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蛮师娘》 1、第1章 脑袋像是满灌了铅,网状、连成片地昏沉。鼻端能闻到馥郁的味道,四肢百骸连同神识一起发酥,子桑费劲地睁开眼睛。 入目是天光穿透木格门,照亮垂悬的幔纱。近前一个长发高束,身着墨绿色修身外衫的男子单膝着地,脑袋低垂,脊背与腰杆挺得笔直,从她的角度,只看得到发顶以及那根束发的沉碧色发带。 古装剧? 子桑明明记得,她在酒局上被灌得不行,而投资人那边的眼神又意思过于明显,她只能借口去洗手间补妆,然后迅速打车回自己的公寓。 反正主角不是她,借口多的是,大不了被换掉。 子桑科班出身,长相也颇具辨识性,然而因为逃避潜规则,这些年演的角色多是恶毒反派,没几句台词,连配角奖都没资格竞争的那种。 世事就是这么残忍,没有后台又舍不得拿唯一的资本交换,注定分不到资源。 所以她醉倒在自家公寓后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忽然出现在片场?中间的记忆呢? 这是哪场戏? 她环顾四周,没有工作人员,不见摄像机和录音话筒,难道她现在在上什么奇怪的综艺节目? 子桑低头打量自己。嘶……这谁看了不惊呼一声好家伙? 薄如蝉翼的浅紫色轻纱缭缠身躯,什么叫若隐若现?什么叫欲盖弥彰?这是就算拍出来,也要从脖子以下剪掉才能播的程度!什么综艺节目这么大胆? 身下白玉床光可鉴人,一尘不染,连能够用来遮羞的床单都没有。 她的刀呢?! 子桑猛地抬起头,“你!脱衣服!” 对面男子仍旧垂着脑袋,一动不动仿若雕塑。等了会儿没等来反应,子桑准备靠近探探情况,然而男子却在此刻开口,“还请师娘自重,恕弟子不能从命。” 赤足足尖在空中尚未落地,子桑愣住。 师娘?她什么时候有这么大一个徒儿? 自什么重?谁给他的脸?子桑想让对方扶正脑花,她让他脱衣服可不是对他有想法的意思。然而现在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候,她得先把衣服穿好。 此刻最担心的是,这个古色古香的房间或许是奇怪的风月片片场,里面安装有针孔摄像头之类的东西。 顾不得其它,她来到男子面前蹲下,开始动手扒他的衣服。 始终垂着脑袋的男子原本一动不动,直到外衫被扒的时候才忽然伸手扣住身前的手腕。 他抬起头,刚巧撞上女子望过来的视线——执拗且愤怒,还夹杂了些许错愕,跟之前刻意装出来的搔首弄姿并不相同。 子桑也算半个混娱乐圈的,然而无论荧幕上还是现实里,她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异性。 俊眉修目,下颌流畅,一双丹凤眼澹澹清澈,眼尾略尖、上翘,如同镶嵌在润玉里的宝石,本该顾盼神飞的长相,因着眼中凛冽的寒意而显得冷漠。 “师娘这样做,可对得起师尊?”男子面冷,声音更冷,五指逐渐用力。 腕上传来刺痛,子桑疼得下意识蹙眉。 她冷哼,“不用演了,老实说,谁给我弄成这样的?” 输情势不输气势。一想到陌生人趁她酒醉不知道做了什么,子桑就压不住心底的怒火。 男子闻言短暂怔愣,“不是师娘自己做的?” 子桑险些就要口吐芬芳,还搁这演呢?谁会对自己做这样的事?信口开河也得有个度! 她深吸一口气,赫然凑到男子近前,压低嗓音用上商量的口吻,“假如图财的话,我来想办法,具体金额可以谈。在此之前,外套先借我披一会儿怎么样?” 拖住,然后才有机会逃离魔爪。 两人凑得近,子桑能清晰地看到男子冰冷的眼神中掺杂了些许疑惑与探究。 她被瞧得浑身不爽,好在男子及时松口,“是弟子思虑不周。”说着,男子掏出一巴掌大的棕色口袋,从内里取出叠得整齐的墨绿色衣衫递到她面前。 不是?袋口这么小,怎么取出来的? 子桑捞过衣衫抖落开给自己套上,赶在男子收回口袋前将这个神奇的道具抢到手。 太过诡异,就算真的在拍摄,也会选择后期做特效,而不是现场大变魔术。眼前这人,还有其表现,哪哪儿都透着不对劲。 奇怪,袋口明明没有绳结,怎么打不开? 对面男子一直没说话,只冷眼瞧着她折腾袋子。子桑本就因为衣不蔽体而着急心燥,瞥见男子的表情,脑子里莫名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她抬眸用一种看到不干净东西的表情盯着对方,“纪怀光,我饿了,有吃的吗?” 男子似乎没想到会收到这样的要求,垂眸避开她的视线,“师娘想吃什么?弟子这就去做。” “袋子里有吗?随便什么,现在就要。”子桑伸臂将口袋递回去。 “有帮四师弟带的蜜饯。”说着男子接过口袋,从里面取出一个砖头大小的油纸包。 子桑一瞬不瞬盯着男子的手,亲眼看到小空间变出大纸包,一时间脑血上涌。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没活过没活过没活过……真的是她想的那样! “师娘”这个称呼莫名耳熟。她最近接了部仙侠剧,在里面扮演的就是男主的寡妇师娘,可笑的是角色初定名竟然跟她一样。 由于贪恋男主美色,反派师娘变着法子勾引男主,又在男主和女主相识后挖空心思使绊,意图拆散官配。最终这位凸显男主魅力,烘托女主善良的配角果然声名狼藉地扬灰了。 接到这个戏的时候,子桑只来得及了解角色的人设与结局,甚至没空考虑二十几岁出演男主长辈会不会把自己给演老。没想到一醉醒来,真就有人叫她师娘? 而“纪怀光”,正是刚接的那部戏里,男主的名字。她这难不成是穿到剧本里? 子桑一巴掌拍上自己脑门。 “啪”地一声格外响亮。 疼!不是梦。 怎么会这样?子桑垮着一张脸,所以她不光演戏是反配专业户,连穿个书都捞不着个正派角色。 纪怀光一手攥着芥子袋,一手托着蜜饯,就见子桑毫不留情给了自己额头一掌,吃疼后眼神放空,时而唉声叹气,时而苦笑摇头,好不容易抬眸瞧他一眼,也是一脸吃坏东西的表情。 这罕见的、过于复杂的情绪转变,以及显然不待见他的态度,让纪怀光有片刻失神。 短暂的纠结后子桑想好了,她现在是男主的师娘,有辈分有钱,只要别对男主起坏心思,躺着就已经在人生巅峰,其实状况还挺好? 她调整好心情,挑眸瞧纪怀光一眼。 啧,被看上属实不冤。所以真的很有可能是原身自己干的——穿得清凉玩诱惑那一套。 这口锅,注定扣在她脑袋上了。 她伸手拿过油纸包放在一旁,拢臂紧了紧衣衫起身。 墨绿色外套笼在女子身上太长也太宽,将玲珑身躯遮了个严严实实。 子桑自上而下视线落在他身上,硬着嗓音不带半点情绪,“刚才闹着玩的,别放心里去。今天的事就当做没有发生,清楚吗?” 纪怀光收回目光垂下眼眸,“清楚。” “我要休息了。” 所以打哪儿来回哪儿去,翻篇了。 “弟子告退。” 纪怀光霍然起身,修长身形如松如竹,高出子桑许多,瞬间挡去她眼前大半光线。 青年转身离开得利落,房门开了又阖,周围安静下来。 人一走,子桑迅速四下打量。 整个房间除了一张白玉床,就只垂悬的幔纱所做的装饰,根本没什么可以搜的。 视线落在白玉床的枕头上,她拢着长及拖地的外衫步步走近,果然在中空处发现一个绣着浅紫色花簇的锦囊,瞧着相当精致。 子桑坐上床沿刚动念打开,就感觉体内一股莫名气息自丹田窜向指尖。 锦囊系带自动解开,右手顺利进入,果然另有空间。即使视线受阻,也能凭指尖感觉空间内储藏了什么。 除了各式仙气飘飘的衣衫、一个精巧的妆奁、一枚巴掌大的玉简外,锦囊里没有多余的东西。 按理混修仙圈的,好歹有些法宝灵器之类,可这个锦囊里东西却少得可怜。 子桑怀疑原身还有别的储物袋。 慢慢找,不急。 她先取出一套衣衫放在身旁,又掏出一面雕花铜镜倒扣在手心。 揭晓容貌的时刻到了! 子桑有些跃跃欲试,缓缓将铜镜翻转朝向自己。 入目是微卷的柔亮长发,勾人眼、秀挺鼻、莹润唇,组合成一张艳得让人无法忽视、格外适合出演反派美人的脸。 哈,没新意,还是老样子。 子桑将镜子扔回锦囊,起身关窗换衣。 渺渺白雾笼着连绵青绿,元极宗半隐在苍郁群山里。纪怀光御剑朝修舍而返。 “穿成那个样子把主人叫过去,被拒绝便假惺惺说什么‘当做没有发生’,有够厚颜无耻!”脚下剑灵愤慨声讨。 “妄生,慎言。” 说话的人语气极冷,偷着股森森凛然。剑灵悄声嘟囔了两句,很快没了动静。 风声在耳畔呼啸,纪怀光脑海里莫名浮现子桑裹紧他的衣衫,垂眸睥睨的神情。 冷峭、桀骜,开口的询问更像是下令,“今天的事就当做没有发生,清楚吗?” 有那么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反骨作祟,他竟然想答,“不清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第2章 子桑里里外外换上合身的衣服,将纪怀光的外衫叠好,然后便巡视起她的新宅。 原身住的这地方着实不错,风雅清新,可览群山。 庭院里种着一株叶茂的大树,枝干遒劲,繁繁密密坠着紫色花朵。 树下落一方汉白玉石桌,配圆凳数条,可供休憩。 子桑逛了一圈后在石桌旁坐下,从锦囊内取出玉简,尝试输入灵力。 光滑的玉面水纹荡漾般浮现几行字: 大弟子纪怀光 二弟子卓轩 三弟子马道成 四弟子黄秀明 五弟子陈敏儿 看来原身的相好至少收了五名弟子。 也不知道男主什么眼光,买的蜜饯齁甜。 子桑又拈了一颗放进嘴里,顺手点开纪怀光的名字,对话瞬时映入眼帘。 [怀光,返宗以后记得来趟松语阁,桑桑有话同你讲。] [是。师娘。] 桑桑…… 子桑眼尾狠狠抽了下,一口蜜饯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有点腻。 这要是同辈的自称,尚算正常,偏偏是隔着辈儿的寡妇师娘。 不合适,非常不合适。 继续往上翻,可以看到更多互动。多半是原身埋怨宗门无人能够交心,思念大弟子云云。核心就一个意思——想撩纪怀光。 原身空虚寂寞冷,高频率的倾诉换来男主简短无情的回话,交流记录尴尬得子桑起鸡皮疙瘩。 她又分别点开其它几行。 空白一片。 难道原身只保留了跟男主的对话,其余记录全部删除?又或者原身只同男主亲近?不怎么搭理其他几名弟子? 看来穿得的确挺不是时候。也不知道男主现在在做什么?不过“她”这边穷追猛打如饥似渴,结合之前的反应,纪怀光应该挺看不起她的。 灵力随心而动,下一刻玉简显示给纪怀光发去一条消息,[在做什么?如饥似渴。] 擦!子桑烫手般将玉简扔出去,头皮止不住地发麻。 神马玩意儿? 玉简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声响,转眼没了踪迹。 子桑反应过来刚才做了什么,赶紧起身去找。 不赶紧解释的话,误会更深…… 修舍内,纪怀光正在运诀清扫好些日子没居住的房间,忽然察觉到灵力波动。 他取出传讯玉简,视线落在“如饥似渴”四个大字上。 “呵!”剑灵冷不丁发出一声嗤笑。 能生出灵体的武器,世所罕见。 妄生是纪怀光一年前机缘巧合下获得的灵器,银亮色的重剑,表面布满黑色裂纹,乍看起来破得很,仿佛随时会因对战震得四分五裂,实际却坚硬异常。 只是嘴碎了点。 纪怀光唇线抿得笔直,刚想好怎么回复,对面已经显示第二条消息,[发错人了。撤回。] “哈!欲擒故纵。主人,她就是想用这种方法吸引你的注意力!千万不能上当!” 纪怀光本来想忽略后半句“如饥似渴”,只答前半句“在做什么”,却一时间叫子桑的“撤回”弄得落了空。 那些刻意组织出来的,冷淡疏离的话一时间没了用武之地,吊在一呼一吸之间不上不下。 他回了个[是。]将传讯玉简收回芥子袋。 子桑没空管纪怀光信还是不信,反正债多不压身。她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了解原身目前的人际关系和财产状况,别的都可以暂时先放一放。 既然还有另外四名弟子,也是时候见上一见。 她整理了几个问题,分别涵盖修仙界大背景、宗门组织架构及运行模式、原身与死去老公的相处日常、原身老公之死、原身与大弟子的关系状况、女主下落等。确定没有遗漏后,子桑给二弟子卓轩发去消息,[找你有事,过来一趟。] 分开问,才能得到更全面的信息,她不介意多花点时间。 纪怀光正在打坐调息,便收到卓轩的传讯,[大师兄,师娘叫我过去,也不知道什么事。你有在宗门吗?要不要一起?] 他素来知道二师弟同女子对话时容易紧张,也就跟五师妹因为熟悉能好上一些,会叫上他并不稀奇。只不过师尊生前嘱托在先,师娘有什么需要向来联系他,不知今日为何竟会找上二师弟。 [许是寻你问话,我就不一起了。这次出任务寻了方不错的器鼎,晚点给你送过去。] 想了想他补上一句,[师娘若是有什么吩咐,你办起来为难,告知我即可。] [好!多谢大师兄!] 见到卓轩的时候,子桑开始怀疑,原身的相好是不是通过比较颜值收的徒弟。同样身着墨绿色外衫,二弟子气质截然不同。 大弟子是男主,盘靓条顺就罢了,二弟子温润清贵,一双无辜的眼眸时刻濛着光,还没跟她说上话,脸先红了一半。要不是对方眼神干净,她都要怀疑这位二弟子是不是暗恋原身。 “拜见师娘。” 面对丁香树下坐得端正的子桑,卓轩规矩躬身行礼。 “别站着了,过来说话吧。”子桑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卓轩垂着脑袋小媳妇似的挪到对面,就见子桑将半开的油纸包推到他面前,“坐呀?从你大师兄手里截胡的蜜饯,特别甜,要不要尝尝?” 主要她也没别的东西可以拿出来招待。 卓轩的脸彻底红掉,垂着脑袋乖乖坐下,声音低到几乎要听不清,“多谢师娘……” “没什么事,就找你聊聊。我平时有些什么习惯了找你大师兄,不知道你们其他几个师兄弟姐妹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需要我这个师娘做的?” 子桑温眉柔眼地盯着他,卓轩的视线拘谨地落在石桌上,从脖根红到耳尖。 “大师兄行事妥帖,师娘自是放心交大师兄办事的。弟子们还跟平素一样,我主炼丹,三师弟常和五师妹一起做仙门任务,提升修为、赚取灵石,四师弟偶尔参与。几人都过得挺好,多谢师娘挂心。” “哦?你没跟他们几个一起?仙门任务好做吗?一趟大概能赚多少灵石?” “种灵植炼丹药也能换到灵石,弟子平时托三师弟帮忙售卖,赚得不比仙门任务少,而且还没有性命之忧……”说到这里,卓轩头埋得更低,下巴简直要戳到衣襟。 这样回答显得他缺乏胆量,挺怕死。 发觉对面许久没有出声,卓轩有些迟疑地抬起头,就见子桑正一侧手肘撑在石桌上,掌心托着脸颊含笑看他,目光和蔼温柔。 不对视还好,一对视,卓轩窘得有种马上要往地缝里钻的惶然。 师娘这么看着他,果然因为他说错话了吧…… 未语先羞。子桑算是明白了,二弟子卓轩要么紧张过头,要么是个重度社恐。 娱乐圈里的人都挺会来事,卓轩这样的在她这里不常见。 面对眼前火烧火燎局促到能原地煨熟鸡蛋的青年,子桑唇角往上扬了扬,“有没有人提到过,卓轩你说话脸红这点挺可爱的?” 本就艳得极有韵味的一张脸慵懒、半认真地说出“可爱”两个字,闻言的卓轩整个人魂飞天外,脸热得简直要熏到眼睛。子桑甚至怀疑,下一秒她才搭上话的二弟子就要原地昏过去。好在卓轩撑住了。 他双手捧捂住眼睛,浑身发抖嗓音震颤,“师娘,您别这样说。弟子……弟子这个毛病谈不上可爱……” 又或者……您真的觉得弟子可爱吗? 子桑就没见过长这么好看,却又害羞到这种程度的男孩子,真实感受,非常可爱。 她追问到,“所以你们几个是不是挺缺灵石?仙门任务危险吗?” 刚才的问题只得到一半答案,还得继续问下去。 卓轩小心翼翼地将双手放下来,仍旧低垂着脑袋回避对视,只是红透的脸终于颜色淡下来几分。 “师尊仙逝以后,弟子们能接到的仙门任务受限,大师兄金丹境后期修为独木难支,确实有些缺灵石。”说到这里他又提高音量补充到,“不过相信以后会好起来的。大师兄修为精进神速,三师弟擅长经商之道,五师妹勤奋,四师弟天赋高,大家都会努力的!” “说到你师尊,卓轩,你觉得我和他般配吗?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他……”讲到这里,子桑眼中适时流露出难言的落寞。 管它实际配不配,都是主观的东西。 “般配!师尊和师娘自是十分般配的!”说这话的时候,卓轩激动到抬起头。 “师尊为了延长师娘寿命,直接将修为渡给师娘,让师娘从不曾修习到直接突破金丹境,这份心意着实令人动容。虽然强行给他人灌注灵力极损修为,当初宗门反对师尊这样做的声音也不少,可在弟子看来,世间男女只要真心相许,心甘情愿便是般配,与出生、际遇、道心等均没有干系!” 子桑若有所思。 听卓轩这么一说,原身这是麻雀变凤凰,圈外人嫁给圈内大能,挺不被看好的。 人走茶凉,原身现在的日子未必好过,看来之前的想法有可能乐观了。 她抿唇苦笑,“给我说说你师尊从前的事吧,我想听。” 见她露出这样的神情,卓轩早忘了羞怯,忙零碎说起过去的事。 风拂山峦,树叶婆娑,丁香花的味道怡人。子桑认真倾听卓轩诉说,偶尔怀念般点点头。 晚春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探出来,在两道对坐的身影上,落下浅金色日光与灰色影子交叠的斑斓。 虽然十分容易害羞,但是卓轩有问必答,临走前甚至孝敬她一瓶清心养颜的丹药。 目送人离开,子桑心里头纳闷,有这么乖巧招人喜欢的二弟子,容貌也出众,原身怎么偏就看上大弟子纪怀光呢? 慕强?得不到的最香?没准真的是“主角万有引力定律”。 她又给三弟子马道成发去消息,一天下来,子桑终于见完五名弟子。 相比二弟子卓轩的害羞,精瘦的三弟子马道成显然善谈得多,只不过回答问题时却颇有保留。 四弟子黄秀明丰润,圆滚滚的一个人有两人粗。得知石桌上的蜜饯是大师兄专程给他带的,欢喜得眼睛眯成两道缝。 五弟子陈敏儿女生男相,个子也高,有问必答,最好套话。 一轮谈话下来,子桑总算大致摸清楚状况。 当前修仙界供人居住的地方大致可以划分为两处。元极宗所在广袤陆地由平民百姓及修士占据,此为一处。跨越重洋,海上零散分布有浮影群岛,据说那里最初由厌弃仙门勾心斗角、平民百姓尔虞我诈的修士寻见,自此定居下来,岛上俱为修士,此为另一处。 元极宗在修仙界约莫够得上第一梯队尾巴,上面还有几个实力强劲的门派。 宗内共青涛、流明、银霜、绯月、渡刹、赤雾、苍鹤七名长老,每隔五年轮流由三名长□□行掌门之职。而青涛长老就是原身数年前诛魔一战中陨折的道侣。 为纪念青涛,元极宗保留了其名号,如今宗门由银霜、绯月、渡刹三名长□□行掌门之职。 虽然长老名号还在,但青涛一脉失去合体境后期大能修士坐镇,这两年日子过得有些拮据。换句话说就是,从上到下都没余粮。 而且原身这个靠宗门低保和弟子“赡养”过活,以渡灵力强堆出来的金丹境修士不仅穷得发光,啥也不会,还贪图大弟子美色。这都叫什么事? 好在子桑已经打听过,宗门内暂时没有个叫郑莞凝的姑娘。不过不排除化名,又或者纪怀光已经在宗门外见过这位姑娘的可能性。 剧本里,女主的名字就叫“郑莞凝”。 不幸中的万幸,虽然招惹了男主,但原身应该还没有对女主下黑手,这也就意味着只要不耽误男女主谈恋爱,不瞎搞事,她还是有希望安享晚年的。 问了一天话口干舌燥,子桑早早睡下。 虽然金丹境修士不吃不喝不睡可以撑很久,可是被蜜饯齁坏的她却更加地想念起各种美食,连梦里都是生煎包的味道。 纪怀光如今相当于半个长老,忙完外出做仙门任务这段时间积压的宗门事务,来到二师弟卓轩的修舍已是半夜。 穿过大片高矮不一的灵植,房间里修长身影在烛火照耀下一手攥着书卷,一手给药鼎源源不断催送灵火。面容隽秀温和的青年目光落在书卷上,根本没察觉到有人靠近。 卓轩族中习医,可能有家族传承,卓轩炼制的丹药也效果格外稳定。 “这么晚还在炼丹?可是缺灵石了?” 卓轩抬起头,弯起眼睛笑出两道月牙,“大师兄你来了?” 纪怀光就知道,他说了晚点送器鼎过来,二师弟一定会默默舍门大开等着他。 “不缺,给师娘准备的。” 想到今日聊到后面,子桑改口叫他“小轩”,卓轩心中一暖。 师娘当真温和可亲。 纪怀光取出器鼎的手一顿,“她命你炼制丹药?” 卓轩闻言险些灵火控制不稳,白净的脸迅速蔓上绯红,讲话也开始结巴,“没……没有……就是师娘似乎忧思过重,想着给她备些安神静心的丹药……”说到这里,他仿佛想到什么,有些紧张地回问,“大师兄,我是不是自作主张了?” 忧思过重?还是如饥似渴?纪怀光面向神情惴惴的卓轩。 “没有。师娘今日跟你谈了什么?” “没谈什么,就问了下我和几位师弟师妹平时有什么消遣,需不需要帮忙之类。还有就是让我说了些师尊从前的事。” 回想起子桑认真注视,仔细倾听的模样,卓轩声音不自觉变得更小,“师娘对师尊,当真情深意笃……” 能那样用心了解师尊的过去,想必思念成疾。 从前以为师娘不喜除了大师兄以外的弟子,今日一聊发现不过是错觉。师娘瞧着他的眼里有光,待在松语阁不愿同宗门弟子接触该是因为伤心过度,需要时间愈合而已。一定是这样。 纪怀光留意到卓轩神情动容,将器鼎递给他,“你怎么得出师娘对师尊情深意笃的结论?” 卓轩没想到纪怀光会展开来问,一时间紧张得脑袋发空,嗫嚅半天才红着脸吞吐道,“直觉吧……” 纪怀光没说什么,只让他早些休息。 返回修舍的路上,妄生忍不住开口,“主人,您说那个女人不会是转移目标了吧?” 哪个女人,转移的什么目标,不言而喻。 “转移目标才好,就怕是想借此引起主人的注意。哎,世上怎么会有情爱这么低俗的东西?主人你可千万不能着了她的道!” 纪怀光抿唇没说话。夜风掠过发丝,入目是漫天星穹静谧不语。 今日三师弟也跟他提到了子桑召唤,道是寻常闲话二三,谈的都是些宗门俗务等人尽皆知的事,没什么特别。 纪怀光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 夜枭长鸣,浓墨一般的山谷里点缀数不清亮着烛光的修舍,天与地,恍惚相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第3章 “桑桑……这不是你该做的……” 男子的嗓音温润、绵长,一袭青衫同话语一样隐在云雾里,听不真切,也看不清楚面目。 子桑觉得她应该是认识男子的,既依赖,也畏惧,可他是谁呢? 浓雾起,音与画如同滴入水中的墨,飘逸一瞬,转眼陷入铺天盖地的黑暗…… 自迷蒙中睁开眼,子桑反应了一会儿自己在哪儿。 天气爆好!一觉睡到自然醒!大房间宽敞! 就是嘴里头没味。 她此刻很想念吃的。 从传讯玉简上的记录来看,以往衣食住行这块都是纪怀光帮着解决。她找了三四圈没能找出别的锦囊或口袋,看来原身是真的身无长物没什么私房钱。 好好的长老夫人,混成这个样子,太不像话。 苦四肢不能苦肠胃,子桑果断给纪怀光发去消息,[我想吃肉包子。]紧随其后跟上一句,[还想喝酒。] 她想过了,之前就是酒醉穿到的这里,没准只要喝醉酒睡过去,她就能回到自己的世界。 修仙虽然能延年益寿青春永驻,可她毕竟有自己的人生,有家人朋友。无论怎样,她得试试看喝醉酒能不能躺回去。 纪怀光那边很快回复,[是。] 瞧瞧,这弟子当得多好?有求必应,一个吩咐下去敢说个“不”字?非想不通让人家当相好,当相好能放肆使唤? 子桑很满意纪怀光的态度,冷淡恭敬、亲疏分明,一点暧昧都没有。 她等了一会儿果然把人给等来,只不过光有肉包,没有酒。 前院丁香树下,子桑展开油纸将一个包子塞进嘴里。 呼,还是热的,正儿八经不注水没经过冷冻的肉,香! “我的酒呢?”她瞪眼望着面前站得笔直的男子。 “师尊说过,禁止师娘饮酒。”纪怀光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回答得像个机器。 “他说过吗?什么时候的事?”子桑没想到原身的相好竟然限制自家媳妇喝酒,而且还是当着弟子的面,只好装傻充愣。 “说过,四年前的中秋,就在这里。” 好了好了,没必要回忆得这么仔细。 子桑不理解,难不成原身酒精过敏,喝了会出事?否则成年人喝点酒怎么了?纪怀光竟然拿四年前师尊的话压她。 阿弥陀佛,心平气和。 她朝一脸公事公办的纪怀光眨眨眼,瞪着一双不笑也撩人的眼睛张嘴继续咬包子,“你师尊已经不在,有些过时的、算不上规矩的话就不用再守了。乖,给师娘找坛酒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子桑觉得纪怀光眼尾好像抽搐了一下。 “恕弟子不能从命。”纪怀光不接她的招。 无所谓,这条路走不通,她可以换条路走。不就是不愿违背师尊的吩咐吗?理解,不为难就是。 子桑挑眸觑一眼纪怀光。这人真就跟那站军姿的士兵一样,直得像钢筋。 “吃过早饭没?”她拉长音问。 “没有。” “没有也不知道顺便给自己买点?”子桑捏起一个肉包,将剩下的两个连油纸一起塞到他手里,“你给秀明带的蜜饯,我转交给他了。外套在房间里面放着,一会儿记得拿。” 秀明?什么时候称呼这么亲近? 以纪怀光目前的修为,长时间不饮不食并无影响身体,只是没想到嘴馋的是子桑,分一半肉包给他的也是子桑。 没有暗送秋波,也没有含情脉脉,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带着某种理所当然的亲昵。甚至于在得知他没吃早饭的时候,似乎还隐约流露出一丝嫌弃。 手里的肉包吃下去不是,放下来更不是,纪怀光第一次有些把不准眼前女子的态度。 “愣着干嘛?吃呀?”子桑盯着他,朝指尖的包子咬出个月牙。 吃完赶紧撤,她好找别的弟子带她四处逛逛。 想捞点吃的还得麻烦别人跑腿,特别不方便,她得自己找到门路。而且有卖吃的地方肯定就有酒卖,问题不就解决了么? 纪怀光迅速吃完肉包,子桑还在不紧不慢细嚼慢咽,昂首欣赏头顶浅紫色丁香花。 可能“子”音同“紫”,桑的果实也有同样颜色,她跟原身一样挺喜欢紫色。 不错,甚合心意。 松语阁周围松林苍劲,衬得庭院这一株浅紫色花树端庄娇婉。 树下女子罕见地没有如寻常一般期期艾艾将目光黏在他身上,反而脸上浮现若有若无、漫不经心的惬意。 纪怀光等了会儿没等来她的视线,主动提出取外衫。 子桑朝他挥挥手,示意自己安排。 空旷的房间里轻纱幔幔,窗外蓝天澄澈,显得时日悠长。 子桑没有将东西随手放进芥子锦囊的习惯,墨绿色外衫被她整齐叠放在白玉床上,紧挨着枕头,仿佛被郑重对待。 纪怀光径直来到床畔,刚弯下腰伸出手,妄生冷不丁开口,“故意放在这里,她昨夜不会抱着主人的衣衫睡觉,还巴不得主人知道吧?太过分了!” 指尖尚未触碰到衣料,纪怀光顿住不动。脑海里不可避免地浮现剑灵描述的画面,额角的某根筋狠狠跳了跳。 两个呼吸后,他抓起衣衫塞进芥子袋,沉声道,“不想被封印就闭嘴。” 有些话即便怀疑、揣测,他也一句都不想听到。 妄生察觉到主人的情绪,这回连嘟囔都没有,迅速闭声。 纪怀光收好衣衫回到庭院,子桑已经将肉包吃完。 她抬了抬下巴朝他勾着唇,“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慢走,不送。 纪怀光略微颔首,御剑消失在松语阁。去时与来时一样干脆。 目送他的背影逐渐变小,子桑擦净手指给五弟子传去消息,[敏儿,有空陪我四处逛逛吗?] * 子桑实在没想到,纪怀光能够御剑飞行,她却只能跟陈敏儿一样用神行符在山林间像野人一样穿梭。 慢倒是不慢,就是感觉没那么高级。 “敏儿,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像你大师兄那样实现飞行自由?” 这样快归快,挺费脚。 “筑基以下弟子赶路用的都是神行符,师娘金丹境修为,其实也能御物飞行。” 什么? 陈敏儿的话让子桑小小激动了一把,没想到她“出厂配置”还不错。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能凭直觉使用芥子锦囊和传讯玉简,却没有任何关于御物飞行的头绪。难道因为从前没学过? 陈敏儿挥刀扫开前方挡路的树枝,“师娘可以向大师兄请教。” 向纪怀光请教吗? 子桑深吸一口气。 算了算了。 演武台、膳堂、修舍、藏书阁……绕完元极宗一圈耗时小半天。 让子桑失望的是,膳堂不卖酒。除了重大节日,元极宗禁止弟子在宗门内私下饮酒。这样一来,想醉上一回就没那么容易了。 经过陈敏儿的介绍,子桑算是明白,宗门内无论吃穿还是修行都需要灵石。 修仙这条道,要么天赋异禀可以靠接仙门任务或者斩妖除魔覆盖花费,要么有家族财力支撑可以供给个百年千年,否则根本走不下去。 所以果然无论到哪里,没钱寸步难行。 两人最终落脚点为宗务司,在这里可以接到仙门任务。 修仙界为最大程度助平民百姓抵挡来自妖魔鬼怪的侵袭,设有仙盟作为连接平民百姓与修士的桥梁,所有仙门任务均由仙盟发布。 平民百姓遇见怪力乱神的事件可以上报给仙盟,仙盟外探初步了解情况后根据事件解决难度设任务门槛。出于保护修士、避免无谓牺牲的目的,符合要求的修士或者队伍方可接取任务。 硕大的光滑巨石上,实时显现不同报酬与难度的仙门任务。此刻已是黄昏,四周仍然围着好些宗门弟子。 子桑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询问,“听道成说,你和他组队能接的任务不多,有时候想叫上秀明,人家还不乐意?” “是。我和三师兄都是筑基后期的修为,虽然有心和其他长老弟子组队接取仙门任务,奈何修为不上不下,常被婉拒。” “这样啊……” 子桑指向仙盟石,“你们师兄妹五个,加上我,再凑个人头的话,这个任务能接吗?” 陈敏儿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刚刷新的仙门任务:江南丁氏,府中失踪十人,疑似妖族作乱,最低要求七名筑基中期以上修士,且保证其中至少两名修士为金丹境以上。报酬……陈敏儿不自觉眼睛睁大,她还没接过报酬这么高的任务。 平民百姓能给出的报酬有高有低,如委任者想要实力更强,又或是数量更多的修士帮忙解决问题,就会出高价抬高任务门槛。这种报酬高难度低的仙门任务格外受修士欢迎,能撞上并且抢到全看运气。 以往遇到这样的任务,要么被提前抢走,要么不符合要求,没想到这次竟然能遇到。师娘简直是福星! “能!”说出这个字的时候,陈敏儿感觉手中的刀都在激动。 很好。子桑满意地点点头。 把任务接下来,一能挣点灵石自力更生,二能去宗门外找机会喝酒,一举两得。 “怎么接?” “全部队员均在仙盟石上按下掌印,就算成功接取。掌印不可乱按,若轻易放弃,则必须按报酬额偿还委任者,以杜绝修士恶意抢接任务。”陈敏儿目光灼灼地望着子桑,“师娘,得快!” 这个任务耽误不得,自家宗门不提,别的宗门也必然紧盯着肥肉不放。兵贵神速。 子桑当即取出传讯玉简,分别给其余四名弟子传去消息,“速来宗务司。”有好事! “这不是陈敏儿吗?怎么?又缺灵石了?你三师兄呢?没跟你一起?” 子桑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衣着鲜亮的男子正抱臂笑得不怀好意,用看戏的眼神盯着她身旁的陈敏儿。 男子原本视线落在陈敏儿身上,此刻骤然与转过脸来的子桑四目相对,看清她的模样后,脸上的笑意逐渐被怔然代替。 “不缺,过来看看。”陈敏儿只扫上男子一眼,便重新盯着仙盟石。 周围其他宗门弟子似乎也留意到江南丁氏的任务,埋头对着玉简传递消息。 子桑上下打量对面这位男子。玉冠束发,唇红齿白,衣着绣工繁丽、佩剑精美华贵,看起来像是有两个小钱的主。 她勾唇朝对方笑了笑,扭头浏览其它仙门任务。 仿佛被她这一笑慑了魂,男子回过神后咽了咽喉咙,提气来到子桑身旁,与她并肩而立。 刻意压低的嗓音沉稳动听,“这位道友可是刚入宗门的弟子?从前没有见过。” 子桑闻言挑眸望向对方。 搭讪? 陈敏儿本来没打算理会,这会儿也转过身来,“沙文瑞,你想干什么?” “跟你旁边这位姑娘说话。”男子朝子桑又悄悄靠近点。 见他这般举动,陈敏儿忽然意识到什么,不禁怒目而视,“无礼!你知不知道……” 话没说完,子桑及时扣住她的手,仰头凑到她耳畔小声道,“他是不是跟你有过节?” 陈敏儿平时极少与人这般亲近。 可能身高与男子无异,长相英武又性子偏冷的原因,男男女女对她都有些刻意保持距离。此刻子桑贴着耳根同她说悄悄话,让她一侧身子有些发烫。 “不算有过节,就是明明修为差不多,却每次演武输给我,估计不怎么服气。”陈敏儿第一次发现,她的声音竟然也可以这么温柔。 原来是这样。 有过节一个应对法,没过节另外一个应对法。子桑继续小声咬耳朵,“这家伙人品怎么样?一起做任务靠谱吗?” 陈敏儿愣了愣,尔后蹙眉道,“本性应当不坏。” 那就行了。 子桑转过身来笑意嫣然,“文瑞道友也是过来查看仙门任务的吗?刚好我和敏儿这边选定了一项,缺个人,要不要一起?” 女子嗓音绵软,眼神仿佛带了钩子,娇媚却不轻浮,让人情不自禁目光追随。沙文瑞发誓,她是他见过最有韵味的姑娘。更何况,她一下就记住了他的名字,而且还邀请他加入。 她必定也对他有意! “荣幸之至!不知选定的哪项任务?需不需要现在按掌印?” “还得等几个人一起,文瑞道友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沙文瑞此刻觉得他爹娘给他取的名字当真好听,好听得不得了。 沉醉一会儿,他才想起来,“尚不知晓道友芳名?” “姓子,名桑。” “子桑……好名字。” 不光好听,而且还有点耳熟。 可能前世常萦耳畔吧。 漫天晚霞水墨般浸染,沙文瑞深情凝望子桑。他知道,此刻的他和她一定美得像一幅画,可以传给后代的那种。 他在心里将两人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下一刻,一道墨绿色身影倏然出现在他和子桑面前。修长笔挺,携来一阵清风。 纪怀光无甚表情地扫他一眼,侧身对子桑行礼,“弟子见过师娘。” 眼看青涛长老的首徒现身,沙文瑞正要打招呼,恍惚觉着听岔句什么。 师……娘? 开什么玩笑,动不动叫娘。子桑姑娘怎么会…… 沙文瑞脸上的款款深情逐渐变得扭曲,他想起来为什么觉得名字熟悉了。 青涛长老的道侣,也叫子桑。 方才还用力鼓动的心脏仿佛凭空破了个大窟窿。娇妻在侧、儿女成群的画面如雾如梦如泡影消散。 沙文瑞觉得,他失恋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第4章 忧伤笼罩大地,萌动的心在哭泣。等沙文瑞回过神来,卓轩、马道成、黄秀明已经到齐,各自脸上挂着恭谨的表情。 子桑对几人赶来的速度非常满意,“这个任务不错,一起接了?” 几人顺着她的指尖望过去,待看清楚任务要求,一时间表情各异。 卓轩略显局促,马道成压抑着兴奋,黄秀明面露为难,陈敏儿跃跃欲试。 相比其他弟子的情绪外露,纪怀光依旧木着一张脸波澜不惊,“师娘并无斩妖除魔的经验。” 然后呢?子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纪怀光不语,仿佛这样一句话已经自动生出结论。 子桑知道他什么意思,归根结底觉得她空有修为只能拿来任务凑数。不过那又怎样?她是在通知他,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谁还没有个第一次?人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会两条腿走路。你说呢?” 一句“你说呢?”声调轻飘飘的,像软风里被吹得扬起的花,打着旋儿,牵着人的视线,听得人骨头一酥。 纪怀光仍旧沉默,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马道成视线扫过几人,最终目光落在陈敏儿身上,朝她使了个眼色。 陈敏儿心领神会,倾身在仙盟石江南丁氏的任务上按下掌印。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马道成紧随其后。 光滑的石面金芒闪过,两个掌印出现在任务之后,然后便没有新增。 还差五人。 沉默持续蔓延,黄秀明垂首盯着自己凸起的圆肚,假装置身事外。 卓轩有些为难地望向抿唇不语的纪怀光,待视线转到子桑,见她正用似笑非笑、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神瞧着他,惊得迅速红着脸低下头。 “那个……”卓轩垂下的长睫颤了颤,“报酬挺多的……” 陈敏儿悄悄掐了一把装聋作哑的黄秀明,很快,五指圆润的手掌不情不愿地按上仙盟石。 卓轩没等来大师兄的回应,夹在大师兄和师娘之间左右不是,最终还是躲着纪怀光的视线,在仙盟石上确定接下任务。 轻松拿下四票。归根结底,弟子还是得听师娘的。 子桑转身来到仙盟石旁,抬起手准确按下去。第五个掌印亮起,她挑一眼对面不动如山的男子,“纪怀光?” 有那么一瞬间,连子桑自己都觉得她像是个仗着身份不一般,就强人所难的恶毒女配。只不过原身求色,她求财而已。 入鬓的剑眉微微蹙起,纪怀光抬眸与子桑对视,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漠然以外的表情。 唤其余弟子叫得亲切,对他就是连名带姓。 她比从前……更难缠了。 纪怀光挪开视线,上前按下手印。 沙文瑞在一眼中过了恩爱的大半生,又因为纪怀光的一句“师娘”而梦醒。此刻被一众青涛长老的弟子齐齐盯着,灵魂归位般打了个冷颤,硬着头皮最后一个按下掌印。 达到任务最低要求,委任者的详细信息当即显现。马道成取出留影石记录备份。 宗门弟子外出任务须向掌门或掌门主事弟子报备,以确保出现危险时能最快通知仙盟,或者派本宗最近的弟子援救。 沿着宗务司后的山道继续上行,即为掌门议事厅。 子桑不认识宗门内这些个掌门或主事弟子,索性吩咐纪怀光届时代她向宗门报备。 拐过花树丛映,水流倾泻的声音渐近,一座泛着金属光泽的殿宇如同拔地而起的巨兽。 殿宇旁两株高树仿佛向天而指的巨剑,将议事厅护在中间。一条奔涌的溪流绕过殿宇,于后方数丈远的悬崖处掉头向下,水声轰隆。 穿过殿门,原本的水声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清脆鸟鸣与浅淡花香,以及迎面一只正在舔爪的黑猫。 纪怀光脚步顿住,“烦请禀报长老,弟子纪怀光求见。” 无人答话,只油光水亮的黑猫耐心地舌头捋过毛发。 正当子桑想着纪怀光在跟谁说话时,黑猫抬起头,乌溜的眼睛像两颗夺人的宝石,“银霜让你们进去。”青年男声。 子桑的目光落在黑猫身上。 会说话,妖吗? 而且这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拽拽语气,挺有意思。 之前打听的时候得知,银霜长老诛魔一战身负重伤,这些年一直在调养身体。 病弱人士“值班”,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性子。 让子桑想不到的是,议事厅外墙看起来冷硬,内里却有遒结的藤蔓沿着墙体依附。绿意盎然的藤蔓上开出的花,居然能在室内绽放得鲜艳。 内墙铜台上,火光无烛自燃,将金属与绿植组合而成的奇异建筑照得透亮。 然而最吸引人的不是这些生命力旺盛的植物或是凭空燃烧的火焰。由藤蔓自然纠集而成的长案后,一银发男子正执笔书写。 夕阳自窗棂投照,轻笼上男子素衣白袍与亮泽长发,仿佛剔透的冰雪蒙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干净,纯粹,恒定又变幻莫测,这是子桑见到男子的第一感受。 漆黑的金属地面沉得像墨,银发男子收完笔,于七人不算整齐的脚步声中抬起头。 人可能因为触动而激昂澎湃,也可能因为共情而唏嘘感慨,然而因为一个人的眼神而忘记呼吸,对子桑而言还是头一回。 男子有着一双瞳色浅淡的眸子,明明配上白衣银发,应当是清冷出尘的气质,却莫名让她觉得沉定、安心。 子桑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的人,眼角眉梢、鼻梁唇峰,仿佛被上天用心雕琢,精致到连她的目光也下意识柔和。 “弟子见过银霜长老。”纪怀光垂首躬身行礼,其余几人亦效仿之。 子桑大大方方地打量,银霜与她坦然对视。 名字贴切,这位银霜长老……少白头啊。 对面清澈的眼眸美丽也冷静,仿佛不带任何情绪。下一刻,眼睛的主人唇角微微上扬,竟似乎朝她笑了。 如淙淙溪水化去早春的薄冰,万物复苏。 子桑怔上一瞬,很快报以同样的微笑。 不就是笑得好看么?她也会。 “免礼。青涛夫人,许久不见。” 与空灵疏离的外貌不同,银霜嗓音温和润泽。 本着说少错少的原则,子桑只抿唇浅笑,含蓄点头,算是应了银霜长老的问候。 纪怀光仍旧保持行礼的姿势,“禀长老,师娘与我等弟子共七人,已接下江南丁氏任务,并预备立刻启程。” “好,我记下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子桑感觉银霜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小会儿。 长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寡妇,突然间带着亡夫的一众弟子出门讨生活,果然怪异。 “弟子告退。” “好。” 纪怀光收回行礼的姿势,辞别得相当利落。 子桑现在确定,男主的高冷并非针对“心怀不轨”的她,人家就这样。 一行人转身离开议事厅,子桑与先前见到的黑猫迎面遇上。 墨色皮毛仿佛会发亮,勾勒出线条流畅的轮廓。错身之际,黑猫抬起头,视线清晰地落在她身上。审视、平静。 子桑有些莫名,然而黑猫很快扭头望向长案后的银霜,仿佛刚才的对视只不过无心一瞥。 出得议事厅,水声与水气重新铺面而来。 子桑回头望向这座由金属制成,在晚霞晕染下幻彩诡谲的建筑,只觉出一种矛盾,以及莫名的和谐。 “议事厅谁建的?”她忍不住问旁边的陈敏儿。 “传闻由设立宗门的先辈所建。元极宗立宗之初专研五行之术,第一任掌门擅金、木,动用术法建成这座殿宇。后又有擅水的先辈引山泉为瀑布,擅火先辈使殿内长明,才有议事厅如今的轮廓。” 引自然之力造鬼斧神工,“当真了不起。”子桑忍不住感慨。 “的确,只不过修习五行之术对天赋要求极高,将金、木、水、火、土其中一项修炼到炉火纯青已是翘楚。眼下剑修大行其道,五行之术已经式微。宗门内虽仍有部分弟子修习,但人数不多,且受天赋所限,无成名之辈。” 原来是这样。门槛高,能修炼的人少,所以成不了气候,最终还是得看男主这种耍剑的。当真可惜。 脑子里闪过刚才见到的银霜,她心中一动,“敏儿,你觉得银霜长老和你师尊,谁好看些?” 没什么意思,纯粹觉得人家美,美得让人挑不出错来。这么好看的人,跟纪怀光的气质又有那么些相似,原身怎么就没看上银霜? 当然,也有可能看上了,但是追不到。 不过说到底,追不到银霜长老最多丢脸,追不到纪怀光还闹幺蛾子——要命。 修仙之人耳聪目明,跟在后面的几人清楚听到她这个问题。 卓轩红了脸,马道成沉默思索着什么。黄秀明心不在焉地嚼着东西,沙文瑞回头望了眼议事厅。 陈敏儿表情略微有些不自在,斟酌一会儿回答,“师尊心怀苍生,与银霜长老各有千秋。师娘您问这个做什么?” 先说“心怀苍生”,再提“各有千秋”么? 子桑了然,那就是银霜长老更好看了。 她勾唇笑了笑,语气有那么些意味深长,“当然是,觉得他好看呗……” 纪怀光自离开议事厅就一直走在队伍最后,此刻剑灵忍不住传音,“主人!这个女人刚才在那铁匣子里就对白毛眉目传情,连眼睛都看直了。三心两意,当真可耻!” 妄生自认为是个从一而终的剑灵,它既然追随了主人,只要主人在世一天,就不会易主。相应的,子桑怎么能一边纠缠主人,一边看上别人?这是对它眼光的侮辱! 纪怀光目光沉下去,幽邃辨不清楚情绪,他什么都没说,直接封了剑灵的嘴。 子桑方才见到银霜长老时的表情他也有留意到。所以纠缠他数年以后,又对其他人动念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第5章 接下任务且完成报备,就该商量怎么出发。走路去江南是不可能走的,马道成建议乘坐宗门前往江南的飞舟。 几人约好在宗门入口处集合,便各自回修舍收拾行李。 子桑没什么要带的,全部身家不过一个芥子锦囊而已。 不用返回松语阁,她径直去了趟藏书阁。 原身白捡一身修为,却应该没怎么系统学习过如何使用。子桑直接把元极宗有关修习的基础书籍一股脑借过来。 小半个时辰后,沙文瑞换了一身白袍赶到宗门入口,就见卓轩在埋头整理芥子袋,黄秀明大把往嘴里塞着薯干,陈敏儿抱臂打量不同飞舟。 马道成正在跟御驶飞舟的宗门弟子讨价还价,沙文瑞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我们赁艘大的吧?” 这个时候出发,抵达江南需要过一夜。最小的飞舟各自都没有独立的休息区,怎么能行? 马道成瞥一眼穿得跟白孔雀似的沙文瑞,“手头拮据,还是紧着点花。” 沙文瑞正想说就算紧着花,也没必要赁艘最小的,还往死里还价,未免太抠了些,就见子桑款步而来。 她似乎没注意到这边,拧着眉一手捏着册书卷,一手凌空比划什么。 “师婶!”沙文瑞眼睛一亮,抛下马道成迅速迎上去。 几人均顺着声音,齐齐朝子桑的方向望过去。 正在凝神研究元极宗入门法诀的子桑对“师娘”这个称呼倒是听习惯了,“师婶”还是头一回。 她朝沙文瑞递去笑意,“文瑞道友这么快到了?” 沙文瑞裂嘴笑出一口大白牙,“叫弟子文瑞就行,都怪师婶琦年玉貌,弟子一时间没认出来,之前多有冒犯。” 冒犯谈不上。子桑了解过,原身的年龄其实比宗门内大部分弟子都小,只不过与青涛长老结为道侣的缘故,直接抬了辈分。沙文瑞夸她年轻貌美,倒也算实事求是。 她扬唇飞对方一眼,“小嘴真甜。” 弯月唇,含情眸,沙文瑞觉得自己像在观一幅画,生动而多情。 身旁一袭墨绿色衣衫掠过,卷起一阵冷冽的风。抬眸望去,赫然是纪怀光目不斜视从他和子桑身侧经过。 被夸嘴甜,沙文瑞也顾不得纪怀光为什么不跟自家师娘打招呼,指着飞舟继续搭话,“师婶觉得那艘飞舟怎么样?” 子桑的视线自纪怀光的背影落到最大那艘飞舟上。上下三层,飞檐斗拱,既有宽敞的甲板,也有足够的房间。一看就很“商务舱”。 她扫一眼前方几名“本家”弟子,朝沙文瑞笑笑,“走,我们去问问他们几个。” 沙文瑞被子桑话里的“我们”熨帖到,春风满面地跟上。 七人集合,沙文瑞提议乘坐最大的飞舟,马道成当即不咸不淡表示,“何必铺张浪费?一晚就到,我这边已经谈好价钱,就那艘。” 子桑顺着马道长的手指望过去,最角落里,一艘古旧的单层木制小船,撑死了能坐十个人,再找不出比它体积更小的。 人多意见就多。豪华游轮跟小渔船的较量,分歧有点大。 她点点头,“大家投票吧。我长你们一辈,就弃权不投了。你们六人仅代表自己考虑,结果要是三比三,我们就选个中间点的飞舟,怎么样?” 子桑其实无所谓。她跟过不同投资额的剧组,条件自然也差距不小,早就习惯。舒适的可以,艰苦的也无所谓。 “师婶英明!”沙文瑞第一个表示赞同。 陈敏儿横上他一眼,看不上这谄媚的模样。 投票开始,陈敏儿和黄秀明站马道成。 卓轩抬眸瞧一眼子桑,心想师娘好不容易出趟宗门,自然应当休息好,于是默默站到沙文瑞身旁。 “二师兄!”陈敏儿恨铁不成钢。大家伙手头都不宽裕,任务没完成,报酬没到手,这个时候充什么阔绰? 卓轩低下头,为“背叛”了自家师弟师妹而羞愧,红着脸小声道,“乘飞舟的灵石由我出……” “本次出行的一应花销,等任务完成,从报酬里扣。”子桑一锤定音,望向纪怀光。 就剩下他这关键的一票了,站师弟师妹还是站其他同宗弟子? 纪怀光瞥向子桑,与她视线相触。 一个无甚表情,一个好整以暇。 “我弃权。”纪怀光道。 三比二,结论是乘小舟。 子桑没想到纪怀光会弃权,倒是谁都不得罪。她不禁多看了纪怀光两眼,尔后朝小舟方向抬了抬下巴,“走吧?” 这声“走吧”对着沙文瑞和卓轩说的,开口间眉眼一派轻松潇洒,叫人生不出半点没被选中的失落。 沙文瑞一个转念,想到飞舟小一点可以跟子桑亲近些,赶紧雀跃地追上去。 卓轩脸上的红潮尚未褪去,见到子桑的反应,不禁松了口气。 船上空间紧凑,黄秀明一人顶俩,几人进入船舱坐下后,中间摆着一方案几,挤得严丝合缝。 沙文瑞抢了子桑身旁的位子,陈敏儿在另一侧落座前狠狠盯了他一眼。 面对眼神警告,沙文瑞浑然不觉,只埋头跟子桑搭话,“师婶看的这是什么?” 子桑从刚才起就一直手里攥着从藏书阁拿出来的书册,此刻毫不避讳地展开,“宗门修行的入门法诀,准备从头学起。” 对面纪怀光闻言抬眸扫她一眼。 沙文瑞唏嘘,“师婶当真勤学,弟子钦佩。” 甲板上御使飞舟的宗门弟子凝神运气,船身周围忽起潮湿的劲风。 飞舟稳稳腾空而起,离地面越来越远。从半开的窗户向外平视,能看到远际的地平线。 子桑望着甲板上御使飞舟的弟子,禁不住感慨,“厉害!” 金丹期能御剑飞行,眼前的宗门弟子单人就能纵船飞行,不知道修为多高。 这么想来,她出生成长的世界,平民百姓花上一张机票钱,照样能享受高阶修士的快落,挺好。 “其实不难,专精御水的修士化水为气,以气之流动托起飞舟,便可腾空,并不需要多高的修为。”沙文瑞抢在陈敏儿前开口解释。 就着这个话题,沙文瑞滔滔不绝普及了五行之术的过去。那不用追求神武,借助自然之力斩妖除魔的辉煌曾经。 舟行云雾里,星辰指引舟行的方向,时间在黑夜里流走。 陈敏儿来到船舱外纪怀光的身旁,压低嗓音道,“大师兄,那个沙文瑞对师娘没安好心。” 师娘一说银霜长老好看,沙文瑞就穿上白衣,存的什么心思可想而知。好歹管管。 纪怀光本在舱内闭目养神,喋喋不休的沙文瑞影响不到他。然而子桑偶尔一句语气诚挚的“真的呀?”,“这么了不起!”,不仅添柴般让沙文瑞燃起更多倾诉欲,也莫名让他分神。 她看着人的时候,一直都这么直勾勾地发亮么? 他从前能清晰地知道她的意图,如今却有些分辨不出她的真实态度。 不堪其扰,只能出舱透气。 “师娘心里有数,无须你我操心。” 飞舟像一尾巨大的游鱼,在彻底陷入黑暗的苍穹里睁着眼,闪着微光,一刻不停朝目的地而去。 陈敏儿并不觉得子桑“心里有数”,沙文瑞只差把亲近之意刻脑门上,师娘却还没有意识到,又或是虽然已经意识到,但碍于长辈的身份不好意思同小辈一般见识。 大师兄这里靠不住,她再度钻回船舱。 不能让沙文瑞趁机占便宜。 纪怀光在甲板上直待到夜深,才缓步返回船舱。 子桑已经趴在案几上睡着。一张天生妩媚的脸枕在手臂上,因双眸紧闭而褪去几分摄人的攻击性。长睫在眼底投下阴影,由于面部受到挤压,双唇微微嘟起,看起来像在撒娇。 修士往往以打坐入定休息,睡成这个样子,哪里像个金丹境的修士? 此刻卓轩正就着烛光翻阅书卷,马道成在浏览玉简。黄秀明闭着眼睛呼吸均匀,想来是睡着了。 陈敏儿死死盯着对面半撑着脑袋凝视子桑睡颜,仿佛察觉不到她刀锋般锐利视线的沙文瑞。 与舱外夜风呼啸不同,舱内安静得近乎诡异,达到某种奇怪的平衡。 纪怀光来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准备稍作休憩。 这次任务指望不上子桑能真的发挥金丹境修士的作用,抵达江南后,他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没过多久,一声带着鼻音的呢喃打破平静。纪怀光睁开眼睛。 睡着的人说梦话含混不清,仅能隐约分辨出模糊的音节。 除了呼吸沉重的黄秀明,其余几人的视线都落在子桑身上。 下一刻,呢喃变得清晰,睡梦中的人眉宇间仓惶、焦急,声调好似悲唤,“青涛……” 子桑不知道她是怎么睡着的,只在猛地惊醒以后,不期然对上几道神色各异的目光。 船舱内烛光荧然,窗外银河静谧,她怔上两秒,在一众视线里边活动脖子边笑道,“居然睡着了。” “师娘……”陈敏儿神情复杂,“您在梦里唤师尊的名字了。” 子桑闻言抬眉。谁? 她刚才好像的确梦到什么,只不过醒后就不记得了,没想到居然是青涛长老。 难道原身的影响还在,所以才会导致她在梦里见到“亡夫”? 子桑下意识朝纪怀光望过去。 还好梦里叫的不是男主的名字,否则真的很难解释。 两人视线交错,纪怀光脸上的冷意似乎,好像,有那么一点更甚了。 对着这样一张冰块脸,子桑不禁感慨。世间的快活千万种,原身偏要死磕爱情这一种,还是被嫌弃的一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一边对死去的道侣念念不忘,一边对照顾自己的弟子死缠烂打,这都叫什么事? 她轻扯起嘴角,低笑摇了摇头。 多情的种子在结契的道侣倾覆以后,试图换一株大树攀缘,却没想到,缠上的却是催命的毒株。 纪怀光初时只听到子桑模糊说着梦话,很快,在一声短促的惊呼声中,子桑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的瞬间有短暂茫然,等听说梦里叫了师尊的名字,不是黯然神伤,又或是唏嘘感慨,反而首先朝他望过来。 子桑下意识“寻找”他的举动,让他有一瞬间想离开船舱。 非常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第6章 其余几人一直留意着子桑的视线与神情,此刻见她摇头之际眉眼间染着无奈、唏嘘、感慨等情绪,陈敏儿斟酌开口,“师娘梦到了什么?是否跟大师兄有关?” 子桑抬起下巴,眼中浮现滢滢水光,明明像是想笑,偏偏让人觉得是在假装坚强。 她还没怎么睡醒,脑子有些发懵。 “梦到些陈年旧事,你大师兄也在。”她扭身望向窗外,“我们到哪儿了?” 话题转得相当生硬,其余人或多或少开始脑补她如何故人入梦,依依难舍。 一句大大方方的“你师兄也在”,解释了她第一时间望向某人的缘由。 “再有差不多两个时辰就到了。师娘梦到大师兄什么?” 陈敏儿此刻就像是瓜没吃上的猴儿,好奇心上蹿下跳。 迎着她的目光,子桑不答反问,“大师兄在你眼中是什么样的?” 纪怀光闻言抬眸瞧她。 骤然被问及的陈敏儿没怎么犹豫,“大师兄天资卓然又勤思敏学,行止沉稳又心细如发,乃吾辈楷模。” 哦。 子桑环视四周,其余三位同脉弟子并无异议。 没想到冰疙瘩评价还挺高。 虽然不知道纪怀光具体是否像描述的那样,不过子桑依然朝陈敏儿递去一个认可的表情,“我也这样觉得,梦里边,你大师兄也是如此。” 问的是纪怀光做了什么,答的却是纪怀光在梦里是个怎样的人,牛头不对马嘴。 无所谓,她是“长辈”,怎么回答由她来定义。 视线扫过她莹亮的眼睛,纪怀光抬起的眸子不动声色地垂下。 很难说清楚,此刻的他到底希望子桑怎么看他。 她这两天的“反常”,让他有些困惑。 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刚放亮,飞舟避开人多的地方将几人放下,便径直返回宗门。 不在平民百姓面前彰显“神力”,是仙盟定下的规矩。 有灵根者本就稀少,虽然各宗各派都希望网罗适合修仙的好苗子,可没有世家的财力做支持,寻常百姓就算资质上乘,也很难走远。 有些不切实际的白日梦,还是不做为好。而不做梦的办法,就是只听传闻,未亲眼见。 谁都想延年益寿,然而修仙这条道,依然牢牢掌握在修士、权贵以及巨贾家族手中。 怡州地处江南,鱼米之乡将当地人养出满身的从容。 几人行至城中,不少人已经起早。 街边卖早点的摊子支起热锅在煮面,水气氤氲。卖酥饼的大爷担着俩盖了白棉被的竹篓,免得热气跑掉。有那刚洗漱完打开门的小娘子,望见街上这一群气质各异又格外惹眼的男女,一时间有些走神。 子桑眼尖,路过一家坐了不少食客的馄饨摊子,提议去尝一尝。 马道成刚要说什么,就被陈敏儿小声压下,“我知道你又要心疼银子,馄饨能花得了几个钱?这可是咱师娘,你今日敢说一个‘不’字,下回的仙门任务你一个人去。” 闻言马道成唇角抽了抽,终是什么都没说。 沙文瑞瞅准空位第一个上前占了,并偷偷施了个除尘诀,这才招呼子桑过去。 陈敏儿怀疑他要不是修士,能拿素净的白袍去擦净沁了油光的桌子。 殷勤,毫无疑问的不怀好意。 子桑微笑走近,待沙文瑞弯腰挪好长凳后落座。 一个体贴周到,一个将长木凳坐出了高奢软凳的优雅。 “谢谢。” 沙文瑞笑得像一朵摇曳的白花,刚要在子桑身旁一同坐下,就被横跨一脚的陈敏儿先占了位。 身高不输男子的陈敏儿一坐下,沙文瑞再没法跟子桑挤同一条长凳,只能站在一旁跟其余几人一起等空位。 馄饨摊不算格外小,可耐不住人多。好在摊主长凳多,有些没等到位子的食客也不讲究座位,直接捧着瓷碗坐在一旁囫囵进食。 子桑这一桌另外三名食客本来庆幸,七人里唯一的美人坐在他们旁边,没想到只偷偷瞧了两眼,就被坐在美人旁边,人高马大看起来像爷们,说话却有点女里女气的家伙瞪了回来。更别提身后还环立了几个存在感极强的男子。 碗里的馄饨一下子就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味儿了。 纪怀光点好馄饨,将银子递给摊主,转身就见子桑正跟同桌其余三名男子攀谈,脸上挂着那种似笑非笑,若即若离,偏偏让人挪不开视线的神情。 从前对师弟师妹都避之不及,现如今倒是跟谁都能聊到一起。 “丁老爷家可是怡州首富,他们家出的丝绸达官贵人抢着要,就算银子不多的寻常人家,也想着用丁家的布料给女儿做一身嫁衣。人人皆以穿上丁氏锦衣为荣,着实了不得。” “可不是嘛?有钱到这份上就开始捐官,虽然官职不大,但好歹官袍加身。而且听说,丁府从上到下的老少爷们,各个有十几房小妾,丁府扩了了又扩,寻常人哪有这等艳福?”接话的男子显得有些兴奋,刚瞟到子桑,就被一旁的陈敏儿瞪得赶紧收敛。 “这样的富贵人家,必定里里外外事情缠身。我听说……”子桑压低声音微微前倾,“好像家宅不宁?” 另一位男子闻言像找到同道中人,“这位姑娘说的没错,丁府近期的确出了些事,说是莫名其妙没了不少人。” “没了人?” 见对面女子露出疑惑的神情,樱唇美目,好看得晃人,男子恨不得把肚子里知道的那点存货全掏出来。 “就是无缘无故不见了,没消息了。按说那么大的宅子,外人根本不能知道里面多个人或是少个人。怪就怪在,前段时间丁府突然到处买丫鬟小厮,给的钱虽然不少,但白纸黑字说是卖身契一签,生死不允相见。本来嘛,穷人家的孩子既然都狠心拿出来换银子了,在丁府好歹有口饭吃,不见就不见罢,但偏有户人家的苦命妇人,前脚刚拿儿子换了银子给家里的相公治病,后脚相公就因为听说独子被卖,气得一蹬腿断了气。妇人悔不当初,找丁府想原价把儿子赎回去,却被一纸卖身契挡在门外。妇人想儿子心切,告到官府,官府不理,于是天天守在丁府门口,这才发现但凡卖进府的丫头小子,进了那扇大门,就没一个露过面的。” “这么离奇?后来呢?” “后来妇人到处劝那些打算卖孩子的爹娘,能劝一个算一个,有的人信,有的人不信,事情就这么传开了。” 子桑凝了眸,“实在可怜,也不知道丁府到底收了多少人进府。”不知道这些被卖的孩子怎么样了。 “二三十个该是有的。” “那妇人现在还在丁府附近吗?” “不在了,听说丁家给了笔银子把人送走。都知道官商相护,没办法的事。” “可怜人……”子桑闻言,缓缓摇头。 男子又聊了些丁府的事,无非是家宅多大,家底多厚之类,剩下的半碗馄饨很快见底。 另外两名男子早已吃完走人让位,搭话的男子也不好继续霸着位子,只好有些不舍地离开。 添了一根长凳后,七人围坐一桌。子桑尝了一口馄饨,皮薄肉鲜,小小一个都不怎么用嚼。味道果然不错。 她抿一口勺子里的汤,慢悠悠开口,“敏儿,你觉得怡州首富,能请得起什么样的修士?” 刚将一个馄饨塞进口中的陈敏儿顿住,思索一会儿后吞下,“看事情难度,真要请,三两个长老也是请得动的。” 是了,这样经济条件的家庭,要是遇到解决不了的“撞邪事件”,上来多半要找最强的修士。会被她凑巧抢到任务,要么仙盟那边评估任务难度不大,做了“性价比高”的推荐。还有个可能,那就是丁家有所隐瞒。 从刚才打听来的传言来看,突然地大买特买丫鬟小厮,在闹出妇人堵门事件、报官、宣扬丁府“有进无出”后,仍然坚持不让母子见面,有一种极大的可能,那就是交不出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失踪十个人,或许不止。 纪怀光放下手中的碗,“师娘也觉得蹊跷?” 他话音刚落,其余几人的视线纷纷在两人之间穿梭。 蹊跷?哪里蹊跷?不正是因为有人失踪才找的修士吗?目前为止,跟任务描述一致啊? “本来以为捡了便宜,现在看来有可能没那么简单。”子桑又往嘴里送了一个馄饨。 檀口半张,被半透明的面皮衬得更加红是唇的红,白是齿的白。 子桑咽下口中鲜香,补充道,“你是老手了,所以回头靠你啦。” 她很有自知之明,碰上简单的任务好说,碰上硬茬还是得听有经验的。 凑数,说的就是她。 纪怀光挪开盯着她双唇的视线,“师娘抬爱,若觉得把不准,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呵。子桑险些笑了。这是先把提醒的话撂下,回头万一出了岔子,勿谓言之不预也。 不过呢,还没入虎穴,哪能先把自己给吓得打退堂鼓? 勺子搅动散发着热气的清汤,她朝纪怀光勾起唇角,“不怕的,我信你。”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若一定要挑个人寄予成功的希望,她选择气运加身的男主。 男主正着买,别墅靠大海。 对面女子长睫敛下弯弯杏眸,神态轻松自若,纪怀光短暂地思绪顿了一瞬。 他见过子桑扯着他衣袖哀诉只相信他,眼睛里饱含惶恐与急迫的模样。那时候的她像一株恨不得缠绕身边触碰到的一切,纤弱又混乱的菟丝子。 然而就在刚才,她说信他的时候,好像并不讨厌…… “师娘方才故意同那几人搭话?”纪怀光转移话题。 果真是这样的话,未必要靠他,她自己对怎样完成任务,有清晰的想法。 子桑刚抿下一口汤,闻言轻笑,“哪能呢?就随便闲扯。”只不过刚巧有点收获而已。 信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第7章 丁府坐落怡州城西,非富贵人家聚居的区域,四周颇有些鱼龙混杂的味道。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仅观仿佛一眼望不到头的青灰色府墙,怕是半个皇宫大也说得过去。 子桑一行人刚自报身份为修士,看门的小厮立马将几人恭恭敬敬迎进去。 丁老爷年约五十,随其一起现身的,还有他的长子与次子,两兄弟长得并不多么相似,但均眼底青黑,脸色灰白,一副气血两虚的样子。 “各位仙师总算来了。”丁老爷刚一见面就红了眼眶,表示近日又有两名下人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所有失踪的都是下人吗?”子桑问。 丁老爷哭丧的脸怔上一瞬,很快神情更加哀恸,“鄙人的小儿子,也不幸在失踪之列。” “节哀。”子桑等对方抹完眼泪,“我们这次过来,正是为了解决丁府的难处。劳烦丁老爷把失踪人员的名单及详细信息列出来,方便我们比对是否有共通之处。另外,可否带我们走一遍贵府,看看哪里有异常?” “可以可以,应该的。张总管,你去列下清单,几位仙师请随鄙人来。” 尽管进来前已经有心理准备,但真正观其全貌,依然难以避免被其宽敞的程度震撼。 前院已经充分彰显首富气派,然而真正规模浩大的,是后院。 青砖黛瓦垂花廊后,一间间大小差不多的房间横平竖直排列,连形制都差不多。硕大的地砖整齐镶嵌在一起,几乎看不出缝隙。廊檐前偶尔摆放着一两盆绿植,长得并不算好。 白日里,有的房间大门紧闭,有的房间房门开着。阳光照不到的室内,年轻妇人面无表情地望着几人经过。 后院如井格般纵横交错,相同的格局,类似的表情,不一样的面孔。 子桑问起丁府情况得知,丁老爷为独子,共三个儿子。如今后院妇人多半是儿子们的小妾。 “妻妾成群又后宅安宁,丁家男儿年富力强,两位当真身体好得让人神往呢……”她笑眯眯地扫过“仿佛被掏空”的丁大与丁二,杏眼剪了春水似的撩过。 被夸的两人扯起嘴角笑了笑,似乎有些疲惫,看不出喜乐。 一旁的卓轩闻言脸烧红得厉害,陈敏儿抬手摸了摸鼻子。 沙文瑞若有所思,纪怀光腰间的妄生传音刚起了个头,就被他摁下去。 一圈逛下来花了不少时间,待坐定喝上新茶,总管已经把失踪人信息奉上。 子桑大致浏览了下,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主有仆,祖籍各个地方的都有,看不出什么规律。 她将册子顺手递给旁边的纪怀光,“府中有人失踪,迹象诡异,丁老爷就没想过暂时换个地方落脚?” 子桑出生于中产家庭,被宠着长大的独生女,物质上不缺,但没有豁出去的决心也傍不上什么资本。入行后也见过不少有钱人,富一代就算为了成功再拼命,碰上把全家搭进去的事,也是相当谨慎的。 府中人失踪原因涉妖,丁老爷竟然还全家留在原地,本身就违背常理。 丁老爷下唇动了动,抬头环顾四周,面色沉痛,“这里是丁家发迹,祖宗排位落地生根的地方,不管什么妖魔作祟,丁家无所畏惧、抗争到底。况且,有仙师们助力,必能斩尽妖魔!还丁府安宁!” 被言语上“给予厚望”的子桑微微一笑,换了个话题,“这册子上面没有记录失踪的时间?” 总管此前一直弓身垂首,这会儿飞快瞥了眼丁老爷,尔后答到,“人都是晚上不见的。” “这样啊……”子桑将视线从丁老爷身上收回,“那得麻烦丁老爷给我们几个在这府里安排落脚的地方,今晚看看情况,不知道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几位仙师愿意下榻陋室,是鄙人的荣幸。张总管,敢紧去安排。” “是。” 子桑又问了些寻常的问题,丁老爷答来答去就那么些内容。房间很快安排好,几人被安排在独立的小院,一同住进丁府客房。 张总管离开前,子桑将他叫到一旁。 “总管可否尽快给我准备十坛酒?今夜或许用得上。” 张总管垂着脑袋,“仙师尽管吩咐。这酒有没有什么要求?多大坛子,烈或者不烈?” “随意品种,易醉但少伤身体,寻常酒坛就行。” 子桑无非想趁机把买酒的事情给解决了,让她自己去买,一来抽不出空闲,二来没银子且真不一定买得到合适的。 “小的明白,备好后给仙师房间送过来。” “不用,备好放在后厨,我自己取即可。” 同住一个小院,酒送到她房间一准所有人都知道。其他人倒不会多说什么,只隔壁“纪律委员”纪怀光…… 总之能少点事绝不增添麻烦。 “是。” 张总管离开后,子桑用传讯玉简通知几人到她房间,共享下信息。 纪怀光第一个赶过来,见房间里只她一人,立在门口没有进来。 解决了酒的事情,子桑心情不错。此刻瞥见纪怀光,想到自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把要酒的事给办成了,不禁朝他勾起个意味深长,又带了点小得意的微笑。 她不过是如常表现“亲和”,然而看在纪怀光眼里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他面色点点沉下来,眼里本来就没什么温度,此刻更添冷淡,整个人固执不肯上前半分。 瞧见他这样一副神情,子桑很快心领神会。 怕是以为只叫了他一个,借故亲近? 不过是按照玉简从上到下的顺序依次发消息,第一个收到的是他而已。 也不知道原身之前究竟都做了什么,搞得共处一室都让纪怀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她现在的形象在纪怀光眼里,怕是跳进黄河里泡上三天三夜,泡得发肿、发白都洗不干净了。 不过无所谓。 她朝他笑了笑,开口带上轻快的语调,“过来坐啊?站门口做什么?” 声是沁了蜜的声,眼眸唇角要笑不笑。 纪怀光只觉得全身有炙烫星点炸开,且甚至分不清楚究竟因为感到被冒犯,还是因为别的。 这几年来,他始终尽量避着她,就在方才,还觉得由于了解不多,对她的看法或许有失偏颇,然而转眼就故态复萌,用的依然是这样一种逾矩的方式。 纪怀光嘴唇抿成笔直一条线,眉心隐现浅痕。 他不愿意坐过去,或者说,不愿遂了她的意坐过去。 “师娘有话直说。” 呵,只是让过来坐而已,就一副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的样子。她当真这么可怕? 子桑上前一步在凳子上坐下,“急什么?害怕我吃了你不成?” 纪怀光闻言,面色愈沉。 皮肤上星点炸开的炙热仿佛渗进脉络,游遍四肢百骸。明明知道是玩笑,纪怀光却不知道为什么会生气。他抬眸与她冷漠而视,好似要对抗出一个输赢。 子桑也不回避,甚至十指相搭,将下巴轻放上去,就这么安安静静、大大方方地迎着他的视线。 “来啊?” 真的害怕她呀? 这慵懒里带了些调侃的语气,让纪怀光腾地升起转身离开的冲动。下一刻,沙文瑞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师婶!” 纪怀光后背石化般僵住,很快,卓轩、陈敏儿、马道成、黄秀明的“师娘,大师兄”依次出现在耳畔。 熟悉的声音仿佛定身符咒,几人鱼贯而入,在子桑的示意下围着圆桌坐下,只剩下来得最早的人独自立在门口。 他误会了。 一股比被无休止纠缠更加难言的感受席卷全身,说不上来到底因为尴尬,还是恼心自己反应过度。 纪怀光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好在陈敏儿的话及时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 “沙文瑞你老孔雀开屏吗?怎么又换了一身衣裳?” 大家这才留意到,沙文瑞褪下白袍,换上一身掐腰束袖的深色劲装,显得肩是肩,腰是腰,好身材展露无余。 子桑顺着陈敏儿的目光打量沙文瑞,点头认可,“不错。” 不知道在说衣着不错,还是身材不错。 沙文瑞得意地瞥一眼陈敏儿,“没办法,衣服多。师婶眼光真好,不像有的人。” 陈敏儿本来就看不惯沙文瑞总黏着她师娘,这一番捧高踩低更让她气急。 眼看两人就要掐起来,子桑及时开口,“仙盟提示疑似妖族作乱,你们逛丁府的时候有感觉到妖气吗?” “能感应到微弱的一点点,但充斥在府中各处,找不到具体源头。”沙文瑞抢着回答。 其余几人纷纷点头。 子桑望向纪怀光,见他仍旧立在门口,没有过来一起坐下或是反驳、补充的意思,于是说出她的想法。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奇怪,后院这么多年轻女子,都有一个共通点。” “什么共通点?”沙文瑞下意识追问。 子桑沉吟一会儿,“屁股挺大。” 话一出口,沙文瑞愣住,卓轩的脸红透,纪怀光凝住眉。 陈敏儿隔了好一会儿低声嗫嚅,“好像,是这样的。” “整个丁府,没有看到孩子。”纪怀光接过话茬。 “对!”子桑双眸发亮。 “这么多育龄女子,却一个孩子都没有,难道丁家兄弟不能生育?而且俩兄弟对我都没有男女方面的兴趣,证明他们对美色反应一般。纳这么多屁股大好生养的妾,把自己弄得一脸虚空,要么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要么纵欲过度一心求子,目前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陈敏儿终于明白过来,“哦!难怪师娘当时夸人家……”说什么丁家兄弟年富力强,身体很好让人神往之类的话,原来是讽刺的意思。 亏她还以为师娘真的欣赏,甚至联想到师尊那方便的表现。 身为弟子,她有罪! 子桑将没说完的话继续,“而且说是收了不少丫鬟小厮,可一圈走下来,却几乎没看到什么年轻面孔。这个丁府越想越不对劲。我们掌握的信息太少,也多半不真实。今晚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事,大家小心,发现异常第一时间玉简联系,一切行动听纪怀光的。” “是!” “对了,这玩意儿能建群吗?多人发消息,彼此都能看到的那种。”子桑将玉简摆在桌上。 有群的话联络快捷些,最关键的是,当着众弟子的面吩咐纪怀光办事,不容易让他误解。 几人面面相觑,随后摇头。 好吧,看来还停留在单线联系的水平。 子桑正要收回玉简,沙文瑞抢着问,“师婶还没加我呢吧?先加上我吧!” 的确,刚才让住在沙文瑞隔壁的卓轩去叫的人,没有联系方式非常不方便。 “好啊!”子桑爽快将玉简递过去,歪着头观察沙文瑞怎么操作。 立在门口的纪怀光瞥一眼脑袋快要挨在一起的两人。 一个神情兴奋,一个目光认真。 这玉简还是师尊去世后他给她备的,里面师弟师妹也是他加的,逐个备注,希望她能多与宗门其他人接触,减少师尊仙逝后身上陡然暴涨的焦虑。只没想到,她收到玉简后不仅不愿意与其他人联系,反而越来越依赖他。 如今她愿意敞开心扉接纳其他人,不失为一件好事,只不过是否转变得太快? 沙文瑞很快加完,没什么别的事,大家仍旧各自回去休息。在所有人起身离开前,子桑幽幽开口,“纪怀光,你留下。” 连名带姓,独留下他一人,刚转身的纪怀光闻言静在原地。 房间只余两人,从子桑的角度望过去,纪怀光冷淡的丹凤眼配上俊朗的轮廓,远黛青山般耐看。 这样夺人的颜值,即使放在会拉宽面部的镜头里,也相当赏心悦目。 快乐。 她抿唇微笑,“现在能过来坐着说话了吗?” 快乐因为美色当前。 倒不是非要纪怀光按照她说的做,就是觉得挠冰疙瘩有意思。 回转身的纪怀光抿着的双唇与视线一样锋利,两人短暂对视,他行至圆桌旁坐下。 “师娘要说什么?” 不逗了。子桑正色,“让你去后院打探下丁氏兄弟是否不能生育,以及新进的丫鬟小厮去了哪里。” 这事她自己做不了,也不想做。纪怀光的思路与她在一个频道,交给他能够得到她想要的信息,稳妥放心。最关键的,她得支开他,方便去后厨取酒。 似乎没想到她叫住他是为了这件事,纪怀光微怔,很快应下来。 “那就去吧。”别耽搁了。 纪怀光依言起身,刚要迈腿,忽然开口,“师娘怎么知道丁氏兄弟对美色反应一般?”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他心知肚明。“夸”两兄弟时她眉眼妩媚多姿,然而丁氏兄弟却像是“有苦难言”。 既观察入微,对自己的美貌也相当自信,她用这样一种方法在试探,娴熟得让他有些在意。 子桑闻言抿唇微笑,向他投去意味莫测的一眼。 “纪怀光,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你一样坐怀不乱的。” 娱乐圈染缸里走上一遭,子桑看到过太多所谓爱妻如命、感情专一的导演、演员塌房。 表面夫妻恩爱,实际各玩各的,而且还玩得特别花;对外立纯情人设,真实情况是床伴遍布大江南北。 权钱色名,人之欲也,只看诱惑来得深不深。 当手握海量资源,某些坚持只存在于性情至纯而且还有点轴的人身上。对妻妾众多的丁氏兄弟而言,没必要在她的暗示下假装不感兴趣,除非真的没有想法。 一句“坐怀不乱”,直指她这些年来对他不能公之于众的隐秘举动与念想,仿佛多雾天里溅进草堆的火星,燃着的地方火烫。烟缕闷在湿雾里,看不分明,只闻见的人自己知晓。 纪怀光抿唇不语,转身离开得干脆。 不说了,说不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第8章 若论品酒,子桑也算小有心得,毕竟久经沙场。 接过总管准备好的酒,她尝了尝是否合适。好东西,不仅闻着香浓,而且入口醇厚。 在总管与厨娘震惊的注视下,她施展灵力将十坛酒收入储物锦囊。适当地展现术法,能让假公济私之举显得更加令人信服。 天色不早,府中已陆续燃起灯笼。子桑刚回到客房小院,纪怀光已经等在门口。 身着墨绿色外袍的男子几乎与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又在灯光映照下显得棱角分明,此刻正沉默、安静地与她对视。 子桑没有表现出任何“刚做了违反宗门规矩之事”的心虚,一脸坦然道,“打探好了?” “有一点收获。” “进房说。”子桑与他擦身而过,尚未抬臂推门,就听纪怀光道,“师娘还是亲自看一看为好。” 直说不可以吗?看来发现有意思的东西。 她转过身,“走,看看去。” 黑夜意图吞噬掉灯笼散发的氤氲光亮,两人一前一后穿行,悄无声息。 忽然,子桑手臂一紧,整个人顺着股力道跌进垂花廊旁的假山里。 虽然没受伤,但的确有被突兀的动作惊到。她不满地压低声音,“做什么?” “来人了。”纪怀光松开她的手臂低声回应,气息融进幽仄的阴影里。 来人就来人,搞得跟做贼一样。仙师半夜“巡场”怎么了?丁府里的人想“破案”不想? 她不满地白一眼纪怀光,“怕什么?” 咋咋呼呼的,害她差点崴了脚。 两人靠得近,即便在山石的阴影里,仰着头的女子依然眼眸清澈,情绪分明。 纪怀光压低声音解释,“来的人是丁老爷。” 哦?子桑不禁扭头张望,凝神留意。 家里闹妖怪呢,丁老爷入夜后到处乱晃,上赶着送快递? “你怎么知道是丁老爷?”不是甲老爷,乙老爷,丙老爷之类的? 子桑并没有看到人影。 “每人的气息皆有不同,弟子能感知区别。” 哦,这样。所以她和纪怀光的差距导致了她还什么都察觉到,人家已经知道来的人是谁。 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得扔。子桑没再说什么。 黑夜抹平绝大多数颜色,仅虫鸣寂寂低吟。 “师娘喝酒了?”纪怀光骤然开口。 子桑:!!! 属狗的吗?她才尝了一小杯,这就闻出来了? 不过话说,她就算喝酒了又怎么样?纪怀光还能“越级”管她? 本着“只要咬死不认,别人就抓不住把柄”的原则,子桑面向纪怀光。 四目相对,确认他没有“假装未提过问,不如就此翻篇”的意思,子桑忽然勾起唇角。她仰头凑至纪怀光的耳畔,含笑低语道,“没有啊……不信的话,要不要好好确,定,下?”最后一个字尾音如羽毛般轻扬。 子桑赌纪怀光不敢当真确认,就算敢,她也还有别的法子让他更加局促,总能让人“知难而退”。 就纪怀光这么副“贞洁烈女”模样,跟她面前充什么“教导处主任”? 近在咫尺的女子突然踮脚凑近,脸颊从未如此接近。绵软且带着温热气息的语调吹进耳朵里,纪怀光整个身体从上到下被束缚般无法动弹。 她毫无疑问饮酒了,方才那句嗔怪的“怕什么?”不仅能闻见淡淡酒香,也成为她此刻反应的注释。 她根本不怕他质问,反而勾他去“确定”。 怎么确定?凑近了,鼻尖相抵,在呼吸中确定? 想到这里,纪怀光浑身收紧,下意识屏住呼吸。 很快,不远处隐约传来脚步声。子桑趁机偏头朝动静来处望过去。 被“堵”在假山阴影里的女子侧开头,视线没有落在他身上,这让纪怀光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 经过的人不止丁老爷,还有一直低眉顺眼的总管。 “都安排好了?”丁老爷问。 “安排好了。” “仙师那边有动静吗?” “女仙师已经把酒取走,别的暂时没有动静。” “好。” 前脚刚撒完谎,后脚就被揭穿的子桑简直想嗤笑。仙师就仙师,非得前面加个“女”字,生怕丁老爷不知道是她。所以现在把锅甩给陈敏儿还来得及吗? 她梗着脖子,待丁老爷与总管走远,转头道,“你说,丁老爷这大晚上的,安排什么?” 四目相对,被纪怀光那双看着狗都仿佛显得深情的眼睛注视,子桑若无其事催促,“有想法没有?” 把话题架死在任务上,绝口不提酒的事情。 不需要别的方式确认,人证已经主动跳出来。纪怀光默了一会儿,冷淡开口,“请师娘把东西交出来。师尊嘱咐过不能饮酒。” 油盐不进,面无表情。不能饮酒,不能饮酒,绕不过去了。 子桑就知道,纪怀光不会顺着台阶下,这人的骨头,跟嘴一样硬。 让把收进腰包的东西“吐”出来是不可能的,子桑同样盯了他一会儿,索性张开双臂仰头睥着他,“说了没有还不信,要不你搜?” 储物锦囊她贴身藏着,想翻出来少不了肌肤接触,够胆有脸他就搜,倒看酒的事重要还是他的“清白”重要? 如玉的脖颈仰着,精致脆弱得仿佛引人屠戮。 视线向上,勾勒过小巧的下巴与挺翘的鼻尖,落进那双有恃无恐的眼眸里。对视的瞬间,纪怀光因着眼前人的态度而血热。 他抿着唇一手握拳,一手扣着妄生,在她以退为进的挑衅下逐渐收紧。 把无赖当武器,此刻无论他搜或者不搜,都会掉进她的陷阱。 她真的是…… 黑暗里,视线往来交锋,无声却也激烈。 “先去瞧线索。”纪怀光松开握紧的拳。 结果毫无意外——不敢碰她。 男主不愧是“长幼有序”的卫士,“男女有别”的楷模,相当好拿捏。赌对的子桑轻松放下手臂,同纪怀光一道闪出假山。 庭院幽深,房间格局几乎一样。任子桑想破脑袋,也决然猜不到所谓的线索,竟然是不起眼角落里,破掉一角的地砖。 子桑观察了目标一小会儿,心中疑惑。就这? 她抬眸以视线询问纪怀光。什么意思? “师娘可看出端倪?” “纪老师,有答案不妨直说。” 子桑盯着眼前人,她还没问他卖什么关子,他倒先考起她来了?这么爱提问,怎么不去收几个弟子,也好给她抬抬辈分? 黑暗中两人蹲在地砖前,大眼瞪小眼。纪怀光眉峰抽了抽,面上却神情不改。 他拜青涛为师,算起来,子桑也当得起他半个师尊,此时此刻却反过来管他叫“老师”。 当真是……口无遮拦。 子桑等了会儿没等来回应,索性撇撇嘴,动手检查起地砖。 不说就憋着吧,稀罕?她懒得浪费时间亲自下场而已,谁还不会自己查了? 青石砖镶嵌得紧密,每块几乎有半个方桌大,想从破损一角将整块掀开来并不容易。 子桑拧着眉,捏着破损的小块地砖费劲去找合适的着力点,试图将整块翘起,然而尝试了几次始终不得法。 嘿!她就不信了! “我来。” 突然覆上地砖的手掌五指修长,骨节分明,纪怀光手腕用力。 地面震动,地砖翘起却未损分毫。子桑抬眸望过去。 能耐? 纪怀光不着痕迹地扫她一眼,轻松掀开地砖。下一刻,泥土的潮湿混合陌生气息直冲鼻腔与神识。 “这是……” “妖气。”纪怀光解释。 子桑视线落在掀开的地砖上,仔细瞧了瞧,双瞳点点放大。 “背面好像刻了东西。” 青石砖下,奇怪的纹样遍布被泥土浸染的灰砖,由于渗了泥湿而颜色深浅不一,不细瞧的话,很可能直接忽略。 纪怀光沉默着掀开周围第二块地砖、第三块、第四快,每一块下面都有相同纹样,每一块掀开都能感受到更加浓郁的妖气。 “怎么回事?” 纪怀光给子桑看完地砖下面的情况,又将掀开的地砖按照原来的位置放回去。 “这些纹样能够镇妖、抑制妖气,恐怕丁府里像这样的地砖还有很多。” 子桑闻言陷入沉思,一番推敲后,发现不少此前存了疑惑的点忽然可以串连起来。 从进到丁府起,她就发现整个府中竟然没有一株直接种在地面泥土里的绿植,仅偶尔能看见一两盆并不昂扬的,长在花盆里的绿意。 这没有道理,丁府已然将自家府邸拓至让人艳羡的面积,不至于连一株树、一片花圃都打理不起。 不仅如此,整个府邸的地砖用的是同样材质,就像有强迫症一样,保持高度的整齐划一。 地砖下刻了封印妖气的纹样,之所以没一处种下绿植,就是为了不破坏大面积铺设的地砖。府邸的拓展不可能一蹴而就,一直沿用同样的装修风格,使用具有同样“功能”的地砖,从常理来看,有些说不过去。 由此推断,要么有谁嘱咐丁老爷使用特定的地砖,要么丁老爷很清楚,府中本就有妖。目前看来,后者概率更大。 “不止‘多’,整个丁府用的,都是这种地砖。”她抬头说出自己的想法。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9章 纪怀光与她对视,眸光清铄逼人,“弟子已经在府邸其它几处验证过,包括外墙边缘以及正中处,青石砖底部均有抑制妖气的纹样。充斥整个丁府却难以找寻源头的微弱妖气,确定由破损以及松动的地砖泄漏。” 原来是这样。 “我们落脚的客房院子里,地砖下面也有镇妖纹样?” “有。” 哈,所以这就是他让她“跋山涉水”、“翻山越岭”亲自来看的理由? “纪怀光?”子桑斜眼觑他,“下次有结论,直接说。”拐弯抹角浪费时间。 家门口就能解决的事,偏要多余跑上一趟,有这耽误的工夫,她干点什么不好? 要不是考虑醉酒误事,真去试验“喝醉能不能穿回去”有可能坏了任务,甚至连累陈敏儿几个,她早八百年把自己灌醉了,结果纪怀光还在这给她“问题复杂化”。 孽徒! 对上她过于明显的抗议眼神,纪怀光语气平静,“弟子一人的考虑难免有疏漏,也想听听师娘的看法。且弟子缩小范围试了下,就已试的几处而言,此地泄露出来的妖气最为浓郁,故领师娘亲自跑一趟。” 还有些话他没说出口。江南丁氏任务只是个开端,有了这第一次,以后她还会更多外出,到时候万一他不在,她需要有自保的能力。 师尊交代过他,务必照顾好师娘,如今他能做的,就是带着她一步一步,亲自破开这丁府迷雾。 子桑本来还嫌纪怀光“小题大做”,听完他的解释,不禁愣住。 所以他这是认可她的推测能力?没有因为“她”之前的纠缠而忽视或者看轻? 子桑仔细留心纪怀光此刻的神情。依然是表情泛泛,好像任何情绪外露对他而言都是多余。 没忍住,她勾唇微笑,抬头望向天边明月。 还真是个不赖的家伙啊…… 皎月高悬,仰着头的女子唇角笑纹浅浅,双眸明亮璀璨。望之,心跃。 纪怀光此刻有些走神,他想不明白子桑为什么突然微笑,分不清这笑与他的回答有没有关系,也头一回发现,真的有人目含星辰。 子桑此刻在想着地砖的事。 整个府邸都需要抑制妖气的话,一个模糊的想法在脑海里发芽。 她歪头望向纪怀光,“我突然有个猜测,所谓的‘下面’,会不会是地下室?” 骤然对上她的视线,纪怀光收回神思,“有可能。” 想找出妖气最浓郁的地方不难,缩小范围排查即可,只不过太费时间与精力。既然丁家人行事这么诡异,不如直接从他们嘴里把隐瞒的秘密撬出来。 “走,找丁老爷去!” “有人过来了。”纪怀光随她起身。 可能受刚才藏在假山后的影响,子桑听到有人过来,第一反应是避开。然而纪怀光没动,她便也等着看来人是谁。 垂花廊下,没多会儿现身一道略显丰腴的身影。 是个年轻女子。 对方显然没料到自己已经被发现,待看清两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女子疾步上前。 “两位仙师救救我的孩子!” 女子语调仓惶,伏倒后不断以头抢地,脑袋磕在青石砖上的声音传到耳朵里,听着都疼。 “赶紧起来,有话请说。” 子桑见不得有人给她下跪,上前弯腰去扶。 “仙师不答应,秋雁就不起来!”女子仍旧伏低,执着地将头埋进臂弯。 子桑挑眉,怎么,还玩道德绑架? 她索性松开手,“你不起来,我就不答应。” 自称秋雁的女子愣住,满面泪痕地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似乎没想到她如此姿态,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应。 子桑正色,“说吧,你孩子怎么了?” 提到孩子,秋雁从怔愣中回过神来,眼眶再度覆上水光。 从她的叙述里,子桑无意窥见丁府隐秘诡异的另一角。 原来秋雁是三公子的小妾,入府也才一年多。入府前总管交代过,“一年内无孕,发卖出府;生够三个孩子,可得笔银子返归卖身契。无论诞下多少孩子,生母皆不用亲自抚养,须交给少爷正妻。” 两个月前秋雁刚诞下一个婴孩,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上一眼,稳婆就已经把孩子抱走。 十月怀胎,骨肉分离,秋雁夜不能寐,想方设法打听三公子正妻的住处,却什么都打听不到。 “我想见孩子一面!确定他平安!求仙师怜惜!”秋雁用力抓紧子桑的衣袖。 许是总流泪,生完孩子不久的秋雁眼睛肿得像水泡。 “除了你,别的妾也是同样情况吗?” “是!我问了!都一样!” “这生养的规矩,持续多少年?” 秋雁回忆了下,“我听说最早生下三个孩子,拿了银钱走人的妾,是大公子那房的,得好多年前了。” “三位丁家公子都能生育?” “能的,听说二公子那房生得最多。” 集中化、集团化,对长久传承财富更有益。即使家里有皇位要继承,也没见皇帝把绵延子嗣搞得跟丁家一样流水线。 这偌大的丁府,简直就像孩子工厂。 “特地跑一趟请我俩救孩子,所以你认为,孩子有危险?为什么?” 纪怀光闻言视线扫过子桑,又落回秋雁身上。 “我,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前段时间!前段时间府里下人不知道怎么,一水儿换了生面孔,而且连看管后院的婆子也陆续不见踪影。不知道谁起的头,说丁府闹鬼,我想着趁婆子不在,刚好可以寻机会去找三少夫人的下落,于是在几天前偷偷溜出后院,然后就撞见总管领着好些丫鬟小厮经过。当时本应该避开的,可是一想到府里的传闻,我就莫名其妙跟了过去。结果发现总管把人带进了祠堂!” 秋雁双目放空,“我和其他姐妹刚进府的时候,总管就吩咐过,祠堂是禁地,只有丁家人能进。那地方平时都上了锁,也没人想去犯忌讳,可这回总管却带着一干下人坏了规矩。好奇之下我跟过去,大门从里面上了拴,进不去。我贴着门缝听了老半天,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就跟……就跟没有人进去过一样!” 子桑闻言凝住双眸。 按说自由活动的人,行动间总会带出点声音。想做到完全没有动静,的确有些困难。 “等了好大会儿终于听到动静,我赶紧躲起来,结果发现只有总管出来!等总管上锁离开以后,我特意又偷听了许久,里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见人出来!后来就再也没有在府里看到过那几个丫鬟小厮!我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害怕!祠堂是什么地方?供奉鬼的地方!难道丁府真的闹鬼?那些丫鬟小厮,都被鬼抓走了?鬼不是最喜欢小孩吗?那我的孩子……”说到这里,秋雁身子隐约颤抖,哀惶地望向子桑。 锁在房间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凭空消失了吗?子桑扭头与纪怀光对视。 地下室入口,有可能就在那里! “秋雁,你可不可以带我们去祠堂看看?” 趁热打铁,与其给丁家反应的时间,不如现在就去探探这深宅大院里,到底隐藏的什么秘密。 “可以!可以!仙师随我来!” 原以为凭丁家财力,祠堂应当建得相当精致显眼,然而实际却近乎朴素。没有人特意指出来,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供奉丁氏祖先牌位的地方。 黑色大门上方两个灯笼并未亮起,上了锁的黑色大门仿佛拒绝一切靠近。 “就是这里。” 子桑抬头望了眼四周围墙,又动手掂了掂铁锁。 高,沉。 “破锁吗?”她扭头问纪怀光。 体力活,她可不打算干。 “不用,直接进。劳烦秋雁姑娘在外面等。”纪怀光语毕,行至大门的围墙旁,纵身跃进院里。 刚才还杵着个修长人影的地方转眼空空荡荡,子桑顺着墙根仰头张望。除了高悬的月,便是头顶将夜空分割成两半的墙檐。 两个成年人高,这就是纪怀光口中的“直接进”?原地蹦进去? 对面秋雁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期待、神往。作为前边那位的师娘,不能在这种简单的事情上丢脸。 可以的,没问题的,她现在是金丹境修士,翻个墙什么的小菜一碟,只需运转灵力,提气…… 子桑眼前一黑,双脚才放空又飞快地重重掼在青石砖上。 高度没掌握好,麻了麻了! 疼痛顺着脚掌蔓延,膝盖第一个受不住,身子一时间软倒。 就在子桑以为这次肯定要“有损师娘威仪”的时候,一只手臂稳稳地架住她,待扶她站直以后又迅速抽回。 前后动作一气呵成,干脆流畅。 纪怀光收回手臂,视线甚至没多停留在她身上。 臂膀传来的柔软触感给他一种说不上来的灼热感。被烫到的下意识反应,是收回。 刚从电光火石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子桑抬眸瞧见纪怀光冷峻的侧颜,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就跟收了钱并且相当有职业道德、同雇主保持完美距离的保镖一样,纪怀光这样一副“公私分明”的姿态,还真是完全不想跟她扯上关系。 啧,有毒。 祠堂内院没有多余的陈设,干净得过分。迎面孤零零立着一间房,整个院子围其而建。 子桑活动过发麻的双脚,上前推开没有上锁的房门。 月光倾泻进祠堂,将整齐摆放的牌位一瞬照亮。满堂丁氏乌底金字的木牌,在夜里莫名有些瘆人。 巨大的阴影从牌位后笼罩下来,抬头望去,一眼就能瞧见大尊佛像。除了供奉祖宗,这里也给佛祖上香。 幔纱垂悬,半遮住祠堂内的圆柱。供桌上落了薄薄一层灰,看得出来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打理。 子桑弯下腰敲了敲供桌下的地砖。 虽然心知入口若设计得足够隐蔽,也不一定能分辨出空心还是实心,不过就跟买西瓜时拍一拍一样,无非要那个“验”的动作,显得有在分辨而已。 她瞥一眼不远处的纪怀光。行走间身姿挺拔、环视间目光沉稳,估计就算真有恶鬼现行,也会被他一剑斩杀。 子桑收回目光,仍旧“专心”敲她的地砖。 地下室么,入口总归不会到房顶上去。 待望向他的视线挪开,纪怀光瞥一眼蹲在供桌下的子桑。 女子捞起一侧轻纱袖口,露出白皙的手腕。半曲的指节叩上一块地砖,歪头听了听,又小碎步挪到旁边试了试另一块。 像一簇移动的娇小紫团。 他收回视线,凝神铺开灵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第10章 佛像庄严慈悲、牌位整齐诡静,纪怀光瞥向屋外,眸光一暗,迅速行动关好房门。 “总管带着个人过来了。” “这么巧?”子桑起身,随他一起闪身至圆柱后,“跟秋雁有关吗?” 有没有可能总管所谓的“安排好”,指的就是利用秋雁,把他们引到这里? 纪怀光摇头,“两人没见面,总管在开锁了。” 听到“开锁”,子桑下意识往身后退,这一藏险些撞进身后人怀里。差着几厘米,无知无觉地停住。 纪怀光忍了忍,没有后退。 红柱在幔纱的掩映下,勉强能遮住两个人,若是没被发现,刚好可以看看总管打算做什么;若是被发现,也能反过来抓个现行,逼问总管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两人一前一后立着,子桑一手撑上柱子,尽量让自己身形藏得隐蔽些。 纪怀光高她一个头,垂眸即能瞥见她扶上柱身的手背。十指与中指指节上,因敲击地砖而沾上的灰尘,与她莹白的肤色对比鲜明。 子桑这会儿离幔纱近,盯得仔细了,留意到明黄色布料上隐纹暗现,跟抑制妖气的纹样有点相似。 她侧身仰头,望向身后的纪怀光。 四目相对,子桑眼神示意她的发现,目光在他与幔纱间来回。 纪怀光顺着她的提示瞧见幔纱上的暗纹,阖眸轻轻点头,表示知道了。 祠堂里几乎察觉不到妖气,如此反常必有异,他一早就发现房间里大量用上了镇妖的布置。 大门推开的声音突兀地从前院传来,子桑迅速归位,紧盯房门。 很快,木门大开,月光重新照亮正堂。 零碎的步子在房间里弥漫开,夹杂着推攘声。 “老实点!还能少受些罪!” 子桑顺着话音微微探出头去,只见总管一手拎着灯笼,一手朝一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生拉硬拽,将人往祠堂里带。 少年双手被缚在身后,嘴里塞了布团,眼中蓄满水光,坚持不肯迈步。 子桑留意到他身上穿的并非府中小厮的衣服,看起来款式华丽,不像穷人家的孩子。 “怪只怪你倒霉,回头记得机灵点!腿脚快些,没准能保住小命!”总管说着手上用力。 明晃晃的恐吓下,少年“呜呜”出声,挣扎得更加疯狂,可惜他本就年龄小,又双手被绑,几番尝试后一点用都没有。 “你就当是替丁家积福了!”总管咬牙押着少年朝子桑和纪怀光这边走来。 泪水颗颗坠落,即便手臂已经被反扣至近乎诡异的角度,少年依旧不甘地梗着脖子抬起头。藏在圆柱与幔纱后的子桑,不期然地与少年的视线对上。 因为无助和惊惶,少年此刻的眼神像极了垂死的小兽。 瞧见藏在暗处的子桑,少年顿住,很快在总管的拽动下再度疯狂挣扎起来,口鼻里“唔啊”出声,仿佛想冲破嘴里的阻碍。 他死死盯着暗处的人,眼神里迸发出来的求生欲像两团灼人的火。 子桑没忍住蹙眉,身为总管就是这样看待人命的? 欺负孩子,给丁家积福这么“好”的事,给他总管自己要不要? 眼见她没有任何施以援手的举动,甚至连位置都不曾移动,少年眼里的光点点暗淡下去。 他似乎放弃挣扎,整个人像一只等待被屠戮的猎物。 总管押着人拐了个弯,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与烛光一起绕到佛像后,便再看不到动向。 等上小会儿,总管与少年没有从佛像后出来,整个祠堂重归安静。 子桑压低声音,“走,跟上。” 探寻秘密这件事放在一边,她担心晚动作一步,少年不仅遭更多罪,而且有生命危险。 佛像后的通道不见总管和少年踪影,近两丈远的黑色甬道仿佛已经将人吞噬。 子桑扭头见纪怀光跟了过来,心中有底,抬脚迈入阴影里。 佛像以巨石雕刻,触之粗砺、冰冷。行至中段,佛像后背一道圆形拱门赫然出现在眼前。 就是这里了。 子桑与纪怀光一前一后躬身钻入拱门里。 佛像中空,纪怀光凝出灵火,整个内部瞬间被照亮。 布满开凿痕迹的灰白色内壁上绘满金色纹样,在莹白色灵火照耀下幽幽泛光。靠近佛像前端的地面暴露漆黑洞口,一方形地砖随意摆放在一旁。 洞口不大,就着灵火的光亮,仅能看清两级向下阶梯。 从院外月光指路,到闯入佛像后的阴影;从半人高的门洞,指向地下室入口,每靠近真相一点,愈发幽深黑暗。 眼前地下洞口如一张能吞噬一切的巨嘴,涌泄明显的妖气,子桑深吸一口气,正要往前。 “师娘小心,弟子走前面。”纪怀光侧身抢了头,灵火幽然朝洞口飘去。 子桑挑眸瞧一眼擦身而过的纪怀光。 俊挺的身形挡在前方,于缓缓下沉的灵火勾勒下,现出由明至暗的修长轮廓。 两人沿着阶梯步步向下,通道四壁以石砖夯就,看得出来花了大精力大价钱。子桑能隐约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隐藏在湿腻的泥土味中,熏得人有些不舒服。 能感觉得出来,已经往下相当深入。很快,走在前方的纪怀光停下脚步。子桑踮起脚越过他的肩膀往前望过去,两人迎来第一个分岔口。 两条道,各自不知道通往哪里。 纪怀光顿上两息,转向右侧石道,“这边。” 没多会儿,第二个岔口出现,纪怀光径直选择了左侧的通道。 丁府地下的工事四通八达,分岔口不断,如枝丫般蔓延。越来越浓郁的味道让子桑胃里翻涌,刚进入地下室若有若无闻到的味道,海啸般直冲脑心。 “纪怀光,这是什么味道?”她强忍住恶心。 有点草本的清香,带着血的咸腻,还混合了某种极富冲击力的腐臭。要命! “不知道。” “哦?你也不知道啊……” 虽然问题没有得到解答,子桑却莫名有一丢丢幸灾乐祸。 这该死的胜负欲。 纪怀光恰在此时转身,一眼瞧见她的神情——与方才发问时有气无力、隐忍难耐截然不同。 他上下打量,“师娘若觉得味道难受,可运灵力抵御。” 子桑摆摆手示意知道了。 才没那么娇气。 纪怀光回转过头,身后传来灵力波动。 她刚才那句带了些玩味语气的“你也不知道啊”,与眉目间的“心情不错”撞在一起,忽然指向一个让他有些陌生的答案。 说不上来,总觉得心里有些痒,哪里怪怪的。 子桑运起灵力没多久,两人再逢岔口。 暴涨的妖气从其中一条道汹涌而来,急促的呼吸与凌乱的脚步声不断逼近。 两人等在岔道入口,很快与折返的总管迎面碰上。 “仙师……两位仙师怎么会……”原本说话恭谨顺溜的总管此刻不仅喘,而且结巴。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吗?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子桑此刻觉得这俗透了的台词格外应景。 “那个被你带进来的孩子去哪里了?丁家在这地底下藏了什么秘密?” “没有……是误会……”总管话音未落,少年的惨叫声传来,隔着地道也能听出其中的绝望与恐惧。 纪怀光望向声音来处,眉心微凝。 趁两人分神之际,总管迅速侧身越过两人,“两位仙师快去救人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这会儿知道提救人了。 “你跟我们一起去!”子桑伸手扣住总管的手臂。 “是!是!”总管垂着脑袋,顺从地随子桑进入他刚跑出来的石道。 就在半个身子即将离开分岔口的瞬间,总管突然奋力挣起手臂。 子桑早防着他逃跑,并未松手。然而总管却将灯笼朝她招呼过来,顺手朝岔道入口墙壁按下去。 火烛摔落在地,转瞬熄灭。石砖晃动,四面弹出的机关石壁迅速朝中心汇笼。 子桑才避开灯笼,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纪怀光已经抓住她的手腕往回收。 一堵漆黑的,绘满镇妖纹样的石墙严丝合缝出现在眼前,子桑盯着手中总管的外袍,有些发懵。 “这人……”衣服不要了,壁虎断尾呢? 刚才要不是纪怀光眼疾手快,她手臂差一点点被截断。 总管这会儿人已经在墙对面。没想到地道里还有机关,子桑咬牙扔掉外袍,正要在墙面上寻找打开石壁的办法,想了想改为转身拍拍纪怀光肩膀,“先救孩子!”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当务之急是那个孩子。 她空有修为没有实战经验,这件事还得靠纪怀光。 隔着衣料被人触碰,纪怀光肩背蓄力收紧,视线从身侧白皙手背移向眼前紫衣身影。 若是借机亲近,她此刻的举动当真让人生不出厌来。 两人提速疾行,很快被石壁挡住去路。 “应该是总管做的,机关的话……”子桑掌心覆上石墙,很快触到一处凹陷。 用力按下去,令她震撼的一幕很快出现。 灵火飞悬于豁然开阔的空间正中,亮度陡然暴涨。不下于两层楼高的巨大地下室里,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格外显眼。 与寻常的树叶不同,这株树的树叶竟然是血红色的,叶片鲜脆欲滴,在灵火照耀下红艳发亮,诡丽而妖冶。 硕大的树冠下,横七竖八躺着数不清、身着下人衣服的干瘪尸体,最新鲜的两具尸体脖子上,还缠着两圈大树的枝条。 消失的丫鬟小厮找到了,远不止丁老爷报的数。之前闻到的腐臭味就是从这里传出。 尸体脖子上的枝条直连树干,看样子人都是被树吸干的? 子桑在拥挤的尸堆里扫上一圈,没看到总管带进来的少年。 刚才还听到动静,这么会儿哪去了? “什么鬼?树妖吗?” 纪怀光扫一眼满地干瘪尸身上,均无例外被勒出凹痕的脖颈,“不是鬼,也非树妖。” 他抬眸望向邪树对面的石道入口,“那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第11章 重入狭窄的石道,子桑觉出不对。 如同总管在分岔口以石壁隔绝她与纪怀光,每一条通道的入口与出口应该都有同样的机关。 随着石壁合拢,就是一条通路的隔绝。这次她与纪怀光再遇分岔口,身后另一条道却以石壁封住去路,就好像,有人刻意引导地下的活物往某个目的地去。 前方传来沙沙声,妖气空前浓郁。灵火于前方高速飞行,很快悬停。 幽幽光亮下,肥硕的棕绿色肉状物占据小半条石道,还在向前蠕动。 子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是什么妖?蚯蚓吗? 下一刻,少年的惊呼声传来。 很近了! 妖物仍在前行,纪怀光抽出妄生。 灵器嗡鸣,银亮剑身闪过暗芒,昭显兴奋。 灵火亮光同时暴涨,妖物的全貌出现在子桑面前。 长筒形、沉褐幽碧的身体表面黑迹斑布。前方少年跌坐在地,保持费劲的爬行姿势,扭头惊悚地望过来。 更深的恐惧在少年眼中弥漫,想来是把她和纪怀光当成总管一伙的。的确给吓坏了。 子桑扬声,“别担心,我们来救你的!” 少年惊惶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空洞的目光终于聚焦,眼里迅速浮上水光。 妖物停止蠕动,簌簌转身,下一刻,一张属于虫类的脸出现在子桑面前,突兀、诡异,甚至难以分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视觉杀伤力极大。 “什么玩意……”长也太抽象了。 剑尖直指妖物,纪怀光语气不变,“蚕。” 嗯?子桑有些不可置信地仔细瞧了瞧眼前的大肉虫。 这竟然是她小时候科学课,老师要求养的蚕?白胖子成妖原来长这样! “地下打斗施展不开,弟子牵制住妖物,师娘寻机会带孩子离开。” “好!”子桑想都没想,一口答应。 前面还有个瘸了腿的孩子等着,她清楚自己的斤两,完全没有亲自上阵的想法。 “要不要把二三四五几个和沙文瑞也叫过来?” 妖物已经找出,灵石到手一半,大家都争取挣点参与感。 她虽然不行,但队友行啊? “不用,赶不过来。” 银色剑光闪过,纪怀光出手了。 子桑闻言将芥子锦囊悄悄收回去。 行行行,不叫就不叫。等其余队友赶过来,没准这里战斗已经结束。 她紧盯少年,准备随时带小瘸子跑路。 妄生直劈向蚕妖额头,没想到这多足的肉虫虽然行动不快,反应却不慢,扭头避开了致命攻击。 裹挟着灵力的妄生在妖物头部一侧划出一道狰狞的伤口,渗出透明的□□,蚕妖痛苦地仰起头。 黑色锯齿状的嘴在空中颤动,发出令人心悸的尖锐声响。 纪怀光第二剑正要落下,蚕妖口中吐出一根筷子粗细的白丝。 仿佛有想法一般,白丝直向纪怀光心口飞来,为妄生所格挡。 被切断的半截白丝顺势落了地,扭动两下后竟然朝子桑游过来。 离开了本体还能攻击人?子桑哪里见过这阵势,后退躲避不及,只能在白丝缠上前用力一脚踏上去。 光亮滑腻的白丝在子桑脚底剧烈扭动,两端不可避免地扫着她的脚踝。 恶心!恶心!子桑浑身发麻,咬牙切齿运起更多灵力,将全身的力道集中到脚尖,再左三圈右三圈用力碾两圈。 白丝终于妖气尽散,不再动弹。子桑仍觉得不够爽利解气,抬脚将这团绳子一样的东西踹至墙壁。 “什么东西?蚕丝吗?”子桑心膛起伏,浑身依然有些发麻。 “没错。师娘小心,妖气附着在蚕丝上,仍能发起攻击。” 子桑回想起刚才的画面与触感,就狠狠打了个哆嗦。万一待会儿蚕妖来个口吐“千丝万缕”,纪怀光再来个挥手“万剑归宗”,然后她满头“天女散花”。想想就麻了…… 不行不行!宁可被放血也不遭这罪! 吃这么肥,害这么多条人命,丁府在地底下当真养了个“好”东西。 “纪怀光。”子桑盯着蚕妖,眼神认真而凝重,语气破釜沉舟,“给我做掉它!” 这么“好”的东西,世所难容! 纪怀光眼角一抽,抬臂向蚕妖挥出第二剑。 “是。” 石道本就逼仄,加之深入地下,稍不注意没控制好力道破坏地道的话,三人就会有被活埋的风险。 纪怀光只能收着打,重剑每次举起落下,必在蚕妖身上留下或深或浅的伤痕。虽然不至于一击毙命,但是靠消耗也能拖死妖物。 裹挟了妖气的蚕丝如一把把出鞘的利剑,直指攻击者,连避在后面的子桑也未能幸免。 蚕妖摇头晃脑,双脚在地面摩挲出的沙沙声经石道放大,如多人拟声诵唱,格外诡异。 纪怀光与蚕妖鏖斗,子桑很难找到合适的时机向少年施以援手,只能专心对付被削落的蚕丝。 墙上、地上满是水渍,子桑能感觉得出来,蚕妖的反应变慢了。 胜利的曙光已经初显,然而蚕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力有不敌,果断扭头蠕行。 这货要逃跑! 跌倒在地的少年已经看傻,没想到妖物会突然朝他冲过来。 锯齿般的嘴一口咬上少年的手臂,带着人朝前方拖行。 “啊啊啊……救我!”少年吃痛的声音与蚕妖移动的沙沙声混在一起,灵火于空中打了个旋儿,径直朝妖物飘去。 纪怀光与子桑迅速追上,然而这回无论妄生怎样朝蚕妖的尾部发起攻击,蚕妖始终不曾回头。 石道里陆续传来闷响,许是哪里坍塌了。 纪怀光飞身脚踏妖物脊背,上前举剑刺向蚕妖脑心。 裹挟了锋锐灵力的剑尖刺入数寸,蚕妖松口,仰头痉挛,前脚激烈挥舞。 妄生卡在蚕妖头上一时间拔不出来,纪怀光倾身捞起已经脱力的少年,折返将人交到子桑手里。 少年一条腿上糊满血迹,手臂也被蚕妖锯齿状的牙齿咬得惨不忍睹,正有气无力地望着子桑。 这孩子身上的血腥味,真重。 见他眼泪要落不落,嘴唇翕动欲言又止,子桑目光扫过他的伤口,抬头用下巴示意他留心纪怀光,“没事了。看到对面那个小哥哥没有?他很厉害的,会把你救出去。” 眼下最需要的就是信心与希望,救人的是纪怀光,她可不揽功。等出去了,她替这孩子好好教训总管。 纪怀光放下少年后重返蚕妖脊背,正准备将妄生从吃痛挣扎的妖物头上拔出来。 听到身后子桑说他“厉害”,握住剑柄的手僵硬一瞬。 很快,剑身的黑色裂纹银光暴涨,子桑遮住少年的视线别开脸去,不让过于耀眼的光芒伤到两人眼睛。 蚕妖此刻脑袋破开拳头大的窟窿,软倒在地不再动弹。 地与墙,整个石道摇晃愈加剧烈,仿佛随时会塌方。 墨绿色身影重回子桑身旁,纪怀光视线扫过石道墙面,眉宇凝重。 下一刻,石道墙砖轰然破碎,钻出数条碧绿色且更为肥硕的蚕妖,蜂拥扎在已死蚕妖身上。 灵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与劲风扫得晃了晃。光亮之下,墙上黑黢黢破开的洞口、扭作一团如碧蛆的蚕妖、利齿啃噬肉块的声音、迅速弥漫开的浓郁血腥气……强烈冲击着五感。 之前还以为是塌方,没想到地下不止一只妖物,而是一群! 争还不如塌方! 新来的蚕妖风卷残云,眨眼分食完尸体,地砖上留下一滩深色痕迹,子桑觉得胃里又开始犯恶心了。 变故丛生,四面八方紧接着涌来蚕丝。纪怀光眼疾手快挥出妄生斩断,伸手将她拉近,然而本就无力支撑的少年却被蚕丝卷走,与子桑脱了手。 韧而密的蚕丝如渔网般将两人困住。 重剑施展不开,只能以灵力抵挡蚕丝的进一步收拢。蚕茧里两人仅剩下为数不多的挪动空间。 天旋地转,子桑感觉她和纪怀光正在被拖行。 灵火重新在蚕茧里燃起,减了些亮度。 纪怀光手中的妄生才破开一层蚕丝,新的很快覆上来,两人几乎贴上。 没多会儿,拖行停止,子桑感觉包裹她与纪怀光的蚕茧似乎被吊起。 蚕妖移动的沙沙声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频率更高,类似切割的声音。 蚕为刀俎,我为鱼肉。子桑尝试动用灵力撕开蚕茧,然而只是徒劳。 “有办法出去吗?”她问。 纪怀光转动手腕,妄生卡在他和子桑中间,再动怕是会伤到人。 “暂时没想到。” 语气倒是平静,说出来的话却让子桑心里拔凉。一想到之前见到的干尸,她就后悔没有早点“摇人”。可怜刚救到手又失散的孩子,也不知道怎样了。 子桑索性咬牙挪动手臂,手掌艰难地别向两人贴近的身体中间。 手心从腿根换至小腹,手背难以避免地蹭过对面某处。 纪怀光原本冷静的表情瞬间破裂,丹凤眼徐徐睁大,不可置信地盯着子桑,语调低沉冷峻,“师娘做什么?” 做什么?子桑理直气壮,“当然是搬救兵啊?” 说是不用叫帮手,结果被蚕妖五花大绑做成了粽子。山穷水尽不搬救兵等死吗? 手掌自小腹来到心口,卡在了关键的地方。 怪只怪她这身材也是按照妖艳女配长的,胸有沟壑,格外碍事。 子桑费劲试了好几个角度,挤得心口疼、别得手肘酸,还是没能越过那道“坎”。 蚕茧在没停过的小动作中轻晃,纪怀光脸上神情覆了霜,唇线僵直,呼吸几乎要滞住,然而子桑还不甘心地主动调整了下姿势,甚至漏出一声无奈又疲惫的叹息,似嗔、似喘。 近在咫尺的鼻音秋火般燎原,纪怀光呼吸彻底止住。 “你想办法动一动!挪一挪啊?贴这么近我手都酸了!”子桑拉长音埋怨。 这种事光靠她一个人使劲的吗?配合懂不懂?泼诶配,喝鹅合,配合!男人这么懒的吗?连男主也不例外? 纪怀光耳根发烫,运起灵力勉强撑开一点距离。子桑趁机探向自己心口。 瞧见她的动作,纪怀光迅速别开视线。 摸出芥子锦囊,取出传讯玉简,子桑将锦囊仍旧放回心口贴身收藏,仰头寻了两人脖子的空隙,举着玉简分别给其余几人发去消息。 [丁府地下发现蚕妖,数量不明,危险度高,我与纪怀光已被蚕妖所捕。丁老爷与总管有重大嫌疑,疑似贼喊捉贼,速合力押住两人,赶来救援。] 火速发完消息,子桑等着回复。然而纪怀光的手臂却在此刻自下而上,如她刚才一般来到两人心口,成功绕过那道她费了不少力才越过去“坎”。 干什么?难道身上藏了救命法宝?这时候才准备拿出来? 在子桑的注视下,纪怀光的手没有朝预想的方向而去,反而来到她的心口。 丹凤眼垂着,指尖点点撩开她的衣襟,不急,也不慢。 不,是,吧?子桑低头瞧上一眼,确信纪怀光真的在对她“下手”,不禁抬眸冷笑。 呵,男人。她还以为有什么不一样。 下一刻,子桑脸上的冷笑僵住,再次低头朝心口瞧去。 只见纪怀光指尖勾着她的芥子锦囊,简单一挑,轻松收入掌中。 她的酒! 子桑抬头去瞪,“纪怀光你敢?给我放回去!” 居然“窃取”她的“劳动成果”,不,是抢夺她坑蒙拐骗而来的“回程票”。 谁给他的胆子?之前不是敞开了给他搜身都跟侵犯了他似的吗?现在窝一个茧里就敢“以下犯上”? 纪怀光掀起眼眸,清淡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待取出酒后,弟子自会将锦囊奉还。” 好样的,真有他的。玩这招是吧? 子桑挑眸觑了他好一会儿,忽然勾唇轻笑,“纪怀光,取女子的贴身锦囊,信不信我讹上你?” 他不是恶心她吗?她难道就没有法子恶心回去? 纪怀光垂下长眸,终于移动手臂。 子桑眼底亮起来。 对!还给她。胳膊拗不过大腿,徒弟在师尊的老婆面前叛什么逆?几坛子粮食酿的酒而已,又不是喝花酒,管那么多做什么? 手腕一转,纪怀光将锦囊塞进腰间的芥子袋里。子桑眼看着他手握锦囊解开袋口,收回时掌心空空。 发亮的眼睛沉郁下去。 四目相对,两顾无言。 子桑:…… 她信了他三舅老爷的邪!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第12章 好,他纪怀光好得很。 子桑自嘲般哼笑出声,下盘使力,带起脚下蚕茧轻晃。 不就是几坛子酒嘛?哪里要不到?再找就是了。但这口气不得不出。 现在就敢抢她东西,以后指不定干出什么更过分的事。 蚕茧秋千般晃动,幅度越来越大。原本就贴得极近的两人在荡起与落下间更加寻不出一丝空隙。 每一次高高荡起,纪怀光都能瞧见她挑衅的张扬笑容;每一次加速落下,都能感受到她紧贴的柔软身躯。 她故意的。 纪怀光眉心微蹙,“师娘这是何意?” 何意?子桑轻飘飘、懒洋洋道,“纪怀光?看你这意思,就是想让我讹上你咯?” “没收”她的东西,手伸得挺长。 “你师尊也走了好几年,既然当弟子的,连师娘喝什么都要管,不然索性……”软绵绵的尾音如同沁了春意的风,“全管了?从现在起,你师尊从前怎么对我,你也怎么对我,如何?”说着她灿然一笑,伸手往纪怀光腿上掐上一把。 唷,挺结实,没掐动。 眼前女子看他不正经好好看,吊着双水波滢滢的杏眼,说话跟哄孩子吃药似的。 大腿外侧隔着衣料被指尖掐上的时候,他整个身子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心里有团无名的火在烧,烧得他发麻。 纪怀光睁大眼睛,“师娘!” 自重! 成功惹得纪怀光失态的子桑不退反进,挺胸迎上去,甜生生应道,“诶!你答应啦?” 来啊,互相伤害啊! 谁怕谁孙子! 被纪怀光下意识握紧的妄生一个没忍住,开口骂骂咧咧,“无耻!无耻!泼皮赖肉!”居然想仗着师娘的身份将它主人占为己有! “谁?”子桑气人气得正欢,没想到突然听到陌生的声音,而且就在蚕茧里。 她疑心是不是蚕妖看不下去她的所作所为。 修仙界,连只妖都这么“正派”吗? “我!我!主人的剑!早就看你不惯了!” “闭嘴!”纪怀光当即禁了妄生的言。 经这么一打断,他面色已经由红转白,恢复平时的模样,“妄生冲撞师娘,弟子已将其封印。” 子桑歪头去瞧他身侧的重剑,恍然明白刚才说话的竟然是剑灵。好家伙,很壕啊? 连把剑都看她不惯是吗? 看她不惯就对了。 她曲起拇指与食指,弹上剑身,“看不惯什么?说啊!” “妄生出言不逊,出了此地,弟子一定好好教训。” “别呀,放它出来。”子桑抬眸,“听听怎么个‘看不惯’法。说得对的话,好改呀!” 纪怀光这锯嘴葫芦是不可能当着她面说难听话的。她倒要看看,这一剑一主,私下里怎么编排她。 在她半威胁的注视下,纪怀光解开对灵器的禁制,同时传音不要胡说八道。 妄生刚被弹了一指头,虽然气愤,但碍于纪怀光的警告,开口时收了不少刺,“男女授受不亲!你故意的!” 子桑嗤笑。 呵,还会掉书袋。她当然是故意的,怎么可能无意呢?无意的话怎么气到它家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主子? “你男的女的?”她问。 妄生闻言气得音调拔高两度,“男的!男的!”听声音听不出来吗? 剑灵本无性别,但在开智后会有自我认知的偏好。 “从卷进这个茧里起,你就挨着我大腿,男女授受不亲说的是不是你?” 妄生给子桑整懵了,它不知道,自己怎么被反咬一口。它的确挨了,还挺舒服……不是!它没有故意! “我那是被迫的!”被迫的不算数! “哦?难道我不是被迫跟你家主人困在一起?” 没记错的话,拉她一把导致一起被捆的人,还是纪怀光吧。 妄生历事不多的神识有些反应不过来,总想反驳,又找不对点。 “我说的是从前!”它气急败坏。从前她也总想跟主人亲近。 “有得过手吗?”子桑好奇。 “这倒没有……” 子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原身是真不行,连纪怀光的油都揩不到,白瞎了跟她一模一样的皮囊。 “那你以后可得受着了,因为啊……”子桑再度曲起手指弹上妄生,吐一个字弹一下剑身,“我接下来,经,常,会,得,手!” 妄生被弹得哇哇乱叫,偏偏夹在两人中间动弹不得,只能传音给主人求救。 纪怀光垂眸盯着专心欺负妄生的子桑,传音道,“受着。” 这是擅自开口、胡乱说话的惩罚。 总管出了地道根本没打算向丁老爷上报被子桑与纪怀光抓个现行的事。 丁家所作所为本就有违天道,若是被发现,不,本来还有一线生机,这下彻底断了希望。无论仙师是死是活,丁府的事盖不住。 事涉仙家,一定会被发现,到时候可不止家财尽散。 好日子到头了。 总管脚下虚软,手上发抖,连祠堂的大门都锁不好。 插了几次孔都插不中,他索性把锁扔在地上,转身准备直接出府。 一直藏在暗处的秋雁瞧见又是总管一个人从祠堂里出来,手中的帕子绞得快要变形。 眼看总管外袍不知道哪里去了,连大门的锁都不管,鬼鬼祟祟往前院相反的方向快步小跑,秋雁急得快要跺脚。 祠堂她是不敢进的,看总管反应这么怪异,没准两位仙师已经出事。想到这里,秋雁脑袋瓜闪过灵光。 她扯开嗓门大喊道,“抓贼啦!别让他跑啦!有贼!” 虽然丁府女人很多,可都被驯得很守规矩,从没谁敢大呼小叫。 骤然听到女子呼喊“抓贼”,总管脚下步子迈得更快。 不替丁府抓住贼人,反而自己跑得比贼还快,总管反常的举动彻底激起秋雁的怀疑,她赶紧提裙追上去。 三分钟前,客院房间里。 沙文瑞反复试穿芥子袋里的衣服,左试右试,感觉没一套合心意。 也是奇了怪了,从前觉得衣服还挺多,现在发现没一件好看的。 白天谈事的时候,纪怀光一直站在子桑房间的外面,他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大弟子跟自家师娘有龃龉,会是什么原因呢? 待子桑单独把纪怀光留下,他特意远远瞧了眼,结果纪怀光又进了子桑的房间。 这到底是关系有问题呢,还是没问题呢? 沙文瑞放下外袍,捧起传讯玉简开始发呆。 加是把人给加上了,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好? “这些年青涛长老不在身边,一定很辛苦吧?” 不不不,太直接了。 “师婶平时喜欢做什么?有没有什么,是弟子可以效劳的?” 唔,这个可以。 无人夜半,私语正当时。沙文瑞深吸一口气,正打算朝传讯玉简输入灵力,子桑的消息却先一步过来。 他整个人差点蹦起来。 扫完内容,沙文瑞外袍没穿,只着中衣便直接冲出房门,急匆匆将其余几人唤出来。 地下蚕茧里。 子桑还在和纪怀光对峙。她对想要的东西,没那么容易放弃。 明知道抢不过,还是要试一试。子桑一只手欺负妄生,一只手飞快摸向纪怀光腰间。 终究是闹着玩,还没将芥子袋扯下来,子桑的手掌已经被纪怀光按住。 他垂眸注视着她,看不出来到底是个什么情绪。 掌心贴着墨绿色外袍的衣料,也贴着紧实的腰,子桑一点没有“声东击西”被抓包的尴尬,反而勾起唇得意道,“瞧,这不就又得手了?” 想揩油就揩油的那种得手。 蚕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再摇晃,灵火在头顶一侧幽幽亮着,因骤然的“突袭”而微微跳闪,照得两人侧颜一晃。 只这一瞬,明与暗朝着眼角眉梢、鼻梁唇角晕染,过渡得不算分明。就像她此刻的言语举止,半真半假。 妄生聒噪地表达抗议,纪怀光盯着子桑的眼睛,仿佛要瞧出她真实本源的意图。 可惜看不出来她到底想抢锦囊,还是气他,又或者两者皆有。 缓缓收拢五指,纪怀光扣住刚“捕捉”到的柔软手掌。 方才只是按下作乱的翅膀,此刻是抓住。 妄生本来还在单口输出,发觉它家主人握住了子桑的掌心,一时间消音。 如同信仰被推倒,信任遇崩塌,它不理解,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气息囿于狭窄的空间,子桑不改笑意。 手掌被控制着,无声自对方腰间挪开,规规矩矩、不容置疑地放回她的身侧。 纪怀光并没有因为她的寻衅而有所动摇,只默默将一切“归位”。目光清冷,一言未发。 发现主人只是将子桑的手捉回该有的位置,妄生又诈尸般重新找回输出的自信。 聒噪啊…… 子桑不理解,惜字如金的纪怀光身边怎么有这么个话痨的剑灵。 就在妄生细数子桑“十大罪状”时,子桑却察觉到身体里的灵力开始顺着紧贴的蚕茧流失。 怎么会这样?她收敛起笑意,凝眉望向纪怀光。 蚕妖终于准备对他俩开吃了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第13章 灵火由纪怀光灵力所聚,随着灵力流失,光亮隐晃,不安加剧。 封闭的蚕茧像一方鼎,将人困在其中不得逃脱。 子桑环顾严丝合缝、密不透风的四周,自言自语惋惜道,“可惜,空有修为。” 原身但凡有点金丹境修士的真材实料…… 纪怀光闻言抬眸盯着她,沉吟思索。 灵力持续外泄,以茧为介,不断流失。 纪怀光当机立断开口,“弟子想借师娘修为一用。” 子桑收回视线,“怎么借?” “握住妄生。” 子桑迅速扣上剑柄。干脆、果断。 “弟子得罪了。”纪怀光说完,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同样握紧妄生。 子桑:…… 这回可是他主动的。 磅礴的灵力顺着手背传向手心,灌入剑柄。 “请师娘跟弟子一样,将灵力渡入妄生。蚕丝仅对生灵起作用,无法汲取灵器灵力。” 子桑依言运转修为,聚力于手掌,顺着纪怀光的引导将她的灵力与其汇至一处。 “可是这样做只是暂时将灵力换个地方保存,一会儿蚕妖发起攻击,没有灵力护体不是很危险?” “可举师娘与弟子之力,通过妄生尝试突破蚕茧。”纪怀光盯着她,“师娘可做好准备?” “需要怎么做?” 咋举力?怎么突破?别的准备不确定有没有,心理准备已经好了。 纪怀光挪开视线。 她抬眸望过来的目光,有些过于明亮了。 “师娘只管顺着顺势而为。” 体内灵力所剩无几。子桑能感到她的灵力、纪怀光的灵力,通过妄生汇集成束、流向剑尖,凝为一个锋锐的点。 “以全部剩余灵力,尝试突破妄生面对的阻碍”,纪怀光的声音与他的灵力一样,冷静、深厚。 手背传来的力道加重,子桑也跟着收紧全身。 “就是现在。” 神使鬼差,子桑竟然在灵力的持续流转中明白纪怀光的意思。 身体与神识达成默契与统一,两股不同的灵力绞缠,冲击锋锐的终点。 妄生黑色裂纹迸发出强烈光芒,骤然将蚕茧照得白耀一片。 仿佛突然失去听觉,周遭只她、纪怀光、妄生。有那么一瞬间,子桑体验到人剑合一的感受。非常不可思议。 剑尖与蚕茧接触处破开小洞,新的蚕丝不断涌补上来,然而一碰到妄生,皆如冰丝遇银火,融成一滩透明的水。 蚕茧洞穿,破开拳头宽的裂隙。 级怀光握着她的手更加收紧,下一刻,裂隙向整个蚕茧发芽抽条般生长,周围的味道、声音、颜色重回。 裂隙蔓延到一定程度,子桑脚下一空,整个人自半空跌落下去。 灵力倒流般自剑柄回到身体,两人双脚着地。 纪怀光担心她跟之前跃进祠堂一样重心不稳,不着痕迹地扶了一把。 “师婶!”沙文瑞的声音不期然响起,纪怀光扶着人的手臂立即收回,迅如闪电。 子桑本来站稳了,这会儿因他突然撤走的动静,反而身子一歪,软绵绵靠过去。 沙文瑞走在队伍前面,第一眼瞧见的不是宽敞的房间,不是长在地下茂密的大树,不是大嚼特嚼树叶的蚕妖,是破开蚕茧,双双落地的子桑与纪怀光。 他不光在灵火照耀下瞧见纪怀光揽上子桑的肩,更看到纪怀光因为他出现而迅速松开手臂。 相当刻意!非常可疑! 子桑刚经灵力大出大进,本就脱力,还一头撞上结实的胸膛,整一出头晕眼花。 恼她跟他挨得近就直说,犯不着她站得好好的他却忽然撤开。 子桑心里有气,顺手朝纪怀光腰间的芥子袋摸过去。 纪怀光迅速盖住她作乱的手掌,脸色凝了霜似的发白。 子桑本就没指望偷抢成功,见没能得逞,索性泄愤般朝他的腰掐上一把。 纪怀光瞳孔闪过震撼、慌乱、心虚等情绪,他当机立断,熄灭灵火,整个地下房间陷入黑暗。 沙文瑞瞬间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到纪怀光刻意压低,带着一丝愠怒的嗓音,“师娘!” 尔后便是子桑绵软的语调,“不要!” 像在耍脾气式的撒娇。 沙文瑞脑中白茫茫一片,某个想法破土而出,瞬间长成参天大树。 之前的疑惑突然有了合理的解释——师婶和纪道友? 什么时候的事? 黑暗中,纪怀光抓住子桑的手从腰上掰开。没想到子桑迅速换上一只手,掐上他另一侧的腰,极为无赖。 偏偏另一侧手还是他持剑的手,腾挪不开。无法,纪怀光低声唤了句“师娘”。 担心其他人听到,他凑到她耳畔,以更低的嗓音道,“松手。” 气息就在耳畔,带着淡淡的无奈。子桑好不容易让他吃瘪,心里正得意,哪里肯让他轻松如意? “不要!”诶,能拿她如何? 她也扭头凑近他的耳朵,小声回答,“除非把锦囊还我!” 趁他病,要他命。这要是当着师弟师妹的面被发现和师娘拉拉扯扯,他纪怀光还不炸开? “师娘!大师兄!你们怎么样了?” 陈敏儿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人很近了。 软的不吃,硬的不能用。黑暗中窸窸窣窣小会儿,纪怀光将芥子锦囊交到子桑手中。 “收好。” 虽然看不见,但手感是对的。量纪怀光也不敢拿个假的应付她。 子桑勾唇微笑,尾音也连带着上翘,“这才乖……” 都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了? 灵火重新亮起,纪怀光与子桑两人并肩而立,仿佛毫无关系。 陈敏儿和马道成分别押着脸色灰败的丁老爷和总管,黄秀明和卓轩依次跟在身后,最前方的沙文瑞神情呆滞,目光有些涣散。 “小心!”陈敏儿的提醒使众人视线集中到两人身后,数条碧绿色蚕妖吐出蚕丝,朝子桑和纪怀光袭来。 妄生横扫,挥出的剑光将整个房间照得更亮。 剑风斩断蚕丝,在蚕妖的身体与石壁上留下锋利的痕迹。 此处空间比石道宽敞,更易施展,力道亦能放得更开。 蚕妖仰头,牙齿震颤,脚足痉挛抽搐。 马道成递给陈敏儿一个眼神,两人分别将总管和丁老爷交给黄秀明,一人持双刃匕,一人持刀,朝蚕妖飞身而去。 子桑眼尖,瞧见藏在树上的人形蚕茧。 “纪怀光。”她抬臂指向蚕茧的方向。 纪怀光飞身至树端,斩断吊着茧的蚕丝,将人形蚕茧带回几人身旁。 妄生划开蚕丝,露出其中面色苍白的少年。 子桑赶紧蹲下,以手指放在少年鼻端。 虽然气息不热,但确实有呼吸。 “还好,有气。”她稍稍放下心。 “他要是有什么事,你一命抵一命!”子桑抬头面向总管。 “仙师误会,都是老爷的吩咐!” 一旁铁青着脸的丁老爷横一眼总管,后者迅速噤声。 “二师弟,看看。”纪怀光丢下一句给卓轩,也迅速加入马道成与陈敏儿的战局。 “明白了,大师兄。”卓轩掀起衣袍蹲下,抓起少年的手腕把脉。 子桑抬眸望向他,“小轩,怎么样?” 卓轩听到她的声音,身子一僵,眼睛紧紧盯着少年的手腕,脸红瞬间漫开,“应该,应该无大碍……弟子尽力……” 沙文瑞望一眼剑意苍劲的纪怀光,回神般对子桑道,“师婶放心,弟子这就去诛妖!” 语毕,用上他自认为最飘逸的身姿,朝蚕妖跃去。 周遭震动,沉闷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黄秀明变了脸色,“师娘,是不是要塌了?” 子桑凝神感受,心脏逐渐收紧,“不是,其它蚕妖过来了。” 就跟之前分食那只棕绿色蚕妖的尸体一样。 难道是因为…… 她扭头望向房间里几条不断以牙齿和脚足发出声响的蚕妖。 难道在“摇人”? 她转身揪住丁老爷的衣襟,将人半提起,“说!你们在这地下养了多少蚕妖?” 丁老爷一改之前可怜、和气的模样,梗着脖子不肯开口。 不说是吧? 子桑面向总管,“这事是丁家老爷指使的,你最多也就算个从犯,别跟他一样死到临头不知悔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养了多少?” 总管本就没有维护丁老爷的想法,之前逃跑不成,被个女子追着喊小偷,结果给押着丁老爷的仙师逮个正着,一起带到地下。这下听到其它蚕妖赶过来,更是完全没有抵抗的心思,只想快点离开这可怕的地方。 “十二!十二条!” “没有撒谎?”子桑逼近。 “不敢!绝对没有!就是十二!”总管有些破音。 子桑凝眉。一条被分尸,此处有四条,也即意味着还有七条没现身! 她扫一眼正在专心给少年喂食丹药,斯斯文文、秀秀气气的卓轩,又看一眼畏畏缩缩,目露惊恐的黄秀明。 很好,加上她估计最多就能对付……两条。 没搞头,先撤。 长刀斩断蚕妖的头,血腥味炸裂般弥漫开。 马道成不顾腥污,持双刃匕剖开蚕妖的肚子,伸手在尸身腹中摸索。 很快,瘦削的脸上绽开兴奋的光芒。马道成抽回手臂,湿淋淋的掌心上,一颗白色圆珠幽幽亮光。 “妖丹!”马道成将圆珠在身上擦了擦,迅速收进芥子袋。 他刚放好妖丹,另外三条蚕妖调转头朝尸身扎过来,张开锯子般的嘴开始啃噬尸体。 被挤开的马道成初时有些诧异,很快眼睛发亮,朝陈敏儿示意。 两人极有默契,陈敏儿的黑色长刀落下,第二条蚕妖脖子上受了重伤。 本以为剩下的蚕妖会奋起反抗,没想到同类的尸体就跟有瘾的毒药一样,蚕妖的注意力全在尸身上。 “纪怀光!地下一共十二条蚕妖!余下的正在靠近!” 子桑及时共享信息。 所以,识时务的话,赶紧跑吧! “明白。” 纪怀光面向马道成,“三师弟,五师妹,沙道友,先撤。” “好!马上!”陈敏儿一抹额头上的汗珠,长刀准确砍中蚕妖脖子上的伤口。 透明的妖血流了一地,然而这次的攻击却没有造成多大伤害,陈敏儿这才发现,蚕妖的伤口好像正在迅速愈合。 沙文瑞挑断束缚住他的蚕丝,转头对陈敏儿与马道成道,“还等什么!先出去啊!” “快好了!快好了!”马道成手握双刃匕催促陈敏儿,“师妹再来两刀!这种程度的妖丹能换不少灵石!” 子桑这边,丁老爷趁黄秀明不注意,一脚将总管踹到他身上,挣脱后摇摇晃晃朝石道跑过去。 “哎哟!跑啦!”被总管压中的黄秀明手忙脚乱,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总管去追丁老爷。 子桑没等黄秀明反应过来,直接追了上去。 沉闷的响声越来越近,就在丁老爷即将钻进石道的下一刻,一条蚕妖横空钻出,将丁老爷撞得飞出一丈远。 老胳膊老腿被撞得瞬间散架,腾空落地,再难拼凑。 丁老爷如一团破布躺在地上,连吐两口鲜血,睁着一双内陷的眼睛,死不瞑目。 子桑离得近,将这车祸现场般惨烈的一幕看得清晰,一时间愣在原地。 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 石道旁破开另外两个地洞,紧跟着钻出第二条、第三条蚕妖……其中一条眼看着就要撞上子桑,妄生破空而来,狠狠钉上蚕妖的脖子,逼得它转向。 子桑回过神来望向纪怀光,正对上他的视线。 墨绿色外袍上深迹斑斑,该是妖物的血。松竹般挺立的男子抬起手臂,准确握住返回的妄生。 四目相对,子桑眨眨眼,毫不犹豫转身朝卓轩和黄秀明的方向而去。 敌方“援军”到了,撤退的事得抓紧了。 刚费了大力帮陈敏儿削了一条蚕妖脑袋的沙文瑞抬头寻找子桑,想赢一个赞许的眼神,不想正好看到纪怀光掷剑救人。 刚飞扬一点的心情再度失落。 可恶!被青涛长老的大弟子装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第14章 另一条蚕妖直接从丁老爷尸体上碾过,华服沾满密集的足印与新鲜的泥土,看得人心惊胆战。 总管现在特别庆幸逃跑的不是他,否则倒在地上的就不是老爷,而是他。 “快跑吧!疯了!这些妖物全疯了!”总管扯住黄秀明的衣袖用力摇扯。 没什么主意的黄秀明惶然望向纪怀光,“大师兄……” “原路返回!”子桑来到他面前,指挥卓轩抱起昏迷的少年。 都这个时候还“大师兄”,纪怀光又不是孙猴子,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哦哦。”黄秀明连连点头,仿佛要的也只是个判断或者结论,不论这个判断或结论来自于谁。 由蚕妖挖出的地道幽暗、狭窄,仅能躬身进入。 黄秀明和总管在前,子桑在中,卓轩架着少年走在最后。 燃烧的符咒照亮不规则的洞壁,脚下轻易粘上一层湿泥,几人很快遇到数条分岔口。 黄秀明和总管停下脚步,左顾右盼,两脸茫然。 “走哪边?”子桑问前面两人。 黄秀明苦着张圆脸,“弟子不知道。” 子桑面向总管,“地道你家挖的,怎么出去?” 总管的脸扭曲成苦瓜,“仙师,小的哪有本事挖这个?都是老爷祖上挖的。可您看看,这地下都成什么样了?哪里还分得清出路?” 子桑扭过头问卓轩,“你们刚才怎么找到我和纪怀光的?” 幽暗的地道里,卓轩面色微红,低头小声道,“我们控制住丁老爷后,他本来还不肯说实话。后来擒住总管,才带我们抄了近路。进入地道一开始只有一条道,后来在妖腥味很浓的地方突然多出许多地洞,然后便是循着妖气找到师娘与大师兄。” 子桑垂首思索。 她和纪怀光进到地道没多久就遇见分岔口,卓轩他们抄了近道,理论上跟她和纪怀光的入口不一样。 妖腥、地洞,很有可能是第一条蚕妖被分尸的地方。只要找到那里,也就意味着找到出去的路。 她错身来到黄秀明与总管前方,闭上眼睛运起灵力,将感知最大限度铺展开。 妖气的发散、空气的震动、声音的传导、气味的弥漫……如同在近前不断放大,虽然不够清晰,却至少由“无觉”到“朦胧”,有了大致的方向。 “这边。” 子桑积蓄灵力至食指,在选定地道墙面上画出一个硕大的单箭头。 万一她选错道,纪怀光得把她和卓轩、黄秀明找到。 除了石道,别的方向亦钻出蚕妖,纷纷朝同类尸身爬过来。 方才砍蚕妖脑袋砍得手酸,陈敏儿气喘吁吁,“大师兄!吞食了同类尸体的蚕妖好像妖力会变强。” 纪怀光点头,而且妖力暴涨后的蚕妖,比分开两条似乎更难对付。加上妖尸吸引同类,很快这里就会成为蚕窝。他破开蚕茧时灵力损耗不小,回头蚕妖齐聚,众人想全身而退,相当困难。 “抓紧时间。” 陈敏儿当即朝马道成喊道,“三师兄!撤!” 马道成双臂在蚕妖尸腹中摸索,试图找出妖丹。 活着的妖物有妖力护体,不比妖尸容易处理。机会难得,他想争取多拿一颗。 “等等,快了!就快了……”马道成额上冒出细汗,下一刻,更多蚕妖蜂蛹而上,瞬间将他压得看不见身影。 “三师兄!”陈敏儿的长刀朝蚕妖用力挥砍下去。 “为了一颗妖丹至于?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沙文瑞帮着驱赶压住马道成的蚕妖。 “何不食肉糜!”陈敏儿咬牙朝其中一条蚕妖头顶戳下去,然而却只破了头皮,并未伤及颅骨。 新来的蚕妖显然修行更加高深。 “你俩先撤,三师弟交给我。” 纪怀光手中妄生发出嗡鸣,越战越兴奋。 陈敏儿低头探上一眼,依然没能在拥挤的蚕妖缝隙中瞧见马道成的身影,只好咬牙收刀回撤。 沙文瑞没有半点恋战的心思,闻言赶紧朝子桑一行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捕捉着那一缕属于蚕妖的血腥味,子桑领着几人快速前行。 很快陈敏儿和沙文瑞跟上来。陈敏儿在前,沙文瑞在后。 留意到前方就是子桑一行,陈敏儿扬声唤她,“师娘”。 身后视线被挡,子桑遥遥回应,“来啦?战况怎么样?” “三师兄出了点意外,与大师兄一起殿后。” 这样啊,知道了。 子桑跟没事人一样,仍旧专注撤退的事。 沙文瑞越过陈敏儿,三两步插了卓轩和黄秀明的队,挤到前方与子桑挨着。 “没想到妖物竟然就藏在丁府地下,师婶和纪道友怎么发现的?” “无意中发现的,多亏了一位叫秋雁的姑娘。你们来得挺快,我发了信息没多久就过来了。” 既然谈到这里,子桑扭头面向总管,“为什么逼着后院的女人生孩子?失踪的丫鬟和小厮,是不是专门用来饲养蚕妖的?” 一番话问完,其余几人皆颇为震撼地望向总管。 之前传讯玉简只提到“有重大嫌疑,疑似贼喊捉贼”,没想到背后竟然有这么多隐情? 逼着后院女子生孩子是怎么回事?饲养蚕妖又是怎么回事?其中的离奇,是怎么被发现的? 总管早已没了侥幸,主动全招。 因着是丁老爷近亲的缘故,他才被允许知晓这个持续数代的秘密。 原来丁家祖上本是平平无奇的蚕户,后得一所谓高人指点,说是只要按照特殊方法养他赠的蚕与桑,必得上品蚕丝,获利不菲。 所谓方法,便是需要丁家祖上以鲜血浇灌桑树,再以结出的桑叶养蚕。 吃特殊桑叶长大的蚕所吐的丝,如制成布料,则明艳华丽,色泽鲜亮,让人见之难忘。 平民百姓饲妖,易遭妖物反噬,然而高人有言在先,只要以同脉男女的鲜血浇灌桑树,再以血桑喂养,蚕妖便能与饲主相安无事。且如能与蚕妖“同脉相传”,始终保持一代又一代饲主与被饲养的关系,蚕妖也将越来越有益于饲主。 丁家祖上一开始只拿了一对蚕虫尝试,本也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那一对蚕长到了只能以地下室圈养的可怕大小,且所吐丝线真的很不一样,不仅量大到不可思议,而且做出来的布料在日光下能够变幻色彩,久浣不褪,如仙子羽衣般炫目。 这批蚕丝虽仅够做一身华服,却卖出了丁家祖上想象不到的价格,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开始。 为制造出更多精美丝帛,丁家祖上加大了投入。 血桑靠鲜血汲取养分,只要养分充足,即便在地下也能源源不断生长出桑叶。他们在家宅地下挖出庞大的地下室,开始了饲养蚕妖的计划。 直到这个时候丁家祖上才发现,饲养蚕妖最难的地方不在如何隐藏妖气不被发现,而在于他们是否有足够多新鲜血液供给。 于是,为保证“同脉相传”,一个贯穿数代的计划开启。 虽然血脉越近,饲养出的蚕妖越有益于饲主。然而一个女子就算完全不休养,三年最多也只能诞下两个孩子。 既想将饲养蚕妖的法子牢牢控制在本家,又想赚取更多银两,丁家祖上的男子开始大量纳妾。虽然母族血脉不一,但只要父族血脉“一以贯之”,仍能保证蚕妖正常迭代。 自此,丁家开启从蚕户到布商,再到渗透怡州当地官场的飞速转变。 生下来的孩子长到十来岁就可以开始供血,靠着多年积累,丁家终于崛起为怡州首富,府邸一扩再扩,小妾也越纳越多,可惜供给远跟不上需求。 长期贫血的孩子身子弱,没几个能活到成年。如今的大少爷、二少爷,以及意外为蚕妖所害的三少爷,都是当初特意留下来,专供延续后代的“种子”。 “三少爷是怎么没的?不是说跟蚕妖相安无事吗?” 按总管的说法,一直以来饲养蚕妖的都是丁家自己人。明明已经顺利运行多年,却突然发生人员失踪的事,本身就不对劲。直觉告诉子桑,三少爷被害这个细节,跟丁老爷请仙盟相助有关。 “哎,问题出在十余年前。”总管一边喘气,一边摇头。 “为防血脉有污,丁府设了重重禁制,后院女子没可能与人私通。再则个,后院出生的孩子都会被带到郊野庄园登记造册,统一养大,这事本出不了错。然而千算万算,没算到当初竟然有稳婆胆大包天,将自家孙儿与丁家男婴掉包,为的就是让孙儿在丁府吃穿不愁。因为这个孩子的血,蚕妖吃下桑叶后产生变化,三少爷就是跟这个孩子一起喂养蚕妖的时候出的事。” 总管讲到这里,子桑已经大约想明白前因后果。 丁家人通过大量生育孩子来饲养蚕妖,完成从蚕户到首富的飞跃。只是没想到会混入一个并非丁氏血脉的孩子,导致蚕妖失控。 自知处理不了蚕妖,丁家人便想办法请仙盟出手。只不过既不能请实力太弱的修士,容易失败;也不能请实力太强的修士,否则容易发现饲养妖物的事实,这才轮到她和纪怀光两个金丹境的修士带队接下任务。 “那些失踪的丫鬟和小厮怎么回事?” “发疯的蚕妖食量大增,不然就拿脑袋撞石墙,所以……”总管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所以你们就找别人家的孩子,而且还直接把血放干?” “不想的啊!可是这些怪物万一跑出来,不光丁府里的人跑不掉,周围百姓也会遭殃!” 子桑打住总管的话。她不相信丁家有什么慈悲心,无非是真相大白,再也无法延续泼天的富贵而已。 “我不明白的是,丁老爷打算怎么设计我们,既替他抓走出了问题的蚕妖,又不发现地下藏着的其它十一条同类?” 疾行让总管呼吸不过来,不仅脸开始发紫,说话也带喘,“那个,不是丁家血脉的孩子,腿脚快。当初三少爷没了,他却没事,所以老爷就想了个法子。将客院旁边的房间与地下打通,给那孩子穿上浸过丁家人鲜血的外套,引蚕妖出地面,然后再以机关填了临时通道……” 说到这里,总管咽了咽干渴的喉咙,小心地瞥子桑一眼。 他相信,话到这种程度,女仙师能明白了。 子桑扭头望向卓轩怀里的少年。 原来蚕妖事件之所以捅出来,还是因为眼前这个孩子。 难怪营救男孩的时候石壁挡道,原来是逼着孩子往特定的路线逃跑。等蚕妖出现在客院附近吸引走他们几个的注意力,再把地洞一堵,神不知,鬼不觉。 要不是纪怀光提前发现地砖封印妖气的蹊跷,要不是撞见秋雁,赶着完成任务的她未必不会着了丁老爷的道,误以为那条变异的棕绿色蚕妖就是丁府唯一的祸害。 丁老爷可当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子桑转身对卓轩道,“小轩,把这孩子外面衣服脱了扔掉。” 卓轩见子桑突然跟他搭话,脸蛋又红了起来。好在虽然面热,但脑子还不至于停转,他赶紧依言给少年褪去外套。 “对对对,忘了这茬,孩子身上的衣服不能留,还得是仙师心细如发,我都忘了这茬。” 子桑瞥一眼此刻神情唯唯诺诺里夹杂着心悦诚服的总管,只觉得有些刺眼。 论前后神情反差之大,沉浸式入戏之深,她是真比不了眼前的中年男人。 陈敏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挤到前排,将沙文瑞隔开。 “师娘,大师兄和三师兄还没来,不会有事吧?” “不会有事,你大师兄能摆平。” 虽然语气笃定,可其实子桑也不是百分百确定。毕竟因她一通搅和,事件的走向已经脱离原来轨道。蚕妖数量多,天知道纪怀光摆不摆得平。 被陈敏儿故意隔开的沙文瑞凑近,“师婶好像格外相信纪道友,一点怀疑都没有呢?” 那么多蚕妖在后面,居然完全不担心。 “沙文瑞你什么意思?师娘不相信我大师兄难道相信你?连我都打不过,好意思。” 被陈敏儿呛到,若放在平时沙文瑞早竖起战斗姿态,并且肯定要怼上一句,“出去好好比划比划,倒看谁胜谁负!” 然而此刻他只当耳旁刮过一阵不和谐的风,专心等着子桑的回答。 之前纪怀光与子桑的举动不仅让他在意,也让他隐隐激动。 若子桑真的和纪怀光有什么,也就意味着她不光对银霜长老感兴趣,也并不介意与低辈分的弟子相好,那他岂不同样很有机会? 一想到身边也许、大概、应该、很有可能就要多上一位明眸善睐、顾盼生辉的美艳道侣,沙文瑞就觉得身子骨都是酥的,日子也格外有盼头。 他就知道,他的桃花运要来了! 子桑听出沙文瑞语气里的试探与酸味,挑眉朝他嫣然一笑,“换作文瑞你,我也是‘格外相信’,一点怀疑也没有的。” 冲着沙文瑞即使平时跟陈敏儿不对付,在抵御蚕妖时也认真施以援手这点,证明他人品的确不错。 人品好的人,值得被信任。 她愿意在危险时候与这样的队友彼此托付,同时祈求上苍也好,天道也罢,赐予他拥抱美好人生的幸运。 灵火昏昏,女子的笑容却格外夺目。地道幽暗逼仄,恍惚因为她而突然变得明亮开阔。 沙文瑞一时间怔住,心跳得极快,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他在子桑的笑容里迷失,脑子里只剩下独独一份的感慨——师婶!收了弟子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第15章 陈敏儿瞧见沙文瑞的模样就不痛快,鬼知道这人又在脑子里怎么觊觎师娘。 抱着长刀的她上前一步挡住沙文瑞的视线,即便只能弓着身子,也以高挺“伟岸”之姿,绝了他眼神里的旖旎与拉丝。 “到了!”子桑绷着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 目光所及之处,溅了满墙泥污的石道、前后纵横不知通向何处。数条地洞在此汇集,泥土散落一地,各种腥味混杂在一起。 这里果然就是第一条蚕妖被分尸的地方。 总管扶着墙壁,脸上绽开真心实意的欣喜。其余几人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找到石道就意味着离出口不远了。 子桑对之前蜂拥而至的蚕妖所留下的地洞还有印象,她辨别了下方向,领着几人往出口快速撤离。 石道里脚步声急速而纷乱,沉闷的响声通过潮湿的空气与地底的泥土传导,子桑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 这么快?纪怀光没能牵制住剩下的蚕妖吗?这下麻烦了。 响动越来越清晰,所有人都沉默着保持最快的行进速度,连总管都感觉到石道的震动,额上的冷汗再度渗出。 黄秀明虽然身形圆润,跑得却并不慢,此刻押着总管仍旧疾行在最前方。 子桑正分心想着应对的法子,没留意到前方就是岔口。待她抬头看到大喘着气仍旧身残志坚跑在最前方的总管,已经来不及提醒。 总管趁黄秀明不注意,在经过岔口时迅速按下机关。 子桑凭借本能,下意识拉了黄秀明一把。 由于丁老爷的“意外”,担心再出岔子,黄秀明一直死死攥着总管的手臂。 石墙内隐藏的机关过于刚猛迅速,巨大的石壁合拢也只不过一瞬间的事。 黄秀明还扣着手臂五指僵直,死死地卡在突然出现的石壁正中央。 一墙之隔,总管撕心裂肺的呼痛声跟闷在罐子里的虫鸣一样听不分明。机关将他的手臂截断,却还连着皮与肉,让他没办法像之前一样迅速逃跑。 这回的代价,有些大。 子桑刚才隐约想到了机关的事,没想到总管真的在这个时候不顾死活闹幺蛾子。 前路被封,后由追兵,当真是雪上加霜! 黄秀明后知后觉地甩开卡在石墙上的手臂,“师,师娘,弟子这次真的有看得很紧……” “明白。”她之前也遇到过同样的事。 四面八方传来的动静越来越大,子桑上前贴近石壁,朝对面提高音量,“丁总管,蚕妖能挖洞,地下石道已经形同虚设,你一个人跑不掉。打开机关,有我们的保护,你不至于落得像丁老爷一样的下场。” 黄秀明无措地望着子桑,卓轩脸上挂着担忧。陈敏儿着急地频频向身后张望,沙文瑞望着正在试图劝说总管的子桑,心道“她可真沉得住气,一看就是当家主母的料。” 尽管疼得浑身火烧,总管还是咬牙后退。 野兽濒死般的声音自喉咙里溢出,他生生将连在石墙里的残臂与身体扯断,,面容狰狞扭曲。 不会打开机关的。有修士在,还能替他拖延一阵。只要出了丁府,即便一辈子隐姓埋名,总归能过上自在日子。 豢养妖物是重罪,州府官衙或许会直接将犯事的人移交仙盟处置,到时候等着他的就未必是牢狱之灾这么简单了。 总管没敢瞧自己断掉的手臂,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沿着石道出逃。 对面没了声响,子桑在石壁这一头已经大概猜到总管的决定。 震耳的响动与光亮迫近,马道成那张瘦削、糊了一层黏腻水光的脸很快出现在众人眼前。 瞧见几人被堵在“死胡同”,前方无路,马道成脚下一顿,转身迎战。 陈敏儿与沙文瑞同样祭出灵器冲上去,卓轩放下昏迷的少年,开始翻找他的芥子袋。 纪怀光很快现身,身后跟着一团争先恐后,将通道石砖挤得变了形的蚕妖。 不是错觉,这些蚕妖的个头比之前看到的大得多。就像是气球被挤压变形,肥硕的身体交叠在一起,甚至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尾。 肉与足在石砖上摩擦、牙齿震颤,蚕妖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声势浩大。黄秀明被这一幕吓到双腿打颤,下意识后背朝石壁靠上去。 瞧见陈敏儿和沙文瑞重新加入战局,纪怀光也留意到前方无路,于是回身朝追上来的蚕妖举剑斩下。 银光一闪而过,剑风如利刃扫荡,阻了蚕妖追近的速度,但也仅仅只一瞬而已。 预想的第二剑没有紧随而来,子桑这才发现自妄生剑柄处,向下蜿蜒出一条血迹。 蚕妖的血是透明的,所以这血是纪怀光的?