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世,但不断重生》
1. 恭候多时
仙境之中雾霭翻涌,烟云缭绕,巍峨的宫阙隐于云幕之中,琉璃瓦下金铃轻晃。
空中有细碎的光影闪现,轻风拂过,空旷之地无端传来清脆悦耳的铃音,似有无数珠玉相互碰撞。
远处天河自云端倾泻而下,盛开的白莲悬在水面上,若隐若现瞧不真切,绸缎般缥缈的红霞铺满天际,朦胧而诡谲。
此处便是无极天,令仪帝姬掌管的明虚仙境。
无极天位于九重天之上,平时少有神仙踏足,是以仙境中寂静无声,偶有几只白鹤高飞掠过,留下几声悠长清啼。
而此时神宫内晦暗无光,没有外面半点的明朗,可谓是寸步难行,伸手不见五指。
帝姬还魂不久,一时难以适应光亮,因此偌大的明虚殿仅燃着三盏昏暗的油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照明之物。
梳妆台上烛火摇曳,菱镜映出一张明艳动人的脸,眼波流转,略微上挑的眼尾更显妩媚,薄唇不点而红,竟给苍白的面容添了几分血色。
镜中的女子可谓绝色,只是看上去极为陌生。
她歪着头缓缓眨眼,迷茫道:“铃簌,我是谁?”
身边的侍官俯身低眉,手执木梳轻柔地抚过发尾,虔诚回应:“殿下,您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帝姬,天地众生皆为您的臣民。”
“是吗。”令仪抬手去触碰镜中人的眉眼,却触到一片冰凉,“那我的魂魄,又是谁炼回的?”
铃簌执梳的手一顿,许久之后才回答:“是九重天的司时神官,他用了十五万年的时间,才将您的魂魄凝齐。”
司时是谁?
令仪毫无印象。
“我是谁?”她反复呢喃。
用数万年拼凑出的灵魂,失去了往日的记忆,像凭空捏造出的傀儡,被冠以他人的名讳。
铃簌喊她殿下。
可她真的就是令仪吗?
恍惚间,案上的烛火被铃簌吹灭,令仪眼前顿时漆黑一片,菱镜中的人像也跟着消失在黑暗之中。
铃簌站在她的身后,将华丽的珠钗簪入发中,替她理好鬓边的碎发,语气依然温和:“殿下,您会记起来的。”
旋即有股异香传来,令仪意识开始涣散,正想质问铃簌做了什么,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陷入昏迷的前一瞬,她听见铃簌在耳边轻声道:“殿下,须弥界又下雪了。”
-
九重天上,无极天边,是须弥界。
与外界不同,须弥界四季更迭无常,风雪晴日随机出现,瞬息万变,是以时常出现春日落雪、冬日飘花的景象。
而今界中白雪纷飞,细碎的雪粒被凛风卷着往衣领中钻,带着冰冷刺骨的寒意。
外头风雪肆虐,凉亭中的人却稳坐如山,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
令仪随手拂去落在肩上的雪花,喃喃自语:“又下雪了。”
没有人回应她。
偌大的须弥界,只有她一人。
指间的棋子随意落下,令仪轻声叹息,一局棋下得索然无味。
自己跟自己下棋真的很无趣,她不由得想起了苍溪。
少女一袭白衣,朝血阵中的她伸出手,将她从阵中拉了出来,温柔得像山涧中的潺潺溪水。
清澈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少女唇畔含笑,眸光微亮,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恭候多时了,令仪殿下。”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苍溪。
听闻早年鸿蒙初辟,万物空虚,少女单薄的身影伫立在世间,凭一己之力开辟天地,完成创世。
此后天地趋于平稳,苍溪便将部分神力放入浮世幻境。
浮世万千,每个幻境中都会有一位被神力选中的人,若此人能勘破繁华,走出红尘,便能飞升九重天。
然而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九重天上依旧只有苍溪一人。
她躺在树荫下,低声感慨。
果真是红尘迷人眼呐。
就这么过了两万年,她终于等到了令仪。
周围的景象很陌生,令仪才刚破阵,还没缓过神,无助地握紧手中的剑,表情有些茫然。
“这里是无极天。”苍溪笑眯眯道。
她能看见幻境中发生的一切,自然也看见令仪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坚韧又执着,她很喜欢。
于是理所应当的,她将剩下的事情全都交给了令仪,包括后面的神官安排,六界的划分等。
无极天位于九重天之上,是苍溪长住的地方,因为令仪的到来,她将无极天一分为二,分出的地方就是须弥界。
“须弥界时节多变,住着没无极天舒服,日后你就住在无极天。”苍溪顿了一下,继续道,“须弥界的话,就留给下一位神君好了,至于其他的事,你自己决定就好。”
听到这话,令仪下意识地问:“把无极天给我,那你住哪?”
苍溪笑了笑,不甚在意道:“天上的日子实在没劲,也该让我去红尘走一遭了。”
她的动作很快,次日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了张字条,写了几句安慰话,让令仪别有太大压力。
令仪将纸条塞进袖子,无奈摇头。
自此,天界由令仪坐镇,守世间太平。
平日无事的时候,她就会去别的地方走动,就盼着哪天来个新神君,能陪她说说话下下棋。
可是她等了很多年,都没等到有人来。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很难熬,但渐渐地,令仪也习惯了孤身一人。
同时心里也升起敬佩之意,如此无聊的日子,苍溪竟然能过两万年,难怪她跑得那么快。
“也不知下次见面,会是何种情形。”
低低的话音被风卷散,而后重归寂静,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四处转了转,令仪又回到了须弥界,此刻界中正是飞雪时节。
她喜欢雪天。
漫天的细雪,能将世间万物全部覆盖,让天地间仅剩下朦胧的白。
干净、纯粹。
眼看着外头的积雪一点点变厚,令仪坐在亭中,随手幻化出棋盘,又在手边放了杯热茶,自顾自地下了起来。
天色逐渐变暗,桌上的茶凉了又温,温了又凉,她却还是一动不动,似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直到须弥界被黑暗彻底笼罩,令仪才落下最后一子,收了东西准备往外走。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凉亭附近的积雪开始迅速融化,像是羸弱的小兽被猛禽逼退。
不过短短数秒,地面的积雪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法阵。
金光乍现,法阵中光芒万丈,照亮了整个须弥界。
似是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令仪起身不久又坐了回去,顺便换了个舒服的坐姿。
随着亮光消散,阵中浮现出模糊的背影,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从里面飘来。
尽管满身血污,那人肩背仍然立得笔直,身姿挺拔修长,犹如被风雨环绕的雪松,带着难折的傲骨。
单是背影就令人浮想联翩。
令仪朝空中伸手,一本薄薄的小册便落在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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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子上记录着这位神君的生平,只要冲破最后的法阵,便能飞升天界,入主须弥界。
人世数载,记录在册也不过寥寥几语,却能透过文字窥见其一生。
谢清越,字玄晚,京城人士,二十六岁权倾朝野,世代忠良,最后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令仪摇摇头,轻叹一声可惜,而后抬眼向阵中望去。
这位神君着实倒霉,遇上的是最要命的天杀阵,也称生死阵,由千面仙君镇守。
千面仙君的厉害之处,在于能够一人分三十六体,且实力相同,破阵者需将三十六名仙君全部杀尽,才能顺利破阵。
换句话说,在天杀阵中,千面仙君与破阵者,只能活一个,因此此阵又得名生死阵。
只见阵中刀光剑影,谢清越一袭玄衣被划出数道口子,看上去颇为狼狈。
二人挥剑相杀,溅在衣上的血也不知是谁的,他看不见阵外的景象,自然也看不见令仪那双探究的眼。
她坐在凉亭中,悠闲自在地品着茶,就这么看着阵中的守仙慢慢变少。
所谓千面仙君,不过是沾了苍溪神力的仙草,责任便是守在阵法,筛选出合格的飞升者。
谢清越是第二位飞升者,她对他寄予厚望,自然希望他能顺利破阵。
毕竟天上的日子过得太无聊,令仪巴不得有人来陪她说话解闷,于是悄然笑道:“可别让我失望啊。”
可惜谢清越听不到她的声音。
长时间的厮杀消耗他太多精力,握着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眼前不断出现重影。
身体的疲惫在叫嚣,伤口还在泛着痛,五脏六腑都像被撕裂一般的疼,但他不敢停下,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人从三十六个到三十个,又到二十个,后来是十个、五个,直至对手仅剩最后一个。
手里的剑已经断成几截,谢清越倚着剑撑起身子,准备找机会给他致命一击。
双方同时出手,利剑刺入皮肉,发出轻微的闷响,谢清越的剑刺穿对方心口,而刺向他的那柄剑却歪了两寸。
他赢了。
对面的人影开始消散,谢清越再也支撑不住,屈膝半跪在地,一大口血喷溅在身前,晕开刺眼的红。
法阵消失,大雪倏然落下,天地归于平静。
须臾后,有脚步声响起,谢清越摔倒在地上,瞳孔逐渐涣散,意识也跟着放空。
是来杀他的吗?
眼皮似有千斤重,谢清越努力抬头去看,可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浑身上下使不出半点力气。
还是活不下去吗。
他苦笑,有点想认命。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一双素色的云纹锦靴停在他的面前,随着视线往上,是烈艳如火的绯色裙摆。
“起来。”
有双手从地面将他拉了起来,冰凉却很温柔,给了他很大的力量。
谢清越踉跄着站稳,然后对上一双明艳的眼眸,宛若庭中盛开的牡丹。
天色冥蒙,篷雪满天,她一袭红裙立在天地间,与风雪交缠,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如同严冬中炽烈燃烧的火焰,破开无际的寒夜。
她勾着唇角,笑容明媚,学着苍溪的样子伸手:“恭候多时了,玄晚殿下。”
谢清越喉咙滚了滚,一句话没说。
四周昏暗无光,他却在她眼底看到了细碎的光泽,让人无端想起花瓣上的晨露,澄澈明净。
那是他见过最好看的眼睛。
2. 南荒异动
谢清越出阵后,没撑多久便晕了过去。
他伤得很重,身上全是刀口剑伤,肮脏的血渍糊在脸上,衣裳像碎布一样黏着皮肉,看起来尤为恐怖。
可令仪没照顾过人,觉得能喘气就能活,不死就是小事,就一路把他拖回了神宫,扔在殿里让他自己恢复。
神仙嘛,没那么容易死的,顶多就是疼几天。
不过话虽这么说,令仪还是很关心他的,每日都会和他打招呼,再温柔地问上一句“还活着吗”。
有人关心自己的生死,必然是件很温暖的事,令仪觉得他应该会很感动,这样就显得她体贴又细心。
做得很不错。
令仪毫不吝啬地夸赞自己。
过了两个月,谢清越终于痊愈,慢悠悠地在须弥界逛了一圈,然后把令仪最喜欢的凉亭给抢了。
要知道之前连苍溪都让着她,他一个新来的居然敢跟她抢东西。
令仪憋着火,怒气冲冲地赶来,想让他识相地起开,但对上那张清隽的脸,她竟莫名消气了。
不得不承认,谢清越生了副好皮囊。
骨相清俊,眉眼深邃,掀眼望向她的眼神沉似浓墨,一身玄衣衬得他清冷又矜贵。
正巧须弥界风和日丽,盛开的海棠被风吹散,飘零的花瓣轻飘飘地落在他肩上,令仪忍住伸手去拂的冲动,走到在他对面坐下。
谢清越目光扫了过来,不带半点情绪,客套的语气中带着点疏离:“有事?”
没劲。
她冷哼。
长得好看也没用,性格跟木头一样,跟他说十句他至多回个两三句,还不如树上的麻雀,说一句叫一声。
令仪轻声念了句咒,再抬手时手中多了几叠文书:“如今虽是天地稳定,但四海八荒内仍是战乱不休,祖神有意设立十二神司,以镇守天界十二方。”
说完她将文书堆在桌上,分走一半,将剩下一半推到他面前:“我主无极天,你主须弥界,天界事宜你我各管一半,十二神司也是我主西六司,你主东六司,主神官的人选,等下批神君飞升,你我各凭本事抢人。”
谢清越接过文书,定定看了她一眼,没有异议:“行。”
令仪举笔示意,笑得阴森:“玄晚殿下,请。”
过来之前,她特地将文书都翻了一遍,并将繁琐难理的事堆到下面,全部推给了谢清越。
批不死他。
可不曾想,谢清越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下笔利落果断,手边的文书正一点点变少。
反观令仪这边,文书基本没怎么动,批着批着,眼皮越来越沉,纸上的字也变得模糊。
“啪”的一下,令仪脸贴着文书,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对面的谢清越没抬头,提笔的手微顿,然后正常落笔。
再睁眼的时候,天色已然发暗,令仪眼一瞥,看见谢清越手边的文书快要见底,她猛地起身,颇为懊恼:“我回去批。”
谢清越没拦。
有张纸掉在地上,令仪顺手拾起,看见上面的字,她眼神微亮,语气有些雀跃:“嗯?南荒异动?”
接着她压下翘起的嘴角,装模作样道:“啊,事态紧急,我得赶紧过去了。”
说着就将文书堆到谢清越那边,无比诚恳地道歉:“实在抱歉,这剩下的事先交给你了,等我下次回来再帮你批。”
谁信!
谢清越冷笑,手里的笔越握越紧。
他毛笔都要批开叉了!
令仪对此全然不顾,跑得飞快。
果然还是打架适合她。
南荒妖兽横行,血流不止。
几个开了智的小妖夹缝生存,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大气都不敢出。
一只灰头土脸的小妖正啃着野草,突然被路过的猛兽踩了一脚,被踩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感觉下一秒就要归天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没命的时候,一位红衣美人从天而降,用一团烈火将那野兽烧得嗷嗷直叫。
替他狠狠出了口恶气。
小妖:“哇哇哇呜呜呜——”
大王威武!
红衣的美人拎着剑,嫌弃地睨着他,然后直接越过他走了。
有点脑子,但不多。
可小妖看不出她的嫌弃,只知道这美人帮他出了头,很是厉害,所以一直跟在她后面,叫个没停。
身后的小妖吵得人心烦,令仪回头故作凶狠地喊:“不许跟了。”
小妖停下脚步,懵懂地嘬着手指。
耳边终于清净了,令仪接着往前走。
世间万物弱肉强食,物竞天择,事情发展都是顺其自然,她本不该插手。
奈何南荒意外生出一只叫“巽梼”的妖兽,性情残暴凶狠,短短两日便咬死上百只凶兽。
此事被天地感应,而后迅速汇出一张文书送到令仪手中。
巽梼妖气大盛,寻常的刀剑术法在它身上根本无用,它似乎感受不到疼痛,怎么打都没用。
天地的指引是降服,而非灭杀,令仪不得不控制力道,避开其致命部位。
激战数日后,巽梼终于力竭,令仪顺势掏出缚魂锁,准备将它捆回无极天。
正要离开时,令仪忽然看见一阵熟悉的金光,是飞升法阵。
神君飞升皆在九重天,破阵即飞升,若破阵失败,就会被送至四海八荒的某处,时间一到,重归浮世幻境。
阵中女子双眼紧闭,面色惨白。
过阵与否,皆是因缘,令仪无能为力,只能祝愿她下次破阵顺利。
脚边的巽梼还在挣扎,令仪一脚把它踢晕,拖着往回走。
就在这时,阵中的女子睁开眼,拼尽最后一口气,爬去毁掉了阵眼。
破阵了。
可是已经晚了。
没多久,法阵开始消散,本该被带回幻境的女子却留在原地。
这怎么算?
令仪很是疑惑。
她是已经被判飞升失败的人,就算破了法阵,也晋不了神君之位。
可法阵已经消失,她也回不去幻境。
令仪沉思许久,终于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铃簌。”
“愿不愿意做我的侍官?”
“愿意。”
说完,女子便晕了过去。
令仪觉得好笑,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跟着走了,也不怕掉进狼坑。
余光瞥见那只脏兮兮的小妖,他的眼中满是敬佩,显然是跟了她一路。
令仪招招手,他就跑了过来。
“听好了,以后这南荒一带,都是你的了。”令仪拍了拍他的肩,一本正经地忽悠,“你就是这里的老大,听懂了吗?”
小妖:“哇哇哇呜呜呜——”
听懂了!
诓骗完小妖,令仪一手拖兽,一手扛人回到了无极天。
好巧不巧,谢清越就在无极天准备逮她。
其实不巧,令仪离开后,每天都有新的文书降下,全是他一个人批的。
等人回来,他必将文书全砸她脸上,让她逐字逐句地看,谢清越咬牙切齿地想。
是以令仪一回来,就看见谢清越神色古怪地站在无极天,像是特意在等她。
她累得不行:“来搭把手。”
谢清越没动,指了指她脚边:“这是?”
“坐骑,新收的。”
谢清越点点头,表示知晓,又指了指她的身后:“这个又是?”
令仪昂着头,语气颇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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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傲:“侍官,刚捡的。”
本事挺大。
谢清越哼笑,随即牵过那只浑身是血妖兽。
令仪扛着人在他身后念叨:“这几日我不在,是不是觉得日子枯燥又乏味,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
“挺安静的。”谢清越神色自若,“我很喜欢。”
怕她不信,谢清越又强调了一遍:“特别喜欢。”
脚下一个踉跄,令仪诧异道:“你…你喜欢过这种日子啊?”
令仪不解,令仪大为震惊。
她脑袋里就剩一个想法——
完了。
又疯了一个。
…
往后万年,九重天迎来众多飞升者。
祖神不知所踪,众神便以令仪和玄晚为首,令仪止杀伐,玄晚定天事,神官之下各司其职,一派祥和之气。
新君之中,以宋知微能力最为出众,能谋善断,做事利索,深得令仪赞赏。
理所应当的,令仪想将他招进自己神司,以神司主神官的身份,坐镇天界一方。
然而宋知微轻摇折扇,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地盯着她:“承蒙殿下抬爱,不知殿下想让宋某入主哪个神司?”
“自然是平战司。”令仪抿了口茶道,“听闻大人在凡世生于官宦世家,又是当朝有名的军师,若大人入主平战司,想必处理战事也是得心应手。”
不可否认,宋知微很是心动,但他还是收了折扇,笑得合礼:“有劳殿下跑这一趟,容宋某再斟酌一二。”
令仪笑道:“希望是好个消息。”
就算不是十成的把握,六七成总是有的,令仪悠哉地在无极天赏景喝茶,安静等着宋知微的答复。
可没想到两日后,宋知微不仅回绝了令仪的诏令,还转头去了谢清越司下。
“你的意思是,帝君只用了半盏茶的时间,就把宋知微哄到他那去了?”
铃簌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令仪气得牙痒,深吸了口气:“凭什么!”
这个问题,铃簌也想知道。
今早天刚亮,铃簌就看到宋知微衣衫不整,满眼血丝地跑到无极天,死死拽住她的袖子道:“劳烦替宋某回绝你家殿下,平战司我不去了,我要去镇守司!”
镇守司属东六司,由玄晚帝君掌管。
平战司主战,镇守司主守。
宋知微是军师出生,根据先前的反应,能看出他更倾向于前者,怎会突然选择后者?
铃簌不解,便问了句:“为何?”
宋知微仰天长笑,继而故作高深道:“幸得帝君指点啊!”
于是铃簌去须弥界附近打探一圈,才知道帝君昨日将人召了过去。
从进入到离开,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至于帝君和他说了什么,无人得知。
恼怒之余,令仪又十分好奇,他是如何说服宋知微的,正想去讨教一番时,苍溪回来了。
依旧是熟悉的面孔,苍溪嘴角勾着笑,脸色却不太好:“我来你这住几日,不介意吧?”
她离开太久,现在突然出现在面前,令仪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怔了片刻,她才道:“终于回来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来不及了……”苍溪喃喃道。
令仪蹙了下眉,伸手去扶她:“别急,慢些说,为何会来不及?”
见二人有事要说,一旁的铃簌悄摸退下,顺便将阖上殿门,守在无极天生怕有人打扰。
此时殿内的苍溪猛地咳了几声,直直地往前栽,大半个身子压在令仪身上,唇边不住地溢出血迹。
“苍溪!”
苍溪眼睫轻颤,拽着令仪的衣袖,口中仍重复着先前的话。
“来不及了……”
3. 开阵即死
苍溪生于混沌,恍如陷入万古不变的长梦。
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道自己的神力从何而来,只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
去创世,去开天辟地。
去创造一个安定有序的世界。
于是混沌初开,洪荒将现。
她消耗大部分神力,用了上万年的时间去填补天地的缺陷。
随着神力的消耗,苍溪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会连睡数日不醒。
好在世间太平,她也没太担心。
再后来,令仪飞升。
苍溪心里松了口气,将一些重要的事交付给她,随后找了个借口离开,化为凡世的溪山,陷入长久的沉睡。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漫长的年岁过去了,她的神力非但没有恢复,还有日渐消弭的趋势。
于是她找到令仪。
按苍溪的意思的是,将剩余神力全部传给令仪,自己继续沉睡。
只要数万年后令仪还在,她就不会出事。
这似乎是当下的最优选择,但令仪还是有点犹豫:“若日后天界易主,你又该如何?”
苍溪面色苍白,眸光却亮:“我亲手开的天,还能让它倒了不成?”
令仪默然良久,终是无声一笑。
仪式定在七日后。
为保证仪式顺利进行,这七日内除了铃簌,从未有人进入过无极天。
期间谢清越来过一次,也被铃簌以身体不适为由拦了回去。
仪式当天,令仪用结界封锁了无极天,甚至反复确认过,绝不会被外界察觉出异常。
结界上有她七成法力,就算众神联手攻破,也得三四个时辰,足够撑到仪式结束了。
准备好一切,令仪和苍溪走入各自的阵位,手腕处连结着细长的红线。
随着咒语念起,无极天边的红霞愈发浓艳,云端的天河逆流而上,结界之中处处透露着古怪。
下一秒,周围的景象迅速扭曲,幽暗的蓝光自法阵散开,活物般旋绕在二人身边。
原本垂在半空的红线瞬间紧绷,变得极为锋利,飞快地将二人手腕划出了血口。
法力沿着红线游走,令仪心口一阵剧痛,攥着裙摆的指尖泛出青白,喉间涌上腥甜。
“嘣”地一声,连结的红线从中切断,令仪趔趄着摔倒在地,经脉处的撕裂感不断袭来,让她忍不住颤抖。
出事了!
冷汗浸湿了衣裙,殷红的鲜血从口中咳出,地面沾染上大片血渍。
刹那间天旋地转,两眼漆黑,令仪不知道发生何事,压着嗓子慌忙地喊:“苍溪!”
无人回应。
横冲直撞的法力撕扯着心脉,艳丽的眉眼因痛苦拧成一团,她喘着气,呼吸断断续续的。
耳边风声呼啸,令仪仿佛陷在黑暗之中,连丝光亮都照不进去。
远远地,令仪听见脚步声。
朝着声音的方向,她抬头望去。
无奈眼前发黑,她什么都看不到,无极天有结界在,不可能有旁人进来。
那会是谁,苍溪吗?
她压下心头的恐慌,一点点往前摸索:“苍溪,是你么?”
依旧无人回应。
光亮来得猝不及防,眼睛传来尖锐的刺痛感,她忍不住偏过头,抬袖去挡。
此刻她终于看清,前面发生的事。
浑身是血的苍溪倒在法阵中,一动不动,身上的白裙被鲜血染红,目光所及皆是大片猩红。
而几步之外,有人逆光站立,手中的长剑沾满了血,尚未干透的血珠顺着剑身滴在地上,也滴在令仪心上。
他杀了苍溪!
瞳孔骤缩,令仪声嘶力竭地叫喊:“谢清越——!”
她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喊他,她想不明白,为何谢清越会出现在这,他又是如何进来的。
不远处的人徐徐转身,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冰凉而陌生。
“你究竟想做什么!”
令仪气得浑身发颤,她现在只有三成法力,绝对不是谢清越的对手。
余光扫过他执剑的手,蓦地瞧见他腕上的红线,正闪着微弱金光。
那是苍溪的神力!
背后冷汗直冒,令仪强行稳住心神,冷静下来才想明白,谢清越是为了神力而来。
他早就知道,苍溪要将神力传给她,也知道今日会举行仪式。
可他飞升之时,苍溪早已下界多年,不知去向,二人从未碰过面,他是如何得知苍溪在无极天的?
令仪神情微愣。
在她身边,知晓仪式安排的,好像只有铃簌一人。
环顾四周,都没找到铃簌的身影,令仪心里发凉,铃簌为何要背叛她,又是何时与谢清越串通的?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谢清越正在朝她走来。
是了,苍溪只有一半神力,剩下的在她体内。
既然想抢,他又怎甘心只抢一半。
谢清越拎着剑越走越近,宛若炼狱中走出来的夺命修罗。
“你想杀我。”她低声道。
原来相识万年,她从未了解过他们。
无论是谢清越,还是铃簌。
所以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朱红的法阵在她身下浮现,恰逢几瓣落花被风卷如阵中,瞬间化为灰烬,消散在空中。
灼热的红光在地面勾勒出复杂的纹路,而后攀过令仪身体,仿佛被千万条红线缠绕,压得她快要窒息。
是杀阵。
开阵即死。
谢清越就站在法阵外,波澜不惊地望向她,眼底没有任何情绪。
一如当年飞升之时,她在阵外看着他狼狈地破阵。
“你真的想杀我。”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别的,令仪捂着眼笑得无奈。
心口再次传来撕心裂肺的痛,她攥着心口的布料,咬着牙强行忍了过去。
平时她最喜欢跟人打架,但今天她竟然不太想打了,很奇怪吧,那一点都不像她。
令仪缓了会儿,抬起手,掌心凭空变出一把折扇。
早年苍溪亲手绘制的图纸,还没来及打就离开了,前些年令仪又翻出图纸,想着替她把这扇子打了,回头给她当个礼物。
可惜她收不到了。
法阵中光芒四起,化作朵朵红莲,如同滚烫的火焰,想将阵中一切都烧为灰烬。
令仪抹了把脸,咬牙起身,目光紧盯红莲的方向,右手死握住折扇。
三成法力又如何,她可是令仪。
在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困住她。
脚下骤然掀起一阵狂风,裙摆翻飞,令仪却立在风中岿然不动,耳边几缕碎发遮住视线,她偏了下头,反手劈开半空的红莲。
灼热的气浪席卷而来,数朵红莲不间断地向她袭来,她脚尖点地,转身错开身形,同时六根银针自扇面飞出,精准刺穿几株红莲。
法阵外,谢清越收了剑,唇边勾起极淡的笑意。
这个小动作没逃过令仪的眼睛,她呼吸一滞,握着扇柄的手僵了片刻,气得伤口直疼。
居然还有脸笑!
似是受到挑衅,令仪冷哼一声,手下愈发用尽,眼底浮现戾色。
阵中的温度还在升高,使人无端生出几分烦闷,红莲汇聚成火海向令仪涌来,她抬腕挥扇,便逼得火海后退数里。
地面震了两下,法阵开始松动,令仪转身嗤笑,这杀阵也不过如此。
显然没那么简单。
谢清越才不会如她的意,稳固了法阵,还无声比了个口型。
令仪认出来了。
他说的是:“殿下,小心呐。”
很快,她就明白谢清越的意思。
法阵下方冒出无数只手,黢黑的指甲直挺挺立着,密密麻麻的,看得人直犯恶心。
底下的亡魂受到召唤,伸出手拼命地往上够,妄图将令仪扯入深渊。
忍受着烈焰的灼烧,令仪抓过红莲就往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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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火势蔓延,将地下的鬼手烧了个干净。
但没过多久,那些鬼手又冒了出来。
令仪退后几步,转了下扇子。
风声再起,扇过留痕,青黑的断手掉了满地,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腐尸味。
挥扇时,令仪忽然想起这法器还未取名,她扯了扯唇,心说取哪个名好呢?
就叫惊风好了。
一扇惊风,退红莲,斩妖魂。
然而安静不过半晌,底下的鬼手再度野蛮疯长,令仪立在半空中,心底思绪万千。
按理说,杀阵中的攻击应该招招致命,但谢清越的阵不同,召出的东西看着恶心,攻击力却不强。
这又是何意?
隔着阵中汹涌的红光,令仪与阵外的人目光相撞。
谢清越不躲不避,直视她的目光。
下一秒,他竟亲手打开法阵。
就在开阵的瞬间,惊风以极快的速度飞出,打破了无极天的结界。
附在结界上的神力迅速回到令仪体内,与苍溪的神力彻底融合。
指尖搭在扇面上,令仪往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视线相撞,双方对峙,一时间无人出声,都在寻找合适的时机动手。
就在这时,令仪脑中空白了一瞬,眼前的画面变得模糊起来,神识不受控地开始消散。
身体轻飘飘的,好像浮在空中。
后面的细节她记不清了,也忘了谁先动的手,只记得那日她与谢清越打得天昏地暗。
从无极天打到须弥界。
两人都拼着劲将对方往死里打,谁也不让谁。
遥远的天边传来微弱的呼喊声,眼前突然亮起刺眼的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回笼。
床边烛焰摇曳,火光明灭,令仪眨着眼,慢慢适应黑暗,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
当时。
铃簌在她身边,如往常那样,温柔地为她梳发,轻声告诉她,有人用了十五万年的时间,聚齐了她的魂魄。
梦中的画面如走马灯浮现在脑海,虚虚实实,断断续续。
她记起许多事。
也忘记很多事。
桌边有模糊的身影晃动,令仪歪了点头,冰凉的耳坠贴在脸侧,让她清醒了几分,下意识地喊了声:“铃簌?”
回应她的是一声低笑。
随之响起的,是熟稔的嗓音和语调:"你就这般信任她。"
谢清越穿着玄色长袍,懒散地斜靠在桌边,整个人隐于黑暗中,看不清神情,形如鬼魅。
令仪死都不会忘记这个声音,一时间气血上涌,她防备地撑起身子,话里是不加掩饰的嫌弃:“你怎么在这?”
闻言谢清越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顺着床沿一点点往上,末了停在她的脸上。
“殿下死而复生,我这个相识多年的老友,不该来打个招呼吗?”他道。
令仪冷笑,装什么好心。
掌心突然传来一阵温热,她感应到了,是惊风扇觉察到熟悉的气息,在寻找她的位置。
体内的神力还未完全恢复,若是这时候和谢清越动手,她肯定占不到优势,说不定还会被他趁机偷袭,因此在惊风扇回来之前,只能避免和他发生冲突。
但转念一想,谢清越此人,最喜欢乘人之危,动手之前根本不会给她反应的时间。
毕竟在她活着的十万年中,有两次都栽在他手上。
第一次,是她只有三成法力的时候,他和铃簌联手,在仪式上布下杀阵,抢夺了苍溪一半的神力。
第二次,是她去南北荒封印邪祟的时候,谢清越借机布下生死阵,不惜以身入阵,也要与她分出生死。
思及此,令仪脸色沉了下去,出言讥讽:“我和你,也算友人?”
