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1. 序 《刺棠》 文/雾圆 2023/04/08 序 “皇太子上元安康。” 黄昏时分,朱雀前街便已箫鼓频喧、满街香麝,至月上中天后,灯烧如昼。御驾经过鱼龙乱舞的街道,人群伏身闭退,只余问安声此起彼伏。 道旁古树上悬了一盏走马灯,烛光微透,轮轴转个不停。 苏落薇跪在那盏灯之下,心知自己应当随着人群向玉辂[1]上的皇太子殿下行大礼,但她实在不舍得错过走马灯的倏忽一面,于是仍旧保持仰头姿态,目不转睛地瞧着。 制作这盏走马灯的匠人有巧思,在灯上记述了一对青梅竹马的故事。 第一面,少男少女于宫墙下初见,相视而笑,他折花为她簪发,昏黄灯影中花朵的颜色描得靡丽。 落薇认出,那是紫薇花。 第二面,花树之下,光影斑驳,少年男女俱是新丧服色,落红如雨,他们只顾静默相拥。 第三面,少女手持婚贴,正抄录着一些古远的、歌颂夫妻情好的诗句。 “凤凰于飞,梧桐是依。噰噰喈喈,福禄攸归。”[2] 第四面…… 落薇还没将故事看囫囵,御驾便已行至她的面前。 人群跪伏一片,连随行宫人都只顾低头行走,鲜少抬眼。 车队盛大绵延,玉辂前后十二仪仗,除却太子所乘之辂仍是象征东朝的木青色外,规格与圣天子出行一般无二。 有深青色的御旗随着夜风飘拂,落薇的视线从那盏走马灯上移开,越过喧嚣的人群,与车队中央着朱明衣、带远游冠[3]的储君正正对上。 他形貌昳丽,手捧赤色鎏金香炉,端坐云端,尊贵无匹,朱红祭祀礼服上金银钑花暗光流转,水晶珠和琉璃串相撞,戚戚混在满街的礼乐声中。 隔着执灯的宫人,他瞧见她,先是惊诧了一瞬,随后便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来。 落薇心头怦怦乱跳。 圣人训、亲长言都在耳边,她知道自己应当垂下头去,与人群一同山呼皇太子安泰,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竟然无论如何都克制不了想要多瞧一眼的心情。 太子手中捧着的熏香炉中香雾上浮,将他的面容遮掩在一片云山缭绕中,在雾气被夜风吹散的一瞬,他忽地朝她眨了眨眼睛,随后启唇,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一句话,大抵有三个字,还是四个字? 满城华彩,影影绰绰,一切都是那样飘忽和不可捉摸——落薇反复去回忆他唇齿的起落,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他到底说了什么。 御驾就那样远去了。 明月升空,与花灯交相辉映,少男少女带着傩戏面具嘻嘻哈哈地于人群中穿梭而行,而落薇不为玩乐所动,仍旧静静地跪着,期盼走马灯下一个篇章的故事。 走马灯上的画开始变得愈加精细。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那记载的仿佛是她自己的故事。 她同皇太子青梅竹马地长成,两相情好,及笄之年,她被皇室令旨聘为太子妃。 为父守孝三年后,她便会嫁入东宫,成为心爱之人的妻子。 落薇还记得,皇家送聘时是一个花叶葳蕤的春日,宣旨天使去后,皇太子亲至,握着她的手,赠了她一块他亲手雕琢为棠花状的佩玉,以表无限珍重。 今夜她穿了一条夕岚甘棠撒花裙,裙上那花的纹样是太子亲手描了、送去绫锦院的——棠,是他母亲的爱物,他也是得母亲珍爱的人,连小名儿都叫“阿棠”,听起来像是小姑娘的名字。 落薇回忆着那时的心情,感受到一阵由内而外、发自心底的快乐,于是她伸手,想要去摸一摸那块自从得到后从不离身的棠花佩玉。 可腰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不知何时,她将那块佩玉丢了。 走马灯转得愈来愈快,落薇再也看不清楚后面的故事,在巨大的恍惚之中,满街人潮突兀逆流,有甲胄碰撞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树上摇晃的风灯纷纷坠下,落星如雨。 有人在远处高声嘶吼,她听见了,却不知道他喊的是什么。 走马灯也终于狠狠地砸落在了她的脚边。 那是天狩三年的上元夜。 时安民乐,上元本就是不夜之日,又逢皇太子生辰,天下赐酺[4]以同贺。 但是随着面前那盏走马灯的掉落,只在一瞬之间,山陵崩摧、四野倾覆,漫天星辰陨落,带来灭世的大火,落薇跪在原处,竟连逃离的气力都没有,就那么僵直地任凭自己被这场灾难吞噬。 最终的画面,总会停滞在她幻觉自己死亡的一刻,她奋力抬头,朝天看去,只见年青的皇储君不忙不乱地立在汴河上用于祭祀的汀花宴台之上、立在末世的火焰之前,对她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娘娘,娘娘——” “……” 落薇自这场做过无数次的幻梦中猛然惊醒。 宫人拿着帕子,轻柔地为她擦拭去了额间的汗水。 凛冬将过,落薇转头看向窗外光秃嶙峋的海棠林,迟缓地意识到,这已经是她成为皇后的第三年冬了。 初时,她做起这个梦,冷汗总会濡湿枕榻,于是她便亲去号称灵验的岫青寺摇签解梦,得了一句不知所云又似有深意的签语。 “人之生譬如一枕梦、一树花,乘春以盛,兴尽而空,沤珠槿艳,不可多怀。”[5] 凄美哀艳到极致。 反手却见木签背后另有一句歪歪扭扭的字迹,像是被人随意添上去的。 ——明月万古照春夜。 不知何意,无人能解,落薇便照着自己的解法笃信了,甚至将这一枚木签从岫青寺带回了宫,供在内室的琉璃净瓶之前,权当一个隐晦的安慰。 落薇蒙儒学之教长大,并不信佛,也不尚道,如今内室之中却布满了诸家画像。 她的皇帝夫君见时还调笑过一句,自古儒释道不能并行,皇后为何毫不避讳,也不怕诸位仙家互相瞧不顺眼? 落薇不在意,噙着淡淡微笑,心中冷淡地想着,但凡有一位仙家显灵,也不至于让人世沦落到如此的境地。 既然神佛不能佑人,必也不会怪罪她的不敬。 “娘娘,陛下来了。” 有人掀了帘子,走进了她熏香冉冉、逼仄神圣的小世界。 落薇缓缓地转过身去。 看清楚来人面孔的一刹那,少女所有的幻梦如同皂角泡沫般破碎虚空,氤氲的香雾之后,露出一张与梦中的皇太子有几分相似、又全然不同的年青面孔。 她知晓这已不是虚幻,于是恭肃地双手交握,行了一个大礼。 对方连忙伸手扶住她的小臂,示意她起身,他穿了有缎光暗纹的深蓝衫袍,袖口露出一圈赤色。 她看着他。 他是年青俊秀、风华正茂的少年天子。 而她梦中之人,却已长眠黑暗,成为了昏暗漆盒中一抔寂灭的死灰。 人世何其荒谬。 “阿姐,你的病刚好不久,北巡繁杂,便不要同行了,好好养着,朕归来后,等你主持春宴。” 落薇将所有的浓郁情绪生生咽下,只留下温婉一句:“好。” 起身的时候,落薇忽然想起了天狩三年、那盏走马灯坠地后远方传来的声音。 “皇太子遇刺,汴河戒严!” “皇太子遇刺,汴河戒严——” 东宫的近卫匆匆奔来,一只脚从跌落的灯上踏过,踩断了它脆弱的木质灯骨。 “……娘子,殿下遇刺,此处不安,请娘子回府去罢。” 沉重的丧钟声自皇城的东门悠悠响起,足足响了四十五声,惊散了一片夜行的飞鸟。 十六声,储君薨,而四十五声……是天子之丧。 落薇低头去看,走马灯上一片空白,内里的红烛也断成了数截,空白的绢面上凭空生出一朵一瓣一瓣绽开的花朵,粉色,白色,是海棠花。 一声如同银瓶击碎般的刀剑声撞破平静,于是有鲜血漫延而出,那朵海棠被血色完全浸透,浸入一片昏红、一片暗黑当中,永恒地寂灭了。 2. 东山故人(一) 卷一·莲花去国一千年 石轧铜杯,吟咏枯瘁。苍鹰摆血,白凤下肺。桂子自落,云弄车盖。 木死沙崩恶谿岛,阿母得仙今不老。窞中跳汰截清涎,隈壖卧水埋金爪。 崖蹬苍苔吊石发,江君掩帐筼筜折。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 ——李贺《假龙吟歌》 东山故人(一) 靖和四年,岁次癸卯,春日横流。 皇帝的贴身内官刘禧步入皇后所居的琼华殿前,先见了满园晾晒的女子衣裙。 ——并不是后妃的礼服。 皇后出身名相世家,是个再贤德不过的人儿,人前人后一丝不苟,自封后以来,辅政尽心、克己复礼,就连御史台上那帮不苟言笑的士人言官,都对她称颂不已。 照理说,皇后对皇宫礼仪烂熟于心,最是知晓什么场合该行什么礼数、着什么衣物,这些少女衣裙,宫中之人从未在皇后身上见过。 于是眼前的场景更加扑朔迷离,刘禧心中纳罕,随着皇后近身的宫人穿行过园,忍不住抬头偷看。 如今正是春时,园里垂丝和西府海棠并种,含苞吐萼,半开半闭,天蓝如澄翠琉璃,日光透过树木的罅隙落在地面上,风摇影动,细碎窸窣。 一条条少女衣裙如同花树精魂所幻,和着微风,衣带飘拂,如梦似幻。 黛蓝薄云烟裙、拓枝红月华舞裙、杜若轻纱刍云裙……皆是当年京都少女最爱的款式。 这些裙子养得极好,崭新如昔。 刘禧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低声问起了身前皇后的贴身内人烟萝:“娘娘这是……” 烟萝回头看了一眼,低声回道:“昨儿白里,娘娘叫人抬出了她出嫁前封存的几个大箱子,将这些进宫前的裙子全找了出来,洗净熏香、日中晾晒……想是娘娘得闲,寻些少时的玩意儿怀恋一番罢了。” 话音方落,刘禧便隔着正殿大门远远瞧见了身着金鳞紫缎玄光朝服的皇后,心中怪道果然是自己想多了,皇后这样的规矩人,就算寻出了这些裙子,也不会穿着朝宴的。 他拍拍衣袖,还没进门便干脆利落地行了个大礼:“臣给娘娘请安。” 落薇正张着双臂,任宫人为两袖熏香,香烟上浮,她便索性闭了眼睛,闻声也不曾睁开,只是懒懒道:“刘翁,不必多礼。” 刘禧站起来,半躬着身子笑道:“娘娘,陛下春巡归来,宴席将开,陛下怕娘娘记挂,特意遣臣来迎驾。” 去岁北方打了几场胜仗,朝堂甫定,小昭帝便在上元过后北上春巡去了,这是他登基后第一次巡幸,一是为了激励得胜将士,二也是拉拢北方的宗室权贵,为自己亲政铺路。 皇帝一去,三月有余,今春闰二月,御驾归来不久后,恰是第二个二月二的节气,落薇便将本该再晚些的春宴挪到了此日,君臣同宴,也算是为众人洗尘。 春宴照例设在禁宫西南侧的点红台上,刘禧是皇帝近身的侍臣,遣来迎她,是向群臣示帝后的鹣鲽情深。 落薇乘辇往点红台去,金冠在头顶压得脖子生疼。 然而她对这样的迫痛已经漠然,只是正襟端坐在辇台上,听着耳边珠玉乱撞的声响。 一路无声,经过一段林道时,落薇忽地听见了刘禧在前方的一声低责:“……大人唐突,给娘娘谢罪罢。” 落薇轻轻蹙眉,还未等抬头看去,便听见一个懒洋洋的男子声,声音中并无几分恭敬,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微臣给皇后殿下请安,请殿下恕臣不敬之罪。” 此处宫苑繁复,初进宫的朝臣误打误撞地碰上她的轿辇本是常事。 然而听了这句话后,落薇没来由地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荒谬之感。 全然陌生,语气是、声调也是,清润、散漫,荒谬感从何而来? 她怔愣片刻,没有想清楚,于是抬起眼来,向前瞧了一眼。 众宫人抬辇沉稳行进,尚未路过方才给她请罪的臣子,道旁也恰有一队侍奉的内人,正恭谨地跪着,连头都不敢抬。 见她探看,刘禧连忙凑近了解释:“娘娘,是不熟宫中道路的大人误至。” 落薇问:“是谁?” 刘禧摇头,简单答了一句:“臣也不识得。” 但看他意味深长的神情,并不像是不识得的模样。 他不肯说,落薇亦懒得怪罪,只是示意他退下。 刘禧恭敬垂手,走到前列,为她让出了打量的视野。 落薇的目光移向道旁直身跪着的青年臣子身上,还没有看仔细,对方便似察觉到了她的注目一般,缓缓抬眼,继而毫不畏惧地朝她看了过来。 一句“放肆”哽在喉间,迟迟没有吐出来。 ——与声音一样陌生的脸。 皇帝的近臣、亲臣,朝堂上诸阶大人,乃至去岁春考时新提拔的士子,她全都识得,这人却从未见过。 可那张脸生得极为晃眼,眉若远山、拨雾含情,瞳如点漆、深浅不知,让人挪不开目光。 青年臣子穿了低阶臣子身上常见的深绿官袍,没有戴帽,簪的是青玉莲花冠,发丝微乱,在春风中飘荡。 风尘仆仆、逆旅方归的模样。 落薇与他一眼对上,没来由地心神震荡,偏他全然不知恭敬和礼节,在一片跪伏的宫人当中直身瞧她,目光含笑怡情,丝毫不畏惧。 对视片刻,他微微颔首,有意无意地眨了眨眼睛。 道路两侧种了两排与她宫中品种不同的海棠树,由于侧旁有宫苑遮挡,这道边海棠便一半沐浴在阳光中,一半隐在阴影里。 落薇这一侧,花树正怒放,日光强烈,有风吹来,在她面前扬起柳絮和落花。 而那青年臣子跪在对侧的阴影中,身后的海棠因不常见光,大都是未绽开的骨朵——就连颜色,也比这一侧深上许多。 此情此景似乎在何处见过,落薇唇齿颤抖,尚未想清楚为何熟悉,也来不及呵斥,辇轿便与他擦身而过。 他跪在原处,没有回头。 落薇端坐辇上,强迫自己平静,她不自觉地攥着手中的绢子,将它按在胸口前,感受到身体内泛起一阵酸涩的钝痛。 缓了许久,她才不禁自嘲了一声。 ——大抵只是一种过于想念带来的移情错觉。 只是不知对方是何身份,竟胆大至此。 不过他既是入内参宴之人,稍后宴席拜见,她应该很快能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 落薇缓缓松了帕子,轻咳一声,在她身侧跟随的烟萝转过身来,低声问:“娘娘可有什么吩咐?” 落薇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口中道:“天色似有不好,你回去一趟,嘱咐宫人将园中的衣裙收了罢。” 刘禧抬头看了一眼,虽是晴空,但天际隐隐有云,于是不疑有他。 烟萝敛目应下,与皇后交换了一个眼神,匆匆地去了。 * 皇后的辇轿过后,地面上跪着的青年臣子忽地敛了笑意。 那一队跪地的宫人们起了身,见他单手撑着地面,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修长手指紧攥衣摆,用力得青筋毕现。 有花瓣自对面簌簌飘来,落在他的襟中,青年望着花瓣发呆,良久才伸手拂去,重新站起了身。 眼瞧他身形晃荡,便有胆大的宫人上前去扶,青年却摆了摆手,自己拢了宽大袖袍,顺着方才皇后行进的反方向走去,临行前还不忘给众人留了一句温文有礼的“多谢”。 上前去的宫人双颊绯红,将此做了许久的谈资,只说点红台前有一极为漂亮多情的年青大人,相貌竟比道旁春花更盛,可惜不知他姓甚名谁,亦不明官居几品,在宫苑的流言内惊鸿一现,如春夜的妖怪般幻灭了。 3. 东山故人(二) 东山故人(二) 帝后姗姗来迟,点红台前尚未开宴,往来的士人学子却多已入席。 春宴盛大,凡是在朝堂之中有名有姓之人,皆能得皇帝一杯新酒喝,今春又与往年不同——去岁是小昭帝登基后第一次开科举,因而宴上比之过去三年多了许多新鲜面孔。 有年轻的文官正在为他刚刚被选入琼庭的朋友解惑:“……你三年前未入汴都,知晓不多——当年刺棠案后,陛下年岁尚小,匆忙登基,自然令许多朝臣不安。” 许澹是幽州人,今科二甲十一名,虽不能与状元榜眼媲美,但得益于在当地极好的名声,还是被破例提拔、选入了琼庭。 年轻文官还没说完,许澹便不解地打断,问道:“可先帝多子,承明太子薨后,政事堂为何择了行七的陛下?” “噤声,噤声!”年轻文官急得跺脚,压低声音骂道,“这样的话也敢扬声说,说你痴,你竟是个蠢的!陛下潜龙在渊、得天之佑,一朝山陵倾倒,自然能一飞冲天。” “他不敢说,我来替他说。” 许澹另一侧,一持觞士子左右扫了一圈,忽地接口:“当年刺棠案后,先帝闻储君噩耗,大恸而崩——帝崩突然,立储诏书尚未重拟,皇城一时失主。政事堂诸臣连夜入宫商议对策,汴都世家蠢蠢欲动、各自为政,都想将本家皇子推上皇位,眼看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帝后未至、宰辅未至,见四周众人都在喝酒说话,年轻文官叹了口气,没有忍住,还是凑近了些,继续为许澹讲述起来:“后来,宰辅玉太师[1]出面调停,提议推举非世家女所出的今上登基。陛下为皇子时性情懦弱,生母虽得过上宠,却是先皇后侍婢出身,不可母仪天下。太师此举遭了御史台一片骂声,说他欲效法李斯赵高之流,挟幼主操控天下。” “可先帝诸子当中,确实只有今上母家无外戚之患,他又得承明太子多年照拂,是东朝近亲。众人争吵良久,一无所获,青史中有世家乱政,亦有宰辅专权,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当下困局,左右难解。” “汴都危急,禁军和卫队甚至在东门拔剑对峙,兵乱一触即发……这种时候,幸得皇后殿下出面,解了困局。” 许澹听得心惊肉跳,连连感叹:“当真是险哪!可殿下一介女流,怎能解这天下之忧患?” 持觞士子不满道:“都说你们北幽女子飒爽彪悍,连女将军都出过,偏你这幽州人口吐此语、轻视女子!当朝皇后殿下,岂是常人可比?” 许澹连忙致歉:“是在下偏颇了,早闻殿下声名俱佳,是百年难遇之奇女子。” 一侧的年轻文官也表赞同:“正是如此,皇后本就出身大胤开国功臣世家,苏氏累世簪缨不说,两代三相,何其熠熠!殿下乃文德公长孙女、帝师长女,家学渊源,又拜过甘侍郎和正守先生,文武双全,当之无愧的澧兰沅芷、女中君子……” 持觞士子实在忍不了他连篇累牍的拍马,干脆利落地插话道:“皇后殿下早已受册储妃,只是身有父孝,未曾与承明太子完婚。此事一出,殿下为护与承明太子密好的今上性命,让他不致沦为傀儡、朝不保夕,便取了苏氏世代所执的天子剑,一剑斩了御街跋扈的世家权臣,为陛下开路。” “朝中清正文臣无一不是苏门学子,当初未至幽州驻守的将门燕家同苏氏亦有旧交,众人拼死相护,让皇后殿下威慑了险些生发的汴都叛乱,太师代世家让步,陛下这才坐上了皇位。” 许澹叹道:“我这北地粗野之人,只闻殿下嘉言懿行,却不知她竟有如此胆识,天下男子闻之皆要汗颜才是。” 年轻文官抢话:“话没说完——陛下登基时尚未加冠,照例需政事堂辅政,但太师统领政事堂,众人忧虑专权之祸,想令太后垂帘,陛下生母出身又太低,亦不能成。” “如此又吵了半月有余,诸臣才一致进言,请皇后殿下与太师共同辅政、互为犄角,朝野终于风波落定。” 持觞士子感慨道:“皇后殿下不过双十年华,辅政更是前所未有之事,初时还有人奏牝鸡司晨之言,可殿下这几年不仅压着太师之势,还同陛下平水患、治蝗灾,更将燕家遣去北幽平息边患,立身清正、从未贪恋权柄,贤德为天下称颂。” 许澹道:“娘娘除却家族传承、名师教导,更是同承明太子一齐长大的。太子殿下十二岁受封储君,未得过天下文人一句指摘,如此风流人物,却命丧暴民之手,真是……” 年轻文官罕见地没有呵斥他这妄言,只是叹气:“刺棠案天下大丧,靖和元年后,三年春日满雪、诸花不开,今岁才见晴明,圣天子逝,不过如此。” 三人还在絮絮低言,便听远远有内官悠长声音,报皇帝同太师至,点红台下众人起身拜。 “吾皇安泰——” 昭帝宋澜今年年满十九,比之当初登基时长高了一个头,他与宰辅玉秋实偕行,随意抬手,示意众人起身,竟也隐隐有了上位者的威迫。 许澹躬身拜了,重新坐好后偷偷去瞧,小昭帝似笑非笑,与身旁权臣谈笑风生,那些传闻中“懦弱”“卑微”以及惶惑的神色,仿佛从来没有在他面上出现过。 然而这一对在众人眼中刀光剑影、彼此威慑的君臣,私下里却全无传闻中的硝烟气息。 宋澜坐下后,往身侧尚还空着的皇后位置上瞥了一眼,便转头关切道:“太师近来身子可好些?” 玉秋实眉目舒展地恭敬答:“蒙陛下关怀,臣无事。” 他顿了一顿,带些探询意道:“听闻陛下从北幽带回了一位旧人。” 宋澜把玩着腰间的玉穗儿,没有回他的疑问:“自白,你何须忧虑这些小事,无论朕从哪里带回了谁,总是依赖你的。” 玉秋实道:“臣并无他意,只是陛下此举恐遭朝臣非议。” 宋澜便笑:“自白不必忧虑,那人在去岁制举[2]时人虽未至,所书《伤知论》却在京内传扬良久,朕此行亦有意相见,他官职已定,只是文书未诏。朕自小孤苦,难遇知己,与他甚是投契,一时兴起,便未等吏部文书,直接叫他随御驾回京了。朕想过,此举无非是不合程序,然无大过,吵两日也就无妨了。” 玉秋实道:“只是臣听说,此人是……” 他尚未说完,宫人便开始拖着悠长语调报皇后殿下到,玉秋实给宋澜递了个眼色,立刻起身,恭敬地候在了一侧。 落薇来时先瞧见了远远起身相迎的宋澜。 她初识宋澜时不过九岁半,宋澜比她还小一岁,熟稔之后每回见她来都要遥遥挥手,十足少年心性。如今他身份贵重,已经不能如同从前一般任性妄为,便遣内侍、起身迎,向天下人展示他们的情睦。 只是不知这情中几分真、几分假了。 落薇双手交叠,微微躬身,向皇帝行了一个常礼,一侧的玉秋实亦恭敬地跪地叩首:“臣恭请皇后殿下安。” “太师起身罢。” “臣拜谢。” 宋澜今日穿了件赭黄衫袍,他循例该穿朱红或金紫,只是他本人不喜,故而换作了不常见的浅金,倒也不算违制。 衣袍之上,有通犀金玉环带松松束腰,额顶长发挽了髻,簪的是乌玉,沉郁之色为那张略显稚气的面孔强硬地添了一些威严。 台下声音窸窣,称赞着帝后为世人所羡的情睦,落薇就着宋澜的手在他右侧落座。 也不知为何,在暖意融融的春日里,两个人的手都冷如坚冰,连彼此的一分热乎气儿都感受不到。 只是落薇自然而然地忽略了这掌心的不适,宋澜却有些关怀地攥紧了,低声问道:“阿姐的手怎地这么冷?你身子痊愈后不该劳累,可是近日事多?” “虽说立春有些日子了,今日风却大呢,”落薇摇头,面色如常,甚至露出一个甜蜜笑容,转而道,“除夕之后少见太师,前几日还听随云说想念父亲,今日总得寻个时机,叫你们父女二人见上一见。” 落薇口中之人正是玉秋实的幺女玉随云,她在宋澜立后的第二年便入了宫。 宋澜后宫寥落,除了皇后,如今只有玉随云一位贵妃并一个太后封的昭仪。 玉随云是玉秋实之女,自然与落薇不太对付,二人平素来往不多,如今落薇说出这话,不知有无挑衅宰辅之意。 宋澜瞥了玉秋实一眼,在玉秋实笑言“多谢娘娘”之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落薇冷眼瞧着这两人做戏。 从前她眼盲耳聋,竟丝毫没有瞧出这对君臣之下的暗流涌动,总觉得宋澜是当年初见时茫然不知的孩子,畏惧大人的权势,不得不做小伏低。 知晓之后,才惊觉这一切不过是演给天下和她看的罢了,只是如今时机未到,心中寒凉也不能多言。 皇后落座后,点红盛会方开,中和韶乐奏显平之章[3],文臣与新科士子相携前来拜见,场面一时喧然。 “亭宴?” 落薇今日昏昏欲睡,频频出神,直到宋澜在她身侧唤了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名字时,才猛地清醒了几分。 她抬起头来,一眼便看见了刚被引上台来的绿衣公子。 他施然走近,一言一行没有拘谨的惶恐,只有漫不经心的懒散。 一抹暗色,心声忽骤。 身侧的宋澜贴近了她,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阿姐,这便是我自北幽擢拔的叶三公子,说起来还是你我旧人,阿姐可还记得?” 服绿之人直身下拜,三叩之后才抬起头来:“臣叶壑,拜见陛下,拜见娘娘。” 落薇死死地盯着他,他似乎察觉到了,唇角漫出一丝微不可闻的笑意。 宋澜开口道:“亭宴,起身罢。” 他应了:“臣谢陛下。” 正如落薇先前所说,方才还是响晴的春日,此时天际云朵却越堆越多,有云掠日,天色昏昏。 一侧是垂手低头的肃穆宫人,另一侧是冷眼相看的宰辅,绿衣臣子的目光掠过落薇,停滞了一瞬。 浅淡笑容之后,皇庭的天空风雨欲来。 落薇听见自己问:“叶三公子?三公子……可曾加冠?” 宋澜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同寻常,只是笑答:“自然,三公子名壑,号蕖华,字亭宴。” “宴……是哪个宴?” “盛宴之宴。” 4. 东山故人(三) 东山故人(三) 宋澜身侧的刘禧为叶亭宴斟了酒,宋澜边瞧着他饮下,边继续对落薇道:“叶老是当年濯舟将军的亲信部下,祖籍幽州,景宁十三年北幽告急,叶老战死沙场,他家的几个公子扶灵进京,与你我有一面之缘。” 北幽那场战役打得惨烈,宋澜甫提,落薇便想了起来:“我记得,不过……好似过了没几年,叶将军家的大公子就在幽云河之役中落败,输得惨烈,先帝震怒,还夺了他们家的爵位。” “正是,”宋澜道,“当初若非父皇仁慈,念及将军功勋,恩旨叶氏兄弟不必因兄落罪,你我今日还见不到三公子。幽云河战役后,荫庇不再,二公子仍在叶将军旧部军中,三公子四处游历,弃戎拾笔。朕至北幽时,亏得三公子暗中相助,才摸清了北方军务布防和隐秘杂事。” 落薇方才提及叶氏一门沉浮之事,这三公子面上表情分毫不动,听到宋澜言语时,方扬眉恭敬道:“能与陛下同游,乃臣之幸。” 落薇打量着面前的叶氏三公子。 若她没有记错,叶三公子的生辰与承明皇太子同年,比她大几岁。 宋澜提及之后,她思索良多,好不容易才捉到一些模糊的记忆——当年叶氏几个公子进京之后,住在先帝安排的清溪院,三公子好似与太子十分投缘,她甚至在宫苑之外见过对方好几次。 宋澜只在之后的宴上由太子引见了遥遥一面,而后叶三走时,三人同去相送过。 他不知晓此间的情谊,故而只当是旧人,并无几分旧情。 可就算她多年前接触过,对方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记忆太过模糊了,连样貌都忘得一干二净……方才一瞬的心悸,是从何而来? 