他受伤了? 陈敏儿和沙文瑞一前一后,以攻代守,挡住妖物前进的脚步。 马道成的武器不够长,只能在一旁打配合。 迎着焦灼失控的蚕妖,子桑眼看着纪怀光忽然单膝着地,侧头吐出一口鲜血。 重剑撑起男子脊梁挺直的背影,在灵火光亮照耀下,纪怀光一动不动,唇角血痕与剑身上的鲜红同样刺目,显然濒临极限。 蚕妖身上像是中毒一般蔓延开棕色,变得与子桑见到的第一条类似。 她有个猜测,可能“变异”的第一条蚕妖于其它同类而言,是毒素一样的存在。吞噬了同类的尸体,也会像感染病毒一样扩散。 陈敏儿与沙文瑞的攻击就像雨滴坠入池塘,没有激起任何像样的浪花。 “怎么会这样?”陈敏儿盯着甚至没能给蚕妖破上一层皮的长刀,十分不解。 纪怀光半垂着眼眸抬起头,缓慢沉声道,“蚕妖吞噬同类尸体后,妖力更甚。还剩下……最后三条。” “三……都在这里了?”沙文瑞没想到他撤退的这会儿,纪怀光已经将蚕妖处理得只剩下这么几条。 他试图用剑挑断攻过来的蚕丝,然而合拢成束的白色丝线却坚如玄铁,在裹挟了灵力的长剑挥砍下也纹丝不动,甚至将剑给震飞出去。 蚕妖已然近在眼前,黑色锯齿状牙齿咀磨的声音刺激着脑仁。 “师兄师妹,沙道友!屏住呼吸退到我这边来!” 卓轩不知道什么时候错身站到子桑前方,手中托着一包好似粉末的东西。 陈敏儿与沙文瑞根本来不及退,就被蚕丝甩向石道两侧。 马道成这边仅能勉强护着纪怀光,已经没有余力搀扶人后退。 纪怀光也试图手臂用力,然而身子却纹丝不动。大量的失血让他很难发力。 对于重伤的人而言,此时的妄生不像武器,反而更像是累赘。 作为此刻“理论上”最有战力的长辈,子桑当机立断迅速上前,冒着被蚕丝伤到的风险,捞起纪怀光的手臂将他搀起。 纪怀光显然没想到她会过来,一时间丹凤眼微微睁大,上扬的眼尾里藏着错愕的情绪。 子桑根本没时间留意除了撤退以外的情况以及任何人的表情。 她接过他手中的剑,第一下没拎动。 “妄生这么重,你当初怎么选的武器?”而且还格外碎嘴。 她提气将妄生夹稳,在马道成的掩护下艰难后撤。 纪怀光没有出声,他个子太高,无论对搀扶的人还是他自己而言都不容易。 鼻端传来浓郁的血腥味,搭在肩上的衣袖也黏腻潮湿,子桑怀疑是血。 “你可不能有事,听到没有?” 她紧了紧放在对方腰间的手臂,尽量把人扶稳。 纪怀光要是没了,剧本世界是脱离原来路径继续发展下去,还是因为“偏航”而消亡?后者的话,她会回到属于她的世界,还是直接原地消失? 什么可能性都有。 好死不如赖活,她宁可先稳住剧本再说。 纪怀光原本垂着脑袋,此刻听她说让他“不能有事”,费劲地扭头去瞧。 鬓边青丝半遮住女子秀巧的耳朵,似乎担心他滑下去,子桑提气将他往身侧捞了捞,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压到他腰间被蚕丝贯穿的伤口,纪怀光抿唇没有出声。 “我可不是担心你。第一次带队接任务,就把青涛长老的大弟子给弄没了,传出去我该遭口诛笔伐的知不知道?”子桑给自己“疑似爱慕的关心”找了个契合的理由。 纪怀光挪开视线半阖上眼睛,“嗯”上一声表示知道了。 也不知道回应的是“不能有事”,还是“不能有事的原因”。 马道成难以同时抵御三条蚕妖,短刃起到的防御作用微乎其微。 洞穿他左肩的蚕丝迅速被染至浅红,瞥见子桑已经扶走纪怀光,他忍痛退开,没想被横空而来的另一条蚕丝甩中,瘦长的身子沉闷地砸在石道墙壁上。 蚕妖愈发接近,周围石砖纷纷剥落。 卓轩运转灵力,纸包里的粉末朝蚕妖的方向扬散开,浓雾一般布满石道。他宽袖导圈,下一刻,空中的粉末被蕴了水汽的湿风推向蚕妖,眼前视界重新清晰。 如隐性屏障将蚕妖裹在巨大的圆球里,淡黄色粉末氤氲,朦胧了蚕妖的身躯。 陈敏儿扶着身侧石墙站起来,“二师兄,能拖多久?” “只是能起到麻痹作用的药粉而已,拖延不了太久。” 缓上一会儿的纪怀光视线落在卡住的断臂上,低声开口问,“总管逃了?” “对。还是老一招金蝉脱壳,我的错,没及时提醒秀明。”子桑相当干脆地承认失误。 “路是对的就行。”纪怀光面向陈敏儿,“五师妹,能破开这堵石壁机关吗?” “试试。” 陈敏儿来到子桑身前,背对着她和纪怀光站好,提气给手中武器注以灵力。 长刀落下,将总管留在石壁上的手臂斩断,虽然也在石壁上留下不深不浅一条刀痕,但显然无法破开机关。 “大师兄,我……”陈敏儿有些自惭。她刚消耗了不少灵力,又因修为不够,无法灵力外化,这才破不开机关。 “师娘能帮帮五师妹吗?” 迎上纪怀光低头瞧过来的视线,子桑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她松开纪怀光,将妄生递给他作支撑,“敏儿,我的灵力给你用。” 一旁沙文瑞听到子桑这样说,赶紧三两步冲过来,“我来!我的剑比陈敏儿的刀好!师婶灵力借给弟子!弟子能破开机关!” 借灵力就意味着肢体接触,这么好的机会,他不能错过。 纪怀光瞥见双目放光的沙文瑞,眸色微沉,在对方伸手抓住凌空飞回的长剑时冷淡开口道,“男女有别,让师妹来即可。” 对对,子桑上前一步握住陈敏儿的手,抬眸望向她,“我不太会,一会儿你带着点我。” 陈敏儿长这么大,印象中跟人牵手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会儿骤然被子桑握住手,不禁软了嗓音,面色微红,“师娘,这样借力会有折损,最好朝同一个方向。” 角度不对是吗?明白了。 子桑想都不用想就屈身钻进陈敏儿怀里,背对着她从里向外覆上她的双臂与手背,“这样是不是?来吧,再试试。” 相比陈敏儿的身高与体型,站在后面子桑连武器都握不到,只有这样才能最好地掌握角度。 怀里突然多了个人,而且还是师尊的道侣!她的师娘!陈敏儿觉得有些天旋地转。 这就是师尊从前的体验么…… 陈敏儿赶紧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反手握住子桑的双手。 “辛苦师娘了。” 有过纪怀光的借力在先,子桑对于如何将灵力注入武器已经明白得差不多。 两股灵力共同汇入,黑色长刀外缘瞬间银色光芒闪耀,陈敏儿举臂向下,挥出气势磅礴的一刀。 沙文瑞眼看着陈敏儿不仅碰到子桑的手,还把子桑“搂”在怀里,满腔酸水快要溢出来。再看到陈敏儿那趁机躬身挨近子桑,沉浸般飘飘然模样,更加牙床发痒。 这个任务交给他来干更好,他的剑是祖传灵器,就陈敏儿那把便宜的破刀,都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说什么“男女有别”,还不是纪怀光自己存了私心?看看陈敏儿那样,指不定藏着什么龌龊的奇怪心思。 沙文瑞不服气地瞥向纪怀光,恰巧纪怀光的视线也正落在他身上。 目光交错,沙文瑞的情绪如同迅速被点燃的炮仗。 别以为他看不明白!纪怀光那是什么“正房看狐狸精”的眼神?别以为他不懂! 不就是近水楼台先入了子桑的眼吗?有什么了不起!走着瞧!他也不比姓纪的差!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第16章 裹挟了灵力的长刀挥向石壁,整个石道因此震动,沉闷的声响冲击耳膜。 蚕妖在这巨大的动静中似乎清醒了一些,纷纷扭动身躯,试图钻出药粉围拢的圈子。 “再来!”陈敏儿受到鼓舞,与子桑第二次高高举起长刀。 第二下、第三下、至第四刀,石壁轰然碎裂,在地上滚落大大小小石块。 一个可供一人通过的裂隙出现在众人眼前。 成功!这下有救了!子桑心中快慰,转身展开手臂抱了抱陈敏儿,真心实意道,“合作愉快!” 陈敏儿这会儿已经灵力枯竭到手抖,本来还担心没法破开石壁,没想到竟然事成。 心跳与呼吸尚未平息,子桑却转身抱了她。 这种不是出于借力的纯然亲密,让她呼吸停住,心跳快到手脚发软。陈敏儿感觉她就像是习惯了寒冷的人第一次接触火苗,反而觉得皮肤有些烫得发麻。 纪怀光悄悄舒了一口气,握紧妄生剑柄的手心稍稍放松。 沙文瑞在一旁瞠目结舌。咋?破个墙就可以面对面拥抱?他真想把自家祖传宝剑的剑穗给薅秃了。 恨啊!为什么不是他? “趁现在!”子桑让黄秀明先抱着昏迷的少年出去,其余几人依次穿过石壁中央的裂隙。 沙文瑞表示和卓轩殿后。一圈下来,子桑根本没留意到他斩妖除魔的风姿,他必须好好表现。 子桑没多费口舌,伸手捞过唇色苍白的纪怀光,准备架着人先撤。 沙文瑞见之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失策了,他应该去扶纪怀光,绝了这人跟子桑亲近机会的。 出于习惯,纪怀光本想最后一个走,没想到身子一倾被子桑扯过去架在肩膀上,一时间怔住。 耳朵有些发热,又是柔软的手臂揽上腰际,被触碰到的地方阵阵发紧。 他抿着唇没说话,垂眸迈开长腿。 向着一条显然是新开辟的石道走到底,推开楼梯顶合上的石砖,新鲜空气灌入肺腑。 出来了! 假山、垂廊,周围堆了许多石砖、荒石等,这里有太多可以掩盖地道的东西。 月光如练,子桑有些恍然,明明时间应该过去没多久,她却觉得这个夜晚格外漫长。 除了沙文瑞和卓轩,其余几人均已从地道出来,众人还没好好喘上一口气,脚下竟如地震一般开始摇晃。 “二师兄!”陈敏儿刚朝洞口俯身探下脑袋,碰巧沙文瑞正往外钻,两人扎扎实实撞在一起。 陈敏儿的鼻子涌出热流,直接往外淌血;沙文瑞捂着脑袋缩回地道,龇牙咧嘴直抽气。 “沙道友,怎么了?” 卓轩还在最后,有沙文瑞挡在前方,收小的洞口无法供两个人同时出去。 蚕妖迫近,震意越来越明显。 子桑迅速弯腰将沙文瑞拉出地道,又朝卓轩伸出手。 蚕丝擦过卓轩的袍角,被子桑挪来地砖盖住洞口挡在黑暗里。 下一刻,三条蚕妖破土而出,将地面撑出巨大豁口。 肥硕的身体砸向地面,飞石与泥土乱溅。 似乎被血腥味吸引,蚕妖齐齐朝纪怀光迫近。 千钧一发之际,黑色浓雾在蚕妖周围凝集,一张巨大的金属笼子凭空出现,将蚕妖困在其中。 腾跃变成垂直落体,连笼带蚕重重摔在地砖,声响震耳。 子桑不确定她有没有眨眼睛,可是这笼子哪里来的? 变魔术呢? 陈敏儿惊喜地望向黄秀明,“四师兄!撑住!” 子桑顺着陈敏儿的视线望过去,只见黄秀明绷着腮帮子双手结印,目光死死盯着蚕妖。 她短暂地愣了一下。 之前拐弯抹角打听几位弟子情况时,听卓轩说四弟子黄秀明“天赋高”,她原本抱了些小小期望。只没想到地道里,黄秀明始终有意无意躲在最后,对蚕妖表现出明显的恐惧之意,那些期望便自动退场。 没想到。 这“大变金属兽笼”究竟是什么好东西? 蚕妖横冲直撞,将笼子撞得变了形。 一滴汗水自额头落至睫毛,黄秀明眨眨眼,圆脸涨红,换了手中结印姿势。 很快,笼子不仅向中心收聚,而且由栅栏式样逐渐变为一方巨大的金属匣子,将三条蚕妖密封其中。 不甘被困,蚕妖冲撞四周,将金属匣子撞出深深浅浅的凸痕。 蚕妖的每一次反抗都似乎在冲击黄秀明的神经,他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就,快,撑,不,住,了……” “我还有灵力,可以给秀明用吗?”子桑望向陈敏儿,语速飞快。 “用处不大。” 接话的是纪怀光,“四师弟用的是五行‘金’之术,与灵力有一定关联,但主要看天赋以及顿悟程度。” 陈敏儿补充道,“金系修士本就数量稀少,四师兄更是宗门内此行公认天赋最高的弟子。眼下只有他自己能扛。” 纪怀光望向陈敏儿,“先转移府内百姓。” “是!” 陈敏儿唤了马道成以及卓轩,再扫一眼沙文瑞——这人摩挲着手背,有几分神游物外。 沙文瑞回味着子桑握紧他手臂,凝神拉他那一把。 近在咫尺,能看清她眼底的果决、坚定,以及蓬勃生机。 头不疼了,甚至有点痒,可能要开花结果。 “沙皮狗!走了!”陈敏儿皱眉。 真一个狗皮膏药,赖上就甩不掉。 “师婶,一起吧!”沙文瑞自动忽略掉陈敏儿称呼里的讽刺。 无所谓,等到他与子桑成为道侣,倒看陈敏儿怎么叫。 好。 子桑两步来到纪怀光身旁,拉过他的手臂架在肩膀上。 走吧。 被握住的手腕有些发麻,纪怀光垂眸望向子桑,喉结动了动,表情有些复杂。 子桑抬眸迎上他的视线。 怎么?嫌弃?以为她又想占他便宜?这里就她一个“闲人”,不像别的谁,能跟蚕妖过上两招。 一没武器二没攻击,她的作用就是“充电电池”以及“人形拐杖”,迫不得已而已。 纪怀光抽回手臂,“师娘先跟五师妹走,弟子和四师弟殿后。” 子桑不禁瞪大眼睛。连走路都用拐了还殿什么后?拿命殿? 又或者,还有别的后手? 眼神确定过,纪怀光不是在开玩笑,他是真的这样决定。 子桑从不拦着别人逞强,毕竟纪怀光比她清楚留下来的后果,估计真的有备选方案也说不定。 她尊重他的选择,转身去到陈敏儿身旁。 修为与辈分最高的两人已经把撤退方案定下来,陈敏儿开道,卓轩手里抱着昏迷的少年,沙文瑞和马道成在后。 金属匣子许是支撑不住蚕妖的冲击,已经变形到厉害。黄秀明再换结印,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纷纷滴落,附近出现更多黑雾。 “用上析土,四师弟是真的快到极限了。” 马道成话音刚落,子桑就见不远处匣子赫然加厚,重新向内压缩,似乎想将困在里部的蚕妖碾碎。 之前被蚕妖撞出的痕迹逐渐消失,黄秀明低吼一声,金属匣子回归四方模样,较之前甚至小上一圈。 牛哇!牛哇! 子桑在内心双击一波666,感慨人真的不可以貌相。 哪里想得到,畏畏缩缩的老四黄秀明这么棒! 双脚即将离开院门,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回头望向纪怀光。 对方身姿笔直如松,望向金属匣子的目光堪称平静。 蚕妖一出地道,首先攻击的就是他,理由多半跟丁老爷让男孩穿上染血的外套原理一样。 身负有伤的血腥味就是吸引蚕妖的饵料。这人该不会是因为猜到这层,才选择不拖他们后腿吧? 子桑收回视线,转身跟上前方几人的步伐。 纪怀光抬眸瞥一眼门口转瞬而逝的紫色背影,又将目光重新落回封闭蚕妖的匣子上。 他已经没有余力,若妖物破匣而出,接下来能做的,大概只能尽量将蚕妖引到人少的地方。 丁府的下人们听到动静,陆续举着烛火出来查看情况。 陈敏儿飞身跃至房顶,声音远远传出去。 “丁府出现妖物,所有人立即从后门撤离”的消息在夜里瞬间炸开,人人惶惑不安,到处兵荒马乱。 有那舍不得钱财的下人还在收拾行李,巨大的撞击声从客院方向传过来。 子桑望向声音来处,心脏收紧。 如总管所言,真的让蚕妖离开丁府,不知道多少百姓会无辜遭殃。 轰隆声还在持续,没有规律,摧枯拉朽。子桑的传讯玉简响起,打开后是黄秀明慌张的声音,“师娘你们在哪里?大师兄快不行了!” 可能潜意识过于信任主角光环,子桑听到纪怀光“不行了”的第一反应,竟然觉得黄秀明在夸张、甚至跟她开玩笑。 然而黄秀明没有跟她开玩笑的必要。 所以是planb失败了?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planb? 不会乌鸦嘴,真的第一次带队出任务,就把原身道侣的大弟子给搞没了吧? 纪怀光这该死的责任感! 几人均变了脸色,马道成本就蜡灰的脸色更加发青;陈敏儿迅速从芥子袋里翻出符咒,朝上空抛去。 子桑抬眸瞥一眼,朝玉简答道,“看头顶,我们就在亮光下面。” 惊慌呼叫声、惨叫声在建筑倾颓的间隙里漏出来,这下就算再舍不得积蓄的人,也疯了一般出逃。 子桑几人等在原地,很快等来身旁还跟着个悬浮金属长板的黄秀明。 躺在长板上的纪怀光丹凤眼紧闭,双唇抿直,即使昏迷过去,也绷得很紧的模样。 卓轩迅速上前检查,很快抬起头,“我现在用灵力给大师兄吊着,但必须尽快找到合适的地方施救。” 陈敏儿懊恼地拍上刀柄,“当时应该留下助大师兄一臂之力!” “都怪我,没顶住。”黄秀明双手握拳,皱着脸朝自己头顶用力招呼,一副要砸穿脑袋的样子。 子桑抬臂扣住黄秀明的手腕,阻止他继续砸自己的脑袋。 就在此时,最近的墙被外力破开。 砖灰扬散,颓然倾倒。两条面目狰狞,较之前体型更庞大的蚕妖身躯高昂,遮住视线里一半月光。 “师娘!四师兄!带大师兄走!” 陈敏儿提刀而上,同沙文瑞、卓轩、马道成两两迎上蚕妖。 尽管已经用上全力,然而仅剩的两条蚕妖不仅身坚如铁,而且所吐蚕丝也更加力如破竹,四人毫无还手甚至施展之力。 蚕妖向着身负有伤的马道成发起猛烈进攻,蚕丝再次贯穿其伤口。 陈敏儿施以援手的同时被击中,沙文瑞和卓轩的剑无法穿透蚕妖皮肉,连人带剑被甩开。 尽管没有耽误,还是被迅速追上。子桑回头瞧见两条蚕妖从天而降,脑子里闪过——爸,妈,我回来了。 刺目的闪电划破夜空,直直钉入其中一条蚕妖的身体。 另一条蚕妖眼看就要扑向子桑身后的纪怀光,近在咫尺之际,被一道银白色光芒拦腰挑起,沉重地砸向地面。 闪电照亮四周,肥硕的身形尚在拱动,蚕妖抽搐般扭曲。 一尾长箭,将其中一条蚕妖死死钉入地砖;一杆长枪,扎穿另一条蚕妖的身体,横串香肠般将其禁锢在地。 扎着马尾的男子飞身落至蚕妖脊背,伸手握住长枪,抬脚向下一蹬。 还在挣扎的蚕妖触电般痉挛,很快一动不动。 他仰头对不远处立在房顶,披散长发的另一名男子道,“卫沧,你的箭法不进反退啊,居然只射中一条。” 房顶上的男子将长弓收回芥子袋,没好气道,“卫溟,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子桑自眼前的突变回过神,才发现出手的两人不仅同样身着蓝底云纹长袍,而且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要不是发型有异,说是同一个人也不过分。 显然的双生子,一模一样的俊逸明朗。 叫卫溟的男子嗤笑一声,侧身靠上长枪,“这不是给你机会也没抢过嘛,可惜咯……” “少阴阳怪气,”叫卫沧的男子飞身落至另一条蚕妖的脊背,拔出长箭收回芥子袋,环顾四周道,“谁是纪怀光?” 黄秀明瞪大双眼,低声喃语道,“仙盟的人,怎么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第17章 灵力外化,一击毙命,眼前两人修为很高。 子桑没想到原以为要跟这个世界说拜拜,结果却死里逃生。更没想到两个陌生人出现在这里为的是找纪怀光。 黄秀明怎么看出来是仙盟的人?穿着?而且仙盟的人为什么找纪怀光? 虽然按说“同道中人”大概率没有恶意,子桑还是决定先弄清楚情况再说。 她深吸一口气,“请问二位找纪怀光什么事?” 两人目光同时落在她身上。 女子乌发紫衣,透亮的杏眸淡淡地注视着,虽然衣衫沾染上些许泥土,但与“狼狈”丝毫扯不上关系。 卫沧正要回答,卫溟已然拔出长枪一跃来到她面前,抢先开口道,“你是纪怀光什么人?” 这人仿佛没什么边界感,站得有些近了。 子桑有些哭笑不得,怎么跟她一样不按套路出牌? 不答,反问,就该着让别人首先回答。 她盯着卫沧小一会儿,忽然唇角上扬,“我是纪怀光什么人,取决于你们找他什么事。所以可以告诉我,他犯什么事了吗?” 把问题画个圈,打太极抛回去,免得信息不对称。 卫溟挑眉,正待要开口,卫沧负手于身后,同样从蚕妖尸身上一跃来到她面前。 “我们是仙盟的使者,不久前收到元极宗纪怀光的上报,言及怡州首富丁府豢养妖物,故赶来一探究竟。” 不久前? “不久前是多久前?”她问。 “约莫一刻。” 子桑脑子里飞快闪过这一路的经历。一刻钟前她和纪怀光还在地道,所以人家一边说着不用“摇人”,一边早就已经瞒着她把丁府的情况传出去。 好家伙,果然有planb。不过要是仙盟的人来迟了呢?他打算怎么办? “现在可否告知,姑娘和纪怀光是什么关系?”卫沧将话茬接下去。 陈敏儿、卓轩、沙文瑞、马道成拖着受伤的身体围拢过来,子桑瞥一眼身后双唇泛白的纪怀光,心稍落定。 至少暂时安全了。 她侧身给卫氏兄弟的视线“让路”,“我叫子桑,是纪怀光的师娘,他此刻急需救治。” 卫沧与卫溟略微睁大双眼,同时开口。 “师娘?” 呃…… 子桑微笑,“英年早婚。对了,可不可以让我的几名弟子先去疗伤?纪怀光了解的情况我也知道得差不多,问我一样。” 卫沧与卫溟对视一眼,点头同意。 “敏儿,你想办法找出丁大少爷与丁二少爷的下落。丁老爷死了,总管不知所踪,有些细节只有他们丁家人清楚。” “是!师娘!” “小轩,你一个人能治疗纪怀光吗?需不需要人帮忙?” 卓轩扣上纪怀光的手腕,凝眉等上小会儿,“能,不需要人帮忙。” 分完工,卓轩、马道成、黄秀明带着昏迷的纪怀光以及少年回客院疗伤,子桑与沙文瑞则领着卫沧和卫溟去地下室查实情况。 马道成见子桑领着两位仙盟的使者径直离开,扭头让卓轩和黄秀明先走,他则折返回去,忍着伤痛在两条蚕妖身体里掏起了妖丹。 再下地道,摸清楚机关开启和关闭的方法,子桑总算看清楚这个庞大地下工事的全貌——除了依赖鲜血产叶的桑树,还有专门储藏蚕丝的仓库,以及放置蚕卵的地方。 蚕卵密密麻麻布满房间,黑灰二色在灵火照耀下油光发亮,让人起鸡皮疙瘩。 “没想到竟有人豢养妖物这么多年却没被发现。”卫溟抬起长枪顺手戳向蚕卵,裂开的卵壁流出浓黄色液体,腥臭难闻。 骤闻到这么呛鼻的味道,子桑一时间屏住呼吸。沙文瑞亦运起灵力抵御。 卫沧白卫溟一眼,后者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十二条蚕妖,却有不止十二株桑树。 这种以血为饮的树虽然不能自由行动,也没有生出自我意识,却会凭本能吸食人血,着实诡异。 将地下工事走到底,几人在尽头发现弃置尸体的巨坑。 被吸成人干的尸体如柴火般被扔在坑里,看不出究竟叠了多深。大部分尸骨身上的衣装看起来不错,体型较一般成年人要小上一圈,很大概率就是丁家那些用作滋养血桑的孩子。 灵火在尸坑上方飘过,照亮让人恐惧又心酸的一幕,沙文瑞没忍住叱出口,“枉为人父!” 子桑知道,沙文瑞骂的不仅有丁家三位公子,还有丁老爷、丁老爷的父亲……所有无视人命的渣滓。 她垂眸望着这些早已辨不出年龄与性别的尸体,轻声道,“在利益面前,亲生骨血也可以拿来献祭。或许对丁家掌权人而言,只有自己的富贵命,才算命吧。” 这些半大孩子的母亲,知道她们孩子的结局吗?一条条曾经鲜活的生命,同样的十月怀胎骨血造就,同样的食五谷杂粮长大,却不过被当成“饲料”、“牲畜”。人命的参差以及强权对弱势的压榨,是否无论在哪里,都是亘古不变永恒的主题? 庞大的地下养妖场以及坟场一片死寂,灵火照亮的地方如同回光返照的遗迹,只一瞬清晰,尔后便会陷入长久的尘封。 空气中弥漫着土腥与尸臭,熏得人头疼。 子桑转身面向卫沧与卫溟,“接下来这里会怎么样?” “事涉妖族,仙盟会接收此处,必有妥善处置。”卫沧投来示意她安心的目光。 “没错,奖赏也会如数给到。” 子桑本意问的不是任务奖赏的事,听卫溟这样回答,虽略有些意外,却神情不改,温和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卫沧瞥一眼卫溟,木然地挪开视线。 确定过地下没有其它蚕妖,四人出了地道。 陈敏儿已经把卷铺盖走人的丁大和丁二抓了回来,也把总管因失血过多,死在丁府后门附近的消息带回来。 费尽心机,总管终是没能走出府邸。 审问地点定在客院,一来熟悉,二来方便。 丁大和丁二说的情况与已知内容差不多,但补充了不少细节,比如传授饲养蚕妖方法的高人似乎本身也是修士、丁府郊野庄园的位置等。 前因后果都摸清楚了,卫沧和卫溟将江南丁氏任务的情况反馈给仙盟。 以人血养妖,不止触犯百姓律法,也坏了修仙界的规矩,为避免给寻常百姓造成恐慌,通常以仙盟出面对犯事者进行处置。 丁大和丁二,以及牵扯其中的众人,少不得挨罚。 子桑无意中问及仙盟的情况,才知道原来这个组织里的成员“非富即贵”。 仙盟领袖由实力前五的门派掌门共同担任,共同决定涉及修仙界的共同事务,并每年向修仙界提供数量不等的历练名额。 不愿受宗门规矩束缚的修仙世家时不时将子弟送到仙盟历练,也算多条结友的门路。换句话说,加入宗门靠努力修炼,那都是没有世族庇护、穷人家进阶走的路。 修仙世家各有修炼法门,跟门派弟子玩不到一口锅里。 从悬赏任务中提取灵石对仙盟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经费”来源之一,真正的大头来自修仙世家的捐赠。 卫沧跟卫溟就是世家塞进仙盟的一对双生子,只因恰好在怡州附近活动,便被指定查探蚕妖的事。 沙文瑞被安排去关押丁大少爷与二少爷,房间里,子桑与卫沧、卫溟围圆桌而坐,顺手给两人沏好茶。 “还好二位来得及时,否则我现在已经入了蚕妖的肚子。” 卫溟摆摆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对了,”他撑着线条优越的下颌望向子桑,“这次任务,你道侣怎么没一起来?” 问题一出口,卫溟腿上就挨了卫沧一掌。 这一切都发生在桌底,子桑本看不到,然而卫溟却大喇喇地扭过头,马尾甩得飞扬,“干什么?” 卫沧一脸麻木,一边握住茶杯往嘴边送,一边传音道,“人家道侣仙逝了,叫你多嘴。” 卫溟原本不满的表情僵在脸上,瞪大眼睛脱口而出,“你怎么不早说?” 卫沧饮下杯中茶,不瞧也不看旁边的亲弟,“不会私下打听纪怀光的师尊是谁?” “我忘了问,你就不能主动说?” “不能。”卫沧安静地放下茶杯,“说了也不能阻止你犯蠢。” 茶香缭绕,子桑捧着温热的茶杯,就见卫溟跟中邪了一样,对着一直没说话的卫沧“自言自语”,没两个来回便抓头挠腮跟身上长了虱子似的。 待再转过头,卫溟已经收敛情绪,满脸严肃,“抱歉,我不知道你道侣就是青涛长老的事。还请节哀。” 明白卫沧与卫溟刚才用她听不到的沟通方式在交流,子桑微笑摇头,垂眸给卫沧续上茶水,“亡夫心怀苍生,我也希望能继承他的遗志,看到几名弟子成为了不起的修士。这次本来计划让弟子们出门历练,却没想到任务会出岔子,好在有惊无险。” 不是的,她为了酒和财才下山的。 卫溟见她神色平静地将青涛长老的事轻轻揭过去,神情重归放松。 “出任务总免不了风险,想历练又确保平安的话,可以参加仙盟大比。” “仙盟大比?怎么个比法?”子桑放下茶壶,认真望向卫沧。 虽然她那个时候也许已经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但不影响好奇这个大比是个什么东西。 卫溟闻言赶紧抢过话茬,解释她的疑问。 整个丁府由于闹妖怪的事,人已经跑得七七八八。 纪怀光醒来的时候发现他躺在自己落脚的客房里,四周无人,只妄生立在枕旁。 他解开给剑灵下的禁制,妄生当即嚎叫出声,“主人……” 纪怀光被它吵得头隐隐作疼,勉强撑臂坐起来。“我怎么会在这里?四师弟呢?” “老四不是见三条蚕妖变两条,打不过嘛,所以您晕倒后他就带着您飞快逃了。还好仙盟的人及时赶到,现下已经没事。主人,下次不能以身作饵了,您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叫妄生怎么办啊?” 身旁剑灵嚎得跟当真死了主人一样,纪怀光垂下眼眸,“师娘呢?” 前一刻还呱噪不休的妄生当即打住。一提到子桑它就来气,之前竟然挑拨主人和它的关系,说它重!它哪里重了?又不是她的剑,管那么多?要不是看在她救了主人的面子上,它是不会原谅她这一回的! “有主人师弟师妹护着,她能有什么事?”妄生不满,“主人,您伤得这么重,她也不来看看,这会儿估计正跟仙盟的人谈天说地吧?” 纪怀光转身从床榻下来,“仙盟来了几个人?” “两人,预计至少元婴中期。” 纪怀光持剑起身,自芥子袋内取出干净衣衫换上。 仙盟来的人比他修为高出一个境界,难怪能除掉最后两条蚕妖。子桑之前一直待在宗门,没接触过仙盟的人,这些修士多为修仙世家着重栽培的子弟,天材地宝堆出来的天之骄子,多少有些高高在上,他得去解释下丁府的情况。 外面已是天光初亮,顺着隐约的交谈声来到房门前,两男一女相谈甚欢的画面映入眼帘。 同样身着蓝底云纹长袍的两名男子,一人披散着长发风舞轻扬,一人高束起马尾气宇轩昂,样貌一等一地惹眼。 “先约定好了?到时候我们兄弟俩生辰,你可一定得来!”卫溟凑近了子桑说话,看得出来心情愉悦。 三人从仙盟大比谈到卫氏渊源,越聊越投机,甚至互留了玉简传讯,卫溟直接开口邀请子桑赴他兄弟二人的生辰宴。 夹在两人中间的子桑双眸含笑,露出假意苦恼的神情,“那得有专门的请柬送到我们掌门手中,否则可轻易出不了宗门。” 她得给原身留条后路,万一到时候她回到自己的世界,原身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愿意去,至少可以拿掌门做挡箭牌。 卫沧把玩手中茶杯,“送请柬是礼数,必然要有的。” 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立了道挺拔的身影,三人或扭头,或抬眸望过去,正迎上纪怀光冷清的目光。 卫溟仍旧保持着挨近子桑说话的姿势,卫沧停止转动手中茶杯。 子桑漆黑的杏眸闪过一瞬光亮,扬唇朝他招手,“伤势怎么样?过来坐。” 依然是同一个房间,同一个让他过去落坐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困境里三次搀扶的原因,这一次纪怀光没觉得被冒犯,却依然诡异地不想依言过去。 她什么时候,和仙盟的人这么亲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18章 子桑见纪怀光还跟白天一样冷冰冰木头般杵着,笑意不减,“这两位是仙盟的使者,卫沧和卫溟,多亏他们除掉蚕妖,将我们救下。” 说到这里,子桑拈起面前半满的茶杯,分别与卫沧手中、卫溟桌上的茶杯轻轻碰了碰,两两相视一笑。 卫沧不紧不慢重新给自己倒好茶水,卫溟慵懒地恢复正常坐姿。 “这是我的大弟子纪怀光,多亏他机灵,提前通知仙盟,丁府周围的百姓才能幸免于难。” 卫沧、卫溟朝纪怀光点点头,后者略微颔首,算是回应招呼,只不过人依然立在门口,不曾上前半分。 “站着不累吗?那里受伤,沾不了凳子啦?” 屁屁无小事,真受伤了让卓轩好好治治。 子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卫沧一口茶水入了气管,呛得掩面扭向另一侧。 卫溟挑眉盯着拿背影对着他的卫沧,幸灾乐祸笑出两弯月牙。 纪怀光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终于不情不愿地来到她面前坐下。 那里没事,好着呢。 成功让木头人动起来,子桑唇角荡开弧度,端起茶杯喝掉剩下的半口水。 杯沿贴着鲜嫩唇瓣,双眸水洗过狡黠,子桑趁卫沧平复呼吸,卫溟没留意的间隙,飞快朝纪怀光比了个无声的嘴型——“乖……” 纪怀光双眸逐渐睁大,不确定子桑刚才的意思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可不是他想的那个?还能是哪个?就像费尽心机从他手中要回芥子锦囊一样。 她在拿捏他。 视线落进她得意的眼角与眉梢,纪怀光垂下丹凤眼眸。 不看,如此便可不乱。 目光点点恢复平静,再抬眸时,纪怀光眼中已无先前情绪。 子桑刚嘚瑟完,仙盟其他使者赶来收尾。 清一水的蓝底云纹长袍被湛蓝色镶玉素色腰带衬得淡雅低调,果然是仙盟制服。 新来三位使者与卫沧、卫溟现场交接,子桑巴不得让“专业人士”全面接管手上的任务,于是借口去看看其他弟子的情况,先行回避。 行在客院,身旁的纪怀光换过衣裳,除脸色较平时苍白些,看不出来受着伤。 几步路的距离,子桑仰起头,“这次多亏你,才能有惊无险。”她又低下头面向他腰间的黑色重剑,“还有妄生,表现不错。” “长辈”不能吝啬夸奖的话。纪怀光是真不错,这么难啃的任务也给吃下了。 心口涌上一股热流,恍若鲜血挣脱伤口,纪怀光耳根有些发热,面上却丝毫不显。 妄生本来在假装被封印,闻言一时间没憋住,结结巴巴道,“当……当然……”它本来就不错! 这个女人,嘴巴这么甜是想讨好主人吧?一定是这样的! 卓轩的房间里,被当成诱饵的少年刚醒,初时瞥见整洁敞亮的房间,尔后入目是清俊的背影。 “我……”他出声困难,卓轩转过身,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醒了?” 子桑与纪怀光恰在此时自房外而入,瞧见熟悉的人,少年张了张嘴,眼里蓄满泪光。 被我见犹怜的孩子求助般望着,子桑视线定在少年身上,未到近前先开口,“没事了,有我们在。感觉身体怎么样?” 少年下意识摇头,没多会儿又抿唇用力点点头。 子桑上前,“知道我们是谁吗?” 少年抬起头,小声答,“你是之前藏在柱子后面的姐姐……” 呃,倒也没错。只不过那时候她需要探明总管的真实目的,没有及时跳出来,让这孩子吃了不少苦。 子桑来到床沿坐下,放软声音与他对视,“我叫子桑,那边救下你的小哥哥叫纪怀光,给你疗伤的小哥哥叫卓轩,还有好些哥哥姐姐,暂时还在忙别的事情,等他们过来了再给你介绍。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脸上泪痕未干,抬眸注视她一眼,又飞快抬起手臂擦掉眼泪。 “我叫丁劭钧。” “劭钧,很好听的名字。知道总管为什么害你吗?”子桑低头追上少年落寞的眼睛。 她原以为丁劭钧被蒙在鼓里,正好借提问把真相说出来。没想到丁劭钧却说总管已经把他不是丁府小少爷的事告诉他。 “总管说,我吃丁府的粮食长大,祖母做下不可饶恕的事,我得替祖母偿命。” “他放……”子桑眨眨眼,生生把气体那个词咽回去,“着总管的活不好好干,以为自己是断人生死的判官吗?你是你,祖母是祖母,你不需要为别人的所作所为负任何责任,知道吗?” 丁劭钧泪盈盈的大眼睛流露出略带迷茫的神情,似乎有些明白,但又没完全明白。 “总之只要没做过坏事,就没人有资格害你。”子桑抬臂揉揉少年的头发,成功让丁劭钧的脸害羞成充血的粉色。 陈敏儿和沙文瑞恰巧这个时候进来,一眼就瞧见子桑正含笑揉着少年的头。 眼前目光里满是慈爱与温柔的她,很难与那个举手投足间吊着人视线的女子联系起来。 陈敏儿突然有些难过,假如师娘没被师尊带入宗门,这会儿也许已经是一两个孩子的母亲,而不是顶着元极宗长老遗孀的名头,年纪轻轻孑然一身。 沙文瑞此刻的眼神与子桑几分相似,在他的幻觉里,子桑正抚摸着他与她两人的孩子,倾注全部母爱。 她一定是个极好的母亲,且会以他们的孩子为傲! 真好…… 卓轩的房间一时间有些拥挤,陈敏儿视线扫过少年,停在子桑身上。 子桑心领神会,对丁劭钧道,“这是陈敏儿姐姐和沙文瑞哥哥,我出去跟他们俩说几句话。” 丁劭钧震撼地望着陈敏儿,似乎对“姐姐”这个称呼有些接受困难。 子桑交给他自己消化,起身与陈敏儿和沙文瑞出去说话。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两大一小,三个男的。纪怀光避开丁劭钧小心望过来的目光,不巧与卓轩视线对上。 卓轩有些不好意思,“大师兄感觉身子如何?我方才给三师弟和劭钧治伤,故而没有守在大师兄身旁。” “已经无碍,有劳二师弟。”纪怀光答完,抬眸瞥向房门外。 清晨的阳光穿过稀薄雾气,淡淡落在两高一矮三人身上。五师妹低头与子桑说着什么,子桑听后点头示意知道了。沙文瑞接过话茬,说话间手舞足蹈,仿佛有些激愤,听得子桑越发表情凝重。 到底在谈什么? 子桑转身回房的瞬间,纪怀光收回视线。 三人前后穿过房门,子桑仍旧回到床榻坐下,对望着她的少年说到,“劭钧,接下来有个不好的消息,我会毫无隐瞒地告诉你。” 丁劭钧本就惨白的脸更加没有血色,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子桑等他终于艰难地问出是什么消息,才把刚从沙文瑞这边打听到的消息转告给他。 当初身为丁劭钧祖母的稳婆之所以冒着风险掉包孩子,正因为其独子好赌,不仅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而且把自家怀胎十月的媳妇也给押了出去。 十赌九输,好赌之人最后的命运可想而知,不想刚出生的孙儿跟着儿子喝西北风,稳婆只能做出狠心的决定。 时隔多年,稳婆的儿子早已因为穷困潦倒而病逝,儿媳妇也因为被卖给一家下手特别重的东家,早早归了西。 如今东窗事发,年纪已然很大的稳婆经丁家人一吓,直接咽了气,丁劭钧在这世上,再无亲人了。 “官府有济孤堂,会将丁府里没有母亲认领的孩子全部接过去。我已经想办法让官府从丁府抄没的家产里挪出一部分,专门给到接收的济孤堂,确保孩子们能读书或者学一门手艺,长大成人后有一技之长养活自己。将来要是有人家愿意领养,孩子们也可以自己选择要不要跟着善心人去。” 说到这里,子桑弓下身,注视丁劭钧的眼睛,“接下来你要去的地方,跟之前习惯了十几年的地方很不一样,会有一个适应的过程。而且你年纪不小,或许在济孤堂也生活不了多久。接下来的路很长,无论朋友、家人,都得靠自己重新去‘挣’,需要做好准备,可能会有点辛苦,不过我觉得你没问题。” 丁劭钧早已双目含泪,此刻哽咽道,“姐姐,你真的觉得我没问题吗?” “当然!刚出生就被祖母护下来,蚕妖两次都没能把你吃掉,难道还不厉害吗?所以老天都在帮你,绝对没问题的。” 子桑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星亮闪烁。 希望,是远比黄金更贵重的东西。眼前的孩子不得不孤身上路,她希望当他遇到困难的时候,能够始终心有光明。 满室寂静,余下几人望着紫衣女子,以及尚且稚嫩的少年,一个笑容暖煦,一个泪痕下的面庞逐渐升腾出勇气。 窗外鸟儿唧啾,在落满清晨阳光的房顶上跳跃。 清风流动,药香掩盖昨夜的血腥味道,新的一天在继续。 仙盟的任务奖赏经由宗门下发,现下还拿不到手。一行人没有多停留的意思,准备即刻启程返回元极宗。 沙文瑞提前联系好宗门最快的飞舟,这次马道成没有提出“太贵”的意见。 几人在丁府处理完最后一些事,飞舟已至。 卫沧与卫溟双双与几人行完礼,卫溟面向子桑,“说定的事,你可千万不能失约。” 子桑扬唇笑得灿烂,“担心失约的话,要不要现在就把我绑过去?” 卫溟醍醐灌顶,“好主意!” 卫沧努力维持的稳重没有绷住,低头抿唇微笑。 “胡闹!”子桑含笑飞卫溟一眼,语气染上甜糯,“走了!” 来时飞舟简陋,回去时乘坐的虽然并非最豪华那款,但每人都有独立的休息房间,连甲板都是原来的数倍。 从前想近距离看云,只能从飞机舷窗往外探,如今一切顺利,又可以置身其中,子桑只觉得神清气爽。 高处空气稀薄,风拍在脸上,有种铺天盖地欲使人窒息的感觉。 她独自在甲板上放松,纪怀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旁。 扭头瞥见身旁男子临风而立,风姿绝然,子桑微笑挪开视线。 顺利的话,很快要say拜拜了,这几天就像梦一场,虽然一路磕磕碰碰,但纪怀光这人吧,她还真讨厌不起来。 “师娘怎么没把安置丁府孩子的事交给仙盟?”纪怀光突然开口。 之前在丁府他就留意到,仙盟的人一来,子桑便什么都不再过问,唯独在孩子的事情上伸了手。 明明吃力不讨好。 “在地下室发现尸坑的时候就问过卫沧和卫溟,丁府养在外面的孩子会怎么样,他们说‘百姓的交给百姓,修士的交给修士’。于是我就让敏儿去看看丁府在外面养了多少孩子,并托卫沧和卫溟通过仙盟,为这些孩子多争取点保障。” 子桑扭动脖子舒展筋骨。她也是才知道,这里其实没她想得那么欠缺,居然也有福利院之类的地方。 对她而言不过随手之举的事,对那些丁府的孩子而言,或许就能改变命运。她不过是,希望这个剧本里的路人甲乙丙丁,能少一点点苦难,多一点点顺遂而已。 “文瑞不仅替我打听到劭钧生父生母的情况,也拿到全部丁府孩子的名单,秋雁应该很快能和她的孩子团聚。”子桑深吸一口气,“家人,还是在一起得好。” 纪怀光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一直没有挪开。沉默的时间有些长,子桑扭头瞥他一眼,好笑道,“盯着我做什么?” “师娘与弟子想得有些不一样。”纪怀光坦言。 曾经贫瘠的印象在短短几天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个他曾极力避开的人,有太多他没有深入探究的面目。 子桑不禁失笑,原来是因为这个啊,她还以为他要劝她把酒交出来呢。 她转过身面向纪怀光,“别想太多,我只是一个试图通过帮助别人,充实自己庸俗满足感和低级趣味的人而已。” 可别因为她的一时心善改变对她的看法,多沉重啊。 “低级趣味?” 纪怀光尾音上扬,表示不解。 一不小心说顺嘴,子桑勾唇微笑,眼神上下打量对方。 眼前人长身玉立,风姿卓然,一张脸冷归冷,却偏偏带了几分让人根本无法忽视的艳。 不错不错。 “所谓的‘低级趣味’啊,就比如……”她唇角的笑意更加意味深长,“爱,好,美,色……” 没有意外,纪怀光眼里的情绪明明白白瞬间由“勉强算得上温和”重归于冷淡。变脸一般快。 “外面风大,师娘还是早些回舱休息。”纪怀光木着脸丢下这句,兀自回了船舱。 仍旧没动站着吹风的子桑无所谓,反正她已经摸清楚纪怀光这个人。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怎么调戏都没事,至少可以确定不会有生命危险。 这天儿啊,真不错。 回时的飞舟不仅舒适,而且快。 返至元极宗,子桑迫不及待回到松语阁。 大醉一场!她来了! 带着山雾清新味道的空气萦绕四周,丁香花比她离开时开得更加繁密绚烂。 子桑回到房间关好门,取出芥子锦囊迅速打开。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哪里都没有。 她,的,酒,呢?! 子桑回忆到底哪里出了岔子,追根溯源记忆定格在丁府地下,黑暗中一番窸窸窣窣,纪怀光才将芥子锦囊交回她手中,想必那个时候酒就已经被取走。 辛辛苦苦白打工,结果连一坛酒都没捞着。 子桑气得手抖,摸出传讯玉简给某人发去消息,[纪怀光!你个不孝弟子!!!还我酒来!!!] 另一个山头。纪怀光一手掏出玉简,一手往修舍前倒酒。 脚边已经摆了几个空坛,酒香扑鼻,纪怀光瞥一眼消息里那隔着文字都能感受到的愤怒,面无表情收回玉简。 许是酒香太过浓郁,最后一坛被倒得只剩下一点时,他翻转手腕及时收手。 除了重大节日,元极宗弟子禁止在宗门内私下饮酒。 纪怀光垂眸盯着坛底散发浓香的酒液,目光落定。 山风将浸润杂草与泥土的酒香吹得更加无法轻易忽视。 保持同一个姿势过了会儿,他突然抬臂仰头,将坛底的酒一饮而尽。 转瞬的功夫,身后是一圈摆放整齐的空酒坛,方才饮酒的男子已经回了修舍。 风掠长空,碧涛浩渺,元极宗好像与数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19章 子桑气得在白玉床上直打滚。 纪怀光嚣张,太嚣张了,她现在宣布这人成为她头号敌人!不行!她非要喝到酒,而且要当着他的面,大口喝!喝得烂醉如泥! 气归气,正事还得干。然而脑子里过了一圈,一时间竟然想不到什么立马拿到酒的法子。 除了纪怀光这个老大,其他的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估计都靠不住。 一门子的“大师兄控”,只要她让几个中的任何一人搞酒,没准下一秒纪怀光那边就会收到消息。 头疼!子桑头顶痛苦面具。 想来想去,好像只有沙文瑞能指望一下。 她给沙文瑞发去消息,[文瑞,有事相商。] 放下玉简,子桑四仰八叉躺回床上,反省自己果然还是太过掉以轻心。 纪怀光根本没她调侃的那么“乖”。 沙文瑞的消息很快返回,[等我!] 仿佛担心不够正式,消息后紧跟了文绉绉的一句,[弟子这就过来,师婶稍候。] 啧,没有“撤回”功能果然不方便吧? 子桑起身推开房门。 入目满树绿与紫,丁香琳琅。 山风送来花香,欣赏着松林里这抹特别的亮色,她突然勾唇冷笑。 不就是从头再来吗?来啊? 沙文瑞回到宗门,刚向师尊流明长老回禀完江南丁氏的任务,就收到子桑的消息。 简单的“有事相商”四个字,给他无线遐想。 等他!什么事都可以商量! 发完“等我”,沙文瑞恍然想到青涛长老端方稳重,纪怀光也常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没准他也该朝这个方向靠一靠。 靠一靠,师婶变道侣。 沙文瑞迅速给自己里里外外换了套不常穿的白衫,赶急赶忙前往松语阁。 漫漫紫花下,脉脉心上人。 今日份的香是坠入温柔乡。 沙文瑞不知不觉立在院外许久,好不容易才回神上前,一声“师婶”唤得柔情缱绻。 子桑把人给等过来,眼底浮上恰到好处的亲和与笑意。 “文瑞,过来坐。”她朝他招招手。 丁香树如一顶巨大且浪漫的紫色华盖,树下女子衣袂翩跹,遥遥一个招手,就把沙文瑞的魂给招走了一半。 他魂飘似的来到石桌前坐下,脊背挺得笔直,神情罕见地端庄。 子桑瞧他此刻跟平时不大一样,含笑盯着他,“怎么了?心情不好?” 被关心的沙文瑞一秒破功,变脸般迅速恢复丰富表情,“没有,就是觉得师婶大概喜欢纪道友那样稳重的。” 子桑莫名。跟纪怀光有什么关系?哪里看出来她喜欢冰山美人?何况这人现在躺在她“黑名单”里,讨厌还来不及。 含笑递给沙文瑞一个“你还是不够了解”的眼神,子桑漫不经心,“只要合得来,我都喜欢。” 天下异性何其多,挑食对身体可不好。 沙文瑞听到子桑的回答,好不容易坐定的魂又飘向半空,旋转、跳跃。 “只要合得来”,“都喜欢”,指的九成九是他! 他就知道!经过江南之行,子桑一定看到他身上,与她完美的契合! 沙文瑞本以为气氛会一直好下去,然而子桑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苦恼道,“可惜松语阁,没有可以招待客人的好酒。” 招待这种事么?沙文瑞正想着“有情饮水饱”,下一刻脑袋开光似的想到某种令他激动到颤栗的可能。 好酒!酒! 元极宗弟子不许私下饮酒,身为长老道侣的子桑不会不清楚。 灌醉自己,给对方机会! 无论醉的是他,还是她……沙文瑞不敢细想下去。 “弟子,有办法。”他听到自己略显僵硬,以及难以抑制激动的嗓音。 子桑挑眸瞧她,态度半真半假,“真的呀?什么时候?喝不醉的我可不稀罕。” 沙文瑞心肝都在颤,喝醉!醉! “弟子现在就去!”他腾地站起来,从未这么迫切地想证明自己。 莫说好酒,就算天边泉,他也给她盛过来。 才刚落座,没两句话就要走,子桑实在没想到沙文瑞这么“上道”,她连钩子都没甩出去,人家自己就咬着鱼线跃到她面前。 相比于纪怀光这条拦路虎,沙文瑞简直是天赐的小可爱。 眼看人就要匆匆离开松语阁,子桑唤住沙文瑞。 “不要告诉我那些弟子,”她眨眨眼,神秘道,“免得他们告状。” 别走漏风声也别连累他牵扯进去。 沙文瑞闻言睁大眼睛,欣然露出“我懂了”的神情,转身脚步既轻且快。 子桑连自家弟子都瞒着,他着实是她的“特别之人”。 * 云逸轩,长桌上。黑猫趴在笔架旁,旁若无人、认真仔细地舔着爪子。 银霜抬眸盯着纪怀光,“要借我的定魂灯?” “弟子深知定魂灯乃上古神器,无价之宝,许诺定会尽快归还。为表诚意,弟子恳请奉上佩剑作押。” 纪怀光摘下妄生,双手托持高于眼顶,垂眸等着对方的决定。 “我能问下,取定魂灯何用吗?”银霜既没答应,也没有不同意。 “不方便透露。”纪怀光回答得相当果断干脆。 定魂灯可固魂于体,保肉身不腐,魂魄长存。 神、仙、人、冥、魔、妖六界之中,随天地而诞的神、由神陨落的魔,二者没有魂魄,其余仙、人、冥、妖四界生灵皆可为定魂灯作用。借走如此至宝,纪怀光却连用处都不愿透露。 然而“不愿透露”,毕竟比谎言好上一些。 银霜淡淡一笑,伸手自袖口取出一盏透明无色的莲花灯。 莲花灯不过手心大小,玲珑剔透,静静燃着浅金色光芒。很难想象,这样一盏平平无奇的物件,竟然就是上古神器定魂灯。 “无须拿佩剑作押,用完归还即可。”定魂灯脱离银霜手心之际瞬时熄灭,浮空飘至纪怀光面前。 落至手心的定魂灯重新亮起浅金色,纪怀光亦没有推辞,收起妄生接过灯,放入芥子袋后躬身行礼,“谢过长老。不扰长老清幽,弟子先行退下。” 银霜温和颔首,垂眸重新执笔。 寥寥数笔,落迹成画。 纪怀光转身离开,后脚刚迈出云逸轩,自银霜笔下飞出一只黑羽红嘴小鸟。 小鸟身羽如墨,圆眼漆黑发亮,振翅落在黑猫旁边,歪着脑袋环视四周。 “这就借出去了?您可真大方。”黑猫抬爪将小鸟扫开。 突然被扫中的小鸟扑扇下翅膀,仍旧停在长桌上没有飞走。 “无妨。”银霜抬臂挥手,小鸟振翅飞出云逸轩,瞬间不见踪影。 “这回不使唤我了?画只傻鸟跟过去?” 银霜挥手将长桌上的画卷收入袖口,“我亲自探一趟。” 黑猫抖抖胡须,起身前爪下压,伸了个极致的懒腰,这才一跃从长桌跳下,凭空消失于半空。 松语阁内。一刻钟前。 沙文瑞真的把酒给带过来,而且架势几乎将整个酒坊搬空。不仅有酒,他甚至还贴心地准备了酒具,为的就是花下共饮,与美对酌。 子桑没见过这么“实在”的人,只每样收了几坛,便神神秘秘对沙文瑞道,“余下的先放你那里收着。刚才留下的我都试试,回头选出最好喝的同你分享。” 四周酒香环绕,心上人吐气如兰,沙文瑞美滋滋、晕乎乎地被送出松语阁,脑子里还在幻想着即将到来的同饮画面。 定是含情脉脉、眉来眼去。 每样几坛,也是不少的量。子桑进房后拆开坛口泥塑的韧纸,直接仰头就喝…… 回家了! 纪怀光御剑飞行来到松语阁,花香满院的石桌上落了两朵孤独的丁香花苞,有鸟声从谷底传来。 妄生憋了一路,此刻终于忍不住。“主人,那定魂灯做什么用的?” 竟然值得拿它作押?而且为什么来这里?从前都是那个女人要生要死,主人才匆匆过来一趟,这次主人怎么主动寻过来? 空气中除了花香,还隐约飘着股淡淡酒香,纪怀光扭头望向大门紧闭的方向。 定魂灯除了可以固魂于体,保魂魄长存,还能用以验证魂体是否一致。 通过搜魂判断一人是否被夺舍,需要修为高出至少三个境界,且对被搜魂者神魂损害极大。而定魂灯只须与此人身体接触,便可判断魂体是否一致,且不伤神魂半分。魂体一致亮浅金色,不一致亮乌黑色。 他怀疑子桑被夺舍这个想法起源于几日前,子桑投怀送抱不成后的突然翻脸。 锲而不舍,向来管他叫“怀光”的人,改口连名带姓。彼时解释为恼羞成怒的话,那么后续的一系列变化未免太过天翻地覆。 这几日相处,使他的怀疑一点点朝肯定倾斜。 从前那个患得患失,只有在师尊庇护下才能得到片刻安宁的女子,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 不查清楚是否夺舍,他始终无法放心。 酒香?果然,她还是想了别的法子。 纪怀光缓步上前,在房门前停下,顿上一会儿开口道,“师娘,弟子求见。” 房间里没有一点动静,静悄悄,仿佛人已经睡着,又或者根本就没有人。 等得够久,纪怀光再度开口,“师娘是否有恙?弟子……” “进来。”女子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软绵绵如同揉进软雨轻风,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温度。 仿佛顺着耳朵贴近颈侧的肌肤,激起片刻酥麻。纪怀光骤然收声,直等到子桑说话间的余音彻底消失于脑海,才抬手推开房门。 紫纱随风而动,宽大的白玉床上,明艳女子没有骨头似的歪坐于床沿,目光迷离地朝他望过来。 几个开了封的酒坛凌乱立在床畔,子桑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攥着酒坛,半掀起眼帘视线落在他身上。 眼尾飞红入鬓,她似乎辨认了一下他,尔后才缓缓勾起唇角。 纪怀光眉心微蹙,定在门口没有进来。 没收了酒还是被她想办法弄到手,竟然喝了这么多。 子桑一瞬不瞬注视着他,眼前的人不请自来,却只是站在门口不动。 她微眯起双眸,突然像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抬手拍了拍酒坛,“来啊!一起喝!” 莹润五指落在深棕色酒坛上,白得刺目。 纪怀光眼神黯下来,这次迈腿进入房间。 他来到床畔弯腰将散落在地的空酒坛收进芥子袋,任近旁微醺的眼神懒洋洋落在身上。 像是被阳光晒到,有点热。 纪怀光收拾完空酒坛,将定魂灯取出来。 什么都不用说,她已经用行动向他证明,不达目的不罢休。 当务之急不是醒酒,刚好人醉着,他需要看看,究竟是否夺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第 20 章 第20章 剔透的莲花灯小小一盏,在纪怀光手心亮着浅金色,子桑视线落至定魂灯,缓慢眨了眨眼。 纪怀光将灯递至她的眼前,修长的身形在子桑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定魂灯别样朦胧,子桑注视着那星点光亮,呆上两秒后突然哼笑。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眸,定定注视着纪怀光,唇角眉梢浮现了然以及淡淡讽意,“原来,喜欢玩滴蜡啊……” 纪怀光迎上她的视线,先是一怔,很快耳尖着火一般。 滴……她在想什么! 拿惯了重剑的手此刻托着一盏轻灯,却微微有些颤抖,偏偏子桑还抬起手臂伸出手指,醉眼朦胧地似乎想戳一戳这盏“暴露他特殊癖好”的灯。 鬼使神差地,纪怀光收拢五指放下手臂,将定魂灯紧紧握在手心。 仿佛一旦被子桑触碰到,她的醉言醉语真的就成了他身上挥之不去的印章。 灯没碰到,子桑有些疑惑,仿佛不理解小小的东西怎么还会跑。 她伸长手去够纪怀光垂在身侧的手腕,没想到一个失去平衡,身子朝前载倒下去。 纪怀光眼疾手快捞住她。 软绵绵的身子、带着酒香的呼吸,透过肢体接触与耳畔的呼吸疯狂滋长,抽走他气力一般让他浑身灼烧。 像是抱着一块烙铁,纪怀光迅速将人扶稳坐好,后退两步站开。 呼吸变得不可靠,急促且沉重。明知小题大做,酒醉的人对此毫无意识,却仍旧无法说服自己平复呼吸。 子桑坐稳后手臂再度搭上酒坛,扯起嘴角扭身抱起酒坛,准备继续开灌。 纪怀光瞧见她仰起头,疾步上前夺过酒坛,封好坛口放进芥子袋。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有条不紊。 子桑手里落了空,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纪怀光抓着她手腕,将定魂灯塞进她的手心,并再度退开。 浅金色光亮熄灭一瞬,很快重新亮起。 魂体一致亮浅金色,不一致亮乌黑色。 纪怀光睁大眼睛,定魂灯幽幽亮着浅金色,魂体一致!没有夺舍! 心仿佛平白空了一块,隐约的失落感向空掉的那块四周蔓延,些微泛麻。 好像有什么让他在意的东西瞬间远去,从来没有抓住。 明明师娘未被夺舍更好,他却没有感到放松。 会不会出错? 有可能。 纪怀光从子桑手中取过定魂灯,置于妄生剑柄。 剑灵无生体,约相当于游魂,并没有“魂体一致”之说。因此…… 乌黑色的光将透明莲花灯台照得如墨般诡异。 纪怀光仍旧不信,将莲花灯重新放回子桑手心。 浅金色的光重新亮起,明晃晃照着子桑白皙的手掌。 没有出错,容不得不信,魂体一致,没有夺舍。 她一直是她。 纪怀光取回定魂灯放进芥子袋,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如此,便也不用寻找夺舍之人,倒也省下一桩事。 他视线扫过子桑随意扔在枕旁的芥子锦囊,弯腰伸手取来,将里面余下的两坛酒收入自己的芥子袋,转身准备去卓轩那里取醒酒的药。 让她喝成这样,确是他的失职。 子桑盯着他的背影,前前后后都没有弄明白,纪怀光怎这么坏? 拿小玩意在她面前显摆却不给她玩,塞给她以后又抢回去,抢回去、塞给她又收走,反反复复,戏耍她么? Big胆! 眼看扰她的罪魁祸首就要离开,子桑起身上前欲虎扑过去,然而脚下一软,反而直直朝地面栽过去。 一双结实的手臂适时伸过来,稳稳将她架住,以至于子桑有种受到冲击的错觉。 痛!她皱着脸,心里恨纪怀光处处管着她还每每害她。这人属实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子桑仰头,蹙眉盯着纪怀光。 四目相对,对面仍然是一张万年不变的冷漠脸。 本就愤恼的她酒气上头,直接张嘴朝纪怀光的下巴咬下去。 必须教训! 她咬死他! 皮肉之下就是骨,一口下去软中带硬,不痛快! 子桑展臂环住纪怀光的腰,闭上眼更加用力阖紧牙齿。 纪怀光本来不过下意识扶人,没想到被扶的人竟然踮脚朝他靠近,张嘴直接咬过来。 起先是下巴刺痛,很快刺痛被情绪上的震撼掩盖。纪怀光凝住呼吸。 不知道酒香从何而来,竟然持续漫溢,从四面八方渗透进肌理,浸入五脏六腑,让他由内而外泛起逐渐脱力的热涌。 腰际被手臂用力环住,柔软尽数贴上心膛,就在眼前,就在怀里。他突然生出一股将人揉碎的冲动。 眼前女子像衔住食物不肯松口的小鸟,没什么杀伤力,还不服气般哼哼两声。 纪怀光长睫轻颤。 竟然咬……他闭上眼睛,喉头数次滚过。 下巴传来的刺痛逐渐转变成麻意。几个呼吸间,他睁开眼,语调无波道,“还请师娘松开。” 嘴里的“肉骨头”不安分,一上一下动得她脑袋疼。 子桑觉得牙齿酸,松口后有些不甘心,又意犹未尽地嘬上一小口,这才满意。 察觉到那两瓣软到不可思议的唇做了什么,纪怀光丹凤眼点点瞪大,眼里流露出无辜的错愕。 呼吸间耳根与脖子热力升腾,烧得全身如针扎。 她确实松口了,可是唇与舌却在他的下巴处勾勒。柔软与灵活,温热与潮湿,叼啄后的安抚。 没等他落败般推开她,子桑已经松开手臂,摇摇晃晃站立。 唇角向上的弧度微醺、甜美。醉了的她情绪变化如风,刚才还发狠咬他,这会儿竟然眯起双眼,笑得如两弯新月。 眼睛与耳后根仍被火烘着般发烫,纪怀光盯着她,不错过任何一点表情变化。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子桑身子晃了晃,竟然微微嘟着双唇,闭眼仰起头,将自己的脸完整送到他眼前。 刚亲吮过他下巴的唇,水润、红艳,眼尾两抹飞红与唇角微笑的弧度一起,灼烫了纪怀光的眼睛。 呼吸骤然止住,他僵在原地,盯着子桑的脸,脑中陷入一片空白。 当然明白这个姿势的意思,醉了的人没有道理,或许把他当成师尊,或许没有认错人。 无声的邀请最致命,他猛然转身。 “弟子寻二师弟取醒酒的药。”纪怀光丢下这句,长腿迈得飞快,转眼消失在门外。 子桑原地立上一会儿后睁开眼睛,已经看不到纪怀光的身影。 跑得倒快。 她摇摇晃晃转身勾起芥子锦囊,又踩棉花般来到前院。 丁香树下,子桑靠在树干上,先是划掉与沙文瑞的传讯记录,后给陈敏儿发去消息,[敏儿,在议事厅门口等我。] 发完这个,她将玉简随意扔在脚边,朝东一步、两步、三步…… 修士的底子就是好,喝了好几坛都没能彻底醉倒。 早知道纪怀光会给她添堵,没想到真这么会坏事。 还好她早有准备。 子桑找准地方,捡起隐藏在草丛里的花锄,蹲下来刨土。没花多少功夫就挖出几坛藏在土里的酒坛。 狡兔三窟,这样的藏酒点,她还有两个。 纪怀光这么会给她找不痛快,不请自来还站在门口不走,想必是狗鼻子闻见酒味了。 眼看着避不开,她索性把人请进来。 她就是喝酒了,而且醉得一塌糊涂,所以他要拿她怎么样? 完全可以做得更绝,不过她刻意收着,没一上来就直接放大招。目前看来,吓唬吓唬就能把人吓走。 不要太简单。 将坑填回去,又给沾了泥的酒坛用完除尘诀,子桑将几坛子酒连同花锄一起收进锦囊,还留了一坛酒在手中。 松语阁不能待了,回头又被纪怀光搅了好事。现在就换个安全的地方继续不醉不休。 故意把人引开,议事厅的方向确定不能去,哪里好呢? 她环顾四周,视线落在不远不近处一只红嘴黑羽小鸟身上。 小鸟一动不动立在半人高的枯枝上,两只眼睛漆凌凌。 不是乌鸦的黑色小鸟,稀罕。 子桑举起酒坛,仰头喝下一大口,目光落在小鸟身上。 许是一心两用,这一口辛辣下去竟然呛到气管。 她忍不住低头咳嗽,动静大到能清楚感觉到心腔震动。视线无意间瞥向黑色小鸟,对面仍然是同样的姿势,只脑袋稍稍转了转。 这小家伙,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随便了,走到哪里算哪,能隐蔽就行。 她的视线仍旧定在小鸟身上。 咳嗽这么大的动静都惊不走,颇有几分虎胆。就小鸟的方向了。 子桑朝红嘴小鸟的方向走过去,晕晕乎乎想着小家伙什么时候会飞走。然而走到近前,小鸟也不过随她移动转头而已。 一人一鸟目光落在彼此身上,子桑觉得有意思。 她在看鸟的时候,鸟也在看她。 酒劲上来,心血来潮,她朝小鸟微笑询问,“我们俩这算不算看对眼?” 王八看绿豆,她是绿豆,谁是王八? 云逸轩。 银霜写字的笔顿住,浅淡瞳色下神情平静,视线落在虚处。 纪怀光怀疑自己的师娘魂体分离,有什么根据?青涛的夫人在弟子面前装醉,又意欲何为?而且她竟然问一只鸟是不是“看对眼”。 不过是想看看她真醉假醉,所以才没像寻常鸟物一样飞走而已。 银霜唇角荡开极淡的笑意,既然被“发现”,那就算看对眼吧。 遥远的另一处,红嘴小鸟唧啾两声。 子桑原本不过跟自己开个玩笑,没想到小鸟竟然“配合”她适时地叫出声,简直跟一问一答一样。 她突然觉得愉悦,瞧,修仙世界连只鸟都这么有灵性。 子桑朝红嘴小鸟伸出手掌,“我现在准备跟某人玩个捉迷藏的游戏,小家伙,你要不要一起?” 她不过想试试“默契”到什么程度,然而出乎意料,小鸟竟然真的展开翅膀,轻轻落至她的手心。 鸟爪接触到皮肤的地方有些痒,黑色羽毛在阳光下隐隐发光,小家伙近看有着一双跟羽毛几乎融为一体的漂亮眼睛。 听懂人话这点让子桑着实有些惊喜,兴头上,她翘起唇角,“走!带你玩去!” 纪怀光从卓轩的修舍要来醒酒药丸,再返回松语阁,却没看到子桑。 房门没关。 会去哪里? 他来到前院,视线定在掉落于地的传讯玉简上。 空酒坛做不了假,她的确喝了不少。纪怀光捡起玉简,最新的一条讯息发给陈敏儿。 议事厅?去那里做什么? 纪怀光当即给陈敏儿传讯,[五师妹,师娘寻你什么事?] 对面很快回讯,[我也不知道,师娘只说了议事厅门口见。我现在在赶去的路上。] 纪怀光扫完消息,将玉简收进芥子袋,朝议事厅的方向御剑而去。 醉成那个样子,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与此同时,浓密的树荫下,子桑靠坐在大树旁,一口一口往喉咙里灌着酒。 小鸟在一旁安静望着她,不知道小小脑瓜子在想什么。 子桑晃了晃酒坛,又快见底。 她盯着小鸟,忽然笑起来,目光有些游离,“猜猜看,这次会不会被那个家伙找到?” 小鸟歪着脑袋,似乎在思索她的话。 说不好呢……谁知道还有什么后手? 子桑低下头笑得肩头乱颤,自说自话般,“你说……他好好的大弟子不当,非要当我爹做什么?管天管地管空气,烦不烦……” 说着说着,她渐渐放下手中酒坛,靠着树干闭上眼睛。 阳光穿过层层叠叠松针,在子桑浅紫色纱衣以及明艳脸庞投下淡淡光影。 如万物从发生到消亡,安静却生动。 红嘴小鸟静静盯着她,好一阵过去突然振翅飞近,啄走一只沿着树干向下蠕动,眼看就要爬到她头顶的毛毛虫。 小鸟将嘴里不断扭动的虫子放至另外一棵树上,又折返回来。 这回,小鸟收拢翅膀停在子桑肩膀上。 山风过境,吹动数缕青丝拂过小鸟的翅羽。 小鸟歪着脑袋瞧子桑的侧颜,静静立了不知道多久,也同她一样阖上双目。 云逸阁。 银霜收笔,抬眸望向窗外。 当爹…… 想到子桑明明没醉,偏偏一口咬上纪怀光的下巴,甚至仰头索要亲吻,把人吓得落荒而逃的画面,银霜摇摇头,眼底浮上浅淡的无奈笑意。 人的举止,果然千奇百怪。 * 纪怀光在去往议事厅的沿途一路查看,没有见到子桑的身影。等到了议事厅仍然一无所获。 他给陈敏儿传去讯息,得到的回复是“路上没有见到师娘,还有一会儿到。” 不对,按照子桑的速度,即使出发比他早,也不至于沿途不见人影。偌大的元极宗,想藏起来原也没那么难。 如此的话,人会在哪里?走错方向?又或者,刻意引导? 陈敏儿没多会儿赶到,双臂撑膝用力喘气。 “大,大师兄。” 纪怀光压低嗓音,“叫上你其他师兄,搜寻宗门,看看师娘在哪里。” 陈敏儿一时间愣住,顾不得平复呼吸。 “师娘怎么了?不是才给我发的讯息……” “她喝醉酒,现在人不见了。” “酒……”陈敏儿意识到什么,赶紧压下嗓音,“师娘怎么会明知故犯?” 难道说……借酒消愁? “我回趟松语阁沿途找一遍,你知会其他师兄着重在松语阁附近找,有任何发现通过玉简传讯。” 纪怀光按照推测迅速找回去,墨绿色身影消失于视野。 在宗门内被掳走的几率很小,不会御物飞行的酒醉之人,芥子锦囊里也没有符咒,所以人多半就在松语阁附近。 陈敏儿迅速联系上卓轩、马道成、黄秀明,简要说明情况。 从坐落在宗门不同地点的修舍出发,青涛长老一脉的弟子全部行动,出发寻找他们喝醉酒的师娘。 天色点点暗下,夕阳即将消失于地平线,子桑悠悠醒转。 密集的松针像一张巨网,与松香味一起隔绝了天与地。 山谷里不少生灵准备休憩,也有那昼伏夜出的逐渐苏醒。将暗尚明之际,眼前的一切变得有些迷离。 脑袋像戴着持续收紧的紧箍,疼痛不堪,子桑盯着满目松林,心里空得厉害。 不是她的公寓,没有清晨阳光打在梳妆台上,反射透明花瓶的剔透光泽,也没有伸手就可以拿到的,能够立即联系到爸妈的手机。 醉酒不是回去的法门,醒来依然还在异世,她迷失在剧本里出不去了…… 胃里翻江倒海,却都不及失落来得铺天盖地。 诡异的是,哪怕犯着恶心,她却突然想起妈妈做的苦瓜炒鸡蛋。黄绿相间,总也半生不熟,明明真的不好吃,此刻却格外想尝一尝。 还有之前答应过爸爸,带他去她工作的片场看一看,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时间。 是不是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在她的世界,她是不是已经猝死,尸体被送进火葬场,烧成一堆灰,被盛进一个小小的罐子里。 或许因为酒的影响,之前刻意回避的想法一股脑灌进来,子桑下意识抱住自己的手臂。 红嘴小鸟在她的动作下睁开眼睛,移动脚爪抖了抖翅膀。子桑这才留意到,肩膀上竟然还立着一只黑色小鸟。 她伸手将小家伙从肩膀上取下来。小鸟没有挣扎,乖乖任她捉在手心,圆溜溜的眼睛一错不错盯着她。 “你一直没走吗?”子桑才刚问完,又自嘲般笑起来。 她这是什么无聊的问题,小鸟要是飞走了,又哪里会在她的手心里。 小鸟似乎不明白她在笑什么,歪着脑袋盯着她。 红色的嘴与漆黑的眼,简简单单,灵性、漂亮。 子桑伸出食指,指尖轻轻触摸小鸟的脑袋,“你是不是也找不见家了?”跟她一样,不知道归属在哪里。 “总有别的办法,只是暂时没找对答案而已,对吧?” 子桑将小鸟仍旧放回肩膀,掌心撑地,扶着树干站起来,像是自言自语,也像代替小鸟回答。 这个法子不行,就试试别的。 或许是日子不对,比如她穿过来那天有什么异象之类的,又或者原身做了什么异常的举动,把她“招”了过来。 只要找对方向,她还是有机会回去的。 “走吧,带你去见见我那难缠的大徒弟。”子桑将没喝完的酒倒掉,又挖了个坑把酒坛埋起来,拿枯枝隐蔽起土包。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小鸟就落在不远处静静注视她,等她忙完,又飞回她的肩膀。 子桑将小鸟从肩膀上取下来,托在手心,伸出手指摸了摸小鸟的脊背。 黑羽触手细腻光滑,让人舍不得挪开,“你听得懂人话对不对?听的懂就啄我一下,怎么样?” 子桑垂眸盯着小鸟,小鸟也仰头盯着她。 没多会儿,红嘴轻轻点在她的掌心。 居然……子桑扬唇笑出声。 天知道,她竟然被一只小鸟给安慰到。 “我叫子桑,很高兴认识你。叫你什么好呢……”她盯着小鸟的嘴巴。 “就叫‘小红’好不好?” 小小的个头,红红的嘴巴,多贴切。 小鸟盯着她,不作任何反应。 “不喜欢吗?不喜欢就啄两下。” 小鸟毫不犹豫低头在她的掌心啄上两下。 子桑与啄完后仰头回盯她的小鸟对视,一时间忍不住发笑,肩膀也随着憋笑而抖动。 小家伙怎么这么可爱?也太萌了! 她伸手戳戳小鸟的红嘴尖,愉悦道,“反对无效!” 她捍卫它发表意见的权利,但不妨碍她霸道地决定怎么称呼它。 “小红”直观又好记。 小鸟突然被点到,居然也不闪不避。 子桑将它放回肩膀,调转方向打道回府。 云逸轩,银霜抬眸望向松语阁的方向。 分出的部分神识可以与画灵共享。 称他为……“小红”吗? 窗台闪过一抹黑影,皮毛乌亮的猫一跃而入。 “刚看到青涛长老大弟子,好像在找人。” 银霜视线重归长桌,动笔继续作画,“他探了青涛夫人是否魂体一致。” 黑猫跃至长桌,“青涛这位夫人,眼神是同从前不大一样。结果如何?” “一致。” 黑猫收拢前腿趴下来,乌漆漆的瞳孔目光落在银霜笔下,“定魂灯不可能出错,所以我眼拙了。” 眼前之画笔锋藏于青痕之中,长卷之上,松涛浩渺,晚霞连绵,一轮近红的夕阳半隐其中,云蒸霞蔚,气象万千。 * 子桑还没回到松语阁,突然从天而降一人,惊得她下意识停住脚步。 看清楚是冷着一张脸的纪怀光,她抬眸恼对方一眼,“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纪怀光一言不发,视线落在她肩膀红嘴小鸟身上。配上他的眼神,着实不怎么友善。 子桑歪头蹭了蹭小鸟,“很可爱吧?路上捡的,快成精了,能听得懂人话。” “不清楚来历的东西不宜带在身旁。”纪怀光答。 瞧,瞧,见面就是一顿说教。她还不知道这鸟来历不明?可就是喜欢。 子桑挑起眉毛,语气意味深长,“你师尊没了,我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好不容易捡到只合眼缘的鸟,留在身边怎么了?要不然……” 她上下打量眼前神情冷峻的男子,“你陪我?” 先起个高调控诉平时照顾不周,再提出对方不可能接受的建议,正常人多半会选择同意留下小鸟。 何况纪怀光若敢再给她添堵,那可就别怪她老账新账一块算。 纪怀光丹凤眸垂着,唇线绷得笔直,看不大出情绪。不过子桑猜他这会儿多半在憋什么坏水。 她觑他一眼,边走边问到,“找我什么事?” 纪怀光抬眸扫她一眼,“师娘还是饮酒了?” 用的是疑问的语气,听起来却是肯定。 子桑没有半点被戳穿的心虚,反而理直气壮,“想你师尊想的,借酒浇愁。” 纪怀光原本准备了一番归劝的话,突然尽数吞进肚子里。 所以当时……她把他当成师尊了? 咽回去的话堵在胸腹,再想说却已经说不出口。他取出玉简给几位师弟师妹传讯“人已经找到”,沉默萦绕于两人间。 子桑等了半天没等来纪怀光“兴师问罪”,也不着急。 反正他也许好奇她“酒醉”后去了哪里,她可不好奇他怎么找到的她。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言,首先碰到寻过来的陈敏儿。 “师娘!”她上下打量子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子桑心中熨帖。瞧瞧,这才是体贴的大宝贝会做的事,见面先问好。哪像纪怀光,上来先问候她的鸟。 “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你怎么在这里?纪怀光让你过来的?” “师娘,您传消息让弟子去议事厅等,弟子才通过大师兄知道……”陈敏儿及时收住口。 师娘触犯宗门规矩这种事可不兴挂在嘴边。 “我什么时候让你去议事厅等?”子桑面露诧异。 一旁纪怀光将她的传讯玉简递过来,子桑神情莫名地接过去,迅速浏览了下信息,眉眼微微挑起。 “这里。”陈敏儿也取出自己的玉简递过来。 子桑“核实”过讯息对得上,若有所思道,“可能约你去见银霜长老吧,一时间想不起他住哪里,只好去议事厅找。” 肩头的鸟闻言朝她转过头来。 “见银霜长老有事?” 陈敏儿纳闷。银霜长老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宗门事务,平时一般在云逸轩休养,师娘能找长老有什么事? 子桑向高大的陈敏儿眨眨眼,“他长得好看,近距离欣赏美色有益于身心健康。你我同为女子,好东西当然要一起分享。” 把人引去别的地方,总得有个说得通的理由。 陈敏儿怔上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子桑话里的意思,略显刚毅的面庞骤然浮上焦臊。 所以想见银霜长老,却因为醉酒走错路了么? 怎么能……那可是银霜长老,谪仙一样的人物,谁敢生出半点窥伺的心思?师娘果然非同一般,丝毫没有寻常女子的扭捏,想说就说,想做就做,难怪能将师尊拿下。 所以当初师娘和师尊,究竟怎么在一起的? 陈敏儿脑子里一会儿念着“罪过”,一会儿用意念勾勒出一册平民女子与大德修士的情爱话本,脸上神情时而愧疚,时而宠慰。 小鸟仍旧盯着子桑,圆溜溜的眼睛倒映女子此刻神秘的微笑。 交代完“前因后果”,子桑扭头对身后不声不响的纪怀光道,“没别的事你回去吧,我和敏儿还有别的安排。” 纪怀光抬眸瞥过来,很快垂下眼眸,“是。” “大师兄放心,我会照顾好师娘。”陈敏儿终于从幻想的画面里走出来,向纪怀光拍刀保证。 纪怀光颔首停下脚步,目送两人背影消失。 “主人,您这么费劲寻她,她却半句感激的话都没有,还赶您走!” 妄生忿忿不平。它可算看出来了,主人预备拿它作押来换的定魂灯,原来是给子桑用的。怎么可以这样?万一出点什么岔子,它岂不就归银霜长老了?不服气,非常不服气。 纪怀光没理会妄生的挑拨离间,转身朝反方向御剑飞行。 他没提到过在找她,自然也不需要、更从来没期望有所回应。 师尊在世时曾让他照顾好子桑,前有师恩,后有许诺,他必定护她周全。 只不过…… 沿着子桑来时的方向搜寻许久,纪怀光于某处闻见淡淡酒香,并很快在附近发现不太寻常的一处——掀开枯枝下泥土新鲜的土包,几个空酒坛掩埋其中。 眼见主人立在土坑前默不作声,告状不成的妄生再添一把火,“这又是哪位弟子触犯门规?偷偷藏外面喝酒?” 它在心里暗暗叫劲:快!快想起来你那“好”师娘也喝酒了!这个女人就不是什么纯良好人!最常坏规矩! 纪怀光垂眸沉默一会儿,突然自芥子袋取出不久前刚从子桑床畔没收来的酒,拆开封口仰头而饮。 初入喉的酒既香且烈,坛口圆滑,两行清液自唇角蜿蜒而下,浸湿衣襟。 纪怀光丝毫不觉,转瞬饮下大半。 妄生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恨不能把它自己的嘴给缝起来。假如它有嘴的话。 怎么会这样?它家主人脑子坏掉了还是怎样?难道看到空酒坛子也会嘴馋? 主人这么没有顾忌地违反门规,会不会嫌他多嘴?连带着又高看子桑几眼? 啊啊啊!好气!!! * 天色已黯,云逸轩外,陈敏儿紧张地拉拉子桑的袖口,“师娘,真的要去见银霜长老吗?不大好吧?” 一同蹲在灌木丛后的子桑等的就是她这句话,“的确不太好。这样,敏儿你先回去,我一个人去见银霜长老就可以了。” 陈敏儿刚想说那怎么行?她得替师娘挡在前面,然而仔细想想这事好像不仅谈不上危险,而且还是师娘自己要去的,她去了是不是反而多事? 没错!多事!陈敏儿才反应过来,她竟然在阻碍师娘寻找第二春! 身受重伤之前,银霜长老可是比她师尊还厉害的修士,师娘若能跟银霜长老喜结连理,岂不又是一段佳话? “那弟子先回去,师娘您……” “赶紧回吧,瞎操心!”子桑笑着白陈敏儿一眼,满意地看着对方倒也没多犹豫地离开。 之前将纪怀光支开,便是为了问陈敏儿一个关键的问题——宗门内有没有谁对天地异象比较有研究。问到这个人,她才好打听穿过来那天究竟有没有什么可能触发奇异事件的情况。或许只有满足当日同样条件,她才能顺利回家。 没想到陈敏儿给出的答案,竟然是银霜长老。 既然已经拿着人家的名号“坑蒙拐骗”,也没什么好忌讳的,她当即提出来想见人家。 云逸轩不似松语阁般殿宇式样,简单的木制结构因攀缘于外周的藤蔓而显得清新自然。要不是窗口溢出灵火的光亮,当真看不出来是长老修舍。 子桑盯着窗口轻声道,“小红,我一会儿去见的人比较厉害,不知道他排不排斥小妖怪,不然你在外面等等我?” 小鸟没有飞走,反而低头在她的肩膀啄上两下。 行,她懂了,“不好”的意思。 “那一起吧。” 子桑起身,整理整理裙摆,朝光亮方向靠近。 书房内,银霜放下笔,抬眸望向云逸轩大门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4-1617:37:20~2023-04-1821:2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165679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25 第21章 子桑绕行至前门,刚想扬声询问是否方便拜访。 仿佛知道有人过来一样,房门自动打开,院中一时灵火齐明。 子桑心漏跳半拍。 这要不是知道里面住了位修仙的长老,还以为半夜入鬼宅了。 既然对方已经知道她的存在,子桑索性大大方方跨过门槛。 盏盏圆形琉璃灯或置于地面,或垂于树下,如夜空散落的月亮。 灵火幽幽,照亮大半云逸轩,此处仿佛隐藏在密林的中式小院,外面看不出特别,内里却哪哪儿都透着股漫不经心的雅致。 按照月亮灯的“指引”,穿过木制长廊,子桑来到书房外,一眼瞧见那道正在收拾卷轴的白色身影。 黑夜无损某些光辉,灵火照耀下,素衣白发的男子身上仿佛笼了层稀薄的霜。 本想等到对方收拾完再打招呼,没想到银霜率先开口,“青涛夫人请进。” 既然对方也讲究效率…… 子桑深吸一口气,用手指勾勾肩上小鸟的下巴,“叫我们咯,走吧!” 正在收拾的银霜动作一顿,将卷轴收入袖口。 子桑前脚迈入书房,正巧银霜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银霜神情温和,伸手示意她落座。 从记事起,子桑从未见过谁像眼前人这般举手投足间动作信雅舒展,令人赏心悦目。简直就是“行走的教科书”、“体态的天花板”。 内心隐约升起一股难以言明的感慨,子桑一时间没动。 在她的世界,每只蝼蚁都是有差不多的面目,两只眼睛一张嘴的碳基生物,除了出生,谁也没比谁高级多少。然而到了这里,差不多的面目,银霜长老身上却有种超乎寻常的空灵与优雅,仿佛与她和其他修士不在一个维度。 银霜视线掠过她肩上的小鸟,又重新落进她的眼睛里。子桑大大方方介绍,“这是我的伙伴小红,颇通灵性。”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欢迎其它动物进到自己的私人领域,她扭头对小鸟道,“我跟长老谈些事,你在外面等我?” 小鸟低头在她肩膀啄上两下,态度看起来就像是在抗议“为什么出尔反尔”。 仿佛知道她在顾忌什么,也明白小鸟的意思,银霜道,“我也有位开了灵智的妖族朋友,常出入书房。假如不是隐秘的对话,无妨让它留下。” “是那只会说话的黑猫吗?” 银霜含笑点头。 记忆中的黑猫适时在子桑脑海里闪现。 一个是纤尘不染、冰清玉润的白衣修士,一只是乌黑发亮、姿态傲昂的拽气猫咪,莫名相配。 银霜再度示意她坐下来说,子桑依言来到圈椅前。 “青涛夫人找我有事?” “直接叫我名字吧,有个问题对我个人而言十分重要,想向长老请教。” “好。子桑,但说无妨。” “听闻长老对异象颇有研究,不知道距今七日前的当天,就长老所知,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件?” “七日前的当天,是报备江南丁氏任务的前一日么?” “长老好记性。” 子桑还真怕银霜想不起来是哪一天,她就是那天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 原身当时好好地在勾引着纪怀光,总不能因为兴奋过度直接猝死?与酒醉后的她换了灵魂?排除掉原身与她自身的原因,便需要从外界寻找触发点。 “不寻常的事件指?” 这个问题子桑一时间也很难回答,不寻常的事件具体并不好归纳。 日食月食?七星连珠?母猪上树?还是村口老大爷莫名其妙返老还童?前两项或许罕见,后两项在修仙界估计算不上稀奇,毕竟猪妖别说上树了,飞天遁地都有可能;老大爷别说返老还童了,起死回生借尸还魂也不是不可能。 万事有因,她想找的,是一种与她穿进这个世界“共振”的现象,或者说事件。能不能找到,找到后能不能复制重现都尚未可知,但这是她能想到的,回家的方向。 沉思小会儿,她总结道,“比如罕见的天象,又或者难逢的奇观,还有可能是不常发生的情况。具体我也不知道怎样界定才准确,不过任何让长老您觉得跟平时不太一样的现象或事件,都能算在其中。” 子桑解释得认真,银霜也听得仔细。 “据我所知,当日与前后几日一样,没有罕见天象或是难逢的奇观,至于跟平时不太一样的现象或事件,我需要打听后才能答复你。” 本来也没寄希望一次就能得到完整的答案,子桑起身,郑重朝银霜行礼,“有劳长老!” 眼前女子跟假装醉酒,调戏大弟子时漫不经心的娇憨魅惑不同;跟笑意恬恬,同只鸟沟通交流,活泼温柔的灵动也不同。 此刻的矜持庄重,放在她身上竟也格外纯然。 银霜微笑摇头,表示此事并不劳烦。 “长老若是打听到消息,可以随时遣人唤我。或者长老有没有传讯玉简?” 这样联络更加便捷。 银霜闻言从袖口取出玉简递到子桑眼前,修长的五指润然剔透。 互通传讯后,子桑将玉简双手递还给银霜,“多谢长老。我这就不多打扰了,长老早些休息。” 她起身等对方开口送客,银霜却道,“黑猫名叫阎四。” 子桑闻言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给她介绍妖族的朋友。 她眼底很快浮上笑意,“挺有意思的名字。” 整得有名有姓挺正式,也不知道是不是猫妈第四个孩子。 “知道你肩上伙伴是雌还是雄吗?”银霜问。 关于小鸟的“性别”,子桑过来的路上和陈敏儿探讨过,两人一致认为黑不溜秋这么素,多半是雌的。不过也难说,乌鸦也是黑的,可人家就有雌也有雄。 “不知道。”她老实摇头,真心求教,“长老知道吗?” 银霜注视她的眼睛,“想知道?” 当然!子桑点头。 刚好验证下她的猜测。 “雄。”银霜一锤定音。 子桑有些诧异地垂眸瞧向小鸟,小鸟竟朝她上下点头,表示赞同。 原来,会点头啊……所以她为什么要提出“啄一下”和“啄两下”这么傻的方式? 果然无论做什么还是得“专业对口”,银霜长老只一眼就分辨出公母,而她和陈敏儿还在靠鲜艳与朴素的刻板印象做判断。 子桑再度向银霜行礼,“多谢长老告知。” “客气。”银霜眼眸微弯,白色睫羽如山巅雾凇,满目剔透晶莹,仿佛随时会化为一季的甘露,消失无影无踪。 子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神。 眉目如画原来并非诗人的夸张,而是有贴切感触。 瞳色浅淡的双眸望过来,银霜轻声唤她,“子桑?” 熟悉的两个字,听了二十几年的名字,从对方嘴里唤出来,瞬间激起她浑身电流。 子桑暗暗心惊,感叹银霜长老从声音到头发丝儿,每一处都精准掐住她审美的脖子,没怎么用力就让她呼吸不畅。 “在。”下意识答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说她觊觎人家的美色,倒也一点都不冤。 “我在想给这小家伙换个什么样的名字,才不会被他嫌弃。”子桑伸出手指勾勾小鸟嘴巴下的羽毛,为自己的“心不在焉”找了个不算太糟的理由。 小鸟半眯着眼睛,享受般仰起头。银霜眼底清浅的笑意浓上几分,抬眸瞥向云逸轩大门的方向,“青涛长老的大弟子来了。” 子桑闻言朝门外望去,错落的“月光”指引下,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失策,她忘记让陈敏儿别向纪怀光透露她的去向了。 不过这样也好,刚好同她白天的引导做个印证。 发现松林里几个刻意藏起来的酒坛时,纪怀光瞬间明白子桑做了什么。 相比得知她屡次违背师尊生前嘱托这个事实,她为了喝酒不惜隐瞒欺骗,费尽心机与他周旋,更加让他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换下衣衫、散去沾染的酒味,他来到云逸轩归还定魂灯。 灵火照亮通向书房的小路,也照亮房门内白衫紫衣相视而立的两道身影。 他以为,见银霜长老只是她的借口而已。 “长老,师娘。”纪怀光隔着门槛,端方立于书房门口。 银霜温和点头,子桑亦端庄颔首。 对方本就漆黑的眼眸在夜里更显深邃莫测,子桑猜不出纪怀光这会儿在想什么,不过才被她摆了一道,又见她夜半私会宗门长老,肯定愉快不到哪里去。 她含笑面向银霜,“不耽误两位谈事,子桑静候佳音。” “好。” 子桑将视线从银霜身上挪开,顺势落向纪怀光。 对方似乎正等着她看过来,目光准确捕捉到她此刻的神情。 咋?指望她给他死去的师尊“守寡”?原身都没这想法,更遑论半毛钱关系没有的她? 子桑勾起唇角,朝纪怀光投去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 想去吧! 挑衅,也随性,有时候以为读懂了她笑容里的意思,其实却未必。 纪怀光待子桑与他擦身而过并离开书房,自芥子袋内取出定魂灯奉至银霜面前,“多谢长老,弟子现将神器完璧归赵。” * 立在云逸轩门口,面对怎么回松语阁这件事,子桑犯了难。 来时由陈敏儿带的路,用的也是陈敏儿的神行符,现在让她跨越重山返回去,一失了方向,二没有道具,只能……再麻烦人家一趟了。 子桑刚拿出传讯玉简,身后响起脚步声。 可能在怡州丁府地道里放大过听觉,纪怀光行走的轻重于她而言并不陌生。 没想到两人这么快谈完事情,她头也不回,边走边给陈敏儿发消息。 “谈完啦?” 算是打过招呼。 “是。”纪怀光已经来到近旁,“师娘,留心看路。” 正在检查讯息内容的视线就此顿住,子桑抬眸望向纪怀光。 刚才某一瞬的感觉似曾相识,对方的提醒就像……大学寒暑假回到家,劝她走路别看手机的妈妈。 外表冷冰冰的人,心倒挺细。 子桑放下玉简,好笑般盯着他。后者不闪也不避,目不斜视安静让她瞧。 与银霜长老瞳色浅淡不一样,纪怀光有着一双漆黑到仿佛透不见光亮的眼睛。 银霜看起来剔透、易碎,纪怀光看起来,百炼成钢。 行吧。也省得让陈敏儿多跑一趟。 她将没有发出去消息的玉简收回芥子锦囊,“纪怀光,送我回松语阁。” 星夜里,红嘴小鸟安静窝在她手心,子桑与纪怀光一前一后立于妄生之上,于山风间穿行。 一路上纪怀光没问她见银霜长老做什么,子桑脑子里想的却是别的。 虽然她仍然没放弃寻找回家的办法,但是不得不做好面对这样一种结果的心理准备——那就是她也许真的回不去了。 假如真的回不去,她要怎么在修仙世界立足? 一个深居简出,觊觎亡夫弟子的寡妇。 不过无论选择怎样过,都必然不会走上原身的路。 她既然来到这里,就要做自己。她要将一身的天降修为“物尽其用”,日行千里不用假手于人;她也要挣脱原身这套无形的外壳,活出能说服自己的逍遥前行。 “纪怀光?”子桑开口。 “在。”身后男子的嗓音被风一吹,不可避免地有些模糊。 视线扫过星穹,子桑闭上眼睛,感受气流全面掠过额头、发丝、指尖…… “回头教我怎么御剑飞行吧。” 纪怀光顿上一瞬,“是。” 松语阁内浅紫色幔纱随夜风轻摇,空敞寂寥。 酒的味道早已散尽,空中只余花香若有似无。 纪怀光将她送到前院,一时间倒也没着急离开,该是在等着看她有没有什么别的需求。 子桑见送她回来的人清冷着一张脸,规矩立在丁香树下,原本有些低沉的情绪被勾起兴趣。 她移步至对方面前,抬眸盯着他。 非常符合传统审美的丹凤眼,含蓄的同时难掩张扬,温和时显深情,对抗时显凌厉,此刻正淡淡地与她对视,不带任何探究或审视。 四目相望,子桑定下来,“就现在吧,教我怎么御剑飞行。”她顺势在石凳上坐下,双手整齐置于腿上,一副正式进入学习状态的模样。 早学早受益。 纪怀光扫过她认真的表情,垂眸应下。 之前迅速将定魂灯还给银霜长老,便是知道她不方便独自回松语阁。没想到用妄生载上一程,倒教她起了学会御剑飞行的心思。 她走近并抬眸瞧过来时,他原以为她要说些什么出其不意,让他没法接下去的话。 纪怀光刚准备重新祭出妄生,子桑突然抿唇笑起来。 她手肘来到石桌,撑着一侧脸颊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纪怀光?让你教我,需不需要叫你一声,‘师尊’啊?” 尾音缭绕着花香袭来,许是酒的后劲直到此刻才显露,如鲜少见过日光的夜虫忽然被暖阳兜头照到,纪怀光浑身涌上陌生的热流。 眼前女子眸光里的潋滟花繁色丽,云雾般的丁香也无法夺其声色。 不费吹灰之力,慵懒中透着诱惑,简单的“师尊”二字,以她的语气、神态说出来,让人一时间难以分清此情此景究竟真有其事,又或凭空臆想。 纪怀光从没觉得,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会如此复杂而艰难,答案理所当然“不是”,然而诡异且隐秘的是,他想听她唤他,“师尊”——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4-1821:22:48~2023-04-2118:31: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chunyu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hunyu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眼见纪怀光唇瓣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子桑对于成功将人噎到说不出话来这点,表示非常满意。 她随便一想,觉得有趣,也随便一说,开个玩笑而已。 不耽误时间。 子桑将小鸟从肩膀上取下来,放上石桌,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怎么说?我是不是先得有把剑?” 纪怀光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自不远处拾起一根拇指粗细的断枝,“不用,弟子演示给师娘看。”语闭,他松开断枝,后者跌落至桌面高处悬停,又在空中灵活地画了个圈。 “先控制所御之物动向,后承其重。师娘可以先试试看,能否让这片叶子腾空。”纪怀光扬手摘下一片丁香花叶,托于掌心递至她面前。 尽管只会简单的术法,但子桑发现无论运用法诀,或是打开芥子锦囊,均以灵力带动体内能量流动,再传导、作用至四周。 形式不同,原理却大致相通。 她起身拈过纪怀光掌心的树叶,凝神让灵力游走于四肢。 于体内流转的灵力仿佛清泉,冲刷肉身,层层向外扩散。 感受到灵力的变化,子桑松开手指。 脱离掌控的树叶仅在她展开指尖的一刻微微摇晃,很快稳定悬于半空。 子桑眼神发亮,抬眸望向纪怀光。 对面的视线从树叶挪向她的眼睛,罕见地眉目柔和。 见她望过来,原本软和的目光短暂一怔,很快收敛。 假矜持。 子桑含笑飞他一眼,凝神操纵树叶在空中画了个圈。 树叶质轻,换上稍重的断枝,依然轻松。 待换上妄生,子桑能明显感觉出来灵力的阻滞,调整、准备了许久也没有把握。 松手的瞬间,妄生笔直下落,剑尖嵌入地砖,一点悬空的“挣扎”都没有。 子桑大喘着气,额头上冒出细密汗珠,心跳得极快。 操纵树叶、断枝时灵力畅通无阻,妄生对她而言则沉重到仿佛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跟之前“出借”灵力完全不同的感觉,导出灵力时没有任何阻碍,而为自己所用的时候却仿佛有道无形的巨网,只允许小缕灵力通过,稍微庞大些的灵力便遭遇阻碍。 越提高灵力的使用,越用劲越胀越疼。 纪怀光沉下目光,“妄生!不可为难师娘!” 妄生自从就喝酒的事“说错话”,原本一直在装哑巴,此刻连忙喊冤,“没有!” 它什么都没做,直接假装自己就是把没有任何想法的剑,挺尸待用。 主人要把它押给他人,或者给别人当器具,它有什么好说? 子桑摆摆手,“妄生没有为难,是我自己的原因。”她顿上两秒追问到,“是不是别人给的修为,没有靠自己修习而来的顺手?我感觉动用灵力的时候,打开个戒子锦囊,操纵树叶、树枝之类的不受影响,但只要提高灵力,就会遇到阻碍,达不到想要的效果。” 纪怀光闻言拍了拍妄生的剑柄,以示安抚。 后者生气了,以沉默表达不满。 “只要修为突破金丹境,灵力外化不受滞碍,按说没有区别。”这也是为什么妄生落地,他第一反应是问题出在剑上的原因。 以子桑的修为,只要掌握诀窍,操纵重剑轻而易举。何况她在没有任何指点的情况下就找到了方法。 “那我再试试。”子桑调整呼吸,伸手拔出妄生。 也许是太沉的缘故,或许一开始就该尝试用全力。 她凝神朝手掌的方向调动全身灵力…… 下一刻,剑脱手而出,子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疼……太疼了,好像要炸掉。 生理性的眼泪酸涌泛上眼眶,她不服气,再用全力。 这一次双膝一软,连站都站不住。 “师娘。”纪怀光及时捞住她的手臂,目露担忧。 “纪怀光,”子桑抬头朝他望过去,“我是不是用错方法了?还是修仙本来就这么疼?” 疼到骨头都跟被敲碎了一样。 “先不试了。”纪怀光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这么疼的话,一定是哪里出现问题,先停下来,不急于一时。 看到她难受,他也并不好过。 子桑在搀扶下勉强站稳,重新调整完呼吸道,“你握着我的手试试,看方法用对没有?” 或许是她刚才一上来就用全力,太莽撞? 透过她一点玩笑都没在开的眼神,纪怀光扶住她手臂的掌心下意识收拢。 良久,他点头应下,“是。” 其实只要能让树叶和树枝悬空,就证明运用灵力的方法没错。可是她一认真,他便无法将这个事实说出来。 师尊曾提到过子桑的体质不适合走修仙问道之路,或许强堆出来的修为已超她的上限也未可知。 妄生恨不能化身人形,让子桑瞧见它的白眼。 这个女人显然在装柔弱,故意惹主人心疼。还“握着手试一试”,怎么不干脆直接抱着她好了?灵力这种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哪有用起来疼的道理?矫情!做作! 子桑第三次尝试,这回由“少”到“多”。动用的灵力到达一定程度后,滞涩感逐渐变得明显。她没有停止试探,仍旧由浅入深,直至四肢百骸快要崩裂般无法承受。 强压下剧痛,她仰头询问纪怀光,后者点头,“是这样没错。” 怎么会…… 红嘴小鸟漆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定定注视着不断尝试的两人。 从一团泥块,到一片青石砖,再到根本无法驾驭的重剑,子桑的脸越来越苍白,纪怀光的眼神也愈发凝重。 子桑按照纪怀光的指引,不断尝试着其它法诀。 没有,没有一个金丹境以上的高阶法诀能自如运用。 就像在一个封闭的、踮起脚就会碰到头的房间里练习跳高,无法突破,难以完成。 掌心的手腕已经脱力,纪怀光视线落在子桑发白的双唇,“师娘,休息一会儿吧。” 他没想到,她会坚持到这种程度。 扶着子桑在石凳上坐下,纪怀光能感受到撑在她身体里的那口气缓缓卸掉。 修行的过程中遇到难以逾越的困点,的确会让人意志消沉。对金丹境的子桑而言,做不到那些她本可以、本应该毫无障碍实现的事,想必失落更甚。 放在石桌上的双手指尖不住地轻微颤抖,子桑自嘲般笑了笑,“没想到会这样。” 最坏的结果不止回不去原本的世界,还包括只能是个低阶修士。 真是……奇妙啊。 纪怀光随她沉默一会儿,下定决心般低声道,“有弟子在,师娘无须过于担忧。” 师恩也好,责任也罢,他会尽力守护,让她顺遂如意,免受伤害。 子桑正唏嘘目前的状况,听纪怀光这么一说,不禁抬头朝他望过去。 有些人将承诺看得重,她相信纪怀光是这样的人,也相信他会在大事小事上对她多加照拂。 可并不需要。 她朝他抬起下巴,饶有兴趣道,“我要是一辈子都这样了,你也一直都在吗?” 子桑知道她现在像个泼皮无赖,人家不过提了嘴有他在无须过于忧心,她便升级为一辈子。可她乐意。 从前纪怀光是不是也对原身说过类似的话?难怪原身会沉沦。 道侣的弟子最终爱上“命中注定”,在修仙界没有立足之地的师娘就此黑化,为悲惨的命运埋下恶果。 想想就觉得——这都叫什么事? 纪怀光像被无形的力量攫取住,浑身的血液倒行逆流。 子桑的问题总能让他无法回答。对或错,是或否,好像无论怎样都词难达意。 他尚未开口,子桑继续追问,“你以后会遇见心上人,和她结为道侣,到时候她介意我这个美貌师娘的存在,你怎么办?” 唇角轻轻上扬,挑起的眼尾勾着人审视、打量,一举一动无法让人轻易忽视。 她的确有资格说自己貌美。 方才想好的一番“将师娘当做师尊一般仰重”的说辞忽然变得根基不稳,没有哪个女子不会留意到她的存在。 他无法理直气壮否认,亦觉得她臆想的那个心上人并不存在,纯属莫须有。 她所说的那些,必然都是不会发生的事。 成功将人怼得答不上来的子桑眼底铺开粼粼笑意,懒洋洋起身道,“以后别再说这么温柔的话啦,我会当真的,到时候可别挡了你的桃花运。今天累了,就到这里,辛苦了,回吧。” 她朝小鸟勾勾手指,读懂了手势的小鸟振翅飞至她肩膀上站好。 子桑摆摆手,只留给纪怀光一个潇洒的背影。 灵火于黑夜中盈盈发亮,给浓郁的紫色花束笼上浅淡光晕。松语阁自从有了这株丁香树,声色日渐潋滟。 纪怀光手心发麻,不仅为子桑刚才的“告诫”,也为他自己说出口的话。 从前对她避如蛇蝎,然而刚才的某一瞬,他想让她别走,留下。 再多对他说点什么,嗔怪的话语,难答的问题,无论什么都好。 他自然可以辩称那句“有弟子在”纯然出于尊师重道,然而被她解读为“温柔”,他也未必没有愉悦的私心。 潜匿在心底的秘密头一回揭开面纱,看清面目的瞬间,某些认知轰然倒塌,另外一些念头则疯狂滋长,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很确定,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而他甚至没有“挣扎”的想法。 山风吹动丁香花,如一盏盏绚烂至极的夜灯。 树叶摩挲不息,仿佛在为秘密注音。 子桑回到房间,将小鸟放在枕头旁,无力地在一旁躺下。 头顶的轻纱死般沉寂,跟她此刻的心情一样。 难呐…… 小鸟似乎不甘冷落,蹦跳至她的耳畔,用脑袋拱了拱她的脸颊。 子桑翻身撑起手臂,与小家伙对视。 “抱歉啊,一个人习惯了,没留意到你。” 差点忘了她今天结交的新朋友。 给一只雄鸟起名叫“小红”,难怪小家伙会介意。 她一只手托着下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脸颊。 像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她朝小鸟眨眨眼,神神秘秘道,“给你改个什么名字好呢?” 小鸟闻言仰起头,漆凌凌的眼睛认真注视着她。 “就叫……”子桑凑近了些,“‘小黑’好不好?” 小小的个头,黑黑的羽毛,多贴切。 确定不是错觉,子桑当真在一只鸟的身上看到了怔愣。 能想象得出来,小鸟刚燃起来的期待瞬间熄灭是什么感觉。 刚才就因为动用灵力而全身犯疼,这会儿更加笑得肚子抽痛。 失落一扫而空,子桑伸出手指抚过小鸟的翅膀,半戏谑半认真道,“这个名字怎么样?要不要改?” 小鸟闭上眼睛摇摇头。 云逸轩里,银霜无奈地笑了笑。 不改了,她想叫什么,就叫什么罢——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4-2118:31:23~2023-04-2319:05: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只看男处文(撒花被删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晨雾于松林间弥漫,鸟鸣声声不歇,子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歪着脑袋盯着她的红嘴小鸟。 碰到难受的事,睡一觉总能好受一些。 她伸出手指摸摸小鸟的脑袋。 经过一夜思索,子桑想好了。 运转灵力受滞这件事,能“治”最好,治不好她也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 原地飞升,位列仙班这种美事虽然不容易实现,但改善生活质量还是有办法的。 就着清晨的阳光,她将之前从藏书阁里借来的书卷全部翻阅过一遍,遇到不会的便将页码与列数记下来,供回头问人的时候查阅。 她没忘记纪怀光提起过,五行之术对灵力要求不高,更看重天赋与领悟。既然最宽阔、最多人走的那条路可能已经对她关上大门,她不如试着换一条路走。 元极宗几乎所有入门法诀,开篇讲的都是测试灵根归属,调动五行之力。 测试五行灵根的传宗法器分野盘,由掌门所执,而银霜长老,恰好是掌门之一。 子桑放下书卷,用手指逗逗小鸟,“又得去麻烦银霜长老,你说他会不会觉得我烦?” 小鸟抖抖翅膀,明确摇头。 “尽向着我,”子桑笑眯眯地点点小鸟的脑袋,“你懂做人的烦?” 手头没有多余的“羊”,也只能逮着人家银霜长老一个人可劲薅。 好在提前留有玉简的联系方式,可以约好时间地点,不至于空跑一趟。 在她传讯求借五行分野盘后,银霜给过来的回复是,[刚好经过松语阁,顺道给你带过去。] 什么宝藏长老?有求必应。 她出行一趟着实麻烦,结果人家自己“送上门来”。 子桑盯着玉简眉眼含笑,抬眸间瞥见小鸟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仿佛在好奇她为什么愉悦。 “你猜对了。”她将玉简调转个方向,推到小鸟面前,也不管小家伙看得懂看不懂,“他没觉得麻烦。” 银霜带来的分野盘白玉质地,内外两圈呈圆形,弧道内落有五颗剔透圆珠,只须将手掌置于中心圆内,便可识别是否有修习五行之术的天赋。 正式将手放入分野盘前,子桑好奇,“长老有没有用法器测试过,自己适不适合修习五行之术?” 银霜抬眸,纯白睫羽下瞳色空灵,“试过。” 他撩起宽袖将手掌置于分野盘内,五颗透明的圆珠几乎在同一时间亮起不同颜色。 “金、木、水、火、土五行,我皆可修习,可惜并不精通。” 绝大多数人并不具备感应五行的天赋,即便有,也偏向单一,少有人能多行修习。据元极宗入门书卷所载,五行皆可修习者,极为罕见。 用最平静的语气,说最凡尔赛的话。可是她一点都没觉得银霜长老在装。 千言万语,汇聚成“羡慕”二字。 有的人就是老天爷追着赏饭,不仅让他富足,还要有余,多到溢出来。 银霜浅笑,示意她测试。 子桑深吸一口气,郑重将手掌置于分野盘内。 圆珠重新亮起,同样五色,一颗不落。 子桑不可置信地望向银霜,抬起手掌,待分野盘熄灭后再度重新按下去。 仍然五色齐亮。 银霜盯着五珠齐亮的分野盘,眸光凝上一瞬。 “是不是坏了?”子桑觉得不太可能。 罕见的感应天地五行体质,同时出现在元极宗,从概率上没法说服她。 银霜抬起手臂摘下一片丁香叶,“试试便知。” 子桑挪开手掌,只见银霜将树叶轻置分野盘中。下一刻,代表“木”的青色圆珠幽幽亮起,其余四珠仍旧透明清澈,没有显现任何颜色。 没坏?她也是五行皆可修习的体质? 仿佛被大奖一股脑砸中,子桑瞪着一双杏眼望向银霜。 她可能一直都稍微差着点运气。从前以专业第一的成绩毕业,以为能一步一个脚印慢慢站稳台阶,没想到接到的角色清一色是叫不上名字的十八线配角。 她尝试给每个角色赋予不一样的经历,哪怕只有短短出场,制片方却暗示她想加戏,必须拿出点那方面的诚意。 老师、同学都说她演技没有问题,差的不过是个起飞的机会,可是这机会在觥筹交错与利益互换中越来越遥远,越来越看不到希望。 她以为她最大的运气,就是父母双全,无病无灾,没想到剧本世界还有这样一个惊喜等着她。 “我跟长老一样?五行都可以修行?”她尝试做最后的确定。 银霜眉目染笑,“是的,都可以。天地能量取之不竭,灵活运用五行之术,亦能成为了不起的修士。” 心情原地起飞。 子桑闭上眼睛,扬起唇角深吸一口气。 松风携花香抚过脸颊,浸入肺腑,如此清晰。 这是幸运的味道! 她睁开眼睛,捧起石桌上的小鸟原地转上两圈,又将小东西轻轻放回去,如童年表达情绪。 多久了,没有这般纯粹地感受到快乐。她含笑注视着银霜,真切感激道,“多谢长老!” 银霜瞥一眼红嘴小鸟,也随她一起笑起来,“举手之劳。如你有修习的想法,我虽不擅长,但对五行之术略通一二。” 这是愿意指导的意思? 子桑愣上一瞬,很快肃容,朝银霜恭敬行礼。 * 子桑将她之前翻阅书卷时不懂的地方,一条条摘出来询问,银霜答得相当细致。 藉由对问题的解答,原本模糊的地方逐渐有了明确的轮廓。 时间过得飞快,及至晚霞夕照,子桑已经直接跨过五行之术最难的第一关,感悟天地元素,能够使用初级术法。 御金——凝出指甲盖大小的金属圆球; 御木——催发植物; 御水——令水在三形态中自如转换; 御火——在空中燃起拳头大小的火焰; 御土——堆出一道半人高的土墙。 五行之术虽然也需要动用到灵力,但本质上来说却跟修真是两条不同的提升路线。 对讲究精准把控自然元素的五行之术而言,子桑少量而持续的灵力输出完美适配。 脸上浮现浅红,子桑因为进展迅速而兴奋。 歇息的间隙,她好奇求教,“长老教的诀窍与宗门书卷上记录的,部分内容不一样,更加脉络清晰成体系。是自己修习的时候摸索出来的吗?” 银霜将目光从橙红色晚霞处收回,不紧不慢解释道,“元极宗宗门术法书卷,由五行修士分别编纂,各有侧重。五行相生相克,皆可修习者更容易全面领悟,所用方法自然有些许不同。” 子桑恍然,原来是这样。难怪她觉得按照银霜指导的方法格外轻松。 “听说宗门议事厅就是由五行修士所建。借自然之力,造鬼斧神工,当真了不起。” “五行之术对修士自身修为要求不高,如能融会贯通天人合一,造物也并非难事。”语毕,银霜扬手。 清风拂过,未被石砖覆盖的地方泥土起伏,碧草繁花见风而长,涓涓细流沿着凹陷的小道蜿蜒而动。 数个造型精美的仙鹤衔莲灯围绕前院一圈,幽幽燃着火。 婉转悦耳、古朴清雅之声响起,丁香树枝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垂了盏铜色风铃,迎风摇晃。 子桑惊奇地环顾这些骤然而来的改变,难以想象银霜竟然能同时操纵五种元素,而且是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 提升修为追逐飞升假如是征服汪洋大海,于她而言,五行之术简直就是驶入太空的飞船,面对的是更加浩瀚的未来。 子桑心中快慰,来到丁香树下扬手拨弄风铃。 清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扭头望向银霜,“能与长老一样修习五行之术,当真幸运。” 经过银霜指点,她找到一条全新的路,看到某种让她血脉贲张的可能。 即使确定留在这里回不去,有五行术法傍身,力有所及,她也可以做更多想做的事。 眼前女子眸光璀璨,倒映着晚霞的浓艳。 她的喜悦热烈而纯粹,带着对光明未来,原始的企望。 银霜唇角微扬,字字清晰,“缘分使然,我也一样。” 仿佛春草萌发,夏夜的晚风轻拂,秋意渐浓,冬日里雪花静谧地簌簌。银霜的声音让子桑很容易联想到诸如自然、平和、安宁之类的词,温润、包容。 晚霞为对方银色长发染上柔软,很难不为眼前的美好而折服。 日落分别之际,子桑询问若有不懂的地方,可否向他请教。 银霜长眸注视过来,“是否需要我明日照旧过来?” 子桑本不过希望银霜能在她有需要的时候答疑解惑,没想到对方竟然提出亲自指导。 温暖席卷全身,心口被感激充盈。 指尖有些发麻,这样的男子啊……太要命。 子桑垂首微笑,再抬眸时笑意更盛,“要。” 傻子才说不要。 四目相对,两人皆神情畅然。 送别银霜,子桑又提高难度,一点点给术法难度加码。 经过不同尝试,她发现五行之中于她而言最难参透的是御金。 也不知道御金之术有没有什么特殊诀窍,子桑趁歇息的间隙,通过传讯玉简询问黄秀明。可是对方也说不明白,究竟怎么想到的那些招式。 交流中她了解到一些五行修士平时的小细节。比如御水修士芥子袋中多储有清水,御金修士芥子袋中多储有金银铜铁。 黄秀明最惧怕妖魔鬼怪,不到馋得山穷水尽,不会接取仙盟任务。在他的芥子袋内,金银是断然没有的,铜铁也多半卖掉换成了吃的。之前在丁氏宅院里,多亏感应到附近存有不少铁器,才让他有机会利用御金之术拖延住蚕妖。 “析土”由黄秀明自行参悟,取土中之金为己用。 土生金,二行互为成辅,既能御金也能御土,黄秀明的确极有天赋。 就像是拿到一个好剧本,不到看完没有心思睡觉。 从日落月升到晨曦初现,子桑将藏书阁借来的宗门书卷烂熟于心,这才趴在石桌上小眯一会儿。 金丹境以上的修士并不需要如寻常人一般休息,然而子桑还是撑着手臂眯眼就睡着。 灰绿色的迷雾里,熟悉的身影若远若近,她本能地想触碰,但是却遥不可及,只能拼尽全力伸手追上去。 怎么都抓不住,脚下似乎束缚有千斤。 她用力朝前扑过去,果然抱住什么。 睁开眼,入目是近在咫尺的墨绿色。子桑抬起头,一双澹澹深邃的丹凤眼正垂眸盯着她。 纪怀光,那个她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吓走,想喝醉一回都担心装昏会被对方原地解酒,导致前功尽弃的男人。 “是你啊……”她若无其事松开他的手臂,这才留意到桌上还放了一个油纸包,隐约散发着肉香。 “师娘。”纪怀光后退半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这是给我的吗?”子桑觉着味道挺熟,有点像上次让他带的肉包。 “是。” 纪怀光垂眸应下。 自意识到某种变化起,回到修舍后他沉默了许久。 妄生一直在耳旁念叨子桑如何“天赋奇差,连御剑都学不会”,反而助长了她的名字在脑中扎根般,难以哪怕有片刻的抹去。 星夜难眠,清晨比任何时候来得都晚。 整整一天,子桑没有给他任何讯息。 他经过二师弟的修舍,卓轩在研究能够迷昏或者毒死妖物的药粉。 经过三师弟的修舍,马道成正在通过传讯玉简出手一颗蚕妖妖丹。 黄秀明抱着点心啃,陈敏儿在修舍外练刀。 大家都如寻常一般忙于习惯的事情,只他在期待某人的讯号。 从日升到日落,他去了元极宗许多地方,唯独没有去松语阁。 那里有让他心绪难平的人,只消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摧毁平静。 一天一夜过去,没有因为远离而获得想要的宁静,于是隔日,他带上她上回想吃的肉包过来。 私心可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子桑打开油纸包,见里面果然是肉包。 她勾起唇瞥他一眼,“挺有孝心。” 包子比上回多一倍,把她当猪养呢? “坐下一块吃吧。”她懒洋洋招呼对方坐下。 刚才做的那个梦着实算不上愉快,原身的情绪通过梦境传递,怎么追都追不上,随时被抛弃的感受还隐约残留在感受里。 纪怀光抬眸瞧她一眼,依言在石桌对面,离她直线距离最远的地方坐下。 子桑将肉包掰成两半,其中一半递到小鸟面前,“吃肉还是面?” 小鸟歪着脑袋打量半个肉包,朝面皮啄上去。 吃素的呢。 子桑将另外一半塞进嘴里,麦香与肉香浓郁。 “师娘重新布置了松语阁?”纪怀光视线从精美的仙鹤衔莲灯落回子桑眼睛,后者点头确认,“银霜长老帮忙布置的。” 银霜长老? 纪怀光眸光浮现暗芒。 她让银霜长老帮忙布置松语阁? 脑子里浮现好几条问题,纪怀光抿唇沉默下来。 不一会儿,视线里出现一个白乎乎的包子。他朝手臂的主人望过去。 子桑似笑非笑瞧着他,“怎么?跟我家小黑一样?吃东西还要递到嘴巴面前?” 纪怀光估计就是看她上次没好意思全吃,分了一半给他,才特意多买一份。 人家体贴,她也不能真不客气。 突然被点名的小鸟抬起头,抖擞抖擞翅膀。 纪怀光瞥一眼仿佛在彰显“她家”的小鸟,接过子桑手中的包子,一时倒也没吃。 “师娘若有任何需要,可知会弟子或师弟师妹。” 觉得她太麻烦银霜长老? 子桑咽下小口,眼尾扫向纪怀光,“有些需要,你和他们几个满足不了……”只有银霜长老可以。 让她上哪里再找个愿意教她的五行之术的修士去? 指尖下意识收拢,在面皮上印下凹陷。 纪怀光盯着变形的包子,神情莫测。 什么样的需要,是他们几个弟子满足不了的? “纪怀光?” 子桑见对面的人陷入沉思,突然起了心思,“给你看个东西。” 纪怀光抬眸注视,略微颔首。 “把妄生拿出来,需要它配合一下。” 纪怀光依言将佩剑取下放在石桌上。 妄生很想说它不想配合,可它最近算是摸清楚,无论它怎么拐弯抹角说子桑的不好,主人都直接无视,又或者给它下禁制。总归捞不着什么好就是了,还不如老老实实躺着。 子桑食指交叉,高深莫测道,“看好了,别眨眼。” 魔术即将开始表演。 纪怀光点头。 玉白色石桌上,银亮色重剑反射晨光,神秘的黑色裂纹让子桑短暂忘却妄生是怎样一个碎嘴的剑灵。 清风在重剑四周萦绕盘旋,很快,重剑稳稳上升,漂浮于二人之间。 纪怀光的视线越过妄生剑身,落至子桑的眼睛。 她成功了?用宗门御水术法? 迎上她的视线,子桑唇角浮现笑意。 这才刚刚开始。 妄生正暗自嗤之以鼻。不过御物而已,金丹境的修士哪有不会的道理?犯得着在它主人面前显摆? 恰在这时,“变故”骤生,妄生感到一阵火热。 “哇啊啊啊!这是什么?” 一团橙红色的火焰将妄生包裹其间,重剑仿佛在燃烧。 妄生没来得及进一步抗议,身上又迅速覆上一层厚厚的冰。 由热到冷,想说的话顺势被冻住。 丹凤眼逐渐大睁,纪怀光盯着妄生,只见冰鞘外覆上整整一团泥土。 妄生刚受过冰火的摧磨,这会儿又被泥巴裹成叫花鸡,忍不住嚷出声来,“做什么!做什么!弄成这个样子像什么?主人!” 您管管她! 声音隔着厚厚的泥传出来,像闷在瓦罐里。 纪怀光紧紧盯着子桑。 可御水、火、土三行?她竟有这等天赋?! 面对剑灵的求助,子桑唇角笑意更盛。很快,外周的泥土缠上一圈圈藤蔓,蔓间绽开红色小花。 仿佛绿意盎然的花球,妄生的厚重与煞气被彻底敛去。 御木?!纪怀光不可置信。 妄生已经不想说话,马上就要自闭。叫花鸡就罢了,现如今花花绿绿,哪里还有半分剑灵的风姿? 它怎么就混成这个样子? 见对面纪怀光稳不住冷静从容的神情,子桑笑眯眯松开交叉的十指。 泥土与藤蔓破开,妄生下坠,准确落至剑托之上。 纪怀光呼吸彻底滞住,目光定于凭空出现的玄色剑托——虽然造型简易,但的确有运五行之力,改变形态的痕迹。 五行皆可修习者,万中无一,何况还能如此娴熟地使用。 她的体质并非不适合走修仙问道之路,相反,她有更罕见的天赋,以及广阔的坦途。 纪怀光抬眸注视子桑,后者挑眸“回敬”。 老天爷给她关上一扇窗,然后掀翻整座房子。 四野通透,无边无界,自然之力取之不尽。 她现在不是废物的好色师娘了,她是正儿八经五行修士,美色鉴赏官,出仙盟任务能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分提成”,实力与美貌并存的升级版师娘。 这一套组合拳魔术,“好看吗?”子桑问。 暖阳驱散晨雾,松林染上浅淡鹅黄色光晕,万物如同新生。 长睫轻轻颤了颤,纪怀光顿上一息,低声答到,“好看。” 山风吹动风铃,发出清脆声响。小鸟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两人。 一个因为成功展示成果而难掩得意;一个目光专注,神情蕴着丝身为弟子本不该有的,包容乃至宠溺。 纪怀光忽然想到,“可是银霜长老教会的师娘?” 进步如此神速,无人指点几乎不可能。测试五行灵根的传宗法器由掌门保管,除了银霜长老,只绯月及渡刹长老能有掌门封印秘钥,而子桑同绯月及渡刹长老并无交集。 这是否就是她说的,他们几个满足不了的需要? 子桑拈起第二个肉包,挑眉回答,“你说呢?” 反应挺快,一下子就猜到。 她没否认,他便可以确定个□□成。 不是他方才想的那样。意识到这点,纪怀光垂下双眸,庆幸之感滋长,潜藏在心底的宽慰四处蔓延。 还好不是…… 见纪怀光眉目放松,唇角微微上扬,子桑稀奇。 头一回看到他笑得这么温煦明朗。 她咽下口中面皮,似笑非笑地挪开视线。 这人,笑起来冰雪消融,怪好看的。 小鸟没能吃下去多少,便飞回子桑肩膀上歇息。 不远处白色身影御风而至,银霜出现在视野。 纪怀光收敛神情望向来人。 “长老。”子桑迎上去。 “子桑。”银霜微笑应下,朝一旁纪怀光颔首。 “久候了。”他将一卷书册递到子桑面前。 “给我的?”子桑接过来,抬眸望向银霜。 “我自创的一些五行招数,内里有相应注解,不明白的地方随时可以问我。” 子桑闻言如获至宝,小心地翻开书卷。 毛笔书就的图画浓淡相宜。苍劲字体做注解,随意浏览一篇,清晰明了。 整本书卷没有翻阅痕迹,竟不像是从前就已经完成的。 子桑抬眸,“长老连夜写的?” 银霜点头,“尽我之能,若对你有用便好。” 子桑宝贝地翻至另一页,恨不得眼睛黏在书卷上不移开。 里面记载的内容,或许花她半辈子都未必能悟全。 “长老”,她望向银霜,眼眸里闪烁着兴奋与感激的光。 “他日长老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子桑还没说完,银霜拈起油纸包里一枚肉包,“一卷书册,换一个这个。可好?” 一切尽在不言中,送出去的东西要是期求回报,便失了本初的意思。他知晓她的意思,所以提前制止住感激、允诺的话。 子桑心中熨帖,点头道,“好。” “昨日修习可遇到不明白的地方?” “御金有些地方不顺。” “可否演示一遍给我看?” 纯然亲近的子桑与银霜言谈间犹如结识多年的老友。 刚才刻意没有去细想的问题萦上纪怀光心头。银霜长老座下没有任何弟子,为何肯单独教子桑?这个时候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松语阁? 纪怀光的眸色逐渐凝重。 妄生逮住机会传音吹邪风,“主人,我们要不要先行离开?您看她跟那个白毛聊得正欢,回头赶我们走多不好。”它指望纪怀光能赶紧带它离开。 今日老遭罪了。 “师娘、长老”,纪怀光突然开口。 妄生心生期待。 即将脱离苦海。 “弟子入门时学过一段时间御火之术,如今久不修习,已略生疏,可否留下来聆听长老答疑解惑?” 妄生闻言心情跟剑身裂纹一样稀碎。 为什么?留来的话它岂不是又要被子桑折腾?剑修不好吗?子桑玩了几朵花主人就看不上它了吗? 子桑与银霜一齐望向纪怀光,还是银霜面向子桑先开口,“你的意思呢?” 让她做决定啊……问的是银霜长老怎么锅从天降扣她脑袋上了? 她可不想和纪怀光交恶。 多个“同学”没什么不好,刚好可以比较下修习的进展与程度。 子桑没怎么犹豫,“长老不介意被偷师,我自然要替本家弟子争取留下的机会。” “好。那便先从御火练起。” 银霜一句话,纪怀光在松语阁从日出东方留到了日暮西山,又从单独一日延长到日日共学。 纪怀光具备五行火之灵根,与子桑形成你追我赶之势。 有银霜的指点,子桑五行术法提升神速。 一生要强子桑不仅在御火上要求自己强过纪怀光,还要求其它四行达到同样的高度。 时间过去飞快,转眼大半月过去,江南丁氏任务的奖赏分下来。修真世家卫氏家主双生子生辰宴的请柬也经由身为掌门之一的银霜递到子桑手中。 子桑一直等待的“不寻常事件”终于有了结果。 银霜交过来一张纸,上面写明了当日罕见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只不过虽然罕见,但同样的情况在过去不止一次发生,因此大致相当于,她穿过来当日没有独一无二的事件。 所以想找出穿入契机,还剩下另外一项可能——原身勾引纪怀光的时候,有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事情? 她是否要找纪怀光,情景重现?——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4-2319:05:34~2023-04-2623:5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芙蓉138瓶;浮生.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月明星稀,松语阁附近虫鸣声隐隐约约。 除了原有的几尊仙鹤衔莲灯如常亮着,子桑又在半空燃起数团火焰,将丁香树与石桌照得亮如白昼。 系统地修习五行之术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提升实力的进程,更加依赖自身感悟与努力,能向旁人求助的地方已经不多。 银霜将指腹从子桑腕间移开,“抱歉,以我的能力,没能找出缘由。” 一旁的纪怀光闻言抬眸望向子桑,见她收回手臂,坦然无谓道,“多谢长老,或许是我体质的原因,先天如此吧。” 小半炷香前,纪怀光提出请银霜帮忙看看,为何子桑无法动用灵力操纵重物。 游走于全身筋脉的灵力就像穿过狭窄通道,不论修为如何,能够流出来为己所用的,始终受限。且一旦突破某个临界值,还会浑身疼痛不已。 对于银霜也找不出原因这件事,子桑接受良好,甚至有些庆幸这“毛病”间接让她走上五行修习之路。 有些天赋假如没有发现的契机,可能始终蒙尘。 银霜视线扫过子桑与纪怀光,“我能指导你们二人的地方已经不多,接下来如有需要,可来云逸轩寻我。如何?” “谢过长老。”子桑与纪怀光同时行礼。 一直麻烦银霜长老“上门教学”,子桑其实心中有愧。在社会里摸爬滚打久了,习惯利益交换,面对无条件的善意,缺乏同等价值的东西提供给对方,难免“心虚”。 送走银霜,纪怀光没有同往常一样立即辞别。 初时,他好奇银霜长老教子桑修习五行之术的目的,然而大半月观察下来,除了亦师亦友就术法交流,并没有发现别的迹象。 动用灵力于子桑而言疼痛难耐这件事,横在他的心口像一根刺。虽然查阅了大量典籍,也通过卓轩联系上卓家现任家主,却始终没找到对得上的症状。 他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让同为五行修士体质的银霜长老看一下,然而依然没有确切的结论。想来这根刺也只能继续扎在心里。 银霜一走,独自面对纪怀光,子桑有些犯愁。 如何“优雅”地让这位大神配合,重演某些他排斥的情景,是个难题。 她抬眸瞥对方一眼,巧的是纪怀光似有所感,准确与她视线交汇。 眼神倒没从前冷,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温和,只怕旧事重提又会返回原点。 拿他怎么好呢? 纪怀光只见子桑审视般打量他一眼,悠然扬手熄灭部分照亮用的火焰,只留下仙鹤衔莲灯上几盏。 火焰的光与墨色的夜纠缠,连影子也变得暧昧。 浓郁的暗自四面八方浸染,光亮之外的某些思绪仿佛变得理所当然。 子桑回到石桌旁坐下,撑着下颌盯着他,眼神里明晃晃写着,“怎么?有话说?” 似笑非笑眼,欲语还休唇,瞧着谁的时候勾得人心痒、心悸。 纪怀光原本想安慰她,虽然现在没找出原因,但或许有别的办法解决灵力的问题。比如卓轩正在闭关的祖父,就是修仙界首屈一指的医修,能找出症结所在也未可知。 然而子桑一瞧他,有些话便如吸了水的棉花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他注视她的眼睛,沉默会儿道,“弟子先行退下。” 有些话,一时间终究说不出口。 “纪怀光。”子桑赶在他转身前叫住。 长睫轻颤,纪怀光顿住,抬眸朝她望过来。 澹澹目光里仿佛藏着千言万语,他有一双让人容易误会的眼睛,极显深情。 子桑短暂地有些呼吸滞涩。 “明早叫你师弟师妹几个以及沙文瑞过来,把仙盟任务的赏金分一下。对了,从前按什么规矩分奖赏?” 纪怀光目光黯上一瞬,沉声答,“按修为高低。” 他方才还以为,她要留他。 原来不是。 “好,分奖赏这事就交给你了。回吧。” 既然纪怀光没什么要对她说的,她也就不奉陪了。 晚上再练会儿御火,她卷死男主。 纪怀光垂眸应下,祭出佩剑。 云深月下,夜风微凉,御空飞行间妄生小心问起,“主人,银霜长老明日起不过来,咱们是不是也不用来松语阁了?” 从“不经意”见识到银霜为守,子桑和纪怀光为攻,混战中子桑和它主人只占到不多的便宜起,妄生就给“白毛”改口为“银霜长老”。 慕强,是武器器灵的天性。 它不想再给子桑当道具,尤其对方现在已经能通过御水达到飞行的目的。万一子桑回头想将它从主人手中借过去折磨个十天半个月,而且主人多半会同意,那时候它的日子可就真的不好过了。 最稳妥的法子,就是离危险源头远远的。 “如常。”纪怀光只简单回了两个字,便没再有下文。 妄生很想问哪个“如常”,是如常在修舍修习?还是如常去松语阁? 好奇归好奇,它却不敢问。总感觉主人情绪有点冷。 子桑刚准备练习下白日里不怎么顺手的术法,玉简传来卫溟的消息,[收到请柬没?什么时候出发?] 这着急得,就催上来了。 子桑回过去,[忙着陪弟子修炼呢。] 虽说是大弟子纪怀光陪着她修炼才对,不过借口嘛,就不用太较真。 卫家兄弟的生辰宴她无所谓去或者不去,然而不把穿过来的原因找出来,的确没有心情想别的。 [等着!] 子桑盯着卫溟发过来的消息,有些哭笑不得。 怎么跟约架一样? [等什么?]等着来抓她? [现在就给你几个弟子发请柬,来卫家陪陪练。这次生辰宴你一定得参加,我爹请了全修仙界叫得上号的人物,没准能再觅第二春。] 卫溟的传讯落进眼里,子桑忍不住低笑出声。 还再觅第二春。她自己当自己个儿的春天不行吗? [还没缓过劲呢,不急。] 子桑刚发过去,就见一旁小鸟盯着她的传讯玉简。她点点小家伙的脑袋,“看得懂?” 小鸟昂首注视她,点点头。 “呵,识字呢。那你说,我要不要觅个二春?” 子桑弯起眼睛盯着小鸟。她倒要看看,开了灵智的小鸟,会替她选择哪个答案? 小鸟盯着她,一时间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仿若摆件。 “这样,觉得要,点头;觉得不要,摇头。”子桑也不急,与圆溜溜黑曜石般的眼睛对视。 小鸟静止一会儿,确定地点点头。 “哈!”子桑笑着别开眼去。 繁衍本能会让生物不断选择和新的伴侣在一起,她就不该问一只鸟。 卫溟的消息再度弹过来,[在第二春里缓过劲,不是正好?] 还劝上了。 子桑干脆地回过去,[有看上的人,不约。] 如何轻松拒绝一个想给你介绍对象的朋友——告诉他自己心有所属。反正么,原身本来就喜欢纪怀光,也算不上错。 [谁?]卫溟秒回。 [不告诉你。]子桑放下传讯玉简,与一旁小鸟对视,“你呢,有没有相好?”问完她又觉得好笑。 肯定没有,有的话哪里还能跟她混到一起。 小鸟歪起脑袋,用一侧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子桑用指尖摸摸小鸟的脑袋,“你啊,以后要是有喜欢的鸟了,带来给我看一眼再去双宿双飞,知不知道?” 这段时间跟小鸟朝夕相处,一人一鸟也算是建立起友好的伙伴关系。若有一天分道扬镳,她希望清楚小家伙追逐什么幸福去了。 小鸟这回没有犹豫,很快点头,并躬身将脑袋和身子塞进她的手心。 黑色羽毛触感光滑,红嘴脑袋自虎口钻出,直戳子桑心坎萌点。 真,可,爱!想亲! 顶着浓浓夜色,子桑修习御火直到天明。她刚将被火烧过的土木复原,纪怀光及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一同出现。 见到焕然一新的松语阁,陈敏儿好奇地四下打量,“师娘,您重新布置前院了?” “银霜长老布置的。”子桑舒展筋骨。 她话音一落,除了纪怀光,几人纷纷朝她望过来,眼神里是掩藏不住的诧异。 银霜长老为什么要布置师尊的松语阁? 陈敏儿憋在心里的问题呼之欲出,就见身着白衣的沙文瑞匆匆赶来。 “师婶!”沙文瑞双眸放光,到了近前懊恼道,“弟子来晚了。” 他最近被师尊吩咐出门办事,出发前还给子桑留了讯息,生怕子桑想喝酒的时候找不着人。好不容易加急办完事,收到分奖赏的消息,他第一时间往松语阁赶。 陈敏儿瞥沙文瑞一眼,“不晚,也就最后一个到吧。” 听到陈敏儿这样说,沙文瑞生怕子桑误会他拖延,急于解释,“我今晨一收到纪道友的消息直接就过来了。” 风尘仆仆,赶急赶忙,一点都没耽误。 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四人心有灵犀般互相对视一眼。 大师兄昨晚通知他们几个今晨集合,所以几人能够提前齐聚。所以对沙文瑞,是直到今早才单独通知的? 陈敏儿朝她大师兄望过去,一脸“干得漂亮”的赞叹神情。 纪怀光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接收到她的信息,完全没留意到这回事。 “不晚,时间刚好。坐吧。”子桑一个响指,三张木质椅于石桌周围一圈见缝插针般拔地而起,造型与石凳出奇一致。 纪怀光之外的几人均睁大眼睛望向子桑。 师娘竟是木系修士?!之前一直不知道!而且连法诀都不用,这种程度的修为,恐怕与黄秀明不相上下。 子桑来到其中一张石凳坐下,抬眸扫一圈神情震撼继续杵着的几人。 有爽到。 她笑眯眯道,“分赃这么好的事,别站着了,赶紧坐呀?” 几人回过神来,纷纷按下心头疑惑落座。 沙文瑞没抢到子桑一侧的位置,陈敏儿早防着他,当机立断给占了。 等他再要换上另一侧,纪怀光已经身姿笔挺、神情端肃地在他的目标位落座。 呵,一个个的。针对他!完全是针对! 沙文瑞忿忿地换到子桑对面。 诶,面对面,照样亲近。 子桑一边等候几人落座,一边自芥子锦囊取出仙盟任务的奖赏。 纤纤手指拈着光亮的上品灵石,不紧不慢摆上石桌,配上她悠闲的神情,不像“分赃”,倒像“品茗韵事”。 “虽然江南丁氏任务结束后没有立即说出口,”子桑抬眸扫过一圈,“不过我想说,大家表现得非常棒,我以你们为荣!” 她的视线落在谁身上,便是滢滢眼波流淌而过,惹得人心跳加速。 卓轩早在她望过来之前就红着脸低下头,偷瞥一旁的纪怀光,指望大师兄说点什么。 纪怀光的目光自笑得一脸陶醉的沙文瑞身上挪开,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身上,奇异地让卓轩觉得有些莫测。 “这回多亏师娘和大师兄,任务才能如此顺利。” 陈敏儿及时开口,让卓轩偷偷松了一口气。 马道成盯着桌上灵石,“这次收获颇丰,师娘准备什么时候再带队?” 子桑没想到马道成这么勤勉,已经开始考虑下次任务的事。 有了这段时间五行之术的修炼,她比凑数的上回多了不少底气。“你们师兄妹几个准备好了,发现奖赏高的任务,随时叫我,怎么样?” 马道成清瘦的脸上浮现一丝欢喜的红晕,点头称好。 子桑让纪怀光把灵石分了,还是陈敏儿没忍住,第一个问出口,“师娘什么时候学会的木系术法?” “跟银霜长老学的,就最近。”子桑留心把玩一颗灵石,顺嘴答得随意。 她这会儿脑子里想着拿灵石换铜铁的可能性。 万一真的“定居”下来,吃饭家伙得准备好。五行里最具杀伤力的术法就是火与金,芥子锦囊是时候派上真正的用场了。 头也未抬,漫不经心的一句回答,却让陈敏儿心惊肉跳。 几日前就有好奇的女修偷偷问她,银霜长老是不是和她师娘有什么特殊关系,好些个同门几次看到银霜长老“早出晚归”出入松语阁。 一个是养病的长老,最多不过议事厅和云逸轩两头跑;一个是道侣仙逝数年,深居简出寡妇,着实想不到这两人能有什么牵扯。 同门女修问得遮遮掩掩,陈敏儿却瞬间明白对方的意思。 事关自家师娘,她偷偷探了下口风,才知晓宗门已经将这件事传开,私下里有些猜测更是直接将她的师娘形容为“狐狸精”。毕竟以银霜长老历来的风评,谁“勾搭”的谁,不做他想。 可恶的是她竟然没有反驳的底气。子桑半夜拜访云逸轩是她送过去的,只是她也没想到,师娘与银霜长老能这么快密切接触! 能说师娘实在太厉害了么? 此刻听闻子桑的术法是银霜长老教的,松语阁也是银霜长老布置的,陈敏儿已经脑补出银霜长老入住松语阁,又或者子桑搬进云逸轩的画面。 极为震撼!叹为观止! “师娘……”陈敏儿欲言又止。 她想问子桑跟银霜长老目前进展如何,也好奇子桑怎么办到的。 “嗯?”子桑扭头抬眸朝她望过来。 好的。陈敏儿理解银霜长老为什么经常来松语阁了。 她也想天天看到师娘。 同样两只眼睛一张嘴,怎么她师娘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神情,偏偏就让人揪着心挪不开眼睛呢? 是她她也把持不住! 陈敏儿深吸一口气,“宗门内某些同门传师娘和银霜长老关系匪浅,师娘若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莫要放在心上。” 子桑顿上两秒,尔后缓缓微眯上眼睛。 风言风语啊…… 寡妇门前是非多,她大概能猜到传的什么内容。 虽然娱乐圈这些年只混了个脸熟,她也没少遭到揣测。但凡被拍到和男演员有“亲密”互动,风评多半传她的是非。毕竟“反派”、“女配”,当然不择手段一门心思为了红。 也是奇了怪了,同样是芸芸众生七情六欲普通人,好像当了演员的男人就自动具备圣人品德一样。粉丝哪里愿意相信,她才是被骚扰的那个。 子桑侧过身子托着腮,饶有兴趣地注视着陈敏儿。 担心她因为流言蜚语受到伤害是么?可不兴那么脆弱的。 原身道侣收弟子阳盛阴衰,还好有陈敏儿这根女弟子独苗在,心思细腻,还知道给她“通风报信”。 相比于跟那些不怀好意的同行捆绑在一起,她还是头一回跟银霜长老这样光风霁月的人“站”在一处。 “外面怎么传的呀?”她笑着问。 想听。 被问及的陈敏儿一时间为难住。 当着这么多师兄以及沙皮狗的面,她不想说子桑一句不是,哪怕那话是从别人嘴里复述过来的。 她求助般望向其余几人。 卓轩还没从“关系匪浅”、“风言风语”里走出来。 对师尊情深一片的师娘,怎么可能跟银霜长老有什么? 马道成和黄秀明见她望过来,同样一脸“不清楚状况”的神情。 沙文瑞眼睛瞪得跟鸡蛋枣一样圆,他不明白,短短半个月时间,怎么宗门内开始传子桑和银霜长老的事? 一群帮不上忙的。 陈敏儿越过子桑,望向她侧后方的纪怀光,后者缓缓摇了摇头。 明白,“不要说”的意思。 子桑将陈敏儿求救的小动作悉数看在眼里,索性替她说出来。 “是不是说我水性杨花?” 刚准备随便说点什么搪塞过去的陈敏儿瞬间僵住。 “还是说我勾引银霜长老,不知廉耻,不守妇道?”子桑笑眯眯地继续追问。 她每往外蹦一个词,就仿佛重击在陈敏儿心口。 全中。师娘是不是早就听到这些泼脏水的恶毒话? 陈敏儿猛然意识到,之所以不让她继续说下去,极有可能因为大师兄也听到了这些不堪入耳的话。 同样身为弟子,大师兄就没在师娘面前提起,她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让师娘难堪。简直没长脑子! “师娘,您听过就忘。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都是些无中生有的事。”陈敏儿这会儿如坐针毡,甚至不知道怎么翻篇。 听,是没听过的,不过一猜就中。果然是这么回事。 “怎么说呢……”子桑食指在一侧脸颊敲了敲,嘴角随之上扬,“跟银霜长老传风言风语,还挺愉悦的。” 她不是什么贞洁烈女,银霜长老看起来却像真君子。 新鲜,甚至有些唏嘘。 两旁的卓轩、马道成、黄秀明内心掀起惊涛骇浪,不禁浮想联翩。 难不成之前师娘说觉得银霜长老好看,这么快就已经行动?! 陈敏儿恍惚觉得新世界的大门已经打开。 想做就做,无视流言,师娘某种程度上,真的强大。 沙文瑞的眼神像极了马上就要被抛弃的狗子,心酸之余又觉得假如真的是银霜长老的话,颇有种无力回天的感觉。 是谁?给最具威胁的对手机会? 他恼恨地瞪向纪怀光。 同样辈分低,怎么就稳不住自家师娘? 假如是他的话,早中晚伴在子桑身旁,又怎么会给旁人可乘之机? 纪怀光端坐如初,抬眸掠过子桑撑着下颌的侧颜,收回视线时与沙文瑞情绪过于浓烈的眼神撞上。 对方目光挥舞着刀枪剑戟,纪怀光注视两息,平静地挪开视线,就跟没看见一样。 用眼神耍了半天大刀的沙文瑞气急之余更加恨铁不成钢。 难怪地位不保,就这毫无危机感的样子,根本指望不上! 他面向子桑,“师婶,流明长老同样擅长木系术法,不如由弟子代为引荐?” 沙文瑞打好算盘。流明长老是他的师尊,迈入容颜常驻的金丹境时已年近花甲、两鬓斑白,子桑不可能看上。何况若子桑若见识了他师尊的木系术法决心求教,近水楼台的人就变成了他,到时候岂不是会发生这样或那样的故事,甚至“事故”? 他这边已经开始构想两人同进同出的画面,子桑微笑道,“谢谢啦,银霜长老挺适合的,跟他学就好。” 适合、适合、适合……沙文瑞脑子里反复盘旋着这个词。 这么快就确定“适合”了吗?要不要多试几个?其实他也挺“适合”的。 子桑收敛起几分笑意,重新望向陈敏儿,“安心,我不会将这些话当真。” “道侣离世,愿意无欲无求了此余生是情分;遇见心动的人,大胆追求也没碍着谁。从来不见造谣生事的人在爹娘离世以后,重新钻回娘肚子里去呆着,怎么没了道侣的女修,就一辈子不能结交男子?我同银霜长老以后会不会‘关系匪浅’不好说,至少现在挺清白的。”子桑挑眸环视一周,“所以啊,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哪里管得着人家脑袋里装的鲜花还是牛屎?我没当真,你们听见了也不许当真!知不知道?” 世人就是奇怪,总要为了特定群体的利益虚设规则、空造枷锁。从前被污蔑那会儿她也有过一段时间的自我厌弃、不敢见人,觉得错在自己。好不容易走出来,如今她早已不吃这套。 与银霜长老是坦荡之交,没什么好怵的。 只不过她虽然不在意这些,原身的弟子们却未必能逃脱围绕着她产生的流言漩涡。 须“莫要放在心上”的人,是眼前这些弟子。 一番话落音,周遭一片寂静。 陈敏儿简直想站起来鼓掌。 那句“鲜花还是牛屎”虽然味道浓郁,但简直说到她心坎上。 对!就是这么回事!她把别人的话当个事,就真成了事。同牛屎计较,浪费! 沙文瑞一边是狂喜与庆幸,一边是担心与忧虑。庆幸子桑和银霜长老这会儿还“清白”,他尚有机会;忧虑听子桑话里的意思,以后会“不清白”?到时候哪里还有他什么事。 纪怀光在子桑说出最后一句话,目光扫过来之前垂下眼眸。 过去大半月,白日里相处看不出子桑和银霜长老之间有何旖旎,“大胆追求心动之人”,也许指的本就不是银霜长老。 从前种种直白的倾诉与生涩的试探浮上脑海,他重新抬起眼眸,没想到子桑正朝他看过来。 仿佛终于逮住机会,她朝他眨眨眼,拉长音调问,“纪怀光,你听明白了没有?” 刚才她一个个地眼神“叮嘱”,就是担心几位弟子因为她的传言心态受影响。偏偏纪怀光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与她错开视线。 既然当场“逮住”,还是得强调一下。 言外之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青涛长老都与世长辞了,她要换道侣又或者喝个酒什么的,少管!不care! 眼神是略带嚣张的意有所指,纪怀光凝视她的目光片刻,垂眸道,“弟子不会当真。” 他亲眼所见,从来没将流言当真,亦大约明白她的意思。 她能不介意,很好…… “分赃”完毕,也打完心理预防针,子桑没再留几人。 脑子里还记挂着情景重演这回事,她的视线有意无意落在纪怀光身上。 再难还是得办。不过在此之前,得先将松语阁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万一有什么风水、八卦的格局因素在里面,说不好的事。 沙文瑞还想留下来多跟子桑说上几句话,然而纪怀光的存在就像一根横亘在他身前的巨刺,让原本想谈的“饮酒”话题也憋在喉咙里。 做师娘的没赶自家弟子走,他这做师侄的更没道理指手画脚。等上一会儿始终没等到留下来的机会,沙文瑞瞪纪怀光一眼,准备来一招以退为进:先撤退,待纪怀光同样离开,他再来寻子桑。 松语阁只余子桑与纪怀光二人,她不再瞧他,转身去摘丁香树下的风铃。 银霜长老的东西先留着。 虽然大多数时候敛着眼眸,纪怀光却始终能感受到某人追逐的视线。 他望向踮脚去摘风铃的紫色身影。纤细如风,却又坚定执着。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突然开始认识她一般?师尊力排众议与她结为道侣,是否因为看到了全貌? 仰着头的女子指尖够上树枝颇为费劲,纪怀光上前数步伸出手臂,轻松将风铃解下,递给子桑。 墨绿色身影短暂笼罩视野后,修长的五指托着铜色风铃,就在眼前。 子桑抬眸,与目光沉静的丹凤眼不期而遇。 他没走,在等她? 为什么? 意识到这点,子桑心中一动,微眯起双眼唤他,“纪怀光?” 名字里的最后一个字像是有自己的想法,打着转、悠着旋,轻飘飘落进耳朵里,惹得满身酥麻。 纪怀光头一回听她唤他的全名唤得如此百转千回,不禁抿直了双唇。 心中像是有万千羽毛同时拂过,或轻、或重。那句“弟子在”原本呼之欲出,然而错过了及时接应的时机,遂化为了持续的沉默。 此刻他只是静静注视她,便已几乎耗去全部心神。 见纪怀光又对她“冷冰冰爱答不理”,子桑无所谓地挑了下眉。 缘是想多了。 男主角的行为举止果然不能用常理解释,有官配的就是不一样。她已经“一而再”地误会,接下来不会“再而三”地揣测。 子桑释然,伸手拈过纪怀光手中风铃,侧眸瞧他,“明日清晨早些过来,穿上回找你要蜜饯吃那天穿的衣服,芥子袋里放同样的东西。总之一切都跟那天一模一样,清楚吗?” 宜早不宜迟,要试早些试。再晚些,或许会遗漏细节。她不等了。 纪怀光抿直的双唇微动,沉默小会儿后点头应下。 子桑将风铃收进芥子锦囊,顺便补上一句,“不好奇为什么让你这样做吗?” 她突然间提出莫名其妙的要求,纪怀光这会儿不问缘由,也不知道明天能配合到什么程度? 对上她神秘的视线,纪怀光刻意压下去的各种猜测如海浪般重新翻涌。 那天发生过什么不言而喻,她第一次由口头传达心意转为身体力行地行动。 刻意强调“与那天一模一样”,同方才提到过的“大胆追求”是否有联系?她又准备做什么? 纪怀光垂眸注视她,终于开口,语调难得地透出几许温柔,“为什么?”他轻声问。 真问啊?那她可不会真答。 “师娘的吩咐,你听着就是了。记得明天无论我说什么,都一样照做。”子桑含笑瞥他一眼,转身收她新造的木凳,“没别的事了,回吧。” 难点痛点在明天。 纪怀光望向眼前施术女子的侧影,定定瞧上一眼,转身离开松语阁。 立在丁香树枝上的小鸟低下脑袋朝子桑望去,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 云逸轩内,银霜停笔瞥向窗外。 原来跟他传风言风语,挺愉悦的么?——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4-2623:59:35~2023-05-0618:3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4瓶;玉龙瑶2瓶;英梨梨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子桑在脑子里反复回忆前院之前的格局。哪里多了什么,又或是少了什么,一一归位。 好在银霜长老只是小小地展示了下五行术法,并没有做大的改动,复原起来并不困难。 忙完这些,她取出传讯玉简,食指指尖在玉简边沿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从前跟她一起传过桃色新闻的男演员,经济团队相当鸡贼,遇到这种事第一举动就是把战火往她身上引。毕竟成本最低,还可以顺便反向炒作一把。 相比于“乐见其成”的这些男演员,银霜长老显然不是同一挂,怕是会感到烦恼吧? 头疼。 她之前没和银霜长老这样的异性传过绯闻,也不知道怎样处理才好。 小鸟从树上飞下来,落在石桌上她的眼前。 子桑朝小家伙望过去,伸出手指捋捋它的脑袋。 “你说,银霜长老是不是为了避嫌,才不来松语阁的?” 小鸟仰起头望着她,摇摇头。 “你就知道安慰我。”子桑忍不住弯了眼睛。 她看得开,是因为“身经百战”,对银霜长老而言恐怕就不是那么回事。 得做点什么。既然“低调”、“回避”是他的选择。 子桑给银霜发去消息,[长老最近有没有听到宗门里,有关你我二人的传言?] 有疑惑直接问,对银霜长老而言,拐弯抹角并不是个好选择。 玉简没多会儿收到传讯,[没有。什么传言?] 这下轮到子桑诧异了。她还以为…… 不过银霜长老的确说过可以去云逸轩找他。 她如今可以通过御水化气飞行,较从前方便太多。 [传言你我关系非同一般。] 点到即止,银霜长老玲珑心,不用多说,一看就明白。 多少还是有些忐忑的,她等上一会儿,玉简传来讯息,[你怎么想?] 盯着玉简上的字,子桑扬唇笑起来。 她摸摸一旁凑过来的小鸟,“我想知道他怎么想的,他却反过来问我。” [长老呢?长老怎么想的?]她偏不答。 只要脸皮够厚,就可以率先达到目的。 对面传来四个字,[挺愉悦的。] 熟悉的一句话,像一只手用力攥住她的心脏。某种“你也一样”的感受隐秘而生,默契而欣慰。 她有这种态度,多少有些向自己的经历妥协的意味,而银霜长老没有这种烦恼。会有这种心态,是真的洒脱。 她笑着摇摇头,与仰头望着她的小鸟视线交汇。 黑曜石般的眼睛倒映她的面容,子桑食指指腹挠挠它的下巴,“你又猜对了。” 不是为了避嫌。 银霜立于窗畔,半臂距离,一抹绿意悄悄攀上窗台,在风中探头探脑。 传讯玉简亮起,一行回答赫然入目,[我想的与长老一样。] 银霜收回落在玉简上的目光,视线扫过于微风中展露姿态的嫩芽,眼底隐约浮上笑意。 如此,亦然。 * 松语阁回到原本布局的第二日清晨,子桑开始酝酿情绪。 她自认算不上有天赋,只能靠“真情实感”代入,好在把这些年演员生涯混下来。 接下来她就是剧本里对自家大弟子爱而不得的师娘,要感情有感情,要冲动有冲动。 面对外表正经,实则举止龌龊的男演员,她都能演绎爱到死去活来,何况面对纪怀光这种撩不动的漂亮冰山。 自芥子锦囊取出轻薄的紫纱,子桑双眼眯成地铁大爷看手机。 原身当初是怎么把这玩意儿缠身上,还不走光的?手法不错啊。 她攥着浅紫色薄纱在身上比划,仔细回忆。一旁的小鸟歪着脑袋望向她,显然不明白轻纱的用处。 门外响起纪怀光的声音,“师娘,弟子到了。” 这么快? “去石桌那等会儿!”子桑顺势将轻纱收回芥子锦囊中。 前院。 纪怀光刚来便留意到松语阁已经恢复为最初的模样。 昨日谈论到银霜长老,这么快就复原如初,难道为了避嫌? 又或者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更换布置,只不过碍于银霜长老在的原因,才一时间没有调整回去? 不多时,一袭紫衣翩然而至。 来人半阖的双眸神情松弛、慵懒,扬手随意将落在前襟的长发撩至肩后,似春风拂柳,温婉又妖娆。 纪怀光瞧上两眼后垂下双眸,停顿不过一息,又抬眸朝紫色身影望过去。 难以不注视。 子桑朝纪怀光走近,杏眼自下而上打量。 墨绿色外衫、长发以碧色发带高束,不错,跟那天的装扮一样。 聪明人一点就透,执行起来相当到位。 “来得挺早。”她到石桌前坐下,示意纪怀光也别站着了。 “今天这件事只有你能办,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不管难还是不难,你都得替我办好了,行不行?” 她一番哑谜打下来,纪怀光不动声色,点头应下。 子桑上身前倾,单手曲指撑上一侧下颌,“找你要蜜饯那天,在房间里,我做了什么,你又做了什么,能回忆得起来吗?” 她相信纪怀光回忆得起来,毕竟自家师娘“清凉”上阵,还是比别的女人来得刺激。 对上她的视线,纪怀光垂下双眸,“弟子不记得。” 哈!装!担心她翻旧账?又或是故意试探? 虽然站在纪怀光的角度,是她也会这样想,不过“失忆人士”是真的没那个意思。 她抬了抬下巴,“别着急回答,好好想想。” “弟子的确不记得了。”纪怀光仍旧一副老僧坐定的模样,下一刻,一根莹白纤细的手指闯入他的视线,于灰白色石桌上方慢悠悠地勾了勾。 勾着他朝指尖的主人望过去。 “纪怀光,我想听实话。” 事关能否顺利回家,她必须知道所有细节。 这般严肃的神情很少出现在她脸上,纪怀光定定望了一会儿,依言开口。 其实那一日并没有发生什么难记的事,毕竟他依照玉简上的讯息赶至松语阁推开房门,见到她穿成什么样子,已经刻意回避视线。余下的对话也才寥寥数言而已。 只不过那些话一旦从记忆里翻出来,对比前后心境之改变,令他多少有些心绪复杂。 “说了两句话以后,师娘便让弟子取吃的。”他神情如常地回答。 就这些?子桑的心一点点沉下来。 只是言谈的话,不像有什么触发点。不过也说不准,万一是“咒语”向的。 穿过来大概率跟原身和纪怀光的举动有关系。 她放下手臂,“当时我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又或者,你有没有什么跟平时不一样的反应?” 纪怀光注视她的视线,一时间没有立即回答。 沉默在四目相对中滋长、蔓延,眼神仿佛代替言语,回应了问题。 子桑了然。 用她指甲盖都可以想到,无非是“她”搔首弄姿勾引,纪怀光不为所动拒绝罢了。 “她”不可能原地跳大神,纪怀光也不可能顺水推舟答应。 