谢清越反问:“不算吗?”
他不置可否,唇边勾着笑,眼中却毫无温度,语气也带着几分嘲弄。
“别来无恙啊,令仪殿下。”
4. 不共戴天
令仪没说话。
在她的预想中,他们的重逢,就该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场面尴尬,气氛紧张。
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躺床上,一个坐凳上,在她的神宫内看似平和地谈话。
令仪无意识地绕着耳边的长发,没由来得想,谢清越应当是不想见到她的。
希望她死的人有很多。
其中谢清越是最想的一个。
执掌天界的万年里,有人敬她,有人畏她,也有人厌她、恨她。
这些她都知道。
令仪做事果决,该赏就赏,该罚就罚,面对犯了错的神官会指着鼻子训,贬官起来也是不留情面,毫不手软。
但谢清越不同,他最擅与人周旋,只要是可以利用的人,就算心里再怎么厌恶,也不会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令仪骂他虚伪。
谢清越骂她蛮横。
但不知为何,他们之间,竟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相互制衡,又相互配合。
譬如每日送上无极天的文书,一半是恭维奉承的空话,一半是微不足道、随便派个人就能解决的小事。
真正有意义的文书,或许就那么几张。
谢清越会在成堆的文书中,找到那几件有用的文书,送到令仪面前,至于剩下的,她想看就看,不想看就找地方放着。
同样的,但凡有谢清越不便撕破脸,但又不想轻易放过的人,都会被令仪抓到错处,折磨一顿再丢到下界,不脱层皮绝没办法上来。
因此,令仪得罪了不少神仙。
但她是天地的坐镇者,无人敢去招惹,暗地里咒骂两句,也就完了。
于是表面的和平维持了很久。
直到苍溪身死,二人彻底决裂。
相看两厌,却又无可奈何。
谢清越不杀她,是为了剩下的神力。
她不杀谢清越,是为了事情的真相。
后来的几万年中,他们针锋相对,分庭抗礼,手下的神官都来来去去换了几批,他们还没分出胜负。
最终,这场交锋以令仪身死为结局。
记忆似乎出现了空缺,她不记得自己因何而死,还有些好奇,她死后谢清越是何种反应。
以及会不会想到,死后的第十五万年,她又回来了。
等回过神来,令仪已经将这话问出去了,她蹙了下眉,暗道自己嘴快。
“并不意外。”
谢清越不以为意地开口:“所谓祸害遗千年,像殿下这么强大的祸害,留个十几万年也不算难事。”
令仪取了软枕垫在身下,侧躺在床边,托着脸像曾经那样,笑意吟吟地喊他:“玄晚,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死了,你不该将我挫骨扬灰么,怎会容着别人将我复活,而不加阻拦呢?”她拖着长长的尾调,揣测道,“莫非是你幡然醒悟,后悔与我作对多年,想要弥补一二?”
谢清越无情嘲笑:“殿下是刚醒,所以神志不清吗?还是话本看太多,把脑子看坏了?”
令仪也不恼,慢条斯理地道:“哦,那帝君趁我昏迷,入我明虚殿,又是为何?”
“自然是来恭贺殿下,重获新生。”
他起身从黑暗中走出,缓缓向令仪靠近,衣袂随着脚步轻拂,露在深色的袖口下的手腕轮廓分明。
借着幽微的灯光,令仪看见他手中拿着一个小巧的木盒,上面刻满了精致繁复的牡丹。
有点眼熟。
不等她深思,谢清越已经在床前站定,正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眸色幽深。
他微微垂眼,长睫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遮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指尖无意识地攥紧木盒边缘,又很快松开,再抬眸,他已恢复了以往的冷静。
接着一个木盒出现在令仪视野,谢清越将东西缓缓推到她面前,嗓音淡漠:“区区薄礼,还望殿下笑纳。”
令仪打量着木盒,百思不得其解。
她昏睡在榻,他不仅不弄死她,还给她准备了贺礼。
这不有病么。
只见谢清越略微俯身,紧紧盯住令仪,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中出现他的身影:“也请殿下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他生得高,令仪不得不仰头与他对视,有些莫名:“我说的话?我说什么了?”
“那便替殿下回忆一下。”
喉间溢出一声轻笑,谢清越学着她的语调,一字一句道:“你我之间,不死不休。”
令仪怔了片刻。
她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
但他们的关系,称得上是不共戴天。
不死不休,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待她回过神时,谢清越已然转身离去,只留下朦胧的背影,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这人心情总是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令仪收回视线,“咔嗒”一声打开木盒,一个木雕的偶人安静地躺在盒中,显然是按着她的模样刻的。
神情灵动,妆面精细,裙上用五彩丝线绣满了花纹,就算在烛光下也清晰可见,可以说是无与伦比。
如果它的头没被掰断的话。
无聊、幼稚。
令仪面无表情地收起木盒,在心里暗暗骂了谢清越好几遍。
殿中寂静无声,她起身朝外走去。
久违的日光透过殿门照了进来,令仪闭着眼缓了许久,才逐渐使适应。
无极天依旧是熟悉的样子。
有别于须弥界变幻的景象,无极天边的红霞永远浓艳绚丽,成群的仙雀飞过,在霞光的映衬下散发出斑斓的流光,如同衔光而来。
空旷之处看似无物,实则种着大片无念树,树上结满了珠串大小的果实,每有风过,都会响起银铃碰撞的清音。
令仪穿过无念树林,下到了九重天。
九重天由司时神官掌管,天门口放着三座日晷,分别对应了过去、现在和将来,若有人随意闯入,就会被拉进各种幻境。
至于何时放出来,全凭神官心情。
而这位司时神官,是早年前几批飞升上天的,后由令仪亲自提拔,连下三张神召,才将人请入时妄司,以司时神官身份镇守九重天。
但说是提拔,其实就是蒙骗。
因为九重天的时间极为扭曲,进去就会被送到不同时空,反复经历熟悉或陌生的事情。
曾有神君满怀信心地闯入,试图以此证自己的实力,然而进去后再也没出来,许是连同时间一起被扭曲成了尘埃。
自此,无人敢上九重天。
九重天的神官之位,也因此空了出来。
令仪冥思苦想好几日,终于想出个法子。
她反复出入九重天,连破上百个幻境,试图在其中找到些门道,在第七十二次进入的时候,她遇见了谢清越。
“你也在这?”谢清越挑眉道,“原来同个幻境能有多位入境者?”
令仪点点头,淡定解释:“我们相识得早,有部分重叠的记忆,刚巧回到同个时间点,各自取代了过去的自己。”
说完她熟练地找到幻境的破绽,修正因扭曲而产生的裂缝,将神识从虚假的空间剥离。
谢清越沉默地跟在她身后,注视着她的背影低声问:“为何要反复入境?”
“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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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诓个神官上来。”
这也不是值得隐瞒的事,令仪脚步未停,语气诚恳:“既然飞升的神君都不愿意进九重天,那我便拨个没飞升的上来,到时候新君入境,我定会想办法护着,总不能让人折在里面。”
她顿了会儿才道:“虽说有点哄骗的意思,但我也是个讲理的人,他若实在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
“不愿意你就放人?”谢清越觉得稀奇,“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把人揍到同意。”
令仪:“……”
她原本是想这么干的。
但她想拨的那位神官,是个有气节和傲骨的,就算打掉他半条命,也不见得会低头。
在万千浮世中,她一眼看中了光风霁月的明松雪。
明松雪,字怀叙,在世外隐居多年,远离权谋算计和尔虞我诈,清心寡欲,宛若雪地里无暇的白玉,一尘不染。
看上去就很好骗。
于是令仪趁着他飞升后昏迷,直接把他带进了九重天,并附在他的剑饰上,准备在危急时刻救他一把。
出乎意料的是,明松雪根本没给她出手的机会,他被幻境困了许久,但意识极为清醒,真实和虚构,他分得很明白。
对时间感知的扭曲,会造就认知的迷失,明松雪看到了人世的将来。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早就老去,满头青丝被岁月染成霜白,稚嫩的孩童在檐下嬉戏玩闹,手中捧着几块香甜的糕点,笑声飞出去很远。
画面其乐融融,让人不忍打破。
年轻的神君在树后站了许久,沉默地抬手,一剑劈开幻境。
世间再无明松雪。
只有天界的怀叙神君。
漫天的尘屑化作流转的星光,环绕在他的身边,半晌后,明松雪完好无损地走出九重天。
不愧是她钦定的主神官。
令仪高兴地想,她有预感,日后,明松雪会成为她手下最出色的神官。
加封主神官,需在天命台降下神诏令,以示天地,降令听封,方可名正言顺入主神司。
而然令仪降下的第一张诏令,明松雪没接。
令仪晓之以情:“九重天破境者少之又少,大人却能坚守本心,可见生来便是时间的掌管者,整个天界,只有大人有资格入主时妄司。”
明松雪越过她,头也不回:“旁人不行,与我何干?”
第一回合,令仪大败。
三日后,她又降下第二张诏令,明松雪还是没接。
令仪堵住他的去路:“大人可知,玄晚帝君在凡世可是只手遮天的权臣,想必大人最厌恶这种人,不会去他司下当值的吧?”
明松雪冷笑着阖上门:“有本事让他弄死我。”
第二回合,令仪小败。
但她并未放弃,十日后再次降下诏令。
令仪指尖夹着诏令,笑意吟吟道:“听闻大人喜静,而一至八重天神君众多,难免嘈杂了些,唯有九重天少有人踏足,大人觉得这地方如何?”
如果这次他再不答应,她就要采取一些必要且见不得的阴狠手段,比如打掉他半条命,令仪恶狠狠地想。
许是察觉到恶意,明松雪与她对视良久,终是先败下阵:“……行。”
第三回合,令仪大获全胜。
事实证明,她没看错人,在她死后的十五万年里,明松雪为她凝魂聚魄,拼凑神体,只愿她能归来。
十五万年后,她重新站在九重天前,恍如隔世。
日晷上的针影均匀转动,躲在后面的小仙官低头打着瞌睡,令仪几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问。
“小仙官,你家明大人呢?”
5. 前尘往事
小仙官睡得迷迷糊糊。
梦中有美味的佳肴、精致的糕点,仿佛吸下鼻子就能闻见味儿。
就在他左手鸡腿右手猪肘时,一道清冽的声音将他从睡梦中拉了出来,好像在问明大人去哪了。
他猛地惊醒,抬头就对上一张艳极的脸,瓷白的肌肤莹润如玉,略微上翘的眼尾流露出慵懒的娇媚,鼻梁高挺却不尖锐,勾勒出恰到好处的弧度,唇上抹着淡淡的胭脂,如同初绽的桃花,美得动人心魄。
就算穿着素净的白裙,也压不住她的气质,反而透出一种清冷疏离之感。
小仙官看呆了,喃喃道:“仙女……仙女中的仙女……”
仙女笑了一下,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问了遍:“你家明大人呢?”
小仙官这才回过神,结结巴巴地道:“明…明大人,明大人在虚空境,谁都不见。”
“谁都不见?”仙女皱起好看的眉,“那我自己进去找他。”
见她要进去,小仙官立刻跳起身,红着脸挡在她面前:“不行,大人说了,谁来都不见,就算是帝君来了都不行。”
仙女若有所思:“连帝君也不见,真的假的,胆子这么大?”
小仙官义正言辞:“真的,不见!”
“如今十二神司都由帝君掌管,换神官也是随手的事,你们大人不怕得罪他吗?”
“仙女,你是刚升上来的吗?”小仙官奇道,“连我这种小侍官都知道,西六司是令仪殿下的,殿下不在,就由司时和司星大人共同打理,和帝君有何干系?”
面前的仙女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你认识令仪殿下?”
小仙官摇头道:“我是近两年才上来的,没见过令仪殿下,不过我家大人经常提起她,神史里也有很多她的记载!诶,要我说啊,令仪殿下简直就是神仙中的神仙!翘楚中的翘楚!”
“是吗?”
仙女撩了裙子坐在地上,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一起坐:“正巧,我也很崇敬令仪殿下,你再跟我说会。”
听她这么说,小仙官瞬间来了精神,像是找到了知己,盘着腿就往地上坐,一口气说下来不带打结的:“你是不知道令仪殿下有多厉害,传言上古年间灾患四起,令仪殿下就提着一把剑,平八荒、定祸乱,在动荡中独自杀出一条血路,你不知道吧,那时候啊,帝君都没飞升呢!”
“这是你家大人说的?”她问。
“不是,这我在神史上见看到的!”
他骄傲地拍着胸脯,边上的仙女贴心地递上温茶,幽幽道:“那是挺厉害的,不过听你的口气,似乎不太喜欢帝君?”
“这……”
小仙官五官皱在一块,犹豫着要不要说,他眼神瞟了瞟,确认四处没人,才小声道:“也不是不喜欢,就是吧…他同令仪殿下之间有些恩怨,殿下讨厌的人,我自然不会喜欢,再说了,这天界大大小小的战事,都是令仪殿下平的,也没见帝君出过力,反正在我心里,帝君是不能同殿下相提并论的!”
“诶,这些话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啊,否则我就死无全尸了。”
仙女不知从哪变出盘糕点,往他那边送了送,安慰道:“那是自然,你且接着往下说。”
见她爱听,小仙官猛灌一口茶,抹了抹嘴继续道:“而且啊,令仪殿下是位有情有义的神仙,不晓得你听说过十五万年前那场浩劫没有,当年是殿下以身为祭,才换得天下太平,帝君虽然也丢了大半条命,但他…但他……!”
仙女轻飘飘地接了句:“他怎么了?”
想到这个就来气,小仙官红着眼,咬牙切齿道:"殿下殉阵那日是六月初七,帝君花了三百年稳住天界,然后从六月初七开始——"
“连放了七天七夜的烟花!”
“………”
仙女表情有些冷,整个手都在使劲,恨不得将端着的碟子都捏碎了:“这也是神史记载的?”
小仙官气得往嘴里塞了三块糕点:“不,这是我家大人亲口跟我说的!”
仙女都快气疯了:“行,他真行。”
小仙官也喷喷不平:“是吧!你也觉得他很不是东西吧!”
“诶,对了,说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是哪个司的呢。”小仙官突然歪头看她,眼睛亮亮的,“我叫姜早,你叫什么?”
“无极天,令仪。”
茶盏“啪”地一声摔碎在地,小仙官糕不嚼了,心也不跳了,身上魂都要飞了,他满脸惊恐,颤颤巍巍地问:“哪……哪个令仪?”
瞧这话说的,还能是哪个令仪,仙女对着他莞尔一笑,语气是说不出的温柔。
“自然是那位,上古年间平八荒、定祸乱,在动荡中独自杀出一条血路的令仪殿下。”
姜早两眼发黑,直挺挺地朝地面栽了过去。
捉弄完小仙官,令仪的心情格外舒畅,哼着小曲一脚踹开了九重天的大门。
在时妄司的治理下,九重天的时间已经趋于平缓,不会像以前那么混乱,逢人就卷。
细碎的尘埃汇聚成脚下的路,遥远得望不到尽头,两侧的虚无不断撕扯又复原,带来低沉而空旷的声音。
长路的尽头是虚空境,也是九重天的眼,深不见底的漩涡吞噬着周围的一切,边缘处萦绕着深沉的黑雾。
十里之外,有棵生死木,集枯叶、嫩芽、繁花与一体,象征着古今后三个时点。
令仪在树下站了会儿,随意掰了节枯枝扔进漩涡,没过多久,边缘的黑雾中生出了新的枝芽。
是终结,也是新生。
虚空境是个有趣的地方,但她很讨厌这里。
说不出原因,只是每次靠近时,她总会一阵恍惚之感,像是忘记自己是谁,接着就是强烈的压迫感,逼得她喘不过气,感觉下一秒就要被撕成碎片。
能够随意穿梭虚空境的,唯有当今的司时神官。
令仪召出惊风,安抚似的拍了拍扇面,轻声道:“去,把神官大人请出来。”
惊风晃了两下,旋即从手中飞出,转眼便消失在漩涡之中。
反正闲来无事,令仪足尖轻点,灵活地翻身上树,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躺着。
这点动静,惊落了生死木满树的花叶,很快便被远处的深色旋涡吞噬,未留下丝毫痕迹。
生死木上开着层层叠叠的白花,花瓣的尖端泛着浅淡的鹅黄,连着枝条垂落在半空,犹如千万条团云流苏。
花叶后人影朦胧,瞧不真切。
明松雪出来时,令仪已不知不觉睡去,折扇安静地回到手中,没发出一点声响。
温润的神官站在树下,仰首望着树上沉睡的姑娘,一头银发如雪,活像雪地里刚挖出来的玉雕,怎么看都是郎情妾意的缠绵景象。
然而神官大人强行脱离虚空境,此刻正憋着一肚子火,冷脸折下一根粗硬的木枝,铆足了劲往她头上砸。
“哎呦!”令仪瞬间惊醒,捂着脑袋痛呼,“你怎么回事,旧友重逢,不都是感动得抱头痛哭么?”
明松雪冷笑:“谁跟你抱头痛哭,赶紧滚下来,别把我的生死木压死。”
“莫慌,死不了。”令仪不紧不慢地起身。
从前的明大人温和沉稳,就算满头青丝变华发,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再看他现在气急败坏的模样,哪有半点之前的端庄?
令仪理着裙子问:“你之前不是跟玄晚一个德行么?整天板个脸不爱说话,怎么现在脾气见长啊。”
又是一声冷笑,明松雪阴恻恻地道:“全是拜你和帝君所赐啊。”
她不解:“此话怎样。”
明松雪清清嗓,将她死后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坤元十万年,也就是十五万年前,世间出现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
此劫名为众生怨,是由怨恨憎怒等情绪聚集而成,来势汹汹,打得人措手不及。
众生有怨,避无可避,滔天的怨气凝聚在一块,寄生在合适的宿体上,宿体无法承载如此强烈的情绪,便会爆体而亡。
尸体腐烂后,白骨上会开出暗红的血花,只要有一朵血花出现,方圆十里的人都会被怨念裹挟,直至所有人死去。
怨念在天地间迅速蔓延,神仙妖魔无一幸免,顷刻间尸骸堆积如山,满地血肉,空中的腥味浓得令人作呕。
六界危在旦夕时,令仪站了出来。
天地存亡,理应由祖神决定,而非所谓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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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于苍溪,终于苍溪。
只能如此。
于是她带着苍溪的一半神力,以身为祭,开启法阵,借祖神之力净化怨念,换世间太平。
令仪死后,天界由帝君坐镇。
劫后三百年,谢清越在天地间回奔波,处理好浩劫遗留下来的问题,又在浮世境中点化了一批神君上天。
事情彻底了结后,谢清越挑了个良辰吉日,连放七日的烟花,从一重天到九重天,从早到晚,一刻不停。
那个良辰吉日,就是令仪的忌日。
彼时的明松雪衣衫凌乱,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死死拽着谢清越的衣领,问他放烟花是什么意思。
谢清越冷淡道:“辟邪啊,看不出来么?”
我去你的辟邪!
明松雪怒不可遏,一把推开他:“她死了你很高兴是不是?我告诉你不可能,我一定会让她回来。”
“哦。”谢清越不以为然,“那我等着。”
当日令仪殉阵,明松雪用流光晷锁住她最后一魄,小心翼翼地护了三百年,走遍六界只为寻找她存在过的痕迹。
就在流光晷感应到令仪的气息时,谢清越找到他,漫不经心地问:“明大人最近很闲?”
明松雪扯着干裂的唇,语气阴寒:“与帝君无关。”
谢清越笑得意味深长。
次日,帝君在天命台降下神诏令,将西六司交由明松雪全权掌管,连带着令仪的神印一同送到他的手上。
明松雪:“……?”
之后数日,明松雪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他伏在案上眯了小半个时辰,等他醒来,发现身边的流光晷不见了。
堂堂帝君,竟敢做出偷窃之事!
简直无耻!
盛怒之下,他杀上须弥界,与谢清越激战七日,才将法器抢了回来。
所幸,流光晷是他的本命神器,谢清越短时间内无法打开,令仪的一魄还在。
明松雪松了口气,带着满身的伤回到九重天,半死不活地养了两个月的伤。
期间他反复忖量,觉得帝君此人,防不胜防,他思来想去,决定将流光晷放入虚空境。
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当时的明松雪还没能完全适应虚空境,每次进出都晕个半死,没个十天半个月根本缓不过来。
但为了防帝君,他忍。
谢清越拿不到流光晷,也无所谓,没事就盯着明松雪往死里折腾,不让他有丝毫的空闲。
以至于原本八万年就能完成的事情,被硬生生拖到了十五万年。
“七万年!浪费了我整整七万年!”明松雪捂着心口,气得想吐血,“你知道这十五万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干不完的活,拼不完的魂。
恨不得睡觉都要留只眼睛站岗。
令仪心虚地摸摸鼻子:“啊……那真是辛苦你了。”
明松雪摆摆手,大度道:“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
“不过,我死成这样都能回来……”令仪盯着远处的黑雾呢喃,“那为何……苍溪不行呢?”
见她又想起苍溪,明松雪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这个动作有些逾距,他很快收回手:“殿下,她同你不一样,她是神力来自虚无,也就注定她会回归虚无。”
“我也知道你想做什么,可不行就是不行,就算将她的神力从你和帝君体内剥出,她也是回不来的。”
他俯身对上那双略微泛红的眼,柔声道:“或许这样会有些残忍,但我还是要问,殿下,你可还记得祖神的模样?”
令仪抿着唇一言不发。
因为她不敢承认。
回忆中的苍溪身影模糊,无论如何都记不起长相。
从虚无中来,又回到虚无去。
所有人都会忘记她。
默了一会儿,令仪别过头,真心实意地道了句:“多谢。”
难得见她有认真的时候,明松雪心里一软,正想再宽慰两句,就听她拖着尾调徐徐道:“哦对了,你司里有个叫姜早的,很合我眼缘,正好我身边缺个侍官,就让他过来好了。”
明松雪:“……滚啊!”
6. 帝姬回天
九重天神仙众多,平日无事的时候也喜欢聚在一块儿,凑凑热闹,听个八卦之类的。
譬如生性腼腆的仙君主动约了女仙看花,因缘司的主神官牵错红线,被贬到下界出家去了,风流多情的司镇大人又惹了桃花债云云。
但要说近日九重天的大事,莫过于无极天里那位,殉世十五万年的帝姬回天了。
此事之所以传开,是因为天命台的一封神诏令。
六界之中,能从天命台降神诏令的,只有无极天和须弥界的那两位。
帝姬殉世后,神诏令只能由帝君来降。
自九重天设十二神司以来,每逢神官加封或者调任,都会上达须弥界,请帝君完成降令,诏令降下,才算调任成功。
能让帝君降令的,要么是一司主神官,要么是品阶颇高的神仙。
因此当天命台有新的诏令出现后,路过的神君都围了上去,想看是哪位神官要加封调任了。
据那些路过的神君所言,当时银白的诏令在天火中燃烧,上面明晃晃地写着两排大字——
时妄司侍官姜早,调任无极天掌事官。
调了一个侍官?
还是个飞升不过百年的侍官?
神君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将诏令反复看了几遍,发现了一件更恐怖的事。
这侍官调任的是无极天啊!
还是帝姬亲自降的令!
几位神君倒吸一口凉气,待反应过来后,又是羡慕又是感慨:“这家伙……真是好福气啊!”
好福气的姜早此刻正在时妄司,高兴地一蹦三里远:“殿下给我降了神诏令诶!”
他要把这封诏令裱起来,每天拜三遍!
“她不过是借此昭告天地,她回来了而已。”明松雪斜他一眼,“你只是顺便。”
此时的姜早一句话都听不进去,怀里抱着诏令,一个劲的傻乐。
明松雪无奈摇头,提笔在调任册写上姜早的名字,难得关照了几句:“殿下的习惯可都记清了?好歹也是从我司里出去的,到了无极天千万别给我丢人。”
姜早信誓旦旦:“全记着呢,不会忘的,我一定会成为九重天最好的侍官!”
“这些都不是要紧的。”明松雪搁下笔,正色道,“最重要的是,少提须弥界的那位,知道么?”
作为令仪殿下的忠实拥护者,他自然听过二人的恩怨,于是严肃点头,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知道,殿下讨厌的人,绝对不能提!”
明松雪看他跟看傻子一样,将案上的小册塞进他怀里,没好气道:“行了,司里没你的事了,抓紧去无极天。”
姜早下意识拿起小册,随手翻了翻,只见上面写满了小字,记录了殿下的各种喜好。
如偏爱的衣裙面料和样式,不同糕点的口味,以及爱喝的茶是几分浓几分烫,甚至还给殿下喜欢的发髻画了拆分图,用心程度可见一斑。
姜早惊得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问:“大人,这…这都是谁写的?”
明松雪嫌他烦,便使劲把人往门外推,语焉不详地回:“谁知道呢。”
…
须弥界又下起小雪,夹杂着桃红的花瓣,轻飘飘地落下。
是令仪喜欢的景象。
她靠在无念树边,目光忍不住朝须弥界的方向投去,无端怀念起之前在凉亭下棋的日子。
安静地赏了会雪,令仪拾起手边的线装小册,漫不经心地翻着纸页,视线飞快扫过上面的小字。
名册上记录着十二神司所有神官的名字,如今的主神官中,只有四位神官是在上古之年飞升,其余都是中古乃至下古年才飞升的。
可见当年的那场众生怨,带走了天界许多神官。
而在浩劫中活下来的四位神官,分别是时妄司明松雪、星相司回鹤,镇守司宋知微以及——
工造司铃簌。
前两司隶属西六司,后两司隶属东六司,也就意味着,铃簌的主神官之位,是由谢清越加封的。
指尖无意识划过页边,令仪怔怔地望着上面的名字,眼底闪过一丝不解。
铃簌归附谢清越,仅仅是为了一个神官之位吗?
令仪想起在南荒的那日。
从南荒到无极天,她背着铃簌想了一路。
飞升法阵早已消失,她无法回到浮世境,也不能晋列神君之位,只能以侍官的身份暂留天界。
不过令仪已经想好了,等她身上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就从天命台引下一道飞升劫,想必以她的实力,扛过去不算难事。
只要位列神君之位,后面再封神官晋上神,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意料之外的是,铃簌并不想飞升,她站在令仪面前,冷静且坚定地回应:“多谢殿下好意,然铃簌志不在此,就算殿下降了天劫,我也不会去过的。”
令仪不知所以。
她与铃簌的交情并不深,铃簌不会为了当她的侍官而放弃神君之位。
或许有别的原因,令仪也没去深究。
再后来,铃簌去了谢清越的工造司,加封主神官,却依旧没过飞升劫。
思绪回笼,令仪缓缓眨了下眼,掌中的名册又翻过一页,心里那点无言的情绪,也跟着翻了篇。
原本她以为,谢清越抢夺祖神之力,是为了他掌控六界的野心,可在得到神力之后,他毫无行动,就跟平常一样,批好文书,听神官禀报司中事宜。
后来她以身殉阵,谢清越理应将西六司归至自己名中,可是他没这么做,他直接把西六司交给了明松雪。
明松雪说是为了阻挠他,但她不信。
折磨人的法子千千万,谢清越完全没必要用这一种。
令仪难得有些烦闷。
她不是不相信明松雪,只是觉得,他的话里应该少了点东西,像是有事瞒着她。
恍神间,余光瞥到一个人影,她抬眼去看。
来人正是姜早。
初上无极天,他显得格外拘谨,双手交握在身前,指节攥得发白,规矩地站在她十步之外的地方,笔挺得像被定住一般,也不知在哪站了多久。
令仪招招手,他便一路小跑过来,眼神中透出几分期待:“殿下有何吩咐!”
一封落着钤印的信放到他手中,令仪嘱咐道:“你去七重天走一趟,将此信交给星相司的司星神官,然后去文史司取上古史回来。”
姜早接过信,应了声是。
等人走后,令仪合上名册,视线不自觉地被须弥界那边吸引。
在和谢清越决裂之前,她经常去须弥界赏雪,三个人围在凉亭中,她和谢清越下棋,铃簌就在边上温酒,雪地里还有一只撒泼打滚的巽梼。
巽梼刚收回来的时候脾气很大,没事就发疯,结果被令仪揍得只剩半口气。
那会儿的她下手不知轻重,每次都往死里打,等到快咽气的时候,就丢颗药给它,再勉为其难地治上一治。
久而久之,巽梼学乖了。
令仪一伸手,巴掌还没落下,巽梼已经用毛绒绒的脑袋贴住她的掌心,她眼神一拐,巽梼就知道该往哪里滚。
在旁边目睹全过程的谢清越托着脸,不咸不淡地道:“驯得挺好啊。”
“怎么,羡慕?”令仪眼帘微抬,意有所指,“帝君若是想要,直说便是。”
谢清越嫌她没个正经,不再搭话,顾自转了个身,抄起案上的书往脸上一盖,连眼神都没分给她。
再后来,谢清越抢夺神力,铃簌背叛,巽梼在浩劫中挣脱禁制,与她一同殉阵。
其实之后的很多次,令仪都想质问他们,当时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态,陪在她身边的。
再想想,又觉得没必要。
短暂的失神后,令仪神色如初。
蓦地想起文史司的神史有上万卷,姜早一个人,就算搬到天黑也搬不回来。
思索片刻,她起身理好衣裙,打算下去先挑几卷重要的带回来。
风过无念,林间响起叮当声响,令仪顺着云梯慢悠悠地往下走。
四重天的地面铺满了书册,有用的、没用的都堆在一块,令仪也懒得绕开,直接垮了过去。
书册被垂地的裙摆拂乱,一旁收书的小神君气得皱眉,正欲出言训斥,却对上那人不经意扫来的目光。
只一眼,小神君就被吓得汗流浃背,那双眼中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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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祇与生俱来的漠然感,是真正的视天地为无物。
强烈的压迫感让他喘不过气,迫使他俯首叩拜,又心甘情愿地敬畏臣服。
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小神君才混沌中挣脱,慢慢清醒过来,一屁股摔在地上。
好恐怖的威压!
不远处的神司中隐约有争吵声传来,越靠近,那声音就越清晰。
门口的姜早急红了脸:“我只借个上古史,又不是要把整卷神史都借走,你有何可急的!”
里头的神官双手死死扒住书,马上就要哭出来:“借不了啊!这个真借不了!”
