶路的疲劳,借着随身布包的掩护,从空间里取出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铁盒子,里面装着几颗灰扑扑的药丸,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表面似乎有一层极淡的光在流动。 “王医生,我家有个祖传的方子,对中风后遗症可能有点效果,我想给旅长试试。”谢诗凝语气平静但很坚定。 王医生愣了一下,看看床上痛苦呻吟的老首长,又看看谢诗凝沉稳的表情,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谢同志,您请!需要什么器械或药物,我们医院一定配合!”奇迹总是要尝试的,更何况他对这位“谢神医”抱有很大的期待。 谢诗凝要了杯温水,背过身巧妙地把药丸化在水里,又悄悄掺了点空间灵泉,小心地喂老旅长喝下去。 接着,她取出随身带的银针包。 用酒精灯烧了烧针尖,她凝神静气,手指稳得像石头。 一根根细长的银针,精准地扎进老旅长的百会、风池、曲池、合谷等穴位。 她下针又快又准,手指时而捻转,时而提插。 霍晋承和警卫员大气不敢出地看着,王医生更是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什么。 渐渐地,奇迹发生了。 老旅长喉咙里那痛苦的“嗬嗬”声慢慢小了,一直紧绷抽搐的脸部肌肉明显放松下来,歪斜的嘴角好像都正了一些。 原本因为痛苦而半睁的浑浊眼睛,也慢慢安然闭上了。 不到一刻钟,竟然传来了轻微平稳的鼾声。 “睡着了……旅长他真的睡着了!”年轻的警卫员猛地捂住嘴,激动得声音发抖。 王医生一脸不可思议,快步上前检查老旅长的各项生命体征,血压平稳,心跳有力,呼吸均匀! 他猛地看向谢诗凝,眼神里全是震惊:“这……这真是太神奇了!谢同志,不瞒您说,老首长这几天就没睡过安稳觉,每次都是靠大剂量镇静剂才能勉强睡一会儿,还老是抽筋!您这几针下去,居然……” 霍晋承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了,长长出了口气,看向谢诗凝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后怕。 谢诗凝却不敢放松,她轻轻起出银针,低声说: “今天只是第一次针灸,先稳住情况。旅长身体底子亏得厉害,虚不受补,后续治疗得慢慢来,急不得。”她心里清楚,神药的效力太强,必须用针灸慢慢引导化解,猛药下去老人的身体根本受不了。 正说着,病房门又被推开了。 得到消息的林锐和苏婉云赶了过来。 “凝凝!晋承!”苏婉云一进来就拉住谢诗凝的手,上下打量着,“一路累坏了吧?老旅长怎么样了?”她说着,担心地看向病床。 “妈,大哥。”谢诗凝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暂时稳住了,刚睡着。” 林锐走到床边,看着呼吸平稳、脸色也好了些的老首长,重重拍了拍霍晋承的肩膀: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们俩也是,接到消息就拼命赶路,也不知道先回家歇歇脚!” 霍晋承摇摇头:“不来亲眼看看,心里不踏实。” 苏婉云心疼地给谢诗凝理了理鬓角的头发:“瞧这累的,脸色都白了。这里交给医生看着,你们俩赶紧跟我回家!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天大的事,也得等人缓过劲来再说!” 谢诗凝也确实觉得浑身像散了架,她知道接下来的治疗更需要精力,不能硬撑。 她又仔细跟王医生和警卫员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说明天一早再来针灸,这才被苏婉云拉着,和林锐、霍晋承一起离开了医院。 坐进车里,看着窗外京市渐渐亮起的灯火,谢诗凝靠在霍晋承肩上,身心才彻底放松下来。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好像还绕在鼻尖,老旅长那双急切又无助的眼睛深深印在她脑海里。 她知道,这场硬仗,才刚刚开始。 --- 车里,苏婉云的手一直没松开谢诗凝,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着: “这一路颠坏了吧?吃得好不好?睡没睡踏实?合作社那边都安排妥当没?” 这些家常话絮絮叨叨的,没什么大道理,却像冬天里一碗热汤,慢慢暖进人心里,把谢诗凝这些天的疲惫都化开了。 这种被长辈捧在手心里疼的感觉,她两辈子都惦记。 车子开进军属院,还没停稳,就看到林正国站在小楼门口等着了。 老爷子一见车灯,脸上就笑开了花。 谢诗凝刚下车,他就洪亮地开口:“咱们家的大功臣可算回来了!凝凝啊,你可是给爸长脸了!现在不管走到哪儿,听到的都是夸你的话!说合作社办得红红火火,解决大问题了,夸你有魄力、有本事呢!” 旁边的林锐难得也跟着点头:“爸没夸张。我们部里好几个同事的家属都在合作社,回家没少夸。现在大院里外,谁不知道谢诗凝这个名字?” 谢诗凝被夸得不好意思,刚要开口,苏婉云就嗔怪地打断那父子俩: “行了行了,一见面就嘚啵个没完。没看见孩子们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这一路风尘仆仆的,铁打的人也扛不住。赶紧的,先让凝凝和晋承进屋歇着!热水都烧好了,泡个澡解解乏,饭菜马上就好!” 第146章倦意 这话说的太实在了。 谢诗凝和霍晋承对视一眼,两人眼底都带着明显的倦意。 第二天天刚亮,谢诗凝就醒了。 身上还酸着,但心里却惦记着老旅长。 和霍晋承匆匆扒了几口早饭,又赶去了医院。 病房里,老旅长的脸色比前一天又好了些。 虽然人还是虚弱地躺着,但眼睛已经有神了,看到他们进来,右手手指动了动,喉咙里含糊地挤出个“好……”字。 “旅长,您今天气色好多了!”霍晋承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喜色,几步走到床边。 老旅长眨了眨眼,嘴角努力地想往上抬,虽然没完全笑出来,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在笑。 谢诗凝心里踏实了些,照例静下心给老旅长行针。 银针起落之间,能感觉到老人家的气血比昨天又通畅了不少。 (神霄圣辉破厄种)的药效正在慢慢化开,一点一点修复着受损的地方。 之后的几天,谢诗凝的日子就成了两点一线。 每天雷打不动的去医院给老旅长针灸,剩下的时间就在林家歇着。 苏婉云变着花样给她和霍晋承补身体,生怕他俩累垮了。 老旅长恢复得快得惊人。 一个多星期下来,已经能断断续续的说些简单的词,虽然气还有些不足,但意思已经能说明白了。 手脚也更有劲了,特别是右胳膊,已经能自己抬起来做些简单动作。 这天扎完针,看着老旅长安稳睡了,谢诗凝才松了口气。 一直陪在旁边的苏婉云见她眉眼间的倦色,心疼得不行,硬拉着她出了医院。 “走,今天天气好,妈带你逛逛去,老闷在医院里不行。” 京市的街道确实热闹,人来人往,自行车铃铛响个不停,路边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苏婉云拉着她,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兴致很高。 谢诗凝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却活络开了。 她盯着那些灰墙灰瓦的四合院,脑子里想的却是几十年后这里寸土寸金的价钱。 现在这些院子,价格应该还没起来…… 一个念头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晚上回到家,桌上摆满了苏婉云的拿手菜。 