还是得真人演示,仅仅只是问,根本不能指望纪怀光给她透露到位的讯息。 子桑下了判断后郑重抬眸,“能记得清当时我说了哪些话做了什么动作么?要你假扮成我重现的话,办不办得到?” 对面纪怀光怔上一瞬,很快垂下眼眸。 子桑知道她的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不过她必须一试。 “走!跟我进房间!” 死也要死得明白。 “进房间”,短短三个字,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更因为曾经真实发生过某些事而让他难以避免地想到某种可能。 纪怀光愣住,仍旧保持端坐的姿势,一时间没有动。 “快来!”子桑回头望他一眼,便自顾自往内院房间而去。 惯得他,竟然不听师娘的话。 紫色身影渐行渐远,妄生忍不住开口提醒,“主人!别去!这个女人不知道又要做什么无耻之举,我们现在就回去!” 它已经猜到,子桑多半要像之前那样自荐枕席。笑话,它主人能拒绝第一次就能拒绝第二次!这次让子桑好看! 纪怀光收拢出离的神思,起身朝子桑的方向而去。 妄生:…… 失误了! 房间里。 子桑指着白玉床,扭头目光灼灼,“来,演示给我看。每句话模仿到语气,每个动作精确到角度。” 从前面对子桑某些无理的要求,纪怀光通常以沉默应对。此刻跟子桑并立在床畔,他为自己进房间而后悔莫及。 “师娘,其实……”他想说其实那一日由于刻意回避,并没有留心,所以很难办到她提出的要求。 “纪怀光!”子桑转身打断,与他面对面,“这是来自师娘的命令!”不允许推辞。 成或者不成就这一次,她需要他的配合,非常需要。 水沁般的眼眸里闪着从未有过的肃穆与坚定,纪怀光甚至有种预感,他若再以沉默应对,子桑会对他产生失望的情绪。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认命般在白玉床落座。 软硬兼施终于哄得人“上床”的子桑后退两步,眼神黏在纪怀光身上。 接下来的任何细节,她都不能错过。 墨绿色的身影盯着她端坐小会儿,垂眸上身斜躺下去。 黑亮长发贴近白玉,如墨入砚。 男扮女装的戏子桑也接过一部,“有幸”在片场看到男主角换上女装的样子。 一言难尽,相当辣眼,要不是有滤镜在,现场大概只有傻子才看不出来飘逸的长裙里裹着男人的程度。 然而换做纪怀光,修长的身形如碧玉雕琢而成的剑,凌厉、剔透。 丹凤眼斜斜朝她望过来,纵使隔山水而含情。 有那么一瞬,子桑觉得即便顶顶漂亮的女演员,在他面前也黯然失色。 不过,虽然,但是,那哀怨的眼神什么意思?绝对不可能是原身当初的表情。 埋怨她么? “挺好,继续。”子桑憋着笑,认可地点点头。 哀怨的眼神转为破罐子破摔,纪怀光撑起上身,定定望着她,一字一句开口道,“怀光,桑桑不想做你师娘了。” 桑,桑,不,想,做,你,师,娘,了…… 子桑满身的鸡皮疙瘩竖起来,险些破功。 她大约能想象出原身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纪怀光是什么心情。 总归不是她现在这样,既心酸又好笑。 被没有男女之情的“长辈”惦记,还没法彻底决裂,冤,冤得很。 在唇角上扬前,她赶紧把自己从代入纪怀光的状态中跳脱出来。 罪过,一会儿她就是那个惦记人家的长辈,得保持起码的矜持与同情。 对面纪怀光瞥见她一闪而过的笑意,长睫轻轻颤了颤。 直到这会儿,他仍然不明白她让他这么做的原因,甚至于,她变幻如风的情绪也让他捉摸不住。 看到她焦急,他放不下心;看到她憋笑,悬着的心落下一半,仍无法避免忽高忽低。 他注视她,说出那句曾让他几乎忍不住拂袖而出的话。 “桑桑想做你的新娘。” 嘶……子桑闭上眼睛微侧过头。 这羞耻的台词。 她演了几年反派,说过的无耻台词一箩筐,真没遇到过这么难以启齿的。 纪怀光是怎么做到面无表情说出口?她的话早就笑场。 这才是真正的演员。 缓解完心理受到的冲击,子桑睁开眼睛,“还有呢?” 原身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吗? “然后师娘便让弟子脱衣服。” “好了,打住。”子桑听明白了,由于穿得实在太像限制级,让纪怀光脱衣服的时候芯子已经换成她。 “有没有遗漏什么细节?”她继续追问。 纪怀光抿唇摇头。 好的,没有遗漏的意思。 子桑这会儿预感不好,非常不好。 果真就像纪怀光说的那样,只两句话而已?就刚才的情景来看,不像是会触发特殊穿越事件的契机。 她凝眉沉思,来到纪怀光身旁坐下。 难道这中间有什么被她忽略掉的细节? 因她的靠近,纪怀光双眸瞳孔微收,笔挺的上身绷得像一根拉紧的弦。 两人并肩同坐一张床榻,而这张床榻还是师尊曾经和子桑共同就寝的地方…… 纪怀光猛地起身,动作之突然与迅速,连带着子桑也抬眸望过去。 怎么了这是?一惊一乍的。 背德的羞耻与愧疚感漫溢,纪怀光垂着潋滟的丹凤眸,“师娘若没别的事,弟子先行告退。” 不能继续待下去。 “不急。你先去外面等着,一会儿我叫你再进来。”子桑干脆利落。 开玩笑呢?刚要进入正题他告什么退?告退了她跟谁玩去? 纪怀光没有推拒,转身离开房间,关上门。 看背影,好像后面有鬼在盯。 子桑收回视线。那天穿过来的的时间和现在差不多,要试就趁这次了。 她取出芥子锦囊里的薄纱,开始褪下外衣。 半肩刚露,一道黑色身影扑扇翅膀,提醒她般映入她的眼帘。子桑这才想起来,偌大的房间不止她一个,还有小黑。 平时小小的一只伴在身边,久而久之很容易忽略存在。 她拢回衣襟,伸出手。 小家伙飞至她的掌心停下,子桑凑近了认真道,“一会儿我要做件事,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都别进到房间里,除非我叫你,好不好?” 小鸟歪着脑袋,仿佛不明白为什么。 “知道你聪明着呢,就当你明白了啊?到时候可不能坏我的事。”她起身将小鸟送出窗外,展开翅膀的黑色身影转眼飞走。 老天保佑,一定要成功。 云逸轩书房内,银霜笔下的线条在关键的一处断开。 墨迹突兀地浓了一小块,仿佛持笔之人被碰到手臂,在白纸上留下混乱的一笔。 师娘欲嫁予弟子为妻么?这倒是他没有想到的。 看来之前装作醉酒亲近,缘是本就有渊源。 什么样的事需要宽衣解带?后来的对话又为什么让纪怀光脱衣? 手中的笔再想顺着原来的线条画下去,却难静心。 关起来的门窗以及立在房间外的青年让他有些在意。 笔尖保持同一个高度悬空半会儿,银霜搁下绘至一半的画,绕过长桌离开书房。 跟纪怀光一起等在房门外的妄生欲言又止,蠢蠢欲动。 它不明白子桑究竟什么目的,羞辱它的主人还是怎样?居然让它的主人说出那么羞耻的话。得提醒主人现在就离开,省得还有更多幺蛾子冒出来。 “主人,不如以‘身体不适’为由,先离开松语阁吧?”妄生忍不住传音。 纪怀光背对房门,视线落在前院,仿佛根本没有感应到。 “主人……” “进来吧。”子桑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打断妄生的传音。 纪怀光身形微动,顿上两息,转身上前推开房门。 身为青涛长老的大弟子,常会出入松语阁,进到师尊房间的次数却并不多。然而短短一月间,却数次因为子桑推开这扇房门。 看清眼前的一幕,纪怀光双瞳震颤,目光僵住,整个人定在门外。 莹润的白玉床上,紫色轻纱拢着若隐若现曼妙身形,剪水的杏眸慵懒地望过来,看似无情却若有情。 风过纱舞,霞紫云浮,苍茫天地也只剩下眼前的风景,无暇顾及其它。 “纪怀光,今日叫你过来,只一件重要的事。那天的情景,照原样重现一次,别问为什么,从现在开始。” 墨绿色身影仿佛钉在门外,子桑盯了他一会儿,继续悠悠开口道,“进来。” “进来”两个字约是下了蛊,她的眼神、她的语气,如一双柔软的手臂,攀着肩探着颈,让人避无可避。 分开每一句都清楚明白,不知道为什么连在一起却难以理解。 重现那日情景?意味什么? 眼前是美轮美奂,造物绝色。待纪怀光察觉到耳根发烧,人已经立在房间。 同样是她,前后心境之改变只他自己知晓。 他清楚即将到来的对话,理智模糊地告诉他应该制止,应该回避,然而他只是悄悄收拢五指,无声等待。 斜躺的女子没有骨头般撑起上身,目光始终脉脉定在他的身上。 她软声开口,沁了甜馨与温柔,时隔多日终于不再连名带姓地唤他,“怀光,桑桑不想做你师娘了。” 藏在袖口的五指握紧成拳,难以分清心口的跳动究竟停滞还是加快。 沉默之下,是暗涌恣意流动。 这种感觉有些矛盾,明明曾经亲口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她朝他望过来的眼神里也的确有钦慕与爱意,却又不那么像他最近认识的她。 纪怀光有些分不清,他究竟希望她真心这般想,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逢场作戏。 “桑桑想做你的新娘。” 子桑的声音梦呓一般传进耳朵,僵硬的身体仿佛化成一滩水,软得不可思议。 从前听起来觉得可笑、不知羞耻的一句话,成了一场直接而热烈的倾诉与宣誓。 纪怀光如上次一样单膝着地,垂着脑袋。 天知道内心的某块被什么填满,畅快淋漓。 无法假装那天的神情,也无法控制柔和的眉眼与悄悄上扬的唇角,好在低着头,不会被看到。 子桑盯着眼前的人,只看得到发顶以及那根沉碧色发带。 与她第一次见他时位置相同,动作一致。 什么都没有发生,果然跟担心的一样,没有回到属于她的世界。 怎么会这样?难道有遗漏?是不是纪怀光没有对她说实话? 可是没有道理,假设纪怀光认定她就是原身,那么她出现在这里那天的事,不应该刻意隐瞒,隐瞒也无意义。 除非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会是什么事呢? 子桑盯着纪怀光高束的长发,脑子里闪过一种可能。 或许…… 她赤足落地,一步步朝对方走过去。 纪怀光一直在等着她说出让他脱衣服那句话,视线里却出现一双莹白赤足。 像是踏着他的心口与呼吸,步步走近。 呼吸因泛着玉润光泽的秀巧双脚就停在眼前而滞住,仿佛过了一瞬间,又仿佛过了很久,子桑蹲下来,与他视线交汇。 如脱胎上好的瓷器,被淡紫色薄纱轻轻笼着,近在眼前。 耳根热的厉害,眼睛也仿佛被烫到。 她迟迟没有开口说任何话,纪怀光迅速褪下外衫为她披上拢好。 不敢触碰,仿佛隔着薄纱的接触也会暴露他的心迹,只能面无表情地去做这些能让他稍稍保持理智的事。 眼前女子没有乖乖任他披上外衫,反而从墨绿色的前襟下伸出一双手掌,捧住他的脸,仰头吻上来。 脊背与腰杆挺得笔直,着深色中衣,目光怔然的男子,以及身披墨绿色曳地外衫,仰头阖眸,凑上丹唇的女子,在师尊、在逝去道侣的房间里。 窗外,小鸟漆黑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幕,安静地一动不动。 一切发生得太快也太突然,纪怀光只觉得从未接触过这样的柔软。直接融化进他的心里。 意识到发生什么,脑中如电闪雷鸣,岩浆滚涌。 欣喜,乃至于在想象中已经将她连着他的外衫一并用力拥入怀中,更加恣意地去品尝属于她,也属于他的这份情意。 身未动,心已悠远。 垂在袖口的五指将掌心抠出深痕来。 视线模糊地越过她,落在白玉床上。 师尊的模样赫然出现在脑海,正目光幽幽地注视,直透他无处遁形的内心。 原本僵直的身体下意识动起来,将她推开。 纪怀光脸色红里发白,睁着一双带着罕见羞耻与惶恐情绪的眼睛,目光定在她身上。 子桑双臂撑上地板,才不至于后仰摔倒。虽然及时反应,然而内心却已经重重跌落在地,摔得稀碎。 并非忘记台词,不过是继续演绎下去已经没有意义而已。于是她想到一种可能,万一纪怀光隐瞒了两人亲密接触的细节。 有没有可能像影视剧里编的那样,因为同时落水、触电、亲吻……各种离奇的事件而发生异象?前面两者青天白日房间里不可能,只剩下亲吻。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尝试。 然而试了后却残酷地发现,没有,什么都没发生,她没有回到自家公寓那张柔软的床上。 她的“故乡”,她的家,回不去了,彻底回不去了…… 为什么会这样?接下来该怎么办? 纪怀光的胸膛剧烈起伏,各种思绪各种情绪排山倒海,一股脑朝他淹没过来。 溺水般无法呼吸,抓不住救生的浮木。 两股陌生的力量在内心剧烈拉扯,仿佛下一刻就会将他撕裂。 他想伸手将子桑扶起来,然而却难以动弹。他恍惚觉得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隐藏在明艳面容下的绝望与哀伤。 心口像是被什么力道重重辗轧,沉重痛苦到无法呼吸。 方才那一刻并非想用这样的方式将她推远,他想推开的,是他心底真实的想法。 在他没有足以匹配师尊的声名,在两人没有结为道侣之前,他与她不该逾矩。 不过与银霜长老走动得频繁了些,就惹得宗门弟子恶意揣测,如与他……世人又会怎么想她? 心意互通之后,互许终生之前,有太多需要准备。 他与她之间隔着虽已仙逝,却于他有教导之恩的师尊,隔着弟子与师娘的身份。若想在修仙界立足,若想证得大道,就必须等待更加合适的时机。 在此之前,他与她不能越雷池。 生平头一回,他对自己的定力产生怀疑。 披在肩上的外衫因为动作突然而险些从肩上滑落,子桑脸色苍白,失意的目光不知道落在何处。 纪怀光缓缓松开紧握的双拳,抬起手臂想为她将外衫披好,却被她抬手隔开。 像在迷雾里寻找回家的方向,又一次碰壁。这是她暂时能想到的,最后的办法。 环顾四野,向哪里觅归处? 子桑感觉五脏六腑精气神被不知名的力量压着,压得她喘不过气,只想大声嘶吼。 强吻这种事确是她不对,但她不会道歉。 骄傲的反派,不会轻易低头。 果真离不开这里,她日后还要跟纪怀光“和平”相处,那么现在就必须划清界限。 以御水化气之术挥开房门,子桑准备直接“送客”。 视线瞥见纪怀光身后,一抹白色身影,她灵机一动,挑眉抬手指向远处银霜长老。 “别误会,我心悦之人是他,招惹你,不过因为宗门传我与他有瓜葛,他明知此事却无动于衷,想气气他而已。既然他来了,这场戏也就没必要继续下去。” 她明确告诉他,她已经易心。 这场虚构的“勾引”,目标不是他。 小鸟漆黑的眼睛始终注视,朝松语阁御风而来的银霜睫羽微动,身形在空中略微一顿。 是……吗? 好像并非如此。 被隔开的手臂悬在半空,丹凤眸蓦然抬起,纪怀光直直望进她的眼睛。 预想中的“解脱”没有出现在他的眼神里,反而是另外一种难以解读的情绪。 可能有难以置信,也可能有懊悔,不过她无暇关心。 子桑此刻状态很糟,根本无法继续对话下去,必须找个地方消化心情。 她倏然起身,拢紧外衫,大步朝房门外走去。 三两步后,走变成跑,仿佛迫不及待逃离,又好似急切追寻。 御木生出手臂粗的碧绿藤蔓,子桑一跃而上,御水生风,朝银霜的方向而去。 眼前之人转瞬离开,所见一切失了色彩。 纪怀光收回手臂,起立转身。 娇秀的女子披着他的外衫,宽大得不合身,像一抹浓郁的绿,与蓝天之下白衣人汇合。 遥远的距离,她对银霜长老说了什么,银霜长老朝他投来一眼。 一眼后,两人双双离开,从始至终,子桑没有回过头。 垂在袖中的五指紧握。 要气银霜长老,何必费心强调重现那一日的情景?何必偏偏寻他? 方才他亲手推开,分明看到她眼中的痛楚。 他伤害了她。 “主人您看!果然不能听她的话进房间!竟然……竟然……”竟然真的让她得逞了! 主人这是怎么了啊?怎么连这样简单的“袭击”也没躲过去?再这样下去,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 纪怀光沉默两息,祭出妄生。 他要追上去给她道歉。 “妄生,”他取出一套新的外衫披上,沉声道,“她之所欲,亦我所欲,明白了吗?” 妄生:……不是很明……!!!不是吧?什么时候的事?! 仿佛天地倒转,万物狰狞,飞行中的妄生不敢细想,细想就是很晕,非常非常晕。 主人竟然也喜欢那个女人!苍天啊……——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5-0618:37:25~2023-05-1123:47: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英梨梨、浮生.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30 第26章 外衫在周身一圈堆叠,难以迈步行进,也显得整个人仿佛套在长毯里。 落脚云逸轩,子桑半拢起曳地的衣摆,抬眸就见银霜注视着她,目光与平时差不离,但的确比以往凝了两分好奇。 披着自家大弟子的外衫,刻意藏起里面裹住身体的薄纱,匆忙离开住处,又言明想找个地方清净,怎么看都透着蹊跷与诡异。 “长老可否借个地方给我更衣?”她笑着迎上他的视线,坦荡、亲和。 “随我来。”银霜引导她去到书房。 云逸轩小而雅,未设客房,银霜随手一扬,自木质地板生长出一树衣架,以及两扇藤蔓虬结的屏风。 把书房留给她,银霜退了出去。 房门阖上,子桑绕到屏风后褪下外衫与薄纱,换上平时常穿的紫衣。 有屏风在,即便是书房,也相当有安全感。临时想到这些细节,有心了。 换下宽大的墨绿色外衫,就仿佛卸下原身勾引自家大弟子的枷锁,子桑终于能长吁一口气。 光线穿过藤蔓的缝隙,影影绰绰星星点点,明明暗暗真真假假,何其虚幻。 真的回不去了吗?生养之情、知己之义的缘分之线,就这么突然断了,她甚至没来得及跟爸妈和朋友道别。 尽管仍然“活着”,却不再是那个在医院产房出生、在幼儿园欢笑蹦唱、在课外兴趣班拉升筋骨、在日记本里写下“梦想就是当一名演员”的她。 清楚自己在亲友面前消亡,却无能为力什么都安慰不了,原来是这样一种感受。 从贪恋人间世俗欲望到被现实打醒,几经风浪,终于与自己和解,在夹缝中找到让自己平静、舒适的生活姿态,没想到一切中断。 她以为她有很多时间的,哪怕一辈子不红,那就做个出彩的配角;哪怕不能在父母身前尽孝,至少让他们放心…… 眼泪无声滑落,濡湿滚烫。 自来到这个世界,思念与担忧如影随形,始终被压抑,她尽量不去想最坏的结果,没想到现实并不如她所愿。 就像赴一场远行,那些重要的,原本只会慢慢、一个个消失的人,突然间全部失去踪影。 离开亲友,她还是她自己,可是却还没有告别,也仍然有许多遗憾。 哪怕此处繁花似锦,也不想孤身一人。 她想家了…… 碧空如洗,一抹清新的绿探出叶尖,于风中轻晃。 墙角,子桑蜷缩着,哭得不能自已。 窗台,黑色小鸟盯着她,剔透的眼睛琉璃般澄澈干净。 书房外,银霜转身,浅淡的眼眸望至来人的方向。 云逸轩外,纪怀光被大门挡住。 “弟子纪怀光,拜见长老。” 熟悉的声音遥遥传来,却清晰异常。 子桑抬起头,眼底两抹沾了水光的绯红。 他怎么来了?来做什么?她都跟银霜长老进云逸轩了,没点眼力见么? 哦,这人没有。只怕在介意她给他师尊戴那顶根本戴不上的绿帽。 擦干眼泪,她起身整理衣衫,深吸一口气,前行推开房门。 入目是青绿中一抹高岭雪色,内心霎时平静。 “长老久等了。”子桑走近。 银霜仿佛没留意到她眼底的红痕,示意门口,“纪怀光来了,你要见吗?” 纪怀光拜见的是银霜长老,银霜却问她要不要见。看来她和自家弟子之间的猫腻让人看出来了呢。 子桑似笑非笑无奈摇头。 不见了罢,该说的都说过了,不管合不合理,总归面子上过得去。还能怎么滴? 银霜闻言向大门的方向道,“今日不便,你先回罢。” 夏溪般清澈温润的声音传出去,子桑微微睁大眼睛。 她不见,自己个儿回避就可以,怎的银霜长老也不见? 哪有什么不便,无非她在这里而已。 “弟子求见师娘。”纪怀光的声音再度传来,这次不再婉转,直指目的。 子桑不禁朝声音来处望过去。 这人,还真是锲而不舍。 她今儿还真就不惯着他,偏要跟银霜长老“黏”在一起。 她正待开口拒绝,就听一旁银霜道,“她不愿见你。” 子桑一怔,很快在内心摇旗呐喊。对!没错!答得好!不想见!当真是心有灵犀。 她望向银霜,“长老,饮酒吗?”缺个酒伴。 银霜视线落在她身上,“想喝什么样的?” 子桑诧异,还有得选? 她本来想取出芥子锦囊里偷藏的酒,听他刚才话里的意思,难道银霜长老也有私藏?看来宗门规矩也管不了几个人。 见她挑眸,银霜自宽袖取出一口长颈酒壶,“这是我平时小酌时饮的酒,要不要尝尝?” 东西都拿出来了,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子桑扬起唇角,“要!” 云逸轩外,纪怀光没想到银霜长老会代子桑回答。 劲风卷起树叶婆娑起舞,沙沙声不绝。 一门之隔,隔着门里她的抗拒,门外他的懊悔。 她理所当然不想见他。 纪怀光垂眸等在门外,可是他想见她,也隐秘地,不愿意她与别的男子在一起…… 时间流逝,日光渐盛,云逸轩内毫无动静,好似无人一般。 妄生忍不住开口,“主人,要不我们回松语阁等她吧……” 主人一动不动站了许久,它看着都心疼。既然那个女人是主人喜欢的,它也没什么好劝的,劝也劝不动,只希望主人能如意。 纪怀光恍若未闻,视线仍旧定在木制大门的铜环上。 此刻,两人在做什么? 云逸轩书房内,一方矮几,紫白两道身影面对面跪坐。 子桑已经眼神迷离,目光涣散。 好酒,入喉甘美清澄,整个人仿佛沐浴在温泉里。 银霜默默给她添酒,淡声开口,“纪怀光还在外面,要让他进来吗?” 子桑闻着杯中酒香,视线飘然落至银霜修长的手指,又顺着手臂游移至对方纤长素白的睫羽。 啧,真好看。 她扯起一抹醉意朦胧的笑,目光飞向立在长案笔架上的小鸟。 “长老是不是觉得,我和纪怀光有什么?” 但凡有点脑子的,这会儿早就揣测到飞起了吧? 银霜倒酒的手腕一顿,很快继续给自己满上,“有吗?” 子桑闻言仰眸微笑,还真的是很会顺势提问。 她轻轻晃了晃酒杯,重新看向银霜,“从前大概有,以后?”嘴角勾起一抹自嘲般的笑意,“不会有了……” 原身和男主那档子事已经翻篇,如今她不想留也得留下来,那便不会上赶着走剧情送死。 谈情说爱哪有事业香?她不缺爱,缺的是钱。 杏眸弯成滢滢两道,仰头喝下杯中余酒,她豪迈道,“进一步,穷途末路;退一步,海阔天空!站得越远,看到的越多,等待我的,是一整片森林!” 来自异世,她,子桑,要赴一场不一样的旅程! 宣誓完“凌云壮志”的女子软软趴上矮几,脑袋埋进自己的臂弯里,显然醉得不轻。 银霜盯着一头青丝披散于后肩的子桑,垂眸饮完杯中刚倒的酒,扬手在书房造出一张木床。 风托起她的身子,将人浮空送至床榻躺好。 银霜起身,自宽袖取出一张薄被,踱步来到床畔,弯腰给子桑盖上。 * 日盈极而渐虚,直到残阳彻底消失,月上枝头,夜已深沉,子桑也未曾离开松语阁。 纪怀光在同一个地方,以同一个姿势等了太久,时间的流逝愈发让他难觅平静。 “主人,她会不会在这里过夜啊?” 妄生问完恨不能打自己两巴掌。假如它有脸的话。 有什么好问的?主人难道就没有这个疑惑?多此一举,徒增烦恼。 “要不闯进去把人抢出来吧?”它补救式提议。 纪怀光的确有这个打算,他刻意不去想某种可能,然而安慰自己“银霜长老绝非孟浪之人”并不奏效。 他自己就前后不一,也太清楚面对子桑时的感受。 脑子里蓦然闪过吻过来的那张唇,馨香、柔软得让他心驰神荡。假如她不是他的师娘,假如他不是她的弟子,今日之事,也许就是另外一番情景。 她本就对银霜长老尊慕,不敢想象气急之下的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想到这里,冷静出逃,再多的自我“说服”也无济于事。 纪怀光抬眸,“师娘,弟子有话同您说。” 他想让她知道,推开并非出自真意,他只是需要多一点时间而已。 所以,她愿意为此等待吗? 没多会儿,银霜的声音自大门内响起,“她已经睡下,有什么话不妨明日再议。” 脑子里绷紧的弦嗡地断裂。无法分清银霜长老这样说是因为坦荡无须避嫌,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然而无论哪种,光想到银霜长老知晓子桑已然入睡这点,就让他心口烈焰般灼烧。 “如此,弟子自请带师娘回松语阁休息。”纪怀光脱口而出。 星河静谧,四野寂清,妄生紧张起来。 之前说抢人,就是它给自己说错话挽救一下而已,并不是真的怂恿或建议。 它虽然入世不算久,也明白眼下一个要“抢”人,一个要留人,主人和银霜长老这是杠上了。 以弟子的身份对着干,算不算“以下犯上”?它从未见过主人这般。 听说白毛受过重伤,也不知道修为如何,真打起来,不知道主人打不打得过。大概率是打不过的。 它倒不是犯怵,主要担心主人受伤。 妄生此刻格外犯愁,以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来没觉得开口会犯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的话好像总落不在对的点上。 好一会儿没有声音从云逸轩传出来,纪怀光不再等候,迈步上前。 下一刻,子桑的声音响起,“我醒了,马上就回,不用你送。” 听不出喜怒,难辨心情。 她还是不愿意见他,一句“不用送”,态度清晰明了。可好歹同他说话了。 当着银霜长老的面,不便说更多。收拢的拳头缓缓放松,纪怀光应下一声“是”,果断转身离开。 他绝不会在外人面前违逆她。 云逸轩内,子桑在纪怀光和银霜的对话中醒过来,才发现天色已黑。 银霜长老的酒似乎想醉就能很快醉下去,没想到她竟然睡了这么久,而纪怀光居然也从上午等到现在。 听到他说要带她回松语阁,子桑既好气又好笑。 她当然不适合在异性家中过夜,不过也轮不到纪怀光来操心。 把人打发走,子桑转身向银霜长老道谢,“今日多谢长老款待,不知道长老的酒从哪里来?” 这种好东西,她想囤点。 已知最蹊跷的穿越点就是醉酒,虽然上次证实喝醉了也没法回去,可是万一她某次喝醉就回到原来的世界,谁知道呢? “此酒乃友人所赠,所余最后一壶刚喝掉。你若喜欢,改日我再给你送去几壶。” “既然是友人所赠,就不劳烦长老了。”她还没厚脸皮到让银霜为她卖人情的地步。 “无妨,送的人很乐意。” 哦?看来是有心主动赠与,如此她就不推却了。 “多谢长老。”子桑目光盈盈,朝银霜行礼,又唤上小鸟,就此道别。 空手上门,蹭吃蹭喝还带拿,她这也太不客气了。 授她以五行之术,无异于再造之恩,子桑决心日后有机会,定要好好报答银霜长老。 离开云逸轩结界,在回松语阁的必经之路,纪怀光御剑低空飞行,身形隐藏在墨色黑夜里。 没多会儿,一道紫色身影划过夜空,高速飞过。 学会御水化气飞行后,她的速度总是这般快。 纪怀光目送小小一点消失在视野,御剑上行,朝修舍的方向而去。 “主人,不去找她吗?”妄生小声问。 这都等了整整一天,行九十九步,只差最后一步,怎么反而回去了? “明日再去。” 纪怀光心绪复杂。 她伤了心,这会儿必然心中有气,更不愿见他。待她明日稍稍消气,他再登门道歉。 那些藏在心底的话,暂时无法给出去的承诺,或许该交给时间。 子桑回到松语阁,为整个前院亮起光火。光火上笼着光滑金属,将光线成倍照出去。 夜幕之下,紫色丁香繁花一树,如灯如幻,美得有些不真实。 暂时是没什么心情面对纪怀光了,今天这事把人吓得不轻,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记恨上。 既然卫氏兄弟生辰宴一直催她,索性去一趟,也好避避眼下的尴尬。 “小黑?”子桑抬眸唤落在树枝间的小鸟,“你觉得这里要是挂满风铃怎么样?” 小鸟歪着脑袋盯着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想到便做,子桑御金、木、水,前院山石开道,溪流蜿蜒成渠,一时间风声叮铃作响,吹来山雾与水气。 整个松语阁的前院,活了起来。 藤蔓与白色花朵簇拥,攀援上金属高架,勾勒出活灵活现的生动轮廓。 一列桑树拔地而起,绿叶上点缀红紫色桑果,颗颗饱满晶莹,在光亮照耀下散发幽光,煞为可爱。 子桑满意地扫过新添的十数盏风铃。 世事易迁,人、事、景都在变。 青涛长老去世、原身被她“夺舍”,松语阁也会是另外一番景致。 不止是青涛长老在时的样子,也不一定是银霜长老随手改造过的状态,可以是她子桑随心而动、想要的模样。 将纪怀光的外袍叠好放上石桌,子桑招呼小鸟落上掌心,摘下一枚桑果喂给小家伙吃。 眼看着漂亮的红嘴被染成深色,她勾起唇角,“我要出趟远门,你去不去?” 小鸟抬起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仿佛在问她要去哪里。 神奇,她竟然看懂了一只鸟的眼神。 子桑以食指指腹勾勾小鸟的下巴,“去参加两个新朋友的生辰宴,顺便浏览下沿途的风光,路上缺个伴,快说,去不去?不去就把你丢这里!” 她故意威胁,小鸟却淡定地点点头。 这老成的模样…… 环视一周,子桑御水化风,向着北地而去。 既然卫氏兄弟的生辰宴请了修仙界叫得上号的人物,当然应该去探探路。 以后还得在这个圈子里捞金,混个脸熟,很有必要——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5-1123:47:42~2023-05-1609:59: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英梨梨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等一个天明日朗,纪怀光从未觉得黑夜如此漫长。 晨曦乍现,他来到松语阁,远远便看到姿态各异的藤蔓上白花盛放,围着前院那株繁茂灵动的紫色丁香。 开阔、明朗。 短短一夜,旧居又变了模样。 石桌上,墨绿色外衫整齐摆放,这一回,他的衣物不被允许置于房间内她休憩的地方。 纪怀光将外衫收入芥子袋,原地等上一会儿。 风铃声清脆温柔,如悄声笑语萦绕耳畔,时间一长,竟显出几分说不清的寂寥。 久不见人,纪怀光来到松语阁房门前,温声开口,“师娘。” 他有些不得不说的话想同她讲。 房门紧闭,内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亦不像上回有酒香传出。 他又接连唤了两声,仍然无人回应。 纪怀光垂下眼眸,运起灵力铺开感知。 不在。难道去银霜长老那了? 心口被莫名的力道压着,他转过身,将前院的改变尽收眼底。 更加奇思妙想的布置,随风摇曳的丁香花仿佛通过铃声诉语。 她之前几乎不离开松语阁,也从未这般大刀阔斧地调整过前院的布局。 妄生小声问,“主人,她是不是故意避着我们?要不明天再来?” 它搞不懂这些,只觉得主人既然昨天没有把人当场给堵了,今日就还能再等上一等。左右都在宗门里,低头不见抬头见。 纪怀光收回神思,利落道,“去一趟云逸轩。” 妄生:! 去云逸轩做什么?难道人在那里?怎么回事?对于主人的想法它又搞错? 出乎纪怀光意料,云逸轩内亦空无一人。他很简单便通过传讯玉简从同门处打探到,银霜长老今日在议事厅,身边并无旁人。 他又询问了师弟师妹,几人皆表示不知晓师娘的去向。 不像喝酒那回,纪怀光很肯定子桑就在宗门内,这次他有预感,情况可能不一样。 议事厅。长案后。 银霜温和望向纪怀光,“你觉得,我知道她的去向?” 纪怀光注视着银霜,没有回答。他只是猜测,而且在宗门内若要找人,显然身为掌门之一的长老更容易办到。 银霜眼底缓慢浮上笑意,从袖中取出五张请柬。 红底金字的请柬乘风落至纪怀光眼前,被他伸手接住。 “这是北地卫氏两位少爷生辰宴的请柬,一份是你的,其余几份劳烦转交给你的师弟师妹。”银霜说完,提笔继续书写,“她去了哪里,不应该由你亲自去问吗?” 一直趴在长案上的黑猫闻言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望向银霜。 纪怀光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不再多言,收起请柬,行礼告辞。 议事厅重新恢复安静,黑猫抖抖胡须,“你不对劲。” 银霜视线仍旧落在笔下,“怎么不对劲?” “青涛长老的弟子,寻师娘为何会寻到你这里?知道就行个方便,不知道就直言不知道,作甚反问?他必是自己问不到才找你,便是想借你之力寻人而已。明知却装不懂,你不对劲。” 银霜手腕一顿,神色如常。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告诉他答案?” 黑猫直起脖子,“告诉了吗?什么时候?” 议事厅外,纪怀光传讯给陈敏儿,直言他很快过去她修舍一趟。 陈敏儿很快等来纪怀光,接过递来的请柬,就听对方道,“五师妹,你现在传讯师娘,问她人在哪里。” 陈敏儿刚翻开请柬,闻言诧异抬头,“还没找到师娘吗?” 纪怀光摇头。 “哦,好。”陈敏儿并未细想,掏出传讯玉简随口确认,“大师兄问过师娘没?她怎么说?” 纪怀光抿着唇垂眸未语。 妄生真想接话:没有!自己不问!偏要绕到这里拐弯抹角换个人打听!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陈敏儿传出讯息才意识到,大师兄刚才没回答她的问题。 她也是这会儿才猛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蠢的问题。 这几年师娘一直由大师兄照拂,师娘也最信任大师兄。因着这层关系,免了她与其他几位师兄多少事。 上回师娘偷喝酒,也是大师兄先找到的人,所以这回问到她头上,事先又哪里会没问过,没找过?她刚才这么一问,倒显得误会大师兄没照顾好师娘似的。 陈敏儿赶紧换个话题,试图将刚才多此一举的发问掩盖过去。“大师兄找师娘什么事啊?” 一个问题比一个问题难答,纪怀光此刻的目光有些凝重。 他何尝不想问子桑的下落?却不方便问,不好问。 问了极有可能得不到回应,反而误事。 他找子桑也不是什么正经公事,亦没法向旁人说明。 只能沉默应对。 陈敏儿连发两问,都没有得到回应,一时间有些无措。 她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大师兄没事就不能找师娘了吗?能吗?不能吗? 而且看大师兄的样子,显然担心师娘的去向,她却还在这里问些有的没的,不起任何作用。 忐忑,陈敏儿强迫自己将视线落在请柬上,才发现竟然是卫沧、卫溟兄弟的生辰宴请柬。 之前在江南怡州,卫氏兄弟确实与师娘一见如故,只不过北地修仙世家大族大办宴席且专门递上请柬,怎么也该是宗门长老身份的修士才接得住,接得起的事,怎么会轮到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宗门弟子?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沾了师娘的光。 她正兀自想着,玉简传来消息。 四个大字跃然眼前,[出门散心。] 陈敏儿将四个字缓缓念出来,就见纪怀光朝她伸出手。 将玉简放到大师兄手中,陈敏儿偷眼瞧过去,只见纪怀光用她的玉简给师娘传去讯息,[在哪里散心?] 大师兄用她的玉简给师娘传讯息,说不上来,但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消息很快返回来,[不告诉你。] 纪怀光盯着玉简上明晃晃的四个大字,长睫颤了颤。 顿上一会儿,他将玉简递还回去,“你能问出来吗?” 陈敏儿踟蹰着没接。 她现在觉得传讯玉简就是块烫手的山芋。 大师兄不是刚以她的身份问了,没问出来么?换她上她也不行啊,她又不能威胁师娘。总不能……让她跟师娘撒娇,这哪里办得到?从记事起她就没干过这事。 两人同时犯了难,并且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助。 传讯玉简重新亮起,纪怀光朝手中玉简扫过去,蓦地双眸怔住。 子桑又回了条讯息,[除非你给师娘香一个。] 全身似着了火,耳尖热得发烫,纪怀光脑子里飞快闪过子桑吻上他的一刻。 隐秘的欣喜海啸般席卷过来,在被彻底淹没前,冷静使得海啸退潮。 他拿的是五师妹的玉简,子桑方才那句,给五师妹传的。 纪怀光神色莫辨地抬眸望去,接收到眼神的陈敏儿猛地一激灵。 “那个,师娘说笑的。”觉得说服力不够,她又赶紧干笑着补上一句,“也许回消息的人不是师娘?” 这样一番“辩解”,让陈敏儿更加觉得荒唐了。这不是故意在提大师兄挪用她玉简的事么? 陈敏儿臊得脸通红,为难道,“师兄,还是我给师娘回个消息吧。” 她从纪怀光手中接过玉简,硬着头皮传去讯息,[师娘,快告诉敏儿去哪里散心了吧?我和师兄们都很担心您!] 这会儿的子桑正在一家面馆尝鲜。 半个手掌宽的牛肉,脸盘子大的碗,面条劲道扎实,吃进嘴里满口生香。 人间最直接的欲望就是品尝美食,吃进肚子里的满足最踏实。 看到陈敏儿回复的消息,她甚至能想象出来,对面人高马大的姑娘被她调戏得无语的模样。 剥开一颗花生,去皮、破开数瓣,放到桌上小鸟的身前,子桑给对面返去消息,[不惹事、不怕事。你们几个好好修炼,我散完心就回去。乖,别打扰你师娘欣赏美男子。] 好歹是成年人了,也有修为傍身,只要小心着点,不至于出大事。 她这边传完讯息,小鸟也已经将一颗花生米吃完,正抬起头注视着她。 子桑收起玉简,再次剥开一粒花生米。 虽说是欣赏美男子,然而环顾四周。 唔,平民百姓大家还是在平均线上下浮动的,不像修士,即便底子再差,经过一番修炼,也能沾上些仙风道骨的气度。 吃完还得赶路,她不再分心,专心品尝碗里的汤。 修舍前。 陈敏儿将玉简递还给纪怀光,让他自己看。 意思相当明确:看,师娘不肯说到底在哪里。 纪怀光视线落在“美男子”三个字上,眸光浮动,神色凝重。 他知晓她在说笑,关键在于他在意。 她或许并未意识到,被她的眼神那般“不痛不痒”地打量过,被瞧的人,过于难忘。 虽说经过银霜长老的指点,有五行之术傍身,低调行走遇到危险的可能不大,可是她从前毕竟深居简出,一旦碰到险恶之人危急之事,无人在旁协助,便可能陷入巨大的危险。 他得随她一起。 纪怀光收回视线,“五师妹,你收拾下,我们去趟卫氏兄弟的生辰宴。” 陈敏儿悚然,为什么去?为什么这会儿一起去?卫氏兄弟看的师娘的面子才给他们几个送请柬,现下师娘在外面散心,这般贸然前往,难道…… “大师兄,你觉得师娘是去赴卫氏兄弟的生辰宴之约了?” 纪怀光一边给其余几名师弟传去讯息,一边答,“也许。” 刚巧在他问及子桑下落的时候,银霜长老向他递来请柬,某种程度上,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子桑在前往北地路上”的可能。 原本寄希望陈敏儿能问出子桑的下落,还是没能够。不过至少确定一件事,她真的独自离开宗门。 即便生辰宴结束,人也不一定立马回来。他的歉意必须面对面亲口传达,等不及、不愿等。 如今唯有同样前往北地。 “万一师娘去的不是那边怎么办?”陈敏儿下意识问出口。 纪怀光眉心隐蹙,神色凝重。 陈敏儿见他罕见地露出这般神情,赶紧改口,“应该是去赴生辰宴,当时师娘可是亲口答应过的,应当不会食言。我这就去准备!” 当真是说话不过脑,她想得到,难道大师兄就想不到?眼下除非师娘愿意主动告知去向,否则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先寻过去。 找不找得到另说,总归得先找。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子桑扫过一左一右在她两旁坐下,一个神情端庄,一个姿态不羁的卫沧和卫溟。 她笑眯眯地将面碗拨到一边,慢悠悠道,“你俩也不用亲自过来一趟吧?” 不过是用玉简通知了下已经启程,卫溟就缠着她汇报行程。主要她也只知道个大概的方向,孤身上路的确需要向导。 眼看着离卫氏领地还有一段距离,刚好可以走走停停欣赏欣赏沿途风景,品尝品尝当地美食,没想到正主直接找过来。 当真是闲的。 卫溟自己给自己倒上一杯茶,“你一个人过来,也没带弟子什么的,卫沧不放心,索性亲自跑一趟。” 卫沧的意思? 子桑的视线从卫溟落向卫沧。 卫沧闻言白卫溟一眼,神情里俱是嫌弃,不过倒也没有否认。 “卫氏领地设有结界,外来前人难觅踪迹。族中弟子办事时有欠妥,左右离得不远,就一起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我还当你俩想我了,迫不及待要见面呢。” 她嗔笑着瞥过来,眼波里带着重逢的愉悦,偏偏还勾着缕若有若无佯装的埋怨。 弯下来的眼尾睫羽上扬。楼下小二呼嚷着跑堂,卷着街边马蹄行过的声响传至楼上。阳光洒落长睫之上,泛出柔软的光辉,她的眉目与神情,是搅动人间声色的一缕春水。 卫沧定定注视子桑两眼,默默挪开视线;卫溟捏着茶杯发怔,一时间忘记饮茶解渴。 分别半月有余,不见生疏,反而因为一句玩笑话拉近距离。 小二经过楼上,瞧见突然多了两位客人,赶紧上前。 灰衣小二的走近打断前一刻安静。卫沧头也未回,抬起手臂示意不用点吃的,卫溟咧开嘴仰头饮下刚倒的茶水,“你这样想,也算不上错。” 子桑闻言眼尾荡开笑意。人呐,就是喜欢在对话中找寻不一样的乐趣。 她半真半假,卫溟又何尝不是顺水推舟。 * 敛州虽然物产不及江南丰富,却是各地商贩云集汇合的地方。 此处北靠乌肃山脉,山中多藏奇异精怪,得其一,可在黑市上卖出天价。西行沿途重镇繁华,更有与卫家齐名的御妖族莫氏。修仙界一半以上经过驯服的珍奇灵兽,皆出自莫氏之手。 出得面馆没多久,卫沧与卫溟的父亲便传讯,斥责两人不知轻重,生辰宴前竟然离开敛州到处乱跑。 两人不得不赶紧回程,子桑“边走边玩”的想法彻底泡汤。 兄弟俩这回出行特意选了暖轿,宽敞、防风、遮阳,御风而行即使速度再快,人乘坐其中,亦不受影响。 暖轿中间一方矮几,围坐三五人绰绰有余。 “这是你新收的灵宠吗?上回没见到。”卫沧的视线落在她肩上黑羽红嘴小鸟身上。 “个头太小,感觉不到什么灵力。等生辰宴结束,带你去莫氏挑只能打能抗揍的。”卫溟伸手过来想逗逗小鸟,没想被红嘴准确啄上手背。 “嘶!疼!”卫溟迅速收回手掌。 卫沧瞥过来一眼,不咸不淡道,“矫情。” 卫溟闻言又急又臊,急的是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驳,臊的是作为一名使枪的修士,堂堂男儿居然如此呼哀喊疼。 他也没料到小鸟竟然这么厉害,倒真像是应了卫沧那句精简的评价——矫情。 “不是灵宠,是伙伴。”子桑伸出食指指尖勾勾小鸟的下巴,“我和它,一人一鸟吃饱,全家不饿。” 之前就听陈敏儿提到过,但凡有点家底的修仙世族,多少会养些战力颇高的灵宠,算是实力的象征。养的灵宠若食草,需要耗费大量灵植,若食肉,则耗资更甚。 好在小黑根本不需要她操心吃的,给什么接什么。 “黑不溜秋不会说话,哪里做得了伙伴?回头给你添个能说话的漂亮灵宠,再不济也能说话解闷。”说到这里,卫溟心神一转,“对了,你跟宗门里那位银霜长老,相处得如何了?” 他话音刚落,子桑与小鸟同时朝他望过去。 少顷,子桑勾唇笑起来,“我同银霜长老之间的小事,都让你知道啦?” 远在千里,却能把她的“感情生活”摸得一清二楚。 “不难,稍一打听便能探到风声。如何?他就是你看上的人?”卫溟上身略微前倾,压低声音仿佛眼下讨论的是两人之间的秘密。 对面卫沧掀开轿帘一角,悠然望向窗外白云漂浮于青池,注意力却定在谈话的两人身上。 子桑盯着面前好奇的眼睛,也同他一样,前倾靠近,“那你觉得,银霜长老怎么样?” 被烟波水漾的眼睛含笑注视,心中仿佛飞花坠泉,悠悠荡荡。 卫溟呼吸停了一瞬,很快嘴犟道,“不怎么样。” 子桑诧异,“怎么会?” 银霜长老“人美心善”,宗门内风评一直很好。是人就没有十全十美,何况“十全十美”的标准是什么也没法机械定义。银霜的言行就跟他的容貌一样,让她根本挑不出错来。这般人物都“不怎么样”,真不知道卫溟能看得上什么样的。 见她一脸不可置信,卫溟解释道,“元极宗虽强,然修仙界实力在其之上的宗门与世家同样不少。你前后光围着同一个宗门转,能有多少人物可挑?信不信这次来敛州的好些修士,即便银霜长老回到受伤前,也未必能胜过?” 卫沧闻言在一旁以拳抵唇,咳嗽提醒。卫溟太清楚自家胞兄的小动作,不解地朝对方望过去。 他又哪一句说错了? 俩人的互动落进子桑的视线里,叫她莫名觉得有趣。 两兄弟虽然一个内敛,一个外放,一个心思细腻,一个不拘小节,实则性情本质上接近。 任谁都未必愿意听到“心上人”被拿出来做比较,尤其还是受伤有损修为这种事。放在她以前工作生活的圈子,有谁对她说类似的话,她大约要细想想背后的隐藏含义。然而卫溟心直口快、说者无心,却当真不是想捧高踩低。 “那可怎么办啊……”子桑将小鸟从肩膀上取下来捧在手心,指尖抚摸小家伙的羽背,眼神语气略带苦恼,“就跟喜欢小黑,不想让别的灵宠分走陪伴它的时间一样,我好像,就是喜欢银霜长老那样的。” 手心里的小鸟抬起头望着她,卫沧与卫溟一时间也顿住。 良久,卫溟半失落半唏嘘道,“还真是他啊……” 他原以为她说笑的,其实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 很快他又振作起来,“刚好,趁这次生辰宴银霜长老不在,看看有没有别的修士入你的眼。没准就发现新目标呢?” 哦?见世面来了? “这么着急给我寻下家,老实说……” 子桑吊着一句话迟迟不落,卫溟先是一愣,很快神色闪过一丝慌张。 “是不是看上银霜长老?想夺人所爱?那可不行的啊?在他明确拒绝我之前,你,”她又扭头面向卫沧,“还有你,都先等着,知道吗?” 她话说完,两人一鸟皆怔住。 卫溟很快反应过来,急得有些语无伦次,“怎么可能!我对男子……”似乎想到什么难堪的画面,俊朗的脸扭曲成一团,“我那是……”是什么他却又说不出来。 卫沧面不改色,“我对男子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倒是卫溟,你越让他等,他越着急扑上去。” “卫沧!你少污蔑我!我那是替子桑着想!”卫溟脸都变了颜色,作势就要大干一场。 子桑赶紧将小鸟收回怀里,免得殃及池鱼。 憋笑的卫沧、弯着眼眸“坐山观虎斗”的子桑,以及极力辩白自己取向的卫溟。 白云从轿身擦过,凉意与水气氤氲流淌。暖轿因灵力波动而摇晃,仍旧高速朝着敛州飞行。 云逸轩内,黑猫以爪子将一枚黑色棋子推向前方,“你在笑。” “有吗?”银霜在另一处落下一颗白子,收起眼底几不可察的笑意。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偏要问句‘有吗’,你说有还是没有。”黑猫前爪并拢,棋也不下了,仰头盯着对方。 银霜抬眸,视线由棋盘落向黑猫。 乌亮的猫圆眼漆黑,与瞳色浅淡的银发男子对视。 千里之外的软轿内,子桑将小鸟牢牢护在心口。 银霜忽然眼眸微弯唇角上扬,“你觉得人在什么情况下,明明对他人没有男女之情,却不介意在外人面前透露好感?” 黑猫仍旧盯着银霜,没多会儿抖了抖胡须,“总归别有用心,大概想试探别的谁吧?我哪里知道?” 说着,黑猫寻准一个空位将黑子填进去,“入凡多年,你也就刚才下棋那会儿笑得有点人味。不对劲,最近很不对劲。” 银霜收起黑猫口中“没有人味”的笑容,垂眸目光定在棋盘上。 少顷,起身道,“你输了。” 黑猫闻言眯起眼睛凑近棋盘,“输了吗?” 银霜来到窗畔。 窗台嫩芽欣欣,窗外晴光朗照。 纪怀光一行已经出发,子桑一边指腹抚摸着小鸟的脑袋,一边懒洋洋靠在软垫上,翘着唇角弯着眼眸,听卫溟控诉从小到大卫沧如何坑害他。 笑得有人味吗…… 银霜眼底重新浮上某种带了些许温度的情绪——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5-1609:59:40~2023-05-2919:5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只看男处文(撒花被删23瓶;英梨梨8瓶;浮生.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卫氏领地坐落于敛州极北,结界是一条贯穿东西的山脉。若有平民百姓进入,多半会迷失于山中,即便侥幸走出,也绝对寻不着领地入口,久而久之,此地便成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轿身上有族中徽印,暖轿轻易穿过结界,抵达山脉之后的开阔地。 轿帘彻底掀开,卫溟指着下方密集的建筑,“看,下面就是我们卫氏的族地。依山而建,绵延百里。” 夹在苍山间的狭长地带,棕红色窑堡如散落河床的鹅卵石,延伸何止百里,一眼望不到头。 高耸的云柱均匀伫立其中,每根云柱顶上都固定有巨大灵石,想必结界之力便来源于此。 世家雄据北地,人口如此之众,难怪能请得动修仙界重量级人物。 暖轿飞速降落,风吹起三人鬓边发丝,曳曳而动。 从未见过这般原生态又繁荣的聚居地,子桑心中升起无限感慨。 “真壮观。”她感慨道。 卫溟扬起唇,视线顺着她的目光落向他出生、成长的地方,骄傲道,“北地虽不及江南物产丰富、草木丰茂,但地域宽广、视野辽阔。多亏祖祖辈辈家主经营有方,卫氏才能壮大至此。” 随着暖轿下落,逐渐能看清窑堡的细节。 三递的大平台汇向中央,平台上偶尔能见到些矮小的盆栽。 窗开四面,圆形的窑顶雕绘各种图案与形状,一窑一堡一云柱,除大小不一外,其余形制大致如此。 子桑扭头望向卫溟,“南北各有各的风光与奇妙,我看这里灵力充沛,没准地下还有宝藏呢,特别好!” 这点上她可没扯谎,背靠精怪众多的乌肃山脉,此处灵力漫溢,却被东西屏障天然遮挡,悉数留在卫氏这片土地上。 由于能感知四野五行之力强弱,子桑清楚附近地下矿藏丰富。即便不是修士居住,由平民百姓定居,只要开采得当,同样能走上富庶之路。 “你也喜欢这里?”卫溟兴奋道,“要不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我带你逛遍周围有意思的地方。不要灵宠的话,去乌肃抓精怪怎么样?” 子桑正要调侃她这既不是亲朋,勉强也只能够得上新晋好友,名不正言不顺的,“多住一段时间”算怎么回事?卫沧抢白道,“乌肃危险重重,你未必能护子桑周全。” “什么叫‘未必能护子桑周全’?我俩修为差不多,想一起去直说便罢。” 卫沧正要辩白,子桑左右各撞了下两人肩膀,“对了,出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准备生辰礼物,不过就在刚才,我想到了个有意思的东西。” 话到这里,她打住不说,只盈亮的眼眸扫过两人。 兄弟俩异口同声,“什么东西”? 分明屡屡看不顺,偏偏行动一致。俩兄弟互白一眼,别开目光。 子桑成功转移两人注意力,微笑着翻转手腕。 手心碧光微现,凝出一朵小巧精致的红花,被托底莹白的掌心、周围漆黑的轿身衬得更加明艳夺目。 汇五行木系之力造物,元极宗的术法,且修为不低。 “你会这个?怎么知道我偏爱赤色?”卫溟半稀奇半惊喜。 说到底,五行之力着重在“借”字。天地万物借来之力,虽不需动用多高的修为,但终究不属于自己,因此无法飞升。 修士穷毕生之追求,便是得道成仙。断了飞升的念想,五行之术注定成不了主流,因此即便有此天赋者,多也只将五行之术作为辅修,能登大乘者,寥寥无几。 子桑不知道卫溟喜欢什么颜色,既然是生辰宴,大喜的日子,红色是第一反应。 “我会的多着呢。”她含笑将花塞到对方手中,“你说此地不及江南草木丰茂,那我就给你家添些花草,怎么样?” 卫溟拈花旋转,眉宇飞扬,“当然好,只不过‘一些’可不够,我要多的!” 听到子桑说给的礼物是花草,他心中隐约的期待不知道怎么,略有些落空。既然如此,那普通的“一些”便当不得“有意思的东西”,他自然要提高要求。 “母亲祖居江南,与父亲结为道侣后定居北地,从前也喜欢种花草,可惜总也难养好。” 子桑顺着声音扭头望向卫沧,只见对方视线落在卫溟指尖,神情不明。 卫溟拈在指尖的,是她给过去的花。 她心中一动,翻转手腕凝出一朵新的,递到卫沧面前,“恐怕是土质的问题,我有办法。” 此地矿藏多且杂,范围大了未必能办到,但只是给卫沧卫溟家添些花花草草的话,她还是有把握的。 小巧如玉的掌心托着同样颜色的花,然而细瞧过去,却能发现与方才那朵略有不同。 娇嫩晶莹的花瓣中,浅黄色花蕊孱孱露出一点,添了缕不显山不漏水的活泼。 卫沧抬起头,对上子桑的目光。 仿佛料定他会朝她望过去,子桑偷偷眨了下眼睛,唇角浅浅上扬。 双瞳里撒了碎金,粼粼波光让人心潮涌动。 她故意的,给他的稍有不同。 意外撞上专属两人的秘密,卫沧垂眸将花接过去,许是受她感染,又许是无法掩藏情绪,嘴角荡开与她相似的浅笑。 从小,爹娘待他与卫溟就不偏不倚,他有的,他要的,不管卫溟喜不喜欢,想不想要,兄弟俩拿到手的从来一模一样。 这当然公平,可也让原本快活的心情迅速平复下来。 “没什么特别”,无论他拥有的,或是动念想要的,通通“就那样”。 大约卫溟也与他有相同的感受,所以两人时不时就要呛上一嘴,不知不觉总想在外人面前表现得不一样。明明想法不谋而合,一人用某种方式说出来,另一人偏要换种姿态。 爹娘看不出来的,双生子最后的坚持与倔强,被子桑一双素手轻易抓住,轻轻拨弄,便心弦撩动,而他还是被特殊对待的那个。 不需要太多,只消一点点不同就好。 管不得她有没有背着他待卫溟也“不一样”,温暖甜蜜的感觉涌上心头,卫沧短暂地忘掉与卫溟辩论乌肃精怪的事。 暖轿穿过雕琢有各式诡奇生物的云柱,在最大的窑堡首层平台上落定。 早有看守结界的氏族弟子发现暖轿返程,传讯家主。卫樊峰背着手,一脸严肃地等在平台。 轿帘一开,就见他那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儿子一左一右,护着一位紫衣女子出来。 三人脸上带着笑,尤其那位紫衣女子,眉目自在,神情慵懒,行动间惊人地夺人视线。不浓不淡、不深不浅一个弯眸,便让兄弟俩连等在平台入口的他都没留意到。 卫溟如此便也罢了,卫沧竟然也一样。不知道来人是哪家的姑娘。 兄弟俩走出暖轿数丈,这才双双留意到卫樊峰,原本放松的姿态瞬间紧张起来。 “父亲。”卫沧第一个行礼。 卫溟跟着站定。 卫樊峰身着与卫沧卫溟同样赭红色绣金外袍,观容貌比俩人兄弟年长不了多少,然而可能由于统御整个卫氏家族的原因,身上自带沉稳内敛之气。 修仙界这驻颜有术的“毛病”,让子桑根本分不清辈分。 “卫族长。”她大方行礼。 卫樊峰瞥一眼兄弟俩,向子桑回礼,“在下眼拙,这位是?” 卫溟抢答道,“元极宗青涛长老的道侣,子桑。” 闻言卫樊峰双瞳微收。 元极宗的青涛长老仙逝已有数年,虽然听闻其有平民道侣,但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位丰姿绰约的女子。 这次俩儿子生辰宴,请的都是各宗门有身份的人物,为的就是给兄弟俩引荐铺路。若青涛长老在世,倒是会纳入宴请名单,只不过换成其夫人…… “青涛夫人。”卫樊峰视线扫过子桑肩膀上的小鸟,“有失远迎,这边请。” 论起来,青涛长老与元极宗掌门同辈,那便也是卫樊峰的同辈。 子桑随兄弟俩进入窑堡,被堡内的装潢与陈设吸引。 棕红色的外立面不知是何材质,只晓得与泥土颜色融为一体,朴实无华,然而到了堡内,宽阔的穹顶嵌有颜色各异的灵石,与反射天井光线的菱折面,将整个窑堡照耀得庄严又绚丽。 这里不像家,更像神圣的聚会之所。 金属材质的器具较寻常看到的大上一倍有余,也只有宽阔如斯,才能古拙与大气并俱。 被灵石笼罩,身处窑堡之中,时刻为灵力充盈,修士立于其间,心旷神怡。 还有三日才到兄弟俩的生辰宴,先到的客人自然要安排落脚处。 主堡东西面及北面各有供客人休憩的窑堡一幢,子桑被安排在专供女眷休憩的北面。 简单寒暄几句,卫樊峰面向兄弟俩沉声道,“生辰宴就要到了,收收心。” 卫沧与卫溟应下,目送卫樊峰离开,这才跟下了课的学生一样骤然放松下来。 “走!布置房间去!”卫溟兴冲冲示意子桑同他一起上楼。 卫沧本想说哪有有这样对待的客人的,然而一想到袖中那朵黄蕊的花,鬼使神差没有开口。 顺着窑堡中央旋转楼梯而上,兄弟俩的房间就在窑堡二楼。 六面的主建筑,房间设在二层平台正中央。 两人分明住在东西两间,然而通过平台却又相连。 这空间独立得,好似也没那么独立。 二层整层宽敞到让人变形,子桑大约估算了下,即便将平台排除在外,约莫也属于打通了后能踢球的程度。 除了休息的房间,其它几间房分别被安排成修炼房、藏书阁之类。 穿过卫沧的房间来到二层平台,一眼就能瞧见两旁连绵的山脉。 抬起头,再上一个梯度是第三层平台。 “上边是父母亲的房间。”卫沧解释。 子桑点头。 这才是真正的大平层,每层都带超大“露台”。 绕窑堡房间一周,卫溟解开禁制,陈设稍显凌乱的房间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好像丝毫没觉出跟胞兄整洁房间的差别,转身面向平台,展臂示意,“这一层就交给你了。” 不清楚她五行之术深浅,整个二层就交过来。 子桑好笑地望着他,“这么大,想折腾坏我?” 卫溟耸眉,笑得不怀好意。卫沧不知道想到什么,怔上一息,耳垂染上淡淡薄红。 “今儿个累了,明日再安排。”子桑挑起眼尾,“想要什么样的?趁我动手前先说好。” “就要你给的这个,别说,怪好看的。”卫溟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花,仔细瞧上两眼,抛向空中又接住。 一抹红以苍穹为背景,高扬起、轻落下,被宽大的手掌握住。 卫溟笑得畅快恣意,子桑朝他递去个“挺识货”的眼神,扭头望向卫沧。 早就等着她询问的卫沧点头答,“一样。” 仿佛担心她会弄混,一并补充道,“你给的那种。” 与卫溟的不同。 了解。 子桑交叠双臂,向一左一右卫沧与卫溟道,“你俩可真会给我省心。”免得她去设计搭配。 天下绿植何其多,审美又是相当自我的事,若不设限,她未必有把握让兄弟俩满意。 风过境,吹起鬓边柔顺发丝,抚脸颊,叫人目光定在那似笑非笑唇上。 花虽明丽娇艳,不及她。 光倾落在俩兄弟肩上,绣金夺目,一个马尾高束,一个长发披散,一模样的清隽俊逸。 子桑心旷神怡。 真好啊,她工作的娱乐圈要是有这样一对双胞胎,不知道能虏获多少妈妈粉。 颜值真是个好东西。 卫沧与卫溟被她以欣赏、满意的眼神瞧着,心跳陡然变快。 两人逃避般对视一眼,在彼此神色中看到同样的羞涩与暗喜,又飞快别开视线。 不过是,喜好相同罢。 “沧儿,溟儿,你俩回来了?”温软如四月春风的女子声音响起,子桑顺着女声望过去,一时间目光定住。 有的人由于气质过于鲜明,反而让人忽略其姣好的容貌。 眼前女子仿佛南方的碧水,悠悠荡荡清清潺潺,拂柳般的行止与柔婉的眼神让人直挪不开眼睛。 “母亲。”转过身的俩兄弟同时开口。 子桑总算知道双生子的容貌遗传自谁。卫夫人着实属于轻易让人动心的美人。 一双剪水的眼眸朝子桑望过来,卫夫人柔声道,“这位是?” 子桑放下手臂,不待卫沧与卫溟替她介绍,“元极宗,子桑。” 在美人面前,就别挂“亡夫”的头衔了。 卫夫人一怔,眼底的情绪由短暂的错愕蔓延开亲近,“原来就是让济孤堂收容丁氏孩童的子桑道友,钦佩。我是沧儿和溟儿的母亲,乔在蕾。” 子桑没想到卫沧与卫溟愿意将见闻同母亲分享,连她的名字也没隐去。 看得出来,相比父亲,两人同母亲亲近得多。 “夫人过奖。小事,不值一提。” “子桑道友谦虚了。楼上刚沏好的茶,要不要尝尝?” 对上卫夫人,子桑嗓子眼都软了。 向来对美人没有抵抗力,她认,“有劳夫人。” 许是她回应的语气太过缱绻温柔,卫夫人目光在她眼底流连小会儿,垂眸轻声道,“随我来。” 那长睫敛下雾眸的婉然,让子桑心里像是灌了蜜,香、暖、甜。 朝兄弟俩递去一个眼神,她欣然跟上卫夫人。 卫沧与卫溟对视一眼,均有些摸不着头脑。 子桑好像,对初次见面的母亲更感兴趣。 * 飞舟之上,陈敏儿始终横眼瞧着沙文瑞。 本以为是同脉师兄出行,没想到半路杀出条癞皮狗。 沙文瑞上回本来想待纪怀光离开后再折返回松语阁,不想师尊寻他有事,好好的机会平白浪费。 这回好不容易把事情办完,下决心定要暗诉一番相思,没想到传讯得到的回应是[出门散心]。 散心这种培养感情的机会他当然要把握住,然而子桑嘴严得很,一句“保密”就把他晾在半空。 他不知道,不代表子桑的弟子不知道。陈敏儿和纪怀光自然不会告诉他下落,不过有个人的嘴能撬动。 许以灵石为报酬,沙文瑞从马道成处得知,[大师兄让我们出席卫氏兄弟生辰宴,或许跟师娘行踪有关。] 修仙世家最是讲究,哪怕没有请柬,只要登门道贺,也不会拒之门外。当然,没有请柬的修士也不会自找没趣便是了。 不过他找的可不是没趣,他找的是子桑。这才有匆匆赁了最快的飞舟赶上纪怀光一行的举动。 越看沙文瑞越不顺眼,陈敏儿早就猜到是谁透露的风声。 白一眼闭眼假寐的马道成,她咬牙道,“沙皮狗,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想缠着师娘!” 沙文瑞丝毫没有被揭穿的羞惭,理直气壮道,“这是哪里的话?我关心师婶而已。” 陈敏儿简直想用唾沫啐死沙文瑞,师娘用得着外人关心?她,她好几个师兄,哪个不能关心?既然如此,她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你休得对师娘心怀不轨!” “师婶可亲可敬,做弟子的生出些亲近之意,叫你想得这般不堪。”沙文瑞假意憾然摇头,装得像是受了诬陷,却无奈不予追究一般。 力透纸背、一针见血指出沙文瑞的真实目的,却没有收获预想中的气急败坏,陈敏儿一拳挥空,恼得不行。 她朝几位师兄扫过去,卓轩半张着嘴错愕地望着她,仿佛不理解她怎么会有这么大胆的想法。马道成仍旧闭眼假寐,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黄秀明刚往嘴里塞进一块饴糖,这会儿有些紧张又有些讨好地朝她瞧过来。 尽是些指望不上的!陈敏儿朝纪怀光眼神求助。 大师兄!管管沙皮狗! 纪怀光此刻的目光落在舷窗之外。 流云逸散,日光惨淡。 这速度,太慢了。 他突然起身,在陈敏儿惊喜的眼神中面无表情道,“我先行一步,大家在卫氏族地汇合。”语毕,迈步朝舱门走去。 原想同师弟师妹一同前往,这样不至于唐突,可是他却等不下去。 他想立即见到她。 沙文瑞见这阵势,瞬间急了。这是要抢占先机?欺负他还不会御剑飞行吗? “不行!”他下意识站起来反对。 陈敏儿原以为纪怀光要帮她揭穿沙文瑞的谎言,没想到竟是要抛下他们几个先去北地。 本来还有些失落,此刻见沙文瑞激烈反对,她瞬间“醒转”过来。 是啊,与其在这里听沙皮狗吠,不如先占了师娘左右,提醒师娘,叫沙皮狗无缝可钻。 要么说大师兄深谋远虑呢,一下便抓住关键。 “怎么?大师兄去哪里也要你管?”她一同起身,与沙文瑞不相上下的身高颇具压迫性。 被叫停,纪怀光恍若未闻,脚步未缓。 眼见拦不住,沙文瑞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们大师兄才对师婶有非分之想!” 不过是沾了大弟子身份的光,就护食般挡别人的路。之前在怡州,后来在松语阁,前后种种,他早看出来纪怀光的心思。 若他的念想是“不轨”,那纪怀光又算什么? 他这边话音刚落,纪怀光脚步顿上一瞬,然而也只是一瞬,很快便一言不发,出舱祭剑,离开飞舟。 稀薄的空气灌入,舱门半阖,冷峻的风在几人之间流淌。 舱内诡异地安静。 “沙道友,你怎可这样诬陷大师兄?” 说话的人语调斯文,沙文瑞朝对方望过去,只见卓轩皱着眉,秀气的面容甚至因为不满而染上几分愁容。 “师娘与师尊情深意笃,怎会同自家大弟子……大师兄这些年在外出任务的机会多,留在宗门的机会少,稍有空隙也花在宗门俗务与我们几个师弟妹身上,同师娘不曾逾矩半分,你这样说,实在有失元极宗弟子身份。” 卓轩鲜少立场坚定地反驳什么,此刻已经是说重话。 陈敏儿一口气憋在喉咙里,终于因为二师兄的话汹涌而出。她拔出长刀,作势就要干架。 “沙皮狗!你不止对师娘心怀不轨!还朝大师兄身上泼脏水!究竟安的什么心!” 沙文瑞不服。 一堆被蒙了眼的瞎子,还以为纪怀光是什么正人君子柳下惠。人家下手早了去了! 安的什么心?他抽出佩剑,“你大师兄安的什么心!我就安的什么心!” “呸!也配跟大师兄相提并论?” 捧高踩低? 沙文瑞冷笑,“你这么护着纪怀光,怕不是对他有意吧?这么一看,倒也相配。” 气血瞬间上涌,“无耻!”陈敏儿挥刀直下,长刀隔开佩剑,用了猛劲。 不将人打趴下难息心怒!她对大师兄昭昭同门情义,被沙文瑞说得如此不堪,臭嘴!该死! 兵刃交击声响起,灵力激荡。事起太急,黄秀明第一个找好位置躲开。 马道成终于不再假寐,抽出短刃准备随时帮陈敏儿。 卓轩平素几乎不与人起争执,此刻忍不住埋怨,“沙道友,快停手,越说越离谱了。” 舟身摇晃,舱外响起御使飞舟同门弟子的吆喝,“诶,里面在做什么?飞舟经不起折腾!会掉下去的!” 云雾里,纪怀光乘风御剑,将玉简握在手心。 黄秀明的讯息一条接一条传过来,[大师兄你快回来吧!五师妹和沙道友打起来了!] [大师兄!二师兄根本劝不住!三师兄也出手了!] [大师兄!五师妹和沙道友破坏飞舟,我们几个被赶下来了!] [大师兄!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荒郊野外,沙文瑞鼻青脸肿,依旧执拗,“以多欺少,胜之不武!” “谁叫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陈敏儿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没有挂彩,但指尖颤抖,有些握不稳长刀。 “大师兄回来吗?”卓轩问。 黄秀明抬起圆乎乎的脑袋,无措道,“大师兄说,用神行符,又或者向仙盟、宗门再赁飞舟。” 这便是不回来了。 沙文瑞闻言短呵一声,取出玉简联系最近最快的飞舟。 他若继续跟陈敏儿杠下去,就真的让纪怀光占了先机。 “沙道友,我们……” “不用说了,”沙文瑞打断卓轩的话,“今日之事就此翻篇。接下来去北地的路,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谁也不耽误谁。” 他还没想跟子桑的弟子撕破脸皮,毕竟今日虽然陈敏儿揣测他在先,他也把纪怀光拉下水,还顺便踩了陈敏儿的痛处。 吃亏这种事,自己觉得亏,那就是亏了;自己没觉得亏,就能过得去。 “告辞!”他扔下一句话,转身龇牙咧嘴前往预留的接应地点。 疼!是真下狠手啊…… 陈敏儿还想讽上一句,被卓轩摇了摇头眼神制止。 都在气头上,打也打了,连前往北地的飞舟都给打没了,歇停些好。 见二师兄这般态度,陈敏儿将长刀重重插向地面,忿忿道,“下次沙皮狗再胡说八道,还打!” 北地。 卫夫人的客室。 子桑与乔在蕾相谈甚欢。 袅袅温茶人婉约,连心也跟着平静。 卫溟兴致勃勃谈及子桑是木系修士,允诺生辰送他与卫沧惊喜。 卫夫人表示她尝试过许多次,却总也种不好。果然,于卫夫人的引导下,端着茶杯的子桑在茶厅外发现两盆黄迹斑斑的植株。 上好的盆上好的枝,花蕾还没来得及绽放已经枯败,看起来好不可怜。 指尖托着已然干卷的花蕾,子桑抬眸,“夫人喜欢蔷薇?” 乔在蕾视线落在仅存数点绿意的残枝上,语气隐带怀恋,“幼时,家中后院就种有半角蔷薇,红、白、粉三色皆备,我常透过窗瞧,觉得再好看不过。” 问喜不喜欢,却道好不好看,缘是倾心。 “夫人。”子桑轻声唤对面走神的乔在蕾,“我也送夫人一份礼物怎么样?” 纤丽长睫顺着她的声音上扬,沁了水的眼眸乍然定在她身后,乔在蕾不可置信地缓顾四周。 琼枝碧叶,如雨染帛画,于棕红色平台同明净天宇间蔓延、生长。 红有几度?粉有几深?素白丛中放。 子桑身后,整个三层平台,热烈的苍翠拥着让人心跳骤停的满目蔷薇。 幼时追打嬉闹的笑声、窗棱透出的光影、轻嗅自醉的时光疾风般卷过,尔后便是明丽到极致的视觉震撼。 卫沧的目光顺着周身从无到有,从孤漠到香浓明艳的变化望向子桑,就见母亲眼底浮上湿意。 卫溟提着一口气穿梭在花灼景艳中,待来到平台边缘,忽然惊呼出声,一跃而起,飞身直下。 卫沧被动静吸引过去,转身来到平台之沿,朝下望去。 双眸骤然睁大。 只见整个二层平台繁丽开遍,正是他和卫溟指定要的花。 而卫溟,此刻挥枪“摘”下大片花与枝,收拢在手后一跃回三层平台,脚下未停,快步朝母亲与子桑走去。 将手中花束囫囵分成两份,卫溟不由分说将其中一份递给卫夫人,又将另一份塞到子桑怀里,双目亮得吓人,“你不是说……”今儿个累了。 “我还以为……”明日才准备。 整个卫氏族地,只他这一处苍翠茂盛、百花争妍。 这个礼物的确有意思!他很喜欢! 子桑举起手中茶杯,弯起眼眸道,“让夫人这杯茶缓过来了。” 仰头饮毕杯中茶,她晃了晃另一只手腕,“谢谢你的花。” 究竟谁的花,又该谁谢谁。 卫溟扬唇笑着捋一把自己的马尾,仿佛那流光溢彩的情绪终于能顺着某条安心的道,寻见轻扬的出口。 卫沧来到几人身旁站定。 风摇锦绣,香乱花飞。 卫夫人那声“子桑道友,多谢。”隐入琼丽中。 独此窑堡,如漫漫黄沙中绿洲般醒目。 数百年不变的底色,因某人之举,转眼生辉。 第29章 所居之处骤然繁花开遍,卫樊峰很快出现在几人面前。 彼时卫夫人眼中雾意未退,嘴角噙着淡淡恬然笑意,正倾身为子桑斟茶。 察觉到附近多了个人,子桑正待起身让位,面前却传来陶器碎裂的声响,竟是卫夫人手一松,摔碎了茶壶。 “母亲可有烫伤?”卫沧卫溟立马放下茶杯,倾身相问。 相比兄弟俩的紧张,子桑有些意外地发现卫樊峰听到响动后,上身晃了晃,最终定在原地没动,只眉宇微微蹙着,仿佛对突发的意外有些不耐烦。 没有第一时间关心,于多年的夫妻而言,这反应有些耐人寻味了。 视线越过卫樊峰,子桑朝乔在蕾望过去,恰巧对方也正抬眸。 视线交汇,乔在蕾怔住,很快别开目光,眼中带着几许难堪与羞惭。 何必?夫妻有抚助义务,该羞愧的是卫大族长。 “无事。”乔在蕾扯起嘴角朝卫沧卫溟笑了笑,伸手去拾破碎的陶片。 “母亲,我来。”卫沧抢先一步,倾身收拾。 “父亲可留意到外面的绿意?原来子桑的五行木系术法这般厉害!孩儿也想学!”卫溟神情兴奋。 “很难不留意到。”卫樊峰双手负于身后,扭头望向子桑,“青涛夫人术法修为高深莫测,卫某佩服。” 子桑起身行礼,“族长过誉,讨人欢心的雕虫小技罢了,不足挂齿。” 人家江湖大咖说话客气,她不能真把自己当根葱。 卫樊峰略微颔首,面向卫溟道,“这回元极宗的绯月长老应邀前来,你可以向她讨教五行之术。届时为父为你引荐。” “何故舍近求远?直接让子桑教孩儿不就行了?对吧?”卫溟朝子桑露出几颗白牙。 “无礼!为父未耳提面命就不懂得自省?怎能屡次三番直呼青涛夫人姓名?你平时就这般浑不知礼数,生辰宴也预备如此?” 卫樊峰沉着嗓音蹙着眉一顿训斥,气氛急转直下。 方才跃跃欲试的卫溟瞬间泄气,子桑不着痕迹地瞥一眼垂着眸看不清楚神色的卫夫人,浅笑开脱道,“直呼姓名显得人年轻,我让卫沧和卫溟这么叫的,个人的一点点小心思。” 见卫樊峰还待说教,她笑眯眯补充到,“叨扰夫人许久,就不耽误族长谈事了,子桑先行告退。” 倒不是这节骨眼遁走,实在是不乐意围观他人的家事,看着卫溟被父亲训斥。 人嘛,总要面子的。 没有主人强行留客的道理,得遣个人送她。果不其然,几番言语拉扯后,卫樊峰让卫沧送她一程。 “父亲!孩儿也想去!” “你留下来替母亲收拾!没有沧儿半点眼力劲,还不知道学!”卫樊峰干脆地回了卫溟。 卫沧闻言一点也没客气,收手将活递出去。 见卫溟态度远远算不上积极,卫樊峰还待说什么,楼下有人唤“族长”。 留下一句“见笑”后,男主人拂袖而去。 严厉的人一离开,周身也仿佛变得明亮起来。 子桑朝卫沧与卫溟抬了抬眉,最后那点气氛的阴云也跟着烟消云散。 卫沧抿唇浅笑,起身道,“母亲,孩儿送下子桑。” “等我!这就好。”卫溟一边胡乱施了个术法,将茶台上的水渍收拾干净,一边随卫沧一并起身,显然不愿意落后。 乔在蕾抬眸定卫溟一眼,无奈道,“别让你父亲瞧见,去吧。” 她转而望向子桑,略带歉意,“恕我身子不便,就不送你了。这满园蔷薇的礼物,在蕾很喜欢。” 子桑点头,“夫人喜欢,比什么都重要。” 乔在蕾一怔,很快勉力一笑,只是笑容有些苍白。 离开巍巍宫殿般的窑堡,卫氏兄弟与子桑三人走在北面的小道。 从此地向身后望去,庞大的棕红色窑堡因“腰间”绿意与繁花而独特瞩目。 卫溟转过身,“子桑,你累吗?” 子桑不明就里,挑眸瞧过去,“怎么?有安排。” “今日十五,族地有赏月逛市集的习俗,天黑了一起去逛逛。”卫沧解释。 “好啊!”子桑欣然同意。最好路过酒坊的时候让她再囤点喝的。 既然纪怀光那边“玩心跳”经过验证指望不上,她只能时不时喝醉酒撞撞运气。 “要不要叫上卫夫人?” 虽然无意打探隐私,不过怎么看乔在蕾都不像是身子不便到无法行动、做不到出于礼貌送她一步的地步。至少上下楼没有问题。 所以到底什么情况? “不会去的。父亲继任族长之位后,母亲的身体逐渐变差,经常在家中休养。说到这里,母亲好像多年不曾离开窑堡了是不是?”卫溟越过她,望向对面的胞兄。 “没错,想来也奇怪,虽然看起来精神不济,但也没到无法行动的程度,每每我们兄弟俩相邀,母亲总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出门。” “大夫怎么说?”子桑问。 “只说体虚,调了数年也不见好。依我看,八成跟父亲这些年愈发冷心冷面有关。反正我只要一想到父亲的态度,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卫溟扭了扭手腕,漫不经心道。 子桑听出些蹊跷,“卫族长从前不这样?” 卫沧摇摇头。 “父亲从前对母亲与我们兄弟俩极有耐心,如今……” 如今怎么样,没有继续说下去。 子桑听出来,如今怕是同从前相去甚远。 或许跟族长一职责任重、压力大有关? 情深不寿,等闲变却故人心。不变的深情,就跟中头奖一样,大约只存在于极少数的例外。 感情绝非一成不变,热爱同样会冷却。曾经抱着热忱一脚迈入演艺事业,经过数年的行业浸染,看到光鲜背后的肮脏与荒芜,回望初心,难免笑叹天真。 事业如此,人亦何殊?谁能确保“永恒”?连她自己都没有办法保证。 痴男怨女,分分合合,比假意逢迎、权色交易虽然多了份真诚,却也增了许多遗憾。 事业上感受过失意、失落,见多了身边的朋友为情而苦,为婚姻而变得麻木,她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 对待感情,想不想体验,要不要体验,决定权在个人。 看过太多患得患失与普遍的归宿,她清楚自己无意成为其中一员。 当个看客虽然少了些参与感,但至少轻松。 没能真正接纳“变化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大概也是另外一种“知行不一”。 所以啊,不要轻易恋爱,上头不说,若有一日那人易心,甚或自己变心,又有什么意思? 落到卫夫人头上,究竟体虚,还是心疾?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不过看得出来,母亲今日心情很好。她真的很喜欢你的礼物,多谢。”卫沧从袖中取出一朵白中带粉的蔷薇,垂眸递出。 卫溟瞧见,嘴角抽了抽,不屑地别过眼去。 送花这种事也来憋后手,着实心机。 子桑已经习惯俩兄弟分明一样“借花献佛”,偏要玩出不同花样的操作。 她笑着接过蔷薇,“那今晚就轮到你们兄弟俩,让我心情很好咯?” “包在我身上。”卫溟抢过话茬。 卫沧嘴角略微上扬,浅浅点头。 客房早已经收拾好,卫沧卫溟将人送到后,表示回去做些准备,晚些再过来。 窑堡最上层的房间视野开阔,或许为了增加采光,窗户开得格外大。 推开宽大的木窗,可以看到连绵望不到尽头,碧色浓郁的乌肃山脉。很难想象,卫氏最初的引路人,怎么找到的这片风水宝地。 小鸟自她的肩膀扑扇翅膀,跃于窗沿之上,安静凝视前方。子桑倾身手肘撑上窗沿,同小家伙一起眺望。 迎面而来的风夹杂着干燥,闭上眼睛,满目苍翠尚且停留在脑海。 从前因戏飞过多地,然而辗转各座城市,仅活跃于片场与知名景区,每每匆匆而过,浮光掠影。 足迹遍布大江南北,然而却没有哪次悠闲体验当地风土人情。 不用钱、天然闲,就可以游历大江南北、大好山河。 朝碧海而暮苍梧,徐霞客的毕生追求,放在她身上,竟因一场奇遇而实现,多么不可思议。 子桑不禁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这里的酒味道怎么样。” 小鸟扭过头朝她望过去。 身旁的女子半阖着眼睛仿佛在回味,微微扬起的唇角勾出漂亮的弧度。 同一时间。 云逸轩里黑猫抬起头,询问眼前的银霜,“发生什么事?” 刚谈到紧要的事,怎么忽然走神。 银霜垂眸,视线落向黑猫,不紧不慢开口道,“乌肃山脉灵力紊乱、生魂芜杂,你得去清理清理了。” 黑猫闻言瞪着一双圆眼,前爪并立身体挺直,“竟有能逃出我法眼的地方?” “卫氏族人在此地设了结界,没发现不足为奇。”银霜仍旧盯着黑猫,“你上回给的酒,多赠我几壶。” 一听到酒,黑猫咧嘴露出尖牙,看起来仿佛在笑,只是模样有些滑稽,“你不是不喝酒的么?转性了?” “拿去送人。”银霜悠然起身来到窗畔。 元极宗周围的绿意更青,也更翠。昨日探出的新芽,此刻又长出不少。 “送谁?”黑猫从长案跃下,一个纵身来到窗沿蹲定,长尾时不时扫过窗棱。 “乌肃山脉、卫氏族人。没记错的话,卫樊峰双生子的生辰宴好像就在这两日。莫名其妙邀请青松一挂,难道……”黑猫盯着银霜,漆黑的眼睛反射夕阳的光芒,“有动向?” 银霜闻言垂下眼眸,对视中看不出认可与否。 很快,黑猫在对面那双浅淡清澈,望之仿佛随时会坠入浩渺的眼瞳中败下阵来,别过脸绒耳颤了颤,“不想说就当我没问。你要的酒回头搬过来。” 得了应允,银霜轻抬长睫挪开视线。 窗外落日熔金。 相隔千里,同一片苍穹下,流云霞逸并不相同。 * 橙金色晚霞照耀下,棕红色窑堡如年岁悠长的长者,沉静、苍辽。 远处的街道已经亮起灯火,这块土地即将迎来独属于它的夜。 两道相仿的身影并肩而行,至房门前站定。 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后,束马尾者敲响房门,“子桑。” “进来,门没锁。” 房间里女声明明白白地娇柔婉转,却也清晰有力。 敲门者顿上一瞬,抬眸扫一眼身旁的同胞兄弟,抬手推开房门。 两倍于房门的窗大开,最后一抹暮光洒满房间。 窗畔女子放下软柳般微卷的柔亮长发,半倾着脑袋,往鬓边别上一朵与唇色相仿的花。 她该是正在梳妆,只是随性得很,没有多余的坠饰,自有碎金般的霞光追随。 风情入骨,慵懒地享受自己女子的身份,并且丝毫不吝于呈现。 卫沧与卫溟一时间均有些呼吸不上来。 不可思议,明艳而舒展,从容而不费劲,甚至于,耀眼之人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此刻的自己多么让人挪不开视线。 瞥见门口两人,子桑勾起唇角,眼波滑向窗外,半慵懒半真诚道,“你们这里的风景,当真不错。” 一缕长发贴着指尖垂下,勾勒于侧颜的金色柔光融于她的笑意里,举手投足皆是风景。 于卫沧、卫溟而言,眼前是从前不曾亲近过的陌生领域。 如北地的荒原,一头坠入江南的春风里,满溢美妙与新奇。 眼神与姿态随性,却如此牵动人心。她代表了男女有别的另一端,柔软与魅惑的吸引。 醉人的风吹过,心声簌簌而响。有没有一种可能,让她觉得“不错”的,不止风景而已。 驻足门外的人下意识停留,没有上前惊扰眼前的画面。倒是子桑将鬓边的花别好后,发现兄弟俩还站在门外,扭头好笑地望着两人,“怎么不进来?”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她转过身直接朝两人走过来,“现在出发吗?我准备好了。” 怎么不进?或许等的就是她此刻的反应,等着她走近。 但愿她的眉眼,总在此间停留。 房门阖上,将窗外风景同余光留在身后,三人向日暮的市集出发。 不远处,窑堡升起夜明石,四周围拢不少卫氏族人,贪看繁花开遍的新鲜,啧啧称奇。 沿来时路行过没多会儿,天光彻底熄灭,遥遥可以望见西南方一条长道,灯火荧然。 小鸟自黑暗中现身,准确地落在子桑肩上。兄弟俩几乎同时各自递过来一样东西。 这是形态不同的两张面具。一张绘了赤色纹样,圆眼有些狰狞;一张尖耳长眸,似犬似狐。 精致,也夺人视线。 子桑不解地抬头望向两人。什么意思? “卫氏族地里,所居者多为族人,无论亲疏,难免沾亲带故。由于各家各户所缺物品不同,每月十五赏月游览市集这一日便成了借用、以物易物以外的交易场所。为避免买卖双方碍于亲缘情面,不便谈价,彼时的族长想出个办法,那便是让有交易需求的族人,在这一日的晚上戴好面具。挡住了脸,即便关系再亲,也可暂时扮作陌生人,按照想成交的价格商榷。”解释的人手握犬狐面具。 “没错,虽然熟悉的人哪怕戴上面具,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不过族人接受了这个提议,自觉默认面具一戴,便假装并不相识,这样倒也方便有趣。时日一长,此风俗便沿袭下来。”人面圆眼面具被旁边抢过话头者又往前递了递。 “入乡随俗,我明白了。”子桑伸手接过两人的面具,一左一右仔细端详。 犬狐面具俏皮有趣,人面圆眼面具相容威仪,虽各有特色,却同样精致。 “让我选?”她抬眸问。 两人点头。 见到兄弟俩的反应,子桑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面具不是鲜花,同样的心意,她怎么好择其一而退回另一个?这是拿她来考量魅力? 肩上小鸟低头盯了眼她手中的面具,又抬头望向对面俩兄弟。 北地的夜风里,一模样清隽的俩人目光熠熠。 可真会出难题。 子桑盯着对面两兄弟,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手中面具。 卫沧、卫溟视线落在她纤长的指尖,暗涌在心底起伏。隐约的紧张伴随轻微的窒息。 把玩的动作停下,仿佛终于选定。 兄弟俩随之抬眸,与子桑目光交汇。 只见她忽然勾唇笑起,眼底有着漫不经心的坦然与自在,“两个都有意思,两个都喜欢,不如都给我,换着戴?” 成年人可不兴做选择,那是小孩子的游戏。 让她选就一定得选?像是那么乖的人? 许是没想到她会两个都要,又许是觉得她做出这样的选择再符合不过。兄弟俩先是有些怔神,互相对视一眼后很快一前一后笑出声。 “当然可以。” “随你心意。” “只不过我有个疑惑,”子桑目光扫过两人,有些不确定道,“你俩,是不是换发型了?” 她一开始没觉出来,但随着交谈持续,越来越感觉哪里不对劲。 就好像虽然兄弟俩长得一样,站在面前的却是卫沧扎着马尾,卫溟披散长发。 直到刚才那一笑,扎马尾的“卫溟”隐约笑得内敛含蓄,披散长发的“卫沧”依稀笑得张扬恣意,违和感已经彻底盖不住她好奇的棺材板。 换发型了吧?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神情、肢体动作底层的气质不同。 面前两兄弟目光定住,披散长发的“卫沧”交叠手臂,脸上挂着莫测的笑意,扭头对身旁胞兄道,“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迄今为止最快的吧?” 扎马尾的“卫溟”注视着子桑,目光未移,“没错,比母亲还快一些。” 得到肯定的答案,披散长发的“卫沧”放下手臂,叹气般感慨道,“主要还是因为我俩没用全力。” 扎马尾的“卫溟”闻言唇角微微上扬,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兄弟俩没有否认她的猜测,对话至此,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当真换了发型考验她呢。而且听卫溟的意思,“照顾”到她是新人,甚至特意放水? 子桑无奈地望向卫沧与卫溟,好笑地摇摇头,越过两人继续前行。 她好歹是科班出身,对微表情有过些研究,看不出来岂不是对不起她的职业? 灯火通明的市集就在前方,风光近在咫尺,不跟“顽童”一般见识。 月圆这一日更换身份,教人反复认不出来,是卫沧与卫溟从小到大乐此不疲的游戏。 原以为此举或许会惹子桑生气,没想到她只是宠任般笑了笑。 不仅很快分辨出他俩,而且亦亲亦友般纵容。 她之出现,不止具象了两人对异性的诸多美好想象,丰姿、娇媚,更代表着对亡夫弟子的责任心、对江南丁氏遗孤的良善、对他人愿望的理解与支持。 风华之下,义骨铮铮。不难理解,为何当初青涛长老愿意倾注修为将她送上金丹境。想将最好的给到她,因为她值得。 卫沧与卫溟目送前方那一抹融于夜色的背影,一时间没有跟上去。 直到她肩上的小鸟再度振翅起飞,这才醒转般扭头对视。 有时候,会因为太想获得专属的非同体验,而在彼此对同样事物有着同样感受时厌倦。 而这次,两人在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激荡与欣喜。 同样的成长经历,同样的人生际遇,面对同样的她,生出一模样的欢喜,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两人迈开长腿跟上,为方才那短暂共鸣的情绪而心有余悸,又略微窃喜。 生平第一次,强烈的认同感甚至盖过长久以来的胜负、区别欲。两人模糊地觉得,达成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共识。 一进入卫氏族地的主道,两旁逐渐可见摊贩。 自制的小食、精美的手工艺品、以及某些稀奇古怪叫不上名字的东西琳琅满目,甚至还有专门售卖面具的摊位。 头顶是皎皎明月,沿着贯穿整个族地的主道,热闹纵横。 各摊高悬的风灯幽幽照亮一方天地,入目的行人与摊主均着各式不同面具,子桑与卫沧、卫溟也不例外。 戴着小狐狸面具的孩童一前一后,高举着风车飞奔而过,脚踏石板哒哒声不绝,搅动了苍茫夜幕与星光灯火的交界。 不远处一名圆润的女子扬声喊,“慢点!小心摔着!”一嗓子将大部分人的视线吸引过去。 虽然三人都戴了面具,然而刚进入市集没多久,便断断续续听到有人给卫沧和卫溟打招呼。 “寿星回来啦?仙盟那边怎么样?习不习惯?”说话的大叔戴着肉嘟嘟小孩面具,嗓门极粗。 “回来了,仙盟那边挺习惯,一切都好。”卫溟颔首示意。 “东叔,腿脚怎么样?还能踢死一头牛吗?”卫沧扬起下巴,视线落在大叔粗细不同的两条腿上。显然,其中一条腿曾经受过伤。 “嘿!好着呢!能踢死两头牛!”大叔抬起一条腿晃了晃,“让我猜猜啊,你是溟公子?不对不对,肯定没这么简单,必有反转,你是沧公子!” 这边对话刚结束,那边一位戴着牛头面具的矮小妇人出声,“唷!沧公子与溟公子回来啦!快尝尝我的炸菌菇!”说着话,大娘已经捏着两根串了炸菌菇的签子,从摊后绕出。 “琴姨,你这菌菇有没有毒?别吃了又上吐下泻,白狗飞天。” “呸呸呸,上回是我那儿子没看仔细,这回老娘亲自把关,有毒没毒一眼就能认出来!”妇人面向大叔,“东子,这都分不清楚?嘴上没把门,是溟公子错不了!”说完妇人抬头上下打量子桑。 透过面具,子桑能看出妇人眼神里明晃晃的友善与好奇。 虽然平时就没少因为外貌被人多瞧多看,早已习惯不同的视线,不过她这会儿着实还有些没从震撼里脱身出来。 刚才说“踢死一头牛”和“白狗飞天”的,不是弟弟卫溟,恰是哥哥卫沧。 的确反转,意料之外。 看来卫溟之前所谓的“没用全力”,当真不是在谦虚或者调侃。以兄弟俩对彼此的了解,想让人分不出来相当容易。 对她,两人是真的放水了。 许是刻意显摆,卫沧朝她望过来,笑容明朗。 卫溟轻扬唇角,得意地耸了耸眉。 啧。 子桑似笑非笑地扫过两人,眼神不言而喻——厉害了?挺会玩。 “这位姑娘是……”有别于方才的中气十足,琴姨放轻声音开口。 “远道而来的客人,也是朋友,名叫‘子桑’。子桑,这位是琴姨。” 子桑微笑行礼。 “原来是朋友,好,好,”琴姨点头,“没想到当初把女孩子欺负到哭的两位小公子,如今也长大了,知道陪姑娘家游览族地。时间过得真快啊……” 时间过得的确快,琴姨语气里的感叹与唏嘘也相当明显。 子桑望向卫沧与卫溟,拉长音道,“没想到,你俩从前还把女孩子欺负过哭啊?”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卫溟抗议。 “七岁。”卫沧下定论。 子桑没有真调侃兄弟俩的意思。在长者的记忆里,总有些趣味的印象深刻。 她好笑地瞥俩兄弟一眼,面向目光仍旧落在她身上,新奇地仿佛想盯出一朵花来的琴姨道,“他俩现在特别会讨女孩子欢心了。” 夸人、送花,一个不落。 听到这话,琴姨就跟听到别人夸她自家孩子一样,“哎唷,开窍了这是?” 可不是么?人呐,打通任督二脉或许就是一瞬间的事。 谈笑间,琴姨折返回去又拿了几串炸菌菇过来,一股脑塞进子桑手中,边塞边打量卫沧与卫溟的神情。 要不是知道乔在蕾才是兄弟俩的母亲,子桑甚至有种准婆婆塞红包的错觉。 沿着族地的主干道继续前行,作为兄弟俩同行的女伴,子桑被问及好几次,寒暄与问好不断。甚至于,好吃的好玩的自动有人强行塞过来。 路上行人面对卫沧卫溟,有那恭谨客气的,也有热乎熟络的。看得出来,兄弟俩很受欢迎,下到三岁幼童,上到八十岁老人,都能应对自如。 所有人都可以假装藏在面具之下,也可以做自己,这里仿佛一场由卫氏族人自发而成的,盛大的化装舞会。 熙熙人群从身旁流淌而过,三人并肩而行,谈及此间风物,谈及族地之外的见闻。 不远处一束烟花在空中炸开,吸引人抬头望去。 够响,也够亮,只一发便结束。 周围的行人顺着声音望向夜幕中的动静,仿佛突然被什么催动,纷纷掏出蜡烛,寻最近的摊位点亮,尔后无规律地脚步快起来,且专往巷子里钻。 子桑环顾四周,还没来得及问出疑惑,卫沧解释道,“寻月赏的时间到了。” 月赏?什么东西? “也是某项习俗?” “对。”卫沧点头,“以烟花为中心,方圆一里的范围内藏着形似圆盘,刻有族徽的月赏。第一个找到的人可以携带月赏,前往老银杏树下领取彩头。” 卫溟朝她望过来,“不如我们三个比赛?看谁先找到?” 子桑了然。原来是这样,活动挺丰富。难怪行人随身携带蜡烛。 看刚才烟花的位置,她所在区域置应该就在一里范围内。 “那得看奖赏是什么了。”子桑收回望向夜空的视线。 “奖赏多为父亲私藏,对族人而言或许并不常见,对我们几人而言则不过如此。既然是三人比赛,不如多设个彩头,赢了的人可以让另外两人各办一件事,如何?” “这个想法好!卫沧,鬼主意还是你多!”卫溟望向子桑,“怎么样?比不比?” 子桑闻言挑眉。 让卫沧和卫溟各办一件事的话……似乎挺有吸引力。 灵石可以自己挣,但“求人办事”没点人脉可搞不定。她不过是个挂了虚名的宗门长老夫人,实际别说“一呼百应”,“一呼十应”也是没有的。真遇到点什么难办的事,只有为难的份。 虽然相比从小混迹于此地的卫沧和卫溟,找起东西来估计没什么优势。不过万一呢? 送上门的机会,没有拒绝的道理。 “月赏多大?什么材质?一般藏在哪里?” 行动派,既然确定参与,她可不允许信息不对称。 “巴掌大小,玉质,除了民居内严禁藏匿外,其它地方哪里都有可能。”卫溟解释得飞快,“你这是确定要比了吗?” “比就比。最先找到的人用传讯玉简通知!” 子桑倒不担心输了以后,兄弟俩会提什么让她违背良心的要求,毕竟都是有教养的孩子。而且就算提了,她也可以光明正大说“不”。 没有约定好前提的赌注,耍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卫溟闻言抬手将披散的长发束起,“玩这个我在行,你俩等着我提要求吧。”话刚说完,人转瞬消失。 “别听他的,我跟他至少五五开。” 听了卫沧的话,子桑有些好笑地朝对方望过去。 这是在安慰她吗?所以结论就是俩人都觉得自己能获胜呗?好像没把她算进赢家里面嘛? 她朝卫沧递过去一眼,转身丢下一句,“现在有我加入,没准变成四三三呢?”她四,俩兄弟三。 要强嘛,哪怕是嘴上占上风呢? 那一眼含笑带嗔的余韵还在,窈窕的身影已经转入旁边的巷道。 卫沧收回视线,很快身影消失。 房檐上,小鸟漆黑的眼珠盯了会儿不远处云柱的方向,很快振翅朝子桑追上去。 云柱其后,窑堡之上,所立一人墨绿色外衫随风而动,在脚下投落更深的阴影。 纪怀光马不停蹄赶至卫氏族地,拜见过卫樊峰后确定子桑果然在这里。得知没有寻错的一刻,心终于落在实地。没曾想,她的去向成了他悬在心头最重要的事。 去往客房的路上遥遥瞧见子桑、卫沧、卫溟三人,他本该上前问安,却鬼使神差地支开领路的卫氏族中弟子,安静地跟了上去。 与此前在宗门里不同,她将原本绾起一半的长发随意披散开,鬓边衬上一朵明艳的花,所到之处皆成声势浩大、夺人视线的风景。 分别不过一日而已,再见面竟似历经沧海变迁。 她似乎没有受到松语阁之事的影响,如今的神情轻松自在。 灯火之中人人戴着面具,她亦不例外,甚至将从卫氏兄弟处得来的两张面具悠然换着戴。 道路旁的小摊售卖各种造型奇特的面具,他驻足其前,瞥一眼前方三人,视线回落摊位。 琳琅的面具里,每一张都显露出卫氏族人独特的审美风貌,也能看出手艺的略显粗糙。 他信手挑起一张凶神恶煞的鬼怪面具,透过凸起的颧骨、镂空的眼与口,仿佛在神识里勾勒出她的全部轮廓。 奇怪的是,即便面对如此狰狞的面孔,她的眼神与面目,依然明艳惑人得清晰,轻易抹去其它。 将鬼怪面具买下,他重新融于夜色。 信步窑堡之上,月光如水,洒落满墙凝练。 主道灯火煌煌,她与卫氏兄弟与人寒暄,他便也停下脚步。 忽然间,近处炸开一束烟花。 在她抬头望过来之前,他迅速侧身,隐至阴影里。 瞬息照亮的夜幕很快黯下去,残光泛苍。 没多会儿,能感知到三人各自朝不同的方向散开。 他自阴影里走出来。道上故人不再,只行人匆忙,仿佛在搜索什么。 视线投向故人离开的方向,她是不是也加入这场热闹的寻觅? 影随风动。纪怀光戴上鬼怪面具,飞身重回灯火之中。 当真找起个巴掌大的东西来,一里范围着实不小,尤其夜间在犄角旮旯里寻找,难度更高。 一连搜了好几条巷子,连沟渠旁的杂草堆也没放过,结果什么都没发现。子桑甚至遇到好些个陌生人给她提醒,告诉她此刻正在搜索的区域之前已经被找过。 黑夜给予隐蔽最好的栖身之所。相比须要小心照看,免得手中烛火被风吹熄的卫氏族人,能够动用灵力照明的子桑轻松得多。 然而越往不显眼的地方寻觅,行动越刁钻。即使烟火气再浓的地方,也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蛛网、灰尘,防不胜防。 摘下面具,角落里凑了一鼻子灰,子桑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眼眶泛出生理性的水光,她转身准备更换“战场”。 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立了道挺拔的人影,初留意到时子桑吓了一跳。 夜间、无声的男子与其脸上狰狞的鬼怪面具,极富冲击力。 男子不动如山,即便身处月光难以照拂的昏暗巷道,更无法越过面具看清对方的样貌,子桑依然能感觉得出来,对方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奇奇怪怪。缓上两秒,她的心跳重归正常。 有五行之术傍身,不再属于当初那个担心走夜路的弱势群体了。再不济还能摇人,没什么好怕的。 “这里已经搜过,没找到。”她丢下一句,算是同陌生人打过招呼,这便侧身离开。 虽说“有一技傍身”,然而长期的警惕感仍然催促着她远离一切危险的可能。 管人信不信,不放心的话可以再搜一遍。反正她一开始就是这么做的。 错身之际,一旁悄然伸来的手臂挡住去路。 手掌展开,手心里赫然躺着一个巴掌大小的东西。 火光映照下,圆形玉珏散发温润的乳白色光芒,仔细分辨,玉珏表面刻了纹样——云柱高耸,围绕一株苍古的大树,仿若卫氏族徽。 不会是!她抬起双眸,吃惊地望向对方。 不会就是在找的月赏吧?这人干嘛?什么意思? 这半震惊、半不解的一瞧,子桑在眼前男子身上察觉到熟悉。一种可以归结为“气质高雅”、“难以攀折”、“仪表轩昂”等复杂感受的熟悉。 她只在一个人身上有过这种体验。刚才没有看仔细,要说是谁的话…… 子桑越过对方手中玉珏,抬起手臂触向对方脸上的面具。 表情狰狞煞然的木制面具雕功算不得上乘,至少比不过卫沧卫溟送她的两个,可是却也因为粗犷而富有张力。 指尖已经扣上面具的边缘,对面男子仍旧低头注视着她。 漂浮在空中的火光微微颤动,映照两人的侧颜。 他的视线不曾躲闪,隔着一成不变的面具,坚定而深沉。 指尖陡然仿若过电,呼吸变得滞涩。 预感、以及另一种别样的感受蔓延而来。 她遂初心掀开面具,一张清冷却也绝艳至极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从见纪怀光第一眼起,子桑不得不承认他不止好看,且长了一张“极有情绪”的脸。恍若冷漠的神情之下,仿佛流淌摧枯拉朽的汹涌。 就比如此时此刻,她仿佛在他眼中望见沉淀到令呼吸凝滞的深厚情感。 他垂首注视她,目光专注深沉,如同分隔数度春秋,终于寻见。 有太多话要说,关于过去、现在,或许还包含将来,然而那些欲语还休却又尽数融化进此刻的眼神里。 心跳没来由地变快,有那么一瞬,子桑恍惚觉得她与他是历经千帆、久别重逢的爱侣,言语无法传达全部的情绪。 而他,对她有情。 夜风穿过巷道,带起火光摇晃,纪怀光那张得天独厚的脸在火光照耀下明明暗暗。 酸胀泛上眼眶,化作热涌模糊了视线。子桑在巨大的感慨中不能自已。 刚才那一刻她入戏了,有种看老戏骨飙戏,人戏不分的错觉。 “眼睛里有丰沛的感情,有浩瀚星辰”,说的就是纪怀光。他甚至不需要时间酝酿,在望着她的时候便已经能让情绪娴熟流淌,毫无隔阂。 该死的天赋,只这一双眼睛呈现出来的层次与丰富,他值得一座影帝奖。 怎么办?怎么这么难?她科班几年、从业同样好几年,尚不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表演从容。而纪怀光一个冷面天王,竟然已经可以让她瞬间入戏,恍惚觉得他喜欢她! 即便讨厌服输,然而近距离看到天才,除了惊叹、震撼,居然还有一丝丝……嫉妒。 她曾无数次问自己,究竟要怎样努力,才能成为让观众深度共情的完美演员。 答案或许有很多,积累、体验,切身地去成就角色,她也的确这样去做的,一步一个脚印。然而如今,却只觉得难,不辨方向的那种难。 是否努力在天赋面前,真的脆弱不值一提? 对面女子眼中混合了震撼、迷茫、哀怨的泪光,仿佛一记闷锤,用力砸在纪怀光心上,溅出滚烫的火花。 他以为她选择离开,选择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至少能获得片刻平静,然而他的出现终究让她难过。 “师娘,”开口有些艰涩,纪怀光垂下长眸,“弟子错了。” 他错在违背心意,做出伤害她的举动;错在没有及时道歉,让她独自消化;错在还没有强大到堵住悠悠众口,没法不顾后果地去回应她。 手中的玉珏变得烫手,递过去不是,收回来亦不是。 那是他问过卫氏族人后寻得的,与她见面的理由。此刻竟像是用来道歉的,轻贱的赔罪之礼。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月光躲进云层里,朦胧不清,如同无法预见的反应。 子桑猜到以纪怀光的脑子,除非她漫无目的去流浪,且一路躲藏加逃窜,否则总有被找到的一天。只不过没想到会这么快。 嫉妒归嫉妒,还不至于昏头。找不到窍门就不断尝试、虚心求教,而不是陷在情绪的泥淖里。 跟自家师娘生出龃龉,不是纪怀光当家大弟子的风格。 他哪里有错?他没错。“反抗职场性骚扰”人人有责,哪里错了? 衣着暴露还强吻,错在先的人是她,怎么都轮不到纪怀光来道歉。 虽然事实如此,不过让她反过来承认错误是不可能的。 师娘的威仪得稳住。 眼看纪怀光敛着那双刚才险些让她破防的丹凤眸,抿着唇神情凝重。子桑视线扫向他手中的玉珏。 倒叫他找着了,这是什么雷达属性? 能让卫沧卫溟各为她做一件事的赌注,正好下来的台阶。 她朝对面伸出手,在纪怀光顺着她手臂望过来却无动于衷后眼尾上挑。 怎么?没get到? 机会可只有一次,她的尊口不会为解释而开。 就在她升起矜持的旌旗,准备收回手臂之际,玉珏转眼出现在手心。 纪怀光的动作快到看不清。 挺会卡最后的点。还算有点默契。 好东西到手。子桑唇角上扬,要笑不笑地嗔纪怀光一眼,一边将玉珏收进芥子锦囊,一边懒洋洋地“警告”道:“之前的事一笔勾销,从现在开始,你我都不许再提,知不知道?” 黑历史全算在原身头上,这就算是翻篇了。还是师娘与弟子的关系,接下来她不会破坏他与女主的浓情蜜意,他也别觉得她拿不起放不下。 对面女子低头将玉珏小心收好,虽然眼眶仍旧染着湿意,唇角却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明媚热烈的感情,在被伤害过后,愿意为他以温柔的姿态放下。 冰霜点点消融,心膛被柔软填满。纪怀光注视着子桑,不自觉眼底染上几分与她同样的神情,低声答,“好……” 与从前之事告别,下一次,他不会再将她推开。 女子转悲为喜的笑意,以及男子不自觉放松下来的神情,清晰地映入一双漆黑的眼睛里。 屋檐之上,小鸟一动不动注视着这双男女。 她在卫氏兄弟的殷勤招待下,显然开怀不少,却也在静默跟随的男子现身后,转眼泪盈。 一场理应不平静的重逢,在她情绪的激荡以及轻易的谅解中消弭。 做弟子的也许不会意识到,面对师娘的发问,可以答“遵命”,也可以答“是”,而非允诺般的——“好”,更不该以睠恋的眼神直视。 又或许以纪怀光之聪敏,虽意识到,却并不打算避讳,任由对方去发现与感知。 尘世间的男女,贪嗔爱怨痴,哭过笑过,在信誓旦旦的划清界限后,转眼心甘情愿沦陷。 当真……奇怪得有趣——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6-0803:02:03~2023-07-1312:40: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行红笺47瓶;浮生.5瓶;英梨梨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子桑收好玉珏,抬眸扫向纪怀光,将手中鬼怪面具塞还回去,“老二、三、四、五呢?” 刚跟卫沧、卫溟碰面那会儿,聊到为什么弟子没有一起过来,她才知道两兄弟给她的五位弟子都发了请柬,让她没了“敦促弟子修炼”的借口,主打一个兴师动众。 提前抵达会场,出乎意料地怼到她面前,纪怀光显然不是为了生辰宴,多半为了安抚她这个“受了情伤”的师娘。 也不知道其余几个这会儿究竟在宗门,还是已经抵达卫氏族地。 纪怀光接过面具握在手中,“路上,晚些到。” 这样啊。看来热闹了。 她取出玉简给卫氏兄弟发去讯息,[找着月赏了没?] 卫溟率先回复,[快了。你可以先去老银杏树那里等我。] 噗。子桑险些笑出声。 一如既往地自信,可惜被她捷足先登。 卫沧的消息紧随其后,[尚未,你呢?] 唔。找到了哦。 [老银杏树下汇合,有好东西。]给两人回去同样的内容后,子桑抬眸望向纪怀光,“知道老银杏树在哪里么?” 她传讯时没有刻意回避,纪怀光垂眸便能瞥见她正在联系卫氏兄弟,往来间眼底浮现些许无奈,更多的甚至于可以称得上愉悦。 “东南方向。”他的视线定在她的眼睛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子桑总觉得这次见面,纪怀光的目光变得与以往不同。那双澹澹凤眼由冷寂漠然,添了许多她看不明白的情绪,隐藏在深厚冰层下,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解读不了,却也无意探究。 感情纠葛,从男女一方关心另一方的感受开启。 她侧了侧脑袋,“走。” 兑奖去。 * 虬结粗壮的银杏树下,除了高台,还布置有不少木桌椅。 年纪太大的老人们带着什么都不懂的稚童,汇集于此地等待开奖。想来青年人已经集体出动寻找月赏,将同样帮不上忙的幼童交给长辈照料。 可能由于不需要采买,老银杏树下的老少皆没有戴面具。老人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闲扯,孩童们像团雀一样扎堆,自有一番熙攘。 卫沧与卫溟已经抵达,这会儿同样摘下面具,被好些族人围在中间,或询问外出游历的见闻,或猜测兄弟俩谁是谁。 卫溟眼尖,一眼瞧见走过来的子桑,眸光发亮的瞬间,视线定在她身旁的纪怀光身上。 卫沧顺着卫溟的视线望过去,两人低头对老人们说了几句什么,双双朝子桑走过去。 抵至面前站定,卫溟率先开口,“这位是?” 子桑摘下面具,“你俩见过面的,我的大弟子纪怀光。” “原来是纪道友,有失远迎。卓道友、马道友他们几位呢?”卫沧接过话茬。 之前子桑就坦言她这次出门主要为散心,并未告知几位弟子去向。由此推断纪怀光该是收到请柬后自发前来赴宴的,只是不知道究竟单人作为代表,还是弟子们集体出动。 纪怀光摘下面具,露出那张被鬼怪面具衬得愈加俊逸非凡的脸,嗓音无波,“随后到。” “蓬荜生辉。”卫沧简要寒暄一句,面向子桑,“你之前提到的‘好东西’是什么?” “没错,还专程把我俩都叫过来,莫不是怕输?” 将兄弟俩都叫过来,好耽误两人寻宝,让别人获胜,保底不输么? 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不过她不屑于使用。 子桑选择用实物回答。 她取出玉珏,递到卫溟面前。 莹白手心里的物件形状象征轮回圆满,表面浮雕有从小见到大的族徽,不是月赏还能是什么? 卫溟取过玉珏左右端详,抬眸睁大眼睛,“你找到的?” 显然,不是。 子桑往旁边立着的修长男子瞥上一眼,“在他身上找着的。” 事先只说了比赛谁先找到,可没说月赏自己落她手里怎么算。能怎么样?当然是笑纳了? “好哇,你找帮手!”卫溟佯装愤慨地将玉珏还给子桑。 卫沧嘴角噙着淡淡笑意,“愿赌服输,让我和卫溟办什么事?想好了吗?” 比起他或者卫溟找到月赏,吩咐子桑与另一人办事,如今的结果倒也合心意。他甚至有点期待子桑会提什么样的要求。 “暂时没想好。先留着,等想到了再告诉你俩。”子桑下巴示意老银杏树的方向,“去看看奖赏是什么?” “那你可得快些想好,否则我心里总记着欠你一笔账这件事,夜里也睡不安稳。” 子桑好笑地望向对面装出苦恼模样的卫溟,给他去了一记“你猜我信不信?”的眼神。 得了她的“埋汰”,卫溟一脸理所当然的好心情,反而坦坦荡荡地笑开。 苍古的银杏树下,白发老者核过玉珏,示意身边的年轻人点燃烟花。 尖锐的炸响伴随骤亮,卫沧仰头望向光亮即逝的夜幕,“这是告知族人,月赏已经寻到,可以前往约定的兑奖地点祝贺。”他收回视线看向子桑,“今晚的幸运,属于你。” 子桑的目光仍旧停留在漫天银河。得益于原身金丹境的修为,从前没能看仔细的星空此刻格外绚烂,终于有了几分延时摄影下的美轮美奂。 她确是幸运的,还能头仰星空,脚踏大地,天地之间并不孤独。 此时此刻她突然很想喝酒,想遥敬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敬她直到离开的时候,总的来说对得起良知;也想与原身对饮一壶,不论这位对爱情怀着浓烈期待的女子已然消失,还是仍旧存在于身体意识里,缘分使她俩命运纠缠在一起。 等待的间隙,每位族人都可以领取热腾腾的香饼,以做宵夜小食。大家谈天说笑,时间过得飞快。 一根香燃尽,老银杏树下聚集不少凑热闹的卫氏族人,子桑、纪怀光、卫沧、卫溟立于高台之上。 声声催促中,族中青年托着银盘走上来。 银盘上覆一片红绸,较盘底仅略微凸起。 看起来不是什么大物件。 白发长者念经般颂了一番天边朗月,歌声雄浑沧桑,扶摇直上。 “今日月赏由老夫身旁的姑娘子桑寻得,祝她飒踏尘世,皆有月神护佑!” 迎着最后那句“护佑”,一旁青年躬身将银盘递到子桑面前。 “看看彩头是什么。”卫溟催促。 子桑同样好奇。她掀开红绸,盘内一枚鸽子卵大小,温润散发光泽的圆形玉佩出现在眼前。 “此佩由乌山玉制成,映泉大师打造,望姑娘笑纳。” 老者话音刚落,台下发出嗡嗡交谈声,有的人伸长脖子试图望清楚玉佩的模样。 “我能看看吗?”卫沧问。 “当然。”子桑示意。 她对玉器没什么研究,不懂什么是乌山玉,也不认识映泉大师。卫沧想看,拿去看便是。 一旁卫溟凑近讲解,“乌山玉为乌肃山脉特有玉种,存世稀少,这样大一块已是珍品,随身佩戴能安魂宁息。映泉大师为我族已故百年的能工巧匠,雕工出神入化。乌山玉加映泉大师,多少年没见过这种好东西了。” 子桑闻言不禁望向盘中不大点的玉佩。 没想到这样一件饰品,竟是藏品级。 卫沧手持盘中绳结,玉佩悬垂于眼前,刚好是台下族人可以看得到的角度。 玉佩精巧,也只台上近处的几人能看清。 “镂空双面雕,螭龙衔环,形神灵动,不愧为映泉大师高作。观此形制,似为男子所佩?” 白发老者抚须点头,“好眼力,所言不差,确为男子佩戴。” “有女子用的吗?”卫沧问。 有的话回头换上。左右都是父亲的私藏,做主换一个算不得什么大事。 “映泉大师所做乌山玉配饰,世间仅此一件。”老者回答时难掩自豪之情,并未理解卫沧问题里的深意。 为振生辰宴才拿出的宝贝,无双,是它之所以珍贵的另一重原因。 “无妨!自己戴不了,还可以赠给意中人!” “没错没错!我们大公子、二公子年轻有为,随便赠给哪位都可以!” 见子桑并非族中之人,卫溟又凑近了同她亲近说话,似是颇有好感,台下好些青年男女起哄。 “要不姑娘赠我如何?我也尚未娶妻!”一男子看热闹不嫌事大,补上一句,烈火浇油。 “呸!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贪人家姑娘的彩头!”一妇人嬉笑叱骂。 “哈哈哈哈……”台下人哄笑成一团。 没想到问个问题还问出“引火上身”来,卫沧率先耳根泛红,手中的玉佩放回盘中不是,拿在手中也不是。 卫溟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飞快瞥向子桑,却发现她的视线落在一旁大弟子身上。 得知玉佩为男子所用时,子桑其实相当满意。无他,刚好可以将彩头交给纪怀光而已。 月赏是纪怀光找到的,她拿来捞卫沧卫溟两个要求,已经赚大发,至于奖品,当然是“物归原主”,两不相欠。 然而台下这一起哄,“送给心上人”什么的,东西就“还”不回去了,否则好不容易撇清的关系又要成一笔乱账。 可惜,可惜…… 该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纪怀光扭头朝她望过来。 视线相对,纪怀光长睫轻颤后微微垂下,凤眸里闪过雪融般流动的光,清澈、和煦,似温良又似谦逊,不明显,却足以让人心神一荡。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仿佛心甘情愿领受,平静又隐含期待地等候即将到来的一切。 子桑蓦地心口一跳,怔了两个呼吸后才回过神来。 怎么突然感觉……这回来到卫氏族地,纪怀光比从前“好说话”? 卸下那冷漠以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就好像摘下鬼怪面具的瞬间,不可避免、声势浩大地惊艳他人的眼睛。 子桑一时间没有挪开视线,她试图从“影帝”的眼神中寻找一些破绽,以及相关的蛛丝马迹。寻找出,他演技如此浑然天成的原因。 被注视着的纪怀光有听到卫溟凑近子桑,对玉佩所作的说明,也早在子桑朝他望过来的瞬间察觉到她的目光。 为男子所戴玉佩,第一反应是他吗? 台下卫氏族人拿“赠给意中人”起哄,他本有些不悦,却难以避免地期望她能将玉佩赠予给他。尽管明知众目睽睽之下,当着知晓他与她身份的卫氏兄弟面,不该也不能那么做。 不过无妨,她投过来的目光已然传达心意。 “卫三十七,休要胡闹!”白发长者面向子桑,“姑娘莫要见怪,大家平时顽笑惯了,一时失了礼数。” “没错没错!姑娘莫跟我一般见识,愿月神护佑姑娘,早日觅得良人!”此前说自己“尚未娶妻”,借此讨要玉佩的男子扬声附和。 子桑收回落在纪怀光身上的目光,顺着声音朝人群望过去。 “也祝月神护佑你,早日娶妻!”她弯了眼眸,嗓音清楚地传过去。 祝福的话语穿过银杏树冠,飘荡在夜空里,在卫氏族人的脸上绽开更加灿烂的笑容。 热闹的气氛中,卫沧、卫溟瞥向纪怀光,眼底神情不明。 尽管卫沧表示可以去库房调换奖赏,子桑还是选择留下玉佩。一则她不愿麻烦卫氏兄弟为她坏了月赏习俗的规矩,二则乌山玉能够安魂宁息,对于总梦到原身亡夫的她来说或许能起到些作用。 寻完月赏尝完香饼,大人们牵着一蹦一跳孩子的手,齐齐整整回家。 主道上的摊位陆续收起,只留两旁窑堡的窗户里透出点点灵火与烛光。 来时三人,归时四人,谈话反而变少。 抵至纪怀光休息的地方,卫沧率先开口,“纪道友,早日安歇。” 男客统一安排在东面窑堡,离“有夫之妇”的子桑休息的北面隔得不算远。 一路上话语不多的纪怀光抬眸望向子桑,“师娘下榻何处?弟子送你。” “卫道友是不放心我卫氏族地的安全?还是不放心我们兄弟俩护送子桑?” 卫溟一开口便带了刺,有点抬杠的意思。 子桑挑眸瞧过去。 怎么了这是?好好的怎么还阴阳上了? “卫溟道友多虑了,纪某与师娘出门在外向来如此,没有别的意思。” 听到纪怀光一本正经地胡说,子桑悚然。 怎么叫他跟她出门在外向来如此?从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没弄错的话,即便将原身也算进来,她跟他统共也才外出江南丁氏任务那一次而已吧?哪里来的“向来”?又如的哪门子“此”? 哦,难不成担心她这“老色胚”跟卫沧、卫溟搅和到一起,坏了他师尊的名声? 这倒是,有可能的。 “无妨,到了卫氏族地纪道友便可以轻松些,放心将子桑交给我们兄弟俩,保证将人安全送到。”卫沧接过话茬,分毫不让。 “无须劳烦两位寿星,纪某还有些关于师弟师妹的话想单独同师娘禀告,自会妥善照应。” 眼见卫沧、卫溟又要反驳,子桑及时开口止争,“一起吧?我就当不得你们一起护送?” 这么远都一起走过来了,不差这一会儿。 她语气轻飘飘的,仿佛真的因为这种事还得二选一而觉得“何至于”。 还想再说点什么的卫溟张了张嘴,老老实实不再针锋相对。 面对某些“威胁”,卫沧与卫溟感知大体相当。 子桑方才在台上留意纪怀光这点让两人有些在意。而被偏爱者此刻半步不让的反应也相当能够说明问题。 那句“出门在外向来如此”提醒两人,他们是“外”,而师娘与弟子经年累月的相处才是颠破不了,恒定存续的“真理”。高傲、挑衅! 在一致的“敌人”面前,统一战线是必然的选择。 正因为是弟子,所以欺师之事不可为,就算心有妄念,始终只能藏在暗处,永远无法置身于日光之下,不如早点清醒。 更何况,子桑不需要这样的苦恼。 短短一段路,走得比之前更加安静。 无形的暗流在几人之间涌动,而子桑是那中心的礁石,压住一池蓄势待发的深水。 来到北面窑堡门口,她止步站定,转身面向三人,“到了,回吧,明天见。” 要杠别在她面前杠,省得吵着耳朵。 “早点歇息。”卫沧点头。 “醒来叫我,带你去看点别的。”卫溟神神秘秘。 “知道了。”子桑面向纪怀光,“敏儿他们那边什么事?” 她不信纪怀光真的有什么关于师弟师妹的话想单独同她说,就算有,早在刚见面那会儿也该说了,不至于等到现在。 看不出来,这人平时一副高冷将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胡说八道起来更是乍一眼让人看不出破绽。 纪怀光没有直接回答问话,抬眸扫向卫沧与卫溟。 兄弟俩瞳孔一收,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单独说话”,真有那么回事一样。 “明日见。”卫沧神态端方地留下一句,转身向南。 卫溟晃了晃手中的传讯玉简,潇洒地同胞兄一块。 目送两道同样的身影渐次没入黑暗里,子桑扭头望向纪怀光。 怎么说?什么事? 纪怀光垂眸,“这次同来生辰宴的还有沙文瑞,路上师弟师妹与他起了争执,届时或需从中调和。” 子桑有些意外,没想到真有事。沙文瑞居然也来了。 “争执大吗?有没有人受伤?起因是什么?” 她能想到陈敏儿和沙文瑞两边过不去,不过若是加入了卓轩、马道成、黄秀明几个,输的多半是沙文瑞。 纪怀光薄唇紧抿,静静注视子桑。 关于争执,他离开前就已有端倪,后面的内容也由黄秀明添油加醋传讯给他。 沙文瑞的某些揣测并非子虚乌有,某些改变连他自己都措手不及。 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对她的感情?是施展灵力受阻,摧折全身筋脉时依然不服气的锐利眼神?还是为丁氏遗孤考虑,轻声安抚的温柔用心? 敏锐的洞察力,近乎无赖的执着,精准地让他无计可施。 偷喝酒将他骗得团团转那次,没有人知道在发现那些藏匿起来的酒坛时,除开初时的如鲠在喉,他的内心如何隐秘地升腾起“势均力敌”的狂喜。 或许是江南丁府地道的蚕茧里,她扬言要讹上他,在他腿上掐下去的那一把,让他羞恼之余几乎忍不住应她“奉陪到底”。 又或许是在他力有不敌之际,她不顾自己没有任何实战能力,毅然上前扶起他,落在腰间那柔软的手臂。 明明嘱咐他不能有事,偏偏否认担心。 她挑衅、得意、欢欣、落寞、悲伤……种种眼神明艳而热烈,对她认知的每一次刷新都在挑动他的神经,挑战他的冷静。他甚至想,假如“她”不是真正的师娘,他会拿“她”怎么办。 仿佛在心口炸开朵朵鲜花,血雾弥漫,罪恶丛生。 沙文瑞说得没错,他的确对她有非分之想。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至于筹划起如何名正言顺、堂堂正正走到一起。 他对她,有欲望,却也不止欲望而已。他希望成全她与他在修仙界的立足之地。 “沙文瑞污蔑五师妹对我有意。”纪怀光肃着一张脸回答。 他无法将沙文瑞对他精准的揣测,通过这种方式转达给她。 子桑闻言先是怔住,很快爆发出自到这里以来,最放肆的笑声。 沙文瑞什么眼光!怎么能荒唐到这等程度,把纪怀光和陈敏儿捆到一起?陈敏儿满心扑在修炼上,是她见到的少有的心性纯粹之人,哪有多余的心思暗恋纪怀光? 一个热衷于当“大家长”,一个沉迷于提升武力,这两人要是能擦出火花她原地表演倒立。 沙文瑞什么人才,什么脑回路?怎么会这么好笑! 笑得快要岔气的子桑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绪,将笑出来的眼泪擦掉,抬眸瞥向对面的人。 纪怀光目光沉静,仿佛她笑的事与他毫无干系。 当事人之一就在眼前,“觉得好笑”,是她一个人的好笑。 表情管理上线,子桑恢复漫不经心,清了清嗓子道,“咳,这波我站敏儿,有把沙文瑞打残吗?” 纪怀光从未见过她像方才那般,笑得如此开怀,眉眼恣意,唇角张扬。她不相信五师妹对他有意,刚好也省了解释。 “二师弟说情况尚可。” 卓轩啊。 子桑一想到这个见着她就脸烧得跟烙铁似的秀气弟子,不禁泛开淡淡笑意,“知道了,等他们过来我会视情况处理。” 她迫不及待想看看卓轩见到其他女孩子的反应呢…… “还有别的事吗?”她问。 刚才这些内容,明明刚见面时就可以告知,不用等到这会儿,所以纪怀光究竟搞什么飞机? 对面女子又如曾经好几次那般望着他,似笑非笑,似探究又似并不真的在意。 仿佛隔着夜雾深重,莫名变得不太确定。不确定她对他的情意。 纪怀光垂下长眸,“没别的事了。” 没了?这就没了? 子桑背着手躬身歪头,从下至上寻着他的视线,“真没了还是假没了?” 最后一次机会。有什么说什么,这里可没别的人。当下气氛如此之好,过了这个村可未必有这个店。 精致的白皙脸庞,小鹿般好奇的眼神,以烂漫的姿态反复确认他还有没有什么想对她说。 “不确定”被驱散,来得不可捉摸,去得转瞬即逝。 有是有的,不过得等到以后再告诉她,更好也更有说服力。 纪怀光注视着钻进眼底的子桑,柔软了眉眼,嘴角微微上扬,轻声浅笑道,“真没了。” 打死子桑都想不到,纪怀光会对她笑。 如行在万里冰封的极地,忽然不期而遇一树寂静绽放的花,纯挚、淡然,于漫天风雪中如此慑人心魂。 他笑起来当真好看极了,专注而坚定,包容又深情。自他眼底蔓延出来的情绪如此深沉、确定,以至于她甚至有种莫名的错觉,仿佛哪怕她此刻仰头偷袭亲吻上去,他也不会推开,只会抿唇笑笑,声音沉缓道,“师娘,不许。” 子桑猛然被这惊悚的画面骇出一身冷汗。 她一定是鬼迷心窍了!!! 否则怎么会幻想得这么离奇??? 是不是原身还住在她的脑海里,影响着她的思想与判断力?! 色相惑人!让人变得不清醒!这样胡思乱想只会害了她自己! 子桑正自我告诫,芥子锦囊里传来玉简的灵力波动。 她恍然回神,直起腰取出玉简。 一看讯息,子桑笑了。 [师婶!你家弟子欺负人,打得我浑身上下没一块好。你要为我做主啊!] 到底是没憋住,率先兴师问罪了。 她抬眸望向纪怀光,将传讯玉简递过去,“沙文瑞告状来了。” 接过玉简扫上一眼,纪怀光将玉简递还回去,“师娘打算怎么回?” 怎么回?当然是帮亲不帮理了?欺负了她乖巧的敏儿就是不允许。 拿子虚乌有的感情之事来取笑女子,是该好好教育教育,“不回,先晾他一晚。” 先,晾,一,晚……纪怀光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喉咙。 他大约能想到,以后惹子桑生气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该是连道歉都寻不着她的踪迹。 这次得亏银霜长老提示,多少有些侥幸。下次未必有同样的运气。 “行了,休息去吧,任何事情明天再说。”子桑挥挥手,将玉简收起。 掩月的云散开,万籁俱寂,勾勒出眼前人身披月光的轮廓。 近在咫尺,也触手可及。 她方才瞧着他的时候竟然失神,实在是……娇憨可喜。 “好。”纪怀光垂首应下,掩下再度轻扬的唇角。 明日能如常见面,她没有在生他的气,这样很好。 * 小半个时辰后。躺在自世交好友处蹭来的暖轿里,沙文瑞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看传讯玉简都像是坏了,否则子桑怎么一直没回他的消息? 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四人挤在从仙盟赁来的不大飞舟里,陈敏儿一拳锤上窗沿,扬言一定要在师娘面前揭露沙文瑞丑恶的嘴脸。 马道成在一旁附和,“没错,还得赔偿我们另赁飞舟的额外支出。” 回到房间的子桑梳洗后取出玉佩,托在手心仔细观赏。 不愧为大师级作品,鸽子蛋大小的玉身上,却能做到两面螭龙相互嵌套,浑然一体。仔细看,仿佛还散发淡淡月白色光芒。 玉佩两面的螭龙一条做上扬腾飞状,一条做下潜蛰伏状,或许寓意人生有高潮也有低谷?寓意深远、简约不凡,越看越精致,越看越喜欢。 她心念一转,稍作调整,挂绳便被改造,玉佩变作项链。 饰品本源的意义或许在于给佩戴之人以美的享受,何必非要区分男女,她戴在脖子上就正好合适。 子桑对镜欣赏锁骨下方的小小艺术品,朝镜子一旁的小鸟含笑飞去一眼。 “好看吗?”她问。是不是觉得这个玉件更适合做吊坠? 小鸟漆凌凌的眼睛盯着她脖子上的玉件,依言点头。 “好眼力!”子桑伸出食指摸了摸小鸟的头顶。 彼时云逸轩内,笔墨游走,一只黑猫自墨迹中一跃而出。 “酒在这里,生魂也安排去收了。”黑猫话音一落,长案上整整齐齐几排酒壶列阵。 银霜视线落在黑猫身上,淡淡道,“蓄魂玉出现在乌肃山脉。” 方才还懒洋洋的黑猫闻言瞬间直起身子,眼睛瞪得滚圆,“居然!” 四周酒香漫溢,气氛却陡然峻肃。 黑猫凝神思索一会儿,开口道,“不行,看来得亲自跑一趟。我这就过去!” 黑色身影转瞬消失,银霜扬臂一挥,长案上酒壶尽收,仅余笔墨纸砚。 云逸轩重归安静,他正要取笔,右手却顿在半空。 千里之外,子桑在房间内立起两扇木制屏风。烛火已熄,她人也绕到屏风之后。 “小黑,我现在换睡衣,你别偷看。” 女子清软的嗓音从屏风后传来,银霜怔住,数息后浅笑摇头,伸手取过毛笔。 立在桌上的小鸟一跃调转方向,拿尾羽对着身后的屏风。 关于小鸟是雄性这点,她倒记得清楚—— 作者有话说:纪怀光:师娘在看我,她的意中人是我。 子桑:这人眼神怎么这么有戏呢?不确定,再看一眼。 感谢在2023-07-1312:40:01~2023-07-1916:1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9瓶;英梨梨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35 第31章 这个夜里,子桑没有梦见青涛长老,却陷入另一场混乱不堪的梦境。 梦里她见到两道碧绿的山脉间,流淌着棕红色窑堡落成的长河。逆着夕阳,一位面目模糊的女子微笑对她说着什么。一双宽大粗糙,握着刻刀的手,在金石上雕刻。 醒来后,子桑有些回不过神来。待看清不远处那扇巨大的窗户,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哪里。 她抬手抚过锁骨下方,现在已经被当做坠子的玉件。 奇怪,昨夜梦里见到的,仍旧跟之前梦到青涛长老时一样,如幻似真,就好像自己亲身经历一样。 难道修士的梦都这么逼真吗? 不过能做些不同的梦也是好的。 自从来到这里,但凡睡着,总能梦到嗓音温润、面目模糊的青涛长老。再加上那大概率属于原身,面对亡夫渴望又畏惧,亲近又不安定的感受过于有代入感,她甚至有种给青涛长老纸钱的冲动,祈求他不要再入梦。 乌山玉是个好东西,希望能治好她总是梦见已故之人的毛病。 床头木柜上软草做的鸟窝里,小鸟乖巧卧伏,睁着漆黑的眼睛盯着她。 子桑收回神思,扭了扭脖子起身道,“小黑,早。” 虽然银霜长老指出小黑是雄性,她也不至于将性别观念与一只体型不超过她手掌的小鸟挂钩。 就像领养猫猫狗狗作为伙伴的人类,不会在意小家伙的雌雄会给自身造成什么性别方面的困扰。 虽然如此,不过这里毕竟是修仙界,她可不想某天小黑能说话,甚至能化形了以后,一人一鸟之间尴尬。所以该回避的时候还是适当回避一下,虽然稍微麻烦了些,总归没有坏处。 小鸟点点头,抖擞翅膀从窝里起身。 打开传讯玉简,子桑一眼就瞧见沙文瑞好几条消息,从[刚才说笑的,其实就是小打小闹拌嘴而已],到[师婶是不是睡了?] 她还没正式出马,沙文瑞自己就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最新的一条消息实时传来,[师婶,弟子此次赴卫氏兄弟的生辰宴,恰巧听闻你也在这里!] 恰巧吗? 没想到沙文瑞速度也挺快。 [刚醒。来了正好,让我看看你的伤,以及聊聊怎么为你做主?]将讯息传出去,子桑起身更衣。 沙文瑞这会儿正跟着领路的卫氏弟子,前往北面供客人休憩的窑堡。 在这之前他忐忑了一夜。 原本担心先行一步的纪怀光在子桑面前搬弄是非,所以先下手为强,没想到始终未收到回复。 他一边安慰自己大概子桑已经睡了,一边又担心陈敏儿那边提前告过他的状。反复纠结与懊恼下,终于抵达卫氏族地。 问得子桑也在,他简直要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抚掌。 此刻盯着子桑的回复,沙文瑞浑身既燥且冷,燥的是子桑要看他的伤,冷的是“聊聊怎么做主”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某种不妙的隐喻。冰火两重天之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族地结界处,不断有宾客抵达。卫梵峰携卫沧、卫溟候场迎接。 虽则生辰宴设在明日午后,然而不少宾客选择携带家眷或得意门生提前至卫氏族地。 御妖族莫氏与卫氏素来交好,生辰宴莫氏会带来不少珍奇灵兽,一为贺寿,二为促成交易。 此次所宴宾客皆为各宗门实力与声望并俱的修士,采买灵兽不过一句话的事,因此发出请柬时卫樊峰就暗示宾客可提前至北地小住,顺便挑选灵兽。 于卫氏而言,可从莫氏交易的灵兽中获取部分灵石作为额外的“礼金”,于宾客而言,提前赴宴一来可以领略北地风光,二来可以顺便同其他宾客一同甄选灵兽,寒暄叙旧,给年轻修士结交的机会,一举两得。 宾客自有卫樊峰、卫沧及卫溟迎接,家眷及弟子由管家安排族中弟子引至客房先行休息。 纪怀光一早发现宾客提前而至,向管家问明情况后,直接领了四间客房的秘印,于结界处迎接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四人。 “大师兄!沙皮狗到了没?”陈敏儿刚一下飞舟,便着急问情况。 “已经到了,早你们一步。” “居然被他抢先!我们这就过去找师娘!” 陈敏儿不屑于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所以在二师兄卓轩让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后,没去子桑面前提沙文瑞那些故意恶心人的话。不过她没提,不代表沙文瑞也不提。她得揭穿此人险恶用心,丑陋嘴脸! [师娘,弟子跟几位师兄也已抵达卫氏族地,您在哪里?敏儿过去找您?] 传出去的消息很快收到回应,[主堡北面凉亭,过来吧。] 子桑收回落在传讯玉简上的视线,抬眸望向对面沙文瑞,“敏儿他们几个也到了。” 纤长的睫羽懒懒上扬,唇角似笑非笑,沙文瑞觉得此刻子桑的神情好看到让他骨头发酥。然而酥麻的同时,冷汗也在后背偷偷直冒。 就在刚才,他赶来凉亭与子桑汇合,数日不见,如隔许多秋。 听她说要看他受伤的情况,他气血上涌到伤口都似乎在微微发热。 不过是掀开衣袖一角露出手臂,他却有种不着寸缕的亢奋与羞涩。眼见子桑微蹙着眉说到,“怎么伤得这么重”,他心腔里全是热血,甚至希望手臂上的青紫能更加触目惊心些! 她之心疼,他之蜜糖。 然而“好景不长”,他才将话题往“前段时间外出太忙,一直没能前往松语阁与师婶开怀痛饮”这扯,陈敏儿的传讯就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抬眸这么一笑,竟然让他心虚之余,隐约有些脊背发凉。 陈敏儿一来,他之前那些气头上的话就要包不住。当然,也可能从一开始就没包住,毕竟有传讯玉简在,子桑可能早就知道冲突的前因后果。 说陈敏儿心悦纪怀光并无所谓,反正没人信,可是说纪怀光对子桑图谋不轨……这便是当着子桑一众弟子的面揭人老底。 从之前卓轩与陈敏儿极力反对他的说法就能看出来,子桑与纪怀光之间的事尚未被其他人察觉。师娘与弟子超过师徒之情的亲近本就是大忌,正应该小心维护,他却因为脑袋一热给挑明,更因为卖惨而跑子桑面前控诉。等回想起来再想轻轻抹过去,已是不能。 难怪父亲说他办事有欠考虑,真不冤枉。 沙文瑞此刻如坐针毡,“师婶,‘做主’的事,弟子就是说着好玩,您别当真。一会儿陈敏儿过来,弟子给她赔礼道歉。” 他的确有愧,不过不是对陈敏儿,而是对眼前的子桑。 即便再来一次,面对向他拔刀的陈敏儿,他还是会出手,只不过绝对不会选择向子桑告状。 “没分出对错,怎么能单独让你赔礼道歉?更何况敏儿他们将你伤得这么重。” 漂亮的杏眼视线落在他的手臂上,被子桑这样一瞧,沙文瑞刚褪下去的热再度蔓延开全身,即便隔着衣袖也仿佛被灼烧。 方才还巴不得伤得更重些,此刻却希望伤痕能看起来轻一些,再轻一些,好简单一句“说笑”带过去。 “总有个前因后果,说说嘛,怎么闹得这么凶?” 她定定望过来的目光带了几分通透与意味深长,有那么一瞬间,沙文瑞几乎想坦白他口不择言的错误,却又在想到子桑可能会因此觉得他不够稳重而生生刹住。 两头难,处处难。 见他一脸纠结,子桑眨眨眼,补充到,“我想听你说。” 她不止听纪怀光的说法,也想听他的。沙文瑞不会无缘无故呛陈敏儿喜欢纪怀光,就像陈敏儿不会无缘无故动手打沙文瑞一样,一定存在某个触发点。 想,听,你,说。 果然,她早已经知道这件事,且多半与他说的情况有出入。她想听他说,是因为不愿意偏听偏信?还是想为陈敏儿做主?甚至于,提醒他注意言辞,莫要再提及她和纪怀光的事? 沙文瑞从没遇到这么难解的问题,仿佛哪一个都是正确答案,也都不正确。 猜不透,唯一的选择就是如实交代。哪怕到时候纪怀光、陈敏儿几人矢口否认,至少前后因缘说得通,气势上不输。 沙文瑞原本白俊贵气的脸此刻有些灰败,承认错误从来不是件轻松的事。 他起身行歉礼,“弟子的错,弟子以后不会再胡乱揣测师婶与纪怀光的关系,也不会为了气陈敏儿而口不择言。” 子桑:嗯? 后半句听懂了,前半句没懂。什么叫她和纪怀光的关系?她和纪怀光有什么关系好让人揣测? “我和纪怀光?”她问。 沙文瑞沉重点头,“弟子不该当着陈敏儿几人的面,说纪怀光觊觎师婶。更不应该在陈敏儿出言维护的时候,反讥她心悦纪怀光。” 经这样亲口说出来,沙文瑞瞬间理清错处的源头。 问题一开始的确出在他身上,或者说,绝大部分责任在他身上。 即便纪怀光心怀不轨不假,他也不该公开。归根结底,让他气昏头的是陈敏儿说他“不配与纪怀光相提并论”。 什么叫不能相提并论?谁又比谁差? 沙文瑞的话无异于在耳边炸开响炮,将子桑震得脑袋发晕。 不能因为走得近,就推断两人之间有故事。毕竟,其中一人可能碍于身份,不得不配合而已。 纪怀光怎么会觊觎她?纪怀光恨不得她能自食其力,好赶紧摆脱她。 面对自己有好感的人,总觉得周围处处是情敌。 草木皆兵,对目前的沙文瑞而言,大约是这么个状态吧。 她可算明白冲突的前因后果,甚至不难想象陈敏儿会怎么回怼沙文瑞。换她站在陈敏儿的角度,造谣自家大师兄对师娘有不正当想法,必须当场炸裂。 沉默小会儿,子桑叹上一口气,不长不短刚好钻进沙文瑞的耳朵里。 “纪怀光对我没有你说的那种想法。而且文瑞,就算要气敏儿,也不能拿她喜欢纪怀光这点做文章,你说对吧?” 像是兜头淋了场冰热交困的雨,后悔、羞愧,种种情绪一股脑倾下来,沙文瑞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没有因为提到纪怀光而生气,反而留意陈敏儿的心情。明明自己的事就在眼前,却更关心弟子有没有受到委屈。 反观他,故意拿最能让陈敏儿不痛快的事与其“刀剑相向”,怎能不让她失望? 他错了,大大的错了。错在不仅不够深思熟虑,而且难言包容大度。 沙文瑞只觉得全身都在烧,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子桑接着问,“敏儿呢?敏儿有没有对你说什么过分的话?” “拿他同纪怀光比较,看不起他”这一点几乎要脱口而出,沙文瑞却及时收住。 错过一次,不能错第二次。他不愿在她面前显得小肚鸡肠。 眼见他分明有话要说,偏偏刹住,眼神懊悔又茫然,委屈又落寞。子桑轻声道,“敏儿也说了不好听的话,对不对?” 肯定的猜测,如同夏夜贴近耳畔的温柔私语。 她的语气里没有失望,也没有对任何一方的偏袒维护,有的只是不论对陈敏儿还是他,同等的关怀与爱护。 心底淌过涓涓热流,心情是一张纸鸢,在风中上下飞舞。 虽然不是她的弟子,却仍然有被关心到。她是在意他的。 “陈敏儿对我的态度您是知道的,无非看不惯我追到这……”,话未说完,沙文瑞脸色一变,脊背僵直。 他竟然不小心把心底的话给说出来! 无非看不惯,不禁要问,为什么“追到这里”? 他愿把殷勤写在脸上,却没想过在这样一种糟糕的情境下“暗示”。 子桑闻言若有所思般点点头,“原来如此。”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她上身前倾,懒懒地脸颊倚上手腕,“知道敏儿为什么不乐意看到你同我亲近吗?” 轰! 热涌里仿佛倒入滚沸的岩浆,心口在燃烧。 沙文瑞头脑袋一片空白,恍惚听见了白云深处仙乐悠悠。 她明白他的亲近之意,却从来不曾刻意冷落疏离,是不是也就意味着…… “为什么?”他半哑了嗓音问。 “因为或许在敏儿眼中,”子桑勾起唇,一字一句,砸进沙文瑞的神经里,“她认为你在挑战她,已,故,的,师,尊。” 对面女子带笑而言,炽热的熔岩喷涌,掀起滔天巨浪,瞬间将沙文瑞的眼耳冲刷至模糊、嗡鸣。 他入元极宗前师从伯父,拜入流明长老座下不过这两年的事。彼时青涛长老早已仙逝,于他而言不过七长老其中一个代号而已。 刚结识子桑那会儿他旁敲侧击打听才得知,原来青涛长老在师尊流明心中是位清风朗月、如松如竹,稳重且令人信服的谪仙人物。 能得向来吝啬夸赞的师尊如此评价,何等不凡。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对子桑生出更多怜惜。 令青涛长老“堕凡尘”的女子,只因容貌美艳,又得了额外照拂,便成为宗门暗讽的存在。他至今仍记得一名同宗师兄谈及青涛长老之死,咬牙切齿指责都是因为青涛长老给道侣强渡修为导致实力受损,才在诛魔大战中陨折的神情——直想让子桑代替青涛长老去死。 怨不得男子心甘情愿,便只好怨女子祸水红颜。 让人想入非非的惊艳容貌,掩藏在青涛长老光芒下,其实她也有一颗济世之心。 身为修士,久而久之淡看平民百姓的苦难。天道之下,万物为刍狗。只有她,想到为江南丁氏的遗孤留退路,且不止流于表面的同情安慰。 他的确“因色起意”,却也在她做了那些让他自叹弗如的事以后,仿佛对她动心起念都不再“肤浅”。 他心中的那团火躁动不安地燃着,担心她认为他的亲近与陈敏儿无异,又担心她看出他的心意,以身份有别疏远。 就在刚刚,她没有任何犹豫地说了出来。她把他的追随,把陈敏儿的抗拒看在眼里,清楚、明白,了然于心。 活着的人争不过死去的人,逝去的人亦同样永远留在过去,裹足不前。 所以,他挑战青涛长老的话,如何?! 沙文瑞双目发亮,紧握拳头,嗓音沙哑,“您……您怎么看?” 此时此刻,他不在乎陈敏儿怎么想,他只想知道她的态度。 答案近在咫尺,只消伸手便能触碰。 “我啊?”子桑收回撑着下颌的手腕,指尖抚上小鸟的脑袋。 玉白色指尖顺着黑羽而下,仿佛撩着他心上每寸。沙文瑞目光追随,紧张得快要呼吸不过来。 心跳即将停止,就听子桑悠悠道,“我觉得你身上有种迷人的昂扬、无畏气质。人与人相处讲究投缘,你我朋友相交,无所谓挑战不挑战。关于这点,我会跟敏儿讲清楚。” 指尖传来丝滑的触感,子桑抬眸望向对面。 沙文瑞很像一个人,那个人高中时期不算低调地追求了她两年,阳光有多明媚,那个人就有多热情。 是人都有虚荣心,那是她正式踏入星途前对簇拥的美好体验。 后来,并没有什么后来。 不在一个城市,距离能天然隔绝某些情感。 大学毕业后她无意从同学口中听说,那个人断断续续谈了几任女朋友,在她来到这个世界前,好像也快结婚了。 她并不觉得遗憾,只是有些怅然。 那么明媚的青春,那样热烈而张扬的情感,在她进入娱乐圈后再没遇到。 沙文瑞身上有着富养出来的自信,大部分弟子在知道她的身份后都会收敛起心思,他偏不。 他就像那个人,顶着“大众情敌”的名头,丝毫不吝啬自己的情感,无畏又意气风发。她不愿称这样的他为“不自量力”。 青涛长老成就再高,也不是她或者原身赖以提高身价的标签,甚至选择同伴的障碍。 交友只谈意气相投,她会让陈敏儿以后尽量克制,别紧着沙文瑞怼。 他只是热情,并非没有边界感的烦人精。 血液一股脑往头顶涌,她说他有“迷人气质”,她欣赏他! 沙文瑞腾地站起来。“师婶!假如弟子不止想做朋友呢?!”假如他想成为她身边的第二人呢? 他承认他冲动了,可是忍不住。太上头了!这种时候不说出心意,还等什么时候? 喜欢就是喜欢,他第一眼就看上了!所以必须说出口! 子桑指尖停住,小鸟抬起头望向对面这位面容明朗,心膛起伏的男子。 空气变得安静,连风也缓了流淌。 这次是真的,不留退路。 指尖重新有一下没一下抚过小鸟的脊背,子桑仰头望着沙文瑞,唇角上扬。 他执着要一个答案,不是现在也会在不久的将来,不需要多久一定会问出来。 类似的问题她回答过许多次,强硬的、委婉的、无厘头插科打诨糊弄过去的……这次,她想讲点不一样的。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变了神情。 原本的似笑非笑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眼底从未有过的深沉与怀恋。 “文瑞,你觉得我从平民百姓,一朝成为仙门长老的道侣,是什么感受?” 她悠悠发问,沙文瑞没想到话题不朝预想方向开展,当即愣住。 什么感受?他从没细想过,不过得青涛长老那般深情,应当是开怀的吧? 子桑垂下眼眸,轻抿唇角笑了笑,“人食五谷杂粮,避不开三灾八难,平民百姓能一辈子不为生计犯愁,到老体面地死去,走路有人扶,出门坐轿子,便已经算命好。” 平淡的陈述,字字真切。 “可是进入仙门我才发现,修士不仅可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还可以劫富济贫、斩妖除魔。抬头能上青天,低头能下沧海,甚至可以与天地同寿!”她越说越快,越说越急,“这哪里是寻常人能够想象,甚至触碰到的生活?” 沙文瑞的心也跟着吊紧。他头一回真切地体会到自己具备灵根,又有家族扶持为后盾,在平民百姓眼中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 “青涛把我带入这陌生的领域,更让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了绝大多数修士终其一生都难以企及的修为。很梦幻对不对?”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笑意更甚,只不知道为什么,却透着股淡淡的落寞。 “可是啊,德不配位,没有经过修习的淬炼,无法驾驭这份幸运。我害怕听到外界的流言蜚语,任自己躲在青涛的庇护下,空有一身修为,却从没想过为它们找到一方用武之地。”落寞的神情变作苦笑,“直到庇护我的那个人离世……” 对面女子纤长的睫羽垂下,半掩住杏眼里隐约泛开的水泽,沙文瑞浑身如同过电。 原来成为修士的道侣,骤然突破金丹境,随之而来的竟然是害怕与逃避。 难怪深居简出,难怪初时无一战之力,对一个承受了太多揣测与指责的女子而言,她有她的软弱。 说到这里,子桑像是回忆起什么,极浅地笑了笑,“青涛走后,我自困于松语阁,最多不过与大弟子纪怀光联系。虽然听不到流言,可这样随时间流逝而腐朽,连自己都讨厌自己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她起身来到护栏旁站定。 碧空如洗,白云悠悠,入目是沉默的棕红,不改时光的奔流。 她仰望天空,眼中凝出向往的光,“不能继续沉沦下去,必须做点什么。我想改变,想看看松语阁以外的天地!想重新找回‘喜欢自己’的感觉!” 与话音一同生长的,还有凉亭周围的绿意。 苍翠的藤蔓有想法般沿着石栏与立柱攀援,开出浅紫色的花,灰白色凉亭转眼换了新妆。 阳光倾洒,在蔓叶上落下深深浅浅的碧影。子桑转过身,目光温柔而坚定,“文瑞,在重新出发的路上,我刚刚起步,心中装的是山川湖海、日月星辰,想走得更远,也想登得更高,只愿暂别情爱,领略与过去不一样的风景!所以,做朋友能同行更久,你觉得呢?” 沙文瑞心中那团火瞬间被潮湿的棉絮包裹,想彻底燃烧却挣不出火花。 他设想过被拒绝的理由,可能是身份有别,也可能是心有所属,无论怎样都想不到竟是这样。 所以青涛长老走后,一直是纪怀光陪伴支撑她么?而当她终于从松语阁走出来,正式修习五行之术,她的世界已然打开,不再拘泥情爱,又或者说,青涛长老曾给过她的,其他人无法取代? 明明是拒绝,他却丝毫没有失落之感。 她坦诚了她的心路,“输给”广阔天地,他一点都不会不服气。 “走得更远,登得更高”,直白而豪迈。能够和她并肩领略风光的,起码得拥有与她同等的心胸与能力,方能看到同样的风景。 他悟了,任谁人跟他说“不如青涛长老”,都不及她的“寻证自我”来得有说服力。 她已然浴火涅槃!他更要与她同行! 豪情充斥心膛,沙文瑞脱口而出,“弟子明白了!弟子会奋起直追的!” 从修为到处世的境界,他要与她攀登同一座山峰。 前路漫漫,纵使千砺万阻也无惧! 对面沙文瑞如同宣誓一般,子桑闻言抬起眼帘。 在“追寻内心动力”的目标面前,有的人选择将情爱置于身后。 理想,可以使一切追求安全感的人际关系让步。理想本身就是安全感。 她结合最近自身的行为,挖掘原身改变背后的心理动机,虚构、铺垫、阐述了“事业的重要性”,表明“当朋友可以,谈情说爱‘另请高明’”,一套组合拳下来应该可以说算得上逻辑流畅。 太久没演戏,皮痒。 不过说到底,也并非纯粹演戏。于她而言,做生命的观察者,远比为荷尔蒙起舞来得重要。 她虽无意追逐情爱,却祝福为爱大胆迈步之人。 不远处,纪怀光与陈敏儿、卓轩、马道成、黄秀明朝这边走来。子桑余光瞥见,朝眼前起誓般的沙文瑞勾起唇角,“敏儿他们来了。” 接下来就看他怎么表现。 沙文瑞定定望了她数息,这才转身面向来人。 从此刻起,在可与青涛长老匹敌前,他会宠辱不惊,拒绝无谓的争执。 是时候展现他气度的提升了! 陈敏儿隔着老远就瞧见沙文瑞果然在同子桑说话,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沙皮狗!你少在师娘面前……” “各位,之前是沙某的错,说了不该说的话,对不住!还请几位原谅沙某口无遮拦。” 沙文瑞端肃行礼,没有半点勉强别扭,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诚恳严肃。 陈敏儿那句“搬弄是非”话已经到嘴边,却硬生生憋住。 怎么,不按常理出招? 纪怀光的视线越过显眼的沙文瑞,径直落在子桑身上。 一如既往地目光清冷沉静,与在场其余几名弟子自然流露出的疑惑诧异皆不相同。 独树一帜,这该死且优秀的表情管理。 子桑挑他一眼,望向有些茫然的陈敏儿,“起争执的事文瑞刚才解释了,有些话并不属实,以后他不会再提,对不对?” 面对朝他瞥过来的子桑,沙文瑞挺直脊背,“定不胡言乱语。”尤其她和纪怀光的事。 过往之事不可追,虽然青涛长老仙逝后,纪怀光倚仗大弟子的身份,陪着她度过艰难时光,但他未必就不能将差距缩小。 子桑当前无心情爱,不正给他留出追赶的机会?没问题的! “敏儿,你能原谅他这回吗?”子桑面向一脸肠胃不适的陈敏儿。 话已经到这份上,再不依不饶便是让自家师娘下不来台,何况打也打了,之前下手可没留情。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陈敏儿更气了。沙文瑞在师娘面前装得乖巧,实际背着师娘却是另外一套,算得这么精! 气归气,陈敏儿没正眼瞧沙文瑞,勉强侧手抱拳行了个礼,算是言和。 卓轩、马道成、黄秀明朝沙文瑞点点头,打架的事就此揭过。 小事已了,子桑望向纪怀光,“有确定休息的地方吗?” 没看到引路的卫氏弟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安排妥当。 “已经安排好。师弟们住东面客房,五师妹住西面客房。” 子桑闻言点头。 宾客及家眷住北面,宾客男女弟子分住东西两面,卫沧和卫溟之前介绍的时候有提到过这个安排。 “行了,都到了就痛快玩两天!一路辛苦了,你们先去落脚的地方休息。听说若岩猎场有莫氏带来的灵兽,回头可以去看看。” 子桑早上收到卫沧与卫溟的传讯,两人迎接宾客根本脱不开身,原定陪她游览族地的计划泡汤,便给她指了几处可玩的地方,其中最推荐的就是若岩猎场,并表示他们两人也会去,到时候没准能碰面。 子桑也想去看一看灵兽,对比看小黑究竟处于灵兽的什么“段位”。顺便取取经,了解怎么才能将灵兽养好,遇到大小病之类时怎么处理。 “是。”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沙文瑞几人依次行礼,分别朝凉亭东西方退下。 临行前陈敏儿回头横一眼沙文瑞,警告的意味相当明显——休想再作妖! 一拥而来,又呼涌散去,亭下只余清风与二人。 子桑抬眸扫过冷峻挺拔的纪怀光,轻笑一声,“怎么,有话要说?” 翠色空濛间,香影浅笑轻言,是新生、是一刹那的永恒。 纪怀光悄悄收拢五指,“平静”开口,“师娘怎么让沙文瑞道歉得如此干脆?” 好奇她怎么办到的是吗?简单。 子桑微笑朝石桌上的小鸟伸出手,懒洋洋开口,“不过是各打五十板而已。” 沙文瑞这边明着“打”,陈敏儿那边回头暗着“打”。 待小东西展翅飞到手心,她突然想到某个关键的点,抬眸望向纪怀光,眼底浮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说,要是有一天某人对我有意,我也同意改嫁,到时候我还算不算你师娘?” 没别的意思,她就想知道纪怀光这种连她喝个小酒都得管的性子,要是碰上她下决心“另觅高枝”,会有什么想法。 她问得轻描淡写,纪怀光无声用力扣紧五指。 问题的产生皆有触发点,结合沙文瑞的反常表现,极有可能沙文瑞方才暗示,甚至明示了好感,让子桑起了念头,才有的她那句“改嫁”。 