“哦?为何借不了?”
令仪提裙跨过门槛,进屋的瞬间,众人眼中都划过一抹惊艳。
见她过来,姜早赶忙俯身行礼:“令仪殿下,您怎么过来了?”
周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下一秒,文史司内乌泱泱跪了满地的人。
屋内大多数神君,都是帝姬殉世后才飞升的,对他们来说,令仪殿下四个字是传说般神圣威严的存在,只能从神史的文字中窥见其当年英姿。
虽说帝姬回天的消息早已传遍九重天,但本尊就这样猝不及防出现在面前,神君们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
“都别跪着了,起来吧。”令仪信手拾起桌上的史册,问姜早对面的那位神君,“你方才说借不了,为何?”
神君恨不得将脸埋到地上,正纠结如何开口时,司文神官从屋外赶了进来,额头直冒冷汗:“殿下怎么亲自过来了,若有需要,下官直接让人将东西送上去就是。”
这位主神官是新面孔,令仪没见过他,下意识打量了两眼,便淡声道:“那就有劳大人,尽快调出上古史,尤其是坤元四万年前的。”
令仪死后发生的事,被记录在中古史,对此她并不好奇。
相反的,她更在意上古史,想知道在她执掌天界的日子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传言上古之年,祖神创世,而后两帝飞升。
早年天地间仅有三位尊神,发生之事无人知晓,因此神史对于那段时期的记载,都是根据令仪记忆所化。
那日在虚空境,她曾问过明松雪,先前她昏睡时看到的记忆是从何而来。
明松雪摇头否认,称她所见并非真实的记忆,而是神史上幻化出来的景象。
神史的记载有详有略,许多事情被一笔带过,是以她看到的部分画面格外模糊。
曾经她的记忆填补了神史。
现在神史填补了她的记忆。
似乎一切都说得通。
但令仪却找到了其中的关窍,她问,若有人更改神史,她的记忆是否会发生变化。
明松雪沉默许久才回:“神史上关于坤元四万年前的记载,是完全跟着殿下的记忆走的,能改变神史的,整个天地间也只有殿下一人。”
令仪无法反驳。
她此番前来,也是想确认,她所看到的神史,是否和记载的一模一样,会不会在某个瞬间,出现了细微的差错。
司文神官弯着腰,连余光都不敢往上瞟,嗓音发颤,自己都觉得没底气:“这……不是下官不愿调,是前两日小宋大人过来,将上古史都借走了……”
“小宋大人?”令仪沉思了会儿,脑海中浮现一张风流恣意的脸,“宋知微?”
“正是。”
宋知微此人自诩风流,觉得宋大人这称谓不好听,逢人便对方喊他小宋大人,一来二去的,大家都习惯这么喊。
再者他于谢清越相交甚笃,明明两人性格天差地别,却偏能聊到一块,颇有知己的意思。
而今他先一步取走神史,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令仪疑惑:“他来作甚?”
司文谨慎措辞,试图把话说得体面些:“呃…大人他……近两日追的一位女仙,文史修得不大好……”
令仪了然。
不过这话说得模糊,她倒从中品出点意思来,略有兴趣地道:“哦?依你的话说,小宋大人不止追了这一位女仙?”
司文毫不犹豫地掀了友人的底:“不瞒殿下,小宋大人他……一次追了九位女仙!”
7. 因缘一线
小宋大人风流,但小宋大人不解。
在接连被九位女仙拒绝后,宋知微抱着酒坛连饮三日,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这日醒来,他嗓子干得快要冒烟,费力掀开身上的薄被,伸手就去够床头的茶盏。
茶盏没摸到,信倒是摸到一封。
他忍着眩晕拆开信,发现是令仪殿下送来的邀帖,请他明日至须弥界赴宴。
谁?
令仪殿下?
“咣当”一声,宋知微从床上滚到地下,一双桃花眼瞪得老大。
顾不上头痛,他贴着信将上面的字来回看了数遍,终于确定,这位刚回天的帝姬,邀请他去须弥界赴宴。
不是无极天,是须弥界。
玄晚帝君的须弥界。
想不明白啊!
他烦躁地揉头,本就杂散的头发弄得更加凌乱。
同样不理解的,还有须弥界的侍官苏台。
从无极天的帝姬回天开始,帝君就变得十分古怪,总是心不在焉的,时常对着文书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帝君的后院种着各种各样的灵植,但他已经很久没来浇水了,能活到现在,全靠它们命大。
苏台于心不忍,委婉地向帝君提了此事。
“……知道了。”
谢清越放下毛笔,默默拎起小壶,蹲在后院老老实实给灵植浇水。
很快,壶中的水见底。
苏台心疼地提醒:“帝君,浇多了。”
要淹死了啊!
再仔细一瞧,帝君浇的那盆花甚是眼熟,他挠挠头疑惑道:“诶,这盆仙月兰不是被我打碎了吗……”
谢清越执壶的手一顿,眼帘微掀,定定地望着他:“你记错了。”
苏台立马附和:“是下官记错了。”
谢清越放下手中的东西,缓声道:“近来多风雪,等会把它们搬去殿里。”
苏台答了句是,旋即抬头望天。
须弥界的时气,确实出现了异样。
十五万年前帝姬殉世,天地逐步进入中古年,苏台就是那时候进入须弥界的。
须弥界的时气都是随机出现,反复变化,可他在须弥界待了十几万年,从未见过有雪天出现。
他觉得奇怪,还跑去问过帝君。
彼时正值暮春时节,细雨斜飘,帝君坐在门边,专注地雕刻手中木偶,听见苏台的话,他愣了半晌,尖锐的刻刀刺入指尖,沁出几点鲜红。
接着他漠然道:“这里没有雪天。”
苏台信以为真。
直到几日前,帝君去了无极天。
回来以后,须弥界迎来数日不停的风雪,纷纷扬扬如漫天飞絮,雪粒中还掺杂不同颜色的花瓣,给银白的天地添上几抹色彩。
苏台第一次见到这般绚丽的景象。
惊叹之余,他又不免疑惑,须弥界不是没有雪天吗?
对此,帝君淡定表示:“现在有了。”
是这样的吗?
苏台来不及深究,因为无极天的那位帝姬,经常来给帝君找不痛快,他每次都苦着脸回报。
“殿下将您门前的福泽树浇死了。”
用的是刚烧开的滚水。
“还拔了您院中鸾鹤的羽毛。”
说要找绣娘织成衣裳。
谢清越无动于衷,散漫地翻着书,很是敷衍地应了声:“嗯。”
没过多久,青云殿外又发出诸多声响,一会儿是疏朗清旷的琴曲,一会儿是铿锵明快的鼓乐,谢清越下意识蹙眉,召来苏台询问外面的情况。
苏台愁容满面,端详着帝君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殿下在须弥界摆了场筵席,说要宴请神官听曲赏舞。”
谢清越:“……”
在他的地方摆席,他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见他面色不虞,苏台赶忙道:“下官这就让他们离开。”
“算了。”谢清越叫住他,“下不为例。”
苏台迷茫:“啊?”
正在说话间,一只通体黢黑的小兽从角落里冲了出来,激动地直哼哼,用前爪使劲地扒拉门,恨不得将厚重的殿门刨出个洞。
“富贵!”
“安分点,她又不认得你。”谢清越出声呵斥,捏住后颈把它提了起来,塞进苏台怀里,“看好了,别让它乱跑。”
低头看了眼在怀中扭动的小兽,苏台露出惊讶的神情,富贵整天跟个少爷一样,鼻孔朝天,谁都不理,怎么今日如此热情?
恰时两道身影缓缓走入须弥界,跟在后面的女子发髻高挽,发间缀满了华丽的珠翠,垂下的步摇随着步伐摇曳,叮当作响。
身上的云锦长裙委地,裙面上洒满细碎的银粉,在日光下漾起层层光晕,胸口处的流云纹更是揉鸾鸟尾羽为丝,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走过的地方留下馥郁花香,她勾唇笑得娇媚:“殿下难得设宴,怎么不请明大人来?”
“这家伙不知中了什么邪,三天两头往虚空境跑。”走在前面的令仪颇为不解,“以前去得不情不愿,现在竟是赶着去,多稀奇啊。”
回鹤懒懒地挥着团扇,嘴角笑意不减,随口玩笑道:“或许里面有姑娘勾他魂呢。”
待二人入座,一旁的乐师们拨丝弄弦,泠泠的琴音如泉水般倾泻而出,台上的女仙翩然起舞,裙摆转得像盛开的莲花。
远处神宫大门紧闭,令仪把玩着酒盏,漫不经心地问:“你司里那些话本怎么不见了?我方才还想去挑两本。”
“别提了。”回鹤郁闷道,“就前日,我话本看得好好的,帝君突然带人闯了进来,把我的东西全收走了,说你看话本把脑子看坏了,让我以后别给你送这些。”
其实也不能说是闯,帝君他分明是正大光明地走进来,收了她的话本。
回鹤幽幽斜她一眼:“我无妄之灾啊。”
令仪:“……”
调侃间,宋知微姗姗来迟,他换了身月白色长袍,腰间别了块莹润的玉佩,乌黑的长发利落地束起,看上去清隽又洒脱。
他抱拳行礼,宛若画中走出来的谪仙:“殿下赎罪,宋某来迟了。”
“坐。”
令仪眸光微转,亲自替他斟酒:“不知小宋大人的文史修得如何了,那女仙可还满意?”
文史司发生的事,他也有所耳闻,自然知晓她是为何会请他来。
宋知微坐立难安,接过酒盏一饮而尽,猝不及防呛了几口:“咳咳……好烈的酒!殿下哪来这么烈的酒?”
饶是他这种泡在酒坛子里的人都受不了,宋知微捂着唇咳个不停。
一旁的回鹤小口抿着酒,没长骨头似的往座位上一瘫,揶揄道:“嘿,别说,这小宋大人脸红起来,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令仪眉眼含笑,接了句:“想来九重天上,会有很多女仙芳心暗许呢。”
一杯酒下肚,宋知微觉得头重脚轻的,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口中开始念叨:“谁…谁说的!我小宋大人白长一幅好皮囊,活了几十万了,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几次!”
这确是令仪没想到的,她与宋知微不熟,加上他是谢清越司下的神官,他们碰面的次数并不多,但每次遇上,他身边都围着好几个姑娘。
令仪又斟满酒,推到他面前,笑吟吟地问:“哦?还以为大人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原来是不讨姑娘喜欢?”
“非也!”宋知微断断续续道,“她们说我除了脸好看,其他哪都不行!不体贴、没耐心……还嫌我眼光差!”
闻言回鹤“噗嗤”笑出声,说这话她就想起来了。
曾经小宋大人爱慕一位女仙,人家说喜欢海棠,他转头就去工造司定了件艳红的罗裙,从领口到裙摆,上面绣满白色的海棠,甚至连袖口没落下,难看且俗。
从此之后,女仙们每每提及小宋大人,都会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连饮几杯酒,宋知微撑不住倒在桌上,盏中的酒还剩了大半。
见人趴下,令仪不再斟酒,懒懒地听着曲,蓦地问了句不相干的:“近些年,南荒、北荒跟天界关系如何?”
回鹤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嗯?”
不是在聊小宋大人吗,怎么扯到南北荒了?
思忖片时,她还是回道:“南荒那位妖君同你有些交情,你在的时候,妖族是归顺天界的,不过你殉世之后,南荒便和天界翻脸了。至于北荒么……那里是魔族地界,一向不太安分,这你是知道的。”
令仪“嗯”了声,没再接话。
上方骤然投下阴影,带来松竹的清香,她掀眼一瞧,发现是谢清越。
他在对面落座,与她拉开距离。
令仪撑在椅上,侧首望去:“你怎么来了?”
骨节分明的手拾起茶具,谢清越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沏茶:“自然是有事问殿下。”
令仪挑眉,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殿下可曾听闻,因缘司有位神官牵错了红线,被贬下界了?”
她点点头:“听过。”
谢清越似笑非笑:“那殿下可知,他牵错的,是谁的线?”
看他的神情,令仪感觉不太对劲,像是挖好了坑等着人跳,但找不到由头,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谁的?”
谢清越笑而不语,转手将沏好的热茶放在回鹤面前:“司星大人,请。”
氤氲的雾气中,回鹤目光闪躲。
令仪这才注意到,自谢清越过来后,回鹤一句话都没说过,像个心虚的哑巴。
因缘司属西六司,现在是由明松雪和回鹤共同打理,他说的这件事,回鹤必然知情。
指尖在桌面敲了几下,令仪问她:“怎么回事?嗯?”
回鹤把脸藏在团扇后,如坐针毡,见实在是躲不过去,才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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嚅两句:“牵的是,你和帝君的。”
事情是这样的。
九重天神仙之间,可以结缘,却无法孕育子嗣,也就意味着神君们只能从浮世境飞升,无法通过血脉继承神位。
因缘司定的是凡人的因缘,神仙间的缘分可以通过红线搭线,但不会因此绑定,就算牵上了线,也能轻松解开。
然而万事皆有意外。
凡间正是乞巧节前后,各色的缘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因缘司的红线纷乱如麻,互相纠缠,司因神官熬了五个大夜,才勉强解开这些线。
理完之后,倦意上涌,眼皮不住地往下坠,司因揉了揉酸涩的眼,打着哈欠在软榻打了个盹。
刹那间线团亮起刺眼的金光,司因动作比意识快,下意识地将两根亮着的线牵在一处,等牵完后才反应过来——
金光缠线,乃神仙之缘。
看光亮的程度,应该还是两个高位神仙。
司因查看线两端的名字后,吓得两腿发软,险些晕了过去,他颤抖着手想去解线,却发现两根线已然融在一起,无从下手。
“完了啊——!”
连滚带爬地请来回鹤后,司因抱着她的腿拼命地摇,泪水糊了满脸,口中连喊“救命”。
看着缠绕的金线,回鹤脸色变了又变,她黑着脸踢开司因,破口大骂:“司因!你脑子是被线团缠住了吗?谁的线都敢牵!这可是上古两帝啊!你简直是不要命!”
司因眼睛肿得像核桃,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没想到它解不了啊!”
令仪刚醒,回鹤原本想去看望的,可眼下出了这种事,她根本没脸过去。
于是她一脚把司因踹到下界,还特意关照司命,给他批个好命格——
前半生出家,后半生当宦官。
等两位尊神气消了,再把他丢到浮世境重新飞升。
至于这线,回鹤用剑劈了好几日,完全斩不动,融得死死的。
在她换了第三十六种法器斩线时,猝然觉得背后一凉。
也不知是谁走漏风声,将谢清越引进了因缘司,就站在回鹤身后,目光凉凉地瞧着她。
次日,他就带着人收了她的话本。
还收出了抄家的气势。
“看来殿下,对我用情至深啊。”
谢清越捧着刚沏好的茶,气定神闲道:“不曾想殿下先前种种,竟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
这话落在令仪耳中,简直就是挑衅。
因缘司是她的神司,回鹤是与她交好的神官,怎么看都像她利用职务之便,强行连了两人的线,还要谎称意外。
神仙的线是连不紧的。
除非有人在上面动了手脚。
令仪化出惊风扇,冷笑起身:“我偏不信这邪,孽缘而已,我亲自来断。”
看她一副要把神司掀了的架势,回鹤赶紧拉着她的衣袖:“断了断了!帝君早已想办法解开。”
谢清越放下茶盏,保持端坐的姿态,眼神中满是戏弄:“抱歉,辜负了殿下的深情。”
令仪:“……呵。”
还不如让她来断。
她不怒反笑,转着扇子道:“上回在明虚殿承了帝君的礼,还未曾回礼,今日特意来献礼,还望帝君笑纳。”
扇骨敲了下回鹤的肩,令仪眯着眼道:“还不跟我去拿?”
回鹤赔着笑道:“这就去,这就去。”
对面的宋知微喝得烂醉如泥,令仪没喊他,只领着回鹤离开须弥界。
走出没几步,令仪就瞥她一眼:“无妄之灾?”
回鹤心虚地摸摸鼻子,没敢吭声。
见她没有生气的样子,回鹤凑到她身边,试探着开口:“方才你灌小宋大人酒,是想套他话么?”
“几杯酒就能套出他的话,你当这老狐狸几十万年白活的?”
“那你灌他酒?”
令仪理所应当地道:“这酒在无念树下埋太久了,想让他试试还能不能喝。”
回鹤:“……”
这方向是回无极天的,回鹤好奇道:“对了,咱要去哪啊?你刚说帝君给你送了礼,送的什么呀?你打算给他回什么礼?”
一连串问了好几个问题,令仪都不知道先回哪句,只能敷衍道:“不去哪。”
回到无极天后,她在天边布下结界,往耳朵里塞了提前备好的棉团,打了个响指道:“我这个人呢,比较记仇。”
谢清越敢在她忌日放烟花,以后就敢在她坟前开流水宴,她定要想办法杀杀他的锐气。
隔着结界,须弥界中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噼里啪啦的声响连绵不绝,将整个九重天的喧嚣都压了下去。
回鹤惊得捂住耳朵,扯着嗓子问:“你……你这是作甚啊!”
“看不出来么?”令仪仰起头,故作骄矜,“自然是为了——”
“把他炸成烟花啊。”
8. 生死共阵
宋知微离开须弥界的时候,意识是不清醒的,耳朵是嗡鸣不断的。
这位殿下,他惹不起。
但他躲得起。
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借走的神史,原封不动地送上无极天,交给了侍官姜早。
堆叠的书卷遮住视线,姜早托着书底缓慢前行,额角渗出一层薄汗。
令仪斜靠在廊下的檐柱上,嘴里啃着鲜嫩的瓜果,含糊不清地道:“你说,小宋大人追的哪位女仙,究竟是何方神圣?”
姜早艰难地从书堆里探出头:“这个我知道!是礼乐司新来的仙官,叫今菀,两月前才从凡界修炼飞升上来,列的仙君之位。”
令仪抽出一方绣帕,轻柔地擦拭着指缝,若有所思道:“还挺巧呢,都是玄晚司下的。”
隔得有些远,姜早没听清她的话,扬声问:“殿下,你说什么?”
“没事。”令仪微微摇头,朝他摆手,“等会儿把神史按年份分好,送我殿里。”
姜早回了句:“是。”
彻底搬完后,已是深夜。
明虚殿内燃着凝神的熏香,分类过的神史整齐地叠在案上。
借着幢幢烛光,令仪翻开最上层的书卷,目光落在记叙的小字上,与记忆中的景象逐渐重叠。
神史的记载异常详细,就连她在浮世境中的过往,也一笔不落地记着。
生于皇室,乃先帝嫡长女,一朝长公主,少年扶持幼帝登基,垂帘听政数载,擅权术、通兵法,双十之年便闻名朝野。
幼帝年岁渐长,与朝臣筹谋收权,长公主受封绥安,封绥安长公主,同年离京去往封地。
君权回归,而幼帝身无治国之才,听谗言、信奸臣,战乱频发,兵变在即,长公主入京勤王,诛杀乱党,受拥登基。
帝女即位,受万民朝拜。
功成名就,不日飞升,幻境随之消散,神史记载中断。
脑海中浮现零碎的片段,朦胧的身影一闪而过,模糊却又带着几分熟悉,似拂面而过的清风,抓不住也握不着。
令仪疲惫地揉着眉心,思绪有些乱。
香雾氤氲间,有人推开殿门,趋步走来,随之而来的,是浅淡的青竹气息。
敢如此堂而皇之进来的,只有一人。
面对闯入的不速之客,她神情依旧,并未觉得意外,只淡淡抬眼,稍显无奈地道:“帝君下次来,能不能先敲个门?”
谢清越在不远的地方坐下,语调懒散:“殿下在须弥界翻窗的时候,可曾提前知会过我?”
提到这茬,令仪便不说话了。
先前她去须弥界,从不挑时候,踹过门、翻过窗,只要心情不好,就会对谢清越大打出手,甚至他住的神宫,也被她拆过好几回。
话锋一转,她若无其事地问:“那帝君漏夜前来,所为何事?”
“托殿下的福,耳朵疼。”谢清越睨她一眼,声线微凉,“距离太远,怕是听不见殿下的话。”
明白了,这是来找她算账的。
令仪放下书册,眸中盛满笑意:“不喜欢吗?这个回礼。”
面对她的询问,谢清越不置可否,他眼睫半垂,神色不明地道:“我来,是想问你……”
他想问什么,令仪并不知道。
因为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阵晃动打断。
二人脸色皆是一变。
少顷,惊风扇从衣袖中飞出,直直地朝外飞去,令仪快步跟了上去。
出了无极天才看见,整个九重天被幽蓝的鬼火覆盖,正剧烈震动着。
有神君察觉到异样,飞快地布下结界,拼命抵御鬼火的攻击。
这是来自来自北荒深处的魂火,由无数魔物魂魄凝结而成,散发着浓重的阴煞之气,具有极致的破坏力。
惊风在空中飞速穿梭,驱散了聚集的魂火,但很快,它们又重新围了上来。
令仪打量着下面的动静,当即沉了脸:“好快的动作,你方才来的时候,都没发现吗?”
谢清越一剑斩灭袭来的鬼火,眼中墨色愈深:“没有,一点都没有。”
惊风仍在驱赶鬼火,无暇分身,令仪祭出许久不用的长剑,不顾身后的人,直接飞下三重天。
下方魂火肆意撞击着结界,直到下方出现微弱的裂缝,细小的火丝趁机钻入,附在结阵神君的身上。
难以承受的蚀骨之痛瞬间席卷全身,神君忍不住卸了力,往后退了几步。
结界出现一丝松动,外面的魂火伺机而待,好在又有几位神君赶来顶上,才未使结界被攻破。
云雾翻涌间,令仪手握长剑迎风而立,衣袂翻飞,她寒声质问:“镇守司何在!”
数十张符箓从宋知微指尖飞出,鬼火炸开后,他跪在令仪面前主动认罪:“是下官失职,前两日放跑一只妖兽,本想找机会捉回,却不想它逃至南北荒交界,动了殿下的封印。”
南北荒交界处,封印着名为贪恶的上古邪祟,与众生怨同源,它以邪意恶念为食,无法消灭,只能镇压。
二十万年前,令仪亲手封印贪恶,将其镇于蛮荒。
二十万年后,封印松动,贪恶附于妖兽之体,重杀九重天。
层层结界外,凶兽的嘶吼响彻云霄,庞大的身躯盘旋在高空,压下成片阴影。
婆娑的树影后有人影闪过,女子小心地躲藏着,松散的鬓发垂在脸颊边,眼眶通红,咬着下唇强忍泪意,后腰处隐约萦绕着青雾。
令仪神色复杂,望向宋知微的眼神中包含些许失望,最终化成一声叹息。
“大人呐。”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飞出结界外,四周的魂火蠢蠢欲动,试图攻击,却在靠近的刹那散为青烟。
纷乱之中,镇守司的神官们布下防守法阵,坐镇十二方位的主神官皆已到位,漫天金光穿透云层,照亮整个九重天。
谢清越借走天象司的水云琴,守在七重天上,将神力缓缓注入琴弦。
其实最合适的法器,不是水云琴,而是惊风扇,灵巧程度和速度都远胜水云琴。
奈何惊风是令仪的法器,对他的触碰十分排斥,只能用云水琴替代。
随着琴音响起,空中细雨飘蓬,寻常雨水浇不灭魂火,唯有西天幻境中的甘霖能够驱散阴邪,净化怨灵。
一时间魂火消散的消散,逃窜的逃窜,结界外只剩下无法净化的贪恶。
此次贪恶附身的,是只龙首蛇身的妖兽,拥有近神的妖力,在北荒也是纵横一方的存在。
而结界中的诸神心中却在隐隐期待,能够一睹帝姬封印邪祟的风姿。
只见令仪挽了个剑花,飞快移动身位,眨眼间招数多次变换,根本辨不清剑法,只能看见模糊的残影。
纤长的指尖捏出法诀,令仪勾唇一笑,抬手将法术轻飘飘地降下。
没有血腥的撕裂,妖兽在哀嚎中寸寸消散,化为细碎的尘埃,接着巨大的黑烟从兽体中钻出,四散而开,那是贪恶的部分邪念。
它被封印了太久,就算一时逃出来,也无法再回到鼎盛时期,只能找机会继续进食。
而令仪依旧白衣胜雪,从容不迫地收起剑,心想太久没打架,剑法还是有点生疏了。
一众旁观的神仙早已僵在原地,被那股无形的威压震到缄口无言,终于意识到自己和上古尊神的差距。
原来在绝对的神威面前,就算是邪祟附体的凶兽,也如蝼蚁般脆弱不堪。
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神祇,只是屈指轻弹,便足以让一切都灰飞烟灭。
静默中,令仪扬手撤去结界,神色自若道:“没事了,都回去吧。”
众神局促离开后,谢清越走到令仪面前,目光落在她手背的伤口上:“为何不召惊风?”
顺着他的视线,令仪才发现手背上正流着血,许是先前走神时被妖兽抓的。
方才她感应到惊风想要过去,可她没召惊风,而是让它守在原地。
“惊风不在,谁来防你?”她上前两步,嗓音里淬着恨意,“我令仪,绝不会在一个地方栽倒两次。”
“当年我封印贪恶,你借机布下生死阵,阵中七七四十九道禁制,皆为杀我而来。”
那日发生的事,令仪永生难忘。
二十万年前,她封印完贪恶,准备回无极天,却在转身之际看见了谢清越。
就在她思索他为何出现时,血红的光亮倏地占据她的视线,谢清越就站在阵法中,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
是生死阵。
双人入阵,一死一生。
非死不能破阵。
不惜以身入阵,也要杀她吗?
令仪稳住心神,环顾四周。
血色的雾气漂浮在空中,百丈阵法中共下了四十九道禁制,层层叠叠,与密集的符咒相互纠缠。
下的全部是攻击类禁制,皆以杀伤重创为重心,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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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其中一道禁制被破坏,其他的也会瞬间引爆,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神魂俱灭。
果然狠毒。
没人比谢清越更了解生死阵,毕竟他当年的飞升法阵,就是生死阵。
只是不知是何时布下的,竟让她毫无察觉。
几秒后,令仪催动神力,率先出手,惊风径直朝他咽喉刺去,锋利的扇边沿着肌肤擦过,溢出一串血珠。
惊风再次出击时,谢清越旋身避开,反手幻出长剑,以抵挡惊风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惊风!”
一声叱喝,折扇回到令仪手中,在和谢清越的交手中,她敏锐地察觉出不对。
长剑出鞘,却只挡不攻,并且他周身的神力居然异常紊乱,出招的速度也比平常慢上些许。
她笃定地开口:“你受伤了。”
“布阵的时候,试了下禁制。”谢清越轻笑道,“连自己的伤不了,还怎么杀你?”
“是吗?”
扇柄抵住他刺来的剑,令仪略显轻蔑道:“抱歉,活下来的,一定是我。”
谢清越执剑劈斩而下:“拭目以待。”
周围到处是禁制,令仪侧身寻找合适的方位,掌中的折扇微震,扇面上的景象反复变化,最终幻出一丛曼珠沙华。
她反手挥出惊风。
赤红的花朝着谢清越的方向盛开,堆叠的花瓣汇聚成花海。
甜腻的异香扑面而来,谢清越神色微滞,灵力的运转速度也慢了下来,他飞至半空,挥剑斩断地面的妖花。
花汁溅在剑尖,不过须臾,谢清越就感觉手中的剑似有千斤重,他皱了下眉,果断注力将剑端震断。
与此同时,令仪默无声息地压近,折扇开合间杀意尽现,致密的穿骨针顺着扇边飞出,直刺他的心口。
谢清越飞快去挡,却还是有一根刺进胸口,他趔趄几步,终于下定决心,抬手摧毁令仪身边的禁制。
反噬之力汹涌袭来,令仪虎口一麻,惊风扇跌落在地。
紧接着,谢清越压在她身上,将断剑刺进她的心头,身影摇摇欲坠。
有温热的液体溅在眼中,视野一片模糊,两人鲜血交融,已经分不出是谁的血。
指尖摸索着扇面,令仪强行抽出扇骨,颤抖地举起手,朝他的后心狠狠刺去。
谁生谁死,尚未有定论。
耳边传来他忍痛的闷哼,连咳了好几声后,他握着令仪心口的断剑,又往里送了几分。
活不了,那就同归于尽。
半空的符箓无风自动,纸面上的咒文泛起诡异的青光,伴随着“轰”的巨响,顶处的禁制被摧毁,剩下的禁制也逐一炸开。
一阵热浪袭来,符咒和禁制的碎片被火焰灼烧成粉末,禁制的反噬又急又猛,仿佛身体都要被撕成碎片。
耳膜被震得发麻,持续的耳鸣让令仪头晕目眩,漫天火光中,谢清越的面容愈发模糊。
半昏半醒间,令仪似乎听见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时而靠近,又时而很遥远。
意识开始涣散,令仪强撑着一口气,死死拽着他的衣领,满怀恨意道:“谢清越,你我之间,不死不休!”
温热的呼吸落在耳畔,谢清越与她呼吸交缠,毫不在意道:“求之不得。”
危难之际,阵法外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是明松雪,他破开法阵,然后当着她的面,一瞬白头。
他一把推开谢清越,背起她咬牙道:“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做的一切……”
后面的话令仪没听全,彻底晕死过去。
之后她和明松雪问及此时,他只故作高深,笑着说:“那日啊——”
“那日的事……”
谢清越陷入了沉默,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犹如迷雾被风吹散,令仪霎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冷笑道:“只恨没杀得了我是吗?”
她记起来了。
生死阵之后,她对谢清越的恨意达到了巅峰,他对她的杀意也从未遮掩。
是啊,谢清越是最希望她死的。
因为她的不设防,给了他可乘之机。
这样的人,不值得信任,他们之间,就如那日的生死阵,狭路相逢,不死不休。
令仪垂着眸,遮住眼底的情绪,与他擦肩而过:“帝君与其在这和我浪费时间,不如想想,如何保住小宋大人。”
“今日之事,他难辞其咎。”
9. 佛前黑影
小宋大人被带到了须弥界,他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
凉风中夹着微弱的花香,池中的锦鲤有了灵性,个个丰腴圆滚,通身泛着乌金光泽,鱼食簌簌落入水面,数十尾鲤鱼欢快游来,搅起满池涟漪。
岸边站着一只纯黑的小兽,他摇着尾巴目光如炬,傻傻地对着锦鲤流口水。
一旁的谢清越不紧不慢地擦着手,赶走脚边的富贵后,敛目望着面前沉默的人。
“十日前,你手下的仙官放跑一只火系妖兽,次日他便去天象司,约了司雨的神官看花,想请她帮忙找出妖兽的位置,孰料它直接逃出天界,不远万里跑去南北荒,弄坏了地下的封印,你说,世间真有如此巧的事么?”