落薇这般想着,示意刘禧为叶亭宴斟了第二杯春酒:“三公子——如今该叫叶大人了,方才陛下道,大人不愿同兄长从戎,弃武从文已有多年,这天下文人,无一不以上京夺魁为荣,怎地大人直至如今才到汴都来?” 叶亭宴端着赐饮的垂莲金盏,姿态恭敬,对答如流:“回娘娘的话,兄长不堪,令家门蒙羞,臣身无长物,有何颜面入京面圣?于是臣怀揣为陛下尽忠之心,多年来在北幽苦心经营,现有尺寸之功,才敢在去岁制举献上文章,随陛下入京登台,臣羞愧。” 多年来苦心经营? 他当初该是同太子有些交情的,若是苦心经营多年,是对谁尽忠? 刺棠案时,叶家尚声名狼藉,这三公子多年不进京,如今来此,真是为了在家门败落之后为自己谋求一个好前程么? 这么多疑问,她猜不出来。 不过宋澜应当不知当年叶亭宴与承明太子之交,若是知晓,以他的疑心,必不敢宠信此人。 那么,叶三公子不怕她将此事告知宋澜? 落薇转了一转这个念头,随即又苦笑自己疑心过甚,在不知实情的世人眼中,宋澜是承明皇太子最亲密的皇弟,对他尽忠,与对旧人尽忠,又有什么分别? 叶亭宴饮罢了帝后同赐的三杯春酒,正要告退,一侧久不言语的玉秋实却突然拦下了他:“叶大人,且住。” 他端着酒杯起了身,向叶亭宴走去,还转身问了一句:“陛下,不知叶大人如今授的是什么官职?” 宋澜不知他的用意,只是答道:“亭宴去岁制举时的《伤知论》一鸣惊人,文章书艺精通,且在北幽时曾助通判行监察里外之事,吏部文书已拟,其虽无荫庇,入内领监察御史,兼琼庭外校书侍臣。” 这两个官职给的有趣,皇帝任监察御史不需宰辅首肯,琼庭外校书侍臣中虽说官位不高,平日也要为琼庭内各级官员所辖,却是半只脚直接踏入了中枢机要。 只消皇帝有心,几桩政绩,便可光明正大地再擢。 落薇唇角微翘,宋澜比她所想的更急迫一些。 虽说宋澜与玉秋实的关系并非如她从前所想一般针锋相对,但自明帝一朝执政参知一职废止后,宰辅独大是每个皇帝的心腹大患,如同苏氏三相般的高洁人物毕竟太少,宋澜纵然与玉秋实交心,却也渴望早日压一压他的威势。 如此一来,宋澜便要在世家之外择选心腹。 叶亭宴出身没落将门,不受汴都世家威慑,又在北方颇有一番影响,确是他的上上人选。 她想得明白,玉秋实自然也想得明白,如今敬酒,怕是要借机为难一番了。 落薇顺手拈了身侧琉璃盘中的一枚果子,乐得看戏。 果然,玉秋实得了答复,立刻改换了称呼:“叶御史。” 叶亭宴不卑不亢地应了:“请太师赐教。” “你那篇《伤知论》写得极好,年轻士子,上有雷霆风雨独立之勇,下怀苍生万物垂怜之心,老夫十分赞许。”玉秋实神态真诚自然,宛如一个和睦老人,“只是老夫有一事不明,请御史为我解惑。” “臣不敢,太师请讲。” “许多人不知,叶氏长公子在幽云河役中有投敌之嫌,当初御史与另一位兄长是被当做叛臣缉拿的,连奴印都打了。后来,因长公子已死、证据不足,先帝仁善,并未深究,念及已故的叶老将军,还是下旨赦了叶氏的罪行。” 叶亭宴平静地听着,就连持盏的手都没有抖一下。 落薇瞥了宋澜一眼,发现他面色微沉。 叶亭宴入京,算上今日也不过五日,小昭帝必然没有想到,短短几日,玉秋实竟已将他这千里之外、多年以前的秘闻查了个清清楚楚。 “御史年少逢此大祸,险些摧毁,二公子从军后,你与兄长失散,销声匿迹了良久,好不容易才被寻回。老夫同一个曾在北幽驻守过的武将有旧交,前几日吃酒时无意提起,竟听到些新鲜言语。” “三公子失散后,叶将军亲旧众多,撒了大把钱财助二公子寻找幼弟,五年来有不下十数个冒充者,而最后寻到御史——” “是因那篇《伤知论》。” 他意味深长地拖着长腔,声音带笑,言语却分明是诘责:“三公子少时确是文武双全,再说,能写得出《伤知论》来的人,有何动机冒充?是而无人怀疑。” “但老夫听完,心中却生了许多疑虑。”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众人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叶亭宴定定站着,用一种有些奇异的口吻缓缓问:“太师疑臣的身份?” 玉秋实摇首道:“身份?不是身份,是目的——这猜测,在北幽并不难闻,御史要授官,必定是被细细查过身世的,然而这样的传闻,为什么没有到陛下的耳朵里?就算是老夫,也是无意得了机缘才知晓,是谁在其中刻意含糊了此事?” 他立刻转身,向宋澜恭谨拜道:“臣方才想同陛下所言,便是如此,陛下可用叶氏旧人,却不可用身份不明之臣哪!” 落薇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玉秋实不愧是浸淫多年的老狐狸,好毒的心术。 恐怕在宋澜带叶亭宴回京之际,或者更早,在他看了《伤知论》、猜测到宋澜想擢此人以遏相权时,便开始着手探查起了叶亭宴身上的破绽。 叶氏二公子都认下了这个弟弟,宋澜派人查时,压根没想过此事。 玉秋实则特意寻了北幽武将,细细问来,一字一句、一日一岁,终于寻出了这一个口子。 只消添油加醋一番,便可在本就多疑的帝王心中落一抹不可散去的阴云。 叶亭宴要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 ——就如同如何证明“我”是“我”。 倘不能简洁有力,即使宋澜此时不信,过后用人之时,也不可能毫无芥蒂了。 得心应手的诛心术。 落薇托着腮,心中忽而想,宋澜与玉秋实勾结已久,玉秋实想必数次在宋澜面前进过关于她的此类言论。 毕竟这二人心知肚明,她与宋澜是同抱刀刃而眠。 暗夜无光,不能兵戈相向,可若天光大亮,一切便无所遁形。 宋澜竟能顶着这样的猜忌,大胆在她面前做戏,是自信所行之事永远不会被她知晓,还是寻不出第二人来弹压玉秋实? 从前在她心目中怯懦羞涩的少年人,竟也早生了这样的七窍玲珑弄权心啊。 宋澜的双眉已经紧紧蹙起,落薇还专心盯着手中的未曾吃完的点心,玉秋实却突然转脸,冲着她道:“陛下与娘娘当初都见过三公子,陛下只见了一面,记不得也是有的,娘娘,您是否与三公子私交深些、尚还记得他的模样呢?倘若如此,倒是不必再查了。” 她答是,倒是能为叶亭宴解决眼前困境,只是不免要将自己牵涉进去、频频提起当年。 她与叶亭宴无甚私交,闭口不言已是恩惠了。 于是落薇立刻否认:“太师说笑,本宫与陛下一般,都只见过年少的三公子一面,哪里还能忆起什么模样,只依稀记得是位清丽公子,陛下,是否?” 宋澜挤出一个笑容:“是只见过一面的。” 叶亭宴孤零零地站在点红台上,手中的金盏已然空了。 听了她的话,他既未失落,也未慌张,只是掀起眼皮,朝她淡淡看了一眼。 他这一眼却让落薇突然意识到,方才那个过于巧合的撞见,或许是叶亭宴已经预知今日之祸,想来求她一顾。 然而他没寻到机会开口。 面前三人,各有千百种权术心思,既与她无关,她本不关心结局。 只是叶亭宴那个淡漠平静的眼神,却让落薇好奇起来——若他提前知晓玉秋实之疑、还想过破局方法,如今未能成行,他还有无旁的应对策略? 宋澜斟酌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亭宴,太师之疑惑,你可能解?” 叶亭宴非常平静地撩了下摆,重新跪了下来:“当初臣流落在外,为奸人所害,伤了许久,好不容易才与兄长相见,若非确信,兄长为何要将臣认下?如今他远在幽州,不能为臣作证,太师所言,实在荒谬。” 他服绿簪玉,跪得笔直,这样的清正姿态,简直要让落薇疑心方才在道边看见的放肆笑容是自己的幻觉:“我之为我,为何需要证明?我之为我,如何能够证明?” 玉秋实恍若未闻,拱手逼迫道:“陛下!” 宋澜晃了晃手边的酒盏,思索了片刻,忽然道:“照太师所言,叶三公子与兄长分别之前,曾被当做叛臣缉拿过,还落了奴印。如此一来,想证明其身份倒也不难,只要瞧瞧他身上有没有那枚奴印便是了。” 玉秋实一怔,朝身侧的叶亭宴看去,却见他面上表情一僵。 烙奴印,于大胤人而言是极其严厉的刑罚,于今日点红台上聚会的这群士大夫而言,更是不啻于凌迟的羞辱,就算后得赦免,将这奴印连皮剜去,也会留下一个丑陋的伤痕。 那篇《伤知论》心气儿极高,写得出这样文章的儒士,若是行冒充之事,会下得了狠手为自己烙下那枚将跟随一生的羞辱印记吗? 玉秋实尚在犹豫,却听见台下因叶亭宴久不离去而泛起的议论之声,心念一动,于是立刻道:“陛下所言甚是,为了不使此人有机可乘,不若现在便请他将印痕袒露,若是臣多心,愿当众向三公子赔罪。” 宋澜满意道:“甚好。” 叶亭宴却道:“不可!” 玉秋实的诽谤本就是无中生有,用一件不能被证明之事来离间这君臣二人 ,如今宋澜提及那枚奴印,他立刻就转了心思,希望叶亭宴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剥去服饰、露出自己锁骨之下的伤疤。 若无,他猜测为真,欺君之罪落实。 若有,他便会在天下文人面前大失体面,就算入了琼庭亦难服众。 叶亭宴说了那一句“不可”,更是愈发让他笃定:“叶御史,你是不愿、还是不敢?” 落薇吃完了手中的点心,心中想着,倘若叶亭宴为玉秋实逼到绝境、情急之下中了圈套,倒要让她大失所望——她在朝中经营多年,好不容易才能见到一个能在宋澜那里与玉秋实分桃之人,他若能应对当下困局,或许将来…… 叶亭宴与玉秋实对峙,在他居高临下的目光中毫无退缩之意,一字一句地道:“臣虽出身边境,却也是听圣人言开蒙长成的,圣人训,君子爱重衣冠甚于性命,太师是真疑身份,还是刻意辱臣?” 5. 东山故人(四) 东山故人(四) “圣人言,君子爱重衣冠甚于性命,父皇要打,不必搬庭凳,儿臣跪受。” 落薇眨了眨眼睛,可是眼前的一切并没有消失。 响晴的春日,竟然有雪花从她头顶飘落了下来。 点红台下的青色、赤色、紫色混作一团,烧灼起来,焚出的灰烬却化成了一片片洁白无瑕的雪花,它们被遥远的风吹了,晃晃悠悠地飘到近前来,落在十四岁的皇太子肩上。 是年冬岁,皇城中落了雪,将丹墀上的绯色尽数掩去,只余一片寂然。 皇帝负着手,未让内官撑伞,从阶上一步一步地走下来,停在被冻得瑟瑟发抖、却未曾弯腰的储君面前。 “你与叶氏那几个公子不过一面之缘,北幽与汴都相隔千里,幽云河一役何等惨烈,你凭何敢笃信,少将军未曾投敌?” 落薇躲在廊柱之后,提着食盒,眼泪汪汪地看着庭前的父子二人,不敢上前去。 风雪呼啸,她揉了揉自己被冻红的耳朵,于是远处传来的声音也变得十分含糊。 “父皇,叶氏一门皆是忠烈之士,臣虽然只与大公子有杯酒之谊,可其一腔拳拳报国之心,如何能够遮掩?少将军若有心投敌,又怎会战死沙场、尸骨无存?这几年,臣同三公子有书信来往,知晓他们……” 落薇没有听清后面的言语,只瞧见皇帝仰头看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承明,你太年轻、太固执了。” 两人沉默片刻后,不知道储君又说了一句什么话,帝王的面色倏然沉了下来,他退了一步,扬声道:“你若执意如此,朕便给你个教训!来人,将皇太子拖去廊下凳上,剥了服饰,赐庭杖!” 储君大声回答:“圣人言,君子爱重衣冠甚于性命,父皇要打,不必搬庭凳,臣跪受!” 落薇曾听父亲说过,禁宫庭杖之所以要去衣饰,是便宜上药,倘若带衣连血,光揭下便是不亚于伤口之痛的二次受刑。 饶是如此,还是有许多文臣宁肯忍受这剥肤之痛,也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除了衣物。 父亲摸着她的头发,口吻依稀有几分怀恋之色:“你祖父曾经有一位挚友,声名不堪,常在内廷受罚,但从他入朝为官,至官居宰辅,从来都是在东门外诵《礼记》跪受的。” 于是落薇便只能抹着眼泪看太子跪在丹墀下受罚,等到打完了,她揭开食盒,发现其中的红豆圆子已然凉了。 想来帝王恐怕早就发现了她,只是并未多言,眼见行刑完毕,他本想关切几句,可是瞧了一眼落薇藏身的廊柱,还是立刻带着侍从离开了。 落薇这才提着毛绒绒的裙摆小跑过去:“二哥哥……” 被她唤作“二哥哥”的少年怔了一怔,撑着身子转过脸来。 那张面容在雾茫茫的雪气中朦胧而虚幻,只有嘴角抑制不住的笑意明亮晃眼:“薇薇——” 随后一切声音逝去。 似乎察觉到了落薇的失神,一侧的烟萝抬手为她添了一杯热茶,贴着她的耳畔道:“娘娘,茶汤滚沸,万要当心。” 落薇的手指从烧制精美的瓷杯上拂过,灼热的触感将她从神游之地猛然拉回现实中来。 这频频光顾的幻境,近日愈来愈多、愈来愈严重了些。 也不知如此下去,有朝一日,她会不会无法分清幻境与当下? 只是此时不是思索这个问题的好时机,座前的玉秋实因叶亭宴的推诿,愈发不肯放过:“不过是请君一观罢了,御史有瓜李之嫌,如此执拗,究竟是真以为辱,还是心中胆怯?” 叶亭宴冷笑道:“太师说得正是,瓜李之嫌,薏苡之谤,斯不可忘。”[1] 落薇握紧了那杯茶水,手心被灼得微微发红,烟萝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尚未开口,宋澜便突然问道:“皇后以为如何?” “妾以为——” 落薇看向漠然垂着眼睑的叶亭宴,犹豫了一瞬,可这次。对方却并未抬头回望。 她收回目光,开口吩咐道:“烟萝,你和刘内官暂且退下,着金天卫搬一架屏风来,叶大人是君子,怎能当众受辱?” 烟萝得了皇帝首肯后,遣走了三人身后的侍奉宫人,只余下两位御前的皇帝近卫,同她一起将一侧的四折屏风搬了过来。 近卫首领安置好屏风后,守在叶亭宴身旁,低声道:“大人,请。” 叶亭宴勾着唇角,苦笑了一声:“臣谢娘娘恩典。” 落薇淡淡道:“不必言谢。” 为着方才那一句熟悉言语,她已将破局之法送到了他的眼前,只看他自己是否能够会意了。 屏风之后,只剩下了帝后并宰辅三人,还有两名金天卫守在其两侧。 台下对这一反常举动议论纷纷,然叶亭宴是服绿的低阶文臣,他之后尚未拜见的人已寥寥无几,倒也不算耽搁。 诸臣肃然,不知帝、后、宰辅面前究竟出了何事,亦不敢喧闹议论,只好正襟危坐,席间暗流涌动,众人虽不能言,可无一不在密切关注着点红台上的动静。 叶亭宴慢条斯理地解了自己脖颈下的一颗淡色琉璃珠子,低垂着面容,似是不堪这极大的羞辱。落薇拿一侧的团扇半遮了面孔,瞧见他在朦胧绢纱后缓缓地脱了深青绿的外袍。 扇上刺的是棠花,粉白花瓣,浅绿枝叶,风姿清越,她缓缓地将扇子从自己眼帘之前移开,正巧看见叶亭宴褪去雪白中衣,露出了自己的右肩。 锁骨之下,不足半寸,赫然是一块陈年烙印。 篆写的“奴”字清清楚楚地昭示着主人旧年的伤痛,和如今被迫见天日的耻辱。 宋澜朝叶亭宴微微颔首以示安慰,于是叶亭宴面无表情地将衣袍扯了回去,尚未穿好,便听见玉秋实略带讥诮的声音:“当年幽云河之役如何,京中全然不知,只当是大公子领兵不力。可惜呀可惜,三公子执意要进京来,虽说身份不假,但这奴印一显,当年之事无从遮掩,三公子,你满腹才华,却注定步履艰难,陛下可要好好……” 他言语未落,跪在屏风前的叶亭宴忽地抢了身侧金天卫首领配在腰侧的短刀,那首领大惊失色,一时之间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大胆,护驾!” 本就蛰伏在点红台一侧的众多金天卫闻声,迅疾地朝着此处奔来。 然而叶亭宴抢了那把短刀后,却飞快地刺向了自己的右肩。 宋澜和落薇都从座上站了起来,就连玉秋实都被他这忽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就在众人全无动作之时,衣襟凌乱的叶亭宴已经干脆利落地下手,将自己肩上那枚奴印剜了下来! 鲜血涔涔地从他的伤口处涌出,顷刻间便将他雪白的中衣浸得通红,甚至在他身后的屏风上溅了几滴。 那几滴血像是落入净水中的墨汁一般,氤氲出一片狰狞怪诞的形状。 宋澜抬手制止了金天卫,只许首领将那把短刀捡了回去,他急急过去,口中关切道:“亭宴,你可好?” 叶亭宴艰难答道:“臣……谢陛下关怀。” 他的面色白得吓人,面上的表情也因右肩的痛苦而扭曲,冷汗打湿了本一丝不苟的鬓发,顺着脸颊落在伤口上,与鲜血混在一起,就此消逝了。 他下手极有分寸,只将皮肤表层削下来一块。 落薇站在宋澜身后,眼尖地捕捉到了叶亭宴的目光掠过她时一闪而过的笑意。 那笑意飞快地泯灭了,叶亭宴捂着肩膀处的伤口,勉力支起身子来,看向一侧被震住的玉秋实:“当年幽云河一役究竟如何,臣不敢断言……然太师所言甚是,无论是与姓氏割席,还是为长兄谢罪,今日削去此印之痛,都是臣该受的!陛下不可用身份有疑之人、欲盖弥彰之士,臣今日谢过太师,为臣……绝来日议论隐忧,谨、再拜!” 6. 东山故人(五) 东山故人(五) 事发突然,春宴尚未结束,虽说叶亭宴所行偏激,但宋澜心知这是被玉秋实逼迫太甚的结果,此刻不免生了些薄怒。 眼见他欲开口,落薇连忙上前了一步,低声道:“陛下,春宴尚未结束,若召御医来此,不免将此事闹得更大。此处为禁宫之内,空留他一人恐怕不妥,陛下与太师安坐,妾带叶大人下去治伤。” 宋澜握紧了她的手,道:“辛苦阿姐了,阿姐安置完后,记得归来,诸位士子还要聆听你我劝勉。” 落薇道:“是。” 宋澜想了想,唤来了斜刺里一个熟人:“逢膺,你随皇后同行。” 说是熟人,是因落薇从前便常见,此人便是方才被叶亭宴夺刀的金天卫首领,名为逯恒。 逯恒也是刺棠案当夜来请她回府的东宫近卫,先太子的亲信。 后宋澜继位,她将金天卫令牌交出,逯恒便自然而然地转至新皇手下,因着从前的情谊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了殿前副都指挥使,兼统金天卫,可算春风得意。 虽说在玉秋实的威慑之下,金天卫目前只行保卫皇帝安全之责,暂且不能替宋澜处理什么腌臜事儿,但这一批人都是先太子一手训练出来的死士,最是忠心耿耿。 逯恒抬头时,落薇已经敛了面上的冰冷神色,如同往常一般对他笑道:“逢膺,你今日怎么瞧着精气神儿不太好,方才连叶大人一个文人夺刀都未反应过来,可是近日过于劳累?” 逯恒连忙半跪,垂头道:“臣失职。” 落薇朝宋澜行了个礼,口中戏谑道:“哪里就失职了,你贴身保护陛下,劳苦功高,本宫也是好心,想在陛下面前为你讨几日恩假罢了。” 宋澜仔细去看,发觉今日逯恒的面色确是青白一片,他自小就被选入林卫,后得了赏识擢入皇帝近卫,日夜苦练,少有懈怠,若非身体不适,恐怕也不会叫叶亭宴如此轻易地夺了短刀。 于是宋澜道:“罢了,皇后说得是,春宴结束后,朕便赏你几日恩假,回去好生歇息一番。” 这边逯恒还在谢恩,叶亭宴便由几个小黄门扶了起来,踉跄着向宋澜跪别,宋澜拦了他的礼,口中道:“朕记得亭宴来汴都后,只简单置了宅邸,家仆都少见。你伤了肩膀,无人照料可怎么好,待会儿若御医瞧着不好,便在宫中住几日。” 皇城向来不留外臣,这是天大的恩赏。 叶亭宴心知他这话大多是说给玉秋实听的,不能当真,却还是佯做感激涕零的模样谢道:“臣谢陛下厚爱。” 叶亭宴所受虽非致命伤,但简易止血并不足够,落薇唤了辇轿,本想许他破例不必步行,谁知他执意不肯,万般无奈之下,落薇只好在离点红台不远的西园中就近寻了个略微看得过去的宫室,将他安置下。 西园现已无宫妃居住,除却值守黄门同几个洒扫宫女外并无旁人,医官不认识路,姗姗来迟,所幸他来后手脚利落地为叶亭宴处理了伤口,并嘱咐宫人煮了一碗浓浓的汤药灌他喝下。 饮了汤药后,叶亭宴的面色终于瞧着好了些,也有气力言语了。 落薇本想将医官留在此处,但医官称叶亭宴身上仍有陈年旧伤,需要回去为他多配些药来。 于是落薇便道:“叶大人一人留在此处,定然是不妥的,这些黄门内侍都是宫中人,怕大人不敢言语,不知大人在席间可有亲密好友?本宫遣人请他来照料一二。” 叶亭宴捂着他刚刚包扎好的伤口,虚弱笑道:“谢娘娘,臣有一同僚名为裴郗,乃去岁榜上士子,虽相识不久,但与臣颇为投契,若他肯,娘娘便替臣请了他来罢。” 落薇应了,转身道:“本宫的内人去席间怕有不妥,逢膺,还是要劳烦你走一趟。” 逯恒左右扫了一圈,见宫中诸人肃然,方道:“是。” 他刚刚离开,落薇身侧的烟萝便道:“方才医官走时,留了煮药的宫人,小人去为娘娘看一眼。” 她垂首离去,带走了殿中所有的宫人,少顷,冷落的宫室之中便只剩下了落薇与叶亭宴二人。 落薇站起身来,亲自关了叶亭宴身侧的一扇花窗。 窗外有春时初发芽便十分茂盛的植株,叶亭宴目光游移,开口叹了一句:“此处瑾花繁盛,可惜春日不是此花盛开的季节,臣不能与娘娘同赏美景了。” 落薇顺手摘了一片叶子,将窗牗掩好,她拈着那片叶子仔细端详,漫不经心地道:“开了又有什么意思,朝生暮死的花儿罢了,荣落在朝昏,保红颜、莫保恩哪。”[1] “娘娘与陛下琴瑟和鸣,怎会有如此薄凉之叹?”叶亭宴斜倚在榻上,口气中带了些不易察觉的讥诮,“就算娘娘不信帝王之恩,也该信故人……之谊罢?” 落薇突然松手,任凭那片叶子掉落了下去,随后她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笑来:“三哥哥,一别多年,故人可安好?” 叶亭宴伸手接住了她落下的叶,静静地看着她:“娘娘还记得臣么?” 落薇拢着宽大的朝服袖口,随意地开口哄骗道:“自然,方才不开口,是不想因我叫你和太师冲突更甚罢了,三哥哥见谅。” 叶亭宴唇角微弯,语气却是冷的:“娘娘言重了,说起来,还是臣要谢娘娘才是——若非娘娘慈心,假借搬运屏风之由叫金天卫站到臣身侧,臣哪来机会破方才的局?若顶着这枚奴印,臣日后在琼庭定然寸步难行,多谢娘娘给臣自剖丹心的机会。” 落薇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你自己接住了,不必谢我。” 顿了一顿,她重开口问道:“你在道中遇我,想求的便是这件事?” 叶亭宴道:“臣与娘娘多年不见,寻不到旁的机会罢了,冲撞凤驾,娘娘见谅。” 这人果然是特意想要见她一面的。 可她问什么,他便答什么,旁的一句都不肯说,倒叫她生了一二分好奇。 落薇朝他倾了倾身,刻意道:“三哥哥方才还说故人之谊,如今怎地连称呼都生疏?我都不在你面前称本宫,何必一口一个‘臣’,说起来,你多年不来汴都,我当你早就把汴都少年事都忘干净了呢。” 叶亭宴口气一滞,带了几分凝重:“臣自然是没忘的,不知娘娘还记得多少?” 落薇道:“我自然全都记得。” 叶亭宴回:“那是臣的荣幸。” 他最后一个字没控制住,抖了些,落薇想。 虽说不是她记挂在心上的旧事,但叶亭宴明显并未忘记她,既然如此,不妨顺着他的言语,或许还可以稍加利用一番。 虚与委蛇的手段,她如今已是得心应手了。 落薇这么想着,开口继续说:“三哥哥……” 不料叶亭宴却突兀地打断了她:“娘娘还是不要这样称臣了。” 他方才分明是一副故人眷恋、想与她重叙旧情的口吻,不知她哪句话说错,让他在片刻之间改换了态度? 落薇失了耐心,心知也不能与他独处许久,于是转身朝殿门处走去,走了几步才再次开口,没有回头:“本宫与叶大人上次相见,彼此仍是少年,如今一别多年,物是人非,叶大人说起故人之谊,本宫倒也想关怀一句……这些年,大人有何改变?” 叶亭宴看着她的背影,死死地攥着手边的衣摆,手背有淡淡青色纹路浮起,不曾松缓片刻。 声音却是云淡风轻的:“少年长成,自然有变,臣年来从俗浮沉、与时俯仰[2]……不知还是不是娘娘当初识得的那个人了。” 落薇顿了一顿,没有再接话,只是推开了面前的门。 不知何时,门外竟然飘起了细雨。 “幸好方才来时无雨,如若不然,大人肩膀上的伤,又要多受些苦楚了。” 不知为何,烟萝并不在门外,皇后身边的另一位宫人去为她取伞,于是落薇在檐下站了一会儿,望着雨幕,顺口吟道:“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分明是春日,天色怎么这样变幻莫测?” 宫人寻来了油纸伞,同落薇一齐走近了雨幕之中,临行还不忘将门关好。 叶亭宴独自一人倚在榻前,终于露出几分失神颜色。 他喃喃接口,自言自语道:“自我不见,于今三年……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何?”[3] 他念完了,有些自嘲地低笑一声,对着面前的虚空,仿佛是在问自己:“娘娘见细雨吟《东山》,可有远游旧人记挂?” 并无人回答。 回答只有他的不久后雨幕之中传来的急切呼唤声。 “娘娘,出事了——” 皇后尚未走远,他听见细雨沙沙中一声沉静的“何事”。 叶亭宴的眉毛扬了起来。 7. 西园筠生(一) 西园筠生(一) 落薇顺着檐下走了几步。 叶亭宴所在之处本是西园中一处尚还洁净的宫室,但殿前因久无人打理,早已零落荒芜,细雨落下,必定会和着泥土沾湿她的裙摆。 若是裙摆泥泞,她又如何能回到点红台去接受众人朝拜呢? 落薇无奈,只好遣人去请车舆,不料派出的人还没走几步,前门处便有一小黄门淋雨疾跑了过来,扑到她的脚下:“娘娘,出事了——” 落薇低头,见是刘禧的徒弟。 刘禧为人肃整,教出来的徒弟也算是沉得住性子,又是御前行走的人,鲜少有这样惊惶的时候。 她心中一沉,面上却不显,只是问道:“何事?” 那黄门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方才逯侍卫奉命去席间寻叶大人的好友,随后他与金天卫带着那位大人一齐到西园来,谁料天降微雨,道路迷蒙,众人走错了几步,迎面撞上……” 他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地继续道:“迎面撞上了西园中一位失魂落魄的宫人,那宫人也是吓得惨了,话都说不清楚,只是反复道自己在某一口水井中瞧见了、瞧见了一具死尸!” 