一家人吃得正高兴,谢诗凝放下筷子,看了眼霍晋承。 得到他鼓励的眼神,才笑着开口:“爸,妈,大哥,有件事想和你们商量。” “啥事?直说呗,跟自己家人还客气啥。”林正国抿了口酒,心情很好。 “就是,凝儿,有啥事就说。”苏婉云给她夹了块红烧肉。 “我……我想在京市买个四合院。”谢诗凝说完,小心地看着大家。 果然,苏婉云愣了一下,筷子顿在半空,脸上有点慌: “凝儿,怎么突然想买房子?是在家里住得不舒心?还是妈哪里没照顾好?”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妈!您想哪儿去了!”谢诗凝赶紧握住她的手,“我在这家里不知道多舒心,您和爸对我这么好,我恨不得一辈子赖着呢!” 她语气诚恳,哄得苏婉云脸色缓和下来,才接着说: “我就是想着,在京市有个自己的家,心里踏实。再说,您想啊,以后大哥要娶媳妇,小哥说不定哪天也回京市,也要成家。到时候一大家子人,这院子虽然好,怕也住不开。”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狡黠的笑:“我先买个小院收拾好。等大哥小哥结了婚,有了小侄子小侄女,家里住不下了,随时能把爸妈接我那儿住!离得近,来回方便,我还能天天蹭妈的饭呢!” 这话一说,林正国先明白过来,拍着桌子笑: “好!好!还是我闺女想得周到!买!这院子必须买!到时候我跟你妈就去你那儿享福,给你带娃!” 苏婉云也听懂了,心里那点别扭没了,只剩感动。 她笑着戳谢诗凝的额头:“你这丫头,鬼精鬼精的!连爸妈养老都打算好了!”话是这么说,眼里的笑意藏不住。 老两口笑着笑着,目光转到一直埋头吃饭,降低存在感的林锐身上。 林正国哼了声:“听见没?你妹妹连我跟你妈以后住哪儿都操心了!你这当大哥的,连个对象影子都没有!” 苏婉立刻跟上:“就是!老大啊,你看看凝儿多懂事?你啥时候能领个媳妇回来?我也好张罗张罗你的婚事啊!” 林锐一口饭差点噎着,面对父母突然的催婚,只能无奈地放下碗:“爸,妈……这事得看缘分……急不得,急不得……” 谢诗凝和霍晋承看着大哥难得的手足无措,忍不住相视而笑,屋里满是温馨热闹的气氛。 ………… 林锐办事利索,才几天工夫,就托房管所的哥们赵斌找到了三处要出手的四合院。 赵斌是林锐的发小,人实在,办事靠谱。 他压低嗓音,眼角却藏着一丝闪烁:“这几处院子,主家都急着出手,手续嘛……都‘过得去’。” 他特意在“过得去”三个字上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裤缝,“就是得快,盯的人不少。尤其有处‘特殊’的,价格低得离谱,但……有点小麻烦,不过我能摆平。” 那是一九五五年的京市,房产交易管得严,私底下过户都得靠“房屋调剂”的名头遮掩。 赵斌在房管所待久了,黑白灰的道道摸得门清。 他找的这几家,明面上成分都没问题——只除了一处。 那院子地段最好,也最便宜,原主家底子有点模糊,早年从某个“旧人物”手里低价盘过来,如今想赶紧脱手避风头。 赵斌没全说实话,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第一处院子规整,方方正正,院中央一棵老枣树,透着过日子的踏实。 第二处偏是偏了点,但院落整齐,没什么是非。 第三处就是赵斌嘴里那处“特殊”的——地段绝了,出门就是大街,虽然梁柱上的漆皮斑驳了,雕花也损了些,可那股气派还在,价钱却只比第二处高那么一点,像块看着香,吃着可能会扎嘴的肉。 第147章院子 谢诗凝一走进第三处院子,眼睛就挪不开了。 脚步霎时定住了。 先前两处院子的清雅在这里荡然无存,一股被岁月沉淀过,却依旧压得人心头一沉的辉煌,扑面而来。 这气象,已不是寻常富贵,隐隐透着昔日的王侯规制。 院子豁然开阔,抄手游廊的廊柱是上好的金丝楠木,虽漆色斑驳,木料本身幽暗温润的光泽却未被时光磨去。 檐下的梁枋上,蓝绿底子的“旋子彩画”虽已褪色,但用金粉勾勒的龙凤纹样,在夕阳残照里,依然闪着恍惚的光。 抬眼,屋顶竟是皇家园林才可见的琉璃瓦,一片沉静的孔雀蓝。 屋脊两端,那一对螭吻张牙舞爪,釉色虽暗,威严犹存。 这已是逾制的规格,无声诉说着旧主曾经的权势。 五开间的正房,步步锦窗棂中央嵌着罕见的西洋玻璃,虽蒙尘,却仍透亮。 门楣上的紫檀匾额空着,字迹想必在过去的年月里被凿去了。 汉白玉的台阶两侧,石雕抱鼓上“福庆”图案的蝙蝠翅膀,仍清晰可见。 谢诗凝静静站着,仿佛能听见时光另一头的喧嚷。 这空阔的院落,当年该是怎样一个戏台?王爷、福晋、顶戴花翎的宾客、袅袅婷婷的名角……而如今,只剩一片死寂的辉煌。 院角那棵老石榴树,怕是早已忘了百年前的笙歌。 这哪里还是个院子,分明是一座被时光遗弃的微型宫殿。 一砖一瓦都浸透着过往的权势,沉甸甸的,让她这个新来的住户,感到一阵无措的晕眩。 她下意识攥住霍晋承的袖口,声音压得又轻又急: “晋承,这院子真好……往后肯定值钱。就是赵斌说的那‘麻烦’,不知道究竟是指什么?” 霍晋承低头瞧见她眼里那簇火苗,心口一软,想都没想就答: “你喜欢,咱就想法子拿下。有什么麻烦,我来扛。” 他话里透着股“媳妇指东绝不往西”的实在,却也藏不住这两年越发明显的担当,“赵斌,你细说说,究竟什么麻烦?咱得心里有数。” 一旁的林锐眉头越皱越紧,他把霍晋承拉到一边,声音沉了下来: “晋承,诗凝,现在这年头,平安比什么都重要。那院子太打眼,万一惹上是非,甩都甩不脱。要我说,偏一点的那处最稳妥。赵斌,你说是不是?” 赵斌眼底掠过一丝慌乱,连忙笑着打圆场: “锐哥说得对!偏处那家的房主是个老教授,调南方工作了,单位分了房,手续清清楚楚!我最起码能担保一点:绝没成分问题!” 他话说得响亮,却有意避开了好院子的底细。 最终,谢诗凝思前想后,心里那点对好院子的热切,到底被理智压了下去。 她很清楚大哥林锐说得对——这年头,什么都比不上一个“稳妥”重要。 成分好的院子,住着踏实,夜里能睡个安稳觉。 于是她指了指第二处院子,语气果断了许多:“就要这处吧。偏是偏了点,旧也确实旧,但主人家的成分清清楚楚,这比什么都强。” 林锐在一旁也松了口气,他是真怕这丫头一头热,非要沾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院子。 如今见她头脑清楚,便也笑着搭话:“这院子基础不差,收拾出来绝对宜居。赵斌,手续上你多费心。” 赵斌赶忙拍胸脯:“锐哥放心,诗凝妹子放心!所有材料我都盯着,绝对办得规规矩矩,红章一个不少!” 定下之后,赵斌带着他们又去细看了一回。 这院子是真旧: 门廊的漆皮斑驳得不像话,露出底下灰扑扑的木纹。 西北角的墙皮潮得发霉,泛着一块块黑绿的痕迹。 地上铺的青砖好几处都松动了,一踩上去“咯吱”发响。 窗棂也有几根断了,拿旧报纸胡乱糊着,风一吹就呼啦啦地响。 但谢诗凝却越看越精神。 她一边走,一边扯着霍晋承的胳膊指指点点: “这儿将来能搭个葡萄架……这间房隔出来可以做个书房,敞亮!晋承你看,院角那口老缸,收拾出来还能养鱼!” 她嘴里絮絮地说着规划,眼神亮得惊人。 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滚过的是从前世的记忆——那些加班熬出来的夜,省吃俭用还房贷的日子,房子却只有七十平米,还偏远得像是世界的尽头。 而如今,她竟要在1955年的京市,真正拥有一座四合院了。 霍晋承没多说,只在她停下喘气的空档,低低“嗯”一声,目光始终沉稳地落在她身上,像是一座她能永远靠得住的山。 林锐在一旁看着,原本紧锁的眉头也渐渐松开了。 他知道这年景不太平,可瞧着谢诗凝那高兴劲儿,终究也没再泼冷水。 赵斌见他们定了主意,拍着胸脯保证:“你们放心,手续包在我身上!保准办得妥妥当当,红戳一张不少!” 临走时,谢诗凝又回头看了眼那座破旧却宽阔的院子。 风吹过老屋檐,落下几缕尘灰,可她仿佛已经看见这里炊烟再起、灯火重明的样子。 她轻轻勾住霍晋承的手指,什么也没说,他却懂了,暗暗收紧了掌心。 …… 谢诗凝还是每天雷打不动地来给老旅长针灸。 这天针灸完,老旅长气色又好了不少,已经能倚着床头和霍晋承聊当年打仗的旧事了。 谢诗凝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目光却不自觉被床头柜上几张散落的旧报纸吸引。 那是《人民日报》,纸页泛黄,透出淡淡的油墨味。 她信手拿起一份,慢慢翻看。 社论、生产消息、国际新闻,字里行间都是这个年代特有的朴实和铿锵。 她的指尖滑过版面,忽然在右下角一小块不起眼的地方停住了。 那是一则“征稿启事”,某某文艺出版社征集优秀革命题材小说,欢迎工农兵投稿,后面附了地址。 谢诗凝心头一跳,捏着报纸的指尖微微发紧。 写小说? 她怎么没想到! 这个年代,文艺也是战场。 第148章小说 写小说既能传达想法,又能赚些稿费,还不像行医那么惹眼。 这路子简直是为她准备的。 她按捺住激动,面上仍平静地听着老人和丈夫的交谈,另一只手悄悄地从包里摸出小本子和铅笔,飞快地抄下出版社的地址。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又坐了一会儿,她便借口告辞,拉着霍晋承出了医院。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消毒水的味道。 谢诗凝长长舒了口气,一直绷着的神经稍稍放松,眼底却跳动着光亮。 她挽住霍晋承的胳膊,声音急切:“晋承,先不回家,陪我去个地方。” 霍晋承低头看她:“去哪?你不累?”他看得出她眉宇间的倦色。 “累,但这事今天必须办。”谢诗凝眼神亮得惊人,把小本子递给他看。 霍晋承看了眼地址,眉头微蹙:“出版社?你去那儿做什么?” “路上说。”谢诗凝拉着他,几乎小跑着奔向公交站,脚步轻快得不像刚耗尽心神针灸过。 几经周转,他们终于在一条安静胡同里找到了出版社。 一栋灰墙二层小楼,门脸不大,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木牌,经过日晒雨淋,字迹有些模糊,仍能认出“××文艺出版社”几个字。 推开门,旧书和报纸的气味扑面而来。 接待处很小,靠墙放着几张漆木椅子,一个戴深蓝色袖套、约莫四十多岁的女同志正伏案核对稿子。 听到动静,她推了推眼镜,语气平和:“同志,有什么事?” 谢诗凝深吸一口气,上前露出微笑:“同志您好,我想咨询投稿的事。”她展开仔细折好的报纸,指向那则征稿启事。 女编辑打量了她和身后气质硬朗的霍晋承一眼,态度更和气了:“哦,征稿啊。你想投什么类型的稿子?我们最近主要征集反映社会主义建设、革命历史斗争和农村新面貌的小说。” 谢诗凝的心定了下来。 来的路上她就想好了。 写太超前的不行,纯粹歌功颂德也不是她擅长的。 她忽然想起老旅长,想起医院里的伤病员,想起自己这身医术。 有了! 她语气沉稳,带着真诚:“同志,我想尝试写农村医疗卫生题材。讲我们的医生、赤脚医生,如何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扎根农村,服务群众,克服困难。我觉得这也是社会主义建设重要的一环。” 女编辑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这题材既符合要求,又具体实在,不像有些投稿光有口号。 她不由多看了谢诗凝两眼:“这题材很好!贴近生活,有血有肉。你是有相关经历?” 谢诗凝含蓄点头:“接触过一些,也思考了不少。”她没敢说自己是医生,怕多生枝节。 编辑很感兴趣,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投稿要求递给她:“有这个想法很好。这是具体格式和内容要求,你先看看。字数尽量控制在十万到十五万之间。初稿完成后可以直接寄到编辑部。” 她顿了顿,补充道:“关键是人物要立得住,情节要真实感人,写出劳动人民的智慧和奉献精神。不要怕写困难,但要写出克服困难的气概!” “我明白,谢谢同志指点!”谢诗凝接过那张纸,感觉分量不轻。她仔细看了要求,又问了几个细节问题,这才郑重地收好。 走出出版社,天已擦黑。 谢诗凝紧握着投稿要求,手心里微微出汗。 霍晋承一直安静陪在她身边,这时才开口,声音低沉温和:“想写书了?” “嗯!”谢诗凝重重点头,转头看他,眼里映着晚霞的光,“晋承,我觉得我能写好。就写一个姑娘怎么用学到的医术去帮助人、改变事的故事。” 霍晋承看着她发亮的眼睛,里面是从未有过的决心和希望。 他不懂写书,但他懂她。 他伸手,轻轻把她一缕被风吹乱的头发捋到耳后。 “好,”他说,“你想写就写。我支持你。” 简单几个字,却比任何承诺都有力量。 谢诗凝心里一暖,刚才在出版社的紧张和不确定,瞬间被这句话熨平。 下了公交车,路灯渐次亮起,拉长两人的影子。 谢诗凝挽住霍晋承的胳膊,一步步朝家走去。 脚步踏实而坚定。 医院里,老旅长的病要她竭尽全力; 而眼前这条刚发现的、用笔开拓的路,同样要她全心投入。 两场硬仗,她都要赢。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旅长恢复得越来越好,说话底气足了,病房里又能时常听见他洪亮的笑声。 霍晋承的假期到底还是用完了,部队催得紧,他们不得不动身。 最后一次针灸,房间里格外安静。 谢诗凝撵着银针,动作依旧稳妥,只是比以往更慢了些,像是在仔细感受每一次落针。 老旅长盘腿坐在病床上,背挺得笔直,默默感受着那熟悉的暖意游走全身,始终没有作声。 起针,消毒,收拾针包。 谢诗凝正要开口,老旅长已经转过身来。 “行了,丫头,别琢磨词儿了。”他声音响亮,带着了然于心的笑意,“晋承该归队了,你们是时候走了。” 他利落地披上外衣,不用人搀,自己下地稳稳走了几步,还特意跺了两下脚:“瞅瞅,这身子骨又灵便了!能吃能睡能溜达,比先前还结实!” 谢诗凝看他故意表现得轻松,鼻尖发酸,却还是努力笑了笑: “您还得当心,千万别逞强。药膳的方子我留给王医生了,平时锻炼要缓着来……” “知道知道,这话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老旅长笑着摆摆手,转头看向旁边一直沉默的霍晋承,“晋承。” “到!”霍晋承立刻挺直腰背。 老旅长注视着他,语气认真起来:“回去带好兵,别给我丢人。” 他停顿片刻,指了指谢诗凝,“还有,把你媳妇儿——我的大恩人——给我照顾好了!要是委屈了她,我可饶不了你!” “是!首长!”霍晋承答得斩钉截铁,目光坚定。 离别的时候到了。 第149章送行 楼下的吉普车已经等待着发动了。 王医生和警卫员都赶来送行。 老旅长坚持送他们到车旁,重重拍了拍霍晋承的肩膀,话都在这一拍里了。 他转而看向谢诗凝,脸上的笑意收敛,只剩下郑重: “小谢同志,客气话不多了。这份情,我记在心里。往后有啥难处,一定记得跟我老头子说一声。” 谢诗凝重重地点头,喉咙发紧,只说出两个字:“您保重。” 车子缓缓驶离。 谢诗凝透过车窗回望,那位刚刚战胜病魔的老人依旧站得笔直,用力地挥着手,他的身影在扬起的薄尘中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她转过身,轻轻靠向椅背。 霍晋承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温热的手掌将她微凉的手紧紧握住。 回到林家,苏婉云简直把他们的行李当成了移动粮仓,大包小包的特产,点心和精心腌制的酱菜塞得满满当当,边塞边念叨: “带着带着,回去省得做了。都是你爱吃的。” 林锐帮着搬完行李,最后塞给谢诗凝一个小纸包:“妹子,拿着。南边来的糖,甜着呢。有啥事,随时来信。京市这儿,有哥在。” 一旁的林正国背着手站着,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这段日子,谢诗凝根据他俩的身体状况,变着法子地炖各种药膳。 