谢清越面色平静,仿佛叙述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你敢揽下此事,无非是因为犯错的仙官,是今菀在凡界相依为命的师兄。”
那仙官以为逃跑的是只寻常小兽,没多大本事,也闯不出什么祸,便私自瞒了下来,未向主神官禀报。
是以十日之后,贪恶闯上九重天,宋知微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当时今菀双眸含泪,求他救救师兄,宋知微头脑发热,也不管那仙官是有意还是无意,直接在令仪面前替人认了罪,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现在回想起来,他真是愚昧至极。
宋知微羞愧低头,哑着嗓子道:“帝君既已知晓,下官无话可说,任凭责罚。”
“他瞒而不报,酿成大错,已剥夺仙君之位,逐离出界,你作为主神官监管不力,去天罚台自请三十六道天雷,至于镇守司的事,先交由旁人处理。”
宋知微眼眶一红:“是。”
吩咐完,谢清越转身离开。
“希望大人,能够坚守本心。”他如是道。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视野,宋知微才扶着麻木的腿起身,自嘲一笑。
本心么?他原来是有的。
然而这十几万年,天地太平,各界安定,日子过得悠闲且安逸。
神司的事日渐减少,空闲的时间越来越多,他便开始懒散度日,整天花天酒地,恨不得泡在酒坛里。
下古年飞升的后辈很崇敬他,知道他好酒,就隔三差五送酒给他。
渐渐地,他开始享受这种身处高位的感觉。
故而面对今菀的哀求,他的第一反应竟觉得不过是件小事,毕竟对他而言,想保个人轻而易举,况且他和帝君有些交情,不至于受到太重的责罚。
所以他自以为是的认下罪名,以为事情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可对上令仪那失望的眼神,他没由来的感觉到难堪,似乎她早就洞悉一切,不过是懒得拆穿。
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他都快忘了,从前的殿下,是何等的杀伐决断。
若非他是帝君司下的神官,殿下很有可能直接提剑,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捅个对穿。
忆到自己在她面前搞这些小伎俩,宋知微一阵后怕,吓得冷汗直冒,同时又在心里庆幸,幸好当初没入平战司。
青云殿内。
谢清越摸索许久,终于找出一瓶灵药。
他将瓷瓶递给苏台,想了会儿道:“想办法送进无极天,若被发现,就说是司造神官送的。”
苏台不解,但还是照办。
走到一半,他突然记起这两人不对付,脸色顿时一白,声音也跟着飘了起来:“帝君,这不会……是毒药吧?”
否则为何要假以他人之手。
苏台越想越确定,内心疯狂纠结,这药到底还要不要送呢?
正在翻东西的谢清越动作一顿,神色平静地看着他:“是啊,有问题吗?”
苏台简直欲哭无泪:“帝君,我…我没这胆子的啊。”
“骗你的。”谢清越放过他,解释道,“不是什么毒药,不会要你命。”
苏台这才放心走开。
躲在暗处的小兽悄悄偷看,曜石般的眼珠骨碌地转,突然被人一把拎了起来。
谢清越问它:“想不想回无极天?”
小兽“嗷呜”两声,表示同意。
他把富贵放回地上:“过两日送你回去。”
原本去找令仪,他就是想说这件事,只是没想到会被意外打断。
今日之事,倒勾起他久违的回忆。
贪恶最初起于人间,因其太过邪恶,很快便被天地感知,并告知了无极天。
令仪知道后,赶忙下界处理。
碰巧他去北荒路过人间,就顺道跟了过去,想见识一下那个邪祟。
等他赶到的时候,贪恶正躲在破败的寺庙中,在各种佛像中间乱窜,带起恶臭的妖风。
佛前的供桌积满厚厚的灰尘,盘内堆叠的酥饼早已发霉,爬满了暗色的霉斑,妖风拂过,桌上的贡品全部被掀翻在地。
它附在高大的佛像上,低垂的双眸猛地掀开,露出的不是慈悲的瞳孔,而是一团漆黑,嘴角也歪出狰狞的弧度,看起来阴森恐怖。
宽大的手臂以诡异的姿势扭曲弯折着,手腕处嘎吱作响,试图翻过掌心,用宝瓶困住令仪,她漫不经意地抬手,惊风从她袖中飞出。
“咔嚓——”
佛像右臂应声断裂,砸在坍塌的供桌上,转瞬间便化成灰烬。
令仪五指微曲,指尖骤然燃起炽热的火焰,跃动的火光照亮她冷清的侧脸,而后精准落在佛像上,将寺庙彻底吞噬。
有惨叫声从佛身中传出,嘶哑又凄厉,紧接着一团黑影窜了出来,掠过的地方弥漫着腐肉的腥臭味。
是天火。
世间至阳的神火。
贪恶在烈焰中消散,又在火光中重聚,世间恶念不止,它就会无数次卷土重来。
寺内一片狼藉,令仪纵身跃至佛首上,脚踩佛像,居高临下地望着贪恶四处逃窜。
几阵轰鸣过后,佛首被惊风斩裂,狠狠摔在地上,鎏金涂层一片片剥落,露出底下灰黑的纹理。
它慌不择路往外逃,谢清越反应过来,顺手把它打了回去,天罡袋从天而降,将贪恶困在其中。
天罡袋“啪”地落在地上,谁也没有去捡。
令仪高坐佛像之上,烈焰般的裙摆散开垂在半空,她略微垂眸,目光淡漠而疏离,与门口的人遥遥相望。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急促又清晰,撞在胸腔里,盖过了沥沥风声。
这才是睥睨众生的神祇。
是天地间唯一的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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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不说话,令仪开口询问:“你怎么在这?”
谢清越缓了一会,才故作镇定地道:“来给你添点麻烦。”
她冷哼:“不自量力。”
旋即她从佛像头顶飞下,扬手挥扇间,扇面的水墨河山化为夺目的金光,缓慢流淌在凌乱的寺庙中。
莲花座上的佛像悄然复原,神情重归平静,扇起的微风卷走地面的尘土,也抹平了贪恶留下的痕迹。
令仪拾起地上的天罡袋,随手点燃桌上香炉里的熏香。
日光透过木窗照进寺庙,带来些许暖意,供桌上出现新的贡品,空中的腐味也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佛门惯用的清淡檀香。
氤氲的烟雾中,谢清越对上佛像慈悲的眉眼,视线逐渐向下,是令仪孤绝挺拔的背影,身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她不会被任何东西困住。
包括她自己。
…
明虚殿内灯火昏暗,令仪没什么困意,靠在案边盯着神史出神。
姜早叩门走入,轻声回禀道:“殿下,帝君身边侍官来传话,问您当年捡的那只巽梼还要不要?”
令仪微怔:“富贵?它不是更我一同殉阵了么?”
姜早照着苏台的话解释:“帝君说,当初巽梼入阵后,虽被烧了半死,但还是留下一命,如今妖力低微,只能以幼兽形式出现,若殿下想要,他愿意将巽梼送回来,就是有个条件……”
说完,他便低下头,用余光小心地打量殿下的脸色。
令仪没在黑暗中,语气放得平缓,不辨喜怒地问:“什么条件?”
姜早如实道:“帝君说,要用这只巽梼,换小宋大人。”
令仪没接话。
其实一开始,她没打算动宋知微,仅仅是试探了几次,想看他态度如何。
但经过贪恶一事,她改变了想法,这样摇摆不定的人,是最容易被利用的,他的叛变只是时间问题。
她能清楚看见宋知微的变化,但谢清越不能。
不过他想留,她也不会阻止。
半晌后,令仪低笑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姜早俯了俯身,正欲离开时,又想到什么,从袖中掏出个莹白瓷瓶,递到她面前:“对了,下官还在无极天边捡到一瓶灵药,瓶底落的是工造司铃簌大人的名章。”
闻言令仪接过瓷瓶,高举在面前,眯着眼瞧了会道:“不是她送的。”
姜早挠挠头,疑惑道:“为何?”
因为啊,这位司造神官,是她身边出现的第一位背叛者。
令仪没打开瓷瓶,随手放在边上,歪着头问姜早:“你说,如果有人背叛了你,你还会留着她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姜早不敢揣度她的心思,只好老实回答:“应该……不会?”
令仪若有所思:“是啊。”
昔日的背叛,害死了苍溪。
她不可能放过铃簌的。
可铃簌却安然无恙地去了工造司,还当上了司造神官。
而她之所以觉得自己的记忆有问题,就是因为记忆中关于铃簌的事情,总是十分模糊。
就像被刻意抹除了一样。
10. 有雀衔光
令仪去了躺工造司。
工造司独占六重天,陈列着诸多罕见珍贵的材料,大多数神君用的法器都这里打造的,除此之外,女仙们的衣裳首饰,也是从这出去的。
若论神仙中来得最勤的,定然是星相司的司星神官。
传闻回鹤在凡间,自幼便是锦衣玉食,入宫后从贵妃到一朝太后,更是穷奢极欲,毫不收敛。
飞升后,她的毛病不仅没改,反而变本加厉,裙子一定是用仙禽绒羽织的,首饰要用罕见的灵玉珍翠,甚至点唇的胭脂里还融入了凤凰精血。
令仪今日前来,是为她取一双血珊瑚耳珰,据说花了大价钱制成,戴在耳畔,还能听见海风和浪潮声。
门口的侍官领着她穿过重重珠帘,停在紫檀木架前,将精巧的耳珰放入漆盒,稳当地交到她手上。
收了东西后,令仪在神司内转了两圈,终于在三层的阁楼上找到了铃簌。
她坐在窗前捻线穿针,彩线在绣裙上来回穿梭,浓密的长睫微垂,一双杏眼紧盯望着绣裙,认真又专注。
听到动静,她随意瞥了一眼,很快低下头:“殿下怎么来了?”
“来问你两件事。”令仪没跟她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道,“如果你想去天命台过飞升劫的话,也可以选择不说。”
二十多万年过去,铃簌依旧没有飞升,换句话说,现在的她是个长生不老的凡人。
坐镇神司的主神官,应该是法力高深的上神,而不是铃簌这种连神仙都算不上的人。
其他神君不是没有怨言,可她是帝君亲自加封的主神官,就算再不满,也不能对她动手,只能言语上讽刺几句。
但令仪知道,是铃簌自己不想飞升,对她而言,飞升是个很大的威胁。
果不其然,铃簌妥协了,她知道就算自己不说,令仪也会从别的地方知晓,不过费些手段罢了,于是无奈道:“殿下想问何事?”
令仪径自走到木柜边,一边翻着上面华贵的布料,一边问她:“仪式上的杀阵,是如何布下的?”
裙面上勾勒出花样,铃簌低着头,将浅色的丝线劈成几缕:“帝君用了叠空术,阵是在须弥界下的,我在无极天帮他开的阵。”
令仪冷静反驳:“可你不在结界中,无极天仅有我和苍溪两人。”
“是衔光鸟。”
铃簌解释道:“以光入阵,可成缩影阵,只需将衔光鸟放入结界中,就能够顺利开阵。”
无极天的衔光鸟成群结队,数不胜数,谁能想到那细碎的光点中,藏着巨大的杀阵,再加上叠空术,的确能做得悄无声息。
难怪她无法察觉。
叠空术能将两个不同的地方重叠在一起,此法极耗修为,她也从未见谢清越练过,一次都没有,他瞒得很彻底。
除非在很久之前,他就起了杀她的念头,令仪不理解他的杀意从何而来,绝不可能是因为苍溪,因为在他飞升之前,苍溪就已经下界了。
然而有些事情,是问不出答案的,令仪沉吟几瞬,问了她第二个问题:“那日在生死阵,明松雪是如何破阵的?”
“流光晷。”
银针穿过密集的针脚,铃簌绣得入神,头也没抬:“明大人用流光晷,扭曲了阵法外的空间,强行劈开一道裂缝,将您救了出来,若非如此,您和帝君,该是同归于尽的命运。”
此法尤为危险,稍有不慎便会被碾为尘埃,但明松雪还是这么做了,也因此白了头,废掉半生修为。
事后令仪曾多次问过他,都被他以各样的理由敷衍了过去,她也不是喜欢纠结的人,他不愿意说,令仪也没逼问过他。
久而久之,她也放下这件事。
可如今看来,这位司时神官,比她想的,还要厉害。
“你果然知道。”
令仪偏过脸,笑得意味不明:“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帝君喜欢哪种花样吗?”
铃簌顿了下,接着莫名道:“这与我何干?”
“哦?”
令仪拾起木柜上的绢帕,抚过角落的小字,随即放在铃簌手边:“你在他司下这么多年,不清楚他的喜好,却独独记得我喜欢仙月兰,这是为何呢?”
话音一落,铃簌猛地怔在原地,针尖猝不及防刺进指腹,殷红的血珠滴落在裙上,晕出小团的浅红。
那方绢帕的样式明显是女仙所用,角落里还绣着令仪的姓,准备送给谁,答案不言而喻。
就在她慌忙起身想要解释时,令仪已经走出阁楼,徒留背影。
铃簌咬了下唇,用干净的绢帕擦去指腹的血珠,拿起小剪准备挑断沾血的丝线。
绣裙上的花纹栩栩如生,细线层层交叠,乳白的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粉。
身后卷起微弱的风,有熟悉的气息在靠近,铃簌拆着线低声道:“殿下最讨厌人骗她了。”
木柜前传来一声轻笑,明松雪白衣银发,就站在令仪方才站过的地方,似是等候许久:“你是在怪我么?”
铃簌默不作声。
见她不应声,明松雪敛去面上笑意,淡淡道:“我们各取所取,有何不妥?你有你想要的,我也有我想要的,既然注定殊途同归,那你又何必在意我用何种手段呢?”
握剪的手颤了一下,铃簌压下翻涌的情绪:“瞒不住的,殿下的法力远在你们之上,等时机一到,她的记忆就会自动修正。”
“可这个时机还不确定,不是吗?可能是两三天,也可能是几万年。”明松雪话锋一转,声音很轻地问,“帝君那如何?”
“一切如常。”
默了半晌,他提醒道:“看着点他。”
铃簌点点头:“嗯。”
问完明松雪便离开了,他没心思和她叙旧,阁楼中又只剩铃簌一人。
指尖的伤口还在渗血,传来清晰的刺痛感,她这才回过神,慌忙去看绣裙上的花样。
低下头一看,才发现绸缎上的红渍完全散开,周围的丝线也有些褪色,失去了曾经的光泽感。
裙上绣的,也是仙月兰。
只可惜,她熬了六个月的心血,终究还是毁了。
…
三日后,巽梼被送回无极天。
依旧是夜半时分,风窗外响起悉索的动静,然后一只幼大的小兽被扔了进来,浑身黑色的绒毛像被雷劈般炸开。
幽暗的瞳仁如深不见底的黑渊,眼球正中央嵌着一点猩红,在黑暗中甚是明显,让人难以忽视。
富贵“嗷嗷”嚎叫两声,朝着案后的人飞扑而去。
令仪被撞得后仰,接住富贵仔细打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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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后,故意打趣道:“怎么变得如此难看?”
小兽头顶两只耳朵向前支棱,边缘缀着几缕长毛,一双耳廓里还藏着更小的兽耳,正循着声音转动,听见她说难看,身后的尾巴一下就耷拉下去。
窗外的谢清越搭着边沿,玄色衣摆扫过窗台,他踩在青石板上,屈膝翻了进来。
令仪对他的擅闯已经见怪不怪,摸了摸富贵毛绒绒的脑袋,问他:“为何不从正门走?”
谢清越理着衣的褶皱,不疾不徐道:“你的侍官在外面修炼,不想被他看见。”
“你会怕个百来岁的小仙官?他连你身边的侍官都打不过。”她好笑道,“再说,他看见又如何。”
又不是偷情。
“麻烦。”谢清越道。
他驾轻就熟地找地方坐下,点燃桌上的油灯,向令仪挑明来意:“殿下似乎从一开始,就在针对小宋大人,可以说说理由么?”
不出所料,他是为了宋知微的事而来,令仪没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也觉得他有问题,不是吗?”
谢清越此人,可以称得上凉薄,从未见他将什么人放在心上,这种人,必然不会因为莫须有的情谊留人,能让他出手的,除了利益往来,就是有问题的人。
显然,宋知微属于后者。
谢清越:“殿下不是好热闹之人,却大张旗鼓地在须弥界设宴,或许殿下大费周章,是为了那几卷神史,那又为何要刻意在他面前提起南北荒,莫非殿下以为,他与魔域的人有些牵扯?”
原来那日他听见了啊。
不得不说,谢清越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既然他有心结好,她也不介意跟他做几日同路人。
纤长的食指搭上眼尾,令仪起了捉弄的心思,笑着道:“其实,我能看见一些东西,帝君想知道的话,求我,我心情好就告诉你。”
“求你。”他说得毫不犹豫,“殿下能告诉我了吗?”
言辞殷切,态度诚恳。
饶是令仪也愣住了,他不应该嗤之以鼻然后再愤怒地说一句“恕难从命”吗?
这怎么够。
平日见惯他高高在上,事不关己的姿态,难得他有求人的时候,她定然要抓住机会,好好刁难他一番。
最好能让他恶心得三个月睡不好觉,想起来就忍不住反胃的那种,她靠在椅背上,抓心挠肺地想办法。
此时富贵凑过来,尾巴恨不得甩出残影,蹭了蹭她的下巴,作势要去舔她,令仪把它拎远了点,颇为嫌弃地皱起了眉。
忽然灵光一现,她想到了法子。
谢清越最厌恶的人是谁?
不就是她么!
每次见面议事,谢清越都恨不得离她十里远,不小心碰到她的手都要沉下脸,恨不得用帕子来回擦拭十几次。
二人互捅刀子的时候,是他们最近的肢体接触,带着满腔恨意,将对方往死里整。
想到这,令仪眼底浮现狡猾的笑意,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可这是我的秘密。”她起身走到谢清越面前,拽住他的衣领,话音缱绻,“秘密,是只能告诉身边亲近的人。”
说完,令仪松开他,俯身点上自己的唇,笑得恶劣又得意:“看见了吗?往这亲——”
“有本事往死里亲。”
11. 无垠之境
虽然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只要能恶心到人,就是好法子。
然而谢清越对此毫无反应。
令仪试图在他脸上找到难堪厌恶的神情,可他既不惊讶,也不抵触,就这么仰着脸任她拽住,连挣脱的意思都没有。
难不成被吓懵了?
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
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她蓦地感到腰上一紧,接着谢清越的面容骤然在眼前放大。
下一秒,他低头将唇轻轻贴了过来,带来柔软微凉的触感,凌乱而温热的呼吸相互交缠,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的冷竹香。
近在咫尺的长睫轻颤,瞳孔中倒影出她错愕的模样,掺杂着烛灯零星朦胧的光影,脑中“嗡”的一声,竟让她有轻微的失神,一时忘了推开。
谢清越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控制着力道,若有似无地磨着她的唇瓣,鼻尖不经意地蹭过,勾起微弱的痒。
直到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包裹,令仪发出一声闷哼,就着他的唇咬了下去,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间漫开。
“嘶——”
谢清越吃痛抽身,唇上的水光和齿印都清晰可见,他轻碰了下嘴角的伤口,嗓音沾上不易察觉的哑意:“不是说往死里亲吗?”
原本平整的衣裳被她拽得乱七八糟,衣襟处的褶皱凌乱堆叠着,谢清越挑眉,笑容中藏着些许暧昧:“殿下,我还没用力呢。”
“谢清越!”
想到刚才的事,一阵羞恼之意涌上心头,令仪猛地抽出惊风扇,抵在他喉间,怒声道:“再敢靠近,我就杀了你!”
脖颈间隐约出现一丝血痕,谢清越垂眸盯着她执扇的手,勾唇而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这难道不是殿下的意思吗?不令殿下满意,如何能体现我的诚意?”
“滚出去。”令仪将折扇往前一推,周身散发出森冷的威压,“别让我说第二遍。”
谢清越没动。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二人在晦暗中对视,开启一场无声的对峙,令仪紧抿着唇,眼神毫无波澜,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看来殿下心情不是很好。”
空气中的寒气消散些许,谢清越向后退了半步,打破沉默的氛围:“既然如此,那我只能换种方法。”
他朗然一笑,话里隐隐带着要挟:“殿下,您召不出天火了,对吗?”
天火乃世间至阳神火,是祖神开辟天地时使用的创世之火,在苍溪陨落后,令仪接管天火,成为了继任降火者。
自此天地奉她为尊。
因为天火之下,可创世,亦可灭世。
无论神鬼妖魔,只要被降火者选中,降下天火后,神魂便会被融为灰烬,魂飞魄散,永无轮回之期。
“降下天火,是对付贪恶最好的办法,但你没用,原因无非就是两点,一是觉得没必要,二是根本用不了,可对你来说,燃起天火不过是顺手的事情,没必要再去绕个弯子,那么原因显而易见,只能是后者。”
他明明亲眼见过,她用天火灭除贪恶的样子,从容淡定,处变不惊。
而如今,贪恶再现,她却用不出天火。
令仪漠然地收起扇,从先前的惊悸情绪中抽离,后撤几步和他拉开身位:“你在威胁我?”
“不敢。”谢清越装模作样道,“诸神敬畏殿下,并非全是天火的缘故,以殿下的实力,就算没有天火,也能令天地臣服。”
“就这么想知道?”
她说的是针对宋知微的事。
抛开恩怨不谈,谢清越非常适合结盟协谋,他洞悉世事,有着绝对敏锐的观察力。
事关天魔两界,非同小可,令仪几番思忖,还是决定如实相告:“在你飞升之前,我便已完成六界的划分,并为各界之人做了区别。”
“在你们眼中,神骨仙骨、妖骨魔骨都是一个颜色,但在我眼中,却有着不同的颜色,如神骨是白色的,魔骨则是青灰色的,若半青半白,则是神君走火入魔的前兆。”
“而宋知微便是如此,他的神骨末端已经被青雾环绕,虽然不深,但十分明显,这种程度的变化,在我眼中清晰可见,无处遁形。”
早在设宴的前几日,她就远远地见过宋知微一次,看见他神骨泛青的那刻,她就反应过来,他有入魔的征兆。
当时她还疑惑,他的心魔从何而来,几日后的筵席上,她故意在他面前提起南北荒,想观察他的反应。
他喝得酩酊大醉,不清醒,没意识,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但令仪知道,他根本没醉。
后来她看到了今菀。
一根完全青黑的魔骨。
不得不承认,今菀隐藏得很好,周身没有半点魔气,瞒过了一众神官,在人间的背景也简单干净,勤勤恳恳修炼百年才飞升仙界,然而她的飞升的功德竟是诛魔有功,成功阻止魔族对人界的进犯。
听上去着实荒谬。
但她没有将今菀逐离下界,她想看看,魔域出来的人,到底起的何种念头。
至于宋知微,若他心无二心,那她还能勉为其难地救一下,但若他有心与北荒勾结,她会连他和他的心上人,一起扔出九重天。
正如那日的贪恶一事,她虽看出了端倪,却还是顺了他的意,不论是宋知微顶罪受罚,还是借此牵扯出今菀,与她而言,都不是坏事。
“没想到,殿下还藏了这么一手。”谢清越讶然。
耳边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令仪反诘道:“我针对宋知微,是看出他的变化,那你又为何会怀疑他。”
“因为他撒谎。”
谢清越向她解释:“他一开始就知道妖兽逃跑,但他选择替人隐瞒,甚至请天象司的神官看花,也是他的主意。”
请的是一位司雨的神官。
前些时日,姜早还跟她玩笑过,说那位神官生性腼腆,不擅和姑娘打交道,不知怎的就鼓起勇气,大胆了一回。
还以为是柔情蜜意,没想到是有事相求。
令仪后知后觉:“原来如此。”
之后的两刻钟,她和谢清越理清头绪,商量好细节,准备共同布局,就等着宋知微入局露出马脚。
可商定以后,令仪又开始犹豫,毕竟谢清越三番五次地想取她性命,谁知道他会不会在背后给她致命一击。
似是看出她的顾虑,谢清越蓄意道:“殿下是不放心我?”
见令仪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谢清越漫不经心地拖着尾音道:“那,再亲会?”
听到这话,令仪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冒了上来,可偏偏又是她自己想的烂主意,只能硬吃个哑巴亏,颇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意思。
到嘴边的驳斥又咽了回去,令仪端坐在椅上,面上重新挂起温婉得体的笑:“帝君知道的,我这个人,向来受不得委屈。”
能忍到现在,已经算她脾气好了,令仪高深一笑,又将话锋转了回去:“不过呢,你说的没错,我确实降不下天火。”
闻言谢清越偏过头瞧她,正欲开口问她缘由时,却看见她指尖有水珠飞快凝聚,心里有个猜想飞快闪过。
只见她双指合拢,向前轻轻一挥,语气得意:“因为,我召出了无垠水。”
无垠水,世间至阴之水,与天火相克。
能滋生万物,也能让世间倾覆。
触碰到无垠水的人,恍若坠入无边海域,噩梦与美梦纠缠,或真或假,虚实莫辨,直至颤栗的神魂都被侵蚀湮没。
冰冷的水流如触手一般,拼命将他往深渊里拽,凛冽的寒意钻入骨髓,令人绝望的窒息感铺天盖地袭来,徒留本能的痛苦和挣扎。
恍惚间,他听见有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恰似失神前的幻听。
胸腔随着呼吸起伏,出现强烈的灼烧感,谢清越猛地咳嗽起来,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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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涩得发疼。
周围的景象迅速变化,楼下街市热闹的叫卖声掺杂着高亢的说书声,酒楼内的小二大步走来,将酒壶稳稳地放在桌上:“客人久等,您要的竹叶清来了!”
是无垠水的梦境。
身体的疼痛在逐渐退却,谢清越坐在窗边,适应光线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有些微的熟悉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何时何地。
蓦然,喧闹的人声戛然而止,楼外响起清脆急促的马蹄声。
透过半敞的木窗,他看见楼下的道路中驶过一辆奢丽的马车,上面镶嵌着珍贵的宝石,车帘绣着繁复的金丝凤凰,彰显出车内之人身份的尊贵。
风卷起帷幔,露出半张清丽绝艳的脸,女子斜倚在软蹋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中的羊脂玉佩,额间的花钿华丽张扬。
马车缓缓驶来,谢清越的目光紧紧追随,耳边是嘈杂的交谈声。
“好大的排场!这是哪位殿下出宫啊?”
“咦!你忘记了吗?今日是长公主去封地的日子啊!”
“长公主?殿下要离京了?”
原来如此。
谢清越斟了盏酒,侧首朝外望去。
隔着熙攘的人群,他与帘后的女子视线相交,长公主面色冷寂,眼神淡漠,却透露着无形的威压。
一息后,她率先别开眼,将卷起的车帷压下,仿佛看见了无关紧要的路人。
“嗒嗒”的马蹄声远离,街市又热闹起来,楼下的说书人醒木一拍,力道十足地讲起故事,震出满室的叫好声。
这里是燕京古朝,令仪的飞升之境。
没想到,困住他的梦境,竟是浮世境的过往,倒是有趣。
谢清越放下酒盏,往楼下走去。
身边的场景几番变换,脚下的楼梯化为平地,眼前的人影零乱晃动,很快变成新的面孔。
远处的钟鼓楼上传来浑厚的钟声,肃穆庄重,路上的百姓有序地聚集,始终保持沉寂,无一人敢发出声音。
今天,是帝女即位的日子。
伴随着撞钟之声,朱红的大门缓缓推开,身穿冕服的长公主从中走出,任由衣角扫过台阶,她端坐高台,垂眸俯瞰,目光扫过台下的臣民,气势凛然。
百官三跪九叩,高呼万岁,百姓齐齐跪地,双手合十置于胸前,懵懂的孩童藏在大人身后,小声哼唱着熟悉的歌谣。
“銮铃响,天下宁,岁岁雨绵贺丰盈……”
“迎帝女,拜高台,年年盛世问太平……”
茫茫人海中,谢清越跟在后面,学着旁人的动作附身叩拜。
子民臣服于君主。
而他臣服于这世间唯一的神明。
半晌后,钟鸣渐隐,微弱的余响在风中消散,旋即有几道刺眼的白光闪过,他很快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时,周围漆黑一片,谢清越看不清楚,只觉得有双冰凉的手伸了过来,轻车熟路地挑开他的衣带,摩擦的衣物发出暧昧的声响,在昏暗的环境中显得尤为清晰。
身上传来熟悉的气息,是与他朝夕相处数万年,占据他全部记忆的求而不得。
她冒失地吻了上来,不小心磕到他的下巴,谢清越反客为主地勾住她一只手,与她在黑暗中十指相扣。
而另一只手则贴在他的腰侧,微微蜷缩的指尖发烫,紧贴的肌肤下泛起一阵酥麻,她忍不住往他怀里缩。
温热的气息缠绵交织,震颤的心跳重叠到不分彼此。
然而在下一刻,锋利的短匕刺穿他的胸膛,正如当年在生死阵中,她将扇骨刺进他的后心,动作毫不留情。
皮肉被利刃撕裂,潮润的血打湿掌心,谢清越似乎感受不到疼痛,笑着握住身前的手,轻轻蹭了下她的指腹,将匕首往心脏深处送。
他听见她的低笑,听见她用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
“一路走好啊,谢小郎君。”
12. 流光错象
之后的几日,谢清越没再去过无极天,称身体抱恙,要修养一段时间。
看来是被折腾得不轻。
没想到无垠水这般厉害。
令仪啧啧称奇,心里却有些疑惑。
当年苍溪神力一分为二,令仪接管天火,成为降火者,谢清越则接管无垠水,成为引水者。
而如今,她却成了引水者。
那是不是意味着……谢清越成了降火者?
长指微曲,令仪操控起无垠水。
水珠顺着指尖的方向移动,她尝试召出天火,却还是以失败告终。
水火相克,天火与无垠水,是无法共存的。
殿外传来珠玉碰撞的声响,回鹤抱着一叠书走了进来,“啪”地将话本放在令仪面前,压低了嗓音道:“这可是我托司命带回来的新本,都是在凡间卖得好的,他说绝对有意思,我挑两本喜欢的,剩下的都给你。”
令仪随意扫了两眼,便放下话本,从袖中掏出个鎏金法器来:“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玩意怎么用。”
“流光晷?”回鹤难以置信,“他连流光晷都给你了?”
