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烂片》
1. 「二零二三」
凌晨,暴雨,仿佛上帝给天划了道口子。
某急诊室留观病房内,两道模糊声线从廊道传进病房——
“听说迟小满要拍电影了?”
“假的。”
“你这么肯定?”
“废话。”说这话的人相当笃定——
“我就问问你,活这么多年,见过哪个当红女顶流好端端放着流量钱不赚,偏偏没事干跑去电影圈当什么新人导演挨骂的?再说了……”
“再说什么?”
“迟小满什么人你不知道?”
“她怎么了?”问话的人稀里糊涂的,“你不喜欢她啊?”
“哎——我可没这么说啊。”接话的人忙着撇清,“反正像她这种爱炒作的我一个都不喜欢,一会这一会那。”
“天天热搜上个没完,一点事都让人跟着大惊小怪。等会,咱先不说这——”
“先说这电影就算是迟小满本人真想去拍,那她公司能这么傻?好不容易捧个女顶流出来,还能放她这么久不出来拍戏拍广告,让她跑去当什么导演?”
“是这个理。”开头问话的人声音变小,接着像是看到什么,很是稀奇地提起,“哎——但这热搜上不还说今天早上陈——”
“这更假。”接话的人愈发斩钉截铁,“行了,你别看了,就一烂瓜,比说迟小满当导演还假!”
话落,两道声音走远,尾音被稀里哗啦的暴雨吞进去。
此时此刻,留观病房内寂静无声。
一名痛经患者打着点滴,不露声色地往旁边瞟一眼——
那是张靠廊道的病床。
从床头到床尾,床帘绕了一圈,紧紧把里头病床上的人包围着。
里头的人倒是挺安静,从进来起,基本就没出什么声。
不过刚刚那俩声音这么大。
难道这大明星躺在病床上,就一点动静没听见?
四个小时前。一大伙人围着个满脸是血躺在病床上的女人送进来。
没过多久。
一伙人又着急忙慌、乌泱泱、一个连一个的打着电话跑了出去。
但凑巧急诊室留观病房里人少,旁边的痛经患者眼睛尖脑子快,就在病床推进来擦肩而过那一秒,她立马认出——
那满脸是血的女人是迟小满!
迟小满。
刚走廊上被人扔出去的椰子水广告上的迟小满;每天上班都能在4号线地铁珠宝广告上碰见的迟小满;
每年五月二十二在大街小巷商场大屏上都疯狂刷屏的迟小满;
出席一场商务站台活动,还没开始,就能直接让商场被人山人海挤崩溃的迟小满。
娱乐圈现役女顶流,微博粉丝接近破亿的……那个迟小满。
怎么会半夜满脸是血,还被送到郊区的急诊室来?
也不知道这会热搜上多热闹。
痛经患者拿起手机瞥了眼,就再次忍不住往旁边紧闭的床帘瞟去。
凑巧就是这个时候。
床帘里突然探出截细瘦白皙的手腕。
“唰”地一声,床帘拉开——
痛经患者还没反应过来,就和病床上的人视线撞个正着——
女人戴着医用护颈脖套,本来正努力挺着脖子,盯着天花板发呆。
大概是有点费力。
等伸手把床帘拉开了,才反应很慢地转动眼珠看过来。
然后就那样,在病床上斜仰着脸,毫不吝啬地对她笑了下,问,
“我听你难受好久了,要喝点热水吗?”
!还真是迟小满。
患者瞪大眼睛,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盯着迟小满发起了呆——
迟小满生着一双典型的漂亮猫眼,眼型圆润,眼尾狭长上挑。
但眼下。
她整个人在病床上僵躺着,只能咕噜噜地转着眼珠子来看她。
反而有种特殊的灵动,更像只猫儿了。
“是我打扰到你了吗?”
和她维持着斜对着的姿势,艰难地对视一会,迟小满搭在床帘上的手犹豫着准备拉回去,语气里也有歉意,
“不好意思——”
“没有!”
还在发呆的患者反应过来迅速摆手,不太好意思地捏了捏耳朵,
“就是你真人比手机上漂亮多了,我那个,那个没反应过来……”
况且她刚刚痛狠了,是没忍住哼唧了一阵,没想到还真被这大明星听到了。
迟小满愣了两三秒。
对她笑了起来,一双像猫儿的眼睛也弯成了月牙,
“谢谢。”
“你要喝热水的话,我旁边的柜子上有个保温杯。”
窗外哗啦啦的暴雨声中。
她的声线听起来很干净,不含混,格外鲜明。
但说实话。
患者没想到会被她主动搭话,现在还稀里糊涂的,什么也没听进去。
迟小满说完这句,特意等了一会,没听到她说话。
便困惑地转了转眼珠。
然后像是意识到什么,笑着解释,“都是干净的,我没喝过。”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痛经患者再次回过神来,慌乱间瞥到她们中间共用的那个柜子,上面果然摆着个保温杯,“我……我就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
迟小满笑眯眯地说。她的笑容弧度看起来很标准,漂亮,柔软,没有攻击性,说话的语调让人感觉很安全,丝毫不会觉得被冒犯,“反正我也喝不了,你肚子痛的话喝点热水会舒服很多。”
“那我……就……”患者犹豫着舔了舔干燥的唇,“谢谢?”
“好。”
迟小满还是冲她弯着眼,“可能会有点烫,小心点。”
留观病房内就她们两个人。患者也没再扭捏,把保温杯拿过来,找了个一次性杯子倒出来,抿了口热水,确实比之前舒服不少。
只不过……她确实没想到迟小满会是这么个性子?
热心肠,讲礼貌,还愿意跟陌生人搭话,看起来是没什么架子。
是大明星在作秀?还是……
想到这里。
痛经患者一边小口抿着大明星给自己的热水,一边又去看旁边的迟小满。
应该是迟小满手上没力气,床帘被拉回去了一大半,留着点空。
但还是能看到——
里头的迟小满很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刚刚满脸的血已经没了,但不知道是助理粗心大意还是怎么回事。
不过尖瘦下巴上还留了点没擦干净,在格外白皙的皮肤上有些突兀。
头发似乎是刚剪不久,和之前商业活动里看到的不一样。
像是偏高层次的公主切。
但并不死板。
要仔细看才能看出来是公主切,栗棕长发发梢微卷,发顶蓬软。
好像是穿着戏服,普通大T恤,白一块灰一块,乱七八糟的。
但好在人是个衣架子。
只稍微露个肩出来,也能看出她把这衣服穿得挺漂亮。
一种干净倔强的性感。
不知道打量了多久,患者小口小口地抿着热水。
等回过神来。
杯里的热水都喝完了。
她自己都觉得挺过分,喝人家的水,还上上下下盯着人看那么久。
可迟小满自己却跟个没事人一样,被她盯着看这么久也不恼,像是习惯了“被打量”,就那样安安分分躺着,也没说出点声音打断她。
“小满。”看了这么久,患者也有点不好意思。
“嗯?”
迟小满抽出思绪,慢慢将视线转过去,对上患者试探性的眼睛后,她习惯性地挂上嘴角笑容,“喝完啦?”
“谢谢你的热水。”脸色苍白的痛经患者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对她说,“我觉得你比网上那些人说的好多了。”
迟小满怔住。
“你别听他们说的。”患者挠了挠下巴,“反正我支持你去拍电影。”
迟小满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件事,愣了好几秒,才笑起来,“好,谢谢。”
患者“嗯”了声,没说其他。
迟小满礼貌性地等了会。
挪开视线。
重新看向白花花的天花板,就听到雨声里,旁边又传来模模糊糊的一句——
“那陈樾呢?”
雨声似乎停了一瞬。迟小满闭了一下眼,重新睁眼的时候——
她意识到旁边的人还在盯着自己看,便耐着性子去看对方。
对上对方好奇的视线。
她还是像刚刚一样弯着眼睛笑,语气也没有什么变化,
“嗯?她怎么了?”
“陈樾真的会拍你的电影吗?”患者追问,“你们两个不是从来都不同台吗?”
迟小满嘴角微笑的弧度没有变化。她在噼里啪啦的雨声里停了一会,轻着声音,先回答了后面这个问题,“没有从来都不同台呀。”
“是吗?”患者古怪地转了转眼珠子,“那电影呢?”
病房里有好几只飞虫飞进来,围着白炽灯撞来撞去。
迟小满怔怔盯着看了会。
垂下眼睫,双唇分开,刚要给出回答的时候——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进病房。
是助理方阿云。
她办好住院手续,找来轮椅,准备把迟小满送到楼顶的VIP病房留观。
也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迟小满分开的唇慢慢阖上。她没回答患者的问题。
被方阿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下床。
好不容易下了床。
迟小满没注意抬了抬下巴,结果疼得浑身冷汗,踉跄坐到轮椅上。
被推出去之前。
她脸色苍白,只来得及对这位仅有一面之缘的患者笑一笑,然后说,
“保温杯里还有热水,你放心留着喝就好。”
“不用还吗?”
患者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迟小满被推了出去,连影子都看不见,心里愣愣想——难道瓜是真的?
女顶流真要转行当电影导演了?
女主角还真是影后。
说出去谁信啊?
关键这到底真的假的啊?
-
从急诊病房到住院部楼顶vip病房,要挤几道长长的廊道,到达另外一栋建筑,再乘坐一段电梯。
方阿云找来帽子、口罩和一件刚洗好的外套,把迟小满头脸和上半身都裹得严严实实,才小心翼翼把她推出去。
今天下午。
迟小满赶飞机过来补上部戏的一场追逐镜头,这两周她连轴转,每天睡眠时间不足三小时。
其实只是两三个镜头的事。
公司是想让剧组找个替身上,不想让她特意空档。
不过考虑到完整性,再加上不太喜欢用替身,迟小满还是坚持自己上。
公司给她安排的行程满满当当,调调补补也只勉强空出三个小时。
补拍时,道具车出了问题。
一不留神,车从她肩后冲撞上来。
幸好对手戏演员眼疾手快踩了刹车。
不严重。
左手骨折,颈部挫伤。
至于那新闻图上看起来吓人的满脸血,只不过是拍那场戏时的血浆道具。
也幸好,补拍的镜头拍完了。
就是这后续几天的行程肯定受影响。
迟小满向来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也没想到自己过来补拍个镜头,还能闹出这么个事。
眼下受个小伤,看着身边上上下下的人跟着她着急上火。
她挺过意不去。
现在商务组忙着和品牌那边协调后续商务拍摄时间也就算了。
其他人,公司的,剧组派来赔礼道歉和陪诊的,她能给放假的放假,能让去休息的催回去休息。
从傍晚撞了车,到现在凌晨在急诊打完止痛点滴,做了几个必要的检查项目,打了石膏,医生让留观,她就只留下助理方阿云在医院照看着她。
“叮——”
是电梯开了,里面的人齐齐抬头看过来。
热搜久居不下。迟小满现在状态不好,最忌被拍到。
方阿云把她头上帽子又往下盖了点,也顺势把她已经戴好口罩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进了电梯,迟小满瞬间觉得头晕目眩,也不知道是不是止痛点滴药效这会过了,细细麻麻的疼痛从小臂泛上来。
她忍着痛,被方阿云推到了个安全的位置。
便听见两道声音从背后窸窸窣窣传出,
——“看热搜没?陈樾今天还真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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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影后了。”
——“啧,得说人家有天赋呢,出道到现在拢共就拍了五部片吧,这都拿俩影后了。”
迟小满仰挺着脸,安静盯着视野里的黑暗,没有任何动作。
方阿云大概是以为她难受,给她揉了揉疼到发麻的肩膀。
——“迟小满撞车这事看起来挺严重啊,图里看着血呲呼啦的,还挺吓人。”
——“我看看呢,哎哟我去,这么严重?该不会破相了吧?”
#迟小满撞车
#陈樾金像影后
这大概是今天微博上最热闹的两件事。由不得迟小满不想听,也由不得她不想让这两件事摆在一起。
就连这郊区医院的凌晨,一路上也多的是人在说。
“叮——”
迟小满恍惚间回神。
是电梯又开了。
但还没到vip病房的楼层。
陆陆续续挤进来几个人,在她轮椅边紧紧挨着站着。
有个步子特别急的。
像是跑了很久,进电梯到她身边站着的时候呼吸还急促着。
迟小满痛得头晕,艰难挪动轮椅,给人让了点位置。
暴雨从傍晚开始就没停,旁边这人不知道是从几楼上的,可能淋了雨,身上还带着湿漉漉的热意,不过就这么滴着水来医院,估计也是个急事。
医院的急事可大可小。她这轮椅在中间一拦,又是到顶楼,不知道耽误人家多少时间。
考虑到这点,迟小满努力转动轮椅,想着尽量多空点位来,等下让人好出电梯。
可这人刚刚还呼吸急促着,这会等她挪了位置,却突然一动不动,只孤零零地在她身后站着。
后面的人倒是跟着她轮椅往里挤了挤,但嘴上还在看着热搜继续讨论——
“你看这营销号还说迟小满要转行拍电影了,女主角是陈樾,真的假的?”
“假的呗,营销号有多夸张你知道。再说了,多少年了,她俩一个流量,一个影后,就从来没同台过。”
“我可特意去搜了哈,都说就算是那些什么年底活动,她俩都是一个前脚刚走,另一个才姗姗来迟,我看这俩纯粹就不对付!”
“也是,我记得前两年那条微博不也闹得挺厉害吗?都说迟小满蹭陈樾热度……我要是迟小满,现在都恨死陈樾了。”
“我说你这话说反了吧?明明是迟小满突然发条不指名道姓的微博说恭喜,陈樾拿了影后都还低调着呢,结果就被迟小满这个腥风血雨的体质连累上了黑热搜。”
“我要是陈樾,我还恨死迟小满了呢!”
话落,“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砸落到迟小满脚边。
动静不大。
但还是惊得她从疼痛中猛然掀开眼皮——
“哎,帮我捡一下谢谢!”掉东西的人声音是从电梯后方传过来的。
迟小满头还昏着。一下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她浑身僵直,并拢膝盖。
封闭空间里她像只突然受到惊吓的猫,动弹不得。
旁边的人因此得了点空。
却也突兀地停顿一会,才慢慢蹲下,从她轮椅边把东西捡走,转身还了回去。
掉东西的人回了声谢谢。
旁边的人没回话。
只挪回位置,把空间重新让给迟小满。
迟小满维持并拢膝盖的动作,完全没注意陌生人的体贴。
她现在头昏脑胀,浑身上下都疼。
便只是小口小口努力呼吸着,费劲缓了一会,才疲倦不堪重新阖上眼。
这几年她总是容易被吓到,现在伤也没缓过来。
这么一吓。
冷汗“唰”地一下就逼出来,一颗一颗从下颌滴落。加上快要入夏,空调风凉。
再闭眼,背上被凉风一刮,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没忍住缩了缩下巴。
结果脸上帽子也跟着偏了点。
猝不及防——
她的下半张脸就这么敞了出来。
慌张间迟小满也没意识到自己还戴着口罩,她僵着脖子,急忙抬手扶了一下。
也是在同一时间——
身旁那个影子偏了点,拦在她身前,把她挡得严严实实。
她以为是方阿云。
下意识伸手去够,结果还没碰到,就听到电梯里有人惊讶出声,
“卧槽!”
“陈樾?”
这一声让聒噪的电梯瞬间静谧起来,也几乎让迟小满迟钝的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就开始产生某种类似凌迟般的心悸。
她悬在半空的手滞住,细微地颤动着。昏暗中,她呆呆地眨了下眼,视线艰难下落。
却真的瞥见片衣角在视野角落飘动,陈樾从前最爱的墨绿——
很久很久以前,聒噪夏日,发霉天花板,无袖棉质T恤的墨绿,内衣肩带勾勒白皙肩胛骨的墨绿,发带收束黑长直发飘摇的墨绿。
她躺在女人沾着汗水的膝上发呆,总觉得对方是全世界唯一能把这个颜色穿得不沉闷不单调,反而柔情似水、令人魂牵梦萦的人。
每次她看着她发呆。
女人都会低脸,“怎么啦?”
然后笑眯眯地摘下那双常戴的扁圆眼镜,用那双温柔忧郁的眼睛望她一会。
实在没办法了。
就用柔软手指轻触她的鼻尖,“怎么总是喜欢看着我发呆啊?”
也会在黄绿老旧灯光里对她笑,声线里带着跳跃的笑意,哄她,
“大明星。”
如今将近十年,记忆中仿佛是这个世纪最热的那个夏天早就过去。
她们一前一后,站在同一个电梯里。
像两艘在拥挤大海里相撞的船,距离很近,好像又很远。
电梯里毫不相关的人,却在争执到底是她该恨她,还是她更该恨她。
迟小满怔怔盯着那片近在咫尺的衣角。
缓缓收回被空调风吹得僵冷的手,轻搭在轮椅扶手上。
她攥紧手指。
没过几秒。
便听见在这阵死气沉沉的静谧过后,电梯里终于有人忍不住出了声,
“真是陈樾?可她这会不是应该在香港领完奖庆功呢么?”
压得极低的音量,疑惑的语气,
“半夜三更的,跑到这北京郊区的医院来做什么?”
2. 「二零二三」
“你好。”
被人认出是意外,但陈樾并不躲闪,大大方方打了个招呼。
音量不大。
却足以在封闭空间里刺破模糊和僵硬,落到迟小满疯狂鼓动的耳膜中。
真的是陈樾。
迟小满在微弱光线中盯着那片衣角,感觉到手臂和颈部的疼痛仿佛就此消失,演变成某种在四肢百骸中弥漫开来的僵麻。
这种生理感受实在令人费解,也令她神思抽离地抓紧轮椅扶手,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而显然。
陈樾这一声“你好”激起千层浪。
电梯里窸窸窣窣一阵,有人大着胆子又搭了一句话——
“恭喜啊影后!”
听着这话,陈樾似乎转头笑了下,还说了声“谢谢。”
语气是柔和的,咬字极为清晰,声线是那种她特有的、像水一样的自带柔情。
这个女人总是面面俱到,对谁都和和气气,不会轻易给人难堪。
从前迟小满尤其羡慕她的事事周全,也最讨厌自己的横冲直撞。
如今十年过去,迟小满如同当年自己所期待的那样,已经不再像二十岁出头时那么横冲直撞,也多了几分陈樾当年的八面玲珑。
但当年的她应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是这个电梯里,唯一一个无法大大方方向陈樾道声“恭喜”的人。
电梯里七嘴八舌,认出来陈樾的一口一个“恭喜影后”,没认出来的也在旁边人的指导下在手机上搜了个来回,也乐乐呵呵地跟了句“恭喜影后”。
陈樾不厌其烦。收到一句“恭喜”,就柔着声音回一句“感谢”。
相比起迟小满褒贬不一的风评,陈樾的路人缘还是好的。
这些年来她低调刻苦,除了电影之外,不常出现在大众视野内,也不怎么上综艺直播,是大众眼里典型的“拿作品说话”的好演员。
“叮——”
电梯门再次打开,没人愿意先出电梯。
迟小满在角落里仰头,盯着残缺光线里的电梯按键,依旧不发一言。
电梯门重新关上。
有“咔嚓”声响起。
声响不大,但很突兀。
迟小满思绪恍惚,没忍住在角落里颤了颤肩,幅度不是很明显。
但可能还是被她身后的陈樾察觉到。女人不动声色往她这边挪了挪,体贴帮她挡住身后的闪光灯。
迟小满费力分开双唇,觉得自己好歹得说声“谢谢”。
可犹豫几秒就错过时机。
“咔嚓”声再次出现——
陈樾在她身后动了下步子,似乎是想要转身开口劝阻,
“你好——”
“不好意思。”
迟小满截断陈樾的话,先压着干涩的嗓子开口了,
“可以不要拍照吗?”
两人同时出声让拍照的人愣了一下。
不过陈樾那句相对较温和的“你好”,还是被迟小满冷然干涩的语气盖过去。
拍照人悻悻说了声“哦好吧”。
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把手机收回去,在嘴边嘟囔了句“急什么?又不是拍你”。
迟小满沉默盯着电梯上行数字,没再出声。事实上,这话她也不是为自己说的。
陈樾刚拿影后,热搜上还沸沸扬扬着,到处都有人想挖点“金像影后”的料出来。
要是晚上闹出个“拒绝拍照”的事,不知道会被营销号、以及别有用心的怎么写。
在圈内浮浮沉沉这么多年,没人比迟小满更清楚这些手段。
要真是她多想,那也就算了。要陈樾真因为帮她说了声“不要拍照”闹上热搜,那她对不起陈樾的事,就又多了一件。
这声“恭喜”她已经无法堂堂正正说出口,更不想去欠陈樾更多。
电梯安静下来,继续上行。
迟小满能感觉到——
陈樾就站在她身后,仍旧在为她遮挡有可能会发生的非必要曝光,目光可能停留在她身上,可能又没有。
可能是习惯性的那种看人时柔柔飘飘的眼神,又可能是疲惫不堪的,客客气气的,怨恨敏感的。
迟小满看不到。她庆幸自己看不到,也庆幸这只是一场不需要她亲自面对的对峙。
“叮——”
是电梯门又开了。
还是没人出去。
迟小满思绪混沌。
她沉默片刻,几乎想要再次当个逃兵,及时逃离这种荒诞的、措手不及的情况。
与此同时。
“咔嚓——”
又有拍照声响起。
迟小满犹豫着想要转动轮椅。
站在她身后的陈樾却先动了。
女人及时按下电梯开门键,却没有马上走出电梯。
她在她身后停了大概有十几秒钟,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就像这十年来。她们不可避免的,在颁奖礼后台,在饭局偶遇到的每一次。
都是客客气气,装作从前并不相识,一次次擦肩而过。
漫长空白过后,陈樾走了出去。
留下那片在视野里残存的墨绿衣角。
和一阵轻轻柔柔的风。
以及风在迟小满手臂缓缓擦过的柔软触感。
也就此带走了电梯里恼人的闪光灯。
电梯关闭,重新恢复嘈杂。
没有人再偷偷摸摸拿着手机拍照,也再没有迟小满疲倦时总是无法自然应对的闪光灯出现。
那阵之前被隐藏的疼痛也再次泛上来,密密麻麻地铺到骨头缝隙里。
迟小满垂眼,盯着电梯所滞留的红色数字“13”,像陷入蛛丝缠绕的黑色洞穴,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直到方阿云过来,轻轻给她调了调脸上的帽子。她才在模糊间意识到——
以陈樾那样体贴周到的性格,刚刚在她身后停留,可能只是在看到她两次受到惊吓之后,考虑出去之前是否给她调一下帽子。
只是,和她那声说不出口的“恭喜”和“谢谢”一样。
处处妥帖的陈樾,最终也没能动手给她调帽子。
-
后来怎么出的电梯,以及电梯里那些人在陈樾走后还说了什么,迟小满都没有印象。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VIP病房的病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而方阿云了解她每次睡觉都要把电视声音开着的习惯,给她打开电视,调到她平时总是爱开着睡觉的电影频道。
听到声音,迟小满木讷间转了下视线,瞥到个空镜,就认出来——
这是《在二月二十九日奔逃》,是部老片子,可能都是七八年前的了。
下一秒,主角素面朝天的脸切出来,证明了她的猜想。
那是张得天独厚的电影脸,在光影下,有种独特而疲倦的美。
陈樾的第一部电影。
文艺片,长镜头多,新生女导演,没什么剧情,大多是些没有台词的长镜头。
后来上映也没多少票房。
还被个影评人说——
不讲爱情光讲自我,还痛苦晦涩,这么文艺的东西现在谁还爱看?
直到三年前,陈樾第一次拿影后,这电影才被翻出来,翻红了一阵。
而当时,也有人翻出那名早已退圈的女导演当年对陈樾的评价——
“陈樾生着一双像雾像雨又像风的含情眼,让人在电影院和她在荧幕上对视的第一眼,就会觉得,自己似乎在被她用力而悲伤地爱着。”
“以至于,冷不丁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觉,原来是自己在第一眼就爱上她。也心甘情愿,要与她来一场二月二十九日的奔逃。”
今天不是陈樾第一次拿影后,金像又是个格外有含金量的。
一时之间,目之所及,都是她的消息。
吃了方阿云递过来的止痛药,迟小满听了会电影里陈樾柔韧慵懒的声线,没急着阖眼,也没让方阿云换频道,而是先找到手机,翻到微博——
她的事情凑巧和陈樾拿影后碰到同一天,也是烦心事。
她当然不是故意。
可上次陈樾拿影后,她深更半夜没忍住发了条微博,虽说只是声不指名道姓的“恭喜”,但也确实是她脑子不想事,给陈樾带来没必要的麻烦。
今天再次撞上。迟小满只想尽快把自己这事压下去。
她不想抢陈樾风头。
也想让陈樾眼不见心不烦,平平静静度过这一天。
但现实总是不能如她所想。
用小号打开微博,她先是看见自己的微博发了条声明——是宣传组代发的。
出这种事最注重就是尽快给消息安抚舆论。当时她刚进医院,人还没醒全乎,眼前一片黑还什么也看不清,就被公关组拉着拍了张比剪刀手的照片出去公关。
微博是几个小时前发的。
照片上她眼睛半睁不闭。但出于职业素养,面对镜头,当时她还是迷迷糊糊扯着嘴角费力笑了一下。
她自己微博下面评论倒还好,都是些安慰和鼓励。
但在营销号截图转发的热评里,有一条格外明显——
【这照片看上去迟小满不是还在笑吗?而且是不是还刻意剪了个漂漂亮亮的头发?
我说迟小满有这么恨陈樾吗?