周遭宫人闻言,立时跪了一片。 檐下掌伞的宫人亦将那把油纸伞搁下,跪在了落薇的身后。 虽说落薇自从封后以来,帮皇帝处理政务要多于管辖后宫,但她既有发落陈年旧人的手腕,又施恩上下、深得人心,三年来禁宫从未出过大差错。 更别提这样能够直接捅到皇后面前来的命案了。 落薇垂着眼睛,声音听不出情绪:“继续说。” 那黄门只得硬着头皮道:“因着那位御史台大人在,非要跟随宫人去瞧一眼,还受了不小惊吓,逯侍卫不得不带金天卫暂且封了西园,报与陛下和娘娘知,小人脚程快些,先来给娘娘报个信——陛下说,台前诸位大人已被惊动,娘娘不必回去了,少顷陛下便亲自过来。” 落薇听罢,冷笑了一声:“好啊,如今禁宫之内,竟已是旁人当家了。” 那黄门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吓得连头都不敢抬,连连讨饶。 落薇瞥他一眼,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起来罢。” 其实此类事宜在深宫中并不少见,今日巧就巧在被外臣、还是御史台的外臣撞了个正着。 被御史台外臣撞上以后,那逯恒一时无措,慌乱之中先带金天卫封锁了西园,又遣人告知了她和宋澜。 逯恒自以为处理得当,却不知今日与寻常不同——今日宴会群贤毕至,他如此行事,兼之方才点红台上一番风波,必定会惊动台前大小官员。 宫闱有乱,必属中宫失德,只消今日撞见此事的那位御史轴一些,参她一个治下无方,便可为她惹上一身麻烦。 换句话说,查不清缘由,来日流言蜚语不断,罪责只会落到她一个人身上。 若是往深了想,或许这件事……就是冲着她来的。 这么多巧合堆在一起,这会是纯粹的意外吗? 落薇心意浮动,突然忆起了榻前叶亭宴那双意味深长的眼睛。 ——难道是他的设计? 他如今归属不明、态度不清,说着一心为宋澜,却背地里收了她的示好,而她欲近些打探,他又缄口不言,实在不能让人轻易猜测出他的心思。 这样一个人…… 烟萝起身上前,将落薇身侧遗落的那把油纸伞捡了起来,大风欲起,若再不收了,它恐怕要被吹到园中去。 落薇回头,正巧看见了那扇不知何时被重新撑起的花窗。 趁着众人未来,她给烟萝递了个眼色,重新回到了殿中。 叶亭宴已然收敛了方才面上的万般神色,只是坐在原处,微笑问道:“娘娘怎地去而复返?” 他坐在窗前,必定将方才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此时不过是明知故问。 落薇不欲再与他周旋,直接开口问:“你方才请本宫为你唤来的那位大人……” 叶亭宴道:“叫裴郗。” 落薇便改口:“小裴大人,是个怎样的人物?” 叶亭宴重复了一遍:“是个怎样的人物?容臣思索一番,小裴大人比臣还要小些,是去岁三甲一十五名,在御史台与臣共事不过几日,但臣可断言,小裴大人嫉恶如仇、为官清正,是个好御史。” 他说话时,嘴角一直噙着淡淡的笑意。 落薇不合时宜地分心想着,叶亭宴的性子,其实并非如方才在台上时一般淡漠清冷,相反,他实在是很爱笑的。 爱笑之人装出方才那般爱重衣冠的儒士模样来,才更令人心惊些。 见她沉默,叶亭宴反而主动开了口:“娘娘觉得,这桩案子是否是冲着您来的?” 落薇不置可否,只是道:“禁宫有命案,总归是本宫的不是,不知是何人做了冤魂,待本宫与陛下查探一番,再来答大人这个问题。” 叶亭宴道:“或许,臣可以为娘娘解了眼下困境呢?” 落薇平平道:“哦?” 叶亭宴费力地支起身子,坐得直了些:“小裴大人年轻莽撞,臣会劝说他,将此事交给臣来处置。陛下要用臣,恰好亦需要一些机缘,口说无凭,娘娘不肯信臣也是有的,待到时机合适,臣求见娘娘,还盼娘娘不要如同方才在道中相逢时一般、对面不相识才好。” 落薇掀起眼皮,定定地看着他,他亦如此,直至烟萝先在花窗外催促道:“娘娘,陛下已到西园了。” 于是落薇起身离去,没有回答,临行之前,她随意一瞥,见叶亭宴手中仍然拈着那片她掉落下来的叶子。 * 落薇来时,宋澜已经与玉秋实一同到了事发的宫苑外,她不顾地面流淌的泥水,见面便躬身请罪:“妾无能。” 宋澜接过了宫人手中的伞,扶住了她的胳膊:“皇后请起。” 为了避雨,几人如今都在廊下。 落薇向微茫的雨雾看去。 怕错过什么细节,尸体尚未从井口中打捞出,宫苑内弥漫着一股异香,完全遮掩了尸体的气味——据说宫人也是闻见了这股奇香,才到井口前去的。 宋澜微微蹙眉,还不等开口,刘禧便心知肚明地上前一步,喝道:“西园宫人何在,还不一五一十地道来?” 轮值的掌事早已唤来了今日所有在西园的宫人,在不远处跪了一大片,打头的就是最先瞧见尸体、闹将起来的小宫女。 听见刘禧呵斥后,小宫女膝行两步,战战兢兢地叩首道:“陛下万岁,娘娘千岁,小、小人……” 她有心开口,奈何年岁小,太过紧张,几乎说不成字。 一侧跪着的裴郗忽地叹了口气,开口道:“陛下,宫人胆小,不如由臣来说罢。” 宋澜同样在打量面前之人,听他开口,便应道:“好。” 于是裴郗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臣与叶大人交好,听闻他受伤,便随逯侍卫和另一位内人前来探望,只是这雨下得不巧,西园又荒废,我们有些迷路,本想寻个人问上一问,不料却迎面撞上了这位宫人。” 宫女哆嗦着道:“小人冒犯……” 裴郗道:“无事,臣见宫人惊惶万分,口中高呼‘有鬼’,深觉忌讳,便暂且唤住,叫她细细讲来,又跟她来到了此地。” 玉秋实“唔”了一声,疑惑道:“若是如此,金天卫何以来得这么快?照理说金天卫知晓以后,不应该先报陛下和娘娘,再调人手么?方才逯侍卫过来,臣还以为撞上此事的学生士子有许多,现在瞧来,竟只有这寥寥几人……” 落薇听懂了玉秋实言外之意——若非金天卫擅作主张,此事本该闹得再小一些才是。 金天卫围了西园,帝后与宰辅一同离席,纵然点红台上诸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能猜到内宫生变了。 逯恒冷汗直冒,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陛下恕罪!是臣唐突,甫一听闻担忧出事,才急召了手下。” 宋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开口让他起身:“你今日疏忽得未免多了些。” 他转头,冲着裴郗道:“你继续说。” “是,”裴郗面色如常,“臣随这位宫人到了西园,才听懂了她的言语——原是她在洒扫时,忽然发现西园南侧一处上锁宫苑门上的锁链断裂,她推门进去,嗅到了些不寻常的气味,随即便见苑中水井里有尸体,惊愕之间夺门而出。这宫苑一侧恰好是众人迷失的那条路,是而她跑了没多久,便撞见了臣等。” 他言语清晰,颇具条理,片刻之间便将前因后果解释得清清楚楚,果不其然,他说完不久,落薇就听宋澜开口称赞:“你倒有些章法,起身罢。” 裴郗却并未应言起身,只是跪在那里道:“臣领监察御史职,见此事不得不管,若内宫不能彻查,臣在其位,应参皇后殿下治内不严。” 他一边说着,一边深深叩首。 宋澜平素最厌恶御史台上众人聒噪、何事都要置喙一二,若非这御史在此,事情又闹得大了些,他本也不必特意到此处来的。 方才听他一番言语,他还以为碰见了个有眼色的,不料他亦不畏威权、不分场合,臭硬如同一块石头。 一时之间,宋澜深觉头疼:“你叫——” 落薇上前一步,答道:“本宫知晓了,定然在几日之内给御史台一个说法,小裴大人,你且起身罢。” 裴郗敛目站起,不卑不亢地答:“谢娘娘。” 宋澜一心想将此事快些处置完,便扬声道:“金天卫何在?” 逯恒忙道:“陛下。” “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此事发生在内宫之中,皇后若不给出个说法,御史台怕是要闹起来,你同内侍省一起助皇后查探,还有御史台上——”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顿,落薇大抵猜出了他在想些什么,于是试探开口:“小裴大人年岁尚小,依妾看来,倒不如叶大人从旁协助更妥帖些。妾方才已问过御医,他虽削肉,却未曾伤筋动骨。况陛下这些日子本就有意他留在宫中修养,他是外臣,此举不妥,但若藉由查案,就住在琼庭之中,倒也未尝不可。” 还不等宋澜开口,裴郗便道:“臣近日随上峰另有要事查探,娘娘所言,臣以为极好。” 宋澜正中下怀,无有不依:“那便如此。” 一直没有说话的玉秋实瞥了落薇一眼,幽幽开口:“内宫之事,娘娘可要仔细地查,盛宴之际,宫闱内出此丑事,已属失德,若是查不出结果来,娘娘……” 他今日针对叶亭宴,略微心急一些,失了先机,此时已无开口阻拦的借口,只好刺上落薇几句。 落薇勾着唇角,不冷不热地回答:“劳太师忧心。” 语罢,她开口唤道:“逢膺。” 逯恒半跪应道:“娘娘,臣在。” “你今日唐突了,”落薇皱着眉道,“你着金天卫将西园宫人一一问过后,自去领罚罢。” 她环顾一圈,吩咐众人:“内侍省将尸体交由仵作,细细验来后到琼华殿中回话,此处不宜来人,金天卫把着西园门,暂且闭锁罢,至于……” 落薇的目光扫过瑟瑟跪伏在地面上的宫女:“你今年多大了,是哪里人?” 那宫女不敢抬头,只是答道:“娘娘,小人今年十五,是永州人,天狩元年进宫伺候,先前在花房,一年前才调到西园来的。” “天狩元年……”落薇重复了一遍,“此案之后,你便跟着本宫,到琼华殿来罢。” 宫女不意如此,高兴得连连叩首:“是,多谢娘娘。” 8. 西园筠生(二) 西园筠生(二) 得皇帝恩许后,叶亭宴被挪入琼庭藏书阁一间内室中养伤。 内室中置了简单的桌椅床榻,听闻是从前修撰前朝史书时所设的,史官们在藏书阁中废寝忘食,有两次忘记了宫门下钥的时辰,先帝嘉许,特准众人留宿。 只是守卫森严,不许出阁。 自那之后,除了宗室子弟,再无人在禁宫留宿过。 叶亭宴伤重未出宫、被托付了西园命案之事很快便传了出去,人皆道是圣上宠信,连带着他在点红台上自削旧印的传闻,足见文人风骨,倒成全了他的好名声。 裴郗不能随他居于宫中,当日又晚了些,等到第二日下了早朝,他才能来琼庭照料。 叶亭宴仍旧斜倚在榻上,却已将衣物穿戴得整整齐齐,宫人不知,见有人来,躬腰为他卷起了一侧窗前的竹帘。 初日的阳光热烈耀目,叶亭宴往外看了一眼,伸手遮挡,在自己的面容上投下一片黑色的影子。 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见是裴郗,便笑起来:“错之,你下次来时,该为我从丰乐楼带些乳酪点心吃。” 裴郗默不作声地提着食盒走近了,重重放下,又将盒盖揭开,有甜香弥漫开来。 他往榻前的凳上一坐,板着脸道:“我有朝中要事同叶大人商量,劳烦诸位暂且退下罢。” 宫人不疑有他,掩门散去了。 见他们出去,裴郗立刻起身,飞快地将叶亭宴身侧的竹帘放下来,将那轮虽是初升却灼人眼球的太阳彻底遮掩了,才松了一口气。 帘甫落下,裴郗就见叶亭宴脸色一变,倚在身后软垫上重重咳嗽起来。 他捂着眼睛,眨了几下,凭空落下几行清泪。 裴郗连忙取了条白色丝带将他眼睛蒙好,又捧着丝帕,先将那眼泪擦了,再递给他,叫他咳嗽时掩面用。 叶亭宴接过,面上还带着泪痕,嘴角却绽了一抹笑意:“错之呀错之,跟着我这病秧子久了,越发有、有赵翁的模样了。” 裴郗阴着脸低声唤:“殿下……” 叶亭宴笑吟吟地打断:“慎言,慎言,如今皇城内外,哪里还有什么殿下?” 于是裴郗改口道:“大人这眼疾需要耐心调理,尽量遮光才好,春日里太阳初升,大人便迎风流泪,辰巳尚且如此,若到正午、若到炎夏深时,又该如何?” “无事时,我带着这丝带便是,”叶亭宴有些心虚地道,“今日是因、因着——” 他尚未说完,便没忍住再次咳嗽了起来,只好在间隙中假意抱怨:“因着昨日入夜春寒,兼之新伤罢了,都到三月里了,怎地还是这样冷?” 裴郗冷不丁道:“见她一面,当真让大人这样伤怀么?” 叶亭宴攥着帕子摆手:“非也非也……” 裴郗的目光从他肩颈处掠过,痛道:“您是万金之躯,当年死处求生,还要为自己烙下这样一枚、这样一枚——” 他眼中泛泪,哽咽不能言。 叶亭宴听见泣声,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拍拍他的肩膀,反过来安慰道:“无妨,你瞧,这不总归是派上用场了么,印记也没留下,不算辜负。若没有它,此处的剑伤,我还不知如何遮掩。” 裴郗却越说越激动:“我早劝大人不必回汴都来,在北幽多将养些时日,我们有权有兵,届时只要将帝后狼狈为奸的勾当公诸天下,您出面领军至汴都城池之下,一切便如探囊取物——” “错之,”叶亭宴低低叫着他的表字,终于敛了面上的玩笑神色,“你以为他没有权势、没有亲兵?你以为不设算计的天下易主之战,可以打得这样轻松吗?” 裴郗不答,叶亭宴自顾道:“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1]。战,自古至今都是万般无奈下的不得已而为之,我少时读书,便不齿好战之主,天下太平二十余载,青史俯仰古今,纵是不做帝王,我也不愿做连我自己都不齿之人。” 他说到此处,突然苦笑了一声:“不过如今,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裴郗不愿叫他顺着这个话头说下去,匆忙打断道:“殿下是苏先生教出来的君子身,臣下,只有小人心。” 言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叶亭宴平静地丢了帕子,没有再次纠正他,闲闲地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好似已然安眠。 约摸一刻钟之后,裴郗才再次听见蒙了眼睛的绿袍公子如同梦呓一般的声音:“重见她,不算是伤怀,只是有些……不甘罢了。” * 一晃三日,因怕迟了再生事端,内侍省着人捞了尸身之后,最快地验过,派了个黄门来琼华殿回话,顺便将那日目睹的宫人一齐带了来,换了内人服色,交由烟萝派遣。 彼时宋澜恰好在琼华殿中,听了回话,帝后俱是讶异——西园中的女子尸身不是旁人,正是从前琼华殿中的张司衣。 张司衣原本是绣娘出身,因当年在祭典中为太子衣冠作刺绣而被先帝称赞,从绫锦院调入内宫,统管皇族衣物,后来落薇入主中宫,她便来皇后宫中做了司衣宫人。 她海棠绣得极好,落薇当年那条撒花裙便是寻她去做的。 是而连宋澜都对张司衣有些印象。 只是去岁末时,张司衣偶感风寒,痊愈之后递了帖子给落薇,称有心出宫,请皇后允准。 张司衣做绣娘时不过十五六岁,如今比落薇还小些,这个年岁做到皇后近身的司衣女官,往后前途不可限量,达官显贵都配得,鲜少有匆忙请辞的。 落薇虽然惋惜,但也准了,赐了银钱,又从尚服局中寻了一位姓万的宫人顶上,张司衣赶在除夕之前来谢了恩,称暂住在尚服局中,不久就要出宫去了。 即将放出宫去的内侍,众人自然少有关心,从张司衣请辞之后,落薇就不曾再听到她的消息。 不知她是如何横遭不测,尸体又被人抛到了西园? 如落薇所料,点红大会那一日多少还是走漏了些风声,似乎亦有人特地在朝中造势,称内宫不宁,竟在士人拜见时传出了凶案,言语直刺中宫。 御史台只是催促,落薇名声向来极佳,倒还无人敢弹劾皇后无能。 只是此事再不解决,恐怕就要落到刑部和典刑寺去了,终归是于她无益。 死的是旧人,落薇不愿随意找人顶罪,只好再查,宋澜少见地在琼华殿中发了火,呵斥内侍省三日只查出尸身归属,不知要它何用,将那小黄门吓得冷汗涟涟,出门时腿都打不了弯儿,栽了个跟头。 内侍省调查内宫事务,金天卫行保卫之责,于断案窥探上终归是欠了些火候,宋澜走后不久,落薇便听说他最终还是将事情交给了刑部和典刑寺,立案之前,叶亭宴尚在宫中,便暂且领了本案,七日之内若给出结果,倒省了一大堆麻烦。 前朝德帝设过簪金卫来为自己处理腌臜事务、办心腹密事,宋澜这般行事,就叫落薇猜到了些——他有心效法前朝设立鹰犬机构,而有旧情、有头脑来投奔的世家公子,正为他提供了绝佳机会。 恐怕他正愁没有机会行此事,言官抓着内宫不放,却不知皇帝打算。 机构起势之后,他们恐怕就没有机会再阻拦了。 温驯了多年的小皇帝,终于还是没忍住露出了自己的利爪。 叶亭宴不负所托,不过四日便查出了始末,只是他一时并没有直接上报皇帝,而是低调地寻了个脸生黄门过来,为落薇报了一串平仄。 那小黄门听不懂,坑坑洼洼、满面苦恼。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 他背完了,见落薇意味深长,便道:“小人不过是藏书阁中的理书侍者,实在不能懂,从天亮记到黄昏,娘娘勿怪。” 烟萝亦一头雾水,却听落薇道:“烟萝,赏了,送出去罢。” 她抓了一把金瓜子,那黄门欢天喜地地接了,烟萝送他出门,回来时见皇后挽了袖子,随意提了笔,正在案前为一首新词开篇。 “故园何在,灯烧风皱,满目琳琅花月……” 她写到这里,有些不满意,于是丢了笔,抬头见烟萝归来,便向她露出一个笑容。 “多智近妖——”落薇轻声评价道,她没有提名字,然而烟萝心知她说的是叶亭宴,“不知是好是坏哪。” * 琼庭与内宫之间有一片林,林中曾有台名高阳,后长久不用,已然废弃,比西园更荒些,也不知叶亭宴是如何知晓这等去处的。 落薇斟酌再三后,冒险于酉时宫门落锁之前蒙头夜行,倒也一路顺利。 高阳台前有一狰狞石雕,落薇经过时多瞧了一眼,没有认出来。 台中宫殿破落,只燃了一座金架烛台中的两支蜡烛,烛影憧憧,映亮的却不过方寸,内殿阴森,在春日的傍晚也不免寒战。 叶亭宴裹了个肃杀的黑披风站在烛台之前,莹润火光下面色雪白,艳美如鬼。 落薇进门便瞧见他持银白剪刀剪着烛心,身着宫中侍卫服色,想是乔装来此。见她来,叶亭宴手下一颤,一朵蜡心带着火苗从他身侧飘下,飞快地熄灭了。 “臣给娘娘请安。” 他恭谨地跪下,落薇却没做声,优哉游哉地走近了些,站在烛台后环顾一圈。 四下无人,寂静得可怕,如今连侍卫都少往林中查探,更别提她来前还让烟萝打探了一番。 她摘了兜帽,染了黄白金凤的指甲在衣料上划过,发出一阵轻微的“嘶拉”声。 叶亭宴没等到她吩咐起身,舌尖在下颚滑动一圈,自己先抬起了头来,便见跳动火光下一张耐人寻味的美人面,一时之间百般滋味悉皆涌来,勉力都咽下,开口只剩了一句:“娘娘为何不言?” 落薇忽地提高了声量,定定地道:“你好大的胆子!” 叶亭宴并不畏惧:“娘娘何出此言?” “私相传递在内闱是多大的罪过,本宫不信叶大人不知道,若今日之事叫陛下知晓,你以为他会作何感想?”落薇慢条斯理地道,语带嘲讽,“怎么上回本宫要同大人叙旧情,大人不肯,这回却要本宫夜行?” “臣一片丹心只为了陛下和娘娘,请娘娘来此处,自然有不得不请的道理。”叶亭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飞快道,“娘娘岂不知,世间诸人俱有一陋习,名曰‘口是心非’,臣有,娘娘亦有,如若不然,娘娘怎会冒‘私相传递’之险,漏夜来赴约呢?” 他刻意咬重了“赴约”二字,面上却不以为耻,本以为这不动声色的放肆会叫对面之人羞恼——她从前是最爱因这种调笑羞恼的。 岂料落薇闻言,却只是掀了眼皮,并不很真心地骂了一句:“本宫竟不知叶大人嘴皮子了得,这样的话也敢说。” 可她已不是从前之人了。 叶亭宴只好装傻:“臣失言,请娘娘责罚。” 落薇点了点下巴,示意他起身:“你遣个什么都不懂的黄门到本宫面前背《高阳台》之平仄,又点了次日黄昏时分,就不怕本宫听不懂么?” 叶亭宴道:“上次别时,臣就说过盼娘娘来,娘娘听了,自是能懂的。” “既如此,那你便说罢,请本宫到此,是何因由?若是本宫听了觉得不豫,便先治你一个犯上之罪。” 9. 西园筠生(三) 西园筠生(三) “是,”叶亭宴起身后,恭恭敬敬地弯着腰站在她面前,温言道,“张司衣是溺水而死,臣去问过花房宫人,最后瞧见她是半月之前,她收拾箱笼,准备出宫,想必人便是那之后遇害的。这尸身腐坏严重,仵作验了许久只知她身上无其它瘢痕,众人讨论良久,都觉得张司衣是自尽。” 落薇蹙眉,然而还不等她开口,叶亭宴就接口道:“但是一妙龄宫人,上未开罪主子,下无银钱之忧,为何投井?内侍省一筹莫展,不敢将这样的结果递答天听,只好拖着,等陛下再指派人来查。” 内侍省谁敢将闹得轰轰烈烈的案子仓促归为自尽,查又查不出什么东西来,整日盼着有人来接烫手山芋。 落薇道:“倒是他们的作风,那么你呢?” 叶亭宴道:“臣与他们不同——内侍省遣人来寻尸体之前,或者更早,小裴大人便给了臣一样证据,是他来西园被那宫女撞见的那一日,在路边捡来的。” 落薇心头一跳,见叶亭宴自袖口处取了一块碎裂的玉石。 玉石为环状,瞧着像是个断裂的扳指,尖锐残刺上染了些陈旧血痕。 叶亭宴手掌一翻,捧上那玉石内侧给她看,还不忘提醒:“裂口锋利,娘娘当心。” 昏暗的烛光之下,落薇瞧见那玉环内侧浅浅雕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鹰。 她来不及惊讶,对方清润的声音便如鬼魅一般漂浮到耳边:“娘娘细想,这样的青玉指环,曾在谁的手中见过?” “点红盛会那一日,诸臣皆在,场面盛大,金天卫何以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不合规矩?西园那口井边已是多年不见人……究竟是谁,知晓皇宫内事,敢在那里抛尸?” 答案呼之欲出,能调金天卫慌忙到来、又能对上指环上鹰纹之人,只有那日被宋澜呵斥过的逯恒、逯逢膺一人。 他匆忙唤来金天卫围堵西园,已见心虚,金天卫不敢在封锁之前报于帝后,恐怕是想要在来人之前查一遍有无暴露身份的证据。 不料弄巧成拙,帝后二人一齐被惊动,反让他遭了训斥。 落薇眼珠微转,低声道:“就凭这真假不知的证据,你敢指控金天卫首领、陛下的心腹?” “所以臣才要请娘娘来啊,”叶亭宴叹了一声,佯做忧愁道,“臣请娘娘示下,本案的凶手应不应有、应当是谁?证据?臣自取之物当然做不了证据,但只要娘娘想,何愁没有证据?” 落薇听了这话,勾着唇角冷笑一声:“本宫与逯大人无冤无仇……” “他杀了张司衣,这还不算仇么?”叶亭宴打断道,“臣这几日都在查些旧事,当年,张司衣是得了娘娘提拔,才被调入宫中的罢?她出宫之前,还给娘娘绣了帕子送去,她在宫中日久,为何要突兀出宫?左不过是得了哪个负心人的承诺,却在临行之际被灭口——只消将人抓来,这些疑问,臣都能替娘娘问出来。” 他说着凑近了些,烛火将纤长眼睫投在眼睑上,一片小小的阴影。 落薇嗅到男子官袍上熏的檀香味道,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她并未呵斥对方不合礼数的接近,只道:“本宫若应了,是本宫想为自己洗去声名之忧,亦愿为张司衣伸冤,那么你呢,叶大人,你想要什么?” 叶亭宴顺着那盏烛台,重新跪了下来,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所跪之地,恰好是她的披风铺落处:“臣想要陛下的信赖。” 他清清嗓子,笑道:“娘娘已知我叶家之事——父亲为国捐躯,长兄声名有误,二兄庸庸碌碌,被朝廷夺了爵位后,只得做低等兵士,在行伍中苟且,臣当年决意出去闯一闯,便是因一腔报国之志被淹没在幽州黄土之中,臣不甘心。” “臣在幽州苦心经营多年,终于有了方寸之功,陛下看得上眼,赏臣一口饭吃,可这口饭能吃多久呢?臣自己也说不准。”他笑着伸出手来,抚平了落薇裙摆上的褶皱,话锋一转,终于说到了正题,“陛下年青,皇位不过坐了三四年,朝中有宰辅,汴都有世家豪爵,地方有前朝宗室,边境……” 落薇冷冷道:“你放肆。” 叶亭宴置若罔闻,专心地摩挲着她的裙摆:“逯大人是陛下的心腹,统领金天卫并殿前司,可称得上陛下最信赖的人。可他毕竟是……先太子的旧人,陛下再信任,难道心底不会存一二分疑虑?” 他嗤笑了一声,没有抬头:“可是臣,臣不同——臣身孤、清白、不事贰主,臣想做陛下信赖之人,必要为陛下清一桩心头隐患,来做投名状。” 落薇沉吟片刻,眼睫微动。 叶亭宴寻她前来,说是有事要禀,实则是在讨巧——他欲使手段将逯恒做成自己的投名状,以获取宋澜信任,同时又查到了张司衣对她的意义,便把她请来剖白一番,若是她应了,便是一箭双雕之美事。 此人玲珑心计,滴水不漏,落薇与他一番交锋,心惊肉跳,虽细想无破绽,口中却仍要试探道:“其实叶大人若能查到真凶,本不必先禀报本宫。” 叶亭宴道:“朝野内外皆知娘娘和陛下一心同体,臣与娘娘有几分旧日交情,便想着尽力为娘娘做些事,还望娘娘不弃,低头看看臣的苦心。” 室内沉寂了片刻,叶亭宴很有耐心地等着,终于听见皇后应了一声:“逯逢膺得陛下信赖许久,你若寻不到有力证据,陛下顾念着旧情,也不会多为难,到那时,恐怕伤的就是你自己了。” 叶亭宴立刻道:“臣既然敢言,定有必胜之决心。” 落薇站起身来,一点点地将他跪在膝下的披风收了回来,叶亭宴起身相送,走到门口,突然多问了一句:“逯恒是先太子旧人,想必与娘娘也有交情罢,娘娘便……丝毫不顾念么?” 旧人? 不仅是旧人,还是曾得过他信赖的旧人。 可是得过信赖的犬类,咬起主人来才会更痛啊。 落薇便道:“张司衣也是本宫旧人,纵是有旧情又如何,手上染了人命官司,容不下他的不是本宫,是大胤律。” 她说得缓慢,没有瞧见叶亭宴在她身后露出的冰冷笑容。 * 靖和四年闰三月,到第二个三月初时,落薇听说宋澜将逯恒下了狱,只是没搁在刑部,反倒搁在了个新设的、名为“朱雀馆”的地界儿。 