一旦想到她喜欢上别人,同别人在一起,便觉难以承受,心口酸胀到几欲炸裂。 她的眼神,怎样才能只为他一人停留? “以师娘的意思为准。”纪怀光垂下眼帘。 “改不改嫁,算不算师娘,都以我的想法为准?”子桑追问。 得到的回应,是纪怀光面无表情的略微颔首。 平静的态度,冷静的姿态,或许称得上漠不关心,也可以说毫不在意,这让子桑不禁放松下来。 果然,“之前纪怀光好像对她有那么一点点动心”不过是错觉。 无论对心在故乡的她,还是迟早遇见命中注定之人的纪怀光而言,某些如风而起的念头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还好他没有,她也没有。 立场对很难得,为了这点,她可以暂且原谅纪怀光之前的“管太宽”。 比起那些平时不声不响、冷眼旁观,等到别人真的要做什么重要决定的时候突然站出来指点江山、点手划脚的人,能持“我尊重你的选择”态度的纪怀光,显然更加理性与可靠。 虽然有可能是因为不在意,这才没有所谓,不过毕竟有师娘与弟子关系在,说“完全不影响”,“根本没看法”,也并不客观。 身为男主,价值观没歪,不错。 子桑颇为愉悦,“那就好!” 纪怀光不记得他有没有点头,应该是有的,否则她怎么会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神情? “是否沙文瑞对师娘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随心而问。 才让她开始考虑接受另一段有回应的感情?又或者,她只是想知道她与他之间,是否有改变关系的一天? 他并非喜欢追根问底之人,然而她的一句“那就好”,背后的深意让他格外在意,扭曲般想探寻。 对于纪怀光的敏锐,子桑已经见怪不怪。从她的问题即可推测出与沙文瑞有关,和聪明人对话果然难保秘密。 “不该说的话吗?没有。”她浅笑摇头,“不过是隐晦地表达了下,想发展除了师婶与宗门弟子以外关系的意思而已。” 表达喜欢嘛,受欢迎的事,算不得“不该说的话”。 指尖扣进手心,生平头一回,纪怀光嫉妒沙文瑞,嫉妒他的轻率与莽撞,嫉妒他可以不计后果,直言感受。 即便明知自己不会如沙文瑞一样,然而理智与情绪割裂,不受冷静控制。炽烈燃烧的嫉妒烧红了五脏六腑,向全身摧枯拉朽般蔓延开。 “师娘如何回应?”他的嗓音略显沙哑。 子桑闻言挑眸望向他,一时间没有直接回答。 嘴里说着以她的意思为准,其实还是好奇的嘛。或者说,八卦,是人的共性? 纪怀光垂眸注视,万年不变的沉静目光里流淌着她看不大懂的暗涌。 四目交汇,两顾无言,子桑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言语并不足以传达此刻对方的心情。 或许,横在她和纪怀光之间的关系以及发生过的事情,谈论这个话题本身就太复杂。明明她是被拒绝的那个,却拿沙文瑞对她有好感这种事说给他听,多像故意刺激。 罢了,看不懂就看不懂吧。 她忽然笑起来,“当然是……婉拒啦。” 眼眸弯如新月,她笑得狡黠又意味深长,仿佛揣着一个让人心动的秘密。 纪怀光不可遏制地心跳加速,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口那块巨石如何因她一句话而分崩离析。 她婉拒了么?所以为何?为谁? “为什么?” 他屏息等待她再说点什么,等待一个或许与他有关的理由,却只见她抬起手臂指向远方,目光顺着指尖的方向,“看到那边的乌肃山脉没有?” 穿过连绵的棕红色窑堡,苍山如笼在烟云里,那是元极宗见不到的风景。 纪怀光颔首,他看到了,只是不解用意。 她上前两步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是你的话,会为了其中的一棵树而放弃整片森林吗?” 好像,会诶?为了女主郑莞凝。不过那不是她问这个问题时会考虑的东西。 这双眼睛啊,可真是长在她审美上呢,怎样精巧的腕与笔,才能勾勒出这样宝石般透亮,幽邃深情的眼睛? 她的目光在他的眼神里流丝般翩然舞过,尔后勾唇一笑,慢悠悠开口道,“毕竟我啊,可是有着低级趣味的人呢……” 钟情一切美好的色相。 果不其然,子桑如愿见到纪怀光脸上闪过疑惑、恍悟、震惊等神情。层次丰富,浑然一体。 对方崩不住的模样让她深刻体会到恶作剧的快乐。 以前怎么没发现,逗纪怀光这么有意思? 如同一件骤然被用力撕扯的衣衫,四分五裂难掩内里,露出之前被包裹得极好,观赏性极佳、错愕的庄重与冷静。 怎么说?非常有成就感。 她眼底笑意更甚,侧身而过时挑眸飞纪怀光一眼,出了凉亭后朝身后挥挥手,“行了,没别的事先去帮二三四他们几个安顿吧。” 感情的事点到即止,没太多可说,不如期待下即将去要观赏的灵兽。要是在若岩猎场瞧见合适的鸟类,可以征询下小黑的意见,看看要不要收来给小家伙做伴…… 女子纤秀的身影渐远,纪怀光抬眸注视。 临别前那娇俏妩媚的一眼,与此刻背影融为一幅浓淡相宜的画,难以、更舍不得挥散。 趣味与森林么? 纪怀光唇角几不可察地上扬。 这么蹩脚的理由,亏她能想出来…… 云逸轩,长案上方凭空浮现苍遒黑色字迹,隐约晃动。 [生魂已清理,尚未觅得蓄魂玉踪迹,或另有结界也未可知。] 银霜抬眸。窗外旭日高升,又是好天气。 墨迹凭空出现又转瞬消散,[或可从调查卫樊峰入手。] 一个单独的[是]之后,空中不再出现字迹,银霜望向窗外。 回忆里那个喝得醉眼朦胧,豪气万千说等待她的,是整片森林的女子,仿佛就在眼前。 原来,森林是这个意思。 既是不愿为一人而舍众多可能,为何不对沙文瑞模棱两可,反而拒绝得明确? 既然见面会流泪,谈及“意中人”会投以目光,为何回答时要用上败坏纪怀光好感的说辞? 人心之复杂,果然难以仅凭常理解读——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7-1916:14:57~2023-08-0715:53: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只看男处文(评论被删、英梨梨5瓶;49649488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在卫氏族中弟子的引路下,子桑等人抵达若岩猎场。此处位于族地北面,取乌肃山脉一处盆地设结界而成。说是猎场,其实更像圈养灵兽的地方。 子桑一行人来得早,入目除了常见的生灵,还有些外观各异的动物。 有体型不过巴掌大小,在空中扇动硕大耳朵,飞舞着的鼠?以及狮虎般大小,皮毛丰盈,体形修长健美的大猫? 瞧见有人过来,一名眼尖的修士回头,“二公子,来人了。” 顺着修士的目光望过去,一匹红棕色的高头大马后,闪出一位身着修身鸦青色劲装,皮肤白皙,面容清俊的男子。 男子望定子桑这队人数不少的队伍,凝水于双掌,清洗过后才上前,“请问诸位道友是来挑选灵兽的吗?” 会御水?眼前人似乎通晓五行之术。 子桑微笑,“看看。” 就像外行人头一回逛玉石店,不清楚里边的门道也不知道怎么挑,便也只能先看看而已。 男子的视线在子桑肩上一略而过,“在下莫子期,御妖族莫氏家主次子,对灵兽之事略晓一二,是否需要在下为各位简要介绍此处灵兽?” 张弛有度,淡定从容,莫子期是个一眼会让人觉得舒服的人。 子桑闻言欣然点头,“有劳。” 偌大的猎场一眼望不到头,每隔一段距离便立着一位身着劲装的修士,看样子是在照顾灵兽。 子桑身后,黄秀明正啃着面饼,一只扇动着耳朵的小鼠飞过来停在面饼前,唬得他赶忙将面饼护在怀里,出声驱赶,“去去去!” 莫子期瞧见后略一抬手,飞鼠叽叽两声,有些不甘地离开。 不懂就问,子桑将目光从飞鼠身上收回来,“不知道这种灵兽平时怎样饲养?” “鹏鼠,跳鼠成妖异化而成,食种子与茎叶,偶尔捕食昆虫。擅飞行与隐匿,可做探听情报之用。” 莫子期两句话概括完,瞥向她肩膀,“不知道姑娘身边这只灵兽什么品种?” 小黑吗? 子桑抬臂托掌,将小鸟递到莫子期面前,“无意中结伴,我也不认识,你能帮忙仔细看看吗?” 一句“结伴”,让莫子期的视线从小鸟移向她的眼睛,又重新落回小鸟身上。 黑色小鸟抬头注视,红嘴诡艳,漆黑的眼睛仿佛能通灵。 莫子期定定瞧了会儿,抬手欲以指背抚过小鸟翅膀。 然而没等他碰到,小鸟径直振翅飞开。 “看来有些怕生。恕在下孤陋寡闻,看不出由什么鸟异化而成。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该鸟十分罕见,姑娘好运气。” 没想到“专家”也没认出来。子桑略有些遗憾,“看来不容易找到同伴。” 听她这么一说,莫子期淡然一笑,“万物有灵,所谓同伴,并不拘泥于同类。姑娘与该鸟有缘,想必它并不孤单。” 挺会安慰人,子桑对莫子期产生了一丝好奇,“之前看莫道友似乎有用到五行术法?” “没错,在下幼时曾在元极宗学艺,习得御水之术,方便饲养灵兽。”莫子期倒也没刻意隐瞒。 “巧了,我们就是元极宗的修士。”子桑回眸扫一眼身后纪怀光、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沙文瑞几人,再望向莫子期时轻扬唇角,“这也是缘分。” 莫子期闻言眼眸亮了亮,“确是缘分,还没请教姑娘同几位道友尊姓大名。” 子桑将她与其他几人的身份告知,莫子期怔上一瞬,很快自嘲般笑了笑,“恕在下眼拙,没看出来。还请青涛夫人与各位道友莫要见怪,请随在下继续往里参观。” 此次莫氏带来的灵兽多具代表性。攻击类、辅助类、观赏类应有尽有。 通过与莫子期闲聊,子桑才知道原来御妖之术非常小众,就如同元极宗的弟子很少钻研五行之术一样。 受限于御妖术无法飞升,但凡有些天赋的修士,都更偏向于突破自身,而非寻求外在力量。 分化于除妖术士的莫氏,至今依然与平民百姓保持密切联系,且有数量不小的灵兽出手给王公贵族,算是较少的,能在凡人与修仙界取得平衡利益的家族。 对于大多数修仙宗门而言,数量单薄的灵兽攻击力有限,更多是装点门面、打发孤寂的玩意。真正受益于御妖的,只有能够御使妖兽群的莫氏。而由于莫氏家主长期身体抱恙,如今实际的莫氏当家者为大小姐莫子君,眼下应当正同卫沧与卫溟一起接待宾客。 简单逛了逛,卓轩买了些喂养妖兽的种子,沙文瑞买了只能通人言,毛色异常艳丽,叫声极其动听的小鸟。 子桑问了些鸟类妖兽通用的注意事项,一行人回到猎场入口,刚巧碰到朝这边走来的浩荡队伍。 卫樊峰引宾客前来,身旁除了神情庄重的卫沧与卫溟,还有一位身着赭红色劲装的秀丽女子。 修士们三三两两寒暄,卫沧与卫溟抬眸间发现子桑,两人眼神定住,当即神情舒展开来。 “看样子你有得忙了,我就不打扰啦!”子桑朝莫子期笑笑,取出玉简遥遥给卫沧与卫溟发去讯息,“我逛完了,先去休息,你俩忙完正事跟我说?” 她倒是有私心想结交修仙界大佬,只不过目前时机不太好,还是等卫沧卫溟闲下来的时候再问。 无他,既然发生灵魂跑进剧本里这么大的事,她想辗转打听下,闯入的世界里有没有人知道、甚至遇到过类似的事情。 卫沧与卫溟拿出玉简扫过消息,两人对视一眼,卫沧凑到卫樊峰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哥俩双双朝她走来。 原本想低调遁走,反而因为卫氏兄弟的突然离队朝这边走来,吸引不少人目光。 来到近前,卫沧朝子桑与莫子期点点头,卫溟开口道,“你们已经认识啦?” “你说呢?”子桑有些哭笑不得。 已经逛完,当然认识。 “没想到能在这里结识青涛夫人与一众元极宗的道友,莫某之幸。” “别这么拘谨,子桑喜欢别人直接叫她的名字,显年轻,对不对?”卫溟挤挤眼。 被擅自做主的子桑挑眸望过去。 这点倒是说对了。被人称呼青涛夫人,总有种时时刻刻还在戏里的错觉。 能做自己,谁想当别人? “他说的没错。”子桑肯定。 莫子期闻言颔首,“那我以后就直呼姓名了,你也直接唤我‘子期’如何?” “好。”子桑点头,她没什么意见。 卫溟听到那句“直接唤我‘子期’如何”,哼笑一声脱口而出,“子桑你别看他装得斯文有礼,实际家中养了好多女妖,能化人形那种,为人非常不正经,得小心!” 一旁未曾发言的卫沧默默点头,纪怀光抬起眼帘,目光落在莫子期身上。 “没记错的话,带你哥俩欣赏我的灵兽时,兴致挺高?”莫子期神情淡淡,丝毫没有被贴上“不正经”标签的恼怒。 被揭穿的卫溟迅速耳尖蔓上薄红,“这怎么能一样?我又没在家里养女妖。而且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也不算久吧,去仙盟之前?那时候你怎么说的去了?‘羡慕子期兄艳福不浅’?” 莫子期的话仿佛天然能激起某人的燥点,卫溟着急,“子桑你别听他的!我那是讽刺!” 子桑着实没想到莫子期惹怒起人来,挺精准。 她好笑般扫两人一眼,“到底怎样的艳福?别藏着掖着啊?找机会也让我瞧瞧?”她对美女,可是非常感兴趣的。 更何况,养女妖挺正常。性别为男,xp为女,没毛病。总不能强求人家养男妖吧? “子桑,你……”卫溟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你竟然站在他那边!” “没有哦,”子桑摇头,“我站色相那边。” 她话音一落,卫沧没忍住憋笑,莫子期亦唇角上扬,只有卫溟受伤的世界达成。 “行了,我看这会儿队伍挺庞大的,不耽误你们招待贵客,我们先回了。” 从刚才卫梵峰朝这边瞥过来的眼神就知道,这是等着两位公子爷过去呢。 正事要紧,闲聊什么的放在后头。 “你就是我们的贵客,要不一起再参观一遍吧?换我来介绍。”卫溟提议。 “饶了我吧,昨晚没休息好,回去补个觉,等你们俩什么时候好了再联系我啊?”子桑回头向身后几人示意。先撤。 “没休息好,是床睡得不习惯吗?要不要换?”卫溟追问。 子桑抬眸好气又好笑地盯着对面这位热心的大兄弟,无奈道,“行,等你忙完,我告诉你怎么换。” 卫溟答应下来,卫沧在她启步前补充道,“好好休息。” 子桑点头,领上身后的队伍。 经过卫梵峰众人身旁时,她朝对方行了个礼,得了卫梵峰的回礼,这才从容离开。 眼见一名此前从未见过,容貌绮丽绝艳的女子身后跟着六名男子,显然也是宾客的一员,其中一位修士低声发问,“刚才那位是?” “元极宗青涛长老的遗孀,子桑。”卫梵峰答。 “她啊……”问者恍然明了。 按说这样的身份不会受到邀请,更何况青涛长老当初就是因为渡修为给道侣才在战局中失利,想不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卫族长是什么深意。 一时间,众人陷入沉默,各怀心思。 同卫沧卫溟一起目送背影渐远,莫子期忽然开口,“你俩对这位青涛夫人态度不一般。”不是疑问句,而是确切的肯定语气。 “这么明显吗?”卫溟扭过头来神情诧异,“我还以为分寸掌握得挺好。” “玩真的还是玩假的?”莫子期问。 卫溟被激到,“什么真的假的?什么玩?以为所有人跟你一样?” 莫子期抬起下巴,眼神颇有深意,“原来是认真的啊?你俩可真是要么不开荤,一开荤就让我刮目相看。暂且不提人家什么身份,卫伯父会不会同意,你俩先告诉我,打算怎么分?” 卫沧与卫溟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挪开视线。卫沧开口道,“并非分不分的问题,而且这种事也由不得我俩决定。” 由女方决定嘛。 “明白。”莫子期视线落向不远处一众宾客身上,“看来根本不用多问,你们早就想好。这回来的人不少,看能成交多少。” “子期,少转移话题。还有,不许在我母亲面前胡说八道,否则剥了你的皮,知不知道?”卫溟出言警告。 “怕我在伯母面前说实话,刚才还揭人老底?你是真的胆子挺大啊?” “谁叫你在子桑面前装?平时在我父母面前装也就罢了,总之你少打她主意!” 莫子期闻言哼笑出声,“放心,我只对刚化形的女妖感兴趣。忠诚,天真,对养她的人唯命是从,根本不需要费心。倒是她身边那只黑鸟,你们需要注意下。” “那只鸟怎么了?”卫沧问。 “对啊,不就是一只寻常的鸟吗?”卫溟神情恢复严肃。 “罕见的灵兽多由现存生灵异化而成,无论形态怎样变化,始终保有基本的妖气,但那只鸟不同。” “哪里不同?”卫沧追问。 莫子期沉吟小会儿,“身上没有妖气,却又非魔非鬼。坦白而言,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又为什么跟着青涛夫人。你们若是找出答案,还请告诉我。对了,只消告诉我那只鸟是个什么东西即可。” 至于为什么跟着子桑,他并不关心。 “知道了,会注意的。”卫溟有些不痛快,“你别叫她‘青涛夫人’,不稀罕听!” 莫子期闻言嗤笑出声,“你都敢肖想宗门长老夫人了,还管别人怎么称呼?对了,我曾有缘见过青涛长老一面,那可是位……严肃沉稳之余,又温润钟秀的前辈,跟子桑有种……奇怪的相配。” “你想传达什么意思?”卫沧盯着他。 “没什么。只不过提醒下,身边曾有那样一位道侣,恐怕很难对寻常男子动心吧?兄弟,得多多加劲!”莫子期抬臂揽上卫沧与卫溟的肩膀,“走,先拿下眼前这些灵石。”——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8-0715:53:39~2023-08-1016:23: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英梨梨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子桑说她没休息好,并非全然在找借口。不知道为什么,昨晚那个梦让她觉得有些疲惫,就好像平白灌入许多感受。 回到房间本只打算小睡一会儿,没想到再醒来时已然天黑。传讯玉简里积了几条来自卫沧与卫溟的消息。 [宾客挑选灵兽的兴致很高,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 ——来自较早传讯的卫沧。 [从早上持续到现在,一直有新的宾客过来,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 [莫子期这张嘴着实能哄人,刚才让好几位修士买了一堆漂浮的灵兽,没什么实际用处,说是带回去送给同门。] [总也腾不出空,看样子今晚脱不开身了。] ——来自虽然后发,却以数量取胜的卫溟。 子桑抬眸望一眼窗外夜色。她好像,又做梦了。 孤冢上柳枝还是新的,夕阳如烈火焚烧后的余烬,双手添了好几道伤痕……种种画面交织在一起,仍残留有孤寂的余韵。 摇了摇头,将脑海里那些画面甩开,她给卫沧与卫溟发去讯息,[今晚我另有安排,你俩好好表现,让其它宗门的老东西们见识见识新秀的风采。] 子桑所谓的安排,是去跟陈敏儿谈一谈沙文瑞的事。 之前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眼下正好有时间。 出发前传讯确定过陈敏儿在房间,子桑不急不慢抵至西面的窑堡。 明显有所收敛的平台之上,大部分房间的窗户亮着光,这还只是入住了提前抵达的一部分女弟子宾客而已,算上明日才到的,可想而知数量有多庞大。 进得窑堡,刚上到第二层,子桑就隐约听到争吵声。她循着声音抵达平台,果然看到一堆人围拢在一起。 “竟然混入女修的客房!害群之马!” “被抓现行还不承认,脸皮够厚!” “我已经说过!女的!真是女的!” 听不远处着急强调“女的”的声音,竟然是陈敏儿。 子桑加快脚步,穿过人墙,抵达争吵的源头。 “不要以为声音可以伪装,看看你浑身上下,哪一点像女的?” “快说!哪个宗门的?今日必须严惩!” 被围在中间的陈敏儿半低着头,双拳紧握显然气得不轻,然而周围你一言我一语,将她的辩解淹没在人声里,显得无力又苍白。 “她是我元极宗的女弟子,谁有疑问,可以来问我。”子桑出声上前。 一众身着各式宗门外衫的女子纷纷朝她望过来,眼神里愤怒、好奇、看戏……种种情绪混在在一起。 “师娘……”陈敏儿语气里藏着难堪,委屈,默默来到她身旁站定。 身为弟子,体型高大挺拔,五官棱角分明,立在妖娆玲珑的子桑身旁,老实又乖巧。 见有人替陈敏儿出头,刚才气势颇足的女修们一时间没有出声。 被称为“师娘”,显然辈分不低。且此时已有不少人认出来,子桑就是之前参观若岩猎场时卫族长嘴里提到的“青涛长老的遗孀”。 这个身份有多敏感,从之前一众师尊沉默,以及同辈间偷偷分享讯息时已了解全貌。 原来是个靠与大能修士结为道侣,平白挣得一身修为,又“克死”道侣的平民女子。 参加生辰宴,还随身跟着那么多男子,真不知道什么妖精变的。 这个时候,任谁都不愿意贸然出头。 其中一位顶着厌世脸的女修冷笑出声,“你说她是元极宗的女弟子,她就是了?我不信。倒是她故意撞我师妹,有人佐证。” “师娘,弟子是得知您要过来,出门迎接的时候没注意,不小心撞到!”陈敏儿着急解释,“而且已经同那位姑娘道过歉。” 子桑拍拍陈敏儿的后背,示意不用担心她误会。 “请问之前被我弟子撞到的姑娘是谁?我代弟子向她道歉。” 简单的冲撞,话说到这份上,已经给足面子。 厌世脸女修身旁一位个子娇小的女子正要开口说话,被厌世脸女修指着子桑身旁的陈敏儿抢了话,“不需要道歉,我根本不信她是女的。” 子桑顺着女修指尖抬眸直视对方眼睛,“哦?那要怎么才能相信?” “除非她脱了上衣。” 厌世脸女修的话一出口,在场众人均倒吸一口气。 想确认身份,根本用不到这么故意针对、近乎羞辱的方式, “我倒觉得不用这么麻烦。是男是女,问一下卫氏的人即可知晓。”一道剔透的女声突然出现。 子桑顺着声音望过去,围观的众女修中,一名身着绛红色修身外衫的女子正冷淡盯着厌世脸女修。 本就白得发亮,红衣更衬得人欺霜赛雪,当真是个耐看的美人。子桑暗暗在心中点头。 “师姐……她可是宗门长老夫人,都是误会,算了吧……”娇小的女子压低声音,扯了扯厌世脸女修的衣袖,看得出来根本不想被当成硬出头的道具。 厌世脸女修仿佛没听见红衣女子与师妹的话,仍旧桀骜对视。 子桑当即了然。 既然明知她的身份,也有下台的机会,还这样顶风挑衅,那就是故意的咯? 而且针对的人不是陈敏儿,是她。 嚣张的人也分上道与不上道,在别人地盘摆谱,这是后台耐造啊? “你……别欺人太甚!”陈敏儿已经憋红眼睛。 子桑静静瞧了会儿厌世脸女修的神情,忽然勾唇一笑,“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我现在同样怀疑你不是女的。让我的弟子宽衣,是因为想占她便宜。要是实在想通过这种方法确定的话……干脆你也脱了上衣,两人互相验证,公平公正,怎么样?” 陈敏儿初时听到子桑那句“你说得也有道理”,一口气险些没有续上,心也沉到谷底。待听完全部,却不禁睁大眼睛。 师娘这是在……以毒攻毒? 果不其然,厌世脸女修听完后脸色骤变,神情扭曲得有些抽象。 “你凭什么怀疑我不是女的?凌云宗掌门是我父亲,我有整个宗门作证!” 女修话音刚落,本来就已经剑拔弩张的态势更加紧绷,现场近乎诡静。 对啊,所以既然同样是怀疑,对方又凭什么? “凌云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好像是当前修仙界第二大门派? 掌门千金,难怪这么有底气,后台耐造。 不过呢,既然不指望凌云宗赏饭,有些臭脚也就没必要捧。 子桑嘴角笑意更浓,一脸认真道,“我的弟子同样有人作证,不也照样有人以黑为白?再说了,穿得像女的,也未必就是女的。” 还有比女人更女人的女装大佬呢。 厌世脸女修自尝被故意质疑性别的体验,气得抬起手臂,这次直接指向子桑,“我堂堂凌云宗千百自强修士,哪是你个靠吸血晋升修为的平民女子能比的?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怕都是抹了蜜的毒箭吧?” 说得好! 要不是子桑现在没在出演反派,她几乎要为对面女修怼人的功夫鼓掌。既拔高了自家门派,又顺便踩她一脚。 原来症结在这里,指责她靠吸青涛长老的血晋升修士行列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来抱不平,有意思。 她笑得更加风情万种,朝厌世脸女修送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对面这位堂堂张口闭口‘我爹是谁’的姑娘,刚才抹了蜜的毒箭,有射中你吗?” 恶心人嘛,她可会了。 自恃高人一等,平白无故侮辱人,怎么能轻易放过? 厌世脸女修没想到她不仅不生气,反而顺杆往上爬,七窍简直要生烟。 “你!不知廉耻!” 子桑冷笑一声凝视对方,脸上褪去懒散神情,“是我不知廉耻!还是你目无尊长?狂妄自大?” “今日我弟子撞到你师妹,本就是无意,且已经道过歉。明知是误会,却故意刁难羞辱,这就是你的修养?就是你拿着凌云宗名号对外耀武扬威的本事?那还真是……挺让人意外的。” 她一声比一声重,一句比一句严肃,到了最后一句,已然化为现成的失望与讽刺。 众听者初时或许还觉得“互相验证”的办法匪夷所思,此刻只觉得找茬的这位女修的确心胸堪忧。 原本靠父母打响名号就算不得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即便对子桑有不好的看法,这会儿也对挑衅的女修提不起好感。 厌世脸女修被她突然冷下脸的神情震住一瞬,很快爆发出更加汹涌的怒气,直接祭出佩剑,“狐媚东西!凭什么这么说我!” 陈敏儿当即抽出长刀,上前一步挡在子桑身前。“师娘小心!” “不用担心。” 子桑上前一步现身,凉凉望向对面。 她等着对方先出手。 “妄下定论,无益于了解真相。看不起别人通过感情得到馈赠,就继续保持你的骄傲,吸引那些眼明心亮,能够被你品德折服的人,而不是随意贬损他人。” 她虽然不需要通过提供情绪价值来换取资源,但也不会因此讨伐那些这么做的人。 越接近本质,越能拥抱平和。与其指责同性狐媚,不如想想自己究竟希望吸引什么样的人,想做什么样的自己。 取悦这个世界,取悦某些人,甚至取悦自己,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个人都会走上自己选择的道路。 除开那些以荆棘刺伤游人,以烈火焚烧希望的恶毒之路、无望死路,她更愿意观察,而不是评价。 厌世脸女修此刻只觉得子桑每一句话都是在当着众人的面嘲讽她,佩剑骤然发亮。 灵力外化,打底是个金丹境修士,陈敏儿暗道不好。 “师姐!那可是宗门长老夫人啊,算了好不好?其实撞得也不重……”娇小的女修着急。 “少废话!让开!” 厌世脸女修咬牙,灵力如一道闪电,划亮黑夜,直朝子桑而来。 修为一境之差,犹如天堑,陈敏儿的长刀来不及阻挡。 雷霆之中,眼看灵力就要正中目标。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发出短促哀嚎声的,却是主动发起攻击的厌世脸女修。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结局,纷纷诧异地望向跌倒在地,捂着心口龇牙咧嘴的厌世脸女修,想不通怎么会这样。 衣袂隐动,子桑神色未变。 灵力一斩在碰到强力水气捕捉诱导时,转了方向,如风刃般沿着来时的路径朝施招者打回去。 学习五行理论时,得知灵力某种程度可以近似理解为雷电,而只要操控的水气足够集中,引导力足够强大,便可以改变灵力运行的轨迹。子桑向银霜请教后,特意加强了御水的修炼。 毕竟,活着才有输出。 对面女子的修为应该并不多高,堪堪能灵力外化而已,因此子桑初试,便成功接下一击。 首次尝试没控制好引导灵力的强度与轨迹,只实现了原路返回。不过看样子虽然折返的灵力已经削减,仍然有不小的杀伤力。 厌世脸女修目眦欲裂,一把推开弯腰扶她的同门,指着子桑嘶声道,“居然用护身法宝,无耻!” 子桑:??? 以她虚假的金丹境修为接下一击,难道是很让人不可置信的一件事吗?要么对方强行挽尊,要么真的这么以为。 不过先动手的人说用护身法宝的人无耻,她是真的不理解其中逻辑。 陈敏儿也诧异望向子桑。 刚才究竟发生什么?师娘站着没动,对面叫嚣的女修怎么就倒地上了? 不过有那么一瞬,她感受到四周气流在朝着子桑的方向汇聚。难道……又是五行之术? “混蛋……”厌世脸女修爬起来正要再次进攻,不远处传来清朗的声音,“各位贵客聚在这里是有什么好事吗?” 众人回头,子桑从人群间隙中瞧见信步而来的卫沧。 此前楼下的卫氏族中弟子听到平台上有动静,当即上报管家。 事涉下榻西侧客房的女弟子,管家当即告知正在与宾客叙旧的卫梵峰。随候在场有卫沧、卫溟二人,卫梵峰点了卫沧查探情况。 卫沧以最快速度赶至,穿过一众女修,一眼瞧见立在中间的子桑,而她的身后,凌云宗掌门之女袁会珊眼神狠厉,朝子桑甩出一道刺眼的灵力。 停在子桑肩上的小鸟刚要展开翅膀,很快收住。 来不及说“小心”,卫沧瞬间闪至子桑身旁,揽着她避开攻击,并将灵力的锋芒砸落在地。 平台上石块迸裂,声响撼人。 碎裂的石块四面弹射,有些反应慢的女修险些没能及时格挡开。 厌世脸女修由于拼尽全力,此刻已没有办法挥挡石屑。一块尖利的石子划过她的额头,留下一道不大不小的血痕。 “没事吧?”卫沧低头打量。 按说子桑此刻应该在北面的客房休息,也不知道怎么会来这里。 子桑将目光从被砸了个坑的地面收回,摇摇头。 她没事。不过刚才要不是卫沧,被那道灵力打中的话,眼下她大概已经肠穿肚烂。 卫沧望向厌世脸女修,“袁道友何故随意伤人?” 袁会珊抹一把额上血痕,目光落在子桑腰间,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诡异而扭曲。 “没想到啊,卫大公子也被迷昏头。” 卫沧莫名被这样一说,这才留意到自己的手臂还揽在子桑腰上,震撼之余迅速收回。 担心子桑对他刚才忘记及时收手的举动有不好看法,卫沧抬眸偷瞧一眼,却发现子桑只是凝着眉,神情不悦地盯着对面袁会珊。 被那样偷袭,一定吓到了吧? 他面向始作俑者正色道,“卫氏领地不容任何人作恶,还请袁道友告知为何伤人?” 见卫沧根本不接她的话茬,袁会珊还要继续出言讽刺,却被身旁娇小女修低声规劝,“师姐,卫氏的人来了,不能再闹大,否则掌门又要禁你的足。” 袁会珊咬紧牙抿着唇,在“忍下这口气”与“不管不顾大闹一场”中疯狂摇摆。 子桑看出对方为师妹的一句话而犹豫,垂下眼眸“嘁”了一声。 撕是还能继续撕下去,只不过对方有顾虑,继续玩下去就少了几分意思。更何况冲突发生在卫氏领地,事情要是闹大了,对前来处理事件的卫沧不好。 “没什么事,误会而已,我的弟子陈敏儿不小心撞到凌云宗弟子,一被错认为男子,二被当成故意。对面这位姑娘替师妹打抱不平,没控制好力道,对不对?” 卫沧用怀疑的眼神望向对面,“是这样吗?” 袁会珊脸上的神情在扭曲与隐忍之间不断变换,几个来回后,终于咬牙切齿,“是。” 一旁娇小的女修如释重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事,散了吧。卫沧、敏儿,我有话对你俩说,随我来?”子桑给两人递去一个意会的眼神。 卫沧扫一眼神情显示随时会反悔的袁会珊,同陈敏儿一起随子桑穿过围观众人。 破损的平台,需要马上安排人修理了。 陈敏儿休息的客房内,子桑靠窗。 不同视角下,同样的风景能看出细微差别。 她收回目光转身道,“敏儿,你收拾收拾今晚去我房间休息吧。” 从之前一圈吃瓜群众只有一个人出面帮陈敏儿说话就能看得出来,凌云宗的确有些分量,且挑衅的女修也不像善罢甘休的人。 继续留在这里对陈敏儿而言即使没有其它危险,出出入入碰上刚才的吃瓜群众也难免不痛快。反正只有最后一晚,不如跟她一起。 “那怎么行?师娘,我……”陈敏儿着急。 她从前别说跟子桑同一个房间,就连面也极少见到,突然间同塌而眠,恐怕根本没法入睡。 “有屏风跟独立分开的床,不影响。”子桑坚持安全为上。 陈敏儿有些纠结地应下,卫沧在一旁补充到,“我在北面窑堡再给陈道友安排一间房如何?” 陈敏儿期待地抬起头。 “我看宾客挺多,几乎住满,有空余的房间吗?”子桑问。 “不用担心,交给我来安排。”卫沧一锤定音,当即以玉简安排下去。 陈敏儿得救般赶紧确认,“师娘,弟子没什么要收拾,可以出发了。” 子桑点点头,面向卫沧笑了笑,“谢谢你,今晚要不是你,我估计要立着来,横着回了。” “你我之间无须言谢。究竟发生什么?不是误会那么简单吧?” “小事,跟误会也差不多。”子桑不打算继续深入。 “哪里是误会?那个什么‘堂堂凌云宗掌门千金’,竟然说师娘……”话到嘴边想到卫沧是外人,而且再度提起这个话题必然让子桑难受,陈敏儿生生止住。 “说什么?”卫沧略微沉了眉眼。 陈敏儿小心地打量子桑,看不出她的态度,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答。 “没什么,说我狐媚而已。” 既然略不过去,索性说出来。子桑脸上神情看起来并无所谓。 要是换个词安她头上,没准未必服气,可自她出道演了第一个有记忆点的反派角色起,这个词就如影随形,几乎成为她的名片。 倒也不能说没有从中受益,至少在考虑反派角色的时候,能喝上一口汤。然而福祸两依,始终在跑龙套和十八线开外配角之间徘徊,也成了她跳不出的怪圈。 卫沧听罢,明显愣上一瞬,很快,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耳尖泛热究竟因为“狐媚”这个词,还是气愤袁会珊的侮辱。 他有他的心虚。 “什么都不知道,怎能凭猜测构陷人?”陈敏儿气愤不已。 卫沧沉吟小会儿,“我听闻,凌云宗掌门与前夫人祖上为仙门世交。凌云宗掌门在前夫人过世以后,与本门一位负责照顾他起居,资质平平的女弟子结为道侣,前段时间刚添了第二个孩子。恐怕袁会珊眼下,迁怒众多。” “那也不能随便逮着谁就撒气。凌云宗掌门的家事,关师娘什么事?” “没错,此事我会如实讲予凌云宗掌门知晓。”卫沧点头。 子桑摆摆手,“事情已经过去,倒也不用再提。我没放在心上,你俩也别当回事。” 虽然已经接受某些偏见、戾气始终存在,在铺天盖地的舆论下也已经麻木,事实却是即便身经百战,再听到类似的言论还是会不舒服。 袁会珊拿痛苦朝她发泄,哪里不想反弹回去?不过是嫌麻烦,又不想卫沧难做而已。 既为宾,待客需得慎之又慎。这件事卫沧转告给卫樊峰,交由卫樊峰来处理,又或者让凌云宗弟子自行汇报,比让卫沧直接找上凌云宗掌门要好得多。 “子桑可是担心此举导致我触怒凌云宗掌门?”卫沧问。 子桑挑眸,递过去一个“不然呢?”的眼神,面向陈敏儿道,“没什么要收拾就出发吧。” 望着子桑侧颜,卫沧半天没出声。 事情既然发生在卫氏族地,为她伸张公义本就情理之中,然而她却在替他担心。 不过是承了青涛长老的深情,便要遭受这么多无端指责,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她这般,令他心疼。 “还愣着做什么?走啦。”朝还愣在原地的他望过来,子桑弯起眼眸笑了笑。 卫沧睫羽颤了颤,提气迈步跟上。 北面窑堡给陈敏儿准备的房间很快安排好,就在子桑房间旁边,倒也方便。 告别卫沧,子桑直接留在了陈敏儿的房间。 “师娘有话对弟子说?”陈敏儿为子桑挪好凳子。 坐下后的子桑开门见山,“被误认为是男子,是不是很苦恼?” 陈敏儿垂下脑袋,“一开始会,后来次数一多,也就习惯了。不过像这次这么尴尬的,还是头一回。给师娘添麻烦了。” “说什么话呢?那个时候不站出来,还能当你师娘?”子桑白陈敏儿一眼,伸手给两人倒茶。 “弟子来。”陈敏儿赶紧接过茶杯与茶壶。 子桑也没客气,任由陈敏儿去忙,只一手撑着下巴,笑眯眯望着她。 被一道让她根本无法忽视的目光注视着,陈敏儿一时间有些心慌。 好不容易将茶倒好递出,眼见子桑接过去的同时朝她笑了笑,尔后仰头浅饮,陈敏儿只觉得心都化了。 垂眸的睫与纤白的颈,点缀素手未遮掩住的一角红唇,如雪地里梅花绽放。雪的白,枝的沉,梅的艳,悉数闯入眼帘。 怎么会有女子生得这么好看,这么充满女性柔媚的韵味? 相比起来,她与男子又有何异? 陈敏儿迅速挪开视线低下头。 荒唐,她连指望像寻常女子一般“长得像个姑娘”都办不到,竟然拿师娘作比。 “怎么啦?这个神情?”子桑的声音在对面响起,轻软妩媚。 陈敏儿抬起头,苦涩笑了笑,“没什么,觉得师娘好看,挺羡慕的。” 同样打娘胎里出来,差别怎么这么大。 她正唏嘘,对面子桑突然上身前倾。 精致的脸庞靠近,放大后尤其不知道视线该落在哪里。 “敏儿你有没有尝试过化妆?”子桑问。 原本心脏都快要忘记跳动,听这么一问,陈敏儿瞬间怔住,好一会儿才咽了咽喉咙坦白道,“试过,不过很难看就是了!” 想着装扮下,或许能不让那么多陌生人误会,她也曾经偷偷试着涂脂抹粉。然而结果何止是难看,简直就是灾难。如同五大三粗的汉子强行扮娇娘,能将大活人吓出三里地。自那唯一的一次以后,她彻底放弃。 子桑盯着她的眉眼仔细端详,忽然唇角上扬,眼底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来,我给你化个!” “不,师娘,我这张脸化不了。”陈敏儿着急。她倒不是担心化出来难看,她担心子桑忙活半天后失望。 子桑一边自芥子锦囊中取出胭脂水粉,一边瞥陈敏儿一眼,“不相信师娘的手艺啊?” “没有,就是,就是……”底子太差,神仙之手也无力回天。 陈敏儿急得头顶冒汗,然而子桑已经将东西摆放好。 “就是什么就是?端正坐好!” 被子桑直直盯着的陈敏儿无法,只得认命般乖乖坐着。 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只好盯着桌上似乎在端详胭脂水粉的小鸟。 陈敏儿此刻觉得,她还没只鸟自由。 塑造角色不同阶段时采用不同妆容,往往有奇效,是在演技的基础上锦上添花的一笔,为此子桑特意研究过一段时间化妆。 不同剧组的化妆师水平有高有低,她自认为有几分心得。给陈敏儿处理完眉毛,子桑正式开始施展拳脚。 陈敏儿从来没有这样坐立难安过,她几乎能想象出来子桑看到她上完妆后失望的神情。 好好的她提什么“羡慕”? 柔软的指腹沾了粉,在脸上细细密密轻敷,眼前子桑如同作画一般,半仰着头为她上妆。 陈敏儿垂眸盯着眼前这张因为认真而褪去媚态的脸,不知不觉目光就落向子桑的心口。 形状极其好看,引人不禁遐想,不知道衣襟内是怎样美妙的风光。 玉石吊坠之下肌肤细腻,在灵火照耀下散发温润光泽。 无一处不绝,无一处不妙。 按压脸部的手顿住,身前传来娇俏的低笑声,“你在看什么呢?” 陈敏儿顺着声音抬眸望向对面子桑的眼睛,顿上一瞬后很快脸上浮现绯红。 她刚才竟然对着师娘的心口在浮想联翩什么? “师娘,弟子,弟子……”陈敏儿根本不知道怎么解释,甚至没有勇气继续与子桑对视。 更令她羞愧的是,连子桑肩上的小鸟此刻都在注视她。 她究竟做了什么?! 子桑似笑非笑盯着她,很快好气又好笑地刮她一眼,“下次泡温泉的时候我少穿点,让你看个够,这里人有泡温泉的习惯吧?” 陈敏儿整一个呆住,怀疑自己听错了子桑的意思,脸上呈现懵怔的迷茫。 一定是听错了吧?她脑子发昏,出现幻觉。 面对魂游物外的陈敏儿,子桑笑着继续上妆,“喜欢看同性很正常,我就经常盯着漂亮姑娘瞧。” “我漂亮吗?”收回落在她脸颊的目光,子桑朝她的眼睛注视过来,粲然一笑。 月出于云,花开于野,某些瞬间,某些神情,某些不期而至的笑容,太容易让人触动。 “漂亮”二字远不足以形容。陈敏儿想说却说不出口,只好抿唇点头。 子桑心满意足地将目光重新移向陈敏儿的脸,随口问到,“沙文瑞的道歉,还算满意吗?” 不提沙文瑞还好,一提陈敏儿就气不打一处来,“师娘!那家伙居心不良!天天跟着您跑,分明就是见色起意!” 子桑视线未改,低笑出声,“能见色却不起意的,是君子、圣人,哪能一个个要求过去?沙文瑞挺热情的,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只觉得赖皮得很。” “可是怎么办呢?”子桑轻叹一口气,流露出苦恼状,“别人忌讳我的身份,总有意无意保持距离。多亏他赖皮,才帮了我许多。只要没造成困扰,我对他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 就比如买酒这件事,只能拜托沙文瑞。 陈敏儿闻言一脸为难,纠结会儿妥协道,“那弟子试着跟他友好相处,不过还是觉得他嘴臭又烦人!” “不用勉强自己友好相处,不刺激他就行。下次他再孔雀开屏,你就当没看见。” 听到子桑口中的“孔雀开屏”,陈敏儿表情没绷住,低头笑出声。 “别动,会画歪的。”子桑手持黛笔,目光仍旧落在她的眉宇间。 轻轻一句,让陈敏儿一扫之前的不自在,心似融化般松弛。 眼前女子近在咫尺,其美、其柔、其娇与嗔,让陈敏儿突然理解自持如师尊,为何会不顾自损修为,也要让子桑晋至金丹境。 有能之修士,哪堪心悦之人现白头? 介于男女之间,被两性隔离在外,陈敏儿从未与人如此亲密,只觉得有子桑在,身心都会软下来。 一想到袁会珊那些恶言恶语,她就心绪翻涌,“师娘明明这么好,却遭世人恶意揣测,弟子当真要替师娘鸣不平!” 黛笔勾勒眉弓,子桑凝神在腕劲与运笔上,闻言目光未移,勾唇一笑,“这就好啦?别光看表面哦。” 她可不是什么软柿子,否则这些年也未必能随心而活。 “不过你和卓轩没像他们那样想,挺好的。” 子桑能感觉得出来,青涛长老的一众弟子,陈敏儿和卓轩是真的没有因为师尊的事迁怒于她。 纪怀光看不大出来,毕竟那人太能藏,不过马道成和黄秀明有意无意的疏离她还是能感觉得出来。当然,男弟子么,避嫌也是应该的。 多亏陈敏儿和卓轩对她态度友好,否则真不知道来到这里,四面楚歌到处遭嫌弃,初期该多难挨。 子桑望向陈敏儿,目光明亮,“所以,你和卓轩都是我的小可爱。”排忧解惑的小可爱。 与明媚潋滟的眼神这般一对视,陈敏儿瞬间脸庞泛热。 哪有…… 灵火轻摇,时间攸然而逝。 子桑端详一阵,点头道,“好了。” 陈敏儿如梦初醒,好了吗?她有些紧张地望着子桑。 师娘好像,没有很失望的样子。 子桑取出铜镜,摆在一旁桌上,含笑望着她,“看看我的手艺。” 陈敏儿有些害怕。 从很早之前,她就不再对镜梳妆,发带一扎,大概能想象得出是副什么模样。简单直接才能斩断不必要的思绪,让她专心修炼。 没什么不好,她这样告诉自己。 杏黄色镜面上,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是她,又不像是她。 刚中带柔,俊挺英朗,如旭日之静美昭扬。很难说清镜子里的人究竟是男是女,只觉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这……是我吗?”陈敏儿艰难开口。 镜中人随之翕唇,她猛然睁大眼睛。 真的是她!竟然真的是她! 怎样一双神奇的手,才能改头换面?她分明记得子桑用的不过是些寻常的胭脂水粉而已。 铜镜倒映出身后一张美极艳极的脸,肩上双手轻置,耳畔响起温软亲和的声音,“觉得怎么样?” 陈敏儿的底子本就是女生男相,强行凹女态只会看起来不伦不类,所以子桑索性放大她的优点,将英气勃发的那一面彻底展现出来。 面部线条稍加修饰,再配上点睛的绛唇,雌雄莫辩天然很能抓眼球。完美。 眼底泛酸,陈敏儿咬牙忍住。 不能掉眼泪,否则会弄花师娘刚给她化好的妆容。 “很喜欢……”每从牙齿缝里蹦出的一个字,都是她不得不用力说出的肯定。 身后女子笑容明媚,“你说羡慕我好看,可我觉得你也很好看。端庄、欢脱、冷清、飒爽……无论什么风格,适合自己就好,干嘛非得一种样子?瞧,我们俩这样是不是很搭?” 口中说得潇洒,其实子桑也曾经历过痛苦与纠结。 影视剧中最受欢迎的女性角色历来是小白花类型,偏偏她长了一张过于“有攻击性”的脸,就连身材都可以称得上惹火。 多次自荐出演小白花角色,然而市场始终不给机会。试镜时他们说,“表现得很好,但你不合适。” 是的,无关演技,无关她能不能演绎,一句话就下了定论。 她,子桑,是风情万种,人间尤物,演不出清纯的灵巧,没有剧组愿意用自己的作品给她冒风险。 说到底,仰头等待一炮而红的演员又岂在少数?没有资本托举的她,甚至没有试错的机会。 与自己和解,是比对抗还要磨人的事情。 抛弃向主流靠拢的执念,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才能更加坦然面对前方的道路。 所以,她就是这个样子,往那一站,便让人自然想到“人生在世怎能不纵情声色?” 因此,她接受这个样子。别人的目光别想在她的身上雕凿、重塑。 铜镜中的两人各有各的特色,让人忍不住目光相随。陈敏儿甚至觉得,此时此刻,这样的她与子桑,竟然可以称得上“相配”。 从前不愿意端详的镜子,此刻仿佛有种天然的法力,吸引她去瞧里面的自己,也去瞧里面的子桑。 “嗯。”她想她理解子桑话里的意思。 肩上的手掌捏了捏,子桑兴致盎然道,“想不想学?我教你?” 陈敏儿用力点头。 * 不眠直持续到天明,子桑教会陈敏儿巧妙使用化妆,可以称得上倾囊相授。 第一缕阳光自窗户漫入房间,陈敏儿终于能把握住几分精髓。 功成身退,子桑舒展舒展筋骨,回了自己的房间。她得补个觉。 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做梦的原因,感觉有些疲惫。 生辰宴设在下午,卫沧和卫溟上午肯定要接待宾客,闲不下来。手下几个弟子那边也让陈敏儿知会,无事不要打扰她休息。 总之先把精神养好。 独自一人的房间里,陈敏儿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心中流淌着温暖与快慰,恍惚觉得还在做梦。 回想起此前与子桑相处,浑身依然会充满力量,直想抽刀练上几套。 不能让她一个人心潮涌动! 陈敏儿给几位师兄发去“勿要打扰师娘休息”的传讯,又单独给卓轩补上一句,[师娘说,师兄你是小可爱。] 卓轩正在研究从莫子期手中买到的,各类喂养灵兽的种子,抬眸扫见桌上陈敏儿的传讯,看清内容后脸腾地红透。 师娘确实有说过,他说话脸红这点挺可爱…… 所以师娘不光对他这么说,在五师妹面前也态度一样么? 想到这里,卓轩探了探脸。 果然是热的。 [知道了。]他“镇定”传回讯息,再望向桌上种子,只觉得一颗颗一粒粒突然变得格外让人喜爱。 宾客源源不绝,卫沧与卫溟从昨日起就没闲过。 关于西面窑堡争吵的事,卫溟知晓原委后凝了神色。卫樊峰听后沉思小会儿,下结论道,“口角之争,难得青涛夫人不跟后辈计较。凌云宗掌门的这位长女易招惹是非,你俩就不用考虑了。” 卫沧与卫溟听后对沉默以对。 这次的生辰宴不光为了让兄弟俩露脸,也是为了给卫氏家族寻找合适的联姻对象。 无论日后将卫氏一族的重担交给兄弟中的谁,另一位都有义务尽心辅佐,而联姻,更能起到巩固卫氏在修仙界地位的作用。 先了解物色,再培养感情,按照卫樊峰的意思,他的安排足够开明。这也是卫沧之所以知道袁会珊情况的原因。 初时从父亲口中听到这番计较的两人有过愤慨,也有过沮丧,却无法正面反抗。 对一个尚未确定的人选说“不”,徒劳而无获。 卫溟甚至不知出于什么奇异的想法,拉带着劝说子桑也在生辰宴上物色合适人选,仿佛惟有拉带进更多人做同一件事情,才能冲淡人生不可控的失落情绪。 可能越被推着往不愿意前行的路上行走,越偏执、致命地想靠近真实的渴望。 此番与子桑再度见面,两人突然意识到,初时的隐约好感,与不间断的怦然心动,成就了某个不可思议的贪婪想法。它饱含激情,振奋人心。 当有了确切的目标,旁的声音便不再能扰乱想法。 与其说生辰宴是一场相看的沉闷聚会,不如说是与她同行畅游的美好重遇。而接下来,属于他们的盛大宴会,也即将开场!——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8-1016:23:26~2023-08-1720:20: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5瓶;英梨梨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被敲门声唤醒时,子桑只来得及抓住脑中一闪而逝的零星画面。 她好像梦见不起眼的玉石在手中呈现全新模样,焕发不同光泽。内心同时被满足与遗憾冲刷,感受随清醒转瞬消散,空余怅然。 门外传来陈敏儿的声音,“师娘,您醒了吗?生辰宴差不多开场了。” “好。就来。” 指尖摩挲过玉坠,子桑若有所思出神小会儿,起身开门。 陈敏儿还留着她小憩前化的妆容,甚至换了一套衣衫。 子桑上下打量,眼底漫开欣赏,“好看。” 沉稳中透着鲜亮,配陈敏儿的气质正好。 找对了风格,怎么看怎么舒服。 陈敏儿强压下渴望上扬的嘴角,“谢师娘夸赞。师兄们也已经候在外面,现在出发吗?” “走!”子桑关上房门。 北面窑堡前,纪怀光、卓轩、马道成、黄秀明、沙文瑞远远瞧见两道身影走近,一人高挺,一人绰约,全然不同的风格,走在一起却异常合谐。 纪怀光视线扫过显然有别于平时的陈敏儿,落定在子桑身上。 卓轩、马道成、黄秀明有些吃惊地望着陈敏儿,扭头面面相觑。 沙文瑞原本在瞧清楚陈敏儿时流露出诧然,却在瞥向神情不改的纪怀光时有所收敛,迅速端出严肃的神情。 虽然从前也经常被目光注视,但陈敏儿清楚是因为别人对她的性别不确定。 如今被师兄们看到从来不碰胭脂水粉的她这副模样,陈敏儿直觉得身上有蚂蚁在爬,说不上来地不自在。 突然转变,果然很奇怪吧?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卸了妆容再去参加生辰宴时,手臂被一旁子桑捞过去。 陈敏儿低头朝身旁的女子望去,只见她懒懒望着对面众人,慢悠悠道,“新鲜吗?他们的眼神。” 与以往全然不同的眼神,比那些来自陌生人,诸如犹豫、不可置信、乃至嘲笑……种种目光好得多。 虽然陌生,不过,这次陈敏儿很确定她更喜欢眼下自己的模样,却仍然会习惯去寻找那份“不被额外关注”的安定感。 新鲜吗?子桑的问题仿佛她俩此刻正在经历一场游戏,轻松、闲情逸致,只消好整以暇,留意身边人的反应。 纠结与犹豫如同被海浪冲刷过的沙滩,汹涌过后是泛了水光的平整,陈敏儿忽然放下心来。 这样就很好,不用打退堂鼓。 “五师妹,你这样看起来真不错。”走近汇合后,黄秀明第一个夸赞。一旁卓轩与马道成点头附和。 陈敏儿有些不好意思,“师娘手巧,帮我弄的。” 迎着几人的钦佩目光,子桑笑眯眯道,“感兴趣的话,也可以帮你们捯饬捯饬。” “不用不用!”几人受惊般连连摇头。 漂亮的杏眼扫过众人,停留在纪怀光身上。这人也正将目光从师弟师妹身上收回,精准与她四目相对。 无声交汇,确定不是错觉,纪怀光看她的眼神如暮春的风,暖化了平素的冷艳与疏离,看着格外让人……心动。 难得的和平相处呢,看来对他师弟师妹好,就是“自己人”。原身之前大约是没摸着门道,穷追猛打不如侧面出击,这不好哄得很? 子桑挑眉,勾唇挪开视线,招呼众人前往生辰宴。 沙文瑞维持着沉稳与低调,没想到子桑只扫了他一眼,便与纪怀光默契对视。而且纪怀光那带着几分赞许,几分宠溺的眼神什么意思?子桑又为什么对着纪怀光笑? 怎么这样?! 看他啊!看他!他的眼神更加炽烈! 自北向南,卫氏族中子弟皆身着赭红色修身外袍,分立沿途。无论从哪个方向前赴会场,都能看到挺拔的年轻卫氏子弟。 之前听卫沧卫溟提过,从往上好几代族长起,卫氏便将资质上佳的族中弟子统一召集到一起修炼,举全族之力悉心培养,如此才能不耽误任何一个胚子。这大约也是卫氏在北地异军突起的原因之一。 俱是精挑细选过的青年,一眼望不到头的挺拔健壮,随便给个镜头都是能让人原地春心荡漾的程度。 当真令人愉悦啊! 子桑一边打量两旁卫氏子弟,脸上浮现饶有趣味的笑容。一旁沙文瑞有些吃味,想了想,招出从莫氏采买来的小鸟搭话。 “师婶,您看我新买的这只鸟,同您肩上的鸟能不能成为朋友?” 子桑扭过头望向沙文瑞肩上花里胡哨的小鸟,倒是很符合沙文瑞华丽的风格。 她笑着歪头蹭蹭肩上小鸟,“小黑,要交个朋友吗?” 极简配极繁,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对眼。 小鸟抖了抖翅膀,坚定、无疑地摇头。 好吧。 子桑好笑地望向沙文瑞,“你也看到了。”答案是不愿意。 “不应该啊?”沙文瑞将彩色小鸟托在手心,神情疑惑,“特意选了只毛色和叫声都绝佳的雄鸟,难道没看上?” 听到沙文瑞小声嘀咕,子桑低笑出声,好笑地瞥他一眼,“异性相吸吗?那你可选错了,因为,小黑也是雄的……” 以色彩艳丽与否判断雌雄,果然容易犯错。 没有提前问上一嘴便妄下判断,本应该懊恼自己思虑不周,沙文瑞却在瞧见她嗔笑的一眼时飞入云端。 艳之至极原来还能再添一笔瑰丽娇俏,让人心跳加速。 瞧,他也能让她展颜快活。 沙文瑞得意地挑纪怀光一眼,却发现对方此刻正盯着子桑肩上的黑鸟,根本没留意他与子桑的互动。察觉到他的视线,也只是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便收回目光。 居然还不及一只鸟让纪怀光在意!沙文瑞起飞的心情顿时坠了一半。 无所谓,给他点时间,他会将纪怀光的傲气挤下去! 主堡本就占地面积极广,首层作为宴宾场绰绰有余。 堡内布置更新过后更显宽敞,此刻已聚了不少修士,三三两两一群,男男女女一聚,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得体神情。 好些卫氏族中弟子托着青玉酒壶与酒杯,穿行其间。 子桑一行刚入得主堡,就收到好些道若有若无的视线,难以捕捉。 她扭头悄声问陈敏儿,“这里面的修士有你认识的吗?”她需要找到场内学识渊博,洞悉世事的大佬,提前混个脸熟,方便以后打听异世的事。 陈敏儿摇头,“弟子此前没有机会接触这种宴会。大师兄应该认识不少,从前遇到这种事,师尊常派他代为出席。” “我认识啊,师婶,弟子入元极宗前,也与各宗门掌门、长老打过照面。”说着沙文瑞不等陈敏儿反驳,直接介绍起场内宾客。 陈敏儿原想说关沙文瑞什么事,让他多嘴?然而想到昨夜子桑的提醒,愣是将到嘴的话憋了回去。 顺着沙文瑞的介绍,子桑一个个看过去。腰间恰在此刻传来灵力波动,她取出玉简,卫溟的讯息赫然在列,[看到你了。这会儿走不开,一会儿去找你。] 她环顾四周,远处卫沧与卫溟并立,一旁卫樊峰正同几位修士谈着什么。 兄弟俩早有准备般朝她望过来,双双眼神打了个照面。 子桑笑了笑,将玉简收回去。 这种时候忙得脱不开身,就不用分心顾她了。没人主动找她聊,她也还没想好要结识谁,不着急。 不过稍微有些奇怪,这种场合,卫夫人怎么也不见现身? 沙文瑞这边眉飞色舞,还没把认识的大人物给子桑介绍完,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 众人随他一起顺着声音回过头去,沙文瑞瞬间端正神情,其余几人亦躬身行礼,“绯月长老。” 来人长眸半垂,唇角下压,身后跟着两位身着元极宗外衫的女弟子。 朝几人略微颔首,绯月视线落在子桑身上。 “绯月长老。”子桑大大方方同眼前中年女子行礼。 “青涛夫人,许久不见。” 绯月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钝重感,不疾不徐,听不出喜怒。 子桑点头,“有幸在这里与长老见面。” 之前就听卫樊峰提到,元极宗应邀出席生辰宴的是这位绯月长老,与陈敏儿描述的一样,看起来沉稳冷淡。 绯月颔首,目光投向沙文瑞,“流明让你跟青涛夫人一起过来的?” 沙文瑞这会儿冷汗直冒,哪里是师尊让他过来的?分明是他借外出办事的空档,特意跟过来的。师尊那边他只说事情没办完,原本想的是生辰宴不过耽误数天而已,神不知鬼不觉。 “弟子自作主张过来的。”沙文瑞老实回答,不敢瞎说。 绯月面无表情扫一眼沙文瑞,冷冷道,“宴会结束后立刻同我一起回宗门,向流明请罪。” “是……”沙文瑞一脸做了坏事被抓住的蔫掉神情。 绯月问完便离开,没多寒暄停留,仿佛单纯只是为了确认沙文瑞究竟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子桑上下打量像是淋了雨的鸡般垂头丧气的沙文瑞,“需要帮你向流明长老求情吗?到时候就说是我盛情相邀,三两天时间,你推却不了。” 给人递台阶这种事,不难。就当是还沙文瑞帮她带酒的人情。 见子桑主动提出替他开脱,沙文瑞瞬间恢复勃勃生机,“师婶不用担心!师尊不会责怪弟子!” 才怪! 不过她这般替他着想,他怎么能昧着良心让子桑替他求情?平白让师尊对她有意见。 明明是他自己的选择,就算是挨罚,他也心甘情愿! 沙文瑞向子桑投去感激的目光,没想到她的视线似乎被另外一处吸引。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沙文瑞一眼瞧见一名跟在高大中年男子身旁,着绛红色修身外衫的女子。 女子皮肤白皙,五官清冷精致,如剔透发亮的宝玉。 “你认识那个姑娘吗?”子桑问。 沙文瑞摇头。是谁?他应该认识吗? 陈敏儿惊讶开口,“是昨夜帮弟子说话的姑娘!” 子桑点头。是的,昨夜唯一一个肯说公道话的人。 察觉到忽然而至的数道视线,身着绛红色修身外衫的女子扭头望过来。 迎上对方视线,子桑含笑点头示意。 女子身旁的中年男子亦扭头望过来,视线扫过几人,目光落定在纪怀光身上,一时间没有挪开。 看来认识。 子桑正琢磨要不要让纪怀光介绍下,出乎意料,中年男子同身旁女子低头说了几句,竟然直接领着女子朝这边走过来。 在子桑面前站定,中年男子行礼道,“鄙人郑攸同,海茵岛岛主,见过青涛夫人。旁边这位是鄙人的女儿,郑莞凝。” 犹如平地起惊雷,子桑猛然呼吸一滞,有些恍惚道,“谁?” 她刚才好像听到一个等了许久的,熟悉的名字。 中年男子顿上一瞬,“鄙人郑攸同。” “您的女儿,”子桑直直望着对面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郑莞凝。” 女子的回答如同重鼓敲在耳畔,震得子桑脑袋发嗡。她深吸一口气,短暂怔愣后,转眼笑开。 没想到啊,竟然真的是女主!假如她没出现在这里,纪怀光没跟过来,是不是不会这么早相遇?命运的齿轮,果然朝着既定的方向转动,且提前进入正题。 “郑岛主,幸会,幸会!”子桑笑得春风拂面,“还要感激莞凝姑娘昨夜替我徒儿说话。” 海茵岛她听过。之前了解这个世界情况的时候得知,但凡远离广袤陆地的遥远海岛,统一划归为浮影群岛。而海茵岛坐落在极北,那里远离尘世又冰域辽阔,适宜清修,因此颇受修士欢迎,算得上浮影群岛颇有名的一支。 隔山跨海的相遇,这就是缘分。 “多谢郑道友!”陈敏儿当即行礼道谢。 “客气,实话实说而已。”郑莞凝端正回礼,只是动作看着有些生疏。 子桑不管郑攸同究竟认不认识纪怀光,将身边的人介绍了个遍,尔后等着看郑攸同主动找过来有什么事。 果不其然,郑攸同开门见山,“冒昧问一句,不知纪小道友父母姓甚名谁?说来有些巧合,纪小道友与鄙人一位纪姓朋友样貌肖似。” 嗯?子桑有些意外地望向纪怀光。 难道男主和女主的父亲认识? 纪怀光平静盯着郑攸同,“人有相似,姓有凑巧。不知郑岛主与这位纪姓朋友如何认识的?” 没有直接作答,反过来打听郑攸同的底细。子桑在心中暗暗点头,纪大兄弟谨慎。 不过嘛,大可不必。眼前这位可是某人未来的老丈人。回头为了与人家女儿结为道侣,不得上门求娶?哪里还能是这防东防西的态度?不过也的确很难想象,纪怀光求人是个什么模样。 郑攸同似乎并不觉得晚辈不答反问被冒犯,坦坦荡荡,“事涉鄙人老友,可否请纪小道友移步说话?” 这便是要私下里交谈。 面对投过来目光的纪怀光,子桑颔笑应允。 去吧去吧,赶紧去。一家人进一家门,也算互相了解了。最好多聊一会儿,聊出些火花什么的。 父女俩与纪怀光并未走远,三人聚在人少的角落,同主堡内其他那些三三两两围成一团谈话的修士看起来也没太大区别。 实在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大概就是年轻男女着实相配。 深林寒松与雪中傲梅,一模样的乍一眼看起来生人勿近,却相同的富有正义感。 纪怀光冷艳,郑莞凝清凌,养眼,太养眼。这俩凑到一起,接下来她只需要少往人跟前凑,等着两人水到渠成就可以了。 坐享男女主师娘的身份,要什么快活没有? 她瞧得仔细,且始终未曾挪开视线,眼底尤挂着不同于寻常的笑意,一旁陈敏儿低头凑近,“师娘想到什么一直笑?” 无怪她好奇,毕竟子桑虽然平时也经常笑盈盈的,引得人心跳时快时顿,却总有种抓不住,若即若离的感觉。 然而此时此刻,子桑的神情却像是在品什么陈年佳酿,意犹未尽,又回味悠长。可对面明明是大师兄,难道师娘觉得郑岛主跟大师兄真的有什么关系?越想越替大师兄高兴? 子桑也歪了脑袋,视线仍旧落在纪怀光与郑莞凝身上,“有没有觉得,你大师兄和郑姑娘,绝配?” 连绛红配墨绿,都经典得让人想鼓掌。 陈敏儿原以为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没想到子桑脑子里想的竟然不是大师兄的身世,而是将大师兄和一个刚认识的女修拉到一起。 她瞪大眼脱口而出,“怎么会?大师兄不是那样的人!”大师兄是自律、有担当、比师尊更像大家长一般的存在,不可能对刚见面的姑娘动什么心思,不像沙文瑞,见色起意,原地怀春。 子桑眼尾上挑,笑容里染上些别有深意。 不是哪样的人?修仙又不是灭人欲,不入世哪里来的出世?青涛长老当师尊的不也和原身出双入对?陈敏儿把纪怀光想得太天真,就冲着她当初装醉卖醺说出“滴蜡”那个词时,纪怀光的反应,这人知道的东西海了去了。 “师婶好眼光,弟子也觉得十分相配。”沙文瑞在一旁频频点头。脸上虽然是“深思熟虑”后的认可,心底却美得冒泡。 看子桑的表现,完全不在意纪怀光和谁在一起嘛,反而很乐见其成的样子。想必青涛长老不在以后,纪怀光仗着大弟子的身份,没少明里暗里给子桑压力,让她以为离不开自家弟子。一定是这样!好阴险的心! “沙皮……沙文瑞这里没你的事!”陈敏儿还是没忍住出声制止。 让她忽略这个见缝插针的狗皮膏药玩意,太难。 对面纪怀光与郑攸同对话过一阵,又面向郑菀凝主动开口。 郑菀凝飞快抬眸扫一眼子桑这边,犹豫一瞬后望向纪怀光,开口回答。 瞧,已经如此自然地聊上。吸引这种东西啊,有时候也带了命定的成分呢。 子桑嘴角上扬,“敏儿,相信我的判断没错。你大师兄和郑姑娘,有戏。”她可是知晓剧本大纲的人,男女主终成眷属这点还是可以肯定的。 陈敏儿有些委屈地瞧一眼子桑,又朝对面正垂眸听郑菀凝说话的纪怀光望去。 为什么师娘就这么肯定,大师兄会和一个初次见面的姑娘走到一起? 往来无宾客主动找子桑一行打招呼,反而落得清净。她就这么懒洋洋地望着纪怀光与郑菀凝,心中盘算接下来是不是要借闭关之由,遁到宗门外逍遥快活。 既能给小情侣腾出培养感情的空间,又能好好领略世间千奇风光,一箭双雕,两全其美。 对面纪怀光听完郑菀凝的话,不知为何抬眸朝她望过来。 隔着往来宾客与人声喧闹,纪怀光目光深沉幽邃,固执地落在她身上。 骤然被对方视线攫取住,子桑简直气到想笑。 看她做什么?看女主啊。 行,行,她不关注两人的感情进度,不去干扰他的注意力行了吧。 子桑丝滑地将视线挪开,避免与纪怀光继续对视。 想着别给她找存在感,某人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纪怀光干脆放下郑攸同与郑菀凝,注视着她径直走来。 余光瞥见纪怀光的举动,子桑眼尾一抽。 这么快就聊完?而且显然冲着她过来。别,她可不乐意一上来就耽误纪怀光与未来另一半加深了解,扯什么都别扯上她。 “跟你们几个大师兄说,让他跟郑岛主和郑姑娘再多聊会儿。没什么好聊的就带你们去结识下在场的大佬。” 子桑飞快给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嘱咐完,对沙文瑞道,“走,陪我逛逛,老这么杵着怪没意思。” “好咧!”沙文瑞欣喜应下。 纪怀光方刚走近,子桑已经领着沙文瑞离开,只余四个师弟师妹眼巴巴望着他。 他瞥一眼某人故意不等他般远去的背影,长睫下压,语调无波道,“师娘去哪里?” 虽然从未见过父亲,但郑攸同提到的修为颇深的纪姓男子与方姓女子,应该不是他的父母亲。 他母姓袁,只是食五谷杂粮的寻常百姓,而他之所以会成为修士,也是幼年时候母亲去世后,因缘际会流落至元极宗的结果,并非传承抑或父母刻意引导。 确定郑攸同认错人,他问了郑婉凝为何子桑会感激她“替徒儿说话”,才知道昨夜五师妹被女修责难,子桑下场撑腰反被针对的事。 从郑菀凝的描述中可以推敲出,真正受到排挤的不是五师妹,而是子桑。 看来不止宗门内弟子迁怒子桑,连宗门外无甚关联的修士也如此。 对于师尊的仙逝,面对很快向他表现出有意的子桑,他短暂地为师尊感到过不值,却也明白自己不过迁怒而已。 人们或多或少能平静接受天资卓绝、天生优越,却很难忍受比自己天赋差的人一步登天、天降机缘。 面对辛苦修炼几年、甚至几十年,修为止步难前的失落,那些轻而易举不劳而获者,格外让人心怀不忿。 陈敏儿将子桑刚才吩咐的话同纪怀光说了,犹豫小会儿,还是问出她的疑惑,“大师兄感觉郑姑娘如何?” 一旁的卓轩、马道成、黄秀明全程听了子桑与陈敏儿的对话,也同样不理解为什么子桑有那种想法。眼见着陈敏儿问出来,一个个神情不变,偷偷竖着耳朵听。 纪怀光正想着子桑之所以不亲自带他们师兄弟妹几个结识宾客,是否因为昨夜被针对,担心自己的身份影响到他们的缘故,便听到陈敏儿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为何问这个?”他敏锐地扫一眼卓轩几个。 这种刻意降低存在感,等候答案的姿态。 卓轩、马道成、黄秀明仍旧鹌鹑状,话到这里,陈敏儿索性将子桑之前的“预言”说出来。 “那位郑岛主口中的纪姓故友,是大师兄的亲人吗?” “应当不是。师娘说我与郑姑娘相配?”纪怀光罕见地尾音上扬。 陈敏儿确定无疑地点点头,“沙文瑞那厮还在一旁附和,真是多嘴!” 纪怀光第一次同郑菀凝见面,从其口中得知昨夜的事,的确觉得对方能够在关键时刻说上一句公道话,正直且无畏,但也仅止于此,不至于便“相配”、“有戏”。 所以子桑之所以在他回身时匆匆走掉,是见他同郑姑娘说上话,又可能长辈相识,吃醋了? 她当真是…… 纪怀光心中涓涓淌过甜滋滋的暖流。 “大师兄,你笑什么?”陈敏儿见纪怀光听完她的回答,短暂沉默后竟骤然神情柔和,垂眸浅笑,不由得心中一跳。 难道真的被师娘说中?大师兄真的对郑姑娘有心思?她怎么一丁半点也没看出来? 纪怀光闻言收敛神情,“无事,我们四处走动走动。”他飞快瞥一眼半隐在人群中的子桑,将心底那抹“被她强烈在意”的愉悦压下。 既是她的吩咐,他自然妥善办好。 通过沙文瑞的“讲解”,子桑将宾客认了个大概,可惜各宗门真正重量级的元老多半行踪不定又或在闭关修炼。此次出席的宾客多为宗门“新贵”,若论对修仙界的了解程度,反而元极宗的银霜长老更像博古通今的“老东西”。 看来想找到合适的解答人,还得看机缘。 主堡中央的宽敞区域,原本有十余卫氏族中弟子奏乐。 宾客齐聚,莫子期突然出现在主堡中央,扬声表示有灵宠节目助兴。 奏乐弟子在卫樊峰的示意中退下,莫子期一同下场。 众宾客停下寒暄,纷纷望向主堡中央。 机关开启,莲台上浮,骤然有数道黑影从天而降。 定睛一看,原来是七只豹妖。 落地豹妖身形流畅、毛色光亮、四肢修长有力,眼睛里闪烁着清醒的光芒。 它们保持落地的姿势一动不动,环视四周。 下一刻,鼓声响起,半赤上身的鼓手在宽大的鼓面上有节律地敲击。 仿佛踏着鼓点,伺机靠近的猎手,莲台上的豹妖开始缓慢绕圈。被妖兽以冷静、克制的目光审视,配着渐快的鼓点声,心跳也变快。 忽然,鼓声变得毫无章法,豹妖也如同染上莫可名状的激躁,步伐时快时慢,身姿蓄势待发,仿佛下一刻就会朝台下扑将而来。 方才还抱着观赏心情的修士此刻凝神盯着莲台。习惯性的作战经验让他们本能地对妖兽有所防备。 纪怀光几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近前,子桑抬眸扫他一眼,目光又落回主堡中央。 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她八卦道,“这么快就跟郑姑娘聊完了?” 行不行啊男主? 问的不是跟郑岛主聊,却是郑姑娘。 纪怀光垂下眼睫,挡住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笑意,“是,弟子问了郑姑娘个问题。” 他故意说一半留一半,就是想看看她的反应。 “什么问题?”子桑语调上扬。 扭过头的女子眼睛里写满纯粹的好奇,仿佛在她心中,昨夜受到的委屈,紧要程度甚至不及他方才向一个陌生女子提出问题。 纪怀光抬眸望向她,心中淌过莫名的情绪,沉默少许,低声道,“下次若再遇到不讲理的人,不妨唤弟子。” 不用自己独自面对,他会挡在她前面。 子桑:? 不是,他问的是昨夜她和敏儿的事啊?该怎么说,果然是纪怀光会问出的问题? 不过想必郑菀凝的公义之举,也已经让纪怀光生出些许好感了吧,不算全然没有进展。 眼前男子眼神温柔、怜惜,注视间专切不已。子桑挪开视线,沉默小会儿,答,“我能处理好。” 有五行之术傍身,没有纪怀光,没有卫沧,她也已经不是任人欺负的弱鸡。是时候放下师尊对他的嘱托,多花些心思在别的人和事情上,少替她操心。 兽舞还在继续,身旁女子侧颜美丽,语气沉静中透着倨傲,仿佛仍然在生气他与陌生女子搭话,别扭着想拒绝他的好意,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这样的她,让他心里又刺,又痒。 鼓声越来越重、越来越急、越来越激昂,豹妖有如群魔乱舞,裹挟着灵力的敲击声,乱人心魄。 鼓手身上沁出薄薄细汗,润泽古铜色肌肤。 终于,在仿佛会破穿鼓面的一声沉重闷响后,众人的注意力也高度集中。 莲台上方缓慢飘落浓艳如血的红绸,悠然覆上莲台。豹妖顿住不动,恍如雕塑。 心跳也似乎随着那一声余韵难消的鼓声停顿。呼吸,是此刻唯一听到的声响。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节目已然结束之际,由远及近,由浅入深的鼓声重新响起,鼓手敲出了另外一种神秘而惑人的节奏。 众人目光被鼓手吸引,一个呼吸间,周围陡然妖气暴涨。 修士们纷纷望向莲台,刚看清眼前画面,眼底骤然爬上愕然。 豹妖不知道什么时候俱化为人形。褪去兽的外衣,男男女女健劲美妙的身体在红绸裹覆下,毫不吝啬地展示着自然之美。 有着人的外形,却藏不住兽类眼神里的直白。妖兽随鼓声扭动身躯,舞蹈,将身体的力量美无限放大。 如雨后的藤蔓,向着成熟的欲望攀附,迅速生长。 它们有着本源的极强生命力,势不可挡。 不少定力一般的修士脸上逐渐染上浅红,明明红绸在身的妖兽算不上暴露,然而不知为何,却难以避免地让他们联想到红绸之下的风光,以及一系列莫可名状的画面。 妖果然是妖,他们想。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其中一刚劲俊美的男妖在转到子桑所在方向时,朝她挺了挺上身,扬了扬下巴,结实的胸肌与棱角分明的下颌毕露。 换到某些男性的身上显得油腻的动作,在豹妖身上反而热烈、自然。 沙文瑞瞧见后愤慨出声,“这妖发情呢?”对他的子桑发什么春? 子桑倒是在男妖特意表现时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色相,的确是种让人心情愉悦的东西。 谁不喜欢赏心悦目?与美有仇多少有些压抑天性。 她视线未移,漫不经心道,“果然还是动物了解同类,他是知道怎么吸引异性的。” 至少,知道怎么在短时间最大化放大优势吸引注意力。 人脱离不了动物性,真修炼成无情无欲,大概也离成仙不远了。 沙文瑞闻言浑身一紧,什么意思?子桑被那男妖吸引了?他现在去学舞还来得及吗? 纪怀光目光平静,仍旧面无表情望着台上妖兽,仿佛没有听到身旁对话。 “坦荡。”男子的声音忽然在身畔响起,子桑扭头朝对方望过去。 莫子期迎上她的视线,温然一笑。 “我训练出来的这些灵宠,常被某些修士指责举止不端,难登大雅之堂,然而在我看来,他们不过释放天性而已。道心坚定者,不受惑,磊浪不羁;道心摇摆者,视诸相为洪水猛兽,如身被缚。子桑夸奖之举,令莫某佩服。” 子桑闻言随他一起望向豹妖。 谈什么“道心坚定”,也许她只是单纯“下流”呢? “曲高和寡,所谓大雅,也许是被拔高了的欲求也说不定。” 有了色,还想要才,想要灵魂相契,便是这样。 不同人受限于金钱、见识、人生的阅历、命运的轨迹,可消费的东西并不相同。极端的,指望原始人欣赏诗词歌赋,本就是一种高傲。 不过是满足的阈值有区别而已,倒也不用站在对立立场,非要分个上下高低。 莫子期脸上浮现笑意,展臂示意方才朝她抛媚眼的男妖,“当初元极宗学艺,有幸得青涛长老点拨,若子桑不嫌弃,我想将他赠予你,请务必成全本人的一点心意。” 子桑有些意外。 这是……要给她送豹妖? 以灵宠献寿这种方式登场,她合理怀疑莫氏在炒作推业绩,甚至卫樊峰也参与其中配合演戏。 没办法,职业病,又或者说,行业病。 之前沙文瑞参观灵宠问价的时候她就留意过。尚不能化形的灵宠就已经价位不低,更何况眼前这种经过训练,能幻化人形的妖兽。 多大的人情,需要赠以厚礼? 原本么,青涛长老的人情,她若喜欢,领了就是。不过可惜,她不是喜欢麻烦的人。 真领了莫子期的情,原本就不待见她的元极宗弟子,能用唾沫把她给冲死,当然连带着纪怀光、陈敏儿等也会遭受白眼。 “为老不尊”这种事,偷摸着做就好。 一旁沙文瑞急红了眼,亏他之前还觉得莫子期举止风雅好说话,原来果然跟卫氏兄弟说的一样,非常不正经。 谁想得出来给寡妇送妖宠这种事?! “好意心领,不过我想青涛他当初与你切磋交流,一定没想过要报答。更何况,我有灵宠了。”子桑抬手摸摸肩上小鸟头顶,“再多一个,他会吃醋的。” 抱歉,小黑,先做下挡箭牌。 莫子期瞥一眼子桑肩上的小鸟,目光不经意扫过她身后众人,神情舒然道,“看来是那豹妖无福。” 语毕,不再多言。 沙文瑞一颗心落回腔子。就是嘛,有他这种贴心的弟子,要那些不通人性的妖兽做什么? 原以为只是灵宠的表演,没想到幻化成人的豹妖健硕美艳如斯。 在让人血脉偾张的舞蹈面前,某些修士悄悄思考要不要留下莫子期的联系方式,好待这阵过去以后,私下订购一两只能化形的妖兽。 鼓曲与舞蹈结束,豹妖结束化形,一跃腾空,消失在众人头顶。 莲台上红绸凌乱,如激情过后的残景,让人心生余悸。 小插曲结束,修士们又纷纷寒暄起来,只不过这次莫子君与莫子期姐弟身旁围了不少人。 卫沧与卫溟逮住机会将莫子期拉到一旁,“你之前凑到子桑面前做什么?”卫溟语气不快。 莫子期好笑,“我帮你俩试了试,假如子桑再嫁,她的那些弟子什么态度。” “怎么试?什么态度?”卫沧迅速接过话茬。 其实没必要在意旁人的态度,只不过既然莫子期多管闲事,听听倒也无妨。 莫子期将他方才的举动说给兄弟俩听,得出结论道,“买我灵宠的那位恐怕跟你俩心思差不多,其余嘛,”他嘴角噙笑,“有那么一丢丢常理的抗拒,但不多。” “大弟子纪怀光呢?”卫溟脱口而出。 “噢?原来还有别的对手,你俩很清楚嘛,看来没少做功课。那位不行于色,看不出情绪变化。只能说,要么城府深,要么没把我的考验放在眼里。” 卫沧微微蹙眉,“你究竟是来帮我俩,还是套我俩话的?” “怎么好这么说?我可是冒着子桑会要走灵宠的风险做这件事的。”莫子期露出被冤枉的神情,“莫氏从不做亏本买卖。” “居然提出给子桑送妖宠!你平日里的端方不装了?”卫溟咬牙切齿。 万一子桑真要了怎么办?都没办法收回来!有一个纪怀光还不够他看不惯的? 还好子桑跟莫子期不是一路人。他就知道。 “无妨,老底迟早被你俩漏光。不过她不像那些脑子迂腐的家伙,我倒觉得,能跟她成为知己也说不定。” 眼看卫溟就要奋起反驳,莫子期朝一侧眼神示意,“伯父叫你们了。” 离开前,卫溟眼神警告,卫沧出言询问,“你刚才说,她拒绝用的理由,是那只黑鸟?” 莫子期露出神秘的笑容,一脸“你发现了关键”的莫测神情。 “以我的直觉,那只鸟,或许会成为你俩最大的威胁。” 于他而言,朋友抑或爱侣之重要程度,从来不在外貌又或权势,只在“信任”二字。假如子桑跟他是一类人,那么一旦黑鸟化形,甚至黑鸟也对子桑生出情愫,其发展便可以想见地有意思。 卫沧若有所思,颔首离开。 除却莫氏的献礼,还有不少宗门借机派出弟子表演。 一边欣赏节目,一边小酌几杯,所有宾客领了同样价值不菲的回礼,生辰宴在轻快的氛围中走向尾声。 宴会结束,也就没有继续留下来叨扰家主的理由。 沙文瑞已经跟绯月长老一起回元极宗,子桑来到主堡门口卫沧与卫溟近前,准备告别后就出发回程。 只一眼,她就看出兄弟俩尽管面上不显,却神暗含紧张与忧虑。 告别的话出口,一旁卫樊峰客套回礼,标准的送客流程。 兄弟俩盯着她,碍于宾客众多父亲又在身边,只眼神传达出欲言又止。 子桑瞥见,淡定朝卫樊峰拱手作别。 卫氏结界在生辰宴这两日大开,方便宾客进出。子桑御木造一方飞舟,载上自家弟子乘风而去。 她一边御水化风,一边给卫沧与卫溟传去讯息,[发生什么事了吗?] 回讯很快传来,[母亲不见了。] 看到消息,子桑凝了眉。 不见了?乔在蕾明明身体尚可,却没有出席两个儿子的生辰宴,本身就有些奇怪。刚才看卫樊峰的神情,也是完全不担心的样子,究竟发生什么? 从兄弟俩刚才的眼神能看出来,有些六神无主,估计失踪这件事罕有发生,又或者非常危险。 她回讯到,[要不要我留下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要!]这次回的是卫溟。 [嗯,我在北面客房等你俩。]子桑收起玉简,对纪怀光道,“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完,你先带着几个师弟师妹回宗门。” 纪怀光盯着她,没吱声。 沉默被耳畔的风声放大,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师娘有什么事没处理完?我们陪你吧?”陈敏儿小心提议。 “不用,一些私事,忙完就回。”子桑扭头盯着不应声的某人,语带威胁,“纪怀光?” 反了天了,当着其他弟子的面给她下不来台。 眼神交锋,纪怀光率先服软,垂眸应下,“是。” 子桑心满意足,出了卫氏族地,将飞舟留给纪怀光几人。 以对方的修为,御使飞舟撑到最近的仙盟分点完全没有问题。 重回北面窑堡客房,卫沧与卫溟已经等在这里。 见她果然折返,卫溟眼圈一红。 之前在父亲身旁,面对她“视若无睹”时所感受到的委屈、难受,化为数倍汹涌浪潮,将他彻底淹没。加上对母亲的担忧,激动之下,他想都没想,上前熊抱住子桑。 女子身体柔软得不可思议,仿佛嵌进男子的怀抱里,仰着头,露出些许错愕的神情。瞧见这一幕的卫沧心跳骤停,怔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有那么一瞬,他恍惚错觉拥抱着子桑的男子是他。 画面定格,卫沧反应过来。 他就是吃了不像卫溟这般“没礼数”、“没脑子”的亏! 子桑理解乔在蕾的消失让卫溟着急,抬手拍拍他的背,安慰到,“不会有事的,我们现在就想想卫夫人可能去哪。你们家的地盘,找到人是迟早的事。” 卫溟紧了紧手臂,贪婪地留恋着怀里的气息,直到身后明显的咳嗽声,才让他松开。 卫沧头皮发紧,横一眼自家胞弟,对子桑道,“今晨母亲将我俩叫过去,分别给我俩一个锦囊,说是亲手缝制,保佑平安的生辰礼。锦囊里有她给我俩的祝福,一人一半,嘱咐务必在生辰日结束的第二天才能打开,且绝对不能让父亲知晓。” 两人双双从袖中取出锦囊,递到子桑面前。 “母亲的消失很可能与这香囊有关。既不想违背母亲嘱托,又不想错失线索,我俩商量过了,由子桑你来打开,看过里面的内容,再决定要不要告诉我们。” 此时此刻,两兄弟神情出奇一致,郑重、期许。 金线在赭红色锦囊缎面上绣出精美图案,模样差不离的两个。 卫沧与卫溟信任她,事关乔在蕾的去向…… 子桑凝眉顿上小会儿,伸手接过锦囊——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8-1720:20:35~2023-09-1113:5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临江羡鱼7瓶;英梨梨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赭红色的锦囊,正面皆为蔷薇,背面一个绣着“沧”字,一个绣着“溟”字。 子桑解开绣有“沧”字的锦囊束口,内里除了秀气圆润、小如米粒的香木球,还夹杂着一张素白绢帛。绢帛上密密麻麻写满小字。 如此安排,仅从外部手感很难判断锦囊里藏了东西。 子桑瞥一眼兄弟俩紧张的神情,垂眸浏览。 绢帛上字迹清秀,里面的内容只写了一半。她迅速打开另一个锦囊,果然得了下半部分。 全部看完,子桑只觉得遍体生寒。这已经不是犹豫要不要告诉卫沧和卫溟的问题,而是兄弟俩必须知道乔在蕾所描述的情况。 “怎么样?” “这件事的确不能让卫族长知道,也需要你俩好好想想,卫夫人可能会去哪里。”子桑将上下两张绢帛递给着急发问的卫溟。 有些事情一两句话概括不清,需要兄弟俩自己看过才作数。 卫溟接过绢帛,卫沧难得地凑到他身旁,两人飞快浏览,面色很快由青转白。 之前子桑就觉得乔在蕾虽然看起来柔柔弱弱,却不像是身体有疾到无法外出的样子。其中果然有猫腻。 原来乔在蕾之所以在卫樊峰继任族长之位后,“身体逐渐变差”,是因为卫氏家主藏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秘密。 虽为修士,然而卫氏族长却都活不长。按乔在蕾的说法,不知道哪一任族长想出的什么法子,使得上一任族长死后,魂魄直接附身在下一任族长身上,一代一代“累积传承”下去。 原本正常的人,忽然变成身体里藏着历代族长魂魄,吸纳、混合一任又一任祖辈想法,如爬虫般不断增加体节,逐渐变成面目全非的怪物。 在卫沧与卫溟出生后的第十二个年头,卫樊峰继任族长。那个爽朗又温柔的男子突然像是变了个人,开始嫌弃她外姓女“非我族类”,并且在她逐渐触摸到真相的时候,以生病为由将她软禁起来。 结合数代族长的智慧,让卫氏一跃发展成为北地最有实力的家族。魂魄不散,也是另外一种无法飞升后的永生。 乔在蕾怎么都想不到,为了守住卫氏族长共同的秘密,卫樊峰会拿她娘家人的性命做要挟,命她不能向任何人,包括两个儿子透露半分。 曾经的家,成了如今的樊笼。 选择这个时机离开,是因为生辰宴这一日结界大开,族中之人忙于招待宾客,最有可能绕开监视。 乔在蕾嘱咐兄弟俩,无论结果如何,事关她娘家人的安危,以及一旦她失败,卫樊峰能否看在真相尚未败露的前提下放过她,两人都要假装对此事毫不知情,务必不要去卫樊峰面前对峙。 她的出逃只是一次尝试,不论成功与否,都希望兄弟俩能想办法远离卫樊峰,或是打消他将族长之位传给兄弟中任何一人的想法。 “不要尝试劝说,他已经不是你俩的父亲,不可能动摇。原谅母亲任性的决定,望吾儿谨守嘱托,年年岁岁,平安无忧。” 看完绢帛里的内容,卫溟立时迈开腿。 “你去哪里?”卫沧叫住。 “问问父亲究竟怎么回事!” “忘了母亲怎么嘱咐的?” “那也不能……而且一代代族长魂魄附身这种事……”想到父亲突然间的性情转变,母亲长期不离窑堡的事实,纠结之下,卫溟改了口,“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卫沧思索片刻,“一是确定母亲说的是否为事实全貌,二是决定是否帮助母亲离开族地。” “可一时半会儿怎么弄清楚?问父亲倒是最快的,可一旦问了,父亲会不会说实话不论,又会牵连母亲……”卫溟烦恼得揉乱发顶。 事发突然,短时间很难摸清楚事件背后的真实情况。 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好好的父严母慈家庭忽然呈现出另外一种面目,兄弟俩神情痛苦。 客房内落针可闻,连黑色小鸟也一动不动。 子桑留意着两人的反应,在卫溟投来求助眼神后,冷静开口,“先不管卫夫人留下的这些信息是否为事实全貌,目前我们能做的,是早卫族长一步找到卫夫人,对不对?” 关心则乱,当局者迷,太过在意真相,反而容易忽略当下应该做的事情。 卫溟找到主心骨般,“没错!先寻到母亲,确保她安全后再谈别的。若只是误会,父亲心疼母亲,也不会为难她。” “为了不牵连娘家人,母亲应该不会回外祖父家,要搜索的范围太广。而且我们二人之力也比不上父亲能召集的人多。”卫沧摇了摇头,“这件事,不容易。” “所以你俩还是跟着卫族长一起找效率更高。一旦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想方设法抢在前面找到卫夫人。另外,我总感觉这个事情没那么简单……” 卫沧关切地望过来,“怎么说?” “假设卫夫人的目的只是离开,又不想将你俩牵连进来,那么找个看起来更合理的理由,并不难。然而从留下的信息看,她既想让你们知道事件的严重性,又不想你俩太过深入。一边强调卫族长这边不可能改变通过困住她来保守秘密的决定,一边让你俩假装从头到尾毫不知情。更诡异的一点是,她希望你俩能想办法远离卫族长,或是打消他将族长之位传给你俩的想法,这一点似乎跟前面连起来了。” “你是说……” “我只是隐约有这么种想法。假设卫夫人提到的内容都是真的,那么卫氏族长活不长,有没有可能就是魂魄叠加、混合的原因?‘他已经不是你俩的父亲’,意味着这种一体多魂的情况,会彻底改变一个人,并缩短寿命。之所以强调远离,强调打消传位想法,就是不想你俩任何一人成为牺牲品。” 子桑顿了顿,“没有选择继续留在这里守护你俩,一方面有可能是忍无可忍,另一方面或许继任之事已经确定,她必须做点什么来阻止。阻止不了的话,也希望你俩能在真相面前做到心中有数,尽量保护自己。” 听到这里,卫沧与卫溟皆变了脸色。两人似乎想到什么,神情有些惶然。 “区别就在于,卫夫人是仅仅只想离开,还是想彻底断绝卫氏族长‘魂魄继承’的可怕延续。” “应该是后者。”卫沧下结论,“这次回来准备生辰宴,父亲让我俩提前结束仙盟历练,商量下谁想做族长,谁更愿意辅佐。父亲身体康健,这么着急退下来,不知是何缘故。我俩把这件事当作笑话说给母亲听,如今回想起来,她当时的反应有些耐人寻味……” “断绝延续?母亲想怎么做?”卫溟着急发问。 “你问问题前能不能先自己过过脑子?”卫沧嫌弃地瞥卫溟一眼,语带不耐烦。 “我怎么没过脑子了!就你句句话过脑子,斟字酌句是吧?”被激怒的卫溟当场就要上前理论,子桑伸手握住兄弟俩手臂,“我知道你们着急,先冷静下来,一起想想有没有什么思路。” 卫沧与卫溟本就为没有预视到母亲的境况而懊恼着急,此刻放在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呛言呛语,也变得格外刺耳。 被子桑不轻不重地握住手臂,那些躁怒与不安仿佛化作水雾,转眼消散。 卫溟紧了紧拳头,平复呼吸。 卫沧垂下眼眸,双唇紧抿。 他们兄弟俩,让子桑看到难堪的一面了。 “我刚才说的只是一种猜测,不过假如卫夫人的目的不止是离开的话,那么要切断延续,可能还得留在族地处理。”子桑不紧不慢说着她的分析。 只要兄弟俩一日没与卫樊峰决裂,乔在蕾担心的风险始终都在。既然那是一个“不可能动摇”的人,那么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彻底破坏魂魄的“继承”、“转移”。 这种破坏大概率还是得在卫氏这片土地上行动,甚至于,她还想到了最极端的方式——杀掉承载历任族长魂魄的卫樊峰。 乔在蕾,会像她这样想吗? “我想到一个地方。” “我想到一个地方!” 几乎同时开口的卫沧与卫溟对视一眼,有些不自在地挪开视线。 子桑好奇,“什么地方?” “乌肃山脉。” “卫氏宗祠。” 答案并不相同,不过从兄弟俩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指的同一个地方。 “卫氏宗祠设在乌肃山脉主峰托尔戊山下。仔细想来,族长继任明明只是权能移交,父亲却在宗祠整整待了七天,回来后也变得有些古怪……” 卫溟附和到,“没错。父亲继任那一年转变特别明显,不仅对我们兄弟俩更为严苛,对母亲也冷淡许多。我还以为是族内事务繁多,精力不济的缘故。” 所以很可能,宗祠里藏着魂魄延续的秘密。 子桑抬眸望向卫沧与卫溟,“卫夫人失踪多久?从这里出发去宗祠,能估算出大约到哪里吗?” 卫沧答,“我们最后见到母亲,是开宴之前。据侍奉母亲的族人说,没看到母亲离开过房间,直到生辰宴快结束问母亲是否有什么吩咐时,才发觉人不见了。所以只能确定在生辰宴期间离开。” “母亲修为没到能御风飞行的程度,靠符篆快的话,现在应该刚到托尔戊,慢的话,也可能刚出族地。”卫溟摇摇头,“跨度太大,不好说。” 各种可能的发展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子桑沉默小会儿,开口道,“你们能大概画下宗祠的位置吗?我沿途搜索,看看有没有卫夫人的踪迹。” 卫溟一口否决,“不行!山中精怪多,危险!” 子桑盯着他,“又或者你俩有其他放心委托的人选?” 卫沧与卫溟不语。 稍想便能明白,事涉卫氏族长的秘密,想在本族找出一个中立且值得信赖的人并不容易。 “那也不能让你只身前往,我陪你。”卫沧视线挪向卫溟,“你同父亲说,我独自去寻母亲,去向不明。” “别了。还是你去父亲那边吧,我说话不过脑子,容易露馅。” 卫沧闻言凝眉,“都什么时候了还抢?” “这哪里是抢?这是‘就事论事’!我进山次数比你多,由我陪子桑才最合适。” 眼看着两兄弟又要掐起来,子桑不紧不慢开口,“都能腾出一个人陪我了,不如你俩分头行动,我就别去了?” 她这半商量半提醒的话一出口,兄弟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时间均没有做声。 本就是这个道理。真不想将她卷进来,直接别让她去才是最安全的。 分明的家事,却巴巴将她盼来,故意将锦囊交给她,存的什么心思再明显不过。 她提出来“留下”,提出来“帮忙搜寻”时,他们心中的熨帖早已化为无形的手,拽着她,越来越舍不得松开,恨不能再用力些。 父亲那边从来不好糊弄,兄弟俩分开行动或许会暴露宗祠这条线索。她提出来的办法,在不考虑危险的前提下,着实最稳妥。 见兄弟俩不说话,子桑也不再多分析利弊,“行了,我会小心的。就当你俩欠我一个人情,以后要还的。有地图吗?” 两人对视一眼,卫沧直接取出族地地图,“宗祠在这里,走陆路最快的线路是这条。须得注意,精怪擅造迷瘴,如遇不对劲之事,捏碎这个,我会尽快赶过去。” 卫沧递来的镂雕球内,一点萤火明明灭灭。子桑接过后利落收入芥子锦囊,“有什么消息随时联络,事不宜迟,现在出发。” “子桑。”卫沧与卫溟同时开口。 女子抬眸望过来,兄弟二人却只注视着她,没再说其它。 似乎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明明刚认识不久,却愿意将秘密尽付予她。这样的她,千万不能因他俩的私心有事。 仿佛看出他俩不知道该说什么,子桑拍拍二人手臂,“放心,卫夫人会没事的。” 焦虑于事无补,只能先安慰安慰兄弟俩而已。 三人离开房间,子桑一眼瞧见不远处熟悉的身影。 旋转楼梯旁,男子身形高挺,幽远如松,隔着不至于听到房间内对话的距离。 纪怀光凤眼水波不兴,淡淡朝她望过来的双眸,是渊潭里浓到化不开的沉静。 他的目光里没有她身旁二人,仿佛只她一个。 透过琉璃顶投下来漫射的光,穿过长廊,直抵她一人。 尽管看不出对方任何情绪,但纪怀光的出现却“醍醐灌顶”般,真真切切让子桑莫名放下心来。 她得承认,这是他最让她满意的一次忤逆。 她不是那种不考虑自身安危的人,一旦判断某件事情危险过高,会理性避开。 绢帛上描述的事情绝不简单,连卫沧和卫溟都觉得危险的地方也一定棘手。 这不是断绝职业生涯的严重程度,极端的情况下,她甚至可能没掉小命。 趋利避害、贪生怕死,为生物之本能。提出帮忙前她犹豫过,但凡兄弟俩有更好的选择,她都不会亲自下场。 更何况,这并不是她的世界…… 好在纪怀光跟过来。他的出现,让她安心。 这趟去卫氏宗祠的顾虑没有了,她可以横着走!竖着走!飘着走! “子桑,你让他过来的吗?”卫溟开口询问。 某人的出现,让他有危机感。 纪怀光仿佛没有听出卫溟语气里的僵硬,平静唤了声,“师娘。” 子桑盯着他,对方神情不改。 没有为什么违背她吩咐的解释,也没有怎么安排师弟师妹的说明,他站在那里,就好像天经地义就该出现在她面前。 子桑突然忍不住想笑。 青涛长老将原身托付给这位大弟子照顾,还是真的眼光独到。 她毫不怀疑,纪怀光不仅会保证她的安全,甚至只要她一直烂泥扶不上墙,还会亲自给她养老送终。 这是怎样一种孽缘? “是啊,让他等我,结果跑这儿来。刚好,他追踪经验丰富,多个帮手不容易落下线索。放心,他嘴很严,不会乱说的。” 她答得如此自然,瞥向纪怀光的眼神半是好笑,半是无奈,有种独属于两人间的默契。 卫沧与卫溟看在眼中,心似火烧。 她信任他、了解他,毫不犹豫将他纳入计划一部分。 虽然真切希望子桑替他们跑这一趟能平安,然而仍然隐秘地、不乐意成就企望之人是情敌。 纪怀光本以为她会恼火他的“拒不听令”,会用她那双漂亮的杏眼警告他又一次“多管闲事”,没想到她不仅在卫氏兄弟面前替他遮掩,甚至看起来有几分开心。 某种在他身上甚少出现的感受云霞蒸腾般蔓延。 他非常清楚,自某一刻起,他出现在她面前,不再因为她是师尊交给他的任务,而是因为牵挂、因为放心不下、因为想时刻伴在她身边。 她是他想守护的人。 “听凭师娘吩咐。” 纪怀光此刻的心情与眼神一样,难以避免地染上柔软。 “边走边说。”子桑示意抓紧时间。 * 夕阳给一眼望不到头的山脉描上柔金,子桑与纪怀光分立高耸古树枝干两侧,望向主峰托尔戊。 漆黑如铁的主峰似一柄冷峭的剑,直劈余晖,让人心生畏惧。 指导过她怎么打开结界,如何走隐秘小道离开族地,卫沧与卫溟回到卫樊峰身边。 [我现在越来越怀疑父亲,他似乎不想让我与卫沧知晓有关母亲的事情,寻找母亲的安排没让我俩参与。之前母亲失踪,也是管家同他私下说话时,被我无意撞见才发现的。卫沧打探到,父亲派出专门执行隐秘任务的族人,分东西南北四条道寻找母亲,其中就有前往宗祠的一队。你千万小心,留意别撞上。] 也就是说,她必须赶在族人之前,找到有关乔在蕾是否前往乌肃山脉的线索。 子桑收起玉简,瞥一眼一旁纪怀光,饶有趣味道,“难度又增加了。跑这一趟得人情的是我,对你可没有半点好处。” 纪怀光收回留意四周的目光,望向她,“增加了什么难度?” 无趣,会不会聊天?可真会抓重点。 务实派直男。 子桑无奈又好笑般挪开视线,“卫族长那边也派了人搜寻这个方向。走吧,得抓紧了。” 镀金的夕阳与即将到来的黑夜纠缠、晕染,身旁女子侧颜带笑,眼眸熠熠有光。纪怀光一时没舍得惊扰——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9-1113:55:44~2023-09-1721:23: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临江羡鱼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5-40 第36章 苍树高擎密集,御风穿行其间,前后风景差不多。 神行符经过容易留下蛛丝马迹。子桑与纪怀光横向错开距离,沿途果然发现有人经过的痕迹。 树冠之下,两道平行的身影迅速潜行。 周围雾气越来越浓,已经深入乌肃山脉,主峰托尔戊就在前方。 昏暗中愈发目不能视,只能依赖照明。 纪怀光在一棵大树前停下,“师娘,不对劲。” 本就隐约有些焦躁不安的子桑闻言顿住。两人凝出的火球与灵火漂浮在附近。 的确,虽然密林中的树在黑暗中看起来差不多,可还是觉得如同重复一般,太像了些。 “我们好像在原地打转。”她说出违和感。 纪怀光指向身旁大树,“弟子沿途有做记号,之前没有留意,此刻再看才发觉端倪。” 子桑顺着他的提示上前查看,树身上有三道挨得极近、深浅不一的剑痕,黑暗中不细瞧的话,很容易忽略。可是以纪怀光的性子,不至于做个标记,却没考虑到夜间难以看清的程度。 “痕迹有变化?”她脱口而出。 纪怀光注视她,轻点头,“没错,弟子做记号时力道一致,然而头两次的痕迹却不明显,直到最近这次才在黑暗中隐约可见。这些树的愈合速度,不合常理。” 诡异的愈合速度,且不止一棵树这样而已。难道从一开始就陷入“鬼打墙”的境地? 沿途风景大同小异,子桑难以回忆究竟从什么时候产生“原地打转”的感觉。 一想到身为金丹境修士,却对身旁的离奇之处毫无察觉,凉意就爬上后背。 她思索小会儿,御火将身旁照明用的火球凝成热力惊人的火焰。 下一刻,火焰烧上刻有标记的树身。 假设这些树能够迅速愈合物理伤害,那么面对大面积火伤呢? 子桑凝神催动极热灼烧,黯黑的树皮映照出火光的颜色。 很快,头顶树枝摇晃,树叶发出沙沙声。 这不是树木会有的反应。 还没等子桑抬头望过去,面前的大树竟然发出锯齿切割般的声音——虽然音量不大,却让人难受得心紧。 仿佛此刻燃烧的不是树,而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子桑下意识后退。 并非恐惧,更多是“伤到活物”的惊讶与惶然。 只想验证某些猜想而已,没想伤害谁。 火光熄灭,骤亮转瞬变黯。 黑夜重新掌控主导,然而纷乱却并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不止被灼烧的树木剧烈摇晃、低声嘶鸣,诡异的状态迅速蔓延、传导,更多的树在晦暗的夜色里抖擞、扭曲,怪啸合鸣。 整片树林似乎一瞬间活了过来,头顶月光被密不透风的树冠遮挡,沉甸甸的枝叶轰然下压。 纪怀光迅速祭出妄生,剑光向上,斩开巨大十字形豁口。 月光倾泻而下,又迅速被巨量枝与叶重新遮挡。 子桑向头顶御出庞大的火盾,周身骤亮。 枝条触及火焰,更加剧烈的摇晃与尖叫扑面而来,完全没有退缩的意思。 空气似乎被抽走,黑暗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枝条锲而不舍生长。 树叶娑娑,穷凶恶极。 树林仿佛有源源不断力量,即便配合纪怀光的剑招,刚打开的突破很快封闭。 “头一回见林子成精怪,主人,必须尽快离开!” 沉寂太久的妄生骤然开口,令专心抵御的子桑稍稍分神。 树林成精吗?用火向上突破不了的话…… “小黑,跟紧了!” 子桑御土拓道,前方两人宽的地面步步下沉,露出树木的根系。 没了泥土支撑的粗壮根系在空气中蚯蚓般扭动,伸展着向周围寻找能够稳固身形的泥土。 子桑与纪怀光趁机一人御土,一人以剑开道,迅速前行。 鼻子里闻到的是潮湿的泥土气息,耳边尖啸声不断。 挂着湿泥的树根不死心,试图阻挡两人,被纪怀光的剑光斩尽。 所有树木协同行动,无法想象成为精怪的树林究竟面积有多大。 持续的御土消耗太多,子桑浑身隐隐作痛,“活着”的树林似乎没有尽头。 所开之道越来越窄也越来越浅,分担在纪怀光身上劈开树根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就在子桑疼到骨头似乎要炸裂时,有攻击举动的树木意外地变少。 希望就在眼前! 子桑凝神继续。 然而转好的迹象尚未显现多久,两侧树木突然爆发般聚集在一起,朝她与纪怀光拥砸而下。 令人窒息的威压铺天盖地,这是树林致命的一击。 支撑到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被打中的话估计能立地成为养料。 子桑咬牙,御土、御火、御金三行齐发。 头顶张开巨大的火罩,熊熊燃烧。脚下泥土向下破开空隙。 随着两人下落,上方迅速凝成金属厚板,隔开树根的攻击。 来自四面八方冲击金属板的声音仍然在持续,只是恍惚越来越远。 身体仿佛随时会爆炸,子桑觉得她的神智快要跟身体分离。 看来五行之术用到极限,也会要人命。 只一瞬间的事,御土的感受突然消失。 “师娘小心!” 身旁小鸟紧随,子桑觉得腰身被什么箍紧,纪怀光的声音令她稍稍回神。 原以为的脱力,没想到是身体骤然落空。子桑歪头朝下方望去。 灵光迅速下潜,突破的地底,原来藏着地下岩洞。 双脚落地,没了力气的子桑险些站不稳,下意识朝身前倾了倾,以免跌倒。 她不得不承认,以普遍的事实而言,虽然纪怀光修为没比她高出多少,但有这人在,确实安心。 当然,靠着还挺舒服。 纪怀光正凝神观察四周,确认是否有别的危险,察觉到怀里有人“刻意”软绵绵地靠过来,眼神一滞。 方才伸手时没有多想,此刻只觉得怀中仿佛贴着温暖馨甜的玉,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娇柔依恋的宽慰。 她当真…… 令他舍不得松开。 头顶的大洞幽深,看来精怪已经放弃。也不知道因为力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收回仰着头的目光,子桑视线落在正垂眸注视着她的纪怀光身上。 四目相对,纪怀光落在她腰间的手臂略微收紧,尔后缓慢松开。 子桑微眯起眼睛。 方才细微的动作她察觉到了。 要是放在平时,这人应该赶紧划清界限,一蹦三尺远,免得她多想了吧? 磨磨蹭蹭,是担心收手的动作太过迅速干脆,像上回情急之下推开一样,伤到她“脆弱玻璃心”? 小伙子怪体贴的,不过大可不必。 她意味深长挑他一眼,后退一步环顾四周,“这么深的岩洞,也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出口。” 幽幽灵火照耀下,地下轮廓初现。 石笋倒挂,泛着潮湿的光。脚下地面嶙峋,不远的凹陷处有水流冲刷而过。 对上她“趁机得手”后顾盼传情的一眼,纪怀光压下忍不住要上扬的唇角,别开目光道,“按方位与距离算,此地应当已经非常接近卫氏宗祠。” 逃跑的时候狼狈匆忙,子桑只大概记得一开始发力的方向,无暇留意旁的,没想到纪怀光在这么危及的时候,还能分心去记忆其它。 优秀,活该人家出色。 原路返回大概率直接跟精怪正面碰上,被一整个树林“追杀”,以她现在的状况,撑不过三秒。而且早在碰到精怪的时候她就想到,乔在蕾会不会已经遇险? “往前走走看。”子桑当机立断。 担心无益,总归得先离开这个地方。 尖锐突兀的地面沾着湿,容易崴脚。 子桑开道,纪怀光殿后,沿着水流方向逆向而行。 岩壁上倒映人影摇晃,扇动翅膀的鸟儿小小一点,飞在前方。 脚步声淹没在流动的地下水中,空气中隐约传来类似腐殖的味道。 “喂,那把剑,你之前说‘头一回见林子成精怪’,难道还见过别的?”子桑好奇询问,打破此刻地底的沉默。 有关“精怪”,她一无所知,直觉和妖怪差不多。林子成精这种事,怎么想都有些匪夷所思。 提示过危险后就保持安静的妄生听明白子桑在跟它说话,脱口而出,“什么叫‘那把剑’!我有名字的!” 这个女人果然跟它不对付! 子桑当然知道妄生叫什么,纪怀光之前提到过。可她偏不如这“小炮仗”的意。 “哦?我老人家记性不好,先这么叫着吧。林子成精是很稀奇的事吗?” 妄生哼哼两声,“宽宏大量”道,“当然稀奇,精怪本体为无法自由行动之物,想生出意识,得走比妖更长的修行之路。单独一棵树成精尚需千百年,何况这么大片林子统统成精?依我看,这地方不对劲。” 子桑瞥一眼妄生,“吆?挺厉害的嘛,说得头头是道。依你看,这地方哪里不对劲?” “那是自然,剑灵乃精怪中的翘楚,压根不是方才那些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树精能比的。”妄生得意,“不过要说哪里不对劲,暂时没有头绪。” 子桑扬眉,原来“同类”也瞧不出问题的端倪。 一个地方多精怪,本身应该就有特殊之处,只不过按妄生的说法,这特殊程度的浓度,有点高了。 虽然没能直接勘破此地诡异之处,却也解答了她的疑惑。 子桑伸出指尖,弯腰朝妄生弹上一指头,“那就拜托你接下来仔细推敲观察,找出不对劲的地方。我们几个,可都指望你这位翘楚了?” 弹在剑身上的力道蜻蜓点水,头一回没被子桑挖苦,不仅被“委以重任”,而且承认了它“翘楚”的说法。妄生不自在地假意咳嗽两声,小声嘟囔,“指望什么的都好说,别动手动脚……” 前方小鸟一个旋身消失不见。转过一道急弯,岩洞空间突然变得开阔,水流也变得平缓。 是不小的池塘。 没有见到其它源水,按说沿途流淌的就是眼前这方池塘里涌出的地下水。 池底点点浅绿色微光如星辰般幽然闪烁。石笋举天,高低错落。半暗的地下岩洞里水光潋滟,竟有几分难得的静谧美好之感。 小鸟在前方扑扇翅膀鸣叫,子桑顺着声音望过去,看楚小鸟下方堆着的“东西”,心跳陡然慢了半拍。 池塘尽头的石台上,像是被随意丢弃,散落灰白与褐绿色夹杂的骨架,堆叠在一起足有小山包大。暴露在视野里的头骨,赫然属于人类。 怎么会有这么多尸体堆积在一起? 子桑远远盯着前方骨堆,“看看去。” 前往石台须得绕池而行。走得近了,池底的绿光越发清晰,一亮一灭,如同会呼吸,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东西。 两人来到骨骸前。灵火照耀下,散落的骨架基本完整,好些地方可见明显断裂。 沁了棕绿的骨头上有密密麻麻细小坑洞,不太像腐蚀的痕迹,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过。 骷髅头眼睛黢黑幽深,直直“盯着”,仿佛有未尽的冤屈要申诉。 什么样的人,因为什么原因死在这种地方? 子桑环顾四周。 本来以为沿着水源上游走,可能找着出路,看样子这个地方是到头了。 身体还隐隐作痛,御土开道的话眼下实在办不到。 实在不行的话,可能还得往回另找出路,不过仅从理论上来说,这里应该离地面比刚才经过的一路都近。真需要御土的话,也是从这里找突破口。 先养精蓄锐再说。 “累了,先休息会儿。” 子桑顺势在遗骨旁寻了块石头,施个除尘诀,坦然坐下。她对同类的遗骸没有什么偏见。 纪怀光正仔细分辨人骨上的痕迹,闻言抬眸。只见子桑伸直长腿,神情疏懒地倾身在膝盖上敲着。若不是方才一起直面危险,简直要怀疑她这是出门郊游,稍事活动筋骨而已。 沿着有一下没一下敲击膝盖的拳头,视线落在小截因为坐下而露出的脚踝上。 岩洞幽深晦暗,寂静的地下,灵火浮空。光本无形,却在她身旁生出光晕与轮廓。 玉藕般的小截脚踝原本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半隐在紫衫下,忽而随脚背的扭动而露出更多莹白。 纪怀光眼睛被烫到般,迅速挪开视线。 子桑活动完手腕脚腕,无意瞥见一旁纪怀光抿着唇垂着眸,如同入定般。她不禁好奇,这人别管情况危急还是安全,始终是一副水火不侵的样子,也不知道平时脑子想的都是什么。 她停下敲击,后背靠上身后石壁,斜觑着他慢悠悠道,“喂,纪怀光?” 见对方抬眸望过来,她唇角上翘,“你跟那位郑姑娘……互留传讯没有?” 有情人初次见面,互有好感,交换下联系方式,平时没事探讨下诗词歌赋,对人生的感悟;遇见困难时答疑解惑,给予慰藉,一步步由点头之交的朋友晋级为知己好友,到“生死契阔,与子成说”,顺序可以是这么个顺序。 很难想象纪怀光谈情说爱起来是怎么一副模样。郑菀凝那边不像是会主动留联系方式的人,所以主动的人是纪怀光? 迎着她意味深长“暧昧”的眼神,纪怀光短暂怔神,很快反应过来说的是谁。 醋坛子打翻,记到现在。 心底刚浮现几分莫可奈何的暗喜,纪怀光骤然神色凝重,朝子桑接连挥出两剑。 凌厉的剑气破风而至,在脚尖前的石面留下锋锐剑痕。 几只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的诡异虫子四分五裂,只余下指甲盖大小的绿光逐渐黯淡。 子桑顺着那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虫子尸体抬眸朝前方望去,被眼前的画面骇到发不出丁点声音。 池塘里原本呼吸般闪烁的浅绿色微光此刻全数亮起,深深浅浅布满整个池塘。 静谧的涌水之池,仿佛苏醒的怪物,浑身充斥着绿色的眼睛。 不断有虫子从水中爬上岸,更有虫子直接冲破水面,朝她飞来,子桑这才看清虫子的模样。 油亮的体节、可怖的肢节,肢节上布满由粗到细的毛!张牙舞爪! 蟑螂!放大版的蟑螂!足有半个拳头大!尾部还坠着卵鞘般发着绿光的玩意儿! 亏她之前还觉得绿光有点好看!!! “蟑螂”的口器似两把带了锯齿的弯刀,在子桑眼中格外恐怖。她不禁想到白骨上密布的痕迹——不会就是被眼前这些虫子咬的吧! 让她被虫子啃得只剩下骨头,她宁可一把火把自己给燃了。 疼麻感从脚底直冲脑心,又顺着毛孔疯狂钻出去。子桑几乎要心跳停止,下意识抬手御火。 她最怕的就是蟑螂,光想象那种浑身是病毒的虫子在眼前经过,在身上爬过,就会让她头皮发麻原地去世。要是这玩意儿展开翅膀朝她飞过来,只能抱头鼠窜。 火苗在手心刚刚燃起便迅速熄灭,连缕烟都不剩。 子桑不可置信,再抬眸望向漫天爬过来、飞过来的巨型“蟑螂”,呼吸卡在喉咙里,整个人忘记动弹。 脑子里闪过被蟑螂裹成肉泥的画面,她多希望能有个罩子把她密封起来,将这些可怕的生物完完全全、彻彻底底隔绝在外! 虫子如闻见血腥的猎食者,狰狞的面目迅速逼近。 下一刻,高挺的身影挡住子桑的视线,整个岩洞骤然被火光照亮。 巨大的火墙将虫子与两人隔开,周围温度急遽上升。 前进的虫子冲进火光,转眼落地,蜷缩成一团团焦炭。 纪怀光一手持剑、一手御火,过甚的火光模糊了他的背影。 火墙化作巨网,疾速朝池塘迫近。 沿途的虫子躲避不及,焚身而亡。 池底尚未破水的虫子仿佛察觉到危险,纷纷或水中拥挤、或岸边爬行、或空中飞舞,朝反方向遁逃。 焚烧哔啵声、振翅声、窸窣逃离声……周遭轰鸣,仿佛一场盛大的破坏与逃亡。 纪怀光借此空隙,转身扶人。 随他手臂起身的子桑尚未站定,便将脑袋一头扎进他的心口。 衣衫被人从身后用力攥紧,怀里的人一动不动。纪怀光怔上一瞬,低头间,下巴蹭上柔软的发顶。 火光熄灭,池面升腾起氤氲水雾,虫子逃离的声音逐渐隐匿。 迟迟不肯露脸,她仿佛想将自己闷死在他怀里。如同风雨中寻找护佑,美丽又无助的小生灵。 不怕庞然蚕妖,无惧精怪满林,对骸骨也能坦然视之,却对虫子这般害怕。 灵火在池面幽晃,照亮水汽与淡淡涟漪。 寂静拢上来,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幻觉。 纪怀光睫羽轻颤,无声抬起手臂,将子桑揽进怀里。 他对自己说过,不会再将她推开…… 温度点点降下,水汽仍在弥漫。小鸟漆黑的眼睛琉璃般,倒映远处灵火散发的微光,也倒映静静“相拥”的男女。 女子紧攥衣料的十指,与男子不曾犹豫、环抱对方的手臂。 依恋与守护,与岩洞一并沉寂,融为定格的画面。 不知过去多久,瓮瓮的声音自心口传来,“赶走了吗?” 即使好奇有没有转危为安,子桑依然坚定地将脸藏在他的怀里,执着不肯抬起头来。 纪怀光瞥一眼平静的池面,不着痕迹地松开双臂。 “赶走了。” 怀里的人小心翼翼侧过脸,露出一只眼睛朝池边打量。抓紧衣料的十指随视线点点扫过,确保安全后缓慢松开。 忽然,一道黑影闪过。刚放下半颗心的人如同被戳着眼睛的蜗牛,骇了一跳般迅速缩回他的心口。 焦急声传来,怀里的人将头埋得更加彻底,“还有!还有!” 纪怀光瞥一眼悬停在半空的黑色小鸟。 刚才就是它。 附近没有虫子活动的迹象,应该已无漏网之鱼。 畏火,倒也不难对付。 没等来反馈,怀里的人急得快要跳脚,用力扯了扯他身后的衣料,“愣着干嘛?快啊!” 纪怀光顺着催促声垂首注视。 怕成这样。可怜之余又有些好笑。 他单手御火,朝池面再度扔出一颗火球。 火光照亮岩洞,确定没有虫子奔逃。 “解决了。” 紧闭双眼的子桑有些怀疑。之前纪怀光说“赶走了”,结果还有虫子搁那儿招摇地飞。现在又说“解决了”,会不会仍有遗漏? “真的?”她不确定。 埋首的心口传来一声低笑,震得脸酥酥麻麻的。不明显,却足以让她察觉。 “真的。”纪怀光确认。 子桑怀疑自己感觉出错。 纪怀光刚才竟然笑了?是在笑吧! 她仰起头,正对上纪怀光的视线。 咫尺之间,无意闯入彼此的凝视。他的目光依旧深沉,只是添了几许显而易见的柔和。唇角还有尚未完全淡去的笑纹,垂眸与她对视的眼神里,有了然的笑意。 果然在笑她…… 干嘛?!笑她成年人了,还怕虫子吗? 子桑当然出过糗,遇到类似的事情挥挥手自嘲下也就过去了。可是纪怀光不行! 就像牛已经吹出去的老师傅,在晚辈面前耍大刀的时候跌了跟头,灰头土脸、满脸通红。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害怕蟑螂这一点,会引得纪怀光发笑。 他不该笑,这种时候就该假装没看见,仍然跟之前一样冷着张脸,有需要的时候随叫随到,没需要的时候安安静静一边待着。 笑什么笑?崩人设了好不好! 不忿、懊恼、尴尬等情绪一股脑涌上来,子桑气不过,顺手在他腰间重重掐上一把。 没大没小,欠收拾! 莫名其妙腰上吃了一记,纪怀光长睫颤了颤,握着佩剑的五指收紧。 眼前漂亮的杏眼里桀骜之余隐藏着愠怒,纪怀光注视她的眼睛。 不管什么原因,他惹得她不痛快了。 她仍然在他的怀里,因他而情绪不再“游刃有余”。 心中淌过一种难以形容、莫可名状的兴奋。拇指指尖缓慢摩挲过手中剑柄,如同某个念头在指尖舒展开。 她……真让他想反客为主。 头一回被“玩味”般“抚”过的妄生此刻心里非常没底。总觉得主人怪怪的,但哪里怪,它说不上来,也不想弄明白。 相比它“横扫修真界”的雄心壮志,主人似乎立了个更加了不得的目标。 子桑清楚地知道,她生纪怀光的气生得毫无道理。可讲道理就输了,她可以跟任何人讲道理,就是不愿意让纪怀光赢。 眼前男子神情未变,没有因为遭遇突袭而提出疑惑,只轻声道,“没事了。” 没有看笑话的意思,分明确切安慰的语气。再度被安抚的子桑却有种谎言被戳穿般的脸热。 换个人,绝不至于是这种感觉。 她当然知道没事了。显得她多害怕似的。 真想给这人再来一记…… 男子以保护的姿态将女子虚揽在怀里,两人目光交汇、小动作历历清晰。小鸟等上一会儿,飞到子桑面前叽喳叫唤,似在提醒什么。 危机解除,重归冷静。子桑白一眼纪怀光,从他身前退开,面向小鸟道,“小黑,怎么了?” 还得是小黑好,从不惹她生气。 怀里骤然落空,接上她“没好气”般的眼神,纪怀光仿佛被名为“怅然”的羽毛细细撩过,意犹未尽。 一旁收到回应的小鸟振翅向骷髅头顶方向飞去,转眼消失在黑暗中。 子桑仰着脖子望向头顶,黑漆漆的,高不见顶。 纪怀光催动灵火向岩洞上方而去。无光的岩顶如倒悬的深渊,隐匿在无边的黑暗里。 灵火点点变小,最终消失不见。 子桑想到什么,猛然望向纪怀光。 之前由于光线原因,没留意到上方有通道。她知道为什么骷髅有多处骨裂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9-1721:23:32~2023-10-2112:02: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尊敬的会员*5瓶;临江羡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小鸟消失过一阵后又破开黑暗,重回子桑身旁,收拢翅膀停在她肩上。 灵火悠悠在后方跟随,再次照亮池潭上方。 白雾已散,白骨依旧,子桑抬眸盯着头顶漆黑一片,开口问,“小黑,上面是不是有‘路’?能不能出去?” 肩上小鸟点头。 “能供两人并排通行吗?” 白骨堆积在一起,骨头各有断裂的痕迹,或许是由于从上方摔落着地的缘故。当真这样的话,上方通路应该至少够一个成年人通行,只是不知道让纪怀光拉她一把,两个人的话能不能通过。 灰黑色眼皮阖上又睁开,小鸟再度点头。 明白了。 子桑收回目光望向身旁,“纪怀光,状态怎么样?带我上去能不能办到?” 她倒是想御水自己上,可是这么短的休息时间,身体还没恢复,自己上是上不了了。 看纪怀光刚才御火的表现,后劲儿还是有那么一点的。为难自己不如为难男主,她可不想在这鬼地方再多待一秒。 纪怀光扫一眼不远处白骨,将妄生收回腰间,朝她伸出一侧手臂,“有劳师娘。” 子桑随纪怀光一并瞥向尸骨。刚才那一眼是在判断这种程度的断裂,以及摔落的高度,计算能否带上她这个成年人离开么? 顺着对方伸过来的掌心,望向那双澹澹沉静的丹凤眼眸,她多瞧了两眼。 别说,纪怀光这个姿势配上他的仪态,着实养眼。 眼下再度恢复公事公办的神情,仿佛之前的笑意不过是错觉,又或者意外。收放自如,人才。 就该这样嘛,不然还以为他一边心里装着心动女生,一边对她这个“曾经的舔狗”冰雪消融、敞开心怀。 她可真够变态的,竟然在纪怀光的冷脸与热脸中,毫不犹豫挑了冷脸。 静静注视一会儿,她“勉为其难”将指尖交到对方掌心,挑眸望过去。 怎么说?让妄生帮个忙,载着两人一起上去? 指尖被触碰到的手掌顺势握住,力道传来,子桑身子前倾,在诧异中栽进某人怀抱。 腰间被手臂环住,脚下转瞬即空,她下意识抱紧身前的人。 无重剑落脚,两人腾空飞行。 灵火迅速上升,照亮周围。 纪怀光仰头留心不断接近的岩顶,感受到来自怀中生怕掉下去般用力的紧拥,眼眸闪过一闪即逝、得偿所愿的笑意。 小鸟在上方带路,子桑只能瞥见一侧。 风在耳畔吹过,腥湿钻进鼻腔,纪怀光手掌护着她的后脑勺,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人体的温热。 不清楚通路的具体宽度,用剑的确没这个姿势安全,倒也没毛病。 有人出力,她乐得躺平。 空气很快变新鲜,一个轻巧的下落后,子桑双脚着地。 灵火照耀下,通道之上竟然是另一条巨大的通路。 这是……山洞还分上下两层? 灵火在两人身边盘桓,照得人影摇曳。 山洞两头幽邃,仿佛通向未知的深暗。 子桑抬眸望向纪怀光,恰巧对方正将目光从一旁收回。 视线交汇,她才反应过来两人这会儿还搂着。 原本讲道理,应该立马松开手臂,然而不知道出于什么念头,刚准备施展的动作却突然停下。 眼底流光一转,子桑要笑不笑地打量起纪怀光。 刚过去没多久,被笑话的“仇”还记着,不能光她一个人不痛快,总得让纪怀光也吃吃瘪。 所以一边顾及她玻璃心,不方便拒绝得太明显和干脆,一边又忍不住想拉开距离。处于这种纠结状态下的纪怀光会是什么表情?是否内心矛盾交锋,外表却依旧努力保持克制疏离? 光影变幻,彼此的面目于灵火每一次明暗交替下映照。对方眼底没有预想的躁郁,也没有犹疑,反而坦然垂眸与她对视。 向来清冷的眼神,仿佛每一秒都较前一刻更加温和沉定。 放在腰际的手臂也并没有收回去,大有“她如何,他便如何”的意思。 杠上了是吧? 期待的好戏没看着,子桑为纪怀光的大胆而觉得有趣。 好,好,阈值高了,敢“直面师娘的威仪”,倒也不辜负她时不时下手戳一下底线。 好,样,的。 子桑挑眼舒展开笑意,懒洋洋地盯着对方。“纪怀光?”她语气意味深长,“师娘的腰……搂起来舒不舒服?” 不存在什么“相提并论”,她可以仗着长辈的身份不松手,纪怀光却不能“将错就错”没点A数。这次妥妥的大逆不道,没毛病。 眼波流转,如晴日里波光潋滟的湖面。眼前人语气里裹挟着暧昧的尾音,甜蜜又不怀好意。 两人挨得极近,纪怀光心中淌过柔软的馨香,甜蜜之下,是撕开湖面的强烈冲动,渴望掀起狂澜骤雨。 这是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撩人又狂迷。 他目光依旧,托在她腰际的手臂点点绷紧,带得怀中人不由自主贴近。 对面上扬的唇角因错愕而双唇微张,如鲜脆欲滴,邀人采撷的诱人果实。 果实的主人睁大眼睛望着他,一闪而逝的“意想不到”后,极快找回镇定,反而释然般微眯起漂亮的杏眼,笑得更加风情。 她仰起头,眼神明媚得让人炫目,连带放在他腰身的手臂也配合收拢。 再明确不过的亲近。 纪怀光的呼吸几近停滞。 她在回应、在挑衅,而他无惧、甚至想“反击”。 就在方才,他真实的想法是将手臂收紧,蒙上她的眼,堵住她的嘴,让她没空问出,“舒不舒服”的话题。而她的眼神更加鼓舞了这个疯狂滋生的念头,让想法几乎就要化为实际。 无边春色、温香软玉,只是不该在这里。 纪怀光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松开手臂挪开视线,淡淡回答到,“尚不清楚此地情况,师娘小心。” 他们此刻还在地底,白骨有异,前方可能有别的危险。得先找到出路才行。 身子落了空,某人主动分开。如愿瞧见纪怀光在短暂的“反抗”后岔开话题、目光重归清冷,子桑得了些许“大仇得报”的舒心,连带着眼神也添了两分痛快的恣意。 谁先收手算谁输,这人啊,怂了。 灵火在两人身旁照耀,小鸟一个直冲,悬停于山洞一侧,扑扇翅膀叽喳叫唤。 子桑收回落在纪怀光身上的目光,朝动静望过去。 瞧清楚小家伙的动作,她猜测道,“小黑,是往这边走的意思?” 小鸟鸣叫一声,子桑心有灵犀,当即抬起下巴向纪怀光示意,“不是想弄清楚情况吗?去看看就知道了。你先。” 这回,换不怕虫的人走在前面开道。 瞥一眼悬在空中的小鸟,纪怀光迈步前行。 灵火照亮前路,除了两人的脚步声与小鸟的振翅声,只余安静。 子桑留意四周,前方无光,倒映在洞壁的人影忽而错开,忽而贴近,仿佛有自己的想法。一旦这样联想,影子似乎真的如皮影一样,匪夷所思般跃动。 吃惊之余,她定神一瞧,果然,影子好好的,不过是随着嶙峋的洞壁有些微变化而已。 错觉,看来是太累了。 子桑取出传讯玉简扫上一眼。从进入乌肃山脉,告知卫沧和卫溟“发现有人经过”起,兄弟俩就没再给她回过消息。 沿途抽空告知“落入地下洞穴”的信息同样石沉大海,不像兄弟俩的行事风格,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 前行没多会儿,纪怀光脚步顿住。子桑正疑惑这人怎么突然不走了,刚要发问,稍一侧身,却见前方不远处影影绰绰立着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 出现在这种地方,会是什么人?而且以两人的修为,竟然离得这么近才发现? 前方男子身着黑色修身劲装,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面向石壁,半抬的掌心里托着颗散发光亮的圆球,在圆球的照耀下,男子上身仿佛笼罩在光晕里。 来历不明的男子侧颜冷峻,眉宇鼻梁锋利,正凝神注视着手中圆球。 周围传来裂石声响,子桑头皮发麻,地震?这种地方?怎么逃生? 就在这时,脖子上突然传来牵引力,勒得后颈生疼。子桑迅速抬手握紧吊坠,运劲将玉石稳住。 这个东西忽然自动浮起来,发生什么事? 几乎在同时,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发亮石块破开洞壁,飞速朝男子飞去。 转眼间,男子掌心上方发亮的球扩大数倍,几乎与其双目持平。 这诡异的一幕还在持续,幸运的是脖子上的吊坠不再异常。 男子所托之圆球内,碎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高速旋转,仿佛被飓风裹挟。 巨大的风团中,大石变小石,小石变粉末,荧光照亮男子周身。 似乎没留意到子桑和纪怀光,又或是懒得注意。男子五指收拢,圆球破开。 碎石化粉,散作满天星辉,柔和的光照亮一瞬,在眼底留下难以挥散的残影,尔后缓慢消失。 令人窒息的唯美一幕转瞬即逝,地下洞穴重归漆黑,空余灵火飘浮。 半隐在暗处的男子扭头视线落向子桑与纪怀光,微微皱眉,低声说了句“麻烦”,下一刻,流星般朝两人袭来。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男子速度太快,妄生堪堪挡在三人之间。 即将迎来正面对抗,黑色小鸟振翅鸣叫,飞速袭来的男子精准停在剑尖前三寸之地。 隔得够近,子桑终于看清男子容貌。 冷金属般立体又内敛的五官,毫无疑问生得极好,却哪哪儿都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生冷与野性。 收紧的心跳恢复跳动。刚才,这家伙想袭击她和纪怀光?!而且以其实力完全可以办到!可为什么对他们动手,又为什么忽然停下? 男子目光无甚所谓般扫过两人,视线定在子桑心口,准确地说,定在她脖子上挂着的吊坠上。 子桑喉咙有些发干,就在她准备开口询问时,男子抬眸扫一眼她身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过身,“奉劝二位速速离开,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毫无顾忌将后背留给她和纪怀光,语气也有点拽。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子桑觉得男子的声音有些熟悉。 眼看对方头也不回就要离开,子桑赶紧扬声,“请问离开的话怎么走?” 好不容易在这鬼地方见着活人,而且还是个“知道点什么”的活人,必然要多打听些消息。 虽然她也有许多其它问题想问,比如为什么不该来这地方,对方刚才在做什么,她佩戴的乌山玉吊坠什么情况等等……可好歹指条明路啊。 男子闻言顿住双脚,少顷,敷衍般道,“跟我来。” 子桑与纪怀光互递眼神,并肩跟上去。 奇怪的人,出现的时机也蹊跷,行为举止更加难以理解。子桑不放弃,边走边打听,“请问道友是卫氏的人吗?我们不小心误入此地,正愁不知道怎么离开。” 先将对方身份摸清楚,才好看菜下碟。 男子没有回答,只沉默前行,没多会儿侧过身,抬臂示意,“朝上走,就是卫氏宗祠。” 这么快?卫氏宗祠?子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敢情她和纪怀光慌不择路逃跑,刚巧来到目的地? 身旁石壁嵌着一个黢黑洞口,隐约有清风流动。子桑还想开口询问,男子已经转身离开。 莫,名,其,妙! 子桑分不清这个陌生人究竟在搞什么,不过她的主要任务也不是搞清楚这个,而是找到乔在蕾,至于这个地下洞穴有什么秘密,暂且都得让位于首要目标。 纪怀光还在注视男子背影,子桑开口,“走吧。” 且看这家伙有没有骗人。 纪怀光扭头,视线划过她身畔的黑色小鸟,侧身迈入一旁洞穴。 灵火随子桑与纪怀光二人身影一起消失,男子来到一处石壁前驻足,半抬起手臂,掌心重新凝出一枚风团。 “刚才为什么不让我清除他俩记忆?青涛夫人脖子上戴的,可也是蓄魂玉。” 黑暗中,银发男子破开幽暗,悠然现身。 浅亮光晕笼罩下,银霜语气淡淡,“他俩的事,交给我。” “这样啊?”男子最后一个“啊”字拉丝,意有所指得明显,“我就说你最近不对劲,不会跟那俩人有干系吧?” “蓄魂玉数量如何?处理完毕需要多久?”银霜没有回答男子的问题,手中同样凝出风团。 男子撇一眼银霜掌心,索性放下手臂,“遗落的最后一部分蓄魂玉应该都在这了。果然加了结界,要不是跟着卫樊峰的夫人,短时间未必找得对地方。非常棘手,不过有你在倒是能处理得快些。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也会转移话题了。” 周围石壁未现声响,却有发光的碎石转眼汇集于银霜掌心,瞬间化为齑粉,顷刻消散。 “阎四,你话太多了。” 被说“话太多”的男子并无所谓,不过还是识相地换了个话题,“能感觉得到吧?大家伙还在里面。卫氏守着这样的东西,居然没出乱子,也是稀奇。” “你怎知道没出乱子?” “有吗?什么乱子?”男子耿着脖子小一会儿没等来答案,不满道,“又打哑谜。” 银霜仿佛没听出阎四语气里的“抗议”,身形微动,朝前走去。 阎四也不追问,迈腿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今天是2024年的第一天,也是作者时隔差不多两个月,重新打开码字软件的寻常一天。 过去大半年,与网络共享了数不清有关“失业”的焦虑。经济不好,2023年年底,作者也终于迎来了所在公司的全员变相减薪。没有太多失落,可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反而能平静接受。毕竟,至少还有一份工作养活自己。 市场越来越卷,工作也越来越多,肉眼可见许多付出,都成了过去不至于出现的内耗。越是忙碌,越想用逃避将辛苦敷衍过去,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就像一个曾经能跑能跳的健康人,忽然经历一场大病,变得起身、呼吸都艰难,于是意志消沉、情绪低落。已经过去的2023,有点难。 作者清楚地知道,笔下每个角色会有怎样的境遇,走向什么样的结局。回到现实世界,一个领工资的社畜,可以左右的不过“拿什么样的一日三餐供奉五脏庙”,“用什么样五彩斑斓的奶头乐熬最深的夜”,至于明天、新的一年会怎样,茫然。 还是得振作起来,当不知道用什么姿态面对生活的“下落”时。 虽然是个扑街作者,却也有尽己所能完成每一部作品的期望。所以接下来,会努力更新的。 新的一年正式开启,惟愿我们都能心怀希望,抬头向阳。乌乌祝所有看到这篇文的读者朋友们,新年平安、喜乐! 感谢在2023-10-2112:02:56~2024-01-0110:20: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让人说话不会死9瓶;临江羡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另一条狭窄的通道里,子桑与纪怀光登上数十道台阶,推开头顶巨大石砖,来到一处厅堂。这里斗拱举天,长桌供台、青绿鼎彝陈列,果然是宗祠。 月光穿过窗棂投下幽蓝,不远处乔在蕾双目紧闭,直挺挺躺在门口石板地上。 子桑赶紧上前蹲下,两指并拢搭在乔在蕾脖子一侧。 还好,有脉搏,难为竟然真的找到卫氏宗祠,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昏倒在这里,会不会跟刚才遇到的男子有关? 纪怀光环顾过四周,确定没有危险后,上前给乔在蕾搭脉。 “怎么样?”子桑抬眸。 纪怀光给乔在蕾输入灵力,“没有性命之忧。” “那就好。”子桑准备给卫沧与卫溟发去信息,想了想,还是将玉简收回去。 这么长时间没有回音,想来是遇到失联的状况,还是先把卫夫人带去安全的地方,再想办法联系卫氏兄弟。 在纪怀光的灵力输送下,乔在蕾悠悠醒转,美丽的雾眸睁眼瞧见子桑与纪怀光,苍白的脸僵住。 “放心,卫沧和卫溟让我俩来找你的,别人不知道。”子桑将人扶起来,“不过卫族长也派了族人朝宗祠这边找过来,事不宜迟,先离开这里再说。”她语速不快也不慢,确保刚醒转的乔在蕾能听明白。 “不,”乔在蕾摇摇晃晃起身,却只眼神哀切地扣紧她的衣袖,“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子桑道友,你们快离开,莫要被我牵连。可以的话,帮我给沧儿、溟儿带句话,让他俩离开族地,有多远跑多远,永远不要回来,更不要联系他们的父亲!” 乔在蕾眼中蓄着泪水,那张本就我见犹怜的脸更加让人心疼。 子桑无言以对,她已经在这里,早就卷进来,牵不牵连什么的,都是自己选的。 “你人就在我眼前,今天要是没把你带回去,卫沧和卫溟会怨我一辈子。有什么话,由你亲口对他俩说。” “不会的,”乔在蕾着急摇头,“他俩托你来寻我,证明发自内心信任,总有一天会理解他们母亲的决定。这件事我必须去做,错过这次,以后就再没有机会!” 越是看起来柔弱的人,有时候越固执。子桑朝纪怀光递过去一个眼神。 有些事她没干过,得专业人士上场。 迎上她暗示的目光,纪怀光眉宇微凝,双唇抿得更直。显然没理解她什么意思。 哎呀,笨! 子桑恨铁不成钢。 当然是找准机会把乔在蕾打晕了带走,这么简单都看不出来。没点默契。 她嗔对方一眼,回望乔在蕾。 事不过三,再劝最后一次,还是不听的话,就直接让纪怀光动手。 “机会说来就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卫沧和卫溟需要你,我们也会替你想办法。先离开这里,好吗?” 子桑说得情真意恳,没想到乔在蕾突然“扑通”一声跪下。 膝盖磕在石板上的声音沉闷,听得子桑头皮一紧。 造孽!招谁惹谁了,怎么哪哪儿都有人行这么大礼? 她赶紧上前去扶,乔在蕾却扣着她的手臂不肯起身,泪水涟涟。 “子桑道友!这不光关乎沧儿和溟儿的性命,还关乎我与卫樊峰的结局!今日若不来个了结,我就只有一死了之了!” 带着颤音的那句“一死了之”,绝望、破碎、撕心裂肺,喊得子桑心口疼。能够感觉得出来,这次事件相当严重,而且对乔在蕾而言也非常重要。 这不是在对戏,正因为明白其真切,才更加要命。 人之情绪的传导,容易使人上头。 主要还是不知道乔在蕾准备做什么。卫族长那边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找过来,假如抓紧时间处理完毕的话…… 子桑思索一二,沉声道,“要去做的事情是什么?我们一起的话,会不会快些?” 乔在蕾见她松口,终于流露出些许放松的神情,然而忧虑与紧张很快重新蔓延至眼底,“我只知道要破坏藏在宗祠下的邪物,至于邪物具体位置在哪,并不知晓。” “这样的话,”子桑将人扶起,“我们试着找一下,不过假如到时候苗头不对,该撤及时撤。你方便将事件始末跟我们说一下吗?” 她倒不是好奇卫氏族长的秘密,而是既然决定去做了,总得弄清楚目标,好判断乔在蕾得出“破坏邪物”的结论是否正确。 藏在宗祠下,很有可能指向他们刚才走过的路。 乔在蕾擦掉脸颊的泪水,苦笑道,“事到如今,哪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只是连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不着急,边走边说。”子桑侧身领着乔在蕾,朝供桌旁的入口而去。 她想好了,跟着方才警告他们的陌生黑衣人,应该能发现些线索。 立在供桌上的小鸟一动不动,睁着漆黑的眼睛注视宗祠里发生的一切。待三人走近,这才抖擞抖擞翅膀进入地下通道。 灵火照亮幽仄的前方,乔在蕾的声音始终婉转轻柔。在她的讲述里,一个平民女子,因为一场意外相遇,远嫁北地,成为一名修士,也成为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我出生江南,蒙祖上荫庇,家境殷实,只可惜身体不好,总见不得风,故极少出门,后院便是我从小到大常待的地方。祖屋后院有一面素白高墙,上题祖父旧作,我幼时最喜欢,便是看着祖母在墙边侍弄花草。” “祖母去世后,后院的花草便交给我打理。那年芒种,大雨,我趴在小窗旁小憩,忽然一团黑影从天而降,落进我家后院。”脚下阶梯算不上平坦,乔在蕾就着灵火,垂眸留意脚下,眉眼温和。 “我被声响吓坏了,更加没想到,掉下来的竟然是个活生生的人。我看他浑身湿透,他却在与我四目相对时,愣了神。” “从前也曾听说,修士能飞天遁地,总觉得应该是白发飘飘、仙风道骨的模样,然而头一回见到,却是那样一个温雅的年轻人。他说他叫卫樊峰,赶路时因体力不支,无意闯入我家后院。” 讲到这里,乔在蕾唇角微微上扬。 “后来,他借口补种花草,时常出入乔府,在得到父母首肯后更向我正式提亲。好似做梦一样,那时的我唯一忧愁的地方,便是远嫁之女不能在父母膝下尽孝,而他起初也并没有告诉我,他是修仙世家少族长,迟早要继任族长之位,公爹从一开始便反对这门亲事,我是他以命相逼求来的缘分。” “结为道侣后,他待我极好,怕我住不惯北地,时常带我往返江南与族地,更动用家族秘传术法,强渡修为予我,只为调理身体。若我知道转渡修为对修士损耗那般大,定然不会同意的。” “沧儿与溟儿出生后,我们一家度过了美满的十几年。因为有他在身旁,我只觉得日子过得太快。转折发生在公爹身体不适,下令让他继任族长那一年……” 石阶来到最下一层,子桑示意往一侧前行。 乔在蕾抬头环顾地下洞穴,尔后轻轻颔首,继续说下去。 “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宗祠要建在精怪出没的山中,后来才知晓,是为了隐藏宗族秘密。他与公爹前往宗祠举行继任仪式那日,我的心特别慌,整夜无法入眠,一直安慰自己,他那边有亲卫跟着,不会有事。第二日黄昏,好不容易将人等回来,我才发现,回来的根本不是我的夫君。”乔在蕾扭头望向子桑,“你信吗?身体还是那个身体,额头的疤、掌心的茧,通通没变,可是里面却不是原来那个人。” 对视间,子桑喉咙一阵收紧,沉重点头。 她当然相信,她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异世的游魂,什么时候能回到自己的世界,把命运交还给身体的主人? 乔在蕾转头扯了扯唇角,明明在笑,看起来却像在哭,“可我不信。他不会丢下我的,所以他去哪里了呢?更可怕的是,虽然公爹没有回来,回来的这个人却眼神、动作、说话的语气和公爹有太多相似的地方。起初他还会搪塞,说亲卫和公爹皆在山中遇害;还会在我和孩子面前演戏,可时间一长,他不再掩饰。” “我受不了他的突然转变,问他为何处处避着我,为何突然对沧儿、溟儿这般苛刻,求他好好看着我!”乔在蕾哽住,眼底重新泛起泪水,目光落在虚处,“他的神情很怪,反问我,‘假如知道了原因,就永远无法离开族地,办不办得到?’” “我那时只想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根本无暇思虑其它。永远无法离开又如何?从他狼狈、懊恼地从蔷薇花丛中爬起,朝我望过来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一生,再难离开。” 灵火照耀,乔在蕾眼底水光哀戚,瘦弱的肩膀不住颤抖。 子桑的心横在嗓子眼,不上不下不痛快。所以一见钟情的神仙眷侣,因为家族里奇奇怪怪的“传统”,逐渐走到今天这一步。 真该死啊! “他说继任就意味着上一任族长躯壳消亡,说宗祠地下有能够储藏魂魄的宝物。他说他是卫樊峰,也不是卫樊峰,他的身体里同时存有卫氏历任族长的魂魄。卫氏族长之位之所以父传子,正因为亲缘越近,排异越少。他笑我一个平民女子井底之蛙,什么都不知道,要不是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早将我送回娘家,如今既然已经知道秘密,就永远留在族地!” “他以我生病为由将我软禁起来,威胁我不要在任何人面前乱说话,从那以后,我再没离开过主堡。这些事情,想必子桑道友已经从沧儿和溟儿那里知晓了吧?” 子桑点头。乔在蕾留在锦囊里的玄机,就是故意让卫氏兄弟发现的。不知道的话,她大概率不会出现在这里。 “之前有尝试过逃跑吗?” 乔在蕾摇头,“不是没有想过办法,也不是不敢尝试,而是因为沧儿和溟儿年纪还小,尚且无法保全自己,也因为哪怕他已经不是我心中的那个人,至少,在那团浑浊的魂魄里,有一部分曾经是他……” 听到乔在蕾的回答,子桑不自觉深吸一口气。她没有想到,除了兄弟俩的缘故,乔在蕾竟然还因为已经换了人的卫樊峰而选择留下。 可是当属于不同人的思维模式、经验、感受、回忆融合到一起,岂不是一个全新的陌生人?那样的话,留下来的意义又在哪里? 或许人之所以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皆因无法接受现实。 “这次呢,为什么改主意?” 即使不问,也不难猜到跟卫樊峰提到让卫沧、卫溟继任族长之位有关。她在意的是乔在蕾之前提到的,“关乎结局”、“了结”。 什么样的结局,了结什么。 乔在蕾脚步顿了顿,轻声答,“沧儿和溟儿前往仙盟历练这段时间,的确成长不少,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再给他们多点时间,可惜他们父亲的身体不行了。承载太多灵魂对身体的破坏不可逆,且承载灵魂越多,损害越明显。继任族长意味着什么,想必子桑道友已经很清楚。” “意味着失去卫沧或者卫溟。”甚至……两个都失去。 一代一代累积的灵魂,只会给身体带去愈加沉重的加速损耗。当一具身体不够“挥霍”时,兄弟俩的另一个或许会被拿来顶上。 乔在蕾扭头与她对视,“是的。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他终于还是选择对自己的孩子下手。假如曾经的他还在的话,一定不会希望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沧儿或者溟儿身上,所以我必须彻底毁掉这个可能。” 彻底毁掉……子桑猛然意识到什么。难道是让卫族长的魂魄彻底消散?这样的话,那个让乔在蕾留恋的卫樊峰、所谓留下来的理由,岂不是也一起不复存在? 望过来的女子楚楚可人、风姿恬静,眼神里却透着藏不住的决绝。 所谓的结局,竟然是亲手杀死所爱之人,甚或被所爱之人杀死。乔在蕾原来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选择出现在这里。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比如魂魄分离。 问题即使不问出口,子桑也已经预见到答案。乔在蕾怎么可能没思考过?这个长期生活在痛苦中的女子,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的爱人回来。既然抱有了结的决心,证明穷其所能,已经找不出更好的办法。 不过万一有别的法子也说不一定,只不过暂时没有发现。 脚下石道潮湿、嶙峋,子桑久久没有说话。整个事件的轮廓在起初她就已经大致猜到,然而当始末完整展现,依然令人心疼、惋惜。 仍留一线渺茫希望,有时也未必是命运的仁慈。 “子桑道友,听溟儿提起,你的道侣青涛长老……恕我冒昧,假如你是我话,会怎么做?” 望过来的乔在蕾黛眉轻蹙,眼神带着些许茫然与不确定,子桑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 言下之意,问她更愿意道侣去世,还是以另一种“非本人”的形态活着。 她从未对谁真正意义上钟情,也没有进入过婚姻关系,更别提与伴侣一起养育孩子,能代入乔在蕾的心情不足万分之一。她的回答也不过是千万“样本”里微不足道的一个。 是她的话,应该会在确定无法挽回心爱之人之初,想方设法带孩子离开。假如对方想进一步伤害她或者孩子,她也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斟酌一二,子桑认真回答,“我想,面对未知的将来,人生这道题或许没有标准答案。假如初心已定,那么别人的答案是什么样的,并不重要。” 她没有经历乔在蕾与卫樊峰那种情感,与乔在蕾的处事理想也不同,有些不同的判断,就无所谓再给听者徒添愁绪。 乔在蕾闻言怔住,看起来有些失神。子桑拍拍她的肩膀,“接下来只需要把事情解决,我和纪怀光会帮你。” 不管,纪怀光自己跟过来的,就得算他一份。 泪光重新泛开,乔在蕾朝子桑抿唇用力点点头,又望向她身后的纪怀光,“多谢纪道友。” 杵在一旁的纪怀光略微颔首,算是回应。 将藏在心底的秘密一口气说出来,蓄在乔在蕾眉宇间的忧思散去不少。 心头疑惑解开,子桑取出传讯玉简。 还是没有任何信息,兄弟俩难道遇到什么事? 她正暗自分析各种可能,脑子里忽然响起纪怀光的声音,“师娘方才示意弟子如何?” 什么玩意儿?子桑扭头望向纪怀光。 一旁乔在蕾直视前方,似乎没有听到方才的问题,纪怀光的声音再度响起,“弟子用的传音,卫夫人听不到。” 嚯,还知道不能让卫夫人听到,子桑挑眸望过去。 一个眼神这人记到现在?直等到乔在蕾把缘由说完才问出口。可真懂分寸啊。 虽然她不会传音,不过既然纪怀光这么想知道的话…… 子桑刻意放慢脚步,纪怀光也随她一起慢下来,两人转眼落在乔在蕾之后。 灵火越飘越远,子桑抬起手臂,指尖向下,朝纪怀光招招手,示意他凑近了听。 黑暗掩不住她明亮双眸。纪怀光望着子桑,从她的眼神里分辨出即将分享秘密的亲昵。 他神色不变,弯腰靠近,她仰头凑到他耳畔,低声轻语。 柔软的嗓音与馨甜的气息拥在一起,悠悠荡荡飘进耳朵里。她的唇,她的人,近在咫尺。 他听到她刻意拉长音问,“想知道啊……” 每一个字,仿佛披上亲密无间的外衣,轻易萦绕进脑海里。纪怀光微微侧首,垂眸与她对视。 他看到她迎上来的眼神。 当然想知道,否则不用发问。 捕捉到他的视线,子桑这才不紧不慢揭晓答案。 纪怀光不是干啥都挺游刃有余吗?她就是要吊起他的好奇心、求知欲,让他搞不清楚,抓耳挠腮。 想知道的话,她用气音一字一句回答,“不,告,诉,你!” 自己猜去吧,大聪明。 如交颈的飞鸟,亲密无间,她微卷的长发贴着他的脸颊。 温热的气息丝丝缕缕、酥酥麻麻钻进耳朵,顺着心神传向全身。纪怀光不自觉喉咙微动。 子桑说完那句犯贫的话,人已经退开。纪怀光只来得及看清她潇洒留下的背影。 一侧耳廓不仅发热,还有些奇异的麻痒,纪怀光下意识握紧同侧拳头。 前方的她追上卫夫人,轻声问了句之前在宗祠为什么昏倒,卫夫人回答许是体力不支。 纪怀光觉得他像一片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因为一场名为“子桑”的地震,掀起滔天巨浪。 从她的回答来看,让他做的事应当已经完成,或者已经不再不需要。那句“不告诉你”,却比答案本身更让他在意,甚至,心荡神驰…… 纪怀光的目光始终未曾挪开,拳头松了又紧,迈步跟上。 黑色小鸟悬飞于三人身后,将一切收入漆黑的圆眼里。 石道前方,子桑一行人尚且看不到的地方,阎四翻起白眼。 “这么热闹,又来人。” “来的是青涛夫人、纪怀光,以及卫夫人。”银霜语气毫无波澜,掌心凝出风团。 “哦?他们竟然不带着卫夫人离开,反而折返回来。要不要把人吓出去?” “不用。”银霜回答得干脆。 “遵命。” 顿上一会儿,阎四忍不住追问,“不回避吗?他们快到了。” “不用。” 阎四抱臂,看热闹般盯着银霜,“所以这是准备登上台前?我怎么感觉你这回突然现身卫氏族地,动作有些反常。” “有吗?”银霜手中风团转瞬破散。 “谁知道呢?”阎四转身面向几人走近的方向,“一会儿打算怎么介绍我?” “猫。” 阎四回望银霜,“不是吧?整个元极宗可没人知道,当真要破例?” 见对方不答,阎四懒洋洋回头,“反正费心解释的不是我。” 光亮顷刻消散,黑暗中,银霜垂下手臂。 小鸟眼中,三人因前方骤亮而驻足。在与纪怀光交换过视线后,子桑示意继续前行。 反常?于他而言,如常该当怎样? 第39章 子桑没想到她和纪怀光去了趟宗祠,再回到地下竟能这么快追上黑衣人。 拐过一道不明显的弯,灵火照见前方石道轮廓,也照见身形颀长的两人。 黑暗中,一袭白衣的银霜神情淡淡望过来,子桑先是错愕自己是否出现幻觉,很快涌上欣喜。 什么好日子?临时当个好人,先有纪怀光,后有银霜,都快凑出个乐队了! “长老!”她的语气难免染上喜悦。 银霜浅浅颔首,“子桑。” 一旁阎四扫一眼神态亲昵的子桑,又瞥一眼身旁的银霜,冷利的脸上浮现奇怪的表情。 纪怀光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银霜长老,且与身份不明的黑衣人一起,目光定在两人身上。 “你怎么在这里?之前一直没见到。”子桑脚下加快,来到银霜近前。 “临时有事,所以没有提前通知你。” 子桑关注的重点根本不在银霜有没有通知她,而是又多了个“队友”,且她有些疑惑,或许银霜可以解答。 纪怀光与乔在蕾跟上来。“银霜长老,”纪怀光行完礼望向一旁阎四,“不知这位道友如何称呼?” 被问及身份的阎四扭头瞥向银霜,大有等对方解释的架势。 “散修,阎四。” 银霜的回答令子桑陷入回忆,名字里带数字的……噢!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觉得黑衣人的声线熟悉!“是不是……”那只黑猫? 银霜及时竖起食指,轻触唇峰,垂眸点头。 确定了她的猜想,也请她不要说出来。 子桑秒懂眨眨眼闭上嘴。应该是不想公开黑猫身份,需要保密。 她望向阎四。 也不知道小黑变成人以后,是什么模样。 被子桑盯着的阎四大大方方让她瞧,甚至刻意昂起他线条分明的下巴,顺势瞥一眼银霜。 两人只报了个名字,便达成了什么一致意见般。原来介绍他的身份,也不过对青涛夫人一人公开而已。 有意思。 简单一个散修的身份,一个阎四的名字,便结束对话,显然不想透露更多。然而真正让纪怀光在意的是,子桑知晓黑衣人的身份,或者至少通过名字能对上号。 她与银霜长老,有秘密。 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受,难以下咽。 