偏偏赶上她拿影后这天来作秀,关键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吧/冷汗】
热评下的回复倒是褒贬不一——
【人都撞车了,我求你赶快积点嘴德好下地狱吧。】
【真是服了。人明显是为了拍戏剪的发型好不好?我看是你恨迟小满恨得夜不能寐吧?】
【一次是巧合,两次……真就是故意了吧?】
【我说陈樾到底也真是个体面人,拿两次影后,两次都被迟小满蹭了热度,也没说买个通稿来回击的。】
【你怎么知道她没买?说不定她私下底都恨死迟小满了】
【你怎么不说迟小满恨陈樾啊?人受了伤流那么多血还在医院里昏迷着呢,撞车还得数日历看陈樾拿不拿影后呗?我算是看明白了,每次碰上陈樾,挨骂的就得是迟小满是吧?】
【我看这俩每次撞上都没好事,不管好事坏事,都惹得双方都一身骚】
还有条回复直接放了张微博截图,是不知名营销号发的瓜条——
【电影《霓虹》,原创剧本,不出意外又是个文艺片,公路片,双女主。
导演:迟小满
编剧:浪浪
主演:金马影后陈樾(金像奖最佳女主入围热门人选)
今年下半年开机,拍摄周期一年。】
这是条发布于昨天半夜又被秒删的微博。本来没多少人看见,都当烂瓜吃了,但正巧,不到十二个小时,就赶上了迟小满撞车,还有陈樾拿影后这两件事,到现在已经超了百万转发。
迟小满心绪平静地看着这条瓜条,不用点开评论,也知道下面的回复是什么。
但或许从没看到过这三个名字摆在一起,她没能控制住自己,还是点开了。
底下的回复如她所料——
【……我说陈樾上辈子是欠了迟小满什么八百亿的债吗?第一次拿影后,被迟小满蹭热度发微博,还好声好气地回了条“感谢”,没得到回应就算了。好不容易现在第二次拿影后,还又被编这种烂瓜来分热度】
【这编剧是谁啊?听都没听过,有什么作品?】
【楼上的,这明显假瓜假名字啊,连编剧名字都是编的,有什么真实性?】
【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迟小满本人也不知道这件事。】
【我不信迟小满没点自知之明,不知道这瓜一编出来会被嘲到明年……】
【要黑红热度呗,迟小满这么操作也不是第一次了】
【哈哈哈哈,我就等着看陈樾会不会反击吧。都这样了,我不信她真能佛成那样。】
【我就悄悄问一句,瓜真是迟小满自己那边编的?她和她公司到底有没有那么傻啊?还觉得这年头了,黑红热度能是个好事儿呢?】
【那我就悄悄说一句,迟小满应该是快和公司解约了。】
【啧,怪不得呢,原来是顶流要走,这公司还不得扒她一层皮?】
评论看了几条,止痛药药劲逐渐泛上来。
迟小满精力不济,放下手机,便对上方阿云试探性的视线——
她笑了笑,出声很轻,
“放心,电影会拍的。”
事实上,那瓜条还真对了一半。
电影的确是迟小满打算拍。
她和公司的合同也确实是快到期了,才让她下定决心去做这事。
前段时间。
她拿着剧本去找了几个熟识的制片人,都还没商量出个什么结果。
到昨天夜里,瓜条就被爆了出来。
至于这是谁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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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
她当然清楚。
只不过现在她临近合同到期,行程被安排得紧,出了这档子事,也没精力去闹。
可惜。
就是让陈樾被迫卷进了她这点破事。
主演当然不可能是陈樾。
迟小满没那么坏。
从拿着项目和剧本找制片人起,她就清楚,这事传出去,自己肯定要被嘲个天翻地覆。
没人觉得是真的,也没人觉得她真能拍电影。
就算最后真拍出来,也不知道多少人带着看热闹的心理,等着去逐帧审判。
做决定之前,迟小满已经反复确认,现在的自己能够承担最差的后果。
就是没想过,现在不仅让陈樾也跟着惹上一身腥。
还偏偏就是在今天这个日子。
也不知道陈樾会不会更恨她了?
或许不会。
迟小满完全想象不到陈樾恨一个人的样子。
记忆中陈樾总是笑意盈盈的。
也总是包容体贴。
不会轻易跟人闹脾气,嘴上从来不说自己讨厌谁。
也从来不会被谁讨厌。
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
碰上了她。
一次两次,都没好事。
暴雨渐渐停了,雨声变小,药劲弥漫。迟小满开始觉得困,意识觉得沉。
她阖上眼,手滑落下来,手机慢慢掉到床沿。
方阿云帮她接住。
也帮她掖了掖被子,还用那双满是皱纹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迟小满快要睡着了。
却还是勉强提起唇角,笑,“你也去睡一会吧。”
方阿云没动静。
迟小满说完这句,意识再也支撑不住,就这么听着雨声,听着电视机里陈樾颇为失真的声线,沉沉睡了过去。
或许是今天太多人在她耳边提起陈樾,电视机里陈樾的声线也始终未消失。
她觉得自己可能梦见了陈樾——
破败出租屋,狭窄的一米二小床,被木板隔出来的浴室里滴水的声音,外面灯光刺眼。
陈樾隔着一层飘摇绿纱望她。
她对她笑,轻轻柔柔地唱着老歌,捂着她的耳朵哄她睡觉,
“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1]
这是陈樾从前最爱的一首歌。
也是迟小满最爱听陈樾唱的一首歌。
从前她总在迟小满午夜梦醒时给她唱。而那时迟小满搞不懂陈樾为什么总是失眠,这么晚都还睡不着觉。
现在迟小满已经好久没听过了。
连梦里都没有。
但梦很残忍,并不因为迟小满竭力盼望就满足她的愿望,也并不愿意为她持续得久一些。
很快。
她就觉得自己醒了。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电视机里陈樾说着那些她熟悉到可以倒背如流的台词,听见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听见走廊有脚步声经过,听见方阿云起身走了出去,也听见一道异常熟悉的声音清晰传进,
“她还好吗?”
声线模糊,语气温情,像是最普通的问候。
四个字。
让迟小满猛然从梦中惊醒。
绝对不是电影里中的任何一句“台词”。
是陈樾。
她不可能认错。
也不可能混淆现实和梦境。
那一瞬间,几乎全身血液倒流,逼得她惊悸不安,像瘫软液体,被凝固在病床上。
可就这一句。
病房外再没有声音传来。
方阿云没有说话,她本来就不会说话。
陈樾也没有再开口,可能是在认真辨别方阿云给她的信息。
迟小满在病床上茫然眨眨眼,脉搏几乎要跳出来。
但病房外迟迟没有任何动静。
直到方阿云关上门,重新走进来,再次帮她掖紧被角。
迟小满才迟钝意识到——
原来陈樾没有进来。
在电梯里碰见,因为她不得不暴露自己,又因为她而不得不提前下电梯,现在还特意过来问候,已经是陈樾的通情达理。
要真再进来和她打招呼,她们之间又还能说些什么?
凝固血液重新流动,聒噪热意渐渐褪去。迟小满缓缓松开揉紧被单的手指,逼自己舒出一口气,不必再纠结那一句普通问候。
方阿云大概以为她睡着,进来之后也没说话,只帮她把电视机声音调小了些。
迟小满紧闭着眼,冷汗和自以为是的窒闷渐渐褪去,不知道是不是心绪起伏让她精力不济,没过多久,她又沉沉睡过去。
这次没做梦。
也没听到更多杂音。
再醒来的时候,天好像亮了,又好像没有。VIP病房的落地窗外灰蒙蒙的,有点发蓝。
有个影子背对着她,朦朦胧胧地站在那里。应该是方阿云。
迟小满觉得口渴,费力地张了张唇,打算喊她给自己倒杯水——
但还没出声。
像是心灵感应。那影子突然回了头。
是个女人。
隔着一层窗帘绿纱望她,黑长发飘摇,看不清脸。
迟小满愣住。
女人停了一会,缓缓走近,迷蒙间似乎正在冲她笑,
“你是不是剪头发了?”
声线藏在雨声里,低低又柔柔,
“还挺好看的。”
后来迟小满回忆起这段重逢,总觉得多年未有交集,陈樾的开场白实在太令人匪夷所思。
像寒暄,像关心。以至于让她险些以为,这是陈樾对她的报复。
因为十年前。
在二零一三年那个热到黏腻的盛夏,地下车库改造的出租屋只要每个人四百块一个月。
陈樾天天戴一副墨绿厚板材的扁圆眼镜,一晒太阳皮肤就发红,但每次路过旧货市场,都会在烈日下逗留,花心思给迟小满淘上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而迟小满整天素面朝天去跑组,一到阴雨天就长湿疹,也总是担心身体不好总在半夜里咳嗽的陈樾沾上厨房呛人烟火气,每次炒菜都把陈樾推出去,却也每次下面都要偷着给她多卧个鸡蛋。
她们当时不问将来,义无反顾相爱,后来又不得不走向分手的结局。
甚至……
还算是两次。
3. 「二零二三」
和陈樾到底有多久没有交集了?
迟小满记不太清。
但她记得。
她和陈樾分开九年,在这个圈子里本来有多次碰面机会。
但每次她都想尽办法躲掉,尽量不和陈樾出现在同一个场合。
原本她和陈樾路线不同,再加上陈樾也是个格外低调的性子,她们能碰见的公开场合其实并不多。
印象深的就是上次,她们凑巧碰上同一场颁奖礼。
迟小满想着至少得为那次发微博的事情给陈樾道个歉,便花了好几天时间提前做准备——不仅是时间协调上的准备,还有心理准备。
谁知那天,白天商务拍摄时间因为摄影师迟到而推迟,等她紧张兮兮地拖着礼服赶去现场,就听见那边陈樾领完奖赶去尼泊尔当志愿者的消息。
后来,陈樾这一去就是好几年没出现。
再有动静。
就是带着刚拿金像奖最佳女主的电影《周云的云》。
也再次。
和迟小满这堆破事再次撞了个满怀。
或许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出现所带来的真实感,比一场夏夜暴雨,以及一场七八年前的老电影要强得多。
看着陈樾的脸在昏暗病房里变近,一点点变得清晰,那短暂而漫长的一秒钟,很多碎片被突兀地塞进迟小满的脑子里——
二零一四年,夏,最后一次分手已经是在香港,临走之前,她还是给女人下一碗卧鸡蛋的挂面。而陈樾盯着这次依然卧了两个鸡蛋的挂面,对她说,
“迟小满,祝你前程似锦。”
二零一三年,夏,车灯弥漫进车库,攒钱买来看电影的投影仪在旧得发黄的墙面上发着蓝光,她们看最新一届金像影后的获奖电影。
迟小满突发奇想,拿起投影仪遥控器当话筒,凑到陈樾下巴上,问她,影后,请问以后你的获奖感言里会不会有我?
陈樾用柔软手指刮她鼻尖,笑眯眯地对她说,那得看你到时候的表现了,大明星。
不到十五平米的地下室潮湿昏暗,永远晒不到阳光。
像这样的梦。
她们一起做过不知道多少次。
二零二三年。
北京医院顶层的VIP病房,等天一亮就是阳光普照。
电视机里的电影不知何时播映完毕。
陈樾在床尾的位置站定,和迟小满不近不远地对望,遥遥对她说,
“我来探病。”
迟小满发愣。
或许是脑子里奔涌出来的碎片太多,像被切断的画片,一片片划过神经末梢。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陈樾,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探我?
但陈樾大概是不想她误会。
率先开口解释,
“我朋友出了点事,在这个医院休养。”
迟小满把话吞了回去。
关于和陈樾再次面对面地交谈,这样的画面她设想过无数次。
但从没想过,会是她像一条被抽掉脊骨的鱼那样狼狈躺在病床上。
而陈樾站在床尾望她,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是怜惜还是疏离。
一时之间迟小满没缓过来。
她想要从床上撑坐起来,起码不要让陈樾一直用这种模糊不清的眼神看她。
但她这伤并不小。
人慌乱了也总会闹出点事。
手上刚用力,脖子上就传来一阵像针扎那般的刺痛。
迟小满瞬间疼得倒吸口凉气。
那边陈樾快速走过来,
“你没事吧——”
她似乎是想要伸手过来扶她。
但那时。
迟小满自己已经强撑着在床头坐稳。
“我没事。”她吃力靠在床头。这是这么多年来,她对陈樾说的第一句话。
意识到这么多年过去,她们中间存着的隔阂太多,而这可能是在那些她故意蹭热度,在陈樾两次拿影后里都给她闹出麻烦事的事情里,唯一一次她表现良好的机会。
于是在这之后,她努力朝陈樾笑了笑,
“就是没想到你还会上来看我。”
陈樾伸出来的手还悬在半空。
她停了一会,手指慢慢蜷缩回去,手也带回去,慢慢垂到腰边。
她停了一会。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整个影子都笼罩在迟小满上半身,便挪开了些。
“都在电梯里碰见了。”
陈樾退后两步,像刚刚一样在床尾望她,语速很慢。
又轻轻笑了笑,
“都不上来看看,好像也不太对。”
陈樾就是这样一个人。
待人宽容,做事成熟,有分寸感,在场的时候总是让人如沐春风。
就连偶然碰上旧情人迟小满,总是抢她风头、也总是给她惹麻烦的迟小满,说的第一句话也不是怨怼和责怪。
“我……”
而迟小满躺在病床上的姿势显然不适用于重逢,她窘迫躺卧,斜仰着头,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陈樾的表情,却发现自己既无法躲避陈樾关切的视线,也无法分辨得清——
在这个时候,她最想对陈樾说的,是上次颁奖典礼没来得及说上的“对不起”,还是刚刚在电梯里没找准机会去说的“谢谢”。
沉默中很多话堵在喉咙里。
她感觉到眼圈发热,手忙脚乱间十分苍白地说了句,
“头发是发型师剪的。”
“你要我把她的名片推给你吗?”
陈樾愣了一下。
话说出口,迟小满自己也惊惧。
想说的那么多,怎么偏偏就挑了这句?显得她还是当年二十出头那个没头没脑的,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变化。
可话已出口。
再说什么于事无补。
迟小满局促揉紧早已发皱的床单。她不是个话少的人,这么多年在圈子里来来往往,也早就学会那些人情练达。
可这一切到了陈樾面前,怎么又都不作数了。
懊恼间想要再开口找补的时候——
陈樾笑了。
她的笑声轻轻柔柔的。
像水流过,不疾不徐,似乎和从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
笑完了。
她对她说,
“迟小满,你怎么还是没有变?”
听不出是赞扬还是客套。
迟小满沉默,觉得自己应该否认,但她不讲话,也不敢肆无忌惮地将目光落到陈樾脸上,去仔细观察这么多年这个女人的变化。
尽管上次颁奖礼,北京大堵车,为了能大大方方给出那声“道歉”,急得下车礼服外面套着卫衣口罩,在冬夜如刀子般的冷风中跑了两公里路……
最后蹲在路边冻得脸通红,得到陈樾出国消息的那个人,也是她。
可现在真见到陈樾活生生站在面前,迟小满反而神思恍惚,什么都不敢说。
她不讲话。
陈樾也没继续说。
她们分开九年。
时间已经比在一起多好几倍。
中间隔着那么多物是人非,谁也都不再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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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
客客气气道完问候,也就再无话可说。
“既然你没什么事,那我走了?”寂静对峙中陈樾先开了口。
“……好。”
迟小满目光下落。
对上陈樾灯影下的眼睛。
又迅速往上移,盯了会天花板,无比艰难地说了句,
“路上小心。”
话落。刺痛感又从颈部传来,像很多根针扎入骨血。
她下意识补了句,
“别像我一样撞车了。”
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
因为想在陈樾面前展现自己的游刃有余。
“好。”
陈樾应下。
也没因为她的幼稚再说什么。
于是迟小满突然想到——陈樾进来起连坐都没坐下,应该也是料定了不会在病房多待。
陈樾提起步子。
迟小满盯着天花板不讲话。
陈樾突然停步。
迟小满没去看她。
陈樾转了方向,她似乎是朝迟小满这边走过来。
一步,两步。
停在比刚刚更近的位置。
迟小满躺在病床上。
感觉到自己再次被女人的影子笼罩住,便努力对着突然走近的陈樾笑了笑,
“怎么了?”
陈樾低头看她一会。
目光在昏暗中显得很模糊,
“你是不是很痛?”
声音很低,“出这么多汗?”
迟小满愣住。
像是为了印证陈樾的话。
一颗汗珠从她眉尾滑落到眼梢,刺得她眼尾发痛,渐渐泛红。
她费力眨了眨眼睛缓解。
再次掀开眼皮。
便看见陈樾抬起的手悬在半空——
眨眼的动作缓缓停下,咸涩汗珠从眼角滑落,沁到嘴角。
迟小满看着陈樾近在咫尺的脸。
觉得心悸,下意识躲开陈樾那双总是柔情似水的眼睛,也再次开口,
“时间很晚了,你还是早点下去看你朋友吧。”
陈樾笑,“好。”
她收回手。
在旁边抽了张纸给她,说,“擦擦吧,汗水流进眼睛里会很不舒服。”
“痛的话记得叫医生。”
“不要忌讳吃药,也不要忍痛。”
她柔着声音,这样对迟小满说。
然后也真的转了身。
迟小满攥着陈樾送过来的纸巾,听着陈樾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是在陈樾快要踏出病房门之前,在迟小满意识到之前,她的目光就已经落到陈樾的背影上。然后她听到她自己的声音出现,对陈樾说,
“恭喜啊。”
陈樾回头望她,“恭喜什么?”
迟小满也望她,或许是距离原因,她没像之前那样产生太多心悸。
而是变成又平日里那个能说会道的自己,对着陈樾笑,
“影后。”
陈樾停了会。
也对她笑,“那我是不是也要说声恭喜?”
“恭喜我?”
迟小满觉得意外,也觉得好笑,“我现在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不是要拍电影了吗?”陈樾说。
也站在病房门口看她很久。
久到迟小满恍惚间误以为陈樾不是在看现在的自己,而是在看一个从前闪闪发光的人。
然后听见陈樾再次轻声喊她,
“大明星。”
4. 「二零二三」
印象中迟小满没有这么不爱说话。
二十出头的迟小满像是心头间烧着团永远不灭的火,天马行空爱做梦,整天风风火火叽叽喳喳个没完,像只什么都不怕的雏鸟,做事十分大胆。
可今天晚上,时隔多年未见面。
陈樾进她病房。
她基本有一大半时间都在昏睡。
没有像以前一样,即使是在睡梦中也第一时间发现陈樾在她身边,然后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过来亲她,一旦发现她身上是湿的,就会立马风风火火地拉着她起来,跑出去把房东偷摸拉下来的电闸推开,再回来拿着吹风给她吹干,吹透。
但今天。就算是在她醒来的十几分钟时间里,她和陈樾说的话不过寥寥几语,大多也都是她问她答,要么就是催她早点下去的客气话。
可能是因为受伤精力不济。
也可能是,她已经没有那么多话可以和陈樾讲。
不像二十岁的迟小满,连今天剧组盒饭里有几块肉,都要一粒一粒挑出来,整整齐齐摆在盒饭盖子上,数好有几粒给陈樾说。
因为那个时候还没用得起随拍随发的智能手机,便用自己半智能的按键机拍很多像素模糊的照片,留到晚上给陈樾看自己今天吃得有多好。
还会在晚上骑电瓶接她回家的时候,冲着夜风叽叽喳喳大喊今天那几块肉其实很咸,还有那个坏群头偷偷拿盒饭去卖给不懂的新群演被她一脚蹬破……
也不知道这些话,都被现在的迟小满留给谁去讲。
或者是干脆不讲。
比起不讲,陈樾更宁愿是前者。
从病房出来。
陈樾接到助理小棋打过来的电话,“姐,你在哪儿呢?我过来接你。”
“我在住院部,马上下来。”
陈樾路过走廊长窗,瞥见外面的天刚亮不久,语气里便带上歉意,
“实在不好意思,还让你这么早找车过来接我。”
“嘿,瞧你这说的。”
小棋是个伶俐的性子,年轻,语速快,“这不本来就我工作吗?”
“而且谁敢让我们金像影后刚天亮就跑郊区打车啊?”
“这个时间点车打不打得到都另说了,万一要被人拐了去我找哪要人啊?”
她语气里带了明显的高兴气。
这次拿了影后,高兴的不只是陈樾自己。
出道这么多年,她不喜出席公开活动,也基本不上综艺,除了有电影要上的时候,基本就是个失踪人口,定位也不是个有“星味”的。
几年来,也就这两次拿影后,她身边这些人才跟着热闹一阵。
况且这次电影定位不算商业片,票房却在这十多年出的文艺片里算是出奇的高,也算是给人人喊打的文艺片争了口气。现在她知名度因为这次拿奖打开不少,团队自然也一块跟着她高兴。
“行了,别嘚瑟。”
陈樾算是个处事小心的性子,但也不是非得在这时候灭自己人威风,便只是无奈地笑了一下,“小心开车吧。”
“行。”小棋一口答应,“听金像影后的。”
车开到负一楼停车场。
上车之前。
陈樾看到小棋把窗户降下来。
便又特意停下来,在窗边温着声音说了句,“辛苦你了。”
“没有的事,自己人客气啥?”小棋眼睛挺尖,“哎,姐你这衣服怎么淋湿了?”
“从机场过来的时候下了场雨。”
陈樾上了车。
有些疲惫地靠在后座,“可能是那个时候淋湿了吧。”
“那赶紧擦擦。”
小棋给她找了条毛巾过来,“我们金像影后可不能感冒。”
第三遍了。
陈樾接过毛巾,目光含笑地看着小棋。
“行。”小棋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不说了。”
陈樾“嗯”了声。
拿着毛巾擦了擦肩后濡湿的那块。
又柔着声音说,
“我也不是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说多了总有不小心的时候。”
“我们在这个圈子里,做事都得小心些。”
“知道了,姐。”小棋老实应下。
她知道陈樾一向是个谨慎低调的性子,虽说平时相处起来总是笑眯眯的吧,可这人原则性还挺强,真要严肃起来,也怪吓人。
不过就这么做事周全一人。
竟然连夜从庆功宴现场跑了,这倒还真是个怪事。
看小棋是把话听进去的样子,陈樾也没说更多。
车慢慢开起来。
她把擦完被濡湿的毛巾叠起来。
放在一旁。
靠在车背,阖了一会眼。
又在疲倦中睁眼,打开手机。
消息很多。
从昨天夜里开始就没停过。
有恭喜,也有关心。
大部分都是经纪人沈茵发过来的,还有部分是导演、编剧,和剧组几个说得上话的同事。
昨天夜里,庆功宴刚开始。
陈樾拿起手机看了眼就往外跑。
还让这次请假回北京休息的助理小棋,帮她订了张最快到北京的机票。
这的确不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也正因为不像。
这么一跑,庆功宴在场不少人没忙着说她扫兴,都过来关心她,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还有的直接发来联系方式,说已经帮她找了人,要真是大事,万一北京这边要找人帮忙可以直接联系。
当然,这也是平时陈樾在剧组事事配合,有忙必帮的结果。
虽说那些消息热热闹闹,但陈樾也清楚——在这个圈子,无论是受了恩,还是受了仇,都是要还的。
这些消息她之前没顾得上回。
现在得了空。
陈樾纵然舟车劳顿,疲倦不堪,也是忍着倦意,一一回复这些关心,问候……
也在剧组群里发了个大红包。
和一条长文字,为自己的提前离席道歉。
庆功宴大概也是忙了几轮。群里还有人在线,见她总算出现,便连忙问了句:
【出什么事了陈老师?头一次见你这么着急忙慌的。】
出什么事了?
陈樾盯着这行文字。
想起自己几个小时前看到的那段视频。
手心捂了捂酸痛的眼睛。
那是一段到现在都挂在热搜上的视频。
镜头摇摇晃晃,担架被血染红。
像素模糊,却依然看得清,躺在上面的女人皮肤惨白,满脸是血,头发上,领口上,手臂上也都是,左手手臂无力垂落在床沿,垂下截细瘦到像是被掰断伞架那般的手腕。
她从镜头前晃了一秒,就跟个断了线的风筝似的,被摇摇晃晃地推出。
也让陈樾从香港飞到北京。
陈樾缓缓松开捂紧眼睛的手心。她靠着车背,对着车窗外陌生街道发了一会怔。
她是有多久没回北京了?
才会对这些地方一点印象也没有。
看了一会。
陈樾倦懒收回目光。
发现群里又多了好几条问候的消息,便在群里回复:
【已经没事了,谢谢大家。】
这条消息一发。
小棋前面放在支架上的手机也响了下。
她瞥了眼屏幕
又从后视镜里过来瞥陈樾。
陈樾放下手机。
靠在车背上时却并不感到轻松。
天刚亮,有的地方还亮着灯,彻夜不眠的霓虹灯。她静静看着这些霓虹灯。
说不清楚自己想起的,是二十出头时和她在霓虹下接吻时总是会突然咯咯笑起来,说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好幸福的迟小满。
还是刚刚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却还要强撑着不让她靠近她的迟小满。
“陈老师”。”出神间小棋的声音突然出现。
“嗯?”
陈樾抽出思绪,笑,“怎么了?”
“你……”
小棋的语气带着几分犹豫和试探,“该不会是过来找迟老师的吧?”
被猜准目的。
陈樾也不恼,又轻轻笑了一下,“怎么会这么觉得?”
“我是刚刚在停车场等你的时候……”小棋大着胆子继续往下说
“在群里看到有人说,迟老师好像也在这个医院。”
“原来这样。”陈樾点点头,柔着声音,“是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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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吧?”
“是。”小棋点头。
她看陈樾面上没有恼怒的表情,便又大着胆子问,
“你该不会是去找迟老师算账吧?”
其实从陈樾说要去医院开始,小棋就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跟陈樾已经有几年,很清楚陈樾平时大部分时间在香港,家人在广东,在北京就压根没什么熟识的人。
除了些必要的工作,基本就不会怎么来北京。
到底是谁?到底出了什么事?能让陈樾推了庆功宴连夜飞到北京?
刚开始小棋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但刚刚。
她看陈樾出来时脸上的表情,又不太像大事。
左思右想。
又看到说迟小满也在这家医院的消息。
这么一联想。
小棋觉得最有可能的就是陈樾看了热搜,看到自己被编排的那些消息,便终于忍不住要来找迟小满算账。
虽然这也挺不靠谱。
但却是小棋能想到最大的可能性。
只不过。
听到她这么问。
陈樾倒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算账?算什么账?”
“嗯?”小棋也一愣,
“难道你不是因为你和迟老师电影那个瓜来找她,让她们这边及时把事情说清楚的?”
“我们没聊这件事。”陈樾回答很简洁。
那还能聊什么?
小棋差点脱口而出。
但她看陈樾表情似乎是不太想聊这件事,话到嘴边便换成了,
“那迟老师真要转行拍电影?”
听到小棋这么问。
陈樾不可避免地回忆起刚刚她和迟小满分别时,迟小满脸上的表情——
愣怔,惶然,沉默。
唯独没有否认。
这么多年。
迟小满还是一个样子,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宁愿不说话,也不说谎话。
“不太清楚。”
小棋虽说是个守口如瓶的。但陈樾也没擅自把自己的猜测说出口。
“那就是假的了。”小棋笃定。
“为什么这么说?”
“这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吗?就迟老师这腥风血雨的体质。”
“这电影要真被拍出来,迟老师被嘲的点肯定又多了一个。”
“你不相信她能拍好?”
陈樾这么问。
小棋一怔,“陈老师你相信啊?”