朱雀前街尽头便是簪金馆旧址,此行便是欲设皇帝手下直掌的监察机构,不知皇帝这一举动,可让朝堂反应过来没有。 “挪到朱雀馆去了?逢膺得陛下信赖多时,这次没有给他留情面么?” 烟萝跪在落薇面前,正在细细地为她的指甲涂着红紫色的蔻丹。 红的似火,紫的似霞,落薇的手指纤长优美,指间一点红犹如落日昏云一般,她久不涂这些鲜艳热烈的颜色了,寻出了那些裙子后才忆起,自己少年时原来还爱着这些玩意儿。 守在殿门处的宫人有些嫉妒地瞧着烟萝同皇后娘娘私语——烟萝本是琼华殿中最低等的宫人,虽生得好些,但沉默内敛、不争不抢,也不知是何时得了皇后的青眼,一跃便成为了她最贴心的侍者。 她站得远,听不见二人如同耳语一般的交涉,烟萝捧着她的指甲吹了一吹,轻轻道:“那位叶大人查了几日,说尸体上的刀口大不一般,像是某种特异兵器所伤,不敢直接查,报与陛下,陛下便叫内廷的侍卫都过来亮了兵器。” “逯侍卫当即就不对,不得不现了自己的刀后,叶大人立刻瞧出他的刀有双刃,双刃中还有齿痕,正正对上,加之内侍省后来在西园寻到了逯侍卫断裂的指环,抵赖不得。当着众人之面,陛下不好袒护,气得踹了逯侍卫一脚,叫人将他挪到朱雀馆去了。” 落薇捂着胸口装模作样地“哎唷”了一声,眼中却分明带了些愉悦笑意:“叶大人这是算准了,寻了个不能避让的场合将逢膺揪出来,如此,就算是陛下也说不出他什么,反而要夸一句赤心肝胆呢。” 烟萝将落薇的手指裹好,淋些漆花之水,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面上也浮现一丝讥诮:“逯侍卫被拖下去时还高呼冤枉,说自己是被人构陷,不可能留此刀痕。” 落薇叹了一句:“这叶三也是能耐,分明上次还道尸体上毫无瘢痕,现今就能造出一道神鬼不知的伤来瞒天过海。” 烟萝却扬起眉毛问:“他告诉娘娘尸体上并无瘢痕?事发之后,小人也去内侍省看了一眼,那刀伤确切是有的。” 落薇一怔,随即无奈笑道:“本宫居然被他诓了。” 烟萝道:“左右也并非甚么重要的事,小人想的是,逯侍卫自从当年……一直得陛下的信赖,就算下狱,陛下会杀他吗?” 落薇端详着自己的长甲,笑道:“都到这个份上了,哪还有不死的道理?就算陛下不想杀,那叶三也定会想办法的。” 烟萝点头:“娘娘说的是。” 落薇嘴角噙笑,淡淡掀起眼皮,看了门口一眼,确信无他人能听见之后,便贴着烟萝的耳侧低声讲:“阿霏,下月清明行祭,可要我为你在你父母陵前上一炷香?” 烟萝服侍的手顿了一顿,最终还是平静地答:“不必了。” * 酉时之后宋澜来了琼华殿,四下已经点起了蜡烛来,落薇跪在内室琉璃净瓶之前念佛经,忽地听见了殿门处内监悠长的唱和声。 她还没起身,宋澜就走了进来。 内室狭窄,落薇甚至能嗅到小皇帝身上遥遥传来的龙涎香气。 那香气甘甜醇厚,萦绕在鼻侧,叫她恍惚地想起,初初进宫那一日,先帝的殿中也点了龙涎香,但香炉之上还有兰花、桂花、梅花和松针风干后制成的香片,隔着这样东西,威严而冷冽的香气变得芬芳、馥郁、清丽、动人。它们是古远的,兰桂松梅,无一不是君子所爱,于是殿中青青似柏的少年君子走入这个素朴的世界,称赞她的花有百日长红。 言犹在耳,人却长眠于湍湍河水之下了,没有踪迹,不曾焚烧,灵山之上供奉的是虚浮的牌位,玉衣和棺椁里空空如也。儒家不信鬼神之说,可要君子正衣冠,他尸骨无存,如何叫人整理容貌、焚香祷告?如何能在兰桂之畔受着尘世祝福渡过往生长河? 今世已殆,佛道笃信来生事,连同君子之儒,她合拜了,才能觉得安慰。 死亡带走了身体,可汀花台上的跪地石雕是虚假的罪魁祸首,他们与他一样,都依旧盘旋在她的长河之上,是受屈而不得发声的灵魂。 这撕心裂肺的无声,总要有人替他们送入世人的耳旁才是。 落薇缓缓地转过身来,内室中有钝了的古剑,她想,如果自己能够再疯狂一些,或许能够直接将它送入面前之人的胸膛。 可杀人只需须臾一刻,泄愤是最简单的事情。 宋澜自然不知落薇的这些心思,只是自顾地打量墙上挂的诸家画像,一佛一道一圣人,宗教在世情中颠沛不一,却在这小小的内室中完成了合流。 他弯下腰去,自以为体贴地将他长了一岁的年轻皇后扶起来。 落薇温婉地应声,她已然松了发髻,披散的长发拂过他的手心:“陛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10. 西园筠生(四) 西园筠生(四) “批折子批得头昏,出门看今日月华如水,甚是思念阿姐,”宋澜与她依偎着从内室走出来,嗅到殿中清冽的气息,不由笑问,“阿姐今日燃的还是上回我闻见的那味香么,叫……” 落薇温声道:“左右不是什么重要的名字。” 宋澜道:“是啊,我总记不住。” 宫人放下纱帘,宋澜斜斜倚在她身前,捡了袖中两枚琉璃骰子把玩。 落薇见他手中那琉璃物件儿转得飞快,便知他有心事,不过她也没有急着开口问,反是伸手按在他的太阳穴上,为他细细揉捏了一会儿。 果然,宋澜得了她的安抚,眉心松缓了许多,随意地将那琉璃骰子一掷,开口道:“阿姐,我有桩为难的案子——” 落薇便问:“是逢膺的事?” 宋澜点头:“逢膺做出这样的事,还险些将火烧到你的身上,着实可恨,但他多年以来忠心耿耿,今日我去看他,他痛哭流涕地喊冤,说虽有旧情,但张司衣是自尽而死的……我知晓他杀了人还不肯承认,心思是坏了些,可总觉得有些不忍。况且,亭宴着人去搜他住所,寻到了……皇兄的旧物,他是皇兄提拔起来的人,不忘旧恩,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旧物? 落薇一怔,明白了几分,唇角露出一分微不可闻的笑意。 叶亭宴歪打正着,为逯恒寻来的必杀之招居然是这个。 午后叶亭宴留在宋澜处与他密谈,一张妙口,几分旧情,将帝王疑心挑拨到了极处——逯恒杀人,宋澜并不在意,可他本就是叛旧主的贰臣,此番叫宋澜发现他竟顾念往事才是最重要的。 不论真假,定然心惊,疑心一生,不得不弃。 首鼠两端之人,本就不宜做心腹。 宋澜虽然如今才设朱雀司,可这些年在朝上朝下并非没有旁的可用之人,殿前司都指挥使、禁军和金天卫,先前他找不出人顶上,如今还能找不出? 于是落薇道:“人情虽在,可哪里能大过法典?我知晓陛下心软,但不要因一人损了自己名声才好。” 宋澜就势应道:“阿姐说的正是。” 第二日晨起宋澜走后,医官署近侍前来问安,进门又闻见熟悉香气,他提着药箱上前来,连连摇头:“娘娘长久用此香,不怕伤身?” 殿中宫人被遣出门,落薇嗤笑了一声,道:“只有他来时,我才点一会儿罢了——用香,总比时时喝药好些,去岁药喝得急了,不还病了一场么?本宫如今是最最惜命之人了,哪里能伤着自己,缪医官多虑了。” * 朱雀司得了宋澜的授意,自是雷厉风行,清明之前就将逯恒查了个底朝天,除却残杀宫人之外,另有滥赌好色、私放印钱等诸多罪行。 宋澜亲自又去瞧了他一回,出门不久便下了口谕,令刑部和典刑寺复审、御史台确信后挪到刑部大狱去,照大胤律法秋后问斩。 逯恒去后,金天卫顺理成章地由他副手接下,此人身手不错,平素亦是诚恳寡言,宋澜将人叫到御前问了一番,又细细查后,觉得堪用,便没有再换新人——金天卫都是仔细擢选出来的,倘是新首领,怕短期不能磨合,生出许多旁的事来。 许是这件事耗心力,又要准备清明祭礼,一连七日,宋澜都未入后宫,落薇亦忙着清明之事,一直没有寻到合适时机开口。 第八日宋澜来寻落薇商议清明祭祀的典仪细节,落薇与他议定了,斟酌片刻,谨慎开口:“听闻子澜发落了逢膺?” 宋澜将手中的笔一扔,头也不抬地答道:“是。” “人挪到刑部之后,妾想去见逢膺一面,”落薇道,“他做下这些事,自然已无甚旧情可念,只是张司衣是我的贴心人,她的事,妾想听逢膺亲口说。” 宋澜一怔,眼神闪烁了几下,思索半晌才开口道:“阿姐,不是我不肯,他先前在朱雀司遭了许多刑罚,血淋淋的,可怖得很,若是惊了你可怎么好?既无旧情,还是不必去了,阿姐想知晓张司衣之案始末,我叫叶大人来给你回话可好?” 落薇本就心知宋澜不可能放心她去见逯恒,说这番话也不过是为了正大光明地将叶亭宴叫过来问话,如今目的达成,自然别无他言。 “如此也好,多谢子澜。” 宋澜嗅着殿中的甜香,笑嘻嘻地回过身来道:“早说阿姐与我,不必称妾,更不必言谢。” 落薇嫣然一笑,轻轻点头后,她心中一动,又问道:“那叶三公子可堪用吗?” “他是个办事有数的人,”宋澜并不忌讳与她谈论朝政,闭着眼睛道,“只是阿姐也知道,咱们身侧波诡云谲,我虽着人将他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但人心如何,终究难测。我叫他过来,也是劳阿姐掌掌眼,毕竟是旧识,若可用,便再好不过了。” 落薇温声应道:“子澜放心。” * 第二日早朝之后,叶亭宴跟着宋澜一同来了琼华殿。 宋澜从琼华殿园中穿行而过,还没走到殿门口,刘禧便匆匆追来,说几位大人尚未出宫便折返,回了乾方后殿等他议事,好似是江南今春有旱,来了急报。 宋澜无奈,只得将刘禧留下,叮嘱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叶亭宴跟着刘禧自开得繁盛热闹的海棠树下走过。 他垂着头,看着地面上零落的光影和斑驳的落花,不知为何,每走一步都觉得十分恍惚,像是行在云端一般。 一切好似都没有发生过,不曾有刺杀、背叛、鲜血、眼泪,也不曾有诡计、伪装、伤病和假面。他昂着头去看自己亲植的海棠,途经一簇一簇深浅不一的紫薇,它们亲密地植在一园之中,正如他与廊下青梅难舍难分的十余年。 叶亭宴微微抬眼,看清了站在长廊尽处凉亭中的落薇,她穿了皇后常服,低沉的缎色——在他渺远的记忆中,小姑娘总是偏爱艳色、轻纱多些。 可喜好总会改变,人心也是一样。 今日天太晴,日光晃眼,他不敢抬头,也不能多看,只是匆匆行至阴影下,熟练地屈膝行礼:“臣叩见娘娘。” 落薇扶着檐柱坐下,并未叫他起来,她出神地瞧着身旁晴好的天色,伸手欲接几片飞舞的粉白花瓣。 微风一吹,花瓣落在手心,又飞快远去了,她重新去抓,一无所获,手心空空如也,如同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烟萝将园中所有宫人散了出去,随后同刘禧一起守在二十步开外的廊下。 皇后私见外臣不妥,从前落薇处理朝政,都有宋澜在身侧。 今日宋澜不在,他临行前特地叮嘱了刘禧一句,皇后要与叶大人说的是内廷私密之事,万不可叫旁人听见,又要避嫌,于是二人会见便改在了园中,有侍者远远守着,事后问起来,也算有说法。 叶亭宴等不到她的吩咐,便自顾地直起了身子,跪坐在她的脚边,落薇懒懒瞥他一眼,听见叶亭宴一本正经地说:“臣早闻娘娘贤名,今娘娘会见外臣,难道不应正衣冠、端肃坐?” 落薇被他逗笑,远远地瞥了刘禧和烟萝一眼,掩口道:“叶大人要是御史台那起子儒生,本宫还不会见你呢。” 她将“见”一字咬得缱绻,叶亭宴抬眼看去,见花树下美人如玉,想出口讽刺一句,心口微窒,却没说出话来。 他垂着头,见自己的手在抖,于是便往宽大的袍服中藏了一藏。 落薇并未见他这细小动作,她拂落了肩上的落花,在廊下直起了身,双手也规矩地交握了,庄严吩咐道:“叶大人,说罢。” 叶亭宴拱手道:“臣细细地审了,说来太多,不如娘娘问罢。” 落薇便直接问:“逯逢膺因何要杀张司衣,二人是否有旧?” “娘娘睿智,”叶亭宴飞快地接口道,“昌宁末年,张司衣得娘娘赏识后,机缘巧合,同当时还跟随着先太子的逯恒大人结识了,一年后,张司衣被调入宫中,于是接触更多。陛下登基,二人私下定情,逯恒便劝说张司衣早些辞官归去,放入民间后,他就可以开口求陛下赐婚。” “是而,张司衣才来寻我,说要出宫,”落薇思量着道,“照叶大人所言,逯逢膺已动娶妻之念,又是为何要杀人弃尸?” 11. 西园筠生(五) 西园筠生(五) “成慧太后曾居西园,陛下不喜此地,于是西园荒废许久,除了些许洒扫宫人,平素并无人至。”叶亭宴缓缓回答,“久而久之,西园便成为宫人们密约之地,逯恒与张司衣俱在宫中当差,长日无趣时,也在此私会过。” 成慧太后便是宋澜生母,宋澜登基后,为生母和先皇后都加了极好的号,并以先皇后为尊,生母为辅,此举得了朝中文官的交口称赞。 宋澜初登基时,不熟悉帝王事务,有些不放心交给玉秋实的事,都是落薇处置,真要算起来,她这些年接触朝政竟比后宫事还多些。 不过落薇行事有章法,信得过的掌事宫人和各位女官亦尽心尽力,这种历朝历代都有的密会之事,众人就算撞上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叶亭宴便继续说:“事发当日,逯恒与张司衣在西园中密会,二人不知因何起了大争执,张司衣说了叫逯恒怒不可遏的言语,于是冲动之下,他拔刀伤人,随后将人弃尸井中。” 落薇紧盯着他问:“怒不可遏,乃至拔刀伤人?是什么样的言语,让逯逢膺这见多识广的金天卫首领恼怒至此?” 叶亭宴面上浮现了一丝笑意,似有些讥诮,但一晃而过,落薇并未瞧仔细:“左不过是张司衣移情别恋,叫逯恒受辱,或是逯恒移情别恋,急于反悔罢了——这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外人堪不破,但确是能叫人生,更能叫人死。” 落薇默了片刻,方才开口道:“只为情爱,便能生出这样的杀念?” 叶亭宴一字一句道:“心爱之物被人横刀夺去,心爱之人背弃旧日誓言,焉有不伤、不恨、不怒、不妄之理?” 他今日的声音愈见低沉,与往日似有不同,落薇本仰头专心看着对面的花雨,闻言却像是听了十分惊诧之事般,猛地瞧了过来。 叶亭宴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没有来得及避开,于是就这样回望回去。 望得久了,眼中酸涩,不免蒙了层水光。 落薇表情不明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收敛目光,低笑了一声。 叶亭宴问:“娘娘为何这样看着臣?” 落薇移开了目光,盯着自己衣袖新落的花,低声答:“你的声音,有些时候,很像本宫的故人。” 叶亭宴道:“臣……不也是娘娘的故人么?” 落薇漫不经心地说:“是啊。” 两人之间忽地陷入一片沉默之中,叶亭宴耐心地跪着,等着落薇再次开口。 落薇却仿佛忘却了这人在眼前一般,良久没有言语。 刘禧踮脚看了一眼,低声问身侧的烟萝:“娘娘和这叶大人怎地都不说话,这是问完话了,还是?” 烟萝却道:“娘娘并未起身,怎能算是问完了,劳刘翁多等一会儿罢。” 刘禧连连道:“岂敢岂敢,都是为臣的本分。” 果然,烟萝话音刚落,叶亭宴便说了句什么,引得出神的皇后娘娘面色微变,将头转了回来。 “你说什么——” 叶亭宴垂着眼睑,舒了一口气,眉头微微蹙起,将刚刚的言语仔细重复了一遍。 “臣道,这情爱之事,其实是臣和陛下的猜测,也是陛下示意臣如此告知娘娘的。逯恒在招认之前,便被朱雀司拔了舌头,什么都没说,这拙劣言语,娘娘为何立时笃信了呢?” 有风吹过,园中花影摇曳,满地纷乱。 落薇问:“叶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亭宴不卑不亢地道:“臣有一惑,请娘娘为臣解惑。” “言来。” “那一日,臣在去往点红台的路上,不慎冲撞了娘娘凤驾,臣跪在路边谢罪,凤驾去后,臣惶恐,欲寻同僚并行,于是折返,随后——” 他说到这里,仰头向上看了一眼。 当日春光晴好,一片云过来遮了日光,他才能抬头,那时仰观,瞧见的是澄碧天色、绵白云朵。如今仰头,他顺着倒挂楣子,瞧见的是漆色鲜艳的檐枋,还有太平梁最尖处的黑暗。 那里描了几只白色的鸟类,似乎也想从这漆黑穹顶飞到天上去。 “臣瞧见娘娘宫中的内人——便是那边站着的那一位——步履匆匆地往西园去了,过后不久,臣负伤,小裴大人来时,便撞上了西园疾跑的宫人。” 落薇顺着他的目光朝烟萝的方向看了一眼,烟萝不知她的用意,有些担忧地抿了抿嘴。 “随后臣接手此案,议定案犯、誊写卷宗时,忽地生了个有趣的念头。” “此案移到逯恒身上,全凭小裴大人拾得的那枚青玉指环,也缘自西园宫人见抛尸之地大门洞开——逯恒敢行此事,是笃定西园钥匙只有金天卫有,那处又人迹罕至。尸朽成骨,过上几年便无人能追根寻底了,可除却他自己,还有谁能开门相邀?” “再者说,指环本属私密物,案发有五日之久,逯恒必定察觉到丢失。回去寻找过,指环若丢在小裴大人能随手拾到的地方,他自己怎么会寻不到?” 言罢,叶亭宴依旧用那样温柔和缓的声音道:“娘娘可能为臣解惑?” “叶大人的意思是,那一日,是本宫遣人,开西园门,丢弃指环,又假借为大人请同僚之机,叫那宫人刻意撞上,将事情闹大?”落薇面上神情未改,甚至懒洋洋地抬手鼓起了掌,“精彩,实在精彩,大人这一番言论比刑部经年老吏更甚,若非本宫身处其中,简直要禀了陛下,将大人调到刑部做尚书郎才好。” “娘娘初时百般试探,在朝野议论间推了一把,不惜自己的声名也要将案子交到臣手中。”叶亭宴仿佛没有听见她后半句话,只是顺着她的话头继续道,“事后更是冒险赴约,暗示臣‘顺利’地破了案——娘娘玲珑心计,不费吹灰之力铲除敌手,片叶不沾身,实在叫臣拜服。只是不知,逯恒与娘娘结识亦久了罢,娘娘与他有何旧怨呢?” 落薇冷冷地问:“你可知攀诬本宫是多大的罪过?” 叶亭宴并不很真心实意地道:“臣罪丘山。” 他说话又轻又缓,娓娓道来,落薇听在耳中,竟然自脊背漫延过一片细细的颤栗来。 心跳如擂鼓,不仅是惊诧和恐惧,更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 她瞧着他平静淡漠、又暗含锋刃的面孔,莫名被那种感情操纵,突然低低地笑出了声。 她笑得越来越大声,旁人看来,只以为是皇后听了什么叫自己万分喜悦之事,可叶亭宴望去,确信看见了从未在这旧日亲密之人脸上瞧见过的、陌生含蓄的疯狂。 落薇以气声问:“大人说得桩件细致,可是——你有证据吗?” 叶亭宴轻声细语地道:“如今那西园疾行的宫人不是已到娘娘宫中当差了么?当日瞧见的……也只臣一人罢了,娘娘是最细心之人,想要不落痕迹,怎么会为臣留下证据。” 于是落薇拊掌大笑:“那本宫方才说错了,大人不该去刑部,该去瓦肆说书才是,且大人说了这么多,本宫也有一惑,请大人答。” 叶亭宴尚未说话,落薇便飞快道:“点红盛会当日,大人在道上是‘不慎’撞见本宫的罢,本宫记得,你是说道路不识——那你是怎么知晓,本宫宫人去的是西园方向,又是在哪里探得了高阳台这一废弃宫室呢?大人对皇城之路如此熟悉,这些年来,当真对汴都毫无关心吗?” 听了这话,叶亭宴唇角的笑僵了一僵。 落薇继续道:“秘密,之所以为秘密,便是传扬出去,亦有矢口否认的底气,本宫有,大人有没有?” 二人相视,忽地笑开。 叶亭宴伏下身去,扬声道:“臣多谢娘娘解惑。” 落薇挥手叫他起来:“本宫要问的也问完了,逯恒一案,叶大人办得漂亮,内外妥帖,只是秋日太远,虽陛下心定了,但逯逢膺未死,本宫总是替张司衣不平的。” “娘娘放心,秋后行刑人多,朱雀司定然不愿凑刑部的热闹。另外,臣请旨,张司衣是娘娘旧人,尸身如何处置?” “本宫会着人厚葬,发还母家,同赏她的家人,念经祈福,叶大人有心。” “臣替司衣深谢娘娘。” 落薇略微点头,满意道:“如此再无疏漏,本宫不便留客,叶大人,伤可好些?早些出宫罢。” 叶亭宴起身揖手,他跪得太久,有些站不稳,扶着廊柱才站定了,刚转过身去,落薇便在他身后突然道:“对了,大人可知,高阳一台,得名何处?” 路边的紫薇没开花,地上不知被谁栽了几株蔫蔫的一叶荻,它常生在山坡林间,如今娇养园中,反而不再茂盛。 叶亭宴看着它们,住了脚步。 刘禧和烟萝远远地朝二人走了过来,趁二人未至,叶亭宴低声答道:“是宋玉的《高唐赋》——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1]。” 落薇道:“本宫上次登台,犹是少时,去岁清明,陛下出郊行祭,本宫身子不适,未能同行,在高台下瞧了瞧那处的瑾花,朝生暮死,何其可怜。” 叶亭宴回首,道了一句:“娘娘保重身子,切勿伤怀。” 12. 西园筠生(六) 西园筠生(六) 目睹对方青绿色的身影消失在旧日园中后,烟萝走近了,问道:“他同娘娘说了什么?” 落薇不语,园中宫人尚未被唤回,她扶着柱子起身,忽地像是闺中少女一般甩了甩自己的宽大的朝服袖子,将落花抖落之后,她干脆脱了外袍,提起层叠裙摆越过围栏,直接跃到了花树之下。 烟萝接了她沉重的外袍,有些担忧地唤:“娘娘……” 落薇闭着眼睛,伸出双臂,像是最最青春年少时一般,在树下转了一圈。 簪钗乱响,珠玉相撞,摇摇欲坠,她却全不在意。 烟萝抱着外袍从廊下绕过来,看见皇后已然停了下来,正仰头看着花树的罅隙。 阳光破碎,新花零落,时是盛春,为何伤怀? 烟萝将她的外袍妥善安置在了殿中,又从内室阴暗一隅抱出了一盆干枯丑陋、枝干突兀的盆栽病梅。 落薇接了她递过来的花草剪,端详片刻,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将病梅最下一枝贴主干剪去了。 枝虽枯了,但她剪去后,树干上还是残了一个隐隐的木色伤疤,她将剪下来的那枝随意丢弃,抱着那盆梅,许久没有言语。 烟萝抬眼望去,花雨之中,年轻的皇后虽面上带笑,眼中却隐隐浮现了一层闪烁泪光。 “阿霏,你同我一起,为步筠念一卷佛经罢。” 她心中泛起一阵酸涩的钝痛。 因为她知晓,步筠,正是张司衣的小字。 * 昌宁末年,绫锦院中十四岁的张步筠告假,分文不取地为旧识宰辅千金苏娘子缝制丧服,为着方便,亦为表谢意,落薇将她请到苏氏府邸中暂住。 是时承明皇太子亦在苏府中,正是这偶一交顾,她结识了皇太子的亲卫。 金天卫副指逯恒,字逢膺。 青春年少的小郎君,穿的是簪金的窄袖袍衫,跟在尊贵的皇太子殿下身后,盘蛇短刀冰冰冷冷,脊背挺拔如她养在窗前的那盆绿竹。 步筠听说,整个金天卫都是皇太子少时便择选出来的贫寒子弟,一刀一枪、一拳一脚地训了数年,千锤百炼才得一个精锐。 他更是这群人中的佼佼者。 步筠望着他的时候,并不知他在另一时刻也曾凝视着她,当她坐在窗前,精心地为太子的衣袖上绣上一朵海棠花时,洁白双手穿梭如云,自有一番风情在此间。 那一年,苏娘子与承明皇太子订下婚约,因有父孝,婚期延后。 皇帝为贺此事,改次年年号为天狩。 天狩元年,步筠得储妃恩眷,从绫锦院调入内宫。 皇太子深得上宠,就算早早加冠、赐府别居,亦时常来往禁宫。 步筠与逯恒相见的时机便更多了些。 天狩三年,皇太子遇刺。 步筠听说之时,逯恒已调去了匆忙登基的新帝身侧,她没有因他随之而来的功名利禄欣喜,不曾于刺杀案中折损,才是值得敬谢神佛之事。 储君已死,苏娘子嫁了新帝,入主中宫。 步筠颇得眷顾,成为了她的司衣女官。 新帝将年号改为靖和。 安宁,祥和,虽不合朝上刀光血影的来往,却是她这小人物最大的希冀。 靖和三年初冬,步筠下定决心请恩旨离宫,她年岁已满,虽说在宫中继续为官或有大造化,但她并不贪心,能顺利嫁给心爱之人,已是不可多求的福德。 这本该是一个平静甜蜜,到此便戛然而止的故事。 然而那一日步筠去拜别皇后时,却意外地被告知皇后染了风寒,卧榻不起。 因着她向来是皇后的贴心人,宫人将她放了进去。 室中燃着浓郁的香料,甚至有些刺鼻,她于其中嗅出了檀香味道,其余的则含混一团,不能分辨。 烟雾缭绕,似是蓬莱仙境,她拨开殿中轻纱,踮着脚走近了,却见初冬卷刃一般的天气中,皇后只穿了中衣,披散长发,不顾礼数地瘫坐在榻前,死死怀抱着什么东西,极为珍惜的样子,似是要将它按入自己的身体里去。 听见脚步声,皇后抬起头来,面上茫然表情未褪,见是她来,嘴唇哆嗦了两下,先落了两行眼泪,随后颤声唤她:“步筠!” 她何时见过她这副模样?吓得立时跪了,却不肯如同寻常奴婢般不敢上前,于是膝行过去,将失态不已的少女扶起:“娘娘,这是为何……” 落薇抬手揽住她的脖颈,失声痛哭。 步筠心中酸涩,想起落薇未曾封后时,留宿她居于家中,夜半秉烛,送来糕点,随后夜话。 她与她素来投契,当年父母俱丧,若不是她和先太子偶尔一顾后的赏识,步筠怎能顺顺当当地在绫锦院做拔尖儿的绣娘,又一路入宫,换来如今? 可这救命恩人再不复当年天真无忧的少女模样,如今正在她怀中哭得肝肠寸断。 她贵为皇后,悲伤至此,也不能叫门外的人听见,只得勉力忍耐。 撕心裂肺,悄无声息。 步筠大着胆子如同从前一般抚摸对方的长发以示安慰,眼神一飘,却瞧见了她怀中的匣子。 金丝楠木的匣子,镂刻着诸类花朵,造物工匠有心将春天铭刻其上,于是花团锦簇,郁郁葱葱。 可楠木是多么古朴的颜色,硬生生地叫盛春都黯然神伤。 令步筠讶异的却不是这失魂落魄的春日。 而是她发觉,自己曾经见过这个匣子! 依稀是刺棠案不久前,某个平凡的夜晚,逯恒罕见地在不轮值的日子里来迟了,在他外宅中,她偶尔一瞥,本以为那是赠自己的礼物,后来却不曾再见过。 盒中是一块棠花佩玉。 当那匣子的木盖被揭开的一刹那,步筠清楚地听见了虚空中某根丝弦绷紧到极限,随后倏然断裂的声响。 有她当时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顺着盒盖滑落,将她原本能够一眼望到头的人生彻底终结。 从她执着地求皇后将匣子开启的时候,一切就回不去了。 步筠是落薇的司衣女官,怎会不知这块玉佩的意义——那是皇太子亲自镂刻、送给未婚妻子的信物。 刺棠案发之前,落薇将这块玉佩丢了。 发觉后,落薇急得立时便发动所有家仆出门去找,她亦帮落薇寻过闹市的每一个角落,一无所获。 可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只木匣中? 这木匣又是缘何曾出现在逯恒手边! 