苏婉云睡眠沉了,气色红润了; 林正国变化更明显,那困扰他多年的老寒腿,开春后就没再那么酸胀难受过,上下楼利索了不少,连带着眉头都舒展了,家里时常能听见他哼两句小曲。 这会儿真要走了,二老脸上的笑模样底下,全是不舍。 苏婉云拉着谢诗凝的手,攥得紧紧的:“这一走,又得多久才能来京市?那边条件苦,自己千万当心身体,别光惦记别人。” 她说着,伸手替谢诗凝理了理衣领,眼神里全是牵挂,“记得常写信来,别让我们惦记。” 林正国不像老伴那么多话,只是重重咳了一声,走上前来。 他看着谢诗凝,目光里有赞许,更多的是长辈的慈爱:“凝儿,回去好好生活。家里别担心,有啥事,随时往家里捎个话。”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些,“你给我们调的方子,我和你妈都记下了,会接着吃。你自己……在外头,别太拼。” 谢诗凝看着两位老人,心里又暖又酸。她用力点头:“爸,妈,你们放心。你们也要保重身体,药膳别断了。我有空就回来看你们。” 车子最终还是发动了。 谢诗凝从车窗探出头,用力挥手。 苏婉云追着车走了几步,直到车子拐弯,才停下脚步,抬手悄悄抹了下眼角。 林正国站在她身旁,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身影站得笔直,一直望着吉普车扬起的尘土,直到彻底看不见。 霍晋承回到军区,照常带队出操、研讨战术,一天下来军装上全是土沫子跟汗碱,硬得能立起来。 谢诗凝没顾上歇,第二天一早就奔合作社去了。 合作社里,卢大娘正教新来的军属熬秋梨膏,林铮低头对货单。 一瞧见她进门,卢大娘嗓门顿时扬高了:“哟!可回来了!京城转一圈,见大世面了吧?” 军爱原本趴小桌上写字,一听声,跟个小炮弹似的冲过来抱住她的腿:“谢妈妈!” 谢诗凝心里一暖,忙把从北京带回来的糖果糕饼分给大家,又单独掏出个布包塞给军爱:“试试,看合身不。” 是条鹅黄色的小连衣裙,配一双漆皮小皮鞋。 军爱眼睛都看直了,小手来回摩挲,话都说不利索:“真、真是给我的啊?” “不给你给谁?”谢诗凝笑着揉她头发,“快去试。” 没多会儿,军爱扭扭捏捏从里屋蹭出来,小脸通红,裙摆轻荡,鞋头亮锃锃的。 卢大娘咂嘴直夸:“真标致!跟画儿里走出来的娃娃一样!” 军爱抿嘴笑了会儿,忽然“哒哒”跑回谢诗凝跟前,特别认真地仰头说:“谢妈妈,我往后一定拼命学习,挣了钱也给你买漂亮裙子!” 谢诗凝鼻子一酸,弯腰搂住她:“好,妈妈等着。” ………… 回到军属院,谢诗凝心里那点火花却没灭。 她在窗边那张旧书桌前坐下,铺开稿纸,给钢笔灌足墨水。 写什么? 怎么写? 她想起老旅长强撑着送别的背影,想起医院里消毒水混着中药的味儿,想起撵针时指尖细微的触感。 突然就来感觉了——就写一个从战场退下来的女卫生员,揣着几根银针、半本旧医书,在缺医少药的山沟沟里跌跌撞撞救人的故事。 一想明白,笔就停不下来了。 沙沙沙,字赶着字往外涌,窗外日头由亮转暗,她竟一点没察觉。 霍晋承什么时候到家的,她不知道。 他开门、换鞋、走近,倚在门框边看了她好一阵,她也没回头。 他没作声,转身进了厨房。 淘米、切菜、点火,锅铲轻碰铁锅的细碎声响隐约传过来。 等到谢诗凝终于撂下笔,猛一回神,天早已墨黑,满屋飘着饭菜香。 她一惊,慌忙起身往外跑,正好跟系着围裙端菜出来的霍晋承撞个满怀。 “哎唷……”她揉着撞酸的鼻子,有点慌,“你几时回来的?我咋一点没听见……” 霍晋承把盘子搁桌上,抬眼瞧她:“写入迷了?叫你两声都没应。” 他语气平常,可谢诗凝还是听出点低低的笑意。 她凑过去拽他围裙带子,声音软下来:“饿扁了,今晚吃啥?” “红烧茄子,清炒白菜,蒸了截腊肠。”他盛好饭递给她,“先吃,吃饱了脑子才够用。” 饭桌上,她叽里呱啦说小说构思,讲人物拉扯,说那个虚构的小山村和里头形形色色的病人。 霍晋承大多时候只是听,偶尔“嗯”一声,筷子却没停,专拣腊肠往她碗里夹。 “你说,这样写行不行?会不会太玄乎?”她忽然停住,有点不确定地望他。 第150章初雪 霍晋承扒完最后一口饭,摆下碗才开口:“你治好老旅长,玄乎吗?” 谢诗凝一愣。 “你想写的,不就是你自己正在做的事。”他声音沉沉的,目光稳得像山,“照心里想的写,准不会错。” 她心里那点飘忽,忽然就落到了实处。 吃完,他按着她肩坐下:“歇着,我来收拾。” 水声哗哗从厨房传来。 谢诗凝窝在椅子里,望着他宽阔的背影,忽然觉得整颗心都被填得满当当的。 她蹑手蹑脚走过去,从后面环住他的腰,脸贴在他沁着薄汗的背脊上。 霍晋承动作一顿,洗碗的手还沾着油花。 “怎么了?”他问,嗓子有点哑。 “没,”她闷声说,“就想抱抱你。” 他把手往抹布上擦了擦,才转身将她搂进怀里,下巴蹭着她发顶:“写累了就歇,又不是明天就截稿。” “嗯,”她在他怀里点头,又咕哝,“霍晋承,你怎么这么好……” 他低低笑了一声,胸腔轻震:“净说傻话。” 这晚霍晋承洗漱完,回到房间,看见谢诗凝还坐在书桌前。 灯色昏黄,照着她半边侧脸,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洇湿了衣衫。 他眉头一皱,转身从柜子里扯了块干毛巾,走到她身后。 “这么晚还不擦头发?”他声音沉沉的,带着不满,“眼看入冬了,顶着一头湿发,明天头疼了别喊难受。” 说话间,他已经用毛巾裹住她的长发,动作麻利地揉擦着。 掌心隔着毛巾传过热力,指节偶尔蹭过她的耳根和脖颈,痒痒的。 谢诗凝被他念叨得心头泛暖,正好写下最后一个字。 她长出口气,撂下笔——总算写完了。 厚厚一沓稿纸,她理齐了,塞进牛皮纸袋,就等哪天得空寄出去。 浑身一松,倦意和成就感同时漫上来。 她转身就搂住霍晋承的腰,脸埋进他腹间,闷声说:“知道啦……写完了,可算写完了!我得好好歇几天,睡个够本。” 霍晋承手上没停,继续擦着她半干的头发,眼里有点好笑又没辙。 忽然他动作慢下来,声音低了几分:“凝凝,有件事……今年过年,怕是回不去了。部队有任务,走不开。” 不能回家,就见不着她爸爸妈妈。他知道她嘴上不说,心里总惦记。 谢诗凝抬起头,看他抿紧的嘴唇和眼里的歉色,那点小小的失落立马被压了下去。 她嘴角一弯,笑了,伸手替他抻平眉间的褶子:“没事儿,我早想到了。当军嫂的,头一条就得学会体谅。你肩上有担子,我懂。等以后有空再回也行。” 她这么懂事,倒叫霍晋承心里一软,涌起更多怜爱。 他低头看她,灯下刚洗过的脸细腻光洁,眼睛清亮,写着字累得微微发红的脸颊显得特别软和。 他心里涨得满满的,没再多说,只是深深看进她眼里,然后低下头,温热的唇贴上了她的。 起初只是唇瓣轻柔地蹭着,像试探,又像珍惜。 他慢慢描摹她的唇形,感受那份柔软微凉。 谢诗凝闭了眼,长睫轻颤,仰头回应他,胳膊自然地环上他脖子。 渐渐地,这个吻加深了。 他的呼吸变重,搂在她腰后的手臂收紧,把她死死按进怀里。 谢诗凝被他亲得晕乎乎的,满鼻子都是他身上的气息,安心又侵夺。 唇齿交缠间全是温存和眷恋。 屋里静得很,只听得见两人的呼吸和心跳越来越急。 他的吻从她唇上移开,滑到嘴角、下巴,最后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激起一阵细密的哆嗦。 不知怎的,他就把她抱了起来,步子稳当地走向床边。 她窝在他怀里,脸贴着他发烫的胸膛,听见里面咚咚地撞着,都是为了她。 烛影摇红,帐里生春。 窗外的冷风仿佛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他极尽耐心,唇和手仔仔细细地巡过每一寸,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宝贝。 谢诗凝化在他身下,迷糊中只能紧紧抓着他肩膀,随着他的牵引在浪里浮沉。 细碎的呜咽和沉重的喘息缠在一块,成了夜里最私密的曲子。 最后,所有的激烈都静了下来。 霍晋承把她汗湿的身子搂紧,扯过棉被裹住两人。 