陈樾不讲话,低眼看着手机。
小棋琢磨一会,心想这话陈樾确实不好说,便给了个台阶,
“其实这圈内,哎,别说圈内了吧,就算是你去问那些实打实喜欢迟老师的粉丝,也没有几个能斩钉截铁拍着胸脯说,迟老师肯定能拍出部好片的。”
“再说了,陈老师,我们也是私下里说啊。我觉得你有时候也没必要这么体面。”
“别的不说。”
“就说这两天编你要去拍她电影这营销号,虽说舆论风评暂时都偏向我们这边,现在对我们来说倒无伤大雅,也确实可能和迟老师本人没什么关系。”
“但和她那经纪人肯定脱不了干系。”
陈樾仍然不讲话。忙活了一个晚上,她没有在车上抓紧时间休息,反而是望着车窗外的街景,好像是在努力看些别人都不稀罕得去看的东西。
小棋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只是这话开了口。
她想起来自家经纪人嘱咐她的事,便也继续说了下去,
“我也就是一说哈,和迟老师本人无关。”
“就算冲着她那手段高明的经纪人,我们都得离迟老师远点。”
“没什么不相信的。”陈樾突然开口。
“什么?”小棋没反应过来。
静谧车厢里。
陈樾将目光从街景收回。
她好像已经十分疲惫,但还是坚持看向她的眼睛,声音很轻地重复,
“没什么不相信的。”
于是在那个九十秒钟的红灯里,小棋意识到——陈樾是在回答她最开始的那个问题。她好像是真的相信迟小满能拍出好电影。
并且是在这件事爆出来后,唯一一个愿意相信的。
5. 「二零二三」
拿奖第二天,后续工作安排得紧。
经纪人发来消息,说今天已经有好几个采访安排在香港。
陈樾连夜从香港飞过来,只在医院逗留不到一个小时,就需要尽快赶去机场。
这也是她不得不打扰小棋让对方给她安排车的缘由。
时隔那么久回北京,算下来,只待了半天时间不到。
不过也是常态。这些年,每次回北京,陈樾向来步履匆匆,待不了多久。
车上。
陈樾闭了会眼,突然开口,“其实这件事应该也算是我的问题。”
“哎?姐你说什么?”小棋忙着开车,可能没听清。
“没什么。”朝阳升起来,像蜘蛛织的网罩到陈樾脸上。
陈樾轻轻地说,“你专心开车。”
“行。”小棋应下。
陈樾掀开眼皮。
望见那些仿佛被从她记忆中剖除的金黄街道,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其实《霓虹》的剧本从来都不只迟小满一个人有。
二零一四年。
她们住在幸福路香水巷5号地下车库,对面楼上有个邻居,叫浪浪。
也就是《霓虹》的编剧浪浪。
她把《霓虹》整个本子分成一式两份,分别寄给她们两个。
这么多年陈樾没碰过这个本子。
直到前两天。
她才从一个熟识的制片人那里听说,迟小满打算自己拍电影。
久违地,陈樾想起《霓虹》。
便找了个时间把本子印出来,原本只是打算自己好好看看。
结果刚好碰上金像奖入围,身边跟她的狗仔不少。
那天她拿着剧本下车。
瞥见个闪光灯。
当时没在意。
现在回想起来,那爆料消息能把她们两个扯到一起。
也多半是她那天被拍到出了问题。
想到这里。
陈樾将目光从金灿灿街道上收回,她疲惫间阖了一会眼,再打开手机,热搜上的词条仍旧赫然在目——
#迟小满陈樾
#电影《霓虹》
说来是个稀奇事。
这也是这么久以来,她们的名字少见地并排在一起。
只可惜。
两次都算是个黑热搜。
陈樾怔了一会。
点进词条。
第一条微博还是那个爆料号。现在转发已经超过百万,而下面的评论不堪入目——
【迟小满?拍电影?当导演?哈?疯了吗她?】
【碰瓷金像影后,还要自己当导演?迟小满她也配?】
【我说真的,迟小满你私下里给陈樾赔点钱吧。人两次拿影后本来蛮高兴,现在风头都被你抢了算个什么事?】
【上天保佑,希望人有事。】
……
像这样的评论,这条微博下有无数条,比这更难听的多了去。
陈樾看了一会。
点出微博。
她垂着眼,往下滑了滑,一个竖屏拍摄的手机视频自动播放——
夜里,像素模糊。
迟小满穿灰色卫衣戴兜帽。
脸和头都被盖住,只勉强露了点细瘦苍白的下巴出来。
她在路边上低头,匆匆往前走。
拍视频的人跟在她身后。
声线尖锐。
仿佛紧逼过去,还要活生生往人眼睛里扎的烫刀子——
“迟小满滚出娱乐圈!”
“迟小满你抢角色上瘾了是吧?”
“资源咖!你有本事抢人角色没本事说话?迟小满你没妈是吧!”
这句话出来。
迟小满的步子踉跄了一下。
拍视频的人迅速追上去扯她胳膊,把她扯得差点没能站稳。
但迟小满仍然是躲着镜头,手上也没多敢使力气去甩人,整条手腕都像只被踩瘪的小花儿那样被人死命拽着。
而镜头背后。
传出来的笑声又细又尖,
“说你没妈就高兴了是吧——”
视频结束在这一秒——
视频背后尖锐的笑声。
视频里,迟小满被攥得发红的手背,藏在兜帽阴影下的脸,那段时间瘦得几乎认不出的尖细下巴,从下巴上缓慢滑落下来的,一粒微弱的透明泪水。
视频播放完毕。
又开始从头开始,循环播放。
像素异常模糊,应该是很早期的视频。也看得出那个时候迟小满出道不久,身边没人护着,就这么被人追着谩骂着,堵了一路。
至于原因。陈樾那段时间在香港,也听说了一些。
原本只是个悬疑剧里一开头就死了的角色,戏份不多,也不太重要。
原定演员最开始嫌咖位低没接。
后来。
人选定了名不见经传、刚出道的迟小满。
偏偏剧播后,剧爆了。
这一开头就死的角色也爆了。
迟小满这个名字开始有了些热度,也多了不少人喜欢她,刚开始还夸她,说这新人演员演技不错,以前怎么没发现?
再过了一阵,这角色热度不知怎么超过主演,便有人含糊其辞爆出原定角色是个原本有不少粉丝基础的演员,于是这些声音也就多了出来。
现在亲眼看到这段视频。
陈樾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资格,去替迟小满感到委屈,心酸,苦闷,以及难过。
毕竟时间过去这么久,她想要心疼,想要带当时的迟小满离开那条路,离开那个直逼着她眼睛的镜头……
却连这种想法都无法光明正大,更隔着好几年的时差。
况且做这一行这么久,陈樾也不是不明白,这些声音无法避免。
有时来自同行。
有时来自这个圈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结交的仇人。
甚至,还有可能是经纪团队自己故意运作的结果。
而更明白的是——
或许现在的迟小满听到这些声音,看到这段视频,会比陈樾更无波澜。
手机锁屏。
映出陈樾看上去很冷静的脸。
她把手机放下。停了好一会,轻声细语发问,
“你今天怎么总是看我?”
车在等红灯,前排的小棋愣了一下,“姐,你不是在看手机吗?这都被你发现了?”
陈樾不讲话。
刚下过暴雨,今天天气好,金灿灿的阳光落下来,她脸上皮肉薄,骨量重,光这么一打下来,就正好顺着她脸部轮廓往下流,红唇肤白,黑长发飘飘,跟拍电影似的。
特别是她现在看起来心情不佳,带点疲惫忧郁的美。
小棋看她,解释,“我就是觉得,你刚刚那话挺酷的。”
“什么话?”陈樾像是没反应过来。
“就那句啊——”
小棋琢磨着陈樾的语气,依葫芦画瓢,
“没什么不相信的。”
陈樾怔住。
“多酷啊。”
红灯停了。
小棋把车开起来,
“尤其是被你一说,简直就跟电影台词似的。”
“是吗?”
陈樾低眼。
风灌进来,她轻轻地说,
“我也是跟别人学的。”
-
【没……】
【没什么……】
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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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内,迟小满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却仍旧维持着撑坐在床头的姿势。
把手机靠在自己石膏手上。
相当吃力地仰着头。
眯着眼睛去盯那个小屏幕,然后一个字一个字把那句话完整打完——
【没什么不相信的。】
打完最后一个句号。
她满头大汗。
不得不仰靠在床头休息,缓一缓自己酸痛的眼睛。
一个小时前。
陈樾从病房离开。
迟小满没能再睡着,也因为那热搜心焦得厉害,总是忍不住上去看一眼。
不是她不想解释。而是现在舆论风向难以掌握。她一解释,反而可能又像上次一样把事情闹大。
更何况。
在上次微博事件之后。
她的微博就被团队严格管控着,眼下这种情况,更不可能交到她手里。
她只好用小号去看看情况。
没成想刚上去。
就看见已经有人开始扒陈樾的料。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人红是非多。
糊的时候,你口碑好,人人都跟风,说你是个好演员。一旦你热度上来了,多的是人想挖你黑料,找不到的甚至编也要给你编点黑料。
而陈樾多年来低调刻苦,平时在圈内存在感不算太强。
现在最容易被盯上的。
就是她去尼泊尔当义工支教的那两年。
于是热搜从昨天夜里上到现在,不到二十四小时,便有人在某平台开了贴,针对这件事,贴了些似是而非的证据,信誓旦旦地说——陈樾这几年根本没去尼泊尔当志愿者。
迟小满找到原贴看了一会。
便抿紧唇,用刚注册的小号,顶着系统自带的灰色头像,用自己的石膏手扶着手机,另一只手慢慢打字,也找陈樾发的那些在尼泊尔的照片里的蛛丝马迹,列出来一条条证据,跟人吵了起来。
开贴人觉得她不可理喻,后来可能是跟她这么个手速慢的一来一回说了几十分钟也累了,便没好气地问她——
【你真信一个明星会愿意去尼泊尔当好几年的义工啊?傻不傻啊?】
【没什么不相信的。】
这是迟小满的答复。
发过去之后。
她在床上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等着那人给她回复。
只是等了会都没动静。
想了想,她从帖子里滑出去。
也没敢点那种明显与她自己有关的小组,半眯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滑了几下,点了个和群演有关的。
里面有人分享整理剧组招人情况,也有人开贴分享自己北漂经历,还有个像是群头的,发了段十几秒的短视频链接。
迟小满好奇点进去。
猝不及防,看到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那是段很久远的采访,专门针对前些年在北京北漂的群演和替身。
视频后的人问,“你相信自己能成为一名好演员吗?”
视频里的女孩当时只有十九岁。
还没遇见陈樾,也还没搬进那间四百块一个月的地下车库。
那天她没化妆,不过好在还年轻,皮肤白透干净,就是头发没绑好,显得有点乱糟糟的。
因为当时迟小满是替身,刚替完一场被打的戏,冷水洗了把脸就被拉过来采访。
听到这个问题。
十九岁的迟小满先是愣了一下。
几秒过后。
她冲镜头咧开嘴笑,也用力点头,
“嗯!”
一双眼睛笑成月牙,看起来却并不柔软,有很多倔强,坚信,仿佛笃定未来不会有任何坏事发生,
“没什么不相信的。”
6. 「二零一三」
“没什么不相信的。”
二零一二年夏,迟小满十九岁。
当时,她冲镜头说完这句话,就笑眯眯地给镜头背后的采访记者弯腰鞠躬。
再起身。
她大大方方地跟人说,
“姐姐,你要是有活记得下次还找我!”
再然后,她背着鼓鼓囊囊的包,从角落里勉强撑扶出那辆一百块从师姐手里收的、连后视镜都缺了块的二手电驴,跌跌撞撞地骑着赶回学校去上课。
结果车骑了十米不到。
她想起一事。
便又摇摇摆摆地骑回来,把安全帽上的护目镜往上一推。
下巴一挺。
对愣住的记者姐姐笑嘻嘻地说,
“我叫迟小满。”
“这附近群头都有我联系方式,什么活都可以叫我!”
这块是群演休息地,有熟识她的,听见这话笑出声,
“哟?未来的大明星又在这说大话呢?”
“我记得电瓶都是上礼拜刚学的吧?现在叫你立马演个飙车党能演吗?”
被人当面调侃,迟小满也不恼,“姐姐你别听他们的!”
她把护目镜推下来,“不会我可以学嘛。”
又歪歪扭扭地骑着电瓶往回开,在空中留下风风火火的一句,
“我学东西最快了!”
这是迟小满来北京的第二年。
两年前,她十七岁,带着奶奶王爱梅放在枕头底下皱皱巴巴的两万块存折,和迟国庆在她脸上给的两个巴掌印,还有隔壁李阿姨给她新买的两个红格子款蛇皮袋,坐绿皮火车来北京,念很普通的一所大学,念当时她认为很高级的广告系。
之后两年。
她一边在学院里表演系蹭课。
一边向隔壁编导系借设备拍学院要求的参赛作品和短片。
还一边每天早上五点起来食堂打时薪四块五的工,对着每个来买早饭的同学笑脸相迎,等到十点人少,自己缩在碗柜后面,两三口狼吞虎咽完一个凉掉的包子,再心满意足去上课。
又一边趁课余时间在各大剧组辗转当群演,替身。
因为她没有钱去艺考,却有个不识好歹的明星梦。
遇见陈樾,是在她大学快要毕业的那一年。
二零一三。
北京很热,热到当时不少广播电台都在说——那可能是这个世纪以来最热的一个夏天。可后来,谁都知道那不是北京最热的夏天。
那个夏天。
迟小满打算从学校搬出来,为的是更方便去试镜试戏,也能在剧组里多学点东西。
印象中那一天也很热。
当时迟小满来北京三年。
没资本没人脉。
只在各大剧组辗转,还没演过一个正儿八经的角色。
还在给人当替身。
挨打的替身。
背上挨棍棒、脸上挨耳光、脖子遭绳勒喘不过气脸憋得通红的……替身。
大冬天穿几层沉甸甸棉服跳水的替身。
从二楼闭着眼睛往下跳的替身。
……
当然。
不敬业的演员和剧组没那么多。
所以她的活也不多。
大部分时候。
她都是处在一个等活、不断试戏试镜,然后遭拒的状态。
那一天。
天气极端闷热,剧组人来人往。迟小满演完一场挨打的戏,蹲在地上,久久直不起腰来,头晕眼花得像是有人在自己脑子里拿着烫水搅……
那段时间,大众对群演、替身的关注度没那么高。
剧组的生活,演员的生活,也不像十年后那么透明。
大部分剧组都是草台班子。
而在这些剧组里,当一个被扯过来挨打的替身,是没人会在她直不起腰的时候过来扶她的,只会让她赶快走,别挡主演镜头,也不会看她腰上、背上多几块淤青,就好心赔她医药费。
陈樾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当时迟小满疼得久久没从地上直起腰来,冷汗直冒,想晕过去一了百了,但她的身体大概比她脑子更坚强,不让她晕,她只好蹲在地上不停咽口水。
而场务见她一直在旁边不走,便开始不耐烦催促,
“到底走不走啊你?”
“走,马上就走!”迟小满虚弱回话。
她还指着这些人给她活干,没可能在这时候得罪人。
这么说着。
她脸色惨白,大汗淋漓,勉强用手撑着像云朵那样摇晃的地面。
直起腰来——
结果还没站起来。
她背上就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传来,疼得她龇牙咧嘴。
“装什么装?”
那场务可能怕她讹钱。
语气很不耐烦,“快点行不行啊,”
甚至还上了手,打算过来拽她。
但迟小满就怕他上手一撵自己更站不起来。
下意识往后一退。
这一退。
她没站稳。
天旋地转间。
她表情惊恐,盯着在头顶上飘荡着那颗烈日,不由得叹口气。
心里想着还不如就这么晕过去算了。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一双手安安稳稳扶住她。
天热,撑住她那双手是凉的,柔的,也是安安稳稳的。
“你没事吧?”
手的主人撑扶住她,等她站稳才松手。
然后也没急着走。
凑过来耐心观察她的表情,“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没事,没事。”
那天太阳好大,直射大地。
迟小满没看清面前这人的脸,但依稀看见,是个女的。
腰背上的痛仍在持续。
豆子那么大的冷汗从下颌流下,她扶着弯不下去的背,笑眯眯地跟人表达感谢,“谢谢,谢谢。”
女人没立刻说话。
她把她扶到旁边一条马扎凳上坐着,然后看了她一会。
“你等我一下吧。”
迟小满没反应过来。
但人家让她等。
她也没敢走。
一个人来北京,还想当演员。
她知道这是个梦。
也知道无论在什么剧组里,像自己这类的替身演员是最没话语权的。
就是不知道扶住她的那个女人是谁。
看情况应该和她不一样。
该不会看中她百折不挠的杂草模样,要喊她去拍戏吧?
迟小满龇牙咧嘴地做了会梦。
女人回来了。
她走到她旁边。
影子给她挡了点令人晕眩的烈日。
之后又特意半弯着腰跟她搭话,“疼得这么厉害,也不愿意去医院?”
我这点钱哪够去医院?
迟小满下意识就想这么说。
但刚张唇。
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被送到她腰边,贴在她痛处。
是个冰袋。
于是不知怎么。
迟小满那句“那不是白干一趟还要搭钱进去吗”也憋了回去。
她低头。
看那袋在惨白炎日下,冒着冰凉气的白冰袋,以及白冰袋上那双被融着湿漉漉的冰水,手指末梢和掌心都微微泛红的手。
可能是被头顶火炉晒得有点晕眩,也有点心悸。
迟小满忙着去把冰袋从女人手中接过来。
不知为何。
她没了之前在周围剧组接活时的伶俐,又只是干巴巴地说,
“谢谢,谢谢。”
女人看她把冰块接下来。
也没继续和她说什么。
没硬要等她回答“为什么不去医院”。
她看她一会,柔着声音说,
“冰块我那里还有。”
“你放心用吧,不够再来找我。”
这人是什么活菩萨在普度众生吗?
迟小满愣怔抬头。
却陡然望见女人模糊不清的脸。
她躲了下目光,挠了下下巴,没太反应过来,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她受了恩也不怎么讲话。女人没恼,只是又客客气气地朝她笑一下,转身离开了。
这就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
迟小满没看清陈樾的脸。
全程都结结巴巴。
最后她复盘,发现自己在那天竟然只说了两个“没事”,四个“谢谢”。
因为太痛顾不上。
也因为冰块融得比她想象要快。
而她也没好意思真的再找人要。
在原地歇了会。
就扶着腰,咬着牙,一瘸一拐地爬上电驴,兜里揉着那一百块不到的替身费,从剧组走了。
当天回过神来之后,她觉得懊恼,觉得自己也没说给人好好感谢一下。于是晚上,她躺在宿舍小床上泪眼汪汪地忍着痛,忍着不转身,在心里想——等下一次见面,一定要好好感谢人家。
但她没想到,第二次见面,比她以为得要快很多。
还是在同一个剧组。
因为迟小满心里念着这事。
就时不时回那个剧组看看,寻思着能不能找到人,无论如何请人吃顿饭。
哪怕当时她请得起的,可能只是一碗最便宜的鸡蛋面。
但王爱梅从小就教育她——
人穷不能没骨气。
那天。
天气还是一样热。
迟小满开着电瓶,在剧组周围马路转转悠悠,找了一会本以为这次也找不见,还有点失落,结果就在个不起眼的巷子里,看见了自己要找到的人。
不过女人似乎正在和谁说话。
迟小满没想着打扰,以为两个人有私事要说,便撑着电瓶车,用自己那双破破烂烂的帆布鞋,踩在地上,慢吞吞地往后移。
结果刚移两步,就看见——
和女人说话那男的。
突然把她递过去的饮料砸在地上,语气尖酸刻薄,
“这么冷我怎么喝啊?”
烈日,阳光惨白。
半透明的汁水溅在地上。
也溅在女人裤脚,湿了她T恤的半边腰腹。
迟小满愣住,撑着电瓶,又努力往前挪,抻着脖子往里看。
便看见——
女人在原地停了一会。
把饮料杯从地上捡起来。
然后又对那男的微笑着说,
“我去换。”
迟小满认出来。
对面那男的是这剧里的主演。
也是她上次替身那场戏的对手戏演员。
上次拍完那场。
这男的还用手扇着风,让人赶快把她抬走别碍自己镜头。
现在,同一个人,又站在帮助过她的这个女人面前,趾高气昂,语气尖酸,“你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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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动作顿了一下。
她斜背对着迟小满。
听到这话,嘴角微微敛起来,好像并没有产生任何恼怒。
而那男的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又不是演员,一整天不知道对谁笑?”
谁说不是演员就不准笑了?
迟小满气不打一处来。
当即大声朝巷子里“喂”了声——
“说什么呢!”
她嗓门大,音量响。
这一嗓子,把巷子里两个人都惊得看过来。
接着。
迟小满撸起袖子。
扔下“嘭”地一声摔倒在地面的电瓶车。
当场就火急火燎地冲上去。
巷子里的两个人齐齐回望着她。
迟小满憋足一口气。
走到半道上终于看清女人的脸。
也看清女人望过来的、仿佛是慢镜头的、极为惊讶的眼神。
瞬间又想起句话——某句经由白云村本土哲学家王爱梅女士亲自改编过的、极为经典的名言——
“冲动是魔鬼,尤其是你迟小满。”
一瞬间。
迟小满着急忙慌,憋住腮帮子里那口气。
及时在原地刹车。
叉着腰不动了。
但她估摸着自个表情还是凶神恶煞。
因为那男的像是被她一嗓子吓到。
后退几步。
嘴上说了句“神经病啊”,就慌里慌张地走了。
留下巷口那辆倒在地上因为见义勇为没成功但是却成功牺牲的电瓶。
以及巷子里。
叉着腰表情凶恶的迟小满。
和手上拿着饮料杯表情模糊的女人。
两个人面面相觑。
好一阵。
是女人先犹豫着走过来。
和迟小满面对面站了会。
没忍住问,
“你的腰,撑这么久没事吗?”
话落。
像是某种暗示。
腰背上的疼痛迟钝泛上来。
迟小满再也撑不住。
便龇牙咧嘴地倒吸口凉气,
“幸亏他走了,痛死我了!”
于是女人笑了。
那是迟小满第一次看清这个女人笑。
当时她没觉得有别的。
就觉得好看。
觉得这人性格肯定挺温柔,连笑声都是轻轻悠悠的。
后来,每次看见这个女人笑,她就会情不自禁跟着一块笑。也在心里想,这个女人天生就该演电影的。
而这天。
女人笑完了。
便从阴影下走出来。
颇为正式地伸出手,对她说,
“你好,我叫陈童。”
迟小满愣了会。
终于得以看清女人那张敞在阳光下的脸,也终于明白,刚刚那人为什么那么恨她笑。
因为女人的确长着张得天独厚的脸,怎么也不该在这小剧组里当场务。
不过迟小满长这么大还没这么正式跟人握过手,便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颇为紧张地用两只手捏住了女人细细长长的手指尾端。
也相当正式地介绍自己,
“陈童你好,我叫迟小满。”
当时。
她还没想过。
一周后,她会和这个叫陈童的女人搬进那间地下室合租,她们两个会和全世界最伟大的编剧浪浪一起用旧三轮搬家,也会从那天起,一起做一个长达一年的梦。
也没想过,浪浪一直在打磨的那个剧本会被叫作《霓虹》,里面两个女主角,一个叫小鱼,另外一个叫树。
而且她们还和在北京隔断房和地下室里逗留、做大梦的很多个年轻人一样,约好十年后一定把《霓虹》拍出来,也都坚信——
电影《霓虹》。
编剧浪浪。
迟小满演小鱼。
陈童演树。
一个都不能少。
后来。
她们三个凑了钱,找了天桥下面的盲人阿姨算命。
阿姨说——
迟小满这个名字命里带红,不该改。
但陈童这个名字不好听。
陈童陈痛,听起来太苦了。
再后来。
迟小满拍了人生中第一个被看见的角色,有一天晚上,她被人追着骂着堵了一条路。
不管对面话说得多难听都不敢还嘴,也不敢像从前那样放肆流眼泪。
因为被拍到就是卖惨。
因为还嘴就是玻璃心没素质。
连家门都被堵着。
迟小满只好在路边抱着膝盖,躲在帽子下吃碗鸡蛋面,没加鸡蛋。
然后她刷到条新闻。
里面有个女演员拍电影接受采访,对着镜头大大方方自我介绍,
“我是演员,陈樾。”
陈樾。
陈樾。
迟小满反反复复念这个名字。
然后咧开嘴笑了。
陈樾。
陈悦。
那可能是那段时间,迟小满唯一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因为她很高兴。
也因为当时。
她还对着那碗忘记加鸡蛋的鸡蛋面,许下那年唯一一个生日愿望——
希望变成陈樾的陈童,未来每一天,都可以真的像这个名字一样。
天天开心,没有苦痛。
7. 「二零二三」
“没什么不相信的。”
二零二三年。
三十岁的迟小满躺在病床上,几乎是以逃兵的姿态退出这段来自十一年前的视频,也在仓皇失措中退出软件。
整个人在惊悸中去望紧闭的病房房门。
来自二零一二年的视频不长,却让她从看到的第一秒钟起就脸色苍白,被逼出一身淋漓冷汗。
床单再一次被揉得发皱。
迟小满艰难呼出几口气,抬起蜷缩的手指,抹了抹自己发热发酸的眼圈。
然后恍惚想起——
她好像还是忘了跟陈樾解释电影的事情,也忘了和陈樾说清——
《霓虹》是她要拍。
但她从没想过十年后要用这件事来打扰陈樾。
而陈樾要来演《霓虹》的瓜条,也从来都不是她让人编的。
刚刚见面那么久,偏偏她一句关于这事的都没说。
也不知道陈樾会怎么想?
会觉得十年过去,物是人非,而她真的打算自己去拍《霓虹》很可笑吗?
会觉得她仍然冲动,仍然不自量力到像是愚蠢吗?
会觉得她在蹭她热度吗?
还是会……
觉得她那句恭喜也是假的?
又或者。
觉得她是既得利益者,觉得她是胆小鬼。觉得她现在既差劲,又卑劣,把自己活得太糟糕。
连去解释的勇气都没有?
想到这些。
迟小满勉强撑着脖子。
像刚刚一样。
石膏手扶着手机。
另一只手,单手滑开手机,费力地滑了好几下。
点开微博。
她愣住。
因为先于她之前。
陈樾已经发了微博。
【剧本是私人剧本,与谣传无关,请各位不要再发散。
最后。
感谢,祝好。】
和上次她忍不住发了那条微博的结果一样。这次消息传出去,闹那么大。
也同样是陈樾出来替她收拾残局。
这个女人向来宽容,善良,永远不会让人在和她相处时感到不悦。
也怪不得当年,会被迟小满误会成活菩萨普度众生。
而现在,迟小满眼圈泛红地揉紧床单,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是应该为陈樾的宽容体贴感到庆幸,还是应该因此觉得难过,无助。
因为她似乎很少给陈樾带去过好的事情。从前是因为横冲直撞太冲动,现在是因为已经没有机会。
仓皇间她手没拿稳,手机缓速从掌心滑落,砸落到床沿。
迟小满慌慌张张单手去捡,却因此点进陈樾微博,也猝不及防看到下面的热评。
第一条来自某个营销号的转发,已经有上千条回复。
看清内容之后,手臂和颈部的疼痛钝钝麻麻泛上来。迟小满攥紧手指,指尖抠紧手心,麻木间她几乎感觉自己动弹不得。
因为这条热评看似嘲讽,却替她问出去一句她自己都不敢问的话:
【你是信今天这事真和迟小满没关系,还是信我是秦始皇】
而热评下。
来自陈樾本人的回复异常简短,也异常熟悉:
【没什么不相信的。】
-
和迟小满被管控在宣发团队手里的微博账号不一样。
陈樾的微博不怎么营业,一年到头来也就发这几条。
但今天。
她不仅发了条微博,还在风口浪尖回了营销号一句。
一时之间,舆论四面八方涌过来。
【如果要给娱乐圈体面人评奖,我建议评给陈樾……】
【我受不了了,这评论下面怎么这么多傻白甜?没看见这事一出,陈樾不仅得了热度,还白得了好名声?】
【这名声给你你要不要啊?人拿影后热度和名声本来就够了吧?好心解释一句还又惹一身骚,我真是怜爱了。
【迟小满我也怜爱好吧。
人可是撞了车实打实地受了伤啊,被人说蹭热度也就算了,你看这评论区多少黑粉搅混水,还说让她住院住久点?这说的是人话?】
【为什么你们不能想点好的?一定要把两个女演员之间想得这么勾心斗角吗?我真是服了。我请问这个世道能不能对女演员好一点?】
机场,小棋紧急浏览舆论状况。
心有余悸地对旁边正戴着鸭舌帽阖眼休息的陈樾说,
“姐,你以后可不能这么冲动了。”
目前来看,这事的确对她们这边没什么影响。
但要闹久了也就不一定了。
舆论瞬息万变。
一眨眼,黑的能给转成白的,白的也能转成黑的。
“好,我知道了。”
陈樾清楚小棋语气里的担忧不是假的,停了一会,也点了头,
“我是不是添麻烦了?”