令仪瞥她一眼:“抢来的。”
这段时间,明松雪每天都待在虚空境,好不容易把他逮出来,张口就是借东西。
听到她要借流光晷,明松雪誓死不从,抱着法器不肯撒手,脸颊急得通红,仿佛她是偷别人孩子的牙婆。
令仪劝了半天,他还是坚决不松口。
耐心告罄,她直接上手去抢。
“你看玄晚那家伙,到现在都没有自己的本命法器,为什么?因为他打的剑全被我弄断了。”令仪得意扬扬,“这世上,就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我劝你赶快把东西交出来。”
在“交出法器”和“被打一顿,然后交出法器”两个选项中纠结一会儿,明松雪咬了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流光晷,嘟囔:“你…你轻点啊,别给我弄坏了。”
弄坏是不可能的。
顶多被拆了改造。
圆盘状的晷面上标刻着天干地支,背面是划分二十四道精密刻度,三根长短不一的指针从中间穿过,呈现出不同的角度。
按理来说,通过调整银针的走向,能够完成时光穿行和空间弯折,然而前者的操控过于逆天,世间就连令仪也无法做到。
既然明松雪能用流光晷将她从生死阵救出,那便说明操控后者是完全可行的。
流光晷并不排斥她的靠近,反而震了两下以表喜悦,令仪从刻度中取出发丝细的晶线,换成能吸收天光的星粒,这样便能做到光与夜重叠。
“这可是幻星灯上的星粒,你真舍得用啊。”回鹤往嘴里塞了颗甜果,很是感慨。
令仪琢磨了一会儿,和回鹤比划道:“你看,我在阵中下个咒,用星粒把光引到里面,这样入阵者就会以为自己身处白天。”
说着她转动了指针方向,等到斑驳的光影洒在桌面,她指着其中一处光点道:“假若我拿着刀,刺在它的右边,这时流光晷将此地扭曲,造出一个重叠的错象,那么入阵者就会看到,我的刀刺在了正中间……”
话未说完,令仪突然愣住了,似是想到什么,眉间透露出凝重:“你说,我同玄晚的几次交手,会不会也是错觉……”
“这不一样。”回鹤弯了弯唇,笑得意味深长,“你所看到的,都是真实发生的事。”
“是吗。”
令仪也认为可能性不大,垂下眸不再接话,又拆开流光晷,斟酌着修改了几处地方。
回鹤嚼着甜果凑近,在她耳边小声道:“你是不是觉得,现在的帝君跟你记忆中的那个不太一样?那很正常,帝君此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他这么做,无非就是想让你放下戒心,才能一击毙命……”
令仪认真地想了想,发觉不对:“我挤兑他很正常,你怎么也讨厌他,他也杀你了?”
“这倒没有。”回鹤悻悻地摸着鼻尖,嘟囔一句,“谁让他老抢我东西不是……”
闲谈间,一道身影从殿外徐徐走入,身后还跟一个高挑清瘦的少年。
姜早向二人见了礼,犹豫该如何开口。
他知道自家殿下不喜帝君,是以在她面前从未提起过帝君,奈何那位侍官来的次数实在太多,他又不能将人拒之门外,只能带人进来回禀。
这不是给人添堵吗!
帝君此招,实在可恶!
姜早忿忿不平,话里都流露着不情愿:“帝君派人送了盆仙月兰来,殿下是否要收?”
不等令仪开口,苏台飞快地从姜早身后走出,弯下腰将灵植高举过头顶:“帝君说先前让殿下不愉快,心里很是过意不去,特命下官献上此物,来给殿下赔罪。”
回鹤“哇”了一声,惊奇道:“好漂亮的仙月兰,帝君有心了。”
听到这话,令仪停下手里的动作,朝着苏台的方向望去。
被侍官捧着的仙月兰可称佳品,通体莹白如玉,中间夹着几朵未开的花苞,沾了露水的长叶上散发出幽幽灵气,瞧着像是养了上千年。
令仪随口道:“放着吧。”
得到应允,苏台正准备放下东西,突然感觉脚底一滑,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朝着地面摔去。
“砰——”
陶片碎了满地,叶子摔得东倒西歪,欲绽的花苞落在泥土里,看起来灰扑扑的。
惹事了!
这株仙月兰由帝君亲手栽培,养了三千年才养出点花苞,再过几年就能开花了,结果被他一下子砸碎了。
苏台绝望闭眼,他自诩稳重,数万年来从未有过差池,现在竟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哪还有脸回去交差。
他脸色一白,慌忙跪了下去:“是下官疏忽,还望殿下恕罪。”
站在一旁的姜早终于找到机会,双手叉腰,挺着腰杆对他指指点点:“苏台呀,不是我说你,你可是帝君身边最沉稳的侍官,怎么做事毛手毛脚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是故意的呢……”
最好回去反思个十天半个月,少来给殿下添堵,姜早气鼓鼓地想。
“无妨,起来吧。”
令仪一挥袖将地面清理干净,她这才注意到那位送花的侍官。
明明是初次见面,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有点奇怪。
她拨弄着流光晷的指针,问苏台:“我们之前,见过吗?”
身旁的回鹤抢在他前面道:“他是坤元十一万年入的须弥界,那时你已殉世,怎么可能见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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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台愣了下,随后应和道:“司星大人说得极是。”
“是吗。”
显然,令仪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她抬手,惊风扇便从袖中飞出,径直朝苏台飞去。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回鹤起身想去拦她:“且慢……”
可还是晚了一步,惊风落在苏台面前,侧边的扇骨轻敲着他的额心。
不出令仪所料,他身上有层坚固的禁制,本体被完全隐藏,察觉不出一丝气息,甚至还封存了部分记忆。
苏台有些头晕,但还是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任由惊风扇围着他打转。
伴随着微弱的“咔嚓”声,禁制被破除,令仪感应片刻,略显惊讶道:“你的本体是仙月兰,你是灵植一族的?”
想起回鹤的反应,令仪瞥了她一眼:“这事,你也知情?”
回鹤眼神闪躲,不敢出声。
那可是帝君下了几万年的禁制,居然被她一眼看穿了。
底下的苏台格外谨慎:“是……有什么问题吗?”
坤元十一万年。
是她死后的第一万年。
令仪沉思许久,终于知道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上古之年,曾有位神官送了她一盆土,信誓旦旦地说里面是株很特别的仙月兰,已经开了智,再养个几千年就能开花,甚至可以化出人形。
令仪心血来潮,精心养护了两万年,连个苗苗都没看见,更别说开花化形了。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她拿着铁铲,把深褐色的泥土翻了又翻,愣是没在里面看见种子。
一气之下,她找到那位神官,指着空荡荡的土盆冷笑:“你怎么敢的?用这玩意,诓了我两万年。”
神官吓得腿软,抱着盆去找兰族族长问了才知道,只有拥有自己的名字,且经常被人呼唤的灵植,才有机会开智化形。
令仪默然良久,才哼了声:“行吧。”
然后她又将土盆带了回去。
坐在无念树下,令仪听着耳边叮当的铃音,看了眼土盆,又看了眼趴在脚边的巽梼,托着脸陷入沉思。
半个时辰后,她指着土盆:“花开。”
继而指向巽梼:“富贵。”
不错,相当和谐。
她很满意,名字就这么定下了。
路过的谢清越听见后,一脚踹翻她的土盆,嘲笑道:“它都要气死了,你还指望它能开花?”
令仪连余光都没分给他。
没品味的家伙,肯定是羡慕她的才华。
后来她没事就对着土盆“花开花开”的叫,结果几个月后盆中竟真的冒出叶子来,令仪特别开心,恨不得每晚都抱着它睡觉。
渐渐的,仙月兰开始长出花苞。
可是她没等到它化形。
令仪收回思绪,不禁想到,他的本体是株灵植,这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谢清越为何要费尽心思地下禁制,还封了他的记忆?
她抬起头,望着苏台道:“对了,你现在叫什么?”
他紧张道:“苏台,青苏的苏,亭台的台。”
脑中有画面闪过,来不及抓住,令仪缓慢地皱起眉,无意识地呢喃:“苏台……”
“苏台?”
13. 经年事变
与常人不同,化形后的灵植可以自由选择性征。
苏台仍记得化形的那日,帝君盯着他雌雄莫辨的脸打量了半天,才悠悠地来了句:“你们灵植一脉,挺特别啊。”
彼时的苏台还是孩童模样,脸皮又薄,说两句话就会脸红,他一会变成乖巧的女童,一会又变成秀气的男童,绞着衣袖扭扭捏捏:“帝君觉得如何……”
这是让他决定的意思。
谢清越望着他的脸出神,像是自言自语:“唔……她若是还在,应该会喜欢姑娘吧…不过在我身边,还是男子方便些……”
苏台懵懵懂懂,不知道帝君口中的“她”指的是谁,但还是听话地化成男身,以侍官的身份留在须弥界。
就这么过了十几万年。
忽然有一天,帝君找到他,问他化形之后,还能不能变回女身。
这话吓得苏台连连后退,眼神中满是防备:“帝君……万万不可啊!”
谢清越:“……”
倒不是这个意思。
再后来,帝君明里暗里地试探他:“倘若给你改个名,叫花开,你觉得如何呢?”
“多难听啊。”苏台不明所以,本能地抗拒这个名字,“谁会愿意叫这个?”
谢清越笑而不语。
结果他真叫花开!
苏台觉得天都要塌了。
先前令仪望向他的眼神中,有好奇,也有不解,他也是今日才记起,自己同殿下有这么一段过往,可他为何会忘记呢?
苏台想不明白。
在须弥界的时候,他也听过一些传言,说帝君同殿下结怨多年,势如水火,两人三天一吵五天一打,恨不能争个你死我活。
可事实当真如此吗?
殿下殉世后,帝君会从阵法中救出奄奄一息的巽梼,会替她照顾未化形的仙月兰。
如今细想,奇怪的事又何止这一桩。
帝君平日钻研古籍和兵刃,对花花草草并不感兴趣,然而他的后院却种满了灵植,其中养得最多的,就是仙月兰。
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仙月兰。
原来喜欢养灵植的,从来都不是帝君,而是令仪殿下,甚至他后院的那些灵植,都有可能是殿下生前留下的。
难怪每次给灵植浇水,帝君都带着一股敷衍的劲,浇完之后,他就坐在后院里,神情落寞地注视着仙月兰,似乎在回忆什么。
感情是帝君他触景伤怀,对着仙月兰睹物思人啊!
苏台认为自己发现了惊天秘密,心里一个激动,没忍住晕了过去,隐约听见姜早在他耳边尖叫:“苏台——”
“别死这啊!”
姜早默默补上后半句,望着地上不省人事的苏台,他面露难色,不知从何下手,只能无奈请示令仪。
令仪平静道:“灵力波动而已,过会就醒了。”
说完,她转头盯着回鹤:“不解释一下?”
回鹤知晓苏台的秘辛,便说明她与谢清越私下有来往,二人的关系不说亲近,也绝不至于陌生,那她讨厌谢清越的态度根本站不住脚。
“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令仪重复她的话,“怎么看着不像呢?”
回鹤缩了缩脖子,唯唯诺诺地道:“其实是因为…当初帝君下禁制,被我看见了,他威胁我不许说出去,否则就杀了我……哈哈……”
傻子都不信。
令仪无意拆穿她,自顾起身。
此时,姜早正打算背起昏迷的苏台往外走,蓦地感到肩上一轻,回头一看,发现令仪竟将苏台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苏台两股在地,后襟被令仪拎着,有些勒脖子,只能半坐半悬地被她拖着走。
姜早“哎”了一声:“殿下……”
就没有体面一点的方法吗?
令仪置若罔闻,将人一路从无极天拖到须弥界,最后丢在青云殿的门口。
殿门微开,依稀可见有人影晃动,令仪单手结印,无垠水顺着法术凝结,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量朝殿内涌去。
谢清越看见熟悉的水流,下意识地出招防御,等回过神后,已经来不及收手。
赤色的火焰与清水相撞,一时间水汽弥漫,火光四溅,很快光亮熄灭,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能与无垠水相抗的,唯有天火。
和她猜想的一样,谢清越成为了降火者,至于为何会被转换,她目前还没有头绪。
令仪倚着门,似笑非笑道:“这就是帝君的诚意?”
谢清越一言不发。
“你在他身上,下了三层禁制,这九重天上下,谁值得你这么防?”她用折扇指着苏台,“你若不想让我认出他,就该把人藏严实,而不是让他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我面前。”
苏台身上的禁制,令仪只解开一层,放出他灵植一脉的气息,而剩下两层,彻底封印住他的记忆,若是强行破除,恐有性命之危。
谢清越此番所为,无非是因为苏台的脑海中,出现了不该存在的记忆,或是以记忆为媒介,与人结过契约,至于其他可能的原因,令仪一时想不出来。
“你究竟想做什么?”令仪不喜欢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或者说,你们想做什么?”
自她回天之后,身的每一个人,都透露着古怪。
明松雪总是待在虚空镜不肯出来,像是刻意避开她;铃簌背叛她去了谢清越司下,却偷偷给她绣喜欢的绢帕;回鹤表面对谢清越骂骂咧咧,私下却暗中来往。
谢清越更是不用说,把富贵养得油光水滑,完好无损地送到她面前,还把她没种完的仙月兰带回去照顾。
这对吗?
他不该对她恨之入骨吗?
令仪百思不得其解。
看来她不在的十五万年,真的发生了很多事。
“殿下不是早有猜想?否则也不会去文史司借走神史。”谢清越直言不讳,“殿下若有疑问,不妨去问问明大人。”
令仪召出惊风扇,话里带着试探:“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想问他,不过在此之前,我更想和帝君切磋一二,希望帝君能够全力以赴,毕竟这是你我重逢后的初次交锋。”
玉色的折扇在手中转了个圈,令仪抬扇示意:“帝君,请拔剑。”
谢清越镇定自若地与她对视,而后慢慢腾腾地转过身,在殿内翻箱倒柜,最终在床底翻出一把沾满灰尘,再普通不过的桃木剑。
随意施了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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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剑上的灰尘瞬间消失,谢清越掂着剑,向她微微一笑:“打你,这个就够了。”
九重天的神仙都有自己的本命法器,但谢清越没有,因为他锻造的每一把剑,都被令仪用各种方法折断了。
长此以往,谢清越也懒得铸剑。
反正有工造司在,他总不会缺剑用。
同样的,令仪的惊风扇,也被他弄坏好几回,但她有的是耐心,每次都用上好的补料将惊风修得漂漂亮亮。
令仪漫不经心地转着扇,静等他出招。
凌厉的剑气扫过,谢清越提剑就砍,汹涌的灵力顺着木剑向她刺来。
“铮”的一声轻响,折扇的沿边挡住劈来的木剑,翻涌的灵力被震散,令仪足尖点地,略微后仰朝殿外掠去,顺便将晕着的苏台推到安全的地方。
谢清越紧紧跟了上去,木剑横挥间,剑风穿过远处的竹林,竹叶簌簌作响,斩落的竹叶铺满了地面。
刹那间尖锐的碎叶腾空而起,如长了眼睛般朝着令仪飞去。
惊风扇面的景致迅速变幻,而后沿着扇骨淌出,形成巨大的护罩,将令仪圈在中间,她飞快侧身躲开碎叶。
防守之际,谢清越的剑再度袭来,令仪不仅没躲,甚至还故意退让,将脆弱的脖颈露在剑前。
执剑的手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谢清越手腕稍偏,木剑擦着她耳边划过后,一缕青丝落地。
风卷起她的发梢,令仪歪着头,双指夹住剑尖,将歪了几寸的木剑移正,放在自己喉前:“玄晚,你的剑偏了啊。”
看似凌厉的招式,实际却不带杀意。
她压低了嗓声,宛若恶鬼呢喃:“不是想杀我吗,怎么犹豫了?”
唇角弯起微小的弧度,令仪正想说些什么,蓦地感觉心口一痛,脑海中闪过陌生的画面,像是解开了封印。
紧接着她浑身使不上劲,无意识地朝地面摔去,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了她,带着清列的竹香,耳边响起焦急的呼喊。
“令仪!”
眼前的景象变得虚幻起来,像被一层薄雾覆盖,隐隐绰绰,瞧不真切,她陷于混沌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
依稀间,有话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时高时低,分不清是谁的声音。
有人暴跳如雷,大声斥骂:“你说你们几个,装也不会装,瞒也瞒不住!一个个的干什么吃的!我早就说了,别取这个名字,你就是不听,非要起!怎么,是生怕她想不起来吗?啊!”
“抱歉,情难自禁。”说话的人语气从容。
“还有你!没事非要绣什么帕子!你很闲吗!司里那么多活都不够你干吗?”
“嗯……有点。”
渐渐的,交谈声远去,不同的场景交替出现,如同无垠水织出的梦境。
光怪陆离中,令仪看见熟悉的地方。
是昔日的飞升之境,燕京古朝。
燕京的浮世境因她所生,她离开幻境后,剩下的人便会连同幻境一起,化为云烟,与天地融为一体。
每个幻境中,有且只有一位飞升的神君,可她却在幻境的过往中,见到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人——
谢清越。
14. 一枕槐安
暮春的燕京细雨连绵,柳花飘摇。
南江河上画船驶过,悠扬的琴音掺着歌女婉转的嗓音从里面传出,取悦了船上的权贵子弟。
岸边的令仪撑着纸伞,看着漫天纷飞的柳絮,接了几团在手中把玩,觉得无趣,又松手轻轻一扬。
寒风萧瑟,冷意顺着衣襟往里钻,她不禁压低了伞,嘟囔两声:“都春末了,怎么还这么冷。”
远处传来说笑声,好不热闹,令仪抬起纸伞,看见河对面站着几位极贵气的公子,最右边的人散漫地靠着树,时不时抬头应付两句。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将视线转了过来,微微颔首,与她隔岸相望。
他生了双多情的眉眼,瞳色如墨浓重,眼底带着一些辨不明的情绪,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是令仪第一次见到他。
她问:“右边的人,是谁?”
身边的侍女认了下道:“好像是谢家的小郎君,单名一个声字。”
“谢声?”
她轻声地念,隐约有模糊的身影浮现,让人起了探究的心思。
几年前的宫宴上,她见过谢声。
可记忆里的他,并不是这副模样。
有意思,令仪抬起纸伞,撞进他温柔的眼底,她勾唇笑得玩味。
期待下次见面,谢小郎君。
河面的小舟摇摇晃晃,岸上的柳丝垂落,风卷走绒白的柳絮。
春去冬来,岁序更新。
三年后,帝王病危。
王宫内弥漫着安神香的气味,混合着苦涩的药味。
榻上的人面色苍白,呼吸轻浅,浑浊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某个地方,眼神中有怨恨,有不甘,还有几分无奈。
令仪坐在床榻边,慢悠悠地搅动药汁,将深褐色的药汤一勺一勺送入帝王口中。
“父王为何如此看我?”她顿了下,露出懊恼的神情,“呀,女儿忘记了,您现在说不出话了。”
气得帝王猛咳好几声。
他膝下子嗣单薄,只有四位公主,和一个年仅有八岁的皇子。
所有子女中,令仪是最聪颖的,幼时便在权术上展示出惊人的天赋,就连帝王也忍不住惊叹,若她为男儿身,日后必然称帝。
年幼的令仪神色平静,有着不符年龄的沉稳:“女子为帝,有何不可?”
察觉到她的野心,帝王脸色骤变,自此生起防备之意,也不许少傅再去教导她。
那时令仪才明白,在权力面前,亲情根本不值一提,她与帝王,先是君臣,后是父女。
碗中汤药见底,仅留下些许药渣,瓷勺“叮”的一声碰到碗壁,令仪将药碗放在托盘上,行完礼转身离开。
望着她纤瘦的背影,帝王胸腔剧烈起伏,到底是他用人不察,做出许多错误的决定,才造成燕京现在的局面。
其实令仪提醒过他很多次,但他一次都没听,总觉得她一介女流,只看到眼前的得失,从不考虑后面的结果。
如今看来,他竟错得离谱。
近年燕京战乱不断,民生凋敝,如今帝王病危,邻国伺机而待,意图趁乱吞并燕京,这大好的机会,谁能忍住不动手。
动荡之下,若坚持让幼子即位,只会加快亡国的步伐。
帝王心知肚明,可骨子里的偏见,让他始终过不去心里那关。
身侧的拳头握紧又松开,他眼眶通红:“令仪啊……”
令仪去了宫外。
城中一片死寂,昔日的热闹繁华去而不返,偶有衣衫褴褛的百姓路过,他们神情呆滞,如行尸走肉一般。
角落里的妇人衣不蔽体,满脸绝望,怀中的孩子早已没有力气苦哭闹,只剩下微弱的喘息。
令仪脱下外袍,盖在妇人身上,正要去给他们弄些吃食时,一只手伸了过来,端着一碗稀薄的白粥。
妇人终于有了动作,她狠狠咽了下口水,捧着白粥狼吞虎咽起来,干裂的嘴唇被汤水浸润,发出“咕咚”的吞咽声。
周围的百姓看见后,便像疯了一样围过来,纷纷动手去抢那碗粥。
“小心。”谢声拦住他们。
施粥的官员在墙边支起铁锅,粥香飘出很远,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涌去,没多久便排起长长的队伍。
令仪也过去帮忙,谢声跟在她身后,嗓音清润:“在下谢声,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露出破绽了啊,小郎君。
谢将军之子,居然不识长公主。
令仪站在风中,拢起鬓边垂落的发丝,面上笑意愈深:“我姓苏,鹿走苏台的苏。”
苏是国姓。
她穿着浅青色的布裙,未施粉黛,乌黑的长发用木簪简单挽起,没戴其他的首饰,可周身的气质,还是难掩骨子里的贵气。
旁人一听便能猜出她的身份,但谢声却没太大的反应,随意地“嗯”了一声,然后去棚前盛粥。
五日后,帝王驾崩。
年仅八岁的幼子即位,遗诏宣称,在幼帝明事之前,由长公主摄政,代行君权。
长公主摄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借议事之名将谢家从塞北召回燕京。
谢氏先祖为开国之将,为燕京盛世立下汗马功劳,而先帝却惧其功高震主,偏信谣言,将族中适龄男子全部调离燕京,遣至塞北。
年迈的将军鬓发霜白,脸颊的皱纹如沟壑纵横,粗糙的双手上布满了老茧和疤痕。
令仪扶起他,将兵符放在他掌心:“如今燕京风雨飘摇,敌国虎视眈眈,谢将军可愿为本宫,杀下这一局?”
老将军声泪俱下,携着满族的人跪在她面前,誓言掷地有声:“谢氏满门,愿誓死效忠长公主!”
谢家是她最锋利的刀。
在跪着的人群中,令仪看见了谢声,完全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却不是先前遇见的那位。
谢家的确有位叫谢声的小郎君。
然而这位小郎君自幼体弱多病,常年缠绵病榻,一条命全靠药吊着,稍走两步就会咳血昏迷,连阵风都扛不住,但也因此被先帝宽宥,特准他留京修养。
他面色苍白,低着头止不住地轻咳,令仪端详许久,才问身边的侍女:“当年在南江河边,你看见的人可是他?”
侍女点点头:“是他,谢家小郎君。”
令仪莞尔。
原来,只有她能记住他。
她不由得好奇,那个借着谢声之名出现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但也只是好奇而已。
因为他们之间,不会有太深的交集。
在令仪掌权的六年里,燕京重归繁荣,百姓们又过上安稳的日子,朝臣们也开始施压,要求长公主放权,让君权回归幼帝。
令仪求之不得。
前往封地,是为了日后能名正言顺的,将属于她的东西夺回来。
离京之日,她再次见到了“谢声”。
他坐在茶楼上,端着手中的酒盏轻晃,仰头间,清浅的酒液滑入喉间,唇上留着淡淡的水痕。
听见马蹄声,他偏过头,透过木窗安静地注视着她,眼底流露出慵懒的醉意,莫名有些勾人。
片刻后,他低低笑了一声,目光灼灼,抬手高举酒盏,遥遥敬她——
愿卿此去,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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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程三月,终至绥安。
因为令仪的到来,原本死气沉沉的绥安又活了过来,荒芜的田地重新开垦,按人口分给百姓,给了他们生存的能力。
绥安位于西北商贸之道,过往的商队众多,令仪为其提供驿站食宿,依次扩展财脉,同时广纳贤才,与邻地的封君结盟。
四年后,她收到一封来自燕京的秘信,上面只简单写了六个字——
恭迎殿下回京。
不出所料,燕京战乱四起,被困于王宫的幼帝无计可施。
不出所料,幼帝无治世之才,和他那愚昧固执的父王一样,优柔寡断,一昧地听信谗言,以至奸臣愈发肆无忌惮,赤胆忠心的良臣却心灰意冷。
时机已到,令仪将密信扔入火堆,筹谋入京勤王。
待她赶到时,王宫已被乱兵围困。
一路疾驰,马蹄声震耳欲聋,令仪率兵平叛,护幼帝,诛贼人,与谢家来了个里应外合。
长公主回朝,乃众望所归。
幼帝自知无颜面对世人,甘愿禅位于长公主,而后于百官面前,以死谢罪。
即位那日,浑厚的钟声不绝于耳,令仪穿着华贵的冕服,踏过台阶步步往上,身后贺颂声响彻云霄,百官臣服,万民朝拜。
女子之身又如何,她依旧能撑起摇摇欲坠的王朝,为百姓开创安稳祥和的盛世。
毫不掩饰的野心,是抱负。
她就该高高在上,才能将那些偏见和嘲讽,统统踩在脚下。
在浩如烟海的人群中,令仪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跟在百姓后面,向她俯首叩拜。
多年未见,他还是曾经的模样。
匆匆一瞥,令仪便收回视线。
就在她准备宣读诏书时,钟声戛然而止,天地间寂静无声,仿佛时间在此刻静止。
周围的景象如尘埃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耀眼的金光,像是个法阵,令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似乎被双无形的手托起。
下一秒,一柄长剑出现在她面前。
无边的神力涌入体内,顺着全身经脉游走,她熟练的握住剑,长剑在她掌心轻颤,发出微弱的铮鸣声,似乎已经和她配合过无数遍。
阵法中出现三十六个人,令仪将他们一一斩于剑下,等剩下最后一人时,她已然力竭,快要支撑不住。
双方都在寻找合适的时机动手,令仪谨慎地变换身位,将剩下的法力全部注入剑身,希望能刺穿要害。
是非成败,全在这一剑。
令仪试探着靠近,在距离仅剩三五步时,她猛地抬手挡住他的进攻,剑法变化间,令仪的长剑率先刺进他的心口。
对方的剑也跟着落下,令仪判断剑的落点,大概会刺在肩的位置,不致死,就是有点疼,她想了想,也没多的力气了,干脆放弃抵抗,打算咬咬牙硬抗过去。
然而就在这时,阵法忽然出现细微的裂痕,随着“咔嚓”的轻响,一道金光从缝隙中穿过,替她挡下了最后一击。
紧接着,有人从阵外朝她走来,颤抖着手将她搂进怀中,下巴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很快颈中传来湿润之感。
他收紧手臂,把她圈得更紧,仿佛风一吹,怀里的人就会消散:“别来无恙,令仪殿下。”
令仪神思恍惚,问出困扰她许久的问题:“你…究竟是谁?”
“我是玄晚。”他哑声道。
多年后,令仪才知道。
浮世境中自有因缘,就连神仙也无法改变,谢清越只能借着别人的身份,在境中见她几面。
可是后来的后来——
她把他忘了。
15. 记忆逆转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很奇怪。
眼角有些湿润,令仪半梦半醒地想,她为何会觉得难过呢。
胸口闷得发紧,她抬手按了上去,感受掌心下慌乱的心跳。
梦中的景象依旧清晰,烟柳画桥,薄云接雾,谢清越就站在南江河边的杨柳下,与她隔岸颔首。
浮世境里的人是他,飞升阵外的,也是他。
可谢清越不是在她之后飞升的吗?令仪迷茫地望着虚空,记忆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
下巴传来黏糊的触感,令仪这才看见,黑得像泥炭的富贵正踩在她的心口,对她又舔又拱。
趴在床边的姜早听见动静,猛地惊醒,揉了揉哭红的双眼,怒嚎一声“殿下醒了!”,随后就朝殿外跑去。
令仪:“……”
她还没死呢。
不多时,有人从殿外走了进来,发出细微的动静,令仪不经意瞥了眼。
那人依旧一袭白衣,银发散乱地披在身后,只是面色有些许苍白。
竟是明松雪。
“都记起来了?”他问。
见到他,令仪并不惊讶,定定打量他许久后才反问:“怀叙,你的神力在消散,对吗?”
这个猜测,她很早就有了。
早在她看见明松雪的第一眼,就察觉出他不在状态,只是那时在虚空境边,他的异常不算明显。
自她醒后,明松雪就一直待在虚空境,她原本以为,他是有事隐瞒,才会故意躲着她。
可现在看来,事实未必如此,或许他不是不想出去,而是不能出去。
虚空境中时间混乱,古今后三点并存,如果明松雪的神力真的出现衰退,那他只能留在虚空境,还得精准落在过去的节点,才能维持现有的神力。
一旦离开虚空境,就会进入正常的时间,他的神力就会逐渐消散。
至于为何出现这种状况,令仪不得而知,也许是为了救她,也许是因为别的,但于公于私,她都不希望明松雪消失。
上一个神力消散的,还是苍溪。
这一次,她绝不会让往事重演,令仪神情认真,话音里带着执拗,坚定地想问出一个答案:“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她猜到自己的记忆有蹊跷,也知道明松雪有事瞒着她,但如果这些能帮到他,她愿意不恢复记忆。
就算利用她,也没关系。
毕竟他用十五万年为她拼凑魂体,这份恩情,她如何还得起。
可真正让令仪介意的,是他的不信任,他还和以前一样,总喜欢将事藏在心底,谁也不告诉,就像有一道无形的墙,将自己和别人隔绝开来。
他们不是朋友吗?
相识万载,都不能让他坦诚相待吗?令仪有些失望。
面前的明松雪低着头,像在思索该从何说起:“殿下猜得不错,我的神力的确在消散,但这我自己的缘故,与殿下无关,殿下无需自责。”
他笑了笑,接着道:“正如殿下所言,我隐瞒了一些东西,并非是我不想让你想起来,而是希望你,不要那么快想起来。”
他自知瞒不过令仪,也没想瞒她,此番所为,不过是想拖延些时间,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其实他也明了,告诉令仪真相,请她帮忙,她定然会配合,但有些事情,并不是他想要就可以得到的。
早在令仪昏迷时,他就已经翻阅过神史,上面变化的内容,跟他的预想完全相同。
“殿下记起往事,想必有许多疑问。”明松雪咳了两声道,“这一次,我会知无不言。”
令仪缓缓坐起身,将富贵放回地上,空出的手一转,指尖便凝结出长串的水珠,坦诚道:“我降不下天火,却能召出天水,你可知为何?”