谢诗凝累得手指头都不想动,蜷在他暖烘烘的怀里,脸贴着他胸膛,听着那心跳慢慢平缓,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满足。 他在她发顶一下下亲着,嗓子哑哑的带着慵懒:“睡吧,我在这儿。” 谢诗凝含糊应了声,在他让人安心的气息里,转眼就沉进了黑甜乡。 --- 谢诗凝捏着邮寄回执走出邮政局。 薄薄的纸张边角有点锋利,硌在指腹上,提醒她刚刚寄出去的是多少日夜伏案写就的心血。 后面的事,就只能等了。 那厚厚一摞稿纸,最后能换回多少钱,她心里也没底。 刚迈出门槛,她脚步一顿。 下雪了。 先是细碎的雪粒,没一会儿,就变成了漫天雪花,从灰蒙蒙的天上簌簌地往下掉,悄无声息地盖住了街道,屋顶和光秃的树枝。 这是她穿到这个世界后,遇上的头一场雪。 她下意识摊开手心,冰凉的雪片落下来,眨眼就化成一小点水痕,沁凉沁凉的。 她没动,仰起脸,任凭雪花落在头发上、眉毛上、肩头。 雪让四下安静下来。 她看着这片白茫茫,忽然想起刚来到这个陌生年代时的慌乱和无措,想起自己竟认错了人,相错了亲——可阴差阳错,却让她遇到霍晋承。 他话虽不多,却让她感到安心可靠。 更别说那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亲情:这一世,她不仅得到了两对爸妈真心的疼爱,还有三个哥哥把她捧在手心里的宠爱。 她离开了过去熟悉的一切,却在这里扎下了根。 如今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她有了一个小小的家,也用自己习得的医术,治愈着、温暖着每一个渴望活下去的人。 得与失,从来不是轻易能算清的账。 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将世界覆上一层柔软的白色。 她忽然觉得胸口一松,像有什么长久哽住的东西,被这凉而轻的雪片悄悄融化。 她唇角微微扬起,手插回衣兜。 眼神却比来时更清亮、更坚定,像雪停之后透出的天空。 第 151章 命运 人这一生,许多遭遇,或许早就写在了命运里。 她无力一一计较,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活眼下这一步——作为医者,尽力救治每个病人; 作为军嫂,守好他们的家; 作为写故事的人,就把真实、带着温度的盼头,一字一句写进这个世界。 至于结局,就像把种子埋进土里,仔细浇水、静静等待。 会不会发芽、什么时候开花、结不结果,都交给时间和天意。 想到这儿,她心里蓦地一宽,呵出一口白气,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 她把那张折痕明显的回执仔细收进内侧口袋,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新世界——素雪铺满小巷,干净得像墨色晕染的画。 终于她转身迈步,朝家的方向稳稳走去。 新雪在脚下发出清脆细响,一声、一声,不慌不忙,像心跳一样踏实而长久。 天色渐暗,但她心里仿佛点亮了一盏温黄的灯,照见她要走下去的路。 --- 新年快到了,邮递员冒着寒气敲开了门,递来一封厚厚的信。 是出版社寄来的挂号信。 拆开一看,里头除了信,还附了张汇单——稿费已经汇到本地邮局,凭这张单子和证件就能取。 信上字迹工整,语气热切,说她写的小说卖得特别好,读者来信像雪片似的飞进社里,希望她继续多写,社里等着出她的新作品。 谢诗凝手指有些发颤,捏着那页信纸反复看了三四遍,嘴角不自觉就扬了起来。 她抿住笑,可眼里的光藏不住。 正好昨天合作社的年账刚清算完,这一年下来,进账比往年多出不少。 她不仅给所有军嫂提前放了年假,还每人封了一个红袋,里头装着实打实的工钱。 大家笑得合不拢嘴,都说能过个宽裕年。 小军爱那孩子,整天就黏着还是孩子气的纪宝珠不肯走,索性被她带去纪家过年了。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谢诗凝一时还有点不习惯。 但她心里早有安排。 明天一早,她就打算去市里转转,得多买点本地特产——腊肉、麻饼、笋干什么的,包得妥妥帖帖,托要回京市的小哥捎给干爸干妈。 她一想到他们收到东西时笑眯眯的样子,心里就烘烘地暖,连窗外呜呜的北风听起来都不那么冷了。 --- 腊月二十八,年味儿跟着灶膛里的火苗一起往上蹿。 家属院里,炖肉的香气混着炸丸子的油香,从家家户户的窗口飘出来。 嫂子们互相串门,手里比划着新扯的花布,嘴上商量着年夜饭的菜式,脸上都带着合作社分红后实实在在的欢喜。 孩子们更是撒了欢,在院子里追着跑,零星响起的鞭炮声里,全是盼过年的急劲儿。 谢诗凝早把年货备得差不多了。 给京市干爸干妈的,是六套自己画样子、特意加厚了棉絮比较时尚的老年人冬装,还有大包小包的本地产的干货点心,已经托小哥林铮捎回去了。 给霍晋承老家公婆和自己爸妈的,也照样子准备了两份厚的,连同自己晒的鱼干、肉干,一并寄走了。 她盘算着自家还缺啥,觉得就算霍晋承过年要值班不能离队,能在部队院里过个安稳年,也挺好。 可这安稳,被傍晚一阵尖利的集合哨给捅破了。 院子里的热闹气儿一下子冻住了。 玩闹的孩子被大人赶紧喊回屋,嫂子们不约而同聚到院门口,有的倚着门框,有的下意识搓着围裙边,眼睛都盯着营区方向。 消息很快像冷风一样灌进每家每户: 西城那边端了个特大人贩子窝,情况棘手,需要部队立刻去支援。 刚才还满是笑语的家属院,顿时没了声响。 备年货的喜气被担忧盖了过去。各家灯还亮着,可那光晕里,暖意少了,多了焦灼。 谢诗凝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人贩子,这年头碰上这种事,凶险不用多说。 她站在窗前,看着天色变暗,远处营区传来卡车发动的闷响,手指不自觉绞紧了衣角。 没多久,霍晋承一身齐整军装,挎着背包大步回来,脸上是出任务前那种惯有的沉肃。 他进门,看见谢诗凝,两人眼神一对,啥都不用多说了。 “任务来了,得马上走。”他声音不高,但谢诗凝听得出里面的分量。 “嗯。”谢诗凝把到嘴边的叮嘱咽回去,转身进厨房,把白天蒸好还温着的肉包子用油纸包了几个,又灌满一壶热水,塞到他手里,“路上垫一口。千万小心。” 霍晋承深深看她一眼,接过东西,大手用力捏了捏她的肩膀:“在家好好的,等我回来过年。”说完利落转身,军靴踏在冻硬的地上,脚步声又急又稳,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谢诗凝追到门口,只看见军卡尾灯的红点在路尽头一闪,没了。 大红的灯笼在檐下轻轻摇曳,映照着纷纷站在门口目送的军属们担忧的面容。 此情此景,让人想起那句话: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负重前行。他们何尝不盼望阖家团圆,共度新春,但他们深知肩上的责任——当人民需要的时候,他们义无反顾。 寒风卷着雪末打在她脸上,她缩了缩脖子,把棉袄裹紧。 这一晚,家属院好多屋的灯都亮到后半夜。 平时这时候还有串门聊天的,今天却都门窗紧闭,只有灯光透出来,照着一个个悬着的心。 第二天腊月二十九,年货还堆在那儿,可嫂子们收拾的心情淡了。 凑在一块儿,话头总忍不住扯到西城的任务上,声音低低的,藏不住忧心。 “听说那伙人亡命得很,带着家伙呢……” “造孽啊,大过年的,不知祸害了多少娃……” “盼着咱们的人都平平安安才好……” 谢诗凝听着,心里也沉。 但她明白,这时候慌和怕都没用。 当军嫂的,得把后院稳住,不能让前面的男人分心。 她吸了口气,站起身,声音不大,却让院里都听得清:“嫂子们,年还得过。男人们在外头拼,为的啥?不就是图咱们能过安稳日子,能团团圆圆。咱们要是先垮了脸,他们知道了更惦记。” 第152章孤儿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愁容的脸,语气更定了些: “该备的年货继续备,该扫的屋子照样扫。