小棋听她答应,松了口气,
“这算什么麻烦?根本也不是这么大事,就是这边媒体都喜欢把事情夸大其词,我刚给沈姐打了电话,她也说没事,你自己的微博,想解释就解释,想发就发呗。只要平时不发些发不了的东西就好。”
“那她呢?”
陈樾轻声细语地问,
“我发这条微博是不是反而对她不好?”
“迟老师那边吗?”
小棋想了下刚刚看到的评论——给迟小满出来说话的声音是多了些,觉得她们两个中间压根没什么事的声音也出来了。不过……
“现在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一般来说,把事情解释清楚过几天就没什么了。”
其实这条解释微博怎么说也不算冲动,那些风风雨雨的谣言,说明白了反而对双方都好,也能早点了事。只是……就怕有人在中间搅混水。
小棋注意到陈樾揉了揉眉心,实在没忍住,“姐,你是不是和迟老师之前就认识啊?”
陈樾揉眉心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分开双唇。
似乎习惯性在笑,似乎又没有,“怎么会这么问?”
“这事吧其实稍微往深想点,就清楚了……”小棋谨慎开口,
“我刚刚还看见,她经纪人宋莺莺,手底下有个男艺人昨天刚闹出出轨还让女友打胎的事……这事明摆着,是她经纪人拉她下水,用她流量给那男艺人挡丑闻。”
这种事情在这个圈子里并不少见。陈樾没因此产生太多惊讶。她低着眼,不讲话。
小棋看她隐在帽檐阴影下的面部轮廓,叹了口气,“我们这边吧,其实就把这事放着,过段时间也就过去了。”
“只是你现在这样特意出来解释,不也把你自己给扯进去了吗?”
“我知道。”
“知道那为什么还?”
前往香港的飞机即将起飞。陈樾轻轻地说,“因为如果我不解释,可能会有人认为我是默认。”
小棋一愣,“默认什么?”
陈樾停了一会。
侧脸对小棋很柔和地笑,
“默认我讨厌她,厌恶她,默认我嫌弃她蹭我热度,默认我恨她……”
“甚至以后每一次。”
“我们的名字摆在一起,都会有人说她……都会有人提起这件事。”
“我不想她被人说成那个样子。”
今夜春雨纷飞,她辗转未停,风尘仆仆,最后轻声说,
“至少不能是因为我。”
最后一句话。
尾音被机场外噪声吞进去,以至于小棋险些没有听清,
“因为我可能不恨她。”
也让小棋忽然想起,陈樾家里一直有张被盖起来的合照,合照里有三个人。
一个人是陈樾自己,戴着一副现在看起来有点土的扁圆眼镜,笑眼在模糊的像素下显得温柔。
另外一个女人有一头爆炸金黄色卷毛,也有一张任何人看了都陌生的脸。
而最中间那个稍微年轻点的女孩,则是被涂黑了五官,只剩下那头看起来也有些乱糟糟,像杂草,又像火的头发,和被黑色笔用力画去,变淡变模糊几乎无法看清五官,却仍然显得炯炯的眉眼。
想起这件事的小棋。
再次看向陈樾隐在帽檐下的倦懒眉眼,忽然心里产生某种惊惧的猜测——
合照中间那个被涂了脸的女孩。
该不会是迟小满吧?
-
陈樾发微博后的两个小时。
迟小满出了院,回到自己在北京常住的房子。
第一件事。
她给经纪人宋莺莺打去电话。
她抱着自己的石膏手,几乎一夜没阖眼,坐在冰冷的楼梯上,等待电话接通,疲倦不堪地对宋莺莺说,
“你能不能别把陈樾扯进来?”
九年前。她和宋莺莺签下经纪合约。那个时候她是个什么都没有的新人,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就是宋莺莺,知道这可能是自己唯一一次靠近梦想的机会,也在那时不得不同意合同上和公司一比九的分成比例。
这么多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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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宋莺莺倒是没逼她去做过什么乱七八糟的,更从来没和她撕破过脸皮。
但合作这么多年,她不是不清楚宋莺莺操控舆论的手段。
眼下陈樾出来解释,正好是宋莺莺求之不得的。
听到她电话打过去,劈头盖脸就只说这一句,宋莺莺在电话里头笑了声,
“看来我们大明星身体是没事了?出院第一个电话就是骂我?”
“也不谢谢我给你处理后面的事情,从昨天忙到现在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这话是真的。
虽说宋莺莺的手段让迟小满无法苟同。
但某种程度上。
她也的确是个合格的经纪人。
但不管怎么样。
她都不能让陈樾被扯进去,“无论你接下来要做什么,都不要把她扯上。”
宋莺莺可能是念着她身体,希望她尽快恢复不要耽误太多后面的行程。
也没跟她啰嗦,
“可以。”
没想到宋莺莺答应得这么爽快。
迟小满准备好的一揽子话反而没能往出说出来。
她抿了抿唇。
不知道是不是要挂电话。
宋莺莺那边也的确是忙,到处都有人喊她和她说话。她接了几句。
得了空才问迟小满,
“迟小满,你觉得我现在做些什么,才能让你愿意和我续约?”
平心而论,迟小满挺佩服宋莺莺尤其强大的心理素质。上一秒还在暗地里做些不痛不痒的手段利用她,下一秒又能心平气和谈条件。
不过这些年迟小满脾气收敛不少,冲动不起来,也没有非要争口气。她精力不济地扶着额头,轻声说,
“再说吧。”
“行,那我不耽误你休息。”
宋莺莺挂了电话。
迟小满拿着手机,坐在台阶上发呆。
宋莺莺是个聪明人。
向来最懂舆论反噬的道理,也向来最懂给个巴掌再给甜枣的规则。
电话里听见还有可以和她谈条件的机会。
哪怕知道她这可能是应付,也会先哄着她,应该是真的会去想办法把事情平息下来。
更何况,事情闹太久,对宋莺莺也没太多好处。
坐在楼梯上,把事情来龙去脉想好。迟小满整个人也没放松下来,没忍住去看了眼微博上的消息。
幸亏陈樾在圈内基本没树敌,经纪人似乎也不像宋莺莺那样有野心。就算这几年陈樾除了拍电影没什么曝光,她经纪人也都是由着她。
只要宋莺莺不趁机利用陈樾的热度,用她那些常用的发通稿、请大量活人水军带偏节奏,甚至是些迟小满从来都无法得知的手段。
微博上就暂时没多少人对陈樾有异词。
至于之前和迟小满争执陈樾没去尼泊尔当志愿者的那人,现在也没了动静。
只要不沾上她迟小满。
陈樾就可以永远风平浪静。
迟小满抱着膝盖,坐在楼梯上好久,等到手脚都麻痹,冷汗逐渐冰凉,像从地下室爬出来的蜘蛛阴寒间攀在她皮肤上。
才终于看到她的工作室发了澄清微博,也看到陈樾微博下的评论都转好。
还看到最初发那条瓜条的营销号把微博删除,于是被所有人追讨。
而“陈樾迟小满”这两个并排在一起的名字慢慢从微博热搜上消失不见。
变成单独的、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两个词条。
#陈樾影后
#迟小满出院
而点进去陈樾的词条。
广场第一条。
就已经是陈樾在金像奖获奖时的获奖感言内容。
长达一分钟的视频。
封面是陈樾。
她穿着礼裙站在闪闪发光的地方,手里拿着闪闪发光的奖杯,脸上美丽动人的笑容也有种遥远的闪闪发光。
迟小满连一秒钟都不敢看。
那时太阳高高挂起。
她放下手机。
艰难仰头,躲在自己在北京的阳光房里,长长舒出一口气。
然后。
真心实意地提了提唇角。
她是对的。
只要不沾上她,陈樾就还是那个低调敬业的,闪闪发光的,从来不会被人用最坏的恶意去推测的……
影后。
而迟小满最好永远像此刻一样,既能够真心实意为她感到高兴。
也从来都不会去渴望,能有再次与她亲密无间的机会。
8. 「二零二三」
这天心力交瘁,结束后迟小满终于能躺到床上,迷迷糊糊间,却又突然想起宋莺莺之前给《霓虹》的评价——
“你这本子没亮点没争议点,更没什么大众爱看的情绪爽点,整篇下来两个女主连场像样的亲密戏都没有,故事俗套,公路片小众,人物幼稚,基调压抑,还有那么多影射业界的内容……”
“像这样的本子,北京每个电影公司外的垃圾桶里每天都能收到几百个。”
“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故事。别说投钱进去,等真拍了出来,你迟小满的名字一辈子都得和这烂片儿凑在一起。”
“还有,你知道这消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你吗?”
“会说你拍电影是帮人洗钱希望你快点被抓,说你疯了想尽方法圈钱……”
“是,这些现在是些黑粉的谣言没错。但谣言传着传着,不知道哪天就会有人开始斩钉截铁说是真的了。你出道这么多年,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迟小满,你是不是到现在还不清楚你自己是什么人?”
“你知道你那快到一亿的粉丝里有多少人是因为讨厌你想要骂你,想要随时把你做的事、说的话截图出去断章取义才来关注你的吗?”
“你知道你拍出来的东西,每一帧都会被放大、审判吗?”
“这个情况,有哪个演员不怕被人一帧一帧截出来审判还敢进你的组?哪个投资人不怕回不了本敢给你投钱?行,你自己投自己拍,到时候倾家荡产拍了个烂片出来成为陈年老鼠屎,你的星途也未必能有现在顺利。”
“迟小满,作为你的经纪人,我现在负责任给你一句忠告。”
“你今年都三十了,还去做什么孤注一掷对抗全世界的梦,不会有人支持你,每个人都会觉得你既愚蠢又可笑。”
其实迟小满没想着非得自己做导演,如果能找着合适的、风格和理念契合的导演最好,那也不必把她的名字加上去惹人嫌。
找不到,她就只能自己上。大不了最后也不署她的名。
这是她去找那些制片人时做的打算,但没想到,事情就这么被爆了出去。
这是浪浪的本子,她不敢放心交给“市场至上”的班底。因为如今的电影市场不比从前,有话语权的也从来不会报着“尊重艺术”的心理。
更何况。
迟小满从来没想说要违抗全世界,也没想过非得要拍出来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
说她孤注一掷也好。
说她傻也罢。
她只是觉着,《霓虹》这个故事没人说得那么不堪。
它是个好故事。
只是在市场价值和大众眼光里,可能没有那么出色。
但这并不代表它没有价值。
更不代表,它就连被拍出来都不配。
她也觉着,十年之前她没做到的事情那么多。十年之后,她想再试一次,看看自己可不可以做到。也算是对得起二十岁的自己,和直到最后都那么相信她,愿意把剧本交到她手里的浪浪。
况且。
这件事也没有那么可笑吧。
睡着之前,迟小满精疲力倦地想。
反正不管如何。
她愿意为自己的选择承担所有坏结果。
当然,前提是。
只是她自己。
-
醒来之后迟小满仍然觉得很累。
已经很久了,睡觉对她的身体来说不算休息,反而是种折磨。
从凌晨到白天。
这会太阳已经晒到眼皮子上。
昨夜开的电视机也没关,里头仍旧在播着部她从前最喜欢的香港老电影,主人公在蓝天白云下讲着粤语,演着些离她很遥远的爱恨情仇。
迟小满盯着电视机发了会怔,实在没力气,才想起自己从昨天到现在也没吃什么东西,又想起后面的行程也推不了多久,不管怎样,为了不耽误事,她还是得吃点。
方阿云这几年身体不好,昨天晚上跟着她忙上忙下,也一直没休息好。
迟小满不想打扰她。
就自己下床,勉强走到厨房,单手烧了开水,撕包装袋,给自己泡了碗面。
但一只手总归不方便。
她再小心,也难免弄出些丁铃哐当,和让自己疼得龇牙咧嘴的声响。
刚把那不知道半开不温的水泡进去,方阿云就揉着眼睛走出副卧房门,看见她桌边上摆着的狼藉,和她那碗盖都没怎么盖全乎的泡面,皱了下眉。
迟小满没想着把方阿云闹醒,有些抱歉,“我把你吵醒了吗?”
方阿云摇摇头,过来把她那碗都没来得及盖严的泡面端走。
“哎——”
“不用了,你去休息。”迟小满怕她又因为自己忙起来,下意识伸手去护,“我吃这个就好,别浪费了。”
但她现在这个状况。
哪能抢得过年过五十八却仍旧身手矫健的方阿云。
泡面被方阿云端走。
迟小满很无奈地仰着脖子去和方阿云对视,也试图再次劝方阿云去睡,“其实真不用。”
方阿云没管她。
自顾自打开她的泡面。
看了眼里头,又抬眼看她,叹了口气。
迟小满和她眼神对上。
猜她没准是想说——怎么都不给自己加个蛋?
便弯眼笑了笑,“懒得麻烦嘛。”
方阿云也没跟她争,只在厨房操劳着,重新给她做了碗热气腾腾的手工面。
那碗煮了会的泡面倒是也没倒掉,被方阿云重新加了工,闷头端到餐桌上。
北京繁华地段宽敞明亮配备阳光房的顶楼大平层,干净整洁的餐桌,两碗面。
一碗手工面,加了青菜虾仁牛肉和蛤蜊进去,还有一颗卧在表面的溏心蛋。
一碗之前没煮好重新加工的泡面,加了点那碗没能放进去的余料。
方阿云二话不说。
把手工面放在迟小满面前。
迟小满看方阿云眼疾手快。
皱了皱眉。
也努力仰着脖子不动,坚持把自己这边的料一片一片给方阿云夹进去。
方阿云刚开始还拦,后面发现她非要,怕她动多了扭到脖子,便也随着她。
等到面里的料勉强分到一人一半。
迟小满才心满意足地去吃自己这边这碗。
方阿云厨艺很好,简简单单做碗面。对迟小满来说也算是美味佳肴。
刚仰着脖子费力吸溜了一口。
迟小满就忙着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好吃!”
方阿云点点头。
看她吃得高兴,也才愿意去吃自己碗里那碗。
迟小满看方阿云终于下筷,也才松了口气,慢慢吃面。
不比之前。
她现在吃东西慢。
一口要嚼好几下,才能慢慢吞下去。
方阿云倒是比她吃得快很多。
吃完了也没急着走,就在对面,慢慢柔柔地看她。
迟小满被方阿云用这种眼神望着。
没回望,只笑了笑,“阿云阿姨,你是不是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方阿云摇摇头。
过了几秒。
又点头。
然后找了老花镜戴上,在手机上打字。
经过好几年的学习,她的打字速度已经能和不少小年轻媲美,也因为迟小满学习了不少冲浪用语。
这么久了,不少人都对迟小满身边有这么一个五十多岁、不会讲话的助理感到奇怪,觉得这不是忙没帮到反而还耽误事吗?
但迟小满不这么觉得,也从来都不对那年自己在宋莺莺面前坚持说要用方阿云当助理,而感觉到任何后悔。
方阿云打完字,把手机屏幕上很大一粒的字伸过来给迟小满看,
“小满老师,谢谢你今天陪我吃饭。”
迟小满仰着脖子去把这行字念出来,也弯眼笑了笑,放下筷子,颇为正式地说,“阿云阿姨,也谢谢你今天陪我吃饭。”
方阿云也笑。
她笑起来并不算开朗,和她性格一样,慢慢柔柔,眼角皱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小满老师,你辛苦了。”笑了一会,她把嘴角敛起来,又打字给迟小满看。
迟小满以为她说的是昨天晚上的事情,便也只是不太在意地笑了笑,又很勉强地抬抬下巴,当作摇头,
“不辛苦不辛苦。”
方阿云看了她一会。
继续打字,“要拍电影会很辛苦。”
说实话。方阿云手机上的字真的很大。一句话,基本就占据半个屏幕了。
迟小满看了一会。
觉得自己的眼睛被那几个字胀着,都有点发疼了。
好一会,才低下眼,笑,“也不辛苦。”
“应该的。”
过了一会。
她这样说,“答应的事就要做到,不是吗?”
迟小满不知道,方阿云是不是唯一一个不觉得她傻的人。她也说不清楚,十年后自己一定坚持做这件事最大的动力和原因到底是什么。
可能是执念。
可能是怀念。
宋莺莺的话她不是没有听进去,消息爆出来后网上的嘲讽和骂声,她也不是没有看见。
甚至是电影拍出来之后,结果可能也并不如她所想——这一点她不是没有去预料,更害怕到头来,反而是自己把浪浪的剧本毁了。
但……
“我还是觉得《霓虹》是个好故事。”
把最后几口面很珍惜地吃完,迟小满再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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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阿云笑,也说,
“也一定会让浪浪在大荧幕上被署名的。”
“只是……”她开了这个头,话却没能说下去。
方阿云看着她,没继续打字,好像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迟小满笑了笑。
看着方阿云的眼睛,轻轻地说,“也没什么。”
只是。
无论如何,主演都已经不可能是她和陈樾了。
这件事也不是非要说出来,才足够清楚明了。
-
但电影真要拍,是个难事。
光是开机筹备就要花不少时间,找投资人,和她志同道合的制片,愿意跟她共同冒险的演员,风格适配的摄影美术副导演,整套愿意对《霓虹》这个本子心服口服的班底……缺一不可。
目前这个情况。
她连个像样的投资人都找不到,也暂时没能找到对这个本子另眼相看的制片。
何况要迅速把班底组建起来?
不过这件事已经等了十年。
迟小满不急,更不想等了那么长时间,花了那么多心思,到头来却组成一个草台班子。
况且她自己的合约也还没解决。
撞车的伤养了几天。
网上关于“她和陈樾拍电影的消息”落幕,被圈内屡见不鲜的新消息盖下,没人再想起来讨论。
迟小满马不停蹄离开北京,拆了颈套,手上的石膏换成不那么扎眼的绷带,去国外拍商务,又回国去不同城市出席平台活动,跟之前的剧组宣传。
再回北京,已经快要六月。
入了夏,北京热起来,路上行人都换上夏季短衫。只不过好像和之前迟小满在忙碌中抽空回到这里时没什么区别,仍旧行色匆匆,埋入不同高楼大厦的冷气中。
车从机场开回住处的路上。
迟小满抓紧时间和之前合作过的一位制片联系,却被从车窗晒进来的太阳晃了下眼。
和制片约好见面时间,挂了电话。她看见那些金光灿灿的街道。
恍惚间车转弯。
迟小满瞥见个熟悉的路牌,看见窗外的高楼大厦,愣了片刻,才发现这里已经和记忆中的老街旧招牌有了出入。
这里是幸福路。
却不是她记忆中的幸福路。
惊悸中迟小满让司机停了车,让其他人先回去休息。
自己压低鸭舌帽帽檐。
捂紧口罩。
下了车,在极为陌生的高楼大厦间迷迷糊糊地转了挺久,都没找着从前的香水巷,倒是碰见之前常去的面馆。
面馆名字也挺有意思。
就叫幸福面馆。
印象中第一次来北京,迟小满在这里吃了自己第一顿饭。当时还高兴得不得了,觉着自己刚落地就遇着幸福面馆,欢天喜地地觉着,只要吃了幸福面馆的面,以后就真的能幸福,走上康庄大道。
大概是行政规划没把幸福面馆划进去,那边的香水巷早已变成高楼大厦,幸福面馆却仍然是当年那个红底黄字招牌,挂着沓不讲究的厚塑料布,上面粘着不少油烟,对着进店出店的客人迎来送往。
黄昏时刻,夕阳在脚下成了影子。迟小满在门口踩着自己的影子,踌躇不前。
自从她搬出幸福路,就再也没来过这里。既怕触景生情,又怕偶然碰见陈樾。
只是现在。
她既也没了触景生情的机会,也没可能还会再这里碰见常居香港、甚至心甘情愿去尼泊尔当志愿者,都再也不会回北京,不会来这里的陈樾。
既然两种可能都没有,又是个偶然的机会。
迟小满决定进去。
她捂紧口罩低着头,掀开那塑料布,想找个角落坐着,但刚一踏进去,就和那正端面出来的老板正面碰上——
以前迟小满总觉着,人要多说些好话,少说些丧气话,日子才会过得顺。从前她们经常来这里吃面,也是这个道理。
但那个时候日子苦,经常点面不加蛋,有的时候光景不好没多少活,特别苦,还两个人三个人分着吃一碗。老板觉得她们可怜,偶尔还会多给她们下点。
也不知道老板还能不能认得她。
迟小满捂紧口罩,站在门口忐忑地想。
但老板瞅见她站在门口不进来,便只是把手里那碗面端给客人,和她隔着点距离,用围裙擦了擦手,看着她这边,笑着问,
“又来吃面啊?”
没想过老板还能认得她。
迟小满有点发懵,张了张唇,仓促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但她还没来得及回应。
便从身后听见声朦朦胧胧的笑。
也听见那道熟悉到洇在她骨子里的女声,带着笑意,从她身后清晰而缓慢地出现,
“嗯,还是一碗鸡蛋面。”
9. 「二零二三」
真要说从没去想过,有一天能在幸福面馆和陈樾各自光鲜亮丽地碰见,是假的。
在迟小满对于这个场景的设想里——
一定是深夜,幸福面馆挂着那盏黄旧老灯,头顶飞蛾纷飞,她会和陈樾面对面坐着,各自客客气气地道声“你好”,最后再和和气气微笑着分开。
像两个人都放下那不值一提的旧过往,各自过上十年前做梦都想要的坦荡新人生,有了最合适的结局。
可真要到了这天。
迟小满却发现——如果不是陈樾主动和她打招呼,并且不计前嫌地邀请和她坐同一张桌子,自己可能连声“你好”都说不出来。
这大概也是她即使想好如何应对,却也始终避着,不敢再踏进这条路的原因。
饭桌上。
两碗热气腾腾的面被端上来,这么多年老板只涨价两块,份量却没半点偷工减料。水蒸气在她们中间飘摇,模糊了对上的视线。
最开始她们没人说话。只有旁边那桌有人窸窸窣窣地讨论着——
“这边什么时候拆的?”
“就这一两年吧。”
“刚拆的?”
“对啊,听说这香水巷楼里有个钉子户,好几个月都挺着不让拆。到去年年底才总算签了字。”
“这不,这钉子户一签字,那地下室前几年还住了不少北漂小年轻,也都一窝蜂地像蚂蚁逃难那样搬了出来,一眨眼,楼也就建了起来。”
迟小满低头,拿起筷子,想要去把自己那碗面挪过来。
却连碗边都没碰到——
因为在那之前。
陈樾把自己那碗加了两个鸡蛋的面推过来,送到她面前。
把她那碗光秃秃的面推走,才轻轻地说,“都已经是大明星了,还不给自己加个蛋吗?”
迟小满愣住。
不知怎么被那水蒸气蒸热了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同一个意思,方阿云的话她能随心所欲地接,陈樾的话她却无从接起。
迟小满低着脸不敢去看陈樾。
从筷子筒里找了两双一次性筷子出来,拆了包装,慌慌张张想要递过去。
却又收回来。
仓促刮了刮筷子上的碎屑。
重新递过去。
又怕陈樾嫌她手碰过不干净。
便又瑟缩着想收回来,顺便拿双新的没拆封过的给陈樾。
陈樾倒是没多在意,在她去找新的之前,从她手中接过了那被她仔仔细细刮去木屑的筷子,
“给我吧,我没那么娇气。”
迟小满慢慢收回手。
才盯着自己面前那碗加了两个鸡蛋的面,语速很慢地说,
“我可能……就是习惯了。”
陈樾的动作一顿。
迟小满没继续说话,只低头咬了口热软软的鸡蛋。
本以为陈樾会安安静静和她吃完这碗面。但可能是这么多年未见,陈樾让人如沐春风的本领又增强。她停了会,又用那种听起来像电影镜头外面的画外音台词的柔软语调,说,
“你是不是又瘦了很多?”
声音很轻,听上去不是要求,也不是教训。只像年长者真心实意的关心,暗示她这个习惯并不算是太好。
“有吗?”迟小满没去看陈樾的眼睛,也不敢去确认陈樾看向她的眼神到底是关切多,还是于心不忍更多,“可能是前阵子太忙了。”
“那身体恢复怎么样?”
“挺好的,住了一天院就回去了。后来也没出什么问题。”
面吃了一口,迟小满小心翼翼地嚼着,还是原来的味道,下了肚,舒舒服服地托着胃。她白天也没吃什么东西,这会终于吃了点,整个人状态终于恢复不少。
“那你呢?是不是也挺忙的啊?”可能是几句寒暄下来,状态没绷得那么紧。迟小满没想过自己还能用开玩笑的语气称呼陈樾,“影后。”
“嗯,是挺忙的。”陈樾说。
本来也只是客套。迟小满点点头,以为这个话题就此作罢。
但没想到安静一会,陈樾还仔细回忆起来,不太避嫌地和她说起后面的事,
“总共接了十几个采访,国内国外拍了几套杂志,之后经纪人就从她邮箱里,每天挑二十多个剧本印给我让我看。不过后面这么多天,除了看剧本我也没什么其他事。”
“算下来应该没有你忙。”
“我……”迟小满愣了一秒,把筷子放下,才声音细细地说,“我是也挺忙的。”
这么多天她连轴转到处飞,不仅要忙之前堆积下来的活,还忙着和宋莺莺聊解约。
也尽量抽空去联系人,想把电影班底早点聚起来后面好开工。
按道理这些都不该和陈樾说。
毕竟她们走的路早已不同,一个是天上飞人常年在热搜打转,一个常居香港愿意沉淀下来拍电影,对彼此的近况也都不太了解。
但这么和陈樾面对面坐着,迟小满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其他话要说,下意识便啰里八嗦地把自己的情况往外倒,
“本来早就可以休息的,但就是之前受伤,很多事情都延后了。
现在合同又快到期了,所以也得把现在签好的商务合同这些都履行了,后面好……”
说到这里,迟小满突然说不出来话。她无法确认,当她以一种“告知者”的姿态告诉陈樾,自己打算把《霓虹》拍出来的事情,对陈樾来说是否也是一种冒犯。
上次热搜之后,她们一句没聊过。
关于《霓虹》最后的消息。
也都停在陈樾那一句“没什么不相信的”。
犹豫间,迟小满打算开口向陈樾解释。
可陈樾却先开口了,“那么忙还想起到这里来吃面?”
迟小满的思绪被轻而易举带偏。她沉默片刻,说,“就是路过。”
陈樾不说话,隔着昏黄日光望她。
迟小满低了头。
吃了口面,几乎是用最慢的速度嚼完,才慢慢的说,
“可能,因为人都是后知后觉的吧。”
她吃面的动作和陈樾的记忆有着极大出入。从前迟小满从来不在意吃相,那时跑剧组留着吃盒饭的时间根本没多少,累了一天谁能忍住小口小口吃饭?
但现在她每一口都吃得很小心,仿佛有人在她面前摆着面镜子,摆着个怼到脸边的镜头,让她吃一口就检查一遍——
自己咀嚼的动作是否得体,嘴边是否有残留,脸部表情是否经得起一帧一帧去截图,然后放大,用以证明她是否足够美丽,承担得起那么多人的喜欢、向往和迷恋。
“也可能因为我总算有钱了吧。”
连胃口也变小很多,只吃那么小一口,就放下筷子,朝她笑,
“毕竟有钱了,才会想起来回头吃这一碗随时都能吃到的面,才会闲着没事跑过来追忆往昔,不是吗?”