落薇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着,说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这块玉佩。 ——就在宋澜的旧匣之中。 步筠匆匆离去,语焉不详,趁着逯恒尚未归来之际,她在他宫中的住所处仔细寻了一遍,一无所获。 步筠仍不放心,又寻机到他的外宅中搜寻,这次,终于让她找到了厚厚一叠书信。 说是书信,其实不然——那是逯恒精心临摹旁人字迹留下的废弃纸张,他临得极为精心,恨不得一张草纸上只习一个字。 那字确实说不出来的熟悉,步筠心惊肉跳地往后翻阅。 “见、信、勿、念……” 这叠书信藏在他床榻之下,最为隐秘的地方,有几张边角还有被火燎过的痕迹,想必是本想烧毁,却因什么事情耽搁,后来便忘却了。 见信勿念、见信勿念? 步筠痴痴地重复了许久,手越来越抖,一些旧日的记忆侵袭而上,她模糊地回忆起,这似乎是落薇从前随手写给她的书信。 彼时她随皇室下江南春巡,写信告诉她自己见了什么样的时兴料子和刺绣针法,并托她为自己制衣。 就这一封信,只这一封信。 这封信为何到了逯恒的手中,他精心临摹落薇的字迹,所图为何? 她顺着床榻滑坐在地,冷汗直流。 冬日过后,一个昏黄的傍晚,步筠将逯恒约至二人从前时常幽会的西园之中。 他没有迟到,进门时步履匆匆,边走边解着自己的麒麟护腕:“阿筠,昨日方才见过,怎地又想起要在此处会面?再过几日你就要出宫去了,届时……” 步筠转过身来,看着这张无比熟悉的面孔,颤声问道:“你为何要背叛殿下?” 她这些时日耐着性子回想许多,愈发心惊——似乎是许久之前,她就在宋澜殿前恍然瞥见过他一次;他外宅之中,某一日泡了宰辅玉秋实偏爱的顾渚紫笋;刺棠案后,他带着整个金天卫投至新皇麾下,金天卫因旧主逝去祭剑三日,他连一滴眼泪都不曾落过。 逯恒先前不肯承认,可实在答不出她的诸多疑问,最后只好垂着眼睛,冷不丁地问了她一句:“我忠何人、事何主,同你我的荣华富贵、逍遥快活有何干系?” 步筠不可置信地退后一步。 逯恒却不肯放过,步步逼近,干脆将心里话说了个清楚:“步筠,我无父无母,自小长在金天卫的长风堂中,你可知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刀剑无眼,我遍身伤痕,却不敢松懈,生怕被弃之一旁,成了连名字都没有的亡魂!” 步筠抓着他的胳膊,凄厉道:“殿下如此信赖你,尽心栽培,将来行军入伍、拜将称帅,指日可待。人生在世,何人不苦?你可曾想过,倘若没有殿下,没有娘娘,你我如今或许早成了亡魂,谈何未来?” 逯恒嗤笑一声:“是啊,殿下待我恩重如山,可你不知道,殿下也不知道,功名利禄、将帅之名,我通通不稀罕!我少时受苦,长成之后太渴望能纵情肆意地活,甚么滥赌嫖妓、私放印钱,我全都做过了,若非如今的陛下帮我遮掩,你那好殿下恐怕早就要了我的性命!与其担惊受怕,活在被他知晓的恐惧之中,不如先下手为强!” 暮雨初落,泪眼朦胧间,步筠看见她在片刻之间变得全然陌生的爱人缓缓拔出了腰侧的短刀。 多年爱侣,他其实并未动杀念,甚至软了口气:“步筠,你马上就要出宫去了,这些大人物的生死爱恨,同你我有什么干系?我已痛改前非,从前之事不敢多言,也是怕吓到了你,今后你就当甚么都不晓得,不好么?” 她看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对方还当是她已想开,想送上一个如过去一般的怀抱,不料她死死抓着他的臂膀,撞在了他尚未收回的刀刃上。 刀刃横斜胸前,逯恒收刀极快,算不得致命伤,他揽着她的肩膀,恨声问:“你这是何苦,这是为谁!” 步筠不语,血迹随着雨水晕染在西园的地面上。 他撒了手,想为她寻一个医者来,出西园不久又猛地惊醒过来——此处常年闭锁,杳无人至,多一具尸体,或许多年以后才能被人发现。 可若是他请来了医者,他那决绝的爱人可会为了保全他的性命,在皇后面前缄口不言? 逯恒下定了决心,在雨幕中独立良久,最后转身折返,想再看一眼。 不料旧日宫室中已无人迹,方形井口边拖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他走之后,她竟万念俱灰,自己投身入了水井之中。 或许如此也好,便不必叫他亲自动手了。 当夜春雨,将血痕全数冲淡。 他将那处宫室重新锁好,寻来了所有的钥匙,一切如同不曾发生过。 一连几日,逯恒都觉得恍惚。 张步筠是将要放出宫的女官,无需值守,未有吩咐,无人关心,偶尔几个交好的,也会以为她早已出了宫去。 她心心念念的皇后娘娘,可曾因她的消失过问一句? 逯恒有些嘲讽地想着,抬手喝了内侍省新送来的茶,今日上巳,点红大会将开,内侍省换了新茶,与他旧日所饮味道有些不同。 不知为何,饮了那盏茶后,他反而神思倦怠了许多,兼之这几日因命案惴惴不安的心思,连身侧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夺刀,都未反应过来。 落薇寻出了步筠从前为她做的所有少女衣裙,洗净晾晒,一条一条挂在海棠花初开的园中。 烟萝守在她的身侧,低声道:“娘娘,逯侍卫的茶,小人已遣人为他送去了。” 落薇仰起头来,纱制的衣带和着微风拂过她的面颊。 烟萝继续道:“娘娘此行仓促,尚未择定撞破人选,若有万一……” 落薇却只道:“时候差不多了,先为本宫更衣罢。” 更衣完毕后,皇帝身侧的内官亲自来接,烟萝跟随着皇后的辇轿低头前行,在西园近前遇见了一位服绿的文臣。 “微臣给皇后殿下请安,请殿下恕臣不敬之罪。” 辇轿经过那位年青臣子后,她抬起头来,看见了皇后意味深长的眼睛。 人选大抵择定。 “天色似有不好,你回去一趟,嘱咐宫人将园中的衣裙收了罢。” “是。” …… 烟萝回想着这些旧事,跪在内室的蒲团上,三叩三拜,眼看着皇后寻出了点红大会几日之前,张步筠托人为她送来的手信。 手信之中附了一把铜制的钥匙和一枚碧玉指环,是她决意赴死前一日从逯恒手中窃来的。 她的信中尽述一切,手信、会面、猜忌,毫无保留地为她写下了自己的谋算,于她而言,枕边人的背叛兼之日夜熬煎的愧疚,实在不能支撑她继续。 落薇重看那封信,心中想着,你我枕畔之侧皆为蛇蝎,聪慧与否,都难以在短期之内察觉,正因为是亲爱之人,才会在真相大白时绝望至此。 可是你啊…… 世间好人不长命,大抵总是因为太过坚守心底道义,纵然这道已被心怀恶念者践踏得粉碎,仍有人前赴后继。 她自有千万种使张步筠不必身死、又能处置了逯恒的手段,但在她谋划一切之前,张步筠就为她做出了选择。 “妾有愧念,舍身不悔,今此良计,奉献殿下,盼此一命,得报夙仇。来世结缘,盼与重见,襟怀洒落,素心不染。” “筠绝笔,敬上。” 筠乃竹也,风度林立,纵是世间名种花草,难有此气节。 烟萝看见窗前花笺上有皇后留下的回信。 “……时是盛春,新花零落。恩不可忘,情不能弃,人世八苦,兼怀感伤。” 落薇将那张详细记述了张步筠所见所闻的信和自己所书的花笺一同丢入香炉中,眼瞧着它们合焚为一片寂然的灰烬。 “西园荒废,又逢命案,实在不详,传本宫旨,令花匠除去旧时枯草,尽种青竹罢。” 13. 偷催春暮(一) 偷催春暮(一) 从皇后殿中离去之后,叶亭宴折返乾方殿,宋澜尚未议完事,他在侧殿中站等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见屏风内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一时是“江南万民如何能等”,一时是“边疆战事犹未清去”。 他站在宫殿的阴影中,忽地忆起从前听过的言语,说储君心怀寰宇,总是想着事事周全,可世事纷繁不一,如何能够抓牢两端、不至失去? 锁骨下的伤口叠着旧日短刀穿刺的痛楚,让他一时不能忍耐,捂着胸口退了一步。 阳光从面前花窗的缝隙中射入一束,明亮之地皆是漂浮的尘埃。 宋澜恰好在此时出来,见他情态,便问:“亭宴,你可好些?” 叶亭宴飞快地将自己从这样的情绪中抽离,拱手恭敬道:“谢陛下关怀,臣已无大碍,此案亦毕,今日便可出宫去了。” 政事堂中几位年迈大人并三司上卿自二人身侧路过,知是传闻中小皇帝宠信的低阶官员,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玉秋实深深地看他一眼。 他不介怀这些目光,平静地站在原处,待人走尽后,宋澜才再次开口,含义不明地赞了一句:“好。” 随后又问:“皇后可有怀疑?” 叶亭宴答:“娘娘起初愤怒,痛骂了逯侍卫几句,说要厚葬司衣家人,后只是伤怀,道了好几句可惜。” 宋澜本有些不信,听到他说伤怀时才叹了一口气:“司衣是皇后少时便结识的密友,为她伤怀,也是应当。” 他抬手拍了拍叶亭宴的肩膀:“此事你做得极好,出宫之后去趟刑部,将人了结了罢,朱雀司甫立,用得多了,老臣总会有些不满。” 他言语之意是叫叶亭宴替他处理了逯恒,本以为叶亭宴文人出身,会对此事有些抗拒,结果他只是深深拜过:“陛下放心。” 宋澜恍然道:“朕差点忘了,你也是将门出身。” 叶亭宴辞别后,出了东门,早有马车等候在此,他上了车,裴郗便一言不发地将一条崭新丝缎系在了他眼睛上。 见他面色雪白,裴郗便问:“公子,出了什么事?” 不在宫中时,裴郗执意不肯叫“大人”,又不能继续称“殿下”,艰难改口,如今只叫“公子”。 叶亭宴沉声道:“我猜对了。” 裴郗手边一抖:“皇后为何要设计杀逯恒?” 叶亭宴抬手,摸到了眼前的丝缎,罕见露出一二分疲倦茫然的神色:“我不知道,她……已与从前截然不同了。” 裴郗道:“张司衣不是皇后在府中时的亲密人么?以她性命设局杀逯恒,倒把自己择得干净,皇后好心计。” 叶亭宴不语,裴郗便道:“或许是为了私怨,皇后心术已坏,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不过此举歪打正着,倒免得公子再动手了,我们原本盘算,第一个便是那狼心狗肺的逯逢膺……” 眼前丝缎极为遮光,叶亭宴于一片黑暗之中,能够回想起来的居然只有方才落薇在廊下痛快大笑的神情——她是不会这样笑的,亦从来没有这样的神情。 疯狂含蓄,深不见底。 那一瞬间,他的心甚至为她刺痛了一下。 片刻之后就凝成了一种报复的快感,他冷冷地想着,嫁给宋澜,也没有让她多快乐,到底还是从不知愁的闺中少女变成了满腹算计、千张假面的丑陋模样。 与他自己一般无二。 所谓成长,难不成就是毁坏美好、塑成不堪么? 叶亭宴心乱如麻,再不能想下去,于是开口吩咐道:“转道去刑部罢。” 下车之前,他眯着眼睛,伸手将那丝缎扯下,塞回裴郗手中。 裴郗想要跟随,被他拦下,他凑近了些,欲言又止,裴郗本以为他有何吩咐,结果人转身掀了帘子就走,留下了一句“以后不许议论皇后”。 * 逯恒在刑部大狱潮湿的枯草中半死不活地躺着,自从宋澜第一次来瞧他,什么话都没说地叫人拔了他的舌头,说在他府中搜到了承明皇太子旧物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完了。 宋澜为人最是多疑,他周旋其中,疲累不堪,叫张步筠辞官出宫,也是存了借婚事脱身的念头。 然而他早该知道,宋澜是不可能放他这样的知情人离去的。 思及此,逯恒握紧了手中审讯时还来的青玉指环。 张步筠远比他想的还要狠心,只是不知此局是她事先安排,还是皇后经手? 宋澜若是肯信他一分,他势必能将皇后拖下水来,可惜宋澜决意弃他这枚棋子,那么皇后若已知晓当年事,便是对他的报应。 他扯着嘴角一笑,想起当日隔着井水瞧见的爱人死尸,一时不知因为是身上伤痕还是内心隐痛,心如刀绞,直至耳边传来窸窣声响,逯恒才费力地转过头来。 他看见昏暗火光下一双瞳色漆黑的眼睛。 绿袍是大胤朝中最低阶的臣子所着,他偶穿常服,也是朱红暗色。 几日之前,这绿袍臣子跪在屏风之前,九死一生,夺了他的刀为自己绝处寻路。 如今时过境迁,落入绝处的人竟成了他自己。 刑部之人见了叶亭宴手中御赐的金牌,忙为他开了锁,搬来把审讯时的木椅,又将人远远遣开,怕误了这御前之人的要事。 叶亭宴没坐那把椅子,见人已去后,他缓缓走近,在无力爬起的逯恒面前蹲下,伸手拂了拂他肩颈处的痕迹,染了一手血。 “逢膺。” 逯恒本不想听他言语,然而此句甫落,他便猛地抬起头来,见鬼一般看向了面前的年轻文官。 “你可知晓你的名字是何含义?”叶亭宴并不看他,垂眸说着,“逢,见也,膺为胸膛,引以为心——低头见心,能得恒久,这一番话,你还记得多少?” 逯恒怔了一怔,打了个激灵,随后满面涨红,伸出血污遍布的手扯他的衣摆,口中发出“啊啊”的不明杂音。 然而叶亭宴知晓他想说什么:“你是想问,本宫为什么还活着?” 他从前就不喜自称为“孤”,总是用“本宫”多些。 衣摆沾血,他不再在意——承明皇太子以前是最爱洁净之人,如今大变,翻天覆地。 逯恒死死盯着他,想要看出一些旧日的影子,然而那张秀丽面孔全然陌生,一片空白。 他敢说,就算贤成太后死而复生,都不可能对面认出她的亲子。 叶亭宴抬眼看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哀意,缓缓对他道:“我本不必亲自来这一趟的,可是栽培你这么多年,总觉得该来为你送别,逢膺啊——” 他从腰侧摸出了金天卫的双刃短刀,卸了刀鞘,轻轻搁到逯恒手中,又握着他的手,抵到了他自己的颈前。 逯恒自从听见他的第一句话后,便陷入了一种带有些狂热的溃散中,如今刀尖迫近,他虽心知自己活不了多久,但仍对即将来临的死亡颤抖不已,持刀的手哆嗦得厉害,口中也发出些凄厉的嘶吼来。 “我知道,你心中还想着,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告知宋澜,他就会饶你一命,”叶亭宴颇为遗憾地道,“但你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其实,从你决意背叛、寻觅贰主之时,你就一定会落到这样的境地。贪欲、恶念,人人皆有,所以他们悬刀自省,不能松懈,而你……当年从南渡流民中选了你来,是本宫错了。” 逯恒突兀安静下来,握着那把刀,瑟瑟不能言,涕泪满面,狼狈不堪。 叶亭宴仔细端详着他,口中继续道:“你可还记得,天狩三年上元夜,你那一剑刺在了何处吗?” 逯恒顺着他的手看去。 叶亭宴按在不久前剜去那枚奴印的伤口前,微微一笑:“午夜梦回之时,本宫常常想起你,想起你的陛下,想起皇后,想你们为什么叛我。” 逯恒一愣,察觉到他言语之意,发出一阵诡异怪笑。 张步筠为了她心中之“道”,弃他而去,却原来这隐姓埋名的旧日太子心中,爱人亦是叛徒。 叶亭宴继续说道:“金天卫纵然身死,长风堂中亦要留贴身兵刃祭祀,这一把刀,染了本宫的血,也染了你的,已经上不得英灵高墙了,那一年,你师父战死沙场,本宫取回了他的长剑,在墙边提了一句——” “湛湛江水,上有枫,目极千里,伤春心……” “啊!!” 逯恒从喉咙里滚出一串笑来,随即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吼,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气力,突地握紧了手中的刀柄,恶狠狠地抹向了自己的颈间。 鲜血霎时狂涌,溅满了面前旧主的前襟。 他不为所动,念完了未成的诗歌。 你此生再无机会作为一个英雄死去。 “——魂兮归来,哀江南。”[1] 刑部中人听见动静,匆匆赶来时,只见绿袍文官从牢中施然走出,被溅了一身血污,却神色不改:“陛下今日托我将逯大人的旧刃带来给他看一眼,谁料他不堪痛苦,抢了过去,横刀自刎了。” 验尸仵作走进牢中,简单看了一眼,朝前来迎接的侍郎点了点头:“确是自尽的。” 于是侍郎松了一口气,客客气气地对叶亭宴道:“惊吓御史了,我会写明卷宗,言人犯自戕,御史台和典刑寺纵是不信,也定然找不出旁的错漏来。” 叶亭宴温文尔雅道:“辛苦侍郎大人。” 14. 偷催春暮(二) 偷催春暮(二) 转眼便是清明时节,宫苑内外春花纷落,好自凋零,朝中亦不太平——北幽边境的仗迟打不完,江南春旱,内宫出了侍卫首领情杀女官的案子,惹得几拨朝臣吵来闹去,不肯罢休。 落薇虽被朝臣推举辅政,但自靖和二年来,她便不肯再垂帘,只是听皇帝言语,帮他排忧解难——若非她以退为进,从朝臣眼中避退,怕还得不了如今的好名声。 如今落薇不必早起,乐得清闲,只需每四日去一趟乾方殿,帮宋澜处理一些积压奏折便好。 风波不断,她自有知情人在,实在不需亲身在皇帝和宰辅眼皮子底下行事,徒惹猜忌。 寒食前四日,皇宫又落春雨,将烟困柳,偷催春暮。落薇遇见这样的天气总觉得心头怏怏,斜倚在圆月窗前看檐下滴雨。 宫人们忙忙碌碌,将廊前的竹帘放下,琼华殿庭院深深,帘落之后更显寥寂,昏不见光,不似午时。 烟萝抱着件外袍走近,想问一句皇后是否春寒,却见她支手不语,原是已然睡去。 落薇如今梦做得比从前多得多,除却那个时常重复的上元之夜,她也能梦见些令自己开心的旧事。 譬如今日,她梦见了与他的初见。 * 第一次随父亲苏舟渡进宫的时候,落薇只有五岁。 彼时母亲尚未亡故,只是身体不佳,终日卧病,未能与这父女二人同行。 人前礼法严苛,私下里,苏舟渡与高帝宋容宵二人之间却全无君臣的疏离,在挚友面前,皇帝连“朕”都少称。 挥手遣散了宫人之后,高帝亲自提着壶为父亲斟酒,口中笑问:“一晃五年,终于舍得带你女儿进宫了?” 小姑娘拎着裙摆,学着家里的嬷嬷精心教过的翩跹莲步,稚嫩地上前去行礼:“臣女叩见皇帝陛下,愿……” 话还没说完便被高帝抱起来掂了掂:“好漂亮的女娃娃,落薇呀,见朕如见叔父,不必这样行大礼。” 语罢又抱怨:“舟渡,你也忒小气,这样好的女儿,怎地不早些带进宫来。” 苏舟渡有些无奈,却没有制止:“稚子入宫,冲撞了可怎么好,如今晓世事了,我才敢带来给你瞧的。” 落薇见高帝和蔼可亲,渐渐地也不再害怕,甚至被他逗得咯咯笑起来。 高帝摸着她的双丫髻,转头对苏舟渡说:“我看落薇甚好,不如聘给我家罢,我正想着……” “陛下,二殿下来了。” 话还没说完,便被推门的吱呀声打断,随侍高帝的内监屈身进门,自殿外领进来了一个漂亮端正的哥哥。 落薇抱着高帝的脖子,扭头去看。 那哥哥比她略大了两岁,少年早成,已是抽条身姿,服浅金、高束发,言行举止莫不谨守规矩,进门后尚未抬眼便行礼:“臣给父皇请安,问圣躬安否?” “朕安,”高帝放下她来,示意那哥哥起身,“泠儿,正巧你来,快来瞧瞧,这是你老师家的妹妹,名唤落薇。” 少年端正起身,看了一眼就守礼地移开了目光,只是没忍住,又以余光偷瞧了几眼:“老师教出的妹妹果然不凡,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1]……名如其人。” 落薇仰头去瞧他,大殿门虚掩,正午的阳光从罅隙投射,将少年笼在一片金光之中。 她想看清楚些,于是又凑近了几步,伸手挡在额前,本意是挡光,不料少年怔了一怔,自然地将她的手接了过去。 交握的手被那光烧得灼热,落薇感觉自己手心出了一层黏腻的汗水,她眨眨眼睛,好不容易看清楚了他的模样,一时之间将母亲谆谆告诫的礼仪忘得一干二净,连敬语都未称:“……不是微雨,是草木之薇。” 少年立刻道:“紫薇花有百日红,甚好。” 落薇抿着嘴笑起来,偷偷捏了捏他的手心。 二人初见,全无羞赧,高帝拊掌大笑,回首对苏舟渡道:“舟渡你看,我说得果然不错,此二子初见有缘,今后便叫落薇进宫,给他妹妹做伴读罢。” 落薇的祖父苏朝辞是名满天下的两朝宰辅,与明帝情谊深厚,到了父亲这一辈亦是如此。听母亲说,父亲少时便进宫去给高帝做伴读了,二人一起长大、情逾手足。 她先前不信,只觉得金殿巍峨、君恩莫测,直至今日一见,才知森严内廷之中,竟真有高帝与父亲一般全无猜忌、不拘礼数的知交之情。 “泠儿,落薇是初次进宫,你带着她四处去转转罢,反正她今后会常来,权当是提前认认路。” “臣遵旨。” 苏舟渡拍拍落薇的肩膀,温声嘱咐她跟好哥哥,不许乱跑。 她这时才知道了这漂亮哥哥的身份——他是高帝的嫡长子,行二,名泠,皇家这一辈的孩子名从水,水合令,上善上美之意。 字为灵晔,太阳闪电之意。 高帝与父亲对坐弈棋,宋泠则拉着她的手,带她去逛了皇后的园子。 皇后殿前有一片好园子,当时是六月,园中的海棠业已落败,唯一一株紫薇却开得正繁盛。 “可巧呢,母后园中只栽了紫薇和海棠,你是草木之薇,我小名便叫阿棠,私下无人时,你便唤我‘阿棠哥哥’罢。” 宋泠摘了一簇紫薇相赠,她簪到头上,回家之后,依恋不舍地对着铜镜照了许久。 过了一段时日,父亲与母亲唤她到榻前说话,她顶着新制成的紫薇花步摇去了,二人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良久无言。 最后还是父亲先开口,温言问:“落薇,你喜欢阿棠哥哥吗?” 她尚还懵懂,不解其意,只是依从心思用力点头:“阿棠哥哥带我吃点心、看花、放灯,教我读书骑马,还偷偷给我摸了他养的小兔子……他很好,女儿喜欢他。” 母亲握着她的手,发出含义不明的一声叹。 父亲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次日就遣人买了一株海棠树的幼苗。 苏舟渡带着落薇亲自在园中种下了那棵幼苗,笑道:“落薇从前不是总许愿快些长大吗?你瞧这株小树,等它华盖成荫、千枝万朵之时,你就能长成你所希冀的模样了。” 那株海棠在她的窗前经了一年又一年春,从碗口粗细生到合抱,每逢生辰,她还会在枝上系下一条红穗子。 碧翠叶片、朱红长缨交织拂动,粉白色的花苞在春盛时缀满一树,成了她长大之前所有的幻梦所在。 已成皇后的落薇站在树下,仰头看去,红绦翻飞,将花乱舞,她来不及因这美妙春景欣喜,便见花树之上,晴空破碎坍陷,荒谬地将她养了多年的树木横刺斜劈,困成了一堆破败的枯枝。 檐下雨声渐息,落薇从梦中醒来,泪流满面。 15. 偷催春暮(三) 偷催春暮(三) 昏暗室内熏香冉冉,只有烟萝坐在落薇的身侧,持着扇子为尚在梦中的她遮挡檐下迸溅的雨滴。 落薇握住对方冰凉的手,怔然道:“又是一年清明了。” 烟萝低声道:“娘娘保重。” 落薇醒了醒神,拭去眼泪,问:“他如今在何处?” 自知晓真相之后,她私下里再不肯叫宋澜的小字,连“陛下”都吝啬,总是直呼其名或是称“他”。 烟萝便回道:“昨日玉贵妃在御花园逗猫,被猫伤了手臂,哭闹不已,他许诺出政事堂后便去陪伴,玉贵妃痴缠,现下他已去了披芳阁,明日便是清明假中,不需早朝,他今夜定然不会再去别处了。“ 落薇笑道:“你训的那些猫倒有些用处,改日我也向你聘一只,来解闷逗趣儿罢。” 烟萝笑着摇摇头,岔开话头道:“娘娘上次说,那人多智近妖,不知是好是坏,如今可有定论?” 落薇扶着云鬓,翻身起来:“没有。” 烟萝便道:“那娘娘今日还要去见他?” 落薇道:“见,为何不见,如今他得了宋澜这样的信赖,我若不见,送到旁人手里,日后他化成利剑,刺回我的胸膛来可怎么好。” 烟萝迟疑道:“可若不能探知,这样的聪明人娘娘用起来未必趁手,小人已为娘娘探查过,他身上疑点重重,进京来决计不止为了求取功名。虽说那年叶老将军战死,他入京见过娘娘后念念不忘,但年少情谊,真的足以维系至今么?” “傻烟萝,你一查便能查出来的‘念念不忘’,能有几分是真?”落薇笑道,“你查出来的左不过是他在北幽多番打探过我的消息,若他有心,这些皆能提前布置。你还真以为他有意投靠我,是靠着我们那两分忘得干干净净的旧情?” “这样的人,心中是不会有情的,他选了我,不选宋澜,是看得清宋澜的薄凉,至于太师……”落薇拨弄着手边一只凤头钗,意味深长地继续说,“幽云河一役当年疑点重重,他撇得干净,心中未必不想为他叶家翻案,况且我看,他与太师似有旧怨。就算猜错了,宋澜有意捧他,太师也容不得他入门下。” 烟萝默了片刻,道:“到底是小人想得少了些,如娘娘所言,此人向娘娘示好,也不过是权衡利弊下的谋略罢了。” “自然,他与我有共同的敌人,借来一用也是无妨,”落薇道,“说到底,我在朝中虽有心腹,可他们无一不是清流儒士,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终归是做不得的。” 见烟萝神色忧虑,落薇便轻轻拂过她的肩膀:“你不必担忧,我心中有数,自然能开出宋澜、开出旁人给不起的条件。” 烟萝道:“旁人给不起,小人才更要担忧,步筠决意舍身,不仅是因为心中愧悔兼伤,更是不希望娘娘为此弃道、悖逆心肠。娘娘与步筠都是世间天真大善之人,因旁人之恶堕落自身,小人觉得不值得。” 落薇一怔,旋即苦笑:“步筠和你,都把我想得太好了些,从我知晓一切的那一日,便已弃道而去,决计不能身不染尘了。罢,罢,何必提些这些感伤言语,我只告诉你,我能给的所有,算上自身,皮囊血肉,无一不是身外之物,你当比我更懂这个道理,况且他……” 她顿了一顿,没有说完这句话。 黄昏宫门落锁之前,四下点起了灯来,有宫殿开始传菜,雨后的烟雾笼罩在皇城上空,宫人低头行走,神色匆匆,无暇关心别处风景。 落薇穿行过林,解了身侧的披风,再次走上那座高台。 换了朱红官袍的叶亭宴今日没有扮做侍卫,他背对落薇,坐在台上生了青苔的石桌前,官帽已去,夕阳剪影。 落薇在心中补全了没有对烟萝说完的话。 “况且他比起宋澜,似乎更像一些。相貌仿似,只有东施丑态,风神玉骨,才好气韵相合。” * 叶亭宴坐在石桌前,有些出神,直至手臂处传来凉意,他才发觉雨虽停息,但残余石缝中的水汽沾衣而湿,在朱色衣物上晕开了一片深红。 