银霜扫一眼纪怀光凝肃的神情,目光落向子桑,“你们也为卫氏宗祠的事而来?” “长老也是吗?我正有些疑惑,不知道长老了不了解情况。” 银霜侧身给几人让出通路,“边走边谈如何?” 子桑也不想耽误时间,提步前行。“忘了给你介绍,我身边这位是乔在蕾,卫氏现任族长的夫人。卫夫人,这位是元极宗的银霜长老。” 乔在蕾行礼,银霜回礼。 “长老刚才说,你们为卫氏宗祠的事而来。不知道具体什么事?” 地下通道算不得宽阔,五人并行见窄。子桑与银霜在前,阎四、纪怀光、乔在蕾在后。 “处理一种叫‘蓄魂玉’的东西,在卫氏族地,它又叫‘乌山玉’。” 乌山玉?子桑下意识抬手握住心口前的吊坠。 之前阎四手中的旋风吸引碎石,连带着她的吊坠也差点飞走,难道那些碎石就是乌山玉?所谓处理,难道是破坏成粉末?为什么要这么做? “人有三魂,灵魂、觉魂、生魂,其中灵魂为核,觉魂、生魂由灵魂衍生而来。人身死后,灵魂归于天道;觉魂经地府引导,开启轮回;而生魂则徘徊墓地,与七魄一同,于七日内逐渐消散。” “蓄魂玉不循常之处在于,可蓄本应归于天道的灵魂。人之灵魂一旦受困,则生魂徘徊蓄魂玉周围不散,觉魂虽仍进入地府,但因灵魂未入天道,投胎后也无法正常诞下。” 银霜的声线剔透、干净。经这样一解释,子桑才明白她之前理解的“灵魂”过于笼统。在这个剧本世界里,魂魄分三类,灵魂为主,觉魂、生魂为辅,而蓄魂玉的存在则打乱三魂各自的归属。既然蓄魂玉会吸收灵魂,那她佩戴的这个…… 子桑摘下脖子上的吊坠,银霜仿佛知道她在顾虑什么,伸过手来,“可否借用一观?” 没什么不可以。 子桑将吊坠交到银霜掌心,“蓄魂玉这样危险,卫氏族人却将它当作安魂宁息的宝物。” “你佩戴这块蓄魂玉时,可有特别的事情发生?” “有。”子桑肯定,“会梦见某些从来没有见过的画面,产生某些不属于自己的感受,就好像,梦里面的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蓄魂玉想完全吸收灵魂,须消耗漫长时光,常人接触不会感到不适。如魂玉不曾蓄有他人灵魂,确实能起到安魂宁息的作用。你所梦到的,应当是这枚玉件之前吸收的部分灵魂残片所溢出的回忆。” “原来这样。”子桑有些惋惜地盯着银霜掌心的吊坠。 她是真的喜欢这个设计,只可惜里面已经蓄了其他人的灵魂,不仅起不到原先期待的作用,反而害得她休息不好。 看出她不舍,银霜掌心凝出浅光。 蓄魂玉在浅光包裹下,仿佛有感应般发亮。很快,一缕白色光亮如种子萌发,有生命般向上生长,转眼消散。随着光亮消散,蓄魂玉也恢复原本色泽。 “我已清除这枚玉件内的灵魂,你可正常佩戴。此等大小的蓄魂玉,应当不会对修士灵魂造成影响。若有任何不适,可随时唤我。” 见银霜将吊坠递还,子桑不可思议地望过去。 带来关键信息,还附赠解决方案。有什么是眼前这位大佬不会的? 迎上她惊讶的目光,银霜唇角浮现极浅笑意,将吊坠又往她面前递了递。 “多谢长老。”子桑接过吊坠,脑子里产生新的疑问,“被清除出蓄魂玉的灵魂,会去哪里?” “如无肉身作为依附,天道是所有灵魂的归处。” “没有彻底消失就好。”子桑放下心来,低头将吊坠重新佩戴好。 “你看重‘是否彻底消失’?” 银霜的发问让子桑顿住。她很少去想这种深奥的问题,谈“看重”,倒也算不上。只是一来她不希望为了得个“干净”的玉件,就毁掉一个灵魂的碎片;二来她想知道卫樊峰还有没有可能从众多族长的灵魂中分离出来。 某些小心思而已。她笑着摇摇头,随便找了个理由,“担心万一戴着这个吊坠觉得不适,灵魂被吸走后收不回来。” 仿佛受她“想让气氛轻松些”的心情感染,银霜眉眼也染上些许笑意,“放心,有我在。” 一旁阎四仿佛听到什么稀奇玩意,挑眉望向银霜。 “对了,所以长老和阎道友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收集蓄魂玉吗?” “不。蓄魂玉之存有违天道,我与阎四此番前来,不为收集,而为销毁。” 子桑闻言点头。之前看到过阎四的举动,要是为了收集,确实没必要特意将蓄魂玉“打成粉”。只不过这种一听就功能奇特的东西,很难让人相信会直接放弃。 “我还有个问题想替卫夫人请教下长老。” 银霜顿住脚步,扭头扫一眼神情紧张的乔在蕾,目光落在子桑身上。“但说无妨。” 得了大佬的许可,又眼神征得乔在蕾同意,子桑将卫樊峰的情况说出来。 灵魂融合这种事,须要个解释。那么已经融合的灵魂,还有没有可能分离? 耐心听完子桑的讲述,银霜若有所思。 “卫樊峰族长这种情况,应当与蓄魂玉脱不开干系。只不过灵魂一旦被蓄魂玉纳入,极难脱离,不知最初利用蓄魂玉融合灵魂的卫氏族长,如何办到。通常被蓄魂玉吸收的魂魄,会逐渐融合,直至成为纯粹的能量。而据我所知,灵魂一旦融合,将无法分离。” 听得银霜这样说,乔在蕾呜咽一声,落下泪来。 长久的忍耐,在这一刻似乎变成了愚蠢的坚持。 “抱歉。”银霜停下脚步,让乔在蕾有时间发泄情绪。 见大家都为她停下来,乔在蕾红着眼睛挥挥手,示意不用为此耽搁,然而更多的话却也一句都说不出口。 昏暗的石道里,几人脚步声踏乱心情。前方似乎没有路,正当子桑犹豫要不要折返寻找其它通路时,阎四忽然出声,“到了。” 他开口得突然,让人辨不清究竟在说哪里到了。 子桑顺着阎四的目光,只见他抬起手臂。 前方黝黑的石壁没有任何先兆,只一瞬,化成尘,顺着透明风墙向两侧卷落。 几人未闻见粉尘的味道,灵火照耀下,显露出墙后洞天。 看清眼前的画面,子桑不禁睁大眼睛。 石壁后躺着一个光滑的圆形巨石,恍若小山。巨石顶部因过高而须要仰头才能看到,却又因弧度及光线而无法看到全貌。 巨石散发七色幽光,幽光如流动的油彩,不断混合又随时分离,诡异且震撼,就像,活着一样。 什么东西? 阎四打量一番巨石,吐出一口短促的气,冷笑道,“真是个大家伙,挺会藏。” “这不会是……”子桑不确定。 银霜点头,“蓄魂玉。” 这么大!有病吧! 之前看阎四处理蓄魂玉,多是些碎石,卫氏族人也说这种别名乌山玉的石头存世稀少,这么大,而且形状这么规则表面这么光滑,大概率不是自然形成,多半经过加工。整这么大家伙出来,还在上面建了宗祠,想做什么? 乔在蕾仰着头,喃喃像是问自己,“这就是……你说的邪物吗?” 银霜上前,抬臂手掌覆上巨石。 七色光亮如寻光的飞蛾迅速朝他的掌心奔涌,很快又如潮水般迅速退去。这副画面给子桑一种,这些不同颜色的光亮有生命、有想法一般。 几乎同时,阎四微微侧首,略有些不快,“来得真不巧。” 子桑与纪怀光转过身,朝来时的方向望过去。凝神听,果然有人接近的动静。 难道卫樊峰的人这么快追过来? “我挡住麻烦,须要多长时间?” 伴随阎四的话音,银霜触及巨石的掌心浮现光亮。 白色亮光沿着巨石表面,涟漪般、有节律地一圈圈荡开。斑斓的巨大圆球较方才更加绚烂、耀眼。 “半刻钟。” 银霜这边话音刚落,一道黑影闪过子桑眼前,与阎四短暂相交,又迅速分开。 被弹开的身影稳稳落在三丈远的前方,来人外袍隐有金纹一闪而隐,正是卫樊峰。 除了卫樊峰,其身后很快聚拢不少卫氏子弟,不止如此,卫沧与卫溟也被两名卫氏子弟反手押着,扭送至卫樊峰身旁。 来的人数比子桑这边多出不少,地下石道一时间显得有些拥挤。 “母亲!”卫溟率先叫出声,想挣却未能挣脱。 “溟儿!沧儿!”乔在蕾不可置信,“卫樊峰你做什么?!” “心软乃身为族长大忌。乔在蕾,果然不该留你。”卫樊峰自身侧取出一柄降魔杵,步步走近,“竟然联合外人毁我宗祠。” “父亲,你别动母亲!”卫沧的视线从卫樊峰背影移向子桑,求助之意明显。 子桑点点头,上前伸手,将乔在蕾护在身后。 难怪一直没收到兄弟俩的回讯,原来被卫族长控制。 把卫沧和卫溟直接带过来,不会是想提前举行继任仪式吧? “卫樊峰!他们是你的孩子!难道你想让他们也变成你这个样子吗?” 乔在蕾的质问没有换来卫樊峰的任何犹豫,他脚下发力,身形转眼消失。 好快!子桑正自感慨,一道身影出现在银霜身旁,向他袭去。 降魔杵对准银霜的脖颈,眼看就要刺中,被阎四格开。 光亮仍在巨石上一圈圈荡开,将这一方洞天照得格外清晰。 卫樊峰似乎没想到阎四也能这么快,沉声下令,“除了卫沧和卫溟,格杀勿论!” 随卫樊峰而来的卫氏子弟纷纷动起来,速度同样极快,有的攻击阎四,有的攻击纪怀光与子桑这边。 “小心!他们是亲卫,修为都在金丹以上!”卫溟着急。 啥?什么修为? 子桑觉得之前还是太看得起自己,以为金丹境还算拿得出手,没想到卫氏亲卫随随便便金丹境以上,以她的能力,不过给人修仙世家当个看家护院的。 “嘁。”阎四不痛快,欺身挡在银霜附近,不让卫氏的人有机可乘。 银霜在破坏蓄魂玉,阎四在对付卫樊峰,子桑这边只剩下个纪怀光是能打的,她只好揽着乔在蕾左闪右跳,躲避亲卫的袭击。 “子桑小心!你们敢动她和母亲,我回头绝不放过你们!”卫溟急得像被拴住腰身的蚂蚱。 尽管已经在腾挪间尽量吸引火力,然而纪怀光以少对多,本就不敌,兼而此前耗去太多灵力,在卫氏亲卫围攻下没多会儿受了伤。 子桑这边要护着乔在蕾,不仅腾不出手帮忙,自己也泥菩萨过江。形势一边倒地不利。 巨石开裂的声音传来,银霜掌心之下,蓄魂玉上显现数道裂缝,彩色光亮流动得更快,似在逃窜。 卫樊峰见围攻仍拿不下阎四,也碰不着银霜,飞快瞥一眼蓄魂玉,忽然一个闪身,鬼魅一般出现在子桑面前。 原本专心脚下御水,躲避攻击的子桑不防突然出现的卫樊峰,待看清对方那张脸,只来得及将乔在蕾推开。 这人想干什么! 子桑还没来得及避开,卫樊峰已经一手扣着她,一手扣着乔在蕾,转瞬出现在蓄魂玉旁。 一切发生得太快,子桑和乔在蕾的脖子被卫樊峰手掌掐住,一时间无法动弹,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阎四被数名亲卫合围,要挡在银霜身旁,就无法突破搭救。 “再不停手,卫某可就要对这两位下手了。”卫樊峰冷冷面向银霜开口。 子桑想挣却挣不脱,内心暗骂卫樊峰无耻。 打不过就控制人质,而且不挑纪怀光,专挑她和乔在蕾这俩软柿子。 好不容易恢复的那点体力方才躲避时用得差不多,这会儿被扣着只能勉力踮起脚尖,可以的话她真想把卫樊峰连手带臂给嚼了。 “呸!” 耳旁传来啐口水的声音,卫樊峰脸上多了一团唾沫。 子桑不可置信地瞥向乔在蕾。 温、温温柔柔的乔在蕾竟然朝卫樊峰吐口水?! “枉为人父!”乔在蕾含着泪,一字一句说得艰难,眼底里是彻底的失望。 卫樊峰收回目光,视线落在乔在蕾脸上。 目光交织,乔在蕾注视着眼前这张她熟悉、深爱过的脸,双唇颤抖,痛苦地闭上眼睛。 面对不愿看他一眼的乔在蕾,卫樊峰不为所动,视线重新移向银霜。明明没什么表情,双手却骤然收紧。 要死!子桑觉得她现在大概眼珠子都快凸出来。 卫沧与卫溟同时出声,“母亲!”“父亲住手!” “我最后说一次,停手。”卫樊峰下最后通牒。 蓄魂玉上的裂隙向四周蔓延,光亮越来越密集,银霜并未移开手掌。 子桑觉得她的意识有些涣散。 还没回家,结束在这里的话,有点亏啊…… 子桑模模糊糊这样想着,逐渐变黯的眼底忽然闪现一道空前明亮的光。 扣着脖子的手掌骤然一松,她感觉身子软倒在地。 视野里,卫樊峰有些疑惑地低下头,他的身后,纪怀光单膝着地,一手撑着妄生,一手垂在身侧,半抬着头大口喘气,双眼已然失焦。 “族长!”有亲卫忍不住叫出声。 卫樊峰凭腰被妄生截断,他试图转身去看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只略微一动,当即整个人散架般倒地。 前腹的皮连着上下截身体,脊骨断裂,内脏从裂口溢出来。卫樊峰盯着自己的身体,倒吸一口冷气,扭头下令,“把卫沧和卫溟带过来……” 押着卫沧和卫溟的亲卫反应过来,正要扣着兄弟俩朝这边赶,一旁阎四打开一个突破口。 卫樊峰扫一眼已然昏倒的乔在蕾,提气一手扣上纪怀光的脚踝,一手将降魔杵朝近在咫尺的蓄魂玉扎下去。 半截降魔杵没入蓄魂玉中,七色流光如同寻着出口,蜂拥朝降魔杵涌去。 银霜双眸微凝,阎四低声,“不好!” 流光溢彩的蓄魂玉以极快速度褪色,转眼变得同周围石壁颜色无异。与此同时,降魔杵顶端圆珠发出强光。 如直视烈阳,子桑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卫樊峰在使什么坏?还拉着纪怀光! 远胜白昼的光亮在下一刻消失,银霜不知道什么时候取下降魔杵顶端的圆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纪怀光口中。 卫樊峰头颅着地,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死了。 整个石道安静下来,阎四趁机放倒剩下的亲卫,将卫沧与卫溟解救下来。 得了自由的卫氏兄弟赶紧来到乔在蕾身旁,查探他们母亲的情况。 银霜以掌心覆在仰躺在地,双目紧闭的纪怀光头顶,神情算不上轻松。 子桑强撑起身来到他身旁,“长老,纪怀光他怎么样?” 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也太混乱,卫樊峰的举动也格外奇怪,她只能求助懂行的人。 “不好。”银霜下结论。 怎么会? 子桑心脏提到嗓子眼,猛然望向昏迷的纪怀光。 他怎么会有事? 之前隔得远看不分明,这会儿才发现纪怀光面色苍白,近乎吓人。 “卫族长手中法器能够引导灵魂进入蓄魂玉,同时在不切断与灵魂联系的情况下,从蓄魂玉中提取注入的灵魂,如此实现灵魂在蓄魂玉中融合,并在导出后更换身体。”银霜拔下插在蓄魂玉上的降魔杵,“但前提是蓄魂玉稳定。” “方才我破坏蓄魂玉的过程中,卫族长的举动不仅将他与纪怀光的灵魂导入蓄魂玉,也让蓄魂玉内积蓄的其他所有灵魂、能量,尽皆涌入法器,准确地说,是涌入法器核心。如今,纪怀光的灵魂应当已经和蓄魂玉中其他灵魂混在一起。” 子桑觉得自己大约是迷糊了,否则怎么听不懂银霜的话。意思是纪怀光变得和卫樊峰一样?不,比卫樊峰还严重!与蓄魂玉其他所有灵魂融合在一起? 她抬头望向身侧庞大的蓄魂玉。 没有颜色,毫无生气,如同死物。 怎么会?她低头注视纪怀光。 不是普通人啊,他是男主,有光环啊?他为了保护她跟过来,也为了保护她打败卫樊峰,这样的他,怎么会有事? 子桑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变得说话艰难,“他会怎么样?会变得和卫族长一样吗?” 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那样的纪怀光,还是纪怀光吗? “情况恐怕更糟。我虽将法器核心置入他的身体,暂时稳住灵魂与身体的联系,然核心内灵魂数量过于庞大,不仅融合会来得更快,而且即便他能醒来,也很可能会疯。” 疯……怎么会这样? 为了救她,落得这样的下场。她欠不起! 所以现在还能做点什么? “有办法救吗?”子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飘渺。 不管什么事,她必须为纪怀光做点什么,哪怕一点点让他好转的可能。 “有一个办法能分离灵魂,但是非常危险。” “什么办法?!”子桑抬起头,紧紧盯着银霜。 眼前女子目光由失神到急切,重新燃起的希望让她像一支蓄势待发,随时会离弦的箭。所以她会选择为纪怀光冒险吗? 银霜将手中降魔杵递过去,“寻一个他熟悉的人,以灵魂进入法器核心,将他的灵魂带出来。” 卫沧当即开口,“那岂不是进入法器的灵魂也可能被融合?” 银霜注视子桑,“所以我才说,非常危险。” 顺着银霜的目光,子桑盯着眼前降魔杵。尖锐的一端锋利得能刺穿蓄魂玉,另一头的顶端,此前才镶嵌过核心。 法器之下,纪怀光躺在地上,丹凤眼眸紧闭,仿佛即便昏迷,也在经历痛楚。 成功的话,都能活;不成功的话,都得死。她能办得到吗? “要不我去?”阎四来到近前伸出手,“我去把他带出来。” 银霜的视线仍旧停留在子桑身上,手中降魔杵向阎四移去。 会怎么决定呢? 子桑目光落在纪怀光身上。为了她这个便宜师娘,成了这个样子。一动不动,像个傻子。 虽然总被管,也被嫌弃,被笑话,可她打心眼里对纪怀光讨厌不起来。 今天就算不是纪怀光,换作别的人为她出生入死,她也得报答对方。 阎四就要接过降魔杵,子桑幽幽开口,“之前说的是他熟悉的人吧?我来。” 银霜的手顿住,卫沧卫溟出声阻止,“不行!太危险!” 子桑自嘲般笑笑。谁去不危险呢?今天要不是纪怀光那一剑,她可能已经被卫樊峰掐死。 最多就是回不去。就当还他。 银霜收回降魔杵,“论熟悉,我也可以。” “长老,他是我的弟子,也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我是这里他最熟悉的人,时间紧迫,就由我来吧。”子桑伸手握住降魔杵,“请长老告诉我,接下来怎么做。” 望过来的女子双眸明亮,目光坚定。 所以,做好了同生共死的准备吗? 四目相对,银霜深深凝视她一眼,垂眸将手中法器递过去。 “你与纪怀光同时接触法器,我助你灵魂进入他体内核心。如无意外,核心内应当会自成一方秘境,由囿于其中的灵魂所造。入口即出口,天黑意味永夜。永夜开启,所有灵魂将陷入沉睡,届时你也将无法通过出口回到自己的身体,彻底融入其中。明白了吗?” 所以目的是带着纪怀光的灵魂从出口回到各自身体,她明白了。 子桑握紧降魔杵,用力点头。 卫沧和卫溟想劝,理智却让他们开不了口。兄弟俩眼睁睁看着她展开纪怀光的手掌,将降魔杵放入其中,又合掌收拢。 他们看到她深吸一口,对银霜长老道,“我准备好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1-0915:25:43~2024-01-1401:26: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英梨梨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降魔杵一头由纪怀光握着,子桑已经躺好,顺着手臂朝另一侧对方望过去。 一定要给力啊,她还想活着回到自己的世界当影后呢。 “记住,尽量不要同其他灵魂肢体接触,肢体接触会加速融合。要铭记自己的名字,忘记名字意味着更容易受困于秘境。出口只可由你俩出来,若放任其他灵魂自秘境逃逸,其他灵魂可能会因此寄居你俩身体。若实在来不及将人带出,勿留恋。” 银霜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子桑扭转头,抬眸望向他,抿唇点点头。 她知道了,进去后时刻默念自己的名字,以免忘记必须离开;然后什么都别碰,直接把纪怀光给绑出来。 “我开始了。”银霜握住她的手腕。 下一刻,子桑感到一股暖意自腕间传来。 本以为灵魂出窍这种事,至少应该有点特殊的感觉,然而只一晃神,再睁眼时,竟然出现在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空气中充斥着腐烂的味道,太阳悬于半空,举目而望,黄沙漫漫。 前方是紫红色,或深或浅的泥土。一路向下,目力所及,寸草不生。 子桑低头扫一眼脚下泥土,抬脚时有粘滞感。 有点恶心,像大地中毒了。这是什么鬼地方。 对了,入口即出口,要记得自己的名字。所以出口应该就在附近。 子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置身于山顶,身后好像没路。 她来到山顶边缘,伸头往下瞧,悬崖下的情状险些没有让她因为震惊而整个人晃下去。 这是怎样一片深潭,可怖的高度下,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色漩涡以可怕的速度旋转,其声响即便离得如此远,仍然震耳。 真是鬼地方。 四下除了眼前这个诡异的深潭,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所以漩涡应该就是出口了。 子桑咽了咽唾沫。这要是人掉下去,直接能被水面拍死,更别提感觉就算是掉颗石头下去,也能被卷成渣。而且她觉得这黑水有毒。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往下面跳,纪怀光也显然不是傻子。 管不了这么多,到时候她软的硬的都用上,总归得把人弄出去。当务之急先把人找到。 子桑转身,沿着坡道一路向下,同时记下周围风景。 沿途紫红色泥土有的开裂,有的如稀塘一般冒着泡。令人窒息的腐臭味催人作呕,子桑觉得她的灵魂被熏臭了。 离出口越远,脚下的泥土颜色越正常。 穿过黄沙筑起的屏障,出现在眼前的画面让子桑深吸一口气。 横在视野里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棕黄色城池。圆顶的窑堡间点缀有绿檐上翘的红墙宫殿;蜿蜒的河流反射日光,周围绿草丰盈,连绵雪山如蛰伏的巨兽,护在城池之后,白色铠甲武装到山脚。 完全不同的建筑风格穿插在一起;差异极大的气候特征,诡异地出现在同一个时空。这难道就是银霜长老口中所说,“囿于其中的灵魂所造”? 子桑恨不得自己能飞,然而在这里无论灵力还是五行之术,均无法调用,她只能靠双脚一步步走过去。 徒步这么久,太阳的位置似乎没有变过,看样子这里的时间比外面慢上许多。这是好事,意味着她有更多时间寻找纪怀光。 尚未抵达城池,就能看见附近有人走来走去,或许也可以说在“游荡”。子桑尝试上前打听些消息,然而这些人无一例外,不仅初时见着她没有分过来一个眼风,而且跟他们说话也毫无反应。 仿佛屏蔽了五感的人偶,目视虚空如机械般不知疲倦行走。这副模样让子桑联想到——疯了。 无人守门,城池内也没有人贩卖物事。诡异的是,城内不仅没有任何杂音,而且闻不到任何味道。走在堪称诡静的街道,子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跟城外那些“游荡者”一样,失去感觉。 窑堡的形制与卫氏族地的相似,看样子有不少被困的灵魂本身就是卫氏人。而那些零散、见缝插针般拔地而起的宫殿与平房,则像是额外长出来的建筑。 街道上不难瞧见人,比城外强的地方是,城内多了些能和她对上视线的,然而当子桑上前想搭话,对方却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一样,只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盯得久了又不说话。 整个城池就像一个巨大的树洞,敞着口容纳一切声音与活动,但是却没有任何回应。 难道秘境里的大部分灵魂,已经失去自主意识? 明明不止她一人,却像只有她一个“活物”。这种感觉愈剧烈,心态也愈发焦躁。 没能遇见一个可以交流的人,子桑有些许害怕,但也只能继续往前走。 蓄魂玉也不知道存世多久,想从这么多灵魂里找出纪怀光,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穿过一幢幢窑堡、宫殿、平房,子桑每到一栋建筑除了搜寻,都要先唤一声,“纪怀光你在吗?我是子桑!”这样一来能引起纪怀光的注意,二来能让她别忘掉自己的名字。 偶尔有人因为她的呼喊声而望过来,然而也只注视一小会儿,便无知无觉般走开。 建筑比人多,也比人空,有灯却不燃不亮,碰见室内犄角旮旯似乎无人活动的地方,不仅黑漆漆的看不清楚,而且也不见任何灰尘,整座城诡异得就像是新摆上来的道具。 不知道寻到第几幢建筑,当她搜索完一圈出来,窑堡平台上有人探出脑袋,视线追随她而动。 对方看样子像是个中年人,尽管之前也有过因为动静引来目光的情况,不过子桑清楚对方大概率很快就会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离开。 只不过,这次视线跟得有些久了。 见她离开,中年男子甚至从窑堡平台下来,跟着她走向下一个“扫荡点”。 身后跟着个奇怪的尾随者,左甩右甩甩不掉。子桑忍无可忍,转身道,“跟着我做什么?” 她根本不寄希望中年男子会回答她的问题,只想把人“吓”走,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竟然开口说话,“你是谁?” 脑子炸开尖啸,子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中年男子面前死死盯着对方,“你是谁?” 一时间不知道该问什么,竟然将同样的问题抛回去。 好不容易遇见个能说话的,子桑感觉自己就跟中了头奖一样。 她从刚才就在思考一个问题,有没有可能每个人的灵魂内外不一样?比如纪怀光的灵魂就长得跟外面那个不全然相同。所以眼前这位有没有可能……就是纪怀光? 中年大叔,好像,也说得过去。 男子蹙着眉,缓缓摇头,“什么名字……不记得了,‘卫’,‘卫’,好像叫‘卫什么’。” 姓‘卫’?难道是卫氏族人!所以不是纪怀光。 子桑不知道自己松了一口气还是失望。松气因为纪怀光的灵魂没有变得无法辨认和交流,失望因为没有找对人。 “那你有没有见到过一个叫‘纪怀光’的人?个子高高的,丹凤眼,长得很好看,同时又有点难以接近的样子。”子桑只恨自己没有能耐好好形容一个人,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长得好看”,词穷得厉害。 中年男子有些迷茫般缓缓摇头,然而歪头盯着她瞧上一会儿,又点点头幽幽道,“见过。” “在哪里见过?”子桑激动。 中年男子侧身,“这边。” 走了这么久,终于遇到一个能沟通的。虽然对方看起来有些迷糊,不过至少能提供线索。关键时刻帮大忙了。 子桑赶紧迈腿跟上去。 弯弯绕绕行过数条街,两人来到一幢高大的建筑前。 中年男子停下,抬手指向眼前窑堡。 子桑顺着他的手臂望过去,拱形门框表面镶嵌金属花纹,与卫氏族地主堡有些相似。 “他在这里出现过吗?” 中年男子没什么表情,只木讷地点点头。 子桑本想直接进去,想了想对中年男子道,“麻烦带路。” 小心点,总不会出错。 中年男子没有答“好”或者“不好”,径直朝窑堡大门走去。 身后有目不聚焦的人摇摇晃晃“行尸”般走过,险些撞到子桑。她谨记“尽量不要同其他灵魂肢体接触”,赶紧跟上中年男子的步伐。 窑堡内部与别的建筑没有多大区别,然而由于空间大,越往里走,光线越昏暗。 首层只一些古旧的陈设,子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中年男子已经向二楼走去。 沿着旋转楼梯来到二楼,走道两旁各有一间房,不同的是其中一间房的房门紧闭,另一间房则房门半开,可以看到中年男子在里面活动的身影。 子桑推开半掩的门扫视一圈,将室内陈设收入眼底。 开放式、一体化,大约相当于普通房间三五个大。有床、有书桌、有桌椅板凳,像是卧室、客厅、杂物房整合到一起。 中年男子背对着她,弯腰在一个不小的木箱前翻找什么。 “我要找的人之前在这里待过吗?”子桑一边问,一边浏览各式家具。 中男子“嗯”了声,仍旧低头忙活。 房间里陈设没什么规律,子桑意外发现一方镜台。 她弯腰凑过去一照,铜镜里女子明艳妖娆,眉是眉、眼是眼,典型的大气长相。不是她自己个儿的模样还能是谁?看来在这秘境里,灵魂多半还是原来的长相。还好,这样找到纪怀光的难度能降下来一点。 中年男子一直在木箱前翻翻找找,子桑觉得对方的举动有些奇怪,于是没有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问下去,转而换了个问题,“你在找什么?” 男子手下未停,慢悠悠答。“找东西。” 子桑无语。当然是在找东西,关键找什么东西,说话颠三倒四。 她现在严重怀疑这个人脑子坏了,根本不知道纪怀光的下落。 “那人什么时候在这里待过?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子桑耐着性子问最后一遍。 要是仍然得不到有用的信息,她准备不管这奇奇怪怪的人,继续“扫荡”下去。 中年男子终于停下手中动作直起身,却依然背对着她没有回答。他停在原地一会儿后转过身,一步步走近,开口时语气没有波澜,“你在找人。” 中年男子一只手背在身后,子桑直觉不对劲。 她当然在找人,这不是明摆的事吗?难道这个人虽然能沟通,实际却也疯了? “你有目标。”中年男子下结论。 子桑感觉对方不像在对她说话,更像自言自语。 对方越靠越近,感知危险的本能让子桑下意识后退。 不行,太奇怪了,得跑!然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中年男子突然暴起,一把将什么东西套在她的脖子上。 喉咙瞬间被勒紧,子桑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只来得及伸手扣住套在脖子上的绳索。 身子随拽动倒地,痛感蔓延全身,砸得她倒吸一口凉气。中年男子像拖拽物品一样,将她拖离房间。 子桑之前虽然有过被私生饭跟踪的经历,但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一时间急得浑身发热。 对方想对她做什么,不会是想杀掉她吧?灵魂可以被杀掉吗?可恶!她忘记问银霜了! 子桑试图站起来,却被中年男子大踏步的动作限制。 后背与地面摩擦,皮肉火辣辣地疼。对方推开对面房门,眼前骤然变暗。 子桑挣扎着想将绳索取下来无果,只能想办法站起来。她刚翻了个身手掌撑地,无意间瞥见房间里的情状,一时间忘记动弹。 这是,什么地方?根本不是正常的房间! 外墙的窗户紧闭,同样宽敞的房间里,架着一根粗壮的木梁,木梁下绳索吊着一串串,那是……人吗? 不是人还能是什么?! 被吊着的人双脚离地半米,双手由绳索紧缚,等距挂在木梁上,低垂着脑袋看不出男女。 如尸体,如风干的腊肉,吊在木梁下的人了无生息。 什么玩意儿? 一想到自己即将成为其中一员,子桑连滚带爬,试图将套在脖子上的绳圈扯松。然而中年男子似是老手,随手从一旁拿过另外一根绳索,将她扯到近前扣拢双手,三两下缠得死牢。 眼看着就要落入虎口,情急之下子桑咬牙用脑袋朝对方撞过去。 头骨剧烈相撞,发出闷重声响,子桑只觉得耳鸣、头晕眼花。 中年男子表情不变,仿佛完全不受影响,几个动作将她吊上木梁。 身体悬空,晕头晕脑的子桑感觉自己这会儿才是真正的灵魂出窍。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跟其他“腊肉”一样,成为中年男子的战利品。 完了!血亏!这下连她也给搭进去! 手腕疼得厉害,子桑紧张地盯着中年男子,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只见对方转身从木架上取过一根类似铁棍的东西,拇指粗细,棍身漆黑。 铁质“工具”刮拉过地面,发出刺耳又沉闷的声响。眼看着对方转身越靠越近,子桑心跳得极快,脑子里疯狂闪过——“你别过来啊!” 每一步都像是踏响绝命的鼓,子桑恨不得自己会缩骨功,好从吊着手腕的绳子里挣脱,然后麻溜儿地跑远点。 预想的“停在她面前”没有发生,男子经过她的面前,脚步未停,仍然朝前方走去,一边还嘴里碎碎念着什么,这样一副模样配合着铁棍一端刮过地面的声响,变态、恐怖。 心跳由极快点点慢下,像死里逃生,又没完全逃生。子桑不明白这人想做什么,伸头朝对方背影望过去。 中年男子一直走到木梁尽头才停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男子一动不动。 子桑等上一会儿,对方迟迟没有动静。就在她考虑要不要开口跟对方交流时,中年男子动了。 只见对方转身面对木梁下第一个挂着的人,毫无预兆地,扬起手中铁棍,朝对方脑袋用力砸下去。 从灵魂里爆发出来的惨叫声凭空炸开,仿佛撕裂时空,激得子桑浑身一颤。她瞪大眼睛望着中年男子,罕见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铁棍一下又一下,敲击在被吊着的人脑袋、躯干上。撕心裂肺的哀嚎声犹如牲畜发出,原始而绝望。 仿佛被叫声惊醒,房间里其他被吊着的人纷纷抬起头,断断续续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 铁棍重击身体、哀嚎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如一场残虐的生祭,兼有被献祭者的亡灵之音。 子桑听到离她最近的人喃喃自语般念着“寻宝”、“回朝”等,也听到自己耳朵里幻觉般出现的尖叫。 这是在做什么!!! 子桑赶紧四下张望,寻找有没有能够助她逃跑的工具。她不想死在这里!!!然而无论怎么瞧怎么看,哪怕她荡出个三百六十度,也够不着任何东西。 比“搭进去”更惨的是,搭得痛苦而绝望! 似乎觉得第一个被敲的人声音无趣,中年男子移步至第二个人面前。 同样的手法,更加凄厉的哀嚎。子桑恍惚她的天灵盖快要被掀开。 挥砸铁棍的人神情迟钝,面无表情,被吊着的人喃喃自语,嘶声哀嚎。 时间仿佛变得极为缓慢,又流动得异常之快,子桑觉得她快要麻了,脑子里不断循环铁棍砸在身上的画面。 握在手中的铁棍、沉沉盯着她的中年男子,就在眼前。 轮到她了吗? “别打,有话好好说。”她颤声相劝,死马当活马医。 中年男子仿佛无知无觉被预设了命令的木偶,径直扬起手中铁棍。 听不懂人话是吧?子桑一个打挺,抬腿踢在对方腰身。 男子被踢得后退两步,子桑也因此荡得更高。 来啊!反正别想着她会乖乖挨打! 被绳子吊着的双腕下,身体不受控地旋转,子桑忍着身上挨棍子的痛楚,逮着一切机会朝中年男子踢过去。 去死吧!死变态!同归于尽! 混乱、挣扎、兵荒马乱。忽然,头顶猛地传来一阵闷音,子桑觉得她多半是被敲中脑袋了。 视野变得模糊,耳朵里传来嗡鸣,呼吸声变得既清晰又遥远。 中年男子似乎终于有了情绪,铁棍发狠般朝她身上敲下来。 原来灵魂的痛感这么强烈,而且无法一昏了之。所以觉魂去了地狱,真就是无间炼狱了吧…… 子桑闭着眼迷迷糊糊想着,咬牙也终于承受不住,松开牙关哭喊出声。 太疼了!救命!救命…… 哐啷,耳边隐约传来金属着地的声音。 身上不再有铁棍雨点般密集敲下来,痛楚也随着火辣逐渐消褪。 嗡鸣声点点远去,子桑发狠咽下一口气,颤抖着眼睑睁开眼睛。 有些模糊的视野里,施虐者被一名年轻的男子缚住双手,三下五除二吊上木梁。 虽然只看得到侧颜,然而年轻男子神情凌然、眉目俊朗,一双丹凤眼潋滟得令人心悸。 是,纪怀光…… 子桑眼睛一热,嗓子里仿佛卡着一团被压得紧实的絮,呼吸滞涩,吞咽艰难。 她头一回觉得眼前这人哪哪儿都在发光:深邃的眼睛在发光、高挺的鼻梁在发光,连因为神情冷淡而紧抿的双唇同样在发光。 太好了,终于得救了。 放松下来的子桑只觉得浑身没一处不疼,尤其被捆绑吊着的手腕,仿佛已经不属于她自己。 纪怀光将中年男子吊好后,抬眸扫一眼房间。沉冷的双眸掠过她时,没有半秒停留,仿佛对她此刻的遭遇视而不见。 子桑心中陡然升腾起不安,只见纪怀光环顾过后,竟然直接转身朝房间外走去。 比起被变态吊起来,子桑此刻受到的惊吓更严重。 混蛋!是不是人?居然把她丢下!!! 眼看着对方的身影就要彻底消失,子桑着急大喊出声,“纪怀光!别走!放我下来!” 搞什么!连师娘都不管!回头看她盘不盘他! 半只脚已经踏出房门的纪怀光原地顿住,侧过脸朝她投来一束没有温度的目光。 视线在她身上落定,纪怀光冷漠发问,语气既没起伏也无波澜,“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1-1401:26:42~2024-01-1601:54: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樱澈涯5瓶;英梨梨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45 第41章 很难说清楚,当发现纪怀光不认识她的时候,内心是怎样的感受。从最初的震惊与气愤,到担忧与惶恐,各种凌乱的情绪兜头冲刷下来。 幸运的是纪怀光没有变成无知无觉的人偶,麻烦的是清醒且忘掉她的纪怀光不大容易乖乖跟她离开。 对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的纪怀光而言,怎样说才能取得信任,不影响后续把人骗到出口呢? 对面纪怀光盯着她的眼睛,冷着脸径直朝她步步靠近。 一臂远的距离,对方抬眸投来审视的目光,“说。”不容违背的命令语气。 旁边被吊着的中年男子原本快要停止悬空转动,这会儿突然像是漏电般嘶声尖叫,刺得子桑心脏都漏跳半拍。 纪怀光视线未改,抬手朝中年男子喉颈一个劈砍。 被砍中喉结的男子瞬时佝偻着脖子,像哑了的风箱,只剩下“赫赫”声。 明明打的不是她,子桑却觉得她的脖子也被刀背砍过一样。 等上一会儿没等来回答,纪怀光似乎也不打算深究,再度转身朝门外走去。 子桑太清楚眼下必须让纪怀光帮忙放了她,否则她毫无疑问会真真儿地成为一串腊肉,吊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一旁中年男子跟不死的昆虫一样,身子随绳索晃动,只要用力便会撞到她。 子桑脑子里飞快运转,却无法在短时间得出有效结论。无奈之下,她咬牙切齿扬声唤到,“走那么快做什么?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告诉你!” 还没想好怎么说,就先往后面拖一拖。 本以为纪怀光听到她“松口”会折返回来,没想到对方头也没回,直接消失在视野里。 子桑的心脏骤然提到嗓子眼。疯了疯了!这人根本不听人话啊!真把她丢下! 破地方连个正常人都没有,旁边还吊着个死变态!子桑着急上头,大喊出声,“回来!纪怀光你个混蛋回来!我是子桑!” 她讨厌透了这里,也讨厌这样的纪怀光。 被蓄魂玉囚禁的灵魂创造出这样一个死亡气息浓重,充斥着遗忘的地方,令人绝望。 门口空空荡荡,风一般出现的人又风一般离开,坚定地,不回头。 子桑心口像是没了一块,敞着经受恐惧。 靠自己的话她要怎么才能挣脱绳索从木梁上下来?借力旁边的死变态可不可以?她学过舞蹈,柔韧性不错,双腿架上死变态的脑袋,然后盘上木梁,倒吊着用牙齿咬开绳索的话…… 她正紧张思索着一切可行的办法,忽然,门口投来一道暗影。 子桑抬眸,纪怀光重新出现在视野里。 高挺的身形遮蔽掉房间里大半本就不富裕的光线,四目相对,纪怀光一言不发。 眼前之人究竟是光亮,还是黑暗本身? 恐惧后乍然出现的希望让她觉得委屈,子桑觉得自己非常不争气。 面对死变态的时候她还能肾上腺素爆发,提着一口气反抗到底,面对纪怀光的“反复”,她却只想掉眼泪。 矫情。 对面的人不动也不说话,就那么看陌生人般盯着她。 子桑眼睛鼻子酸涩,剜他一眼道,“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解开。”念着刚才的状况,她语气放软,听起来有几分哀怨,或许还有那么点像撒娇。 等着,等出去后看她不好好治治他! 纪怀光的视线从她委屈的小嘴移向含怨带嗔的双眸,定定注视一会儿,这才“纡尊降贵”般迈开步子。 见他这么“勉强”,子桑别开眼去,免得暴露内心的嫌弃。 纪怀光在她面前站定,“你叫子桑?”他问。 子桑扭过头来瞪他,“是又怎么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眼见着纪怀光朝她伸出手,子桑直觉是要给她松绑,然而对方的手却没有伸向绳结,反而落向她的后脖颈。 一阵沁凉之意传来,子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明明人还被吊着,身上哪哪儿都疼,可是她却觉得落在后颈的手掌占据了所有感知。 纪怀光就在眼前,近在咫尺,睫毛都历历清晰。 子桑隐约感受到一种类似好奇、防备的情绪,交缠在一起,跃跃欲试又保持距离——明确不属于她的情绪。 “尽量不要同其他灵魂肢体接触,肢体接触会加速融合”,银霜的嘱咐言犹在耳。 难道,通过肢体接触,她此刻感受到的是纪怀光的情绪?! “别碰我!”子桑脱口而出。否则两个人都没好果子吃。 由于情急,说话的语气几乎像在发怒。子桑瞪着纪怀光,猛然意识到,“完了!纪怀光会不会因为她刚才的反应再度把她给丢下?” 出乎意料,纪怀光没有立即翻脸,短暂的停顿后,落在她后颈的手掌反而意味不明地捏了捏。 酥痒传来,子桑陡然感受到某种“被挑起征服欲”,夹杂着隐秘愉悦与破坏力的情绪。不属于她,那便是…… 纪怀光这个变态!竟然是这种反应! 子桑甚至不知道这属于抖S还是抖M,反正她眼下只想给把人给立刻、马上扔到出口,让清醒后的纪怀光好好看看,他自己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你在生气。”纪怀光移开放在她后颈的手掌,转而抬臂解起了绳索。 少了肢体接触,感受不到对方的情绪,子桑猛然意识到,纪怀光是通过这种方式探查她在面对他时的感受。 这人! 更让她生气了! 绳索解开,子桑身子一空,摔落在地。 脚下发软,双腿也震得生疼,想起来却浑身无力。 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 子桑抬眸扫纪怀光一眼,对方垂眸盯着她,居高临下,显然没有扶上一把的意思。 生气*3! 子桑双臂撑地,颤颤巍巍爬起来。 不开口让纪怀光帮忙,是她最后的倔强。 一旁被吊着的中年男子还在用喉咙发出“赫赫”声响,子桑抬臂一拳砸过去,砸得对方像陀螺般悬空转圈。 疼!但是解气! 好了,现在能正常和纪怀光对话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鬓边几缕乱发拨至耳后,又搬来一把椅子站在上面,好给其他被吊得奄奄一息的人解绑。 绳子收得极紧,怎么都解不开,纪怀光也不帮忙,只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 子桑边怄气般跟绳子较劲,边横眼盯着纪怀光。 她倒要看看这人能袖手旁观到什么时候。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纪怀光问。 怎么知道?因为她是他师娘,半个妈! 但这话不能直接说。 “你除了记得自己名字,还记得别的吗?比如元极宗的青涛长老、卓轩、马道成……”子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理论上纪怀光最亲近的几人名字都数了个遍,然而纪怀光在听完后,只是轻描淡写地反问了句,“你说的这些人,都是谁?” 都是谁……这让她怎么解释呢。纪怀光连他师尊都不记得,天降一张关系网,他接得住吗?会相信吗? 子桑盯着纪怀光,下结论到,“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你可以尝试下,看我信不信。” 子桑发出一声嗤笑。出息了,这么跟她说话。 “青涛是你师尊,其余几个是你师弟妹。” 她回答完还特意瞥了眼纪怀光,对方没说什么,只不过眼底的神情能看得出来显然没把她的话当真。 看吧,她判断得果然没错。 这么个多疑的人,哪里是她随随便便一句话就会信的。 手中的绳索怎么都解不开,子桑瞪向纪怀光,“真就看着,不来帮把手?” 纪怀光瞥她一眼气鼓鼓的样子,伸出手臂。 相比她的不得其法,纪怀光个子高,解起绳子来远没有她费劲。子桑毫不怀疑,要不是把人叫住,纪怀光根本不打算救她或者其他人。 被解救的人掉落在地后陆陆续续爬起来,口中念念有词,摇摇晃晃朝门外走出去。 解完最后一个人的绳索,纪怀光踱到她面前,“你呢,你是谁?” 此时子桑正拿着铁棍在中年男子身上比划,准备一会儿来顿猛的,听到纪怀光这么一问,思绪回笼。 要说出真实身份吗?可是之前青涛长老那些的不也没信吗? 要说她这么个一看就不怎么正经的人是纪怀光的师娘,显得多像扯谎占便宜似的,没准纪怀光还会觉得被冒犯到。与其在可信度上再打折扣,不如安一个更容易打动人的身份。 无论如何,这胡乱安的身份不能对立。首先博取到好感,才有可能把人弄出去。 她来到墙边推开窗户,朝天空望去。 太阳的位置几乎未变,仍旧与她刚到这里时的位置差不多,看来时间流动得非常缓慢。只不过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天黑,杀她个措手不及这样子?她现在对这诡异的地方一点把握都没有。 所以要怎么回答纪怀光的问题呢?不是“辈高一级压死人”的师娘,且身份不对立的话,可以是同门师姐或者师妹,这样就说得清她为什么知道纪怀光身边那么多人的名字。 想好答案,子桑转身预备回答,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步开外的纪怀光。 什么时候靠近的?怎么没声音? 纪怀光半垂着的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绪,子桑莫名觉出一丝丝不安。她知道他等回答等得开始怀疑了。 然而她这边刚准备开口,纪怀光却毫无征兆地上前一步。这一步,便将她逼到了窗口。 手肘撑上窗沿,子桑有些紧张,“你做什么?” 坦白说,不仅纪怀光不信任她,她也不信任此刻的纪怀光。万一对方因为融合被“污染”了,难保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 一侧手腕在下一刻被握住,为绳索勒过的残留痛感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纪怀光这是做什么?要说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 她抬眸盯着眼前人,正要出言警告,忽然意识到纪怀光这怕不是要查探她在回答问题时的感受?假如说谎的话,当即就能知道。 何其阴险! “回答我。”纪怀光下令。 子桑强压下心中起伏的情绪,“平静陈述”,“我与你身处同门,是一直默默关注你的师姐。嘶……” 手腕传来更加明显的痛感,纪怀光用力握拢了手掌。 冷汗冒出来,子桑听到纪怀光语气隐约不善,“你在心虚。” 子桑当然心虚,可她就是要头铁试试看,纪怀光是不是在通过这种方法给她做说谎测试,结果还真是! 痛感还在加剧,“说实话。”纪怀光警告。 混蛋!查探感受什么的太犯规了! 子桑疼得闭上眼睛,破罐子破摔般大声回答,“说的就是实话!我是你师姐!一直喜欢你!所以为了找你跟到这里!疼!放手!” 说喜欢不算谎话,原身喜欢得要命。她也确实为了找他才跟到这里。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凭什么心虚就是说谎? 无论怎样她会死咬到底,否则纪怀光就会通过这种判别方法怀疑她说的每一句话。 压迫感传来,纪怀光上身前倾、下压,将最后一点空间侵占。 子桑的腰彻底枕上窗台,后仰成危险的角度,只要稍一侧脸,便能瞥见楼下大半全貌,也只要纪怀光一推,她就会从二层坠落。 “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 纪怀光已经不是在威胁,而是在陈述事实,子桑很清楚所谓的“机会”指什么——指平安待在二楼房间的机会。就像纪怀光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她也同样察觉到纪怀光失去耐心。 “全部都是真的!否则我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不喜欢你谁会来这破地方!我俩纠纠缠缠好多年你个负心汉!不仅把我忘了还倒打一钯冤枉我!”子桑情急之下语速飞快,然而身子仍然被迫着越压越低。纪怀光显然不信。 “什么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我还冒着生命危险来找你,结果居然……” “‘别碰’,就是你口中的‘亲密’?” 大概觉得她的谎言过于拙劣,纪怀光手下用力,将人往窗台彻底压下去。 总能找到逻辑上的漏洞,还用肢体接触、灵魂感知这么犯规的方法,她怎么就给自己找了这么个难搞定的主?! 双脚悬空,下一刻就会坠落。子桑心脏提到嗓子眼,情急之下一只手攀上纪怀光的肩。 亲密的事当然做过!哪怕只有一次也是做过! 她把心一横,仰头吻上纪怀光的唇。 肌肤相触,错愕感于短暂停顿后传来。 不够,她不仅要乱纪怀光的心,还要乱她自己的心! 子桑闭上眼睛加深这个吻,攀在纪怀光肩上的五指逐渐用力。 她迫切地想让他被她的情绪所淹没。 子桑曾请教过一位德艺双馨的前辈,怎样才能最快融入角色。前辈告诉她,在饰演角色的过程中,最直接暴力的方法,就是对自己催眠。当演员为自己的潜意识注入角色的喜怒哀乐,观众才能透过荧幕,看见真实。 她要让纪怀光相信她的话,首先得自己相信。 脑子里回闪过自来到这个陌生世界,一直以来的寻觅。 有失望,也仍然保留一丝希望,而纪怀光是那个始终陪伴在她身边的人。 这人好像无论遇到什么危险,总是挡在最前面,即使面临的困境超出他的承受能力,也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他像守住最后一道防线的战士,只要他在,就能安心。 她清晰记得当决定帮卫氏兄弟寻找卫夫人,看到纪怀光等在门外时的触动,也记得他突破重围,从卫樊峰手中救下她时的震撼。 虽然纪怀光救她可能出于背负青涛长老嘱托的原因,可是绝处逢生那一刻,看到纪怀光单膝着地,双目失焦时,她真真切切感受到心疼。 她的心绪曾太多次被他牵动,她对他有无奈,有气急败坏,也有欣赏,有感遇忘身。假如纪怀光永远受困于这静止、遗忘之地,她会内疚、会惋惜。她不要亏欠任何人。 所以她说的话是真的,她以一种钦佩、感恩的方式“喜欢”他。她与他也确实做过极其亲密事!就像这样! 子桑仰头,将此刻全部的感情倾注在亲吻里。 不要怀疑,不要推开她伸出的手,请感受她的真挚,也请,相信她! 纪怀光的唇微凉,如初冬染了寒意的晨露。而她的主动则像是一团火,试图融化望不见尽头的冰原。 提剑护过她的人呐!好好看清她!看清她为他而来! 子桑缓缓松开这个热烈的吻,睁开眼睛望向纪怀光。 情绪退潮,对方的感受才终于显露一角,让她窥见一点端倪。然而没等她细细分析,纪怀光已经松开她的手腕,后退两步拉开距离。 始作俑者此刻微蹙着眉,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复杂难解。子桑也不知道纪怀光究竟信还是没信。 四目相对,两人像是突然没了话,沉默着。 空气凝固的房间里,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流淌。 许久,纪怀光什么都没说,转身朝门外走去。 子桑等了半天等来这么个反应,震惊不已。 什么意思?“放过她”的意思?然后呢,没点别的什么说法? 他就这么走了,让她上去哪里找他?跟还是不跟?跟上去会不会又上演刚才“威胁”那出? 挺拔的身影踏步消失在门口,没多会儿传来一句,“跟上。” 子桑反应了一秒,明白纪怀光是在对她说话,内心涌上欣喜,赶紧拔腿追上。 直到这会儿,她好像才真正有点“找到纪怀光”的感觉。 阳光从窗台漫入房间,破旧的凳子,笔直的木梁,安静得像一副油画。 中年男子已经停止旋转,喉咙里仍在发出漏气般的声响,虚弱且无力。刚过去没多久的哀嚎仿佛不过一场不真切的梦。 很快,子桑折返回来,捡起地上的铁棍朝中年男子身上招呼下去。 当她打够以后走出房门,纪怀光等在楼梯旁,面无表情朝她望过来。 子桑长吁一口气,勾唇道,“我好了,走吧!”——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1-1601:54:59~2024-01-1801:48: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朝与暮2瓶;英梨梨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日光惨白,打在棕黄色建筑上,落在眼里本该显热,却感觉不出什么温度。 子桑望着前方男子逐渐拉远的背影,小跑追上去。 她已经这样脚下不停,跟着纪怀光走上许久。对方腿长,且没有刻意放缓速度,她便只能走一段,跑上一小段。 这人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疲倦,沉默着一幢幢建筑搜索过去。 “你到底在找什么?”子桑问出口。 她一直忍着等纪怀光问她究竟从哪里来,打算怎么回去之类。又或者告诉她,让她“跟上”做什么。没想到她老老实实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这人却跟闷葫芦一样不出声。 可惜了,她所编造的“深情师姐”人设,纪怀光好像并不感兴趣。 闷葫芦就是闷葫芦,不主动晃,根本听不见个响儿。 “找人。”纪怀光言简意赅。 “找谁?!”子桑来了精神。 找人好啊,找人意味着纪怀光在这里有认识的人,没准她能多出来个帮手也说不定。 “你方才打的那种人。” 哪种人?变态男? 子桑与纪怀光并肩而行,“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把那个人吊起来?” 人已经控制住,好歹问个问题,又或者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结果要不是她把人叫住,纪怀光好像打算直接离开。 找到人的目的总不能是风干腊肉吧? “而且抓我的那个人也很奇怪,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折磨别人。” “想要回应。”纪怀光答。 回应? 子桑蓦地回想起那充斥着整个房间的哀嚎,突然有些不寒而栗。 是为了听到惨叫,这样的回应吗? 灵魂难道会在失去自我的过程中逐渐丧失人性?又或者那个人的灵魂,原本就带着恶? 假如融合够深的话,纪怀光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吗? 她扭头望着身旁的人,思索怎样才能尽快把人带出去。 “我是来救你的”,这样的说辞以纪怀光的疑心程度,大概率不会相信;改个说法走骗的途径,成功的可能性又建立在获得充分信任的基础上,可纪怀光的信任哪是那么容易获取的?用强的话,倒是可以考虑把人绑起来运出去。 那就…… 许是她瞧得过于专注,纪怀光垂眸朝她瞥过来,眼风冷淡。 “有事?” 对上这道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视线,被抓个现行的子桑也不犯怵。 没事就不能看吗?眼睛长她脑袋上,想看就看。 “有事啊,”她似笑非笑,“纪怀光,你真好看。” 所以才舍不得挪开眼睛呐。 眼前女子双眸流光溢彩,唇角勾起一道浅浅的弧,“有事啊”,三个字尾音荡开涟漪,一波一波,荡进陌生的领域。 纪怀光瞳孔微微收紧,静静注视她一会儿,淡然挪开视线。 见闷葫芦又不说话,子桑继续拨弄话匣,提出一系列诸如“你除了记得自己的名字,还记得别的什么吗”、“为什么寻找刚才那种人,找到后打算怎么做”等问题。在纪怀光的回答中,她逐渐了解有关这个秘境的一些信息。 原来纪怀光除了记得自己的名字,别的记忆像是笼罩在迷雾里,难以看清。之前那个人是他处理的“记不清”第几个,直觉告诉他要控制住这些人,具体缘由却想不起来。 与此同时,这里所有人无论受到多严重的伤,都不会消亡,因此纪怀光才选择将那个人捆起来。 限制行动能力,某种程度上对这里的人而言就意味着“死亡”。 “对了,我从外面过来,一路上看到不少奇特的风景,你有没有去城外逛过?”子桑问。 假如纪怀光曾经出去,或许发现过出口也说不定。 纪怀光瞥她一眼,“你为何说这里危险?” 子桑还怕纪怀光不记得她说过的话,看来这人记得一清二楚。 之前被威胁“说实话”的时候,她回答“冒着生命危险来找他”,为的就是方便解释带他走的动机。 无亲无故,一个寻常关系的师姐没道理只身一人,前来“必须离开之地”寻找同门。 谎称对纪怀光有意,也为了降低纪怀光对她的敌意。目前看来,这个方向至少让她成功跟他搭上伴。 子桑瞥去一眼,“你到这里以后都失忆了,还不危险?” 她相信纪怀光很清楚“危险”指什么。随时间推移逐渐丧失思考、说话、反应等能力,逐渐“人偶化”,本身就是危险信号,然而纪怀光想从她这里听到更多、更详细的解释。 不过她现在还在考虑要不要直接把前因后果说给纪怀光听。对一个忘记所有社会关系的人而言,她所掌握的真相更像虚构,也太难让人信服。 吃了她一记眼风的纪怀光恍若没听出她反问中的“理直气壮”,转而换了个问题,“除了……我们之间还做过什么亲密的事情?” 原本已经预计着就“危险”的话题,被追根问底的子桑有片刻怔神,很快内心涌过一丝莫名的暗喜。 纪怀光竟然会问这个问题,证明对她提到的“喜欢”有些在意。 或许当灵魂孑然一身踽踽独行,的确会期待所谓“回应”,而她所捏造的身份,恰好打开这样一扇不同寻常的门。 子桑挑眸与纪怀光对视,含笑反问,“你觉得呢?” 当无法拒绝回答,又不想撒谎的时候,她选择配上“答案就在你心里”的表情,把问题抛回去。对方要是听出她“不想回答”的弦外之音,放弃追问正好;要是不死心把得出的结论说出来,她就答,“以你的想法为准咯”。 反正“是”或“不是”,严格来说都不算她的答案。这招百试不爽。 纪怀光注视她的眼睛,既未停止追问,也没说出自己的猜测,“以你的说法为准。” 子桑心跳一顿。这人,怎么既不上当,也不上套? 好,好,不按常理出牌是吧?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盯着对面的人。 趁纪怀光顺着她的目光扭头望过来,子桑冷不丁仰头凑到他耳畔,轻声回答,“不告诉你。” 顿上一秒,她补充到,“不过你要是想重温的话,我不介意演示……” 暧昧的语气将绵软的话语送进耳朵里,纪怀光不知不觉顿住。 子桑发现,纪怀光此刻垂眸望过来的神情像极了之前她趁其不备吻上他时。 复杂、难以理解,仿佛在思索没有答案的问题。 有这么难懂吗?居然这样的反应。 她笑着摇摇头,转身继续前行。 罢了罢了,撩不动撩不动。 眼前女子只留下一道轻软曼妙的背影,最后那抹无奈又好气的笑容盘旋在脑海,怎么都横扫不出去。 纪怀光收拢五指。 就在刚在,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四肢百骸,似曾相识,就好像当真经历过一样。 第一次触碰的时候,他感觉到她并无恶意,所以松开她的束缚。 亲吻时,由她传递的浓烈情绪让他忍不住想相信某些经不起推敲的话。 看到她渴求信任般的眼神,他突然恐惧被察觉到真实感受,迅速松开。 与其说置身的这座城池危险,不如说她更危险,直觉这样告诉他。 她凑近耳语,以耐人寻味的眼神瞧着他,像在轻诉一个只有两人知晓的秘密。 重温……言下之意不止亲吻而已。 她的身上,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子桑前行一会儿,转过头发现纪怀光没有跟过来,扬声道,“愣着干嘛呢?跟上啊。” 她可不兴等人。 纪怀光的视线在她眉目上描摹片刻,移步上前。 “对了,你还没回答,究竟有没有去城外逛过?”子桑没忘,她的问题被纪怀光给岔开了。 等上一阵没等来答案,她眨眨眼,“怎么不说话?” “去过。” “是嘛,有没有发现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子桑凑近了问。 比如巨大的黑色漩涡之类。 “没有。” “我知道一个地方……” 纪怀光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一口回绝,“不去。” “我还没说完呢!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纪怀光瞥她一眼,“你说。” “我不说!”子桑扭过头去。 这人是真的很会惹她生气,不仅预判了她想说的,还反过来让她自己打自己的脸。 她大可以只描述下出口那地方究竟有多神奇,可是被纪怀光这么一堵,却一句话都不想说了。说到底,她自己也觉得可怕的地方,哪里容易劝纪怀光跳下去。 路上时不时可见“行尸走肉”,子桑和纪怀光打起了“冷战”。纪怀光本就不是个话多的人,只要她不主动开口,一路上可以用沉默铺垫。 走的路多了,偶尔也会遇见有意思的人。比如凉亭下,有男子一刻不停抚琴;又或者半黑的房间里,女子摇晃着小小木床,轻声哼着曲调。 子桑猜测这些人可能将记忆里最深刻的部分保留下来,哪怕失去记忆,也会重复那些对其重要的事情。 一直走路虽然会脚疼,但是却感觉不到疲倦。失去睡眠的需要,时间变得无法丈量。 究竟过去多久了呢?子桑已经失去概念。 纪怀光拒绝透露更多信息,也完全没有出城的意思。用强的话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事情似乎陷入死局。 子桑原本预备着通过相处获得纪怀光信任,然而一次偶然的抬头,她发现太阳的位置似乎较之前下降了些,这个发现让她骤然紧张起来。 太阳高悬半空,非上升而是下降,意味着不是她之前以为的上午,而是下午!时间变得紧迫,容不得她徐徐推进,必须赶紧动手!当永夜来临,她将彻底失去回去的机会! * “纪怀光,我走不动了,休息一会儿。”子桑摆烂般坐在蒲团上,摆弄案几上的茶杯。 这是一幢红墙绿瓦的宫殿,伫立在窑堡之间,却意外的地势极高。或许在“制造”这幢建筑的人看来,宫殿就该巍峨高屹。 子桑合理怀疑曾有官方的人奔赴卫氏族地,试图寻找灵石、精怪、财宝等,只是没想到却被蓄魂玉永久困在这里。能有这么多殿宇式建筑,恐怕当初前来寻宝的官方队伍人数不少。 在漫长岁月里,谁知道蓄魂玉究竟吞噬了多少灵魂,他们的尸骨又被卫氏族人埋去了哪里。 纪怀光扫她一眼,倒也没有执着继续前行,只背对她立于门口,顺着步步向下的石阶,居高临下俯瞰城池。 交错的道路半掩于高低错落的建筑中,城墙之外雪山环绕,沉默、安静。 “在看什么呢?”子桑来到他身旁。 纪怀光瞥她一眼,“休息好了就走吧。” 子桑瞪大眼睛,她刚开口说休息不超过三分钟吧?“魔鬼!良心呢?” 被抗议为“没良心的魔鬼”,纪怀光抿唇不语。子桑趁机示好,挑眸扯扯他的衣袖道,“再休息会儿,陪我过去坐坐呗。” 眼前女子眉眼间点缀着成熟的韵味,注视间又保留着稚子的纯真。被她轻扯袖摆,心思轻脱之余,又忍不住沉溺。这样的她若真的喜欢他,曾经的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纪怀光凝视几许,答,“好。” 杏眸闪过亮光,指尖牵着他的衣袖将人引至蒲团。 “坐。”她示意。 纪怀光依言落座,本以为她会坐到对面,没想到她绕到对面搬过蒲团,摆放在他身旁。 只见她手肘撑上案几,掌心托着半边粉腮,唇角勾着浅浅笑意,像欣赏什么有意思的物件般注视着他。脑子里莫名回想起那句“纪怀光,你真好看”,他骤然觉得有些不自在,连身下的蒲团也长了刺一般。 眼见纪怀光神情逐渐难耐,子桑轻笑出声。 早知道让这人不自在只需要稍稍使把劲,她何必拖到现在。 “纪怀光,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情?”她慢悠悠开口。 轻飘飘、似有若无的笑声恍惚还在耳畔,“什么事?”纪怀光盯着她的眼睛。 子桑倾身。一个简单的动作,幅度甚至不大,却骤然拉近两人距离。纪怀光视线从她莹亮的双眸滑向挺翘的鼻尖,然后落在一开一阖、饱满水润的双唇。他听见她说,“闭上眼睛。” 像某种咒言,让人几乎要顺着她的话做。 纪怀光顿上一息,开口,“为何?” 什么事情要闭上眼睛? 子桑闻言朝他飞去一个似无奈,又似埋怨的眼神,“快,我有礼物送给你。” 她有一双无论何时都灵动得让人心尖发颤的眼睛,仿佛能撩动满池春水。纪怀光双瞳微收。什么礼物? 等了会儿没等来他的配合,子桑不乐意般翘起嘴,拉长音唤他,“纪~怀~光~” 简单的一个名字,拆开了合起来,被她唤出千回百转,娇媚到骨子里。 怎么能这么说话?纪怀光皱起眉心,“痛苦”地闭上眼睛。 再看一眼、再听一句都觉得有罪。 眼见纪怀光终于闭上眼,子桑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从衣衫内取出一条绸带,凑到纪怀光耳畔“命令”道,“不许睁开眼睛。” 之前趁纪怀光没注意,她在搜寻房间的过程中藏了一截长度合宜的绸带。 时间吝啬,最直接的办法是“把人绑起来运出去”。 纪怀光睫羽颤了颤,如她所言没有睁开双眼。子桑控制呼吸,小心握上他的手腕,轻轻往身后带。 柔软的绸带在男子双腕间虚虚交缠,一圈又一圈。 心跳越来越快,离成功越来越近。只要两边用力拉紧,再迅速打个结,就可以捆住纪怀光!然后把人带出去…… 子桑手下动作从没这么稳、这么快,然而就在她咬牙拉紧绸带的瞬间,天旋地转,一道黑影欺身压过来,令她向后仰倒下去。 脑袋落在纪怀光顺手扯过的蒲团上,他俯身注视她,双眸一错不错。 长发自肩头垂下,衬得他愈发眉目凌冽,子桑双腕被钳制于身侧,整个人被圈在纪怀光身下。 绸带虚虚缠绕他一侧手腕,淡青色,嫩得人心软。然而纪怀光的眼神却冷如深冬料峭的风,浅浅朝她刮过来,就是彻头彻尾刺骨的寒意。 警惕性这么高!子桑心跳几乎要停滞。 他不信任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迅速反应。被发现真实意图的话,以后就再难下手了! 明亮的双眼由瞪圆缓缓落至放松,弯成两道俏皮的弧,缀在上翘的唇角上,显得狡猾又意味深长。 女子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此刻被反制,反而拧了拧腰身,朝他无辜地眨眨眼,“干嘛?松开呀……” 语调软媚得像是沁在蜜糖里,甚至因为腰身被压,难以扭动,女子还含笑蹭了蹭他的腿。 纪怀光陡然收紧双眸,愤慨般手上用劲。 不老实! “嘶……疼!”子桑蹙着眉,不理解般朝他瞪过来,“你想不想要礼物了?松开!”语气理直气壮。 纪怀光目光在她眉眼间打量过一圈,刚松开五指,子桑的手腕像滑溜的鱼,脱离他的掌控。 出乎意料,抽走的手臂没有落在规矩的地方,反而向上抬起,娇娇软软地攀上他的脖颈。 肌肤接触之处传来细细密密的酥意,以及她全部的情绪。 顺着一双藕臂向下,能轻易瞧见一双灿亮的眼睛。 明明占据主导,此刻俯身在上者反而似被攫取一般。纪怀光抬起一侧手掌,正要将挂在脖子上的两条粉臂摘下来,就听子桑惋惜般道,“你不是问,我们之间还做过什么亲密的事情吗?我刚想演示下,结果你却这样。” “这样”二字,勾着丝儿,打着旋儿,哀哀怨怨地飘进某人耳朵,仿佛想开口指责,却变成了委屈的埋怨。 她垂着眼,纤长的睫羽半遮住眼底情绪,下撇的小嘴抗议,“纪怀光,你变了。” 仿佛挨了冷落的女子,生气又落寞。 做这件有风险的事之前,子桑就预想过失败的结果,只不过没想到在最接近成功的一刻倒下。 纪怀光这块骨头油盐不进,着实难啃。 好烦!子桑在对方肩膀锤上一下。 看着拳头没什么劲,却显然用了力。 从紧张到激动,从慌张到气愤,纪怀光盯着眼前情绪变化如风一般的女子,冷淡开口,“这就是你的礼物?”演示亲密之事? 所谓“礼物”,不过子桑为了解释失败找的借口。她抬眸,眼神明晃晃写着,“不然呢?” 纪怀光细细凝视她一会儿,仿佛想分辨她此刻的神情,与肌肤接触传递的情绪之间,究竟有没有关联。 子桑别开视线任他瞧,将“求欢被拒”的哀伤与失落在心底反复咀嚼,不知不觉眼底泛起委屈的酸涩。她为他,奔的哪门子波…… 她正徜徉在自我编造的人设情绪里,纪怀光单手扣住她一双手腕,缓缓朝她头顶下压。 一寸一寸,极有耐性,也异常坚定。 纪怀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然而腕间接触却传来他若有若无的兴奋情绪。子桑心脏重新提到嗓子眼,这人要做什么?! 圈住他目光的视野重新开阔,身下女子表情与心情终于一致——震惊中隐带惶恐。纪怀光满意她的反应,欺身靠近。 冷冽的神情与全然不同的情绪同时存在于纪怀光身上,这样的他让她觉得陌生。 每一寸靠近都让子桑觉得心里没底,没底极了,所有举动都超出她的预料。 难道勾搭着火,这个男人,开窍了? 纪怀光的眉眼、双唇近到让她心跳几乎要画出一条直线,子桑紧张地闭上双眼。她也不知道她紧张个什么劲,明明已经是演艺圈资深老司机,什么借位、真亲,早就…… 下一刻,纪怀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低沉、平静,如对她演技无情评价,“下次找个好点的借口。以及,即便重温,我也不认为自己是被绑的那个。” 子桑猛地睁开眼睛,纪怀光已然起身背对着她,摘下腕间绸带、抬臂、松手,一气呵成。 男子背影如松挺拔,淡青色绸带于空中轻盈坠落,子桑骤然觉出羞愤,主要是愤! 看出她在说谎就看出来了!还挑衅“下次找个好点的借口”! 什么叫他“不认为自己是被绑的那个”?难不成他认为被绑的那个是她?!啊!!!这个男人好烦!!!烦死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1-1801:48:52~2024-01-2323:09: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英梨梨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殿宇之外,子桑闷闷盯着纪怀光的背影。 软硬不吃,这人简直就是她人生的滑铁卢。 太阳下落得明显,天边染上淡橘色,时间肉眼可见地在流逝。她不知道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把纪怀光带出去。 成功的前提是保证自身安全,要是破罐子破摔惹恼对方,落得个被绑起来出不去的下场,就真成了“一拍两散”彻底完蛋。这个时候也不是说出真实原因的好时机,毕竟纪怀光才让她“找个好点的借口”,她就把蓄魂玉吞噬灵魂这套搬出来,可信度更加堪忧。 难。 明明在城外能看到边界的城池,然而一旦置身其中,脚下的路却仿佛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迎面时不时有面无表情的人避也不避,擦肩而过。不同面孔,不同装束的人漫无目的游走,如同时空交错的亡魂无意识相遇。 “纪怀光,我们走了这么久,再没遇到之前那种人,你是不是记错了?”子桑小跑上前,对眼下行动的意义提出合理怀疑。 毕竟失忆的人出现记忆混乱也不是不可能。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子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相信直觉就应该跟她一起离开,而不是在这里找什么劳什子的变态。 “你的直觉难道没催催你,赶紧弄明白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纪怀光视线仍旧落在前方,平静道,“直觉告诉我,找到那类人,就离答案更进一步。” 子桑险些气笑出声,竟然给整逻辑闭环了。 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纪怀光身量高,腿更长,沿着道路行走,子桑很快再度落后,不过反正都是要跑步跟上的。 然而就在她为了不忘记出口位置,每隔一段时间回忆入城路线的时候,忽然整个人被拖进一旁的窑堡里。 紧张瞬间占据大脑,纪怀光的身影转眼消失在视野里。子桑想呼救,然而口鼻被手掌捂住,根本无法发出足以引人注意的声响。 她扫向四周,试图找到能够用脚踢到的东西制造响动,可惜被绑架转移的路上,看不到能够着的东西。 心跳得极快,子桑没想到会有人选择绕过纪怀光,直接朝她下手。而且听脚步声,抓她的人不止一个! 究竟是谁?会不会就是纪怀光在找的变态男同款?是的话岂不是会想方设法折磨她? 回想起之前的遭遇,子桑奋力挣扎。 该死!这地方究竟还藏着多少变态! 肢体接触传来紧张、兴奋的情绪,子桑觉得她像被捕获的猎物。 身后的人拖拽她穿过后门,转过两道弯。许是扛不住她不断挣扎,终于速度慢下来,控制的力道也逐渐减轻。 子桑看准时机,抬起手肘朝后腰方向用力撞过去。 身后人吃痛,捂住她口鼻的手掌短暂松开。子桑迅速曲身,从桎梏中挣脱出来,头也没回拔腿就跑。 耳朵里听不到奔跑的风响,只有自己的呼吸,被身后凌乱迫近的脚步声踏得稀碎。 子桑从未觉得双脚如此沉重,她抽空提气,大声呼喊,“纪怀光!救命!” 快点发现她丢了!天呐这破地方! 身后的人已经相当接近,子桑当机立断一个猫腰,朝身侧闪去。 视野里,两鬓半白的男子来不及收住脚,扭头朝她望过来。 竟然是个大叔? 除了大叔,还追上来两名年纪差不多的男子。 子桑刚爬起来,已经被三人围在中间。 “姑娘你不用害怕,我们是来救你的。”为首的大叔开口。 什么?子桑觉得她是不是耳朵出问题。这年头绑架犯都能自称在“救人”了? “你所跟随的那名男子为人歹毒,不如跟我们走。” 听对方这么一说,子桑有些绷不住。谁要是说她不是个好人,还勉强说得过去,可说纪怀光歹毒?是不是哪里误会了?再者,她也不是那种陌生人随随便便挑拨离间一下,就跟着人跑的缺心眼不是? 虽然在心里吐槽这三人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子桑还是配合演戏,拖延时间。 她眼神戒备,“我为什么要信你们?你们和他有仇怨吗?”这个问题她没从纪怀光那里问出答案,刚好换人问。 大叔摇头,“我们也不记得是否有仇怨,总之姑娘你先跟我们走。” 子桑原本想换个问题问点别的,余光瞥见纪怀光现身拐角,到嘴边的问题一转,变成回答,“我不跟你们走,要走你们自己走!” 开玩笑?把这地方翻个底朝天,她唯一相信的就是纪怀光,别的谁都不好使!就纪怀光这种她把自个儿送到人家嘴边都不张口的人,她最放心! 为首的大叔还想继续开口劝说,其中一人似有所感般转过头,朝纪怀光的方向望过去。 糟了!子桑趁这个空隙扭身拔腿就跑。 本来想拖延到纪怀光偷袭,没想到三人这么警惕。 她没跑出几步,肩膀被一股大力朝身后掰去,整个人给重新扣住,难以动弹。 视野里纪怀光朝她走来,仍然保持平时走路的速度。放在之前挺快,放在此刻很慢,毫无疑问非常慢! 混蛋!就不能快点吗!都什么时候了! 纪怀光视线扫过三名男子,这才落到她头上,“放了她,饶你们这回。” 三名男子彼此使了个眼色,为首男子道,“你往后退三个街区,我们自会放了她。” 尝试几下没能挣脱半分的子桑着急,身后的人防着她偷袭,让她没有半点机会。 让纪怀光往后退三个街区,够这仨男的兵分三路制造迷惑,把她带走的。她可不想被当成人肉沙包! 纪怀光脚下步伐未停,“我最后说一遍,放了她。” 既然这个秘境里不存在所谓的死亡,子桑猜纪怀光不会妥协。即使纪怀光向来没什么表情,她也能看出他此刻的不悦。 所以难题给到变态三人组,几人会有什么应对…… 子桑猛地睁大眼睛,一只手扣上她的喉咙,宽大的掌心令她不得不抬起头。 “只要我一用力,她的脖子就会断掉,能不能接回来得看本事。我们也说最后一遍,往后退三个街区!” 子桑觉得身后的大叔想多了,大家都是没有内力的灵魂,徒手捏断脊椎这种事,只存在于幻想,不可能的。 然而虽然没法捏断脊椎,却能让她无法呼吸,让她太阳穴疼得厉害。多么讽刺,即使脱离身体,灵魂仍然保留对痛楚的感知。 纪怀光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原本没有任何迟疑的脚步不知为何竟然停下,停下就罢了,竟然只是站定,既不上前发起袭击,也不妥协后退。 子桑被掐出泪花,眼前一阵阵泛黑。她模模糊糊盯着停在不远不近处,仿佛静止的纪怀光,内心滚过源源不断的“礼貌”问候语。 这绝对是故意折磨她!不给个痛快!她现在宁可纪怀光后退,让身后的大叔把她带走,也不受这样的气! 三名男子留意到纪怀光不仅顿住脚步,神情也骤然也变得说不上来的复杂,一时间紧张起来。 “后退!听到没有?”其中一名男子有些不太自信地威胁。 身后男子胆怯的情绪通过接触传递给子桑,她却只希望自己赶紧晕过去,免得这么痛苦。比起恨三个绑架者,她更恨纪怀光的“不进亦不退”。 毁灭吧!全世界天黑!子桑不确定她有没有睁着眼,可是视野里已经漆黑一片。灵魂窒息,她好想哭,好想爸妈…… 恍惚间,身后紧箍的力道松开,呼吸重归。 子桑跌倒在地,隐约听到拳脚相击的声音。 意识重新聚拢,她看见两名男子落荒而逃,而刚才掐着她的男子被纪怀光揍倒在地。一拳、一拳,打在男子头脸的每一下都密集且闷重,配上纪怀光那冷煞的神情,当真有几分狠历的劲。 得救了……早干嘛去了……子桑这样想着,躺倒在地,仰头望天。 太阳没什么温度地挂着,拳肉的声音像敲击记时的鼓点。 怎么办呐,纪怀光?她要怎样才能带着他出去,离开这个绝望的地方?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遭声音渐渐安静下来。视野里出现纪怀光的脸,他蹲在她身旁,逆着光,看不太清神情。 “干嘛?”子桑白他一眼,没见过人躺平吗? “拉我起来。”她抬起手臂,没好气道。 纪怀光一手握着她的手臂,一手托住她的肩膀将她扶起来。 手臂、后颈接触,子桑感受到一种奇怪的情绪。成分复杂,难以解析。 她费劲站稳,疑惑地瞥向纪怀光,这才发现这人此刻的神情跟从前不大一样。 具体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实在要说出点什么不同的话,大约注视她的视线多了一种名为纠结的情绪。 是觉得她总遇险吗?这回可赖不得她不小心,纯粹是被有预谋地盯上了。 她瞥一眼不远处头脸被外衫罩得严严实实,手脚被腰带反绑,一动不动连打滚都没了力气的男子,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笑。 这是什么弓弦造型? 纪怀光顺着她的视线扫向躺在地上的男子,解释到,“下手有点重。” 子桑闻言挑眉,原来他心里有数啊?所以这是掩盖残忍现场? “跑了两个,追吗?”她抚了抚自己的脖子。 疼痛虽然已经退潮,窒息的肌肉记忆还在。 纪怀光视线落在她的指尖以及纤长白皙的脖颈上,没有答追或不追,仿佛一直以来的目标——逃掉的两人并不重要。 沉默少顷,他沉声问,“我从前……喜欢你吗?” 喜,喜欢谁?子桑有些意外地望向纪怀光。 怎么突然对这个问题好奇?她之前说喜欢他,他最多也就问了句“有没有做过别的亲密事情”,她以为他内心很清楚答案,当然是“不喜欢”,所以才会更加在意有没有做逾矩的事情。 这会儿是在考验她吗?这么突然? “你觉得呢?”子桑反问。 面对为难的问题,她向来不会乖乖回答。 纪怀光深深凝视她,仿佛想从她的神情里寻出些许线索。作为被“研究”的对象,子桑静静回视一会儿,忽然好气又好笑般唇角上扬,“不为难你个失忆的人了,答案是‘不喜欢’。” 有些谎言经不起推敲,需要一个又一个新的谎言来覆盖。她在内心认同属于原身的那一部分喜欢纪怀光,也认可她自己对纪怀光有好感,却没法违心地说纪怀光对她有意,尤其在眼下这种可以通过肢体接触,共享感受的情况下,稍不注意就会翻车。 关键在于,纪怀光根本不关心那些被遗忘的关系网,那么失去记忆前喜不喜欢她,并不重要。 公布完答案,子桑正准备放下手臂,却被纪怀光一把握住手腕。 此刻的他看起来仿佛陷在一道难解的题里,双唇抿成一道直线,眉宇蹙着。 答案有这么难以释怀吗?子桑目光从手腕移向纪怀光的眼睛。 唇角的笑意尚未散尽,她拧了拧被握住的手腕,示意想收回来。 有些问题的答案啊,还是等出了这里自动揭晓吧。 扣住她手腕的掌心收拢,似乎不满意她想要脱离掌控的想法。 纪怀光保持这个不放手的姿势垂眸思索会儿,再抬眸时,神情重新变得沉着冷静。 “确认下就知道了。”他开口。 确认?怎么确认? 子桑还没来得及思索纪怀光什么意思,后腰已经被对面的人揽过去。 身体骤然贴近,子桑有些错愕地望着眼前人,那双认真注视时格外显深情的丹凤眼里倒影她的影子。 她看到他睫羽似乎颤了颤,腕间接触传来紧张的感受,不明显,但真真切切。 纪怀光也会紧张?子桑错觉这情绪应该属于她。恍惚间,纪怀光那张脸逐渐靠近。 做什么?! 内心隐约有个答案,但是她还记着之前假意赠礼,闭上眼的后续。后续就是遭到无情揭穿。 仿佛慢动作,子桑觉得她快要忘记怎么呼吸。紧张一定会叠加、共振,所以她才会忍不住在纪怀光那张脸持续接近中不自禁地闭上眼睛。 大概又要贴着耳朵说什么让她生气的话吧,比如回答问题不老实之类。她心中这样想着,唇间骤然贴上略带凉意的柔软。 不是一触即分,也没有浅尝即止,贴上来的微凉加重力道,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轻松撬开了她闭着的双唇。 子桑猛地睁开眼,视野里是纪怀光那张近到看不分明的脸。 大脑茫茫空白,子桑有些丧失思考能力。 在她的设想里,只有她“侵犯”纪怀光的份,绝少有倒过来的可能性,而此时此刻他那么理所当然地占据主导,让她突然涌现失去掌控的茫然。 仿佛察觉到她分心,托在她后腰的手臂用力,子桑被迫与身前的人贴得更近。 纪怀光吻得极认真,如同他的为人处世,既挑不出错来,又有专属风格。子桑从最初的茫然与震惊中回过神,明白这就是他说的“确认”。 能确定得出来就有鬼了!纪怀光知道他在干什么吗?有幸出去的话,回想起秘境里经历的这一切,怕不会尴尬懊悔死? 这回可不是她趁其不备,也不是她蓄意勾引,是他,百分百、纯主动罢? 一旦想到纪怀光以后可能会因为这个小插曲纠结到没法保持冷静,子桑内心突然升起一股隐秘的捉弄欲以及幸灾乐祸。 小小的顺水推舟,落井下石,不过分吧? 想到这里,她软下身子,闭上眼仰头回应。 亲吻,不是这样的,让她这个用心琢磨过的科班出身教教他。 子桑想象这是她义无反顾追来的渴求,想象她此刻唇角与眼眸带着知足的笑,想象她的灵魂终于找到心动的契合。 她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腰,吻得轰轰烈烈又百转千回,吻得沉醉又忘我,虔诚又自由……她在赴一场“进入角色”的约。 大抵有的人天生聪敏,于各方面天赋卓绝。纪怀光很快找到诀窍,将她的热烈悉数收下,又铺天盖地席卷、反攻。 初时占据上风,逐渐势均力敌,再到彻底淹没。 拨云见日般,甜蜜与温柔流淌在心头,分不清究竟属于谁。 怀里的女子明明鲜活得让人挪不开眼睛,此刻却柔软得像无处不在的云。 触碰是她,呼吸是她,唯一的真实也是她。 发现她不见的一刻,他内心升腾起隐秘的害怕情绪。 倘若她出现又离开,再不能相见。 又或许,她只是放弃跟在他身后。 循着来时的路找回去,听到她的呼救声,他竟有些庆幸她不是主动离开。 视野里出现的不止她,还有另外三人,想不打草惊蛇没那么容易。 她朝他跑过来却被制住,作为逼迫他后退的人质。他突然发觉自己能放下一直以来的执念,换她不受伤害。这种改变是否在他失去记忆之前,就已经埋下因缘? 被掐住脖子的她露出痛苦神情,某种遥远又熟悉的感受毫无征兆,骤然蔓延。 焦急、心疼、恨不得代而受之,这种感受过于真实而强烈。 他在意她,且绝不仅仅只是在意而已。 她曾说他变了,原来被她喜欢着,曾经的他,对她是这样的心绪。 他突然急切地想知道,某个始终没有问出口的问题的答案。 他想要回应,来自内心的回应。 纪怀光以一场不由分说的攻城略地结束这次亲吻,怀中人素来尽显风姿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烟雨般的雾,让人莫名心软。 拇指情不住抚上她微肿的水润双唇,目光忍不住在她眉眼间流连。答案已经明了,再明了不过。 子桑没想到纪怀光竟然真的认真地“确认”了这么久,久到她到后来几乎是半软了身子挂在他身上。 当心意同频,灵魂的欢愉会加倍沉溺。 指腹扫过她的唇角,纪怀光的目光仿佛在看待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她听到他低语,“确认了。” 仿佛久未想明白的题终于找到答案,素来清冷漠然的脸上浮现一抹释然的笑意。 冰树开出绚烂千花,纪怀光眼底的光彩晃了子桑的眼,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他的视线定在她的眼眸,开口到,“我喜欢你。” 听到答案,子桑愣住,缓上一会儿在心里问自己:他说,什么? 所以主打的就是一个叛逆?她告诉他他不喜欢她,他偏要得出一个相反的结论?可是为什么?没有征兆,毫无道理。 “这是你的直觉?”她忍不住问,否则无法解释。 而直觉,会骗人。 怀中女子罕见地露出些许懵懂,又掺杂了怀疑的神情,纪怀光心境是从未有过的通透笃定。“嗯。”他垂眸点头。 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不仅被她吸引,更喜欢她,从失去记忆的过去,到现在——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1-2323:09:36~2024-01-2901:1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英梨梨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将被绑的男子转移至隐蔽的地方前,子桑特意问了问情况。 男子自述名叫卫展麒,跑掉的两人分别是卫英和卫天啸,三人都不太记得自己究竟是谁,又怎么凑到的一起,不过却共同记得有个人在追查他们的踪迹,一旦被找到,凶多吉少。绑架子桑并非纯粹为了助她“脱离苦海”,也有冒险拉拢的意思,只不过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 子桑瞥向一旁纪怀光。 看不出来,把中老年三人组吓得不轻。 纪怀光扣上对方的脖颈,“你们的据点在哪里?” 男子咬牙没答话,本就斑斓的脸更添涨红底色。 说谎话当即就会被肢体接触感觉出来,那便只剩下打死不说一条路。 子桑眼见着男子被掐得眼珠子凸出,下意识挪开视线。 男子没坚持多久,终是招了。据点不远,就在附近,能用纸笔画出来。 出发寻找逃掉两人的路上,子桑无意间发现,她好像不用走一段,小跑一段,才能跟上纪怀光的步伐。 对方有特意在等她。 所以之前并非不知道她跟得磕磕绊绊,而是明知,却不在意。现在这人错觉了心意,开始偷偷迁就。纪怀光的区别对待,这么明显么? 她脑子里模模糊糊出现一个想法。硬的机会找不到,软的话,要是纪怀光错觉自己足够喜欢她,会不会愿意陪她出城?只要出了城,离出口就更近一步。 似乎察觉到她长久停留的目光,纪怀光扭过头来。 “走不动了吗?要不要休息?” 子桑:!!! 主动关心。喜欢和不喜欢差别这么大,刚才琢磨的法子,没准可行! 她眼底浮现惊喜的光芒,朝纪怀光眨眨眼,点头应下。 就近寻了个地方,四周空旷。子桑坐下休息,纪怀光留意四周情况。 出了之前她差点被绑的事,纪怀光显然更加谨慎。子桑盯着眼前英挺的背影,因想出一条解决之道而心情不错。 待确定完附近无人跟踪,纪怀光转身,正对上子桑似笑非笑,盯着他瞧的眼神。 眸光流转,唇角是沁了蜜的熏醉,她的视线陡然让他忘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子桑仿佛终于等来如愿的四目相对,杏眸弯出灿亮的月牙,月牙又牵动上扬的唇角。 她抬起手臂懒洋洋旋腕,朝他,勾了勾食指。 葱白的指尖像是缠了看不见的丝线,勾得人下意识朝她走近。纪怀光双唇抿成一道直线,顿上两息,迈步向前。 他在她的身前站定,垂眸盯着眼前女子。 子桑仰着头,精致的面庞藏在随意披散的微卷长发中,眉似远山,眼含秋水。夺目,是纪怀光第一个想到的词。 人是给勾过来,就是垂着眼眸与她对视,看不出什么情绪。子桑在心里哭笑不得。 纪怀光都自我暗示喜欢她了,结果怎么还是一副冷淡的样子? 搞半天,还得她主动。 她含笑挑他一眼,伸手攥住他衣襟一角,将人不轻不重拉近。 视线沿着沉碧色绲边向上,是一眼能瞧见的喉结、棱角分明的下颌,以及严防死守般紧抿的双唇。 防谁呢?子桑忍不住嘴角上扬,半阖眼眸,在视线里的唇角上,落下亲吻。 是她喜欢的人的话,应该会时不时想跟对方贴贴吧? 哪怕纪怀光天性疏离,她也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被没有防备地吻上,纪怀光仍然保持弯腰倾身的姿势。 子桑微微松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侧眸瞧他。 幽幽含情的杏眼,与澹澹深邃的丹凤眼对上。纪怀光垂眸视线落进她眼睛里,脸上是惯常的冷淡表情。 贴是贴了,只不过果然贴了快冰疙瘩。就在子桑心里这样想的时候,眼前阴影压近。 纪怀光托着她的后颈,在她唇角印上一个吻,同样的亲昵温柔,自然得仿佛一个明确的答案。 微凉的亲吻一触即分,子桑心跳猛然加快,一时间有些愣住。明明应该期待的结果,然而真的发生,不知道为什么却让她平白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措。这种无措,让她感到陌生。 纪怀光直起腰。眼前方才还娇柔奉上心意的人,得了同等的回应,此刻却有些走神,仿佛状况超出预期。 他转过身,假装没有留意到她的神情,只是唇角却不自觉地,轻轻上扬。 天边无云,霞色初蔚,女子仰头望着男子的背影,容色娇妍;男子收起嘴角的微笑,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重新凝神留意四周情况。 子桑与纪怀光在那座不起眼的窑堡据点附近蹲守,不仅发现了逃掉的两人,还发现了另外几名能够正常沟通的男子。 经过审问,几人无一例外自称姓卫,且都对纪怀光抱有不同程度的敌意。 将几人绑起来藏进隐蔽的地窖,两人继续踏上寻找的路途。 确认存在纪怀光一直以来在寻找的目标,对子桑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当两个人的目的不一致,离心是显而易见的事,而她直觉目前还没到能够说动纪怀光跟她一起出城的时候。 天边橘红色拢着金灿的太阳,已近黄昏。奔着未知数量的目标一直在路上,有种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感觉。 子桑慢下来。就在刚才,她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当她尝试回忆返回出口的路,惊讶地发现记忆变得有些模糊。 难道不知不觉间,她也在与这个秘境融合?除了来时的路,还有没有忘记别的?然而失忆的可怕之处,免不了在于根本不知道自己忘了什么。 要是她连“出去”这件事都忘掉,岂不彻底完蛋? “累了?” 似是因为她若有所思走得比平时慢,纪怀光停下来询问。 子桑抬眸望向眼前的人。 明明灵魂相对,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焦急与担忧纠缠在一起,她朝他递去一道幽怨的眼神,“腿酸,走不动,要好好休息一会儿。” 附近窑堡高低错落,子桑挑了最高的一幢。 自二楼平台向外眺望,各式窑堡同殿宇的轮廓历历清晰,太阳倦了般深陷霞光。要不是知晓自己从哪里而来,大概的确很容易把这里当成属于自己的世界。 房间里无尘,有供翻阅的书籍,也有供小憩的卧榻。 茶台上的杯中照旧没有可供解渴的水,子桑落座旁边的圈椅,倾身弯腰,有一下没一下捏着小腿肚。 说是腿酸,其实还好,装装样子还是要的。不破不立,得停下来想想办法。 让纪怀光喜欢她喜欢到愿意陪她出城,难度着实有些大。若孤注一掷再试一次用强,万一失败,基本上意味着堵死退路。 选前者是温水煮青蛙,被动等待永黑;选后者是豪赌,输了一无所有。没有绝对稳妥的方案,剩下给她选择的时间不多了。 眼前不防备出现人影,子桑收回思绪,抬眸望向纪怀光。对方单膝着地,不由分说闯入她的视野。 两人面对面离得极近,彼此眼底的神色一清二楚,子桑停下手中动作。 干嘛?她不明所以又好笑般打量他。 眼前女子眸光如水,饶有兴致般望过来,惹得人神思缱绻。纪怀光注视她一会儿,垂眸托起她一侧小腿,五指不轻不重地捏着。 明明刚才还能窥见那双丹凤眼眸里的坚定与专注,转眼所有心神都被握在小腿肚的五指牵扯过去。 挺有劲儿一人,怎么按摩起来这么痒? 分不清酥麻的感受究竟属于谁,又因为什么原因,来自哪里,子桑盯着纪怀光掩下情绪的长睫,心猿意马地想着,这算不算主动示好? 那她必须得投桃报李呀。 纤秀的小腿一只手便能握住,原本乖巧躺在他的掌心,没多会儿不老实起来。 子桑的脚尖像一只淘气的小兔子,轻巧钻入他怀里,沿着腰腹,点点向上。 假装胆小的兔子,隔着衣衫轻掠过的每一处,点点、细细密密泛开酥与热。纪怀光抬眸,望向“作恶”之人。 眼前的她眸光含情,勾缠着丝丝缕缕,娇媚与纯真。视线相对,她甚至唇角上扬,眉眼弯弯如一只计谋得逞的狐狸。 纪怀光下腹那团火腾地燃得更烈,偏偏纵火之人还一脸无所谓的模样,视线自他的眼睛移向她自个儿脚尖,认真钻研般顺着衣襟向上勾勒。 她半垂着眼眸,嘴角蓄着抹若有若无的笑,好整以暇,悠然自得。这副模样让纪怀光蓦地发力,惩罚般扣紧五指。 “嘶……”子桑黛眉微皱,没好气般抬眸瞥他一眼。 纪怀光抓住她的视线,在她似嗔似怨,似挑衅似不悦的眼神中,加重手中力道。 本意是警告,却见她翻脸般挑开目光,作势就要抽回尚被他握在手中的小腿。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纪怀光在她“身退”前果断制住,不让撩了就跑的人得逞,“退什么?”他问。 子桑白他一眼,轻飘飘回答,“某人下手太重,不喜欢。” 纪怀光像是被什么噎住,一时间没说话,却也没松开对她的掣肘。 子桑拧了拧小腿,纹丝难动,于是好气又无奈般瞪向他,“再不松开,我可就踢了?” 言语的威胁终于起效,纪怀光松开手。 子桑放下脚正待起身,忽然浑身一轻,竟是纪怀光拦腰将她抱起。 双脚离地,整个身子在空中转了个圈,子桑下意识抓紧纪怀光的衣衫。 做什么?! 纪怀光垂眸瞥她一眼,步履沉稳。 没等子桑辨清楚他的意图,纪怀光弯腰将她放下。 宜坐宜卧的春塌刚够一个成年人小憩。原来是让她休息。 拉不下面子道歉,就用实际行动代替。 完成将人从圈椅转移至春塌,纪怀光正待起身,没想到子桑攥住他衣衫的五指不仅没松开,反而向下一扯,将他倾身带得更近。 纪怀光一手撑上塌沿,以免压到她。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写满得逞与狡黠的含情眼眸。 刚刚还埋怨“不喜欢”,转眼又故态复萌。 纪怀光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寡淡,“不怕我下手太重?” 子桑哪是真的怕痛,她是恼这人磐石一样,都已经清楚地向她表达好感了,还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显得她多一厢情愿似的。 “不怕,喜欢还来不及。”她攥着他的衣襟,将人拉得更近。 原本凝固的空气恍惚在两人间流动,她眼中闪着让人难以忽略的光,注视着他的时候,仿佛他就是她眼中最高的天穹,最亮的星辰。 喜欢……还来不及吗? 不知死活。 纪怀光深深凝视她一眼,俯身,吻上那双总能说动他的唇。 肢体接触通常是令他厌恶的,感受不属于自己的情绪,给他一种边界被侵犯的感觉,然而她不同。他渴望感受来自她,有关他的一切回应,好的、坏的,只要真实的。 他希望她心悦于他。 纪怀光吻下来的一刻,子桑略微有些意外,然而这种意外很快消融于她闭上双眸的认真回应里。 她能感受到纪怀光情绪里流淌的温柔与索求,于是加倍回应。 春塌不大,只容得下一人,却又足够,因她整个人被纪怀光笼罩。 不满足于唇,纪怀光的吻来到下巴、颈侧,不知道什么时候由微凉变得灼人,激得子桑有些神思恍惚。 在这个没有身份,没有过去记忆的地方,她能感受到,纪怀光真的喜欢她。 不是自以为是的误会,而是敞开心意,渴望回应的灵魂发声。 翻涌的情绪通过肌肤相触流淌,逐渐让她有些分不清,究竟几分属于纪怀光,几分属于她自己。她被他带着起舞,在没有任何观众的舞台上。 亲吻由颈窝来到心口,纪怀光温热的唇隔着衣衫,印上馥白与花蕊,子桑通电般猛然清醒,忍不住发出一声嘤咛。 像是很满意她的反应,纪怀光低笑一声,嗓音温醇,如同从心坎里带出的愉悦。当他换至另外一侧,子桑手掌抵在两人之间,嗓音有些颤抖地唤他,“纪怀光……” 他的情同欲如此清楚、明白,她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他想要更多交融。 在这里,她与纪怀光不是师娘与弟子的关系,她可以做她自己,也可以倾情投入伪装后的情意。可是亲吻归亲吻,不涉及根本,若越过某道边界,出去以后纪怀光怎么和她相处?又怎么面对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似乎察觉到她突然而生的犹豫,纪怀光抬眸望过来。 平时疏离的眼眸里染着蓄势待发的情欲,沉沉郁郁深不见底。认识他这么久,子桑头一回觉得她清晰地“看见”他,看见他掩藏在平静外表下,真实的渴求。 担忧来得猛烈,去得也快。 人都快没了,想太多没有意义,出不去、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将来?当务之急是把纪怀光弄出去,不论采用说服、诱惑、欺骗、还是用强的方式。 神思回笼,她松开抵在两人之间的手掌,转而捧上他的脸颊。 眼尾上翘的丹凤眼眸,只要再添一笔笑意,就该顾盼神飞,惊艳到令人久久挪不开视线。 他不该因为救下意外到来的她,而殒灭在这灵魂的死域里。 走出去,外面有精彩的人生等着他。 子桑仰头吻上纪怀光的眼眸。 她是不是早就想这样做了?早想看到他眼中的冷意融于世俗的七情六欲? 她亦吻上他的唇,明明是晚辈,也做出尊师重道的表象,却总能说出让她生气的话。 她顺着他的下颌一路亲吻到他的耳垂,交颈般厮磨后,低声喟叹,“纪怀光……” 仿佛自言自语,也像在呼唤重要的名字,直唤进他的心里。 纪怀光浑身定住,心跳猛然鼓动得极快。 由她唤出的名字,由她传递而来的温柔缱绻,是最令他目眩神迷的肯定。 内心仿佛长久空洞的一块瞬间不再缺失,甚至满溢。他忍不住去寻她的唇,寻她同样只一动情便红欲滴血,温热的耳垂。他贴着她,低声唤她,“子桑……” 灵魂呼唤彼此的名字,子桑望着房顶,双眼迷蒙。她感觉到他的掌心,感觉到他的亲吻,感觉他珍视又压抑不住冲动的探索。 她卸下所有防备,如他一样。 每一寸接触都是灵魂在呼吸、颤栗。 纪怀光。她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 身体从未如此滚烫,她感觉到他想将她揉进骨血里。 腿根处传来陌生的硬挺触感,子桑紧张地闭上眼睛,用力攀稳他的后肩。 怀里的女子紧闭双眸,睫羽如蝶翅般轻微扇动。 明明她勾起的,箭在弦上却双手一空,不安般彻底将掌控权交了出来。 他爱怜地吻上她的眼睛,指尖寻见她腰间衿带,准备解开挡在两人间的那层束缚。浓烈的情感从他的身体倾泻而出,又自她的回应里流淌而返,他如此想同她融为一体。 忽然,纪怀光察觉到一道来自后背,属于第三人的视线,他扭头朝这道视线望过去。 一个脸生的男子立在门口,目光落在他与子桑身上。是神思清醒的目光注视。 竟然这会儿才发现! 子桑已经做好越过某道边界的心理准备,然而身上一空,笼着她的人转眼下榻。 不确定发生了什么,她睁开眼睛,却见纪怀光朝门口踏步而去。 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一动不动,子桑还以为是哪里的“行尸走肉”不小心出现在这里,然而越过纪怀光的背影看清此人,她猛然起身。 眼见纪怀光要对门口的人动手,她急忙出声制止,“慢!别动他!” 卫樊峰,出现在门口的人是乔在蕾的道侣,卫沧与卫溟的父亲,卫樊峰!——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1-2901:16:00~2024-02-0209:50: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英梨梨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之前子桑就隐约有种猜测,纪怀光一直在寻找的那些人,有没有可能是卫氏历任族长? 跟纪怀光一样清楚自己的名字,同等程度的失忆,或许因为于同一时间进入蓄魂玉。 假设融合的灵魂在蓄魂玉内会分离,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而要证明她的猜测,有一个人的存在可以,那就是真正的卫樊峰。 虽然眼下的情况证明猜测没错,然而对她而言却不是件轻松的事。 进入蓄魂玉前,卫沧检查过卫樊峰的情况。向来矜持的年轻人在齐腰而断,一动不动的父亲面前跪下,沉重弯腰磕头,再起身时,无声泪流,由此不难想到缘故——卫樊峰已经身故。 没有本源的肉身作维系,灵魂无法直接鸠占鹊巢占据他人身体,这也是为什么一代代卫氏族长退而求其次,采用灵魂融合、占据血亲身体的办法延续生命的原因。 于卫樊峰而言,只有灵魂融合一条“存活”的路。 银霜也嘱咐过她,出口只可由她与纪怀光两人而出,否则额外“出逃”的灵魂将与她或纪怀光产生融合。 灵魂融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消亡?她想全须全尾地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纪怀光也没道理为卫氏族长一脉的扭曲所为而买单,因此她无法、不能,也不会带卫樊峰出去,而这个决定大概率会让乔在蕾及卫沧、卫溟难受。 纪怀光刚准备对门口之人动手,便听到子桑制止的话语。 他回过头去,只见她迅速下榻,神情隐约有些焦灼。 子桑来到纪怀光身旁,目光落定在卫樊峰身上。 一模一样的脸,却与之前见到时感觉全然不一样。她大概能明白乔在蕾为什么会被真实的卫樊峰所吸引,这人有着和煦如五月暖阳般的眼神。 出于乔在蕾和卫沧、卫溟的关系,她不希望看到卫樊峰被绑起来,在最后存在的时间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是这个想法未必取决于她的意愿,更多取决于纪怀光的态度。 在“执着”这点上,她可能比不过纪怀光。 对面卫樊峰迎着她的目光,眼神清澈中透着几分疑惑。 奇怪,为什么卫樊峰不像其他人一样害怕纪怀光? 子桑扭头对身旁的人说到,“放了他吧?” “为何?”脸上情欲迹象尽褪,纪怀光垂眸注视,似乎早在等着她开口。 “之前见过几面,无仇无怨的,能放就放过吧。” 子桑没有刻意隐瞒“认识”这点,更没有骗纪怀光的想法,说无冤无仇,严格来说也没什么毛病。 眼看着“喜欢”这条路就要走通,她不会在关键的节骨眼上冒险给自己做减法。 为了让这插曲赶紧翻篇,她朝身旁小挪一步,轻声道,“走啦……” 纪怀光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一直没出声的卫樊峰却在这时开了口,“你认识我?能告诉我是谁吗?” 子桑顺着声音朝“麻烦源”望过去,卫樊峰继续发问,“我记得自己要找一个姑娘,那个姑娘是你吗?” 他这个问题甫一出口,纪怀光瞳孔微凝,子桑不禁瞪大眼睛。 重要的东西,也许在灵魂逐渐忘记旁枝末节以后,剩下那根主干才会真正显露。 对有的灵魂而言重要的是自娱品乐,对有的灵魂而言重要是抚养血脉,而对卫樊峰而言,除了“自己是谁”,重要的却是找到某人。 所以乔在蕾于他而言,是跟性命同样重要的存在吗? 子桑不禁有些动容。她始终觉得男女之情会在时间长河里不断损耗,没有什么能够一以贯之,永垂不朽,然而若得情深如卫樊峰与乔在蕾,是不是也已经足够? 见她没有立即否认,卫樊峰追问,“是你吗?” “不是。”子桑摇头。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卫樊峰正待上前,被人伸手挡住。他焦急地撇纪怀光一眼,“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数面之缘而已,不熟。”子桑扯扯纪怀光的衣袖,“走吧。” 纪怀光扭头同她对视,目光看不出赞同或反对。两个呼息间,他顺势牵上她手,瞥向对面卫樊峰,语气平淡,“借过。” 被拒绝的卫樊峰显然有些无措,却也下意识后退两步让路,待子桑与纪怀光从旁走过,才恍然想起什么似的迈腿跟上。 通过牵起的手,子桑能明显感觉出纪怀光情绪算不上好。也是,任谁在那种事情上被打扰,都痛快不起来。 察觉到身后有人,她扭头扫一眼不远不近跟着的卫樊峰,一时间有些头疼。 不省心,一个个儿的都不省心。 身后的人锲而不舍跟着,纪怀光突然开口,“还是不能动吗?” 什么? 子桑抬眸望向他,缓上一秒才反应过来,纪怀光是在问她,卫樊峰一直这么跟着,还是不能对其动手吗? 她沉吟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回答,“不动。” 即使明白她的选择只不过是维护自身与纪怀光的“完整”,然而在“不能带卫樊峰出去”与“见死不救”的道德感挟持下,“不动”,是她唯一能保持的善意。 “好。”纪怀光扭过头去直视前方,答应得干脆。 要不是手牵手察觉到这人愈发不悦的感受,子桑差点就被他痛快的态度骗了。 “生气了?”她晃了晃彼此握住的手。 “没有。” “哦?那就是……”她转到他身前拦住去路,“吃醋了!” 素来冷静自持的神情骤然有些皲裂,纪怀光双唇抿得笔直,否认不是,承认更不是。 子桑一脸“我早就看出来”的神情,含笑盯着他瞧上一阵,竟一头扎进他怀里。 猝不及防,腰身被一双藕臂环抱。怀里的女子抬起头,眼底盛满某种类似得逞的笑意。 眼波含情,语调迤逦,他听她许诺般一字一句,“想什么呢?我只喜欢你!” 没有多余的解释,一句“我只喜欢你”,拨云见日。 耳廓泛热,心跳如擂鼓,声势浩大的喜悦海浪般席卷而来。 倘若她眼底的星光有归宿,多希望归宿只他一人,多幸运归宿只他一人。 兜头的幸福如暖流四面八方裹挟,落在身侧的十指悄然收紧。纪怀光在她殷殷注视下,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知道了,那人还看着。” 他言下之意不用这般以亲昵证明,然而子桑歪头扫一眼他身后始终跟着的男子,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将脸颊贴上他的心口,“让他看!要不是嫌他碍事,我还想亲亲你呢……” 怀中人藏不住语气里的忿忿,仿佛比他还性急。纪怀光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绵绵情意,低头将上扬的唇角藏进她的发顶。 胸膛被暖意充盈,她总能让他快慰。 * 大同小异的建筑,时刻给人似曾相识的错觉。子桑与纪怀光走了一路,卫樊峰就默默跟了一路,中途子桑也劝过两回,然而无济于事。 执着,并非个别人的特质。 卫樊峰坚持等一个答案,执着到子桑觉得很难再无视下去,也无法寄希望这人会主动放弃。在拉锯的过程中,她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纪怀光始终对其自身真实身份不闻不问,在开始之初多少源于对她的不信任,可即便在袒露心意之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纪怀光对她主动提起的过去仍然兴致缺缺。 强行输出不是不行,可是直觉告诉她,有更容易让纪怀光相信的法子,而开启这个办法的钥匙,已经出现。 子桑回头瞥一眼仍然跟在身后的卫樊峰,抬眸望向身旁纪怀光,“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肯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吗?” “为什么?”纪怀光像是早就等着她主动提起,垂眸与她对视。 “走,我一次性说给你俩听。”子桑转身朝身后走去。 她要行一步险棋,打破当前表面看起来平衡的状态,推纪怀光一把。 见她走近,卫樊峰定住脚步等在原地。 子桑来到他面前,“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吧。” 卫樊峰望一眼她身后跟过来的纪怀光,点头同意。 绛红色木质栅栏围成的凉亭下,三人围石桌而坐。 两道不容忽视的视线落在子桑身上,一错不错。 她面向卫樊峰,“接下来我要讲一个故事,故事里的情节有真也有假,我也无法分辨。你愿意相信哪些,大可随意。” 卫樊峰似乎没想到她要说的内容并不全然为真,短暂的怔愣后,点头表示明白。 夕阳下窑堡与殿宇错落,子桑扭头望向亭外,幽幽开口,“故事的主人公出生于修仙世家,名叫卫樊峰。” 闻言,卫樊峰置于石桌上的拳头骤然收紧。纪怀光瞥一眼他的神情,淡然望向凉亭外的风景。 子桑讲到了各大修仙宗门,也讲到了卫氏族地的风俗。 要想一件事听起来可信度高,越详尽越好。 那个叫卫樊峰的年轻人因为仙盟修炼的缘故,离开故地途经江南,于一场淅沥的春雨中不慎掉入谁人庭院。 繁花开遍,蔷薇丛中,年轻人狼狈起身,却见轩窗后一清雾般温婉朦胧、如诗如画的女子正静静注视着他。 “那位姑娘,名叫‘乔在蕾’。” 子桑话音刚落,卫樊峰如触电般猛然起身,双目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纪怀光抬眸瞥向神色震惊的卫樊峰,脸上神情不改。 子桑没等卫樊峰消化这个或许熟悉的名字,继续将她从乔在蕾那里听来的过往转述出来。 才子佳人相爱,不顾家族长老的反对,喜结连理。婚后两人往返于卫氏族地与江南,没多久乔在蕾又诞下一双孩儿,分别取名卫沧与卫溟。十二年后,发生了一件让夫妻俩都预想不到的事…… 归来不是故人,灵魂相融的秘密就此揭开。然后便是乔在蕾被囚,卫沧、卫溟转眼长大。 又一次仙盟历练,卫沧与卫溟遇到被蚕妖袭击的元极宗青涛长老座下弟子,并将一行人救下,其中两人,一个叫子桑,一个叫纪怀光。 故事讲到这里,纪怀光眉宇微蹙。子桑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视线,继续将卫沧与卫溟邀请她参加生辰宴的前后娓娓道来。 乔在蕾出逃,给卫氏兄弟留下信息。宗祠狭路相逢,卫樊峰下死手阻止,却不慎与子桑、纪怀光一同被吸入蓄魂玉秘境。 “进入蓄魂玉的灵魂受困于秘境,会逐渐忘记自己是谁,直到与秘境融为一体。”子桑讲到这里,转身望向卫樊峰与纪怀光,“故事到此,全部说完了。” 有些真实,直接告知未必容易被接受,当成故事说出来反而“听者有意”。 整个故事改动的地方仅有她与纪怀光的关系,以及进入蓄魂玉的缘由与时机,至于纪怀光信与不信,不是她能决定的。 卫樊峰怅然落座,视线定在石桌上,神思仿佛飘向远方。 身处之地为一方秘境,失忆也另有原因,想来需要好好消化。 “接下来就分道扬镳吧,我已经没有更多可以分享的了。”子桑面向纪怀光,眼神示意离开。 纪怀光扫一眼依旧神游物外的卫樊峰,起身同她出了凉亭。 天边云霞橙黄,太阳即将触到地平线。 离永夜,不远了。 子桑收回望向夕阳的目光。 并肩而行,沉默良久,纪怀光语气平静,“你并非跟我同时进入秘境,而是冒险寻过来。为何在故事里骗他?” 子桑等的就是纪怀光主动挑起话题。 虽然名义上是“故事”,但听纪怀光话里的意思,至少部分相信故事的真实性。 她转过头去望向他,“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愿意出城?” 以纪怀光之聪敏,不可能听不出来她此前有意无意的劝说。他既笃定寻找的那类人不会在城外,也不愿意同她一起离开城池,总归有某些她尚不知晓的原因。之前担心问得太深纪怀光多想,事到如今,是时候摊牌了。 对视间,子桑分毫不让,大有他不说实话,她也不会回答的架势。纪怀光盯着她好一会儿,解释到,“离城池越远,身体越觉不适,尝试过数次,无一例外皆是如此。” 还有这种事? 难怪她只在城门附近看到游荡的人,没在城外较远的地方见到。原来城内是舒适区,城外是无人区。 纪怀光没再说什么,子桑明白,这是等着她回答上一个问题的意思。 她抬起手臂指向天边夕阳,“太阳落山的时候,你我将与秘境彻底融为一体,永远消失,除非在此之前离开,回到自己的身体。” 纪怀光闻言扭头望向她,子桑亦抬眸对视。 怎样?猜猜她此时此刻有没有在说谎? “我冒险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带你出去,而骗卫樊峰,则是不想给他并不存在的希望。故事里的卫樊峰因为意外进入秘境,而真实的卫樊峰已经身故,他没有归处了,只剩下灵魂融合一条路。纪怀光,我不希望你我成为‘怪物’。” 子桑自问每一句都真心实意,没有任何虚误。 沉默在两人间蔓延,纪怀光垂眸,“为何冒险来寻我?” 子桑一怔,很快,气笑了般含笑扫他一眼,又无奈般挪开视线。 入目的窑堡与殿宇将天与地分隔成两半,可惜谁又能坦然欣赏这凝滞的风景? 她像是看够了般收回目光,挑眸瞥向他,半嗔半怨,“你明明知道答案的……” 早在见面之初,她就说过,因为喜欢他才出现在这里。纪怀光哪里不清楚,分明就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而已。 时至今日哪里还有什么不确定的,连她自己都差点信了。 明知答案,依然忍不住问出口。纪怀光如愿看到她眸光流转,明艳、生动,没有回答,胜似回答。 他知道,却也还是想听她一遍遍提起。 “要离开秘境,就必须出城,对吗?”他问。 子桑喜欢和纪怀光沟通,也不喜欢和他沟通。喜欢是因为他一点就透,很快能得出准确结论,不喜欢是因为一旦牵扯他有意回避的话题,一个字也别想从他嘴里撬出来。 是的,出城!进来之前她计划着直接把人绑出去,简单、暴力,没想到几经周折,直到太阳即将落山,才终于等来纪怀光问出口。 她认真盯着他的眼睛,内心有些紧张,“我说‘是’的话,你愿意跟我一起出去吗?” 长睫半掩去眼底的情绪,纪怀光没有立即回答。 子桑清楚他是她难以打动的心志坚韧之人,本来也没有抱着十足的希望。 究竟他会继续遵循直觉,还是会因为她的离奇故事而改变主意,有太多不确定性。 等待回答的时间异常缓慢,子桑觉得天色仿佛又暗下几分。下一刻,纪怀光终于开口,“愿意。” 简单的两个字由他说出,子桑像是被巨大的惊喜砸中,内心涌出铺天盖地的欢慰。她欢呼着一跃揽上他的脖颈,亲密相拥。 喜悦太需要即时分享。 得到纪怀光的同意,意味着他一定会履行约定,同她一起。 子桑恍惚有种“求婚成功”的错觉,而刚才许下的,仿佛不是什么“一同离开”,而是一生一世。 腰上多出一双手臂,纪怀光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低笑出声。 纵容、疏朗,听得子桑心尖一颤。 她抬起头,正对上纪怀光垂下的眼眸,“这么开心?”他问。 澹澹多情的眼眸因着笑意而潋滟如虹,夕阳伴着云霞也无法争其风姿。 子桑短暂地有些失神,很快报以灿烂的笑容。 是啊,很开心。 * 出城之路非常顺利,只是出城之后,子桑却发现她找不着来时的路。 记忆里只剩下高耸的悬崖,以及巨大的黑色漩涡,她甚至有些分不清,悬崖与漩涡究竟是她想象出来的画面,还是真实。 就好像,记忆也分三六九等,城内记忆清晰,城外模糊。有关过去的记忆清晰,有关出口的记忆模糊。 站在蜿蜒的河流旁,子桑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前行。 “纪怀光,我忘记出口的方向了……” 四周看起来同样陌生,即便再如何回忆,也像蒙着厚厚迷雾。 纪怀光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地平线吞下小截夕阳,原野向前方开阔延伸出去,尽头隐在茫茫黄沙里。身后雪山环立,将城池围在中央。 “这座城仅有一个城门,你当时入城的时候有绕路吗?” 子桑想了想,摇摇头,“应该没有。” 她没有任何寻找城门,以及雪山中行走的回忆。 “那极有可能出口的方向就在城门前方,我们往前走走看,也许沿途会想起什么。” 子桑点点头,暂时也只能这样。 离城池越远,越发缺氧般呼吸艰难,身体也愈发沉重。每一步都是痛楚的加深,看起来不远的一段路,竟似走了许久。 子桑如今能理解纪怀光口中的“离城池越远,身体越觉不适”的感受。 身体受限、受折磨,某种程度上,秘境在通过这种方式让灵魂忘记,并且远离出口。 前方黄沙渐近,纪怀光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后。子桑回头,没想见到纪怀光煞白着一张脸定在原地,双唇没有任何血色。 她费劲迈腿来到他面前,“很难受,对吗?” 纪怀光垂眸与她对视,缓上一会儿才慢慢摇头,只是那紧抿的双唇、疲惫的眼神,根本不是他回应的那样。 子桑有些着急。她进入秘境的时间晚,融合程度远不及纪怀光,难受程度想必也同样如此。 在她觉得行动艰难的时候,也许对纪怀光而言有更多的难以承受。可恶的是沿途她并没有想起什么有用的线索。 “要不你在这里等着,我到前面探探路,找对方向后回来叫你。” 纪怀光闭上眼仍旧摇头,“我没事。一起。” 逞强!都什么样子了,还说没事。没事能走不动道?时间不多,万一纪怀光中途晕过去,她可扛不动。 “你的精力得用在刀刃上,我受秘境影响的程度没你严重,放心,发现不对我会立刻折返。” 纪怀光眉宇蹙着,显然并不放心,又大约觉得她的说法有一定道理,一时间有些犹豫。 子桑没给他纠结的时间,踮脚在他唇角飞快落下一吻。 “等我。” 纪怀光只听得利落的轻声一句,眼前人已经转身离开。 即便是匆忙的简单亲昵,亦惹得神魂激荡。意识想随她一起,然而身体却因为呼吸艰难而行动受限。 纤柔的背影义无反顾朝通天的黄沙屏障走去,如孤身赴战的勇士。纪怀光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让身体尽快适应当下的环境。 脚下泥土颜色逐渐变深,子桑觉得有些不舒服,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直觉告诉她,越让她不舒服的地方,是出口的可能性越高。 黄沙如浓雾一般,越深入视野越受限。不能继续前进了,否则有可能无法准确沿着来时路折返。 大致有了头绪,她准备回去接上纪怀光。 行至黄沙边界附近,一道人影出现在视野里。子桑又气又喜,“让你等我的,怎么自己跑过来?错过怎么办?” 话音刚落,子桑觉得有些不对劲,来的人好像……不是纪怀光! 卫樊峰的身形逐渐清晰,子桑顿住脚步。 他怎么跟过来了? “等不了,你要离开这里对不对?带上我好不好?我想去见她。”卫樊峰边说边上前。 子桑下意识后退,“我没有在跟你说话,也没有要离开,你可以停下了。” 与她预料的差不多,卫樊峰的脸色同样相当难看。理论上说,卫樊峰跟纪怀光同时进入秘境,受影响的程度应当差不多。 卫樊峰像是听不见她的话,脚下不停,径直上前,越走越近,“我一直在想,故事里的卫樊峰囚禁心爱之人,一定有很多遗憾。他应该是想再见到她,才会选择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在蕾,我欠在蕾一个道歉。” 子桑感觉卫樊峰状态不太对劲。遇事不决,走为上计,先跟纪怀光汇合,然后一起应对。然而她刚往斜方向跑出几步,卫樊峰突然朝她一跃而来,将她扑倒在地。 身子沉重摔倒,成年男子的重量压下来,子桑险些一口气没续上。 卫樊峰喘着气,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截绳索,红着眼手上动作飞快,将她双腕紧紧捆绑在一起。 混蛋! 子桑奋力挣扎,不知道卫樊峰哪里来的爆发力,竟然在身体不适的情况下将她绑了起来。 “放开我!这是做什么?”子桑觉得既愤怒又羞耻,已经是第二次了!被人绑起来! 卫樊峰搀扶着她起身,子桑方刚站稳,抬腿朝他踢过去,没想到却被转了个方向,背过身去牢牢扣住双臂。 “城外无人会来,我知道,你一定清楚出去的法子。带我出去见她,只要带我出去见她,我保证不伤害你。” 声音自耳畔传来,子桑咬牙仰头,朝身后撞过去。 不可能的,她不允许自己变成“融合怪”,也不会慷纪怀光之慨,放卫樊峰出去。 虽然感到遗憾,可是该狠心的时候她绝不心软。卫樊峰不能离开秘境。 偷袭被身后的人避开,手臂亦被用力朝身后收紧,疼得子桑直抽气。 “带我出去!”卫樊峰的语气由商量变作威胁。 脑子飞快运转,子桑深吸一口气,大吼出声,“没有离开的办法!我也根本不知道怎么出去!出城是因为可以延缓融合!我不过想跟心爱的人再多相处一阵而已!” 严格来说,她眼下的确不知道怎么出去,即便卫樊峰扣着她的手腕能够感知情绪,也察觉不到心虚。 “不可能!”卫樊峰反驳。 “怎么不可能?能出去我早出去了!还用等到现在?你听个故事就信以为真,不觉得可笑吗?” “不止是故事而已!我记得,我分明记得……”卫樊峰似乎有些没有底气。记忆的模糊让他分不清真实与假象。 “你是真的记得!还是代入我说的故事里?别把自己给骗了!”挣脱不能,子桑只能想方设法动摇卫樊峰的想法,拖延时间。 “有没有可能我只是利用了你的过去,编造一个让你无法分辨真伪的故事?” 卫樊峰猛地往后一扯,“那你说,我是谁!乔在蕾、卫沧和卫溟又是谁?” “你松开!松开我告诉你!” 沉重的呼吸声就在耳畔,卫樊峰没有立即回答,似乎在犹豫。就在此时,另一道人影穿过黄沙弥漫的浓雾,出现在子桑的视野里。 纪怀光! 她的大声答话起作用了。 感受到她惊喜的情绪,卫樊峰猛然向后扣紧她的手臂,手上也多了截手掌长短,拇指粗细的树枝。 “不要靠近!否则我戳瞎她的眼睛!” 逐渐能看清来人,纪怀光的神情仿佛淬了寒冰,目光落在离她右眼只有一寸的树枝上。 卫樊峰手持树枝又靠近两分,“她若瞎了,我们几个都别出去!” 该说卫樊峰精准掐住死穴,不仅等她落单的时候动手,还处处防备。 她现在有点相信那句,“应该是想再见到乔在蕾,才会选择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洞察力如此,怕是当年在意识到无法逃避继任仪式后,选择保留一丝见面的可能性吧。只不过没想到,融合即深渊,最终险些杀死心爱之人的,也是早已面目全非的自己。 纪怀光停下脚步,眼底冷得吓人,“你若动她,应当知晓后果。” “我只是想跟你们一起出去!只要能出去,我保证不伤害她。”卫樊峰将子桑往身后拉扯,“走!带我出去!” 子桑脚下踉跄,迎上纪怀光的视线,轻轻摇头。 眼下不是刺激卫樊峰的时候。 见纪怀光缓步跟上,卫樊峰出声制止,“站住,别跟过来!否则我就对她下手!” 子桑当即打断,“他必须一起!不然你就戳瞎我吧!” 纪怀光落在身侧的拳头无声收紧,卫樊峰思索一阵,“也可!只要他不靠近!” 天色肉眼可见变暗,不知是因为太阳加速落山,还是因为黄沙逐渐密集的原因。子桑心中焦急。 她走了好一阵,始终没有发现任何熟悉的点。可能由于被卫樊峰挟持,她甚至分不清是此时此刻的状况让她不舒服,还是离城池越来越远这点让她不舒服。 卫樊峰有些失去耐心,扣在她身后的力道收紧,“你在故意遛弯,耽误时间吗?” 子桑出声反驳,理直气壮,“我早说了不知道怎么出去,是你一厢情愿。你这样押着我,怎么走快?” 她可以改口如风,也可以嘴硬如磐石。能准确记得出口的路线,她才不会顶着难受遛弯。 黄沙如雾,难辨西东。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土地呈现病态的紫红色,作呕的腐臭味从炸开的泥泡中逸散,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子桑隐约觉得眼前景象有些熟悉,卫樊峰在身后催促,“还没到吗?快要看不清路!” 子桑顺着他的话音抬起头,夕阳余光暗淡,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就会彻底没入地平线。 她扭头瞥一眼身后不远不近沉默跟随的纪怀光,两人在彼此眼神中读出同样的情绪。 卫樊峰推了推她,“着急就抓紧。” 烦!肢体接触能感应情绪这点真的烦! “这边。”子桑指向紫红色土地蔓延的方向。 沿着缓坡向上,整个大地仿佛患病。腐臭味浓郁,偏偏呼吸更加艰难。子桑无法看到卫樊峰的脸色,但仅凭身后沉重的呼吸声,大致能判断出他身体不太妙。 看这样子,也许有机会挣脱。 并不算陡峭的山坡,却登得极为艰难。越接近山顶,子桑心跳越快。 山风吹在脸上,轰响声传来。立在悬崖边朝下望去,难以丈量的高度之下,水势雄浑磅礴,黑色漩涡如巨兽咽喉,仿佛能吞噬一切。 子桑一边觉得此景熟悉,一边本能恐惧。 难以分辨,这个可怕的地方究竟是记忆中的危险之境,还是她所寻找的出口。 卫樊峰收回往悬崖下瞧的目光,嗓音干哑而虚弱,“你在犹豫?” 子桑没有答话。 理论上来说,越让她不愿靠近的地方,越有可能是出口,那么深潭下的黑色漩涡应该就是目的地。只是理性终究难以战胜感性,若放任本能行事,她是一定不会朝漩涡跳下去的。 悬崖上的土地因着光照不足而隐约呈现蓝紫色,子桑扭头望向纪怀光。 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供她核实判断。 纪怀光脸色苍白得厉害,在将暗未暗天色下,仿佛随时会因为失血而紧闭双眼,再也醒不过来。 四目相对,子桑内心涌起强烈的难过情绪。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最终的结果却是这样么? 即便她几乎可以确定,悬崖下的漩涡就是出口,本能的恐惧也让她无法立刻下定决心跳下去。那么纪怀光呢?有违直觉的事,纪怀光会做么? 要是卫樊峰随她一跃而下,秘境之外,与他人灵魂融合的她,是她自己吗?还能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吗? “你不会想说,这悬崖下面,就藏着离开秘境的办法吧?”卫樊峰的声音有些飘渺,仿佛想讽刺,却又模仿不出讽刺的语气,只好改为沉重的警告,“我没有耐心了……” 子桑脑子一刻不停运转。她是一定要跳的,而纪怀光与卫樊峰会怎样选择则无从知晓。 要么她独自离开,成全她一个人的平安;要么纪怀光留下,卫樊峰随她一起,借用她的身体灵魂融合;又或者纪怀光、卫樊峰双双跃下,而她与纪怀光都有可能成为灵魂融合的“怪物”。 最理想是纪怀光跳,卫樊峰不跳;次选纪怀光与卫樊峰一起跳,这样即使她或纪怀光任何一人灵魂融合,只要还有蓄魂玉存世,只要银霜有办法,或许还有像眼下这种机会再次尝试灵魂分离。 留得青山在,方能有柴烧。无论如何,纪怀光不能折在这里,必须随她一起出去! 想定这层,子桑自嘲般轻笑出声,抬眸望向纪怀光。 她知道人有许多包袱,秘境外的纪怀光或许会为了所谓责任,为了保护师娘而拼尽全力,那么去掉身份的枷锁,只余清净灵魂的纪怀光,会为了她违抗直觉,不惜性命吗? 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纪怀光如剔透的冰凌,一旦承受不了超越自身引力的重量,便会直坠而下,粉碎一地。这样的他,在某个瞬间竟然脆弱得有些雌雄莫辨。 子桑忍不住多瞧两眼,压低声音对身后的卫樊峰说到,“对啊,答案就在悬崖下面,猜猜看,我是在骗你,还是想自我了结而已?” 子桑任由此刻难过、失望、遗憾、恐惧等情绪汹涌,提起全部的力气朝卫樊峰撞过去,顺势借力往一侧倾斜。 他想通过“偷窥情绪”探得信息,就让他探个够!倒看分不分得清她话里哪句真,哪句假! 这一下爆发得突然,时刻戒备的卫樊峰收拢手臂。树枝参差的末端刮擦过子桑的脸颊,如火炙般疼痛。 她如愿看到卫樊峰摔倒在地,也如愿使自己朝悬崖跌落下去。 被山崖边缘遮挡视线的前一秒,她看到纪怀光朝她飞奔而来的身影。 耳边水声轰鸣,天边夕阳只余最后一丝光亮,子桑闭上眼睛,感受没有任何依凭的坠落。 像揭晓答案的前一刻,有时候会想思绪放空,不看、不听、不闻,直到尘埃落定,待时间流逝过一阵,再睁眼确定。 脑子里莫名其妙闪过黑洞般漩涡的画面,子桑骤然感到强烈的后怕,仿佛越迫近崖底,越接近恐惧。 突然而至的强烈感受让她几乎尖叫出声。她有没有可能弄错,变求生为寻死?有没有可能秘境、出口什么的通通只是臆想,她被神秘的力量欺骗? 有没有可能,她掉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 强烈的不确定感让她浑身发冷,下一刻,身体被人用力一把拥住,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沉稳、笃定。 “不怕,我在。” 她猛然睁开眼睛,视野里,有人趴在悬崖旁,只露出一颗黑点大的脑袋,而此时此刻拥着她,随她一起坠落的,正是纪怀光! 卫樊峰遵从本能,留在了悬崖之上,纪怀光说他愿意随她一起,果然遵守约定。 眼泪没有预兆地夺眶而出,被紧紧拥着的子桑觉得,即便漩涡之下究竟是什么依然不确定,可是因为有他相伴,哪怕赴死,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在下坠的这份短暂时刻,她放空一切,毫无保留地信任、依赖纪怀光。 水流的轰鸣声几乎让脑袋炸裂,身体在冲击下仿佛四分五裂,粉碎成水雾般的颗粒。 漆黑!窒息! 如同溺水之人突然浮上水面,子桑猛然起身,求生般大口呼吸。 入目是银色长发下,仙逸出尘的一张脸,光线昏暗,周围石壁嶙然。 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身侧闪近一道黑影,将她用力揽进怀里。 一呼、一吸,灵魂回归身体。卫溟的声音突然响起,语气又急又气,“纪怀光你做什么!她是你师娘!”一边嚷着,卫溟一边扑近来试图将她身旁的人与她分开。 望着卫溟、卫沧、银霜等几人的脸,子桑意识到,成功了!她成功将纪怀光带出来了! 原本模糊的记忆,如风吹浓雾,逐渐清晰。 在听到“师娘”二字时,纪怀光本能身体一僵。 从少年拜入元极宗,尊青涛长老为师,到追至卫氏族地,挥剑斩向卫樊峰,回忆如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秘境里他一跃而下,只为拥紧唯一确认的那个人,而她此时此刻就在他的怀里,是他可尊可敬,唯独不可、不该觊觎之人。 子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5-50 第46章 一旁的卫溟用力掰着他的肩膀。痛苦、不甘、心神激荡,灵力仿佛要顺着他四肢百骸每一处崩裂,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双臂无力地松开。 子桑赶紧回身扶住他即将倾倒的上身。银霜迅速出手,封住纪怀光几处要穴。 眼前之人面色苍白,双眸紧闭,血迹沾染下颌。 秘境里有关纪怀光“再也醒不过来”的想象,真实出现了。 怎么会……子桑双目放空,脑子里有片刻空白。 哪里出错了? 银霜瞥她一眼,一边为纪怀光引导灵力,一边解释,“蓄魂玉内灵魂彻底融合后化为纯粹的灵力,法器核心无法承受,于他体内自爆,冲击四肢百骸,伤及脏腑。我且助他封印不属于自身的灵力,暂时保住性命。只是以他当前的修为,难以内化如此磅礴的灵力,若经年累月修炼调息,或许可以逐渐化解。” “化解难吗?需要多长时间?”子桑追问。 她大概听懂银霜的意思,只不过很难想象,“消化”蓄魂玉内全部灵力,难度、时间几何。 银霜注视她的眼睛,“须时刻压制多余的灵力,不得松懈。平时若强行动用所封印之灵力,仍将面临生命危险。化解所耗时间因人而异,没有定论,于他而言,大致相当于金丹境修炼至合体境。” 卫溟不可置信,“什么境?意思是蓄魂玉内的灵力,够让他修为提升三个大境界?!这算什么?竟有此等机缘!” 修为越往上,精进越不容易,依赖天赋,也依赖机缘。多少修士穷其一生,也不过卡在一个境界,无法提升。 阎四望向卫溟与卫沧,“两位年纪轻轻即臻炼虚境,想必蓄魂玉所产灵力,亦有一部分曾用在二位小兄弟身上罢。纪怀光能否平安悉数内化蓄魂玉内灵力,尚未可知。如此看来,还是两位机缘更甚呐。” 半挑着眼瞧,阎四的话几乎可以算得上指着卫溟说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卫氏族长一脉对蓄魂玉藏而不露,究竟利用到什么程度,卫溟也不清楚,不过他与卫沧的修为,的确并非纯粹自然修炼而成。不过说到底,进仙盟的这些世家子弟,哪个不是靠天材地宝堆出来的。 迁怒并不受冷静控制,看纪怀光不爽,不仅因为纪怀光对子桑“别有用心”,更因为父亲为此人所杀。即便母亲已经解释过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而会对母亲下死手的这位,也早就算不得他的父亲。 可他就是看不惯杀人者,反而有好报! 卫溟还待反驳,乔在蕾出声制止,“溟儿,别说了!” 几人心照不宣地视线落在子桑身上,只见她无声注视纪怀光,仿佛没将方才几人的对话听进去。 秘境里的感受如此清晰,就在刚才,两人还“共赴生死”。她无法不去在意纪怀光的安危。 机缘也好,危机也罢,重要的是确保当下没有生命危险。 视野里,昏迷之人长睫颤动,纪怀光缓缓睁开眼睛。 周围所立之人众多,两人准确地四目相对。 纪怀光眼底传递出的情感过于复杂,子桑难以解析。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纪怀光也同她一样,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在秘境里,她无须在意自己是谁,只需假扮一个深情的人,所以放任自己对纪怀光倾注感情,那么纪怀光呢? 当他说出“喜欢”,说出“愿意”,当浓烈的情感在两人的亲吻间流淌,纪怀光对她的感觉有没有产生变化? 应当是有一些的。 沉默让两人的对视变得意味深长,无人率先开启话茬。纪怀光忽然低声咳嗽,唇角再度溢出鲜血。 子桑的心跟着高高吊起,“纪怀光!”她急唤出声。 纪怀光艰难抬起双眸。 “我辛苦把你带出来,不许有事听到没!”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不能成果喂了狗。她以师娘的身份命令他。 深邃的眼眸无法望穿,仿佛藏着无尽的幽深情感。 少顷,纪怀光低声答,“好……” 大约纪怀光说出来的话于她而言像极了承诺,子桑稍稍放心。只不过她的心刚放到一半,不知道银霜做了什么,纪怀光复又昏睡过去。 见她瞪大眼睛露出不解的神情,银霜不紧不慢解释,“心绪难平,不利于压制灵力,索性让他休息片刻。此地事情已了,宜早日返程。” 卫沧闻言出声,“我已通知管家派暖轿过来,几位稍等片刻。”他视线落在已经去世的卫樊峰身上,“按照族例,父亲应当安葬在宗祠,不知母亲有没有示下?” 乔在蕾白着一张温婉的脸蛋,张了张嘴,最终妥协般轻声道,“按照族例安置吧。” “卫夫人,”子桑突然开口,“关于卫族长的事,我有话想跟你说。” 卫沧与卫溟同时关切地望过来,乔在蕾轻轻颔首,“沧儿、溟儿,你俩看管好亲卫,我与子桑道友谈点事情就来。” 卫溟还想说什么,卫沧一只手搭上他的肩,摇摇头。 绕过被控制住的亲卫队,子桑与乔在蕾来到一处隐蔽的角落。 黑色小鸟落在一旁石墩上,睁着漆黑的眼一动不动。 子桑将她在秘境内遇到卫樊峰,两人之间的对话,以及她最终没向卫樊峰揭晓有关出口的实情俱告知了乔在蕾。 她无意为自己的“私心”找借口,也没有任何粉饰所作所为的想法。 完完整整地将纪怀光带出来,是属于她的“知行合一”。 “我在秘境中时,能感受到无法抵抗的懈怠感。人一旦融入集体意识,会放弃思考、放弃思念真正重要的人,会舍不得消亡,迫不及待寻找下一个保证存活的‘容器’。所以我想,卫樊峰卫道友的本心,一定如他所说,是即便妥协继任,也要找到你。只是灵魂融合后,他的意识已经无法做主。” 眼泪簌簌而落,乔在蕾没能忍住,压抑着呜咽声。 子桑明白,此刻来自她的“抱歉”、“节哀”,都不过是在乔在蕾心口划开新的伤口。她上前两步,轻轻将乔在蕾揽进怀里。 许是太久未与人有过这般肢体接触,乔在蕾在最初的怔愣后,埋头在她肩膀失声痛哭,只是即便得知所爱之人永逝,仍旧哭得小声。 有些眼泪,可能在长久的岁月里,已经流得够多了吧?子桑心想。 遗憾不会因为一场哭泣而变少,但能稍稍减轻。 乔在蕾擦干眼泪后退两步,“多谢你将他的消息告诉我。两个孩子没事,与他也终于了结,我心满意足。” 子桑本可以不说出来。 “其实从他继任族长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我的夫君,也不是我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只是一个渴望长生,觊觎沧儿和溟儿性命的怪物。我早该醒悟,所留恋的,也不过是自己的执念而已。沧儿和溟儿已经知晓一部分前因后果,我也会寻机会同他俩说清楚。纪道友的事,很抱歉。” 子桑想说“没事”,可究竟有没有事,她无法替纪怀光回应,只好点头。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蓄魂玉已毁,灵魂融合的轮回被打破,乔在蕾自由了。 两人声音压得低,乔在蕾望向卫沧与卫溟所在方向。 “依理而论,卫氏族长之位应由沧儿或溟儿继任,不过也看他俩的意思。我对北境的眷恋全在樊峰与两个孩子身上,如今樊峰先走一步,若沧儿与溟儿都不愿意继任族长,我想回江南。” “卫沧稳重,卫溟热忱,两人都深受族人喜爱,无论继任族长,还是继续历练,都能够独当一面。” 想到两个孩子,乔在蕾眼底浮上一丝宽慰。 卫沧与卫溟这边,两人小心收敛卫樊峰的尸体,神情凝重、悲怆。 记忆中的父亲有过温情的时候,只是后来才变得严厉冷漠。某种程度上,他们以为父亲的改变是他俩成长的代价——须要担负起责任的人,必然难以被宽容以待。没想到,父亲却已不是曾经的父亲。 无论如何,失去亲近的人,总归沉痛。 子桑与乔在蕾回来,卫沧与卫溟已经从卫樊峰的芥子袋内取出衣物,为其换上妥帖的衣衫。 乔在蕾上前屈膝,倾身抚上卫樊峰的脸颊。 子桑看不懂她眼底的情绪,明明是永别,乔在蕾的目光却纯净温然,如同望见初生的婴儿,又或是久别重逢的爱侣。 无声的凝望中,告别独属于乔在蕾,这是子桑无法推己及人去想象的情感。 等待暖轿的时间里,乔在蕾及卫沧卫溟完成了对卫樊峰的安葬。 亲卫中不少人陷入迷茫。按说族长已逝,该由少族长继任,可是少族长有两位,究竟定谁为继任者族长并未事先言明。两位少族长也似乎根本没有向杀父仇人报仇的想法,整件事堪称匪夷所思。 等来管家的队伍,几人正式回程。子桑、银霜、阎四、纪怀光一顶暖轿,乔在蕾、卫沧、卫溟乘坐另外一顶。 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子桑脑子里充斥太多纷乱的画面。有属于原本的世界,也有秘境里的际遇,混杂在一起,让她疲惫。 宗祠之外已是后半夜,暖轿平稳。阎四瞧了会儿窗外飞速闪过的画面,扭头问到,“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把纪怀光带出来的,怎的他醒来第一件事是搂紧自家师娘?” 问完,阎四目光懒洋洋地飘向正在闭目调息的银霜。 子桑视线落在昏睡的纪怀光身上,照亮的灵火惠及暖轿每一寸。眼前原本凌厉的一张脸因着缺乏血色,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这个问题,恐怕是当时在场所有人都好奇的。只是答案她不想说。 秘境里发生的一切,最好全数烂在她和纪怀光肚子里。 “谁知道呢?也许认错人了也说不定。” 子桑一句话揭过,阎四笑了笑,没再继续追问。纪怀光却在此时幽幽睁开眼睛。 撒谎被抓了个正着,还被对方直直盯着,子桑觉得原本宽敞的暖轿骤然变得有些局促。 四目相对,纪怀光仿佛想从她的眼神里寻找某种答案。 “感觉身体如何?”银霜的话打破沉默,成功将子桑从对视里解救出来。 纪怀光收回目光,垂下眼眸,“体内似有庞大灵力运转,只不过碍于某种压制,暂时没有大碍。” 银霜将蓄魂玉转化为灵力困在他体内,须时刻注意不得动用等缘由告知纪怀光。 “我现在教你封印之法,日后须自行压制,不可懈怠。” “谢长老指点。”纪怀光试图起身,银霜示意,“我讲,你听,躺着即可。你内脏受损,宜静养。” “是。” 子桑听完银霜与纪怀光的对话,将视线挪向窗外。 夜幕之下,群树飞快掠过下方,暖轿如同行驶在黑茫茫的海域。 银霜的声音清润温和,子桑却有些心不在焉——纪怀光的视线时不时扫向她,无法忽略的存在感。 她都能感觉出来纪怀光在瞧她,更何况银霜和阎四。 好歹经历过风浪的人,出了秘境反而不知道什么叫收敛与避嫌,这是打算把两人“有些猫腻”写在脸上么? 再次被某人视线有意无意掠过,子桑忍无可忍,准备眼神警告回去。 银霜恰在此时话锋一转,“纪怀光,事关自身性命,听取时还是勿要分心为好。”语气虽然一如既往平淡,却隐含了几分长者的威仪。 子桑这一扭头,便瞧见纪怀光垂眸受教的模样。 怕是自青涛长老去世以后,“纪大师兄”只有教育师弟师妹的份,很少有挨训的时候。 叫他心不在焉、举止放肆,活该! 察觉到她的视线,纪怀光睫羽颤了颤。在银霜长老再度讲解时,终是没忍住,眸光朝她探过去。 又来! 子桑不再避着,不仅大大方方与他对视,更在确定他的视线没有及时挪开后,轻飘飘地“落井下石”。 “长老,你瞧他,又分心。”语气娇俏婉转,不知道是嗔怪还是调笑。 一旁的阎四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纪怀光瞬间耳朵红透,像突然没了章法的新手,垂眸收回视线。 他的确很想弄清楚她此刻的态度,留意她的同时,封印灵力之法自然也有仔细听进去,只是没想到会被她当着其他人的面直接揭穿心思。 预测不到她的举动,完全预测不到。 除了神态依然从容,说着他“又分心”的她,像极了抓住把柄,告状成功的得意小姑娘。而被告状的他不仅没有丝毫懊恼埋怨,反而像天寒地冻里骤然烤上暖烘烘火的旅人,身子一阵阵地酥热痒麻。 担忧一点点融化,凝固的血液汩汩流淌,心也悄悄落在某个实处。 她始终在意他。 银霜视线扫过纪怀光绯红的耳廓,语调平静无波,“用不用休息一会儿?” “弟子知错。不用。” 纪怀光果然没再分神。反倒是子桑瞧了他一会儿,扭头再度望向窗外。 乔在蕾、卫沧以及卫溟的暖轿就在斜后方。两个年轻人生辰这天,也是父亲永远消失的一天,从今以后,两人恐怕再也没办法无忧无虑庆贺这个日子。 银霜为什么要销毁蓄魂玉?阎四这么厉害的猫妖一直藏在元极宗,其他人知道吗? 太多情绪太多问题,纷繁芜杂。这次卫氏族地之行,信息量有些大…… 一行人在乌肃山入口短暂停留,子桑、纪怀光、银霜、阎四登上乔在蕾命管家安排的空间更为宽敞的飞舟。 现任族长“意外”离世,即便已经悉数销毁,蓄魂玉过去的存在仍须保密。需要解释、封口以及确定的事情太多。子桑、纪怀光等几人不宜留在卫氏族地。 纪怀光转移至飞舟客房内休息,银霜与阎四也已登船,子桑单独同乔在蕾、卫沧、卫溟告别。 “这个,差点忘记还你。”子桑将之前收下的镂雕球递还给卫沧。 球内萤火忽闪,终究是没用上。 卫沧接过后扭头对乔在蕾道,“母亲,儿子有些话想单独同子桑说。” “我也是!”卫溟迅速插话。 乔在蕾没多说什么,只朝子桑略微颔首,转身回了暖轿。 夜色深沉,星辰黯淡,却愈发衬得人轮廓清晰、眼眸清亮。 兄弟俩明明有话要说,却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子桑等上一会儿,没等来“有话要说”,提醒到,“再不说,我可得登船了?” “关于父亲在秘境里的情况,母亲同我俩都说了。” 卫沧的话让子桑沉默,也明白为什么要留下来同她单独说。 当着乔在蕾的面,有些话确实不容易说出口。只是无论给她多少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她都不会改变决定。抱歉,但不后悔。 然而有时候明明没有做错,却因为必然伤害到身边的人而难以释怀。 “虽然明知父亲不可能回来,且换成除了母亲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可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决定将父亲的灵魂留在秘境的人是你,反而让我心中难过。” 说这话的卫沧语气认真,子桑垂下眼眸扯了扯唇角。 有预期,能理解,换她也一样。 听到这里,卫溟忍不住反驳,“胡说!听母亲的意思,分明就算是她本人在场,也不希望父亲再次变成她不认识的模样。” 他扭过头来,“子桑,我虽想念父亲,可是你没有错,我一丁半点都没因为秘境里的人是你,就觉的‘难过’,要怪就怪纪……”说到这里,他卡壳般闭上嘴。 纪怀光是子桑道侣的弟子,也是她拼了命救回来的人。即使“下手太重”,彻底毁掉父亲回归的可能,也是情急之下为救子桑与他母亲之举,无论如何都谈不上错。 对一个向母亲下死手的人,要求仁慈本就可耻。 相比卫沧莫名其妙的“难过”,他更恨纪怀光的杀伐果断,成全了命运的捉弄。 卫沧仿佛没听到他的“抬杠”,也没留意到他的“嘴拙”,仍旧盯着子桑半垂的眼眸。 “我忽略了世事并不总能两全。父亲自行选择留在秘境,即便身体尚存一息,也不会回来。换作别人,我大抵很快能想通其中关节,偏偏是你……然后我明白了,是因为你在我心中非常重要,所以才希望你处处完美,希望你所作所为没有任何瑕疵。一切始于我们兄弟俩将你卷进来,更令你险些丧命,我却在事件结束后苛求于你。” 卫沧深吸一口气,“子桑,你能原谅我的贪婪与无知吗?” 卫溟脑中嗡然响起重音。 绕了大圈居然是招“回马枪”! 卫沧的“因为重要,所以难过”,显得他的“一丁半点不难过”,好像根本没把子桑放在心里一样!可是他根本舍不得怪子桑! 什么叫“原谅他的贪婪与无知”?卫沧不说出来,子桑能知道他贪婪,能知道他无知?简直不可理喻!根本就是无耻! 卫溟扭头盯着一脸正色的卫沧。某种“平衡被打破,有人选择率先发力”的感觉让他非常不痛快。 “我也一样!”他抢白般不愿落下风。 居高临下,飞舟舷旁,阎四视线落在子桑附近的黑鸟身上,“他们三个在谈什么?给我说说?” 一旁银霜幽然开口,语气平静一如往常,“你若真想知道,不用我转达。” 没得到答案的阎四收回目光,表情有些耐人寻味,没多会儿挑眉望向身后。 纪怀光步步走近,“长老,阎道友。” 阎四上下打量,“能动了?一起过来站会儿?” 以阎四冷峻的外表而言,很难与其此刻的神态语气挂钩。 纪怀光不动声响来到船舷旁,入目是夜的深潭与轮廓的海洋。 如墨倾覆的天穹下,子桑抬眸望向卫沧,又目光自然地落向卫溟。 兄弟俩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不少,此时此刻,她尤其能分辨出两人的不同。 “重要”这个词,带着矜持的分量。两个俊逸的年轻人注视着她,认真等候回应。 子桑被双份的殷切与专注瞧着,忽而唇角上扬,好气又好笑般白卫沧与卫溟一眼。 “都是朋友了,说这些?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谈什么原谅,卫沧有对她不满的权利,而她也只有为自己的对错负责的能力。即便卫沧因此恨上她,她也只能接受。 说着自己“不好意思”的人并不像她自己形容的那样,反倒卫沧与卫溟,被她理所当然地“埋怨”过后,脸上浮现阵阵热力。 夜色里,略有些局促的兄弟神情出奇一致。