以至于陈樾尽管于心不忍,却不得不反复提起从前,妄想从此时此刻的迟小满眼中,瞥见任何一点过去的踪影,
“那你突然想要把《霓虹》拍出来,也是因为有钱了吗?”
大概没想到陈樾会问得那么直接。
迟小满愣了两三秒。
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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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语调变得很轻很轻,“你变了好多啊。”
陈樾哑然。
她没想过迟小满会是先说出这句话的人。
沉默片刻。
迟小满再次轻轻开了口,
“可能也是因为我有病吧。”
陈樾张了张唇,突然发现自己无法说话。
迟小满却笑了笑。
仿佛是在和她开一场无关紧要的玩笑,“你没看到外面的评论吗?都这么说,说我有病,躁郁症,失心疯,还要祝我得胃癌之类的……”
说到这里。
她没有再看她。
低着的双眼被雾气蒸得很模糊,
“那你最开始看到我要拍《霓虹》的消息,会不会也这么想啊?”
“不会。”陈樾不知道这九年来迟小满身上究竟发生多少,才会在一个简单的问题过后,以一种防备的姿态露出这种反应。
她给出的答案似乎并没有在迟小满的意料之外。迟小满迟钝点点头,说,“抱歉。”
语气真诚。
仿佛是真的做出什么无法弥补的错事,要给她道歉,
“我刚刚不是故意要说这些的。”
“哪些?”
“这些话很难听。”迟小满笑着,眼睛望住她,隔着雾气的一双月牙,“我不该随便和人说,惹得别人也跟着我嫌烦。”
也不是故意卖惨和自嘲。迟小满很清楚,这是她自己该要承受的代价,和陈樾无关,和任何人都无关。有些话说多了,就只能得到个“卖惨”和“怨妇”的印象。
原本是该给出更轻松些的回答的。例如——嗯,就是有钱了。或者——想拍就拍,不可以吗?
可现在一不留神话说出口,迟小满就算觉得后悔,也没机会再继续解释,只好再次低头,去吃那碗早已经变凉的鸡蛋面。
是在她安安分分吃了两口,每一口都实实在在地吞到肚子里的时候。
才听见陈樾问,
“为什么要对我说抱歉?”
迟小满动作顿住。
餐桌上已经安静许久,她没想过陈樾还会接着刚刚的话题继续往下说。
她抬眼。
撞见陈樾的眼睛。
也没想好解释。
便只是习惯性先朝对方笑了下,
“我……”
“迟小满。”
临近傍晚,幸福面馆,黄昏时刻落幕。
陈樾背对着塑料布,脸被浸在暮色中,打断她,像是一句话忍了很久终于不再忍,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
迟小满愣住。
陈樾依旧看她,也依旧像是那个对她循循善诱的年长者,声线像冷静,又像温情,
“不要随时随地都在脸上这样笑,不要每吃一口面都小心翼翼,不要说每一句话都在观察别人的反应,不要随随便便道歉,不要因为别人不说话,就反省自己以为说错话?”
话连着说了这么多,陈樾突然觉得后悔。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仍然具备和迟小满说这些的资格,也不知道迟小满听见这些会不会觉得她多管闲事,甚至……就像她发的那两次微博一样。
“迟小满,你……”
但等她犹豫着看见水蒸气散开,迟小满的眼睛从其中显现——湿润,漂亮,比起从前少了很多倔强,不再像火,也不再炯炯,让人想起奄奄一息沉到黑洞的太阳。
才悲哀又沉默地发现,原来自己真正想要问的问题,从来都还没有机会问出口——
迟小满,你可不可以。
不要在我看不到的时候,偷偷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
10.「二零二三」
幸福面馆,迟小满像是被陈樾那一大段话吓到了,表情怔住,久久都没说话。
面也没能吃得下去。
陈樾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真正经历过迟小满的生活,在旁观者位置说那么多“不要”,只会显得她咄咄逼人。
她阖了阖眼,轻声补充,
“抱歉,是我说多了。”
话落。
迟小满反而愣怔着眨了眨眼,然后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像是真的开心。
不是假的,标准的开心。
陈樾不太明白。
而迟小满实实在在地笑了一会,才在声音里带着笑意问她,
“不是刚刚还让我不要随随便便道歉吗?怎么自己还道起歉来了啊?”
陈樾不讲话。
迟小满弯着的月牙眼没有敛起。
她对她说,
“吃面吧,等下面都要凉了。”
轻盈跳跃的语气。
好像对她刚刚的话并没有太多反应,既没有觉得被冒犯,也没有被戳破的不恼。
陈樾仍旧沉默。
她不算是个话少的人,在场时通常也不会有冷场的情况发生。
但这两次见迟小满。
她发现自己就像跟棉花墙壁共处,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得到的回应都是软绵绵的。
不至于生气。
就是总觉得,不该是这样。
不过这种怀念,也很快被陈樾划分到“不必要”“不冷静”的范畴。
后续餐桌上很安静。
迟小满想着陈樾把两个鸡蛋那碗让给自己,便主动去结了账。
两碗面的价钱没多少。陈樾没跟她争,只在她结账时,安静在她身后等她。
结了账。
迟小满转身,没想到陈樾还在身后等着。
便局促背过手。
眨了眨眼,犹豫着问,
“你……”
你不是应该在香港吗?怎么突然会到这里来?
你现在要去哪儿?
有很多问题想问,却又不知道到底该先问哪一个比较合适。
“我这几天来这里办点事。”陈樾主动解释。
迟小满点头,帮她撩起门口的塑料布,“难怪刚刚那老板见到你,要说你又来吃面了?”
陈樾低了点头,跟着她撩开的塑料布往外走,声音被塑料布的摩擦声盖得很模糊,“因为正好昨天来过一次。”
迟小满继续点头,也没问“你昨天来是什么事”。她们现在也不是能够持续追问对方究竟办什么事的关系。
出了幸福面馆,另一头是每个格子都发着光的高楼大厦,这边倒是些昏暗得只有蓝绿影子的小道。
可能是面吃几口加了两个蛋有点多。迟小满走出来,便不自觉地捂了捂胃。
陈樾看见她的动作,主动提起,“走走吧。”
再陌生也没必要那么剑拔弩张。迟小满没拒绝,点点头,说,
“好。”
快到六月的北京,夏夜还是有些凉,风徐徐吹过来,像软绵绵的花儿。
走到一条上桥的小道。
迟小满被软风吹得人有点迷糊,阖上眼感受了会。
她们走了会,也没想着非要和对方说些什么话。两个人都很安静,但大概熟悉的街道让陌生感渐渐消弭,气氛终究不像吃面之前那么难堪。
“陈樾。”
吹了会风,迟小满意识到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真正开口喊这个名字。但或许是私下里念过很多回,情况比她想象得好,没结巴,也没局促。
“你是不是以为,我现在过得特别不快乐啊?”
夏夜晚风,道路两旁一暗一亮。迟小满的脸隐在鸭舌帽下,显得很瘦,也特别白。
“我没有这么觉得。”
陈樾看她,也跟着她去看桥下晃人的车流,措辞简单,
“只是觉得你变了很多,和以前不太像。”
“那就好。”关于变化,迟小满不否认。任谁看了她从前的样子,都和现在的她联想不到一块。只是这话的人是陈樾,还是会让她觉得有些不好过。
但她确实也不是从前的迟小满,觉得不好过的时候,会下意识露出笑容,语调也变轻,
“因为我没有不快乐。”
陈樾不讲话。
迟小满不喜欢陈樾的沉默,所以继续解释,像那天为了证实陈樾真的去尼泊尔当志愿者,去列证据一样,把自己的证据也一条一条列出来,
“刚刚我说错了。那些评论其实一点也不重要,因为有很多人喜欢我。”
“她们很可爱,会每天跟我说早安午安晚安,会在凌晨守着超话打卡,会练很可爱的字体用各种颜色的笔给我写亲笔信。”
“她们有的把我当女儿,有的把我当妈妈,还会在我打算……打算做些没人看好的事情的时候,支持我,鼓励我,对我说没关系,只要我开心……”
夏夜风凉。
迟小满才吹了会,鼻子就有点堵,
“还是有很多人爱我的。”
“我知道。”
没想到能得到陈樾如此肯定的回答。迟小满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接话。
但下一秒。
她就听见陈樾柔柔轻轻的语调,伴着夜风送到自己耳边,
“有一次,在机场,我看见她们举着你的牌子,很冷的天气,很多女孩子,一个个裹紧羽绒服不停跺着脚在外面等你,叽叽喳喳地抱着很大一罐的热可可,要在我路过的时候发给我给我解寒,因为希望我不要误会你……”
“她们都很可爱。”
这是陈樾这段话的总结。至少迟小满是这样以为的。所以她笑,也想对陈樾的话进行百分百的肯定。
但陈樾又说,
“就像你一样。”
因为那天最后,陈樾还在车里看到,从机场出来的迟小满也没有急着上车离开。
而是在冰天雪地里,和这些女孩一起喝了杯热可可,一起叽叽喳喳地压了一会马路。
就像现在,迟小满因为她的话而愣住,脸上略微僵硬的表情,以及忍不住去抠桥架栏杆的苍白手指,还有不出意料,左手插进衣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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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时握得紧紧的、却仍旧露出来的、结账时从幸福面馆拿的两颗犹犹豫豫要不要给她的话梅糖。
“给我吧。”陈樾主动伸手要了。
“什么?”迟小满躲躲闪闪。
陈樾望着她笑,手心仍然悬在半空。
迟小满没办法继续躲,沉默把自己手心中攥着的两颗话梅糖送了出去,也在第一时间解释,“顺手拿的。”
“我知道。”
陈樾的声音听上去没对她有任何误会。她也没把迟小满习惯性送出去的两颗还给她,而是一颗自己拆了吃了,另一颗顺势就放进兜里。
迟小满看了眼,到底也说没好意思再要一颗回来。
话梅糖的香气从风中送过来。她听陈樾轻轻笑了下,觉得可能是自己没搞清楚那句“可爱”的意思,没忍住问,
“你是觉得我在这个时候坚持拍电影很可爱?贬义的那种?”
“为什么不是褒义?”陈樾在侧边望她,像是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迟小满不知道怎么回答。
但陈樾却又开口了,不避讳,也不责怪和怨恨,“你别多想,这是褒义。”
说实话,迟小满不太能搞得懂陈樾。这人究竟是心肠有多柔软有多包容,才能对她这个旧人一句坏话都不说,还里里外外都维护她的面子和自尊。
“为什么?”她没忍住问。
“迟小满。”陈樾停了片刻,像是在考虑什么样的措辞不会让她瞬间绷紧,“是不是连你自己都认为这是件坏事?”
迟小满愣住。
风徐徐刮过来,陈樾问她,“是因为没和我商量觉得对不起我?”
声音也柔得像这阵风,“还是会害怕一意孤行,最后导致爱你的那些人都对你失望?”
今夜所有幼稚的逞强和伪装都被撕破。迟小满怔了很久,不得不承认自己永远都无法在陈樾面前游刃有余的事实。良久,她直视着天桥下川流不息的轿车,缓缓笑,“应该都有吧。”
陈樾没有继续讲话。
通常情况下她意识到别人产生不适,就会及时停止,不会再进行逼问。
只是当迟小满低声向她道歉,语气很真诚地说,
“对不起。”
“这件事我的确没有跟你商量,你就当是我一意孤行不听劝吧。”
陈樾却站在风里望她很久,喊她名字时有很多迟疑,
“迟小满。”
对陈樾此刻的表情有所感应,迟小满察觉到某种微妙的失衡,总觉得下一秒陈樾就会提出一个让她无法回答的问题。
周到一点会是——迟小满,其实电影的事你需要我帮忙可以开口。
直白一点就是——迟小满,你有没有想过,电影我们还是可以一起拍?
当然后来回想起来,她也明白这大概率是她自以为是。但那一刻大脑飞速运转,还是坚决裁定她用最愚蠢的方式来进行回避,
“陈樾,我可能得先走了。”
虽然她清楚这种道别太过生硬,哪怕语气带上抱歉,也并不会让陈樾对今夜这场见面产生太多愉快。
11.「二零二三」
不知道迟小满离开时嘴角的笑容是否真心,这天夜里,陈樾独自站在天桥,并不为此感到太多恼怒和怨恨。
她望她离去的背影像飞走的昆虫那般慢慢变透明,也望马路上流离的车灯。
很久。经纪人沈茵打来电话,对她说,
“《霓虹》这个本子我刚刚看完,是个好故事,和你走的路线和风格也符合,拍好了能冲冲奖。拍差了,那也是命。拍电影嘛,就是一部部试错,哪有部部都拿奖的?这各大电影节又不都是我们家开的?”
“嗯,谢谢沈姐。”
天桥风大,陈樾裹紧外套,低脸注视很多辆车变成模糊色块开离。
“只是……”停了会,沈茵像是还有话要说。
“只是什么?”
沈茵在电话里叹了口气,“只是我现在要和你说,你最好还是离迟小满远一点,你是不是一句都不会听?”
沈茵的语气不算重,反而有点无奈的意思。陈樾听了,也只是低着脸,不轻不重地笑了下,“怎么会都这么想?”
“陈樾。”大概是注意到她的情绪,沈茵喊了她一声,又说,
“你在我心里一直是个好演员。这么多年,在圈子里一直不骄不躁。”
“就拿你当时第一次拿最佳女主那会来说吧,这么多真人秀综艺短片网剧电视剧来找你,你都全拒掉,一心一意选剧本,因为你说电影演员保持神秘感是对观众最大的尊重。”
“后来选的那个剧本呢,也挺好,虽然最后票房不高没什么火花。但里头的东西我现在去品味也都觉得挺有意思。那段时间,多的是人说你扑街水货,说你拿奖了也撑不起电影,递过来的本子也少了很多。”
“你呢,偏偏也不去勉强,收拾行李转头就去了尼泊尔。”
“现在《周云的云》好不容易又好了,你又给我说你看上了《霓虹》这个本子……”
“这个决定不能算冲动吧,但按照我们现在的情况,也不是非它不可。”
“我挺意外的,原本我以为我挺了解你,按道理你也不会在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候非要去碰《霓虹》,我就想问个为什么?”
沈茵眼光毒辣,这段话说得不无道理。陈樾也足够认同。
她自认为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性主义者,有些决定虽说看起来不走寻常路,但通常也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只是……她现在也摸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以至于答非所问,“那你觉得,迟小满是个什么样的人?”
“迟小满?”沈茵顺着她的话回忆起来,“也就是活动见过一两次吧,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就是笑起来总有些小心翼翼的。说实话,你说她要来拍这电影,还弄起那么大阵仗,也是我没想到的。”
“看起来不是个横冲直撞的性子。”沈茵在电话里做出总结。
陈樾突然摸到那颗被遗漏下来的话梅糖,手指在廉价薄糙的包装袋上刮过。她轻轻地说,“其实她是。”
“你认识她?”沈茵十分敏感,“所以你现在找我看《霓虹》这个本子是为了帮她?你觉得她找不到合适的能挑大梁的女演员所以打算自己上?”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陈樾觉得沈茵的说法有趣。
笑了一下。
才慢慢地说,
“我是为了帮我自己。”
沈茵不说话。
挂了电话。
陈樾低眼,看见手心中那颗静静躺着的话梅糖。
可能今夜这场见面让她清楚迟小满的确已经改变很多。
也让她不免感受到许多失望和怅然。
但又因为迟小满某些行为还是那个样子,从前有两个鸡蛋就给她两个,现在有两颗话梅糖也会两颗都给她。
从前怕她咳嗽很生硬地拿着锅铲叉着腰不让她碰柴米油盐,现在也怕她伤到手把一次性筷子木屑刮干净。
完全下意识,也不知道要讨回去。
所以现在陈樾想去履行十年前的诺言,也顺便去确认那个生机勃勃的迟小满到底有没有从现在这个人骨子里完全消失……
应该也不能算是她太耿耿于怀。
-
离开天桥后迟小满开始后悔。
上次见面她和陈樾的道别就没有多愉快。现在是第二次不欢而散。
也不知道陈樾会不会后悔今天晚上和她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不过总归她们也不会经常见面。或许到很久以后的下一次,陈樾就已经忘记她今天晚上匆促离开的表现有多少青涩、莽撞和愚蠢。
至少在离陈樾远一点这件事上,迟小满很有信心。
和制片人沈宝之的见面约在一周后。
沈宝之今年不到三十岁,之前都在海外和港台那边组局,目前做的本子风格都足够独特。别人不敢做的她都敢做,别人敢做的她要独辟蹊径来做。
前几天本子发过去,沈宝之在邮件里表达了对入局《霓虹》的倾向,并且专门从香港飞来北京,邀请迟小满见面详谈。
见了面,和在邮件里给人的印象相近。沈宝之十分开朗,操着口多年在国外读书加上母语是粤语的蹩脚普通话,微笑着和她说,
“实不相瞒,其实我很看好这个故事。”
而没等迟小满反应过来。
沈宝之就扶了扶眼镜,对她说,“不过目前来看,这个本子的确不符合内地市场取向,要拉到靠谱的投资人和班底加入,两个法子。”
迟小满没想到沈宝之做事风格这么干净利落,三两句话就像是要把整件事定下来,“是什么?”
“一,你自己投。”沈宝之微笑着说,“有钱就能办事,我帮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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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间联系,也能找来你想要的那些人。”
这是迟小满考虑过的。宋莺莺说得也没错,之前拍电影的事传出去已经是全网嘲的风向,要等电影真拍了,肯定哪个环节都腥风血雨,哪会有投资人在这个时候敢冒险给她个在电影圈的新人投?
但问题就出于,她这些年来和公司分成比例太少。
一个人投不说有些吃力,开机后也可能畏手畏脚,和多拉几个投资商来组局之后的局面完全不一样。
这只能作为保底选项。
实在没办法,她咬咬牙也只能上。
想到这里。
迟小满对沈宝之笑了一下,低头抿了口温水。
她没有急着开口,沈宝之便自顾自把话继续说了下去,
“小满,我知道你一个人投这件事风险太大,很容易让这个项目中途夭折。
所以我认为你现在最好的选择是,先找个能扛票房的文艺片女演员,把主演定下来,投资的事情就比现在更好商量了。”
这倒也是业内组局的常态。
剧本,导演,演员。
三个筹码选其一,或者累加。
找个能挑大梁的出来当说头,能让投资人看见实打实的筹码,才愿意买账。
不过确实是什么都被宋莺莺说准了——现在这个情况,哪个爱惜羽毛的演员敢冒险跟迟小满组局?
更何况是能在文艺片里扛票房的女演员?
这一句话说起来容易。可真要能担得起来的,屈指可数。
迟小满听完,冲沈宝之笑,“你这么说,是不是心底已经有人选了?”
沈宝之笑而不语。
也不用多有心电感应。
迟小满与这位从香港赶来的年轻制片人静静对视,很快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而来不及让她开口,沈宝之就笑眯眯地说,“小满,你现在心底浮现的那个名字,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样?”
可能是人在极限时刻总能想起很多瞬间发生过的事情。
迟小满恍惚间失神。
突然想起昨夜那碗被推过来的鸡蛋面,想起昨夜分别时陈樾脸上模糊的温情。
也想起宋莺莺那些话,前两次微博上的刀光剑影,她紧紧低着下巴,脸色逐渐苍白。
“可能吧。”
这天会面结束,迟小满不太记得自己在听到“陈樾”时给出的反应是否合理。是在为陈樾在别人心中成了“头部电影女演员”的代表而感到高兴?
还是为自己伪装的坚硬和恶毒没有被陈樾亲眼看见而感到庆幸?
“但不好意思,沈制片。”
她只记得那天艳阳高照,她凝视失真空气中的扭曲漩涡,很久,才在恍惚中不得不确定,最后说出这句话的人真的是她自己,
“陈樾绝对不行。”
12.「二零二三」
这天会面结束后,沈宝之跟上来问,
“为什么陈樾不行?”
“是你对陈樾不满意?”
“还是像那些谣言说的那样,你和她有过节?”
一连三个问题。
迟小满在被问到第二个时就停下脚步,回头望沈宝之,
“我没有对陈樾不满意。”
她们约见的地方是在北京的一处会所。现在两个人走到会所中庭,太阳直射。
迟小满站在一棵树旁,被黏腻太阳晒得脸庞模糊。那棵树很大,衬得她的影子很细很窄。
沈宝之走近,才发现迟小满出了很多汗,五官在惨白日光下几乎映得像透明,正打算关心几句。
就听见迟小满开了口,
“也和她没有过节。”
还是那样语调很轻的声音,没有攻击性,有些跳跃,
“她很好。”
“是我的问题。”
“她是个好演员。”
“你不要因为我今天的话……”
一连说了好几句。说到这里迟小满却语气犹豫,像是对自己是否有资格说出这句话感到迷惘。
但可能善良地考虑女演员在市场的生存空间本就狭窄,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还是尽量把话说完整,
“你不要觉得她不好。”
尾音被吞进去,像消失的蜻蜓。
这让沈宝之在原地站定,眯着眼睛开始打量眼前的迟小满来。
女性,内地顶级流量明星,能拿得出手的、没有争议的作品不多,相比之下,身上的争议可能比实绩更多,据说一年间给微博贡献的热搜词条可能有上千条。
——这是沈宝之在来北京之前,对这位大明星的全部了解。
爱笑,没有攻击性,具有柔软的亲和力,言行谨慎,甚至是太过谨慎,很害怕自己给别人带来麻烦,仿佛是之前因为说错什么话而酿成过大错。
——这是沈宝之现在对她的印象。
这样一个人,不像是会在风口浪尖下也要顶着压力去冒险的,也不太像会听到一个名字之后就倔强起身,说出那句“绝对不行”的。
沈宝之久久不说话。
迟小满也没说更多,她这段时间实在没休息好,被太阳晒久了就发晕。但眼下这么僵持也不是什么事,而且刚刚她起身的行为也确实够冲动。如果是些气性大的,想必已经被她冒犯到。
想到这里。
迟小满只能勉强撑着眼皮,尽量把话说清楚,“沈制片,谢谢你,你今天和我说的这些,我都会仔细考虑的。如果你之后还对这个项目有兴趣,欢迎和我联系,我也愿意和你合作。”
“但是陈樾……”再次将这个名字说出,迟小满仍旧觉得陌生,
“我可能暂时不考虑。”
“不是她有任何问题。”
她再次强调,“你就当是我性子傲,没办法和她合作吧。”
或许很久以后回忆起来,迟小满会惊觉自己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不够正确的选择。但此时此刻,她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沈宝之最后也没有为难她,
“小满,虽然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会把话说得那么坚决。但我希望你回去之后可以再考虑清楚,因为就目前来看,《霓虹》如果想要在今年或者明年之内开机,不管是从投资方这边,还是从市场取向,陈樾都会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我这里有陈樾老师的联系方式。”
“如果你需要的话,晚一点我问过她再发给你。”
“她是个好演员,和你我理解的一样,绝对不会因为任何私人问题影响工作。你可以和她聊一聊,说不定能改变你现在的想法。”
临走之前,沈宝之还特意嘱咐迟小满,
“小满,你脸色这样不好,回去要多休息。”
“小满。”也在转身之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事一样,喊住她,
“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
“什么?”迟小满站在树下。
沈宝之停下脚步,对她笑笑,
“我们见面不到半个小时,前十分钟你只说了不到五句话。”
“直到后面二十分钟,我们提到陈樾,你的话几乎变多了三四倍。”
像是阐述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实。
留下这句话。
沈宝之回了会所。
而迟小满却抿紧快要失去血色的唇,顶着烈日在树旁站了很久。
这天回去,她从沈宝之这里收到陈樾的联系方式。
一串电话。
十一个数字。
收到的第一反应。
迟小满讶异陈樾竟然会同意。
下一秒又了然——
依陈樾不喜与人交恶的性子,沈宝之又是个能言善辩的,不同意才会是个怪事。
不过陈樾出于礼节同意给出联系方式,也并不代表迟小满就可以随时随地找上门去。
迟小满礼貌回复了一句“谢谢”。
然后。
就连带着沈宝之的对话框和聊天记录,一起从手机上删除。
吃过晚饭她去阳光房晒太阳。一点点余韵,不至于晒人,却足够让人觉得视野开阔。
从前她们住地下室,楼和楼之间的缝隙拥挤不堪晒不到阳光。后来她能买得起房,第一个要求就是能在家里晒到大片阳光。
再后来,她开始对直射的阳光反应过大,一晒就起红疹。
于是有一阵她走哪都打伞捂脸,没过多久就有人说她“脸都捂着不让看还进什么娱乐圈”。
迟小满拿出手机,看到自己的账号发了新的宣传微博。
也看到转发账号下面的评论内容——
【嘴巴好奇怪,唇珠好大,而且说“我”字为什么要噘嘴?】
【讲话为什么嘴张不开?知道是流量,但偶像包袱也太重了吧】
【你们能不能统一口径?一会说撅嘴一会又说嘴巴张不开……之前吃饭你们也说她一口饭嚼三口太快像投胎,后来又说她嚼十五口太慢故意做戏表演型人格……】
【笑得好用力啊,用力过猛没人待见】
【笑得好假好没有力气啊,只顾着漂亮了,一点真心的感觉都没有】
【声音好尖,好难听啊】
【故意的吗?她以前讲话也这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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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吗?没吃饭还是故意卖惨虐粉?一点力气也没有……】
【为什么到哪里都可以看见这个迟小满……】
【你这话说的,你别到她微博来不就看不见她了吗】
其实看到这些内容迟小满没什么感觉。可能从前她可能还会因为这些评论,去对着镜子反复检查自己嘴角微笑弧度是否合适,是不是真的用力过猛,或者是太假……
现在她接受这是常态,大部分内容也都只是波澜无惊地从眼底滑过去。
关了软件。
迟小满打开和人争执陈樾到底有没有去尼泊尔当志愿者的帖子。
舆论发酵最容易以讹传讹,这段时间她时不时就登上去看一眼,对方一回复,她也立马去列出自己新找的证据。
于是对方渐渐没了动静。
不过今天,帖子内却有了新的内容:
【听说陈樾那边已经在接触《霓虹》了。有谁认识陈樾的,能不能劝劝她别接迟小满那破电影,我求求了。谁不知道和迟小满沾上准没好事啊?】
不知道是从哪里放出去的假消息。
迟小满注视着那两行仿佛自己已经认不出的字,慢慢敲字回复:
【放心,她不会的。】
留下这句。
迟迟没等到回复。
她把手机放在地面。
蹲坐着,埋头抱着膝盖,注视着黑暗里那很小一块的屏幕发呆。
夜幕降临,天上星星在头顶飘移,仿佛触手可及,也对每个在底下仰头去望的人都是那样宽容。
人在独处时会胡思乱想。
迟小满躲进黑夜,也才敢把自己心中那一丝丝的委屈,不甘,甚至是难堪释放出来。
要是从前的她,一定会叉着腰,鼓着腮帮子很气愤地过来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迟小满你为什么不敢让陈童和你一起拍电影?迟小满你这个傻蛋!为什么要把那些难听的话听进去!你不是胆子大到敢一个人来北京跑龙套还扬言要拍全世界最伟大的电影吗?怎么现在就怕了?