“而且,我在浮世境里,看见了玄晚,他不是在我之后飞升的吗,为何会出现在燕京?”
“天水?”明松雪疑惑一瞬,很快又重归平静,“殿下是不是觉得,这些事情,和记忆相反?”
他拿过令仪放在桌上的流光晷,拨弄着中间的指针,漫不经心道:“殿下的残魂,被安置在流光晷中,为避免意外,我又将流光晷藏入了虚空境,而在虚空境中,正走可达将来,倒走,即回过去。”
说完,明松雪举起流光晷,将上面的星粒对准她,齐整的切面上,倒映出令仪姣好的面容。
“一镜双相,殿下,您怎知自己是镜外人,还是镜中人?”
令仪很快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我的记忆和法术,都被虚空境逆转了?”
明松雪点点头:“可以这么认为。”
所谓记忆逆转,就如人走时间,可正走,也可逆走,将正向的道路翻转为逆向,事件中的人物也会跟着变换,以此形成新的记忆。
这就是虚空境存在的意义,也是万物之源——
混沌。
所以令仪才会从降火者,变为引水者,如果她的记忆真的被逆转了,那便说明她最开始看见的飞升前后,是有误的。
祖神创世之后,谢清越才是首位飞升者,这样他才能出现在燕京的浮世境,并且在飞升法阵外等她。
先前她一直想不通,谢清越对她的恨意从何而来,但如果反过来看呢?
谢清越杀了苍溪,令仪恨他,所以不是谢清越想杀她,而是她想杀谢清越,这样才合理。
那么布杀阵的人是她。
布生死阵的人,也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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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谢清越不恨她,那他对她又是何种态度?
清朗的容颜在眼前浮现,令仪想起那个不期而然的吻,和他在阵法外拥抱她时,那双轻颤的手。
排除掉不可能的答案,那么剩下的结果,就会是真相吗?她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这世间没有纯粹的感情。
爱是如此,恨也是。
无论哪种结果,她都不愿面对。
不,不对。
其中有矛盾的地方,某个细节在脑中一闪而过,令仪来不及抓住。
她心口发紧,呼吸也变得急促:“可你先前说,我看到的是都是神史的内容,你是骗我的?”
“是,也不全是。”明松雪默了片刻,开口解释:“神史的确是由你记忆幻化,只是更改了一个条件。”
那日的话,他说得半真半假。
令仪的记忆,决定神史的内容,而神史内容的变化,也会改变令仪的记忆,二者相互影响,这些都是真话。
问题就在于,她看见的,究竟是神史的内容,还是自己的记忆。
关于这件事,明松雪撒了谎,当时他对令仪说,他只拼凑出她的魂体,没办法恢复她的记忆,她看到的完全是神史的内容。
如果她怀疑,有人改变她的记忆,那就只能通过改变神史来完成,但令仪连记忆都没有,如何去改变呢?
因此在该情况下,神史和记忆,都无法被改变。
事实上,令仪看到的,确实是自己的记忆,只不过被虚空境逆转了而已,神史的内容也因此发生改变。
上古之年发生的事情,只有苍溪、令仪和谢清越三人知晓,神史的内容再怎么变,别人也看不出什么。
就连明松雪,也是通过谢清越叙述,对比了神史的变化,才确认她的记忆是哪里出现了纰漏。
“不对。”
令仪摇摇头,眼神愈发坚定:“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就不会认识苍溪,没有苍溪,我又为何要恨玄晚?”
问题又绕了回来。
这根本没法解释,如果不是因为苍溪,那她对谢清越的恨意从何而来?就像先前她不明白,谢清越为什么恨她那样。
倘若事实真如明松雪所言,那么一开始和苍溪交接的人,只能是谢清越,而她作为后飞升的人,定然不会遇见苍溪,既如此,后面的仪式,她就不应该出现。
那么她在仪式上,又在扮演怎样的角色?
令仪心下一紧,脸色不自觉发白,心里出现一种恐怖的直觉:“你说苍溪……会不会是我杀的?”
“殿下。”
似是清楚她心中所想,明松雪神情严肃,一字一句地问:“那日的仪式,您真的在场吗?”
16. 亦真亦假
那日的仪式,她真的在场吗?
话音在耳边回响,令仪一时语塞。
如果他们身份真的逆转了,苍溪回来后找的人,就该是谢清越,她把神力传给谢清越,名正言顺,天经地义。
那么,她呢?
若是昔日的仪式,她并不在场,那她身上的半分神力,又是来自何处?
“殿下既能召出天水,就应该知道,无垠水的梦境,是半真半假。”明松雪继续解释,“虚空境也是如此,对逆转后的记忆进行修补,让不合理的地方变得合理。”
“其实那场仪式,只有祖神和帝君在场,您只是在梦境中,以旁观者的视角见证了仪式,是以您如何喊祖神,都没有得到回应。”
令仪回忆了下当时的场景,还是感觉有古怪:“可我清楚地记得,后面有一个杀阵。”
目前来看,应该是她布下的。
至于是何时布,如何布,她也不清楚。
“这个……”明松雪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殿下,您如何确定,这两件事,是同时发生的呢?”
梦境的特点是断续且模糊,不连贯的画面组合在一起,怎知间隔的时间是一秒,还是几年?
况且帝君的装扮甚少变化,一袭玄衣,一柄长剑,到哪都是这个样子,在模糊的梦境中,将两件不相关的事联在一块,也不是没可能。
她提到的杀阵,明松雪也找帝君求证过,得到的回答是,确实是令仪布下的,但布阵的原因呢,却不是想杀他。
事情发生在惊风扇打造完之后,令仪很稀罕这件法器,想试试惊风的能力,可她又嫌麻烦,不想自己动手。
那能怎么办呢?
她想到了谢清越。
令仪灵机一动,布下了改良版的杀阵,不致命,就是恶心人,然后把谢清越和惊风一块丢进阵中,自己就坐在外面看戏,觉得差不多了,再把人放出来。
至于这个差不多是多久,据谢清越回忆,应该是整整三日,他在里面杀了三日,令仪就在外面品茗赏雪,十分惬意。
听完此事,明松雪看了眼神史,又看了眼帝君,甚是不解:“她如此戏弄你,你就不生气?”
“气啊。”
谢清越懒懒地躺在树荫下,握着鱼竿笑得散漫:“不是和她从无极天打到须弥界了吗?”
彼时的明松雪还是块木头,心想殿下最喜欢打架,这么一打,她不是更开心了吗?
还未开窍的明松雪捧着神史,皱着眉沉思许久,终于得出个结论——
原来帝君他,打不过殿下。
经年之后,久梦乍回,明松雪又将此事当成玩笑说给令仪听,她认真想了想,觉得这像她干出来的事。
既然仪式和杀阵两事毫无关联,她也不曾出现在仪式上,那么另一个问题也迎刃而解——
铃簌真的背叛了吗?
先前她一直在寻找,自己放过铃簌的理由,在工造司问的话,也是关于谢清越和明松雪的。
假如铃簌背叛她,还能完好地走出无极天,无非是两种原因,杀不了她,或是不想杀她。
可令仪找上她时,她身上没带任何保命的神器,令仪只需抬手,就能轻松夺走她的性命,因此不会是前种原因。
谢清越不护她,那还有谁能帮她呢?
当时令仪身边,已经飞升,且能说得上话的,似乎只有明松雪。
于是她问了生死阵的问题,铃簌果然知道,如此看来,铃簌不像是谢清越手下的人,更像是明松雪的人,于是令仪理所应当地认为,是明松雪劝住她,让她留下铃簌。
可是因果,因果。
没有因,何来果?
仪式上出现的,只有苍溪和谢清越,铃簌本就是不该出现的人,既如此,又何来背叛一说?
一个本身就不存在的问题,是不可能有结果的,故而每当她试图找寻铃簌背叛的理由,看到的总是一团模糊。
不仅是铃簌,就连苍溪的样貌,她也没看清过。
原以为是苍溪陨落,神体回归虚无,导致记忆中的人影逐渐模糊,可没想到,真正的原因是她根本没见过苍溪,所以才一直想不起来。
令仪转念一想,想起铃簌已经离开无极天,可她明明没有背叛,为何还要离开,还去了谢清越司下?
对此,明松雪故作高深,刻意顿了下,拖长尾调道:“铃簌啊……自然是同回鹤大人一样,有心愿未了。”
提到回鹤,令仪心下了然,但还是疑惑:“这么多年,怎没听她提起过?”
明松雪笑了一下,没接话。
他双肘撑在桌上,托着脸看她,眼底却没多少笑意:“殿下,就不怕我骗您吗?”
骗她吗?令仪不以为然。
若有朝一日,她记起过往,发现明松雪一直都在骗她,也许会生气,会怨他、恨他,可那又如何?她有的是办法对付他。
接着,明松雪又问:“若日后我惹下弥天大祸,殿下会杀了我吗?”
令仪思索两秒:“也许会。”
闻言明松雪猛咳了好几声。
看他脸色不好,令仪将无垠水挥在他身上:“你的神力,我会想办法,你若不想待在虚空镜,也可以去无垠水的梦境。”
虽说无垠水的梦境是美梦和噩梦交织,但比时间混乱的虚空镜,还是好上数倍,对明松雪来说,其实是个不错的去处。
晶莹的水液融入肌肤,明松雪感觉身体轻盈了许多,神力也逐渐稳固,只是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无垠水能延缓神力,但有帝君的前车之鉴,明松雪并不想去,去一次,缓大半个月,傻子才去。
推脱几句后,明松雪起身告辞。
离开明虚殿时,他脚步虚浮,背后的冷汗浸湿衣袍,仔细回想一番,确认方才的话里没有纰漏后,他狠狠松了口气。
无极天外,谢清越身影颀长,玄色的袖袍被轻风吹动,听见脚步声,他抬眸问了句:“如何?”
明松雪没好气道:“有我在,能出什么事。”
谢清越低低地“嗯”了声,指盖大小的纸团顺着衣袖传出,而后朝明虚殿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身离开。
明松雪若无其事地走回九重天,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拆开纸团,看清上面的小字后,神色一变。
…
五日后,令仪靠在无念树下,对流光晷进行最后的改造。
盘面背后被她添了几处符文,以巽梼精血刻写,沾染着妖兽气息,带入阵法后能够做到瞬间显形。
放了两滴血的富贵舔着爪子,装模作样嗷呜几声,趴在地上哼唧个不停,令仪盯了它一会儿,掏出几株上好的灵芝喂给它。
富贵喜滋滋地跑开。
微风拂过,传来叮当的声响,随之响起的,是姜早焦急的嗓音,他慌慌张张,一个劲地阻拦:“诶……帝君,您进不得啊……!”
谢清越置若罔闻,径直越过他,走到令仪面前,随口问道:“殿下,法器改得如何了?”
闻言令仪停下手中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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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仰望着他,忽然想起明松雪离开时留下的话。
他说:“其实有个疑问,我也一直没想明白,殿下若是愿意,不妨仔细想想。”
“如果不是为了祖神,那您为何还会恨帝君,甚至愿意以命相抵,都要杀了他。”
令仪愣怔许久。
在她的印象中,谢清越总是冷漠又疏离,像块捂不热的冰块,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或许于他而言,世间只有两种人——
能利用的人,和无用之人。
他将神司治理地井井有条,与神君来往也是只讲利益,不谈感情。
可不知从何时起,谢清越变了,周身冷峻的气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颓靡,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颇有种“活着挺好,死了也行”的感觉。
在他身上,令仪感受到一种诡异的割裂感。
直到浩劫降世,她殉阵救世,魂飞魄散十五万年。
再见面,是她回天之时,万年未见,她竟在谢清越身上,看到他曾经的样子,清冷又淡漠。
从前,她觉得谢清越变得莫名其妙,现在,她的记忆被虚空境弄得乱七八糟,整个人陷入烦闷的情绪,她开始理解谢清越。
也许他是遇到什么事,才会变成之前那样。
令仪突然间悟了。
过去的事,纠结也无用,什么爱啊恨的,等日后想起来再说。
她在心里开解自己,朝谢清越露出一个自以为和善的笑,还顺手变出个石凳:“帝君来了?坐。”
谢清越顿了片刻,旋即慢悠悠地坐了下去:“殿下打算何时动手?”
令仪埋头忙碌:“快了。”
见二人熟稔的模样,姜早有点迷茫,殿下和帝君,关系怎么变好了,他挠了挠头,不知该不该打扰。
一直跟在后面的苏台捧着两盆仙月兰,不由分说地往姜早怀里塞,边塞还边把他往外挪,面上一副“你不懂”的神情。
苏台空出手,推着姜早的肩走远,放低了声音语重心长道:“哎,你这孩子,还是太小了,眼神不好啊……”
姜早生气地反驳:“你眼神才不好!”
苏台温声道:“行行行,我眼神不好,诶,我跟你说,我昨天梦到一种很漂亮的花,黑红色的,中间带一点金……”
说话声飘远,谢清越长指一点,在石桌上化出个缩小的法阵:“阵已经提前布在须弥界,殿下只需提前将人弄晕即可,等他醒后,我会引来今菀,介时再开流光晷,时机正好。”
灵气顺着晶丝涌入,盘面的刻度也隐隐散发着光亮,令仪举起流光晷,放在日光下,眯着眼端详良久:“行。”
一时无话,谢清越也没什么事做,就坐在一旁刻木偶,细窄的刀刃泛着冷冽的寒光,木体初步打磨出轮廓,他刻得仔细,眼神专注,令仪甚少见到他这般神情。
他喜欢刻各样的木偶,但鲜少绘脸,令仪曾问过他,为何不给木偶绘连,谢清越垂下眼,说自己绘不出神韵。
可她分明见过,他手下的木偶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神情是说不出的灵动。
窄刀划过,木屑如细雪落下,令仪放下法器,难得仔细地打量着他。
目光顺着乌黑的眼睫往下,掠过鼻梁上的小痣,最后落在淡红的唇上,清冷的眉眼无端添了两分艳色。
有别于对旁人的冷淡,谢清越在她面前,眼神总是温和的,可她每次都因为所谓的恨意而忽略。
她真的恨谢清越吗?
令仪在心里问自己。
17. 日暮流光
如果某些事情换个条件,就会得到全然相反的结果,那她为何还要走上一条方向不明,不知对错的道路。
明松雪的话可信,但不能全信,说一半藏一半,是他的手段,话里句真几句假,令仪不得而知,或许真的全盘托出了,又或许全是谎言。
十五万年的时间很长,长到原本光风霁月的神君,学会了隐瞒,也学会了骗人。
日久年深,到头不过一句世事无常。
绯红的霞光漫过天际,无极天内静得只剩铃音和刻刀划过的声音,她不由得放轻了呼吸。
感受到目光,谢清越突然抬头,撞上令仪来不及收回的视线,他不避不退,神色依旧平静:“喜欢?上回不是给过你了吗?”
他还敢提这事?
令仪当他在挑衅,怒气腾地一冒,阴阳怪气道:“是啊,把头掰断了送给我,帝君还真是贴心啊。”
“断了?”
谢清越眉头紧蹙:“不可能,我送给你木偶,是完整无缺的。”
听见这话,令仪脸上的恼怒被错愕取代,那个木盒,是谢清越亲自递到她手边的,她打开的时候,里面的木偶就是坏的。
谢清越放下东西,正色道:“能给我看下吗,那个木偶。”
令仪点下头,回去取出木盒。
“咔嗒”一声,盒盖被打开,清淡的木香随之溢出,露出里面精致的木偶,然而它的颈部却布满裂痕,头部和躯体分离,盒中还残留着细碎的木渣。
见状,谢清越心跳漏了半拍,只一眼就看出了缘由,他压下心底的情绪,不动声色地阖上木盒。
“许是苏台无意碰坏了。”他轻声道,“下次我再刻一个。”
一个木偶而已,令仪没深究:“也行。”
苏台明明看上去很沉稳,怎么做事如此不当心,莫非是当年浇水浇得不够勤快?
她在心底腹诽,随即继续做自己的事。
调整好指针的角度后,她举起流光晷,放在日光下,让针影精准落在需要的刻度上。
神力顺着符文灌入法器,针影化为细长的光带,沿着盘面缓慢移动,走过之处,银白的光点依次亮起。
骤然间,晃眼的白光在面前亮起,令仪本能地移开眼,正想去看发生了何事,就听谢清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下次我再刻一个。”他说。
令仪微怔:“嗯?”
谢清越安静两秒,而后才开口:“你不想要吗?”
她猛然回神:“要的。”
掌心传来冰凉的触感,令仪看了眼尚无变化的流光晷,心跳得飞快。
看样子,她应该是回溯到了十息之前,可看谢清越的反应,像是毫无察觉,难不成,是只有她回到了以前?
按理说,流光晷的确可以做到回溯时间,可回溯本身就是逆天而行,稍有不慎就会湮没在时空中,是以十几万年来,从未有人能真正回到过去。
令仪指尖发凉,思绪渐渐飘远,她以前尝试过用流光晷回溯时间,均以失败告终。
世间无人能回溯时间,哪怕是令仪也不可以,这是数万年来,所有人认定的事实。
可现在,她不过随手一转,就轻而易举地改变了时间,虽然只有数秒,但她确确实实地回到了过去。
为什么?
是因为流光晷吗?她在心里揣测。
如果流光晷真的能改变时间,那就说明,明松雪在她之前,已经尝试过无数次,并且成功了不止一次,所以她才能阴差阳错地用流光晷回溯到之前。
他是如何做到的?
回溯并非易事,不到危急关头,应该是不会使用的,那么于他而言,怎样才算危机时刻呢?
令仪不禁想到在生死阵中的情形,明松雪闯入法阵,救了她和谢清越,却因此白了头,神力也损失大半,那是令仪见过他最失控的一次。
先前在工造司,铃簌告诉她,明松雪是通过扭曲阵法外的空间,才破开阵法,此法极其危险,略有疏忽就会和阵中的人同归于尽。
当然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利用流光晷,独自回到阵法形成之前,提前在阵法上留下裂缝,才能在后面成功闯入阵法。
两种办法,似乎都能解决问题,可无论是哪种方法,对于当时的明松雪来说,都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
可他都能回到过去了,为何不直接破坏掉阵法呢,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想。
毕竟生死阵一事,发生在二十万年前,也就是坤元五万年,那个时候,明松雪飞升不到两万年,他能做到这些吗?
眼前的迷雾半散不散,仿佛有惊雷在耳边炸开,震得人说不出话来,令仪呆呆地盯着流光晷,想起了明松雪身上日渐消散的神力。
是因为神力消散,所以才想回到过去,还是因为回到了过去,神力才会消散?令仪不明所以,打算下次找他问个清楚。
身旁的谢清越见她一直在出神,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嗓音清润:“殿下?”
话音入耳,令仪这才缓过神来,低低地说了句无事,随后调了下法器,心不在焉道:“动手吗?”
谢清越执刀的手蓦地顿住,语气毫无波澜:“过几日吧,他二人的关系,我还未查明。”
“那你来问我作甚?”令仪狐疑道,“他们的过往,等幻星灯出现便可知道,当务之急,不是该试出个结果么?”
谢清越缄口不言。
今菀飞升不过月余,却能让宋知微对她死心塌地,甚至有了入魔之兆,实在不合情理,是以他推测,宋知微和今菀二人,应该在下界时就已相识。
然而有因便有果,有果必有因,一旦确定了果,那么找到因,就是早晚的事。
至于令仪所提的幻星灯,乃是八重天星相司的镇司法器,能够看见持灯者过往。
只是幻星灯常年隐于星海之中,行踪不定,有时两三日出现一次,有时几万年都不出现。
距离幻星灯上次出现,已经过了四千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来不及了。
谢清越收起刻刀,朝天边的方向望了一眼,如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再拖下去,令仪怕会起疑,于是谢清越顺着她的意思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夜动手好了。”
令仪表示同意。
按照计划,谢清越会以送法器的名义,将今菀带到须弥界,令仪只需顺势启用流光晷,利用错位完成幻象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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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
等宋知微做出抉择后,再考虑要不要留下他。
商议以后,两人分头行动。
入夜,令仪去了神官殿,隐去身形,悄悄地站在窗外。
宋知微受了三十六道天雷,体内的神力流失过半,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身上满是焦黑的雷痕,翻卷的皮肉里不断渗出血珠。
看他狼狈的样子,令仪轻摇折扇,内心颇为犹豫。
其实让他多趟几日,也未尝不可,令仪几番纠结后,还是决定动手,她长指一挥,无垠水便朝着里面飞去。
宋知微侧靠在枕上,胸口因疼痛剧烈起伏,陡然间身体传来寒凉之感,似是无端坠入深海中,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待人摔在床上,令仪打了个响指,用法术将人传到须弥界。
苏台已被提前支开,须弥界中只有她和宋知微两人。
阵法中的幻景已经布完,星粒吸收的日光徐徐投出,恍如白日,巽梼的气息在阵法中弥漫,隐约有巨大的兽影浮现。
无论阵中发生何事,宋知微都不会记起,只当自己做了一段迷离的梦。
日光明亮,令仪坐在树上,对着光亮寻找合适的方位,她掐算着时间,用神力调改指针的角度,细长的投影落在刻度上,盘面的符文忽明忽暗。
一切就绪。
只等谢清越将今菀引来,阵法就能彻底开启。
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宋知微几次要醒,都被令仪弄晕过去。
阵法中的景象几经变幻,须弥界中还是无人经过。
难道是出了意外?
令仪握着流光晷,盘算着要不要关闭阵法,而就在她以为,不会有人来的时候,今菀出现了。
朦胧的月色中,美人怀抱古琴,迈着碎步施然前来,鬓边的步摇随着步伐晃动,一身白衣衬得她容颜清丽,宛若出水芙蓉。
她穿过游廊,缓缓走入凉亭,将黛色的古琴放在桌上,指尖搭在纤细的琴弦,随意拨弄了两下。
确认音色无误后,她深吸了口气,双手握拳狠狠砸在桌上,嗓音有些粗粝却十分洪亮,甚至带着与她样貌不符的豪迈:“大半夜的来送琴,老娘……”
娘嘞!
仙者目力极佳,今菀一仰首便看见,不远处树影浮动,树叶后的人影时隐时现,瞧不真切,只露出一点月白的裙摆,被微风卷起。
帝君和苏台都不在,今菀以为须弥界中无人,才敢如此放肆,没想到里面竟还藏了一个。
敢堂而皇之地待在须弥界的,好像只有一人,就是无极天里的那位,想到这,今菀吓得直拍大腿,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僵硬的别开脸,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拨了几下琴弦,掐着一把婉转动听的好嗓子,温温柔柔地道:“呀……真是好琴呢。”
说完,她捂着脸落荒而逃。
等人跑出须弥界后,令仪才动身换了个坐姿。
方才今菀喊的那一嗓子,勾起了令仪的兴趣,但相比之下,她更在意另一件事。
按照约定,谢清越会把今菀领到须弥界,逗留约半盏茶的时间,确保阵法顺利开启后,再将她带离。
但从始至终,谢清越都未曾出面。
18. 八十一钟
令仪觉得奇怪。
但看见宋知微已有苏醒的迹象,她来不及多想,赶紧转动流光晷,将今菀的虚影投入法阵。
天色被染为血红,狂风呼啸而过,魔兽的嘶吼响彻云际,混乱中,宋知微睁开了眼。
看清眼前的场景,他瞳孔骤缩,只觉得喉咙发紧,只能发出几声粗哑的呼喊。
满目猩红,他看见满身魔气的凶兽伸出锋利的獠牙,剧烈地扭动身躯,浑身燃烧着炙热的火焰,仿佛刚从火海中走出。
紧接着,有激越的琴音响起,今菀十指翻飞,在琴弦中来回拨动,周身升起青色的结界,将她罩在其中。
宽厚的兽爪狠狠拍下,火焰撞上结界的瞬间,发出东西烧焦的“滋滋”声,迸出的火星在四周散落。
护体结界颤了两下,有轻微的松动,古琴上的弦倏地断了一根,今菀唇角溢出鲜血,闭着眼要往后倒去。
“小心!”
宋知微顾不上伤痛,咬牙施展法术,毫不犹豫地向她飞去,任由血渍渗透后背的衣衫。
眼前不断出现黑影,宋知微咬破舌尖强行提起精神,口中默念咒语,尝试召出法器,却发现怎么也召唤不出来。
无奈之下,他只能结印施法,希望能驱赶眼前的庞然巨兽,然而任何法术落在它身上,都未能伤其分毫。
这是只来自北荒的魔兽,神仙的法力对它来说毫无威胁,似乎只能用魔族的术法攻击它。
那不完了!
宋知微狼狈地躲闪。
阵法中火焰纵横,光点四溢,令仪在树上看得清清楚楚,宋知微后腰处的神骨被青雾一点点吞噬,一会儿是青灰色,一会儿又变回白色。
为神和成魔。
他会如何选择?
她紧盯着阵中的人,指尖凝起天水,只需一弹指,就能让宋知微魂飞魄散,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里面。
万年以来,有许多神君因各种原因入魔,或为求道,或因执念,然而入魔并非什么十恶不赦之事,只是选择了另一条道路而已。
但当深藏的欲念被无限放大,心底的情谊占据上风,也就不适合继续留在天界,守护一方安宁。
因此,这些神君在入魔后,会离开九重天,自寻去处。
但宋知微不同。
他是镇守司的司镇神官,坐守天界十几万年,对九重天了如指掌,若是离开后投奔魔界,后果不堪设想。
用天界的安宁,去赌他的良善,令仪赌不起,她必须未雨绸缪,在他彻底入魔前,找到适宜的对策。
令仪转过流光晷,将盘面的符文投入阵中。
随着她的动作落下,魔兽奋然一跃,朝着今菀的方向扑去,尖利的兽爪勾下,溅起殷红的血珠。
“今菀!”
宋知微迅速地捏出法诀,试图阻止它的动作,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燃烧的火焰将古琴烧为灰烬,空中的气息变得滚烫,受伤的今菀重重摔在地上。
眼看兽爪再次落下,宋知微飞身而去,将今菀护在身下。
怀里的人神色平静,呼吸清浅,目光有些空洞,似是感受不到疼痛。
魔息夹着热气逼近,宋知微没时间细想,眼一闭,准备抗下它的攻击。
这家伙万法难侵,他实在是没办法,只能出此下策。
兽爪划破衣料,勾起原本就渗血的皮肉,就在触及血肉的瞬间,他听见一声清脆的指音,不响却很清晰。
与此同时,灼热的气息散去,怒吼声也随之消失,怀中护着的人也跟着化为云烟飘散。
宋知微正想去看发生了何事,莫名感觉眼皮越来越重,直到抬不起头,昏昏沉沉的晕了过去。
幻境飘然欲坠,令仪坐在树上,月白的裙摆垂落轻晃,在夜色的映衬下显得尤为梦幻。
她瞧得真切,方才几个瞬间,宋知微的神骨完全变青,但他对此毫无反应,只知退避,宁愿硬抗一击也不出手,就像没意识到自己快要入魔一样。
不应该啊。
这个阵她布地天衣无缝,没有半点破绽,还提前封了宋知微的思考能力,所以他做出的选择都是本能行为,不存在伪装。
还有一点,令仪很好奇。
据她所知,宋知微此人风流成性,是个美人都喜欢,万年来不曾见他对谁死心塌地过,今菀一个刚飞升的小仙,竟能勾出他的心魔。
多稀奇啊。
幻境即将坍塌,令仪扬手一挥,转移法术悠悠地落下,她低叹一声,话声轻不可闻。
“做个好梦,神官大人。”
虚假的幻境一寸寸碎裂,金色的光屑被风吹散,日光逐渐褪去,无边的黑暗涌了上来。
须弥界中重归宁静。
万籁俱静中,令仪听见低沉的钟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她聆听默数,共八十一声响,也不知是哪位神君在历劫。
九九之数,为上神晋位。
但不知为何,令仪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她向着天命台的地方飞去,想要一探究竟。
天命台游离于九重天之外,没有昼夜交替,只有永恒的光亮,七彩的祥云铺满了天际,从未消散。
正中央的石台上,摆放着数丈高的祖神像,衣袍繁丽,直立云霄,高高在上地俯瞰众生,只是神像的面容模糊,看不清神情,也辨不出男女。
层叠的祥云中,有道纤瘦的身影在快速穿梭,暗黑的天雷刺破云层,毫无预兆地劈下,被她轻巧躲开。
令仪站在飞升阵外,只能看见一个单薄的背影,雪白的衣袍被疾风卷起,肆意地狂舞,看上去有点眼熟。
与别的历劫神君不同,她施法的动作不紧不慢,不带一丝慌乱,甚至能预料到下一道天雷从哪落下。
平时有上神历劫,天命台外边都会围上一群人,今日却一个人都没瞧见,令仪有点疑惑,又上前两步。
天雷接踵而至,女子侧身之际,令仪终于看见她的脸,额间银白的神印明灭,望向前方的目光温和却坚定。
是铃簌。
令仪蓦地一愣,她哪来的神力?
飞升上神的前提,是位列神君之位,二十多万年来,铃簌甘愿当个不死的凡人,也不愿意飞升,此时却一举晋位上神,用时不到半个时辰。
令仪陷入沉思。
这世间,能从天命台引下飞升劫的,除了她,就是谢清越。
可铃簌飞升的时候,她正在收拾宋知微的事,如此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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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是谢清越趁她在幻境里,来天命台引下天劫,所以他才没出现在须弥界。
谢清越想拖住她。
意识到这点,令仪的心一沉。
思绪翻涌间,钟声停止,八十一道天雷降完。
这场飞升之劫并未持续太久,甚至可以说结束得飞快,历劫之人非但没有重伤,甚至连伤口都没留下几个,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天上的祥云散开,铃簌踏着轻盈的步伐从云端走下,温柔的脸上浮现淡淡笑意。
日光洒在她身上,属于上神的威压在天命台漫开,褪去了曾经的青涩,现在的铃簌气质从容而强大。
“殿下不该来这。”她说。
依旧是熟悉的相貌,但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等她靠近后,令仪才注意到,她眼底有个青色的燕形印记。
瞳孔留印者,乃星宿化神。
天有二十八星宿,各分四方,由八重天星相司掌管。
每个星宿中都存在一颗天主星,经历一段时间后,天主星会生出神识,接着会被司星神官投入凡界历劫,待试炼结束后,便能化出神体,成为掌宿星君。
每位星君的眼中,都有专属的印记,譬如心月狐是狐形印,鬼金羊是羊形印,那么燕形印就对应着危月燕,也就意味着,铃簌是星宿化神,北方七宿之五的危宿星君。
这怎么可能?