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子桑问。 卫沧收拢那些说不上来的,暖意融融的情绪。 “我想返回仙盟先历练一段时间,思考清楚后再决定是否承担族长的职责。管家经验丰富,可由他先代管一些时日。” 卫溟瞥一眼卫沧,“同他不一样,我无意族长之位。近期的话应该先陪母亲回江南小住。” “你俩一起陪卫夫人回江南么?” 卫沧点头,“处理完族地的事就出发。” “唔,卫夫人的确需要好好休息一阵。那就祝你们在江南,有段美好的经历。”子桑朝两人各送去道真诚的微笑,扭头望一眼飞舟之上等着的三人。 黑布隆冬的,跟三根柱子一样,也就银霜长老亮得显眼些。 “时间差不多,那我先回宗门啦?接下来玉简联系。” 卫沧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一旁卫溟明显露出不舍的神情。 子桑朝两人眨眨眼,刚准备转身,卫沧突然开口,“分别在即,我可以抱抱你吗?” 一句话,仿佛用去全部勇气,子桑看到的便是即便在夜幕里,也能瞧出红了脸的卫沧。 卫溟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卫沧。 过分了嗷?! 下一秒,子桑轻轻笑出声,温和、宽柔,如夜风里摇曳的花铃。 “有什么不可以呢?”她张开手臂。 卫沧像是忐忑到极点后,终于得了期待的答案,松气之余,顿上一息,上前郑重将她揽进怀里。 名义上是长辈,拥在怀里却这么娇小柔软,卫沧深吸一口,默默收拢手臂。 卫溟半张着嘴,灵魂出窍般好一会儿,着急道,“我也要!” 从记事起,他总想与卫沧有区别,诸如教具、学识、制胜的武器,以及从父母、族友、任何人那里得到的态度。然而从没哪次像这次一样,他想得到与卫沧同样的临别“礼物”,不,本质上来说,他仍然想要不一样的,他想要更多! 仰着头被卫沧圈在怀里的子桑弯起眼眸,腾出一只手臂,朝旁边的他招招手。 如同招徕可爱的孩子,又像邀请最好的伙伴。她灿烂笑开的眼尾与上扬的唇角看在卫溟眼里,让他有那么一瞬间忘记呼吸。 繁花向阳,在心跳恢复前,他上前寻了个空,展开双臂将卫沧与子桑一起揽进怀里。 船舷旁,阎四懒洋洋瞥一眼身旁面无表情的银霜,目光又飘向一旁嘴唇抿得笔直的纪怀光,尔后抬眸望向半空。 “今晚月色不错。”他点评到。 藏在衣袖之下,纪怀光指节用力,双拳收紧,某种强烈的情绪铺天盖地冲刷而下。 进入秘境的最初一刻,卫氏族长们分离的灵魂企图合力“杀死”他,结果不仅让他成功逃脱,也在后来被他逐个击破。 秘境之城的吞噬于时间流逝中不断进行,他逐渐忘掉过去,只剩下“寻找同类并控制住他们”的唯一目的。 她焦急报出的名字,如此熟悉,当灵魂寻觅到契合的回应,那种兴奋、颤栗、忘我般想嵌入对方身体的渴望,令他神思鲜活。他找到一种名为“确定”的东西,比受习惯引诱更直击灵魂,比对未知天然恐惧更加坚定。 肌肤如水交融所累积起来的每一刻,他确认她是喜欢他的,就像他也喜欢她一样。 秘境里的际遇不全然只有危机。当远离过往,仅靠着那一点点模糊的“熟悉”,他终于明白撕开名为“身份”的外衣,他如此渴求她的眼神、渴求她专属的爱意。 她说喜欢他,只喜欢他。天知道,他此刻竟然想与她一起回到秘境里。 没有伦常的隔阂,没有他人的觊觎,只纪怀光与子桑两具灵魂,痴缠在一起,烈焰焚毁般融为一体,化成此时此刻天地间永恒消散的灵力……——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2-1100:35:25~2024-02-2312:2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英梨梨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一边是连绵的乌肃山脉,一边是延伸至不知何处的卫氏族地,飞舟平稳升空。 卫沧与卫溟仍旧抬头望着她,直至距离远到灵火也照不见人影。 立在船舷旁的子桑转身,不期与纪怀光眼神撞个正着。她不着痕迹地目光滑向银霜与阎四。 “此番多谢长老与阎道友帮忙,我与纪怀光才能全身而退。” 要不是银霜揭晓蓄魂玉的秘密,告诉她救出纪怀光的方法,又在纪怀光有性命之危时帮他一把,她和纪怀光这会儿恐怕已经没了一个。 “言重。”银霜回答得简洁。 “我可什么都没做。”阎四懒洋洋抱臂。 子桑抿唇微笑,“他日有用得上子桑的地方,还请一定给机会尽绵薄之力。 银霜眸色浅淡,注视着人的时候没有攻击力,却也略显疏离。他缓缓阖眸,也许有轻微点头,算是应下她的客气。 阎四举臂伸了个懒腰,“唔……累了,休息去。几位随意,阎某先告辞。”说完也不等子桑几人回应,径直往船舱内走去。 子桑望着阎四的背影,忽然想到什么。 她抬手将船舷上的小鸟招过来,待小东西乖乖落在掌心,托近了用食指顺顺它毛茸的脑袋,小声道,“要不要这位开了灵智的妖族朋友,给你指点指点提升修为的经验呀?”要的话她就厚着脸皮去拜托人家。 不远处银霜睫羽缓抬,朝她望过来。 闪亮的杏眼与漆黑的圆眼对视,小鸟仰起头,红嘴轻划过她的指腹,坚定地摇摇头。 本以为小家伙会对化形感兴趣的子桑愣上一秒,很快努努嘴,“知道你有主见啦,听你的。” 她抬眸朝银霜望过去,抿唇笑笑,“见笑了。” 低声跟小鸟说话不过是下意识的举动,无论银霜还是纪怀光,应该都已经听到,并且知晓她“为小黑找个现成师傅”的想法。她也无所谓被知道心里那点光明正大的小九九。 为自己“人”谋福利,天经地义。 “尚需一段时间才能抵达宗门,趁机休息会儿罢?”银霜侧身示意船舱的方向。 子桑点点头,视线掠过纪怀光。 她故意忽略对方视线里的莫名深意,只流连了不到半秒,便轻巧移开。 身体有伤还在外面乱晃,底子好耐造了不起? 夜风微凉,为船舱所隔绝,只半开的窗户能瞥见天穹一角。子桑在房间里的床榻仰头躺下,感觉身体瘫软得像一团不愿流动的水。 另一个方向,暖轿里,乔在蕾观卫沧与卫溟的神情有些萎靡。两人回避彼此的眼神,一言不发。 “在想什么?”她柔声发问。 卫溟有些烦闷,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族内秘密骤然呈现,父亲不是真正的父亲。他虽无意族长之位,可卫氏没了蓄魂玉助力,没了历任族长智慧加持,将来又会走向哪里?而卫沧,竟然对趁他不备对子桑说那样的话,提那样的要求。千思万绪,无法理清,难以排解。 见两个孩子都没有答话,乔在蕾又问,“在想子桑?” 这个名字一出口,如同开启某个秘密的开关,卫沧与卫溟双双迅速红了脸。 乔在蕾一看两人这模样,心中已有八九分确定。她掀开轿帘,窑堡轮廓高耸,眼前是越来越近的族地。 “母亲不介意?”卫沧问。 不介意她的两个孩子对声名复杂、地位在他俩之上的女子动心? “我像那种不分轻重好赖的母亲?”乔在蕾反问。 在这修士寿数远超寻常百姓的修仙界,盲信、崇拜、慕强……种种心态更甚。仅靠传言,很难判断一个人本质好坏。然而短短相处,子桑的敏锐、坦荡,通通让她不自觉想亲近。她只是不确定,两个孩子对子桑的关注,究竟源于容貌的暂时吸引,还是深入内心的惊艳。不过无论答案是哪个,都得交给两个孩子自己去经历、体会。 “听闻子桑那位去世的道侣,是位了不起的修士,也不知道这么些年过去,她走出来没有……” “应当仍然时时怀念。”卫沧下结论,“否则不会矜矜业业扶持亡夫的几名弟子。” “虽说怀念,也不至于始终困守吧?子桑好像对那位银霜长老有意。” 卫溟更加烦躁。 一想到子桑这次回到元极宗,又能与那位神神秘秘的长老近距离相处,他就着急。更何况这次亲眼见到银霜长老,才发觉子桑的“有意”并非没有道理。其容貌风姿,放眼整个修仙界,难以找到第二个可与其匹敌的修士。 “这样啊……”乔在蕾垂眸。 人,总还会向前看的么? “可是我觉得,银霜长老对子桑,似乎并无特别之情。” 从子桑被挟作人质,银霜长老却不改摧毁蓄魂玉进程这一点可以看出,在这位元极宗长老的心中,销毁蓄魂玉是比子桑性命更加重要的事。 “反观那位叫‘纪怀光’的年轻人……”拼死突破重围救下子桑,又在醒后第一时间用力抱住,怎么想都不像“无意”的样子。 “母亲也这样觉得?” 卫溟哀嚎一声。前有狼后有虎,忧虑得很。 “从子桑以前的道侣,与银霜长老身上,你们有没有发觉什么共同点?” “都是长老?”卫溟脱口而出。 卫沧白他一眼,“修为莫测,德高望重。” 乔在蕾点头,“能成为长老,定然实力不凡、持重且令人信服,这或许就是让子桑动心的原因。所以该怎么做,清楚了吗?” 卫沧、卫溟一点就透,心事重重地表示知晓了。 去成为让子桑视线停留的人,比“什么都不做,光担心被人捷足先登”有用。只不过想达成青涛、银霜长老的成就,又岂是朝夕间的事?在此之前,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追寻所爱是比修炼更加艰难的事,后者虽然可能停滞不前,但至少不会一无所有、如烟成空。 小鸟落在一旁衣桁,安静如同装饰。 思绪翻涌,无法平息,子桑盯着房顶出神。 她毫无疑问很累了,可是却根本没办法入睡。 凝固的城池、金橙的黄昏、纪怀光注视她的眼神……仿佛烙印在脑海里,无论她怎样转移思绪,始终无法挥散。 就如同好些艺人朋友跟她分享的那样,戏虽然拍完了,但却在持续的时间里反复回忆剧情,俗称“走不出来”。 她还会想念秘境里的那个自己,想念与纪怀光共同的经历。某种程度上,她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似乎真的与秘境里的纪怀光一起,坠入代表生死相许的深渊结局。 她甚至有种冲动,想重新感受纪怀光温暖有力的拥抱。 入戏太深吗?手臂遮住双眼,子桑轻笑。 自我催眠的结果,大概就是她所扮演的秘境里的那个子桑,成为此刻她人格的一部分。那些恐惧、焦虑、惊喜、感激、急切、希冀,乃至欢喜……通过催眠与真实经历,渗透进她的心理,难以短时间排遣,惟有想方设法抽离。 而抽离,或许就像人生的积累与沉淀,无法一下子全部忘掉,也不可能不留任何痕迹地剥离,只能在时间流淌与新的经历持续冲刷下,慢慢被抹平。 这次牺牲,有点大啊…… 失眠仍在持续,不轻不重敲门声传来。子桑移开手臂睁开眼睛,又听了会儿,确定不是错觉,“谁?” 敲门人未答,房间内外陷入长时间的安静。 子桑隐约猜到来人是谁,只想对方放弃后离开。然而等上一会儿,敲门声再度响起,就像某人执着且存在感极强的眼神。 免不了要谈一次,是福是祸躲不过。子桑起身,几步来到门口打开房门。 纪怀光抬起的手臂顿在半空,挺拔的身形几乎占据整个门口,冷艳的眼眸里闪过片刻错愕。 四目相对,子桑侧身给他让路,“进来吧。” 有什么索性一次性说开,刚好她也正被这事烦得睡不着。 纪怀光依言入内,子桑将房门关上。 回到床畔坐下,她眼神示意房间里唯一的凳子,“坐。有事?” 纪怀光瞥一眼衣桁上的黑鸟,紧抿的唇终于开阖,“可否让他回避下?” 子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小鸟,心中有些哭笑不得。 连只鸟都不能听,他很在意接下来要说的话,也认为对话该保密嘛。既然这样,人前怎么不知道管一管自己那双眼睛? “可以啊,”她要笑不笑,“那让你的佩剑也回避下?” 万事讲个公道,既然她的小黑听不得,那纪怀光的佩剑也别听。 纪怀光没有任何迟疑,当即祭出妄生自窗口掷出。 子桑望向小鸟,“小黑,麻烦你了。” 黑鸟识趣地振翅向窗外飞出,转眼消失在视野里。 子桑返回床沿坐下,“可以说了?” 眼前纪怀光笔直站着,像一株宁折不弯的松。他静静注视她,忽然扬手关闭窗户,设下隔音结界。 贸然动用灵力让他忍着痛楚眉心微蹙。子桑留意到他的神情,原本懒散的表情有些僵硬。 有伤在身还整这出,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身体。装,继续装。 船舱外,妄生靠着舷柱面向房间窗户,同立在船舷上的小鸟搭话。 “我打赌里面的两人一定在谈情说爱。诶?谈情说爱你懂吗?” 黑鸟仿佛没听到它的搭话,仍旧保持雕塑般的站姿。 “连化形都不会,料你也弄不明白只晓得抱蛋。谈情说爱啊,就是嘴对嘴,啵啵啵,哎呀我没嘴,比划不出来,反正你想象下就好了。” 妄生唏嘘般自言自语,“虽然一开始看那个女人不痛快,不过冲她这回没丢下主人,我就勉为其难接受吧。不过主人也很仗义就是了,砍中卫氏族长那一剑,啧啧,我还是头一回见主人这么强。对了兄弟,你好好修炼,以后咱一起回避的机会多的是,不能说话多没趣。” 黑鸟垂头盯着脚下这把嘴碎,外观也碎的重剑,复又抬起头。 星河黯淡,灵火倒映房间内男女两人的身影,如一台无声的戏。 房间里。 子桑抬眸注视纪怀光,语气有些怀疑,“你什么意思?” 纪怀光刚才说他“心意同秘境里一样”。 秘境里什么心意?“喜欢她”的心意? 她以为他过来是想说,“失忆造成的错误认知不作数,希望她能忘掉秘境里发生的一切”,可事实怎么与她想象的有出入? 纪怀光目光在她眉眼间流连。即便已经说得明白,即便有过生死与共的相拥,她却仍然不确定、不相信。 离开秘境回到彼此的位置,他曾用力推开她所种下的苦果,终于显露。 他定定注视她,将之前藏在眼里,隐入心里的话说出来,“弟子喜欢师娘。” 这样一句话,若在之前,他决计不会这么迫不及待地说出口。可卫氏宗祠一遭,他险些丧命,子桑也因此受到牵连。 秘境里,假如两人没在太阳落山前赶到出口,假如卫樊峰随两人一起跳下悬崖,此时此刻,他与她已是永别。 他想坦诚回应,想让她明白他的心意,毕竟,谁也不知道离别什么时候到来。 弟子纪怀光大逆不道,喜欢师娘子桑,不知情从何起,不知情往何去。 房间骤然陷入安静,短短一句话,落进空旷里。 “放肆!”子桑厉声打断,神经被针刺到一般。 她已经预备好纪怀光在冷静过后,让她别把秘境里他的态度当真。可他竟然“入戏”,这样一个结果带给她的感受不是宽慰,而是惊恐。 她宁可纪怀光纠结怎样委婉地拒绝她,才能不伤害到她,而不是确定地告诉她,他喜欢她。 做戏而已,喜欢个锤子! “秘境里的举动不过是为了把你骗出来,假装的!冒险救你也是不想欠你的救命恩情。我没当真,你也不许多想!”子桑语气干脆。 方才还怀恋的东西骤然出现在眼前,第一反应是抗拒。 纪怀光可以答应她任何不合理的要求,唯独不可以向她袒露爱意。他另有真命天女,她也迟早要找到回去的办法,谁允许他把秘境里的感受无限放大? 他要是感动于她的“舍命相救”,她只好坦言是报答而已。 专注的眼眸陷入短暂失落与迷茫,然而纪怀光很快镇定。 假如只对说辞做评判,子桑的话大抵找不出纰漏。然而抛却那些无法验证意图的表露与亲近,他曾真实感受过她的情绪。 那种灵魂间经由亲密厮磨而流淌的欢愉,若是伪装,怎么办到? “弟子相信自己的直觉。” 又是直觉,见鬼的直觉!子桑从纪怀光的眼神中解读出答案——他认为她在嘴硬,在撒谎,在故意划清界限。 “直觉会骗人,秘境里,你的直觉有没有告诉你不要离开城池?” 不离开的后果是什么,显而易见。 纪怀光抿唇不语,子桑继续加码,“同样能感知你的情绪,为了让说法可信,难道我就不懂得应对?” 当她傻么?不过是“喜欢”而已,他现点一个情绪,她立马就能酝酿出来。 长睫微动,面对她的“咄咄逼人”,纪怀光一字一句回答得认真,“直觉让弟子始终与师娘在一起,所以才能站在这里。不论秘境里师娘言行是真或假,弟子心意不变。” 子桑被堵得简直要脑溢血。她说直觉骗他,他就说直觉助他逃出生天。 最关键的是,他根本没有掉入她预设的逻辑。无论她发乎真心还是虚情假意,他喜欢她是客观事实,不需要她有同等回应,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相比她的气愤与较真,纪怀光沉静、笃定、思路清晰。 她突然意识到方才自己的“严阵以待”,或许落在纪怀光的眼里恰好就是被戳穿以后,气急败坏的失态。 “没道理”碰上“认死理”,整一个被拿捏。可恶! 子桑默默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不能让自己沦落到“自证没有动心”的境地。 平心而论,就原身过去的纠缠,她曾经的轻薄之举,纪怀光认为她“也同样喜欢他”,再正常不过。 真心或假意,难以论证,她的根本目的从来不是让纪怀光承认她无情。 关于喜欢,从纪怀光嘴里说出来,于她而言恍若誓言。一想到对方将来可能陷入她与女主郑菀凝之间犹豫不决,由此牵扯出一系列麻烦事,她就头疼。 从一开始,她就打定主意不掺和感情的事。 她喜不喜欢他,不是问题的关键。核心的目的,是让纪怀光从喜欢她的错觉里走出来。 正因为太清楚入戏的后劲,所以她能理解“真切动过情”这件事,对纪怀光的杀伤力有多大。 冷静回归,子桑打量起纪怀光,脑中思索怎样应对。 “立竿见影”方法一:让纪怀光对“喜欢她”这件事失望。 惹纪怀光厌,她可不要太会。 “很有把握”方法二:晾着、冷着、无视之,让纪怀光知难而退。 无数经验证明,忘记一段感情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开启一段新的恋情。郑菀凝同志已经出场,正主归位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一冷一热两相比较,不怕纪怀光醒悟不过来。 方法二太慢,她只争朝夕。所以方法一嘛…… 子桑心中有了计较,平静的打量逐渐变得意味深长。 明明让纪怀光落座,这人却始终站着,也不知道在坚持什么。 该轮到她答话了吧? 子桑掌心撑上床沿,慢悠悠起身,一步步朝纪怀光走近。 来到他的面前一拳之隔止步,她抬眸盯着他,眼底浮上笑意,“是我疏忽了。明明说好的‘一笔勾销,不许再提’,你深更半夜跑我房里来说这些,是不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眼前人素来深沉的眼眸因她的过分靠近而显露出几分无所适从,子桑意外地发现,纪怀光紧闭的双唇后,一双耳垂红艳欲滴。 啊?原来谁从容谁赢。 子桑抬手攥住他的衣襟,体温隔着彼此的衣衫,从手臂内侧传来。 “所以,纪怀光?你是想和我偷情吗?” 这句语调绵得像蜜的话一出口,子桑能感觉出纪怀光浑身僵住,眼里那几分无所适从与隐隐约约的希冀转化为彻底的震惊。 她不禁笑得更欢。 可不是么?徒弟告白师娘,撬自家师尊墙角,这么大逆不道的事,之前拒绝得干脆,怎么现在就忍不住了? “是不是秘境里未竟之事,留有遗憾?”攥着衣襟的十指松开,子桑的手掌顺着他的心口,点点去到腰际,所到之处,衣衫下肌肉寸寸紧绷。 她微阖双目,仰头凑上他的脸颊,耳语般诱哄到,“没关系,我可以满足你……” 只一瞬间,耳畔的呼吸变得沉重而灼热。让她猜猜,“以进为退”,纪怀光会不会翻脸生气? 纪怀光心口有一团无名的火,想要否认她的猜测,却失声般说不出口。 眼里的她明眸潋滟,即使再无边际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像一个终将发生的预言,诱得人说不出话,开不了口。 而且,他就真的没有半分她口中所说的想法么? 一闭上眼,秘境里她颤动的睫翼、撩人的呼吸,刻入灵魂般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他窥见内心因她而疯狂滋长的欲,亦太想知道,继续探索下去,会得到怎样的回应。 他没有像她说的那样想,可“开不了口否认”的事实证明,欲望正诱惑着他那样去做。 内心隐秘的一角无声蛰伏,期待继续沉默下去,她会不会坠入他的怀里。 落在腰际的掌心来到身后,她整个人没有任何隔阂地贴近,将自己彻底交到他密不可分的领域。 柔软的身体与蓬松的发顶依赖般悉数交到他的掌控里,只待他拆解享用。 船舱外,窗户的剪影倒映出相拥的两人,妄生大呼小叫,“呜!!!抱一起了!抱一起了!接下来就要……”它还没嚷完,“啪”地一声,因激动而摔倒。 剑柄砸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黑鸟瞥一眼妄生,身形未动。 房间里,因着窗外传来的响动,纪怀光猛然神思重归清灵。 他竟然想如此简单地占有她,荒唐…… 或许晚一点,等他能够像师尊一样,光明正大地护在她身旁。他会努力争取被祝福的一天。 两情相悦,不是她单方面抛却师娘的身份“满足他”,他不愿她那样想。 纪怀光艰难地闭上眼睛,调整好呼吸,正要解释他并非受秘境里经历的影响,而是早在之前就已决定守护两人之间的感情。 然而话未出口,子桑的指尖在他后腰轻轻画圈,酥痒顺着全身游走,他听她继续说到,“不过除了你,咱们可得约法三章。我接下来要是看上别的谁,发展点愉快关系,你也不能拈酸吃醋,办不办得到?” 喉咙像被铅块堵住,纪怀光火热的身体骤然被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寒意包裹,瞬间冷却下来。 她在说什么?除了他?与别人发展关系? 纪怀光上身后仰,抬手握住她的肩头,将人从怀里掰开。 他必须问清楚。 子桑眼底的轻佻与志在必得深深刺痛他,她没打算将他视作唯一? 仿佛看透他的震惊与失落,她笑着摇摇头,转身朝床榻走去。 重新懒洋洋地坐下,她挑眸望向他,“纪怀光,我说过的,自己爱好美色。你是我身边离得最近的人,恰巧又长了张我喜欢的脸蛋,可天底下让我心动的长相太多啦。”她唇角上扬,漫不经心打量他,“没事彼此纾解纾解倒是可以,只不过这关系嘛……反正都见不得光,我不干涉你同别的女子亲热,你也别干涉我从别的男子身上找乐子,怎么样?”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利刃捅进纪怀光的心口,他心绪剧烈翻涌,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不过是她寻欢作乐的战利品,纾解欲望的工具? 她没有想过,他说出口的情意,不为追逐扭曲的关系,更不为一两场见不得光的露水情缘?! 子桑将自己能想象的最浪荡的神态都用上,如愿看到纪怀光即将崩裂的神情。 正直,既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软肋。假如他喜欢的是一个,在他道德体系里被判定为“伤风败俗”的女人呢?还能坚持不动摇吗? 搞定纪怀光没难度。 她妖妖娆娆地一边解起衣衫,一边用眼尾勾他,“想清楚了就过来啊?你师尊这方面可卖力了,让我瞧瞧他的弟子,功力如何?” 祭出青涛长老,就是把纪怀光的感情拉出来“鞭尸”。让他照顾自家师娘照顾到床上? 她太知道要怎样刺激他。 在子桑的想象中,纪怀光即将在羞耻与自责的双重夹击下拂袖离开房间,然而入目却是他一动不动红着眼死死盯着她的不解眼神。 还没放弃?那就再加点料。 她正准备提出更加匪夷所思的条件,纪怀光忽然眉宇紧蹙,自唇角溢出令人胆战心惊的鲜血。 刚才还不愿放过她般的视线,因痛楚而黯淡下去,刺目的血不受拘束地涌出,顺着苍白的下颌滴落。 子桑心脏蓦地收紧,糟糕!太用力! 伤情刚稳定下来的人,不会因为她的刺激而嘎了吧? 眼前人身形晃了晃,眼看就要站立不稳。 还真是! 子桑迅速起身上前,将摇摇欲坠的纪怀光扶着往床榻旁引。 掌心触及的是紧绷的身躯,能感觉出纪怀光体内的灵力正汹涌着横冲直撞。子桑心中暗暗吃惊,不能受精神刺激,不能“超纲”动用灵力,蓄魂玉事件的遗害,比她想象的严重多了。 将人扶着坐下躺好,她倾身询问,“银霜长老怎么说的?先压制灵力,我去叫他过来!” 鲜血仍然止不住地自纪怀光唇角溢出,染红大片脖枕。 纪怀光张了张唇没说话,子桑被他注视的目光所刺痛,心烦意乱地起身准备叫人。 几句话就把人搞成这个样子,她哪里知道纪怀光眼下这么脆。 手腕突然被人用力握住,子桑垂眸盯着纪怀光,只见他抿唇缓缓摇了摇头。 干嘛?担心被银霜长老发现躺她房间里吗?性命攸关,还在乎这些? 子桑气他不知道孰轻孰重,忍不住出声呵斥,“你答应过我不会有事!转眼就忘了?” 她费了老大劲,冒着风险、出卖感情,好不容易把他捞出来,他倒好,听了几句乱七八糟的话就心神动荡成这个样子!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让叫人。 纪怀光的目光因她这声焦急的控诉而微微发亮,他艰难开口,尽量稳住气息,“不会有事。” 就在方才,他看到她眼底装出来的轻浮瞬间瓦解,神情凝重地来到他身旁。他看到她面对他伤情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担忧与焦急。 她对他,从来不是无动于衷。 关心则乱,他怎么就没想到,真的只打算露水姻缘一场,以她对人性的洞悉,又何必说这些明知会遭到他拒绝的话。 她有太多种办法得手后再推拒。 她想让他放弃,是因为他曾经拒绝、伤害过她吗? 子桑盯着眼前气若游丝,勉力支撑的纪怀光,心想就医这种事不能听病人的。银霜说过“有生命危险”,她还是得把专业人士请过来。 “不行,还是去叫银霜长老过来。” 她刚要抽出被纪怀光紧握的手,腕间传来强大力道。 站立不稳,子桑跌坐在床畔,上身猛地被纪怀光的手臂捞过去,倾身贴上他的胸膛。 “陪我一会儿,不会有事。”纪怀光又重复了一遍无事。 心绪因想明白关键环节而迅速平复,灵力在引导下逐渐被压制。他清楚自己不会有事。 坦白情意之举冲动了吧?太想得到她的回应。 他如今身负海量尚未内化的灵力,行动诸多受限,承诺起来无力,反而令她担心。在此之前,他需要尽快解决蓄魂玉灵力的问题。 不管她出于什么原因拒绝,他会找出答案,想方设法化解。 掌心拂过她披散在后背的柔软长发,纪怀光像是踏足温暖的溪流,内心平静而充盈。 此刻的她乖巧地趴在他怀里,这样的她,怎么那般清楚说什么样的话,能够成功激怒到他? 到底是修行不够,看来以后面对她的“挑衅”,得慎重思索才好。 子桑脸颊贴着纪怀光心口,能够听见他逐渐平复的心跳。 真的没事吗?刚才流血的样子,简直像要把内脏给吐出来。 纪怀光的手掌有一下没一下捋着她的头发,像在给猫顺毛,两人沉默着谁都没有说话。 子桑把不准纪怀光究竟想怎样,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略有些不舒服。 占便宜这么久,也该够了吧? 烦人!怎么有种被将了一军的感觉。 “纪怀光?”她唤他的名字。 “唔。”应声通过胸腔传来,近得不能再近。 “打算让我趴到什么时候?” 纪怀光手掌顿住,恰巧落在她的腰际。 不痛不痒不明显的酥痒传来,子桑挪了挪身子,下意识伸手想拨开,没想到碍于姿势,竟碰到纪怀光某处关键。 脑袋里某根弦瞬间绷紧,她几乎秒懂自己碰到的是哪里。 这种程度的触感,绝对不是放松情形下的状态。都什么时候了!纪怀光竟然还有这方面的想法?! 子桑双臂撑上床榻,神情古怪地盯着他。 纪怀光方刚缓过劲的面容仍旧苍白得厉害,只是之前眼底的震撼与不解,被此刻的专注与柔情所取代。 她微微眯起双眼,“都吐血了,是不是等养好身体再想睡觉的问题?我怕你扛不住。” 纪怀光注视她的目光闪过片刻疑惑,很快,明白过来她话里意思的他愣了愣神,忍不住低笑出声。 她以为他起了反应,事实是灵力涌动所致。 担心他,劝他养好身体,偏偏要用那件事转移重心。她怎会如此?如此让他心中快慰,又牵肠挂肚。 心腔震动,这一声无奈又纵容的低笑在纪怀光眼底蔓延开,痛快、爽朗,像极了阳光倾洒幽深的山谷,顷刻间绝美风景显露。 子桑不自觉有些看呆,看这人的死样子,好像很享受的样子? 有什么好笑的?还要不要脸了?! 看来刚才她依着他的意思留下来的举动,让他又多了几分“稳操胜券”的把握。 一秒破功,同样的招数以后再用,大概率失效。纪怀光行啊,油盐不进,可真是她的天敌。 好,很好,非常好。 一口闷气憋在心里,子桑暗数着只剩下方案二,那就是走长线了。 长线还能怎么输? 她冷下脸来,干脆地起身立在床畔,不客气地垂眸盯着他。 “不用叫人疗伤,也能笑得出来是吧?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不了,没什么事就回吧。” 她不伺候。 从用上蓄魂玉吊坠起她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这一通车轮战下来,累得很。 纪怀光敛起眼底的笑意,恢复惯常的神情,手撑着床榻缓慢起身,抬眸望着她。 该做的,她若想做,倒也不是做不了。 微卷的长发下,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明明冷着一张脸,不知为何却像极了才骂骂咧咧结束,仍然气鼓鼓的小动物。 有些话,可以今后用行动证明。 不管她出于什么原因不愿接受他的感情,他等她。 纪怀光施诀清理完留在地面、枕畔的血迹,撤下隔音结界,窗户顷刻间半开。 妄生飞入手中,他刚准备转身,子桑的声音响起,“慢着。” 心高高吊起,他垂眸望向唤住他的人。 “你还没从秘境发生的事里面走出来,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不跟你计较。同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伤人的话出自迷人的嘴,可纪怀光已经摸清楚她刀子嘴豆腐心。 他的目光描摹过她眉眼间的情态——桀骜、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的善变激起他隐秘的胜负欲。 “有些话只需说一次,师娘知道就好。” 子桑:@#&%…… 言下之意说都说了,她也听进去了,她能拿他如何。 她错了,大错特错。她不一定知道怎么惹纪怀光厌,纪怀光却知道如何精准地惹她生气。 “师娘早些休息,弟子先行告退。” 纪怀光最后一句话停留在空气里,子桑生气得说不出话来,愣是连目送都懒得“赏”一个。 窗外,小鸟振翅飞回房间,落在之前她让纪怀光坐,纪怀光却从头到尾没挨过的凳子上。 子桑盯着他乌溜溜的眼睛,无力道,“小黑,过来。” 小鸟听话地落到她掌心,子桑捧起小家伙,仰头在床榻间躺下。 感情的事,果然“剪不断,理还乱”。不过知道了纪怀光究竟怎么想,哪怕跟预想的有出入,反而让她内心平静。 受秘境影响的不止她一人。不知道为什么,光想到这点,随之而来的麻烦仿佛也变得能忍受不止一点点。 之前辗转难眠的人迅速进入梦乡,小鸟窝在柔软的掌心,静静注视着眼前因疲惫而陷入深眠的女子。 秘境里围绕着子桑与纪怀光,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说一次的内容,为何让子桑“不想听”? 不远处另一房间里,银霜立在窗畔。 夜风吹拂莹白发丝,数缕纷飞,给他那张清淡到仿佛透明的脸增添了几分生动与神秘。 明月隐在云层之后,已许久未见踪迹。即使再慷慨皎洁的月,与乌云为伴时,也有秘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2-2312:28:17~2024-03-0116:2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生(疯狂收藏书单版4瓶;英梨梨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飞舟在元极宗门外放下几人便径行离开,阎四也在刚下飞舟告辞以后不见踪影,子桑猜他应该是变猫去了,回头在宗门内还能见到。 经银霜处理过的吊坠果然有安魂宁息的作用,没有青涛长老入梦打扰,子桑睡得极好。 “长老回云逸轩吗?”子桑望向银霜。 见对方点头,她展颜,“我有些事情想请教长老,方便一起吗?” 银霜闻言视线掠过她身后望过来的纪怀光,温和颔首,“方便。” 得了肯定的答案,子桑扭头对纪怀光语气公事公办,“我与长老还有事要谈,你先回吧。” 她没去留意纪怀光的神情,同银霜御风前往云逸轩。 苍树疏密有致,青竹清静优雅,看惯了窑堡的质朴厚重,银霜长老的住处让她如骤然寻见绿洲的旅人,连肺都被清新水气涤荡。 在书房内的案几旁坐下,银霜不紧不慢取出几个精美酒壶,在两人面前整齐排列。 “上回说的酒,给你要来了。” 清冽的酒香瞬间弥漫,身心如同沐浴温泉般舒展。 子桑指尖拂过玉质壶身,心中淌过酒饮后的舒暖,“没想到随口一句,长老一直记着。”她抬眸报以发自内心的真诚微笑,“谢谢!” 子桑得承认,因为受益于外貌,她过去的人生里受到过不少额外的“用心”对待,可是银霜长老并不属于这种情况。 她的容貌,在他面前不值一提。 也许人很容易将天然享有的优待视作理所当然,所以才格外珍惜那些例外。 迎着她的视线,银霜眼底的神色仿佛也沾上些许酒意熏染的温度,“现在要喝吗?”他取出一双酒杯。 “好!”子桑欣然应下,“不过喝之前,还有件事想请教长老。” 银霜浅笑,“但说无妨。” “长老助纪怀光压制灵力的方法,能够外传吗?” “你想学?”银霜眼底划过了然。 “嗯。”子桑点头,“假如遇到纪怀光无法靠自己压制灵力的情况,身边其他人要是知道方法的话,也能帮把手。” 见过纪怀光吐血的模样,知晓灵力冲击脏腑的后果,她难以避免地想到,银霜长老不在附近的时候,她能够做点什么。 要是压制灵力的方法可以外传,她想让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几个都学一学,没准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可。不过以你能够动用灵力的程度,无法如我一般迅速封印,只能循循引导、缓慢压制,耗时颇长,也尤为费劲。这样的话,还学吗?” “学。”子桑肯定。 她不畏难,只怕山穷水尽无路可走。能帮到什么程度放一边不谈,要是连尝试都不曾,就主动放弃,那不是她的性格。 “好。”银霜点头,“纪怀光体内的灵力远超你当前修为的驾驭能力,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当多余的灵力脱离掌控时,外力须引导横冲直撞的灵力,限制它们在四肢百骸中极速运转,待其平息后,方可脱险。把手伸过来。” 子桑没有迟疑,当即伸手。 挨着酒壶的皓腕也如玉石般有光泽。银霜的视线略过她的手臂,径直注视她的眼睛,“我教你。” 掌心交叠在一起,子桑几乎下意识收拢五指。 与想象的不一样。银霜手心刚接触时微凉,只一会儿,便带着难以察觉的温热。就好像握在手中的玉,不知不觉蓄了传递过去的温度。 子桑莫名觉得有些脸热,她突然意识到,这好像是她和银霜长老第一次“牵手”。 虽然私下在卫沧、卫溟等人面前开过玩笑,可她并没有当真将自己与银霜长老往男女关系方向上想。 她是开在人间再寻常不过的花,浑身肉眼可见裹着人性的缺点,而银霜长老是高悬天边的月,清净疏离、不惹俗尘,两人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然而就在刚才,掌心相扣这短短一瞬里,她竟有几分心猿意马,仿佛天边月意外照见清池,水中倒影与池畔的凡花无声相会。 许是察觉到什么,银霜抬眸朝她望过来。 瞳色浅淡的眼睛仿佛能望进人心底,让各种悸动、想法暴露在透明的日光里。 子桑有些许被看透的心慌,于是松开下意识收拢的五指,抿唇笑了笑。 一对一指点,方法很快学会。 确定自己掌握全部细节,且有能力传授给其他几名弟子后,子桑取过酒杯倒上酒,举杯相敬,“谢长老赐教!” 银霜神情温和,不紧不慢应邀,“举手之劳。” 晴日朗朗,小鸟立在窗台,安静注视着周围的新芽。 “对了长老,我有些疑问,有关蓄魂玉的秘境。”子桑放下酒杯。 “但说无妨。” “不知道秘境里肢体接触导致的融合,会不会对我和纪怀光产生不好的影响?” 这个问题其实在进入秘境前就该问,只不过那时候时间紧迫,来不及考虑太多。而且当时想得简单,没想到会有那么频繁的肢体接触。事后再问,也是出于保险的考虑。 “肢体接触产生的融合体验,感受直触灵魂,更加深刻难忘。除此之外,并无其它不良影响。” 原来是这样。 子桑微微松了口气。 只不过听银霜长老这意思,灵魂的肢体接触,可能不仅仅是“入戏”的程度而已。 撒谎骗纪怀光喜欢他时,她并没有多想。毕竟迅速拉近陌生人之间距离的办法,就是传达好感。更何况于纪怀光而言,她这个人唯一熟悉的点,大概就是死缠烂打单相思了。 只不过没有想到,抛开身份,纪怀光竟然会对她产生好感。甚至于脱离秘境回归弟子身份后,仍然心意不改。 子桑一杯一杯喝得干脆,很快有些飘飘然。 她尝试往酒杯里斟上一些酒,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酒壶与酒杯仿佛都在晃。 “喝得差不多,休息一会儿罢。”银霜抬手覆在酒壶上,不让她继续自斟自饮。 正在兴头上的子桑挪了挪酒壶没挪动,有些不满地嘟囔道,“怎么纪怀光管我喝酒,你也管?” 从前当演员不想喝酒,到处是油腻的嘴脸劝她、逼她喝;现在想喝酒,又一堆人挡着不让,怎么偏偏反着来? 覆在酒壶上的手掌迟疑一会儿,银霜接过酒壶,“我给你倒。” 听到有人顺着她的意,子桑含着笑眯着眼,慢悠悠拉长音,“就是嘛,这才是我的好长老。” 斟酒的手腕一顿,很快恢复如常。银霜将倒好的酒杯推过来。 子桑仰头一口气饮下,满足得眉梢唇角都是娇憨的笑意。 “你是师娘,纪怀光怎敢管你饮酒?”银霜接过空酒杯。 “怎么不敢?他胆子大着呢!”子桑借着酒劲忿忿告状,“仗着青涛长老有嘱托,对我一点都不客气!这也不许,那也不让,烦都烦死了!能不能不要这个徒弟?” “就算这样,你也还是冒险从秘境里把他带出来。” “那当然了!一码归一码!”子桑脸颊浮现酒醉的薄红,飘飘然盯着银霜,“你遇险,我也救。”说完,她甚至肯定般点点头。 银霜将斟了酒的酒杯递过来,眼底泛着温润的光,“把纪怀光带出来,难吗?” “难!”子桑视线飘向银霜身后,似乎在思索怎么描述,“他都不记得我,又是个认死理的,可难了!” “融合在初时进程最快,到后面会逐渐放缓,故而你进入秘境时,纪怀光失忆也属正常。所以,最终想的什么办法把他带出来?” “当然是……”子桑的目光摇摇晃晃落回银霜脸上,唇角勾起几分笑意,“连哄带骗咯?” “连哄带骗”四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像极了让人心驰神往的暧昧秘密。 银霜注视着她,眼底神情不变,“如何哄骗?” 回答问题似乎快要耗尽她的清醒,子桑已经有些睁不开眼睛。 她眯着眼思索一阵,忽然想通了什么症结般,唇角勾起一抹似怀念,又似自嘲的笑意。 她抬眸与银霜对视,笑得甜蜜又狡黠。 一切都源于一句临场发挥的话,然后就是不断的证明。证明给予扎根内心名为“两情相悦”的种子以养料,种子发芽、生长,最终成为难以拔除的参天大树。 “因为一句话,”她趴上长案,朝银霜倾身靠近。 对面银发男子静静注视,仿佛一尊从容无瑕的神像。 子桑从未见过这么剔透的眼睛,雪白的睫羽之下,双眸温和且沉静,就好像无论对它说什么,都会被无声包容,不带任何世俗的批判或评价。 它遗世独立,平等注视着所有生生不息的七情六欲。 子桑认真端详眼前让她放下心来的“神像”,唇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明显。 好一会儿,她轻声开口——“喜欢你。” 简单的三个字,在迷醉中柔声说出,似直白的陈述,又仿佛用心的倾诉。 银霜无声收敛了呼吸。 子桑才把话说完,唇角的笑意尚未褪去,人却支撑不住,阖眸软倒下去。 美酒最是袭人,词不达意,却字句真实。 酒杯倾倒,沁湿了浅紫色衣襟,一侧藕臂枕在脸颊下白生生晾着,声势浩大地侵占人心。 子桑没有醒来,银霜仍旧是先前的坐姿,一切仿佛静止。 风悄声而过,惊动窗台的嫩芽。小鸟扭头望向室内。 雪白的睫羽微微颤动,银霜无声挪动视线。 话得连起来听,她说的是——因为那句,名为“喜欢你”的话。 原来哄骗纪怀光,言说喜欢他,用这样的方式将失去记忆的人带出来。而出得秘境,纪怀光令她“不想再听”的话究竟是什么,大约也能猜到几分。 银霜垂眸注视被长发遮去大半颈背的子桑,不多会儿御木为榻,将醉倒的人安顿下来休息。 阖上书房房门,银霜转身,视线落向屋檐下一团小小黑影。 舔舐爪子的黑猫抬起头,眼睛亮得厉害,“那些酒原来是送给青涛夫人的。” 银霜闻言神情不变,“有事让你去办。” 黑猫昂起脑袋,语气变得正经,“什么事?” “乌肃山所现法器内可融合灵魂的核心,不是卫氏能造出来的东西。我留了墨灵在卫氏族地,暂未查到相关信息。” 黑猫瞳孔骤缩,“你是说……” “有可能。” 黑猫面露凶相,龇出锋利的牙齿,“我亲自去查查。早说啊,早说我就留在卫氏族地了,也省得多跑一趟。” 银霜没有回答,黑猫突然意识到什么,眯着眼睛,“你是不愿我的行踪在卫氏族人面前露馅,还是不愿我的行踪在青涛夫人面前存疑?” “卫氏族人。” 黑猫像是不相信,咧出一抹落在猫脸上,看起来有些可笑的表情,身形转眼消失。 眼前景色一如既往,银霜抬眸望天。 不知道那位,什么时候找上门。 * 夕阳漫染天际,给藤蔓间的白色花朵也镀了层浅淡色的金。 风铃时不时发出几点清音,纪怀光立在松语阁的丁香树下一动不动,就像守着一个约定好的时限,已经许久。 最后一缕光亮彻底消失在山峦间的缝隙里,他祭出妄生,朝云逸轩而去。 结界无声阻绝拜访之人,纪怀光扬声,“弟子纪怀光,请问长老,师娘是否已经离开此处?” 声音遥遥传进云逸轩,温润平和的回答没多会儿响起,“尚未离开,她在休息。” 男女有别,以子桑与银霜长老的关系,远没到能在彼此住处随意休息的程度。这一点,就算子桑揣着明白装糊涂,银霜长老也不可能不知。 纪怀光垂下眼眸,双唇绷成一条直线。 “劳烦长老待师娘醒来后代为转达,就说弟子在云逸轩外等她。” 正在调息的银霜缓缓睁开眼睛,从小鸟的视角看来,熟睡的女子尚未醒来,连翻身都不曾。 “不用等,她醒后我会送她回去。” 温润清澈的声音传出,门外丹凤眼缓缓上抬,纪怀光眼底的目光没有温度。 这是她默许的吗?又或拜托银霜长老这样说? 她如此迫不及待,要和他划清界限? “弟子在此处等候师娘。” 纪怀光说完,门内不再传出回应。 做弟子的固执己见,气氛足够诡异。 高大的树在地面投下更深阴影,静默伫立的男子,仿佛与周遭融作一体。 子桑醒来的时候,窗外夜色正浓。她缓上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在哪里。 推开房门,院子里,银霜身披静谧月光。 他转身与她对视,“醒来了?” 子桑含笑走近,“醒来了,我睡了很久吗?” “还好,刚过戌时。对了,纪怀光在外面等你。” 听到这个名字,子桑额头的神经跳了跳。 她就知道,这人之前端着青涛长老嘱托的架子,看不惯她许多作为。经过秘境一遭,岂不是又多了几分独占欲作祟的私心? 开玩笑,怎么可能如他的意? 她就是要纪怀光难受,让他知难而退。省得总以为她放着茫茫森林不要,眼睛里只看得到他一个人。 过了戌时虽然算不上多晚,但绝对谈不上早。索性多留会儿。 “要唤他进来吗?”银霜的话打断她的思绪。 子桑摇摇头,“我让他先回去。长老,你平时什么时候休息?” “不休息。” 听到银霜长老这么说,子桑眼睛发亮,“那不休息的时候一般做什么?” “作画、下棋。”银霜眼底蕴着淡淡笑意。 “什么样的棋?可以一起下吗?” 不会的话她就现学。 作画没法互动,下棋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多挨些时间。她不需要搞出什么名堂,只需要让纪怀光明白,她在云逸轩“待了很久”即可。 纪怀光不是觉得她“喜欢他”么?那就让他看清楚,只要乐意,她“人尽皆欢”。 银霜身畔拔地而起一方圆桌,两张木椅。桌上凭空多出张棋盘,黑白棋子各两小罐。 看样子像围棋,她倒是会一点点。 子桑朝银霜眨眨眼,“稍等。” 她瞥一眼院落大门的方向,扬声道,“纪怀光,你先回去,我和长老还有事情要谈,不用等。” 就是这样,客客气气的吩咐,挑不出一点“故意置气”的错来。纪怀光就算再不愿意,也不好继续等下去。 不多会儿,云逸轩外声音幽幽传来,“弟子有事向师娘禀告,既然师娘与银霜长老有事相商,弟子先行返回松语阁,等候师娘。” 语调沉稳镇定、不卑不亢,纪怀光同样平静的态度让子桑忍不住挑了下眼尾。 还挺会见招拆招。 “长老不是外人,有什么事现在禀告吧。” 她倒要看看,纪怀光预备的什么花招。 “弟子的一点私事,只方便说予师娘知晓。” 这话钻进耳朵里,子桑只觉得既可气,又好笑。 纪怀光的说辞乍一听好像没什么毛病,然而要是深究起来,又难免透着些弦外之音。 这会儿她要是坚持让对方讲出私事,倒显得做师娘的不识大体。 行,是个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这样啊?那你先回自己修舍,我同长老谈完就去找你。” 妥协了,但没完全妥协。 银霜长老这边结束后,猜猜她会不会真的去找他?” 绝对不会。 再深刻难忘的灵魂接触,也遭不住经年累月的冷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纪怀光管不到。 门外一时间陷入安静,子桑凝神听上会儿。 正当她以为纪怀光在憋什么大招时,却听得一句沉沉郁郁的“是。”似无声的呐喊,也似暗涌不绝的压抑。 子桑莫名心脏漏跳半拍,原本慵懒上扬的眼尾微微垂下。然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一瞬,她很快收拾好心情,朝银霜淡淡笑笑,“好了。” 把某人给打发了。 银霜点头示意她落座,子桑目光落在眼前黑白两色棋子上。 依纪怀光的性格,即使有她的吩咐,这人也可能去了松语阁,甚至在半路上堵她。保险起见,她得当真在云逸轩多待上一会儿,最好能过个夜什么的。 “纪怀光已经离开,需要我介绍规则吗?” 银霜的话将她思绪打断,子桑抬起眼帘,弯眸笑道,“要。” 盏盏圆形琉璃灯幽幽若若,偌大的庭院,时不时传出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 男子嗓音温润随和,偶尔望过来的眼神洞彻通明,让子桑逐渐沉溺棋局。 墨蓝色的天穹染着些许轻黄,不知不觉,竟已天亮。 晨光落在院中林木、花草间,落在棋盘、纵横里。 子桑一边收拾棋子一边感慨,“不知不觉入迷,连时间都忘了。” 下棋讲究千变万化情势下的冷静分析,好在银霜长老显然刻意有匹配她的“段位”,每把棋局都有挑战又不失趣味。 “要不要活动活动筋骨?”银霜将棋盘上最后一颗棋子放进棋笥里。 “长老想怎么活动筋骨?”子桑笑眯眯的。 坐通宵确实累,她也是真不清楚,修士活动筋骨都用的什么法子。 “我通晓一些舒筋活络的手法,不介意的话,是否有兴趣尝试下?” 子桑给棋笥阖上盖子的手顿住,抬眸有些意外地望着银霜。 脑中蓦然浮现对方立在身后,给她缓捏慢按肩膀的模样。 清冽出尘之人眸光温和,长身鹤立,落在肩上的指尖该是初碰时微凉,尔后温热,力道不轻也不重,让她觉得恰到好处舒适熨帖的。 脑海里的画面过于清晰,就像她曾经这般完整幻想过一样,否则不至于细节如此丰富。 因为感觉得出来银霜长老对她没有男女之情,所以她也对银霜长老也从来没有过旖旎的想法。然而云逸轩短短一天一夜相处时间里,她却两度心思动荡。 什么情况? 为了验证她的猜想,子桑点点头。她想知道事实跟她脑子里虚构的内容有没有出入。 银霜目光随和,起身绕过圆桌。 修长的白色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感觉到对方立在身后停住不动,子桑莫名觉得脸颊有些发热。 原本的疲惫随呼吸绷紧,她视线定在藤编的棋笥上,实则注意力全在身后看不到的地方。 会是她想的那样吗? 银霜静静注视眼前端坐笔直的背影。 她似乎有些紧张。 宽袖下并拢的双指停顿片刻,银霜利落点上子桑后背一处穴道。 涓涓注入的灵力稳定地由弱转强,如一股清凉的溪流游走子桑全身。不仅身体,连灵魂都变得轻盈。 三秒过后,身后银霜移开指尖,“感觉如何?” 子桑从没觉得这样通透,就好像卸去过去悉数累积的困扰与疲惫。 她静静感受会儿身体的变化,想到银霜的举止与她脑海里的画面相去甚远,突然难以自遏地笑出声。 她笑得眉眼灿烂,笑得肩头抖动,笑得止不住地畅快。 怎么会有那样不切实际的想象?就好像出入蓄魂玉秘境一趟,某种在她身上几近枯萎的情感不小心逢了春,沾点雨露就发芽。 自作多情,真是!不仅悄悄胡思乱想,还没忍住笑出声。 她扭过身抬眸望向银霜,诚挚回答,“感觉很舒服。” 唇角笑意不散,她憋笑道,“长老知道我在笑什么吗?” “笑什么?”银霜也同她一样,嘴角晕染着淡淡愉悦情绪。 “我刚才以为,长老说的手法是按摩肩颈之类。”说到这里,子桑杏眸弯出更加俏丽的弧度,“一想到长老给人按摩的样子,就觉得不可思议。结果果然是想岔了。” 眼前女子笑着摇摇头,似是对自己过于匪夷所思的想法感到无奈。 神情的每一点变化,模糊了她自己的心事,也模糊了注视者的思绪。 “须要我给你按摩吗?”银霜问出口的刹那,亦默然闭上双唇。他偶然意识到,自己在她面前说话居然没有经过思索。 没有考虑说怎样的话符合凡界修士身份,思量怎样开口能得到想要的回应,他只是因为“好奇”,因为想满足她的“以为”,自然而然问出口。 这一刻,他对她,与对着万物真理没什么不同。 子桑被银霜认真的语气逗趣到,嘴角噙着笑,抬眸含义不明地注视着他,“多谢长老好意,这会儿身体状态正好,就不麻烦长老了。” 事实上,她已经在脑子里经历过“由银霜长老按摩”这件事。好不容易从虚幻的春心荡漾里跳脱出来,就好像突然悟道般神思清明,她可不想再自寻烦恼。 人很容易被“两情相悦”的表面假象吸引,然后重复肯定的自证,最后没准彻底相信。她与纪怀光在秘境里是这样,出了秘境后还仿佛顶着颗恋爱脑。 大约是有点着相了,真该放轻松些。 “从回宗门起就一直耽误长老,时间不早,我先回了。多谢长老招待。”子桑起身行礼。 “好。”银霜亦没做挽留,只嘱咐她没喝完的酒别忘了带上。 子桑将余下几壶酒收进芥子锦囊,唤了在树上休息的小鸟,御水化气生风,在晨间清脆的鸟鸣与盎然的翠意中离开云逸轩。 来时心里头装着纪怀光的事,总觉得有些沉重,去时想通“自身陷入‘我执’”的关键,心态轻松不少。 每回与银霜接触都有不小收获。群山环伺,子桑深吸一口气,由衷感慨到,“小黑,有没有觉得银霜长老很像排忧解惑的导师?” 教她五行之术,解她蓄魂玉之惑,连她与纪怀光之间的情感纠葛,也因为对方一个寻常的举动而释放。 航行的灯塔,灵感的缪斯,大抵如此。 立在肩头的小鸟扭过头,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 云逸轩内,银霜在棋盘中央落下一子。 他能复盘整局对弈,却无法猜出,子桑背对他时的紧张,以及发现设想与现实不同时的松弛,究竟出于什么原因。 排忧解惑的导师么? 他尚且没有弄明白她难以捉摸的想法,他又给她排了什么忧,解了什么惑? 子桑回到松语阁。清晨的山雾氤氲了藤蔓间的白色花朵,风铃声既清且脆。 前院郁郁深浓的丁香树下,赫然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就如她猜测的那样,纪怀光没有乖乖在修舍等她。 身影的主人抬眸朝御水乘风的她望过来,子桑稳稳接住对方的目光。 轻盈着地,她挑纪怀光一眼,柔若无骨般绕到一旁石凳坐下。 “让你在修舍等,怎么?我说的话不好使?” 视线落定在她身上,纪怀光不紧不慢开口,声音带着刚醒,又或似许久未说话般的低沉与暗哑,“弟子有话想尽快对师娘说,故而径直在此处等候。” 子桑点点头,并不意外。 她能大致猜到纪怀光的行动轨迹,对方又何尝不清楚——他若不出现在她面前,她不会主动去寻他。 “说吧,我听着呢。”她懒洋洋抬眸,不甚在意般望着眼前这个神情郑重的男子。 纪怀光的目光在她眼底停留一会儿,忽而上前两步来到她近前,“弟子谢师娘救命之恩!” 挺拔如松之人忽然在面前单膝跪下,惊得子桑险些原地站起。 一言不合就行大礼这点让她非常、特别、极端不适应。她哪里就当得起这些。 下意识地,子桑伸手去扶,却在将将要碰到纪怀光手臂时悬停住。 纪怀光恰在此时抬起头,四目相对,彼此的神情落进对方眼眸里,距离近到暧昧。 向来果决凌厉的丹凤眼像一汪冷肃的深潭,于她的目光堪堪坠入的瞬间变得柔和而眷恋。 情绪从对方眼神里明明白白地流淌进她的眼底,顺着呼吸与血液游走进心里。即使没有灵魂的接触,她仍然能清晰感觉到纪怀光的情与爱。与秘境里没有区别。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被压缩至极短。子桑听到纪怀光才恢复正常的嗓音又添了几分沙哑,他沉声唤她,“师娘……” 近在咫尺的低声呼唤仿佛耳鬓厮磨的倾诉,又好像紧贴着双唇的含混吐露。子桑被这指引预示般的气息抚过,受灼烧般直起腰身拉开距离。 她有种直觉,只要她不拉开距离,某些感受就会失控。 “不用谢,我也只不过是报你的一剑之恩而已。起来吧。” 子桑别开脸懒得去扶。纪怀光愿意领命般单膝跪着就继续跪着,反正遭罪的不是她。 煞有介事从云逸轩追到松语阁就为了说句“谢”,可真有他的。 纪怀光视线落在她看不清神情的侧颜,沉默一会儿,“师娘饮酒了?” 子桑原本还有些不自在,听他这么一问,不禁一口气堵上喉咙。 狗鼻子么?! 她扭过头,要笑不笑盯着仍然没有起身的纪怀光。“我同银霜长老一块喝的,他都没说什么,怎么?你有想法?” “师娘同银霜长老,喝了整晚酒?”纪怀光不答反问。 子桑闻言额角一抽,冷笑道,“你猜?” 见到纪怀光之前,她本来决定要是被问起来,就实话实说。 不夸大,不模棱两可,坦言跟银霜长老喝了半晌的酒,下了半夜的棋。 越刻意,越显得不可信,真实的力量往往更加强大。 她无须将“推开纪怀光”这件事做得太过用力。比起让人浮想联翩的说辞,饮酒对弈更像是她能和银霜长老能做出来的事。 可纪怀光就是有能耐短短两句话,就让她推翻才下的决定。 “你猜”,是她不愿意正面回答的信号。 “师娘若想喝酒,弟子恳请作陪。” 呵! 听了纪怀光的回答,子桑妖妖娆娆翻了个白眼。 笑话! 她含笑觑他,“之前不是不让喝酒么?变卦得这么快,还亲自下场作陪,师尊的嘱托不遵守啦?” 是人难免双标,只不过纪怀光的“喜欢以前”与“喜欢之后”,双标得格外没遮没拦。 漂亮的杏眼因带着几分讥诮而显得妖冶迷离。纪怀光抬眸注视着她的眼睛,受感染般嘴角牵起一抹并不明显的上扬。 他喜欢她问出难题时挑衅的眼神,更喜欢对峙间她被逼收敛起隔岸观火般的神情。 弟子身份的厚厚冰层下,是不堪深究的真实渴望,暗流汹涌。 “只不过是想到了既能让师娘痛快,也能让弟子放心的办法而已。” 狡辩之人冷静有礼,听起来甚至还有几分说服力。 子桑仿佛头一回认识纪怀光。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既让她痛快又让他放心。什么办法?陪着她一起喝酒?一起破了宗门的规矩? 是了,他连弟子与师娘的身份都不管不顾了,又怎么会在意喝酒这种小事? 只可惜他想作陪,她却不可能同意。 子桑不担心在银霜长老面前喝醉,说出些什么石破天惊的话。可能潜意识里,她甚至有些期待,期待银霜长老在知晓、相信她来自异世后,会对“灵魂穿进剧本”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感到好奇,并想办法助她回去。 毕竟银霜长老这段时间以来真正接触的人,并非原身,而是她。 某种程度而言,她对银霜长老有着莫名的盲信。就像植物相信和煦的阳光,动物相信温暖的清风,安全而无害。对方就是有这种神奇的能力。 可纪怀光么?她毫不怀疑,只要泄露她并非本尊的事实,纪怀光能想尽一切办法把她从这具身体里赶出去。 师娘和异世之魂PK,最适合厚此薄彼。 她轻飘飘打量眼前笔挺之人。纪怀光被她瞧得长睫微颤,双唇紧抿。 繁茂的丁香树下、柔和的晨曦里,这人眉眼好看得有些触目惊心。 样貌上佳的异性子桑见过不少,但是像纪怀光这种看久了会看出欲望的男人,不多。 她挪开视线,像是忽然没了兴致,“想说的话说完没有?” 纪怀光眸光轻震,顿上一息,“弟子说完了。” “说完就回吧。一晚上没睡,累了。”子桑起身扭了扭脖子,“起来吧,谢不谢什么的,以后都不用再提。” 她未必真的困,只是不想继续面对纪怀光而已。眼下正是别扭的时候,她还没找到舒服的相处方式。 “师娘。” 纪怀光起身,转头望向她的背影。 “还有什么事?”子桑停下脚步。 纪怀光神色庄重,一字一句恍若起誓,“师娘可否给弟子一些时间?” 余下来的话,纪怀光没再说下去,子桑却听明白言外之意。 给他一点时间,让世人接受一个寡妇,跟亡夫的弟子走到一起。 这话不该说,至少不该对她说。天命真女还没正式走剧情呢,急什么? 他纪怀光就算修炼成天下第一,要是坚持跟自家师尊的老婆搞到一起,那也是贴了“有违伦常”标签的。康庄大道不肯走,歪门邪道一门心思往前行,较个什么劲? 子桑索性转过身,与丁香树下年轻人对视。 “纪怀光?”她语调如蜜,仿佛在询问一件答案再明显不过的事情,“我连你师尊都不肯等,又怎么会等你?” 与青涛长老有过夫妻情分,不也在对方去世后,迅速投怀送抱自家徒弟?原身这手牌打得刺激,终于也有用武之地。 紫衣女子明眸艳极,说完那句反问的话,轻笑一声回了房间。 少了男女对话的声音,松语阁一时间又恢复宁静。 纪怀光在树下静立许久,直到玉简传来灵力波动,方才动作。 来自陈敏儿的讯息,[大师兄,你同师娘的事情忙完了吗?我们快返回宗门了。] [我与师娘此刻正在宗门。] [这么快!] [对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师兄。我们路上遇到了海茵岛郑岛主,他和郑姑娘不仅领着我和师兄们游览了沿途重镇,而且在听了我们江南丁氏任务的际遇后,想将先前预备委托仙盟发布的海茵岛任务,直接交给我们!报酬异常丰厚!] 纪怀光脑海浮现出郑攸同与郑莞凝的模样,一时间眉心微蹙。 跳过仙盟,直接委托特定的人处理任务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只不过郑攸同此举似乎有意与他牵扯上关系。而且子桑从一开始就误会他对郑莞凝有意,这点也让他多少有些在意。 [三师兄盘过了,完成这次任务,我们至少五年不用操心灵石的花销!] 纪怀光扫一眼陈敏儿一连三发急匆匆的消息,神色平静,[回来再说。] 他收起玉简,转身抬眸之际,视线落在树枝上羽翼漆黑的小鸟身上。 一人一鸟四目相对,纪怀光静静注视一会儿,挪开视线祭出妄生,离开松语阁。 他要去查一查,海茵岛的具体来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3-0116:21:55~2024-03-2707:00: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尊敬的会员*5瓶;英梨梨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子桑没想到她前脚刚回宗门没两天,郑攸同与郑莞凝父女后脚就跟她的弟子们一起抵达元极宗。 据郑攸同表示,海茵岛前段时间陆续有岛民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往常即使出现人口失踪的情况,岛内自行调查即可解决,然而这次却迟迟无法找出原因。为了避免事态继续扩大,身为岛主的郑攸同决定向外部寻求帮助。 松语阁清风阵阵,丁香树下,子桑注视着眼前诚意恳恳的郑攸同,从头到尾不声不响立在亲爹身侧的郑莞凝,以及列阵身后的一干弟子。 卓轩微红着脸垂下眼眸,马道成难掩兴奋神色。黄秀明有些迟钝地眨眨眼,陈敏儿则盯着她憨笑。 视线落在纪怀光身上,对方平静与她对视,瞧不出喜恶。 看几人的样子,似乎除了纪怀光以外,都对这从天而降的任务表现出来还算感兴趣。 子桑懒得深究,郑攸同指明道姓委托他们几个接取任务的背后,有没有特别的原因,反正最终指向的结果就是纪怀光和郑莞凝因为这件事大概率要共同行动了,而她也乐得推两人一把。 想睡觉有人递枕头,正愁感情线走偏,女主这就现身。只不过明面上还是得表现出谨慎。 “郑岛主,恕我冒昧,这么高的报酬,是不是因为您判断任务难度很高?” 郑攸同斟酌会儿答,“举全岛之力也没能找出失踪岛民下落,想来难度不会太低。当然,报酬也是诚意的一部分。此外,不知青涛夫人介不介意,除了贵宗几位,郑某还预备委托其他修士,方便加快破案进程。” 不介意,当然不介意。拿钱少干活,没介意的道理。 她扭过身含笑望向身后几人,“郑岛主这个任务,你们有没有什么想法?” 子桑本意是征询下几人意见,去或者不去,投个票什么的。没想到卓轩几个跟约好了似的,一边刻意避开她的视线,一边有意无意偷瞄纪怀光,明显在等大师兄发话。 纪怀光不可能察觉不到师弟师妹们这会儿唯他马首是瞻的态度,却并未作答,仍旧目不斜视、神情不变。 子桑目光落定在纪某人身上,等了会儿没等来回答,不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挺会装,等她主动问呢? “纪怀光,你说。” 子桑觉得她此刻很像提问的老师,面前一堆学渣不说,连学霸都有胆子不回答问题。 胆肥,胆肥得很。 “师娘怎么想,弟子便怎么想。但凭师娘吩咐。”纪怀光垂眸与她对视,情绪隐在眼底,让人难以分辨。 子桑得了想要的回答,不咸不淡瞥他一眼后,挪开视线。 推一下走一步,长能耐了。 回来的路上,陈敏儿就和卓轩、马道成、黄秀明三个师兄商量,一定要拿下郑岛主这票大的。只不过她兴冲冲地报喜,大师兄却好像并不怎么上心。 几人分析一通原因后一致决定,先观望大师兄的态度。 往常遇到被发问的情况,只要一个眼神,大师兄必定很快解围。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师娘简单的提问,大师兄却不循常理,闭口不答。要不是师娘指名道姓让大师兄开口,刚才无人作答的情况甚至有些尴尬。 陈敏儿心中暗暗感慨,还是大师兄有觉悟,这事哪轮得到做弟子的有想法?直接听师娘吩咐就对了!师娘答应他们就去,师娘不答应……他们就劝师娘去! “郑岛主。”子桑直视郑攸同,“这个任务我们接了。” 马道成、陈敏儿等人欣喜刚爬上眼底,子桑话锋一转,“只不过我也有个情况,不知道郑岛主介不介意。” 郑攸同神情舒展,“青涛夫人但说无妨。” “说来不凑巧,我最近手头刚好有些事情要处理,不方便出任务。假如由我的大弟子纪怀光带队前往海茵岛,郑岛主觉得怎么样?” 但凡能做到岛主的位子,做决定之前不可能不谨慎。她子桑风评不好,外界对她的了解也是花瓶空架子,郑攸同不可能没打听过。 子桑猜测郑攸同“高薪聘请”,多半冲着纪怀光去的。 正逢男女主有单独相处,培养感情的好机会,她就没必要往跟前凑了。 果然,郑攸同听罢她的话点头,“如此便可惜了。让纪小道友带队也是可以的,郑某谢青涛夫人应允。” 子桑正想客套一下,没想到纪怀光赶在她之前突然开口,“弟子身体亦有些抱恙,既然师娘有事要处理,弟子想留在宗门内休息。” 这话一出口,不光郑攸同顿住,马道成、陈敏儿几人也明显一怔。 “大师兄身体哪里不适?可否让我看看?”卓轩脱口而出。 纪怀光视线落向恰在此时扭过头来打量他的子桑身上,公事公办的语气道,“有贵客在,回头细说。” 子桑猜到纪怀光必然对她做主接了任务却不亲自参与的决定有想法,没想到这人竟然直接当着众人的面掀她的台。 身体抱恙,还真是个让人挑不出错来的说辞。答案无非“接”或者“不接”,所以那句“但凭师娘吩咐”,果然是哄鬼的。 她扫纪怀光一眼,不仅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觉得好笑般勾起唇角。 对这人,多一分脾气都是赏他的脸。 她面向郑攸同,“郑岛主,你也看到,这次怕是不能成行了。” 无所谓,纪怀光放着通天大道不走,那就看看他什么时候撞上南墙。 错过“命中注定”,损失的反正不是她。 郑攸同面露惋惜之色,“纪小道友身体哪里抱恙?不知是否严重?若是不用出手制敌,仅调查的话,可否同行?” 纪怀光闻言抬眸与郑攸同对视,摇摇头。 这无声的拒绝过于明确,一旁马道成按捺不住着急,低声提醒,“大师兄,机不可失。出一次任务,可保数年修炼无忧啊!” 陈敏儿有些纠结。之前听郑岛主的意思,倾向比较明确,那就是修为较高的大师兄必须得去。眼下师娘有事去不了,大师兄又身体不适,一下子没了两位金丹境修士,郑岛主不可能委托余下的他们几个。这样一来,天上掉的馅饼连尝都没尝上一口,就要黄了。 她看出来师娘对这次任务的态度是“可有可无”,关键还在大师兄身上。只要搞定大师兄,这事就成了。 别的不好说,劝大师兄的胆还是有的。不怪不心疼大师兄,实在是任务给得太多。干完这单大的,以后大师兄也不用为了赚取灵石经常往外跑,平白耽误修炼。 想通这节,陈敏儿有些犹豫地悄声帮腔,“要不然先应下?到时候大师兄您只管动脑,脏活累活交给我们几个?” 子桑瞟一眼郑攸同与郑莞凝父女,视线落到被几个师弟师妹“围攻”的纪怀光身上。 对方冷静沉稳的目光准确迎上她的视线,气质凌然主打一个“坚定不动摇”。 惯得他。 子桑对郑攸同笑了笑,“郑岛主,您也看到了,我这个大弟子啊,相当有主见,连我这个师娘都得听他的呢。” 尾音轻飘飘上扬,她话音刚落,纪怀光瞳孔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平日里她没少与他暗里较劲,却说她得听他的。 他当着众人的面违逆了她的决定,她便当着众人的面把他捧得这般高。 子桑回首瞥纪怀光一眼,见他正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倏而嫣然一笑。 没错,她就是在阴阳他,捧杀他。 真想做她的主,下辈子吧。 她笑眯眯好说话似的仍旧面向郑攸同,“承蒙郑岛主看得起,我们都希望失踪的岛民能平安无恙。总之这事我已经答应下来,去或者不去,还是得听我这位大弟子的。您要是能说动他,就再好不过了。 这话意思很明白,搞定纪怀光,是郑家父女的事,她这个做师娘的不掺和。 郑攸同明白子桑是在给他留机会,当即表示他和流明长老有旧交,这次会和女儿在宗门内停留几日叙叙旧,希望纪怀光别着急拒绝,再考虑考虑。 子桑又与郑攸同、郑莞凝父女寒暄了一阵,这才送别两人。 松语阁没了客人,陈敏儿几人在子桑身边围了一圈。 卓轩小声询问,“大师兄身体哪里不适?” 马道成在一旁催促,“二师兄快给大师兄看看!” “不用。银霜长老看过了,我心里有数。”纪怀光视线移向子桑,“而且我身体如何,师娘清楚。” 子桑心里“哈”一声冷笑。 的确清楚,人家未来岳父大人都发话了,“不用出手制敌,仅调查”,他纪怀光只需要去海茵岛当回侦探,不需要开大打怪,有什么“不适”、“不能”的?主要还是跟她不对付。 陈敏儿望向纪怀光,又瞧会儿子桑,想了想还是放弃询问正主,换了人打听。 “师娘,您和大师兄在卫氏族地是不是遇见什么事?虽然这次任务要是能成行,以后能少费不少劲,少冒不少险,不过定然还是以大师兄的身体为重。去不了的话,弟子去跟郑岛主说清楚。” 这事本来就是她无意中提起,才让郑岛主生了委托他们的想法。既然师娘和大师兄都不方便去,那就由她去推掉。 子桑脑海里回闪过庞大的蓄魂玉、荒凉的窑堡、高耸的悬崖与漆黑的漩涡,短暂恍惚了一瞬,不禁垂眸轻笑。 的确经历了些事情,所以才搞成现在这不上不下的样子。 她抬眸瞥向纪怀光,“确定真的不去?” 她只问最后一遍。 纪怀光注视她的眼睛,“师娘有什么事情要处理,弟子愿替师娘分忧。” 呵,答非所问得这么丝滑,那就是没得谈咯。 子桑懒洋洋起身,“行了,有什么问题你们问纪怀光去吧。乏了,休息去。” 丢下几名弟子,子桑准备回房。 少去操男女主的心,就让剧情自己走上正道吧。 卓轩此刻有些摸不清楚状况,马道成着急得面容有些扭曲。 黄秀明似乎不在状态,陈敏儿悄声问纪怀光,“大师兄,你是不是惹师娘不悦了?” 纪怀光望着渐行渐远女子的背影,没有答陈敏儿的话。 她在故意避着他,可即使明知违逆她的决定会令她不快,他亦必须这样做。 若是别的任务,她吩咐的,他去便去了,快去快回便可,然而她似故意令他与郑攸同父女走近,他便不会答应。 * 子桑没想到,有一天她会无聊到关起门来,跟一只小鸟连下好几天围棋。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还下不赢。 特意对纪怀光避而不见的这两天里,据陈敏儿透露,不仅卓轩和马道成去找过纪怀光,连郑攸同也去找过,只可惜不仅没能成功劝说大师兄改变心意,连大师兄身体哪里不适都没能问出来。 陈敏儿拐弯抹角渲染了半天,子桑听出来是想让她帮忙劝纪怀光的意思,叫她轻飘飘地给推了。 谁爱去谁去,反正她不凑这个热闹。 “你说你,怎么都不肯让我一次?”子桑戳戳小鸟的脸颊,“不玩了,休息会儿!” 御木而成的棋子在棋盘的纵横间交错,看久了眼睛有些花。子桑趴在窗户上远眺青山,给眼睛放松。小鸟安安静静立在一旁窗沿,一动不动。 “请问青涛夫人在吗?” 前院传来男子的声音,听着像是郑攸同。 还是找过来了吗? 以她对纪怀光的了解,这人一定不会松口。子桑不确定郑攸同这次过来是准备找她帮忙劝说纪怀光,还是放弃委托后的辞别,不过无论哪一种情况,对她而言都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与子桑猜想的不一样,郑攸同既不是来让她帮忙劝说纪怀光,也不是来辞别的,而是来搞定她的。 “郑岛主说的,当真这么神奇?”子桑来了兴趣。 她并不是看不上郑攸同之前提出的报酬,实在是有些钱不能赚,赚了会有麻烦。然而对方刚才提出来在报酬里增加一样法器,这点狠狠动摇了她。 郑攸同表示他手边有一方汇恒鼎,使用者每六十年可在这一甲子内任选一天,回到旧日,再次经历彼时情景。该法器或许可以从忽略的细节中,揭晓长久困扰某人的真相;又或许可令失去至亲至爱之人,重温过去时光。 “没错,虽然只有一日,不过确实可以重历旧人旧事。” 子桑不禁心跳加速,假如让她回到穿进来那天,看看原身究竟做了什么,有没有可能找到触发穿越的契机,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压下心底的激动,她默默深吸一口气,抬眸笑答,“为了郑岛主说的这件法器,我最近手头的事情必须挪一挪了。”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 郑攸同似是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仅仅只是调查的话,纪小道友那边是否方便一同出行?” 子桑眼底的笑意荡得更开。 跟她一样,郑攸同的目的也相当明确。 “交给我。” 一旁郑莞凝从抵达松语阁起一直没出声,这会儿终于开口,“不知道青涛夫人得到汇恒鼎后,准备用来做什么?” 郑攸同闻言略微皱眉,“凝儿,这不是你该问的。” 子桑摆手表示无妨,下一刻,她垂下眼眸,像是想到了遥远、深刻,令她怀念的人或事,难以割舍,沉浸其中不愿离去。 嘴角浅浅的上扬里蕴着温柔与苦涩,她沉默少许,轻声回答,“去见见那个领我入宗门,却再也见不到的故人吧……” 风起,头顶繁花摇曳。分明笑着的女子无端让人觉得悲伤凄凉。 再也见不到的故人,也即逝去之人。领其入宗门,正是道侣青涛长老。 郑莞凝忽然想明白眼前的女子为什么前一刻还笑着,转瞬却眼底盛满了绵长的哀伤。 并非不思念,只是不愿意被人轻易看到。 她面露不忍,“抱歉。” “没事,已经过去了。”子桑笑着摇摇头,眼底还有些许泛红,目光却已坚定,“郑岛主,郑姑娘,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刚刚戏瘾上头,即兴表演了一段。郑莞凝的问题她可以选择回避,但她想让女主知道——她对“已经升了天的道侣,男主的师尊”余情不了。 显然,女主初步有些信了。 “前往海茵岛路途遥远,寻常飞舟无法抵达。我们来时的船停靠在北境最大的港口,得劳烦青涛夫人与几位小道友同我们父女一起前往船泊处。若准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好!那就麻烦郑岛主与郑姑娘稍等我们一会儿。” 子桑没着急通知几名弟子她应下郑岛主任务的事,而是先是去找了银霜。 云逸轩大门敞着,仿佛早知道有人要来。子桑双脚刚落地,一抹雪色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她眼前一亮,扬声唤到,“长老!” 银霜神情温和,“找我?” 日光落在眼前男子身上,仿佛倾尽和煦。子桑心头微热,颔首道,“有事想请教长老。” 她好像,一多半时间都在向银霜长老求教。 “进来坐。”银霜抬手御木,院子里当即多出一座精巧的凉亭。 环凉亭而立的灌木汲取了旺盛生机般向前伸展,给凉亭添了几许清幽雅致。 子桑依言上前,走向那被翠意环绕的男子。 “世上确有汇恒鼎这种法器,原来流落至浮影群岛,难怪许久没有听到其消息。” 听银霜这样一说,子桑放下一多半心来。 郑攸同大概率没有骗她,这事能干。 谨慎点虽然麻烦,但没坏处。她对郑攸同不了解,万一这所谓的“回放”型法器不在对方身上,甚至根本不存在,那就糟心了。 “海茵岛极北气候,此行注意防寒。如遇困惑的地方,可用传讯玉简联络我。” “好,知道了。多谢长老。” 子桑没在云逸多留,很快便通过玉简将纪怀光、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五人召集至松语阁。 听到她决定接下海茵岛的任务,卓轩与黄秀明有些摸不着头脑,马道成与陈敏儿喜形于色。 纪怀光神色不变,只纤长的睫羽微微下压,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轩、道成、秀明、敏儿,你们几个现在去准备下路上需要带的东西,我们一会儿在宗门口集合。纪怀光,你留在宗门修养身体。” 干脆利落地分配好任务,子桑扫一眼面前几人,“还有什么疑问吗?” 陈敏儿瞪大眼睛,“师娘,大师兄不去吗?”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心想师娘不会打算单独带队吧? “他呀?”子桑瞥向某人,笑得人畜无害,“身体不适就好好休息吧,别落下病根。” 纪怀光恰在此时迎上她的目光,眼神深沉如墨。女子嘴角噙着的笑意里,明面上看着像关心,暗地里却像故施小惩的得意。 他平静开口,“托师娘福,弟子身体已无大碍,恳请一同前往。” 卓轩几人齐刷刷望向纪怀光,纷纷露出疑惑、震惊、不解等神情。 一个模糊的想法浮现在几人脑海——大师兄是不是,观师娘去不去,才决定的自己身体好不好? 众人诡异地安静下来。四目相对间,纪怀光注视着眼底笑容依旧不减的子桑。 她当然料得到他会有刚才那样的回应,却也只是和之前一样,不急,也不恼。 心知肚明的回避与借口,独属于两人的拉扯与推攘。 无人开口,都在等着谁启个话头。 对视良久,子桑唇角的笑意忽地绵延向外荡开,仿佛自云端坠入碧湖的一声轻响。 她轻笑着挪开视线,目光落向遥远的天际。 纪怀光望着她的侧颜,眼前之人眉宇间风情娇媚,眸光清澈明亮,好似被他的反复无常给莫可奈何到。杏眼弯着,唇角翘着,眼眸里晕染开几许无奈与自嘲,就好像一而再地被忤逆,罪魁祸首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这样的她,这样的神情,令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她与他彼此显然清楚性情与形势——他若不同意,她便不会拉下脸强迫他前往海茵岛,因为知道他有太多种提前结束任务的方法;而他若真想去,她也不会严令禁止,郑岛主的本意极大可能就是邀请他加入,她不可能看不出来。 两人之间的了解,谁也没落下风。 “随你”,子桑没瞧他,懒洋洋丢下一句,摆摆手让几人各自下去准备。 纪怀光目送她回房,转身预备返回修舍。 陈敏儿悄悄凑近,“大师兄,您跟师娘在卫氏族地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骤然被戳穿的纪怀光耳根发热,面无表情,“为什么这么问?” 陈敏儿挠挠头。她也说不上来,反正直觉大师兄这回多少有些跟师娘对着干了,“没什么,就是不知道师娘和大师兄为什么突然改变想法,一会儿去,一会儿不去的。哎呀,反正能接下任务就挺好,回头拿到报酬更好!” 耳根上的热度稍退,纪怀光示意,“去准备行李吧。” “诶!” 日光蔓过青藤与碧叶,鲜翠欲滴。风卷起阵阵松涛,清香萦绕。 脑海浮现出某人方才无奈的神情,唇角再难抑制住上扬。一想到子桑没生他的气,纪怀光连日被拒而不见的苦闷随风扬散。 * 前往宗门口的路上,郑莞凝忍不住问郑攸同,“父亲怎么知道,说服青涛夫人改变主意,比直接让纪道友接受任务容易?” “孩子,察言观色这点,你还欠点火候。” “父亲真的觉得他会是纪伯父的儿子?岛民失踪这件事我们查了许久也没什么眉目,把任务交给他,当真有把握?” 郑攸同长吁一口气,“他的轮廓的确与你纪伯父颇为相似,不知道,也许并无关系吧。委托他虽是临时起意,不过能查清楚江南丁氏案私底下的秘密,想来这孩子心思缜密,应该能帮上忙。” 郑莞凝专心御剑飞行,不再说话,再抬眸时,望见已经等在门口的纪怀光。 “纪小道友!”郑攸同唤出声。 纪怀光端方行礼,“郑岛主。” “纪小道友同意前往海茵岛解开谜团?” 纪怀光略微颔首,神情淡淡,既不亲近也算不上疏离。 郑攸同刚打算问点什么,见流明长老与其弟子沙文瑞依约前来,便将肚子里的话暂且放下。 郑莞凝眼见着父亲上前同流明长老与沙文瑞说话,不声不响停在原地默默打量纪怀光。 她没见过父亲口中那位过命相交的纪伯父,只能从眼前这位同龄的修士脸上稍微遥想。 若轮廓相似,想必纪伯父定然十分俊雅。 察觉到她的视线,纪怀光抬眸朝她望过来,清冷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郑莞凝略微颔首,正要礼貌地挪开视线,纪怀光骤然开口,“请问郑姑娘可知晓,我师娘为何会改变主意,亲自前往海茵岛。” 两次主动开口,两次都是问的自家师娘的事。郑莞凝打量纪怀光,没有隐瞒父亲增加汇恒鼎作为报酬的事。 “想必出于汇恒鼎的考虑,才暂时推掉其它事。” 纪怀光垂下眼眸。汇恒鼎他略有耳闻,这法器既不能攻亦不能守,只对那些执着于过往的人有吸引力。 师娘要这东西,准备何用? 郑莞凝犹豫小会儿,开口道,“青涛夫人对您师尊情深意笃,我也希望她能尽快拿到汇恒鼎。” “情深意笃”四个字,像倒刺一般猛地用力扎进纪怀光心里。所以她要汇恒鼎,是想再见师尊一面? 之前卓轩也提到过,言及子桑对师尊深情。彼时她刚纠缠完他,听来只觉得讽刺。 从前事不关己,只觉得她对师尊究竟什么态度,于他而言并无所谓。如今通晓自己心意,再听到她对师尊的情意,便锥心般地嫉妒。 是的,嫉妒,可他不能嫉妒。那人不仅是无法与他同时出现在子桑面前的已故之人,更是他的师尊。他不能,也没资格嫉妒。 倒刺拔出来,带出血与肉,纪怀光心脏有种撕裂的疼痛。 一天,十二个时辰,为了在回忆里再次见到师尊,重要过对他的刻意回避,令她毫不犹豫改变主意? “纪道友,这么巧,又一起出任务啊?”沙文瑞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近,笑得一口白牙闪瞎人眼。 不算巧,这机会是他跟自家师尊争取来的。 他也是这几天才知道,之前在卫氏族地有一面之缘的郑岛主,竟然与他师尊交好。听说郑岛主成功让子桑“出场”,他赶紧求了自家师尊,表示想趁机前往海茵岛历练,以师尊的名义免费帮郑岛主寻找失踪岛民。师尊不好当着郑岛主的面驳他的心意,勉强答应。 又能跟子桑亲近,真好。 纪怀光抬眸瞥他一眼,又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 沙文瑞直觉方才有一瞬间隐约感应到杀气,心想应该是错觉。 见纪怀光没搭理他,沙文瑞也不觉得自讨没趣,反而更加好心情地向郑莞凝话打听起海茵岛的情况。 他想好了,既然子桑觉得郑姑娘和纪怀光有戏,他就想办法撮合两个人,给自己留出和子桑感情升温的机会! 子桑御水乘风,载着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不多会抵达。 一堆得用神行符赶路的弟子,看着她着急,干脆顺路捎上。 对于沙文瑞的加入,子桑表示欢迎。 马道成面露担忧,小声请陈敏儿私下打听下,看沙文瑞的加入是否会分走一份报酬。 陈敏儿本就憋着一口闷气,这会儿低声咬牙切齿,“三师兄,没看沙皮狗又冲着咱师娘来了?还担心什么报酬不报酬!”她恨铁不成钢。 二师兄性子腼腆羞于插手别人的事,三师兄关心灵石不顾生死,四师兄一门心思记挂着吃,只有大师兄靠得住。可大师兄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有功夫管那上蹿下跳的沙文瑞吗? 陈敏儿朝纪怀光投去求助的目光,只见自家大师兄抿唇垂着眸,看不分明眼底神情,显然没在留意这边。 她不禁担忧地朝子桑望去,见到的却是沙文瑞正同子桑说着什么,眉飞色舞一脸按捺不住嬉皮笑脸的模样。 辣眼睛! 人全数到齐,没多耽搁,所有人很快乘飞舟出发。 流明长老给老友郑攸同安排的飞舟规格高,速度快,房间宽敞舒适。子桑随手御木,在门口挂了个“正在休息”的牌子,便安心窝在房间里修炼。 抵达北境最大的港口路上没花太长时间。港口内往来船只停靠紧密,喧闹声四面八方潮涌,飞舟混入其中并不起眼。 众人需要在此地换乘海茵岛的船驶向极北。 港口内人、货拥挤,将视野塞了个满满当当。刚上岸,一道鸦青色的身影闯入视野。 子桑没想到对方会出现在这里,刚要开口,莫子期率先打招呼,“又见面了。” 清俊白皙的男子含笑而立,显得与周围肤色黢黑的船工、脚夫格格不入。 郑攸同适时解释,“莫小道友就是郑某此次委托的其他修士。海茵岛附近妖兽凶猛,郑某想借莫氏之力,稍加遏制。” “原来郑岛主请的是熟人,这样更好了。”子桑眼底蔓延开笑意。 多个帮手,成功划到水的机会更大。她的目的是尽可能简单,快速地拿到汇恒鼎,多个说得上话的队友总比多个需要熟悉的陌生队友方便。 “我一听郑岛主说请的是子桑你们,也觉得这趟出行轻松不少。而且……”莫子期微笑,“熟人不止我一人。” “是吗?还有谁?” 子桑以为郑攸同此次除开请莫子期出手,还请了莫氏大小姐莫子君,没想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急不可耐蹦出来,“莫子期!你别破坏我特意留的惊喜!” 顺着声音望过去,子桑一眼瞧见瞪着双眼突然现身的卫溟,以及他身后无奈摇头的卫沧。 兄弟俩不是陪乔在蕾回江南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走近,走在前面的卫溟脚下飞快,双眸炯亮;走在后面的卫沧步伐不疾不徐,视线落在她身上。 心底升腾起的欣喜牵动子桑嘴角上扬。 又添俩得力干将,看来这次海茵岛之行,能速战速决!——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3-2707:00:42~2024-04-2811:06: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英梨梨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你们俩这会儿不是应该在族地或者江南吗?”子桑注视着眼前明明高自己一个头,神情却像捡了便宜般大孩子的卫溟,目光又落向他身后信步走近的卫沧。 “上回一别,我和卫沧没在族里多停留,将善后的事交给了管家和族里的长辈。只要人不在,多事之人想问也没地方问去!”卫溟一边回答一边打量她,仿佛想分辨几日过去,她有没有什么变化。 “送母亲抵达江南旧居后没多久,便听子期提及郑岛主委托你与一众弟子前往海茵岛的事。我俩遂向母亲请示,既然回仙盟是历练,接任务同样是历练,索性一起过来,助子期一臂之力。”卫沧接过话茬。 “没想到卫氏两位公子也愿同行,郑某之幸,海茵岛之福。” 卫沧行礼,“不请自来,蒙岛主不弃。” 卫溟笑得爽朗,“郑岛主,我俩就是来凑热闹的,当不得您这样说。” 寒暄一带而过,新“入队”的三人与笑眯眯的子桑并排而行,后方沙文瑞不可置信地望着突然出现的莫子期、卫沧、卫溟,心中无名燥火不吐不快。 前有狼后有虎,还没将纪怀光干趴下,又来几只劲敌。怎么这么难? 海茵岛船身玄铁铸就,船头立着一只向前突出半身的怪兽雕塑,龇牙咧嘴表情狰狞,看不出来是个什么东西。 早有船员等在甲板,见郑攸同出现在视野里,忙招呼人下船迎接。 相比周围大小不一的木制货船,海茵岛的船出尽风头。甲板四面不仅有防御用的巨大弩机,还有建在船尾的宽敞凉亭。 没多耽误,一声嘹亮的“起锚”传开,船身动起来。 郑攸同领着众人参观完船只,又表示船上任何地方都可以去,有什么需求尽管提,这才吩咐船员引导众人各自前往为他们提前安排好的房间。 棕灰色的码头渐远,此刻已经变成一道灰蒙蒙的线。远离平民百姓的视野,船只缓缓腾空,在贴近海面的位置飞快行驶。 子桑靠着船舷仰头闭眼晒太阳,她不想呆在房间里。 才下飞舟又进船舱房间里窝着,跟一直在封闭的交通工具里一样。 “怎么突然改了主意?我听子期说,你一开始没打算接郑岛主的委托。” 卫沧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旁。 子桑仍旧闭着眼,只不过唇角略微上扬。她语调慵懒随意,“这么关心我啊?” 耳根蓦地窜上红晕,卫沧一时间屏住呼吸。 他确实关心她,也希望她能感受到他的在意,可被她这么直白地一揭穿,他既按捺不住内心隐约的激动,又莫名有些羞耻。 阳光抚过眼前鲜妍娇美的侧颜,微笑蛊惑且灵动,心脏可耻地因为映入眼帘的画面而剧烈跳动。 身旁之人许久没有回应,子桑睁开眼扭头朝卫沧瞥去。 年轻人对上她视线的瞬间短暂一怔,这才像恍然意识到自己迟迟未回答问题般红了脸。 子桑盯着他瞧上一会儿,忍不住笑得更加灿烂,“当然是因为,郑岛主给得太多啦。” 卫沧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具体答案,可奇妙的是,尽管子桑似乎有意回避问题,然而得了她一句“这么关心”,反而令他心中饮了蜜水般,流淌着香甜与温煦。 他刚想说点什么,忽然从天而降一道身影,卫溟那张与他分明哪哪儿长得俱都一样,凑在一起却毫无疑问是另外一个人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 “你俩谈心不叫我!” 卫沧见来人理直气壮,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旁子桑却笑出声。 她笑眯眯地朝卫溟眨眨眼,“来啊,加入我们啊。” 天然娇媚的嗓音清柔、婉转,卫溟闻言不知道想到什么,蓦地瞪大双眼愣在原地。 卫沧心念一动,当即知晓自家胞弟联想到什么。他蹙了眉心朝卫溟瞪过去,却见对方怔怔望着自己。 假使当真三人一起的话…… 某些幻想出来的画面开始无可避免地向着不合时宜的方向发展,卫沧从卫溟的眼神里看到了对方的答案,也很清楚卫溟同样读懂了他的想法。 该死的默契让两人同时骤然吃痛般挪开视线,无声之余,心有余悸。 “那个,郑岛主在凉亭备了瓜果酒水,问我们要不要过去。” 卫溟不敢看子桑,生怕自己脑子里那些不堪的想法从眼神里泄露出来。 “有吃有喝还等什么?走!”子桑干脆利落地转身朝船尾走去,留卫溟与卫沧在身后对视一眼,各自沉默跟上。 凉亭占据大半个船尾,内置宽大长案,上面摆放着酒坛与各色瓜果。 除郑攸同与郑莞凝外,莫子期与纪怀光也在场。看来郑攸同的通知先到了这俩人。 见她与卫氏兄弟一同前来,莫子期脸上露出含义不明的笑容,纪怀光一双凌厉绝绝的丹凤眼,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呵,这是什么眼神。 子桑权当没看见纪怀光,朝郑攸同微笑行礼后,大大方方在莫子期一侧落座。 卫沧顺势占了子桑另一侧,卫溟恼恨自己落后半拍,见缝插针来到莫子期身后,无事人般拍拍对方肩膀,“给我腾点地方”。 长案两端,主客面对面而坐,莫子期对面是郑攸同与郑莞凝,身侧一旁是纪怀光,一旁是子桑,要按卫溟的想法,便得向纪怀光借地方。 他扭头望向身后卫溟,眼底笑意明朗,只不过在卫溟看来却有几分幸灾乐祸与不怀好意。 “这事你得请纪道友帮忙。” 纪怀光一侧空着许多,只需要挪动几分便可以容下一人“插队”。卫溟抱拳行礼,“有劳纪道友。” 众人视线落在纪怀光身上。俊美的容颜下,纪怀光半垂着眼帘不知道怎么想。 他身形未动,沉默少许后平静开口,“师娘觉得,弟子该不该让?” 莫子期用的“帮忙”二字,他却用的“让”字。 子桑心里翻了个白眼,唇角却仍旧噙着淡淡笑意。 卫溟不坐胞兄旁边,非挑她身侧,已经有些奇怪;挪个位置的事,纪怀光自己不做主,非问她“觉得该不该”,更加诡异。 以前觉得纪怀光挺懂事,没想到这么会来事。不去混娱乐圈可惜了。 很好,不把她拉下水,这人不舒坦。 那么假如她说“让”,他又该怎么应对? 大概率继续来事,可惜她偏不如他的意。 子桑顶着众人视线,递给纪怀光一道既似慈祥又似无奈的眼神,“行了,难为你这么尊重师娘的意见,看在孝心的份上,我和卫沧挪一挪吧。”说着,她扭头朝身旁之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腾点位置。 卫沧目光早在她与纪怀光之间流转过两个来回,此刻轩然起身侧移。 子桑顺移至腾出的位置,朝卫溟笑了笑,“坐吧”。 提问与做出回应的人反应太过自然,以至于众人那点“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但就是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都显得是不是过于敏感。 随着卫溟落座,子桑对上纪怀光幽深的目光,嫣然一笑。 跟她闹,嫩了点。 纪怀光熟悉她这神态,总能见招拆招、出其不意的游刃有余。 有些情绪经不起讲道理。她刻意在众人面前明确两人师娘与弟子的身份差距,主动邀卫沧一起给卫溟让位,与卫氏兄弟“亲”,与他“疏”,区别明显。然而真正令他难受的,是她此行的目的。 他以为他理所当然接受她对师尊的深情,也应该接受,然而一想到她为了再见师尊一面改变心意,那种“明明有先后之分的两份感情,被同时摆在一起衡量、审视、比较”的隐痛感无孔不入——他未博先输。 内心深处,他奢望子桑能与师尊割裂,将感情隔绝在过去,也自私地希望此时此刻在她的眼里心里,他是独此一份的唯一。 他垂下眼眸避开视线。 往日里目光总也忍不住停留于其身的那个她,越明媚越灼痛人心。 御玄铁巨船飞行不易,在加速行过一段时间后,船身重新落回水面。 很快,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沙文瑞也来到凉亭。沙文瑞见子桑身旁的位子已经被卫氏兄弟占了,恼自己来迟一步,让姓卫的捷足先登,悔得大腿差点没拍断。 眼见着连纪怀光身为大弟子都没能占到好位置,他索性坐到子桑正对面,郑莞凝的身侧,也懒得去顾那些宾主有别的规矩。 能挨子桑近些,更重要。 郑攸同大致介绍了海茵岛的风土人情及注意事项,留下郑莞凝作陪后,便去同副手了解船只停靠港口期间,售卖海产及购买各式货物的情况。 沙文瑞询问郑莞凝大概多久能抵达目的地,海上行驶的时候一般如何消遣。 郑莞凝表示御风加海面行驶交替进行,大约三日能到。海上行驶的时候船员间经常比试捕鱼与打牌。 “所以那些是捕鱼用的?”沙文瑞指向船舷旁的巨大弩机。 “不是,那些是用来抵御深海妖兽用的。” “深海妖兽?”沙文瑞来了兴趣。 在郑莞凝的讲述中,众人得知在极北的深海里,存在一种形貌丑陋、战力惊人的妖兽。这种妖兽有时候会袭击经过的船只,极端情况下甚至会上岸侵袭岛民。而一旦碰上深海妖兽,即便是修士,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虽然最初登上海茵岛的均为修士,可不是所有修士的孩子都有修炼的资质,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苦修的毅力。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如今海茵岛上平民的数量已经超过修士。 这次郑岛主离开海茵岛,除了出席卫沧与卫溟的生辰宴,以及委托任务外,还有一个目的便是请莫氏之人前往海茵岛,利用莫氏御妖的能力,看能否找出制服深海妖兽的法子。 俱都是同龄人,众人天南地北地畅聊。 船只几起几落,天近黄昏,趁着船只没再御空飞行,甲板上有船员开始钓鱼。 郑莞凝见身旁的沙文瑞注意力被吸引过去,询问众人要不要尝试不动用修为比赛钓鱼。 子桑从前没体验过海钓,便表示愿意试试。她一说试,除莫子期、卓轩、马道成、黄秀明回房休息外,其余几人均选择一起,其中属沙文瑞叫得最欢。 见船员将钓钩抛得极远,沙文瑞如法炮制,用力扔完后没忘朝子桑显摆一笑。 卫沧与卫溟动作潇洒随意,轻巧便将钓钩扔至比沙文瑞远得多的地方。两人动作一致,同步丝滑,子桑忍不住投去“我看得很赏心悦目”的目光。 沙文瑞不服气,收回钓钩重新又抛了一次。 夕阳将海面染成柔和的橙黄与淡淡的皮粉色,卫溟通过玉简向乔在蕾“汇报”行程,不忘让子桑也通过玉简向乔在蕾确认下他说的都是真的。 “让我替你证明,是不是以前在卫夫人面前撒过谎啊?”子桑一边给乔在蕾发讯息,一边笑着睨卫溟一眼。 “哪有……”卫沧声音变小。 他撒的无关大雅的谎不少,只不过这次是想让母亲知道,他此时此刻和子桑一起做了什么。 卫沧瞥卫溟一眼,轻飘飘道,“何必谦虚。” “卫沧你!”卫沧瞪大眼睛脱口而出,“你又好到哪里去?” 耳畔是兄弟俩互怼的声音,子桑扫见乔在蕾回的讯息,[又要麻烦你照看沧儿和溟儿,希望他俩能帮上忙。] 她将玉简递给两人,卫沧看完后点头,“互相照看,应该能帮上忙。” 子桑笑着瞥他与卫溟一眼,“那就有劳二位了?” 一句话,让兄弟俩彻底将方才还在互掐的事抛在脑后,眼里只余她的笑容。 沙文瑞这边没找着太多合适的机会插话,恨得牙痒痒,只得故意时不时大声询问郑莞凝怎样才能让大鱼上钩。 陈敏儿默默听着郑莞凝的回答,想到什么准备问纪怀光一句,扭过头才发现自家大师兄此刻神情不明,正垂眸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或许在留意钓竿的情况也说不定,她如是想着。 事实证明钓鱼不仅考验专业能力,也看运气。 夜幕降临,子桑感觉她手底下跑掉至少两趟鱼,最后只钓上来一条不大不小的海鱼。 陈敏儿两条,卫沧五条,卫溟四条。沙文瑞运气不好,一条都没钓到。 成绩最好的是郑莞凝与纪怀光,均钓了十条。 “这么巧,并列第一?”子桑含笑扫过两人。 男女主实力与运气相当,要不然怎么说天造地设呢? 郑莞凝转眸望向纪怀光,肯定到,“我常年海钓,沾了手熟的光,纪道友技艺不错。” 子桑笑眯眯点头,女主似乎挺看得上男主嘛。 她的视线由郑莞凝转向纪怀光,只见对方双唇紧抿,手腕微动。 木制钓箱内的海鱼纷纷腾空,一头栽回海里,只余一条不大不小的海鱼在钓箱内惊恐乱窜。 好好的鱼,怎么说放就放?既然要放,怎么偏偏还留下来一条? 子桑顺着逐渐平息下来的海鱼,抬眸望向纪怀光。船灯将他那张本就线条清晰、棱角分明的脸照得更加凌厉。从那双冷清的眼眸里,她突然读懂纪怀光的意思——她说他与郑莞凝并列第一,他便放走九条,与她并列。 多大人了,幼不幼稚……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陈敏儿与郑莞凝疑惑地望着纪怀光,卫沧与卫溟视线落在两条体型相仿的鱼上,若有所思。 沙文瑞钓鱼落了个倒数第一,本就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见纪怀光这“涝死”的往外扔战果,不禁质问,“纪怀光你做什么?” 纪怀光视线始终直直落在子桑身上,此刻平静道,“师娘明白弟子什么意思。” 呵,混蛋玩意儿,什么事都拉扯上她。就这么肯定她能明白意思?要是她以为他菩萨心肠,放生海鱼积攒功德,化解苦难呢? 子桑有种直觉,纪怀光这趟出任务,心里头压着股闷气。 众人视线落在她身上,与纪怀光对视间,子桑轻轻翘起唇角,“他呀……恐怕是不想赢自家的师娘吧?” 轻飘飘一句话夹带着说不上来的情绪,一旁陈敏儿听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当即弯腰从钓箱内取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准备扔下船。 子桑瞥见一旁卫沧与卫溟兄弟俩彼此递了个眼色,似乎也准备效仿,当即好气又好笑地搭上手陈敏儿的手。 “这是做什么?我开你大师兄玩笑的,还当真了?”她扭头望向郑莞凝,“不知道现钓的海鱼味道怎么样,可否请后厨帮忙处理下?” 不及时制止的话,没准几人能最后各自只剩下一条战利品。 也不知道究竟是她捅了幼稚的窝,还是这个世界真的这么讲究尊敬师长。 郑莞凝点头,“自然可以。不过我们后厨的船员只会海茵岛风味做法,不知道青涛夫人习不习惯。” 真贴心。子桑朝郑莞凝投去亲近的目光,“就是想尝点不一样的口味,有劳!” 眼见郑莞凝叫船员把鱼取走,沙文瑞盯着独他一份的空钓箱,腆着脸委屈般望向子桑,“师婶,弟子没用,一条都没能钓上来。” “没事,我那条算你一半。” 子桑随口的一句,让沙文瑞心里美得飞上了天,下意识朝纪怀光及卫沧卫溟投去得意兼挑衅的目光。 瞧见没,子桑与他“共鱼”。 陈敏儿见不得沙文瑞这模样,悄悄凑到纪怀光身旁低声埋汰,“大师兄,您瞧他那样,还‘师婶,弟子没用’,哪家男儿像他那样说话?” 纪怀光视线落在被沙文瑞缠着的子桑身上,未答一言。 海茵岛风味的海鱼主打炖汤与火烤,味道有些特别,不怎么符合子桑的饮食偏好。 后厨的船员非常实在,将送过去的鱼全都做成了各式菜肴,沙文瑞与卫溟又比赛般抢着给她夹菜,在郑莞凝殷切的目光注视下,子桑边吃边有些后悔没让陈敏儿带头扔鱼了。 酒足饭饱各自散了回房,时至深夜,子桑出来吹风。 吃太撑,难受。 船悬空而行,星河静谧,甲板上空无一人。 海面在桅灯照耀下黑暗、深沉、延伸至无界。渺小、茫然的感觉无孔不入。 生灵之于汪洋,眼下世界之于她所穿越的广域万千,是否同样浮萍般无能为力? 她想回到亲人身边,回到那个属于她认知的真实世界,是否只能是遥不可及的梦?又或者此刻名为子桑的她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残魂的余念。 自从出现在这里,子桑头一回感到这么无助,以及触及灵魂的孤独。 巨大的弩机安静对准黑暗,像沉默又坚毅的士兵。子桑行过,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具飘行的幽灵,虽然能跑能动,却反而不及这些弩机更有实感。 不知不觉间来到船头,抬眸间,纪怀光的身影蓦然闯入眼帘。高挺的人垂眸注视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又留意到她多久? 落在楼梯上的脚步顿住,犹豫一瞬,子桑迈开下一步。 不退。怕什么?纪怀光这根胳膊还能拧得过她这条大腿? 船头一眼能瞧见怪兽雕塑的后背,尔后便是被后背一分为二的漆黑海面。子桑经过纪怀光身旁时瞥他一眼,“好心”寒暄,“巧啊?这么晚还不睡。” 从她意味不明的眼神里,纪怀光读懂她“怀疑他此刻出现在这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目的”的想法。 他无法静下心来修炼,出房透气遇见她纯属意料之外。果然无论心有多少不甘,只要看到她活色生香出现在眼前,心情的底色便具足、充盈。 “师娘也没睡。”他四两拨千斤回了话。 子桑轻淡笑出声,像是听到什么温柔的笑话。 尽管不想承认,不过纪怀光此时出现在这里,的确有驱散走一点点侵蚀她的孤独感。 这个人的存在好像天然能将她拉回当下,只因谈及对她的用心、关照,纪怀光认第二,没人能领第一。从对原身的无视到对她的表露心迹,他想与之建立感情羁绊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纪怀光身上,她短暂地能抓住一点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真实感。 “闷,出来醒醒脑。”子桑闭上眼睛,呼吸一口裹挟着水气的海风。 越向北行驶温度越低,钻进肺腑的清凉的确令神思清爽不少。 纪怀光的目光无法从她此刻放松的神情上挪开,然而待她睁开眼,他亦悄无声息地挪开视线。 此时此刻,黑夜成了最好的掩护。 “对了,之前人家请你挪位,问你问题,你都拉上我,究竟什么意思?”子桑挑眸觑着他,听语气倒也不像是兴师问罪。 纪怀光移转目光与她对视,沉默少许后垂下眼眸,“弟子知错。” 知什么错他就知错?故意一步到位结束话题吧? 子桑微眯双眸,“纪怀光,这样回答问题,可是搪塞不过去的。” “师娘想听什么样的回答?” 想听什么样的回答?好极了,简直跟“算我错了好吧”有异曲同工之妙。对方甚至神态平静,就像真的在商量什么事一样。 “纪怀光!”子桑原本因他此刻出现在这里的一点点安慰烟消云散,“你继续这样说话,就算气死我也继承不到我的遗产!” 病急乱投医,气急乱说话,子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遗产,只是话一出口确实后悔。 莫名其妙,甚至还有点小尴尬。 纪怀光似乎也没料到她会突然说出奇怪的话,素来冷静的眼神里闪过一瞬错愕与慌乱。 很好,从小尴尬成功升级为大尴尬。 子桑本意是敲打敲打纪怀光,免得这人继续动不动捎带上她。 表面上维持正常的师娘与弟子关系,至少没什么麻烦,要是接下来纪怀光说出什么引旁人揣测的话,她可不一定有那么活的脑子,及时转换话题圆过去。 见鬼的黑红也是红。她可不希望因为“老少通吃,师尊与弟子双拿下”的传言而红遍修真界。 话不投机半句多,子桑白纪怀光一眼,“行了,你继续,我走了。” 她丢下这句正要离开,纪怀光忽然出现在眼前。高挺的身形恰恰挡住她的去路,身法极快。 干嘛?子桑抬眸望向眼前人。 纪怀光垂眸注视她,眼底情绪罕见地有些外露。许是错觉,她甚至隐约瞧出对方目光里几分脆弱。 “弟子说错话,望师娘恕罪。” 子桑盯着对方那张骨相优越的脸瞧上一会儿,眼底缓缓浮上些许玩味的笑意,“哪句话说错了?”说来让她听听? 明明是个聪明人,道歉第一快,就是绝口不提闹的什么别扭。错在嘛,态度不行。 子桑眼中映入纪怀光那双恍若深情的眼眸,对方长睫微微颤了颤,不一会儿像是妥协般闭上眼睛,“师娘为何改变主意,同意亲自前往海茵岛?” 即使早已猜到答案,他仍然想听她亲口告诉他。 心悦女子是头一回,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与他更加亲近。 印象中师尊与她似乎未生过龃龉,到他这里却进退两难。从前只当师尊是在德行与修为上奋起直追的目标,如今却将那个于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人放在同为男子的位置,比较谁更能得到子桑的青睐,更能予她欢愉。 毫无疑问,他从一开始就是输家。光是想到这一点,就令他感到阵阵无措,与持续的嫉妒。 留意到纪怀光脸上闪过痛楚的神情,子桑一瞬间神思清灵。 寻常情况下问问题,会出现这样的表情吗?尤其对纪怀光这样的“面瘫”来说。 想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以纪怀光的性子来说,大概率会绕过她先调查,而她也没在郑氏父女面前隐瞒过理由。 这人,不会在吃青涛长老的醋吧? 想通个中环节,子桑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猜想的结论。她想到可能因为她的冷落,也可能因为卫沧卫溟以及沙文瑞的故意亲近,却从没想到青涛长老头上。 纪怀光不仅要撬自家师尊墙角,现在连已逝之人都容不下了? 子桑许久没有回答,纪怀光难耐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子桑饶有趣味般,以审视的目光注视着他,见他睁开眼睛,一侧唇角荡开一抹隐含讽刺的笑意。这笑意刺痛他的眼睛,连带着心悸。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究竟错得有多离谱,竟然想从她这里,与她已逝的道侣、他的师尊,争个高下,争个“有我没你”。更残酷的是,因为他执着的追问,令他的心思彻底暴露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他试图转移话题,却听子桑说到,“为了拿到郑岛主手中,能再见你师尊一面的汇恒鼎。其实原因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沉默少许,他答,“现在知道了。” “呵!”子桑显然不信,“纪怀光,你师尊让你照顾我,可不是一边说着喜欢我,一边吃他飞醋,这样子照顾的。” 纪怀光瞳孔放大,呼吸瞬间停滞。 她果然猜到了! 即便明知如此,但真的被当场揭穿,依然难免心神激荡。 子桑眼底的笑意说不上来是何情绪,她继续不停,“认清现实,你所喜欢的我,是由你师尊带进元极宗的。我的思考方式受他影响,我的经历里永远有他,没有你的师尊,就没有你现在喜欢的我。” 海风将她的发丝吹向身后,于暗夜的微光中起舞,“你跟师弟师妹说话的时候,我有可能在跟他互诉衷肠;你修炼的时候,我有可能在跟他交颈而眠。他陪我度过许多个两情相悦的日夜,无数个因为思念他而哭泣到无法入眠的夜晚,才磨平掉失去他的惊慌失措。他予我一身修为,许下今生,还约来世。纪怀光?”她上前一步逼近,直直注视,“你争不到头一个,也永远不可能取代他……” 沉重的闷音在脑海里嗡鸣,她的每一句话都在攻击他的理智,发出撕肉扯骨般的碎响。 是啊,早在他心悦她之前,就有人予她温柔缱绻,为她以命相搏换得平安无忧。有人与她共朝夕,情意生死相隔亦不曾消解。他的嫉妒,于她而言就像是暴雨天里的一缕烟,即便看清了,亦不足为道,而这嫉妒于身为弟子的他而言,又何其可耻。 心神剧烈激荡,一口腥甜涌向喉头,纪怀光抿紧双唇,不让鲜红色的血遁形。 眼前的她近在咫尺,只消抬起手臂即可拥抱,可他却恍惚自己离她很远,远到始终都牵不到,抓不住。 似是察觉到他状态不对,子桑打量他的眼睛,没多会儿冷笑一声,“这就受不了了?那我奉劝你赶紧换个人喜欢,否则……”她食指点上他的心口,“这里的刺,永远扎得难受。”说完她留下一记没什么情绪的眼神,错开他朝船舱而去。 被她食指碰过的地方残留触感,身体无法动弹。 她的答案直击心灵,剥开全部伪装,不留一丝余地,坦荡得近乎残忍。 她在看清了他的偏执后,又一次直白地拒绝了他,而这一次,不是在找虚无缥缈的理由,她鄙夷他的妄想与不切实际。 幽深的海面似乎要朝他铺天盖地倾辗而来,将他彻底冲散。腥甜终于无法强压,自嘴角不受控地溢出。 纪怀光任由灵力在四肢百骸疯狂乱窜,感受痛楚的汹涌。他抬眸迎向无边夜海,将口中余下的鲜血,悉数吞下。 子桑离开得利落潇洒,余光瞥见立在弩机上的小鸟,她招呼小家伙到手心里来,轻轻薅上一把。 刚才那段“台词”念得痛快!她都没想到,在没有任何预热的情况下,能够发挥得那样好。 纪怀光不是觉得他稳坐钓鱼台,来再多张三李四也动摇不了他的位置吗?那她就祭出王炸——纪怀光的顶头师尊,她的正经道侣。看这货还跟她面前瞎胡闹。 想到自己的“迅速反应”与“神操作”,子桑欣慰之余也有些替纪怀光可惜。 或许无论原身还是她,于纪怀光而言都是一场情劫,只不过原身对纪怀光穷追猛打,而她对纪怀光退避三舍。 无法知晓发展出一条与原剧情截然不同的感情线,会导致什么后果。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毕竟变量已经足够多。 从她取代原身之日起,围绕在纪怀光身边的事件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然而即便如此,她也不会与纪怀光玩一场感情游戏。 她依然不向往随时会如风过境、消散变质的感情,亦寄希望能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感情上,她无法做到信任、投入;现实情况,她有可能在某一天突然离开。所以遇见对她有好感的异性,走肾倒可以考虑,走心就免了。 纪怀光除外,走肾走心都不行—— 作者有话说:纪怀光:师娘为何区别对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55 第51章 第二日,纪怀光的表现有些出乎子桑意料。他像一夜间回到她初见那会儿,没有多余隐具含义的眼神,也不说任何引人揣测的话。这样的改变虽然能省去许多麻烦,可是也让她略微有些不适。 难道昨夜一番话,成功让某人放弃了? 喜欢得莫名其妙,放弃得也迅速利落,倒是个干脆的人。 察觉到内心那一缕不易分辨的失落,子桑自嘲地笑起来。 虚荣这毛病啊……可真会来事。 第三日,温度的明显下降令船上那些未修炼的船员换上蓬松的皮袄。离海茵岛越来越近了。 众人此刻围在船尾下棋,子桑这边由小黑出战,已经将沙文瑞堵在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师娘,这小黑鸟下棋真厉害,您教的吗?”陈敏儿见沙文瑞快输了,心情愉悦。 “我哪里教得了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我跟他下也从来没赢过呢,一点面子都不给。”子桑语气里半是宠溺,半是埋怨。 小鸟闻言抬起头,朝她叫了两声。 陈敏儿震撼于小鸟的灵性,“它刚才叫那两声什么意思?” “大概是说下次让我一局的意思吧。” “是这个意思吗?”陈敏儿低头询问小鸟。 小鸟点点头,表示猜对。 虽然有默契的成分,不过子桑更多还是开玩笑而已,没想到小家伙这么卖面子,情绪价值拉满。 她忍不住笑眯眯地薅了薅小鸟的羽毛,“不需要让,就按你的真实水平下!” 这边沙文瑞输得抓耳挠腮,一直安静立在一旁的莫子期目光落在小鸟身上,眼底挂着温和笑意,“小黑如此有下棋天赋,我也想跟他对上一局了。” “欺负一只鸟?赢了你有什么好处?”卫溟一脸看戏的表情。 “你觉得应该有什么好处?”莫子期扭头望向卫溟。 子桑听完两人对话,提议到,“的确,光下棋好像少点意思。既然小黑擅长下棋,我又跟小黑一起,不如来比赛怎么样?我们各自拿出某样东西,或者开出某项条件,胜者可以赢走赌注。” “有意思!我也参与!”卫溟兴致勃勃第一个表示同意。 “啊?早知道有赌注我就认真下了!”沙文瑞当场发出一声哀嚎。 “说得好像认真下就能赢一样。”一旁陈敏儿扭头向纪怀光道,“大师兄,你擅长对弈,要不要试试?” 听到陈敏儿说纪怀光下棋厉害,子桑抬眸。 四目不期然相遇,纪怀光神态平静,目光重回棋盘,不着痕迹地挪开了视线,“再看看。” 嘁,当买东西呢?还“再看看”。子桑扭头微笑面向此刻一脸惋惜的沙文瑞。 见她瞧过来,沙文瑞迅速切换成可怜巴巴的模样,“师婶,这次不算对不对?我刚才下的时候都没有赌注。” “那要不你跟小黑商量下?只要他愿意接受你的挑战,可以再来一局。”说着,子桑食指在小鸟背上亲昵地抚了抚。 “真的?”沙文瑞伏低上身,瞪眼注视小鸟,“兄弟,再来一局怎么样?” 小鸟点点头。 “真够义气!”沙文瑞迅速重振旗鼓,并且很快输掉本局。 他输得过于明显,以至于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放水,正故意应了那句“没有认真下”。 输了这局的沙文瑞有些谨慎,准备先观察下,于是示意之前就说想同小黑下棋的莫子期上场。 莫子期没多推辞,来到小鸟对面坐下,并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枚银白色金属环,推到子桑面前。 “这是什么?”子桑好奇。 好像戒指之类的东西。 “可以标记位置的小物件。莫氏为防那些未被驯服的灵兽逃跑,通常会在灵兽身上装上这种觅灵环。觅灵环的持有者催动灵力,便可感知觅灵环所在方位。” “这么实用?”子桑拿起觅灵环仔细打量,没想到不起眼的小小一个,竟然能起到定位作用。这要是出任务的时候放在目标人物身上,岂不是不怕对方逃跑了? 她放下觅灵环,“我手边没什么价值相当的好东西,赌注的话,就请子期开个条件吧。” 原身的芥子锦囊里,除了妆奁里的一些首饰,没有别的值钱物件。她之所以敢开这个赌局,正因为对小黑有信心。 稳赚不赔的买卖,不做白不做。 “那就……”莫子期视线落在小鸟身上,“胜了的话,让小黑同我的灵兽相处半日,如何?”说完他抬眸望过来,“我说的灵兽是只性情温和的画眉鸟,琴棋书画每样都会点,刚好请小黑指点棋艺一二。” 这算什么条件?子桑与莫子期对视。 她看得出来,莫子期真正感兴趣的不是下棋,而是小黑,而以她现有的信息而言,不知道莫子期会对小黑做什么,虽然对方强调了“灵兽是温和的同类”。 子桑将觅灵环推到莫子期身前,“虽然是我组的局,不过下棋的是小黑,得征询他的意见,你觉得呢?” 莫子期盯着被推至他面前的觅灵环,抬眸露出温和的笑意。 这是提醒小鸟拒绝的意思,否则赌注放回中间即可,不用特意“还”到他面前。 “合理。”他点头认可。 子桑低头凑近小鸟,“不用勉强,想比才同意。” 小鸟盯着莫子期,没有任何犹豫,点点头。 好吧,既然当事鸟想比。 子桑默默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在新的棋局上。 船只再度入水,桅杆升起风帆,在海平面行驶。 一刻钟后,莫子期抬眸微笑,并将觅灵环推到子桑面前,“我输了”。 沙文瑞在一旁看得暗暗心惊,额头上又冒出新的冷汗。 莫子期的水平的确高他不少,有些招他当时不觉得怎么样,回头缓过劲来才想明白差距,可就算这样也照常输了,那他岂不是更加没戏,要连输两局? “轮到你了。”卫溟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畔,将沙文瑞从失神边缘拉回。 “干嘛?你不也说要参与吗?你先。”沙文瑞示意卫溟先上。 他决定继续观察观察,就算要输,连续输在好几个人后面,也没那么难看。 卫溟一脸轻松地在莫子期让出来的位置坐下,盛着笑意的眼睛注视着子桑,“我身边没带什么好东西,要是输了的话,就去元极宗给你做半个月扫撒,如何?” 这又是什么赌注?众人纷纷望向卫溟。 堂堂卫氏族长之子去元极宗做扫撒?元极宗又哪里是缺扫撒弟子的宗门? 子桑隐约猜到卫溟打的什么主意,她唇角上扬,“那要是你赢了呢?” “赢了的话,你陪我去趟江南,为期同样半个月。” 他话音刚落,其余几人瞬间明白意思。 横竖输赢都不吃亏? “怎么样?”卫溟眼底笑意更加灿烂。 子桑含笑盯着卫溟,果然跟她想的一样。 她视线未移,低头询问,“小黑,你同意跟他比试吗?” 陪卫溟去趟江南她倒是无所谓,只不过输赢都如对家的意,赌局也就少了点意思。 小鸟摇头,明确表示拒绝。 “为何不愿意?”卫溟神情错愕,显然没料到他想出来的两全之法,竟然会因为小鸟不肯应战而无法实施。 “因为你投机取巧。”卫沧白卫溟一眼,将一小坛酒摆上桌,推到子桑面前,“之前听你提起平日里有喝喝小酒的习惯,我走访了江南几家知名酒坊,换来这坛年份久远的孤品,不知能否用来下注?” 卫溟瞪大眼,“你想比,就准备了这个?”还不如他洒扫半个月有诚意呢。 “当然可以。不过我手边没有合适的物件衬这坛酒,你提个条件,看我能不能办到。”子桑双眸笑意盈盈。 有人记得她随口胡诌的一句,还特意给带了“手信”过来,自然开心。 “就请赠我一支花吧。” ——之前送的那支凋谢了。剩下的半句卫沧没说出口。 子桑微怔,尔后一边低头询问小鸟,一边不忘抬眸瞥卫沧一眼,“小黑,跟他比吗?” 眼波如春风拂柳,道不尽的婉转风流。柳条儿未必在动,心却着实动了。 迎上她的目光,卫沧眼底不自觉染上些许不易被旁人瞧出的绵长笑意。 得她高看一眼,已经赢了。 一旁卫溟有些迷茫,更有些落寞。 携酒投诚,以花为竞,他跟卫沧比,输得彻底。 可恶!这人阴险!而且才是真正的取巧! 小鸟的点头应许之下,第二局开始。 卫沧的棋力同样不低,然而依然很快败于对手。他抬眸笑了笑,将酒坛推到子桑面前。 周围海水蓝得深沉而凝重,温度已经很低,呵出来的气化作白雾消散。离海茵岛不远了。 卫溟、沙文瑞、陈敏儿先后又挑战了小鸟,连腼腆的卓轩也没忍住下场。 有卫沧的美酒在前,大家拿出来的赌注更偏向实用、讨喜。可无一例外的是,挑战者纷纷输掉棋局。 赚得盆满钵满的子桑笑眯眯地扫过众人,似惋惜又似无奈,似为难又似苦恼,“哎呀呀,无敌当真寂寞呢……” 奇怪,明明她看起来像在故意炫耀,输的几人却同她一样眉梢眼底泛着笑。 在绝对的美貌与风情面前,无论她说什么话,做什么表情,甚至也许带了残忍的举动,落进眼里都难免赏心悦目。 在场众人里,除了郑莞凝,只纪怀光与马道成没有下场。子桑望向两人,“要不要试试?再不试,可要收摊咯?” 夕阳显出几分橘色,陈敏儿撺掇两人,“大师兄,三师兄,大家伙都比了,你们也一起罢?” 马道成的手藏在衣袖里,悄悄摸了一把芥子袋,又瞥桌上小鸟一眼,开口道,“弟子愚钝,胜不过,就不比了。” 前方挑战者悉数阵亡,识时务者为俊杰,马道成婉拒得干脆,倒也合情理。只陈敏儿知晓她这三师兄肯定是因为知道必输,舍不得赌注,这才劝也劝不来。她懒得多说,扭头面向纪怀光,“大师兄的棋艺是我们五人中最高的,大师兄会比的吧?” 子桑顺着陈敏儿的目光望向纪怀光,对方恰巧抬眸与她对视。 纪怀光的眼神像是覆盖一层厚重的冰,隔绝了冰上与冰下两个世界。从前能瞥见冰下的暗流涌动与深切专注,如今只能看见那坚硬的冰面之上,一成不变的冰雪茫茫。 就在子桑以为纪怀光会如马道成一般推拒的时候,对方取出一颗上品灵石,倾身置于圆桌中央。 意思不言而喻,围观了大半天,这人终于想下场了。 子桑扫一眼那颗成色极好的上品灵石,是她也能拿得出手的,一对一,不占对方便宜也不吃亏的赌注。 眼神来到对面,纪怀光神情不变。 好啊?比就比。假如纪怀光开出什么让她为难的条件作为赌注,索性就不比了,然而灵石的话,她完全出得起。 她不紧不慢从芥子锦囊中取出一颗上品灵石,同样放在桌子中央,低头问到,“小黑,跟他比吗?” 她私心其实也有些好奇,纪怀光和小黑比,谁的棋力更胜一筹。 小鸟视线落在桌上那两颗并排而置,恍若一双的灵石上,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就在子桑意外小鸟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没有立马给出表示时,小家伙点了点头。 黑白子交锋,杀伐之气显露于无形,一上来即呈现两不相让的缠斗状态。这是之前对弈时,不曾这么快就出现在棋局上的氛围。 一人一鸟进入状态得有些快了。 逐渐,众人心思随棋局而动,思索起应对之策。然而没等想出妥善的下一招,棋手已经又落下一子。 直到此刻,众人明显感觉出来什么叫“遇强则强”。小鸟与纪怀光的对弈,越到后期越难看懂,准确地说,是脑力已经跟不上棋局可能产生的千变万化。 桅灯亮起,船身落回海面,天空墨蓝色。一局棋下了整整一个时辰也没能分出胜负,不过子桑觉得纪怀光快输了,理由是留给两位棋手发挥的空间越来越小,而纪怀光落子之间的间隔越来越长。 果然,她的小黑是最棒的! 同伴赢,四舍五入等于她赢。子桑好整以暇地盯着对面纪怀光,静候全胜战绩落地。 纪怀光凝神于棋局中,眉心不自觉微蹙。 细细思索下来,几乎每一步,对面小鸟的选择都堪称最全、最优解,而且还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这样的棋力、脑力,当真是未化形的妖兽能达到的吗? 他落下一子,抬眸望向对面小鸟,目光却被另外一道视线吸引。 与其他人注意力在棋局上不同,此刻的子桑正笑意盈盈盯着他。见他望过去,她眼角眉梢的笑意不仅没有任何收敛,反而脉脉荡开,灿如星光。 像是被灼烧到一样,他双瞳微滞,很快睫羽下压,视线重回棋盘之上。 一旁的沙文瑞早就因为看棋费力,一双眼睛时不时流连于一旁的子桑。见她竟然不看棋盘看纪怀光,而且纪怀光察觉后竟然木着脸挪开视线,气不打一处来。 要是子桑肯这样看他,他必定要返个温柔百倍的眼神回去。纪怀光这个饱汉不知饿汉饥,装模作样遭雷劈的东西! 即使已经避开目光接触,纪怀光依然能清晰感觉到子桑的视线仍旧落在他身上。 似是看出他这次停顿的状态与之前不同,且迟迟没有下一步,对面小鸟盯了他一会儿,突然伸出右爪,准确落在其中一枚白子上。 这是在示意,方才落子的位置。 纪怀光抬眸与小鸟对视。如墨的羽翼漆黑的眼,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生灵仿佛能洞穿一切深埋的隐秘。 他正欲拈起一枚黑棋,手臂却在半空顿住。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寒气自周身入侵,桅灯隐约照见船体周围海域。小鸟扭头望向船舷,子桑也隐约感觉出哪里不对劲。 莫子期的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蹿出几只灵兽围着他,郑攸同也来到甲板,神情凝重地望着漆黑海面。 船只像飞行在夜幕里孤独的萤火虫,无法知晓黑暗里隐藏着什么危险。 忽然,郑攸同下令预备弩机应对。 郑莞凝神色凝重,收回望向弩机旁列阵船员的目光,“各位,我们遇到麻烦了。” 很快,两道黑色身影冲破海面,腾空而起,朝船只扑过来。 桅灯照耀下,子桑看清这些突然发起袭击的生物。 足有两人高的妖兽展开流线型的皮翼,身体在海水与光线浸染下呈现类似金属的光泽,岣嵝着的身体四肢修长,好似拔地而起,长满锐刺的昆虫。 子桑无法从妖兽凹凸不平的头部分辨出眼睛,注意力被那一圈突兀的森白牙齿瘆到。 “糟糕!真的是深海妖兽!”郑莞凝语气罕见地有些慌张。 弩箭同一时间朝空中射去,机关声响震耳。 妖兽行动速度太快,横扫箭雨后吊上桅杆收起翅膀,将桅灯一把扫入海里。损失最大的灯,船身瞬间暗下来不少。 子桑惊讶地发现,即使是巨大弩机射出的利箭,也只有一支因为角度足够刁钻而堪堪刺入妖兽身体。 这躯体得多坚硬?! 另一只落地的妖兽径直砸在一名船员脑袋上,钝重声还未彻底消散,吃痛的惨叫声凄厉划破夜空。 尖锐的牙齿贯穿船员脖颈,鲜血汩汩涌出。闻到鲜血味道的妖兽更加凶残,仰起头再度用力朝船员伤口咬下去,像嗜血的巨大蝙蝠。 此时再用弩机有可能伤及同伴,船员们纷纷祭出武器,调动灵力朝妖兽攻过去。见此情形,郑莞凝也提剑飞身加入战局。 围在莫子期身旁的灵兽面向深海妖兽的方向龇牙咧嘴,一副随时准备开战的模样。 陈敏儿紧张发问,“师娘,我们要不要帮手?” 子桑扫一眼挥舞长臂将周围一圈修士击飞的妖兽,就见郑攸同出手了。 化为金色实形的灵力结成一张网,朝吃人的妖兽兜头罩下,并不断收拢。妖兽的挣扎与灵力结成的网持续勒紧相抗衡。 就在此时,之前在桅杆上的另一只妖兽也一跃而下,迅猛掀翻好几名船员。 本来没想添乱,不过看样子靠海茵岛自己的人,没办法从容解决妖兽了。而且看妖兽的攻击力,一般的修士根本对付不了。 “纪怀光,灵火照亮。”子桑结印御金,甲板上骤然凭空出现一个金属牢笼,将从桅杆上跳下的妖兽死死困住,露出半截在缝隙外挥舞的皮翼。 灵火照亮整个甲板,卓轩、马道成、陈敏儿望向一脸无辜的黄秀明。 “不是我……是,是师娘。” 几人目光转向子桑,果然,结印的不是黄秀明,而是他们的师娘!就说嘛,黄秀明怎么会主动出手? 师娘不是御木挺厉害?什么时候御金也这么强? 卫沧、卫溟不可置信地注视着子桑,一旁莫子期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纷乱的甲板。 妖兽乍然被困住,狂躁地冲击牢笼。金属在地面沉重摩擦,发出巨大的刺耳声响。有船员提刀咬牙向笼里的妖兽刺过去,泄愤般想划破妖兽的翅膀,没想到反被妖兽的动静撞伤。 牢笼无法完全控制住妖兽,子桑当即御水成冰,将金属牢笼以及疯狂挣扎的妖兽冻成一块冰疙瘩。 冰块严丝合缝,妖兽不再动弹,围着牢笼的船员们疑惑地望向四周,寻找出手之人。 陈敏儿心脏几乎要停跳。师娘究竟精通多少项五行之术!出江南丁氏任务的时候没见露手,其实这么厉害的么?是银霜长老教的吗?! 卫沧与卫溟盯着子桑,两双同样形状的眼睛里难以置信的程度愈深。 郑攸同这边还在跟妖兽焦灼,郑莞凝趁受伤的船员被拖救走,提剑朝妖兽脖颈处刺去。 裹挟了灵力的长剑找准位置深深刺入,妖兽剧烈挣扎翻滚的同时,发出怪异的尖啸。 利爪在甲板上抠出道道深痕,妖兽的身子剧烈颤抖,弓成扭曲的姿势。 众人被这诡异的嘶鸣震得莫名心慌,护在莫子期身旁的灵兽似乎再也无法忍耐,举止焦灼。 很快,子桑明白心慌的来源。 可能生物对危险有本能感应,伴随妖兽尖锐的叫声,没多会儿,船身周围的海面上空忽然出现数十道黑影。 看清头顶状况的郑攸同,以灵力结成的网险些散开。郑莞凝瞪大双眼,呼吸顿住。仰着头的船员们脸上露出震撼中夹杂着绝望的神情。 灵火照耀下,入目是漫天妖兽。 两只妖兽已经颇为费力,同时应对这么多,毫无疑问难以抵挡。 郑攸同回过神来,扬声下令全体防御,卫沧、卫溟与莫子期也祭出武器。 弩机发射的声音重新响起,卫溟的长枪破空,洞穿一只妖兽的身体。 卫沧裹挟着灵力的箭矢保持同样的节奏,射向空中,例无虚发。甲板上,守在莫子期身旁的灵兽,朝落地的妖兽扑过去。 惨叫声四起,黄秀明下意识后退。陈敏儿着急地望着上空,武器也已出鞘。 子桑留意到空中妖兽除了躲避攻击与紧紧跟在船身旁,也有不着急攻击人,反而朝灵火飞扇过去的。 由于灵火足够亮,子桑这才看清妖兽头部的眼睛足有拳头大,漆黑嵌在面部。 居住在海底接触不到太多光线,身体亦需要承受强力水压,所以长成大眼睛、硬身板的模样吗?子桑思绪飞转。 妖兽攻击桅灯和灵火,究竟因为厌恶光源,还是聪明到有计划先让船上的人视线受阻? 子桑目光锁定正在攻击灵火的妖兽,思定之后,当即御火。 熊熊火球将妖兽包裹,怪异的尖啸重新响彻天际,这动静吸引走所有人的目光,人们纷纷望向空中燃烧的火焰。 很快,妖兽翼翅再也无法保持浮空状态,囫囵一团摔砸进海里或者甲板上。 有效!这些深海妖兽即使身体坚硬,也同样怕火! 子桑朝纪怀光望去,对方有感应般与她对视。 眼神交汇,纪怀光略微颔首,扭头结印御火。 反应挺快。子桑瞥他一眼,挪开视线望向空中那些还在躲避弩矢的妖兽。 船只浮在海面上空极速行驶,然而妖兽就像赶不走的蜂群,非要饮到血才肯罢休。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上空凭空出现一道足以将整条船笼罩的火墙。 烈焰如摧枯拉朽张开的火翼,绝大部分妖兽瞬间被隔绝在视线之外。 巨大的热量将寒冷一扫而空,高热灼得人皮肤发紧。所有人被天穹一般的火墙震撼到,一时间仰着头瞪大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 郑攸同只一眼,便知道是绝好的机会,当即下令全速行驶,冲出包围。 船只趁机一鼓作气,加速飞出一段距离,将妖兽甩远。 稍得喘息,人们这才反应过来,好奇究竟谁在关键时刻施予援手。 目光逐渐向正在御火的子桑与纪怀光这边汇集,此前闲情逸致下棋的外援们,陡然令海茵岛众人诚服。 三日来,船员们头一回感受如此深切。岛主请来修士,反应之迅速以及实力之强大,远高出他们此前的预设。 连续施展五行之术让子桑有种失血的感觉。 极限了吗?身体的力气像下落的沙丘,不断抽离。 纪怀光一边凝神应对之前趁乱占据甲板的妖兽,一边沉声提醒陈敏儿,“五师妹,扶好师娘。” 陈敏儿正与卫沧卫溟、沙文瑞、卓轩马道成等几人一样,被遮天蔽日般火墙由子桑施展而震撼到脑子空白,这会儿听到纪怀光的提醒,赶紧上前。 果然,自家师娘身子晃了晃,尔后便轻轻靠上了她的手臂。 此时此刻,陈敏儿内心升腾起一股由衷的钦佩与自豪。拨开众多由流言组成的迷雾现身,她的师娘,光彩丝毫不逊于她的师尊!从前想不通师尊为何选择师娘为道侣,总以为强者或许就容易怜惜弱者,原来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 子桑只是稍稍脱力,有陈敏儿的手臂靠着缓一缓,很快好转。 她朝身旁高个女弟子抬眸望过去,抿唇笑了笑,陈敏儿却像整个人傻了,呆呆注视着她没有反应。 刚才是纪怀光提醒敏儿扶她,子桑扭头望向那个一边忙着对付妖兽,一边还有闲工夫管她情况,操心操得挺宽的人。 纪怀光的攻击更有针对性,以火焰燃烧妖兽脑袋而非全身。妖兽嘶鸣着想以皮翼遮挡保护眼睛,却拿挥散不开的火焰没有一点办法。与此同时,船员们的武器纷纷朝剧烈挣扎的妖兽招呼过去…… 甲板上的动静逐渐变小,妖兽不再动弹,血水流了一地。子桑直身向陈敏儿示意,她已经缓过来,可以不需要人扶着。 灵兽回到莫子期身旁,伸舌舔舐嘴畔以及爪子上沾染的血。卫沧与卫溟一左一右落定在她两侧,似乎有问题想问,却一时间没有开口。卓轩在甲板上帮忙给受伤的船员紧急施救。 然而尚未得到足够喘息,船身忽然垂直砸入海面。 这一轮飞行时间持续太长,快速的飞行已至极限。 沉重船身的入水溅起巨大水花,发出震耳的破浪声响。 众人身形晃了晃,心脏重新绷紧——水上行驶速度远不及浮空,妖兽们会不会追上来? 一分一秒过去,漆黑的海面与平日夜间无异。就在所有人以为彻底甩掉妖兽,准备松上一口气时,船身猛地一晃,仿佛撞上了礁石,众人险些摔倒。不仅如此,这剧烈的动静不过是开胃菜,很快,密集的摇晃接踵而至。 不是礁石,妖兽追上来了! “啧,真难缠!”卫溟跃至船舷,长枪转瞬入水。有他带头,更多修士驱使灵器没入海里,马道成与沙文瑞亦加入战局。 纪怀光一边留意着是否有妖兽破水而出攻上甲板,凝神间眉心越蹙越深。 子桑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这些妖兽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五行术法须调用周身五行之力,她刚在这寒冷的极北区域爆发性御火,周围火之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眼下敌人藏在水下,他们这边没有更好的进攻或者防御手法。 就在子桑脑子里飞快思索应对之策时,一旁纪怀光沉声道,“妖兽可能想毁损船身。” 子桑闻言心脏陡然提到嗓子眼,经纪怀光一提醒,她也感觉到了。妖兽不仅在反复朝同一方向撞击,而且冲击的还是同一区域。 这些可怕的生物懂得协同合作! 假如妖兽的想法是撞翻船只,她倒不那么担心。从水底弄翻一艘能经受得起海上风浪的大船并不容易,然而一旦船身被撞出破洞漏了水,沉船将是必然的结局。 “完了,这回完了,回不去了……”黄秀明显然想明白其中关键,抱头发出绝望的哀嚎。陈敏儿被他这一嗓子弄得心烦意乱,将长刀往身前提了提,“怕什么?大不了鱼死网破!” 甲板上,船员们刚爬起来,又被晃得站立不稳。妖兽整齐划一地撞击,船身倾斜的幅度越来越大。 船舷反复朝海平面靠近,郑攸同环顾四周,终于下定决心般扬声开口,“弃船!” 郑莞凝震惊抬眸,“父亲!” 众多船员亦不可置信,“岛主!”“不可啊岛主!船上的物资……” “听令!”郑攸同沉声截断船员的话。 船员们各自扶着身旁固件稳住身形,面面相觑没人行动。极北区域金石难觅,脚下的船是花了大代价造的,更何况上面还载着整岛大半年的收成。离岛一趟不易,不到山穷水尽,谁都不想折损交通工具。 见船员们不动,魁梧的中年副手大吼一嗓子,“人命重要还是船重要?岛主的话都敢不听!反了天了!” 船身撞击海浪的声响被这句“人命重要还是船重要”破开,船员们纷纷惊醒般动起来。 固定船帆的缆绳断开,巨大的帆幕匀速落下。负责给船只提供浮空动力的船员操控帆幕,副手引导未曾修习术法的船员们爬上船帆。 见船员们紧锣密鼓做弃船准备,郑攸同扭头望向子桑这边,“诸位,郑某也没料到此番回程会遭遇这么多深海妖兽。趁船未沉,劳烦几位同我们挤一挤。” 委托人已经发话,又是保命的事,子桑无条件支持。她朝自家弟子道,“听郑岛主的。” 不等她话音结束,黄秀明第一个摇摇晃晃朝甲板跳下去。卫溟一边施展长枪追踪水底妖兽,一边扬声,“你们先撤,我殿后!” 子桑、陈敏儿、莫子期登上展开的帆幕,纪怀光加入卫沧、卫溟,与一众修士一同拖住妖兽。 船员们行动有素,很快安顿妥当。巨大的帆幕彻底展开,朝空中上浮,郑攸同环顾四周,查看是否有人员遗漏。忽然,他语气有些紧张,“凝儿!凝儿?” 众人循着他的声音,既没听到郑莞凝的回应,也没见到郑莞凝的身影。奇怪,分明刚才还在视线里。 伏低身形贴在帆幕上的黄秀明犹豫小会儿,小声对子桑道,“弟子,弟子好像看到郑姑娘跳下船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听到他这话的船员纷纷开口,语速极快,“怎么可能?”“是被妖兽拖下去的吗?”“你看到了怎么不早说!” 黄秀明胖胖的身形在层层问题下几乎要缩成一团,他有些委屈地嘟囔,“我只是余光扫到,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责怪无益,子桑倾身询问,“没事,还好有你看到。她从哪里跳下去的?当时周围有没有妖兽?” 问题一出口,周围安静下来,等着唯一知晓答案的人回答。这么多人,也就岛主请来的外援留意到莞凝小姐的去向,又有什么资格责问。 黄秀明涨红了脸,师娘没有责怪他并未第一时间说出来自己看到的情况,反而当着外人的面,安慰他“还好有你看到”。 他知道自己胆小贪吃,于修炼一事没什么追求,每次出任务帮得上忙的地方有限,全凭御金那一点点天分混到现在。别人看不看得起他无所谓,反正有美食抚慰。从前不觉得如何,可是……可是师门同行在外,他不想让师娘、师兄师妹因为他的原因而丢脸! 他低头遮住眼眶里蓄着的水光,抬手指向一侧船舷,开口时有些哽咽,“那里,没有瞧见妖兽……” 郑攸同闻言当即飞身至黄秀明指向的船舷处,低头朝深暗的海面望去。然而海面茫茫,又哪里看得到渺渺人影。 就在此时,船身猛地一顿,纪怀光眸光沉了沉。 此刻还在船上的多数修士都感觉到——船被撞破了。 “老何,不用管我,马上离开,把所有人平安带回海茵岛!” “岛主!”在副手与众多船员惊呼下,郑攸同一跃入海。 帆幕上纷乱四起,刚站定没多久的船员们准备冲下去。 变故来得太快,副手硬着一张蜡棕色的脸,咆哮出声,“全部别动!听岛主的!” 耳膜被震得发痒,子桑环视周围因副手威仪而顿在原地的船员。 “可,可是岛主和莞凝小姐怎么办?”年轻的船员握紧拳头,“就不管他们了吗?” “你从这里跳下去究竟是在帮岛主的忙,还是在添乱?”副手瞪大眼睛,“不添乱,就是帮忙!全员听令!全速归岛!” 操控帆幕的修士咬牙继续升空,下方船身剧烈摇晃,妖兽仍在撞击船只! 负责拖住妖兽的修士们登上帆幕,玄铁巨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 莫子期吹响口哨,招呼灵兽回到他身旁。卫沧卫溟没多停留,收回灵器飞身来到子桑身畔,只有纪怀光还立在尚未被海水吞没的船舷旁。 子桑望着那一道寂寥的身影,直觉按照剧本,纪怀光应该会跳下去救人。 那可是未来老婆跟老丈人,这一跳,含金量就有了。 仿佛察觉到她的视线,纪怀光抬头朝她望过来,下一刻,御剑飞行登上帆幕。 和预想的不一样,纪怀光没有下水救郑莞凝和郑攸同? 子桑有些意外地盯着他。不应该呀? 迎上她探究的视线,纪怀光沉默与她对视。很快,他读懂意思般试探问到,“师娘希望弟子去救郑岛主?” 没有啊,别乱说。 这些深海妖兽单独对付一只都费劲,更何况一群,还是在海底,人家主战场。 她自己都办不到的事,没脸要求别人。只不过觉得剧情不该这样走而已。 “子桑希望我们营救郑岛主吗?坦白而言,即便是我和卫溟,面对当下的境况,也没有把握全身而退。不过要是子桑的想法,我会去做。”卫沧语气认真。 “对!”卫溟眸光闪亮。 “我也是!算上我!”沙文瑞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 子桑环视眼前几人,内心有些复杂。不要把决定权交给她啊?六个人六条性命,选错怎么办?她担不起。 沉默与紧张在几人间蔓延,离得近的船员也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对话。 眼下情势,若说谁有能力下水救岛主与莞凝小姐,也就只有这些请来的援手了。可人家是来破案的,不是来卖命的,没有必须以身犯险的道理。 莫子期视线在子桑身上打量一会儿,忽然轻笑出声。 他扭头面向卫沧与卫溟,“恕我直言,海中目力与行动受阻,碰上数量如此庞大的妖兽,无疑危险重重,绝不仅仅是能不能全身而退而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放下助人执念,尊重他人选择无可厚非,又或者想舍身救人也没谁拦着。想去就去,何必让子桑替你们做选择?” 莫子期的话对子桑而言简直是大旱后的及时雨,她不禁朝对方投去感激的目光,后者朝她略微点点头。 卫沧与卫溟闻言面色不佳,也这才想明白若子桑真开口让他们去救人,心中承受着怎样的压力。 “知道了,子期你少说两句。”卫沧压低声音。 海风卷起风浪,玄铁巨船最后一角被海水吞没,消失在视野里,这期间,谁都没有见到郑莞凝或是郑攸同的身影。 无声碾压着所有人的思绪,忽然,一道身影从帆幕上纵身跃下,很快扎进海里。 “是何战峰!何战峰跳下去了!”惊呼声打破沉默,副手两步来到帆幕边沿,低头望着黑漆漆的海面眼睛瞪得通红,两息后,他咬牙切齿,“混账东西!” “何执长,我们下去救战峰吧,您就这一个孩子……” “继续!加速!”副手打断船员的话,转身将决绝的词从心腔吼出来。见情势如此,更多年轻人一边喊着“战峰是我兄弟,您不救我们救!”一边迈腿跳下去。 “不能扔下岛主!要死一起死!”继年轻人之后,不少中年人也跳下帆幕。 望着人数快速变少,副手整张脸失去血色。 帆幕不再上升,有什么东西突破海面,在空中划出一道几乎难以辨认的线。紧随这道线之后,一道迅疾的身影追上来,准确咬住前方物件,在半空张开巨大翅翼。 是深海妖兽!嘴里叼的那是……人腿!!! 月光照耀下,帆幕上的船员们惊恐地睁大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 妖兽仰起头,几口吞下人腿,挑衅般望着帆幕上的众人。 长枪与箭矢贯穿妖兽身体,在骤然出现的火焰包裹下,妖兽发出痛苦的嘶鸣,很快沉入海里。 之前跳入海中的船员们有的后悔了,他们是被情绪冲昏了头,这种情况下,海里根本救不到人! 然而还没等他们飞身回到帆幕,就凌空被妖兽一口咬作半截,连惨叫声都戛然而止。 这是单方面的捕杀,妖兽的盛宴,子桑头皮一阵阵发麻。 呼吸声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她听到海水的涌动,听到船员的哀嚎,听到皮翼展开,武器洞穿、火焰燃烧妖兽躯体的动静…… 混乱与无序充斥五感,用力呼吸,能做点什么?一定能做点什么! 脑袋仿佛被填满,又好似尽数是空的。御火无法抵达海水里的妖兽,五行之术中还有一项,也许能有点用…… “纪怀光、卫沧卫溟、文瑞,我一会儿想办法把妖兽冻住,救人的事就交给你们了。”子桑顿上一息,再度抬眸,“我也不知道能冻到什么程度,总之,能救几个算几个,别勉强。” 她话音一落,面前几人神情严肃。 没时间耽误,子桑将肩膀上的小鸟放到一脸懵的陈敏儿手中,转身上前迈腿从帆幕上跳下。 身体一空,没有了依托与束缚,风由下至上刮在脸上,带着海水的潮湿血腥。她闭眼感受周遭不竭的水之力,任由它们流入身体,冲刷神思,任由它们源源不断朝自己汇集。 从未尝试这种程度的御水凝冰,也是唯一能抓住的机会,必须尽全力。 一只、两只、三只……越来越快,她能感受到海中妖兽的位置,也能定位那艘沉入海底的玄铁巨船;越来越细,她能准确区分船员与海鱼,也能判断他们各自的运行轨迹。 疼,似曾相似的感觉再度袭来,跟越过一定阈值操控灵力一样疼。 四肢百骸仿佛被冰冷的海水冲刷溶解,越接纳,越能感受到水之力不断突破认知般汹涌。 神识在无声呐喊,疼至极限,有种与自然无限接近,乃至融为一体的错觉。 这一刻她是风、是水、是血与肉! 她知道了!她确信自己能掌控!她能感觉得出来,只要她伸手,就能抓住想要的那颗星! 趴在帆幕上的船员们只见海水沿着浮空的子桑周身,向外越来越快、越来越大面积凝成不再流动的冰。 空气转瞬降到身体麻木的程度,视野所及,海洋变成了一片冰原。 众人来不及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来不及思索水中的同伴是不是跟妖兽一起被冻在了海底,很快,下方传来冰层裂开的声音。 呼吸仿佛凝固,下一刻,多道身影被冰层有意识、有生命般托举至冰面之上。受困海中的船员们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仿佛刚才一只脚踏进死亡的深渊,却幸运地被人用力拉起。 月光静谧,在冰原上留下无垠的银白色星芒。夜色晶莹,冰原之上双手结印的女子一动不动,遗世而立,明明目力可及,却仿佛不属于此间,不属于此地。 不可思议!救回来了!妖兽被封在冰层中,同伴们被救回来了! 不用提醒,副手下令放低帆幕,将之前入水的船员救上来。 郑莞凝紧闭双目,脸色苍白,躺在冰面上一动不动,勉力撑起上身的郑攸同茫然四顾,在瞥见女儿那抹绛红色身影时,跌跌撞撞跑过去。 每一颗想握的星都被握进手心,子桑确信。 水之力在退潮,疼痛回归,她听到身体分崩离析的声音。 没有力气,好想睡…… 可是什么声音拽着她不让睡,有谁在呼唤她的名字? 她想睁开眼睛,应该有睁开吧? 真好看呐,瞧瞧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一双盛了漫天星辰的眼睛,而那双眼睛里,此刻只盛着她——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5-1818:43:43~2024-07-0921:09: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尊敬的会员*25瓶;英梨梨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子桑觉得她在飘荡,在一片安宁的水域里不被推攘,没有目的地飘荡。她觉得自己很轻,轻得好像随时会消失不见。 水从她的身体里流淌而过,又或是她流淌进水里,分辨不清。她看到妈妈、爸爸,看到要好的同学和互相打气的朋友。 温暖、安心、烦恼、忧虑……太多情绪冲刷着她的意识,她回家了吗? 不如就这样睡下去,睡到答案自动揭晓,万事万物总有它的真相。可是家人和朋友会等她吗?睡着的话,会不会再也见不到思念的人? 子桑努力让自己“醒着”,既感受不到快乐,也丝毫谈不上痛苦,平静的,接受与反抗。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水的声音变得嘈杂。她听到浪花四溅、听到叶片婆娑、听到不同的人在说着不同的话。 “还要多久?” “不行,等不了!” “不要……离开……” 子桑想回归安静,可不同的声音反而更加汹涌地扑过来。 “好吵……” 片刻的安静后,各种激动的声音灌进脑海,“师娘!您醒了?”“子桑!你感觉怎么样?”“我去叫二师兄!” 子桑忍无可忍,费劲地睁开眼睛,入目是几颗怼在眼前的脑袋。 二、三,三个脑袋。她又回来了吗?抑或是从来没有离开? “我怎么了?”子桑觉得自己的声音变得有些陌生。 “你昏迷了三天三夜,卓道友也找不出原因,再不醒来,我们准备带你回宗门了!”卫溟的脑袋挤过另外两人,凑得更近。 “师婶你现在感觉如何?渴不渴?饿不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沙文瑞眼神里的担忧快要溢出来。 “我们都很担心你。”卫沧总结到。 没有特定的哪里不舒服,只是觉得好像睡了很久,久到身体不太适应。 “需要缓一缓,对了,这是哪里?我们怎么到的这里?”子桑环顾四周,木制结构的建筑里,散落几团浮空的火焰,整个房间紧凑且温馨,而纪怀光的身影就不近不远地立在房间一角,迎着她的视线静静望过来。 站那么远,避嫌么? 子桑收回目光,听卫沧跟她描述最近发生的事。 原来,她御水凝冰,救下所有生还的落水船员,郑莞凝和郑攸同也没有性命之忧,可她却当场昏死过去。 海茵岛的人不敢耽搁,赶紧带着他们离开那片妖兽出没的危险海域,可惜无论海茵岛的巫医还是卓轩,都不知道她为什么持续昏迷不醒。 别无他法之下,他们决定放弃任务,先带她返回医修更多的广袤大地。万幸的是,她在出发前醒了过来。 “再晚一两个时辰,没准我们已经在回程的船上了。”卫溟扶她坐起来。 子桑没想到她竟然会因为御水而昏死过去,更加没想到她能救下船员、郑莞凝、以及郑攸同。 决定出手那会儿,她也只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试一试,能救一个算一个。毕竟比起一直没有在海上露面的郑攸同和郑莞凝父女,跳入海中的船员人数不少,能冻住距离最近的妖兽的话,船员就有可能摆脱猎杀,回到帆幕。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她尝试引导、利用水之力,急切想定位妖兽时,却清晰感受到海水中形形色色生命体。 那一刻,她恍惚就是海洋本身。 后来发生的事便没有了记忆,有关自身的感知也变得模糊,接下来便是昏迷。 所以是因为突破极限了吗?为什么会这样? “大师兄!我带二师兄来了!”陈敏儿与卓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两人气喘吁吁。 见她真的醒来,陈敏儿几乎要哭出来,“师娘!您终于醒了!” 子桑有些哭笑不得,至于么,她不过就是昏睡几天,又不是死了。 “行了行了,我没什么事,小轩留下,你们先去休息吧。” 她昏迷这几天,想必身边人也没放松过,刚好趁这个机会各自回房休息。 沙文瑞还想说他一点都不累,就想陪在师婶身旁,却因为子桑一个“你不听话哦”的眼神,美得找不着北。 卫沧和卫溟嘱咐她有需要就叫他们,纪怀光最后一个离开房间,将房门轻轻带上。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卓轩低下头,暴露在子桑视野里的脸绯红成一片。见这位清秀的弟子如此紧张,她不禁觉得有趣,“小轩,你都不看我,怎么问诊?” 不过刚开口而已,子桑就感觉卓轩连呼吸都暂停。 恐惧同女子说话,当真到了这么严重的程度? “有……有劳师娘躺下,弟子给师娘把脉。”卓轩飞快瞥她一眼,好一会儿才终于组织好语言。 子桑听话乖乖调整姿势仰躺好,盯着头顶木料扎实的房梁,撩起衣袖将手臂递出去。 卓轩这边刚准备把脉,她幽幽开口,“小轩,你说,师娘和师妹是不是都算半个家人?” “啊?”卓轩有些懵,很快唯唯应下,“嗯……” “那你要不试试把我当成敏儿,这样就不会害羞了。” 害羞……听明白她表达的意思,卓轩的心被什么猛烈撞了个失神,他抬眸朝自家师娘望过去。 只听她又认真补上一句,“虽然觉得害羞的小轩也很可爱,不过其实你更喜欢自在的状态吧?” 从未见过如此温柔又平静的眼神,她仿佛不止在对他说话,而是在安慰所有莫名的无措。 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同女子对话时容易紧张,那些不安、恐惧、担忧,总会不自觉冒出来,又因为循环往复,症状加剧。 他不善言辞,只与经常来往的人交心,某种程度上,他觉得从前的师娘与他亦有些相似。