但现在的迟小满,连一句像这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意识到这点。
突然仰脸,努力睁眼看了会星星。
不到十秒。
她用掌心挡了挡发红的眼圈,争取不让头顶的星星发现之后后悔向她眨眼睛。
再蜷缩着膝盖,也蜷缩着手指。
拿起地上的手机。
把在自己脑中反复浮现的那十一个数字,小心翼翼的,一个一个敲出来。
存进通讯录。
哪怕这个电话可能一次都不会被她拨通。
之后她再次将脸埋进膝盖。
很久,仿佛失去保护壳的某种软体动物,在黑暗中枯坐等候黎明到来,精力不济地盼望,那个可能不会有任何游移和软弱的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用很慢的速度吐出一口气,便听到风声变大,在耳边鼓动,仿佛某个人的呼吸。
也听到某道失真女声从早已熄屏的手机中隐隐传出,
“迟小满。”
音量很轻,语气迟疑,
“你还好吗?”
13.「二零二三」
“对不起。”这是迟小满说的第一句话。
接到电话时陈樾正在看《周云的云》。屋子里光线晦暗,投影在白墙上泛着蓝光,那一小块手机屏幕亮起来。
陌生号码。
陈樾凝视这串号码很久。
在快要被挂断之前接起来。
对面的人不讲话。
陈樾摘下眼镜看了眼窗外,夏夜雨水多,玻璃窗上起了雾,映出她自己在黑暗中模模糊糊的脸。
三十秒钟后。
她确定电话那头的人是迟小满。
因为迟小满想哭的时候通常有个习惯,吸三口气,憋一口,再慢慢吐出来,就可以把眼泪憋回去。她二十出头时的悲苦经历已经比同龄人多好几倍,自然也有很多像这样被压回去的眼泪。
很久之前陈樾觉得迟小满这个办法应该不算太有用。所以每次她都拿好纸巾默默守着。
也因为只要和她对视,或者跟她说一句话,可能连半秒钟都不到,迟小满就会瞬间破功,眼眶一红,嘴巴一瘪,流出一颗一颗从身体里面挤满最后不得不流出的新鲜泪水。
很久以后的现在,陈樾接到这通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概率是拨错了的电话。
发现迟小满也还是保持那个习惯,吸三口气,憋一口气,慢慢吐出来。
重复很多遍,好像有很多眼泪需要被憋回去。
三分钟后,陈樾忍不住开了口,询问她是否还好。
而她和陈樾说,
“对不起。”
语气正常,咬字清晰,没有任何模糊和值得怀疑的哭腔。
仿佛是陈樾的记忆出了错,让她误以为电话里这个人,是她曾经年轻、情绪饱满又有很多可爱的爱人。或许从很早之前她就开始误会。
也让她下意识去抽纸巾的动作滞了空。
手指慢慢蜷缩回来。
她笑,
“为什么突然跟我说对不起?”
“我……”迟小满艰难张了张唇。
却没能发出完整的音节。只是在电话里,又重复了一遍,
“对不起。”
电话是不小心拨通的。可拨通之后,迟小满才发觉自己最对不起的人,是陈樾。
因为陈樾本可以安静生活,却被她牵连进这些糟心事中。
而她从头到尾都不和她商量。
也在背地里说出“陈樾绝对不行”这种话。
尽管现在的陈樾不会因为她这一句话就丢掉机会。
可她想起陈童。
陈童变成陈樾。十年。好不容易。
迟小满明明应该最替她高兴,却突然之间变成在外面讲她不可以的坏人。
“迟小满。”听到她说对不起,陈樾反而轻轻问,“你现在哭完之后,还是会突然跑出去跑八百米说要把身体里面多余的废眼泪去蒸发掉吗?”
迟小满滞住。
陈樾也不讲话,仿佛这是一个需要她耐心等候的答案。她那边风声和雨声都很大,不知道是不是打开了窗户。
“不。”
良久,迟小满的情绪慢慢平复,有些局促地答了一个字。
“那你现在会做什么?”陈樾像是突然和她闲聊起来。
迟小满有些茫然,但还是想了想,在夜幕下回答,
“我可能会……”
她小声补充,“会敷张很贵的面膜给我的脸补水吧。”
陈樾笑了。
或许因为真的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她的笑声听起来也有些失真。
像一个一个漩涡,让人听了就忍不住跟着溺进去。
也让她再次开口的声线变柔许多,“那等会记得给自己敷张很贵的面膜吧。”
迟小满错愕,下意识抹了抹脸,又下意识解释,“我没有哭。”
陈樾的声音落到雨里,“嗯,我怕你一个人躲着哭。”
迟小满沉默。
陈樾适时停了话,大概是为了给她喘息的空间。
纵然知晓陈樾看不见,迟小满还是挡了挡发红的眼圈,“现在可能要敷两张了。”
陈樾笑,“好啊,那就敷两张吧。”
语气像哄她,也像安抚,“反正都已经是大明星了。”
可能是陈樾的确有着某种安抚情绪的魔力。一出现,就让迟小满的情绪有所缓和。
听到这句语气柔软的“大明星”,她没忍住笑了一下。
却又立刻因为氛围轻松感到不安,转而选择为上次自己离开太快的事情道歉,“上次我走那么快,抱歉。”
陈樾没有马上接话。
迟小满怕她因为想起自己的莽撞而生气,忐忑中又没话找话,“那你现在在哪儿?”
“在香港。”
“这么快又回香港了?”
“迟小满。”陈樾突然喊她。
“啊?”迟小满应了声,发现陈樾没有继续讲话,以为是自己打扰她的清静,下意识就道歉,“对不起,你是不是在忙,那我——”
“其实《霓虹》是个好故事。”
陈樾像是不想要再听下去,措辞克制,“只是不那么商业。”
陈樾很少有打断别人说话的时候,大部分时候,她都会耐心听完别人讲话,尽管不认同,也并不会为了逞一时之快非得把自己的不满当面说出口。
这让迟小满突然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樾静了静,大概是在考虑是否要给她时间接受,但最后还是选择了开门见山,“一名演员在向一名导演自我推荐的意思。”
不明白怎么就聊到这件事上。迟小满稀里糊涂的,
“陈樾,你是不是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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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喝酒。”
相比于她稀里糊涂打去电话,又稀里糊涂想要挂断电话,陈樾表现十分冷静,
“我已经让我的经纪人也看过了,她对我的选择没有异议,也不否认《霓虹》是个好故事。”
她像是早就在思考这个问题,只是在寻求一个合适的、让迟小满能够接受的时机提出。
迟小满终于意识到她不是在开玩笑,“可是……”
但仍然思绪迟钝,
“可是你才刚拿影后,想要什么好剧本拿不到?怎么偏偏想不通要来拍我的电影?”
不管别人怎么说,但迟小满明白,这对陈樾而言绝对不是个好的选择。
整个项目都是条没有人淌过的泥路。从立项到筹备就已经初现端倪。
宋莺莺那些话并非全都不对,《霓虹》要顺利完成注定困难重重。
迟小满之所以决心要做,是觉得今年再不去试以后可能也不会有勇气,也愿意为自己这个不算太“正确”的选择背负任何相关责任和后果,只求最后可以按照原剧本内核把片子完整拍出来。
但她这个决定不包括陈樾。
怕陈樾误会她今天这通电话有所企图,也怕陈樾真的下定决心要参与。
迟小满焦灼间想来想去,只觉得是陈樾功成名就反而想起当年她们名不见经传时的那个小承诺,看她走投无路好心想要来帮她。
但无论如何,都是她这通电话拨错带来的后果,
“不管你在想什么,你今天就当我这个没本事还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把你这个影后拒了吧。”
大概早就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陈樾没有马上和她争执,静了一会,喊她,“迟小满。”
“陈樾。”迟小满攥紧手机,“这件事我已经想得够清楚了。”
“对不起。”
习惯性补了声道歉,却貌似对这通电话酿成的难堪局面仍旧于事无补,迟小满陷入沉默。十几秒钟后她觉得喘不过气,想要提出结束电话。
“迟小满。”
而那时陈樾安静许久,“都已经跟我说了那么多句对不起了。”
她好像在笑,好像又没有,声线很低很模糊,“也不能让你的愧疚在这件事上用一点吗?”
迟小满愣住。
而电话那头风声飘摇。陈樾语气异常平静,像是在开一个不痛不痒的玩笑,“毕竟算下来也是跟我分了两次手。”
以至于迟小满那句——我还以为我们最后也可以算是和平分手——
断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变成苟延残喘的密集蚊虫堵在心肺之间,让她呼吸之间都弥漫着痛意。
那一刻夏夜燥热,血液倒灌。迟小满掐紧掌心,防御机制使她习惯性想要笑,努力发出的每个音节也都颤抖得仿佛失了魂丢了魄,
“那你不该恨我吗?”
14.「二零二三」
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出“恨”这个字眼,第一反应,迟小满觉得讶然,第二反应,是奇怪,之后是迷茫、彷徨和不安。
成年人只有体面,哪有那么多爱恨?
想到这里。
迟小满察觉到电话里瞬间大量涌来的静默,愣怔过后。
试图分开双唇开口说声“抱歉”,却又记起陈樾可能并不喜欢她说对不起,于是话到嘴边说不出来,再次变为保守的沉默。
或许和她此时此刻的想法如出一辙。陈樾也陷入很久的沉默。然后突然笑了。
不是具备攻击性的笑,也不是让在她对面的人觉得难堪的笑。以至于迟小满觉得无措,抠了抠手机边缘,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迟小满。”陈樾喊她。
或许是声音里还带着还未来得及敛去的笑意,电话里女人的低语似乎近在咫尺,
“原来你还是像之前那个样子。”
这句话属实没头没尾。迟小满觉得迷惘,“什么意思。”
“没什么。”
陈樾不回答,只轻声细语地转了话题,“其实《霓虹》的事情你可以再考虑一下,不必急着给我答复。”
“陈樾。”话题再次回到这件事上,迟小满深吸一口气,“如果你是因为我今天这通电话……”
“不是。”陈樾的声音听起来很理智,仿佛并没有因为她刚刚的问题产生任何游移,“我知道你只是打错了。”
迟小满攥紧手机的手指卸了力。
“你放心。”陈樾再次开口,声音藏在风声里,显得很宽容,
“我没有因为你要拍《霓虹》没跟我商量而生气。相反,听说这个消息后我的第一反应是为你高兴。”
“因为我知道这个决定很勇敢。”
“不管是出于市场反应上,还是出于……出于浪浪,我自己一直都没有这个勇气去做。”
这番话于情于理都周全,让迟小满没办法把话说得太重。
在这通电话里,她听着陈樾的声音,也忽然再次意识到——
这个女人就是有让所有人觉得她好、没办法说她一句不是的能力。哪怕是她这个旧情人。
也正因为此。
迟小满觉得自己可能无法忍受,有任何一个人说陈樾的一句不好,有任何一个人因为她而去挑陈樾的毛病,说陈樾不清醒,说陈樾不够聪明,说陈樾不够完美。
而让她最无法忍受的是——给陈樾带来这些的,是她自己。
“陈樾。”
迟小满不知道如今自己是否彻底算作是悲观主义者,即便是在这通电话尚未挂断的当下,她能够预想到的将来,与自己扯上关系的将来,对陈樾而言,都是本不应该出现的将来,
“其实你没必要非在这个风口浪尖淌我这趟浑水。”
“我欠你的已经够多了。”她轻声说。
这通本来就不该被拨通的电话,最后也以不欢而散作为结局。
挂断电话。
迟小满没能搞清楚,这通电话到底算是她说服了陈樾,还是陈樾让她原本坚决的态度产生了微妙的游移和不安。
但这天夜里。
她躺在床上,眨着疲倦不堪的双眼盯着天花板发呆时。
又希望陈樾最好是真的把她的话听进去。
也希望陈樾最好是突然清醒,不再试图在她这个冥顽不灵的人这里施以多余的好心。
然而整个晚上,和陈樾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脑海中时时复现。
以至于迟小满没能忍住起来查看手机,翻阅通话记录。
然后发觉——不超过十分钟的通话时间,就可以让她记住陈樾在电话里说每一句话时的语气和尾音。
时间和她们很久以前的通话时间有着极大出入。不过也没有关系,因为这才符合她们的现状。
-
通话时间:09:45.
挂断电话,或许是走神太厉害,陈樾盯着这串数字看了一会,忽然觉得陌生。
因为从前,同样有一段时间,她们一个在北京,一个在香港,但每次通话都是两个小时起步。每次迟小满困得不行,却还是坚持要和她絮絮叨叨,要把今天发生的有趣的、不有趣的事情都一件一件讲完。
而那个时候迟小满总是理直气壮地说——信号都已经那么辛苦从北京跑到香港了,我们不能浪费它的辛苦!
从前的迟小满做什么事都很用力,连说话都像是带着感叹号。
现在她做什么事都不敢用力,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轻,仿佛时时刻刻都在畏惧给旁人带来不必要的压力和重担。
陈樾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唯一一个执着于这种变化、甚至是为此钻牛角尖的人,但她的确是在每次听迟小满下意识说“对不起”时,都感觉到悲哀和难过,以及有一点不合时宜的愠恼。
但听到迟小满主动提起“恨”——这个不常被人在现实中使用的字词,和“爱”一样,说出来可能会被人笑“傻”和“天真”的字词。
陈樾突然哑然。
也暗自为那部分可能残存在迟小满体内的天真而感到庆幸。
挂断电话。
陈樾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戴上眼镜,再次在满目的蓝色投影里,看向《周云的云》中某个她已经重复观看过超百次的镜头。
是在她也不记得自己在看多少次的时候。
手机屏幕亮起来。
刚刚那串没有被存下来的陌生号码。
在深夜发来一条看上去莫名其妙的短信:
【陈樾,你是不是又把自己关起来了?】
陈樾盯着看了会。
拿起手机时有些恍惚。
往窗外看一眼才发觉已经是很深很深的夜。
这条来自号码尾号9873的短信说得对。陈樾的确是又把自己关了起来。
这是她的习惯。
或许说是强迫症更为准确。陈樾不否认自己个性较真,经常钻牛角尖,每次有事情想不通,或者在心情感到不那么愉快时,都会做出在旁人看来十分古怪的事情——
像现在这样把自己关起来,一声不吭闷在封闭空间,不睡觉不讲话,甚至不怎么需要进食,直到把自己要想的事情想通为止。
从前出现这种情况,大多数是由于母亲陈小萍,以及对自己某一次选择的怀疑和懊悔。现在她和陈小萍关系修复,出现这种情况的次数变少很多。
这一次是因为《周云的云》。
可能荣誉只是一瞬间的事。
但那一瞬间其实并不短暂。
因为它带来的感受通常是滞后的,也是铺天盖地的,让人没有任何喘息的空间,也让陈樾几乎没有给自己留出空间思考。
这段时间杂志媒体采访蜂拥而上,大多数提问和采后评语都友好善良,仿佛每一个人都真心为她高兴。
有人说她天赋一流,主演五部电影有两部拿了最佳女主;也有人说她愿意沉淀钻研,虽然主演电影不多,但也是一路从替身演到女主角;
还有人将她比作前位大满贯影后,扬言她未来可能会是这个时代大满贯影后的摘得者……
并不是说有多沉溺其中。
但各种声音扑面而来,这段时间陈樾的确是没有太多思考、反刍的机会。
直到拿奖过后一个很普通的下午,几个听起来很普通的问题,被一位谨慎到有些犹豫的新人记者问出——
陈樾,这段时间以来声音很多,很多人都在说我们怎么现在才发现陈樾这个好演员。
那你自己呢?
你对你在《周云的云》里的表现真的很满意吗?
你觉得你拿奖是真真正正实至名归,也不留任何遗憾的吗?
并不是这些问题全部难以回答,也并非是陈樾对自己的表演状态不够自信。
因为当天下午。
她还是给出一个恰当而不失有趣、适合用于公开发表、对她的个人形象有益的回答。
结束采访后,她和经纪人沈茵一起吃晚饭,和和气气地讨论这段时间的工作,提出自己可能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沈茵对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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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异议,分开时醉醺醺拍她的肩,说她这段时间辛苦了,会尽量给她减轻工作量。
陈樾像平常一样笑着说谢谢,并且开车将沈茵送至山顶住处,自己则驱车一个小时回到公寓,在深夜亲自做完大扫除,将门窗反锁两圈,检查三遍,回复完所有未回电话和信息,联系清扫阿姨表示希望对方这一段时间都不需要上门。
也就是从这天起,她没有出过门。
也不联系任何人,把自己关在那间面积并不算大的公寓,没日没夜去观看《周云的云》,不断反刍自己在每一个镜头中的表现。
这种做法不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所以不只是将镜头过一遍那么简单。也不是觉得真的有问题。是想要确认。
也认为,只有千遍万遍才是真正的验证,才能让这个问题从自己这里真正过去。
基于这种想法,陈樾有时候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太适合亲密相处的人。
因为她想法古怪,不习惯真诚去表达情绪,还总是会因为某个瞬间、某个问题去钻很严重的牛角尖。
而如果某一个人想要真正靠近,获得她的“认可”,需要花费很多力气。
她不记得自从上次和沈茵吃完饭,自己到底独自在公寓里关了多少天。
印象中是沈茵的女儿沈宝之发来消息,询问她是否可以将她的私人联系方式发给迟小满,因为对方在电影《霓虹》这个项目上有事情想要与她讨论。
陈樾同意了。
其实她和这几年刚回国的沈宝之联系不多。
但陈樾觉得自己足够了解迟小满,知道对方如今性情有很多变化,说是对她避之不及都不为过,既没有可能主动请求沈宝之帮忙联系她,也不会真的会打来电话。
但这个晚上。
陈樾还是关闭静音模式,在反复播映的电影片段里,等到一通尾号是9873的陌生电话。
而尾号9873的机主对她貌似仍然有很多了解,既清楚她拿奖之后需要很多时间进行思考。
也明白她绝对不会在拿奖后最忙的阶段做这件事,最有可能,就是等一切都安静下来后自己一个人躲着。
甚至在电话挂断后终于察觉端倪,经过一段时间思考和纠结,最后反复斟酌,选择发来这条没有包含太多关心的短信。
尽管她们这通刚刚不到十分钟的错误通话,就有很多的不愉快。
但9873机主似乎仍然维持着和从前一样的好习惯,不记仇,不记怨,只记好。
不管和人闹得再怎么僵,下次见了面,也都还是笑眯眯的。
上一秒可能还在生气吵架,下一秒看见陈樾站在太阳下。
又会急得满头大汗把她拉进阴影里躲太阳,宁愿自己在太阳下直愣愣站着和她冷战。
基于这个好习惯,她们在一起时几乎从未吵过架。偶尔闹别扭,最多也不超过十分钟。
因为迟小满谈恋爱的基本原则就是吵架不能超过十分钟。因为迟小满那时总说,吵架一旦超过十分钟,就很难彻底和好了。
叮——
手机振动。
陈樾抽出思绪,看见屏幕中央又有一条新的短信亮出来:
【陈樾,你不要把自己关起来】
几乎没有语气,像是因为怕她躲起来最后生病,却又找不到合适的、不让她觉得自己多余的措辞。
于是决定用最笨拙也最直接的一种。
陈樾低眼。
想要打字,手指蜷缩,想要说“好”,却又在打字到一半时停住。
不到五分钟。
如她所想。
第三条可能被反复斟酌、删除和犹豫是否要发出的短信,最终还是被发了过来:
【因为《周云的云》我看过了。】
看来是陈樾对她有所误会。因为三十岁的迟小满总是忐忑,彷徨,讲话声音变轻很多,发过来的每句话句尾都不再带有感叹号。
却好像还是在当陈樾头号拥护者这件事情上,有很多的义无反顾:
【你就是最实至名归的影后。】
15.「二零二三」
第四条短信发出去。
被角因为大幅度的动作从床沿垂落下去,迟小满没有管。
她蜷缩着,抱着一小块被子。
也抱着膝盖,把下巴压在膝骨上,视线紧紧盯着手机。
再次感觉到很多的不安,以及懊悔。
可陈樾迟迟没有回复。
使她心中有着某种确切的、惶惑的预感——陈樾真的又把自己关了起来。
大部分与陈樾相处过的人,对她最为深刻的印象,恐怕都是温柔周到等一切正面词语,因为她讲话时眉眼时常含笑,看人也总是温情脉脉,不会让人在与她相处时感受到任何不愉快。
这可能是她的社交法则。
却也使得她的个人情绪不会轻易被识别到,哪怕是已经与她很亲近的人,有时候都难以彻底发现她的不悦,以及任何只要她不想、就不可能会传递给别人的负面情绪。
但迟小满曾经有个秘诀。
那就是走神。
通常情况下,陈樾会耐心听人讲话,也会给予对方合理的答复。
这一点在她个人情绪不好时也几乎没有任何分别。
只不过那种时候。
陈樾的思绪会比平时稍微慢一点点,可能会在对话中出现“失神”的情况。
再严重一点。
陈樾就会把自己关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说话,要么是睡觉,要么就是发很久的呆。
但她不会乱发脾气,也不会把情绪宣泄在别人身上。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恢复,像一棵树需要晒很久阳光。
今天晚上这通电话她走神过两次。
本来不严重。
但迟小满本就难以入眠,挂完电话脑海中又总是反复浮现电话里陈樾说每一句话时的语气。
不知道是不是太敏感。
迟小满后知后觉到不对。
又联想到陈樾总是会在这种时刻钻牛角尖的过去,没能忍住发短信过去询问。
本来只是想得到陈樾的确切回复,例如——我没事,谢谢你。或者——我现在和我的经纪人在一起聊工作。亦或者——好,我知道了。
那么迟小满就会停下不再发。哪怕她清楚这有可能只是陈樾的礼貌回复。
但她也会察觉到自己的关心已经越界,不会再对陈樾的私人生活进行自以为是的过问。
可连续四条发过去。
陈樾都没有回复。
迟小满愈发不安。
她抿紧唇。
拿起手机,反复斟酌,推敲,像在独自进行一场最紧张的考试,交卷前反复确认自己的选择是否没有任何漏洞。
于是每一次向陈樾说出的话,都需要花费她很长时间。
是在差不多十分钟过去。
她终于在对话框里确认一行字,却没有来得及发出去的时候。
手机振动——
并未保存到通讯录的陌生联系人对话框里有了回复:
【好。】
一个字。
这代表陈樾可能真的把她的话听进去。
也可能代表,陈樾并没有像她所以为的那样把自己关起来,但可能还是为了不伤害她的自以为是,回复她“好”。
于是迟小满惊觉。
这么多年过去,她对陈樾的了解可能都已经滞后时间太多,不再适合发送这些过于密集的关心。
想到这里。
迟小满低了低下巴,忽然觉得痛,因为下巴压在坚硬膝骨上太久,让她几乎一动就麻得厉害,也不知道有没有压出红印。
她没有管,仍旧把下巴痛处按压在膝骨上,然后抱着膝盖,把自己敲出来的那一行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你现在还爱吃拔丝红薯吗?】
没有发出去。
因为迟小满后悔过许多事,也很厌恶自己总是在事后后悔的性格。
但在她惊天动地的二十岁到三十岁里,她从未后悔过的事好像只有两件。
一是那年在北京,骑着那辆自己不太熟练的二手电驴,在满头大汗时找见在小巷子里站着冲她笑的陈樾。二是那年在香港,和陈樾彻底分开。
-
陈樾知道迟小满会拿着手机纠结,也知道如今的迟小满每次和她相处都会绷得很紧,好像害怕她会对她有很多怪罪。
于是看到第四条短信。
陈樾等了很久,决定不再贪得更多,主动将自己久久不愿意发出去的“好”发出去。
因为她希望迟小满能睡个好觉。
或许是由于机主9873的善良和天真,陈樾也在这个晚上睡了个好觉。
当然也并非出于她的本意。因为她不是一个很听劝的人,也不会因为迟小满一句话就马上放下所有压力觉得好过。
但她确确实实睡了个好觉。
也梦到自己从前在生病时常吃的拔丝红薯。
那年她们还在北京,陈樾每次把自己关起来的结果就是生病。
而迟小满每次要念她让她不要把自己关起来,有时候急起来了还会直接把她整个人卷进被子里背着她往外跑,但最后拗不过她也还是会小心翼翼把她放回来,然后隔着被子从后面过来,像抱着刚出生的婴儿那样抱她。
也还是会在她发烧之后,抿着嘴巴,从她们的存钱罐里找出零钱,拖着拖鞋去菜市场买红薯,再回来,给总在感冒时嗜甜的陈樾做上一道拔丝红薯。但因为这道菜太上火,所以每次费很大心思和力气做出来,也只会给她喂两三块解解馋。
梦里陈樾恍恍惚惚睁开眼,隔着地下车库里那扇小小糊糊的窗户,就看见迟小满蹲在外面满头大汗地削红薯皮。
窗玻璃是黄的。
迟小满的头发是黑的,皮肤是白的,她穿的拖鞋是绿色的,身上那件蹲下来可以罩到脚踝的大T恤是一种被水洗旧了发皱了的红,削出来最后热气腾腾下锅的红薯芯是金光灿灿的。
察觉到陈樾生病时总是执拗的视线,二十岁的迟小满回头,像个大人一样叹口气。
大概想要教训她把自己关起来的行为很不好,但最后,也还是皱皱鼻子,很没有办法地对她说,
“算了算了,不跟生病的人计较。”
梦醒后陈樾很久都没清醒,可能是由于十年前的梦太真实,也可能是由于十年后的现实太冷清。
投影仪还没关,屏幕上的她自己仍旧在反复播映。
陈樾揉了揉酸痛的眼皮,从沙发上勉强撑坐起来。
才发觉自己胸闷鼻堵,走路也有些晕头转向。
她勉强扶着墙走了几步,到吧台倒了杯凉水,勉强喝下去。
然后就站在吧台。
看着空空如也的厨房和外面像是已经变成傍晚的天色发呆。
到底是睡了多久?
睡着之前还是深夜,睡醒之后就已经是傍晚?
陈樾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脚步虚浮去打开冰箱,冷光浮面,她看着只摆放着冰饮的冰箱,然后忽然笑了。
因为彻底接受自己生病时再也吃不到拔丝红薯的事实。
陈樾关上冰箱。
又费力喝完一杯温水。
门铃却在此时开始响动。
她去开门,便看到看到一位意外之客站在门口。
昨天询问她是否可以给出联系方式的沈宝之。
现在似乎做了充足准备。
手里拎着刚从超市采买的食材。
在陈樾开门时冲她笑,
“陈樾老师,你现在想不想吃拔丝红薯?”
-
和沈宝之联系并非迟小满主动。
接到沈宝之电话已经是第二天。
她的合约快要到期。
这段时间的工作基本结束。本也只是打算歇下来之后专心致志筹备《霓虹》。
而沈宝之又对《霓虹》表现出极大兴趣,迟小满也足够认可沈宝之的眼光和制片风格,便打算与沈宝之进行合作。
于是当沈宝之打来电话。
她没有任何犹豫就选择接听。
在沈宝之询问她和陈樾是否进行交流,以及与陈樾的交流是否顺利之后。
迟小满沉默片刻,轻声问起,“你回香港了吗?”
“昨天就回来了。”
沈宝之十分热情,“你需要我帮你在香港做什么吗?”