天晴雨收,阴霾退散,悬在半空的夕阳艳丽衰靡,此处宫室破败,又逢暮春晚景,直是锦绣皇城中一处失落世界。 上次在高阳台相见亦是黄昏。 藏书阁散班时辰在申时中,然总有沉迷书籍的官员忘了时辰,到酉时初才匆匆离去,只要叶亭宴在酉时中宫门下钥之前递牌出宫,便可寻机来此与落薇密见一面,届时只说自己也是沉迷事务,便可瞒天过海。 藏书阁离高阳台前繁林不远,他又十分熟知此间小路,就算不更衣袍,也自信不会为人所见。 更何况金天卫变更首领之后,改了昏巡路线,最近的一条也离繁林百步之远,落薇谨慎,敢来见他,一是知晓他挑选之地合适,二亦会再做打点,以求万无一失。 叶亭宴摩挲着微湿的袖口,忍不住以手拟笔,反复琢磨着“见”字的写法。 逯恒死后,他在刑部处理了相关事宜后方才回府,用过晚饭,裴郗与当日同叶亭宴一齐搜寻逯恒住处的侍卫上门拜访。 这侍卫名为元鸣,原是燕氏军中兵将,后来伤了左耳,不能随燕家军远征北幽,便暂退下来,在刑部领了个闲职。 但此人心细如发,做事扎实,很快得了上峰的赏识,在宋澜寻刑部心腹组建朱雀司时,他便被师父带了过去,得了朱雀为纹的衣袍。 朝中从无人知,他早年曾受过承明皇太子的恩惠。 那日叶亭宴与朱雀司中人一同搜查逯恒住所,结束之后乘轿告辞,路转长街无人处,他便听见帘外元鸣压抑激动的声音:“小人元鸣,拜见殿下。” 叶亭宴未掀帘相见,只是叹了一句:“默生,辛苦你了。” 元鸣道:“当初接到殿下书信时,小人犹不敢信,今日一见,才知……殿下回京来,怎地不曾知会小人?” “如今情形,实在不必再称殿下,”叶亭宴道,“我回京来亦是突然,拖到今日才与你相见,实非我愿,今日叫你来,原是有桩要事相托。” 元鸣道:“但凭殿下吩咐。” 叶亭宴道:“我虽随朱雀司一同查了逯恒住处,可你我心知肚明,此不过是走个过场,入夜后,你拿了钥匙,再去查探一番,瞧瞧可有不妥之处。” 元鸣应声而去,今日过来,想必就是为了报与他知。 只是叶亭宴并未料到,元鸣在他住处并未寻到旁的东西,唯一寻得的,是他床榻之下剩的半张熟宣。 据元鸣所言,这纸张有印痕,原应有更多,只是不知被何人事先拿去,只剩了角落里不起眼的这半张。 之所以是半张,是因另外一半已被火燎去。 残余纸页上只有两个“见”字。 叶亭宴反复去摩挲那两个字,越写越觉得心惊。 如果他没有认错,那分明是落薇的笔迹。 她少时习的是簪花小楷,后来长大些,总觉得中规中矩的书法不合心意,苦临兰亭,又不肯照本宣科,后见飞白书,两相结合,自有一套书法心得。 那“见”字一撇,比右侧弯钩长了半分,丝丝露白,是她最常的写法。 可是皇后缘何要与逯恒书信往来? 在他未接手西园命案时,宋澜便亲去了朱雀司,问了一夜,后担忧牢狱中的逯恒胡言乱语,趁早拔舌伤手,叫众人问无可问,以“情杀”草草结案。 叶亭宴心知,就算逯恒仍活着,恐怕也不会吐露缘由的。 身后传来衣料与地面摩挲生出的响声,他手指一僵,敛了这些思绪,回首行礼:“臣给娘娘请安。” 16. 偷催春暮(四) 偷催春暮(四) 落薇今日穿了绀青的窄袖长衣,边绣一圈红莲,朱红抹胸,山矾百迭,典雅庄重,宫中诸位娘子,私下都爱如此穿着。 叶亭宴顺着衣襟瞧上去,发现她竟描了长眉、点了唇红,是特地妆扮过的模样。 心中刚生出一分怪异,落薇便在他方才坐的石椅上坐了下来,示意他起身:“叶大人,不必多礼,坐罢。” 她扫过叶亭宴的绯色官袍,声音中多了一份戏谑:“尚未恭贺叶大人高升,升迁之快,国朝罕见哪。” 叶亭宴便道:“臣谢陛下与娘娘厚爱。” 落薇问:“大人上次邀本宫至此,是为了西园命案,如今此案已毕,一切顺当,大人算是卖了本宫一个人情,今日,可是来向本宫讨赏的?” 叶亭宴对着指尖的浮尘吹了一口气,无奈道:“娘娘每次与臣相见,必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何苦来哉?” 落薇笑言:“难道本宫不是从大人处习来的么?大人若是坦诚些,本宫自然也不必这样劳累了。” 叶亭宴眼神闪烁了一下,便道:“好,那今日臣就与娘娘打开天窗说亮话,臣自北方跋涉而来,想在这汴都、这朝中谋一席之地,为陛下略尽绵力,只是不知,娘娘是否能容臣?” 落薇明知故问:“哟,这可奇了去,大人效忠陛下,便是效忠本宫,谈甚么容不容得下?” 叶亭宴道:“娘娘方才还说要坦诚些——自靖和元年来,陛下登基,朝野分流,太师背靠汴都世家,党羽遍布,树大荫深,娘娘得燕氏和苏门学子支持,一路压着太师威势,庇护陛下走到如今。臣只身入汴都朝局,总该在娘娘和太师中择选一个才是。” 落薇语调上扬:“这么说,本宫还是比太师看着和善些。” 叶亭宴眨了眨眼睛,道:“娘娘是中宫,太师为宰辅,贬宰辅,可再立,废中宫,天下不宁。” “这话就错了,我朝废立皇后可是常事。” “娘娘与她们不同。” 落薇捡了桌面上一片雨打湿的叶子把玩,并不回话。 于是叶亭宴转而道:“照理说,臣效忠娘娘与效忠陛下并无二致,只是如今……” 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继续:“陛下借西园一事立朱雀司是何用意,臣不信娘娘猜不出来,娘娘与太师共同辅政三年,陛下早已不是昨日稚子,若陛下还与从前一般信赖娘娘,何须此举?” 这话说得过于大胆了些,落薇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叶亭宴,敛了笑意:“哦?那这一番话,叶大人说给陛下,应该比说给本宫更合适些。” “娘娘啊,”叶亭宴起了身,在落薇面前半跪下去,一字一句地说,“臣在奉旨接手西园案前,也是只想为陛下尽忠的,可是朱雀司已立,陛下对陪伴他多年的娘娘都疑心如此,对待臣下,又该如何?臣是俗人,贪权势、好声色,万万做不得孤臣,再者说,娘娘若不需用臣,何必冒险赴约?” 落薇瞧着他的表情,终于重新掩口笑起来:“叶大人如此聪慧,本宫可不敢用你。” 叶亭宴佯做忧愁:“这可不妙,臣若愚笨,怕娘娘看不上眼,思虑过甚,娘娘又多心,臣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请娘娘指点。” 落薇顺手捡起了他端正搁在桌上的展脚蹼头,拿在手里晃了晃:“谈何指点,叶大人就掏心掏肺地告诉本宫一句,你来汴都,所求除却功名利禄、声势富贵,还剩什么?逯逢膺身死,本宫有心赏你,你我又是故人,无论你想要什么,本宫总会拿出些诚意来的。” 叶亭宴抬头看她,喉头涌动。 千言万语,一片缄默,他有些放肆地盯着落薇唇间的一点红,最终还是深深垂首,将另一只腿也放了下去,直身跪下,恭敬的姿态:“只消娘娘念着与臣有故人之谊,臣便满足了。” 双膝处有潮湿的水汽,叶亭宴恍惚想着,从前,他其实是很少跪的。 他生得太尊,长得太顺,又兼年少轻狂,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一双腿跪天子、跪母后、跪宗庙,此外连同天地神佛,皆是不屑一顾。 后来命运打折他自诩高贵的傲骨,痛击他不肯落地的膝弯,让他跪了许多从前从未想过会跪的人。 如今卑躬屈膝,已然麻木,他学会了低头、忍耐和蛰伏。 所谓不屈,或许不止有一种姿态。 叶亭宴还在想着这些昏昏旧事,颊边忽地传来细腻触感。 ——一只冰凉柔荑,不知何时落了下来。 指尖一一拂过他的眼尾、侧颊、下巴,轻柔缓慢,留下一阵暧昧而绵延的颤栗。 叶亭宴眼珠微转,抬眼便看见面前云鬓疏松的皇后垂着美丽的眼睛,正专心抚摸他的面孔。 云鬓之上,插了一只暗纹精细的玫瑰金簪,她今日佩的玉梳是和田玉制成,洁白素朴的颜色。 可她的举动全然不复那玉的沉稳,若非身在其中,叶亭宴简直不敢相信,向来循规蹈矩的落薇会做出这样的越界举动。 逡巡的手指小心翼翼,给他带来一种万分爱惜的错觉。 他该喝止的,嘴唇微颤,舍不得开口。 密密麻麻的纷乱思绪一齐涌来。 ——虽说她改变良多,但总不该至此。 ——难道她今日,也是为了他这样一个外臣而妆饰? 落薇不知他心中波涛汹涌,只是小心地抚过那张脸——纤长优美的眼,不点而红的唇,骨肉匀停,风流蕴藉,全然不似将门出身。 分明是一丝相似之处都没有的。 只有那双瞳色漆黑的眼睛,微微闪烁时,会流露出一分真诚动人的故人神采。 若非如此,她实在不能明白,为何自己着魔一般,生觉这毫不相干的二人如此相似,相似到连他的血亲都不能比拟。 周遭静了片刻。 “娘娘!” 忽而拔高的声音惊乱了她的思绪,落薇手边一僵,对方却已然避开她的触碰,将头埋了下去。 言语也跟着抖了两分:“娘娘,臣……” 落薇收了手,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原来是本宫错会了叶大人的心思么?巫山之阳,高丘之阻[1]——大人初时便邀约本宫至此,本宫亦问过大人是否知晓此意,大人对答如流,如今你要的,本宫给了,这般惺惺作态,又是所为何来?” 叶亭宴嘴唇微颤,一时间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挤出一句:“是、是臣……” 见他慌乱,落薇颇觉新鲜,只是他支支吾吾,半晌没有蹦出完整字句,而天已近暮时,实在来不及多言。 于是她有些遗憾地站起了身:“本宫诚意已表,今日黄昏将尽,大人还是早些出宫去罢,几日后清明出郊大祭,自有你我相见之机。” 叶亭宴并未反驳,也未起身,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臣恭送娘娘。” 落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笑一声,径自离去。 叶亭宴在原处僵直跪着,直至风将他的展脚蹼头吹落在地,他伸手捞回,才沉沉想起,当初他寻人背诵平仄,相约此地,仅仅是因为这是他们旧时的玩乐之处……罢了。 17. 偷催春暮(五) 偷催春暮(五) 宋澜出了政事堂,应约去披芳阁寻玉随云,尚未进门就听见瓷器碎裂的声响,下人来报说贵妃先前斗气,听说陛下来,才到帘后整理仪容去了。 宋澜叹了口气,顺着游廊过去,瞧见阁内一片狼藉,束发的绢花落了一地,他毫不顾惜,一只脚踩过去——它们是不会消磨气血的豆沙红色,脏污了,仍能拿出去赏人。 “都出去。” 侍从听闻,忙不迭退出门去,宋澜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片,看向对面珠帘之后的身影,喝道:“你可知你摔的是什么物件儿?钧台之窑,裂变天青的上上佳品,这是给你掷响玩的吗?” 玉随云隔着珠帘哭诉道:“陛下嫌弃我,直说便是了,何须这般拐弯抹角?” 宋澜听她言语,便软了口气:“朕听闻你手臂伤了,立时便来看你,别闹了,出来叫朕瞧一瞧。” 听了小皇帝这句话,屏风后的少女这才止了哭泣,拎着裙摆小跑过来,扑进宋澜怀中:“我还以为陛下今日不会来了呢。” 玉随云比宋澜还要小几岁,天真爱娇的年纪,又是玉秋实的幺女,千尊万贵地宠大的,难免任性了些。 宋澜随口安慰了几句,玉随云便已破涕为笑,开始絮絮同他抱怨起一些不合胃口的膳食,他的手指拂过对方发间的玉饰,反倒觉得自己内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样的单纯和直接,让他觉得松快。 他在玉随云案前看了几封折子,她毫无兴趣,像只花蝴蝶般在阁中飞来飞去,四处张罗。 直至晚膳时,她才颇有兴味地拖他去用膳,瞧他吃着她亲手做的甜粥,笑得眉眼弯弯:“陛下可喜欢?” 宋澜漫不经心地回道:“随云亲手所制,朕怎会不喜欢?” 玉随云托腮瞧他,突发奇想:“今岁清明与上巳临近,听闻清明出郊,陛下和娘娘要与诸臣同祭,祭祀典仪翌日上巳春猎,妾能否同去?” 宋澜有些意外:“你想随驾?” 玉随云道:“整日在宫苑之内,有些闷得慌,况且父亲亦在,妾也好与他见上一面。” 后妃随侍并不少见,只是玉随云懒了些,向来不喜这些事,每每总要推辞,今番她主动提及,宋澜思索一番,最后还是应了。 大胤在寒食前后各歇三日,第二日恰是假始,宋澜在披芳阁中用了午膳,百般敷衍,好不容易才脱身离去,回了乾方殿。 玉随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园前,终于卸了面上嗔痴神色,有些疲倦地回宫落座,喝了一盏浓茶。 她坐在堂前瞧着,前天阴雨,今日也不晴,昏昏沉沉的模样。 不知为何,她忽地回想起了进宫之前与父亲争吵的言语。 那时她年岁小,不肯进宫,在家中吵闹,说父亲要将她卖入锦绣皇城,不顾血缘亲情,玉秋实闻言怒不可遏,重重拍在一侧桌上。 “锦绣皇庭?你既知锦绣,便该知爹一切都是为了你们计较!我烈火熬煎、挣扎数年才为你们换来如今,到你的嘴里,便成了卖儿鬻女的资费?也罢,你今年也十五了,从前没有对你说过的话,今日我也该与你分说分说。” 玉随云在此之前从未见过父亲发怒,不免有些胆怯,抬手为他倒了杯手边的茶水,迟迟没敢递过去,只是嘟囔道:“女儿也只不过不想为天子妾罢了……” 玉秋实走过来,劈手喝了那杯茶,闻声冷笑连连:“你哪里是不想为天子妾,怕是还有旁的缘故罢?” 玉随云没敢吭声,于是玉秋实平缓了语气,推心置腹地对女儿道:“你生下来便在徽州住了许久,回京之后正赶上咱们玉氏一族的好时候,半点苦头都不曾吃,去哪里都得人趋奉,到何处都是称颂之声,你以为这些从何而来?” 他按着眉心,缓缓道:“爹与先头那位宰辅是同年,他不过沾了父辈的光,得了先帝十分爱重,便出为文人表、入做太子师,苏氏一门三代宰辅,何其熠熠!那时候,爹还只是一平平尚书郎、资善堂中诸王转头便忘的先生。江南盐案时,你长姐夫家受了牵涉,爹手无权柄,一句话都说不得,叫她在青春芳华里为夫家连累,白白断送了性命。” 玉随云自小养在徽州的桃林玉氏本家,长姐比她大了十岁,只在被送去之前遥遥见过一次,印象模糊。 但她知晓这位去了的长姐是爹爹的心病,更不敢靠近,只好安慰道:“爹如今一人之下、权势等身,已不是当初之人了。” 玉秋实瞥了她一眼,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你以为从当初到如今,爹走的是一条什么道路?随云呀,你刚出生,爹爹就将你送去徽州,实在是因为爹爹害怕呀!爹怕手中空空,怕护不住你们,怕在刀光剑影之地折损了血肉,立住脚跟了,才敢把你接回来,但如今所行之路,又比当初好走了多少?” “可是爹爹是今上的老师呀,”玉随云不解道,“儿听闻,今上在资善堂无人问津时,爹就瞧出潜龙之姿,尽心辅佐,如今陛下与爹爹君臣相知,亦是佳话。” “佳话?”玉秋实自嘲道,“爹也想过,倘若我与陛下能有当初苏文德公与明帝的情分,为我们玉氏挣来这一姓绵延万世的荣耀便好了,可惜陛下不是明帝,我与他之间——” 他敏锐地没有继续往下说,转而道:“我们玉氏一族是大胤的开国大姓,往上数不知出过多少文官武将,可在爹爹拜相之前,也几近没落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殷鉴不远,怎能不早做打算?” 他抓过玉随云的手,攥紧了,玉随云没有挣动,只得听父亲认真地道:“爹扶持幼帝,虽然互相依附,但总归是战战兢兢、浮萍难牵,可你若是进宫为陛下诞下子嗣,一切都会不同!我、我们玉氏一门,都需要与陛下有更加骨血相连的牵系,趁着陛下羽翼未丰、后宫尚且寥寂,你去了,得了上宠,爹爹和兄长未来的仕途、我们家族的荣光,都会有指望的。” 玉随云一时之间无法反驳,只得哭道:“可是陛下与娘娘如此情好,我怎能插足?” “情好?那只是虚浮的情好罢了,”玉秋实面上浮现了个阴森诡异的笑,“你不必担忧,皇后能再得几年安枕?如今只不过是皆有忌惮罢了,陛下当初登基,借了皇后手中的天子剑和她背后的支撑,不得不专情中宫,也是借此来压着我,时移世易,有些旧事不堪重提,陛下心中,难道就不忧虑么?” 他说到这里,便突兀住口,甩了女儿的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瞧着她:“随云,并非是爹爹不疼你,你若是能进宫,得了陛下的爱重,那才是保命金身。你自小天真无忧,待来日陛下宫中嫔妃多了,焉知能否有立身之地。如今去了,皇后宽厚,不会为难你的,这相府的福乐窝养不大你,你自去一窥真正的暗夜罢。” 言罢,玉秋实转身就走,并不欲再与女儿交涉,玉随云泪眼婆娑地追上来,唤道:“爹爹,女儿当真别无他途可走么?” 玉秋实没有回头看她,冷道:“相门之下无父女,你若狠得下心,削得了周遭的荣华富贵,分文不剩地去寻你的心上人,他愿接纳你,愿舍了官位同你浪迹,爹绝不相逼,宗谱上除了你的名,只当玉氏没有这个女儿。可他若不肯,你若不舍得,且还顾念一分父母的养育之恩,便好生在家,梳妆待嫁罢。” 他抬脚离去,再无言语,玉随云哭着跪倒,心知父亲所言字字为真,又知爱人不可能抛官弃爵,止不住地浑身颤抖,如坠冰窟。 一晃两年…… “贵妃娘娘——” 玉随云收回思绪,抬起头来,见是从府中同她进宫的乔内人,便笑了一笑:“撒娇嗔痴,果真是男人最爱的戏码。” 乔内人捧来一盏新茶,低声道:“今日,陛下想必又会往皇后那里去——说起来,皇后倒不是个爱娇的人儿,泥胎木偶一般,贵妃常说皇后睿智,怎地不见她如此行事?陛下原本就与她有十几年的情分,若真闹起来,说不得会为她散尽后宫,如此,贵妃当年也不必进宫了。” “皇后若撒娇,便不是皇后了,”玉随云吹了吹新茶中的浮沫,漫不经心道,“她如今大权在握,若即若离有何不好?更何况,你们陛下,可受用得紧哪。” 18. 物外行藏(一) 物外行藏(一) 清明当日,帝后携百官出郊行祭。 寒食以来绵延三日的春雨方歇,远天晖光熠熠,彩云流转,呈为祥瑞,一扫近日烟雾云霾为城中带来的萧瑟之气。 这样好的天气里,帝后上皇陵洒酒焚香,诸臣列跪山下同拜,道间缄默。 若逢最高祭典,皇帝需携朝堂众人先拜首阳山,后过皇陵、抵岫青寺、点燃烛楼,至夜间再游汴河,储君亲自主持祀礼,拜宗庙社稷、祭天地神佛。 只是今日不过是清明时节的寻常典仪,不需如此复杂,况天狩三年之后,礼部总会默契地避开汴河夜祭这一环节,昭帝不过十九岁,国朝更无储君。 典仪残破不全,无人敢表。 皇陵的祭祀足足耗了半日,帝后回城登岫青寺时,午时将过,岫青寺便奉上素斋,以此接驾。 宋澜自是不在乎佛家规矩,但落薇总是循例,坚持入寺便男女分食,于是宋澜无奈,只得在一群宫人侍卫的簇拥下去了另一间禅房。 两位司膳女官恭立桌前,将岫青寺奉献的食物一一验毒试吃,反复确认无误后才告退出门,落薇瞥了一眼手边的白粥,状似无意问:“他留了谁随驾?” 烟萝道:“是叶御史。” 落薇用手中的调羹缓缓搅弄着那碗粥,闻言挑了挑眉毛:“他这么信得过叶三?” 上午祭祀典仪之后,诸臣不需随行,门前拜过便散去了,若非皇帝亲口吩咐,叶亭宴断然没有机会伴驾上山。 烟萝答道:“娘娘思量,陛下初至北幽时,其实早将那篇《伤知论》忘了个透彻,是叶大人屡出奇招,御前献策,才得了陛下青眼。” “小人又寻人仔细问过,说陛下本对他无甚印象,甚至几分防备,但叶大人玲珑心计,又有三寸不烂之舌,生生叫陛下转了态度,随后北幽一十三天,日日召他问话、同食同行。若非如此,陛下怎会宁肯顶着御史台责骂,也要带他回京? 落薇便道:“如此,前日里他又破了西园命案、剜肉自证清白,怪不得呀,怪不得他初入朝局,便能在宋澜面前与玉秋实分桃,本宫能用之人,确是舍他无二。” 烟萝听了落薇言语,轻“嗯”了一声,她方才一口气述说良多,此时才忖度着下了结论:“但此人多智近妖、能言善辩,他有意与娘娘同抗太师,可用,却不可信,纵是娘娘设计收服了他,他又主动示好,亦不能交心。” 交心,即是诛心。 落薇拨弄着碗中一片孤苦伶仃的青菜叶子,摇头笑道:“这般蛇蝎物,谁敢与他交心,若我年纪轻些,哪怕只比如今小上两三岁,怕都要被他生吞活吃、连渣都剩不下的。” 她心中杂乱,只进完手中白粥,便一口都吃不下了。 岫青寺未时中才能启香炉,宫人将残余羹碟收了,落薇尚有时间小憩一会儿,于是便靠在雕了简陋木莲的榻前闲倚。 她无有困意,却深觉疲倦,昏昏沉沉之间觉得无趣,心中一动,顺口问道:“在北幽时,那叶三究竟出了什么奇招,才让宋澜扭转态度?” 烟萝蹙眉回忆:“听闻是献了一副名家之作,那图是北幽丹青名手所画,虽中原文人不喜,却在边塞流传一时。陛下瞧后爱得紧,那画被带了回来,在乾方殿中挂着呢。” 落薇奇道:“是什么样的画?” 烟萝道:“小人记得,画名好似叫做……丹霄踏碎?” 困倦霎时消弭殆尽。 落薇听了这话,忽地翻身坐起,一时之间深觉无尽的恼意恨意齐齐涌来,只身趟了混油一般,皮肉灼痛,内里冰冷,直烧得火红一片、冰寒彻骨。 烟萝唬了一跳:“娘娘!” 落薇抬手,死死抓住桌上一只茶杯,细瓷冰凉,叫她清醒了几分,心知不能摔碎留音、引人注意。 但这一腔恨意,实在无从宣泄。 她忍了又忍,最后捂着胸口,发出一声长长的低笑:“果然是同类相惜,他竟用此术攻心,哈,他居然能猜到,他怎么敢?” 粗喘了好几口气,才将翻涌情绪咽下,落薇揉揉逼得通红的眼睛,感觉指间有水痕,她一一拭去,开口向烟萝解释。 “丹霄是天之至高处,神灵居至高处,引光雷闪电入世——灵晔是他的字,意为太阳,意为闪电,这图名便是说……光明激荡之物,业已踏碎。” 这样一幅图,是为了纪念宋澜隐晦的功勋啊。 * 说了这番话,落薇再不能安坐,干脆趁此机会卸了黄金顶冠,连烟萝都没带,独自一人往岫青寺后山幽静无人处散心。 后山上有亭台和旧殿,平素也有佛门子弟在此清修,只是岫青寺今日为了接驾,特将众人都遣了出去。 落薇沿着禅房后的石子路缓缓地走了不多远,便见前方有一无名旧殿。 这旧殿空空荡荡、未挂牌匾,却打扫得一尘不染,她走近了些,才见殿中有一处地面坍陷,原是下有密道,石莲地砖被挖开后,没有再回填。 她站了一会儿,想起一些古远故事,说祖父一辈的疯太子篡位,手下曾于岫青寺行金蝉脱壳之计,想必这便是那些惊心动魄的旧事留下的痕迹。 此间零落,不知世上还有几人记得。 落薇越过正殿继续走,在大殿空空荡荡的后园中瞧见一棵古树——若真切些,不如说是古树的遗骸,因为那树干枯乌黑,在春日中不见一片嫩绿的新叶。 朝天延伸的嶙峋树梢中,忽有一枝,不知是被何人系了一条鲜红长绸,绸缎的颜色可鲜亮极了,全然不见风吹日晒的痕迹。 有风袭来,它高高扬起,在湛蓝天际之下舞得风流恣意。 “此树原本是岫青寺的百年老树,曾有无数痴男怨女在此处缔结誓言,听闻,许愿甚是灵验。” 落薇还在望着那棵古树发呆,身后便蓦地出现一清润的男子声音,她听出了是谁,不免一怔。 尚未来得及开口,那男子便走到了她的身侧,继续道:“只是不知,这树为成全哪一对痴情男女奉献了自身,在一寂静春夜里,忽地落光了叶片,生机就此断绝。树死神去,许愿再不能成,渐渐地便也无人再来了。” 许是方才听了那幅《丹霄踏碎图》的缘故,落薇心中泛起一阵冰冷的厌恶,说话都不免带了几分讥诮:“叶大人久居北幽,怎地连汴都旧闻都如此清楚?哦,本宫险些忘了,叶大人一双慧眼穿骨见髓,莫说脍炙人口的旧闻,就连青史古今,也是洞若观火哪。” 叶亭宴察觉到了她不同寻常的口气,有些诧异地多看了一眼,不过落薇已经飞快掩了方才的讥讽情绪,带着笑侧过身来,问道:“好巧,大人缘何在此地?” 叶亭宴便虚晃着朝她行了个礼。 落薇没理,叶亭宴也并非真心想要行礼,于是躬了躬身,就算礼成:“陛下午间睡眠,臣得了空闲,想来后山一观这传闻中的古树,不料却是这么巧,竟能遇见娘娘,定是臣方才在佛祖面前虔诚拜祭的福德了。” “叶大人当真是福德深厚之人,”落薇戏谑道,“本宫还以为明日上巳春猎才能与大人相见,谁知今日大人得陛下宠信,便跟上了亭山,可见不仅天子,就连神佛都在庇佑大人。” 叶亭宴面不改色道:“娘娘谬赞,臣羞愧。” 此句落后,周遭忽地陷入一片沉默当中,两人各怀心事,无人打破这僵局。 最终还是叶亭宴先叹了一口气:“娘娘见臣,为何无话可说?高台相见,臣不可置信、落荒而逃,娘娘心中恼了臣么?” 他口气坦荡,自然大方,吐露的字句却暧昧流连、含义无限,也不知他为何不再羞恼。 落薇挤出一个笑来,惜字如金道:“怎会?” 她踌躇片刻,不见对方回话,本想开口问一问那画的事,临到嘴边却转而道:“这古树的传闻,大人方才是不是没有说完。” 就算叶亭宴有心示好,她也不可尽信——他实在太过危险,只要流露出一丝于宋澜的恨意,被他窥了去,说不定某日就会成为催命的尖刃。 叶亭宴听出她本不想言此,却没有深问,只答道:“臣要说的已然说完了,方才是想多问娘娘一句,倘若此有情树仍旧灵验,娘娘想许什么愿望?” 落薇漠然道:“本宫与陛下心心相惜,哪有什么旁的愿望,就算是有,也不必寄托于这死物身上。” 她抬眼望去,风已停息,红绸恹恹地垂下来,干枯树枝后是布遍彩云的天际。 不知为何,她说完了上句话,叶亭宴没有言语,良久,她才听见他微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 笑声中或有冷淡、或有嘲讽,或是她听错了,什么都没有。 随后,一只冰凉的手忽地扶住了她的腰际,用力地将她揽了过去。 落薇一时大惊,回过神来,人却已落在了他的怀中。 她气得一时没有说出话来,可不过须臾,他怀中带些清冽的熏衣兰香便缓缓逼近,温柔地包裹住了她。 落薇紧攥着他绯色衣袍的手松缓下来,居然失神了一瞬。 ——她在那洁净的兰香之中,闻出了故人素爱的檀香静气。 少顷,她回过神来,挣了两下,叶亭宴没有松手,反倒不容置疑地再施了些力气。 落薇四下张望了一圈,皱眉推阻:“叶三,你放肆!” 叶亭宴却只是居高临下地瞧着她,一双漆黑眼瞳看不出情绪,闻言也不曾动容,只是勾起唇角,用一种她不曾听过的语气讥讽道:“放肆?