如果铃簌是危宿星君,那当年出现在南荒阵法的人,又是谁?
铃簌到无极天的时候,十二神司尚未设立,回鹤也不曾飞升。
坤元两万年,铃簌出现在南荒。
坤元四万年,回鹤入主星相司。
据星相司星册记载,最早的星宿化神,发生在坤元五万年,那时铃簌已经上天近三万年。
况且天界的神君,都是受到神点化力后,从浮世境飞升天界,而星宿化神则是天主星开智后,从凡世历劫而上,二者飞升之路全然不同。
简而言之,就是神君从浮世境飞升,星君从凡世飞升,一个人不可能经历两种飞升。
当日铃簌出现在南荒,就是因为从浮世境飞升失败,既如此,她就不可能星宿化神。
可她的确是危宿星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令仪思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
二者根本不是同一人。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
惊风扇露面,令仪冷声质问:“你到底是谁?”
“下次见面,您就会知晓。”她站在两米之外,一如明虚殿见到那样,态度恭敬,语气温和,“殿下,您会记起来的。”
说着她放缓语气,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我该带您离开的,正如明大人所言,既然殊途同归,又何必在意用什么手段。”
明松雪?
她忆起明松雪问她的话:“若日后我惹下弥天大祸,殿下会杀了我吗?”
这个弥天大祸,是什么?
令仪再次捕捉到话里的重点:“离开?你要带我去哪?”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您是找不到明大人和回鹤神官的。”她盯着令仪,忽然笑了一下,“所以殿下,去须弥界吧。”
“帝君会告诉您一切。”
19. 众生之怨
须弥界又逢雪时。
细碎的雪粒落在青云殿的屋檐上,檐下的铃铎被寒风吹得叮当响。
谢清越就站在界中,墨黑的长发用玉簪束起,衣裳沾满了雪,他也不去拂,就这么静静站着,背影中无端透出几分寂寥。
有人从风雪中走来,在积雪上踩过,发出微弱的声响。
片刻后,白衣的神官停下脚步,略微俯身:“帝君。”
面对他的到来,谢清越并不意外,淡淡地应了一声,从衣袖中取出个鎏金的法器,递到他手上。
是流光晷,和当初令仪拿走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没有经过改动,还是初始的样子。
谢清越轻声问了句:“都准备好了?”
“嗯。”
明松雪收起流光晷,扫了眼四周,确认无人后方道:“幻星灯已经交给回鹤,眼下就等铃簌飞升结束。”
天命台的钟声如期响起,明松雪望着天边朦胧闪烁的微光,略显迟疑:“帝君觉得,她会把殿下带进混沌海吗?”
“不会。”谢清越笃定,“在她心里,令仪的意愿高于一切,你我知晓最后的结局,自以为是地为她选好退路,却没问过她是否愿意。”
明松雪眼色暗了暗,语气中带着几分落寞:“可我能怎么选,这事只有一条路可走,她现在的情况,根本不适合……”
“明大人。”
谢清越打断他:“你要记得,她是令仪,世间法则皆由她定夺,她不会被任何东西困住,包括她自己。”
明松雪默了一会儿:“可如果我们都猜错了呢?”
“错了又如何,我不是令仪,天地存亡,六界生死,这些事与我而言,并不值得在意。”
谢清越面不改色:“她既舍命救下这里,那我就替她好好守着,慢慢地等她回来,再将这天地重新交到她手上,若非如此,这里早在十五万年前,就该消失了。”
“可此事应该发生在五万年之后啊。”明松雪揉着头发,有些烦躁,“谁有如此大的本事,能将节点提前呢?”
谢清越闭口不言。
天地之大,万事皆有可能。
或是命运使然,或是有人刻意为之,真相如何,无人知晓。
不知不觉间,天边的钟声停止,飞升之劫已过,明松雪怕令仪看见他,便转身匆匆离去。
漫天的风雪将他的踪迹掩埋。
等明松雪走远后,谢清越伸手在空中一拂,一把三尺长的神剑落在掌心。
剑身上亮起银白的灵光,轻颤着发出微弱的铮鸣声。
等令仪赶到须弥界时,谢清越正坐在凉亭中磨剑,动作利落干脆。
视线逐渐下移,落在那把长剑身上,令仪一眼就认出,那剑是她送给谢清越的,还被他保存至今。
九重天的众多神君,飞升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造自己的本命法器。
但谢清越对此并不敢兴趣,觉得法器这东西,用得顺手就行,是以每次和令仪打架,他都是随便找把铁剑就上。
在惊风扇面前,他的铁剑脆得和纸片一样,一切就断,每到这时,谢清越就会退后几步,慢悠悠地说句“等会儿,我换个剑”,把令仪弄得不上不下的。
为了能痛快地打架,令仪特意为他打了一把剑,平平无奇的,没什么特别能力,就是耐砍,被惊风扇持续砍两个时辰都不会断。
令仪十分满意。
却不曾想,谢清越收了剑之后,一次都没有用,还换了几把更普通的剑,像是存心和她过不去。
令仪:“……”
他就是故意的。
弹指间万年过去,她本以为,谢清越看不上那把剑,早已弄丢,可没想到他不仅留着,还悉心地改造过。
原本不起眼的长剑,在神力的滋养下,通体泛着灵光,剑身上刻着繁复的符文,都是谢清越一笔一划刻上去的,垂落的剑穗也是他亲手编的。
当初谢清越编这条剑穗的时候,她还调侃过,连把好剑都没有的人,居然会认真地编剑穗,甚至还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养了只仙雀,只为取出两从翠青色的羽丝,编进穗子里。
这是令仪第一次见他取出这把剑,端详了许久才道:“你没什么话想跟我解释吗?”
谢清越自然明白,她为何而来。
界中风雪交加,他坐在石桌前,慢条斯理地磨着剑:“让我想想,从哪说起好呢?唔,就从十五万年,殿下殉世说起好了……”
十五万年前,世间爆发一场名为“众生怨”的浩劫,此劫由人间而起,短时间内便席卷六界,死伤无数。
一时间天地被怨念裹挟,无论是无垠水还是天火,都无法将其消灭,灾祸愈演愈烈。
极度恐慌之下,令仪走上天命台,在祖神像前,用体内的祖神之力降下天地指引。
天边的祥云散去,救世阵法在面前缓缓开启,她义无反顾走了进去,以身殉阵,弥留的神力化作清风,吹散了满世的怨恨。
谢清越无法阻止这场献祭,等他强破开阵法时,令仪已经魂飞魄散,好在有明松雪的流光晷,留住了她最后一魄。
就在不远处,失去主人的巽梼陷入暴怒的状态,撞翻上前阻拦的神君,猛地闯入阵法中,却被天命台的天雷劈成筛子,身上的毛也烧得黢黑。
巽梼忍着痛,舔舐着流血的伤口。
然而鲜血流过的地方,暗红的血花在眨眼间枯萎凋零,接着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盛开过。
经此一劫,天界陨落者甚多,神官的位置空出来大半,谢清越花了三百年的时间,才让动荡的天地重回安宁。
期间,明松雪在人间辗转,而谢清越则在各界游走,一为维持天地秩序,二为寻找令仪散落的魂魄。
流光晷中存留令仪的一魄,能够感应到她的气息,谢清越靠着这点微弱的气息,寻遍六界。
为避免找到的残魂消散,明松雪将流光晷放入虚空境,并保留在过去的时点。
突然有一天,明松雪进入虚空境后,被卷入虚空的最深处,头晕目眩中,他看见了无边的混沌。
仿佛一团模糊的气,无序无形,无穷无尽,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是极致而永恒的寂静。
时空无声地波动,他感觉体内的五脏六腑被猛烈撕扯着,胀开后又迅速收缩。
就在他觉得快要失去意识时,谢清越把他从里面拉了出来。
可让明松雪没想到的是,他没从虚空境出去,而是摔在了无极天里,他愣愣地望着空中的裂痕,直到缝隙彻底消弭。
原来如此。
传闻祖神生于混沌,创始之初,阳清为天,阴浊为地,自此世分六界。
而混沌无边无界,未经开辟的混沌,被隔绝在无极天上,亘古不变,寿比天高。
若有朝一日,天地塌陷,那么世界必将回归混沌,从中生,也从中亡。
事后,明松雪将此事告知谢清越,只听他沉吟半晌后道:“竟是混沌海。”
九重天之上,是无极天。
而无极天之上,还有混沌海。
此后数年,明松雪多次尝试进入混沌海,皆以失败告终,他不得不另作打算。
转眼到了六月初七。
又是一年忌日。
天边的烟花轰然绽放,落下的火点宛若流光星辰,照亮了整个天际。
可这次,令仪没有出现。
谢清越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安静地看了很久,回想起过去的点滴,只觉得悲从中来。
同样驻足的,还有明松雪,他红着眼,对着满目的烟火泣不成声。
两个小仙从旁路过,压低了嗓音道:“今天……是令仪殿下的忌日吧?帝君竟然在这种日子放烟花?”
“这不把殿下当仇人整吗,帝君是不是很讨厌她啊?”
“是吧,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总不能为了辟邪吧?”
“说的也是……”
二人逐渐走远,说话声也越来越小,全然没发现树后还有两位尊神。
许是在虚空境待久了,明松雪的情绪愈发不稳定,他揉了揉泛红的双眼,气愤道:“看吧,根本没人理解你,等她回来,我也要这么骗她,让她记恨你,你就只能躲起来哭……”
谢清越不以为意:“好啊。”
他其实没注意那两个人说了什么,只听见明松雪说了句“等她回来”,反正余生漫漫,他可以用很长的时间等她回来。
只要她能回来。
谢清越对着烟花,无数次地许愿。
九重天的烟火七日不止。
他就在无极天,坐了一天又一天。
其实在许多年以前,令仪还未殉世的时候,他们曾在人间待过一段时日,还遇见了一个年幼的哑巴。
哑巴经常受人欺负,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疤痕,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模样十分可怜。
令仪给他留下一个竹筒,竹筒末端有条细长的白绳,只需轻轻一拉,火星就噼里啪啦地在眼前炸开,是个简易的烟花。
她对哑巴说:“想我的时候,就拉拉绳子,我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当时谢清越跟在她后面,小声追问:“那我呢,我放烟花,你会出现吗?”
令仪推他两下:“你不是有腿么?须弥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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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极天才几步路,你走一下不就到了?”
“我就问问。”他笑道。
再过几日便是上元佳节,家家户户挂起火红的灯笼,层层叠叠,好不漂亮。
年幼的孩童追逐嬉闹,看上去天真无邪,背后却用粗绳勒着哑巴的脖子,将他压在地上狠狠地拖动,所过之处留下斑驳的划痕。
“不会说话的东西,又脏又臭,没人要!”
他们对哑巴拳打脚踢,踩着他的胳膊去抢他怀里的东西,拿到手一看,发现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竹筒,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乞丐就是乞丐。
为首的孩童满脸不屑,拉了拉绳子,觉得没趣,转头就丢在地上,临走前还踹了他一脚。
等他们丢下哑巴跑远后,令仪从暗处走出,捡起地上的竹筒,将已经晕了的哑巴抱在怀里,走进喧闹的街市。
市井繁华,远处的河面上飘满了花灯,长街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随着人群中的惊呼,夜空中绽开了绚丽的烟花,细碎的火星如花瓣坠落。
令仪和哑巴约定过,上元节要一起看烟花。
哑巴睁开眼,就看见了璀璨的烟花,各种颜色交织着,美得让人目不暇接。
哑巴颤抖着手比划:好看。
然后他的手无力地垂下,眼睛也闭了起来。
怀里的人呼吸越来越轻,令仪仰着头,想让风吹散难过的情绪,她驻足不前,对着烟火呢喃:“宁于光中死,不在暗里生。”
旋即她歪过头,和身后的谢清越说:“如果哪天我也死了,一定要用最盛大的烟火送我,我喜欢热闹,不喜欢人哭哭啼啼的。”
不料一语成谶。
尘世百年,对神仙来说不过刹那,人间建起新的王朝,从太平盛世走至兵荒马乱,更迭换代如过眼云烟,不断倾覆再新生。
谢清越独自待在须弥界,开始怀念在人间的日子。
往后几年,他经常去无极天,帮令仪后院的灵植浇浇水,就像她还在一样。
其中一盆仙月兰已有化形之兆,谢清越对它印象很深,因为有段时间,令仪整天捧着它,没事就“花开花开”的叫,硬是把它喊出了芽。
谢清越轻抚着仙月兰的叶片,神思恍惚。
就给他当个念想吧。
什么都不留下,也太残忍了些。
于是他把那盆仙月兰带回了须弥界,每天抱着富贵和它说话。
“流光晷很久没感应到她的气息了,你说她何时回来?”
“其实她起的名字很难听,花开富贵,什么样的人会想出这种名?真是……哎算了,不说她了……”
“她好狠心啊。”
说完令仪,谢清越又变回往日清冷的模样,对外面发生的事毫不在意。
也许是和它说话的次数太多,仙月兰竟提早化形,在那双稚嫩的眉眼上,他竟看见两分令仪的影子。
谢清越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想起在浮世境的时候,令仪拢着鬓边的碎发,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带着几分狡黠,像是抓住什么把柄。
“我姓苏,鹿走苏台的苏。”
笑音一如往昔,如同在耳畔打转,谢清越愣了很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往后,你就叫苏台。”
苏台经常做梦,还会在半梦半醒间说些奇怪的话。
一开始,谢清越没放在心上,只当他年纪小睡不踏实,便在屋里点了安神香。
可慢慢的,谢清越发现,苏台梦见的事情都成真了,小到打碎器物,大到六界祸事,他都能预见。
谢清越这才意识到,苏台的梦,是预知梦。
做梦的次数多了,苏台的意识开始混乱,甚至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身体每况愈下。
情急之下,谢清越在他的脑海中布下禁制,那些梦境随着记忆永久尘封。
苏台终于恢复如常,只有偶尔的几次,会梦到零散的画面。
直至十五万年后,令仪回天,一眼看透苏台身上的禁制,禁制松动后,苏台开始频繁入梦。
无意间,谢清越听见他说,梦到一种诡丽的花,黑红相间,花蕊上缀着一点金。
苏台没经历过当年的浩劫,所以没见过那种血花,但谢清越却清楚地知道,他的梦意味着什么。
众生怨,起于众生,汇成怨念,沉寂数万年之后,卷土重来。
令仪听完之后,久久不能回神,哑着嗓子艰难地问:“离浩劫降世,还有多久?”
谢清越倒数:“三……”
她微怔:“三天?”
“二……”
“一……”
20. 腐骨生花
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凌厉的哨音,三长一短,由缓转急。
是苏台传来的暗号,表示有宿体死亡,情况危急。
浩劫依旧自人间而起,此次被众生怨挑中的宿体,是操持祭礼的国师。
身材魁梧国师立于祭台之上,高举双臂,口中低声吟诵经文,眸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睥睨着台下虔诚跪拜的众人。
然而,随着古怪的一阵古怪的腥风刮过,国师突然瞪大双眼,直挺挺地朝地面摔了下去,发出“咚”的闷响。
不过刹那,掩在长袍之下的躯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皮肉不停地炸开脱落,透出里面灰白的骨架。
阴森的白骨之上,正不断开出诡丽的暗花,通身乌黑如墨,花瓣边缘晕染一圈深红,宛若干涸的血迹,中间立着几根金色的花蕊,在白骨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糜艳。
紧接着,一缕黑烟从花里钻出,朝着人群的地方飞去,带着皮肉溃烂的腐臭味。
人群在尖叫声中散开,但根本比不过那黑烟飞过的速度,短短数秒后,众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地面堆满被炸碎的血肉。
一时间,血雾弥漫,无人生还,无形的怨念在天地间迅速扩散,弄得人措手不及。
苏台奉帝君之命,看守在离人间最近的一重天上,察觉到异样后,赶紧向上禀告。
一重天位于凡世之上,是以最先沦陷。
看到几位神君接连遇难后,众人慌忙设起结界,将神力全部压在上面,试图将自己隔绝开。
苏台是在天命台找到帝君和殿下的,一并赶到的,还有镇守司新上任的司镇神官。
宋知微受罚后,镇守司交由这位新神官打理,此刻他率领一众神君,跪在天命台前,高声呼喊:“请殿下救世!”
令仪站在祖神像前,掌中的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天边传来低缓沉闷的钟声,是哀悼神君陨落的丧钟之音。
当众生怨再次袭来,钟声响了许久未停,无数的神君陨命至此。
令仪定下心神,也没看身后的神官一眼,自顾自地道:“哦?救世,怎么救?”
司镇义正言辞:“殿□□内有祖神之力,若能以身殉阵,便可换天下太平。”
言下之意,就是让她同当年那样,再死一次。
诚然,令仪想过这个方法,也确实想这么做,但听到有人理直气壮地请她赴死,心里还是恼火。
于是她忍无可忍,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帝君身上也有神力,你怎么不求他救世?”
司镇愣了片刻,然后朝谢清越的方向一跪:“对对…帝君也行,也行……”
谢清越脸上没什么表情,嗤笑一声,懒得和他废话。
赶来的苏台看不下去,满脸鄙夷地道:“没想到大人竟是贪生怕死之辈,身为镇守司司镇,面对灾祸非但不挺身而出,甚至临阵脱逃,实在是令人失望!”
被个侍官劈头盖脸地骂,司镇脸色异常难看,他仰着头不服气地道:“那可是众生怨,灭世之劫,我们这点力量,如何能与它抗衡?”
“是啊是啊。”躲在司镇身后的神君接话,“此等劫难,只有帝君和殿下出手,六界才能有一线生机,就算镇守司以命相护,也不过是负隅顽抗,徒增无谓的牺牲。”
这话虽然自私,但的确在理,十五万年前,也有神君拼死抵抗,最终还是落得惨死的下场。
苏台急红了脸,却不知如何反驳,每个人都有私心,这些神君想活命,他们不想死,苏台也不想帝君和殿下死。
可眼下,摆在二人面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
一是同归于尽,天地倾覆。
二是再次殉阵。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苏台下意识地望向帝君,希望他能阻止这一切。
出乎意料的是,帝君他老人家对此毫无反应,气定神闲地把玩着手里的长剑,还有心思给打结的剑穗开结。
察觉到苏台的视线,谢清越徐徐抬眸,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苏台瞬间有了底气,就在他准备反驳那几位神君的话时,令仪开口了。
“说得对。”她轻声道。
下一刻,张开的折扇被高高抛起,堆积的祥云中落下一道天雷,穿过惊风扇劈在中间的祖神像上。
天雷顺着神像游走,发出滋滋声响,而后飞快地钻入地下。
只见庄严的神像轰然坍塌,取而代之的是一棵贯穿天地的枯树,正疯狂长出深黑色的枝干,宛若从深渊中窜出的锁链。
暗黑的阵法在天命台亮起,以枯树为中心,不断地朝着外面扩散,枯树下还盘旋着一个幽黑的漩涡,深不见底,无序地扭曲旋转,恨不得将整个天地都吞噬下去。
身后的一众神君没见过这阵仗,都反应不过来,骇得愣在原地:“这是……”
是灭世之阵。
惊风扇飞回手中,原本素白的扇面变得黑红,上面隐约浮现细密的血色符文。
半开的折扇在掌间颤抖,散发出嗜血的戾气。
令仪从未见它露过杀气,也没想过,自己会召出灭世之阵。
风声呼啸,她竟忆起往昔。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狼藉,残缺的尸体堆叠如山,空中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
她拖着满身的伤,一步步走向天命台,将体内的祖神之力注入惊风扇,在神像前引下天地指引,世间存亡,合该由祖神决断。
那时的天命台光明依旧,巨大的阵法在神像脚下升起,令仪单手捏诀,闭上眼缓缓走入阵中。
魂骨为祭,换万世太平。
法术落在她走过的每一步,金色的莲花在她脚下绽放又消失。
身体逐渐透明,她感受到神力正从体内涌出,各种声音在她耳边盘旋交织,有悲痛不舍的,也有愤恨懊恼的。
她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神魂在消散,可她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思绪回转,令仪看着眼前的枯树和漩涡,不由得陷入迷茫。
曾经,她召出了救世之阵。
可如今,她召出的却是灭世之阵。
心脏在胸腔猛然跳动,令仪握扇的手有些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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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穿过人群,落在谢清越身上,她终于做出抉择,神色认真地喊他:“谢清越。”
“你愿不愿意和我赌一回?”
谢清越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为了这句话,他孤身等待了许多年,好在这一次,他听见了令仪的回答。
猎猎疾风中,谢清越对上她的目光,须臾后,他微微一笑,提剑示意。
“随时奉陪。”
赌什么?
几位神君不明就里,偷摸地对视几眼,也没得出结果,但还是老实地跪在地上。
眼前的阵法黑得可怕,带着强烈的压迫感,靠得最近司镇险些跪不稳,只觉得身体都快被压碎。
他看了眼帝君,又看了眼殿下,心想他二人,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只要能活,死谁都无所谓。
司镇给自己壮了壮胆,正欲再劝,就听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炸开的声音。
他连忙回头,却被腥臭的血污溅了满脸,只见背后的神君爆体而亡,死相惨烈。
碎肉砸在地面,糜艳的花朵以血肉为养分,从白骨中绽放,就连深陷的眼眶也沦为它的容器。
周围的神君尖叫着,连连后退,司镇也被吓得不轻,狼狈地在地上爬动,抱着谢清越的大腿不肯松手。
生死攸关,他已经顾不上面子了:“救命,帝君救命啊,我不想死……”
谢清越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一旁的苏台见状,赶紧将人拉开。
倏然间,赤色的火焰擦着司镇的脸颊飞过,撞在后面的黑烟上。
他差点就被众生怨沾上了,司镇心里一阵后怕,顿时瘫软在地,他顺着火焰的方向瞧去,看见了漩涡边的令仪。
这簇天火来自令仪。
她盯着自己掌心,仔细感受上面残留的温热气息。
体内的神力澎湃汹涌,令仪尝试着调动神力,纤长的指尖上便出现水火相融的奇景。
赤红的火焰在指尖剧烈跳动,银亮的天水化成无数条水线,缠绕在神火周围。
她竟然在用无垠水的同时,召出了天火。
天火与无垠水相克,无法共存,不该同时出现,况且她体内只有一半的祖神之力,只能继承二者其一。
可是她没时间深究,空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重,一旦血花出现,方圆十里都会被怨念侵袭,他们无处可逃。
令仪站在枯树前,高举折扇,漫天神火顺着法阵散开,身后的树枝交错盘旋,在天地间疯狂蔓延。
司镇这才明白她的用意。
这根本不是救世之阵,而是灭世之阵啊!
他眦目欲裂,对着身边的神君喊道:“她疯了啊!她要同归于尽!”
令仪扬在半空中的手始终未落,仍旧为难,不确定是否要开启灭世之阵,阵法一旦开启,便再无回头之路。
尸骨遍野,生灵涂炭。
是正真的同归于尽。
似是看穿她的犹豫,谢清越踩过腐烂的白骨,提剑斩落诡丽的血花,一步步走入阵法,笑得随意又散漫。
“杀不杀?”
21. 灭世之阵
拥有祖神之力的人,能够降下天地指引。
所谓天地指引,是苍溪创世后,分出的部分神力,凌驾于任何力量之上,能够感应世间的一切变化,被视为祖神的意识。
天地存亡,皆在祖神一念之间。
当年众生怨现世,令仪和谢清越同时降下天地指引。
但不知为何,谢清越降引失败,令仪却成功降下救世之阵,成为命定的殉阵者。
令仪殉阵之后的十五万年,谢清越坐镇在九重天上,独自庇佑世间太平。
她本以为,谢清越会出于责任,想方设法阻止她灭世,或者试着重新降下天地指引,为满目疮痍的尘世争取一线生机。
可现在,他却提着剑,淡定地问她杀不杀,语气自然到像是随口一提,甚至还隐隐透出点期待。
令仪必须做出抉择。
悬于半空的折扇终于落下,像一把利刃,斩断世间全部希望。
粗壮的树枝穿过九重天,下至人界,再到更远的南北荒,都笼罩在阴晦的树影下,就连永远处于光明之中的天命台,也被黑暗侵蚀。
浩劫当前,神仙妖魔并无区别,同凡人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令仪跟随法阵,缓缓步入九重天,入眼是满地的鲜血和尸体,惨叫声此起彼伏。
见她离去,司镇立马上前阻止,不死心地问:“殿下宁肯同归于尽,也不愿救世,怎么?是觉得一个人死太孤单了,想拉六界陪葬吗!”
他作势要去拉扯令仪,还未碰到她的衣袖,手就被冰冷的长剑拍开,他吃痛抽手,蓦地觉得脖子一凉。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袍,司镇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满脸不甘
地倒在地上。
“愚蠢。”
谢清越收起剑,冷眼看着他的尸体,语气冰冷:“天要亡,岂是你能阻拦?”
司镇一死,剩下的神君失了主心骨,都吓得两股战战,冷汗顺着额头滴落:“帝君饶命啊!”
目睹全程的苏台面不改色,神色依旧从容。
他是个忠诚的侍官,帝君做的每一个决定,他都会支持,哪怕这个决定荒诞不经,被世人不解。
在一片求饶声中,苏台对着几位神君微微一笑,好言相劝:“其实,死在帝君剑下,比爆体身亡好多了,你们说是不是?”
谢清越点点头,表示认同,握紧了剑向他们走去,形如鬼魅:“诸位,请上路。”
转眼间,鲜血四溅,凄厉的哭喊被风声覆盖,混乱之中,令仪早已行远。
脚下踩烂的花化为血水,沾在她的裙摆上,天火夹着无垠水在九重天来回穿梭。
天火掠过的地方怨念消散,有重新聚齐,碰到无垠水的人会瞬间失去知觉,而后坠入永恒的梦境。
以神魂湮灭为代价,换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美梦,无痛无悲,无怨无悔。
这是她留给世人,最后的仁慈。
盘根错节的树枝在令仪背后交缠,如同一个硕大的屏障,她听见有人在放声咒骂。
“殿下尊为天地之主,理应守护六界,庇佑生灵,如今却做出灭世之举,难道不会觉得羞愧吗!”
“为什么不能像当年那样?”有人绝望地哭喊,“明明你死了就好了,你为何不去死!”
“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你却要拉着所有人陪葬,凭什么!”
“杀了她……杀了她!只要她死了,事情就会结束了!”
令仪恍若未闻。
怨念不止,灾厄难消。
就连神仙都无法摆脱仇怨和憎恨,更何况是凡间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
大片天火燃烧着扩散,被肆意生长的树枝送到更远的地方,整个天地犹如陷入火海之中。
幸存下来的神君都杀红了眼,把积压的恨意全都转嫁到她身上。
压抑的情绪无处发泄,那么不肯救世的令仪,便成了宣泄口。
“杀了她——!”
他们用尽全力,将仅剩的神力化作利剑,径直往令仪边上飞去,但她无需出手,后面的树枝会为她抵挡一切伤害。
指尖往前一挥,无垠水快速将几人包围,他们还没来得及挣扎,便失去了意识。
愤怒的谩骂声消失,令仪轻叹一声,目光怜悯。
她站在血泊中,看着面前的神仙接连不断地倒下。
等到四周再也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她才召出惊风扇,向着前方狠狠一劈。
猩红的符文沿着扇面游走,旋即投映在半空中。
符文落在九重天的每个角落,随着惊风扇的引领,幽深的漩涡在顷刻间出现,将符文所在之处全部吞噬。
神力消散得太快,令仪唇角溢出血迹,她举着折扇咳了两声。
灭世后,天地回归虚无。
可现有的神力,根本无法支撑她将这个世界完全毁灭。
交错的树枝还在持续生长,不留余力地吞没世间的每一丝光亮。
世界彻底陷入黑暗。
然而就在下一瞬,有十二道青光从空中亮起,间距相同,分别占据一个方位。
天界的十二方位皆有神司镇守,曾经为守护苍生而立,现在出现,却是为了毁天灭地。
神司之下布着星罗棋布的禁制,自东而西,从南至北,紧密相连没有丝毫空隙。
令仪仰首,朝着禁制尽头望去,那是须弥界的方向。
连接的禁制相互碰撞,发出刺眼的光芒,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鸣声,令仪手中的天火混着无垠水,顺着禁制急速蔓延。
神火烧天,天水覆地。
烈火席卷八荒,云层被烧为灰烬,从火海中坠落。
无垠水向下奔涌,掀起无数巨浪,地面难以承受如此猛烈的冲击,不断地出现裂缝。
令仪安静地站在树下,任由粗实的树枝将她缠绕,汲取她剩余的神力。
天地间,生灵的气息消失。
体内的神力在飞速流失,令仪再也坚持不住,猛地吐出口鲜血,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好像悬在空中。
通过弥留的神识,令仪看见自己倒在阵法中,随后被树枝高高托举起来。
这回,她的尸体没有随着清风消散。
而在另一边,惊风扇上仍在浮现血色咒文,引领着深黑的漩涡吞噬万物,席卷过的地方都变成无尽的虚无。
苍穹摇摇欲坠,预示着天地即将坍塌。
此刻,尸海之中响起细微动静。
只见谢清越浑身是血,气息奄奄,撑起手边的断剑,趔趄着朝枯树走去。
神识还未彻底消失,令仪下意识地要去扶他,才想起自己已经死了。
方才,那些铺天盖地的禁制被引爆,产生的强烈反噬全部落在他身上。
玄色的衣袍碎得不成样子,暴露在外的肌肤没有一个完好的地方,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
飘在空中的令仪呆呆地望着他。
他伤得极重,每走一步,身体都会晃动两下,全靠手里一把残破的断剑,才能勉强站稳。
令仪甚至不知道那把剑叫什么。
当初她打剑的时候,其实费了不少心思,在八荒寻了好几处地方,才挑选出最坚硬的材质。
那把被惊风扇砍了两个时辰都不断的剑,如今却断成几节,刚打磨的剑刃,也已经钝了。
鲜血滴落,在地面拖出一条深色血迹。
这段路他走得艰辛,但脚下的步伐却十分坚定。
谢清越走到树前,沉默地举起断剑,用钝了剑刃一遍遍地砍着树枝。
掌心被粗砺的树皮磨得通红,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麻木地重复手中的动作。
终于,缠绕着令仪的树枝被砍断,谢清越丢下剑,背着她越过尸海,朝着天命台的方向走去。
天命台又变回最初的模样。
倒塌的神像已然复原,再次矗立于天地之间。
谢清越走得跌跌撞撞,没走两步就要摔倒,宁愿自己扑在地上也不愿意松手,背上的人仍稳当留在肩上。
下巴磕在地面,尖锐的石子划破脸颊,他闷哼一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令仪很想告诉他。
不用这么小心,反正她已经死了,再怎么摔都不会痛的。
可谢清越听不见她的想法,一边摔一边背着她前行。
天命台上,谢清越把她放在神像前,用衣袖轻轻擦拭她脸上的血污,一双手颤抖得不成样子。
可他的袖子上全是血,不仅擦不干净,还越弄越脏。
他的背立刻弯了下去,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接着,有透明的泪珠落在她的脸上,浸润了干涸的血渍。
谢清越的指尖贴在她脸上,一点点擦去残留的血污,动作仔细又郑重。
他为什么会哭呢?