“例如,和陈樾老师进行会面交谈之类的。”
“不用。”迟小满拒绝得很快。
“哦,好吧。”沈宝之语气有些遗憾,“听起来你和陈樾老师的沟通并不是很顺利。”
但很快便重振旗鼓,
“不过没关系,小满,我还是特别期待能与你合作的。”
“谢谢你。”迟小满维持礼貌,“还特意跑到北京来。”
“没关系。”沈宝之说,“我愿意为我喜欢的故事三顾茅庐。”
大概是由于口音,沈宝之的“三顾茅庐”听起来很奇怪。迟小满笑了。
沈宝之又像是不经意提起,“不过我晚点会去陈樾老师家里一趟看看她。”
“去她家里?”迟小满没想到她和陈樾的关系那么亲近。
“嗯?我没有和你说过吗?”沈宝之笑起来,“我妈咪是她的经纪人。”
迟小满攥了攥手指。
没有听到迟小满回复,沈宝之又自顾自说起来,“但我和陈樾老师关系其实也没有很亲,她好像很难和别人亲近起来的。”
这没错。因为陈樾这个人虽说很好相处,容易让每个与她相处的人都产生好感,甚至是喜欢。可大多数人与她的关系也就止步于此,很难再靠近。
“那她……”迟小满没有遗漏沈宝之话语里的“看看她”,慢半拍地问,“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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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沈宝之回答得很利落。
迟小满匆促抬手,碰倒一杯水。
“应该不太好。”
沈宝之改了口,“我妈咪说这几天她们都没有联系,所以才让我有空去看看她。”
迟小满仓皇中用手去接倒下的那杯水。
听到这句话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很无促地蜷缩回手指,湿漉漉的手心抠紧膝盖。
“小满,其实你是不是和陈樾老师很熟?”像是不知道她这边发生什么,沈宝之又问。
“没有。”迟小满下意识否认,“我们没有很熟。”
“好吧。”
沈宝之没有再追问。
只是又嘟囔着,说,“我本来还想,如果你们很熟的话,我就能从你这里知道陈樾老师不好的时候喜欢吃些什么,不需要去问我妈咪了。”
挂电话之前。
沈宝之这样和迟小满说,“因为我和我妈咪刚刚吵架完。”
迟小满久久没有说话。
连呼吸频率也变少很多次,仿佛一条上了岸被剥去鳃的小鱼。
“小满?”沈宝之察觉到她的奇怪。
“没有。”
迟小满抽出思绪,对着电话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说,“我们没有很熟。”
沈宝之不太明白她为什么一句话要说两遍,但也没有细问,只再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电话挂断之后沈宝之摇摇头,她不明白这位内地的顶流明星为什么完全没有她见过的那些大明星的架子,而且每一次说话都好像在脑子里过过好几遍。
然后手机振动。
是刚刚才挂断的迟小满。
沈宝之以为她有什么急事,迅速接通,“小满,什么事?”
迟小满在电话那边沉默很久。
声音很轻地开口,
“她不好的时候喜欢吃甜食。”
沈宝之没反应过来。
迟小满停了段时间让她反应,才轻着语调继续说,“特别是拔丝红薯。”
沈宝之觉得奇怪,没说话。
“不过我也不确认她现在是不是还喜欢。”迟小满大概察觉到她的沉默,又补充。
“好。”确认对方把话说完,沈宝之才开口,“谢谢你小满,我会给陈樾老师做拔丝红薯的。”
迟小满“嗯”了一声,说,“谢谢。”
语气十分真诚。
仿佛真的对她有很多感谢。
沈宝之觉得更奇怪了,不是应该她说谢谢才对吗?
但她到底也没把这个疑惑问出来,只是再说了一句,“谢谢。”
迟小满不说话了。
她似乎反应过来——该说谢谢的,是沈宝之而不是自己。
于是静了片刻。
等沈宝之提出挂断电话,她便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习惯性笑了一下,才说,“嗯,好。”
电话再次挂断。
沈宝之呼出一口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误会,每一次提到陈樾,迟小满的反应都不太对。
然而还没等她仔细去思考。
迟小满的电话再次打了过来,加上沈宝之的雷达铃声,像是显得很着急。
沈宝之礼貌接听,“小满,你还有什么事吗?”
听到她这样问,迟小满反而像是发起了呆。好一会,才在电话那头,轻声问,“你知道拔丝红薯怎么做吗?”
沈宝之恍然想起,刚想说“可能是我刚刚口误,其实我准备去附近的茶餐厅购买成品,虽然也不知道有没有正宗的”。
然后迟小满就像是感觉到很多懊恼,说,
“算了,我发给你吧。”
电话在沈宝之尚未开口时就急匆匆挂断。三分钟内,沈宝之就收到一条密密麻麻的长短信——
仿佛之前那个说话都要反复考虑好几遍的人,在打下这条看起来有七八百字的短信时,没有任何犹豫和彷徨,甚至是对这些内容倒背如流。
因为短信里是拔丝红薯的食谱。
还有一些十分细心的注意事项,例如不要让她一次性吃太多,因为容易上火。还有熬糖的时候要有耐心,要等到糖汁硬度可以站立起来,最后才能拔丝……
好似这么一道看起来不会是大明星擅长做的菜,她却曾经给一个人做过千遍万遍。
以及迟小满后知后觉发过来的内容:
【麻烦你了。
如果你没有打算做的话,请直接忽略我这条信息。
如果你真的要做的话,最好不要提及我的名字。】
不提名字?沈宝之觉得这很不好,因为她做电影这么久,所信奉的基本原则,就是要把每个参与的人的名字,都加到片尾名单里。
她打算对迟小满进行有必要的劝服。但在这之前,迟小满却先发来了信息:
【不然我怕她吃起来也不会开心。】
16.「二零二三」
沈宝之把迟小满发过来的食谱过了好几遍,便拎着自己从超市里买来的新鲜食材,按响了陈樾住处的门铃。
一分钟后陈樾开了门。
然后突然怔住。
盯着她手里的那些食材,很久都没有动。
沈宝之觉得奇怪,“陈老师?”
她出声。
陈樾仍旧顿了好几秒。
才像是如梦初醒觉得意外,“宝之?你怎么来了?”
接着又略带疲倦地冲她笑,“先进来吧。”
“陈老师,看来你这几天是真的不好。”沈宝之走进去,瞥见陈樾过分苍白的唇色,和干干净净,也因为光线不够充足显得阴沉晦暗的住处,发出感叹。
“谁说我不好?”陈樾脚步轻轻跟在她身后,问这句话时突然停住。
“我妈咪。”沈宝之利落回答。
陈樾缓慢点头。
低眼笑。
也重新迈动步子,“所以她让你上门看我是不是还活着?”
“我跟她说了你肯定没事,但她还是担心,这两天她和小棋又不在这边,正好我有空,就来了。”沈宝之解释自己贸然上门的情况,也拎着食材到客厅中央十分茫然地转了一圈,“陈老师,厨房在哪里?”
“你要做饭?”看到沈宝之拎着食材的架势,陈樾仍旧觉得意外,这位二代虽说娇生惯养也不算,但什么时候亲自下过厨?
“对。”沈宝之把两只手的食材拎起来,笑得开朗,“新学的拔丝红薯。”
还真是拔丝红薯。
讶然间陈樾再次目光下落,盯着沈宝之手里拎着的透明食品袋里金光灿灿的红薯看了几秒,说,“我来吧,你是客人。”
“不要。”沈宝之扭过身子不让她接。
脸色担忧地看向她,
“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还是歇着吧。”
陈樾怔了几秒,笑,“很不好吗?”
“不好。”沈宝之扶了扶眼镜。
又自顾自找到厨房。
撸起袖子,把那些从超市买来就已经剥好皮切成块的盒装红薯拿了出来,一边在灶台上摆得整整齐齐,一边说,
“我妈咪说,你向来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从她认识你以来,这种情况都只出现过两次。”
“所以特意让我好好照看你。”她强调。
看样子已经没有办法推拒。
况且沈宝之已经把很多食材和用料都拿出来,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陈樾没有办法。
只好过去冲已经在洗手的沈宝之笑了笑,说,“那就麻烦你了。”
“小事。”沈宝之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抬头看她跟过来在门边站着。
便又主动开口,说,
“陈老师,你觉得呛人的话,可以稍微离我远一点。”
本来只是一句普通关心。
可不知道为什么。
话落。
陈樾久久没有开口。
直到沈宝之再次反应过来。
抬头看向陈樾,“陈老师?”
听到她的呼唤。
陈樾回神,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有点走神了。”
接着。
她看见沈宝之有些忙碌和生疏的动作,便提出,“我来和你一起吧。”
“不用。”沈宝之戴好手套,用手指关节敲亮手机屏幕,
“是我有个朋友刚刚教我的做法,一个人弄会更顺利些。”
点亮的手机屏幕很小一块。
从陈樾这里。
只能看到是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看不到具体内容。
但陈樾还是盯着看了很久。
最后在沈宝之的催促下,才迈步离开公寓的开放式厨房,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
对主动上门为她做拔丝红薯的客人沈宝之,进行有必要的礼貌性陪伴。
看得出来沈宝之今天也是第一次做这道菜,每个步骤都十分不熟练。
几乎是每进行完一个步骤,都要打开手机进行谨慎检查和复盘。
也在中途三番五次怀疑自己做错。
最后不得不找好几次那个教她做拔丝红薯的朋友,拍下照片,并询问一些细节问题。
而那位朋友貌似有很多空闲,不仅实时在线,也对新手沈宝之十分耐心,每一个问题都给出准确且足够让新手理解的回答,让沈宝之时不时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但相比于沈宝之发送过去的语音内容。
那位朋友似乎有很多害羞,连一次语音信息都没发送过。
陈樾隔着十步之远的距离喝着温水,相当安静地想。
也因为沈宝之和那位朋友的交流已经足够忙乱,她在过程中没有插嘴太多。
只是在所有食材都准备好,沈宝之开始熬糖期间。
她才抽空给从进门就开始忙碌的沈宝之倒了杯温水,放在不易被碰倒的位置,也顺势问起,“你去北京的行程还顺利吗?”
“当然。”沈宝之端起她送过去的水喝了一大口,又在她目光下落时快速将微亮的手机屏幕锁了屏,接着冲她笑,
“差不多顺利达成合作了。”
陈樾顿了一会,“那就好。”
她低眼,离开厨房。
也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转了转手中的水杯,对沈宝之笑,“那你们现在进度怎么样?”
沈宝之思考了一会,“我们这部电影目前已经拥有了一个来自十年前的剧本,以及一名算是正式、但还在啃老妈咪的富二代制片人。”
陈樾笑。
“还有一名很倔强很横冲直撞、但是不愿意署名的导演。”沈宝之又说。
陈樾喝水的动作停了停。
“以及一名我目前诚心想要邀请的女演员。”沈宝之一边用筷子去试糖汁粘度,一边补充。
陈樾轻轻把水杯放到桌面上,不说话。
“嗯——”她没有继续问,沈宝之却自顾自继续说,“不过这名不愿署名的导演,明天可能要来香港了。”
陈樾放水杯的动作顿住。
“香港?”
她来香港做什么?
陈樾没有追问。
沈宝之却主动回答了她的问题,“来见一个投资人。”
“什么投资人?”陈樾皱眉。
糖熬好了。
沈宝之把刚刚炸好的红薯放进去,拿着锅铲噼里啪啦地忙活一阵,满头大汗地端出成品,才发现陈樾仍然维持着刚刚那个不算太好的表情,望住她。
便笑了一下,说,“陈老师你放心,我和我妈咪一样,都很讨厌乌烟瘴气那一套。”
“嗯,我知道。”陈樾蹙紧的眉心松了松,考虑自己继续追问是否不太合适。
沈宝之把卖相不佳的成品端上桌,耐心擦好白盘边缘发硬发黑的糖汁,看见陈樾没有什么动作,便又解释,
“是马小姐。她看了我们的剧本,说刚看到前半部分就哭得一塌糊涂,说想要见一见编剧。但编剧不在,只好让导演亲自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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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樾揉了揉酸痛的眉心。
走过去。
盯着那盘因为生疏而有些发黑的拔丝红薯,轻声说,“抱歉,是我有些紧张过度了。”
“没关系。”
沈宝之递了筷子给她。
然后自己看着那盘黑乎乎的红薯,表情很僵硬地停了一下,
“明明都是按步骤做的,卖相看起来怎么那样差?”
“没有,看起来很好吃。”陈樾冲她笑,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
“而且让你上门给我做饭,也麻烦你了。等会厨房我自己收拾就好。”
“那……陈老师先试试?”
“好,谢谢。”
陈樾说。
然后就低头,扶着头发。
轻轻咬了一口沈宝之特意为自己过来做的拔丝红薯。
她的吃相很优雅,一口很小,咀嚼也很慢。一般人看见陈樾吃饭都会没有什么食欲,因为她吃饭很不香,仅仅只是在进食。
坦白来讲,沈宝之之前也就和陈樾见过几面,一直觉得,陈樾就该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像云像风像雾,像天上的神仙,就是不像个生动鲜活的人。
除开电影里的角色,她本人虽然很好相处,也总是在笑,却好像从来没有愤怒、生气和悲伤等一切起伏较大的情绪,私下里也不会过多参与那些不必要的聚会,对吃对穿对财富,几乎都没有什么欲望。
以至于听到迟小满说。
陈樾喜欢吃甜。
还是拔丝红薯这种又甜又炸的东西,沈宝之觉得很意外。
这和她所认知的陈樾完全不同。
但现在看来。
陈樾可能是确实喜欢吃拔丝红薯。
即便是她做的,有些发黑,甚至甜到有些发苦,完全不正宗的这一盘。
陈樾也是连吃了几块才停下来。
以至于沈宝之那个时候才匆忙间记起,迟小满嘱咐的不要让陈樾多吃的这件事。
想要开口提醒却已经来不及
因为在她开口之前,陈樾却已经放下筷子,然后冲她很柔和地笑,
“放心,我只吃了三块。”
沈宝之怔住。
“宝之。”
香港夏季多雨,今天才刚刚下过一场,天色阴郁。
陈樾就坐在像烟雾那般朦胧的灰蓝光线中,黑发很随意地挽起。
暴露在光线下的脸部皮肤很白,却有种疲倦忧郁的病态。
“怎么了陈老师?”
沈宝之回过神来,暗自猜想陈樾是否已经清楚她那名不知名的朋友就是迟小满,也暗自猜想——一次不吃超过三块,是否是这两个人私下里的约定?
“我听说马小姐爱好品酒。如果可以的话,明天麻烦你多照顾她。”
而此时陈樾低头,凝视着那盘发黑的拔丝红薯,轻声说,
“她不喜欢香港,也喝不了太多酒。”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擅长想象,沈宝之忽然产生一种有两个人在隔空对话的错觉——
明明一个在北京,一个在香港。
距离好像很远,远到能让一通电话都打不顺利。又好像很近,近到能让一道拔丝红薯送上门后都能被精准地只吃三口。
而还没等她来得及开口。陈樾又像是想起什么事,笑了一下,柔声补充,
“可能。”
停了几秒,换了个更恰当的、不会有任何漏洞的句式,音量很轻,
“我是说,她现在只是可能喝不了太多酒。”
17.「二零二三」
成年人的饭局,纵然没有那些乌烟瘴气,也必定少不了酒这个东西。
又听说投资人马小姐是个尤其爱好品酒的。
去香港之前,迟小满做好要在这几天多吞解酒药的打算。
在圈内这么多年,与投资人直接会面的饭局她基本不参与。一是因为宋莺莺虽说是典型的商人,却也每次都尽量避免让她一个女演员参与这些饭局,免得生出不必要的闲话。二也是因为,她前些年性子倔,不懂得说些场面话,容易得罪人,所以干脆避免在这类场合出现。
这也就意味着,在圈内这么多年,纵然已经到了她从前完全不敢想象的位置,可她也没能积累到太多人脉和资源。
更何况合同只剩两个月不到就到期,这也就意味着她不仅得不到宋莺莺的帮助,还可能会在这段时间内面临宋莺莺为了让她妥协而使下的小绊子。
而作为一名完完全全的电影新人,她想要在今年内启动的电影项目《霓虹》,进度基本为零。
而队伍里,目前也只有一名在港圈有资源却无法让投资人二话不说直接拍板的制片人,以及她自己。
所以咬碎了牙迟小满也只能自己上。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未来的困难重重太令人迷茫。在去香港的飞机上,迟小满心跳很快,脸色差到被空姐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她对空姐笑着说自己没事。
之后一段时间都努力掐紧掌心,让自己在头重脚轻中勉强维持清醒。
也产生一种仿佛自己把过往三十年人生举过头顶的感受,既紧张,又感觉到很多的不真实,不敢相信自己如今真的在做这件事。
或许是因为香港这座城市本来就令她感觉到很多紧张和沮丧。
也让她每次坐前往香港的飞机时,都觉得时间像是用热火烤过的刀子刮过身体每一寸皮肤那样难以度过。
因为某个人而对某座城市产生既定印象,甚至是难以抵抗的生理性疼痛。
迟小满知道自己太过大惊小怪,却也对这种大惊小怪没有任何办法。
四个小时的艰难航程过后。
她落地香港,脸色苍白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被沈宝之接去和马小姐见面的日料会所。
车上,沈宝之递水给她,见她脸色很不好也有些担忧,“小满,你没事吧?”
“没事。”迟小满勉强喝了一口水,冲沈宝之笑了笑,“真的没事,不用担心我。”
“好吧。”看她坚持,沈宝之只能多加提醒,“小满,马小姐性格可能会比较直接,你——”
“好。”知道她要说什么。
迟小满笑着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了,这种时候我有分寸的。”
沈宝之“嗯”了声,“不过等会酒你不用多喝。”
“不是说马小姐钟爱品酒吗?”迟小满觉得奇怪。
针对投资人的饭局,投其所好在所难免。
而她也早就做好准备,昨天紧急从香港认识的朋友这里,提前订了一支能拿得出手的帕图斯过来当伴手礼。
“我们带了礼物就可以了,也不一定非要当场喝。”沈宝之这话说得含糊。
迟小满想要再问。
但沈宝之似乎已经不打算再说。
递了毯子给她,
“你争取在车上多休息一会,等下见了马小姐精神好才最好。”
这话也在理。
迟小满确实头晕,便没和沈宝之继续说,接过毯子打算闭目养神。
但或许是对这座城市根深蒂固的紧张感,使她难以安静入睡。
车上她试图闭了好几次眼睛,最后也没有睡着,一直到日料会所,她都睁着眼,看着车窗外朦胧不清的夜景发呆。
她对香港的印象不算太深刻,即使这些年由于工作来过多次,对这座城市的印象也和二十出头来到这里时的相差无几。
总觉得这里就是由一部一部老旧投影里的老电影,逼仄得让她觉得像在走迷宫一样的街道,和一个一个模糊色块组成的。
年轻,潮热,短暂,很多很多梦,很多很多故事,也有很多很多霓虹。
-
和马小姐的会面,一开始比迟小满想象中更顺利。
马小姐十分爱笑,可能也是这个原因让她眼角有很多细小的皱纹。她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讲话时还有不太容易听懂的口音。
但好在迟小满年轻时痴迷香港电影,身边又有个不太吝啬的广东话老师。不仅都会被她的口音逗得笑眯眼睛,也会经常一边耐心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柔声唱粤语歌哄她睡觉。
以至于十年过去。
她再次听到马小姐话语中夹杂的几句粤语,仍然有种尚未褪去的熟悉和亲切感,不仅自己能说几句半吊子的,也基本都能听懂。
饭桌上没有想象中那种紧张逼仄的氛围。
马小姐当场表示对那支帕图斯的满意,热情让侍应生打开,后续也没有对迟小满酒杯里剩余的一大半红色液体表示不满。
直到真正聊到《霓虹》这个项目,马小姐突然抹了抹眼角,用稍加埋怨的语气,讲这个故事令她太伤心,实在该让她和编剧见见面让对方看看她红肿的双眼。
提到编剧。
迟小满笑了笑,没说话。
沈宝之乘胜追击,微笑着和马小姐碰了碰杯,“那马小姐是否愿意为了让这个故事惹得更多人双目红透,而加入我们呢?”
马小姐笑眯眯地和沈宝之碰杯,“好啊。”
没想到事情进行得这么顺利。
迟小满和沈宝之对视一眼。
不急着开口——这是她从沈宝之眼中取得的信号。
迟小满抿了口杯中对她来说晦涩过头的红酒。
马小姐却慢悠悠地把酒杯放下,开口,“如果导演是程俊宇的话。”
程俊宇?
那个在香港刚刚出道,喜欢用大量充满歧视的台词和叙事意向不明的男导演?
迟小满皱紧眉心。
刚要张唇。
沈宝之突然按住她的手臂。
接着自己很优雅地举起酒杯,微笑着看向马小姐,
“我知马小姐是同我们讲笑话。”
这句用的是粤语。
马小姐不急着搭话,只慢条斯理地喝了口酒,再抬头看了她们一会,忽然又笑了起来,“还是小宝之够机灵。”
她撑着下巴看向迟小满,“小满,相比之下你还是年轻。”
“人家只是开玩笑你就当真,怎么在圈子里混?”
迟小满怔然,只好又喝了口酒,勉强冲马小姐提起唇角,“马小姐说得对。”
“嗯。”马小姐低头。
抿了口酒。
补充,“看来是被你那个不长眼的经纪人保护得很好。”
迟小满动作顿住。
沈宝之出来打圆场,“马小姐还是那么钟意开玩笑。”
马小姐看了她们两个一会,“好了,不开玩笑。”
在桌面上撑着手,“现在开始讲认真的。”
她说完这句就微笑着看她们,不再开口。
是在她身后站立许久的助理上前。
语气客气地提出,
“这部电影马小姐可以投资。但只要两个条件。”
“第一,马小姐希望你们可以邀请到陈樾来主演。原因我想你们很清楚,两个小时的电影,在看不到完整内容以前,总要给个观众买票进场的理由,要么就是口碑,要么就是演员。”
“通常商业片选其一即可。”
“但因为你们本来就是不太卖座的文艺片,而马小姐希望自己的投资能获得回报,也希望你们最好两个条件都可以满足。”
“那也就延伸出了我们的第二个条件。”
说到这里。助理停顿一秒,将视线投向了迟小满。
说没有感知是假的。迟小满已经分不清自己晕机后遗症,还是因为喝了几口红酒就开始头晕。但她还是坚持维持体面,注意到沈宝之感觉到不对想要插嘴时,轮到她来按住沈宝之。
之后她很宽容地冲助理笑了笑,轻轻地说,“你继续说吧。”
助理看了眼马小姐。
马小姐笑眯眯地点头。
助理便继续往下说,
“马小姐希望,迟老师你最好可以不要参与这个项目。”
话语很简短。虽然两个条件用的都是“最好”,但言语宽容并不代表行动也宽容。
以至于在助理讲完之后,迟小满仍然有种不真实感,也礼貌性地停了一会。
然后发现对方的第二个条件甚至没有阐明任何理由。
就好像——
迟小满应该有着某种确切的自知之明,不要妄想参与自己亲自拿着剧本从零开始的电影项目。
于是,在沈宝之皱着眉心试图开口反驳之前。
迟小满先出了声,“不好意思,我可以去趟卫生间吗?”
马小姐抿了口红酒,仍然微笑看她,“小满,你不要误会。”
“如果你自己要演,我自然愿意为你投资,但现在你要导,风险还是太大……”
“况且前一段时间消息出来,结果并不是太好,也有不少声音说要抵制你进电影圈……”
兴许是看见迟小满脸色不好,她没把话说完,而是做了个放行的手势,“请便。”
“谢谢。”
迟小满忽略沈宝之忧虑和抱歉的眼神,也微笑起身,步履沉稳地出了包间。
然后再也撑不住,扶着墙面摇摇晃晃地来到会所洗手间。
打开冷水。
她没有管脸上的妆容,扑着冷水洗了把脸,撑着盆面,盯着下陷的漩涡发呆。
做这一行遭拒的次数不会少。
不记得是谁说过,但迟小满从出道起就认可那句话——
演员的寿命有三分之二都在用于待定。
可能换成拍电影也一样。
迟小满并没有为投资人不够礼貌的态度感到太多委屈。
因为经历过,也想象过,太清楚这件事并不会太顺利。
她当然不会同意马小姐的条件。投资商这个不行还有下一个,而本子在她手里,她不会轻易放手。
更屈辱的状况也不是没有过。
冷水一颗一颗从脸上滑落。
迟小满盯着镜子里自己苍白中夹杂着潮红以至于有些病态的脸,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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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有些分不清,自己的表情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屈辱,还是觉得这种情况似曾相识,以至于产生某种游离在外的既视感。
然后她接到王爱梅的电话。
没想到会是在这个时候。
接电话之前。
迟小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再次洗干净脸。
拍了拍因为酒精不够清醒的自己,才敢按下接听键。
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秒。
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用很快的速度浮现笑容,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这几年王爱梅身体不好,迟国庆又不知道跑哪。迟小满本来想把她带在身边。但王爱梅不肯来北京,也不愿意离开县城老家。
迟小满只好把她安排在当地养老院。
“我看到网上那些说你的人了。”
电话里,王爱梅气鼓鼓的,“气得这两天晚上都睡不着!”
她用的是方言,听上去语气更凶了。
迟小满撑着盆面,冷水从她领口往下滴。明明是夏天,却让她觉得凉到刺骨,“王爱梅女士,你晓不晓得你现在网瘾真的很大。”
“不看手机你让我现在这日子怎么过!”王爱梅和她争论,听起来很生气。但歇了一秒,又像是气消,支支吾吾地说,
“我孙女那么有本领的嘛,我不给人家看,人家哪里知道我孙女那么有本领。”
迟小满叹口气,“你又拿我去给人家炫耀。”
“那怎么了?”
“我刚还答应了给王阿姨你的签名照,好朋友之间,连个孙女都炫耀不起嘛?”
七十多岁的王爱梅身体健康,最近几年最大的爱好就是戴着老花镜学习上网,会很骄傲地送迟小满的签名照出去,甚至还会很年轻地追逐流行,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学会用“好朋友”这个词语。
说完以后。
又非常理直气壮地问,“迟小满,你吃晚饭没有?”
“在吃呢。”迟小满很有耐心,努力将声音压得小,不让王爱梅听出异样,“在外面和一些大人谈事情。”
“哦。”王爱梅没有否认她用的“大人”的说法,像是怕耽误她,想要挂电话,所以在那边动了一下。之后又把电话贴到耳朵边上,嘀嘀咕咕地说,“我前两天捡了蛮多板栗。”
迟小满怔了一会。
很疲惫地靠着台面笑,
“你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么热的天,去捡什么板栗?”
王爱梅像是困了,打了个哈欠,絮絮叨叨地说,“你小时候最爱吃板栗。”
迟小满愣住,下意识用手指挡住发热的眼皮,习惯性笑,想要开口说话。
却没来得及。
“有时候贪吃吃多了连晚饭都不肯吃,我们两个还因为这件事闹过脾气。”
“我记得我还因为你偷吃又不肯吃晚饭,气得在你小腿上拍了一巴掌,结果你性子多倔,气得当场收拾着单车往你姑姑家跑,我在你后面追着你说——你这单车还是我买的,有本事就别回来。”
可能是七十多岁的王爱梅这几年身体变差很多,记性也变差很多,有时候说过的话要重复很多遍。所以说完这段迟小满自己都记忆模糊的往事,她像是困得厉害,又说,“迟小满,你有没有吃晚饭?”