是娘娘自己说,臣要的,您能给,怎么,娘娘先前的心意,就变得这样快么?” 19. 物外行藏(二) 物外行藏(二) 古寺零落,林间静谧无人,远远禅房处围了皇家护卫,落薇见呵斥无用,瞪着眼睛踩了他一脚,叶亭宴恍若未觉,就是不肯放手。 不仅如此,他还刻意凑近了些,以气声道:“此间并不安稳,随时会有林卫经过……娘娘还是噤声,别叫他们发现的好。” 落薇被他这表里不一的言行气笑了:“噤声?大人自己不放手,却叫本宫噤声,本宫还真当你不知恐惧呢。” 叶亭宴在她腰间摩挲了两下,皮笑肉不笑地道:“臣怎会不知恐惧,但臣知晓,娘娘胆大,必然能够庇佑臣,若非如此,臣当初递信相邀时,娘娘为何欣然赴约?” 落薇冷笑一声,反唇相讥:“话这不还是说回来了,论胆大包天,本宫哪里是大人的对手?大人是陛下的近臣,居然敢觊觎本宫、私下邀约,如今还放肆僭越……君臣之道、人伦纲常,在大人眼中不值一提,你如此行事,有何颜面质问本宫?” 叶亭宴挑眉看她,并不回答,反倒十分愉悦地笑了起来。 此人心思缜密、诡计良多,今日放肆行事,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或许还是她不够了解他。 落薇猜不出他的目的,激将呵斥皆不得,灵机一动,干脆伸手抱住了对方的脖子。 叶亭宴始料不及,身体僵了一僵。 见此举有用,落薇心下反倒定了些,于是她微微踮脚,贴近他耳边道:“既说到胆大,本宫突然想起,提醒大人一句——为本宫效命,如刀尖行走、临渊履冰,你要价高些,本宫不在乎,只盼你到时不要胆怯才好。” 叶亭宴扶着她腰侧的手终于卸了力,落薇脱离一步,刚要开口,他却突地后悔,又将她扯了回去,同样凑近她耳边道:“娘娘所托,臣自是刀山火海、甘之如饴。” 说完这句,他终于彻底松了手,拂拂袖侧便倾身跪了下去,开始不怎么真心实意地道歉:“冒犯娘娘,臣万死。” 这次居高临下的成了落薇,她低头看去,没有叫他起身:“叶大人,高台一别判若两人,本宫倒想知道,是什么叫你改了心意、不肯再在本宫面前装下去了?” 叶亭宴“哎呀”了一声,顺口诌道:“娘娘此言,臣万不敢受,须知臣之举措,皆是因为‘情’这一字——娘娘可知,自从多年前扶灵进京、结识娘娘后,臣便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一颗心都落到了娘娘处去,总盼着有朝一日能够重见。皇天不负有心人,如今臣终于寻到了机缘,一时情难自抑,见娘娘用得上臣,才冒险递了那个信儿去。” “臣万万不曾想到娘娘肯来赴约,又惊又喜,怕娘娘不懂,不敢冒犯,谁料娘娘当日行事,叫臣如在梦中,只得落荒而逃。” 落薇听着他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嘴角抽搐了一下。 叶亭宴还在一脸哀情地继续演戏:“今日臣又撞上娘娘,直如襄王遇神女,一时忘乎所以。于是臣怀揣一腔真情,尽述这有情之树的传闻,怎料娘娘忘了昨日台上衷情,冷面以待,臣伤心悲愤,犯下大错,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 他变脸飞快,信口开河、滔滔不绝,连落薇都听得怔愣,只觉此人合该去戏班子中唱戏,才不辜负这一条“三寸不烂之舌”。 转念想他若不是如此行事,怕也讨不了宋澜的好。 落薇思前想后,越想越气,欲踢他一脚,却恐他再行不轨,只得生生忍了,憋出一句:“起来罢。” 叶亭宴尚未出戏,哀哀道:“娘娘不信臣之言语么?臣在此树之下,愿以亡父亡母立誓,臣对娘娘之心,日月明鉴、山河动容……” 落薇听得咬牙切齿:“叶大人说话可要小心,举头三尺有神明,况你我今在佛寺之中,胡言乱语,是要被满殿罗汉听了去的。” 叶亭宴道:“臣所言出自真心,句句属实。” 落薇一字一句道:“叶大人最好叫本宫瞧见你的‘真心’。” 叶亭宴飞快地接口:“娘娘不信臣的心,那明日上巳春猎上,臣便为娘娘送上一份大礼罢。” 落薇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明日有布置?” 叶亭宴咳嗽一声,终于敛了之前唱戏一般的哀情,正色道:“太师在朝中根深蒂固,想要连根拔起,并非易事,然若是一一祓除,仍有可乘之机。臣既来娘娘处,便要备一份见面礼才是。” 他这般说话,才像是从前那个温润狡黠的“叶三公子”。 但如今落薇看破了这一张假面,见此情态,忍不住心中冷笑。 剥了此人一张温润君子皮,内里实在是黑透了的。 她心知对方决计不会说出自己布置,便也没有继续问,抬脚想走,又顿了一顿:“叶大人在太师和本宫之间,毫不犹豫地择了本宫,来便出谋划策、不遗余力,本宫倒是奇了,大人久在幽州,不知与太师有何仇怨?” “这伤,还不算仇怨么?”叶亭宴伸手覆在肩上伤痕前,若他不提,落薇几乎忘了他受了这道伤。 “太师不满陛下宠信,迟早要发落了臣的,臣只是未雨绸缪罢了,况且——” 叶亭宴垂着眼睛,眼神闪烁了一下:“臣与太师确有夙日之仇怨,说来太多,不堪多言,等得闲时,娘娘若想听,臣再为娘娘细细道来。” “不过,臣突然忆起,方才娘娘说,为您效命是刀尖行走——臣亦有些好奇,除却太师一事,娘娘还有何不能见天日之事嘱咐臣做?” 落薇见他肩上方才被她抓出了许多褶皱,便伸过手去,一一抚平了,口中只道:“待本宫知晓你之‘真心’,自会相托,如今,你便先准备赠予本宫的‘礼’罢,本宫拭目以待。” 她走到金殿的门槛处,听见叶亭宴在她身后扬声道:“臣还有一言——” 落薇耐着性子回头:“何事?” 叶亭宴望着她,貌似恳切道:“娘娘今后,能否不再称臣‘大人’?听着总是生疏些,如陛下一般称表字亭宴,或是唤名号‘蕖华’亦可,臣亲近之人,都是这般叫的。” “蕖华……”落薇玩味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意有所指,“蕖华乃莲花之意,此物高洁,大人怎么以此为号?” 她没有继续说,时辰将至,他们是该各自归去了。 然而叶亭宴听懂了落薇未尽的话。 待落薇走后,他回头看了一眼风中的红绸,轻轻地重复道:“蕖华乃莲花之意,此物,高洁。” 此时神情,便与方才截然不同、一丝一毫皆无相似了。 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自己这副自怜自哀的可笑样子,心下涌出一阵近乎暴戾的厌恶,不免自嘲一声。 “说得是啊,这样洁净的东西,臣……怎么配呢?” * 拜过岫青寺后,宋澜与落薇同回皇城,在燃烛楼跪到黄昏时分。 宫人来回穿梭,将周遭的蜡烛一只一只地燃起来,落薇捻着手中冰凉的佛珠,端正跪着,宋澜从蒲团上起身后,转头来扶她:“今日祭典总算圆满,阿姐可累坏了?” 落薇握住他伸来的手,并不答他的话:“子澜,你我何日去拜汴河?” 那串佛珠硌在两人的手心之间。 听了她的言语,宋澜的手忽地抖了一下。 当年太子遇刺落水,汴河湍急,金天卫寻遍了都不见尸首,最后也只在下游捡到了残破的远游冠。 冠冕代储君入了皇陵。 当时落薇总还怀着能寻回几块骸骨的念头,没有封棺,宋澜以此为借口,未刻牌位,于是燃烛楼中并无宋泠的身后名,若要拜祭,还得到汴河汀花台上。 当年,刺棠案查了四个多月,牵连人数众多。最后,宋澜与玉秋实定下了施行刺杀的三位首恶,并塑了他们的跪地石像,向汀花台上太子金身永世赎罪。 与他们同在那里的,还有一块“庚子岁末诛乱学生碑”,详尽记述了这三人因何行刺杀事。 汀花台如今是金天卫自发轮流值守,俨然已成承明皇太子的祭台,只是此台高险,又逢血腥大案,拜祭之人伶仃无几。 如今皇家典仪又避开此地,算起来,他竟从来没有得过她与宋澜正式的拜祭。 落薇从前不觉,如今却心知肚明,这是宋澜故意的。 但宋澜亦不敢叫她瞧出端倪,抿了抿嘴唇,便摆出一个哀痛神情:“皇兄尸骨不见,我午夜梦回,总是心惊,实在不敢相见。不过每逢年节,我总会着人为皇兄行一场大法事,望他在九泉之下安宁,阿姐……可是想去汀花台上么?” 落薇抬起眼皮,面无表情地道:“陛下有心,妾亦如是,待哪日哀痛得解,你我再同去罢。” 宋澜便应道:“甚好。” 他忖度片刻,再次开口:“明日春猎,阿姐可要上场么?我记得阿姐从前携狗逐兔、英姿飒爽,却也许久不见了。” 落薇温言道:“今日劳累,不晓得明朝有无气力,陛下也早些回去歇着罢。” 20. 物外行藏(三) 物外行藏(三) 大胤开国皇帝喜爱游猎,但此后几代偃武修文,皇家田猎也由一年两次改为一年一次,在明帝平定西野后几乎被废止。 但如今北幽诸部不甚安定,为表威慑之意,先帝恢复了每年在上巳节时的春猎,昭帝登基后千头万绪,改春猎在开科考次年举行。 上巳节原是祓除畔浴之节日,百姓常于此日结伴游春、临水宴饮,汴都西城墙之外的金明池和清溪都十分热闹,为不扰百姓踏青之兴,春猎便定在都城东北的暮春场中。 暮春场依山而建,山名为麓云,麓云山原本不高,可修缮精美,山上山下,曲水、园林、马场、亭台,相映成趣。山间野物不多,大多禽兽都是饲养,也合春猎“祭祀大于杀生”的本意。 今岁清明与上巳临近,帝后都已斋戒了六日,今日是最后一日,于是三月初三一大早,落薇便起身沐浴,随后庄严装扮、佩戴兰草,与皇帝、诸妃和宗室同行,随行的还有朝中重臣、皇帝亲臣及其家眷。 队伍浩浩荡荡,行了足一个时辰才抵达。 清明祭祀时,落薇穿得素些,今日春中行猎,她便戴了一顶百花头冠,以珍珠贴面,着鹅黄礼裙,翠玉为扣。 宋澜见后怔了一怔,眼中浮出些许惊艳和怀恋的神色:“阿姐久不戴百花冠了,衣裳颜色也是少见,不过我记得,阿姐从前最爱穿桃夭、莲瓣那些粉色。” 她少时自然爱粉色,那些颜色芬芳素雅、甜蜜温柔,是她明晃晃的少女心事。 如今物是人非,自从宋泠死后,她再也没有穿过一次。 于是落薇笑了一笑,并未答话,只是与他相携,在暮春场正台前为百官献酒祝辞。 如此礼成,众人四散,各自游乐去了。 只有皇帝近前的宗室还不敢妄动。 先帝共育七子,宋澜行六,行七的幼皇子潇湘郡王宋阔在刺棠案前几年才出生,如今尚不满十岁。 而先前五位,两位身死,一在边疆,一在藩地,今日跟随的只有自小吊儿郎当的四大王——如今封的是临阳王。 临阳王又年轻,尚无子嗣,不免显得宗室单薄可怜了些。 不过宋澜从来是不在乎这些的。 前日劳累,他少时又不喜骑射,今日并不打算上场,便携了落薇和玉随云一同居于台上,先将临阳王叫过来问了问安好。 临阳王虽年岁比他大些,但亲见父母兄弟流散,不免对小皇帝有些恐惧,说话也是畏畏缩缩的。 宋澜说了几句,觉得无趣,挥手叫他退下,他才松了一口气,急忙回到他携来的几个婢妾怀中去了。 随后叶亭宴便上台来请安,宋澜见他手中拿了一副崭新的襻膊,颇有兴致:“亭宴今日要下场么?朕以为你颈间旧伤未愈,恐怕不成呢。” 叶亭宴以余光瞥了落薇一眼,毕恭毕敬地回答:“谢陛下关怀,臣确是旧伤未愈,然见春光大好,还是打算束了袖去林间缓行。暮春场气派无比,臣今日终于得见,怎地也要游乐一番。” 宋澜笑道:“你自去便是。” 叶亭宴应了便要退下,转身恰好遇见玉秋实,玉秋实眼见是他,面上笑容僵了一僵,口中却道:“叶大人,马背颠簸,可要小心了。” 叶亭宴摆出一副感动神情:“劳太师挂怀。” 他走后,玉秋实依礼拜见,随后在皇帝近前坐了,与玉随云话起家常来。 他虽面上谦卑,却时不时有意无意地瞥上落薇一眼,落薇看得有趣,心知他应是有事要与宋澜讲,干脆借机脱身:“陛下,妾也想去林间游览一番,便先去更衣了。” 宋澜惊喜道:“阿姐要去行猎么?” 他似是想与她同去,有些犹豫地回头一顾,却见玉秋实面色凝重,他心知对方是有事相谈,一时左右为难。 还是落薇答道:“妾亦劳累,一时恐怕行不得猎了,只是远远地见到兄长和几个闺中好友,想同他们一起骑马,话话家常。” 宋澜有些遗憾,又松了一口气:“那阿姐便去罢,冯内人,你好生侍奉着。” “冯”便是烟萝的虚假姓氏,听了这话,她连忙合掌:“是。” 落薇笑着安慰了一句:“陛下莫要遗憾,不是说封平侯以名剑为彩头、将开射御大赛么?大赛定在两个时辰后,待妾归来,便上场去为陛下赢一把剑来。” 一侧的玉随云冲她挤眉弄眼、一脸不屑——她自幼不爱此术,连马都骑得勉强,今日自然没有出风头的机会。 她向来如此,倒也可爱,落薇趁宋澜不注意,冲玉随云挑了挑眉毛,也不知道玉随云是否错会了她的意思,愣了一愣,突然生起闷气来,转头对宋澜道:“陛下,妾也要学骑马去!” 宋澜一头雾水:“你不是从来不喜这些吗?” 玉随云怒气冲冲地道:“如今却喜了!” 恰好宋澜和玉秋实也有意避开她谈话,便许了,落薇与玉随云背道而驰,先去卸了花冠,只簪一只金钗,又换了平素爱穿的绀青常服,配朱色襻膊,倒比埋在华服中央显得更有精神些。 烟萝去了她眉心的珍珠,叹道:“娘娘许久不骑马了。” 落薇眯着眼睛,似乎想起了过去一些好时光,唇角绽出一个笑来:“不只是我,昔年,也是在金明池边,你骑马抢了我的头筹,那时我才知,原来你也不是只爱诗书礼乐的女公子,倒是更投契了些。” 烟萝低声道:“娘娘还记得。” 落薇抓住她的手,四下看了一眼,低声道:“虽说你当日说不需拜祭,但我知你心意——你这就换了寻常宫人服饰,出馆向西百步,我为你留了一匹好马,你拿了我的对牌,只称有事要办,出暮春场往北,不过半个时辰就能到那座无名山上的陵寝拜祭。今日人多杂乱,不会有人过问的。” 烟萝诧异片刻,喃喃道:“……那娘娘呢?” 落薇道:“今日我也有事,本就不需你跟随,去罢。” 于是烟萝立刻拿了那对牌,朝她拜了拜,一句话都没多说地转身便走——二人皆知,若再推辞,也不过只是白白浪费时间罢了。 落薇独自骑了一匹白驹,不许任何宫人跟随,悄悄路过众后宅女子的谈话之处,又经行年轻一代投壶、射箭、论文之地,绕到了麓云山的后方。 虽说今日天晴,可尚未到正午时分,林中枝叶间仍有露水,嗅起来清新怡人。 此处人迹罕至,却也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喝彩声,山脚密林中有人行猎,时不时还传来“中了中了”的惊喜呼喊。 一侧喧嚣,一侧寂静,奇妙的感触叫落薇心中放松了些。 她从前是最爱热闹的,近两年却愈发喜静,或许心中怀揣之事太多的缘故。 她骑马缓行了一会儿,忽地眼前一亮,见路边野地里有一朵鲜红鲜红的月季花,是一片漆黑荆棘丛里今年开出的第一朵花。 落薇盯着它看了片刻,忍不住翻身下马,走近了些,伸手将那朵花摘了下来。 她一手持花端详,一手牵着缰绳,谁料那朵花还没有在她手中待热乎,落薇便忽地听见林间传来了马蹄击地的回声。 她讶异地回头去瞧,根本没看清来人的面容,一匹红驹便一阵风似地擦身而过,马上之人微微弓腰,一手抢走了她刚刚摘下来的花朵。 “吁——” 他勒马停下,转过身来,飞快地将那朵花簪到了自己发间,落薇早猜到是他,仍被他这放浪举动惊到,咬牙切齿地唤:“叶亭宴!” 叶亭宴已然脱了方才面圣的绯色官袍,换了一身山矾为底、印淡粉暗纹的曲领大袖襕衫,为方便骑马,他摘了官帽,简单束发,落薇方才手中的那朵花,如今便插在他的髻上。 大胤文人雅好风流,服粉色、爱簪花的良多,只是落薇常见叶亭宴身着官袍、一丝不苟的模样,见此情态,不免有些怔愣。 听了她的呵斥,叶亭宴不急不躁地骑马过来,围着她绕了一圈,大言不惭地道:“臣谢娘娘赏的簪花。” 他的大袖十分宽敞,在风中飘飘舞动,拂过她的肩膀。 也不知为何他方才手持襻膊,如今却没有佩戴。 落薇回过神来,正要讽刺一句,却见他衣袍上淡粉色的花纹居然是莲花形状,叶亭宴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便刻意抖了抖袖子,含笑道:“娘娘说臣不配这高洁之物,如今娘娘来看,这不是配上了么?” 落薇“啧”了一声,翻身上马:“大人上马不打襻膊,一侧却悬着弓箭,实在是银样镴枪头,可惜了这样好的翎花木箭。” 她忽地高喝一声“驾”,一躬身便策马抢了他的弓箭,叶亭宴愣了一愣,骑马追过来,与她并行。 他侧头看去,见落薇眉宇舒展,有几丝凌乱的鬓发在面颊上随风拂过,她似是许多年没有这样策马疾行过了,如今的神情,直让他想起了从前与她一起在暮春场游猎的日子。 她的骑射是他亲手所教,第一匹小马驹也是他精心挑选的,他牵着少女的小马,与她无忧无虑地漫行在山道上,那时风轻日暖、天色湛蓝,晴好的春天似乎永远都过不完,她在马上唤“二哥哥”“二哥哥”,语中带笑,容色温柔。 谁料就这一分神,落薇忽地长声勒马,落在了他的身后,叶亭宴回过神来,如她一般拽着缰绳停下,刚调转回身,便见落薇冷冷地朝他举起了手中的弓箭。 弓弦拉得圆满,正对他的眉心——她是真的想要射出这一箭。 叶亭宴怔然看着她,感觉心中传来一阵隐晦的痛意,这痛意熟悉冰冷,叫他动弹不得,甚至不想躲闪。 风吹林叶,绷紧的弦在二人之间发出一阵轻微的、震震的鸣声。 21. 物外行藏(四) 物外行藏(四) 落薇将那张弓拉到最满,见叶亭宴不躲不闪,只在原处怔然瞧着她,目中似有痛色。 她心中纳罕,定睛一看却不见了。 叶亭宴攥紧了手中的缰绳,面上的神色逐渐漠然起来,先前的哀情也渐渐消退,翻涌而上的,是熟悉冰冷的恨意。 又要……杀我了么? 他沉浸在这样浓郁无望的情绪里,反而飞快地思索起来。 落薇向来聪明,此刻想要对他射出这一箭,难道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可若是她看出了什么,也不该一言不发地动手,他们都是最谨慎的性子,倘不查根究底,怎会贸然行事。 从昨日岫青寺相见时,叶亭宴便忽地察觉落薇对他多了些戒备和冷漠。 可这些分明是先前在高阳台上不曾有的东西。 ——那么就是这两日。 她知道了什么事情? 想到这里,他突然听见呼啸风声,落薇将手中的弓箭向上抬了几分,随即松手,向他射出了这一箭。 翎花木箭刺破虚空,须臾间便射了过来。 叶亭宴不免一怔。 因为这一箭对准的却不再是他的眉心,而是他的发髻——应该说是他方才抢来、簪到头上的那朵花。 落薇的箭射得半分不偏,箭头刺破月季花蕊,带着它凌厉地钉在了他身后的树干上。 空中抖落了几片月季惊惶的花瓣。 叶亭宴被这凛冽箭意带着偏了偏头,一丝不苟的发髻也被射歪了些,松松散散的,瞧着大不成样子。 落薇收了箭,策马前行,朗声大笑:“叶大人临危不乱,真叫本宫敬服。” 叶亭宴这才羞恼地发现自己被她耍了,但见她如此,反倒让他心中松缓下来,连带着面上神情都愉悦了许多。 于是他扶着自己歪了的发髻,驱马追过来,半含抱怨道:“娘娘怎地拿臣寻开心?” “能讨本宫的开心,是你的福气。”落薇优哉游哉地回答,“你送的大礼本宫还未瞧见,怎么舍得要你的命,叶大人一向是个聪明的,这点道理却想不明白。本宫见你方才连躲都没躲,难不成是吓傻了?” 叶亭宴恳切道:“臣纵能揣测世人心意,也猜不到娘娘的,方才不躲,也是表些诚心罢了——若是娘娘想要臣的命,尽管拿去,臣只怕贱命一条,娘娘不稀罕要。” 落薇听了这话,连道了好几句“怎会”,又说:“本宫已知大人诚心,定然不会亏待了你。” 她将缰绳在手上绕了几圈,低喝了一声,马儿便朝山顶的方向疾驰而去,在路面上扬起一阵迷蒙的尘土。 叶亭宴一语不发地追了过来,跟在她的身后。 二人到了山顶,又调转回来,在林间跑马,只跑得鬓发微湿才停下,落薇回头瞧着长发半散、却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叶亭宴,笑道:“没想到大人骑术也好,稍后封平侯开射御大赛,大人可有意上场?” 叶亭宴道:“娘娘说笑了,臣生在北幽,长在父兄的马背上,虽身子弱些,可怎能丢了这傍身的本领?至于射御大赛——若是封平侯有好彩头,臣自然是要去争一争的。” 于是二人在山脚处分道扬镳,等到叶亭宴走了,落薇才生出些先前没来得及在意的疑惑。 密林广袤,她怎么就这样巧,每次都能碰上这人? 他又是跟着她过来的! 落薇恨恨地下了马,顺手将马拴在马场的木栏前,边走边思索着。 叶亭宴千方百计地得了宋澜的信赖,入汴都来,且不论目的是什么,总归是要一心往上爬的。 宋澜尚未亲政,他若做孤臣,四方暗害,难免力不从心。 兼之与玉秋实有新仇旧怨,他便挑了落薇做暂时的依附——二人心知肚明,彼此只不过是扳倒玉秋实的有用棋子,他为她做一些不能叫宋澜知晓的事情,她则成为他尚势单力孤时、宋澜之外的又一重庇护。 若是真等到玉秋实大势已去的那一日,二人最大的要紧事恐怕就是除去彼此。 最初叶亭宴叫那小黄门来为她背诵《高阳台》的平仄时,她虽讶异于对方的放肆大胆,却也多少能懂他的心思——空口无凭,纵然她给了叶亭宴承诺,对方也怕她兔死狗烹,于是企图用这样不可见天日的私会来绑住她。 若有朝一日落薇出尔反尔,他便将这样的关系咬出来,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玉秋实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她确实很需要得力的、能行污糟之事的心腹。 况且他与故人还有几分缥缈的相似。 因而,落薇没有什么挣扎地应了,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她不在意要舍弃什么。 只是她如今却有些不懂叶亭宴对她的态度。 岫青寺一回,今日一回,二人相见之处都谈不上万无一失,也没有非说不可的消息,但叶亭宴执意跟随,就如同只是想要……同她说几句话。 难道真如他所言,他少时便对她有些心思? 想到这里,落薇嗤笑了一声。 全然不可能,叶亭宴这种精明之人根本不会因私情牵绊,就算真有心思,那点年少绮念也不值一提。 还不如说他是为了刻意干扰她的心神、让她念些旧情更可信。 落薇独身回了堂下,解了襻膊,又着人唤了她旁的随侍来,更换衣裙、重梳发髻,这才预备回到宋澜处去。 谁料她刚刚出门,便迎面撞上了玉随云。 宋澜后宫原本就只有三人,今日出门又只带了她和玉随云,此处画堂专为她们二人所开,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是而玉随云也没料到这样巧,唬了一跳,再不似从前刁蛮任性的模样,急急跪下请安,把头垂得低低的:“皇后娘娘。” 落薇看见她眼尾是红的,好似是哭过。 她瞥了一眼玉随云身侧面无表情的乔内人,简单道了一声:“起来罢。” 玉随云起身之后,仍旧低着头,十分罕见的恭敬姿态,落薇与她擦肩而过,嗅到了一股很淡的花香气。 * 落薇回到宋澜处时,玉秋实已然离去,宋澜正在兴致勃勃地瞧着面前几个内监投壶。 案前搁了个玉盏,想必就是投壶的彩头。 她微微蹙眉,又很快舒展开来,上前去行了个礼:“陛下。” 宋澜听了她的声音,立刻将托腮的手撤了下来,端正地摆在膝上,口中诧异:“阿姐回来,怎地无人通禀一声?” 他使了个眼色,捡起那玉盏随手一掷,不料玉盏磕在案角,摔成了几块碎片,内监们跪下叩首,得宋澜允准后又争先恐后地将玉盏的残片分捡,这才躬身退下。 转瞬间案前便安安静静,连一颗玉的碎粒都没有剩下。 落薇瞧见有内监的手心被锋利的碎玉割破,渗出了丝丝缕缕的血色,然而他也只是死死握着,不肯放松,也不敢叫血滴下来。 她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见子澜开怀,便没有叫人禀告,怎么叫他们走了?” 宋澜接过她的手,引她到近前来坐:“阿姐都回来了,我何必看这些蠢物游戏?” 落薇笑问:“太师何时离去的?” 宋澜闻言,面上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神色,他低头摩挲着她嫩白的手背,目光缱绻,像是在看什么爱物一般:“走了有一阵子了,阿姐不如猜猜,太师来,是为了同我说什么?” 落薇毫不犹豫地回答:“还能是说什么,左不过是说陛下近来提拔叶大人,从七品监察御史升到五品,不仅给了官位,还给了御史台上的要职,十分不妥罢了。太师定然又为陛下寻了叶大人过去什么事、或是交好的什么人,来细细分说了一番。” 宋澜击掌笑道:“阿姐果然猜得半分不错。” 落薇嘴角噙笑,不以为然。 宋澜向来多疑,登基三年,从未有人威胁过玉秋实,除了他依仗良多,更要紧的是,玉秋实素知宋澜心思,每当宋澜重用不归顺他的新人时,玉秋实总会想方设法调出此人过去的诸般事宜,呈到宋澜面前。 此举百试百灵,不论真假,宋澜无法求证时,大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人也就搁置了。 如此一来,朝堂中剩的不是真正清流中正、找不出一丝瑕疵的直臣,便是玉党。 这两年宋澜也逐渐回过神来,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冒着风险将叶亭宴从幽州带回汴都,又不顾推阻地连升品阶——朱雀司虽立,但他们做的终归是不能呈至天下面前的事,要在朝中搅弄风云,尚不够格,需要更立得住的人。 落薇见宋澜表情松快,丝毫不见愠色,虽知叶亭宴必定有对策,却仍忍不住奇道:“太师今日所言,陛下听了,竟未失望?” 宋澜为她解释道:“太师说的乃是一桩你我熟知的旧事——靖和元年,朕登基后初次遣人往江浙巡视,在时任扬州通判沈绥宅中抄出黄金万两,他畏罪自尽,留下了一份官员名单,求以此来换家人性命。” 落薇沉吟道:“我记得,那份名单牵连甚广,江浙官场就此重洗,堪称本朝第一贪腐大案。” 宋澜道:“叶三公子当年正在江南,与沈绥有些交情,太师今日来,便是找来了当年旧人旧物,力证此事。” 落薇心中一跳:“那陛下为何不见愠怒?” 宋澜笑道:“太师不知,亭宴早在回京之前,便料到此事,向朕呈文陈情——他与沈绥原本便只是诗友,不知内事,晓他贪污民脂民膏后,异常恼怒,早做了檄文,极言其罪状,毫不留情——实在是忠心无二了。” 