把家收拾亮堂,把孩子照看好,肉炖上,饺子包上,等他们平平安安回来,热乎乎端上去,那才叫过年!” 这话像颗定心丸。 卢大娘第一个接话:“诗凝说得在理!咱们不能自个儿先乱!该干啥干啥,让那些天杀的看着,咱军属院的娘们,脊梁骨硬着呢!” 气氛慢慢活络了。 担心是免不了的,但日子总得往下过。 嫂子们互相打着气,脸上又有了点笑模样,手上活计没停,蒸馒头、扫尘、写对子……院里的人气儿渐渐又回来了。 谢诗凝自己更忙。 除了顾好小家,还特意去了几户男人出任务、孩子又小的嫂子家看看,搭把手。 她那份沉稳,让大家心里踏实不少。 闲下来时,她就拿起笔写她的小说。 笔下的那个女卫生员,好像也正经历着艰难险阻,但始终咬着牙救死扶伤。 写着写着,谢诗凝自己的心也静了下来,更坚定了。 她不时望望西边天上,心里默念:晋承,一定平安回来。 我们等你团圆。 --- 西城郊外,一处废弃砖窑厂,空气里混着硝烟和一股子说不出的甜腻味儿。 场面已经控制住,战士们正押着耷拉脑袋的嫌犯上车。 霍晋承袖子刮破了一道,脸上沾着灰土,眼睛扫过被救出来的人。 三十多个孩子和年轻姑娘,大多吓得直哆嗦,被女兵和妇联的人围着安抚。 可墙角还躺着十来个孩子,一点声都没有——小脸煞白,眼紧闭,怎么推怎么叫都没反应。 “怎么回事?”霍晋承眉头拧紧,问旁边的军医。 军医抹了把汗,脸色不好看:“团长,像是用了猛药,剂量太大了!根本叫不醒,脉搏气脉都弱得很,得赶紧送医院!” 孩子们以最快速度送进了市里最好的医院。 可医生们检查完,也都摇头。 洗胃、挂水、扎针……能用的法子试遍了,那几个孩子还是深度昏迷,生命体征微弱。 院长亲自过来,语气沉重:“霍团长,这迷药成分不明,药性太烈,孩子身子弱,我们……实在没办法了,现在只能看他们自己能不能熬过去。” 看着那些像睡着了却可能再也醒不过来的小身子,听着闻讯赶来,哭得快断气的家长,霍晋承觉得心口像被石头压着。 人是救出来了,难道又要眼睁睁看他们折在医院里? 猛地,他想起谢诗凝撵针时专注的侧脸,想起她谈起医术眼里有光的样子,想起老旅长怎么从病床上重新站起来。 一个念头冒出来:说不定,她有办法。 他没再多犹豫,转身对通讯员下令:“接家属院电话,找我爱人谢诗凝,让她马上带针具来市医院!就说……有紧急情况,要抢救!” --- 谢诗凝接到电话时,正和卢大娘给军爱试新棉袄。 电话里霍晋承声音又急又沉,是她从来没听过的。 她一句没多问,只答“好,马上到”,撂下电话就冲进屋里,拿出那个磨得发亮的木针包,又抓了几样常备的药材。 “大娘,帮我看下家,晋承那边有急事!”她匆匆交代一句,棉袄都顾不上裹严实,就跑了出去。 卢大娘在后头连声应着,脸上也带了忧色。 部队派的吉普车已经在院外等着。 车子开得飞快,直奔市医院。 谢诗凝紧紧攥着针包,手心冒汗。 她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但霍晋承那语气,肯定是连医院都棘手的情况。 赶到医院,一下车,就见霍晋承站在急诊科门口,身影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挺直,也格外凝重。 他几步迎上来,言简意赅:“……十来个孩子,迷药过量,医院没辙了。凝凝,你瞧瞧……” 谢诗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病房里,小小的身子躺在病床上,旁边是哭肿眼的家人和一脸无奈的医生护士。 她的心猛地一揪。 “我看看。”她吸了口气,定定神,快步走进病房。 没管旁人疑惑的目光,她直接走到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床边,伸手搭上他的手腕,又轻轻扒开眼皮看了看。 脉又沉又细,几乎摸不到。 瞳孔对光反应很弱。 确实是邪闭心窍,气血不通的危症。 “得安静。”谢诗凝抬起头,语气平静却不容商量,“请家属和没事的人都先出去等。晋承,帮我找酒精灯和干净棉花来。” 霍晋承立刻示意,医护人员虽将信将疑,还是配合着清了场,拿来她要的东西。 病房里静下来,只剩下昏迷的孩子,谢诗凝,和守在旁边的霍晋承。 谢诗凝凝神静气,用酒精棉仔细擦过银针。 她下针又准又稳:先刺人中、涌泉强力开窍,再取百会、神庭安定心神,配上内关、足三里调和气血……细长的银针在她手里,好像活了过来,轻轻捻转,深浅力度恰到好处。 霍晋承站在一旁,目光紧跟着她的动作。 他看着自己的媳妇,这会儿不再是那个收到稿费会眼睛发亮,偎着他笑的姑娘,而是个全神贯注,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的大夫。 她额角渗出汗珠,眼神专注得像全世界只剩她和眼前的孩子。 一股说不出的骄傲混着心疼,在他心里翻腾。 时间一点点过去。 谢诗凝在最后一个孩子身上起针时,后背衣服都汗湿了,脸色发白。 这一口气救下来,极耗心神。 她刚把最后一根针收回,轻轻吐出口气—— 最早扎针的那个小男孩,眼皮忽然动了动,发出一声极轻的哼唧。 “醒了!娃醒了!”一直守在外面的孩子娘第一个冲进来,扑到床边,眼泪哗地下来了。 像是开了头,第二个、第三个……孩子们陆续有了动静,有的轻轻咳,有的慢慢睁开了眼,眼神还迷糊着。 病房里外,顿时被惊喜的哭声笑声淹没了。 医院的医生护士看着这情景,满脸难以置信,再看向谢诗凝时,眼神里全是惊佩。 谢诗凝腿一软,差点没站住。 霍晋承一步跨过去,稳稳扶住她。 他没说话,只是用结实的胸膛撑着她,大手传来的温度带着无声的赞许和力量。 “快,给孩子喝点温水,慢着点……”谢诗凝靠在他身上,还没忘虚弱地叮嘱。 第 153章 三十 待孩子们情况稳定后,派出所的同志逐一核实身份。 有五个孩子很快被核对无误的亲人接走,抱着失而复得的骨肉,那些家长哭得比孩子还凶。 可剩下八个孩子,任凭怎么查问也找不到家人,最后只能由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来接。 看着那八个哭得快断气的孩子被福利院的人领走,谢诗凝的脚像被钉在了医院走廊上,一步都挪不动。 那些小脸上挂着的泪珠子,还有伸出来要抱抱的小手,一下下戳在她心窝子上。 八个孩子,就是八个家散了架,孩子的爹娘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儿揪着心找呢。 霍晋承办完手续过来,看见她站在那儿,眼圈微红,嘴唇抿得发白。 他没多说,走过去,带着薄茧的大手裹住她冰凉的指尖,焐了焐。 "能做的都做了。"他声音不高,沉甸甸的,"孩子救活了,比啥都强。后面的事,有组织管着。" 谢诗凝抬起眼,对上他沉稳的目光,那眼神像座山似的,让她慌着的心有了倚靠。 她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涩憋回去,点点头:"我知道,就是这儿闷得慌。"她指了指心口。 "回吧,"霍晋承捏了捏她的手,"院里大伙都等着呢,年夜饭的饺子馅,不是说离了你调的不香么?" 这话像根线,把谢诗凝从沉甸甸的情绪里稍稍拉出来些。 是啊,年还得过,日子还得往下走。 她最后望了一眼空荡荡的走廊尽头,转过身,由着他牵着走出了医院。 吉普车在薄雪上慢悠悠地开着。 谢诗凝歪在副驾上,眼皮直打架。 霍晋承把车开得稳稳的,偶尔从后视镜里瞥她一眼,看见她睡得沉,又把车速放慢了些。 快到家属院时,老远就看见院门口那两盏红灯笼,在墨黑的夜里暖烘烘地亮着。 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夹杂着孩子们追跑打闹的欢实劲儿。 年的热乎气,总算把连日来的紧张冲淡了些。 车刚停稳,卢大娘和几个嫂子就围了上来: "可算回来了!都没事吧?" "诗凝累坏了吧?快进屋暖和暖和!" "霍团长辛苦了啊!" 一股脑的热气扑过来,谢诗凝看着这一张张熟脸,心里那块堵着的地方,像是被这活生生的人气儿一点点化开了。 