然而经过这段时间相处,他发现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那样,她身上有太多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 以一己之力冰封深海妖兽,师娘的身体里藏着他无法想象的能量,而他在面对她时,也不止有面对女子时的单纯紧绷,更添了面对长辈、面对强者时的天然倾慕。 所以如何才能成为她那样的人?哪怕只前行一点点,至少在面对女子谈话时,摒弃畏惧。 “师娘不害怕吗?”卓轩顿了顿,还是鼓起勇气提问,“与不相熟的人说话。” 子桑扭头朝他望去,瑰艳的双眸里藏着暖阳般的和煦,“怕什么?” 卓轩当即被问了个正着,他也说不上来究竟害怕什么,可是害怕就是害怕,不会因为“不知道为何害怕”而凭空消失。 “怕辞不达意被误解,还是殷切期许被拒绝?” 卓轩垂下眼眸,“都有吧……” 子桑拿他这副真心苦恼的模样既心疼,又好笑,她想了想,开口道,“小轩,你看着我的眼睛。” 听她这样说,卓轩紧张得手心冒汗,脸上更是一阵阵翻涌起热浪。他无路可退,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没料想一眼撞进她的目光里。 他看到她唇角笑意更浓,眼睛弯成两道和善的弧,她问,“从我的眼睛里,你看到了什么?” 卓轩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子桑想从他这里听到什么样的答案。他为自己多此一举提问而后悔,也为此刻的一无所知而懊恼。 见他呆愣着没有回答,子桑索性侧过身来,“从我的眼睛里,你难倒没有看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亲近’的意思吗?” 卓轩脸红得更加彻底,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立即表示认同,只能诺诺地点点头。 师娘待他,远胜师尊亲近。 “你问会不会害怕,其实也会。怕自己不被喜欢,怕说出口的话让对方不开心。可是‘担心自己不被喜欢’是关心自己,‘担心让对方不开心’是关心他人,这么淳朴善良的我,只要认识得够久,应该不会太惹人厌吧?既然,想让对方多了解我,那就大大方方表现,就算说了什么让对方误解的话,还有日久见人心。抱着这样的想法,久而久之,好像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卓轩不敢相信,师娘竟然说她也会害怕与不相熟的人说话,也会担心不被喜欢。可她明明待人接物那么游刃有余,又默默承受周遭无端诟病,她是怎么办到的? 而他,虽然站在坦阔道路上,却始终在恐惧着一个想象出来的敌人。 “我以多年阅人的经验保证,小轩你是非常受欢迎的类型。眼神骗不了人,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不信的话再确认一遍?”她快速眨眼,情态认真且无辜,模样甚至有些滑稽。 这一系列的发展太过突然,打死卓轩也想不到,师娘竟然会用这样一种方式安慰、开解他。 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分明瑰姿绰态的一个人,俏皮起来却让他尴尬到有些恍惚,又感动到想落泪。这一刻,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有人认可他、鼓励他,以奇特的方式引导他走向渴望已久的道路。无以为报,他只想让她的关心不要落空。 热意重新蔓上脸颊,他知道,这次不止羞窘而已,还有下决心改变的豪情。 “弟子明白了,多谢师娘指教。”卓轩红着脸伸手为她把脉,并在心中暗暗自语——他会尽力,不止为自己而已。 房间外,灰白色天空与山顶接壤,冰雪覆盖错落的房舍,炊烟消失在相同的色调里。 沙文瑞去向郑攸同知会“子桑已经醒来”的好消息,卫沧、卫溟以“有话要说”,将纪怀光领至海滩。 不远处泊着几条渔船,修长笔挺的三道身影向海而立。 “有话直说。”纪怀光目光平静。 卫溟正要开口,卫沧示意由他先来。 “你那时候抱住他,叫的不是‘师娘’,而是她的名字。” 陈述的内容,语气却是在质问。 “她”是谁不言而喻,彼时所有人都震撼于子桑的御水凝冰,沙文瑞那个憨子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纪怀光却第一个赶到她身边。 他怎么知道子桑支撑不住? 下意识的称呼作不得伪,在纪怀光心中,子桑首先不是师娘。 果然,这小子包藏祸心。 “有何不可?”纪怀光注视前方,甚至没给兄弟俩一个正面眼神。 有何不可,他竟然反问有何不可!卫溟气不打一处来。 要是纪怀光解释“情急之下失了仪”,又或狡辩他们两人听错,尚算留有一线。可这理直气壮、天经地义的态度,几乎可以称得上挑衅。挑衅所有想将子桑护在怀中,让她免受伤害的人! 图穷匕见!图穷匕见啊!纪怀光根本没打算隐瞒! 卫溟眼神不善,“她是你的师娘,当然不可!” “你们叫我过来若是为的此事,恕纪某还有别的安排。”纪怀光说完,面无表情转身,仿佛眼前只是两个多管闲事的人,问了多管闲事的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世人已经对她与青涛长老的结合颇有微词,再加上你,让她如何立足?”卫沧扬声追问。 尽管以辈分而言,他与子桑也算不上般配,可只要有一天威望享誉修真界,“与宗门长老遗孀结为道侣”便有可能顺理成章。 而纪怀光不同,纪怀光即便取代青涛长老的位置,也永远是子桑已故道侣的弟子,不会改变。 前方纪怀光脚步未停,海风吹起墨绿色衣衫一角,莫名有种执意独行的萧索意味。 沉默,即是最明显的答案。 卫沧明白了,不用刻意提醒,纪怀光很清楚横亘在师徒间的身份有多么难以逾越。 “真想好好教训这人!”卫溟五指扣出声响。 不知道为什么,纪怀光的存在让他格外在意。 他容得下子桑承认有好感的银霜长老,却容不下与他同样对子桑动心的纪怀光。他可以接受因为声望、阅历输给与青涛长老齐名的银霜长老,却无法接受败给修为、地位均不及他,只因近水楼台而走到捷径的纪怀光。 卫溟望向卫沧,“人家根本不吃你那套。”——打着维护子桑的名义,警告纪怀光远离。 注视着纪怀光远去的背影,卫沧沉声接话,“是我的话,也不吃自己这套。” 卫溟:…… “至少我们现在确定,他的确存了大逆不道的心思,以后得重点提防。走吧,子期叫我们过去。” 安静的房间里,卓轩愧疚的情绪快要从眼底溢出来,“对不住,师娘,弟子无能,查不出您无法施展五行之术的原因。” “不用着急,还没到‘无法施展’的程度,可能需要时间恢复。”子桑不再强行御火,索性放松身心休息。 就在刚才,卓轩表示她的身体并无大碍,然而她不过是想提高点房间内的温度,却发现无法有效引导火之力。 “要不我们先回宗门?弟子族中有擅医者,可以为师娘诊看。”卓轩提议。 子桑虽然也有些着急,却觉得可以观察下再做决定,毕竟费了这么大劲才抵达海茵岛,她可不想连汇恒鼎的模样都没见到,就收拾包袱回去。 见她决意如此,卓轩自然不会反驳她的决定,只好表示自己随身携带了一些固本培元的丹药,服用或可有助于加快恢复。 子桑这边刚趁热打铁吞下一颗,门口传来敲门声,“青涛夫人,方便进来说话吗?” 是郑攸同的声音。 子桑起身整理好衣衫,扬声到,“方便。” 郑岛主这时候过来,显然有事相谈,卓轩当即退下。 不难猜测郑攸同这时候过来的原因,刚见到面,郑攸同上前躬身行礼,郑重程度让子桑当即同样弯下腰去。 “郑某当不起!”郑攸同赶紧托住子桑双臂。 “郑岛主当不起,我就当得起啦?”子桑笑眯眯地请郑攸同落座。 “惭愧,郑某是来向青涛夫人道谢的。多亏青涛夫人那日出手相救,众船员才得以幸免于难,否则郑某真不知道如何向他们亲人交代。”郑攸同言辞中感激之情发自肺腑。 “郑姑娘她没事吧?”没见到郑莞凝跟郑攸同一起过来,子桑好奇发问。 “她昨日已经醒来,此刻并无大碍,只是身上有伤,一时半会儿无法落地行走。” “没有大碍就好。”子桑忍不住好奇,“不知道郑姑娘那时候为什么会落水?” 虽然黄秀明提到女主是“跳下去”的,可她实在想不明白,那样危险的情况下,郑莞凝为什么冒险。 听她这么一问,郑攸同露出惭愧而复杂的神情,仿佛凭白被压弯了脊梁骨,人也瞬间苍老几分。 “别人可能不定理解,然而我这个做父亲的却最为清楚。凝儿的母亲曾是海茵岛上最好的造船师,而我们乘坐的那艘船,正是她母亲生前得意之作。她醒后我问了原因,跳下海,果然是为了引开妖兽,保全她母亲留在世间的念想。”郑攸同边说边苦笑摇头,“如此冲动,郑某教导无方啊。” 子桑没想到,郑莞凝竟然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 第一印象果然容易走眼,她一直以为女主应该是足够冷静、审时度势那一挂,然而事实好像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郑莞凝当然是重情、无畏的,只不过后果却也未必是其自己,又或是其亲人能承受的。 “原来是这样……” “总之,此番多亏青涛夫人,郑某及海茵岛众岛民,铭感于心!”说着,郑攸同再度起身行礼。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郑攸同这才离开。房间里只剩子桑一人,她推开门朝外望去。 入目所及,皑皑白雪给灰黑色的岩石,以及涂了各色颜料的房舍撒上厚厚霜糖。 或许越是气候单一之地,越需要艳丽的色彩来装饰心情。这就是极地,壮丽! 呼出的热气很快消散在空中,手、脚、脸,针扎般疼痛。嘶……冻死了! 子桑迅速关好房门,滚回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修士有灵力傍身,对寒冷天然有抵抗力。之前在船上不觉得,这会儿简直要冻成狗了。 视线落至悬浮在房间各处的火焰上,子桑尝试御火,却不过让火球稍微晃了晃而已。 可恶!不会才走上人生巅峰,又成“废人”吧?也不知道能不能恢复。 想到不光自己冷,小黑也可能受不了这极寒天气,子桑露出脑袋寻找同伴。 视野里没有见到那只小小的黑鸟,却惊讶地发现浮空的火焰不知道什么时候大了一圈。 什么情况?谁弄的? 稍稍动动脑子便不难想出原因,子桑顿上一会儿,拉长音道,“纪怀光,别藏了,出来吧。” 房间里落针可闻,数秒过去,就当子桑以为是不是她想多了的时候,房门打开又阖上,纪怀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刺骨的寒意趁房门开阖溜进来,房间内的温度反而很快往上提了不少。 难怪之前觉得越来越冷,原来房间里的温度靠某人御火撑着,御火的人一走开,火之力便逐渐逸散。 子桑上下打量眼前这个不动声色的男人,一时间没想好说什么。 这算什么?死心之余,又偷偷照拂?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率先开口,子桑合理怀疑只要她不说点什么,纪怀光能一直安静杵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子桑最终决定拿出长辈应有的宽阔胸襟,掀开被子起身,“你见到小黑了吗?我醒后没看到他。” 一定要说点什么的话,索性问她感兴趣的问题。 纪怀光抬眸朝她望过来,很快又垂下眼帘,“师娘昏睡的时候,小鸟时不时会出去一趟,弟子也不知其去向。” “哦。”这样啊,那没事了,有去有回,证明小黑认路,估摸着遛弯去了。 房间内再度安静下来,子桑在想要是没别的事的话,要不要请纪怀光离开,可是却又舍不得这人维持的舒服暖意。 要不然先把人请走?然后问问郑岛主有没有暖炉之类,只是不知道把暖炉放在房间里,会不会导致缺氧。 “弟子方才听二师弟说,师娘运行五行术法受阻?” 纪怀光的话将子桑从考虑中拉回,她抬眸朝声音望过去。 视线交汇,她沉默小会儿,懒洋洋反问,“你不是已经确定了吗?” 正因为知道她无法像平常一样御火,才帮忙维持房间的温度。要不是这样,她还发现不了他呢。 纪怀光半敛下眼眸,并未追问或反驳。没多会儿,他忽然迈开脚步,缓步朝子桑走近。 之前刻意隔了足够距离的人突然无理由靠近,在一晃而过的惊讶后,子桑不由得有些好奇。纪怀光这是要干嘛? 她微眯了眼睛,直到对方走到她身前站定。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纪怀光睫羽下的眼睛让她想到了之前御水凝冰,快要昏迷的时候、 没有意外的话,最后一眼见到的应该是纪怀光。 坦白而言,那要是死前的最后一眼,那么降临时的第一眼和离开前的最后一眼,见的同一个人,也算有始有终了。 取暖用的火焰失却稳定般细细跳跃,子桑刚为此分神,纪怀光手中托着一方蟠桃大小、玄青色,仿佛香炉一样的东西递过来。 什么东西?子桑抬头以眼神询问。 “汇恒鼎。”纪怀光答得干脆。 什么?!子桑不可置信。 真的假的?纪怀光怎么拿到的? “之前准备护送师娘回宗门,出发前弟子向郑岛主要的,作为救下二十三条船员性命的报答。” 子桑盯一眼汇恒鼎,又瞧一眼纪怀光。真是她想要的那个东西?她没好意思挟恩图报让郑攸同提前兑现的酬劳,纪怀光给她要来了? 下意识控制好呼吸,子桑接过汇恒鼎仔细端详。 这么小小一个东西,是她回家的希望,只要找到穿书的线索…… “怎么用?”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对面的人没有立刻回答,子桑抬起头,一眼撞进纪怀光的目光里。 他垂眸静静注视她,眼底有不知何时积聚起来的忧伤,分明浓到散不开,却在她望过去的瞬间默默挪开视线。 “在这里用不了,师娘若想见师尊,必须前往欲再次经历那日所在之地。” “然后呢?” “努力回想当日发生的情景,往汇恒鼎中注入灵力。” “这样就可以了?” 纪怀光顿上小会儿,点点头,“郑岛主是这样说的,具体是否属实,弟子回去后再想别的办法验证。” 子桑当即摆手,表示验不验证影响不大,郑岛主应该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故意使绊子。 太好了!她将手中汇恒鼎托至眼前里里外外瞧上一遍,这才深吸一口气,小心收进芥子锦囊里。 本来以为碰到深海妖兽这种朝超纲生物,达成目标会很艰难,没想到因为纪怀光的醒目,惊喜来得意外地快。 优秀,实在太优秀了。这样得力的干将,对她没有那些歪七八扭的想法该多好?对她如待原身一样多好。 子桑抬眸望向纪怀光,火光将他这张脸衬得更加沉稳与冷静,抿直的唇仿佛在守护某个秘密。 长睫固执地将他那双好看的眼睛,以及眼底的情绪半掩在沉默里,他回避与她对视。 子桑翘起唇角,“谢了,纪怀光。”语气是发自内心的真诚。 谢谢他,给她需要的支持。 火焰在空中忽明忽暗,如短暂紊乱的呼吸,逐渐找回它的节律。 纪怀光抬起眼眸,“师娘接下来怎么打算?” 东西到手了怎么打算?“当然是留下来查清楚岛民失踪情况了。” 她是如愿了,可大部队冒着危险辛苦跑这一趟,总得捞笔启动资本回去,不,是捞一大笔。 “好。”纪怀光没有提出相佐的意见,答应得干脆。 “我还需要休息大约半天,你也先去养精蓄锐吧,回头可就指望你带队了。这种条件下持续御火……”子桑扫一眼遍布房间的火焰,目光重新落回纪怀光身上,“是在燃烧自己。” 她明白那种感觉,御水凝冰时格外强烈,无论爆发式或长时间操纵五行之术,对身体都是一种无声的考验甚至损耗,必须留出时间恢复。 听她这么说,纪怀光嘱咐过“师娘好生休息”后便离开房间。 房门刚阖上,子桑一溜钻回被窝。 兴奋,兴奋得可以预支未来一周的不愉快。 她将芥子锦囊握在手心,安心闭上眼睛。 休息,确保接下来思路清晰尽快完成任务,然后回到元极宗,看看穿书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窗外白雪无声,房内火焰暗了又明。 被窝里女子呼吸均匀,房间外的人已经不需要假装远离。 纪怀光背靠外墙,眼睫被几片雪花占领。 周围纯白,朦胧,不谙七情六欲般安静。 她终于醒过来,没有像莫名其妙改变性情一般,突然悄无声息离开。 直到此刻才发现,原来他的内心一直存着这样一种难以向外人道的恐惧。 她在得知可以见到师尊时欣喜的眼神,纯挚的笑容,反复出现在脑海,灿烂而热烈。 他会小心不令她知晓,落在他眼里,划在他心间,越灿烂热烈,越灼伤刺痛。 仔细听,雪花飘落也有声音,而心迹,大约只会埋葬于无法宣之于口的平静——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7-0921:09:39~2024-07-1300:54: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尊敬的会员*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你确定?这东西真这么邪门?”卫溟蹙着眉,扫一眼陈尸长桌上,被开膛破肚的深海妖兽。 “我像是会拿这种事情说笑的人?”莫子期侧眸,不紧不慢反问。 “连你都没见过的妖兽,而且近两年才出现,会有这么不符合常理的存在吗?”卫沧陷入沉思。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没见过并不稀奇。”莫子期御水清洗掉手上沾染的腥臭。 “这种程度的攻击性,你想好用什么办法消灭吗?”卫沧追问。 “了解的情况还不够多,暂时没有想到办法。不过我觉得……”莫子期略微停顿。 “觉得什么?”卫溟抬起头,将视线从怪兽肚子里那团半成型的东西上收回。 “解决难题的担子,或许要落在子桑和纪怀光身上也说不定。” “什么意思?”卫溟几乎在问出口的瞬间想明白,当即出言警告,“莫子期你少打子桑主意,她已经元气大伤。会御火的有纪怀光一个就够了。再说了,你不也会御水吗?郑岛主委托的你处理妖兽的事情吧?自己想办法!” “这不是清楚答案吗?”莫子期慢悠悠给妖兽尸体打包,“先不提我御水无法达成凝冰的程度,就以子桑能冻住那种范围的海域,且准确解救每一名幸存的船员这点,以我生平所见所闻,她是头一个。” 妖兽狰狞的面部被布料遮蔽,他抬起双眼直视卫溟,“没有修习过五行之术的你,对子桑的实力一无所知。” 原以为这句话会戳到某人“对五行之术缺乏了解”的痛处,卫溟听了后反而露出既有几分甜蜜,又有几分苦恼的神情,“没想到她其实这么厉害,不能被看扁了,以后要奋起直追!” 卫沧闻言翻个白眼,在一旁郑重提醒莫子期,“此事与子桑无关,量力而为,若确定解决不了,趁早放弃委托也无不可,你们莫氏不差海茵岛这笔。” 莫子期手上动作未停,“我还没提要怎样,你们就着急了。别杵着了,帮忙把尸体收拾好。” * 休息过后整个人清醒不少,就好像灵魂终于同身体彻底契合。 子桑睁开眼,很快瞧见黑色小鸟蜷伏在枕畔,乌溜溜的眼睛一转不转地注视着她。 “回来啦?刚才去哪了?” 即便明知小鸟不可能开口回答,子桑还是要提前教育教育,“下次长时间在外面,记得留个信号什么的,不然还以为你抛下我离开了呢,到时候我是等你,还是不等你啊?” 近在咫尺,小鸟定定望了她一会儿,忽然起身跳至她的手边。 红嘴叼起芥子锦囊,很快又放下,如此重复数次,直到把锦囊再度交到她手中。 “这是干嘛?让我打开?” 小鸟点点头。 子桑翘起唇角,“刚好跟你说个事,纪怀光那小子给我要来了汇恒鼎,这趟出行的主要目的提前达成了。”说着,她喜滋滋地解开锦囊,取出新到手的宝贝摆在小鸟身前,给对方近距离观摩。 小鸟抖擞抖擞翅膀,看起来像在庆祝。很快又从锦囊中衔出之前从莫子期处赢来的觅灵环,低头将银白色金属环放在子桑面前。 红嘴戳戳子桑手掌,又啄啄自己的脚杆,小鸟的暗示不难猜。 “想让我帮你戴上?” 小鸟梅开二度,再次点头。 子桑盯着这枚小小的金属圆环,又抬眸打量小鸟,原本飘在云端的心情不知道为何添了些许重量。 “想好了哦?平白无故在身上戴这么个东西,未必舒服,而且得有隐私的呀,万一你在外面干什么坏事,我又刚好通过这个小东西找到你,发现了怎么办?”她捏起觅灵环,怼在小鸟眼前。 小鸟歪着脑袋,仿佛在疑惑自己怎么会做坏事,又刚好被她发现。 “给你一次改主意的机会,还戴吗?” 越过银白色金属圆环,小鸟抬头望着她,点点头。 好吧,意思非常明确,挺有主见。 “爪子伸过来。” 子桑垂眸将觅灵环给小鸟戴上,注入灵力的瞬间,圆环收紧,堪堪套在脚杆上。 的确如莫子期说的那样,只要用心感受方才注入进觅灵环中的灵力,就能感知方位。 “好啦,以后你就算跑再远,我也能找到!”她轻轻点了点小鸟的脑袋。 有定位道具在的确更方便,然而刚才给心情添上的那些许重量,正因为小黑让渡了部分独立空间,将随时随地能被找到的权利交到她手中。这样一种不平等的信赖,即沉重的来源。至少她还没有亲密到允许小鸟随时找到她的程度。 当权利被冠以道德,亦成枷锁。从今以后,她无法拿“找不到”为借口,对小黑的缺席视而不见,良心会指引她找到他。 友伴的关系,从无形到有形。 安顿好小黑,子桑这才留意到房间那几团依然静谧燃烧的火焰,不禁微微挑眉。 纪怀光的心思就跟这些取暖用的火焰一样明显,又或者种种暗示本来就是纪怀光希望她注意到的。 不是看不到或者看不懂,而是不打算回应。 情辞激烈、态度坚定的拒绝,对这人未必管用。慢慢来,走一步看一步罢。 不知道休息过后身体情况怎么样。 子桑尝试御水,空中很快凝出一团拳头大小的水团。然而还没持续多久,水团垮了一般散开,垂直落向地面。 嗯,有改善,但不多。 不过有恢复就好,证明不是永久变废。 窗外投进奇异的颜色,分辨不出黑夜还是白天。子桑起身推开房门,一眼被漫天极光吸引。 绿色的光幕如水流动,向上延伸开玫红与淡紫色光芒,整个世界变得恢弘,仿佛置身完全不同的星球。 真美啊……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人,会怎样解释眼前的美景。 “师婶您醒啦!身子有没有好一些!”沙文瑞一嗓子把子桑魂都嚎得抖了抖。她朝声音望去,就见一道身影朝自己奔过来。 房舍纵横连成片,沙文瑞似乎就在斜对面落脚,这一嗓子不仅将子桑注意力嚎过去,周围房舍陆续有人推开门。 “师娘!”“子桑!”呼叫声此起彼伏。 静谧被打破,子桑感觉自己瞬间被热闹包围。 “来,进屋说话。”她侧过身去歪了歪头,示意大家集合。 房间内较屋外温暖得多,沙文瑞扫一眼浮空的火焰,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他还是来晚了,本以为这次一直守在窗户边,第一个发现子桑醒来,没想到有人干脆直接时刻关照。心机,太心机了。 卫沧与卫溟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站定后目光有意无意落在纪怀光身上。 所谓“别的安排”,原来安排到这里来了。日防夜防,家贼最难防,家贼里又属纪怀光这种闷声做事的防不胜防。 最后一个进屋的莫子期抬眸环视一眼,微笑道,“果然还是屋里舒服。” 此行之人悉数齐聚,原本尚算宽敞的房间显得有些拥挤。 陈敏儿询问子桑有没有好一些,她从卓轩那里听到了情况,师娘的身体受到很明显影响。 “好多了,就是没办法正常施展五行之术。这几天辛苦你们照料,接下来得麻烦你们挑起调查岛民失踪情况的重担了。”子桑笑眯眯的,脸上并无术法受限的忧虑。 “这么严重!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卫溟才知道子桑御水凝冰的后果不止昏迷而已,语气难免着急。 “有在恢复,就是慢了点,不用担心。” 子桑这么一说,卫溟神情放松下来。 “我们和子期这几日检查妖兽尸体时,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此番出行或许比预想的危险,我建议先放弃任务,请仙盟另行评估难度,增派人手接管任务。”卫沧说完,将目光投向莫子期。 危险到需要放弃任务,这个结论有些出乎在场人的意料。 突然被点名的莫子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一般,要笑不笑地瞥卫沧一眼,肯定到,“没错,是发现了些有意思的地方。” 原来为了调查妖兽情况,莫子期向岛民询问了情况,又返回事发地点运了一只被冰封的妖兽回来。 解剖的结果有些出乎意料,为了确保结论的准确性,他又特意让卫沧和卫溟帮忙运了另外六具妖兽的尸体回来,以减少特例造成的误差。从新增样本的情况看,跟他之前得出的结论一样。 据调查,这些妖兽是在差不多两年前首次出现的,且单独现身,并未成群结队。然而即便只出现一只,也让彼时侥幸逃生的岛民至今心有余悸。 通过解剖七个样本,莫子期发现七只妖兽体内均存在某种“寄生物”,寄生物的形态、结构与妖兽高度相近,疑为胎儿。 由于在妖兽体内没有找到类似生殖系统的东西,这些寄生物更像是径行创生,莫子期管这种现象叫自体生育。 通过莫子期的描述,子桑明白卫沧为什么会提议放弃任务。 独立的个体即可完成生育,相当于无性繁殖。没有寻找配偶的过程,如无意外,能够大大加快繁衍速度。 事实证明,由两年前的独立狩猎到如今的“集体行动”,数量增多想必是重要原因。对这些懂团队协作,在海洋中又几乎没有天敌的妖兽来说,食物或许是种群数量的唯一限制因素。 今天能够袭击船只,也许明天就会登上陆地,当然,这是最坏的预测。不过海茵岛相当危险确实是不争的事实。 莫子期带来的消息令众人沉默,他本人看起来倒可以称得上轻松,“回到岛民失踪事件上,有没有可能,这些人是被妖兽吃掉的?” 沙文瑞正想附和“有可能”,一旁纪怀光语气平常,“我们调查过,失踪岛民一共五位,郑岛主离岛这段时间增加至七位。他们最后出现的地点分散,有学堂、市集、墓园等,仅从现有信息看,不排除个别失踪岛民被妖兽吃掉的可能性,但仍然有一部分岛民的失踪与妖兽没有直接关联。” 卫沧、卫溟齐刷刷朝纪怀光望过去,沙文瑞脱口而出,“你什么时候做的调查?” 迎上子桑“想听后续”的眼神,纪怀光挪开视线分别扫过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师弟师妹收集失踪岛民的情况后,弟子对关键讯息做了核查与比对,发现他们都跟一起陈年旧案有关,但碍于郑岛主也参与其中,且彼时弟子准备护送师娘离开海茵岛,故未再深入。” 听到“陈年旧案”,子桑的好奇快要溢出表情管理。纪怀光不要太给力,她昏迷的几天里,这人把任务处理得有条不紊,直接推到关键节点,甚至还留了临门一脚让她踢。不敢想象,假如她是老板,碰到纪怀光这样的下属得有多省心。 沙文瑞简直要麻了,同样长时间守在昏迷的子桑身旁,卫氏兄弟伙同莫子期调查了深海妖兽,纪怀光跟师弟妹调查了失踪岛民,结果只有他一人毫无贡献,一点事情没干。 故意的,纪怀光绝对的是故意的,故意让他没法在子桑面前表现! 明明是他问的问题,纪怀光却句句不离向子桑答话,“弟子”长“弟子”短的。忽略他也就罢了,回答问题时还特意不看子桑,不就是想让子桑觉得这样很特别吗? 处心积虑!阴险狡诈! 沙文瑞在心里问候了纪怀光好几遍,越想越气。卫沧与卫溟不咸不淡地打量着纪怀光,眼底情绪是类似的辨不分明。 既然关于妖兽有重要发现,也有问题要问郑岛主,离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众人议定明日一早一起去找郑攸同。 各人归各自的落脚处,见陈敏儿一步三回头,一脸“有问题想问”的神情,子桑把她单独留下。 房间内只余两人,子桑取出玉简给纪怀光传去一条讯息,[回自己屋去。再让我发现某人继续给我房间里御火,你这大师兄的位子就让给师弟们坐吧。] 不等纪怀光回讯,她收起玉简好笑地盯着陈敏儿,“看你犹犹豫豫的,有话想说?” 对于被单独留下来,还是因为被看出想法而单独留下来,陈敏儿有些羞赧。 她憨笑着摸摸脑袋,“有这么明显吗?” 不明显,只不过当师娘的要是看不出来就成瞎子了。 子桑似笑非笑瞥她,眼神里是明晃晃的反问——你说呢? 房间外,纪怀光视线落在那条威胁般的讯息上。 大师兄的位子交给师弟坐,是要逐他出师门吗? 简短的一句话,就仿佛传讯之人正懒洋洋地贴着他耳畔说话,神态和语调间流淌着势在必得与漫不经心。 她知道在这种事情上,他不会“忤逆”她。 命令与警告入喉,初尝时微苦、辛辣,返回来的味道却甘甜如蜜。 如同裹了羽毛的鞭子轻轻抽打在身上,每一道触碰都带来灵魂的颤栗。 嘴角难以避免地悄悄上扬,纪怀光转身返回安排给他的房舍。 房间里,被揭穿的陈敏儿迫不及待开口,“师娘!您什么时候这么精通五行之术?可太厉害了!对付妖兽那一仗看得弟子豪情万丈!热血澎湃!” “江南丁氏任务回来之后向银霜长老学的,主要是老师教得好,当然,我也有那么一点点天赋就是了。”子桑笑眯眯地用拇指与食指比了个细小的距离。 果然有银霜长老的助力。陈敏儿犹豫小会儿,决定还是把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其实师娘若真的属意银霜长老,弟子支持您二位走到一起。师娘风华正茂,总守着空荡荡的松语阁也不是个道理。” 子桑有些意外,“你这么想的?” 立在衣桁上的小鸟朝陈敏儿正眼望过去。 一脸认真的陈敏儿点点头,“银霜长老谦和清雅,弟子觉得是位值得托付的人。唯一犯愁的是,师娘若同长老在一起,弟子和师兄们,算不算转投了银霜长老座下?” 又或者,以后她和师兄们就是既没了师尊,又没了师娘的孤寡? 子桑没想到,陈敏儿竟然是真的在严肃思考这个问题。以及,弟子也能“过继”的吗? “你怎么想的,愿不愿意先后拜两位长老为师?银霜长老也很厉害的。要不回头我也问问他什么意见。”她学着陈敏儿的模样,回答得一本正经。 “啊?这么快就要决定了吗……”陈敏儿睁大眼睛懵在原地。她只是表达希望师娘能多替自己着想,若有心怡的人,不用太在意做弟子的想法而已,没想到师娘竟然要去问银霜长老的意见! 两位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吗?!太……太快了吧…… 震撼,震撼到只剩下……震撼。 小鸟转头,视线移向子桑。 子桑想看的就是陈敏儿这副吃惊到无措的模样。给对方一点小小的信息冲击。 “不急,等你想清楚再说。毕竟,我和银霜长老目前还只是普通的友人关系而已。” “哦,哦,好的。”陈敏儿连连受赦似的点头,很快抬起双眼,“啊?” 不是已经到了可以询问弟子去向的阶段了吗?怎么反转得这么快?是她理解出错吗?只是,友人关系,而已,没错吧? 不敢问了,总感觉很容易问出岔子,可是不问又抓心挠肺。 陈敏儿左右为难,终于灵光一闪,“师娘觉得,弟子什么时候答复合适?” 她觉得自己忽然开了点窍,懂得拐着弯问问题了。不问两人进展到什么程度,只问自己什么时候答复合适。 “等银霜长老什么时候对你师娘有意思的时候再想也不迟。” 陈敏儿缓上一会儿恍然大悟,那就是还处于师娘单相思银霜长老的阶段。 认知又回来了,就说嘛,哪有这么快的? “那……需要弟子帮忙吗?” 帮什么忙?帮忙让银霜长老对她有好感吗? 子桑忍不住笑出声,真不知道该说敏儿在这种事情上懵懂还是醒目,有种随时随地不在一个频道,但是又因为真诚,莫名其妙把话全给接上的错位感。 她忍笑在陈敏儿肩膀上宽慰地拍了拍,“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操心。” 陈敏儿觉得师娘仿佛在给她交待一件极重要的事,可,小孩子什么的,她明明比师娘年龄大…… “对了敏儿,把大师兄让你们调查的情况跟我说说。”子桑好奇,纪怀光是怎么找出失踪岛民之间的关联的,她不想错过有效信息。 陈敏儿恢复平素的神情,将这三日来与师兄几个奔波的成果说给子桑听。 仅从陈敏儿的转述中,子桑无法推测出与什么陈年旧案有关,看来纪怀光另外做了功课。 “对了,师娘,弟子调查的时候还听说件事,与郑姑娘有关。” “什么事?”子桑来了兴趣。 “师娘还记得当时面对数量庞大的妖兽,撤退的时候,船上第一个跳下去那人吗?” 子桑摇头。 当时情况紧急,她的注意力几乎全在海面沉船之上,只记得带头跳下去的似乎是个年轻人,而且好像是副手的儿子。 “那人叫何战峰,是郑岛主副手的独子,据岛上好些年轻人说,他一直偷偷喜欢郑姑娘,就等着父亲跟郑岛主提亲了。可惜我们那日清点跳海船员的时候发现,何战峰不幸遇难,被妖兽咬得,甚至都找不齐尸首。” 子桑的心脏一阵收紧,这样啊……太可惜了…… 有些为守护重要的人和物所付诸的以身犯险,代价太过沉重,以至于无法补救。 “郑姑娘其实早就醒来了,只是一直不愿意出门,想来是受这件事情的影响。也不知道接下来郑姑娘会不会参与到调查中来。总之,这次海茵岛死了好些岛民又沉了船,损失惨重。” “她需要时间。” 对有些人而言,也许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意连累别人。不管郑莞凝对那位青年的爱慕是什么态度,应当也绝不希望对方因自己凄惨死去。 “别的就没什么了。弟子也不知道大师兄查到的陈年旧案是什么。” “唔,等明天问郑岛主的时候就知道了。”说到这里,子桑忽然想到什么,“敏儿,郑姑娘的事你有跟你大师兄提起过么?” “有的,弟子无论查到什么都会如实向大师兄说,由大师兄判断跟岛民失踪有没有关联。” 这样啊……虽然不说也许更好,不过说了也无妨,算是加深男女主之间的了解。 “行了,早点去休息吧,这些天你们都辛苦了。我们明天早上见,尽快把岛民失踪案查清楚。” “是!” 陈敏儿一离开,房间回归安静。 取暖用的火团早已因逸散而熄灭,寒冷无孔不入。有人帮忙御火又或是在一旁聊天的时候不觉得,独处的时候才清晰感受到温暖的重要。 就在子桑准备休息的时候,玉简传来灵力波动。 是纪怀光么?真会挑时间。 子桑打开玉简,意外发现讯息竟然是银霜长老传来的。 [算日子,你们应该已经到海茵岛,行程是否顺利?] 内心涌过一丝暖流,不明显,但足以被察觉到。子桑一直觉得,银霜长老是那种在人际交往中处于某种概念上,可以称得上绝对强势地位的人,即因万事俱足,从不需要求人,故而只有别人找他搭话的份,极少有他主动攀谈的需要。没想到,长老也会询问她出行是否顺利。 或许她所感受、理解的银霜长老,与真实的其人并不相同也说不定。 [平安抵达,但算不上顺利。] [哦?讲讲?] 子桑将小鸟薅过来,同自己一起塞进被窝里,就着玉简的淡淡光亮,向遥远的另外一人描述旅途的惊险,以及深海妖兽的诡异与可怖。 小鸟安静地伏在枕畔,乖乖待在子桑用被子给他拢出的小窝里。 近在咫尺,女子双眸明亮,传完讯息后不忘抬眸朝他望过来。 她对妖兽的外形与特殊之处描述得极尽详细,询问他是否见过类似的生灵。当得到回答为[否]时,眼里闪过失落之余,很快又振作起来道谢。 当提及御水凝冰导致昏迷,醒来后无法顺畅使用五行之术,得到回复[五行术士主要依赖引导天地五行之力,极少有修为尽废一说,只是若施术者引导了超出承受能力的自然之力,恢复起来亦相对漫长]时,她明显松了一口气,甚至因为心情愉悦,亲昵地用拇指指腹抚了抚“他”的脸颊。 在其他人面前没有表现出对修为的担忧,实则很是在意吗?原来只独自一人时,才显露真实的情绪。 [长老,海茵岛的晚上,天空中能看到美丽的彩色光芒,你知道它们出现的原因吗?] 子桑没有细想自己为什么忽然提到这个话题,也不在意银霜长老会不会觉得她知识储备匮乏,只是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在这个身体状况与平民无异的时候,想多了解一些,经由自己双眼看到的事物。 也许是对“这个世界的人,究竟会怎样解释极光”产生了真切的好奇,又或许是想和银霜聊点旅途艰辛之外的轻松。 [北地有这样一种传说,修士登顶造化,乘天梯飞升为仙,你看到的那些彩色光芒,就是通向仙界的天梯。] 子桑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啊?果然,修仙世界许多事物都可以跟神或仙扯上关系。不过谁知道呢?也许这个世界的设定的确是这样的也说不准。 那些在空中如梦如幻的存在,或许就是修士们登顶的证明。 [不过我有另外的想法。] 子桑回过神来,传去讯息,[长老怎么想的?] [我想,或许天道觉得除了冰雪,极地也可以偶尔拥有些不一样的颜色。] 子桑盯着银霜长老的回答瞧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弯起眼睛无声笑起来。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银霜长老骨子里是这么浪漫的人?把所谓天道想像成有自由审美的主体,这个回答可比天梯有趣多了。 就跟学识渊博者却发自内心相信童话一般,虽然并无不可,不知为何却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柔。她抬眸望向注视着她的小鸟,笑得有几分莫可奈何,“怎么办?银霜长老的回答这么可爱,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复了。” 极光从窗口漫进来,照亮房间一隅。小鸟仍旧静静注视着她,漆黑的眼睛仿佛能容纳所有投向它的凝视。 眼睛真实的主人有片刻失神,他不理解自己的实话实说,何以成为她眼中的可爱,就像他不理解自己为何主动与她传讯一样。唯一确定的是,眼下这份她所认为的可爱,正与她的神情、语气,共同侵占他的思绪。 子桑向玉简的另一头传去讯息,[相比天梯,我更喜欢长老的想法。] 希望真的有天道,好识别出她这个异世来客,将她送回原本的故乡。这就是她此刻最直接的感受。 手中玉简里的信息与小鸟的视线,共同组成此刻银霜眼中的子桑。只见她翻身望向窗户的方向,目光仿佛去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第54章 翌日,子桑一行人齐聚郑攸同住处。郑莞凝并未现身,仍称卧病在床。 纪怀光说明了来意,郑攸同沉思一会儿,叹息到,“如此想来,失踪的岛民的确均与当年案件有关。不过说到底,当初整个海茵岛的岛民都参与了那件事,失踪的几个也只是偏爱出风头罢了……”他望向西南方,“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穿过星罗密布的房舍,郑攸同领着众人来到远离居住区的山脚前。 冰雪将整个视野照得明亮、纯净。被白雪覆盖的山体连在一起,如同陷入沉睡的巨兽。 莫子期环顾四周,“郑岛主,您将我们叫到这里,究竟想让我们看什么?” 郑攸同低头苦笑,开口时语气染上几许平素未见的沧桑,“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海茵岛岛民,都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不提起,就可以假装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然而过错不会因为自以为是的遗忘而消弭,时隔多年,尘封的真相总有再度暴露在日光下的一天。”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弯腰一拳朝地面砸下去。 脚底传来震动,山体上的雪流沙般向下滑落,郑攸同迅速摆出抵挡的姿势,使出强大灵力。 滑落的积雪扬散开,天空像被蒙了浓浓的雾气一般,正准备出手的卫沧与卫溟对视一眼,心道岛主修为还不赖。 重拳破开一方区域,眼前现出巨大深坑。深坑周围岩石焦黑如炭,竟似高温燃烧过一般。直觉告诉众人,如此大的坑,这般明显的灵力对抗留下的痕迹,此地必然发生过了不得的事情。 眼前雪沫与焦黑混杂在一起,芜杂而纷乱,郑攸同立在深坑前,背影萧肃。 无人催促,待雪沫落尽,郑攸同缓缓开口,“多年前,海茵岛曾集全岛精锐修士之力,在此地埋伏并处决了一位无辜的人。后来真相大白,无人愿意再提起这个错误,便以雪,覆葬了这片土地。如今回想起来,失踪的几位岛民,均为当初坚持以极端方式处决无辜者之人。” “在这次事件中,郑岛主是什么立场?”纪怀光忽然开口。 “我吗?”郑攸同抬起头,眼神有些许迷茫,“我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没有倾尽全力,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辜负吧……” “郑岛主,可以详细说说事件的经过吗?或许能发现什么线索。”子桑单刀直入。 时间紧迫,她想快些找到失踪岛民的下落,返回松语阁。 “想了解全局,大约得从他之所以登上海茵岛讲起……” 在郑攸同的讲述中,一桩尘封的冤情徐徐铺展开。 无辜惨死之人名叫纪霄炎,曾是修仙界第一门派玄天宗门下,天赋卓绝的天才弟子。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玄天宗同门竞争激烈,在师兄弟的屡次设计陷害下,纪霄炎于某次外出任务时险些丧命,危难之际,是一名叫方然的女子将他救下。 虽然捡回一条命,然而同门并不打算放过他。厌倦应对宗门勾心斗角的纪霄炎心灰意冷,带着方然踏上了前往浮影群岛之路。正是这次航行,纪霄炎遇到了彼时正在走访其它岛屿的郑攸同,两人一见如故,引为知己,由此,纪霄炎随郑攸同一起定居海茵岛。 纪霄炎外貌俊朗为人热心,修为又远高于岛上修士,甫一出现就成了众人瞩目的存在。他与清冷的方然组建家庭,两人一热一冷,最是般配。 有修为加持,纪霄炎能捕到最多的鱼,更会将丰硕的成果分享给有需要的岛民。他慷慨、爽朗,成为海茵岛最瞩目的存在。 数月后的某天,三名女子同时向彼时的岛主哭诉,言说夜间遭到蒙面歹人行凶,被强占了身子。虽然看不到歹人的模样,双手也被束缚,然而月光映射下,可以隐约瞥见那人前胸疤痕累累。 会前往浮影群岛的修士,多数离不了两种情况,一是真为了寻觅避世之所,二为躲避追捕。没有人能确定,所谓的“厌倦宗门勾心斗角”,是否只是纪霄炎作为大奸大恶之人,逃避修仙门派追捕的借口,毕竟这样的修士并不少见。 虽然无法确定纪霄炎落脚海茵岛的目的,然而可以确定,他是岛上唯一一个,符合“胸前布满疤痕”这个特征的男子。 “尽管霄炎兄反复说明,那些伤痕是遭同门陷害造成的,而岛上女子们遭到侵犯时,他均与夫人在一起,却依然无济于事。岛主以‘等候调查结果’的名义给他上了禁锢的法器,将他关进囚牢,而那个时候的他只要拒绝,无人能阻止得了他离开海茵岛。之所以没有一跑了之,一是因为有人提前控制了方然,二也是因为,不能不清不白地离开吧。” “一切都太过刻意,我想到他是遭人陷害。然而那些受到侵害的女子亦是我的亲友,我无法站在她们痛苦的对面,公然替他说话,只能私下调查。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大家质疑他平素的举动不过是为了博取好感,而不畏惧留下线索,也不过是为了满足暴徒诡异的□□而已。” “那些曾经簇拥他的人,以更为激烈的方式诅咒他,并且积极推动处决,就好像惟有这样,才能弥补之前被蒙蔽了双眼这件事。他们已然疯狂,甚至决定对方然也施以惩罚,因她与罪犯同伙,以说谎的方式替罪犯开脱。” “调查陷入僵局,我预料到事态即将失控,便在想办法取得霄炎兄首肯后,偷偷将方然送走。方然好像知道事情已经进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沿途什么都没问。也是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身体不适,忍不住干呕的她,竟然已经怀有身孕。她并非修士,想平安离开,需要运气,然而时间紧迫,我能提供的,也只一艘渔船,三两个月干粮而已。”说到这里,郑攸同下意识瞥向纪怀光,仿佛想从他的脸上得到些许宽慰。 “然后呢?”沙文瑞听得入神,迫不及待追问。 “许是受方然出逃的影响,隔日,激进的岛民将霄炎兄带至此地。阵法启动,阵中之人灵力溃散,在遭受非人折磨后,霄炎兄灰飞烟灭,尸骨无存。我匆忙赶到,却未能见他最后一面。”郑攸同曲身蹲下,以掌拂过焦黑地面,“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假如当初多做点努力,是不是惨剧就不会发生?” 众人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从郑攸同略微颤抖的手背上,瞧出几分悲伤的端倪。 “后来如何发现此人蒙冤?”纪怀光的话打破安静。 郑攸同收拾好情绪,起身讲起后来的事。 原来岛上一名叫张娄祯的青年,因所爱慕的女子心悦纪霄炎,放言即便对方已经成婚,就算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同张娄祯在一起。扭曲、嫉妒之下,张娄祯想到用假扮纪霄炎的方式,在夜色掩护下强行得到了那名女子的身体。 原以为发生这样的事,心上人会因此失望、厌恶,并当机立断揭穿纪霄炎的“恶行”,然而心上人却选择了沉默。张娄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索性在同一个晚上接连侵犯数名女子,成功嫁祸给纪霄炎。 心上人不肯站出来,总有人站出来。为置纪霄炎于死地,他提前控制住了方然,并在后续不断煽风点火,激起民愤,直到将纪霄炎推向死亡的深渊。 纪霄炎死后,张娄祯的心上人查出有孕。他对天起誓会照顾好心上人腹中的孩子,这才得以娶到心仪之人。 到处都在传他如何用情至深,然而三个月后,那名女子却跪在岛主面前,说她所嫁之人张娄祯,才是当初侵犯她的人。行房的某些细节对上,疑心之下,她灌醉对方,听他亲口承认如何伪装,如何嫁祸。当初主张处决的众人,当初没有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的岛民们,欠纪霄炎一个清白,一条人命! 张娄祯拒不承认嫁祸纪霄炎,那名女子也是心狠,当场灌下早已准备好的引产药。 见心上人如此决绝,张娄祯疯笑,口里喊着“毒妇!纪霄炎的孩子肯留!我的孩子就不留!”嘶吼不止。 真相大白,张娄祯被关进囚牢里。曾被他鼓动,最终成为置纪霄炎于死地的推手们,将各种忿恨发泄在他身上。半个月后,张娄祯自缢于囚室。 整个海茵岛似乎达成某种无言的默契,不再提起纪霄炎又或是张娄祯。发生过的惨剧被时间覆盖,尘封进遗忘里。 冰雪掩去污秽,年轻人老去,新生命降世,回忆在久远的进程里褪色,久到这次岛民离奇失踪,才将发生过的真实重新翻找出来。 “或许,他们之所以会失踪,便是霄炎兄的灵魂回来复仇也说不定……” 讲完前因后果,郑攸同仿佛耗费掉全部精力,佝偻着来到深坑边沿,不顾形象地坐下。 众人一时间没有谁开口说话,大家不知道究竟该惊讶于被赋予决定权的岛民,竟然如此草率又残忍地处决掉一个公认的良善之人,还是震撼于所有人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明明事件已经过去很久,然而此时此刻身处悲剧之地,众人仿佛依然能闻见血肉被灵力灼烧的味道。 凛冽寒风卷起地面零散雪花,纪怀光忽然开口,语气平静,“郑岛主觉得是冤死的灵魂作祟?” 犀利的问题打破沉默。郑攸同抬起头,“假使失踪的岛民确与当年这桩冤案有关,我想不出时隔这么多年,谁还会替霄炎兄出头。” 是啊,真要出头,又何必等到现在。 子桑收回瞥向纪怀光的目光,对郑攸同道,“郑岛主,岛民失踪是否跟旧案有关,目前只是推测,不过我们会继续沿着这条线索查下去。接下来可能还会打扰到岛上居民,如有必要,还请岛主协调。” “应该的。”郑攸同起身,向子桑行礼。 心存好奇而来,怀揣沉重而归,子桑终于看懂,沿途年长岛民望向他们一行人的目光,为何这么复杂。 考虑到深海妖兽的危险性,郑攸同决定号召岛民构筑防御工事,以免危机发生时被打个措手不及。 莫子期本就是专门被请来处理妖兽的受托者,当即表示会在近海布置一些监控用的法器。 当年被张娄祯侵犯过女子如今仍然在世,子桑觉得可以去问问,看有没有遗漏的线索。只不过涉及当事人不愿被提起的隐私,以同性调查为宜,越少人参与,当事人越不容易隐瞒信息,她表示想独自打听。 毕竟整个队伍除了她和陈敏儿,全是男的,阳盛阴衰,而敏儿又长得颇有迷惑性。 她分析得在理,又坚持独自调查,于是除她以外,其余众人均被安排去为郑攸同构筑防御工事。 子桑首先寻到了当年不惜打掉腹中胎儿,也要揭穿张娄祯的女子,赵露萍。 能看得出来,赵露萍是位骨相上佳的女子,即便上了年纪,仍然好看得极有辨识度。见到她的第一眼,对方挡在门口,“该说的我跟纪怀光已经说过,有什么不明白的,问他就可以。” 对于纪怀光已经调查过赵露萍这件事,子桑并不意外。 郑攸同曾说过纪怀光与他一位纪姓朋友样貌肖似,指的应该就是纪霄炎。而之前往返山脚,沿途人们惊骇、躲闪、迷茫的眼神,与其说在看他们一行人,不如说在看纪怀光。 她能感觉到这点,纪怀光不可能感觉不到。 从陈敏儿的转述来看,卓轩、马道成、黄秀明几人调查到的信息无法推测出失踪岛民与某件陈年旧案有关,最大的可能,就是纪怀光在调查过程中因为岛上居民不寻常的眼神,了解到了这桩尘封惨剧。他不动声色,询问郑攸同的立场,能憋又能藏。 “我是纪怀光的师娘,子桑。这次过来想问点纪怀光不知道,但或许对找到失踪岛民有用的情况。” “师娘?”赵露萍上下打量,没多会儿侧过身,“修士过了金丹境,果然不一样。进来吧。” “坐。”房间内家具简洁,赵露萍随意指了指,“有什么想问的直说吧。” 子桑核实了一遍郑攸同的说辞,发现情况大差不差。赵露萍补充了事情败露后,张娄祯在囚牢里受到的折磨,然而这不仅没有让她解恨,反而让她看到了当初闹得最凶,想置纪霄炎于死地的那些岛民,回过头来如何背刺怂恿者。 浮影群岛从来不是什么净土,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荒唐,丑陋,与痛楚。 子桑点头附和。 比夜更黑暗、复杂的,是人性。张娄祯因嫉恨而成魔,因贪欲而张狂;被利用的岛民对良善者施予恶意,试图证明无人比自己高尚。 赵露萍骂完郑攸同,盯着她瞧上一会儿,忽然凑近,“你是纪怀光的师娘,他有告诉过你他的父母亲是谁吗?” 子桑直视赵露萍因为好奇而略微发亮的眼睛,不一会儿摇摇头,“没有,为什么对他的父母感兴趣?” 赵露萍有几分失望地缩回去,“因为他的眉眼与纪霄炎有七八分相似,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我都恍惚了。” “这么不可思议?你之前跟他交谈的时候,有打听他的身世没?” “怎么没有?在他向我提问之前就打听了。我问他,方然是不是他的母亲。” “他怎么回答?” “他说他的母亲不叫方然。我问有没有可能他是被抱养的,他说没有可能。我说万一刚出生就抱养呢?襁褓里的孩子又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然后他就看傻子一样看着我,什么都不说了。”赵露萍冷笑一声,以彰显自己的“并不在意”。 子桑完全能想象出来纪怀光“看傻子般”的神情,点头道,“纪霄炎不是张娄祯,做纪霄炎的儿子不丢人,他的确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也是,毕竟比起这么巧碰上他的孩子,还是长得相似这点,容易得多啊……” 子桑没能从赵露萍这里问到更多,转而走访其余几名当年受到侵犯的女子,可惜仍然没能获取新的有效信息。 日光即将落幕,远处雪山被染成浅金色。调查陷入僵局,子桑在岛民聚居区外缘停留了会儿,决定先跟大部队汇合。她走得并不着急,一边听脚踩进雪地里的声音,一边整理思绪。 人不会无缘无故失踪,尤其当这些人还是有声望地位,有修为的前提下。被谁引导去了隐秘的地方,还是被无声暗杀?没有强大的驱动力,缜密的筹划,想不通谁会做出、做到这样的事。 不知不觉,前方恍惚出现一道身影,子桑抬起头,一眼撞上纪怀光的视线。 他怎么来了? 仿佛看出她的疑惑,纪怀光开口,“五师妹说,师娘准备同我们汇合,请弟子前来接应。” 这样。子桑点点头。 她没多久前以玉简询问过陈敏儿在哪里,那姑娘转头就把她要赶去汇合的消息卖给纪怀光。果然什么都不瞒。 纪怀光祭出妄生,抬眸望向她,眼神不言而喻,御剑载她过去。 子桑瞥一眼最近尤其安静的妄生,抬腿动身踏进积雪里,“不着急,我想走过去。” 纪怀光望着她没有任何犹疑的单薄背影,收回妄生迈腿跟上。 沿着靠近海域的路线前行,不算远的房舍连成一条线,在空旷的冰原上显得寂寥而渺小。 原本想安静独处一会儿,然而即便身侧的纪怀光已经与她保持步伐一致,没有制造额外的踏雪声,子桑依然觉得对方的存在感干扰到她。既然没办法脑袋放空,她索性与纪怀光互通今天接收到的信息。 “看来你与那位纪霄炎修士真的长得很像,赵露萍甚至有些失望,你不是纪霄炎的孩子。”子桑盯着脚下的积雪,仔细听踏上去的簌簌声。 纪怀光没有立即回应,等上一会儿淡淡开口,“纪霄炎极有可能是弟子的父亲。” 脚步顿住,子桑抬眸朝他望过去。 她之前的确有猜测纪怀光跟纪霄炎的关系,发生在海茵岛上的事,有没有可能是男女主命中注定的牵绊之类。然而纪怀光在赵露萍那里否认父子关系,她便自动忽略之前纪怀光对郑攸同两次不怎么寻常的发问,姑且以他的自述为准。眼下纪怀光却突然对她换了说法,为什么?为什么告诉她这件事? 纪怀光同样驻足,垂眸与她对视。 纪霄炎是他父亲的话……子桑心脏一紧。 纪怀光得知真相的时间恐怕早于郑攸同的陈述,难以想象他这几日的心情。还说什么护送她回元极宗,她要是一直昏迷下去,他难道不打算继续深入调查了?之所以不公开这个情况,是因为有什么顾虑吗?而且说纪霄炎“极有可能”是他的父亲,无法百分百确定吗? 不用她问,他主动解答,直视她眼睛的时候,就像直视尘封多年的真相。 “弟子由母亲独自抚养至八岁,从未见过父亲,不知他姓甚名谁,是死是活。虽然母亲由始至终没有告知弟子父亲的名字,也未提到过有关父亲的事,却告诫弟子,如有朝一日走上修仙之路,宗门千万,独不可入玄天宗。此外,母亲的姓名亦与方然有关。” “母亲叫什么?”子桑下意识问出口。 “姓袁,名若,袁若。” 明明他陈述的时候如平常一样冷静,子桑却听得心惊肉跳。 独不可入玄天宗,是否因为纪霄炎曾被玄天宗背叛?袁若,方然,乍一听没有关联,然而“袁”与“方”,“若”与“然”,世上当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你也没有办法进一步确定是吗?”确定他的母亲就是方然,父亲是纪霄炎。 纪怀光平静注视着她,摇摇头。 子桑无法从他眼底看到任何诸如仇恨、愤怒之类的情绪,仿佛那些复杂的情感,早已在不知道什么时候隐没进寒冷的空气里。此时此刻,纪怀光究竟心情如何?怎么还能如此镇定? “你……还好吗?”她轻声问。 注视着她的眼睛轻轻颤了颤,纪怀光将她此刻小心翼翼的神情印刻进脑海里。沉默一会儿,他沉声开口,“没有太多感觉。无法确定之事,便有可能是虚妄。名叫纪霄炎的人从未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得知他的结局就像接触无干系之人的苦痛,难过也不过须臾。只不过……” “只不过”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注意力被满脸写着担忧的子桑占据。她双唇紧抿仰着头,眼睛里盛的全是他。 心中那因为纪霄炎而莫名产生的空洞,被另一种情绪填充。他想抬起手抚上她的脸颊,告诉她不用替他担心,却又贪恋她此刻的关心,害怕他的举动会吓走她。 “只不过什么?”她追问。 纪怀光握紧五指又悄悄松开,“只不过母亲不在人世,我再难知晓她为什么隐瞒父亲的身份。一想到纪霄炎极有可能是我的父亲,而我对他所遭受的冤屈和痛苦却无动于衷,便有些难过。” 看到他垂下眼帘,子桑觉得她大约能理解一点点纪怀光此刻的心情了。 因为不确定,所以无法放心倾注情绪。父爱的缺失,感受上的苍白,无法痛彻心扉地去恨某些特定的人或事,也是另外一种难受吧。 夕阳来到房舍之顶,建筑与金色光芒交界清晰显现。纪怀光抬眸,望见朝他这边走过来的大部队。 忙了许久,入夜以后岛民会换班,莫子期等人也需要短暂的休息。 “他们暂时结束了。” 子桑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远方,“嗯,走吧。” 脚下重新响起踏雪的声音,落进眼里的她由四目相对回归侧影。 他迈腿跟上,在她的足迹不远处留下另外一串脚印。 “对了,纪怀光?” 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他抬眸朝她望去。 “我想,你的母亲之所以没有说出父亲的身份,有可能是不想你生活在危险或仇恨里。你现在的心情,或许正是她希望的那样吧。” 是母亲希望的那样吗? 前方的人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仍旧朝着更远的方向走去,然而纪怀光却分明感受到,心中那莫名的空洞,在这一刻被彻底填满…… 第55章 墨蓝色的海洋失去最后一缕阳光的照拂,白天与黑夜正式交接。两路人马汇合。 陈敏儿脚步加快迎上来,望一眼子桑身旁的纪怀光,“大师兄是不是找师娘花了点时间?” “不是。走路过来的,耽误了点时间。你们这边忙得怎么样?”子桑瞥一眼她身后几人。 “能用的材料已有过半改装成移动弩机和箭矢,也通知下去各家各户挖地下室与造火台。” “挺快的。”子桑点头。 “你那边调查得怎么样?”卫沧和卫溟同样来到她跟前。 “情况跟郑岛主说的差不多,没什么新发现。” “慢慢来,不着急。”卫沧接过话茬。 “可惜现存的燃料不够,依我看,未必能抵挡上次那样数量的妖兽。”莫子期抚了抚身旁豹妖的脑袋,豹妖扬起头,露出舒服的神态。 海茵岛平时的燃料主要依靠动物体内油脂,这趟出海换得的燃料随船一起沉入海底,正是非常缺乏的时候。 “郑岛主已经向附近其它岛屿借燃料,明天应该能运一些过来。”沙文瑞不甘沉默,必须说点什么。 “一会儿我跟你们一起准备。”子桑大概了解目前的状况。 总之调查失去头绪,防御工事缺乏材料,看能不能找到新的突破口。 “累了没?要不回去先休息一会儿?”卫沧换了个话题。 卫溟闻言立马升起警觉心。原本还在恼火纪怀光偷偷去接子桑,这会儿暗暗在心里埋汰起自家胞兄——就你会说话! “我送你回去吧!”他反应极快,接过献殷勤的活。 子桑笑着白两人一眼,“你们都没喊累,我哪里会累?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再灵巧的笔,也画不出这娇妍明媚的眼神。即便不带什么情欲,与她对视的人却脸热起来。卫沧和卫溟正要答话,沙文瑞赶紧插嘴,“郑岛主说他准备了茶水,让我们过去尝一尝。” “那走呗?” 子桑刚好也觉得有些渴了。 郑攸同显然是爱茶的,家里什么品种的都有,甚至特意用柜架分类摆放。这些远渡重洋而来的茶叶显得格外珍贵。 众人围坐,刚准备享用香茗,一位老妇人气喘吁吁跑到郑攸同跟前,开口时带了哭腔,“不好了!老爷!小姐昏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怎么会这样?!”郑攸同腾地站起来。 “这些天小姐不肯睁眼也不肯说话,我也不知……” 没等老妇人说完,郑攸同说了声“抱歉,郑某去看看小女!诸位随意!”便朝外走去。 郑攸同一走,莫子期自顾自给自己倒起了茶,“看来郑姑娘受的刺激挺大。” “你又知道什么了?”卫溟忍不住发问。 “你猜?” “不想说就别说,我还不乐意听呢。”卫溟也给自己倒上一杯。 子桑望着郑攸同离开的方向,思索一阵后道,“小轩,跟我一起去看看。” 昏迷这种事,找专业人士检查或许会清楚原因。她也想知道女主究竟怎么了。 卓轩手忙脚乱放下茶杯,起身追上子桑。 沙文瑞见子桑离席,赶紧跟上。 陈敏儿咬牙一口气饮下杯中茶水,转眼消失。 刚才还说“不乐意听”的卫溟急了,“子期!你快说郑姑娘怎么了?” 不赶紧说他得马上跟出去了! “去看看就知道了。”卫沧没等莫子期回答,直接起身离席。卫溟恨铁不成钢地剜莫子期一眼,也懒得继续等下去。 原本坐满了的圆桌前只剩下四人。马道成低头研究茶具,黄秀明认真往嘴里塞茶点。被卫溟埋怨了的莫子期优哉游哉地瞥一眼无声饮茶的纪怀光,“纪道友好定力。” 纪怀光抬眸与莫子期对视,“关于清理深海妖兽,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莫道友感不感兴趣?” 莫子期正在给自己倒水的手顿住,很快壶嘴里的水继续流动,“感兴趣啊,说来听听?” 子桑这边刚在郑莞凝房门外站定,就见身后除了她指名的卓轩,还跟了一长串人。 “你们过来做什么?”她压低声音。 “看看什么情况。”卫溟同样小声回答。 爱看热闹大概是人之天性,子桑比了个“嘘”的姿势,示意在外面安静等着。 “叫巫医!快去叫巫医!”郑攸同的声音从房间内传来,很快,老妇人推开门,匆忙扫子桑等几人一眼,慌慌张张地往宅院外跑去。 郑攸同还在郑莞凝床前呼唤女儿的名字,察觉到房间外有人,回头扫一眼,像是看到了救星。“卓小道友,劳烦你给凝儿看看怎么回事!” 卓轩没想到自己今天两次三番被人点名,下意识朝子桑望过去。见子桑点头,赶紧朝房间内小跑而去。 郑莞凝床畔,卓轩低头把脉。子桑等众人已经被郑攸同请进房间。 陈敏儿张望一会儿,凑到子桑耳根前小声询问,“师娘,郑姑娘当真伤得这么重?”她之前打探到的情况,没这么厉害啊? “等你二师兄检查的情况。”子桑同样盯着郑莞凝,这会儿才突然发现纪怀光不在。 这家伙在搞什么?私下接触她的时候那么主动,大家伙都在场的时候却又不出现,对女主是一点都不关心么? 欠的账迟早要还的,以后郑莞凝翻旧账的时候有他好果子吃! 卓轩从芥子袋内取出一个青色瓷品,倒出两颗丹药塞进郑莞凝嘴里,以灵力令其服下,这才收拾好东西起身。 回头见众人眼巴巴望着他,他薄脸一红,来到子桑与郑攸同跟前,“师娘,郑岛主,郑姑娘的昏迷应当是长时间敛气屏息造成,她可能……有轻生之念。弟子刚给她喂过急救的丹药,且看什么时候能醒来。” “这孩子!死犟!糊涂!”郑攸同低吼一声,很快感激地对卓轩与子桑道,“多谢卓小道友,多谢青涛夫人,郑某教女无方,让诸位费心了!” “举手之劳,应该的。郑姑娘她……是因为沉船那件事吗?”子桑视线落在郑莞凝惨淡的脸上。 “没错,她还是过不去那道坎。我已经劝过很多次,这事跟她没关系!那些人是为了她父亲才自愿营救的,有什么债,都算到我头上!可她偏偏听不进去!” 郑攸同的无力感如此明显,子桑能看得出来,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已经让他相当疲惫。身为岛主,同样也是一名父亲,在女儿的生死面前,他必须履行为人父的职责,只是别人的决定由不得他做主。 对郑莞凝而言,将别人的性命看得与自己同等重要,才会无法承受身边的人因她丧命。她的愧疚无处宣泄,便以一种无声的方式任生命力流逝。 郑攸同的劝告对郑莞凝是致命的,“把债算到父亲身上”,是更为可怕的诅咒转移。 “郑岛主,可以的话,我想试试看开解开解郑姑娘。虽然不一定有用……” 她话未说完,郑攸同已经后退一步,躬身朝她弯腰行礼,态度之恭敬让子桑赶紧将对方托起来,“郑岛主不必如此。” 连日来发生的各种事情冲击着这位岛主的意志,作为父亲,他无法以女性的身份劝服自己的女儿,只能眼看着重要的人滑落深渊。 悲剧已然发生,大家都清楚,前方还有更大的危险在蛰伏。 巫医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随他一起过来的还有一名神情乖巧的年轻男子。 人既然已经到了,不好白跑一趟,少不了给郑莞凝再看一遍。到了郑莞凝的房间,巫医没多寒暄当即检查,年轻男子有些腼腆地打量众人,并在视线交汇时礼貌地点点头,看起来挺好相处。 在巫医得出与卓轩一样的结论后,郑攸同将巫医与名叫尹不移的年轻男子客气地送走。 除子桑外,其余人士先行回避,房间里瞬间安静。 或许是囿于极北区域物产的贫乏,郑莞凝的房间算不得鲜亮,然而唯一的架子上摆满了明显来自不同地域的物件,让整个空间显得不那么单调。 灵火幽然亮着,子桑就着那抹光亮,安静地翻阅着海茵岛岛民的信息。这份资料由郑攸同提供,之前纪怀光就已经看过,不过她还是想自己拿来看看。 “青涛夫人……” 子桑顺着干涩的嗓音朝床头望去,郑莞凝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她起身来到对方身旁,“感觉怎么样?想不想喝点水?” 郑莞凝苍白着脸摇了摇头,似乎想撑着手臂坐起来,却连起身都困难。 子桑弯腰托着她的肩背将人扶起来,这才发现她的身子骨轻得明显。 修士一旦对自己狠起来,当真不遗余力。 郑莞凝坐稳之后深吸一口气,似乎终于积攒出力量,竟然挣扎着仅以上身,行了个极为正式的礼。 子桑眼疾手快赶紧将人扶稳,“这是干什么?!”病成什么样了还整这出? 郑莞凝轻飘飘地挂在她手臂上,眼眸低垂着,不说为什么,只面色寡白着失神。子桑很快想明白缘由,放软声音,“是因为海上妖兽那件事,想感谢我出手相助?” 郑莞凝抬起灰败的眼眸望向她,轻轻点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这件事修为受损,目前已经没有办法正常施五行之术?妖兽很可能卷土重来,整个海茵岛都处于危险之中,到时候我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你要是真的想感激我,不如在我修为恢复前,护我周全。” 同样是劝,郑攸同的老路肯定行不通,既然郑莞凝心中有愧,刚好利用这一点拖延时间。 陷入思维泥潭的人会惯性下沉,一时半会儿拉不回来。给多点时间,或许有自我和解的一天。 郑莞凝有些迷茫地望着她,仿佛身体的弱化拖累了她的思考能力。 子桑低头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卓轩开的恢复体力的药,每日早中晚各一粒,吃到灵力恢复至七成停。”说完,她将药瓶交到郑莞凝手中,“你的父亲,海茵岛的全体岛民,我的朋友和弟子们,都在忙着建造抵御妖兽的防御工事,我的安全,就暂时交给你了。” 感官回归,手心小小瓷瓶蓦然由难以察觉,到份量沉重。郑莞凝盯着药瓶瞧上一会儿,抬眸望向子桑,眼中灰败逐渐覆上一层清浅水光。她张了张嘴,终是抿唇点头。 内疚是一把刺向自己的刀,假如再失去活下去的目标,人会失血而亡。 子桑看着郑莞凝服药躺下,正准备离开,被郑莞凝轻声叫住。 “青涛夫人……” 只一个称呼,却再无下文,子桑听出了挽留的意思。她回身询问,“不想休息?” 郑莞凝双唇动了动,却未出声,只点点头。 “好,我留下。有什么想说的我就在这里。”子桑搬来条凳子,在郑莞凝床畔坐下,顺便取出玉简给卓轩传讯,让他跟郑岛主说人暂时稳住了,可以放心,顺便转告莫子期几人她要再陪郑莞凝一会儿,忙防御妖兽的事不用等她。 入夜许久,静下来依然能听到隔壁房舍的动静。犬吠声时而起时而消,想来是邻居半夜还在挖地下室。 “青涛夫人……” 子桑顺着声音抬起头,视线从记录海茵岛岛民信息的册子上移开。 郑莞凝唤了一声后便没再开口,不知道为什么,子桑从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感受到一种名为“求助”的情绪。 “睡不着吗?” 郑莞凝应当是摇了摇头,只是幅度太小,以至于子桑恍惚自己产生幻觉。 这种感觉并不好,就好像刚刚抓住轻生之人的手,对方却要松开。 子桑心脏一紧,放下册子倾身握住郑莞凝的手心,“睡不着就跟我说会儿话吧。” 郑莞凝抬眸望向她,无辜、无助的眼神中探之无物,空洞到令人心疼。 “就说你小时候的事怎么样?”子桑问。“你出生在海茵岛吗?郑岛主什么时候第一次带你乘船?” 郑莞凝视线缓慢落向不知道何处,思绪似乎飘得很远。她想了好一会儿,轻声开口…… 病中之人语速不快,从郑莞凝的回答中,子桑脑海里逐渐勾勒出一个小女孩随时光走来的模样。 生于海茵岛长于海茵岛,郑莞凝有温柔多才的母亲,严厉慈爱的父亲。母亲会将她孩童时笔下的怪兽做成雕像安装在船头,父亲会纠正她每一道不够标准的剑姿。 对海茵岛之外有着生机盎然向往的她,曾多次乘母亲建造的巨船,去亲手触摸那些与海茵岛有着天差地别的风土人情。 后来母亲病重去世,父亲与她都变得寡言。心里被剜掉的一块,再也长不出来。 想母亲的时候,她会去甲板上看海。母亲亲手设计建造的船,能将她送到天涯海角,却无法将她送到母亲身边。 妖兽试图撞破巨船时,她没来得及考虑自身安危,脑子里全是怎样引开妖兽,减少冲击对船体造成的损伤。然而冲动的决定很快被现实扼杀,想抽身却已来不及。 何战峰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初识男女之情时,对方就表示喜欢她,多年未改心意。只是对于这位从小被她视作哥哥的人,实在难以生出其它的感情。 本以为即便成不了夫妻,也会是一辈子的亲人,没想到醒来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何战峰为了救她跳海,跟母亲一样再也回不来。 何伯与她的父亲一样中年丧妻,一样只有一个孩子,然而以后不再一样了。她间接害死了自己的青梅竹马,更让好些岛民失去亲友。 “我闭上眼,总看到战峰哥与何伯背对着我,还有那些再也不会回来的友邻们。他们本不会有事……”郑莞凝眼中泪水顺着脸颊落下,眉目间终于有了些许颜色,尽管是那颜色背后是极致的懊悔与哀伤。 痛苦如始终藏在心里,将发酵成毒素。倾诉虽然不能减轻,却或许能缓解中毒的进程。 夜色浓得深沉,郑莞凝在说完许多话后终于睡去,眼底与脸颊有尚未干涸的泪迹。 子桑等上一会儿没见动静,刚起身准备活动活动腰颈,就听到屋外远远传来兵荒马乱的呼救声。环顾四周,小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什么情况? 她还没来得及推开房门查看,玉简传来灵力波动。 是纪怀光的消息。 [师娘此刻在何处?] 干嘛? 还能在哪里?当然是陪着他未来的老婆大人。 [郑姑娘房间。] [妖兽来袭,数量略不及上回。师娘勿要走动,护好自己,五师妹正赶过去。] 不会吧?这么快! 子桑万没想到危机这么快降临。 都是些什么鬼东西?还让不让人喘口气! [我不会有事,你自己小心!] 子桑迅速传完讯,扭头望向此刻正沉睡的郑莞凝,想了想,推门出去。 眼下一个病,一个废,想抵御妖兽,火是最好的武器。郑攸同家中“余粮”在哪里,有多少,得找知道的人才好问到。 海滩附近,纪怀光凝神御火,点燃裹了燃料的箭矢。 弩机发动,箭矢破空,射向展翅悬于半空的妖兽。 夜晚,像是下起了一瞬烟花雨。 他抽空飞快扫一眼玉简,瞥见那句“我不会有事,你自己小心”,呼吸凝滞,眼神定住。 新一轮箭矢已装置入机,随着“咔哒”声先后响起,他收好玉简,抬眸重新加入战斗。 子桑给询问她此刻人在哪里,是否安全的卫沧、卫溟以及沙文瑞回去讯息,表示陈敏儿会来保护她,不用担心。 之前给郑攸同报信的老妇人果然一直都在,子桑提醒她将家中所有能点燃的东西集中在郑莞凝卧室附近。老妇人半句多余的话没说,赶紧小跑着去准备。 陈敏儿很快赶来,老妇人进房守着仍然睡着的郑莞凝,陈敏儿与子桑在外看守。 时不时有或远或近的惨叫声传来,越是仔细去听,越惊心。 陈敏儿竖起耳朵警戒四周,握着长刀的手心沁出薄薄细汗。妖兽随时可能出现,大师兄将师娘的安危交给她,就算拼死她也会护师娘周全。 时间成了难捱的冰,敲不碎,化不掉。忽然,陈敏儿警觉,“谁?!” 很快,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是我,尹不移。” 子桑顺着声音望过去,看清来人是巫医的小跟班。 “你怎么在这?”陈敏儿想到什么问什么。 “师父让我送药过来给莞凝小姐。外面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我听到些动静。” “妖兽上岸袭人了,现在外面很危险。”陈敏儿接过尹不移递过来的药包。 “这样啊,”说话和声和气的尹不移露出担忧的神色,“那我得赶紧通知师父。” “动静这么大,早晚传到你师父那里,你还没回去也许他就已经知道了。这时候还走什么走?直接留下吧,有我在还能抵挡抵挡,省得路上碰到妖兽把自己搭进去。”陈敏儿快人快语。 “可是我师父他老人家身体不好,我得去护着他。” “你是修士吗?”子桑忽然发问。 尹不移怔上一瞬,摇了摇头。 陈敏儿一把将药包墩在地上,“没修为你怎么护?” 尹不移似乎被眼前人的气势震慑到,瞪着无辜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陈敏儿看不得这三言两语就被吓到的模样,索性摆摆手,“要去随你!” 被嫌弃的尹不移似乎更加为难了,垂眸碎碎念,“可是,就算不通知师父,眼下这种情况肯定很多人受伤,医者也应当尽快站出来……” “妖兽怕火,你要是执意去找师父,带上火把。”子桑眼神示意不远处有各种燃料。 尹不移抬起头,神情有些错愕,一时间没说自己究竟什么打算。 陈敏儿收起长刀来到燃料堆前,三下五除二捆了个火把出来,淋上油递到他面前,“呐!自己看着办。” 接过火把的尹不移最终没多犹豫,留下句“各位保重”便离开了。 小半个时辰过去,周围终于安静下来。陈敏儿放下玉简暗松一口气,“大师兄说,妖兽已经退了。” 等来的是好消息。 子桑点头,“我们去看看。” 她给老妇人说了当下的情况,让对方继续陪着郑莞凝,便同陈敏儿一起朝海岸方向前行。 路上,沿途灯火通明,越接近海岸线,受伤的岛民数量越多,遭到破坏的房舍也越严重。除了忙着给伤员施救的卓轩,子桑还瞧见了巫医与尹不移忙碌在伤患之间。 她与陈敏儿上前询问卓轩是否需要帮忙,卓轩表示岛民多是轻伤,他与巫医以及空闲的岛民们合力即可,反而大师兄那边好像还有事情没结束。 子桑让卓轩有需要的话联系她与纪怀光,卓轩乖巧地应下。经过巫医与尹不移身旁时,老巫医仍旧低着头给伤者上药,尹不移抬头朝她递来一道感激的眼神。子桑颔首,脚步没停。 甫一与大部队汇合,沙文瑞第一个来到她身旁说明情况。 空气中的血腥味远胜海水的味道,可想而知不久前的战况有多惨烈。 伤员已经转移并且紧急处理,陈敏儿加入马道成与黄秀明,收拾被破坏的弩机与妖兽的尸体。 卫沧与卫溟各自以灵力控制着一头妖兽,莫子期立在其中一只妖兽旁,弯腰忙碌着什么。 瞥见她过来,卫沧缓和了严肃的神情,朝她颔首示意,卫溟顺着卫沧的视线发现她,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分心之际险些让妖兽挣脱。 另一边,纪怀光正与郑攸同商量着什么,在她留意到他时,“刚巧”似有所感般朝她望过来。 视线交汇不过一个呼吸的间隙,对方挪开视线,仍旧垂眸与郑攸同交谈,仿佛没看到她一样。 呵。 子桑也当作没看到某人,径直去了卫沧与卫溟的方向。 莫子期他们几个显然在做什么打算,去打听打听。 见她走近,卫沧好意提醒,“子桑小心,站远些,它们随时可能挣脱。” 卫溟在一旁找补,“不过没事,我会牢牢控制住的。” 忙完最后一个步骤的莫子期直起腰,不紧不慢道,“也不知道谁刚才险些让妖兽跑了。” “子期你……”卫溟的脸瞬间红了大半截,小声提醒,“别拆台。” “这是在做什么?”子桑离着安全距离站定,以免出现意外。 “你大弟子纪怀光出的主意,觉得有趣,便试了。”莫子期御水洗净双手,分别朝卫沧与卫溟使了个眼色。 两人心领神会,原地设下灵力结界,将妖兽困在其中。 “换个地方说话。”莫子期略微歪了歪头,子桑瞥一眼结界里焦躁不安的妖兽,迈步跟上。 莫子期来到临时用作安放燃料的棚房下站定,“有些意外,我以为纪怀光同你说过计划了,没想到……” 没想到把她这个师娘给晾一边了? 子桑笑着瞧他,“你要再不说,我可就找纪怀光本人去问了?” “也不是什么复杂的计划,就是提议在妖兽体内置入觅灵环,通过这个法子看能否找到妖兽老巢,一网打尽。”卫溟代莫子期答了话。 “不过也的确铤而走险,万一妖兽的数量超出预期,可能变成主动送死。”卫沧顺手将一瓶倒下的油壶扶正。 子桑若有所思,“目前我们知道的信息太少,要真能定位妖兽巢穴的位置,不管要不要进一步采取行动,都是条重要的信息。” “我也是这个想法,所以这回特意留了两只活的。至于要不要放,等你的意见。现在看来,你是赞同这个计划了?”莫子期注视着她。 放,子桑觉得没问题。主动出击好过被动防御。 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纪怀光与郑攸同交谈的画面,下意识朝两人的方向望过去,“对了,纪怀光和郑岛主在谈什么你们知道吗?” 卫溟有些闷闷不乐。子桑脑子里念的都是纪怀光,可纪怀光呢?自作主张,想什么、做什么都不跟子桑说,还得让子桑来问他们。实在过分! “他身为弟子有事不报,连你都不清楚,我们又哪里知道?” 明明问的是两个人,卫溟却只提“他”。从这含怨带嗔的语气中,子桑听出了些许不忿与埋怨。 她翘起唇角盯着他,婉转开口,“替我抱不平呀?” 眼前人眼尾上挑,像极了娇俏飞扬的翅羽,撩得人目光微痒。卫溟眨眨眼挪开视线,红着脸没出息地否认,“我是,我是说纪怀光不懂规矩……” 语气从方才的理直气壮到此刻的没有底气,“抱不平”与“不懂规矩”究竟有什么区别,他脑袋放空,一时半儿也说不上来。只不过觉得迎上她的目光,若直接承认了,会有些不好意思。 卫沧不咸不淡地瞥卫溟一眼,接过话题,“纪道友应当是同郑岛主商量围剿人员和燃料的事。” 子桑闻言点头。的确,眼下妖兽数量不明,燃料储备不够,就算定位到妖兽巢穴,没有做好相应准备之前,不好贸然下场。 “那就等郑岛主那边的反馈了。”她抬眸望向天空。 瑰丽的极光似乎在空气里漂浮,如此美妙的风景却在此刻成为渲染惨剧的背景。 放走妖兽前,郑攸同、子桑、莫子期三人达成一致意见,由郑攸同、本次外援及其他岛上精锐高阶修士,一同出发探寻妖兽定位点的情况,留下一部分修士守卫海茵岛。 既想达成一击即中的目的,又须确保全身而退,参与人员的修为最好能达到独立保全自身的程度。 不眠的夜,有人失去亲友,有人身心受到不可逆的损伤,朝阳升起的一刻,整座海茵岛仍然被巨大的悲伤包裹。 清晨时分,莫子期带来妖兽定位的消息,也给子桑送来一份名单。 收到郑攸同求助的友邻将整备多余的燃料,交由增援的修士在今天日落前登岛。接下来,修士们将对妖兽发起反攻。 “谢谢。”子桑接过名单,视线落在那一串名字,以及名字后的修为等阶上。 房间里只余两人,莫子期眼神飘向黑色小鸟,一时间没有立马离开的意思。 “你好像对我的伙伴挺感兴趣。”子桑放下手中名单,朝他望过去。 不是“好像”,莫子期已经好几次对小黑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关注。 “我留意到你给小家伙扣上了觅灵环,是担心走失么?”莫子期没有正面回答她的提问。 “算是吧,免得有时候找不见下落。” “是吧?”莫子期意味深长地瞥小鸟一眼,嘴角噙着浅浅笑意,“听郑岛主说,郑姑娘已经下床了,你怎么劝说她回心转意的?” “劝的话没怎么说,不过交给她一项任务——保护我的安全。” “原来是这样。”笑意彻底在眼底蔓延,莫子期露出两颗虎牙,“的确对症下药。” “她将不幸的后果全部归结在自己身上,内心必定难以承受重担。” 说到这里,子桑忽然想起之前纪怀光、卫沧卫溟询问她“是否希望他们出面营救郑岛主”时,莫子期出言解围。 那种情况下,能读懂她的难堪之处,也算“同类”。 “对了,海上遭遇妖兽围攻时,多谢你一番话,我才免于回答为难的问题。”子桑点头致谢。 莫子期很快明白她指的哪件事,眼底浮现笑意,“谈谢严重了,不过推己及人而已。不过我有些好奇,假如我当时没插嘴,你会怎么回答?” 能怎么回答?回答不上就不回答了呗。 子桑尝试在手心御水凝出一颗雪团,“无论纪怀光又或是卫沧、卫溟,他们一开始并没有以身犯险的迹象,我姑且认为是‘已经作出决定’的意思,所以一定要回答的话,应该会让他们不用揣测我的心思,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 莫子期颔首,“原来是这样,只不过他们都没想到,最终出手的人是你,并且实力非凡,直接将妖兽悉数冻住。” 实力非凡么?子桑没想到自己的五行之术可以得到这种程度的评价。她垂眸笑了笑,某个之前就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问题再度浮现。 假如她早些出手,何战峰他们是否就不会跳下海,也就不会死? 不过因果难理清,世事没有那么多如果。要不是当时条件允许她有更高概率救下落水的岛民,要不是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那一刻,救人的想法占领高地,她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当然,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御水凝冰突破极限。 “坦白而言,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出手。那时候之所以敢跳下去,又何尝不是倚仗身边的人不会对我见死不救?所以冒着可能置朋友、弟子于险境的风险,去做以卵击石的事,某种程度上也算另一种凉薄吧?” “凉薄”两个字荡进空中,莫子期怔上一瞬,忽然难得地笑出声。 他眼睛弯成畅快的两道,“评价自己凉薄,有你这么坦诚的吗?难怪卫沧、卫溟那俩家伙会对你动心,子桑,你的确很不一样。” 话题绕得跟开云霄飞车一样。子桑有些意外地望向莫子期,要笑不笑。 卫沧和卫溟对她有好感这种事,她虽然心知肚明,莫子期也必然知晓她清楚,不过直接这么说出来,是不是有些刻意了? “亲兄弟心悦同一人,我不太能推演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能提前透点风吗?你更看好哪位?”莫子期含笑与她对视。 敢请是打听八卦来了。 子桑挑眉,“这种事,须他俩亲自来问,不然我可不会回答。” 感兴趣的目光对上理直气壮的眼神,同频的两人对视一会儿,忽然释然般笑着双双挪开视线。 他未必真的想知道答案,她也不可能直接回答,但是因为彼此的这份坦诚与心知肚明,反而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惺惺相惜的感觉。 * 雪地反射日光,白亮得有些刺眼。莫子期扫一眼冷白的太阳,视线落向房舍屋檐处。 “我解剖妖兽尸体,以及安置觅灵环的时候,你一直隐藏在暗处观察,怎么?关心妖兽?抑或者,你们是同类?” 阴影中,黑色小鸟几乎与暗处融为一体,一动不动定定注视着他。 莫子期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小鸟的反应,“我不喜欢自己的朋友被莫名其妙的东西惦记,最好不要让我抓到你有什么出格的小动作。” 天边依稀能瞧见不同身影,名单上支援的修士正陆续赶来。小鸟扭过头,视线追随不远处莫子期的背影。 漆黑眼眸遥远的另一端,银霜刚处理完一桩宗门事务。 阳光穿过窗棂,落在生机盎然的深绿色藤蔓上,散发柔和光芒。这里没有寒风侵袭,得连空气都带着令人舒适的温度。 朋友吗?凡人轻易定义关系,他呢? 他与子桑,算朋友吗?——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7-2611:03:26~2024-08-0720:1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诗清玄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5-60 第56章 郑攸同一整天都在接待外岛来的修士。子桑与几名同宗弟子、莫子期与卫氏兄弟共计十人作为外援,置身其中混个脸熟。 黄昏时分,前来支援的修士已悉数到齐。燃料由各种容器盛装,分类摆放在海岸附近。 根据以往经验,深海妖兽通常天黑之后发动袭击,证明活跃期在夜间。众人商议后决定等上一晚,待明天天亮再出发。 分配完队伍以及整备好物资后,剩下不多的时间用来休息。房间里,圆桌旁,子桑一只手就着凝出的小火团烤火,一只手揉着发酸的脸颊。 微笑一整天叠加天气寒冷,脸都快僵了。 敲门声恰在此时响起,“请进。”子桑收起火团。 房门开了又关,来人笔挺地立在门口,身上似乎还裹挟着屋外的寒意。 子桑有些意外地打量眼前纪怀光。 稀奇,他怎么来了。 不需要刻意识别,子桑能察觉出来,纪怀光今天有意无意目光避着她。 她没心思深究原因,没准是自己多疑呢? “杵那么远做什么?过来坐。”子桑再度凝出火球,悬在手心里把玩。 跳跃的火球乖巧温顺,给白皙的五指镀上暖色调。纪怀光视线从她的手指移开,迈腿走近。 “有事?”子桑抬眸望向对面落座之人。 纪怀光原本在暗处略显清冷疏离的面庞,因她手中那团小小的光亮,显露出宁静与深邃。纪怀光目光定在她身上,开口时语调沉稳平静,“定位妖兽一事,弟子无意自作主张。原本想先询问莫道友是否携带有多余的觅灵环,再向师娘请示,只是后来一直没有找到开口的机会。” 原来,是解释这件事情来了。 子桑露出恍然大悟般的神情,不紧不慢点点头。 其实她并没有在意,不至于当个假师娘还当出领导的优越感和架子来了。在努力解决问题这件事情上,有纪怀光在,省心又省力。 手中火球化成鲤鱼形状,在空中浅浅打了个挺,她待火鲤重新变回火团,抬眸道,“任务的事你放心去做,我相信你的判断。有什么需要我这个师娘协调打点的,直说就是。” 眼前之人杏眼美如珠玉,流光熠熠,让人呼吸不自觉变轻。 “我相信你的判断”,连同那句“你自己小心”。信任与关心,甘露般在心间流淌。 多余的话可以收回肚子里。纪怀光安静注视着她,仿佛仅仅只是这样,心底便能开出成片绚丽的花。 子桑能感觉出来纪怀光的视线正毫无保留地落在她身上,与白天的回避截然不同。 人前一套,人后另一套,她正想开口问纪怀光什么意思,敲门声再度响起。 “青涛夫人,您休息了吗?” 郑莞凝的声音。 子桑下意识收拢五指,却没留意到肌肤离火团太近。 她尚未察觉到疼,纪怀光已经灭掉她手中火焰,朝她的掌心渡去灵力。 温热的触感轻易将她包裹,子桑顺着被握住的手朝对方望去。 纪怀光此刻盯着她“玩火失误”的手,双唇抿得笔直,眉心隐约蹙着。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抬起双眸,幽邃深情的眼睛里映照出本能的怜惜与关心。 敲门声还在有规律地响着,纪怀光握着她的手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有收拢的迹象。 刻意放缓的呼吸、跳动的脉搏、凝视的眼神、清晰的体温……一切都在时间的缓慢流逝中放大。像是执着要屏蔽掉周遭的打扰,执手在只看得到彼此眼神、听得到彼此声音的感受里。这一刻,她读懂他的渴望。 “青涛夫人,您睡了吗……”郑莞凝的声音自言自语般渐小,子桑内心蓦地莫名其妙闪过一瞬心虚。 她抽出手来扬声道,“没有!请进!” 视线转向门口,子桑心中暗骂到,“纪怀光的眼神会下蛊吗?!”专挑有人找她,随时可能被发现的时候拉拉扯扯,怕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牵住的手握空,微垂的睫羽颤了颤,纪怀光默默收拢五指。 郑莞凝刚进来,看到的便是子桑与纪怀光同时起身,一前一后朝她走近。 这个时辰师徒俩还在商量事情么?她隐约觉得气氛哪里怪怪的,然而一想到自己也在此刻出现在子桑房间,又很快将那点微不足道的疑虑抛在脑后。 “青涛夫人,打扰了。”郑莞凝行礼,直抒来意,“我这次过来,是想请您允许我一同前往妖兽集中之地。” 子桑有些诧异,想去就去,为什么需要她的许可? “师娘与郑姑娘有事相谈,弟子先行告退。”垂着眸的纪怀光冷不丁出声。 子桑瞥他一眼,“不用,你留下,等会儿送郑姑娘回去。” “不用这么麻烦。”郑莞凝当即婉拒。 丹凤眼的主人抬眸朝她望过来,眼底蕴着淡淡的不解,或许还有一丝抗拒。子桑没理会某人的目光,对郑莞凝道,“你身体还在恢复中,是郑岛主不让你去吗?” 郑莞凝抛开让纪怀光送她回去的事,神色沉重地点点头,“不止担心身体,父亲还觉得我会做出跟做妖兽鱼死网破的事。不过我想去,不光是履行护青涛夫人您周全的约定,也想亲眼看看,那些妖兽的巢穴究竟长什么样。” 说这话的时候,郑莞凝眼神坚定,比起之前状态要好上不少。 从现实情况考虑,郑莞凝执拗刚强,明着不让去,没准会偷摸跟着去,反而可能出问题。 的确像郑岛主担心的那样,既害怕郑莞凝冲上第一线和妖兽硬碰硬,又怕她想不开。 子桑沉默小会儿,下定决心,“提前说明,我有自家弟子陈敏儿保护,她会负责我的安全,不需要你出手。所以你能保证,假如一起去的话,可以跟我一样不主动参与围剿妖兽,只在旁边看吗?” 子桑的话让郑莞凝看到希望,她眸光发亮,郑重点头,“我发誓!” “好,那明天出发前我会跟郑岛主说明,让你跟我一起。接下来你要是出现什么危险,责任可就全在我身上了。” 心口像是被什么力道用力压了一把,郑莞凝眼睛一热,抿唇点头。 她明白子桑做出这个决定的意义。于对方而言,本只需要依着她父亲的顾虑劝说上几句,根本不需要做到这一步。某种程度上,不是她即将要保护子桑,而是子桑在照顾她的想法。 很奇妙,明明看起来同龄,却如母亲一样,有大海般的包容。 “行了,时间不多,赶紧回去休息一会儿吧。纪怀光,送郑姑娘回去。” 子桑朝郑莞凝笑笑,目光转向身旁男子。 纪怀光似乎一直在等着她望过去,视线甫一对上,他眼底复杂的情绪一览无余。 瞧什么瞧,看什么看?她这是给他和女主创造机会。天菜就在眼前不知道放手去追,天天围着她个冒牌货打转,懂个球。 见她眼神理所当然,甚至隐约透露出几分威胁,纪怀光瞳孔微收,垂眸应下,“是。” 子桑目送两道相称极了的身影离开,在房间重回安静后,御火凝出一圈火焰。 火圈中间逐渐出现一双豆子般的眼睛,小小的鼻头,上扬的嘴唇,组合成一张简单的笑脸。 手中凝的是笑脸,子桑眼底却没有笑意。 脑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纪怀光与她对视时的眼神。困惑、失落,仿佛在质问,为什么故意安排他送郑莞凝,无心还是故意? 其实两人都清楚,就是故意,才把他单独留下来送郑莞凝。对纪怀光而言,最难以理解的,恐怕是为什么把他和别的女子安排在一起吧? 啧,招惹了个难缠的。 她有些不耐烦地将笑脸挥散,起身躺进被窝里。 睡一觉,明天又是充满挑战的一天。 小鸟仍旧立在窗畔,静静望着被子一端露出满头青丝。 没多会儿,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朝他招了招。小鸟盯着那白皙匀长的五指,没多迟疑,振翅朝她手掌飞去。 双脚踩下去,发出雪沙被压实的声音。郑莞凝望着前方修长萧肃的身影,平声静气道,“纪道友不用送了,我自己能够回去。” 两边都是房舍,没什么危险。 纪怀光头也没回,“无妨,应该的。” 郑莞凝还想再说什么,却感觉纪怀光不太好接近,便未再开口。 一路无言,纪怀光将人送到家门口,转身回程。 海岸边灵火连成一道线,还有人在做着明天的准备。他收回投向光亮处的视线,抬眸望向来时路。 这一觉子桑睡得极好,出发的时候神清气爽。 载着一众修士与燃料的轻型飞舟排成人字形队列,飞快向高耸的雪山驶去。 子桑及一众弟子,莫子期与卫氏兄弟,郑攸同与郑莞凝、何姓副手,以及几位声望较高的修士,共乘排在最前方的飞舟领路。 刚刚丧子的何伯胡子拉碴,一脸憔悴,只那双眼睛却坚毅、有光。 觅灵环无法准确感知距离,只能指引方位。围着群山绕行小半周后,莫子期确定妖兽的位置就在雪山群的中央。 郑攸同凝起眉宇,自言自语到,“里面是山谷,怎么会在那里?” 子桑望着眼前挡住去路,通体雪白,偶尔能见黑色岩体的巍峨大山,脑中也有同样疑问。 按说妖兽从海洋向岸边发起攻击,活动区域更可能在海底,甚至于安置觅灵环的时候,众人还做好了无法定位具体区域的准备。 为了应对海空对战,这次围剿他们带上了足够多能够造成贯穿伤的武器,以及能够在海底引爆的炸药,可以说做足了准备。只是没想到,妖兽的实际位置竟然在陆地? 跟在后面的飞舟靠拢,为首的修士询问郑攸同怎么突然停下。郑攸同与子桑、莫子期交换过眼神,点点头。 正因为不寻常,所以更要去看看。 得知妖兽所在的位置就在高耸的雪山背后,修士们面面相觑。 海茵岛本岛的修士最为清楚,被雪山群围在中间的,是一个巨大且幽深的山谷。山谷中光照不足、风雪肆虐,即便修士也很少前往。妖兽的巢穴竟然是这种地方?有可能吗?千里迢迢请来的外援,不会是水货吧。 疑惑归疑惑,十余艘飞舟还是稳定地向上攀升。他们要越过雪山豁口,进入那块人迹罕至的地方。 沿着山坡向下,日光照不见的阴影逐渐变大,气温也愈发下降。 飞舟上原本还有人谈论日常,此刻众修士已经开始凝神御寒。 飞舟着地,底部激起的风雪短暂模糊众人视线。周遭阴沉沉一片,他们像是第一次踏入无人之境的访客。 “莫小道友,你确定是这里?”郑攸同询问。 莫子期难得神色严肃,“没错,只不过,是在我们脚下。” 脚下?!修士们议论声起。怎么可能?周围是山,脚下是实打实的冰雪,就算把雪都挖空,那也是厚厚的冻土,妖兽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脚下的话,有没有可能是地下洞穴?”子桑询问。 “有可能。”莫子期点头。 既然是地下洞穴,少不得要找入口。可是周遭白茫茫一片,就算有入口,是否也因被掩埋而难以寻觅? “有发现。”纪怀光沉稳的声音传来,众人视线朝他望过去。 之前视线受光线阻碍,没能看清。如今离得够近,可以发现地面有某种类似脚印的痕迹,只不过被风雪掩盖过一层后,已经看不清楚具体形状。 “修士留下的吗?”有人问。 “不是。”子桑和纪怀光同时出声。 两人对视一眼,纪怀光目光落在她身上,很快挪开。 嗯?算谁抢答? “我知道为什么了!”沙文瑞兴奋地望着她,“因为距离!人走路的步子间距没这么大!” 子桑闻言点点头,正是这样的。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也发现了。这“脚印”和“脚印”之间的距离,不正常。 假设是妖兽脚印的话,只要沿着痕迹找下去,应该能找到地下洞穴的入口。 众修士恢复干劲,兵分两路寻找,终于在一处雪山脚下发现洞口。 隐约的腥臭味从漆黑、硕大的洞口传来,是这里无疑了。 接下来也许很快就要正面迎战妖兽,不清楚里面的状况,也不清楚会不会有妖兽随时出入洞口,众人商议后决定留一部分人在外面接应。 子桑扫一眼山洞,决定留在外面。 她就不去挤了,万一里面妖兽扎堆,以她目前的状况,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这边提出在外面接应,里面的事全权交给纪怀光。卫沧和卫溟兄弟俩对视一眼,不知道无声达成什么一致意见,卫溟开口,“那我也留在外面吧。” 沙文瑞暗道“晚了一步!”他刚才就该早点提出来,这下落在卫溟后面,倒不好再说要留守外面之类的话了。 陈敏儿自觉跟子桑一起,郑莞凝也说要留下。子桑笑着瞥她一眼,“不是想看妖兽巢穴吗?跟着我可看不到。跟郑岛主一起吧,我这边有卫溟和敏儿,不会有事。” 郑莞凝稍微犹豫,没再坚持。 黄秀明小声提出来“想跟师娘一起”,子桑允了。 卫沧嘱咐她万事小心,遇到危险第一时间通知他。纪怀光将陈敏儿叫到一旁,低声说了些什么,这才随大部队一起进入洞穴。 山谷告别人声,只余风裹挟着雪沫,仿佛永恒地吹着。 卫溟状似无意地歪头理了理额畔不服贴的几缕发丝,眼神落在别处,开口问到,“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子桑望着身旁好像忽然变得不自在的大男孩,好笑他怎么这回儿反而拘谨起来。 她伸出手,掌心逐渐凝出一个小小的冰人。冰人头扎马尾,手持长枪,威风凛凛。 卫溟惊喜得眼神发亮,“这是……我?” 子桑将冰人递过去。“不是你还能是谁?恢复得不快,能调动的五行之力有限,不过可以用为数不多的五行之力做点精细活。”比如造小冰人什么的。 卫溟小心接过冰人,托在掌心。脸上的笑容还没挂几秒,眼尾很快耷拉下来,“可惜是不是很快会化?” “你试着用灵力稳住冰人内部的五行之力,也许照顾得好的话,可以一直不化呢。”子桑提议。 “真的?”卫溟喜笑颜开,自言自语到,“那我可得把它收好。” 先遣部队进洞已经有一段时间。卫溟扫一眼玉简,“卫沧说他们一直向下,暂时没有发现。” 子桑点头,“希望一切顺利。” 像是专门跟她做对,刚说完“顺利”两个字没多久,不远处传来妖兽鸣叫的声音。 守在外面的修士头皮一紧,纷纷祭出法器。 虽然有风雪遮蔽,然而很快,黑影靠近,由浓黑变成一只只龇牙咧嘴、面目狰狞的妖兽。 妖兽们视线扫过洞口附近众修士,仰头发出凄厉嘶鸣。 不好!运气不好,遇上妖兽归巢了。 卫溟一边传讯卫沧,一边对子桑道,“注意保全自己,我来对付它们!” 陈敏儿提刀横在她身前,两人退到洞口,方便以洞口为掩体,免于随时直面妖兽的袭击。 子桑数了一下,近处三只,远处还有四只。必须将妖兽挡在外面,否则不仅会惊动它们地下的同类,进入洞穴的队伍也异常危险。 “用火攻!”她扬声提醒,那些前来帮忙的修士这才想起来他们有带燃料。 翅翼扇动,卷起风雪。 视线受阻,灵力在山谷里激荡。 子桑抬起手臂挡住打在脸上的雪粒,陈敏儿高大的身影为她遮去大半风雪的冲击。 长枪裹挟着巨大灵力洞穿妖兽身体,在海上或许会受制于地形,在陆地上,卫溟的修为足以应付。 子桑视线追随着卫溟的身影,注意力全在这场风雪混乱的交战里。忽然,一只妖兽径直朝她与陈敏儿攻过来。 陈敏儿丝毫不怵,提刀迎上去,留下一句“师娘自己小心!” 子桑视线随着陈敏儿而去,然而还没瞧多久,天旋地转袭来,浑身骤然无力,软软就要倒下去。 就在这时,一只手臂将她捞住,架着她继续往山洞深处退去。 谁? 子桑此刻连思维都变得迟钝。她的身体出现什么状况?身后的人又是谁?光想到这两个问题就已经耗去她全部能量。 她想说话,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更别提挣扎,子桑怀疑自己中毒了,可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脚跟在地面滑过,身后的人强硬地将她拖向黑暗更深处。没多会儿,身后的人停下,旁边响起冰层融裂的声音。 子桑转动眼珠,瞧见洞壁竟然开了个一人高的口子,不禁睁大眼睛。 没等她看清内部情况,身后的人已经捞着她闪身进了豁口。 在身后的人与她双双进入隐藏的通道后,那道才开的口子重新被黑色冰封住。 被绑架了,救命!子桑努力扭动身体,却幅度有限。身后的人在此刻贴上她耳廓,“嘘嘘嘘……别动,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是他!子桑心脏漏跳半拍。 尹不移为什么绑架她?! 纪怀光这边与大部队一起加速往洞穴深处前进。山谷的情况卫沧已经转达,卫溟明确有把握抵挡住归巢的妖兽。 在“继续前进”与“中途后退”之间,他们选择继续深入,不放过这次机会。 腰间灵力波动,纪怀光摘下玉简浏览。 黄秀明的讯息,[大师兄不好了!师娘被巫医的跟班绑走了!] 瞳孔与心跳双双定住,脚步顿在原地,下一秒,纪怀光转身逆向而行,一边给黄秀明回去讯息,[详细说,什么情况?] 黄秀明也没想到,他为了躲避妖兽藏进洞穴,竟然会看到师娘与巫医的跟班从洞口朝里走近。 不对,不是走近,师娘是被那个跟班半拖拽着的! 他想开口,声音却堵在喉咙里。只见巫医的跟班抬起手臂,在一侧洞壁破开一方通道。 御土吗?不对,化冰为水,是御水!又一个五行修士!那里原本就有通道吗?之前被黑色的冰封住,是提前故意留出来的通路? 冷汗爬满全身,他想追上去,脚却定在原地,直到通路重新封合,也不肯迈开一步。 师娘被人绑了!意识到这点的他浑身都软了。 “动起来!动起来!”黄秀明闭上眼睛命令自己。缓上一会儿,他终于哆哆嗦嗦取出玉简给大师兄发去讯息,又在方才师娘消失的位置御金布上记号,尔后跌跌撞撞朝洞外跑去。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必须赶紧通知五师妹! 第57章 “纪小道友,你这是要去哪?”给纪怀光让路的郑攸同不解。 “突发状况,恕纪某暂时离队。”纪怀光未过多解释。 在尚未弄清楚具体情况前,先遣队伍的目标不改。 不远处卫沧留意到动静,开口询问,“可是外面情况有异?” 纪怀光脚步微顿,留下一句“师娘的事”,很快逆着队伍消失在众人视野里。 卫沧凝眸,低头给卫溟传去讯息。 洞穴外卫溟一边奋战一边恼火,打着呢!打着呢!发这么多消息做什么?不会是里面也遇到状况了吧? 他闪身至安全的位置,扫一眼玉简,心头闪过疑惑。 子桑怎么了?卫沧干嘛问她? 陈敏儿在其他修士的协助下,成功斩下妖兽半边翅翼。 没了空中的优势,妖兽很快受困于四面八方的火器。 陈敏儿谨记大师兄纪怀光的话,“寸步不离师娘身边”,当然,除了妖兽攻过来她不得不出手这一会儿。 此刻将妖兽制服,她回过头,却没见到师娘的踪影。 原本只当师娘是藏进洞口更深处,所以才没看到,没想到黄秀明圆乎乎的身形吭哧吭哧出现,“五师妹!不,不好了!师娘被劫了!” 陈敏儿脑子嗡地出声。什么?师娘被劫了?!被谁劫了? 卫溟听到黄秀明的喊叫,着急得一枪贯穿最近的妖兽,飞身至陈敏儿与黄秀明身旁,“怎么回事?子桑怎么了?” 漆黑的冰道里,子桑双手被绳索缚在身后,随着时间推移,肢体逐渐恢复感知。 小黑早在她被绑之前就跟着大部队进了洞穴,眼下她身边连个报信的都没有。 她努力使自己语调平稳,“尹不移,松开吧,我自己能走。” 身后的人没有答话,仍旧用力拖拽着她的身体,不知疲倦般穿梭于狭窄的通道。 “这里已经安全,我们谈谈好吗?”子桑别无它法,只能继续尝试沟通。至少让她弄清楚,尹不移为什么这么做。 身后的人似乎不满意她的举动,将她往前方猛地一掼。 头脸撞上冰冷的壁道,疼得子桑眼冒金星,酸出泪花,喉咙里漏出呜咽。 身后的人贴上来,没给她身体与冰墙之间留出任何空隙。耳畔响起状似温柔,在子桑听来却格外渗人的低语,“等到了地方,我们可以纵情详谈。我的……”男人的指腹划过她的下颌,像是在品玩什么有趣的东西,尔后一锤定音,“玩具。” 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子桑气得浑身发抖,下意识挣扎起来。 玩他个头!谁是他的玩具!有病! “安静。不然,我可就要忍不住堵住你的嘴了。”尹不移嘴上语气和善,手上却再度用力。 子桑在对方的拖拽下只觉得身子一轻,脚不着地,只余箍在她腰间的手臂支撑全部重量。 “可我现在就想和你说话!躲避妖兽的话这里已经足够安全,去别的地方是因为想独占我吗?你喜欢我?” 子桑根本不在意说出来的话是不是自恋过头,猜错了更好,她必须赶紧弄清楚当下状况。 从这么多人眼皮子地下把她劫走,尹不移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身后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笑音,“安全?等会儿他们全都会葬身此地,除非你想和他们死在一起。至于喜欢……”尹不移贴着她的后颈,“这样的解读,能让你更容易理解一些吗?” 耳廓传来痒意,子桑愣上一秒,才想明白是身后的人在用脸颊蹭她! 浑身鸡皮疙瘩骤起,恶心得天灵盖快要掀开,她僵在原地。 “可惜不是呢!”说完,尹不移猛地五指扣上她的下颌,粗暴地往她嘴里塞进一团布料。 异物感充斥口腔,气血上涌,子桑忍不住挣扎起来,发出“呜呜”声响。 “再动就让你昏过去!”身后传来的话让子桑老实下来。 这人来真的。 黑暗充斥四周,前进过程中,只余衣料摩挲声。 子桑回忆尹不移的话。“全部葬身”,结合对方清楚这山谷中密道的情况,不好!难道设了埋伏? 必须赶紧通知其他人! 子桑想从芥子锦囊中取出玉简,可是尹不移扣着她的手臂,没给她操作的机会。 分秒必争,她思来想去,只能佯装前脚绊倒后脚,侧身往一旁踉跄摔下去。 脑袋砸上冰道地面,疼得她闷哼出声,趁着手臂脱离掌控的机会,她顾不上疼,赶紧转过身背着尹不移取出玉简,握紧在贴近后背的手心里。 “你做什么?” 头顶传来恍若温和的声音,然而下一刻,一只脚踩上她的腹部,用力辗轧。 疼痛袭来,子桑想翻身躲避,却只是徒劳。她在心里把尹不移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扣在手心的玉简握得更加用力。 “别浪费时间。”尹不移弯腰将她扶起,甚至假模假样为她拍了拍身前的灰,“我们走。” 打一巴掌给颗枣么?而且这枣还是沁了毒的。 嘴里被布料堵住说不出话来,子桑不得不暂时先咽下这口气。 藏在两个手掌之间的玉简没有被发现,背对着视线,子桑无法准确给具体某个人传讯,只能随便选上一人,将讯息传出去。 好在玉简能联系上的人,应该都能替她通风报信。 [我被尹不移绑架,身处山洞一条需要御水融冰才能破开的岔道。现在无法看到回讯,收到消息会有危险,不要回信!不要回信!] [赶紧通知其他人,从海茵岛山洞撤出来,离开山谷。里面设有能导致全军覆没的埋伏!] …… 一条条讯息朝着不知道何人发出去,子桑凝神将意念注入玉简,描述她此时此刻遇到的状况。 走着走着,前方隐约有光线透过来。子桑瞥见尹不移抬起手臂,两人前方的雪顷刻间化为一滩冰水,日光完全出现在眼前。 白茫茫一片,入目是界限不那么分明的雪原与天空。这是……难道她刚才穿过一整座山,从山谷里出来了? 被尹不移一把推倒,子桑向前栽进雪地里,狼狈地沾了满头脸的雪。 她抬起头,就见尹不移结印御水,将两人刚才出来的洞口彻底堵死。 对方忙完这些,回过头来,还是那样一幅温和好说话的模样。 即使只剩下两个人,依然不改表情管理,子桑怀疑自己在尹不移脸上看到的,是一张已经焊死的人皮面具。 她瞥一眼天空,太阳就在头顶,无法判断方位。 [刚离开岔道,尹不移将出口用冰封死。现在的位置应该已经穿过雪山山体,离开山谷,只是不清楚具体方位。] 讯息刚发出去,尹不移朝她步步走近,来到她面前蹲下。柔和的眉眼逐渐靠近,越放大越可怕。 当无法通过表情收集信息,对面与人偶无异,她本能感到恐惧。 “你刚才走神了。”尹不移直视她的眼睛,“在想什么?” 嘴还被布料堵着,开不了口的子桑在心中咬牙切齿,“想你死!” 不知道对方察觉到什么,尹不移竟然伸手在她身上摸索。子桑双眼睁得滚圆,这人打算做什么? 很快,芥子锦囊被搜出来。尹不移只看了一眼,便塞进衣袖里。子桑呼吸停滞,她的汇恒鼎! 仿佛很满意她的表情,尹不移将她扶起来,却在扣住她手臂的时候双瞳微滞。 站直后的尹不移不紧不慢侧过身,视线落向她藏在身后、握在手中的玉简上。 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子桑想也没想,当即捏碎玉简。 她不能让尹不移知道她传递了什么消息,更不能让尹不移用她的玉简传递错误信息。 “啪!”子桑只觉得随着一道巴掌声,她脑袋发懵,整个人重新跌回雪地里。 嗡鸣伴随着眩晕,疼痛变得清晰而缓慢,连雪的冰冷也无法镇静。 尹不移捡起断成几截,早已无法看到讯息的玉片,握在手心捏碎。 子桑费劲地睁开眼睛,只看到与雪色相近的粉末从对方掌心尘沙般漏下。 她想苦笑,可是嘴里塞着东西,脸颊火辣辣地疼,根本笑不出来。 至少把消息送出去了,希望大家已经离开山谷。可是,唯一的联系方式没了,还有谁能来救她? “作为玩具,你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被调教。来,道歉。”尹不移捏着她的下巴将她掰至望向他,取出她口中的布料。 咸腥味在口鼻中蔓延,子桑安静地与眼前的恶魔对视。而恶魔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真实的情绪。 时间在对峙中流逝,她一瞬不瞬注视,没有片刻退缩。 失去耐心的尹不移扬起手臂,眼看第二巴掌就要落下,眼泪从子桑眼角滚落。 她闭上眼睛哽咽道,“对不起……” 温热的泪水刚涌出眼眶便失去温度,落入两鬓间只觉更冷。 一秒、两秒,脸颊覆上手掌,泪水被抹去,尹不移的声音再度响起,听起来异常柔和,“乖……” 尹不移感到愉悦。 反抗的眼神即使再倔强,也会臣服于主人的威仪。吸引众多目光的小东西绝对想不到,有一天会雌伏于曾经俯视、忽略过的对象。 真漂亮。 他的玩具既不像有的猎物一样惊慌失措到面目扭曲,也不像有的猎物一样梗着脖子死扛到底。她聪明、坚韧,不仅不会无趣,而且既不一碰就碎,也不过分刚强,应该能够让他玩上很久……很久…… “起来。”尹不移下令。 眼珠在眼皮底下滚了滚,子桑不情愿地睁开眼,入目是尹不移垂视她时看狗一样的眼神。 又或许,连狗都不如。 她沉默着站起身。 道歉什么的,不过就是逢场作戏,没什么拉不下脸来。该弯腰的时候不挺着,有亏不硬吃,不至于跟自己的安危过不去。 身体好像能自由行动了,可以有限度地施展五行之术。 周围都是雪,御水凝出能割断绳索的冰刃应该不是问题,只不过尹不移擅长御水,她最好以御火或者御金的方式解开绳索,才更有几率避开尹不移的感知。然而接下来呢? 放手一搏的话,她跟尹不移有一战之力吗? 子桑正这样想着,远处一个黑点不断变大。 看清接近的是什么,子桑不禁屏住呼吸。 妖兽!一只体型比之前所看到的大上一圈的妖兽! 阴魂不散,难不成捅了妖兽老巢了! 子桑紧紧盯着面目逐渐清晰的妖兽,害怕之余内心突然燃起一丝希望。 危机里有时也隐藏着机会,要是趁尹不移专心对付妖兽的时候逃跑的话…… 子桑望向尹不移,然而刚升起的那一点点想法却迅速熄灭。 尹不移不仅没有任何戒备的姿态,反而正面迎接不断靠近的妖兽。那感觉……就像他与妖兽是一伙的。 想到这点,子桑后背起了一层凉汗。她赶紧凝神御火,尝试集中一个热能点燃断绳索。 真要是一伙的她就彻底完蛋了,等于逃生难度再上三颗星。 果不其然,妖兽并没有任何要发起进攻的迹象,反而乖顺地收拢翅膀落地,小心地挪到尹不移面前,趴在地上不再动弹。那样子,就好像尹不移是它的饲主。 竟然真的是一伙的!难道这些怪物都是尹不移培育出来的?他竟然真的想毁了整个海茵岛?认识到这点的子桑脑袋里警铃大作。 尹不移从芥子袋中取出坐垫,攀放在妖兽的后背。他不紧不慢,就好像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出行,为马套上鞍一样日常。 腕间绳索断开,子桑深吸一口气,瞥向方才被尹不移封住的洞口。 如今,只有那里能够抵挡住妖兽的袭击,也只有那里,能让她尽快与陈敏儿和卫溟他们汇合。 尹不移还在固定坐垫,子桑悄悄动了动手腕脚腕,挪动身体改为蓄势待发的姿态。下一刻,她起身飞快向目标方向跑去。 双脚踩进厚厚的雪里,每一步拔出来都异常艰难。 呼吸声、踏雪声在脑海里蜂拥、交叠,子桑来不及回头。 无论怎么样,她都必须得抓住这次机会尽力尝试,否则后面再想逃生,大概率只会希望更加渺茫。 冷空气刀子一样在剧烈的呼吸中灌进喉咙里,眼看着离洞口越来越近。 快了!快了! 她飞快结印,御水化冰,封住洞口的雪肉眼可见地迅速消融。 有希望! 在即将奔入洞口的前一刻,子桑突然眼前一黑,脚下发软,整个人摔倒在地。 怎么看不见了,也听不到周围的声音? 是毒吗?没有完全代谢掉?还是说有一个开关,由尹不移随时随地开启? 她尝试向前方挪动,不到最后一刻不放弃希望,可是却无法准确判断自己究竟有没有在向目的地靠近。 一切都变得很遥远,又仿佛很近,时间无法被丈量。 伸出去的手传来痛感,尹不移的脚踩在她的手掌上。黑色靴子与白色雪壤之间,是冻得发红的五指。 子桑张开嘴想呼疼,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无力地承受痛楚。 时间变得极其缓慢,当尹不易终于挪开右脚,子桑已经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手。 天旋地转,她被尹不移扛在了肩上。踏雪声重新响起,也带走了逃生的希望。 头倒悬向下,终于又能看见,只是映入眼帘的,是留下脚印的雪地、尹不移的袍角、以及她自己的长发。 子桑费劲提问,“你,什么时候给我用的毒?” 她必须弄明白,明明出发前没有跟尹不移接触,对方究竟什么时候动的手脚? 尹不移脚下不停,仍旧用着他那温和到甚至有几分讨好的语气,“毒?你以为我跟着那个死老头,就学了这些?不不不,我不需要做那种无趣的事。你不是也会御水吗?难道猜不出来?” 子桑觉得自己不仅身体被控制,连心态也被尹不移碾压。 他觉得她应该猜出什么? “猜不到,有关你的一切,全都猜不到……” 她的喃喃开口,似乎换来了尹不移的愉悦。腰腹处传来震动是对方在笑,时值此刻,子桑光想到尹不移那张脸就生理性地恶心。 “那你慢慢猜。”他说。 尹不移的话令子桑恼火,这样的姿势加重头晕,她有气无力,“我难受,想吐……” 尹不移没有理会她,更加不可能给她机会缓解。不一会儿后,她被放在了妖兽的背上,而尹不移也跨坐在她身后。 数秒过去,妖兽腾空,呼啸的风从四面八方侵袭。 子桑朝下方与身侧望去,地面、雪山……眼中的一切越来越远。 无论是谁,即便能追踪到这里,也会失去她与尹不移的踪迹吧。 她还有机会活着离开海茵岛吗? 妖兽的身影消失于碧空,周遭重归寂静,只寒风裹挟着雪沙,发出亘古不变的声响。 一道墨绿的身影出现在雪原之上,检查过凌乱的脚印以及几乎与雪融为一体的玉石尘末,男子攥紧手中断掉的绳索。 巨大的脚印附近隐约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腥臭味,没有其它有效的线索,那么,脚印趾尖所朝向的前方,或许就是妖兽最可能飞离的方向。 第58章 高空的冷空气稀薄且刺骨,子桑冻得头疼。 她尝试记住沿途的标志点,然而即便是山峦,从如此高度看下去,也跟白色的土包无异。 所有事件的发生理论上都有迹可循,尹不移在这个过程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不是因为对她有好感而抓的她,难道是因为她身上有什么东西是尹不移想要的? 妖兽能被人为控制,那么这两年来海茵岛发生的袭击事件,是意外还是故意? 放任妖兽袭击岛民,尹不移难道是反社会人格?希望全海茵岛的人为他陪葬? 不是用毒,而是通过御水控制她的身体,怎么办到的?有什么信息被忽略了吗? 太多疑惑萦绕在脑海,好像有联系,又说不上来具体联系在哪里。 约莫一刻钟后,妖兽停在某座雪山的半山腰处。放下两人后,妖兽径直飞走。 尹不移破开面前白雪,将子桑一把推进山洞,并重新用雪封住山洞,只留下个不大不小的通风口。 洞内光线微弱,通过一条十余米的走道抵达深处。尹不移点亮墙上烛台,漆黑的山洞现出全貌。 约莫两三间房大的山洞角落里,堆着大团棕黑色干草,看样子是用来休息的地方。尹不移于干草堆旁停驻,盘腿坐下,抬眸望向她,神情温和,“过来。” 子桑没有动,身体诚实地不愿意靠近对方。 开玩笑,谁愿意和这种精神不稳定的绑架犯待在一块? 没有等来想要的回应,尹不移嘴角上扬,眼睛弯成有弧的两道。 下一刻,子桑只觉得眼前一黑浑身发软,竟直接跌倒在地。 受过伤的手撑上凹凸不平的地面,疼得她牙关咬紧。 又是这样!尹不移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突然,她脑子里闪过某道灵光。 刚才尹不移,是不是对她的身体用了五行之术?难道…… 子桑凝神御水,朝身体导入水之力,只一会儿,果然能动了! 竟然真的是这样! “终于发现了?”尹不移笑眯眯地盯着她,“我还以为你会需要更多时间。” 的确发现了。 血液、细胞,人体内存在大量的水,尹不移就是通过控制她体内的水之力,令她失去行动能力。 五行的掌控分“强力”与“精细”两个方向。强力如她,铺冰大片海域,精细则似尹不移,深入人体每一个细胞。只不过她怎么都想不到,御水还可以像尹不移这样用。 简直匪夷所思。 修士有灵力护体,五行之力难以入侵,尹不移怎么笃定她会中招? 难道是妖兽登岛那一回!对方借口给郑莞凝送药,实际是想验证她是不是真的昏迷之后修为受损?在看到陈敏儿特意前来保护她时,由此确认? 所以,尹不移那么早盯上她,究竟想从她身上获得什么? 登上海茵岛之前,尹不移应该不清楚她的身份、能力,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她制服了妖兽这件事影响到尹不移的决策。 难不成是因为她通晓御火这点,能给妖兽带去致命打击?可是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呢? 又一阵天旋地转袭来,子桑下意识御水抵抗,然而两股力量交锋,她迅速败下阵来。 以她目前的恢复程度,尚不足以和尹不移较量。 “我听说你能冻住整片海域,精准救出被困海底的岛民,没想到昏迷一趟后,实力如此不堪。” 施加在身上的五行之力潮水般退去,子桑艰难抬起头,“你费劲把我抓过来,总不会是为了比试实力吧?” 冷笑声从尹不移的喉咙里溢出来,他半垂着一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过来。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坦白而言,以尹不移人畜无害的脸,柔软温和的声调,说出任何威胁的话语,都难以让不够了解他的人当真。 然而子桑清楚,拉扯到一定程度后,假如她仍然执意反抗,等待她的将是血腥的“驯服”。 她咬牙扶着石壁起身,朝对方一步一步挪过去。 干草堆散发淡淡海腥味,推测应该由海草晒制而成。子桑垂眸与尹不移对视,不发一语。 烛台里的火光静静亮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寂静随时间流逝。 “坐。”尹不移歪头示意。 子桑在内心冷笑着翻了个白眼。 “不了,谢谢,我站着就好。”然而她话音刚落,膝盖一软,竟然直直跌进了干草堆里。 又来! 身体不疼,但侮辱性极强。子桑恨得牙痒,索性直接不动了。 反正要试探底线,她就躺平了,看他能怎么样。 尹不移盯着身旁跌倒后,就再也不肯动弹的女子,幽幽道,“老实回答我的问题,你那位叫‘纪怀光’的弟子,是否就是纪霄炎的儿子?” 这个问题像是朝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泛起惊漪。 某条线索就在眼前,若隐若现,串连起许多疑问。子桑觉得就快要抓住,却怎么都瞧不真切。 尹不移为什么关心纪怀光的身份?这说不通,也没有道理。 “很难回答吗?”身旁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攻击性,只是子桑已经能从短短相处中,听出其中隐含的威胁之意。 灵光乍现,她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不会吧…… “继续装死,我可要动粗了。” 子桑没等尹不移真的动手,便抬起头朝他望过去。 眼前的人分明五官线条柔和,组合在一起却尤为失真。 从什么时候开始伪装的呢?演员当久了,是否还记得原本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荒诞的感觉蔓延而过,亟待确认答案。她认真注视眼前人,一字一句明确无误,“他不是纪霄炎的儿子,但你的生父,是张娄祯对不对?” 动态的温和神情冻住,很快,被烈火灼烧般熔化成可怖的一滩。尹不移目光变得怪诞,眼神里充斥各种混乱的情绪,最后竟然哑笑出声。 弯眸之下,皮与肉似乎想统一,却笑得不伦不类。他问,“你怎么猜到的?” 子桑从没见过这么复杂的表情,眼前的尹不移剥离掉伪装的外壳,好像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又或许,这才是他真实的模样,癫狂而扭曲。 的确有猜的成份,却也不完全依赖猜测。串连起一切的那条线索,就是纪霄炎案。 消失的岛民均为修士,之所以会悄无声息不见踪迹,排除掉主动隐藏踪迹,多是熟人作案。 海茵岛上能在短时间内对这么多修士下手,却不被发现的人,不多。 子桑调查过海茵岛过去几十年重案要案,深仇大恨能达到“屠岛”程度的,数量不超五起,而会想报复整个海茵岛的人,除了纪霄炎的亲人,还有便是张娄祯的后人。可是根据记录,张娄祯并无亲人。 这条路看似走不通,然而她翻阅过记载有岛民信息的册子,没记错的话,以尹不移的出生年月倒推,他母亲怀上他的时候,正逢纪霄炎案爆发。 假如尹不移不提起纪怀光和纪霄炎,她很难将这些散落各处的碎片归拢在一起,然而正因为种种巧合存在,子桑不禁怀疑,有没有可能张娄祯并非孤家寡人,他其实还有一个隐秘的孩子,姓尹。 虽然内心认可纪怀光大概率就是纪霄炎孩子的推测,可她不会向尹不移坦白这点。 没想到多年前冤案的回旋镖,会打到下一代身上。以尹不移将整个海茵岛岛民视为草芥的性子,要是让对方知道纪怀光是纪霄炎的儿子,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 子桑冷笑,“你不是一手策划了,让那些逼你父亲自杀的人消失吗?将岛民们的信任玩弄于股掌,难道猜不出来我是怎么知道的?身上流着张娄祯的血,一定觉得很丢人吧?” 她预见这番话会激怒尹不移,然而对方仅仅只是盯着她的眼睛,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得恣意且坦然。 他的笑,让子桑觉得两人不在同一个纬度,无法互相理解。 “你猜得没错,我的确觉得丢人,只不过不是因为他侵犯了那些女子,欺骗了海茵岛岛民,而是因为同样的事若由我来做,绝对不会沦落到他那种下场。”尹不移勾起她的一缕长发,“有兴趣知道我怎么想的吗?” “洗耳恭听。”子桑坐起来,不着痕迹地将头发捋归位。 “当初张娄祯侵犯的,不止三名女子而已,还有一直没有站出来的第四人,那人便是我的生母。她从一开始就喜欢那个人,也从来没将那晚的人错认为纪霄炎,只是她没想到自己喜欢的人做了这么多,竟然是为了得到别的女人。你说,她可不可笑?”尹不移伸手攥住子桑的头发用力一扯,将她带至他的近前。 “不是所有感情都有回应,有什么可笑的?”子桑捂着头皮,将那把可怜的头发从尹不移手中拯救出来。 没等她坐直,尹不移忽然伸手攀住她的后脖颈,将她捞向他。 “没错,不喜欢的话,毁掉就可以了,这样他就无法去追逐别的人,只会在黄泉之下,被自己铭记。” 对方的气息近在咫尺,子桑不禁打了寒颤。 得不到就毁掉,尹不移的心理果然扭曲得厉害。这究竟是他自己“悟”出来的,还是他生母后来灌输给他的? “可是啊,我的生母在得知怀孕后,不仅没有向张娄祯坦白,反而选择嫁给一名姓尹的男子。她要成全自己喜欢的人,却没想到那人会被费尽心机得到的女人背叛。卑微如她,在张娄祯被关进牢狱后去见了他,将她腹中有孩子的事告诉张娄祯,然后你猜怎么着?” 子桑直视他的眼睛,“然后你的生父,让你的母亲替他报仇?” 尹不移笑着抚上她的头顶,“真聪明。没错,他用自己的死,诠释他的恨与痛苦,让我的生母替他报仇,先是那些翻脸跟翻书一样快的刺头们,然后是赵露萍。你看,我已经完成了一半。” “可是其他人呢?为什么让妖兽伤害岛上其他人?你豢养这些妖兽的时候就没想过,它们可能不受控?” 有关深海妖兽特殊繁殖方式的消息早已在海茵岛传开,尹不移更加不可能不清楚。他或许是想报复所有人,或许是根本不在意岛上居民的死活。无论是哪种情况,其冷血程度都让他更接近怪物,而非人类。 “你在意这些陌生人?” “我好奇你怎么操控妖兽。” 尹不移仰头笑得愉悦,笑得身旁的干草发出窸窣声。他笑完后垂眸斜她一眼,“想套我话?” 子桑没有回答,她的确在套话。 她不觉得创造一种罕见生物是什么容易的事,否则尹不移这个人也未免太逆天。从第一只妖兽现身开始,海茵岛真正的危险就已经变成数量未知的深海妖兽。 下巴传来钝痛,尹不移捏住她的下颌,“记住,只有我想让你知道的情况下,你才有可能知道。至于其他,就看你能不能靠自己找出答案。” 脑袋被甩至一侧,子桑回眸望向对方,“那些失踪的岛民呢?是死是活?” “喂妖兽了。” “操控妖兽袭击我所乘坐的船只,是为了检验援手的实力吗?” “没错。” “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发动妖兽侵袭海茵岛吗?” “已经在路上,很快就能打起来。” “把我抓到这里,是担心我妨碍你的好事吗?” 尹不移盯着她,像看什么有意思的玩意。忽然,他笑起来,抬手抚了抚她一侧长发,像安慰也像画上句号,“游戏结束,到此为止。” 子桑还想说什么,尹不移将食指放在她唇边,“嘘,猜猜谁来了?” 谁来了?子桑刚抬起头,尹不移扣上她的双腕与脖子,迫她站起来。此时此刻她完全是被挟持的姿势。 火光寂静,前方走道漆黑,迟迟没有动静,尹不移说的“有人来了”像一个没有答案的哑谜。 忽然,一道黑影袭来,快得子桑根本来不及看清,然而在即将接近她与尹不移时,黑影却飞身退回,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 熟悉的人就在眼前,子桑睁大眼睛,纪怀光! 扣在脖子上的五指收紧,她被掐得仰起头,眼眶泛出温热的泪水。 各种情绪一股脑涌上来,欣喜、感动、委屈、埋怨……种种强烈的感受混杂在一起,化为眼底酸涩的水光。 仰着头的她被迫垂眸,盯着眼前满身风雪的男人。 虽然明知自己理应庆幸被找到,纪怀光能够赶到这里也必然费了常人难及的努力,可之前被欺负得厉害了不觉得难受,此刻在尹不移手下捱过的各种苦却急于寻找出口,而纪怀光成了她自然而然想牵累的人。 混蛋!怎么现在才来?既然来了怎么又退回去? 视线落在她身上,纪怀光那双看不出太多情绪的眼睛眸色沉了下去。 顺着扣住她脖子的手臂视线挪向尹不移,他剑指对方,“放开她。” 妄生发出嗡鸣,仿佛威胁。尹不移笑得和善,“怎么不过来了?你过来,我就放过她。” 身后之人语调里带着引诱,子桑有种尹不移是吐着信子的蛇,惑骗人摘下苹果的错觉。 纪怀光没动,只冷冷注视,“让我过去之前,不妨先解除阵法。” 阵法?什么阵法? 子桑艰难留意前方,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呵”,尹不移笑出声,“你比我想得要敏锐。这个阵法,从前诛杀过纪霄炎,本想让你也体验下,奈何不领情。” 尹不移说完,子桑眼前出现若隐若现,由光幕组成的矩形空间,正好将她与纪怀光彻底隔开。方才只要纪怀光再靠近一些,就会进到光幕里。 “你觉得我跟纪霄炎有关系?”纪怀光问。 “有吗?你师娘可说的是‘没有’。” 纪怀光扫过子桑艰难仰着头,垂眸半阖的视线,重新注视尹不移的眼睛,语调平静,“她跟当年那件事没关系,我和她交换,放了她。” 子桑的呼吸滞住,纪怀光是猜到尹不移的身份,还是听到她和尹不移之前的对话? 换什么换?糊涂!尹不移分明就是想要他的命,这个时候换过来就是送死! 尹不移闻言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像是嗅到了如愿以偿超脱的味道,唇角恣意上扬。 “你果然是那个人的后人。”他睁开眼,脸上挂着笑,“来,把这个吃了。” 纪怀光接住尹不移抛过来的黑色丸子,“这是什么?” “不用怕,不是什么要你命的东西,只不过让你暂时使不出灵力而已。怎么?不敢吃?” 纪怀光抬眸扫一眼尹不移,视线落在药丸上。 “不用想着耍花样,我的御水能力可以感知你有没有当真吞下药丸。” 纪怀光没等尹不移说完便径直服下,速度快得子桑来不及阻止。 “现在,把你的灵器装进芥子袋里,和传讯玉简一起扔过来。” 四目相对,子桑眼看着纪怀光将妄生装进芥子袋,与玉简先后扔过来。 这下好了,两个人都废了。 尹不移扫一眼落在脚边,表面有裂痕,显然已经无法正常传讯的玉简,笑意莫测。没多犹豫,他胁迫子桑蹲下身,捡起芥子袋收进袖口,“现在,走过来。” 子桑无法想象她跟纪怀光双双被抓的最坏结果,尹不移完全有可能在纪怀光经过阵法时下黑手。纪怀光没事,她还能活着给尹不移当威胁工具,纪怀光一死,她大约彻底失去价值,接下来也没得活。 眼看着对面的人已经迈开步子,她扬声呵斥,“纪怀光你给我站住!这人很可能趁机启动阵法!今天我们俩要是都折在这里,我恨你一辈子!” 她说到做到! 虽然人都没了,也就无所谓恨不恨的。 纪怀光脚步顿住,这动作落在尹不移眼里,原本微笑着的脸僵上一瞬。 他低头凑到她耳畔,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悄声耳语,“你对我,还真的是了解得很呢。可惜他也很清楚,若是不过来送死,同样保不住你。他对你,还真是……”说着,尹不移手上用劲,子桑感觉自己彻底窒息。 果然是这样,她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所以提前做了备选方案。 五行之力凝聚,全力御金! 自山洞周围析土凝出的锋利刀片,闪电般划过尹不移的眼睛。一秒后,身后之人松开她的喉咙,捂住眼睛发出压抑的低吼。 成功了! 手腕依然被扣着,子桑望向对面,“纪怀光!” 她大幅度摇头,用足以被对方看清的口型提醒,不要——“过来”。 尹不移目不能视,听到她唤纪怀光过来,当即启动阵法。 耀眼的紫色闪电高频振颤,扫过阵内每一寸,隔着光幕,子桑与纪怀光相望。 之前听郑攸同谈及纪霄炎身殒的事,回程时她有问过郑攸同阵法的问题,当时包括纪怀光在内的众人皆在场。 什么样的阵法能够将纪霄炎这样的天才级修士困住,并害至灰飞烟灭、尸骨无存的程度? 原来这种几近失传的阵法因其隐蔽的特性,在过去时有被用来埋伏修士,却因为制作阵法所耗的材料越来越难以获取,且一个阵法只供消耗一次,要求对目标一击即中,失败率高而逐渐销声匿迹。 既然是一次性的那就好办了。趁尹不移看不见,令其误会纪怀光接近而着急开启阵法,威胁不攻自破。 纪怀光明白她的意思!也照做了! 这一把赌上了她最后能调用的五行之力,也赌上纪怀光听不听她的。好在结果是想要的。 闪电湮灭,“妄生。”纪怀光的声音一出口,尹不移松开扣住子桑的另一只手,捂住腰腹后退两步。 妄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现身,斜刺入尹不移的腰部。 子桑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便身体发软站立不住。 又来这招!尹不移还真是贼心不死! 她以为自己会摔倒在地,没想到跌下去却不怎么觉得疼。 垂眸处,纪怀光挡在她与地面之间,微蹙了眉心。看他一只手捞住她,一只手还撑在地面的样子,显然也受到御水的影响。 尹不移将妄生从腰间拔出来扔掉,没有任何停留便跌跌撞撞朝洞外跑去,纪怀光御火挡住其去路,也被对方冒着火冲过去。 活生生的人被火焰吞噬,转瞬不见踪影,子桑甚至没有听到尹不移发出任何喊疼的声音。 妄生腾空追出去,同样没入火焰里。 全身无法动弹的后遗症缓慢消退,她扭头看向纪怀光。 近在咫尺,纪怀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视线落在她身上,目光定在她挨了巴掌的一侧脸颊。 见她望过去,他注视一会儿,压低声音询问,“师娘可还好?” 好个空气!刚才差点全军覆没,她现在想起来都后怕好不好? 要是纪怀光踏进阵法变成一摊血水,她后续肯定会被尹不移那个变态折磨至死! “妄生怎么刺中尹不移的?”她不答反问。 “妄生可以自由出入芥子袋,将它扔过阵法前,弟子已嘱咐它抓住机会偷袭。” 呵!原来留有后手,合着她白操心了。 “那你现在能使用灵力吗?” “那颗药是真的吞下去了。” 子桑:…… 算了。 跌倒在一起的两个人还保持着半拥的姿势,子桑垂眸瞥一眼纪怀光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又顺势抬眸盯向对方。 视线交汇,纪怀光镇定收回手臂,挪开视线望向出口。 “你怎么找到我的?还有谁知道我们俩的下落吗?”子桑活动起被攥得发疼的手腕。 通过纪怀光的回答,她才知道原来黄秀明目睹了她被掳的过程。纪怀光一收到消息就追了过来,并在中途收到她实时更新情况的传讯。 下到山洞内的队伍在接到纪怀光转述“有埋伏”的提醒后,已经紧急撤出来,可惜山谷内出现更多妖兽,将众人拖住。 纪怀光是第一个赶到雪山通道之外的人,可惜错失她的踪迹。 为了不浪费时间,他只能留下了自己追踪方向的线索,先按照妖兽趾印的方向追过来,并提醒陈敏儿、卓轩等几人循其它方位追踪,以免错失其它有可能的方向。 幸运的是,纪怀光的选择是对的。 子桑这才知道,她那些无头苍蝇般随意发出去的讯息被谁收到。此刻冷静下来,才后知后觉感到庆幸。 还好来的是纪怀光,要是来的别人,恐怕这会儿已经着了尹不移的道。 不过敏儿等几人大概率朝其它方向找寻她的踪迹去了,眼下她和纪怀光都没了玉简,又都灵力受限,着实进退两难。 一问一答结束,两人陷入沉默。子桑等上一会儿,稍稍有些别扭地开口,“那个……谢谢你。” 谢谢他第一时间赶过来,谢谢他在危机时相信她的判断,谢谢他把她的安危看得比他自己还重要。只是这最后一条,以后还是不要再犯了。 双眸瞳孔变大,绯色在纪怀光耳后蔓延,同样的一会儿后,他轻声回答,“你我之间,无须言谢。” 子桑宁可她没有留意到纪怀光这千年难得一见的窘迫,只好状若无事地挪开视线。 道谢还是要的。亲兄弟明算账,哪怕她是他的亲师娘,照样要对他的义勇之举表达感激。 更明显的沉默在山洞里泛滥,两人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好在妄生及时折返,悬在两人面前,“主人!那家伙又中了我两剑后乘妖兽逃跑!我担心有埋伏,所以没追了。” “好。”纪怀光扭头望向她,“师娘,接下来如何?” 子桑起身,“继续等下去,敏儿他们也很可能找不到这里,而且我担心尹不移杀个回马枪。”毕竟那人自己就是行医者的学徒。 “之前尹不移说他已经发动妖兽侵袭海茵岛,不确定那边守不守得住,总之先回岛上吧。” “好。”纪怀光将妄生收回手中,“弟子带路。” * 皑皑白雪中,风雪像刺刀,一层层削开皮肉的温度。 由奢入俭难,乘坐惯了飞行工具,双脚走得格外艰难。 冷,冷得整个人麻木。不知道走了多久,子桑忽然觉得眼睛灼烧般疼痛。她尝试眨眼缓解,却发现连带着头都有些晕。 怎么了?怎么忽然这么难受?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天旋地转伴随着疼痛。就在此时,带了点温度的手掌覆上的她的眼睛。 “师娘勿要再用眼,先闭着。弟子给您用上绑带。”对方清冷的嗓音稍稍抚平内心焦灼,看来纪怀光知道她怎么回事。 衣衫撕裂的声音传来,子桑忽然意识到,她不会是得雪盲症了吧? 实时证明果然和她想的一样,盯着雪瞧太久,导致她眼睛受伤。 柿子专挑软的捏,这没道理,纪怀光怎么就没事。 眼睛绑上从纪怀光衣服上撕下来的布带,看不见的子桑只能扶着对方手臂前行。 每一步都在迈向黑暗,果然是十分没有安全感的事。 时间在原本的感受上再度拉长,只有踏雪的声音不曾停歇。子桑受不了这只属于她的黑暗,有气无力开口到,“前方要是没什么障碍物,你也时不时闭一会儿眼,摔不着。省得回头两个人都瞎了。” 身旁的人似乎顿了下,很快传来纪怀光的回答,“好。” 眼睛一旦看不见,听力就会格外敏锐,走着走着,子桑觉得风声变大。 “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感觉风好像变大了。” 纪怀光望向远方,“不是错觉,应该是风暴要来了。” 什么!子桑扣在纪怀光手臂上的五指收紧。 极地风暴?以她和纪怀光目前的状态,可是会要命的事! 四处没有任何遮挡,纪怀光轻拍她的手背,“师娘稍等,弟子现在做准备。” 他小心松开她的手,前行数步,调动全身之力凝神御火。 空中出现一团烤得人舒展的火球,下一瞬,火球向地面砸去,宽约半丈的深坑形成。 那骤然而起的温暖有些不真实,又很快消失。子桑眼睛被蒙,无所依凭,只能从呼啸的风声中分辨纪怀光的举动。 风力越来越大,子桑觉得自己快要站立不稳。下一刻,她左手被人牵住,纪怀光的声音穿透寒风,在身畔响起,“好了。” 被牵着的地方就是方向,子桑随纪怀光前行数步。 “师娘,冒犯了。” 腰身被搂住,子桑只觉得身子一空,失重感袭来。 双脚着地,这是一个算不上深,也绝对谈不上浅的坑。 “妄生,挡住洞口。” “是!” 头顶的风声骤然被什么东西阻挡,声音变小。这一方冰天雪地之下躲避风雪的坑洞,成了沙漠里的绿洲。 头顶风雪嘶嚎,如万兽过境。温度明显还在往下走,然而比起体温的流失,更可怕的是面对大自然力量,那种渺小的无力感。 子桑下意识收拢五指,才想起来其中一只手握紧的却是纪怀光。 半丈宽的坑洞足够两人相对而立,回应她的,是纪怀光另一只手揽上她的腰,将她带进怀里。 风暴就在头顶,摧枯拉朽,子桑能听到纪怀光心跳的鼓动,也能感受到体温点点由对方向她沁透。 不要以为她不明白,这就是变相的“乘人之危”。她要是没点表示,这人是不是还以为她在默许与纵容? “纪怀光,你这是做什么?” 揽在她腰际的手臂略微一僵,很快恢复如初。 纪怀光的声音就在耳畔,“让师娘好受些。” 好受个头,他这样让她哪里好受了? “我还以为某人已经想通,不再做那取代自家师尊的梦。”说着,子桑准备推开对方,却被纪怀光牢牢护在怀里,动弹不得。 僵持如暴风雪般震耳欲聋,倔强着横扫所有立场坚定。像是为了打破某种势均力敌,牵住她的那只手加重力道。 纪怀光低下头在她耳畔轻声低语,语调沉稳坚定,“弟子深知无法取代师尊,弟子不争头一个,只争余生朝夕,与师娘共同度过。” 不问过去,只看将来,他无须分个先后与高下。 她不喜欢他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弟子不该有的情绪,他便不让旁人看出来;她不喜欢他肖想争过自家师尊,他便不争、不想。 他要的从来不简单,他想要的,正如此时此刻,交付信任、相互扶持,即便外面风雪再大,亦相拥不弃…… 子桑觉得脑袋快麻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 所以纪怀光这段时间有意无意避着她,不是因为放弃了,而是因为找到更加务实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他可以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得足够克制,只在两人单独相处时表露心迹,他一直都擅长这个。 “你……”她想说纪怀光放肆,可话到嘴边又像是车轱辘话反复说,黔驴技穷,颇没意思,于是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没立刻接话。 被救在先,一路上还被人家照顾着,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现下无论是打是骂,都太不干人事。 “你怎么想我可管不着!”这是她此刻能说出口的,最接近真实想法的话。 无所谓,剧情会教纪怀光做事,她不急,等着某人早晚有一天改变主意! 纪怀光一错不错注视着怀里的人,于她双眼被缚的时候,他方能肆无忌惮描摹她的情绪。 他看到她在听到他的心声后抬起头,樱唇半张,怔住般一动不动;他看到她欲言又止,犹豫再三后没好气地丢下一句毫无杀伤力的话。她错愕又莫可奈何的模样,令他心中有一团不灭的火在燃烧,燎过荒茫冰原。 所以心上人呐,能接受他的心意,许他余生吗? 第59章 风暴停歇,掀开厚厚的积雪,两人从坑洞里出来。 外面已经入夜,天空中极光绚丽,星辰看不分明。 漫漫白雪覆盖的旷野没有任何参照物,子桑仍旧扶着纪怀光的手臂,艰难行走在雪地里。瑰丽的天空之下,并肩而行的两人显得很小、很小。 子桑有些着急,纪怀光的灵力一直没有恢复,他们又被风暴耽误得太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更不知道其他人现在怎么样了。 越着急担心,越祸不单行,整个大地逐渐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 子桑还没来得及开口,事实已经验证她的猜想。脚下一空,她与纪怀光同时下坠,竟然跌进一条刚产生的冰层裂隙里。 “妄生!” 纪怀光话音刚出口,一柄银亮色重剑出现在脚下,托起两人。然而还没等来腾空,头顶铺天盖地的雪朝两人砸下来。 漆黑、沉重,子桑整个人被砸懵。厚重的雪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好在纪怀光很快用妄生破开两人身边的积雪。 眼睛上的绑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子桑下意识睁开眼,朦朦胧胧看到近前纪怀光的身影。 “怎么样,有没有受伤?”纪怀光伸过手来遮住她的眼睛。 “没事,好像恢复得差不多,睁眼不疼。” 听她这么说,纪怀光这才将手放下。 子桑缓缓睁开眼睛,夜里光线清冷,很快适应。 四目相对,纪怀光长睫下那双丹凤眼仿佛盛着全部寂静的夜色,照见目光里唯一的人。 作为被“照见”的那个,见他迟迟没有挪开视线,子桑哼笑出声,“再靠近点,快能看清你眼睛里的我了。” 纪怀光睫羽颤了颤,仿佛被什么东西灼到,先是垂下眼帘,尔后望向天空,“一会儿让妄生先送师娘上去。” 子桑盯着对面即便在夜色下也能分辨出红温的耳朵,心道之前躲避风暴的时候不是挺勇的么,这会儿装得挺纯。 她环顾四周,这是一条宽约一丈,前后望不到头的裂隙。忽然,她的视线被冰层里一处隐约散发白光的地方吸引。 “纪怀光你帮我看下,那里是不是有奇怪的东西?”她不太相信此刻自己的眼睛。 顺着她的视线,纪怀光同样望见那团若隐若现发光的东西。 “有。太深,破开的话恐导致坍塌。” 谁说要破开了?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万一是害人的玩意儿。走走走,赶紧走。 她正想说还是先离开这地方再说,视线瞥过那团诡异的发光体,好奇心被勾着挪不动腿。 什么东西被封在冰里还能发光?有没有可能是宝物?要真是宝物,她这一走,岂不亏得厉害? 妄生已经准备好,纪怀光见她眼睛还粘在冰层中那个奇怪的东西处,没有开口催促。 还是试试吧。 子桑来到冰层附近,抬起手臂将手掌贴上冰墙。 五行之力流转,向前延伸。水,漫无边际的水。 等等!这是什么?好像……不属于五行之力的任何一种! 子桑盯着那团发光的东西,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感知出错。 那的的确确是一团能量,与水之力有点接近却在五行之外,这可能吗? 眼下就她和纪怀光两个人,纪怀光的灵力又被药物压制,可以说是两个人实力最不济的时候。不了解的东西最好暂时不碰,免得出事的时候连个救命的人都没有。 思定后,子桑正要收回手掌,那团发光体忽然沿着冰层闪电般向她靠近,径直钻进她的身体。 一股莫名的能量融入全身,顷刻间弥漫开。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子桑觉得自己漂在极深的海洋里,寻不到任何方向。 这是哪里?她被拉入什么秘境了吗?怎么出去? 眼前逐渐浮现一团光亮,那幽幽白色光芒与周遭的黑暗似独立,又似混合在一起。 是……冰层里的那团东西吗? “你好。” 子桑神经一震,这玩意儿它会会会说话? “我刚才读取了你脑中的信息,包括记忆、知识、语言等,所以是的,能够对话。抱歉打扰,但是为了加速我们彼此间的了解,确定目前的境况,我将与你共享记忆,请问是否接受?” 会说话的发光体,而且要跟她共享记忆?怕不是骗人的东西吧? “你先说说读取到我什么记忆?” 她不至于轻易听信一面之词,万一选择接受,结果却是掉进坑里怎么办? “我理解你的谨慎,毕竟你我一样,同样来自别的世界,并不属于这里,天然会对未知的事物产生怀疑。关于记忆,你想听哪一段?是学生岁月,还是演员时期?” 神经嗡地被弹了个重音,子桑觉得整个灵魂似乎飘在太空,只有眼前这颗发着光的球体不断变大、变大,成为令她胆战心惊的巨物。 它说什么?“学生”这个词尚且常见,但“演员”这个职业不可能靠凭空猜测。它知道她不属于这个世界,而它也一样? “看来不需要我进一步陈述了。请问是否同意共享记忆?” “其实不管我同不同意,你都能共享对不对?” “是的。” “那为什么还要问?” “因为想获取你的信任,我判断按照社交规则事先征求你的同意,更能谈定接下来的合作,从而取得阶段性成果。” 合作?竟然还有合作? “好,我同意。”她倒要看看,这发光体想和她谈什么样的合作。 没有光,浓墨一般的黑弥漫周身,与刚才不同的是,能感受到身旁类似水的包裹,以及瞥见远近不同的几处光亮。 意识里,子桑明白那些都是发光体的“同类”,它们共同生活在远比海洋宽阔,周围全是液体的世界里。这里没有陆地或者大气,所有的发光体靠接触时的能量流动进行沟通,信息传递格外高效;发光体的繁衍也不依靠有性或无性繁殖,它们是能量聚合产生的高级生命形态。天然而生,自然消亡。 具体到与她产生连接的这个发光体,没有任何缘由,对方突然随一股巨大的能量来到这个陌生世界的海洋里。 海水的高温令它难以承受,由于无法长时间离开水域,循着清凉,它一路向北,最终选定在冰层中休眠,直到同子桑催动的水之力产生共鸣,这才苏醒过来。 “你记忆里的深海妖兽,由我的同类所分裂。尹不移之所以能够驱使妖兽,跟你我此刻共鸣一样,我的同类在帮助尹不移,又或者被尹不移所胁迫。” 共享完记忆后,子桑有种自穿到这里以来,格外不真切的感受,就好像此前经历的种种都不过是梦,而眼下,是另一个更深层次、更加难以解开的梦。 什么意思?发光体所在的世界,既不是她知识架构所理解的宇宙星球,也无法用修仙世界飞升境解释。 即使在剧本里,也存在异世界?那是不是意味着,她的出现同样合理?怎么会这样? “我也有同样疑惑。究竟我是你剧本中异世界的生物,又或者你是我能量混乱的产物。” 发光体似乎已经读懂她的心思。 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么?子桑苦笑,“所以你说的合作,指什么?” “我可以帮助你抹杀尹不移以及我的同类,作为对价,希望你能用你御水的能力,带我离开这里。” “我拒绝!”子桑一口回绝。 让这么个东西住在身体里,不知道会不会某天意识被吞噬。她宁可费点劲去达成目标,也不愿走捷径的过程把自己给弄丢了。更何况,抹杀同类这种事,是正常生物会干出来的事吗? “人类的道德并不适用于全部生灵,而且我的同类经过数量庞大的分裂后,已经失去聚合能力,同尹不移深度融合,与你们人类定义的‘死亡’无限接近,失去挽救价值。我可以不抹杀同类,但是你却很想拿到汇恒鼎对不对?假如你担心的是信息读取,我可以承诺从你的意识里退出来,并且自现在起,再不与你共享信息,除非取得你的同意。” “我怎么相信你?”子桑表示怀疑。 “通过能量接触建立的联系,无法被屏蔽或筛选。接下来你同样可以不受限地,随时读取我的信息。相对你们人类而言,我与我的同类在用能量进行交流时,既无法隐瞒事实,也无法制造谎言,所以你可以随时验证我有没有违背诺言。” 子桑得承认,发光体一本正经的游说相当有说服力,毕竟即使她不同意,对方也能无障碍单方与她共享信息。她的拒绝像纸一样薄,一戳就破。 而据发光体自述,在通过能量进行交流时,对方并不具备隐瞒或撒谎的能力,在她面前完全坦诚。 虽然无法确定真假,但至少是个足以让她心动的理由。 “所以你为什么想离开这里?毕竟不得不依靠我离开海茵岛的话,你应该清楚,人类并不可靠。” “跟你一样,想找到回家的办法。” 回家…… 这个词让子桑有些难过。 “你之所以猜测同类可能被尹不移威胁,是因为你们有‘离不开水,且惧怕高温’的弱点么?”