落薇面上笑容僵了一僵。 亲人、旧友,乃至身体发肤,此人好像都不在乎,弃之若敝履。 若换作落薇,怎敢轻信这无情无义之人,可宋澜七情淡漠,毫无感觉,只会觉得他赤胆忠心。 他们才是一样的人,冷血的、满心诡计的怪物。 远方传来锣鼓混杂着吹埙的乐声,马蹄铃也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宋澜起身,兴致勃勃地道:“想必是封平侯的射御大赛将开,阿姐与我同去罢。” 22. 物外行藏(五) 物外行藏(五) 老封平侯早年在盐铁道上捞了不少油水,为子侄一辈留下了丰厚家产,林家到了如今的封平侯林奎山这一代,虽说家族平庸、入仕者少,但好歹依靠着祖上庇荫顺利袭爵,官官相护,将偌大家业经营了下来。 林奎山虽在做官一道上无甚天赋,但于经商置业、营利搂财上却极有心得,又慧眼独具,早年便与如今的宰辅玉秋实结了儿女亲家。 如今林家水涨船高,放眼汴都也找不出比封平侯府更富裕的勋贵。 只是玉秋实素知林奎山此人爱财如命,又目光短浅,少与他聊朝中事。 今日他与宋澜详述了叶亭宴与沈绥旧日交情,谁料宋澜一反常态,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声“朕知道了”,再也不见旁的反应。 玉秋实心知自己这是遇上了对手,正是心烦意乱,偏偏他来到马场时,迎面撞见了林奎山。 林奎山拉着他到偏僻处,开口就说也想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去。 虽说玉随云在家任性了些,但总归是蒙诗书礼教长大的,人又讨喜可爱,多少知道轻重。 是以进宫几年,玉随云仍能伪装小儿女状,生生地叫皇后容下了。 可是林奎山家中那几个儿子女儿……无一不飞扬跋扈、心比天高,就算是嫁来玉氏的长女,也是与夫婿天天吵、日日闹,过了几年才多少磨平了棱角。 这样的性子,若是进了宫,想要争宠,过不了几日就会被皇后吃得连骨头渣儿都不剩。 说不好还会抓住把柄,将母家一同牵连了。 林奎山对玉秋实的不悦毫无察觉,只是兴致勃勃地低声道:“当年承明皇太子不喜阴诡技法,有意削世家豪权,又一心依赖苏家,你我远无出头之日,太师高瞻远瞩,扶植陛下从潜龙之地一飞冲天,当是千秋功绩。” “陛下如今对太师言听计从,可娘娘仍是苏氏旧人,仗着家世荣耀,处处与太师作对——” 玉秋实听他越说越不成体统,不由喝道:“安德,言多必失。” “太师见谅,安德之意只不过是,你、我,同汴都几大世家,看似平稳,实则也是临深渊、履薄冰,事事都该做打算才是。” 林奎山拍了拍自己的嘴以示赔罪:“听闻陛下近来宠信那个从幽州来的叶三,连逯逢膺都舍得处置了,咱们沐陛下恩德才得保家门,可不能叫黄口小儿夺了去。说到底,陛下年纪轻,或许不喜老骨头言语,可若咱们也有身世清白的年青子在御前呢?” 见玉秋实不愿许林氏的女儿进宫,林奎山居然立刻转了话头,说要暗中提拔年轻臣子与叶亭宴分宠信。 这番话进退有度,说得滴水不漏,不似他一贯作风。 玉秋实脚步顿了一顿,含了一丝笑意道:“这些,恐怕不是安德自己想出来的罢?” 林奎山唇角的笑容一僵,随后无奈笑道:“太师睿智,某自叹不如——今日赛马会,是有一匹好马寻求前程,拜到了我这里来,安德深知自己愚钝,恐做不了千里马的伯乐,只好来问一问太师,这人,您见是不见?” 玉秋实本烦躁不堪,听完林奎山这一番言语,倒对那位素未谋面、毛遂自荐的士子有了些兴趣。 只是他还未开口,便听远处传来御驾至的悠长唱和声,转头便见宋澜携落薇一同落了座。 林奎山连忙上前去,先行了礼,又殷殷捧着彩头,到宋澜面前吹捧了一番。 他今日出的彩头是一柄剑。 这剑是多年前工匠仿古之作,仿的乃是《越绝书》中天人共铸的名剑纯钧,剑柄雕山川大河,剑鞘刻日月星辰,虽不能与传闻相比,但也算得上是一把当世好剑。 更要紧的是,纯钧,在传闻中是越王勾践的爱物。 林奎山也是当年刺棠案的知情人,摆出此剑,亦有宋澜多年卧薪尝胆、终于夺权雪耻的暗示。 果然宋澜听了他的话,眉目舒展,十分愉悦。 旁人不明所以,落薇焉有不知之理,只在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封平侯果真豪横,铸此一剑所耗何止万金,却能大方地拿出来做彩头。” 林奎山将剑摆回案上,没听懂落薇的言外之意,只是得意道:“娘娘谬赞,不过此剑确实所耗不小,我遍寻大胤匠人,开炉千次,才煅出这样一柄好剑来。” 玉秋实闻言,先往身后看了一眼。 所幸文官们多在聚众论道,凑热闹来观赛的寥寥几个也在远处,听不见这一番言语。 宋澜瞥了落薇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仿佛只是玩笑,于是按捺下来:“如此,那便开赛罢。” 转头问:“阿姐不是说要下场么?” 落薇摇着手中的团扇:“方才话说多了,有些疲累,子澜就容我歇上一歇,等这些年轻子弟争夺一番后再上场罢。” 宋澜笑道:“说得也是,若是阿姐这便上去了,这一场比赛还有什么看头?” 于是跃跃欲试的汴都少年争相上场,骑着马在葱绿草地上疾驰。 靶子尚未选定,众人便自发射柳射叶,引得一侧女眷连连惊呼,好不热闹。 不多时,靶子被一一摆了上来,有黄门主持射御,一切如常。 落薇远远窥见叶亭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马场周边,正在同他那日发现西园藏尸的御史同僚谈天。 他已换回了那身绯色官袍,挺拔端正,戴了交脚幞头,鬓发整齐。 方才在林间与她相见的,仿佛只是山灵幻化出来的妖怪。 她刚瞥了一眼,就听见场中突兀传来一阵惊呼。 变故骤生! 有一名京都子弟的马匹不知为何受了惊,十分狂躁地甩起了头,顷刻便掀翻了本与他并行的另外一人,在场中疯跑起来。 马上之人被颠得摇摇欲坠,连声呼救,场面一时大乱。 先前在比赛的众人都恐被惊,纷纷离去,林奎山见状连忙站起,却意外发现留在马上的人竟然是他的次子——汴都有名的纨绔子弟,林召。 这马突然发狂,令众人措手不及,落马本是常事,但若是此时马背上的人被这疾驰中的疯马甩了下来,恐怕非死即伤。 林奎山急忙离席,险些在木栏前摔倒,口中嘶吼道:“驯马者何在!驯马者何在!” 一片混乱中,落薇跟着宋澜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她无意一眼,却见叶亭宴站在原地没动,见她望来,神色悠然地展开了手中的折扇。 扇面一片雪白,中溅一滴血色。 难道……这就是他要送来的大礼? 宋澜在她身侧惊道:“不知驯马人能否驭之?这马忽地发狂,瞧着可怖。” 落薇敷衍道:“暮春场驯马人精妙,多烈的马都能降服,陛下放心。” 少顷,一个驯马者穿着的侍卫便匆匆赶来,站在场边吹了一声口哨,那马听了,似是有所感应,却依旧疾行不减,将马背上的林二公子吓得哭爹喊娘。 驯马者见状不好,干脆起身跃过围栏,直接来到了马场中央。 他耐心地又吹了几声口哨,终于逮了个机会,趁那马行到近前,一手抓住缰绳,随后纵身一跃,抱着那马的脖子,跟它一同疾行起来。 周遭的官眷发出一阵惊险和赞叹的呼声。 驯马者翻身上马,抓着林召腰间的玉带,将他护在了身前,林召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一时之间只得抱紧了对方,连连道:“救了本公子,重重有赏,重重有赏!” 眼见局面得以控制,林奎山不免也抹了一把额间冷汗,瘫坐了下去。 谁料那马微微一顿后,竟比先前更加狂躁,而且这次,它再不是蒙头乱撞,而是调转方向,直直地朝宋澜和落薇扑了过来。 马匹轻盈地跃过御前的护栏,只听虚空中传来铮然一声,马上二人向侧一歪,分不清是谁带着谁的手,拔出了宋澜面前搁着的那柄名为“纯钧”的长剑。 古剑不应开刃,可这柄纯钧却不知何时被人开了刃,磨得雪亮狰狞。 御前亮刃,不论何事皆是死罪! “金天卫,护驾!” 落薇怔了一怔,立刻反应过来,就近拔了身侧金天卫的短刀,持刀挡在了宋澜面前。 电光石火之间,她想清楚这两人之一欲行刺杀,冒出来的第一种情绪竟是心惊肉跳的狂喜。 ——若是时机再合适一些。 ——若这二人离得再近一些。 纯钧刺来,就算一时没有得手,她也可以在混乱中为他们补上一刀。 落薇转过千种思绪,顷刻之间又将这冒出来的心思死死压下。 宋澜不能死。 至少……如今还不能死。 远处的叶亭宴自然不知她心中的计较,只瞧见落薇临危之时,居然不顾安危,飞快地持刀挡在了宋澜面前。 他面色微冷,一侧的裴郗递上弓箭,在他耳边低声道:“公子……本就是不值得的!” 叶亭宴接了弓箭,拉紧弓弦,右肩上的伤口因他用力而被撕扯,传来一阵迟钝的痛楚。 他瞄准了,忽地觉得目中酸涩,或许是今日见光太多的缘故。 手中一抖,箭离弦而去,直直地射向御前。 令叶亭宴意外的是,手中这一箭刚射出去,他便听见自己的对面,同样传来一声弓箭离弦的疾声。 两只箭精准无比,一支射中了疯马的右眼,一支射中了左腿,于是那匹马长鸣一声,带着两个人重重地从阶前摔了下去。 物外行藏(六) 物外行藏(六) 金天卫鱼贯而出,片刻便将这二人摁在原处,叶亭宴纵马近前,关切道:“陛下!” 宋澜惊魂未定,低头却先看见了落薇手背上一道伤痕。 落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原是方才她拔刀太快,一时不慎,在手背上割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宋澜心中感动,一时顾不得理睬叶亭宴,抬手将落薇揽到怀中:“阿姐,痛吗?” 落薇遗憾地松了手,任凭那把刀落到了地面上。 她回过头来抱住宋澜的脖子,扮出一脸焦急:“无事,子澜可受惊吓?” 宋澜动容道:“阿姐没事就好。” 帝后一番密语,离得远些的人自然听不见,近前的叶亭宴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一时之间,他几乎压抑不住涌上心来的暴戾情绪,只好死死攥着手中的弓箭,向后退了一步,在二人面前跪了下去。 宋澜这才想起他来,忙道:“亭宴,起身罢,方才若不是你射出那一箭,恐怕朕同皇后都不能免灾。” 叶亭宴垂着头,嘴唇哆嗦了两下,好不容易才咬出囫囵字句:“……臣护驾不力,陛下和娘娘受惊了。” 落薇温言道:“叶大人原非御前侍卫,能疾行救驾,已是忠心,何必自责。” 叶亭宴沉默了片刻,才道:“谢娘娘。” 不知为何,落薇总觉得他在发抖。 然而人抬起头来,脆弱神色已然消失得一干二净,叶亭宴面色如常,一脸真心关切,只有眼睛略红了些。 但落薇如今无心在意他的失态,因为宋澜已然起身,走近了那匹死去的马。 刘禧急忙跟过去,冲已被金天卫控制的二人喝道:“大胆狂徒,胆敢御前行刺!” 林召随着那匹马摔下来时,人便吓得昏了过去,此时场下只剩了方才驯马的侍卫,听了这话,那侍卫猛地抬头,高呼道:“陛下,小人冤枉!” 刘禧怒道:“却是哪里冤枉了你?” 驯马人急道:“大人明查,小人只不过是暮春场平平驯马人,有何胆量谋大逆?更何况,小人怎能料到林二公子的马忽然发狂,方才御前,分明是那林二公子带着小人拔了剑!” 林奎山听了这话,一时气急心梗,高喝道:“胡诌!吾儿为何行谋逆事?陛下,此乃栽赃!” 驯马人道:“小人又是怎能知封平侯所呈长剑已然开刃?” 林奎山道:“此事、此事……” 他朝着宋澜磕了个头,哭诉道:“自来宝剑出炉后鲜少出鞘,老臣最后得见,还是金天卫查探之时,若是当时开刃,老臣怎能将此剑带至御前?” 驯马人道:“安知不是封平侯进入暮春场后谋划刺杀,遣人换了剑?” 林奎山骂道:“竖子——” 玉秋实突然喝止:“放肆!陛下面前,安德你何必与侍卫争吵?” 宋澜正被这二人吵得头疼,闻言便挥了挥手:“朱雀。” 他唤了这一声,不过片刻,便有两三个着金红服色的侍卫无声无息地近了前来,在宋澜面前恭敬下跪:“陛下。” 落薇已然回了座位,只是悠闲地听着御前二人争吵,直至宋澜开口唤出朱雀司人时,她才微抬下巴,与叶亭宴对视了一眼。 短短一月,此司从无到有,也不知宋澜私下寻了何人训练这一批死士,如今瞧来,倒是成果斐然。 叶亭宴只看了她一眼,就移开了目光,落薇托腮看去,便见玉秋实亦在私下观察着皇帝面前的近卫,目光隐有闪烁。 宋澜浑然不觉,只吩咐道:“你们将此二人暂扣,待朕择定了主审再行处置,犯人身处司中时,不许探视、勾连、自戕,若有不妥,提头来见。” 那三名朱雀卫闻言,面不改色,只是深深垂首应下:“是。” 待他们将昏迷不醒的林召和犹在喊冤的驯马者带下去以后,落薇看了一眼阶下奄奄一息的马,忽地问道:“方才,是谁射出了另外一箭?” 于是刘禧便遣几个黄门过去,将方才射出另一箭的人带到了御前。 那人上前来,恭谨地拜道:“臣常照,朝请郎君,琼庭典籍学士,下月奉入礼部文书,叩见陛下,叩见娘娘,躬请圣安。” 宋澜听了这官职,有些诧异:“卿乃科举士子?竟有这样好的弓箭功夫。” 不怪宋澜惊讶,这常照的官职,便是最最常见、科举选拔后得上峰赏识,入琼庭、通六部的路子,清闲兼贵,得人提携便可青云直上,甚至比叶亭宴先封御史台,还要顺畅些。 常照在答话时,玉秋实低头一顾,恰好瞧见林奎山正在朝他使眼色。 他微有惊疑,随后便了然。 这名叫常照的臣子,恐怕便是之前拜到林奎山那里去的人。 方才情形危急,在场多少侍卫郎官,手边弓箭不少,但是能在须臾之间反应过来、并对自己箭术十足自信之人,数到底也不过这两人。 须知箭只要偏一寸,惊了圣驾,就算有心相救,也是大罪。 玉秋实心道,叶亭宴按下不提,这一场风波,说不得就是他在背后捣鬼,以此博取宋澜信任,倒是这常照临危不乱,既有心投奔,或许也是可用之材。 “臣在靖和三年科考,名列一甲末,后授官入琼庭,”常照不卑不亢地答道,“臣少时曾习射御,礼部尚书大人筵请时,称赞了臣的箭术,蒙大人赏识,今日臣才得以至暮春场长长见识。方才危急之间,臣搭弓上箭,恐惊万岁,请陛下娘娘责罚。” 宋澜道:“卿有忠君之心,朕心甚慰,刘禧,取金银鱼袋,分赠亭宴和常卿。” 常照服绿,按规格不需佩银鱼袋,而叶亭宴已得绯色官袍,金鱼袋逾制,宋澜赏得大方,隐约就是擢拔之意。 两人同谢了圣恩,分立两侧。 宋澜赏了这两人后,便看了身后的落薇一眼,落薇起身上前,扬声吩咐:“刘禧。” 刘禧忙道:“臣在。” 落薇道:“时辰将至,你统算御前黄门,召回伴驾,从暮春场到皇城,遇刺一事,万不可泄,倘市井之间有流言蜚语,本宫头一个治你的罪。” 刘禧道:“是。” 落薇又唤金天卫那名新上任的首领:“逢衷,你带金天卫先行,为陛下开路,回宫后先传两省都知,到琼华殿来见本宫。” 金天卫领命下去后,落薇最后叮嘱了近身的另外两名内人:“你二人绕场一周,传本宫口谕,令百官慎行,一切议论,回宫再谈。” 这一切施行之后,玉秋实便蹙眉道:“娘娘所行,是否过于严苛?” 落薇就等他说这句话,肃然接口:“陛下遇刺乃是国之大事,封平侯牵涉其中,太师与之有亲,理当避嫌,其后两省并三司共审,太师也要少插手为是,以免损了名声。” 林奎山在一侧哭哭啼啼地道:“娘娘圣明,犬子向来纨绔,当真无辜……” 落薇道:“封平侯不必委屈,若是无事,自然不会脏污了你。” 林奎山还想说些什么,但瞧见玉秋实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连忙噤声,只是应道:“是。” 落薇重新回身,朝宋澜温婉行礼:“臣妾自作主张了,陛下受惊,还是早些回宫罢,只是要查刺杀一案,此地如今尚需人主持,还望陛下给个主审人选,托付一番才是。” 宋澜听了这话,果然唤道:“亭宴……” 玉秋实突兀插嘴:“陛下,叶御史与这位常学士此次救驾有功,若论主审,臣以为,遣二人共同行事最好。” 常照亦叩首道:“臣同林二公子有过一面之交,愿尽心为陛下查清原委、厘明责任所在。” 宋澜思索一番,便道:“甚好,朕回宫便拟旨,许你二人出入暮春场与禁宫,金天卫可行协助,朱雀中人,你二人拿了证据,再来审问罢。” 从方才宋澜遇刺之后,落薇就察觉叶亭宴有些轻微的出神。 她本不知这常照是不是叶亭宴安排的人,但听太师言语举荐,便知应当不是。 若是如此,照叶亭宴的性子,合该多言几句,叫宋澜只托付他一人才是。 可叶亭宴今日只是红着眼睛谢了恩,连离去时都有些步伐踉跄。 御驾将出暮春场时,烟萝无声地归来,落薇见她正好未更换侍卫服饰,沉吟片刻,便道:“你私下里,去跟叶大人报个口信,就说,明日清明假毕,苍云息影之时,本宫请他至旧处一叙。” 烟萝领命转身,落薇犹豫片刻,又唤住了她:“还有……你代本宫问一句,他双眸泛红,可是有旧疾?” 物外行藏(七) 物外行藏(七) 入夜之后,裴郗终于按捺不住,提了盏灯往前廊处去,叶亭宴门前守了两个人,正在窃窃闲谈。 他打着灯照了照,发现是叶亭宴的两位密友,一位是从南境跟来的江湖医者,神医决明子后人,只是不知为何不姓李,而是姓柏。 另一位则是当初承明皇太子每年都要去拜访的江南隐士,姓周,单名嘉,字楚吟。 裴郗朝两人搭手行礼:“柏医官,周先生。” 柏森森笑眯眯地摆手:“小裴,不必多礼。” 裴郗问:“公子自暮春场归来后,便把自己关在房中,如今可好些了么?” 柏森森便道:“不太好,我瞧他这个样子,大抵是快……” 周楚吟瞪了他一眼,于是柏森森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改口道:“哎呀,人活一世,倏忽几何,自苦至此,谁劝也无用。” 周楚吟叹了一口气:“你进去瞧瞧他罢。” 于是两人将裴郗带来的那盏灯挂在了房门前,相携离去,裴郗推门走进,先嗅到了一股浓重的油墨香气。 叶亭宴如今眼睛不大好,很少点灯,室内光线昏昏,只在一角燃了一只孤苦伶仃的红蜡烛。 木窗洞开,被夜风吹得吱呀乱响,于是那烛火的光也飘忽不定,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吹灭。 他爱诗画、爱笔墨,窗前摆的五折素屏已被题满,墙上还挂了各式各样的书画。 白纱与宣纸共舞,满室风凉。 在府中时,叶亭宴不爱束发,常穿的也是轻粉薄纱大袖衫袍,还常被柏森森调侃“有魏晋遗风”。 出乎裴郗意料的是,此刻他面上不见半分哀色,只是拢着袖口,正在专心地写字。 听见有人走近,叶亭宴笑了一笑,头也没抬地道:“错之,你来瞧瞧,这幅字,我怎么也写不好。” 裴郗默不作声地凑到近前,见他所书的是张炎《木兰花慢·为静春赋》中的一阕。 “看白鹤无声,苍云息影,物外行藏。桃源去尘更远,问当年、何事识渔郎。争似重门昼掩,自看生意池塘。”[1] 旁的都好,只有头一句,被抹得一团漆黑,在一侧重写,写后仍不满意,于是重复此举。 裴郗心知,这都是皇后遣人送来那一句“苍云息影之时”的功劳。 但她不过是随口一言罢了。 见他不吭声,叶亭宴抬头瞥了一眼,微红的眼尾泛出点笑意来:“正好,我来考考你,你看这一阕词,作何解?” 裴郗心中淤塞,故意避开了前两句,正色道:“孔夫子言,用之则行,舍之则藏[2];苏子瞻语,用舍由时,行藏在我[3]——古人常说入世是心怀天下,出世是隐逸超然,张炎不以为然,直言入世和出世都在尘世之中,只有将其置之物外,才能得真正的自由。” “解得好呀,”叶亭宴笑道,“白鹤无声时,苍云息影处,本该是万籁俱寂、自由超脱的,我悟不到这一层,自然写不好这幅字。” 他掷了笔,随意地将方才写字的宣纸揉作一团,弃置了去。 季春夜里,忽地响了个惊雷,裴郗吓了一跳,连忙过去将那扇花窗关了,却仍是晚了一步,墙角红烛灭去,一室的昏暗颓然。 他出了门,将先前提来的灯捉进来,映亮了进门处摆着的一株盆栽病梅。 裴郗在那病梅前顿了一顿,开口道:“公子回京以来,逯逢膺身死、林奎山入局,一切顺利,总有一天,我们能将这株病梅上所有横生的纸条剪除殆尽,让一切恢复从前的模样。我知晓公子心中有恨,有恨,便要更加无情,何必自苦至此?” 他将灯挂在病梅之上,一步步走近了,咬牙切齿道:“只要公子想,我去替公子杀了皇后。” 叶亭宴被他逗笑,没忍住咳嗽了一声:“刺杀中宫?错之奇思妙想。” 裴郗怒道:“我问过数次,公子不肯告知,周先生和柏医官也不肯告知。虽说公子如今想在朝中行事,需依赖皇后庇护,可是利益相关,她是聪明人,在玉秋实失势之前本就不会毁了同盟,既然如此,公子何必执意与她……藕断丝连?我离开幽州、前往汴都科考之时,公子曾亲口对我说,来日回京,必杀皇后。” 叶亭宴无意地攥紧了方才揉皱的宣纸,片刻之后却低声道:“错之,你可知晓……” 他缓缓抬起头来,灯光映过深不见底的双瞳:“我回京之前,本以为皇后与宋澜,该是心心相印、不分彼此的,可是这一番牵扯,并非是我情不自禁。” 裴郗愣了一愣,才明白他的意思:“公子是说……是皇后为拉拢公子,刻意如此?她、她难道是看出了什么?” 叶亭宴摇了摇头:“我与从前半分相似也无,她如何能够看出端倪?只不过……我所以为,她与宋澜半分裂隙也无的情意,就如同当年我与她的情意一般,是一方看似织得稠密精巧的锦缎,手抚之,目视之,柔美绮丽,不见破绽。” “然而一切皆是假象,阳光之下,这锦缎其实千疮百孔,权力、野心、欲望,毁了旧人盟约,自然也会毁去新人的。现如今,我已经看不穿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或许……我从来没有认识过她罢。” 裴郗道:“所以,公子与她互相利用,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看清她的所图?” 叶亭宴并未回答他的疑问,只道:“被全心信任之人背叛,当属大恸,当年宋澜以此计诛心,如今换我,也该让他仔细品尝一番这般滋味才是。” 裴郗低声嘟囔:“公子有情,他们二人无义,这般手段,焉知对狼心狗肺之人有无效用。” 临走之前,又殷殷叮嘱:“如今皇后不知公子身份便行放浪事,手到擒来,朝中得她如此对待的,未必只有公子一人,公子要打足精神,切勿再为她伤怀了。” 叶亭宴微笑着在他身后关了门。 门窗皆闭,他听见淅沥雨声,忽而想起,方才裴郗来前,周楚吟和柏森森入内,与他说过同样言语。 不过这二人不似裴郗般生愣,听完便啧啧叹着离去了,一人摇头“痴儿痴儿”,一人附和“口是心非”,最后异口同声“不误正事已实属不易”“药石无医”。 叶亭宴苦笑了一声,缓缓展开方才揉皱的宣纸,时至如今,他也分不清自己口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但与众人一番言语之后,倒为他心底滋生的欲念寻了个好借口。 * 次日叶亭宴进宫,先被宋澜召去了乾方殿。 进殿之前,他遇见了恭恭敬敬的常照。 昨日常照出现得十分突兀,他出宫之后,立刻嘱咐人去查了他的底细,得知他为求前程,拜到了林奎山和玉秋实门下。 按理说,这应当是玉秋实为了与他斗法推出来的棋子,可是与他会面时,叶亭宴总觉得心中有一番怪异。 他如今官职比常照高些,常照见他,拱手行礼:“叶大人。” 叶亭宴应了,本不想多言,谁知常照却问了一句:“大人是叶氏子弟?” 这话问得蹊跷,叶亭宴怔了一怔,心中暗道该着人查一查他与叶氏的关系,口中却道:“常学士何出此言?” 常照悠然答道:“心有仰慕罢了,改日我上门去向叶大人讨一碗茶喝,大人可不要嫌了我。” 叶亭宴道:“自然,如今你我同办暮春场刺杀大案,何苦无相见之期。” 常照笑道:“正是。” 宋澜见他,所言之事应与常照无二,左不过是叮嘱二人查出什么来先不必外传,报与他知后再行决断。 毕竟是皇家春猎,百官皆在,金天卫和朱雀司左右护驾,眼皮子底下居然还是闹出了这样的事,倘若刺杀之人的理由不成体统,恐怕会令皇家大失颜面。 叶亭宴应后,如常去了琼庭当值,至约定时间,才更换了衣物,到高阳台上赴约。 这次落薇到得比他早些,因殿外潮湿,她没有坐在从前叶亭宴所居的石凳上,而是主动进了昏暗的殿中。 落薇素喜洁净,头次相会之后,应该着人将此地修缮了一番,如今此殿虽外表破旧,内里却纤尘不染。 叶亭宴闲步过去,瞧见内室那一顶床帐甚至都换成了深兰色。 落薇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出神,他走近了才回过神来,转身相对。 她今日照例穿绀青色,头顶缠了条红色发带,除此再无珠饰。 妆不似从前,描得淡雅,几乎看不出来,反倒让那张脸上添了几分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天真风情。 落薇顺手搁了手中的团扇,不料叶亭宴在她面前跪下后,一言未发,先将她的手紧紧地握在了手中。 她想抽回手来,叶亭宴却握得用力,不肯松缓,于是落薇蹙着眉,唤道:“叶大人……” “娘娘的手伤了,”叶亭宴伸出手指来,暧昧地摩挲了一下她手背上已经愈合的微小伤口,“留了疤可怎么好,臣带了上好的祛疤药膏,为娘娘涂些可好?” 落薇一怔,便收了想要抽回手的心思,任凭他仔细地为她涂起药来。 药膏冰凉,在她手背上绵延一片酥麻触感,落薇勉力忽略了这怪异感觉,开口问道:“叶大人胆子也太大了,暮春一场闹剧,不知你是如何谋划,又预备怎么收场?” 叶亭宴轻笑了一声,缓缓地道:“娘娘想知道吗?” 落薇的目光拂过他泛红的眼尾、漆黑的双瞳,他意味深长,动作分明是温柔的,却让她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幻觉。 随后,她听见他说:“……那就拿出些诚意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