令仪有些迷茫。
和他相处的时日里,令仪见过他的淡漠疏离,也见过他的颓唐不安,可从未见过他如此悲痛的模样。
谢清越和她一样,居于高位久了,都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完美地隐藏情绪,像一潭死寂的湖。
理所当然的,她感受不到那汪平静的水面下,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苍穹的碎片在他身边坠落,巨大的漩涡吞噬着世界,直到被虚无替代。
天命台也在缓慢消失。
末了,画面变得模糊,令仪只看见他朦胧的背影。
他弯着身子,朝着中间的神像遥遥一拜,宛若虔诚的信徒。
没想到,天地消亡之际,陪在她身边,送走她最后一程的人,会是谢清越。
神识随风淡去,动荡的天地终将回归虚无。
坤元二十五万。
令仪生死,与天地同葬。
世外的丧钟长鸣不息,声声泣血,仿佛在为这残破的尘世哀悼。
无定形的混沌之中,有人正经历反复的拉扯,被连续地撕碎再拼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散去的意识逐渐回笼,熟悉的帐幔映入眼帘,令仪愣怔许久。
令仪揉着头从床上坐起,环顾四周,发现殿中仅有她一人,周围的陈设还是从前的样子。
一低头,她看见自己穿着的红裙,腰处绣着金枝海棠,裙摆下缀着细碎的流苏,如同天边燃烧的红霞。
这是她早年,最喜欢衣裙。
所以现在是上古之年?
她在心里猜测。
可她不是死了吗?
令仪还是不相信,狠狠掐了把手臂,真实的痛感传了过来,她疼得“嘶”了一声。
不是幻觉。
她真的回来了。
意识到这点,令仪揭开盖着的薄被,快步走到门前,而后一把推开殿门。
天边的红霞浓艳如血,叮叮当当的清响从空地传来,成群结队的衔光鸟在树间穿梭。
天地没有塌陷。
先前的灭世仿佛大梦一场。
明媚的日光照下,驱散了无边的黑暗,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令仪提着裙子跑到须弥界,想和谢清越分享这份喜悦。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话没有说开,骄傲的人不愿低头,沉默的人难以开口。
须弥界中细雪纷飞,令仪踩着积雪跑过,在地面留下一串的脚印。
“玄晚——”
令仪欣喜地推开青云殿的殿门,却看见里面空空如也。
她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都没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内心涌上一阵慌乱,她不死心,跑出须弥界去了九重天。
此时十二神司尚未设立,九重天的时间汹涌混乱,极度扭曲,令仪不想靠近,转头去了别的地方。
可她没找到谢清越。
这偌大的天地,竟只剩她一人。
令仪失魂落魄地回到须弥界,在凉亭中一坐就是整天。
雪粒顺着衣襟往里钻,带着刺骨的寒意,她却浑然不觉。
“又下雪了。”
她望着亭外,喃喃自语。
依旧无人回应。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令仪还是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还能去哪呢?
她难过地想。
令仪趴在桌上,也不觉得冷,头一歪,打算就这么睡去。
骤然间,积雪消融。
金光乍现,法阵中光芒万丈,照亮整个须弥界。
令仪猛地抬起头,紧盯着面前阵法,直到里面出现了谢清越的身影。
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明松雪又骗她!
灭世前,明松雪曾告诉过她,她所看到的记忆,被虚空境逆转过的,与真实的情况相反。
按明松雪所言,出现在飞升法阵中的,应该是她,而不是谢清越。
可眼下,出现在阵中的人,是谢清越。
这意味着,她的记忆,就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并不存在所谓的逆转。
但令仪也确实看到,她从浮世境飞升之后,谢清越在阵法外等她。
这又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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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令仪百思不解。
正欲细想,脑海中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似有千万根针扎在头上。
她不得不放空思绪,趴在桌上等疼痛散去。
阵法中响起凌厉剑声,三十六位仙君共同守阵。
谢清越拼尽全力,将那些分化的虚影斩于剑下,直到剩下真正的守阵者。
二人同时挥剑。
虽然知晓他不会死,但令仪还是出手了,她用法力挡住仙君的剑。
仙君的剑因此歪了两分,擦着谢清越的脸刺在地上。
令仪直接破阵而入,像从前那种,把谢清越从地上拉了起来:“起来。”
谢清越狼狈地站了起来,脚步虚浮。
他受了伤,神志不清,盯着令仪的脸瞧了很久。
“你……”
话还未说完,他眼睛一闭,晕了过去,正好跌在令仪怀里。
令仪被他撞得踉跄,却也无可奈何。
站稳后,她开始回想,当时他破阵之后,自己是怎么做的。
是了,她本想把他丢在地上,让他独自清醒。
奈何界中风雪严寒,若真扔在外面,恐怕会被大雪活埋。
于是令仪不顾他的伤,拎着衣襟将人拖回青云殿。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日的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而今回想起来,令仪不免内疚,毕竟她的手法,实在算不上温柔,甚至能用粗暴形容。
这一次,令仪避开他的伤,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的背起他,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一如当时他背起她,走过满程风血。
风声沥沥,白雪飘然。
令仪垂着头,望向脚下的路,又想起他在天命台前,艰难迈出的步伐。
泪水模糊眼眶。
原来人在失而复得的时候,真的会忍不住落泪。
谢清越伤得很重,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剑口。
走进青云殿,令仪小心地放下他,在殿里翻出几卷布条,轻柔地替他缠好伤口。
眼前的布条忽然叠出重影,令仪揉了揉眼睛,困意不受控地涌了上来。
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准备扶在床边眯一小会儿,没想到这一眯,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次日。
令仪睁开眼,又看见了床顶的帐幔。
昨夜不是还在青云殿吗,怎么回来了,她迷迷糊糊地想,
难不成是谢清越送回来的?
他这么快就醒了?
令仪梳洗后便去了须弥界,轻车熟路地推开青云殿的大门。
“玄晚——”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床榻上空无一人,衾被叠得齐整,没有盖过的痕迹。
令仪走去察看。
榻上干干净净的,未沾上半点血迹,她伸手探了进去,褥子微凉,没有人躺过的余温。
谢清越不在殿里。
他伤都没好,能去哪呢?
令仪又去九重天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他,如同凭空消失一般。
不对,有古怪。
她再次掐住胳膊。
很痛,不是梦。
心情愈发烦闷,令仪踹了脚路边的树,气冲冲地回到须弥界。
青云殿后有片竹林,不受须弥界节气影响,深得谢清越喜爱,无事就待在里面,神神叨叨的,也不告诉旁人在做什么。
令仪一撩裙子,随地意坐在地上,想知道这竹林有何奇特之处。
清风拂过,竹影摇曳,竹叶“沙沙”作响,她坐了许久,也没见有稀奇的景象。
还不如无极天里的树。
令仪无所事事,便想召出惊风扇,给这竹林修理一二。
不曾想转手摸了个空,她恍惚一会儿,才想起这个时候,惊风扇还没被打造出来。
令仪倚在青竹上,百无聊赖地盯着地面的光斑看。
日影倾斜,亮光隐去。
令仪理好衣裙,缓缓走出竹林。
金光亮起,令仪再次看见飞升法阵,而阵中之人,正是谢清越。
令仪震惊。
不是,还能这样?
阵中剑影缭乱,令仪绕到凉亭中,托着脸看他破阵。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令仪感觉这次破阵的速度,比昨天快了不少。
等到最终一击时,令仪熟练地破阵、出手,然后等人晕倒后,把他背回青云殿。
一气呵成。
有了之前的先例,令仪决定盯他一个晚上,今夜无论如何都不会睡着。
桌上燃起烛灯,令仪的眼神黏在他身上,恨不得将人盯出个窟窿。
她偏不信邪。
这人还能自己跑了不成。
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榻上之人呼吸平缓,看上去并无大碍,令仪这才放下紧绷的情绪。
又过了两个时辰,令仪莫名感到眼前一花,无法抵挡的困倦袭来,弄得她毫无招架之力。
再睁眼,她又回到了明虚殿。
令仪没急着离开,而是慢悠悠地走到无念树下,挖出一坛子好酒,带到了须弥界。
借着须弥界的雪,令仪架起火炉,顺手往里面丢了几块炭,酒壶口升起袅袅白雾。
浓郁的酒气漫开,令仪轻抿一口,坐在亭中悠闲地赏雪。
她曾听闻,世间有一种幻境,能将人困在一段时间内,反复经历某件事情,直至找出破解之法。
可她只有一天的时间,怎样才能找出破解之法呢?
管他的。
令仪沉思良久,决定顺其自然。
石桌上化出一盘棋,令仪顾自下了起来,权当是消磨时间。
暮色四合,法阵如期显现。
落子的手未停,令仪头也不抬,对阵中的情况毫不在意。
饮下杯中最后一口酒液后,令仪抬眼朝法阵望去。
守阵者只剩下一位,双方的剑都已举起,即将落下。
与前两次不同,这一回令仪不打算出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神色慵懒。
从她的视角望去,只能看见谢清越宽大的袖袍,守阵者的剑是否刺到他,令仪不得而知。
谢清越倒在阵中,双眼紧闭,面上血色尽失。
阵法开始消散,令仪缓缓走入阵中,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她都没有出声。
谢清越终于忍不住睁眼,尴尬地咳了两声,语气里含着几分委屈。
“殿下,这次不背了吗?”
22. 光怪陆离
“你果然记得。”
令仪气笑了。
原来先前不是她的错觉,谢清越破阵的速度,一次比一次快。
明明能躲掉那些剑招,却还是要装模作样地中几剑,晕得和真的似的。
令仪轻哼一声,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那就说说,你记得多少。”
谢清越扶着她的手站稳:“应该跟殿下一样,都记得。”
“那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出去?”令仪问,“总不能每天飞升一次吧?”
谢清越丢了手中的剑,从衣袖里掏出了盘状法器,递到她手边。
令仪讶然:“流光晷?怎么会在你这里?”
“殿下灭世时落下,被我拾到了。”谢清越解释道,“明松雪曾交代,此物背面有二十四道刻度,对应创世后的二十四万年,每隔一万年会出现一个回溯点,记载盘面上。”
除去创世元年,刚好二十四万年。
也就意味着,可以利用流光晷,回到任意一个年份。
令仪接过流光晷:“你的意思是,我们能从灭世回到这里,就是靠的这个东西?”
谢清越点点头:“是。”
“那为何会反复经历这一天?”令仪又问,“怎样才能出去?”
“不知道。”
他抬头望了眼天,故作高深:“只能等。”
看来他也想不出办法。
令仪神色恹恹,轻叹一声。
见她眉眼间浮现倦意,谢清越便道:“时候不早了,殿下早些歇息。”
“好。”
令仪并未久留,转身回了明虚殿。
这夜,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许多与记忆内容不符的画面。
梦中,的确有人和她水火不容,但那人不是谢清越,而是回鹤。
在凡世,回鹤受帝王专宠,过着穷奢极欲的日子,从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飞升以后,她依旧如此,平等地蔑视每一个人。
一般来说,新上天的神君都会在入天时,拜见无极天和须弥界的两位尊神,受封相应的官位。
对此,回鹤不以为然。
都当神仙了,还去拜别人?
做梦去吧。
回鹤虽久居宫闱,却对星相有着极高的天赋,仅凭肉眼便能精准捕捉星辰的轨迹,甚至能绘出完整的星轨图。
于是她被请入星相司。
星相司属西六司,由令仪掌管。
回鹤不服。
她的神司,就该由她说了算,怎么能让别人管?
于是回鹤仰起下巴,斜眼看人,像只高傲的孔雀:“从此往后星相司只能听我一人调令,听见了吗?”
这话是当着令仪的面讲的。
底下的神君面面相觑,瞄了眼回鹤,又瞄了眼令仪。
一个是日日碰面的主神官,一个是天地的坐镇者,哪个都不能得罪。
几位神君尴尬地笑笑,然后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主座上的令仪转着折扇,笑得意味深长:“行啊。”
回鹤终于满意。
星相司的神君们对她毕恭毕敬,生怕有哪里不合她的意,连说话都不敢太大声。
回鹤很享受这种感觉,难得安分了两日。
但两日后,她又生气了。
凭什么令仪可以住无极天,而她只能住神官殿,就因为她飞升得晚吗?
回鹤越想越气,跑到无极天大闹一通,要和她换地方。
令仪同意了,说只要有本事用幻星灯困住她半个时辰,就把无极天让出来。
幻星灯是星相司的镇司之宝,通常交由主神官掌管。
回鹤接手幻星灯不过几日,便认为能彻底掌控它,是以自信满满地布下幻境,意图为难令仪。
结果,令仪只用三秒就破了幻境,甚至还把回鹤骗了进去,困了整整七日。
把人放出后,令仪摇头叹息:“司星神官,不过尔尔。”
回鹤气急败坏,哭着跑出无极天。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肯放弃,又将目光投向须弥界。
不过,谢清越的手段,可没那么温和,直接拔剑打得她四处逃窜。
身上的衣裙被砍成碎布,华丽的珠钗全都掉在地上,头发凌乱地披散着,模样狼狈不堪。
回鹤养尊处优多年,哪见过这等阵势,当即吓得哆嗦,毫无还手之力:“别打了,别打了,啊——”
念在她是个文官,谢清越下手不算太狠,用的也是不伤人的木剑。
木剑“啪”地打在回鹤手臂上,又痛又麻,她脚一崴摔倒在地,蹭了满脸的灰。
嚣张的气焰消失殆尽,回鹤没脸说话,跛着脚灰溜溜地离开。
此后,回鹤的性子收敛不少,但还是会明里暗里的,去令仪面前挑衅几次。
令仪自然不会和她计较。
只是在后来的某天,令仪顺走她好几盒首饰,和谢清越去人间过逍遥日子,花的都是回鹤的钱。
在凡间,令仪见到很多有趣的事情。
其中兴致最高的,就是看木偶戏,连看十几日不够,还缠着作戏的师傅教她做木偶。
师傅是个有骨气的人,称这时独门绝技,只传自家人,并且传男不传女,让她趁早死了这条心。
令仪笑而不语,只是将白花花的银子放在他面前。
有骨气的师傅动摇了。
见他不松口,令仪又往上加:“这还行吗?”
师傅狠狠咽了下口水,拼命点头:“行行行!”
就算她刻得像田里的□□,他都能腆着脸说好看!
令仪成功学上了手艺。
可是她没多少耐心,在第二十三次把刻刀刺进手里后,谢清越熟练地给她包手,也没嘲笑她,只是问了句:“还学吗?”
望了眼裹成球的双手,令仪毅然决然地选择放弃。
但银子实打实花出去,不带点东西走,未免有点可惜。
怎么办呢?
她思虑许久,最终决定,让师傅照着她的模样,刻个木偶送给她。
师傅摸着下巴的胡须,欲言又止:“这…刻活人…不太好啊……”
令仪不在意地摆摆手:“无妨,就这么刻。”
师傅不解,但师傅照做。
两个月后,令仪收到师傅送来的木偶。
用的是上乘木料,精致地无可挑剔,从发饰到衣裙,再到妆面和神情,都刻画得十分完整。
不明缘由的,令仪觉得这木偶美则美矣,却缺了几分神韵,不够灵动。
摆在桌上欣赏几日,等兴致过去,她便将此物置之脑后。
空闲的时候,令仪去别的地方转悠,又看上几只布老虎,高兴地买回去放在床头。
只是没想到,买回去的第三日,谢清越不见了。
令仪找了半天,才在床头的布老虎里感应到他的气息。
拎起这小玩意后,令仪戳着它鼓鼓的脑袋,问里面的人:“诶,你怎么被吸进去了?”
谢清越沉默。
“话也不能说?”她把东西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搓,“疼不疼?”
谢清越:“……”
手里的家伙一点反应都没有,令仪觉得无趣,思绪一转,把它挂在剑上,和人打架去了。
她把布老虎搞搞抛起,又接住,玩得差不多了,才把人从里面救出。
谢清越摸着桌椅坐下,面色发白:“晕。”
“你来我屋里做什么?”令仪笑了一下,将布老虎扔进他怀里,“别说你从门口路过,就被它吸进去了。”
谢清越撇过头,默不作声。
他不肯开口,令仪也没追问,气定神闲地转过话锋:“我看你虎头虎脑的,不如以后,就叫你虎子。”
谢清越轻哼一声,起身就要走。
令仪当即追了上去,在他背后拖着调子喊:“虎子——”
前面的人头也不回。
令仪存心捉弄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像个阴魂不散的野鬼,始终跟在他几步之外。
“虎子——”
终于,谢清越恼羞成怒,冷着脸瞪她一眼,语气生硬道:“干什么!”
转过来的脸上染着一点薄红,很快便蔓延到耳根,耳尖更是红得厉害。
没想到她这么不经逗,令仪晃了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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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步小跑过去,和他并肩而走。
随后她将自己的手指,一点点插/进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滚烫的热意从掌心传来,令仪笑眯眯地道:“玄晚,你怎么这么听话!”
谢清越别过脸,不去看她,也没有要抽手的意思。
片刻后,谢清越不知从哪变出个木偶,递到令仪面前。
比不上师傅的那个精致,但表情却生动了许多,眉目宜喜宜嗔,唇角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透出娇俏的笑意。
那只握着木偶的手上满是伤痕,有已经愈合结痂的,也有新添不久的。
令仪怔在原地:“这是你刻的,你何时去学的?”
“就前几日。”谢清越语焉不详地道,“你不是喜欢吗?”
令仪抿着唇,很久没说话。
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画面淡去,人间的繁华消失,九重天的景象再度浮现。
无极天里来了位侍官,叫铃簌,约莫十五六岁,身上都多少肉,清瘦得像节细竹,感觉一阵风就能吹跑。
她低着头跟在令仪身后,一言不发。
一个穿着华贵的女子从前走过,上下打量她两眼,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不屑:“哟,殿下怎么捡了个乞丐回来?”
令仪也不惯着她:“回鹤大人不也是我捡回来的么?”
回鹤受令仪点化,才从浮世境飞升天界,在某种程度上,她的确算是令仪带上来的。
想到这,回鹤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半天,一句话说不出来。
“大人有所不知,浮世境的神君,皆由我神力所化。”令仪笑得眉眼弯弯,“这么说来,你是不是得唤我一声——”
"母亲?"
想得美!
回鹤气得浑身颤抖,一下子拔高了语调:“做你的春秋大梦!”
说完,她落荒而逃。
回鹤离开后,铃簌跟着令仪去到无极天。
在令仪身边的日子,铃簌所谓是忠心耿耿,并且很有眼力见。
有一回,兰族的老族长往须弥界送了两盆仙月兰,路过无极天时被令仪看见了,她觉得挺漂亮的,便多瞧了两眼。
然后,铃簌就上了心。
送完东西的老族长一出须弥界,就被她拦了下来。
次日,无极天里多了一排的仙月兰,比送去须弥界的那两盆还要漂亮。
月余后,九重天有三位神君飞升。
据说是一胎所生的三生子,模样和性情都如出一辙,仅凭肉眼根本无法分辨。
入天拜见的时候,令仪盯着他们看了很久。
三个人老老实实地跪着,头也不敢抬,安静地等她开口,为他们安排去处。
可过了近半炷香的时间,令仪的视线还未从三人身上移开。
“殿下,还看呐?”
略显嘲弄的声音从旁边飘了过来,谢清越屈指在桌上敲了敲:“人家都等着呢。”
令仪不舍地收回目光,翻了翻手里的册子,给他们封了合适的官位。
等三人离开后,谢清越淡淡道:“看不出来,殿下喜欢这种。”
令仪顺着他的话道:“喜欢啊。”
是觉得有趣的喜欢。
三人的神态举止都一模一样,可以说是毫无区别,就连一些小动作,也会同时出现。
她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次,竟真的找不出差别,更别说是明确地分辨。
若不是他们还要去神司任职,令仪恨不得直接把他们拦下,好好地看个仔细。
方才的那句“喜欢”,不过是她随口一说。
谢清越是否当真,她不清楚,但铃簌肯定当真了。
因为当天夜里,令仪推开青云殿的门,蓦地瞥见床上的三个美少年。
轻薄的纱衣似掩非掩地挂在肩上,露出半边肩头,腰间的细带松松散散,勾勒出紧致有力的腰线。
三张一模一样的脸,此刻正跪在床边,含羞带怯地望着她,捏着嗓子低声喊她:“殿下——”
一声殿下叫得千回百转,极尽缠绵,吓得令仪连连后退。
等会。
好像不太对。
23. 再赴南荒
不知怎的,此事传入谢清越耳中,他提着剑就杀了过来。
等他赶到的时候,那三个人正跪在床边,衣裳半敞,眸光流转,对着令仪暗送秋波。
谢清越黑着脸,将他们全都丢了出去。
八尺高的少年被谢清越拎在手中,像只不堪一击的雏鸡:“啊啊啊!轻点!”
单薄的纱衣被拖拽得皱皱巴巴,少年狼狈地捂着身体,向令仪投去求救的眼神:“殿下救命啊殿下!”
令仪视若无睹,淡定地移开视线,抬眼望天。
谢清越来回拖了三次,跟抛尸一样,把他们扔在外面,任由寒风侵袭。
解决完这三个人,谢清越将无极天翻个底朝天,终于无念树后,逮到了偷窥的铃簌。
铃簌非但不害怕,还觉得是他坏了殿下的好事,此刻正仰着脸瞪他,眼神中满是倔强。
空气仿佛凝固一般,两人就这么无声对峙,谢清越的脸色愈发阴暗,像是在极力克制。
令仪上前将他们分开,对谢清越道:“哎呀,她还小,你和她计较什么?”
谢清越咬牙切齿:“行。”
后来,令仪问她为何会这么做。
铃簌说,凡间的男子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如果殿下喜欢,也可以这样。
她的表情格外认真,似乎真是这么认为的。
对此,令仪苦口婆心地劝:“铃簌啊,我们又不是山匪,怎能做这种强人所难的事呢?”
他们都是自愿的。
铃簌向她解释,这世上,没有人能拒绝殿下。
“你啊……”
无奈的话音响起又飘散。
眼前的景象又开始变化,令仪在不同的地方辗转,在梦中沉浮多时,她终于清醒。
画面太过真切,如同真实发生过一般,她甚至能清楚记得其中微小的细节。
绝不是单纯的梦境。
几番思量,令仪想到了流光晷,旋即在衣袖中翻找。
昨日,她将流光晷带回到青云殿后,还未来得及细察,便觉得眼皮发沉,昏昏地睡了过去。
触摸到冰凉的器物后,她悬着的心放下,幸好流光晷还在。
她摆弄着流光晷,发现上面的法件均被破坏,只剩下光秃秃的盘面,和三根长短不一的指着,根本看不出改动的痕迹。
她曾在无意中使用流光晷,回到十息之前,那时她便猜到流光晷能回溯时间。
原以为是短时间回溯,未曾想它能直接从下古年回到上古年,横越了近二十四万年。
回溯时间是在逆天而行,一旦失败,整个世界都会被扭曲成碎片,但明松雪不仅做了,还成功了。
不愧是司时神官。
令仪拨了拨流光晷的指针,猜测是在回溯的过程中出了差池,才会反复经历同一天。
此外,还有几个问题,令仪一时想不明白——
谢清越是何时捡到的流光晷,又是如何带过来的?
灭世时,她并未使用流光晷,也不曾留意它是否丢失。
阵法开启时,谢清越在天命台,解决司镇带来的几位神君。
然后他就在十二神司的方位,布下满天禁制。
他们的路并不重叠。
从始至终,谢清越都没有出现在她身边,如何捡到她遗落的东西?
令仪准备找他问个究竟。
青云殿中空无一人,眼下这个时辰,谢清越还未飞升。
令仪倚在门边,忍不住在心底哀嚎。
又来了,又来了!
这种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等谢清越破阵已是深夜,不久之后她就会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困意控制,被迫陷入沉睡,醒来后,再重复这一天。
就这么点时间,他们说能几句话?一个问题要问三天,这未免也太折磨人,她绝望地想。
眼下只有流光晷能改变时间,破解之法必然藏在其中,令仪拿出法器,仔细琢磨。
流光晷的背面划分了二十四道刻度,对应着天地二十四万年,可每道刻度中还有更细的刻度。
万年的光阴何其漫长,就算能回到过去,她又怎知自己会回到哪一日?
令仪有些犯难。
如今的流光晷只剩盘面和指针,其余的法件都无法使用,令仪将最短的指针往外拨动一格,剩下两根指针回到原点。
身边没有可用的东西,她只能将神力全部注了进去。
半晌后,无事发生。
看来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就在她准备再移动一格时,眼前突然亮起刺眼的白光,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挡。
紧接着,耳边响起野兽的嘶吼声,也不知从何处传来。
待视野清晰后,令仪环顾四周,竟发现她离开了青云殿,正处于一片荒地之中。
地面的残骸堆叠如山,狂风卷起漫天黄沙,空气中弥漫着恶心的气味,像是血腥味中夹杂着尸体的腐臭味。
饥肠辘辘的野兽踩着地上的骸骨,缓慢地向她靠近,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想寻找合适的机会出手,将她拆吃入腹。
令仪后退两步。
她想起来了。
这里是南荒。
南荒生出一只性情残暴的妖兽,也就是巽梼,令仪收到天地指引,前来降服。
与记忆中的情形分毫不差。
在踏入南荒之际,她遇见一只灰头土脸的小妖。
被路过的野兽踩了一脚后,小妖夹着尾巴发出凄厉的惨叫。
令仪顺手帮他赶走野兽。
小妖很崇拜她,在后面跟了一路,哇哇呜呜地说着听不懂的话。
令仪朝他摆摆手:“不许跟了。”
小妖果真停下脚步,没再跟去,他茫然地站在原地,嘬了嘬手指。
继续向前,令仪看到满身妖气的巽梼,火红的皮毛如燃烧的火焰,温暖鲜艳。
令仪不禁恍惚。
曾经落下的天地指引,要求是降服而非灭杀,如果不是那道指引,令仪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它。
其实她也疑惑过,巽梼这种残暴凶猛的妖兽,为何会被留下。
但没有人告诉她,她只能听从指引,将巽梼带回无极天,亲自驯化。
现在想来,或许是天地早就预知那场浩劫,才会让她带走巽梼。
巽梼的血,能够消除众生怨开出的血花,那时它在阵法中,被天雷劈得快要没命,该有多疼呢,令仪心疼地想。
若非谢清越及时救下,它应该也会和她一样,魂飞魄散。
怕伤到它,令仪这回没有出剑,而是准备用流光晷,将它困在幻境中,慢慢消耗它的妖力。
她往前走了两步。
见她靠近,巽梼仰天长啸,试图将她赶出领地。
呼啸声震耳欲聋,不断地在山间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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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得鸟雀四散。
令仪已经很久没听到它的声音了。
当年,巽梼被谢清越救出后,一直附在小兽的身体里。
可是小兽的精神不足,醒后不多久就开始犯困,所以大部分时间中,它都在睡觉。
相比之下,令仪更怀念它在雪地里放肆打滚的样子。
流光晷的指针轻轻转下,张牙舞爪的巽梼被关了进去。
暴怒的妖兽拼命拍打着结界,烈焰疯狂地燃烧,将幻境中的东西全都烧得焦黑。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被破坏的幻境便悄然复原,巽梼愣了小会儿,而后在里面急躁地打转。
朝暮更迭间,令仪坐在阵外,想了很久。
重来一世,她能改变最终的结局吗?
众生怨由怨恨憎怒等情绪汇聚而成,无形无质,无穷无尽。
只要世间仍有怨念滋生,众生怨就会卷土重来,无法彻底消灭,只能暂时压制。
她救得了一次,却救不了第二次。
难道天地之寿,只有这短短的二十五万年吗?
令仪连连叹气。
身后的幻境中发出轰隆的声响,是巽梼在里面发狂。
被困七日后,他终于力竭,令仪解除幻象,将它一拳打晕,用缚魂锁捆了回去。
捆住之后,令仪不急着离开,又在南荒待了两日,才等到飞升法阵的出现。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看到的景象,和记忆截然不同。
阵中的人闭着眼,安静地躺在阵中,并不是铃簌,而是一名从未谋面的女子。
阵法在散失。
及至最后一刻,她都没有破阵,连人带阵,一起消失在南荒。
飞升失败者,会重新回到浮世境。
令仪转身离开。
这一次,她只带走了巽梼。
躲在角落的小妖再次跟了上去。
同当年一样,令仪注意到他,朝他招了招手,小妖立马跑了过去。
“以后这南荒一带,都是你的了。”令仪拍着他的肩,神情严肃,“你就是这里的老大,听懂了吗?”
小妖懵懂地点头。
这话,令仪以前也和小妖说过,那时她是随口忽悠,而这回,她是很认真地对他说。
谁能想到,眼前这个流着口水,穿得脏兮兮的小妖,日后会成为叱咤风云的妖君,掌控整个南荒。
当初随手而为的善举,被他记在心里许多年,为着这点浅薄的恩情,妖族归顺天界数十万年。
直到坤元十万年,令仪殉阵,天地易主。
统御妖族多年的妖君退位,陷入长久的沉睡。
耳边响起哇哇呜呜的叫声,将令仪飘远的思绪拉回。
此时的小妖连话都不会说,
临别前,令仪用衣袖擦去他脸上的泥污,轻声道:“下次见,云泽。”
小妖嘬嘬手指,他听不懂。
见他这副呆愣的模样,令仪哑然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扛起巽梼往天界去。
无极天中,衔光鸟衔着光粒,在无念树中穿梭,微风拂过,响起清脆的铃音。
在如火的霞光中,她望见了谢清越。
她不禁想到,自己是因为调了流光晷,才到的这里,那谢清越呢,他还记得之前的事情吗?
令仪扔下巽梼,走到他面前,紧紧盯着他的瞳孔。
“玄晚,你从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