霍晋承把她的针包和外套接过去,低声说:"你先去食堂,我再去营部转一圈,很快回来。" 谢诗凝应了声,被嫂子们簇拥着往食堂走。 一推门,一股混合着面粉、肉馅和炉火的热浪扑面而来。 大长桌上,面团和馅料盆摆得满满当当,就等她来定咸淡了。 她用热水擦了把脸,精神了些。 系上围裙,挽起袖子,伸手抓了把馅料闻了闻,又拈起一点尝了尝。 "盐还差着点儿,香油再滴两滴。"她边说边动手调起来。嫂子们围着大桌擀皮的擀皮,包饺子的包饺子,说说笑笑,话题总算绕回了谁家娃的新衣裳、年夜饭还要添个啥菜上。 霍晋承处理完事走进食堂时,满屋子已是白气蒸腾,饺子下锅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谢诗凝正低头飞快地捏着饺子花边,额角沾了点儿面粉。 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是他,嘴角就弯了起来:"来得正好,水开了,准备捞饺子。" 窗外,鞭炮声一阵密过一阵。 食堂里,大碗的饺子热腾腾地端上桌,配上几样实在的炖菜,战士们和家属们围坐在一起,笑声、劝菜声、小孩的吵闹声混成一片。 霍晋承夹起一个圆鼓鼓的饺子,放进谢诗凝碗里:"多吃几个。" 谢诗凝咬开饺子,馅儿鲜汁足,是她熟悉的味道。 她看着身边男人沉稳的侧脸,听着满屋子的喧闹,心里为那八个孩子泛起的那点疼,还在,却被眼前这真真切切的热气腾腾给托住了。 这个年,过得是真不寻常。 担过心,受过累,也跟着疼过。 可到底,平安和团圆压过了所有。 大年三十,天还墨黑墨黑的,霍晋承就窸窸窣窣地穿衣下炕了。 他系好风纪扣,回身坐在炕沿,目光跟黏了胶似的,粘在谢诗凝睡着的侧脸上。 屋里静,只听见她匀停的呼吸声。 他俯下身,嘴唇在她额头上贴了贴,那触感温温的,带着被窝里的暖意。 “凝凝,”声音压得低低的,含着歉疚,“对不住,今儿这岁,没法陪你守了。” 谢诗凝眼皮动了动,其实早醒了。 她没睁眼,只从被窝里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他带着薄茧的手指头。 “净说傻话,”她嗓子有点哑,带着刚睡醒的糯,“值班是天大的事。我自个儿还能丢了不成?”她这才睁开眼,窗纸透进的微光里,对他扯出个笑模样,“回来时,记着带食堂新炸的那麻花,都说今年味儿好。” 霍晋承心里那点涩,被她这笑搅和得又软又涨。 他攥紧了她的手,嗯了一声:“给你挑最大最香的。” 门吱呀一声轻响,他走了。 院子里那点子动静也很快没了,整个家属院像沉在墨水里,静得人心头发空。 谢诗凝拥着被子坐起来,那强撑出来的镇定,跟退潮似的,哗啦一下散得干干净净。 头一个年,在这举目无亲的地界,连个响动都听不见,唯一的想头也奔着他的职责去了。 她慢腾腾地起身,把冷透的炉子重新生起火,煮了碗寡淡的素馅饺子,算是早饭。 一整天,人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落不到实处。 去卢大娘家拜年,屋里娃娃闹,大人笑,花生瓜子的香气混着煤烟味,热闹是他们的,她像个贴在窗玻璃上的影儿,看着里头的人气儿,心里头那块空落落的地方,反倒被刮擦得生疼。 晚上,卢大娘又来拉她去吃团圆饭,她推说累了,硬是回了自个儿冷清的小屋。 冰锅冷灶的,她胡乱用热水擦了把脸,就早早缩进了炕里。 被褥冰凉,一股脑吸着她身上的热气儿。 这时辰,她才能放任自个儿,念头一沉,进了那方寸之地。 第154章晋升 空间里还是老样子,雾气缭绕,木屋里,那本古籍还是老样子。 她走了过去,手指尖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碰了上去。 这一回,那原本纹丝不动的书页,被她轻轻掀开了一页。 上头是弯弯绕绕的古字,她一个都不识,可那意思却像小虫子似的,直往她脑子里钻——介绍说着是几种稀罕药材的来历。 页角有光一晃,三颗琉璃珠子似的种子落在她的掌心里,凉浸浸的,又隐隐透着点活气。 跟着来的信息,让她心口猛地一抽:凝魂草,滋养残魂,续接残体。 凝魂草…… 她救了那么多人,从阎王爷手指头缝里抢命,偏偏轮到自己身上,连自个儿那块心头肉都护不住。 这种子攥在手心,像攥着几块烧红的炭,烫得她眼泪无声无息就滚了下来,砸在手背上,冰凉一片。 她照着指引,把种子埋进空间里那黑得流油的上肥土里,指尖沾了泥,带着一股子土腥气。 做完这些,她退出空间,回到房间,身子沉得像灌了铅,瘫在炕上。 白日里强压下去的念想,这会儿全变成了潮水,没顶地淹过来。 她瞪着糊了旧报纸的顶棚,黑暗里,好像有个小小的影子晃了一下。 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小腹,那里平坦坦,凉冰冰的,曾经有过的悸动,短得像个错觉。 “宝宝……”她声音哑得厉害,像破风箱似的,“你是不是还怨妈妈呢?咋就不肯……再来找妈妈呢?是妈妈没本事……你再给妈妈个机会,好不好?” 眼泪糊了满脸,她哭得累了,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恍恍惚惚的,像是踩进了一团暖光里,不像空间那么雾蒙蒙,亮堂得晃眼。 光里头,走出个小人儿来,三四岁的模样,穿着一身军装,眉眼活脱脱就是个小号的霍晋承,板正得很。 他手里还牵着个小女娃儿,年纪相仿,穿着粉嘟嘟的棉裙,脸蛋像个白面捏的娃娃,大眼睛乌溜溜地转,瞅着她。 小男孩仰起脸,咧开嘴笑,缺了颗门牙,声音清亮亮地喊:“妈妈!”他晃晃牵着妹妹的手,“你看,我把妹妹领来啦!我们来找你啦!” 小女娃也怯生生地松开手,朝她伸出两只小短胳膊,奶声奶气地叫:“妈……妈妈……抱抱……” 谢诗凝的心口像被热乎乎的东西猛地填满了,胀得发酸。 她赶紧蹲下身,伸手想去抱,指尖刚碰到那软乎乎的棉裙料子,眼前的景象就跟水波纹似的,一下子晃荡开了。 “宝宝!”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心口怦怦直跳,梦里那俩孩子的模样,却像是用刀刻在了脑子里,眉眼,声音,清清楚楚。 小男孩那副小军人样,女娃那声“抱抱”,真真儿的。 她下意识地捂住肚子,里头竟窜过一道暖流,跟往常那种冰凉的空寂全然不同。 她心念一动,手指搭上自个儿的腕子,屏息凝神——果然! 那脉象,滑溜溜的,像是小鱼儿在水底下轻轻啄了一下。 谢诗凝愣住了,随即,嘴角一点点弯起来,那笑容越来越大,从嘴角漾到眉眼,温柔得像化开的蜜糖。 她把手轻轻按在肚皮上,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回来了,”她喃喃着,声音里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满是甜意,“这回……这回妈妈说啥也护住你。” 天光已经大亮,透过窗纸,照见空气里浮动的微尘。 这个年,到底是不一样了。 --- 霍晋承推开门,寒气裹着雪花扑进来。 他肩头的军大衣沾着未化的雪,黑眸却亮得灼人。 几步跨到谢诗凝面前,粗糙的手掌裹住她的手,掌心冰凉,声音里压着激荡:“凝凝,文件批下来了。” 谢诗凝正望着结了薄霜的玻璃窗出神,闻言转过头,静静看着他。 “几次军功累积,”他喉结滚动,尽量平稳,“本可直接晋升,但组织考虑我的年龄和资历,决定先派我去京市的军校进修。”他眼底的光几乎要溢出来,“正月十二动身,后续……可能会有工作调动。” 话虽含蓄,谢诗凝却听明白了。 进修是提拔的前奏,她的男人,要往更广阔的天地去了。 她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嘴角弯起柔和的弧度:“真好,晋承,你值得。” 霍晋承胸口发烫,正要开口,却感觉谢诗凝轻轻拽了拽他的手。 “你带来好消息,”她声音轻柔,却带着分量,“我也有件喜事要告诉你。” 