于是迟小满站在镜子面前怔了很久,看见自己眼圈慢慢泛红,
“吃过了,我……我现在在外面和一些大人谈事情。”
“好吧。”王爱梅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要是不想搞了就回来嘛,我是不支持你去搞什么娱乐圈的。”
好像睡着了,含含糊糊地重复,
“迟小满,我前两天捡了蛮多板栗。”
电话在王爱梅反反复复的梦语和胡话中挂断。
迟小满再次抬眼。
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已经眼圈通红,嘴角习惯性挂着的弧度难堪又难看。
撑着台面的双手僵麻得厉害。
她一点一点把难看苍白的嘴角敛起来。然后低眼,再次打开冷水。
盯着往下陷落的漩涡很久。
努力维持冷静,扑着冷水重新洗一把脸。
冷水激得她的脸部皮肤很痛,却让她的头晕目眩减轻许多。
她佝偻着腰。好一会,勉强撑着台面,直起身的时候有很多刮得她痛的冷水从脸上滑落。
视野被水雾遮得模糊不清。
踉跄中她艰难擦了擦脸,然后从镜子里看见她身后站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模糊的女人。
模糊的墨绿色外套。
模糊的黑色长直发。
尤其模糊的表情。
迟小满愣住。
女人似乎在她身后已经站了很久,发觉她与她对视,犹豫着上前一步。
解释现在的状况,
“我刚好在这里吃饭,碰见沈宝之说你喝了不少酒。”
“你没事吧?”再走近一步,语气关切。
像是觉得这句问句有点单薄和不够体贴,停了几秒钟之后,适时补了一句称呼,声线很轻很朦胧,像温存,又像是仍旧与她有很多亲密,
“小满。”
18.「二零一三」
“小满。”
二零一三年,陈樾还叫作陈童,从没想过自己以后会成为一名演员。
那段时间她刚辞职,待在某个学妹介绍的剧组里,打算度过一个漫长、燥热以及可能不太有趣的夏季。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意识到自己听到这个名字的次数,已经超过剧组某位主演每周不少于五次的开工迟到次数。
——小满!哎我明天有个活你来不来?为什么想起你?害,这不是钱太少了别人都不愿意干吗?
——小满,这是你今天的劳务,收好了,掉了可不会给你补。
——不会骑电瓶?那你来面什么试啊?行了,你打电话,让那个什么,叫什么满的过来。考试?你甭管。打电话给她,她肯定能来。
——迟小满!迟小满!人呢?
“来了!”
一喊必到。
一喊,必定有只举得高高的手,从人群中像个锚点一样,横冲直撞地挤出来。
丝毫不顾及周围人或看戏或不喜的眼神,顶着乱糟糟的野生感很强的头发,敞着那张满头大汗、也仍旧咧开嘴笑得飞扬的脸,大胆而不畏惧地冲每个喊她的人高声说,
“能干!迟小满什么都能干!”
以至于后来陈童回想起很多个迟小满从人群里挤出来的瞬间。
总觉得她几乎每次都是劈天盖地那样跳着出来的。
也总觉得自己能记住这个名字,记住这张脸,并不是因为记性好。
那时影视热,千禧年代过后的新世界仍旧欣欣向荣,大把的年轻人抱着明星梦来北京。
小小一个被划出来的影视基地,停着很多个充满干劲也没有多少经验就敢开工的剧组。
陈童没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属于其中。
但显然。
这个叫小满的女孩会是。
除了应对那个难搞的主演以外,陈童在剧组的工作算是清闲,于是她每次停下来休息,都总是能看到在附近剧组里辗转的“小满”。
今天一场戏拍完,腰都直不起来了,坐在马路边上脸色惨白疯狂喘气不肯去医院,可下一场戏还要继续替的“小满”。
今天被群头匆忙间发钱不小心扔到地上,也不计较只把钱笑嘻嘻地捡起来,但明天还会继续来的“小满”。
今天替完戏被几个场务着急拎走,眼角和嘴角都出现几块磕碰淤青,过后对着自己电瓶上唯一一个反光镜小心翼翼照着,好像瘪着嘴红着眼圈想要哭,但要是有人看过去便头盔一戴笑嘻嘻地跟人打招呼,变得坚不可摧,明天还会继续来的“小满”。
她就像一簇野草,今天被踩,被践踏,被烧得干干净净,明天又会兀自生长起来。
实际上陈童看过很多这样的人,这样不服输、能吃苦、像野草一样的人,在北京这座城市,数量绝对不会少。可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做到迟小满这个程度。
而那天,站在那个阳光晒不太进来的狭窄巷口,在那辆倒在地上不知道能不能再开起来的破电瓶面前,也是第一次,她真真正正喊出这个名字,
“小满。”
她柔声对站在她面前,脸被太阳晒得泛红的女孩说,
“你的名字很好听。”
迟小满愣住了。好像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经常看着她发呆。
“我这么喊你不太好吗?”只是当时的陈童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还以为是迟小满觉得她太自来熟。
“不是,不是。”
这个叫作迟小满的女孩,貌似说话总喜欢说两遍。
听到陈童这么问。
迟小满像是如临大敌,低了低头,声音小了下去,
“其实别人也这么喊我。”
“但突然被你一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还戴着头盔,脸上皮肤有些发红,流了不少汗,眼睛躲着她的视线,但眼球在阳光下被折射得很漂亮,是一种漂亮得近乎透明质感的琥珀色,“好像是……有点肉麻?”
有些怀疑的语气。
“肉麻?”
陈童笑得不行,“这还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人这么说。”
“不是,不是。”
迟小满又这么说了,语气焦急,“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我知道。”陈童声音放柔。
然后礼貌性地停了几秒。
冲突然又开始发呆的迟小满眨了眨眼,“可能是因为你还一直没有放开我的手吧。”
话落。
迟小满露出一种很生动的表情。那种像是某种猫科动物在疑惑时会露出的表情。
接着。
她双眼瞪大。
大概是才意识到自己还把陈童的手握在手心里没有放。
下一秒便像惊弓之鸟。
以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松开她的手。
陈童还没反应过来就手上一空,很茫然地眨了眨眼。
而迟小满像是也觉得自己松手太快不太合适,怕她因此受伤,不太好意思地抿了抿唇,盯她悬在半空的手一秒,又过来,仍旧两只手很郑重其事地握住,
“陈童你好,我叫迟小满。”
重新开始自我介绍。
这次停留两秒,很合适地松开她的手。
接着把自己两只手都背到身后。
像一只对自己刚刚表现很满意的猫。
陈童笑得不行,想把手收回去。
迟小满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快速伸手过来,仍旧是两只手郑重其事地握住她的手。
也在真正握到之后明显松一口气,尤其开心地冲她笑,然后对她说,
“陈童陈童,我请你吃麻辣烫好不好?”
那天天气很热,迟小满的手心也很热,烫得陈童的手心也莫名其妙跟着发热起来。其实像这种请求她收到的频率不会低,一般情况下也会找个合适的、不会令对方感到不快的理由拒绝。
那天她也同样在心中像是条件反射一般出现了很多个恰当理由。例如其实我是广东人,可能吃不了麻辣烫;例如我可能没有空,因为打算收工以后去找房子……
但那时她怔了几秒。
不知怎么,却突然注意到迟小满头顶那个奶白色头盔。
上面有个橘子色的小风车,被巷口的风吹着慢悠悠地转动。
于是她笑了一下,柔着声音说,
“好啊,小满。”
-
后来晚上收工,坐在迟小满那辆还能开的电瓶后座,吹了很久的热风,也戴着迟小满一定要让给自己的风车头盔,到麻辣烫店落座,陈童才发现原来是自己误会。
因为除了迟小满之外还有个女生。
女生留着那几年特别流行的爆炸金黄色玉米卷发,戴黑框眼镜,像是很少出门晒太阳,皮肤很白,脸色很差,手肘撑在桌边,特别没精打采地朝她们挥了挥手,
“小满!这里。”
和对方对上视线。迟小满也特别热情地挥了挥手,然后像是又想起什么事,突然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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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犹豫着对陈童说,
“我说请你吃麻辣烫还带个人,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小气哦?”
“不会。”陈童笑。
“真的不会?”迟小满再次确认。
表情认真。
仿佛只要她觉得不开心,她就能立马带着她离开这里。
“不会。”陈童耐心回答。的确不会生气,她一向不避讳社交场合,也不会因为认识陌生人而感到不快,更并非真的是为了这顿麻辣烫而来。
只是觉得刚刚想多的自己有些好笑。
“那就好。”
迟小满确认她没有说假话,呼出一口气,但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折返脚步。
在摆满塑胶桌椅板凳的麻辣烫店面外面,特意回过身来看她,仍旧很真诚向她道歉,“对不起哦,我本来是想单独请你一个人的,但她今天过得很不好,我怕她不吃饭胃会饿痛,就让她一起过来了。”
你们是什么关系?
有一瞬间,陈童差点想要问这个问题。但很快她意识到这并不合适,便只是笑了笑,又说,“没关系。”
好在迟小满带她来到桌前。
先是很勤快地擦了擦桌面和椅面,笑眯眯地冲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等她坐下来。
自己就在桌子两条长板凳之间,没有任何犹豫地选择了坐在了她旁边。
再然后,迟小满很热情地向她介绍她们对面那位金黄色卷发的女生,
“浪浪,全世界最伟大的编剧。”
“我读大学期间给我笔记、借给我教材,还在我困难时借给我学费,甚至帮我顶兼职,还介绍我去很多剧组……总之就是为我提供很多帮助的亲学姐。”
她很周到地给陈童倒了杯开水放凉,又对那边的浪浪介绍,
“这位是……”
像是想要直接说她的名字。
但又觉得连名带姓喊人不太好,便在出口之后很谨慎地换成了,
“陈童姐姐。”
然后补充,“我在剧组认识的场务姐姐。”
陈童没有介意迟小满有些突然的称呼。她对浪浪笑,
“叫我陈童就好。”
浪浪也像是没有想到迟小满会带人过来,先是扶了扶眼镜,接着伸手,给坐在陈童旁边正忙着给她们烫碗烫筷子的迟小满来了个如出一辙的介绍,“这位是迟小满,全世界最有出息的女演员。”
迟小满听到这句话顿住动作,像是不好意思,看了眼陈童,然后又看向浪浪,抿着唇说,“你不要乱说话。”
浪浪“咦”了声,“迟小满,你今天怎么那么收敛?”
像是觉得她奇怪,
“要搁平时早就应下来,当场演段三秒哭戏给人看了。”
“我哪有!”迟小满反驳。
不知道是不是麻辣烫店桌椅太拥挤,光影也太拥挤。从陈童的视角看上去,迟小满的侧脸因为这句话鼓起来,像条在鱼缸里游来游去的小金鱼。
“才怪!”
浪浪和她争了一句,便像是意识到自己似乎冷落了陈童,带着不好意思的表情再次转过脸来,“不好意思啊,我们两个太闹了。”
“没关系。”陈童表示谅解。
而浪浪看着在灯光下笑而不语的陈童,突然一句话不说了。
良久,等陈童都觉得有稍许奇怪。
浪浪才扶着那副总是下滑的歪腿眼镜,冷不丁冒出一句,
“陈童,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演电影?”
19.「二零一三」
夏季麻辣烫店燥热黏腻,塑胶桌椅板凳间隔紧密,气雾含糊,对话间混杂着其他桌客人的低语。
“暂时还没有往这个方向想。”
陈童低脸,看见自己面前烫好又被摆得整整齐齐的碗和筷子,笑着说。
其实浪浪不是第一个问她这个问题的人。
要说陈童对在自己脸上投射的各种目光,以及从七八岁开始就收到来自各种星探和公司的邀约,甚至是周边许多人或多或少的示好……都没有任何察觉,那是假的。
但她的确对这个行业并没有太多兴趣。这段时间待在剧组,也纯粹只是辞职之后和陈小萍吵架,又凑巧碰上从前一起打过比赛的学妹,得知对方现在在剧组工作、开工临时被放鸽子找不到人的情况,才过来帮忙。
也打算趁此机会歇一歇。
“那可惜了。”听到她这样说,浪浪摘下起雾的眼镜,语气听起来有很多遗憾。
只是不到一秒,她就神色郑重地开始在中间的圆锅里找那根自己看中许久的鹌鹑蛋。
“老板,帮忙烫份豆芽和米线。”迟小满冲那边招呼着,然后又兴冲冲地转头回来,在蒸腾的热气和雾气中向陈童解释,
“浪浪一直在为她的电影物色女主角。”
陈童莞尔,“那她怎么不找你?”
迟小满眨眨眼。
浪浪正忙着吃鹌鹑蛋,在旁边被烫得嘶哈嘶哈,不停吹口里的热气,看样子也没空回答这个问题。
陈童看着迟小满眨眨眼。
下一秒瞥见对方脸上像是写着“你说呢”的表情,恍然大悟,张了张唇——
“对!”
在她开口之前,迟小满很满意地抬了抬下巴,像一只骄傲的猫儿那样指了指自己,
“另一位女主角已经内定是我。”
“原来如此。”陈童笑得眼睛弯起来,“两位女主角。”
“当然。”浪浪吃完热气腾腾的鹌鹑蛋,不知道被烫到还是怎么回事,讲话有些不利索,“我要是不用她,她能每天早上五点起来敲我门给我演段三秒哭戏。”
“你们住一起?”陈童好奇地问。
“谢谢老板。”迟小满笑眯眯地接下老板端过来的那碗豆芽米线,很快便火急火燎地放下,回答陈童的问题,
“没有,但是我最近想搬去她住的那个小区租个房子住。”
说这段话的时候,她应该是被米线碗边烫到,两只手忙去捏着耳朵,于是又变成一只什么都会招供的老实小猫。
浪浪起身,从旁边的冷饮柜找了瓶没开盖的可口可乐给她,
“她再过一年就毕业了。现在不用怎么去学校上课,住这附近去试镜试戏,或者去剧组什么的都会方便点。”
迟小满动作自然接过去。
两只手像两只爪子那样贴着玻璃瓶壁。她在用可乐凉着被烫到的手指。
也点头,
“对,而且她那里比较便宜,我能付得起房租。”
看得出来这两个人关系很亲近,对彼此有很多了解。
并不是说对这种关系有很多羡慕。
但对比下来。
陈童才发觉,自己很难与人产生这种心照不宣的亲近关系。
不过也不会多嘴。
聊完这件事。
陈童笑笑,没说话,低头想要去从那口煮着很多料,也煮满香肠、鸡爪、土豆、海带、金针菇的大圆锅里,找到一串看起来并不会浸透很多辣油的。
然后就听见迟小满小声地说,
“这里这里。”
麻辣烫店人太多。
陈童没太听清,也没觉得迟小满是在和自己说话。
没抬头。
但一个阔口棕色圆碗被推过来,里面是刚刚那份米线和豆芽,加了根肠,三颗鱼丸,三颗牛肉丸,一根蟹棒,一串豆腐皮,还有些绿色蔬菜和海带,和那口大圆锅里的不同,这份显然是用清汤煮的,没有加辣油,而那些从大圆锅里拎起来的串,也都被过了遍水加在上面。
看起来琳琅满目,各种品类都有,并不小气,也不会让陈童吃了之后晚上胃难受得睡不着觉。
“陈童姐姐,你吃这份。”
迟小满在她旁边说。
说完之后很乖巧地等着她动筷,但一段时间看她没动作,又补充,
“不够我等会再给你弄。”
一般情况下,陈童并不喜欢暴露自己的个人喜好,从而去左右其他人的选择。在很多类似的饭局中,她会是服众的那一个。因为觉得没必要,不喜欢别人迁就自己,也不喜欢别人太了解自己,更不喜欢自己在人群中太出挑。
但迟小满怎么知道她吃不了辣?
“谢谢。”陈童没有拒绝这碗被处理好的麻辣烫米线,也抬头,对从进门起就忙上忙下的迟小满笑,“你怎么知道我吃不了辣?”
可能夏季并不适合吃麻辣烫。
这么一会。
迟小满出了不少汗。
脸上皮肤呈现出一种尤其干净的潮红,颈下散落的碎发湿成一缕缕。
“我之前听过你跟人讲广东话。”听到她这么问,迟小满很费力地把自己嘴巴里那口鱼丸处理好,然后像是被她看着吃东西特别不好意思,便有些拘谨地笑了笑,
“又看你这么久一直没有吃。”
原来这样。
这个回答倒是让陈童有些意外。本以为迟小满会是个大大咧咧的性格,没想到为人处事那么细腻。
“谢谢。”
为了不让迟小满为了照顾她而饿太久,陈童这样说,
“我这些应该够了,你自己好好吃饭。”
“好!”迟小满答应下来。
可能是因为年轻心里不装事,什么表情都摆在脸上。听了陈童这句话,她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了转,像是在考虑自己的钱包能否负担得起胃口,最后像是得出“可以”的结论,便又满心欢喜地去伸手拿了串鱼丸。
也没想过要让平时连盒饭都是吃一半留一半的迟小满破费太多。
陈童看着自己面前这碗满满当当的米线,突然觉得抱歉,“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帮我吃一些吗?”
迟小满却顿住,很严肃的样子,“不可以。”
陈童愣住,也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不太妥。毕竟她们才认识不到一天。
结果迟小满放下筷子,很义正言辞地说,“说好要请你吃麻辣烫的,没有鱼丸牛丸火腿肠米线海带空心菜蟹棒豆腐皮的算什么麻辣烫?”
这句话语速很快。以至于陈童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迟小满真的把她这碗里面的每一串都一字不差地报了出来。也才意识到——
原来迟小满真的是个演员,不仅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甚至能把一串菜名说得声情并茂。
“我都说了。”
这时候浪浪在旁边一声不吭地吃了会,整个人精气神足了些,在旁边补充,“她是全世界最有出息的女演员。”
拿了根肠嘶哈嘶哈地咬着,“之前上学的时候,每天早上在食堂打工蒸包子,还专门在笼屉面前,对着那些包子每天背绕口令练台词来的。”
被浪浪夸奖。
迟小满像是有点不适应,不太自然地撇了撇嘴角。
又把自己刚刚用来凉手但还没开盖的玻璃瓶装冰可乐放在陈童面前,抬起下巴,用那种让人不能拒绝的语气,说,
“必须再加瓶可乐!”
“嘭——”玻璃瓶底撞到桌面,溅起瓶壁淌下来的水汽。
陈童和浪浪都被她唬得一愣。
结果迟小满脸上那种板上钉钉的表情只维持不到三秒就破功。
她左右看了看她们两个的眼神。
先是很怀疑地伸手摸了摸可乐瓶壁,再犹豫着问陈童,
“还是你要更冰一点的?”
陈童笑得不行。
-
那顿麻辣烫其实并没有吃太久。但在整个过程中,陈童却产生某种很明确的感受——
她觉得自己就像某个风尘仆仆的星际旅人,不小心脱离自己原本的运行轨迹,迷路许久,既厌倦回到原点过着周而复始的生活,也暂时没有动力去找寻新的方向。
却在偶然间,遇见冲她敞开家门并且愿意邀请她进行晚餐的小满和浪浪。
而单薄的、疲累的她,在漫长的星际旅行之后,终于享用到热气腾腾的晚餐,也在接触到小满浪浪过分鲜活、生动的生命过后,感觉到很多新鲜,好奇,便对此再也难以忘怀。
于是那天晚上,迟小满掏出自己的零钱包去结账,陈童和浪浪站在外面等的时候。
浪浪问起她吃饭时聊过的找房子的事情,又笑眯眯地问她有没有兴趣和她们一起住在幸福路。因为迟小满正好还缺一个室友。
鬼使神差。
陈童看向迟小满正在结账的背影——
麻辣烫店里人很多,塑胶桌椅是正红色的,灯是黄的。
年轻女孩绑着颗摇摇晃晃的丸子头,穿很普通的白色棉质T恤和蓝色短裤,天气太热,让她肩背部分的棉质面料都洇着些濡湿的痕迹。
她神色极度认真。
像是曾经有过站在路边被飞车党抢劫的经验,背着身从自己那个皱皱巴巴的零钱包里,很小心地数着足够的硬币和纸币,交给老板。
而陈童站在她身后看她很久。
或许也没有很久。
就已经产生一种想要暂停星际旅行的冲动,甚至因为这两个人太友好,太温暖,以至于她也没有在那个当下联想到暂停下来的任何坏处,便只是轻轻笑着说,
“好啊,如果她也愿意的话。”
-
出乎意料。
当浪浪提出这个想法时。
迟小满并没有马上答应,而是很谨慎地看着陈童,挠了挠下巴。
慢吞吞地说,“你要考虑好哦,我住的地方条件不会好。”
停了几秒,没心没肺地笑,“毕竟贪便宜嘛。”
“没关系。”
陈童没有忽略迟小满脸上的表情变化,那是一种不想被人发觉自己在说出这些话时会觉得自尊心挫败的掩饰,“我现在工资也不高。”
她停了停,语速很慢地说,“但是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的话……”
“没有没有!”迟小满又开始摆手了,她看上去轻松很多,大概是记性不好不会把一两个难过的瞬间放在心里,声音也恢复活力,“反正我也要找室友的嘛!”
“OK了,既然你们两个都觉得对方还不错——”
不知道为什么。
浪浪的语气听上去格外郑重其事,像她们是两个马上要结婚的新人,
“事情就这么定了!”
-
搬家那天,天气尤其热,气象台发布预警,气温高达四十一度三。
于是她们选在晚上。
那个时候迟小满已经提前搬了进去,并且在陈童并不知晓的时候,她就很勤快地在每天收工以后,自己像只小蜜蜂一样单独跑过去,把她们在幸福路租下的出租屋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件事陈童也是在搬完家后才知道。
因为她原本以为,迟小满会在某个日期联系她,让她帮忙搬家。接着再找一天帮她搬家。
有来有往,互惠互利。这才符合陈童所认知的处事原则。
但迟小满没有。她貌似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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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十分热心肠,十分善良,十分真诚,并且从来不认为自己为别人提供帮助,是需要获得回报的人。
纯粹出于善良这么做。
才更让陈童觉得意外。
因为她自己不属于这种范畴,大部分时候,她都会将别人的恩情用恰当的方式还回去,因为不喜欢麻烦人,也不太喜欢被麻烦。
而那次。
为了帮她在有史以来北京最热的夏天搬家,迟小满甚至特意选了比较凉快的晚上九点,骑着那辆电驴风尘仆仆地赶过来。
浪浪也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一辆蓝色三轮,骑过来停在她原本的公寓楼下,上面还有个喇叭,里面是两个人背着她录好的录音——
“陈童陈童不要伤心,幸福路里幸福相伴!陈童陈童不要难过,小满浪浪永远相随!”
因为那天陈童又被剧组那名主演刁难。而迟小满看到之后怒气冲冲在背后骂了那人一句“杨王八”,然后晚点又给她抢了碗肉多的盒饭过来。
总之晚上这两个人风风火火,把陈童整理好的东西帮忙抬下去。
甚至没太商量,心照不宣抬的都是大件,留着小件给她自己弄。
真的启程从陈童住的隔板公寓,去幸福路,已经是半夜。
或者说是凌晨。
那个时间段北京的马路灯火通明,她们走的那条格外宽阔,基本没有几辆车。
浪浪个子不高,骨架小,却骑着那辆比她体型大好几倍的三轮,在大路上很灵活地拐来拐去。三轮车后有条用细绳绑起来的塑料椅,被风吹得哐当哐当作响,声势浩大,像她们的出场配乐,走到哪响到哪。
迟小满骑着电驴载陈童,将自己前几天刚买的新头盔当搬家礼物送给陈童,自己戴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上面有很多划痕的旧的,飘飘悠悠地跟在浪浪的三轮旁边。因为她说自己已经是很有本领的二十岁有车女人,以后要经常接陈童收工。
那晚空气中有干燥的热意。
也有在深夜变凉快的风。
还有迟小满洗过澡过来帮她搬家、T恤上残存的很淡的洗衣粉味。
或许是深夜给人的错觉,一辆借来的三轮,一辆淘来的旧电驴,三个人开向幸福路的那段路一往无前,连一个红灯也都没有遇到。
唯一的插曲。
是后来三轮上的旧喇叭好像坏掉,突然开始播放一曲很熟悉的调子,只有前奏,循环播放,不算悦耳,音量很大,甚至惹得人在空旷大路时都有些烦躁。
浪浪骑了一路骂骂咧咧,弄了几次都没弄好,最后很生气地拍了下,大喊了一句“我靠烂喇叭!”
接着两辆车同时驶入隧道。
那是一个很长的隧道。
里面没有什么车,喇叭里循环播放的曲调也就显得愈发刺耳。
陈童自己倒没有对此感觉到太多不耐,因为大部分时候她情绪平和,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恼怒。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她意识到这个隧道长到很久都没有开完,而在这时迟小满突然清了清嗓子,然后就迎着风,很大声音唱,
“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
不算好听,甚至因为被风吹掉几个音,反而显得有些胡来。
但陈童仍旧恍然大悟。
原来这首歌是《月亮代表我的心》。
她性子算是内敛,没有加入迟小满的高声歌唱。
反而是被喇叭烦到不行一直在骂骂咧咧的浪浪,听到迟小满唱歌,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也接了起来,
“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
声音拖得很长,没有规律,不像唱歌,反而把一首原本柔情似水的歌,唱得像发泄和嘶吼。
但因为风大,所以两个人声音都几乎是在喊着唱,似乎是想要盖过那恼人的喇叭。
唱了几句,迟小满也没有非要强迫陈童加入,而是自己就唱得很高兴,好像开向幸福路的路上,对风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是什么约定俗成的法则。
于是陈童坐在电驴后座,吹着夏夜慢慢变凉的风,也因为这两个人有时候整齐有时候不整齐的歌声,笑得眯起了眼。
而像是听到她在笑。
迟小满在车上唯一的后视镜里看她,表情看起来很高兴,然后唱到,“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突然断了。
抬起一只手往上指。变成更为兴奋的一句,
“陈童陈童!”
“快看月亮!”
下一秒她们驶出漫长隧道。
陈童匆忙间抬头——
北京夏夜的风异常燥热,将迟小满的头发吹到她脸边。
骤然间她看见头顶那轮近得仿佛在亲吻头顶的满月,也在恍惚中瞥见迟小满在黑夜里格外亮格外炯炯的眼睛。
还听到在这之后。
迟小满好像很开心也好像很平常地说,
“我们以后肯定会好幸福,因为连月亮都在陪我们搬家!”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那恐怕这就是主人公陷入爱河的瞬间。但现实并非电影,陈童也没有从此就陷入爱河无法自拔,她不是个善于爱的人,也不是一个想要爱的人。
所以当时,她也没有觉得自己真就这样爱上了迟小满。
只是很久以后的后来,她才惊觉,尽管她试图否认,也对这件事有很多迟钝,但那的的确确,就是她后来真正爱上迟小满、并且从此难以忘怀这个人对自己人生造成冲击的第一步。
纵然知晓会在将来和这个人分开两次,九年不见面,也仍旧会在当时毫不犹豫接下头盔,听着《月亮代表我的心》驶向幸福路。
从陈童变成陈樾,也始终无法忘怀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