她引着他的手,缓缓贴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抬头望进他骤然凝固的眸子:“晋承,我有了。孩子回来了。” 时间仿佛停滞。 霍晋承脸上的喜悦瞬间冻结,像是没听清,又像是被突然的消息钉在原地。 他盯着谢诗凝,又低头看向覆在她小腹上的手,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下一秒,压抑的情绪决堤。 他猛地站起,带翻了旁边的方凳,“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脸上血色褪去又涌回,慌乱的紧张攫住了他。 “你……身子有没有不舒服?头晕吗?想吐吗?”他语速极快,大手探向她的额角,又不敢落下,“快躺下,别坐着了。” 他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将她安置到炕上,拉过棉被裹住她,手指掖被角时带着轻颤。 “不能受凉。想吃什么?我这就去弄……不对,得先请纪老来瞧瞧?还是去县医院查查?你看我,我得先去报告组织……不,先陪着你……” 他眉头紧拧,思绪全乱了,那个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霍团长,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诗凝看着他失了方寸的模样,心口又酸又软。 她懂,这个孩子,是他们不敢触碰的旧伤,也是暗夜里期盼的微光。 在他又一次俯身掖被角时,谢诗凝抬手,轻轻捧住他的脸,前倾,柔软的唇印上他因紧张而干涩的嘴唇。 霍晋承所有未出口的话,无措的动作,戛然而止。 世界寂静,只余彼此交错的呼吸。 这个吻很轻,却带着抚平一切的力量。 谢诗凝退开,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鼻尖蹭着他的鼻尖,感受他陡然粗重的气息。 第155章进京 她拉过他的手,重新按在自己小腹上,声音轻而坚定: “晋承,孩子回来了。他没忘记我们,没有丢下我们。”她眼圈泛红,语气却沉静,“这一次,我们定要护他周全。” 霍晋承眼底波涛汹涌,后怕,狂喜,难以置信,最终沉淀为磐石般的承诺。 他双臂一紧,将她与腹中微弱的存在一同箍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嗓音沙哑:“好,这一次,我用命护着你们。” 窗外,不知哪家点燃了迎春的爆竹,噼啪作响,炸开一片新年希冀。 屋内的寂静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更沉,更烫的温情。 这个年,在历经离散与悬心后,终是以这失而复得的圆满,悄然翻开了新篇。 ------ 京城,林家。 电话那头谢诗凝的声音未落,苏婉云捏着听筒的手指已然绷紧。 “怀上了?”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了谁,“……好,好事情。” 那头又说了几句,苏婉云静静听着,只答:“来了就住家里,房间现成的,万事有妈呢。”她细细问了身子状况,这才挂下电话。 听筒“咔”的一声落回座机,屋里霎时静了。 她站在原地,没动。 窗外是京市冬天寡淡的日头,照得她脸上没有什么颜色。 好半晌,才听见她长长舒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颤,沉甸甸落进屋子冰冷的空气里。 她转身上了楼。 二楼朝阳那间房,门一推,一股子闷尘气。 家具摆设还跟谢诗凝上回走时一个样,只是红木床架上落了层薄灰,看着有点沁人。 她没叫吴妈,自己走到窗边,“吱呀”一声支起窗户。 冷风灌了进来,吹散了点沉闷。 她回头打量那床,上手按了按褥子,眉心蹙了起来——太硬了。 “吴妈,”她朝楼下唤了声,“上来搭把手。” 两人费了些劲把沉重的梨花木床从窗边挪开。 苏婉云又亲自开箱倒柜,翻出压箱底的软和棉褥,一层层铺上去。 “这不够,”她手按在褥子上试了试,“孕妇腰吃不住力,回头再去扯点新棉花,重弹一床垫被。” 吴妈忙应下。 苏婉云没停,蹲下身,手指顺着墙根一点点摸过去。 指尖沾了灰,她也不在意。 “这些犄角旮旯,都得拿软布包上。”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吩咐,“这旧地毯也不成了,绒都磨平了,赶明儿换块新的,防滑。” 她站起身,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落在空荡荡的桌面上。 顿了顿,转身回自己屋,把床头那只暖水瓶抱了过来,轻轻搁在桌上。 “她夜里要喝水,”她说,“得备着热的。” 吴妈在边上看着,忍不住叹:“您对这干姑娘,真是比亲生的还上心。” 苏婉云正拂着桌面的手停住了。 她没回头,只望着窗外那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槐树,枝桠光秃秃地戳着天。 “上一回……”她声音忽然就哑了,后半句含在嘴里,没说出来。 静了片刻,才低低道:“这回人在我跟前,说破天也不能再出岔子。” 背影挺得直直的,带着一股子执拗的劲头。 ------ 腊月天光短,倏忽已是大年初七了。 霍晋承将最后一件行李捆扎结实了。 墨绿色的火车票被他反复摩挲着。 路况差,他不敢让怀着身孕的谢诗凝跟着汽车颠簸。 合作社的账册票据都已交接清楚了。 现在小哥已经能全面处理所有的事务了,合作社交给他,谢诗凝很放心。 谢诗凝说话时,右手总不自觉地护住小腹——那里尚平坦,却承载着全部念想。 前三排老陈家前日已正式领养了小军爱。 那对夫妻年过四旬仍无子嗣,待军爱如珍似宝。 这样最好,军爱不必随他们奔波,能在这院里安稳读书,长大。 夜深了,霍晋承将她的厚棉袄叠了又叠,塞进包袱最里层。 “火车上寒气重。”他嗓音低沉。 谢诗凝没作声,只牵过他粗糙的手掌,轻轻贴在自己腹间。 两人静静立在灯下,感受着彼此掌心的温度,与那个尚未成形却重若千钧的约定。 窗外北风卷着枯枝,簌簌作响。 灯芯突然爆了个灯花。 明日就要进京了。 这一次,该是坦途。 ------ 火车在大年初九傍晚驶进京市的北平站。 月台上挤满接站的人,霍晋承紧紧的护着谢诗凝出了站台,看到林家的司机早举着牌子等在了出口。 车子刚过了哨兵站,就见林锐与苏婉云已迎了出来。 待车子停稳在林家房前。 苏婉云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握住谢诗凝的手腕:“怎么瘦成这样?”她指尖轻抚过谢诗凝的手背,目光在她腰间流连,“脸上都没肉了。” 进屋落座后,苏婉云语气坚决:“你新置的四合院太偏了,周围连个供销社都没有。这回必须住家里。” 她攥紧谢诗凝的手,“晋承要去军校报到,你一个人住外边,我们怎么放心?” 这话在理。 谢诗凝温顺点头:“让妈费心了。” 一切安顿妥当后,她往乡下挂了电话。 线路杂音很大,但霍老爹听见小两口已平安抵京,且有林家照应,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有亲家他们看顾着,我们放心。” ------ 日子一天天过去,谢诗凝的身子越发沉重。 苏婉云变着法子给她补身子,鸡汤,鱼汤没间断过。 才三个月的身子,肚子却明显鼓了起来,看着比旁人四五个月的还显怀。 摸着肚子,谢诗凝忽然想起那晚梦里——一个小男孩牵着个小女娃,都朝她伸着小手喊妈妈抱。 她心头一跳,手指轻轻抚上圆滚滚的肚子,指尖微微发颤。 该不会是…… 正逢周末,霍晋承从军校回来,眉宇间带着倦色。 夜里躺下时,谢诗凝靠在他肩头,轻声说明天要去医院做个检查。 他几乎是立刻就从枕头上抬起了头,侧身转向她,床板随着这突兀的动作发出“咯吱”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