在统一阵线前,她必须事先确认双方底牌。 “你的判断完全正确,作为能够御火的修士,你对我与我的同类而言危险程度非常高。向你提出合作,实在是将自身安全放在最后考虑的事。” 那子桑就明白了,赶走甚至消灭这团发光体也并不是毫无办法,只需要御火而已。 她现在更关心的不是发光体危不危险,而是对方究竟本身就属于剧本的设定,还是跟她一样从异世界突破次元壁而来。两者的区别对她而言至关重要,关系到她对当下境况的重新认识。 “最后一个问题,你一不适应温度,二离不开水,相当于我得为你随时随地创造一个低温、有水的环境。这在短期内可行,那么离开海茵岛后呢?你打算一直跟着我?” 毕竟离开只是第一步。一直为发光体稳定御水控制温度,她自问很难办到。 “我想这个世界应当能找到可供我自由行动的法器,如果找不到,我自愿承担你御水不利的风险。” 呵,果然是要一路跟着她了。还自愿承担她御水不利的风险。 “好,我同意你的提议。所以具体怎么合作?” 子桑没想到会遇到这样,强大到可以轻易读取人意识,同时又脆弱到离不开水的生物。 得到想要的答案,她睁开眼睛,纪怀光正握着她的手腕。 “你在干什么?”她抬眸望向眼前盯着她手掌的男子。 “方才那团光顺着师娘手臂……师娘感觉如何?”纪怀光目露关切。 方才?有多方才? “我刚才有走神吗?”子桑问。 纪怀光略微停顿,“稍有走神。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风驰电掣啊……意识交流果然高效,她与发光体的接触竟然没有在纪怀光这边产生明显的,时间流逝的感受。 脑海里的声音适时响起,“是否需要我替你探查下他的记忆,解答你关于‘纪怀光何时、何以对你产生感情变化’这项疑惑?” “打住!不想知道!”子桑脱口而出。 这事不重要,她就曾经好奇过那么一瞬间而已,不是什么必须解开的问题。而且别人的隐私,胡乱打听个什么? 对面纪怀光双眸一定,握在她腕间的手略为收紧,“可是弟子说错什么话?” 子桑没想到她情急之下开了口,还让纪怀光误会。滑稽。 她在内心警告发光体,隐私就跟人类选择穿上衣服一样,是一层能够保护自己的东西,没有经过对方允许,不能擅自探查。 既然绑在同一条船上,有些规矩得提前说清楚,比如不能像读取她信息那样去接触其他人。而且纪怀光同样是五行修士,读取时必然会被感知,回头遭到御火打击,她可不一定保得住。 “通过共享你的认知,我不觉得在没经过你的允许前,纪怀光会对我痛下杀手。不过既然你已经清楚,拒绝读取信息的方式是在降低效率,依然选择按照人类的道德习惯行事,我虽然不理解,但会在行动上支持。” 不支持也不行吧,情势迫人。目前是发光体需要她,她却未必需要发光体。 子桑面向纪怀光,“与你无关,刚才也不是在跟你说话。” 她思索片刻,还是决定把发光体的情况告知纪怀光。孤军作战可能错失重要信息,也许纪怀光比她更清楚要怎么摸清发光体的真实身份。 将刚才的情况隐去“发光体读取过她信息”这点说给纪怀光听,嘱咐不要动手伤到“友军”,子桑抬手御水,手心凭空出现一团白光。 幽光照亮冰层裂隙,发光体外周包裹一层水膜,通过这种方法,子桑能够带发光体离开海茵岛。 纪怀光视线落在发光体上一会儿,抬眸望向她,“师娘方才说,这东西能用意念交流?” 子桑正要确认,发光体那边没什么情绪的声音传来,“也同样能够用你们人类的语言交流,虽然我觉得这样效率低下,而且容易产生错误的信息传递。” 纪怀光与子桑对视一眼,重新看向发光体,“除了你和尹不移身边那位,还有其它同类吗?” “没有。休眠前我已经确认过,因未知原因抵达此处的,只有我和它。” 天空极光依旧,自裂隙向上望去,一切都显得格外遥远。 子桑让发光体待在冰块里,再拿布料包好系在腰间,这样便不容易被其他人发觉。 即使栖身冰块,发光体的声音仍然清晰可闻,“得抓紧时间了,我能感知到,由于刻意加速分裂,我的同类正在失去对新一代妖兽的掌控。一旦这些失去控制的妖兽潜入海底,接下来整个极北海域的生物链将彻底失衡。” 妄生吭哧吭哧将两人载离裂隙,嚷嚷着不行了得休息休息。 没有纪怀光持续以灵力驱使,灵器短时间内飞行的爆发力与持久力有限。 偌大的雪原不止一处冰层开裂,望着眼前才走没多远,再次遇到的巨大裂隙,妄生依纪怀光的吩咐腾空而上。 雪原布满裂痕,在夜色下触目惊心。妄生回到纪怀光身边,描述它看到的场景。 以妄生的状态,能助两人过得了眼前这道横沟,也过不了后面的。然而若沿着裂隙两端绕过去,又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间。 一边是时间紧迫,一边是难以逾越的拦路障碍,子桑的心一点点凉下去。 “怎么不走了?”发光体幽幽发问。 “过不去。”子桑言简意赅。 “既然已经确定合作,我理应提供帮助。”话音刚落,发光体穿过冰块与布料飘向空中。 下一刻,光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两人高,白颈灰羽的巨鸥出现在眼前。 子桑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她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大的鸟? 巨鸥伏低,展开翅膀示意子桑和纪怀光登到它背上。 子桑回过神来感慨到,“差点忘了,你和你的同类是能分裂出深海妖兽的神奇生物。” “能量不受形态拘束,对你们人类而言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对我而言只是寻常。以及为了你们以后能更好地称呼我,我想给自己起个名字,借用你的姓氏怎么样?” 子桑伸手握住纪怀光的手臂,来到巨鸥背上落座,“拿去用。打算叫什么名字?” 发光体收拢翅膀起身,下蹲的同时开口,“子流。漂泊、流浪的意思。” 下一刻,宽大的翅膀卷起风雪,巨鸥迎风而上。 头顶极光静谧缥缈,或深或浅的裂隙就在下方,如伤痕遍布。 漂泊、流浪么? 寒风打在脸上,刀割一般。眼睛有些酸疼,子桑觉得她想家了,特别特别想。 第60章 有巨鸥助力,子桑遥遥望见夜幕下,成片民居亮着星星火光。 尹不移果然对整个海茵岛下手! 她拍拍巨鸥侧脖颈以示提醒,“一会儿找个安全的地方下。黑灯瞎火的,修士有可能把我们当成妖兽的同伙给揍了。” “好。”巨鸥侧过羽翼,从另一个方向靠近民居。 这里是海茵岛最有烟火气的地方,如今却火光四起、哀嚎遍野。 雪迹纷乱,空中妖兽如被捅了巢穴的蜂群,密密麻麻,遮天蔽日,时而悬飞,时而下落,惊起四散的飞雪与摇曳的火焰。 鲜血浸透雪地,呈现紫黑色。落单的孩童止不住哭唤,茫然张望,无助的脸上映出附近火光。 父母呢?父母哪里去了?为什么转眼到处是怪兽? 郑攸同额头上渗出冷汗,呼吸如风箱声般在肺里、在脑子里拉锯。不远处郑莞凝含泪咬牙,将奄奄一息的老何转移到掩体之下。 太多了,数量太多了,没想到如此惨烈的事情会发生在海茵岛! 身为被寄予厚望的岛主,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信任他的岛民,一个个惨死于妖兽的牙爪之下。郑攸同扫一眼不远处心口破了个大洞的副手,明白老何如今孤苦一人,或许出手时根本没想过给自己留活路,不然也不至于重伤至此。面对这样的劫难,也许更想早些解脱罢? 他抬眸望一眼天空,心道请夫人保佑。 让女儿好好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至少让凝儿好好活下去。这一仗若赢,他便继续护着女儿,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若败,他就碧落黄泉,上天入地,去寻她、陪她…… 多处伤口被他强行止了血,然而视野依然不可避免地变模糊。灵力重新凝聚于四肢百骸,郑攸同深吸一口气,飞身没入夜空。 尹不移立在体形巨大的妖兽脊背上,垂眸俯视这片他所熟悉的土地。这苍白、虚假、无趣的地方。 御水能加快伤口愈合,他恢复目力的第一件事,就是彻底撕破海茵岛平和安全的假象。 从有记忆起,母亲就没有笑过,他以为是寡妇的身份让她生活在灰败里,直到母亲告诉他,姓尹的男人根本不是他的生父,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另一个人的血。 “张娄祯”这个名字,是海茵岛心照不宣的秘密,被埋在烂泥里,永远冰封。 他终于明白母亲为何在得知他没有任何灵力资质时,神情那般失望。原来是因为被寄予厚望的孩子,无法实现她报仇的愿望。 为了让他有朝一日手刃仇人——那些对张娄祯落井下石的人,母亲从巫医手中讨来各种所谓能够蓄养灵根的丹药。 他日复一日服用,被母亲强迫浸泡在刺骨的冰水里,美名曰“激发身体潜能”。心爱的玩具被扔掉,他被告诫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东西分心。 所以究竟什么是“值得”? 他的出生不被关爱,不被祝福,成为一个失败男人复仇的工具,这就是值得。 丹药在他身上的作用微乎其微。天赋就像掌心的纹路,即便以自毁的方式尝试改变,也不过落得个伤痕累累,平添丑陋的下场而已。 母亲在期待与失望中逐渐失去耐心,沉迷于能够麻痹痛苦的药草。一个普通的深夜,这个失意又失望的妇人跌落冰窟,溺水冻亡,找到尸体的时候,离失踪已经过去半个月。 得直面至亲之人多少冷漠、失望、憎恶的眼神,才会对这个世界彻底失去兴趣? 海茵岛是黑白色,人生是静止的,活着或是死去,没有太多分别。 他轻而易举成为了巫医的学徒,并且找到一种让所有人降低关注与戒备的姿态。尹不移,一个幼年丧父,少年丧母,海茵岛上可有可无的可怜人。 他观察其他仇人,也观察赵露萍,这个被张娄祯当做执念的女人自私、浅薄、卑劣、无知。 在明知纪霄炎已有家室的情况下公然示爱,自以为纵情潇洒,实则寡廉鲜耻。无非寄希望纪霄炎在得知她的心意后为她动摇。 以为腹中孩子是纪霄炎的血脉,便执意留下;得知胎儿为张娄祯子嗣,便毫不犹豫打掉。她不在意孩子的父亲是不是臭名昭彰的罪犯,也不在意孩子的生死,她要的,只是一缕与执念的联系而已。 赵露萍也好,他的母亲也罢,所有海茵岛岛民全部一样,以自己的好恶为评判,混沌、丑陋。 利用规则者获利,强者拥有解释一切的权力,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场又一场满足私欲的表演而已。 曾经求而不得的能力以御水的天赋出现,其实不过如此。看似能做到许多之前无法达成的事,却仍然无法悄无声息抹杀掉那些身为修士的仇人。 即便他对复仇这件事并无执念,冥冥中却自有一股力量驱使着他去实现。 目标的存在,指引“活下去”这件事,然而更重要的是,他平等地憎恨着每一个人。 所以毁灭吧,让一切归于平静。让风呼啸而过时,卷起的是千年前的雪沫,而不是扰人清梦的谎言。 月光与火光辉映,静与动,沉寂与喧嚣,这是属于海茵岛,仅此一次的盛大风景。 燃烧吧,在冰天雪地里燃烧掉生存与繁衍的欲望;对抗命运吧,看究竟来自异世的生命掌握主导,还是对死亡的恐惧更能迸发出能量。 灵力与火焰打在妖兽身体上,砸进雪地与冰冷的海水里,像一首无甚趣味的咏吟诗。视野里赫然出现一抹明艳的身影,尹不移双瞳微微睁大。 仿佛心有灵犀,身影的主人抬头遥遥朝他望过来。 对视不过两个呼吸的间隙,子桑周身同时飞出无数道白光。 那些光仿佛有思想般朝妖兽而去,穿透那些没有被火焰攻击到的妖兽身体。 来不及嘶鸣,被穿透的妖兽短暂滞空,很快没有任何挣扎地垂直下落。 一击毙命,划破夜空的白光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短时间击杀掉一半以上的妖兽! 留意到这一突发状况的修士们目光追随,发现这些白光集中到那位从海之彼岸而来的美艳女子身上。 什么情况?难道对方竟以一己之力,消灭掉过半妖兽? 修士们震撼到忘记呼吸,一时间有些恍惚。 此次妖兽袭击既快且狠,随着人员数量减少,成功抵御的希望愈发渺茫,众人原本已经不抱希望,没想到奇迹突然从天而降。 有救了! “你怎么样?”子桑低声询问。 方才进攻的合意刚一达成,发光体接下来的举动令她始料不及。 一切发生得太快,干脆利落到只留下些视觉上的残影,以至于缺乏了些想象中的气势恢宏。又或许,精准的打击本就这么果决、高效,决胜只在转瞬之间。 “我能做的已经做完,剩下的交给你们。我的同类的确被尹不移所控制,且与预料的一样,已经失去自主意识,没有挽救价值。想完成彻底抹杀,可以焚化尹不移。” 听罢发光体的话,子桑再度朝空中那个人望过去。 立在妖兽脊背上的男子静静注视着她,好像方才发生的变动根本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力,反倒是她的存在更让他在意。 妖兽少了一半,原本快要崩散的士气重新凝聚,修士们发起绝地反攻。 点点星火遇风就涨,形势在悄无声息间逆转。 子桑还在思索怎样才能接近尹不移,一道修长的身影挡在眼前。她抬起眼帘,正对上卫溟那双此刻饱含了担忧与庆幸情绪的眼睛。 “你还好吗?有没有事?”卫溟的嗓音有些沙哑。 他没想到子桑会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给人掳走,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他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两拳。要是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不敢想。 进入洞穴的部队刚撤出来便遭遇围攻,玉简传来卫沧的讯息,[我跟着纪怀光,他应该知道子桑的下落。] [你在哪里?我跟你一起!]他也想去。 子桑遇险,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大部队那边不能没人,这次轮到我了。] 卫沧的讯息明晃晃出现在眼前,他不得不按下汹涌的冲动。 的确,事先商量好的,公平竞争,一人一次与子桑单独相处的机会,只可惜他把自己这次给弄砸了! 本来计划击退妖兽后跟过去,没想到妖兽源源不绝,根本杀不完。后郑岛主收到消息,岛民聚居区遭到袭击,大部队不得不设法脱身支援。 大义所在,他不能放着需要帮忙的海茵岛岛民不管,只是有关子桑的消息,只能等卫沧传给他了。 眼前子桑摇摇头,“纪怀光来得及时,我没什么事,反倒他现在无法调用灵力。” 卫溟顺势望向她身后的纪怀光,心情、目光一时间有些复杂。 理智上他应该感谢对方,只不过无论怎样说服自己“子桑的安危更重要”,还是会不甘心。 为什么他是弄丢她的那个,而纪怀光却是救下她的那个? 对面纪怀光无甚表情,淡淡扫他一眼。 这样正好,省下客套话。卫溟重新注视回子桑,“我这就通知卫沧他们回来,此地太过危险,你接下来尽可能待在我身旁。”他一边传讯一边开口询问,“方才那些击杀妖兽的光怎么回事?” “三言两语一下子很难讲清楚,总之我刚才使用的能力与尹不移操控妖兽的能力同根同源。想尽快结束战斗,最直接的办法是对尹不移用火攻。我和纪怀光的玉简都没了,得麻烦你帮忙通知下我那几个弟子,让他们回来。” 子桑一口气说完紧要的事,卫溟想也没想答应下来。 夜空上方,尹不移定定注视着子桑,内心有无数情绪急遽翻涌。在他注定有限的生命里,此前仅两次出现过这样的心情,一次是得知自己身世,一次是与异界之物共鸣。 找了两年没找到的东西,竟然落在她手上!她果然是他命中注定的对手、最有挑战难度的玩具! 发现异界之物并与其共鸣那天,他的心态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原来除却海茵岛这座人间极北的孤岛,不谈六界,在他的认知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大千世界。 跨越时空,与他同在,究竟还有多少超出他理解的存在? 没有谎言、没有执念,平等、毫无阻碍地分享一切,异界之物才是完美的生灵。 它们不需要血缘界定立场,不需要认同竖起伪装,它们安静地诞生、平和地消殒,甚至于有过接触的同类,能带着对方记忆一直活下去。 当信息从未被曲解、篡改,个体在持续的共享中,是否意味另一种形态的永生? 渺小之物,该如何对抗宏大? 微小的复仇之愿早已实现,然而内心深处,他还有着更本源的野心。他想以破烂不堪之身心,融于时光的天河,去见证那永恒的存在! 驱使妖兽不断分裂这件事,已经让与他共鸣的异界之物消耗太多,他几乎要失去对祂的感受。子桑身旁那只异界之物现身的瞬间,他已经判断出自己必然走向失败。然而海茵岛上众生是否悉数消失这点此时此刻一点都不重要,甚至从来都不重要。 因为他找到了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属于自己的结局。 他要与子桑共鸣。是的,他要让自己短暂人生所经历的一切,融入子桑的回忆,随这个陌生女子以及属于她的异界之物,长长久久地留存下去。 今日他在劫难逃,可那又如何?金丹境修士寿数远甚于他,更能御水凝冰带着异界之物征伐修仙界,抓子桑时他就是这样想的。而此刻,她是他尹不移最好的“容器”! 他不会消亡,有一个人只要活着,便会始终将他铭记! 浑身的每一处因兴奋而颤抖,念头冒出来的瞬间便成了他迄今为止最为强烈的愿望。 他从未如此确信,今日不是结局,而是全新的开始! 目光落在与卫溟对话的子桑身上,他已经下定决心。 “师娘小心。” 纪怀光沉稳的声音响起,子桑与卫溟随他的目光朝夜空望去。 原本分散各处,身上着火的妖兽此刻不再畏惧烧伤一般,齐齐朝三人飞来。 月光被遮挡,振翅声轰鸣,铺天盖地。 骤然没有对手的修士们还没摸清楚状况,长枪凭空出现在卫溟手中。 年轻人将之前没能保护好的女子挡在身后,这次,他不会让她有事! 擒贼先擒王么?子桑低声对发光体道,“它们好像冲你来的。” “不,它们冲你来的。”发光体下结论。 什么? 子桑有些意外。 冲她来做什么?她现在毫无战斗能力,对付她是觉得能够据此牵制发光体吗? “谁在说话?”卫溟严阵以待没有回头,长枪四周裹挟着肉眼可见的灵力。 跟发光体对话的时候没考虑到卫溟的疑惑,子桑长话短说,“同伴在说话,回头跟你解释。小心,这些妖兽连火烧都不顾,来者不善!” 卫溟心中流淌过暖意,更涌起强烈到几乎要当场就义的责任感。她关心他的安危,他的心意一直以来都有回应。 此刻子桑没有足够的抵御能力,只能靠他抵挡妖兽,可惜卫沧不在,他在前方拼杀的时候,就顾不到后方的子桑。 即便再不放心,他也只能嘱咐那个他有所戒备的人。 “纪怀光!你知道该怎么做!” 拼上性命去保护珍视之人,他就是这么做的。 有些话不想跟竞争对手说得太清楚,开口将自己想要守护的人托付给别人这种事,膈应。更何况还是实力大降的对手,叫他如何放心。 语毕,卫溟举起手中长枪。 青年长长的马尾,发丝在夜风中飘扬,独自迎战漫天妖兽。 纪怀光的视线掠过空中密集的妖兽,落向远处尹不移。妄生现身,蓄势待发,发出细微嗡鸣。 有些事,从来无须任何人多言。 夜空中划过银白色亮光,冲在最前面的妖兽受到攻击,纷纷坠地,后面的妖兽紧随其后,乌泱泱补上。 众修士看明白妖兽的动向,没多犹豫,同样加入战局帮子桑一行人抵挡。 同一阵营必须互助到底。 虽然妖兽少了一半,然而厮杀的激烈程度不仅不没有任何减弱,反而呈现集中、不死不休的迹象。 入目是漫天恶战,子桑的视线里有卫溟,有郑攸同与郑菀凝,还有许许多多陌生的人影,他们被妖兽组成的巨幕所笼罩,用尽全力抵抗。 冰雪天里,腥臭味依然清晰,混合着肉被烧焦的味道。子桑想留意尹不移的动向,然而对方所乘妖兽在混乱中却不见踪影。 “父亲!” 郑菀凝焦急的呼喊传来,子桑不由地顺着声音望过去。 郑攸同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躺在早已被踩作黑泥的雪地里,难以动弹。 郑菀凝已经完全顾不上妖兽,只慌乱地检查着郑攸同的伤势。子桑试图转移过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然而数只妖兽飞速逼近,几乎要冲到她面前。 死守的防线被出其不意突破,卫溟既懊恼又焦急,“子桑小心!” 纪怀光这家伙在干什么? 一道修长的身影闪至子桑眼前,重剑格挡住妖兽的利爪,霎时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纪怀光凝神对付这些特意在同伴掩护下,试图偷袭子桑的妖兽。妄生锋利,于火焰裹挟下竟也起到与灵力不相上下的击退效果。 妖兽果然冲着她来的,子桑决定还是留在原地。她现在去到郑攸同和郑菀凝身边就是连累父女俩。 失去修为,全然依靠招数与战斗经验抵挡身形庞大、力量远甚人类的妖兽,是件极为吃力的事。好在纪怀光每每能够极限将她护在身后。 妖兽像是彻底失去痛觉,以各种激进的方式从天倾泻。腥臭的味道因过于浓郁而不再难忍,地面俱是被墨浸透过一般的深沉。 子桑做好准备随时御火,万一纪怀光也挡不住,她自己这点五行之术就是保命的最后筹码。 大块的妖兽肢体堆积在周围,子桑觉得自己是火,而那些妖兽就是飞蛾——即便冲向她的后果是死亡,也义无反顾。 “小心!” 发光体那惯无波澜的声音响起,子桑只觉得手腕一紧,被谁猛地攥住。然而纪怀光的背影就在前方,是谁? 熟悉的,能量融入全身的感觉袭来,几乎在瞬间,子桑走马灯一般看到了尹不移所经历的一切。那承载着失望、忽略,以及虚无苍白的一生。 他并不在意死亡,甚至觉得死亡是对他自己,以及对海茵岛岛民的开解。 攥紧她手腕的尹不移抬头与她四目相对,这次没有伪装,眼底是真情实意的兴奋、狂热、解脱,以及震撼。他喃喃开口,“你竟然也……” 下一刻,信息共享中断,子桑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抽身出来。她能感应到,是发光体帮她屏蔽了尹不移。 眼前女子的目光被一男子冷峻的视线遮挡,尹不移身体向后一顿。 他低下头,看到胸口被纪怀光手中那柄重剑直穿而过。 呼吸陡然变快,又似乎变得极慢,尹不移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关注自己的身体,竟然觉得陌生。 纪怀光从他袖口取出芥子锦囊与芥子袋,确认没有打开过的痕迹,毅然抽出重剑。 五指不受控地松开,轰!巨大的火焰自他脚底向全身蔓延。疼痛终于开始显现,尹不移想看子桑一眼,目光却模糊。 呼吸变得清晰,疼痛消退,应该是体内的异界之物在尝试自愈,然而纪怀光御火的程度显然没打算让他活。 尹不移笑了,火光吞噬他的脸庞,只剩下一闪而过,隐约的黑影。 不同能量之间的共鸣,本就会对异界之物造成消噬。由于深度融合,共享记忆于他而言,是对自身以及异界之物的双重消耗,除了子桑,他没在其他人身上用过。不过他今日必须这么做,必须混在妖兽与尸块中,将自己的回忆及感受传递给子桑。只是没想到,继异界之物后,他在子桑的记忆中看到另外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她竟然也不是此方天地的人。 尘埃随风飘散,偶尔瞥见星空,以为那些只是流萤的残象。可怜、可笑。 他,或者异界之物,是否均不过是某些人话本里的臆想,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再一次用有限的生命,触摸到更遥远的边界,触摸到更加广阔的永恒…… 妖兽们像是突然陷入昏迷,一个个重重摔落在地。修士们震惊地发现,熊熊火焰之中,再无可烧之物,那个与妖兽站在一起的男子,被焚烧殆尽。 结束了吗?他们惊疑未定地注视着子桑,又望了望彼此,不确定这场可怖的屠杀是否已然终结。 不再动弹的妖兽、寂寂随风摇曳的火种、压抑的哭泣声,似乎全都在宣告某种短暂的中止。子桑用力呼吸,尝试平复此刻跳动得过于剧烈的心脏。 突然之间接收尹不移的经历与想法,对她的冲击不可谓不大,即便这种传递由于对方与发光体同类的深度融合,已经减弱许多。 之前共鸣时,由于发光体没有人类的情感,仅仅只是在客观呈现,并不会觉得难以接受,然而当尹不移想法的全部成因一股脑出现在脑海里,她却无法立即将那些虽然程度有所减轻,却依然真实的感受立即剥离。 “师娘?”纪怀光似乎看出她的不对劲。就在这时,卫溟骤然挤到她身前语气焦急,“子桑你有没有事?被吓到了吗?” 子桑抬头望向卫溟,年轻人脸上沁着薄汗,向来飞扬的几缕发丝也因此变得服帖,注视着她的眼神是不掺任何杂质,纯粹的关心。 她环顾四周:永息的战士、茫然的幸存者,黑与夜的土地,尸山血海……这是一场冷血的屠戮。 尹不移个人的永恒,用别人作代价,这样的人,偏偏得偿所愿。 天道不公。 死亡不是终结,死亡是成全,他想要她带着对他的“理解”,赴人生后半场的约? 不可能! 子桑摇摇头,目光清醒,“我没事,先救人。” 卫溟见她确实身上无伤,明显松了一口气,收起长枪郑重点头,“好!”他抬头朝那些还有些摸不清状况的修士扬声提醒,“抓紧救人!” 刚经历过恶战的修士们恍然反应过来,纷纷动起来。 整个海茵岛终于又活过来,子桑正要迈动双脚,纪怀光叫住她,“师娘。” 她应声回头,纪怀光将芥子锦囊递过来。 由于灵力过于低微,尹不移不是不想打开她的锦囊,而是没有能力打开。 汇恒鼎好好地还在,真好。子桑抬眸笑了笑,“一样没少,谢谢。”说完转身跟上前方卫溟。 脚下不远处,被御火燃尽的恶魔已然成为一堆灰烬,与雪泥融化在一起。纪怀光望着子桑的背影,不知为何,他觉得子桑并不像她说的那样“没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65 第61章 莫子期检查过妖兽,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不由得陷入沉思。 之前被耽误,没来得及和卫溟、子桑汇合,不过看样子,妖兽的死亡与尹不移的存亡脱不开干系,而被尹不移针对的子桑,应该清楚某些缘由。 同样在一旁默默观察,他冷笑到,“如何?这样的结果是你想看到的吗?” 不远处,隐匿在暗处的黑色小鸟清楚莫子期在对他说话,收回望向子桑的视线。 妖兽的确曾在地下洞穴聚集,他先于大部队深入探查,妖兽却受到驱使般从另外一个出口离开。他循洞穴内的妖兽进入深海,没想到妖兽群的目的是围剿海茵岛。 子桑及她的几名弟子,以及卫沧没有回来,隐约让他有些在意,不过真正让他在意的,还是这些妖兽,以及它们背后的操控者。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郑攸同身旁,跪着的郑莞凝嘴唇发白,一次次给半睁着眼、勉力呼吸的父亲输入灵力。 余光瞥见走近的子桑与纪怀光,郑攸同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 子桑赶紧上前蹲下凑近。 “郑岛主。” 卓轩还没回来,巫医不知道在哪里,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帮上忙,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先尝试一下。 “冒犯了。” 有了尹不移的记忆,她尝试为郑攸同御水疗伤。水之力刚游走于对方身体,子桑便发现郑攸同伤得极重,她无法做到为对方彻底止血。 不确定输入灵力能帮上多少忙,不过也只能先这样。 “郑岛主,我和纪怀光灵力受限,这就叫卫溟和其他修士过来。” “不……用”郑攸同艰难开口,“结束了,是吗?” 天空中不见妖兽的踪影,他听到卫溟那句“抓紧救人”。应该是结束了吧? 子桑点点头,朝不远处与莫子期说话的卫溟招招手。 瞥见子桑唤他,卫溟迅速赶过来,莫子期也信步跟上。 见到郑攸同,卫溟瞬间明白子桑的意思。 要救的人太多,然而郑岛主无疑是伤得最重、最紧要的那个。 郑攸同似是终于放下心来,深蹙的眉头悄然舒展。 结束了就好,能醒着确认凝儿没事,他也就放心了。 望向正在给他输入灵力的卫溟,郑攸同平静道,“把灵力留给需要的人吧,我的情况,你清楚。”他转动眼珠移向纪怀光,“我有些话,想单独同纪小道友说,还望诸位成全。” 子桑与扭过头来的卫溟对上视线,彼此心照不宣——郑岛主的情况,已到无力回天的程度。 “父亲,您别说糊话,会没事的。” 郑莞凝哽咽着似在说服自己,郑攸同却只是垂眸望着她,轻声道,“傻孩子……” 郑莞凝咬牙不要命地给至亲之人输入灵力,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此刻对于失去父亲的恐惧。 再度对上郑攸同恳求的视线,子桑抿唇点头,眼神示意身旁的卫溟与莫子期,给郑攸同和纪怀光留出空间。 郑莞凝还在试图调动早已枯竭的灵力,子桑几人走远。纪怀光这边,郑攸同定定注视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谁的影子。 “郑岛主有什么话要对晚辈说?” 郑攸同闻言扯起嘴角笑了笑,语调和蔼,眼神里蓄着怀念,“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纪小道友可否同我说句实话,你究竟是不是他的孩子?” 谁的孩子不言而喻。尽管纪怀光从始至终否认,然而当初讲述纪霄炎遭遇的时候,那几个由纪怀光主动提起的问题,并不符合其谨言慎行的性子,尤其“询问立场”的问题,更加不像无关之人会关注到的。 越看越像,越思量越无法释怀。临终之际,他想带着确切的答案去见黄泉里的故人。既然纪怀光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身世,他便私下询问,只不过终究不舍得在这种情况下让女儿回避。 纪怀光注视郑攸同的眼睛,沉默少许,将自己的结论告知对方——极有可能是,但无法肯定。 得知答案的郑攸同蓦然绽开放松的笑容,灰败的脸上覆了光。 不管能不能肯定,他就当眼前这孩子是了。同样的轩朗沉稳,同样的天资卓颖,老一辈终将逝去,然而年轻人还会延续生命,继续书写传奇。 他的视线从纪怀光移向郑莞凝,仔仔细细注视了会儿,轻声开口,“我快不行了,临终前,可否将女儿托付给纪小道友?” 郑莞凝猛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她早已不是尚不能顾全自己的幼女,将她托付给同龄男子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 父亲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像是担心纪怀光没能理解透他的意思,郑攸同继续说道,“我同霄炎兄也曾合意,他日双方若有孩子,同性义结金兰,异性结为……” “郑岛主,”纪怀光打断他的话,“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晚辈已有心悦之人,惟愿守护她一人终生。郑姑娘今后若有任何需求,晚辈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定不推辞。” 说话的人点到即止,不用继续下去,郑攸同也明白意思。 是他着急了,想在临终前给女儿找到放心的托付。 纪怀光确实是他迄今为止最为看好的晚辈,只可惜…… “郑某唐突了,多谢纪小道友。”郑攸同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只是很难分清,那笑里究竟平静、释怀居多,还是疲惫、遗憾更多。 “我还有几句话想同凝儿说。” 纪怀光听明白郑攸同想与郑菀凝最后说几句的弦外之音,沉默注视对方一眼,颔首转身回避。 极光黯淡,看样子,离天亮不远了。 郑攸同动了动手指,“帮我把芥子袋和玉简拿出来。” 郑莞凝手忙脚乱翻出东西递到他手中,郑攸同接过后艰难地一边给流明长老传去讯息,一边声音越来越小嘱咐到,“承诺给青涛夫人和莫小道友的报酬,均在芥子袋内,我这会儿给,他们未必收,你想办法给出去。我知你一直想离开海茵岛,只是你自幼生活在这里,去到鱼龙混杂的地方,为父不放心。去找元极宗的流明长老吧,拜他为师,多看多学,谨慎处事。遇到难处不用自己硬扛,求助不丢人。为父只能陪你到这里,从今往后……” “父亲!!!”郑莞凝趴在郑攸同身上泣不成声。 她不想再听下去,不想听那些道别的话。 不会的,即使自暴自弃不要自己的性命,她也没想过父亲会离她而去。为什么?为什么没能懂事一点,到这个时候还让父亲替她安排以后的事?为什么不能拿她的寿命换父亲活下去?为什么? 郑攸同的心被郑莞凝的一声“父亲”拉扯得生疼。他何尝不想做自己孩子永远的庇护?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就像他送走父母、送走妻子,如今他的孩子也要…… 抬起的手掌没能覆上女儿的发顶,终是垂了下来。察觉到异样的郑莞凝抬起头,有些迷茫地盯着郑攸同阖上的双眼,尔后指尖颤抖着,探上父亲的侧颈…… 浮冰映照凄寒,周围时不时有刻意压低声音的交谈。子桑刚为一名修士御水止血完毕,起身便与向她走来的纪怀光打了个照面。 这么快谈完?难道……她越过纪怀光的眼睛望向他身后。 远处郑莞凝跪伏在郑攸同身前,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天空飘落细碎的雪,落在脸上有几分刺疼。几个时辰后,今夜的残酷将被白雪覆盖,然而深入骨髓的悲伤将沁刻进痛失亲友者的余生里,至死方休。 * 海平面升起浅金色太阳,卫沧、沙文瑞、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几人赶回来。 巫医在这次妖兽袭击中未能幸免于难,卓轩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便抓紧时间替伤者查看。 听完卫溟对刚过去没多久这一仗的描述,卫沧沉默着望向同弟子们一起帮着治疗伤患的子桑。 海茵岛这次事件,本不是他们几个能独立处理的,好在有她。 海滩边燃起熊熊烈火,焚烧妖兽尸体升腾起的黑烟,飘向高天。 郑莞凝将父亲同母亲葬在一起。 海茵岛一夜之间没了半数居民,整座岛屿仿佛失去全部色彩。即便决定胜局的子桑表示妖兽已尽数消灭,不会再出现,依然有不少岛民想离开这片令他们感到痛苦的土地。 经过三天两夜不眠不休的努力,伤者情况基本稳定,居民也安顿得差不多。 海茵岛内大大小小事务由代理岛主安排,步入正轨。子桑一行人登上远洋船返程,与他们一起的还有决定离开海茵岛,前往南方陆地的岛民们。 天与冰的交界处,雾蓝色由浓转淡,一眼望不到头。三艘远洋船朝着远离它们建造之所的方向行驶,这次,或许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 子桑靠在船头甲板的船舷旁,闭上眼睛安静感受呼吸。空气一如既往寒冷,却也让人清醒。 出发前,子桑特意将包括卫沧、卫溟、莫子期、郑莞凝、沙文瑞以及她的几名弟子在内,共计十人叫到一起,隐去发光体的来历,向众人说明海茵岛惨剧的来龙去脉,并表示想带发光体回元极宗。 莫子期表示想仔细看看发光体,遭到自称“子流”的发光体严正拒绝。他意味不明地扫附近小鸟一眼,没再发表任何看法。 卫沧提出“要不要再慎重考虑考虑?毕竟能够创生妖兽这种能力过于匪夷所思,不知道会否导致与尹不移同样的结果。” 他无法不担心。 子桑向他投去“请放心,我心中有数且意已定”的眼神,卫沧顿了顿,表示“明白了”。 郑菀凝对于灾难的缘由似乎不太关心,她坚持将报酬交给子桑与莫子期,并表示想离开海茵岛,拜流明长老为师。 虽然子桑与莫子期均拒绝收取,但郑菀凝的态度坚决到令两人无法拒绝。既是郑岛主的遗愿,只能收下。 此时此刻,小鸟落在船舷上,与她一起静静望着大海,子桑腰侧突然传来声音,“你在想什么?” 小鸟扭头注视声音来处,子桑收回思绪。 同在她身边,发光体曾表示可以跟小黑信息共享,也好知道小黑的来历。 子桑已经清楚信息共享有代价,这样做会造成发光体消蚀,思索过后表示不用。 她不希望自己依赖非常规的获取信息的方式,把能量留在“找寻回家的办法”这件事情上显然更重要。何况小黑有灵性,她不想破坏某些人性里的边界感。 “我在想,把你做成红烧还是清蒸。” 沉默是发光体的回应,许久,对方幽幽来了一句,“我仍然不能理解语言这种交流方式。” 子桑闻言忍不住轻笑出声,“是啊,不以完整的交流为目标,只以达成私心为目的。” 鼓励、抚慰、说服、控制……人类语言有太多作用。就比如她现在不想回答问题,于是随便找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搪塞过去,达成让对方不再追问的目的即可。 “纪怀光过来了,需要我暂时沉睡回避吗?”发光体突然转移话题。 子桑本来想说不用,然而又想到纪怀光要说的话可能不希望第三者知晓,除此之外,她也计划接下来为自己保留点隐私。 发光体不吝于提出问题,也会换位思考,某种程度上,身为与人类完全不同的物种,对方于交际这件事适应得非常不错。 “那就有劳你回避下了?”她一边懒洋洋地开口,一边用指腹摩挲小鸟的翅羽,“你也是。” 小鸟瞥一眼不远处走近的纪怀光,没多犹豫,震翅飞离。 转过身的子桑仍旧望向无边无际的大海,寒风令她保持清醒。 过去这几天,她没什么说话的欲望,埋头御水成了阻碍胡思乱想最有效的方式。 尹不移临死前的记忆共享渗透进她感知,面对海茵岛岛民的苦难,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太多情绪波动,冷漠得陌生又合理。 发光体的交流方式当然是极端高效的,然而尹不移对世界的感觉,终究成为她的一部分,某种程度上,她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麻木地为伤者疗愈,是因为理性驱使,并非真的关心、在意。虽然打定主意不让尹不移的目的在身上得逞,然而事实是,她真的能办到吗? “师娘。” 纪怀光的声音出现在身后,子桑没有回头。 “有事?” 子桑有些分不清,此刻对周遭一切“觉得无所谓、无趣、甚至聒噪”的态度,究竟来自尹不移,还是她自己。 纪怀光来到她身畔站定,“师娘可还好?” 这问的什么话?她能吃能喝能跑能跳,没少胳膊没少腿,有什么好不好的? 子桑歪头瞥向身旁之人,“有话直说。” 想过纪怀光来“汇报工作”,甚至来透露郑岛主遗言的,独独没想过纪怀光是来关心她好不好的。 之前还觉得语言这种披着衣衫乱舞的东西有趣,这会儿也有些心烦这种反复试探的交流方式了。 对上她那与平素不太一样的眼神,纪怀光双唇抿成一道直线,眼底里闪过不易被察觉的心疼与担忧。 捕捉到这缕放在纪怀光身上并不常见的神情,子桑蓦地有些烦躁。说不上来原因,也许是不想被看清。 船舷两侧,海面上,浮冰悄无声息地出现又远离,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纪怀光的安静让子桑有种失控的,找不到原因的挫败感。 她可能,真的不是她了…… 视野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纪怀光的手臂,两只小火人悬停在他掌心,其中一只火人抱拢双臂,抬着头雄赳赳的样子,另外一只垂着脑袋可怜兮兮立着,像是做错事。 “弟子想不通尹不移最后自寻死路的做法,担心他对师娘做了不好的事。假如弟子想多了,还望师娘原谅。”说到这里,垂着脑袋的小火人连连朝雄赳赳的火人作揖,看得出来,作揖的火人非常急切地想求得对方原谅。 这画面并不难懂,但因着与纪怀光有关,便显得有些不可思议。子桑不禁睁大眼睛,视线定在小火人身上。 纪怀光被夺舍了吗?这是他个爹系顽固冰石头想出来的道歉方式?清醒点!她不是在跟他闹脾气,她是在跟自己过不去!而且她哪里就一副小火人不可一世的样子?哪里像了?! 她的视线从小火人移向纪怀光,在对上她视线的瞬间,纪怀光的耳尖肉眼可见地更加红了。 你害羞个泡泡! 子桑快要被眼前的人气笑。聪明人做出的笨拙哄人事,怎么就这么让她恼也不是,欣慰也不是呢?别这样,显得她多矫情。 她没好气地瞥纪怀光一眼,雄赳赳的小火人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朝还在不断作揖的小火人额头来了个一指弹。作揖的小火人瞬间被指头弹飞,“噗”地一声不见踪影。 “尹不移那家伙呢,确实动了些手脚,总之我现在能跟他共情,所以对海茵岛上发生的事不仅不觉得痛心,反而无动于衷。所以纪怀光你说说看,我还好吗?”她饶有兴味地盯着眼前神情逐渐严肃的男子,有些好奇他会怎么回答。 人始终会改变,她虽然变了,也不过是变得快了点,是不是? 纪怀光一错不错注视着她的眼睛,久久没有说话。就在子桑觉得这个惜字如金的人不会有什么确切答案时,搭在船舷上的手被某人轻轻握住。 温热自肌肤传来,子桑有片刻失神。 起初只是虚虚触碰,尔后坚定地逐渐收紧。 五指被轻易拢进对方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耐心轻抚,自然得像在给警戒的动物顺毛。 寒气无孔不入,自一侧手掌传来的温暖异常清晰,难以忽视,点点蔓延全身。 这人做什么?占她便宜?子桑朝身旁的人望去。 纪怀光垂眸注视掌心牵住的手,似在仔细端详,又似在认真思索,尔后不疾不徐开口,“即便与尹不移共情,师娘仍然不遗余力向海茵岛岛民伸出援手,所以在弟子眼中,师娘没有改变。” 心脏瞬间停跳,子桑几乎怀疑因为肢体接触,让纪怀光读取了她的思想,否则怎么会知道她心烦的原因?这人有特异功能吗? 眼前女子难得错愕,潋滟的眼眸里倒映他的身影。纪怀光明白他猜测的方向没错,心中涌起难言的怜惜。 假如他不问,她是不是打算独自纠结?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心怀苍生的人,不过因着惩恶扬善、锄强扶弱是世俗意义上“对的”,便去做了。 能在行动上正确,在他这里便已经足够,然而子桑对“内心正确”显然有着同样的要求。她以“无所谓”的姿态竖起壁垒,实则眼里、心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与尹不移共情,让她害怕成为对方那样的人了吧?没关系,他会在她身边,阻止她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 被纪怀光以执着、沉静的目光注视,子桑原本那句“要是我变成尹不移那样的人怎么办”,忽然就消弭于无形。 没必要杠,她要是成了那种人,纪怀光当然是清理门户,她的下场就跟原身一样。 内心某块地方稍稍落到实处,子桑明白,因为有纪怀光这个压舱石在,她大概率不会自寻死路,走上尹不移的反社会之路。 纪怀光的约束,某些情况下也有些用处。 “师娘,大师兄!你们在这里!”陈敏儿高扬的声音从身后远远传来,子桑下意识抽手,却被纪怀光收拢的掌心稳稳牵住,抽离不了半分。 干嘛?打算让老五看见自家大师兄跟师娘牵手成功吗? 子桑挑起眼尾打量纪怀光,见对方不为所动,不禁气笑。 行啊,长本事了,够胆就继续牵着呗?谁怕谁? 挑衅的唇角,轻懒的眼神,灵动恣意与千娇百媚重新回到她身上。纪怀光双眸略微睁大,握住她的手悄悄收紧。 修为已经恢复,纪怀光能感知到身后陈敏儿的脚步越来越近,再近一点,就能看到他牵着子桑的手,做着他一直想做,一直想在师弟师妹、在世人面前做的事。 子桑眼底的笑意更浓,眼神漫不经心。 对抗路选得好啊,她根本不怵的。 迎着她的视线,纪怀光不躲也不避。 他喜欢独享她全部注意力的时刻。 陈敏儿越走近越觉得不对劲,怎么她叫了师娘和大师兄,两人都不回头的呢?难道海里有什么好东西? 她不禁加快脚步,在即将凑到两人身后之际,隐约瞧见大师兄手臂从师娘那边一晃而过收回去。 纪怀光从容转身,后退两步给她和子桑让出说话的距离。陈敏儿心中疑惑,眼花吗?怎么感觉大师兄刚才好像在牵师娘的手? 一定是错觉,大师兄怎么会牵师娘的手?她肯定是被沙皮狗给气的。 眼见着大师兄与师娘神色如常,陈敏儿更加坚信自己眼花了,传话说船长找师娘有事。 船舱走道里,沙文瑞端着一碗汤药正要给郑莞凝送去,这会儿一个喷嚏,险些把汤汁给溅出来。 谁啊?谁在念他? 师尊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比他还先知道郑岛主去世,并嘱咐他照顾好郑莞凝,说郑姑娘以后会成为他的师妹。许是过于伤心,郑姑娘一登船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问了卓轩有没有什么药用的法子帮帮大悲之人,卓轩给了他这个方子。 哎,这会儿他本应该去看看师婶在干什么的,不过也不急于一时。郑姑娘痛失亲人,照顾同门比他这点心思重要。思及于此,他深吸一口气,朝郑莞凝房间的方向走去。 甲板上风大,海风依然是方才的海风,没有什么不同,子桑却莫名觉得轻快不少。 跟着陈敏儿前往船舱的方向,错身而过之际,她似笑非笑瞥纪怀光一眼。 小样,还不是怂了? 纪怀光半垂着眼眸,似是没瞧见她的神情。待她只留下背影,眼底这才泛起一抹不算明显的温柔笑意。 他知道她想看他“服软”,他便如她心意。 远洋船上下各两层,共计四层,纪怀光敛去笑意,抬头望向远处立在顶层甲板上的卫沧、卫溟、莫子期三人。 逆着光的三道人影一动不动,他定定注视一眼,迈腿离开。 卫溟当即气得不行,“他早就发现我们!故意牵子桑的手给我们看!” “纠正一下,是故意给你们俩看,我不过是刚好出现在这里而已。”莫子期一脸看戏的模样。 “卫沧!我刚才要阻止纪怀光,你为什么拦着?”卫溟转移目标。 “你不想知道他会放肆到什么程度?”卫沧没理会身旁快要气炸的胞弟,视线跟着纪怀光的身影。 “现在知道了!”卫溟咬牙切齿。 故意当着旁人的面做这种事,连自家师妹来了都不撒手,何其大胆!何其无耻!挑衅,妥妥的挑衅! “不行!我一想到这么个心机深沉的人在子桑身边虎视眈眈就难受!” 与银霜长老或者沙文瑞都不同,在纪怀光身上,他感受到极强的危机感。不仅因为纪怀光身上某种超出其身份与修为的深沉与镇定,更因为刚才子桑没有收回被牵住的手! “难受有什么用?他才是和子桑朝夕相处的那个。”卫沧话里难掩落寞。 从前觉得论与子桑修成正果,他或是卫溟均比纪怀光更有可能,然而事实却是,光只想到子桑可能在纪怀光的死缠烂打下,有那么一瞬间动心,都会让他苦涩心悸、寝食难安。 一旦确定心意,便希望她的目光独为他停留。明知贪心,却依然无法遏止欲念疯狂滋长。 “虽然人家天时地利占尽,不过照我看,你们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什么办法?”兄弟俩异口同声。 “纪怀光想同子桑在一起,最大的障碍是什么?” “自然是身份问题。”卫沧没多犹豫。 他能看得出来,纪怀光对子桑的“野心”,不在他之下。既然他想要的是子桑的全心全意与全部身心,那么纪怀光就不会甘于只做露水鸳鸯。而想从偷偷摸摸走向正大光明,身份是纪怀光难以逾越的东西。 “那么不妨将这个问题放大。” “怎么个放大法?”卫溟不解。 “仙盟大比在即,若子桑参与,想必会引起修仙界注意,届时纪怀光想靠提升实力与地位堂堂正正和自己师娘在一起,将会面临更多视线与阻力,这是其一。若能以五行术士身份取得靠前的名次,也好叫那些传子桑纯靠攀附道侣之辞的人闭嘴,这是其二。大比持续时日不短,你俩又能与子桑近距离相处,这是其三。这法子,如何?” 卫沧与卫溟陷入沉思,还是卫溟先开口,“可要是子桑不愿意参加大比呢?” 毕竟仙盟大比本就为各门派、各世族优秀弟子一展所长而准备,子桑这一脉除了纪怀光,其余几人人均垫底,子桑会为了纪怀光一人参与大比吗?假如答案为“是”的话,岂不更加让人妒忌? “此次大比奖励丰厚,据我所知,其中就有沧海神桃树的小半截枝杈。” 卫沧闻言若有所思,“传闻沧海神桃树通阴阳鬼门,集金、木、水、火、土五行之精,没想到世间竟还存有此等上古神物。持有神桃树,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也更容易引导五行之力,所以你的意思是,子桑很可能为了这份助益而参加大比?” “没错,按照规则,仙盟大比名次在前者可以优先选择奖励。沧海神桃树枝杈别的修士拿在手中用处不大,却尤其适合五行术士,只要子桑大比排名靠前,其余名次在先的修士出于博得美名的考虑,多半会成人之美。拿下想要的奖励,并非没有可能。” 莫子期一左一右搭上兄弟俩肩膀,“再者,就算子桑不感兴趣,纪怀光会不会感兴趣?若纪怀光也不感兴趣,能不能请子桑现身大比,为你俩加油助威赢下比赛,得神桃树枝杈转赠佳人,博红颜一笑?” 有如拨开云雾的手,莫子期的话令眼前难为的境况瞬间分明。卫沧颔首表示可以一试,卫溟感慨到,“还是你主意多。” 被夸奖的人拍拍兄弟俩肩膀,“好说。比起让纪怀光得手,我更希望看到你们俩之间争出个胜负。” 第62章 虽然接受委托的几人没什么伤亡,然而亲身经历过海茵岛的惨剧,即使面上不显,大家心中也始终被什么东西压着,完全轻松不起来。 船长在甲板上燃起篝火,邀船上众人一起喝酒、烤鱼。原本参与的人寥寥,然而当莫子期的灵兽们奏起节奏明快的乐曲,越来越多人围拢过来。 担心郑菀凝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胡思乱想,子桑将人带到甲板上。 寒冷的海风吹不灭熊熊篝火,烈酒与蘸了调料的烤鱼香味驱散沉重与悲恸,尽管不多。 夜空中极光幽幽,有的人沉默,有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跟旁边人聊着。流淌在光影间的,除去对逝去亲人的怀念,也有对即将踏上未知土地的担忧与迷茫。 子桑也想家人了。 之前到处跑剧组不觉得忙,把时间都花在寻找工作机会上,总觉得只要有一天自己的作品火了,就能放心休息,好好陪陪爸妈,毕竟人生那么长。 长什么长,一转眼,连面都见不着。许多事、许多情景当时不觉得,待回想起来,才发觉那么难得。 视线落在篝火上,思绪不自觉飘向远方。忽然,两条烤好的鱼同时出现在眼前。子桑抬眸望过去,一左一右,卫沧与纪怀光两道视线彼此对上。 下巴微扬,轻垂着眼帘的卫沧打量纪怀光,眼底是世家继承人刻在骨子里的矜贵与清傲。 纪怀光面无表情盯着卫沧,火光晕染下的轮廓看不出任何情绪,显得沉静莫测。 沙文瑞这边没掌握好火候,烤焦一边鱼,正在紧急更换食材,压根没注意到卫沧与纪怀光之间的暗流涌动。 卫溟前一刻还在懊悔怎么慢了卫沧半拍,这会儿突然就不急了。 他想知道,子桑会接受谁的好意。 像是忽然从某条遥远记忆里抽身回来,子桑只是扫了一眼递到面前的烤鱼,眼波流转间朝两人明媚地笑了笑,大大方方接过。 “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她将纪怀光那串烤鱼无比自然地递给旁边郑莞凝,“来,试试我徒儿的手艺。” 没有任何犹豫或是迟疑,她就那么愉快地分配完送到眼前的殷勤,理所当然得仿佛原本就这样打算一样。 卫溟看得微微一怔,很快莫名心情大好。 同样的选择摆在面前,子桑更愿意接受卫沧,而不是纪怀光呢? 他晃了晃手中烤鱼,神情慵懒自在,像是解开某项至关重要的难题,“子桑,别光试卫沧的,一会儿也尝尝我的?”说这话的时候,卫溟有意无意扫过纪怀光。 瞧,某些人的心意是无法被公然收下的,送人才是最合适的归宿。 他心中畅快,只可惜对方掠过他的视线,神态平静得看不出任何端倪。被无视的卫溟不免想到白日里,纪怀光朝他望过来那一眼——实打实的压迫,的确让他有危机感。 郑菀凝接过子桑递来的烤鱼,低声说了句“多谢”。 眼前火光仿佛随时会被暗夜彻底吞噬,一如父亲去世那晚。即使明白无论是即将成为她师兄的沙文瑞,还是眼前的子桑,都在默默关心她,然而无处安放的哀痛依然让她喘不过气。 “没有胃口?” 子桑的声音传来,郑莞凝有些失神地扭头望过去。 眼前人眸光柔和,唇角泛着安抚人心的笑意,如暗夜中的火焰,稍稍驱散无孔不入的寒意。 眼中涌起酸涩,郑莞凝下意识摇头,却很快有些艰难地点点头。没什么好隐瞒的,是子桑的话,应该不会介意她在这样的时候,深陷失去亲人的痛苦吧。 子桑咬下一块鱼肉,她其实也没什么胃口。心中忐忑,不知道汇恒鼎能不能带她找出回家的线索。要是不能的话,她跟郑莞凝本质上没什么不同,也成了失去亲人的孤儿。 想到这里,她扭头朝不远处负责斟酒的船员扬声唤道,“来几杯酒,要能一醉方休的!”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句“一醉方休”提醒,众人忽然心有所动,吆喝着满上。 无论是难舍旧日,还是前路未卜,就让酣醉填满此时此刻。 “给我也来一杯。”卫沧抬手。 卫溟将烤好的鱼递给子桑,也不管她吃不吃得下,拍拍手起身直接去拿酒,“一杯怎么够?今晚一个都别想跑。” “好咧!”斟酒的两名船员受气氛感染,迅速又开了一桶新的。 接过卫溟递过来的两大杯烈酒,子桑一眼瞥见神色莫辨的纪怀光。 呵!看什么看?这里可不是元极宗,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要喝! 权当没看见,她顺手将其中一杯递给郑莞凝,又将另外一杯递给卫沧,更招呼起莫子期、沙文瑞,以及除纪怀光之外的四名弟子一起。 卫沧本来就要喝,莫子期与沙文瑞接得痛快,只有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捧着子桑递过来的酒杯,有些不确定地偷偷打量纪怀光。 除了正式的宴请,他们很少在外面饮酒,尤其当着大师兄的面。 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将自家大弟子落在最后一个,子桑笑眯眯地将满满一杯递到纪怀光面前,“来!陪莞凝和你师娘喝上几杯!” 眼前的她神情坦荡,眸光中隐约浮动着期待,纪怀光明白,她想看他如何应对。 之前为了一口酒斗智斗勇,使出浑身那么多解数,这回料定当下场合他做不出违逆的事,所以将他架在半空。 “弟子遵命。”纪怀光伸手接过酒杯。 海茵岛一战是令人绝望的人祸,无论烈酒能不能驱散那些痛苦、无助、哀伤、迷茫……她想喝,他便作陪。 陈敏儿等人见自家大师兄也同意喝酒,瞬间放心。 “第一杯,欢迎菀凝成为元极宗同门!”子桑举起酒杯,与郑菀凝碰了碰。 其余几人紧跟子桑之后与郑菀凝碰杯,轮到纪怀光,子桑嘴角的弧度上扬两小点。 烈酒入喉,寒意一扫而空,再吃烤鱼别有一番风味。 “第二杯,敬与我们共同奋战过的英雄们!”无论活下来,还是逝去的。 “第三杯,敬我们终将到来的明天!”无论顺遂,还是充满挑战。 有歌、有酒、有缅怀与期待,最终都融进一杯杯烈酒里,混着复杂的情绪吞下去。 甲板上热闹的氛围传递给另外两条远洋船,人声漂浮在冰寂的海面上,如性命之脆弱抵御人生之无常。 酒过三巡,话题不知道什么时候聊到了仙盟大比的事,子桑对那个什么沧海神桃树的确感兴趣,看得出来,马道成与陈敏儿也有些跃跃欲试。 “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参赛?”卫溟眼尾添了一抹浅醉后的薄红,笑得灿烂。 “看大比那会儿有没有别的安排。”子桑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好东西正常人都想要,只不过她不确定那时候自己在哪里、做什么。 “有什么安排,可以错开吗?”卫沧追问。 子桑正想回答,腰间响起极小声,“可以问下别的奖励有哪些吗?” 别的奖励……子桑瞬间明白,机会难得,刚好看看奖品里有没有可以供发光体自由行动的法器,省得她时刻御水凝冰,像捧着个易碎的鸡蛋。 她望向目含期待的卫溟,眼底带笑,“有奖励清单吗?” “有!”卫溟顺势望向莫子期。 手握酒杯,正悠然听着歌的莫子期抬起眼帘,微微一笑,从芥子袋中取出一份名单,“都在上面了,拿去慢慢看,不用还我。” 子桑接过后粗略扫了一眼,只有名字,看来没点见识、不是圈内人士,还看不懂里面的东西。不过虽然她看不懂,自然有人看得懂。 收好名单,子桑关心起别的。 原来莫子期之所以能先其他人知晓奖励情况,是因为仙盟大比的奖励中必有极品灵兽,而作为灵兽提供方,莫子期与仙盟负责大比的修士交好,早一些拿到名单并不是什么难事。 历届仙盟大比的奖励都相当丰厚,引无数修士向往。有些实力一般的宗门为了奖励,同其它宗门的高阶修士联手参赛也十分常见。 从大比赛制聊到仙盟趣事,热闹退潮,喝醉的人越来越多,甲板上的人越来越少。 卫沧盯着篝火没说话,莫子期闭眼以手抚膝,不知道在打着什么拍子。 卓轩和马道成早就因为不胜酒力回船舱去,成功将沙文瑞喝倒的陈敏儿扶着吃撑的黄秀明回了船舱。 子桑觉得浑身暖烘烘的,只懒懒盯着卫溟一张一合的嘴巴微笑。郑莞凝歪头靠在她肩膀上,似醒非醒的模样。 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阴影,纪怀光倾身在她耳畔小声道,“喝得差不多,师娘要不要回房间休息?” 顺着声音扭头望去,一双沉静的眼眸倒映进视野里,子桑盯着他瞧了会儿,忽然勾唇笑起来,“原来是我家纪怀光呀?” 语调软绵绵的,亲昵得让人心头一热。她笑得眉眼弯弯,像一片羽毛拂过暖意正浓的风。“我家”两个字飘进耳朵里,纪怀光瞳孔定住。 卫沧与卫溟视线落在她身上,就见子桑抬起手臂,含笑握住纪怀光的手,不急不缓,一点一点朝身前拉近。 火光映照下妩媚惑人,染了醉意的眼眸使得周围一切都黯然失色。卫沧与卫溟心跳停顿。 子桑主动牵纪怀光手! 为什么???不可以!!! 度过最初的怔神,纪怀光眼底的沉静瞬间消解,眸光不自觉晕染开缱绻。 他悄悄回握,任由不可宣之于众的情意在欲盖弥彰的遮掩下,恣意纠缠。 四目相对,他看到她眼中流淌的迷醉与娇媚。 呼吸无声隐匿,不忍打扰此刻的她,也不忍打扰此刻的自己。 子桑一边牵着纪怀光,一边将郑莞凝的手拉到身前。 郑莞凝迷迷糊糊垂眸盯着自己的手,就见大掌盖小掌,子桑将某人掌心覆上她的手背。 纪怀光温柔的目光倏然僵住,郑莞凝疑惑抬头,只见子桑心满意足般拍拍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掌,晕乎乎,笑眯眯道,“休什么息?你们俩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不同的世界各自独立运行,一切都行驶在正确的轨道上,而她,回到自己的故乡,比什么都好…… 纪怀光僵硬地抽回被子桑握着的手,脸色青得可怕,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变冷。 越过震惊与愤懑,卫沧和卫溟眼底漫上狂喜,一个松了一口气,一个没忍住笑出声。 原来在子桑心中,纪怀光果然是可以拱手让人的。那么之前的挑衅,岂不可笑? 子桑根本没意识到气氛的变化,见卫溟朝她笑得极有感染力,也闭上眼痴痴笑起来。 莫子期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的眼,似笑非笑注视着眼前一切。 “师娘喝醉了。” 冷淡的声音传来,子桑只觉得身子一空,竟被人横空抱起。 卫沧与卫溟着急,“纪怀光你做什么?” 纪怀光淡淡扫两人一眼,“送师娘回房休息。” “有你这么送的吗?”卫溟腾地起身,不料想没站稳身子晃了晃,“我来!” “就不劳烦外人了。”丢下这句,纪怀光头也不回转身朝船舱走去。 “我……”卫溟气的发丝随风乱舞,“纪怀光你听着!迟早有一天我不会是外人!”说完这句他尚不解气,还想追过去,卫沧凉飕飕来了句,“行了,还准备打起来不成?到时候让子桑怎么处理?” 一想到当真争执起来,只会让子桑为难,卫溟瞬间泄下气来。 郑菀凝没搞清楚状况,起身朝几人行礼,“那我也先去休息了,卫道友、莫道友请便。” 兄弟俩与莫子期朝郑菀凝回礼,目送秀长单薄的身影离开。 周遭一时间静下来,只有远洋船行驶在海水里的声音,以及醉后人含混的梦呓。 莫子期盯着卫溟笑得讳莫如深,“行了,你再气,能有纪怀光气?子桑不可能看不出他的心意,却还将他推给别人,有比这更诛心的事?” 一想到方才纪怀光脸色铁青的模样,卫沧和卫溟神情稍霁,只不过仍旧免不了担忧。 卫沧仰头望向漫天星辰,感慨到,“真希望分别能晚点来,重逢能快点到……” 船舱的房间里,纪怀光为子桑盖好被子。 醒着时明艳到让人移不开视线的人此刻睡颜平静,是令一种美得惊心动魄。 纪怀光没有立即离开,静静注视眼前不省人事的女子,在眼中勾勒她此刻安静的模样。 许久,他轻叹一口气,“你究竟在想什么?” 淡淡的无奈氤氲进空气里,仿佛在声讨不被放在心上的过去。 没有等来回答,纪怀光起身离开,将门阖上。 房间里因为少了一个人而真正意义上安静下来,子桑默默睁开眼睛。 她其实早在纪怀光打横抱起她的时候就已经清醒大半,等回想起前因后果,索性闭上眼睛装醉不醒。 解释什么的太麻烦,尤其她脑子还有些混沌,要是被纪怀光绕到奇怪的地方就没趣了。 果然,喝酒误事啊。 * 清晨的阳光洒满整艘远洋船,甲板上见不到几个人影,子桑却意外地在船头发现这几日总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的郑菀凝。 寒风掠过对方青丝,萧索的背影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感觉不到寒意。 可能因着察觉到视线,郑菀凝转身朝她走来。 “青涛夫人。” “马上要成同门了,你以后就跟文瑞一样,叫我师婶吧。” 郑菀凝点点头,“师婶昨晚休息得如何?” “睡挺沉。你呢?” “睡着了。”郑菀凝垂下眼帘。 这是自父亲去世以后,她头一回睡着,尽管梦里依然有背对着她,怎么都追不上的父亲与母亲。 没等子桑答话,郑菀凝继续说到,“之前承诺护师婶周全,结果师婶被尹不移抓走,我却没有随卓轩道友他们一起寻找师婶的下落,这次先记着,以后再偿还。” 子桑着实没想到郑菀凝会跟她提起这件事,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她有那么多弟子跟在后面营救,少郑莞凝一个?再者,民居那边的亲友也需要支援不是?孰重孰轻,一眼分明。 见过认真的,没见过这么认真的。郑菀凝可真是…… 她佯装生气,“你要是分这么清,我这个师婶以后可就不好倚老卖老了?” 郑菀凝被她一番话给怔住,很快有几分不好意思般小声道,“师婶一点都不老。” 子桑闻言心情转好般眨眨眼,“让个后辈保护,传出去我还怎么当长辈?从前的事不提了,以后就像刚才那样多夸夸,我最喜欢别人夸我了。” 对上她的视线,郑菀凝再难端着严肃,抿着唇浅浅一笑,忽然,又像是想到什么般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师婶是不是知道,我父亲临终前跟纪道友说的那些话?” 哪些话?她不知道啊?纪怀光没跟她“汇报”,她也不可能主动去打听。 事实归事实,她望着郑莞凝,“怎么了?” 不提还好,一提起,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郑莞凝抿了抿唇,犹豫再三终于继续说下去,“昨夜师婶让我跟纪道友……”把日子过好这句话她有些说不出口,只好跳过,“总之指腹为婚这种事,不过是父辈兴之所至的玩笑话,纪道友已有心上人,我不想误他姻缘。师婶不用替我担心,菀凝能够照顾好自己。” “指腹为婚”、“已有心上人”,关键的信息如鼓点在子桑颅顶炸开。 敢情男女主的缘分从娘胎里就开始了? 听郑莞凝的意思,还不知道纪怀光的心上人具体是谁,不过用头发丝想她都知道答案。 对上郑莞凝认真的目光,子桑一时间有些恍惚。她的出现就好像另一只手主导的另一支笔,顺着相同的脉络写下完全不同的故事。 她不喜欢这种脱离预设的感觉,尤其当牵扯到自己。 拍拍郑莞凝的肩膀,子桑放低语调,如一位千帆过尽的长辈,传授岁月沉淀的经验,“顺其自然。” 纪怀光那头倔驴哪里知道谁才是自己的姻缘?谁才是自己的真命天女?纯粹自己耽误自己罢了。 “纪怀光这人吧……虽然不苟言笑了些,看起来也冷冰冰,不过心是好的。”嗯,子桑点点头,给自己的判断增加点可靠的强调。 “所以啊”,她朝郑莞凝笑了笑,“不用拘谨,也不用逞强,有需要帮忙的话,大可以跟我和纪怀光说,好吗?” 给纪怀光和已经乱套的剧情一个机会。 晨曦轻抚子桑的脸庞,海藻般的长发也因镀了浅阳而变得温暖。郑莞凝的心脏仿佛被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托起,温暖、踏实。 父亲让她“遇到难处不用自己硬扛”,然后子桑接过父亲对她的嘱托,跟她说着同样的话。她郑莞凝,与父母阴阳相隔,离开故土,却不是没有家的孤儿…… 眼睛一阵酸涩,郑莞凝扯出一抹微笑,用力点点头,“嗯,记住了。” * 温度逐日升高,北境最大的港口迎来三艘远洋船,流明长老派来的宗门飞舟已经等候多时,卫氏的人也将新采买的传讯玉简送来。 好些头一回离开海茵岛的岛民们见到如此熙攘、忙碌的港口,脸上的神情除了好奇,还添了一抹伤感。 假如亲人没死,他们也许这一生都不会离开海茵岛,也就看不到如此繁华的景象;然而亲人去世,即便风光再美,最在乎的人也已经不会陪在他们身边了。 分别在即,重新互留传讯后,卫沧望向子桑,“仙盟大比的时候见。” 子桑晃了晃手中玉简,“老实说,借我这个,是不是想提醒我大比的事?” 卫沧浅笑不语,卫溟接过话茬,“是想跟你保持联系,免得某人丢了玉简就记不得我们了。” “那不至于。” “总之”,卫溟昂起下巴,“你就算不参加大比,也得来给我们兄弟俩助威,不来的话,我们就上元极宗把你绑了去!” 子桑含笑挑眉,“那就看……某些人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沙文瑞见不得卫溟这样跟子桑说话,白眼快要飞到天上去。 纪怀光同飞舟上的同门核对完人数与房间,远远朝几人走来。 天边夕阳橘红色一片,忙碌了一天的码头工人们有的已经准备回家。子桑希望大比之前,她也能跟这些归家的人一样,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第63章 与卫沧、卫溟、莫子期在港口分别后,飞舟直接载着一行人回到元极宗。 让子桑意外的是,等在宗门口的除了流明长老和他的一众弟子,还有银霜。 长发如瀑,雪衣如练的男子光是立在那里,便十足扎眼。对视的瞬间,子桑突然有些不自量力地觉得,银霜不会是在等她吧? 流明长老亲自领着座下弟子前来迎接郑莞凝,给了故友女儿十足关照。子桑同对方行完礼,与一众弟子来到银霜面前。 “长老,好久不见。” 虽然这趟任务耗时算不上长,不过却有种已经过去很久的错觉。 “玉简联系不上你,我便向流明长老打听了下,原来海茵岛发生那样的灾祸,还好你们都没事。”银霜眸光清浅,扫一眼她身后几人,一句话便将子桑的疑惑全部解答。 “说来话长,我刚好有些事情想请教长老,不知道方不方便?” “去你那里谈还是去我那里?” “去我那里吧,想偷懒,省得返程了。”子桑弯眸笑起来,丝毫不隐瞒自己的小心思。 银霜眸光清浅,眼底染上些许笑意,“好。” 得了当事人的同意,子桑让几个弟子各自回修舍,自己则同银霜一起前往松语阁。 望着空中渐远的两道人影,陈敏儿眼睛放光。 “五师妹,你怎么了?” 除了打架,黄秀明不常见陈敏儿这么兴奋,忍不住开口询问。 “你们有没有觉得,银霜长老待我们师娘不一般?” “有吗?没有吧?”黄秀明愣愣的。 银霜长老不是一直都这般令人如沐春风么? 陈敏儿摇摇头望向纪怀光,企盼得到认同,“大师兄觉得呢?” 那两道熟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群山苍翠之间,纪怀光收回目光,祭出妄生,“你想多了。” 连大师兄都这样觉得,难道真的是她想多了吗? 陈敏儿还在怀疑自己,眼看着纪怀光已经冷着一张脸御剑离开,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师兄是不是忘了把她和几名师兄顺路捎回去? 松语阁,丁香树下,子桑将海茵岛上遭遇的事说给银霜知晓。 关于子流的身份,同当初面对纪怀光时一样,她如实相告,却隐瞒是如何通过读取记忆知晓的情况。 她需要纪怀光和银霜长老清楚子流是个什么东西,也需要保留某些可能会揭示她身份的秘密。 “你想让我看看这份名单里,有没有能够供它自由行动的法器?”银霜视线落在漂浮于半空的冰块上,那里面涌动的能量幽幽发光,即便在白天也异常清晰。 “没错。”子桑殷殷注视着银霜。 子流帮她解决掉海茵岛的危机,轮到她履行交易的另半部分内容了。 银霜从头到尾扫了一遍,修长的五指将名单放回石桌上,“这里面没有,不过我知道什么东西能够让它自由行动。” “哪样东西?”子桑双眸发亮。 “玄天宗内有一块银盘大小的寒璃冰魄,能使周遭一切凝冰不化,坚硬无匹,灵力也无法将其摧损。以它的‘体型’来看,佩戴红豆大小的冰魄足以自由行动。” 有这好东西!玄天宗?子桑脑中运转,没记错的话,正是修仙界实力第一,将纪霄炎逼走的宗门。 竟然在那里面么?这种强势的门派,多半不缺灵石而且守卫森严,无论明的交易还是暗的盗取,都不太容易的样子。 子桑已经自动把主意打到“偷”上去,不自觉压低声音追问,“这个冰魄,贵吗?” 要是不贵的话,也许海茵岛任务的酬劳能换一小块过来也说不定;要是贵得不多的话,她就再攒攒;要是实在贵得离谱…… “世间已知冰魄,仅此一块,玄天宗用它来封存历任掌门尸身,想来有市无价。” “这样啊?”子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 “你可以上玄天宗,询问掌门是否可以用条件交换。保存尸身原也用不了那么大冰魄,分一小块出来并非不能。” 子桑点头。只能先这样了。 “在此之前,我这里有颗五行灵珠,寄身其中应当也能让它短暂自由行动,只是这珠子每隔十二时辰须得往其中注入相应的五行之力,否则无法护它周全,想一劳永逸,还是得寻来寒璃冰魄。”说着,银霜给子桑递来一颗珠子。 透明的珠子半颗鸡蛋大小,触手微凉,子桑抬眸注视银霜一眼,扣住珠子凝神御水。 五行之力甫一接触灵珠便被封存,子桑将珠子托举到冰块旁,“试试?” 冰块里的子流没有迟疑,径直钻进五行灵珠里。很快,透明的珠子在空中上下腾挪并传来声音,“有用。” 有用就好。 子桑收回目光与银霜对视,“长老能将这珠子暂时借给我用吗?等拿到寒璃冰魄再还你。 每隔十二时辰注入一次五行之力,基本跟手机一样。充电一次,待机一天。这样虽然依旧有些麻烦,但比起长时间御水凝冰,已经方便太多。只是她欠银霜长老的地方,又添一笔。 “赠你了。” 啊?子桑一句话噎在喉咙里。 不是,她没想直接把珠子要过来。 “你此前因过度御水而难以调用五行之力,有这颗灵珠在,再遇到类似的情况,可以随时调用提前储存在灵珠内的五行之力,不至于彻底失去自保能力。” 子桑睁着眼有些失神,内心涌动阵阵暖意。 原来银霜长老在替她考虑这么长远的事情。 虽然孤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然而有人为她“计深远”,这份情义她珍重万千。 一路走来,她受了他太多照顾。 由于优越的容貌,子桑从小习惯了别人对她好。那些或善意,或带了目的的关照,除却上位者对下位者发自内心的帮扶,有时也能感觉到施与者自我满足的愉悦。 然而银霜长老不同,她在他身上从来感受不到任何、哪怕情绪上的功利。他的“好”仿佛只是雨露无意间润泽大地,没有喜悦,亦从未期待回报。 明明行动足够关心与偏袒,子桑却并不觉得银霜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这种感觉如此清晰,竟说不上来原因。 她不禁笑了笑,抬眸望向银霜,眼神带着几许无奈,“总感觉,欠长老的人情快要多到还不清了。” 清风掠过松语阁,阵阵花香随风飘散。银霜笑容平和,神色一如寻常,从容而淡雅,“你能收下,就是回应了我的期许,没有欠不欠一说。” 面对这样的答案,子桑短暂怔神后,不禁舒展开眉眼。 没有矜持与客套,他是她云淡风轻的“外挂”。天知道,倘若有什么东西能让银霜长老感受到她此刻的幸运与感激,她想立马给他。 子桑双眸盈然,“那我还想得寸进尺下,不知道长老能不能答应?” “你说。” “要是有一天我出现诸如昏睡、失忆之类的异常情况,没有办法为子流注入水之力,长老能否代劳?” 银霜平静注视她,“你觉得会有这样一天?” 虽然银霜长老用疑问的语气问出,然而子桑却莫名觉得对方从她的假设里品出太多确定。 不是因为预见到某些可能会发生的事,谁又会突然“托孤”。 她带着些许被看穿的心虚,半央求道,“世事无常嘛……” “好。”银霜应下,干脆得仿佛无论她的回答是什么,都不影响他的决定。 子桑动容,当即起身郑重给银霜行了个礼。 送银霜长老离开后,子桑迫不及待研究起汇恒鼎。想了想,她还是决定找纪怀光过来再核实一遍具体用法及细节,免得出现纰漏。 她招呼小黑过来,询问小家伙是否知道纪怀光修舍的位置。眼见小黑点头,她笑眯眯地写下一张纸条,塞进御木而成的细小竹节里。 “带给他,我找他有事,拜托啦!” 她倒是有了新的传讯玉简,可惜纪怀光没有。想联系上对方,总得有人跑腿。 小鸟注视她一眼,很快振翅飞走。 不大点的黑影转眼不见,子桑望向子流,“好了,我们谈谈接下来的情况吧?” 五行灵珠朝她飞近。 “怎么样?我马上要启动汇恒鼎,尝试寻找回家的办法。要是成功的话,也许很快就要分别。你呢?有什么打算?” “将我和我的同类带到这里的力量,庞大到能够突破此间世界,已知的六界中大概率只有神、魔具备这种能量,我准备沿着这条线索寻找。” “把你托付给银霜长老这点,有没有什么想法?” 有想法也没更好的路子,这是子桑能想到,最稳妥的处理办法。 “御水修士中,他是你现阶段唯一的选择,我理解并且认可。此外,我有一点疑惑,刚才你是故意支开小黑吗?” 子桑闻言有些意外地瞥子流一眼,眼底浮现不明的笑意,“算是吧。你了解人类的速度,快得让我有些害怕了。” “只是觉得仅仅通知纪怀光的话,让另外几位弟子去更加快捷合理。但凡不合理,总有原因。你我皆不属于此世,我支持交流时避开小黑,也赞同你的谨慎。” 子桑视线重回头顶丁香花,好一会儿后轻笑出声,“谁知道呢,或许谨慎,反而错失了什么也说不定……” * “师娘。” 纪怀光赶到的时候,黑色小鸟落脚枝桠,子桑正半眯着眼睛打量汇恒鼎。 “来了?”她头也没抬,“你知道世上哪里找得到五行灵珠吗?” 子桑想找颗一样的还给银霜长老。虽然人家对她好,可她总不能心安理得地用别人东西。 纪怀光视线有意无意扫过半空那颗透明圆珠,“弟子曾在古籍中了解到,五行灵珠诞生于上古五行之力混沌未分之时,此物数量不明,早已难寻踪迹。” “这样啊?”子桑有些失望。 没想到银霜长老随手给她的宝贝还是个绝世孤品。这下是真的欠得有些多了。 “这是师娘要的新芥子袋。”纪怀光将东西递过来。 “好。”子桑接过,“对了,再给我详细说说这个东西怎么用?”她指了指石桌上的汇恒鼎。 纪怀光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在注视她一会儿后缓缓发问,“师娘这么快就想启用汇恒鼎?” 竟一刻也等不了? 子桑闻言有些好笑地抬眸望向他。 不然呢?等过年吗? 想通纪怀光为什么这么问,她心念一转,笑意更浓,“对呀,有关你师尊的事,一刻都等不了呢?” 哪里来的酸味? 陈醋好喝吧? 纪怀光难以直视她眼底的理所当然,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语调无波道,“师娘只需前往想见到师尊的所在之地,在脑海中回忆当日发生之情境,同时向恒鼎中注入灵力,接下来便会亲历当日子时至亥时十二时辰内的全部情景。” 子桑挑眉。 听起来跟之前说的差不多。“有其它注意事项吗?会不会被打断之类?” “注入灵力的同时须全神贯注回忆当日之事,不能分心。汇恒鼎生效后,须得留意中途不被人唤醒。”纪怀光顿上一息,“弟子会守在师娘身边,确保无人打扰。” 子桑倒不担心纪怀光捣乱,毕竟汇恒鼎就是这人帮她夺回来的。而且既然把活揽下来,中途若出现任何岔子,不管是不是纪怀光的原因,都会惹得她不痛快。 纪怀光没这么自讨没趣。 论靠谱程度,她还真找不到第只二个既不用欠下人情,又能确保她不受打扰的人选。不过还真是稀奇,能接受她在他的保护下重温旧情,却介意她“着急去见旧情人”这一点。 奇奇怪怪。 “那行,你就在这守着,我回房去试试这汇恒鼎是不是真的像传闻中一样神奇。”子桑视线扫过树枝上的小鸟以及漂浮在空中的五行灵珠,转身朝内院走去,“小黑和珠子里的子流就先交给你了。” 纪怀光显然并不意外子流栖身于圆珠,脱口而出,“师娘预备就在房间里启用汇恒鼎?” “对。”子桑没有回头,便也没留意到身后纪怀光眼底绵长的落寞。 她穿过来的瞬间,就在这里,就在房间里,是时候去寻找答案了。 望着眼前背影决绝的女子,纪怀光喉头一动,长睫止不住地颤了颤。 那是她与师尊的婚房,也是她与师尊在宗门内相处时间最长的地方。或许有太多令她怀念的细枝末节,以至于他难以开口询问,她具体要回到哪一天,去亲历什么样铭记终生的刻骨回忆。 他没资格问,更加难以避免心神动荡。磊落洒脱是假象,他其实自私且偏执,只愿所爱之人,心中独他而已。 即便争不来头一个,也贪心地希望她不再回头望,目光只为他一人停留。 头一回,他希望师尊死了,便是真的在子桑心中死了。 风起,干净清脆的风铃声摇曳,却无法抚平某人内心潮涌的苦涩。朱红色门扉阖上,将追随的视线彻底阻隔在外。 纪怀光静定注视,直到那抹浅紫色身影消失得太久,才终于转眸望向半空。 “你栖身的这颗珠子,就是五行灵珠?” 子流沉默少许,“是”。 得到确切答案,纪怀光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五行灵珠原本的主人是谁并不难猜,难以推测的是汇恒鼎即将重现的场景。 半柱香时间过去,子桑的声音遥遥传来,“子流,你进来下。” 停在桌面的灵珠径直朝房间内飞去,没多会儿出来对纪怀光道,“她让你在外面等着,回头会叫你进去。” 转达完毕,子流回到丁香树下,精准悬停在原本的位置。 消逝的日光背后,是幽凉如水的夜色。 纪怀光一直在等,从白天等到黑夜,又从黑夜等到白天,等子桑打开门告诉他已经结束。 从未如此漫长,等待如同旷日持久的碾压。直到属于她的声音响起,唤出他的名字,纪怀光紧绷的身体始才动起来,朝那道隔开里外的房间走去。 垂悬的幔纱随风轻扬,如薄雾氤氲。看清室内的瞬间,纪怀光呼吸停滞,血液几乎凝固。 映入眼帘的子桑轻纱透体,斜倚在白玉床上,摇曳的幔纱撩动一室暧昧。 同样的装束,与那日相仿的情景,她眸含希冀,语调幽幽,“怀光,桑桑不想做你师娘了。” 心跳顿住。一模一样的话,她说过三遍。 第一遍,他只觉得讽刺。 第二遍,他难以遏制内心的窃喜。 第三遍,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竟无暇分辨此刻的情绪。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神情,好像对眼下身着什么衣装,说着什么样的话悉数不在意。 他听她重复那句,“桑桑想做你的新娘。”亦看到她眼底寸寸叠加的失望。她仍旧注视着他,眼底的柔情荡然无存,转而被另外一种他不理解的情绪取代。 “跪下!”她忽然开口,语气孤注一掷。 纪怀光如前两次一般单膝着地,他理解她的想法了,只是无法捕捉她的真实意图。 她究竟在汇恒鼎中看到的什么?为什么再一次让他重复当日的情境? 子桑注视着眼前脊背直挺,默契垂首的纪怀光,内心一片荒凉。 一样的,所有的细节,她都原原本本复制了汇恒鼎中看到的景象,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并没有如愿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没有失误,汇恒鼎再现了那一日的情景。她如同一抹幽魂,以不同视角看到了当天的全部景象,却没能发现任何可称契机的情况。 原身从辗转反侧不肯入睡,到比对着铜镜不断调整身上薄纱。她的眼神、动作,全都在传达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有多忐忑,可即便已经这样,她依然像只习惯了被圈养的动物,不曾离开房间半步。 没有类似召唤之类的仪式,更没有臆想出来的强吻,子桑清晰地看到自己这张脸,如何从神情紧张不安,到迷茫愤怒;清晰地看到自己毫无征兆地来到这个世界。 内心深处,她预感自己可能找错方向,或许契机不在这个房间里,甚至于也许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所谓的契机。 海茵岛之行的报酬在回程的路上已经分配完毕,她将这段时间积攒的任务报酬装进芥子袋,唤子流进来,平静表达她的看法。 没有有价值的信息,但她仍然会尝试重复当天发生的事情,原封不动、将她看到的一切再现。 若有幸回去,就请子流将报酬转交给银霜长老。至于她的真实身份,就由子流决定要不要公开吧。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是对的。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原因,她只是,没有任何道理地降临在这个世界,再也回不去而已…… 子桑坐在床沿,颓然地盯着自己的双脚。 没穿鞋,赤条条的,白得不真实。 失望绝望是有具形的,如沉重的暗,压得人喘不过气。 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人生有那么多难题,成长、工作、婚育、分离……为什么给她如此难解的一道? 视野不知不觉被人影占据,子桑抬起头,与纪怀光那双过分有存在感的眼睛打了个照面。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面前,仍旧屈着膝,眼中倒映她的双眸。 “好。” 她听到他许下一个简单的字,认真得就像允诺自己的性命。 幽邃沉静的眼眸里刻着决心与笃定,那是他对她的郑重回应。 好,好什么好?是说要嫁给他的那种好,还是让他跪下的好? 子桑忽然觉得荒唐,被命运捉弄的又何止她而已。 她尚且清楚自己不属于这里,而纪怀光甚至不知道,他踏上的是怎样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 子桑重新陷入无边际的黑暗,她垂下眼眸想笑,却只品到满嘴苦涩。 不过是,一双被命运抛弃的可怜虫而已。 力气早已消散,浑身软得没有任何依凭,子桑感到后脖颈被人用手掌托住,整个人跌入温热的怀抱里。 体温与力道透过衣料与薄纱传来,子桑仿佛看到微弱的光亮穿过浓重的黑暗,抵达她的身体。 她觉得自己似乎被人用力捞起,稳稳落在一座岛屿。 原来,怀抱可以这样踏实。 柔软倾覆,双唇试探。子桑抬了抬眼帘,是纪怀光,他吻上了她。 感官被另一个人扣响、入侵,麻木的身体在经历一场苏醒。 子桑忽然很想报复些什么。报复意外的安排,也报复错位的走向。 就让混乱来得更猛烈些吧!她总得用力咬住命运,狠狠撕扯下一块肉来。 她闭上眼睛,回应纪怀光的吻。对方僵硬一瞬,很快报以更加汹涌的索取。 不够,远远不够。 既然不给她回去的希望,她就放任一切与原本的剧情背道而驰,越疯狂越好。 越放纵,越沉沦。无论纪怀光给予怎样几近要吞噬她的亲昵,子桑都奉上更加热烈的回应。 一人的倾身相覆,亦是另一人的全盘接受。 轻纱滑落,白玉床上,惊鸿一瞥的白皙淹没在墨绿色身影里。 滚烫的手掌摩挲过腰际,掌控每一寸温度。低喘在耳畔亲密交缠,呼吸与心跳凌乱。 子桑觉得自己快要融化,融化在叛逆与索取里,既是主人,也是奴隶。 沉沦吧,有什么关系,反正已经彻底脱离轨迹…… 子桑想撕裂什么,或是被什么撕裂。破坏吧,带着致命的欢愉幻觉。 忽然,一阵声响突兀响起,如热涌里炸开冰弹。 子桑猛然惊醒,顺着声音望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看清,是置于枕畔的汇恒鼎,被十指相扣的手不小心带下去。 跌落的鼎口栽倒在地,像大醉后失去平衡的落魄人。冲动退潮,显露满地湿漉与泥泞。 想抓住的解脱没有停驻,子桑不禁问自己,她在做什么,在破罐子破摔吗? 眼前纪怀光水色潋滟,略微泛红的眼眸一错不错注视着她。气息与热力绞缠,子桑没想到自己竟然一点就着,差点没把持住。 何必呢,向不会受伤的“敌人”发起宣战。她糊涂了,纪怀光又在做什么?刚才是他主动亲她的吧? 子桑平复呼吸,静静注视对方。她能够找借口全身而退,却好奇纪怀光打算怎么收场。刚刚要不是两人都忘情到碰倒汇恒鼎,某些界限也许此刻已经打破。 旖旎交错,四目相对间,纪怀光默默扣紧掌间柔软的手。 所有定力在子桑面前不堪一击,他根本没有他自认为地克制。 推敲不出她的举动出于何意,只是在看到她骤然失去光彩的眼神时,心疼到难以自持。 无法分辨她的难过因何而起,他只想告诉她,好,在一起,为了能名正言顺地与她结为道侣,他亦早就下定决心。 他曾因为尚未做好准备而亲手将她推开,然而命运处处有意外,出入蓄魂玉秘境一趟,他再也无法隐藏自己的心意。 假如下一刻就是此生的终点,他希望子桑清楚地知晓,他喜欢她。 亲吻她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当意想之外的热烈回应出现,他才明白自己能大逆不道到什么程度。 她是灵与肉、爱和欲的化身,许他圆满与狂喜。掌心的温腻与耳畔的呼吸几乎要将他燃烧殆尽。 汹涌的爱意与不受控的灵力冲刷他的神识与身体,极致的欢欣与痛楚交织在一起,他如此地想要她,直到那一声突然而至的声音响起…… 若在平时,他根本不会碰到不该碰倒的东西。当留意到子桑眼中的沉沦在看清汇恒鼎的瞬间变得清明,他恍然觉得,她的心中在那一瞬间住进了远比他重要的东西。 是师尊吗?汇恒鼎令她想起曾经与师尊在一起。 他见她扭过头望向他,目光平静而澄澈,眼里不再有任何情欲。 紧贴的身体依然能清晰感受到彼此温度,她发丝乱了,脸颊因情动而泛起的薄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褪去。他静静注视她一会儿,起身脱下外衫仔细为她裹上。 方才指尖与掌心探索过的每一寸就在眼前,他喉头微动,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却不小心落进她的视线里。 她审视般打量着他,坦荡的姿态反衬他心绪纷乱。他弯腰拾起汇恒鼎与轻纱,收拾好摆回她的枕畔,转身取出一套新的衣衫穿上,全程未说一字。 不能停留下去,这样就好。 子桑侧过身枕着头,目送纪怀光离开,同样未置一语。 看来清醒的不止她一人而已。 身上的衣衫还带着熟悉的余温与气息,子桑不知不觉用衣衫将自己裹得更紧。 回去的线索又断了,在这里的生活还得继续。纪怀光想跟她玩悖伦,她可没心思奉陪。 只是一句话都不交代就径直离开,真不知道是谁怎么样了谁…… 不得不承认,她有一点点在意。 松语阁外,纪怀光的身影消失在松林里。 无力御剑飞行,灵力在他体内恣意横冲直撞,终于震出一口鲜血。 “主人!”妄生着急出声。 怎么会这样? 进房的瞬间主人便将它给封印,它只来得及瞥见子桑又裹上了那条紫纱。此时此刻主人竟然无法维持封印,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啊啊啊!!!那女人一作妖准没好事! 纪怀光清楚自己怎么回事。心绪激荡导致的灵力不受压制,从与子桑亲密相拥时就已经开始。 她忽然间的抽离教他无法继续下去。他在意她的在意,更难以面对她因为想到师尊而沉默冷静。 再多待一刻,他将掩盖不了体内暴乱的灵力。 深吸一口气,纪怀光扭头望向松语阁的方向。 汇恒鼎一甲子可使用一次,他有数不尽的年岁陪她共晨昏与朝夕,他等她放下师尊那一日…… 第64章 “你刚才的行为,是因为想发泄情绪么?” 子流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进房间里,小黑收拢翅膀落在窗台。 子桑抬眸懒懒瞥它一眼,“你又知道?” “人类能够藉由身体的纾解来释放压力,这一点很好。我只是好奇,你们俩为什么没有进行下去。” “你的好奇有点多了。” 问题这么刁钻,子桑觉得自己简直招了个活爹。 “为了更好地融入这里而已。” 探索,是智慧生命的天性,倒也不怪。子桑伸了个懒腰。 无论怎样,汇恒鼎这件事总算是结束,虽然希望渺茫,路还是得继续走下去。接下来她得跟子流合作,一起寻找回家的办法,让对方多了解人类没什么不好。 “觉得麻烦吧。”她囫囵回答到。 “恕我无法理解你的具体意思。” 子桑瞥它一眼,停顿少许后微笑起身,“纪怀光这种人呢,睡一觉是满足不了的,他想要身体、感情、甚至道德的三重契合。身体的愉悦不难获取,但另外两项嘛……”她摇摇头,“□□上转瞬即逝的愉悦,根本无法抵消源源不断麻烦所带来的痛苦,想要太多就会招来烦恼。知道为什么婚姻里有的人不愿意出轨吗?” “为什么?” “不是因为不想,也不是因为经受得起绝对的诱惑,而是因为不愿意承受出轨的后果。同样的,我不想因为和纪怀光有更深的纠缠,而破坏自己的社会评价。这么解释,明白了吗?” “明白一部分了。”子流继续追问,“所以我能理解为,之所以会有刚才的发展,是因为纪怀光对你有性吸引力,让你短暂不清醒了么?” 子桑笑出声,“那当然,我是什么完全不挑的人吗?他确实长在我的审美上。” “那么银霜长老呢?是否长在你的审美上?” 银霜长老啊? 不知道为什么,子桑总模糊觉得,银霜长老身上有种尘俗不染、可以称之为“神性”的美,这种好看于她而言,就是突破天花板级别的存在。 “嗯。”她神情柔软,下意识点头。 有些发自内心的肯定,难以用语言传达。 “想达到释放压力的目的,可以选择比纪怀光安全的对象。银霜长老离得不远,他或许会同意你的请求且不给你招来麻烦。” 立在窗台的小鸟闻言瞳孔微收,目光落定在子桑身上。 因为子流一番话,子桑眼睛瞪得滚圆。 这难道就是,非人类大脑综合分析后得出的虎狼结论? 骤然间的无声,令房间里随风而动的轻纱都显得过于活泼,没多会儿子桑好气又好笑地送客,“释放压力的方法有很多种,人不会因为微不足道的理由,就去破坏自己珍视的关系,这种事光想想都觉得是在亵渎银霜长老。行了,你先出去,我换完衣服再和你商量寒璃冰魄的事。” 子流跟着她飘到房门口,“其实你可以不用在意,与人类不同,我没有性别之分,所以你的肉身在我认知中……” “出去……”子桑压低声音打断子流的话,语气里带了警告。太阳穴有些突突,这根本不是性别不性别的问题,是她不习惯当着陌生“人”的面宽衣解带。 “好的。” 子流迅速应下,刚一飘离,房门立刻被子桑关上。 窗台上的小鸟静静注释不远处女子一眼,随即振翅飞离。 山风拂过山林,碧涛之下,纪怀光闭目调息。 云逸轩内,银霜立于窗畔,目光落在那相依的两束嫩枝上。 新芽生长,只需一道挡在头顶的窗棱、一阵方向不定的轻风,或许就会让延展的生命在下一刻,长出与预定轨道不一样的姿态。 黑鸟漆亮的圆眼望向松语阁。房门重开,明艳纤娆的浅紫色身影出现在视野。 目力所及之处,万千声色仿佛皆随她的一举一动,缓缓流动。 当目光不由自主被特定事物牵引…… 银霜指尖托上窗畔嫩叶,像轻抚乍寒还暖时第一抹鹅黄绿。 子桑很快与子流达成一致意见——直去玄天宗求取寒璃冰魄。 自由行动是搜集回家线索的基石。 原本前往玄天宗,带上纪怀光多个商量的人更稳妥,不过考虑到这人长得跟玄天宗门下曾经的天才修士纪霄炎太像,没准牵出不必要的麻烦,子桑最终决定绕开纪怀光,请卫沧与卫溟跑上一趟。 比起她这个没了道侣的空架子,卫氏家族准家主的面子应该更好用……吧。 事不宜迟,通过玉简同卫沧卫溟确定好碰面地点,子桑带上子流与小黑,动身离开元极宗。 卫溟放下玉简,眼底是掩盖不了的兴奋。卫沧嘴角的弧度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上扬,隐约有些压不下去的意味。 莫子期扫兄弟俩一眼,摇晃酒杯拉长语调,“请你俩来我莫氏族地好吃好喝,你俩倒好,先是心不在焉答非所问你,眼下又蠢蠢欲动一脸荡笑,快说,碰上什么好事了?” “你才一脸荡笑,不过有一点倒是没猜错,确实碰上好事了。”卫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长案前,化身美艳女子的灵兽们随乐声而动,身姿充斥着原始的诱惑,热烈漫溢。 卫沧望向莫子期,“子桑说想去玄天宗求取寒璃冰魄,希望我和卫溟得空的话陪她同去。” 莫子期做恍然状,“我说呢,原来是子桑的事。”他顿了顿,“纪怀光去吗?” “不去!我问过了!”卫溟笑得灿烂而得意,真有几分荡笑的影子了。 “有趣。”莫子期把玩酒杯,“纪怀光若知晓子桑与你俩在一起,定会选择同行,所以要么是他有事耽搁,要么是子桑故意避着他。玄天宗之行对你俩而言,倒是个不错的机会,只不过寒璃冰魄可没那么好要。” 卫沧想了想,“子期,卫氏跟玄天宗来往不比莫氏,这一趟你得去。” 莫子期似笑非笑,“不嫌我耽误你俩好事?” 卫沧瞥卫溟一眼,“比起多个人,更担心不能让子桑如愿。” 卫溟本来不爽卫沧看他这一眼,闻言迅速忽略,同样认真望向莫子期。 “嘶——”莫子期一副牙酸的模样,“你俩可真会给我找事。” “就说去不去吧?”卫溟理直气壮。 “去,这种热闹怎么能不去凑?” 莫子期话音刚落,卫溟已经扑过来手臂扣上他的后脖颈,“就知道你不会放着兄弟的终身大事不管!” 乐声欢快,妖娆的舞曲在赤足的旋转与环佩声中,推向气氛热烈的顶端,只可惜座上宾的目光从始至终没有落在舞者处。 * “青涛夫人能否告知祁某,需要本宗的寒璃冰魄何用?”立于玄天宗议事厅之位右侧的男子表情和善,没有正面回应请求之余,先询问子桑求取寒璃冰魄的目的。另一侧男子神情阴郁,沉着脸从头到尾好似游离于此次会面之外。 来玄天宗之前,子桑就从卫沧、卫溟、莫子期处得知,玄天宗正儿八经的掌门早已闭关多年,当下由其座下祁周衍、吴昧两人实际管理宗门事务,称“代掌门”。 如今正中掌门之位空着没人坐,一左一右两位便是话事人了。 “自然是与贵宗相同的用途。在下诚心求取,愿以贵宗开出的条件交换。”子桑语气从容。 不管玄天宗愿不愿意交易,又或是开出的条件她能不能满足,总之先把橄榄枝抛过去,对方接不接受是后面的事。 “青涛夫人亲自上门求取,又有卫氏、莫氏三位公子做见证,玄天宗本该成人之美,只是这寒璃冰魄事关宗门历任掌门道身保存,没有掌门发话,祁某实在不好应下,还望青涛夫人体谅。” “明白,”子桑点头,“不知道能否拜托两位,寻机会向掌门请示此事?在下虽然身无长物,但遇特定情况,也能为玄天宗尽绵薄之力。”她话说得委婉客气,坦荡望向祁周衍与吴昧。 “好说。”祁周衍笑眯眯点头。 子桑含笑回礼,目光移向一旁始终没有开口,也没有过眼神交流的吴昧。对方似是终于因着她这句暗示准备道别的话抬起头。 与祁周衍时刻带着恰到好处笑意不同,吴昧面容消瘦,眼底沉淀了深不见底的疏离感,就好像世间一切与他无干。 完整留意过两人的微表情,子桑明白这回大概率无功而返——祁周衍与吴昧都不会给她传话。祁周衍拿掌门作为理由搪塞她,而吴昧则根本不在意她的求取之举。 果然没这么容易啊。 麻烦归麻烦,也只能另想它法了。 四目相对,吴昧的视线在子桑坦荡直视,愈发明丽的笑意中短暂停留一会儿,很快重归此前状态。 祁周衍又说了些客气话,子桑没多停留,自觉与卫沧、卫溟、莫子期一同离开玄天宗。 云海飘渺,山间高处,御木而成的圆桌上,茗香袅袅。 暖茶下肚,子桑满足地喟叹。虽然这趟未能如愿,不过好久没有这么放松了。 “没想到你们卫氏与我莫氏,在玄天宗这里也没什么面子。”莫子期分别给子桑、卫沧、卫溟斟上暖茶,脸上倒是云淡风轻,看不出什么情绪。 白雾升腾,如一缕轻烟消散在高山之巅。卫溟有些泄气地望向子桑,“事没办成,枉费你特意寻了我和卫沧两人同行。” “怎么能是枉费呢?”子桑眸含笑意,眨了眨眼,“我就不能因为想你俩而过来的?” 原本还因为没能帮上忙而心怀歉疚的卫溟怔上一瞬,很快惊喜般眼底浮上甜蜜。 虽然明知她说的是俏皮话,还是会因为真假掺半的说辞而心迹摇曳。 是啊,遇到为难的事首先想到他,又哪里算不得想念呢?只是没有那个“们”字该多好。 他扫一眼卫沧,身侧胞兄仍旧一副持重模样,只是唇畔不明显的笑意出卖了其内心。也即此刻,卫沧亦抬眸朝他望过来,心照不宣,两人同时洞见彼此的欢愉与惋惜,也明白或许在子桑这里,沧与溟本就一体,难以拆分仅谈其一。 她并非不擅长区分,却也未必习惯独立面对他们兄弟两人。 假如这是令她舒适,能最快走近她的方式,那么早点结成“联盟”,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短短眼神交汇,有什么默契在不言而喻中达成。卫沧定定注视卫溟一眼,转而望向子桑,“放心,我们来想办法,带你直接面见玄天宗掌门。” 还有半句话他没说,就算偷或抢,他也替子桑把东西弄到手。 一旁莫子期一边浅饮杯中茶,一边好整以暇扫视身旁两人,将兄弟俩心思看在眼里。 玄天宗掌门闭关多年,久不现世,甚至有传言其已身殒,如今两位代掌门因某种原因选择秘而不发而已。卫沧、卫溟早知这情况,“直接面见掌门”难度可想而知。 一句简单的“想你俩”,就让兄弟两人冲动如此,该说一物降一物,从来如此。 莫子期已经做好被卫沧与卫溟拉下水的准备,却听子桑带了几分佯装的嗔怨说道,“事先可是说好了的,要是没能成事就先作罢,陪我逛逛各大宗门。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俩不会食言吧?” 卫溟正想说绝不是食言,而是觉得没有尽力而已,然而对上子桑那双笑盈盈的眼睛,着急慌张的感觉瞬间消失不见,开口变成,“想去逛哪家宗门?” 子桑扭头望向云深来处,“第一的逛过了,就去看看第二、第三吧?” 之前莫子期提到过玄天宗的情况,正因为直接面见掌门几乎不可能,所以祁周衍才会拿“需要掌门首肯”作为借口。 求取寒璃冰魄是她的事,找卫沧和卫溟陪同主要为了引荐。能借得了卫氏的面子最好,借不了的话她理所应当独自面对。明知不可能,则不该再为难朋友,哪怕由人家自己主动提出来。再者,即便有幸见到玄天宗掌门,以她目前的现实情况也没什么筹码能够拿出来与掌门交换。 陌生人之间谈求取,讲究有利可图。娱乐圈里最显而易见的利益是美色与资本,修真界里多半是名望与实力,恰巧这两样她都没有。 让玄天宗看到她的价值,才有交易的可能,哪怕动歪心思走不正当途径,也得等过了这阵风头,否则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会首先成为被怀疑的对象。 收回望向云海的目光,子桑环视身旁卫沧与卫溟,微笑道,“而且我想好了,要参加仙盟大比,拿下沧海神桃树!” 卫沧与卫溟顿上一息,很快双眸发亮。这正是他俩期望的。 下意识地,两人眼神暗示一旁悠闲饮茶的友人。无须视线交汇,莫子期瞬间明白意思,无声浅笑,“莫氏族中还有些俗务要处理,接下来我就不跟三位同行了,待忙完此间之事,大比时再聚。” “这样啊……这么不巧。”卫溟苦恼状。 “好,大比时再聚。”卫沧郑重点头。 子桑举起桌上茶杯,“没想到这么快分别,盼子期一路顺风,早日重聚。” 莫子期笑着端起茶杯,轻轻与子桑碰了碰,不忘扫卫沧、卫溟一眼,“子桑都举杯了,你俩是不是也该送我句好听的?” 卫溟笑得有几分不怀好意,“那就祝子期兄,万事顺意、身体康健。” 莫子期听出对方语气中的窃喜,无奈笑笑。 四只茶杯同时出现在桌面上方,发出清脆声响。子流在云雾间缓缓飘浮,划出一道流动的痕迹;黑色小鸟一动不动立于枯枝上,静如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遥远的元极宗内,陈敏儿有些忐忑地瞄了瞄玉简,又瞄了瞄一言不发、垂眸注视她玉简的大师兄,一时间把握不准要不要开口。 她不明白,这才刚回宗门,师娘怎么又不辞而别?而且还传讯说什么“与卫氏兄弟相约游历山河,已平安碰头。请敏儿转告几位师兄,勿念。” 能不担心吗? 沙皮狗不是什么好东西,难道卫氏兄弟就安的什么好心?要说卫沧和卫溟对师娘没那方面的意思,她把眼珠子抠出来当肥料使!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有什么意思?银霜长老不好吗?人品、性子、样貌,一等一的好。论与师尊较高下,她只服银霜长老,只可惜长老确实不太容易动情的样子…… 陈敏儿正胡乱想着,被纪怀光塞回玉简的动作打断。眼看自家大师兄面无表情转身离开,陈敏儿着急唤出声,“大师兄,那咱们要不要去寻师娘?” “不用。”纪怀光头也未回,答得平静。 “哦。”陈敏儿讷讷应下,反思自己是不是多余操心了。师娘现在精通五行之术,又有卫氏兄弟作陪,生命危险应当是没有的。常年深居松语阁,好不容易交了朋友,想出门游历也是理所应当。 她还想问问师娘离开宗门的消息,由她来通知其他几位师兄,还是由大师兄来通知,却转眼不见纪怀光人影。陈敏儿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以往师娘有什么事都是同大师兄联系,最近怎么换人了? 夜幕四合,银黑色水面倒映河道两旁灯影憧憧。 大大小小船只行过,桨声溶于行人交谈之中。 客栈二楼窗畔,子桑脸颊泛热,视线飘飘荡荡落在对岸随风摇晃的灯笼上,嘴角噙着微醺的笑意。 离开元极宗有些时日了,这段时间,她与卫沧、卫溟在不少声名赫赫的宗门附近游山玩水,顺便听兄弟俩分享各宗门的奇闻轶事。 除开元极宗、玄天宗这种随大流,将宗门建在人迹罕至、深山密林里的宗门,也有眼下这种选择与凡人同享繁华的宗门。 美酒醉清风,好久没有喝得这么惬意、过瘾了。 木窗之下,豆丁大的小姑娘没握住刚到手的糖葫芦,正因美食掉地上而哭得梨花带雨。 旁边年轻男子蹲下身来安慰,转身又买了根一样的,哄得小人儿抽抽啼啼止了哭,才与身旁女子一家三口手牵手走远。 将这一幕收在眼底,子桑唇畔笑意愈发怀念。 当她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爸爸也是这样,经不起她一点哭呢。 顺着她的视线收回目光,卫沧开口道,“平民百姓虽然寿数不长,却也因此不用承受无止尽七情六欲的磨折。若提前知晓青涛长老会以身卫道,子桑还会选择走上修仙之路吗?” 得知子桑接下海茵岛的任务,所求不过利用汇恒鼎见青涛长老一面,他一边心疼她用情至深,一边陷入难以言状的迷茫。 若没遇到青涛长老,子桑应该会像刚才那名女子一样吧?成家、育子,过完虽然短暂,却也完整的一生。他一边庆幸她成为修士一员,好让他们有了交集,一边又遗憾没能早点遇见。生平第一次,他品尝到男女之情的患得患失与遗憾。同样的,他也想知道,若早知前路面对的是什么,子桑还会牵起青涛长老的手吗? 方才那家人已经被人群淹没,好像从来不曾出现过。厢房外小二的吆喝声与上下楼脚步声忽近忽远,置身这烟火气中,子桑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她模糊触及卫沧的疑惑,思绪却不受控地飘向别处。 “为什么不呢?”她视线落在泛光的夜河上,笑着反问。 但凡不向往死亡的人,都叹岁月如梭,光阴不待人。寿数不长,就能少受点情感和欲望的折磨吗?不见得。 小时候,爸爸经常会给她和妈妈带各种小礼物,也会在爷爷奶奶劝再要个男孩时维护妈妈,明确拒绝。爸爸温文尔雅,从不发脾气,是邻友眼中再好不过的丈夫、父亲。然而也是这样一个丈夫、父亲,在借调外地的三年里,有了一个只比她大八岁的情人。 情人抱着婴儿找上门的那天,妈妈只是平静地说了句,“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跟他的事我会解决。” 爸爸说,一切发生得太自然,他没忍住。妈妈说,感情淡了,倒也不算意外。可是站在孩子的角度,她从来没有窥见过任何先兆。 感情这种东西,究竟什么时候没有的呢? 十六岁那一年,爸妈离婚。在那个少女或多或少都会向往爱情的年纪,子桑觉得,自己好像忽然不再对爱情有期待。 三年后,妈妈改嫁。家,彻底破碎成两半。 爸爸依然对她不错,那一间容纳她的高级公寓,便是礼物之一。虽然每次见面多了些难以描述的隔阂,虽然不知道爸爸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给了另外一个孩子什么样的陪伴。 妈妈没有因为第一段婚姻失意就一蹶不振,依然过得随性潇洒。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她知道父母分开与她没有关系,最成熟、得体的反应就是假装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仍然会陪妈妈逛街,会在爸爸关心她工作时,邀请对方有机会的话参观她所在的片场。可她清楚地知道,她的“看起来平常”,只是在扮演一个家庭没有产生裂痕,更没有破碎的女儿而已。 入行多年,见过各种感情以各样方式走向不同终点,也见过太多礼貌式滚床单,她依然没能彻底接受爸爸的出轨,也没能学会像妈妈那样洒脱。 没有什么感情永恒不变,由荷尔蒙卷的海啸终会循引力回归大海。 从“没感觉”到“动心”,由“深爱”到“错开视线”,时间的长短失去丈量的意义,既然是这样,成为修士,活得长一些有什么不好? 思绪变得遥远、欲坠,“为什么不呢?”她又问了一遍,像在肯定,也像在控诉。 为什么不能坚定地做从前那个丈夫、父亲,为什么要在欲望与侥幸面前下跪? 温热的泪水模糊双眼,子桑讨厌这样的自己,讨厌很久了。 讨厌自己明明清楚人性多变,却仍然既不愿意接受,也不肯索性臣服。 心仪之人双眸被泪水覆盖,卫沧没想到他一个问题竟然惹得子桑落泪,整个人愣住。 卫溟恶狠狠瞪他,低声咬牙切齿,“不会说话别说!” 放在平时卫沧一定回呛,然而此时此刻,看到眼神迷茫,两行清泪从眼底滑落的子桑,他手足无措起来。 时至今日仍然会为了一日幻影,不顾危险接下海茵岛任务,答案他分明知晓的。之所以偏偏还要问出口,究竟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两遍“为什么不”的反问,一字一句,饱含了难以释怀的痛楚与怀念。她那绵长而浓烈感情,指向另外一个重要的人。 从来没有这般内疚,也从来没有这般嫉妒。犹豫一会儿,他伸出手轻声道,“怪我,不该提青涛长老,让你难过了……” 眼前是卫沧用指背为子桑拭泪,卫溟眼睛快要瞪出眶。 卫沧在做什么?他怎么敢!不是问错问题说错话吗?怎么反而趁机动手动脚? 不甘示弱,他握住子桑的手,急切道,“不要再想伤心事,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说完这句,他陡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在告白。 周遭的声音褪去,热意上涌,像是被抓包的小偷,卫溟有些慌张地留意子桑反应。 天大的心事倾诉予认定的人听,多希望她的回应是微笑应承,然而对方却显然醉了,只微垂双眸不答一语。 卫溟一时间不知道该惋惜还是庆幸,惋惜心情没能传达过去,庆幸眼下也算不上合适的告白时机。 将自家胞弟神色尽收眼底,卫沧视线未错,收回拭泪的手背。他牵起子桑另一侧手心,笃定道,“没错,我们兄弟俩,会一直守护在你身旁。” 所以再也不用担心失去,即便他们其中一人提前离开,也有另外一个代替离开的人陪在她身边,用许许多多共同的回忆陪在她身边。 四目相对,卫溟从卫沧眼神里解读出答案,无声收紧握住的手。 不止是心有灵犀的感应,而是确定无疑的认可与邀请。他们兄弟两人将结成联盟,共同追逐同一束光,无论那束光最终选择照耀何人…… “我的师娘,不劳旁人照顾。” 清冷的声音传来,卫沧与卫溟循声音望过去,正对上一双沉冷的眼睛。 “纪怀光?” “你怎么来了?” 兄弟俩暗感惊讶,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有发现? 纪怀光的视线定在子桑身上,双唇抿成一道直线。 卫沧与卫溟不带善意地回盯,不仅没有松手,反而加重手中力道。 那句“我的师娘”,占有意味过于明显,属于男人间的直觉,怀有同样心思的人心知肚明。当初在海茵岛回程的船上,纪怀光就是这样在牵过子桑手后,挑衅他们。 追求心之所向从来不是谁的专属权力,何况他们兄弟俩远比纪怀光这个做弟子的有资格。 子桑迷迷糊糊望向身侧,看清楚来人,蓦地笑了,笑得千娇百媚,笑得魅惑丛生。 “哎呀,酒好像喝不成了呢。”她这边才笑盈盈地下完结论,转头委屈巴巴地望向卫沧与卫溟,“你俩评评理,他一个当晚辈的,总拘着我不让喝酒是怎么回事?” 从没见过这般情态的子桑,卫溟脑子有片刻空白,待反应过来子桑抱怨纪怀光拘着她饮酒,当即气不顺,“我也是头一回听说,弟子管到师娘头上的。”他侧了侧身子,离子桑靠得更近。 纪怀光像是没听到卫溟阴阳的话,径直朝子桑走近,来到她身旁落座,在卫沧与卫溟警惕与审视的目光下,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弟子陪师娘一起喝。”他直视她的眼睛,仰头饮下整杯。佳酿入喉,纪怀光视线停留在她眼底的泪痕。 一旁卫沧没什么表情,语气淡淡,“虽说来者是客,只不过我们也不想被打扰。纪道友若是想赏夜景的话,不妨在隔壁桌另占一个位置?” 此话一出,处处透着不友好。纪怀光垂眸分别给子桑与自己倒好酒,端起酒杯递到她眼前,“师娘,请。” 越过眼前修长的十指,一双沉静的丹凤眼眸纯粹却望不到底,沉默又仿佛千言万语。原本抓不住的思绪与情绪缓缓坠落,子桑酒醒一半。 该死!她刚才竟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事。 纪怀光怎么会在这里?这人属追踪器的吗?她料到陈敏儿会通风报信,倒是有些意外纪怀光始终没有通过玉简联系她。这点“意料之外”很快被抛在脑后,还以为对方终于想明白她是难以把握的人,原来竟是“不打草惊蛇”? 失算。 神色未变,子桑静静注视对方一会儿,忽地唇角上扬,抽出手漫不经心地接过酒杯。 牵住的手握了空,卫沧、卫溟暗暗心惊。这纪怀光不仅堂而皇之加入,而且还借敬酒之机,兵不血刃,让子桑认可了他出现在这里的举动。 当真心机深沉! 子桑转动手腕,清冽的酒液堪堪贴着杯沿晃动。“来晚的人,自罚一杯可不够。喏?”她将轻晃过后的酒杯递回纪怀光面前,眼底玩味浮动,“再来一杯?” 持杯之人眼眸潋滟,如寂寂夜色下水面泛起的银色光亮,迷人而危险。 人原来可以如此的为一件事情着迷,比如,“被她注视”这件事。 纪怀光扫一眼酒杯,长睫微颤,很快,在卫沧与卫溟反应过来前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待杯底落回桌面,卫沧与卫溟才忽然意识到——纪怀光用的子桑的杯子! 这人!仗着子桑醉了,故意没有点出来! 卫沧绷着神色默默给子桑面前推去新的酒杯,卫溟顺手给空杯添上新酒。 接下来,某人不会再有可乘之机。 子桑视线落在斟满的酒杯上,似笑非笑,“刚才那杯,是落座的价,接下来还想再喝的话……”她抬起眼眸注视纪怀光,“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眸光流转间,是令夜幕下灯火也失色的多情。纪怀光双唇紧抿,直视她的眼睛,在一旁卫沧与卫溟过于在意的眼神中停顿一会儿,不急不慢道,“什么条件?” 子桑勾唇微笑,食指指尖抵上杯身,将属于自己的这杯酒缓慢但坚定地推向纪怀光,“答应我,再也不能禁我饮酒。”话说完,酒杯刚好停在纪怀光手边。 这是一次讨价还价,即便明知喝酒不是触发回到自己世界的条件,她还是要给自己挣到足够多的自由。 剥夺纪怀光“以师尊之名”干涉她的权力,这是第一步。 深邃的丹凤眼眸太能藏事,难以分辨其背后的想法。然而子桑也不需要知道纪怀光的想法,她只需要肯定的回答。 时间在一呼一吸间流逝,周遭的声音因此刻的安静而变得遥远。对方不语,只以沉默应对。 不答应就不答应吧,并不意外。子桑伸手准备取回酒杯自己喝掉,然而就在即将触碰到杯身时,纪怀光擦着她的指尖端起酒杯仰头饮下。 同样的酒,再次入喉却有些苦涩与辛辣,纪怀光随放下的酒杯一并垂下眼睑。 陪她做任何事,即他此刻的选择。 眼前是空了的酒杯,意识到纪怀光答应了她的条件,子桑一时间有种长期攻坚,终于盼到曙光的快乐,于是眼底笑意更浓。 一旁卫沧好心低声提醒,“子桑,你醉了,纪怀光身为弟子,本就没资格限制你饮酒。” 卫溟附和,“没错,你想喝就喝,想同谁喝就同谁喝,何必在意别人脸色?” 子桑心情好,便大发慈悲实事求是地替纪怀光说了句公道话,“禁我饮酒的不是他,是青涛长老,他受师尊之托而已。” 代理人嘛,不能说完全没有资格。原身与青涛长老的债,让纪怀光来背不合适。 子桑的话一出口,卫沧与卫溟一时间噤声。死者为大,这时候也不好置喙青涛长老禁子桑酒的决定有什么不妥,毕竟子桑虽不痛快,却仍然任纪怀光管着,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甘自受。 巨大的失落与无力笼罩,两人头一回意识到,在纪怀光背后还有一个虽然再也不会现身,却牢牢占据一席之地的劲敌。所以纪怀光呢?为了上这次的酒桌,将已故师尊的嘱托放下,究竟是对子桑的妥协,还是对自家师尊的挑战? 无论青涛长老还是纪怀光,老的还是小的,不在世或在世的,都让他们不痛快。 卫沧默默端起酒杯饮下,明明是精心准备的佳酿,此刻却全然没了味道。 卫溟一肚子憋屈得找个地方发泄,于是朝纪怀光举起酒杯,“就让我看看纪道友酒量如何。” 周遭喧嚣依旧,平民或混迹其中的修士们,各有各的路要行,各有各的想法要传达。直持续到桨声不再,持续到楼下高谈阔论的客人们摇摇摇晃晃离开,子桑才猛然发现,卫沧和卫沧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双双醉趴下。 明明一开始先醉的那个人是她。 身旁纪怀光应付完兄弟俩轮番“进攻”,面不改色朝她望过来。 迎上对方视线,子桑暗暗唏嘘,这人酒量这么好?喝这么多跟没事人一样。她扬了扬下巴,“两个酒搭子不行了,还喝吗?”不喝的话她就叫小二把人送厢房去。 “不急,弟子还有话想同师娘商量。” 纪怀光不急不缓分别给她与自己倒上酒,说是说“商量”,子桑却莫名觉得这人想搞事。她好像,越来越看不懂这人了。 纪怀光抬眸瞥她一眼,将倒好的酒推她面前,“弟子之前答应再不禁师娘饮酒,有前提条件。” 心脏咯噔一跳,子桑拿眼尾扫他,“怎么?打算出尔反尔?” 好啊,玩阴的,临时加条件。虽然说这种事她也没少干。 “只是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师娘若答应,弟子从今往后定不再干涉师娘饮酒。” 子桑瞧他,“那你说说看,什么条件?” 纪怀光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仔细,“下次无论去哪里,有什么计划,第一个通知弟子。” 子桑着实没想到,纪怀光跑这么远找她,介意的竟然是她先“报备”陈敏儿这件事。无所谓,反正无论告诉四小只的谁,最后纪怀光都会收到消息,无非是先后之别而已。她笑眯眯的,“在我回答之前,你先说说,怎么找到我的?” “弟子自有打听的渠道。师娘出现在玄天宗不是什么难了解的情况,后来的路线多少有迹可循,不难推断。” 原来是这样。她还真以为他在她身上装了追踪器之类的玩意儿呢。 “行吧,答应你了。”子桑瞥一眼还趴着的卫沧与卫溟,倾身凑近,压低声音,“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有什么绝招,怎么能把两个大活人喝趴下?” 怪不得子桑好奇,纪怀光没少喝她看在眼里,然而不仅纪怀光没事,她偶尔也陪上几杯,结果没添醉意不说,反而越喝越清醒。 纪怀光长睫微垂,避开对面那双因凑近而愈发明艳多情的眼睛。 “卫氏兄弟想买醉,弟子只不过如他们意而已。至于弟子与师娘的酒里,加了些二师弟自制的醒酒药。” 子桑挑眉。破案了。 不是?纪怀光原来是这样暗搓搓的人吗?会不会有点“胜之不武”啊?虽然说卫沧和卫溟这边两人轮番劝酒夹击纪怀光,也有些不厚道就是了。 眼前女子恍然之余又有些困惑,是纪怀光鲜少看到的纯澈、本真、褪去娇媚与多情的模样。 就是这样,由太多直击心灵的片段,拼凑出令他难以挥却的她。 河道旁的店家与民居陆续熄了灯,两名小二分别架着卫沧与卫溟去客房休息。纪怀光跟在子桑身后,视线落在那道牵动目光的身影上。 她总以为他要约束她,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早已成为他无条件打破规则的理由,即便那规则来自于师尊。 又或许,正因为规则来自使她买醉与落泪的师尊,他才想由自己,亲手打破…… 第65章 天柱峰高耸入云、庄重威严,仙盟的总领处就设在云雾缭绕的天柱峰顶。 立于简陋的飞舟之上,望着远处险峻奇景,陈敏儿忍不住唏嘘。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实现参加仙盟大比的愿望。 还得是沾师娘的光啊! 仙盟大比这种能够一举扬名的比赛,是多少修士梦寐以求的盛会。以往因为没资格参赛,她只能通过宗门的传影阵观看比赛情况,这次却是由师娘带头,卫氏兄弟、莫氏二公子入队、以及四位师兄一个不落全员参与,怎能不心潮澎湃。 一旁黄秀明有些犹豫,“真的要去参加大比吗?会不会……给师门丢人啊?” 卓轩与马道成望向自家怯怯的师弟,一时间竟没法反驳。 “来都来了,咱们不带怕的!” 话是这么说,陈敏儿其实不是没有担忧过。 全修仙界都关注的比赛,没点实力的话争不如不去丢人现眼,这也是为什么仙盟大比鲜少有金丹境以下修士不自量力报名的原因。 单纯从取得好名次考虑,师娘带上大师兄就好,没必要拉上她与另外三名师兄。可既然师娘有这个打算,证明没有看轻他们,她自然应该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总之咱们得争气!才能不辜负师娘的信任!” 天柱峰山脚,仙盟供参赛修士休憩的客栈雕梁画栋,琼楼直入云霄,子桑直接挑了其中一幢高层的顶壕客房。 窗外白云浮空,乘坐飞梯抵达目的楼层,陈敏儿几人先是被一路所见,客栈之雅致程度震撼到说不出话来,很快又在子桑客房见到全部队友。 宽大的长案旁,子桑、大师兄、卫沧、卫溟分立,几人正听莫子期说话。 抬眸瞧见他们几个,子桑微笑,“来啦?路上辛苦了。” 日光穿过云海越窗而来,照亮满室明净,而这些都不及眼前女子随柔媚眼神荡漾开的语调温软。 心头一热,陈敏儿没来由雀跃几分,脱口而出“着急同师娘汇合,一点都不辛苦。” 子桑含笑朝她眨眨眼,“我们正在分析这次大比的情况,一起过来听听。” 仙盟大比是彰显各宗门、各修士实力的最佳舞台,从开场到正式比赛,均由传影阵法向全修仙界实时展示,可以做到最大程度的公平。 每届大比比赛规则皆有些微变动,按照本届规则,单支参赛队伍人数最多不超过十人,其中金丹境以上修为的队员必须高于半数,以此起到既设置一定比赛门槛,又给全部修士参赛机会的作用。 为保证参赛者的人身安全,比赛由仙盟设结界,一切赛程均在结界内进行,确保不发生意外。 “最新消息,本次大比不采用对战形式,而是在结界内随机投下拟造妖兽。拟造妖兽不会对修士造成实质性伤害,但被妖兽‘杀死’的修士会自动弹出结界,并且无法参与接下来所有场次的比赛。击杀不同品阶妖兽可得高低不等的积分,以此计算队伍排名。”莫子期在长案上展开一卷名单。 “结界每次容纳的修士数量有限,因此会以抽签的方式决定出场顺序。单场比赛队伍积分前三进入下一轮。以目前的报名情况来看,大比预计持续七日。有望夺取魁首的队伍分别有下面几支。” 从莫子期提供的信息不难了解,实力强大的队伍多半来自头部宗门及世家,剩下的则由其它宗门修士或散修构成。 子桑抬眸,“所以要是运气不好,早早跟厉害的队伍分到同场,拿不下单场前三,很快会被淘汰?” “没错。”莫子期点头,“本次大比,运气非常重要。不过虽然出场顺序不可控,随机投放的拟造妖兽亦不可控,然而论对妖兽弱点和特性的了解,莫氏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子桑闻言心领神会,“所以能确定结界内有哪些妖兽的话,剩下的就是挑选容易得分的妖兽,进行针对性狩猎?” “没错。” 得了肯定的答案,子桑视线落在那卷长长的参赛名单上。 她已经开始期待比赛了。 * 仙盟大比开幕当日,修仙界最大的传影阵法开启。各仙盟驻点、各宗门演武场中央,巨大的阵法倒映结界画面。 三座巍峨大山与一潭望不见头的幽湖连成一片,结界就设置在这灵气最为浓郁的风水宝地,以此减少维系结界之力的消耗。 如此盛会,能见到长青战将,也有新星崭露头角。开场这一日,参与仙盟大比的所有修士均将现身,而无法亲临现场的修士们,则将通过宗门、仙盟驻点、或自设的传影阵法,共观大比。 元极宗演武场看台上,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这次咱们宗门有几支队伍参与大比,你们知道么?” “据我所知有三支。其一是苍鹤、渡刹、赤雾三位长老分别选送三名最得意的弟子,凑成九人队参赛;其二是绯月长老座下十名弟子;其三是流明长老座下八名弟子。” “才三支啊?怎么比往届少?” “你懂什么?这种事不在数量多,而在人选精。再说了别看仙盟财大气粗,收起报名费来可一点都不手软。明知参赛也拿不到好名次的队伍,就别去瞎凑热闹了。” “直说囊中羞涩不就行了?我怎么听说青涛长老座下那几个好像也去了?” “不能吧?青涛长老座下就纪怀光一个金丹境修士,总不能他一个人参赛?” “这事我知道。他们好像全部五人都出动了,请了外援,不以宗门名义参赛。” “他们穷成那样,能请得起什么外援?”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们前段时间连接两个厉害的委托,挣了不少灵石。其中一个委托人还成了流明长老座下弟子呢。” “我知道我知道,姓郑对吧?挺貌美的。” 随着传影阵中显现足有钟楼高的玉屏,纷扰的交谈声逐渐淡去。大比正式开幕,接下来,所有参赛队伍将按照随机顺序,依次入场,而这个顺序,也将决定他们比赛时有哪些同场竞争对手。 虽然今日不涉及正式比试,不过众修士反而会更认真应对,毕竟在进入正式比赛后,传影阵会更多投影高积分队伍的实时情况,而余下的队伍再想露面,纯得看脸。正因为这个缘故,各队伍都会提前排练入场展示动作,好教全修仙界看到自己最好的风姿。 结界外的高台之上,四位门派掌门同时朝玉屏注入灵力,玄天宗祁周衍、吴昧两位代掌门分立两旁。 随着四道不同灵力的注入,玉屏之上,参赛队伍名字飞速滚动,在令人敛气的数息后,最终定格。 首先出场的是千机门的队伍。 明明按照参赛规则,单支队伍人数最高不超过十个,然而却有五六十号人,穿着统一形制的服装入场。 七个名字显现于玉屏之上,等在结界外的其他参赛者没几人表现出意外,通过传影阵看到这一幕的许多年轻修士却疑惑不解。 “师兄,这千机门什么情况?怎么一次性上这么多人?” 被问到话的修士朝传影阵扬了扬下巴,“千机门弟子精通机关和傀儡术,你看到的这么多‘人’里边,只有七人是参赛者,其余全都是傀儡。” “傀儡?!”问话的年轻人不禁睁大眼睛。这傀儡也太以假乱真了点,他根本看不出来哪些是修士,哪些是被操控的机关傀儡。 祁周衍微笑望着结界内整齐变换队形的方阵,“头一个出场就是擅长以巧破力的千机门,有趣。后面的队伍得卯足劲了。” 一旁吴昧仍然冷着脸木雕一般,仿佛没有听到同为代掌门祁周衍说的话。其余四位掌门贵为仙盟领袖团成员,实力分列第二至第五,闻言亦无甚表示。 将连话事人都得拆成两半的玄天宗,从多年老大的位置上拉下来,才有意思。 千机门方阵中无论修士还是傀儡,动作流畅精准,锋利的剑在他们手中舞出凌厉招式。 很快,修士与傀儡收起武器,停下动作双手结印。不过一瞬,众“人”掌心多出好些机关鸟。这些鸟展开翅膀,如不断上涌的泉水,争相朝天空飞去。 无数的机关鸟在空中飞翔、盘旋,最终组成一幅巨大的千机门徽记。如此精妙的展示,足以打动许多想进入宗门修炼的苗子。 结界内机关鸟最终化为无数光斑消隐,各地、各处传影阵附近响起或高或低的赞叹。 第二支队伍由十人散修组成,这些修士着奇装异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我们不熟,刚凑到一起”的感觉。 虽然大概率是临时拼凑,然而几人展示也丝毫不敷衍,各自祭出灵器,耍了一段令人眼花缭乱的功法。 “看起来挺厉害的样子,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花架子?”年轻的世家子弟望着传影阵,眼神带了几分不屑。 “好好修炼吧,人家哪里是‘看起来’厉害?人家是真厉害。知道领头的谁吗?专门接‘地下’任务的好手。这次凑了满队,想必是冲奖励去的。” 玉屏不断刷新着参赛者的名字,等在结界外的修士或留心出场情况,或闭目养神。 黄秀明频繁擦拭着额头的薄汗,在此之前,师娘只让他们几个准备一套好看的功法又或是姿势,其余的交给她。可是现在看来,一个敷衍了事的参赛者都没有,那他想随便摆个姿势糊弄过关的想法是不是就说不过去了? 他想向身边人求助,却发现自家师兄与师妹,除大师兄纪怀光不动如山外,其余几个均想象手中握着灵器般,旁若无人地在小幅比划。 不是约好的一起只摆姿势吗?怎么通通临时变卦准备起别的?! “快看!玄天宗最强的队伍出场了!” 传影阵外,议论的氛围明显热烈起来。玄天宗十名弟子身着银白色剑袍,神情凌然、仙姿飘渺地整齐飞入结界。 “剑气流转全身,灵力外化到这种程度!” “玄天宗这些参赛弟子的修为,在我们宗门估计能够直接当掌门……” 结界内,参赛十人一字排开,剑袍在风中猎猎而动。 无须任何专门展示,其冷傲的眼神本身就是有说服力的姿态。 队伍为首者一挥袖袍,顿时天地间剑鸣铮铮,无数剑光冲天而起,化作一条银色巨龙盘旋于天际。 巨龙遮天蔽日,张口一吐,龙吟潇潇,剑气如雨而下,却在即将触及地面时化作点点星光,消散于无形。如此震撼的画面回荡于天地,引得众人心驰神往。 现场有修士禀气敛息,有修士露出不甘的神情,就在玄天宗队伍退场之际,玉屏上出现的名字让众人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又一支有实力夺魁的队伍! 天地间云雾翻腾,新入场队伍展示之精彩程度丝毫不逊于前人。场内外修士还没从这激荡的情境中缓过劲来,玉屏上刷新的名字直接让众人惊呼出声。 神仙打架了!紧随其后的又是魁首有力竞争队伍! 最有实力的三支队伍竟然分到同一场!这是提前预订终局大比吗? 眼见三支热门夺冠队伍均完成离场,尚未入场的队伍都在祈求不要同场竞技。 黄秀明已经忘记在脑子里演练功法,擦冷汗的手臂抬了又放,放了又抬。 一直轻松的子桑也在此刻神情松动,身旁卫溟忍不住安慰,“不用担心,有我在。我运气向来不错,不会撞……” “不妙。”卫沧一声低语,截断卫溟的话。 心有所感般,卫溟望向玉屏。 打子桑的名字出现,后面每蹦出一个熟悉的名字,黄秀明的力气就被抽离一分,到看到自己的名字,终于脚下一软站立不稳。旁边陈敏儿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也是脸色不好。 莫子期斜觑卫溟一眼,“这就是你说的‘运气不错’?” 越过愣住的卫溟,他与子桑目光对视。确认过彼此眼神后,莫子期抬臂朝结界扬手。 随侍身旁,收到指令的灵兽鹰飞虎跃,向结界而去,于空中化出人形。 “御妖族莫氏公子!我还是第一次见灵兽化形!听说驯化得好的灵兽价值连城!” “以兽制兽,赢面也很大啊!” 天空中,化为人形的灵兽取出乐器,转眼间笛音清脆,筝音华丽,乐声破空而来。 在这飘渺乐声中,数道儿臂粗的藤蔓生长、虬结、延伸。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只觉得脚下一滞,生长的藤蔓竟托着他们向结界而去。 御木? 几人朝自家师娘望去,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与他们擦身而过,朝结界中心飞去。在他们身后,大师兄、卫氏兄弟、莫子期也与他们一样,乘着天梯般的藤蔓,稳稳开场。 身着浅紫色轻纱长裙的子桑悬定,目光准确捕捉到浮空的传影石。 她永远知道“镜头”在哪里,也很清楚哪个角度的自己最好看。 微扬下巴,子桑朝传影石投去一笑,转眸间,裙摆如云似雾,随着她轻移的的舞步飘动。 传影阵巨大的光幕中,女子身姿如柳,秀丽的指尖划过空气,无形地勾着人心。 她就这样轻盈地跃入画面,如一只翩跹的蝴蝶,每个扇动的瞬间都迷人至极。 呼吸变慢,年轻的修士忍不住喃喃出声,“她是谁?”怎么这般……让人挪不开眼睛? 候场的沙文瑞骤一见到子桑,激动得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 是他家师婶!师婶跳舞给他看了! 他太渴望分享此刻的情绪,然而身边的同门表情似乎有点微妙,只有小师妹郑莞凝同他一样,温柔而认真地望着结界里那个特别的人。 察觉到他的目光,郑莞凝朝这边望过来。沙文瑞正色抿唇,郑重地点头“嗯”了一声,就好像传递了什么了不起的重要讯息。 郑莞凝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定定多瞧了一眼,很快转移视线重新望向结界。 她是盛开的花,裙摆随舞步飞扬,绘出一幅流动的画卷。 她是灵动的夜莺,眼神时而落向传影阵外不具名的谁,时而拂过藤蔓之上的队友,目光温柔得仿佛在吟唱一首永恒的诗。 藤蔓开出繁花,淡紫色身影在光影交错中若隐若现,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却又独立于天地之外。 纪怀光的视线始终追随着子桑,这是他第一次见她起舞。 乐声拥着她的轻盈如燕,目光编织她的旋转如风,她是心神牵动的震颤,是目之所及的全部。 她是他,始终难以想象的美丽接触。 陈敏儿快要哭出来,师娘小露一手就把前面那些乱七八糟的队伍彻底比下去。 修为强又怎么样?无人如她师娘般美得让人忘却呼吸!她的师娘就是整场大比最好看的风景! 光芒在周身流转,起舞的女子美得仿佛随时会消失。 操纵传影石的修士有着飞蛾奔赴火焰般的天赋,准确地追逐着众人最想看到的画面。 有些绝对的美,越放大贴近了凝视,越震撼心灵。 那张魅惑天成的脸上,眸光如水,眉目如画,一颦一笑透着难以言喻的深情。她仿佛能勾动天地间流淌的灵气,更轻易地能让时间在呼吸间静止。 湖面开出透明的水色莲花,流光溢彩、绚丽夺目。不过瞬息,火焰将莲花燃成朦朦白雾,雾霭烟迷。 山巅钟鸣声声,藤蔓之上,子桑出现在陈敏儿身旁,微笑着低声耳语,“敏儿,让他们看看咱们的风姿。” 温柔的话语是最好的鼓励,陈敏儿强压下心中的激荡,深吸一口,祭出长刀,三招亮相。 千万次的练习,即便修为不到金丹境,但刀风所到之处,俱是力量与自信。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陈敏儿身上,也落在她身后那团由炽烈火焰所显现的名字上。即便不是知名修士,也可以让全修仙界记住她的名字。 不想当舞者的队员不是好师娘,子桑来到黄秀明身旁。 想让玄天宗两位代掌门看到她的价值,仙门大比就不能低调行事。流量这种东西,能用就该拿起来用。 黄秀明紧张得浑身肉紧,悬着的心终于在这会儿短暂停跳。 他咬牙御金,在身后祭出十八般兵器。即便并不擅长其中任何一样,但至少得装作诸武精通。 不能丢师尊和师娘的脸!!! 锋锐的兵器在日光下寒光熠熠,身型敦厚的修士板着张脸,看不出修为几许。 精瘦的马道成双刃利落,清秀的卓轩身姿飘逸,紫衣女修如仙子穿梭,她在谁的身后,空中便燃起谁的名字。 纪怀光的目光随子桑来到近旁,无声敛眸。 他听到她在身畔语调轻窈,还带了几分笑意,“到你了。” 此时此刻,她就在他身旁,目光落在他身上。 妄生破空,重剑陡然扩大数百倍,气势斩山破水。 剑鸣铮铮,威压即便透过传影阵,也能让不在现场的修士想象一二。 “能生出灵体的武器?这人谁啊?” “好俊的修为!” “前面几人看不出来,这个是真厉害!” 前有四小只表现不错,子桑的心已经落到肚子里。倒是纪怀光这一剑,气势沉稳、力破千军,挺会抢风头。 子桑正准备“前往下一站”,余光瞥见纪怀光投过来的视线。四目交汇,对方那双潋滟至极的丹凤眼中蕴着难以言说的情绪,在留意到她也望过来时,眸色似乎颤了颤。 心脏漏跳半拍,她怔上一瞬,忽然明白,应该是自己刚才的舞蹈出场,让某人意想不到吧? 迷不死你小子? 子桑暗暗失笑,扬唇挪开视线。 紫色身影飞赴下一人,然而捕捉到她扭过头去的瞬间,唇角那若有若无的笑意,纪怀光双眸微睁。 她笑了,是何意? 传影石自身旁飞过,追随子桑而去,纪怀光下意识收回目光,只是心动的磅礴鼓荡,独自己知晓。 卫沧与卫溟一直在等子桑,等那一道鲜亮的身影来到自己身旁。 瞒得好紧,只借用了莫子期的灵兽。他们都不知道,原来起舞时的她这般……动人。 难以维持平素惯常的神情,卫溟一瞬不瞬注视着子桑,在后者来到身旁,如愿听到那句“到你咯?”时,嘴角再也压不下去。 一套卫氏枪法登峰造极、技惊四座,枪尖所到之处,挡不住年轻修士眼神锐利。 轮到卫沧,他朝子桑略微颔首,转眼间无数灵力化成的箭矢从天而降,如流星划过夜空,也如落下不绝的绵雨。 “雨幕”之中,卫沧扭头与子桑对视。 这一刻,是独属于他和她的瞩目。 “老天爷!我得吃多少苦,修多少年,才能企及人家一半修为啊?” “卫氏两位少东家怎么没在自家参赛队伍里?” “说卫氏的,没看莫二公子也没进自家氏族队伍?以我火眼金睛,一定跟队伍里那名唯一的女修脱不开干系!” “太美了……师姐师姐!我猜宫主一定很想将那位姐姐收入我们浣花宫门下!”年轻的女修扯着一旁同门的衣袖,指着结界内的子桑语气激动。 被扯衣袖的女修压低声音,“叫你不学无术,人家名字后面注的‘无宗门’,就真以为人家无门无派了?你口里的‘姐姐’可是元极宗的长老夫人!” “什么?!”年轻女修一脸不可置信,“哪位长老这么会享艳福?” 一曲终了,灵兽收起乐器,化为兽形回到主人身旁。莫子期身后燃起硕大的焰火之名,最开始展示的参赛者,完成收尾。 藤蔓如有生命般再度变幻形态,众人刚来得及回神,身披锦簇繁花的藤蔓载着九人向结界外飞去。 黛色的山与彩色的虹,遥送一场渐远的惊艳。各地传影阵附近人声鼎沸,纷纷打听刚才这队究竟什么来头。 专供掌门休憩的看台处,祁周衍语气里带了几分调侃,“好久没见过能将五行术运用得这般炉火纯青的修士了。元极宗藏了这样的人才,是我俩看走眼,师兄说对吧?” 一旁吴昧收回望向结界的目光,仍旧垂着眼眸游离于当下之外,就好像根本没听到祁周衍说的话。 藤蔓将几人平稳送至结界外,黄秀明终于能大口喘气。 陈敏儿压低声音激动地感叹到,“师娘!弟子从来没有这么威风过!这趟哪怕止步第一场比赛也值了!” “止步第一场怎么够?我们保底……”越过身旁几人,子桑抬眸望向不远处那几支实力强劲的队伍。 玄天宗的参赛修士目不侧视,神情严肃,倒是另外好些队伍里某些个修士有意无意朝她瞥过来 许是太过感兴趣,其中一队的修士小声提醒队首之人,于是子桑便瞧见一位长相英气的女子朝她望过来。 见对方定定瞧她,子桑展颜一笑,朝对方浅浅颔首。 女子双瞳微微收紧,同样不明显地点了点头。 接方才没说完的话,子桑眼带笑意,对陈敏儿道,“保底打到决赛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5-70 第66章 决……决赛?陈敏儿一口大气有点没喘过来。 “说得好!要么不比,要比就挺到最后!”卫溟心中畅快,大方响应。一旁卫沧点头附和。 莫子期笑着抚了抚身边虎妖的头顶,大妖眯起眼睛享受地歪了脑袋。 子桑这边刚下场没几分钟,沙文瑞匆匆跑过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师婶!您刚才的出场太好看了!弟子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出场!” 子桑笑眯眯的,“好看吧?好看就值啦。” 沙文瑞太喜欢看子桑笑,妩媚风流,有种甜到心窝里的撩人。 跟在他身后,郑菀凝也来到近前,“师婶。” 见到来人,子桑眼前一亮,“菀凝也来啦?” “师婶早说要参加大比,早说的话弟子就跟师婶一队了。”沙文瑞说得情真意切。 一旁陈敏儿面无表情,咋?是少他一条沙皮狗拖后腿了? “我怎么好挖流明长老的宝贝弟子进队?”子桑笑着瞥他一眼,视线转向旁边郑菀凝,“加油!我们争取决赛见!” 郑菀凝注视子桑的眼睛,郑重点头,“弟子一定倾尽全力。” 开幕在日落前结束,所有参赛者各自返回落脚点。候在传影阵附近的修士们三三两两散开,意犹未尽讨论。 子桑这边几人各怀心思地回房休息。 窗外夜色清冷,纪怀光在房间内调息打坐;卫溟枕着手臂,眉眼浅笑。 卫沧立在窗畔,遥望皎月高悬;陈敏儿一边小幅比划,一边跃跃欲试。 这个不算漫长的夜,注定有些人难以挥却脑海里那些鲜亮的画面。睁开眼,看到的是心绪蹁跹。 隔日清晨,第一场比试正式开启。大多数参赛者选择通过结界外的传影阵观看,方便获取最全面视角。 与开场不同,正式比赛后结界内将新增更多传影石,分别跟踪不同队伍,而传影阵显现的画面也将同时反映多个队伍的实时情况,以展现大比全貌。一旦修士进入结界,将隔绝内外联系,以免外面的修士为参赛者传递消息。 玉屏上不断增加的积分数字停止变化,妖兽投放悉数就位。号角声响起,参赛的修士如箭矢般扎入结界,他们要以最快的速度取得最多的积分。 在战术上,有的队伍选择集中行动,有的队伍选择分头行动,然而能用来检验仙盟大比参赛者实力的拟造妖兽,从来不可能是简单的妖兽。 与参赛队伍数量相等的传影石活跃在结界内,传影阵上第一个交战画面,是惨遭群狼围攻,被瞬间咬中的落单参赛者。 偌大个人凭空消失,狼群转瞬间隐入森林里。被弹出结界的参赛者有些迷茫地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和腰腹,再抬头时脸红得能开染坊。 “是狼妖群!分头行动的队伍要倒霉了!” “他甚至没来得及报个信,人就没了,这群狼妖神出鬼没的,强度是不是有点过了?” “金丹境以下果然就不该报名,没比两下就出来,瞎凑什么热闹。” 各地同时观看传影阵画面的修士们议论纷纷,结界内众多参赛者还在地毯式搜寻妖兽的踪迹。 传影石视角下,眼看着其中一名落单的修士就要被树上的蛇妖缠上,四面八方忽然飞来好几道剑气,将乌青色的蛇斩成数段。 蛇妖碎块化成齑粉消散,东西南北四向各有一名修士现身,几人抬头望向结界外玉屏。 “才两分么?”其中一名修士低语。 “死里逃生”的修士开口,“师兄,接下来如何?” “分太低,换。” “好!” 随着几道身影消失,传影阵外再度掀起议论。 “他们这是反过来诱杀妖兽?然后还看不上分低的?” “那是自然。最高十分,一条蛇妖才两分,这得折腾到什么时候去?可惜他们不知道隔壁山里有狼妖群,猜猜狼妖多少分?” 参赛者们逐渐找到节奏,与此同时,也有不少修士被弹出结界。 各队伍参赛者名字后的积分不断变动,排名有上升也有下降。 以首场比赛作为参考,众人均仔细留意场内情况。钟声在意料之外的时刻响起,宣布本场比赛结束。 子桑望着玉屏上的数字,略有些疑惑,“这就结束了?” 她大致算了下,各队积分的最后一位加在一起,尾数并不等于总积分的最后一位。换而言之,妖兽尚未除尽,就已经决出晋级队伍。 “因为第四名积分与第三名相差过大,即便第四名拿下剩余全部积分,也无法超越第三,因此决胜结果已定。” 子桑顺着声音朝身旁看去,是马道成在说话。 一旁陈敏儿凑过来,“三师兄算术特别厉害,所以能一眼看出来。” 原来是这样。 子桑多瞧了马道成一会儿,翘起唇角挪开视线,“解答得漂亮!” 马道成自认为即使被冠上“抠门”之名,平日里没少被元极宗其他同门暗地埋汰,他却极少在意。然而方才被师娘看的那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让他罕见地有些不自在。 瘦削的人悄悄挺直腰板。 漂亮,头一回有人这样说他。 第二场比赛很快开启,果然如莫子期所说,结界内投入的拟造妖兽随机,与第一场并不完全相同。 有了第一场的经验,后面的比赛进程快了许多。随着一场又一场比赛结束的钟声响起,候在结界附近的子桑捋了捋肩上小黑的脑袋,“准备好了吗?” 接下来,就是属于他们,各队综合实力最强、悬念最小的淘汰赛了。 身旁几人随着她的目光望向结界,不论镇定还是忐忑,一致开口,“准备好了。” 通过观看前几场比赛所收集到的信息,莫子期领着队伍轻松寻到一处藏着子母噬魂蛛妖的洞穴。 潮湿漆黑的幽深洞穴里,蛛毛颜色艳丽且诡异,像是有自主意识般在母蛛全身根根蠕动。庞大的蛛妖腹部,密密麻麻盘踞着拳头大小的子蛛,随时会朝猎物弹射而来。 “吓我一跳,这么恶心的妖兽,头皮发麻!” “是青涛夫人那一队,他们一上来就对阵这么厉害的妖兽?” 经过一个晚上,不仅子桑的身份被不知情的修士们摸得一清二楚,现实也打碎了不少春心萌动,单身男修的梦。 通常情况下,长老以上身份的修士不会亲自下场参与大比,不过真想参与也并不禁止,只是需要面对可能被修仙界隐形不齿的境况。 子桑的辈分来得有些不可言说,修为也远未到参与比赛会胜之不武的程度,于是除却身份,众修士更关心这位长老夫人为何会忽然露面,且以这样一种高调的方式。 自打她一进入结界,便有传影石一路跟随,仙盟清楚大家想看什么。 噬魂蛛妖出现的瞬间,传影阵一角显现出突脸的蛛妖,模样格外惊悚。 “一只小的都别放过。秀明,跟我一起御金困住它!” 子桑刻意压低嗓音的话一出口,黄秀明恍惚觉得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师娘,在同他说话? 长期没什么存在感的弟子忽然被委以重任,黄秀明紧张地望一眼子桑,又望一眼蛛妖,心里虚得不行。 子桑抬了抬下巴出声提醒,“我俩用密封的铁匣子把这家伙困住,纪怀光做好准备御火。” 黄秀明闻言怔愣着点头,纪怀光早在她让黄秀明御金时便明白她之所想,无声留意着蛛妖的动向。 析土一出,感受到山体震动的蛛妖开始烦躁地在原地转动,腹部挂着的小蜘蛛也不断钻扭。 “就是现在!” 巨大的金属盒子凭空产生,在蛛妖张开肢节准备逃跑前精准将妖兽连大带小严严实实困住。同时,几乎在蛛妖被困瞬间,烈焰将整个洞穴燃得如同白昼。 传影阵画面中,金属匣子在高温中剧烈摇晃,黑影时隐时现。 扑面而来的火焰驱走潮湿与黑暗,也照亮一行九人的脸庞。 子桑定定注视火焰中的匣子,火之力在体内恣意流转。她能感受到蛛妖体内的水分在飞快消散。 “感觉怎么样?”她分神问一旁独立控制着金属匣子的黄秀明。 打头阵这种事,黄秀明还是第一次做。没有太明显的感觉,只不过从前觉得格外可怕的事情,如今因着有人指挥、托底,做来好像也并没那么难。 他咽了咽唾沫,小声道,“就……有点好奇,烤蜘蛛是什么味道。” 是的,此刻脑中空白,他唯一想到的,便是吃进肚子里,踏踏实实的口味与饱腹。 “烤蜘蛛!他竟然好奇烤蜘蛛的味道?这是正常人会想的问题吗?” “我记得五行之术不需要多高修为,更看重天赋。所以青涛夫人本身就极其适合元极宗?之前谁传她一无是处,纯靠道侣来着?” “快看!他们的积分直接冲到总榜第二名了!” 烈焰持续燃烧,直至金属匣子不再有任何动静。 “开箱。” 这回黄秀明反应极快,烧红的匣子瞬间裂成四瓣,露出中间一摊灰烬。 无一遗漏,蛛妖连大带小一锅端。子桑注视着地上那团灰烬,眸光明亮。 很好,就按这个节奏来。 各队得分一清二楚呈现在远处玉屏上,所有参赛者都能清晰看到彼此名次。玄天宗始终稳定在第一,分值与第二名越拉越大。 “快看!幽影门的人在抢妖兽!” “想必是发现青涛夫人这一队有潜力,偷偷跟在后面捡漏呢。既擅长隐匿身形,又心思缜密,难怪幽影门多年来能占据修仙界一席之地。” “最烦这种专营旁门左道、损人利己的做派。” “能胜出就行,管它什么手段。” 传影阵外,众人发现幽影门的人在抢子桑这队发现的妖兽。眼见自家师婶半数以上妖兽被抢走,沙文瑞急得大喊,“喂!抢东西了!这样都不犯规吗?” 他分明清楚只要不发生残害修士的情形,大比并不禁止抢夺,可是看到幽影门的修士用灵力一口气炸掉子桑辛苦冻住的妖兽,他就气得牙痒痒。 炸谁都不能炸他师婶的! 子桑瞥一眼结界外玉屏,开局领先的积分优势正在飞速缩小。不出所料,他们果然还是被人盯上了。 倒也正常,换成她,也会盯上自己这支队伍——擅长寻找妖兽,又武力值一般,最适合蹭搜寻的便利,顺道把劫打了。而要是换成玄天宗的队伍,则万万不能跟的,蹭过去连口凉汤都喝不上,还会白白浪费时间。 是时候转变策略了。 她朝莫子期望去,对方在与她视线交汇后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比赛还在继续,下一站,莫子期将队伍带向一个隐蔽的山洞。深入其中,巨大的蝙蝠妖兽张开翅膀朝子桑这队扑过来。 不止一只! 裹挟着巨大灵力的箭矢射中最快袭来的蝙蝠妖身体,一杆长枪穿透紧接而来第二只妖兽。 妄生化身剑雨,在狭窄的山洞中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莫子期解开束妖锁,虎妖跃起,咬碎拼死突围到近前的蝠妖,鹰妖张开翅膀,挡在队伍大后方。 试图捡漏的灵力攻击悉数被鹰妖的翅膀挡回去,幽影门这回什么都没捞着。 “啊啊啊!这支队伍一点不比热门队伍差,打起来怪让人热血沸腾的!” “就是这样!选择有利地形,既冲在最前方,又挡住后路,让幽影门那些藏在暗处的家伙无处下手!” “一只蝙蝠妖五分,这山洞里也不知道数量多少,看来他们有希望重新夺回优势。” “真想同莫公子一样养两只灵宠,不用自己动手就把妖兽给解决了。话说,青涛夫人身边那只黑鸟是什么灵宠?一直没出手,会不会也很厉害?” 幽影门的修士不再藏着,迅速调转方向,从一旁寻找突破的机会。 数道灵力朝几人站位缝隙处射来,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尽力抵挡化解。 诛杀妖兽的事交给大师兄和其他几人,他们会守住地盘不让鼠辈有机可乘。 蝙蝠妖兽数量实在可观,源源不断无穷尽般。眼看积分就在眼前却拿不下来,幽影门的修士一狠心,朝身侧山石劈去。 算是看出来了,九个人里也不是人人都能堪大用,想独占全部妖兽没那么容易,只要把通道拓宽,总有防不住的时候。 碎石纷纷,山洞被幽影门的修士“掏”大一圈。陈敏儿几人本就防得勉力,这下更加不济。 “师娘……撑不住了……”黄秀明憋红脸,御金而出的巨伞再也抵挡不住碎石,朝一侧倾倒下去。 “师娘小心!”陈敏儿话音刚落,六道灵力完美避开几人,射向蝙蝠妖兽。 幽影门可不想伤到子桑这边任何人,毕竟三次违规,或者害得其他修士弹出结界,自己也将被罚出局,而且倒霉碰上死亡排组,若是少了子桑这队引路,他们晋级的机会相当渺茫。只有利用别队优势,才有机会进入下一轮。 防线一旦被撕开,想重建没那么容易。幽影门停滞的积分开始在玉屏上变动,子桑这边明显慢下来。 “可恶……”陈敏儿气得五脏六腑疼。这是她师娘找来强力队友,好不容易发现的妖兽,奔着进决赛去的。幽影门这些偷鸡摸狗的歪道,不费吹灰之力就来抢,狗屁东西! 混蛋!让她师娘赢啊! 一边是迫近的蝙蝠妖兽,一边是逮住机会迅速抢杀的幽影门修士,莫子期朝子桑投来一道视线,扬手祭出束妖锁。 子桑瞧见他的眼神,略微点头。 有人墙在前面挡着,幽影门的修士施展灵力施红了眼,躲闪不及的黄秀明甚至中了一招,受伤之重险些被弹出结界。 被记违规一次的幽影门修士只犹豫了一瞬,击杀起妖兽却更迫切。 比起全队收益,这点风险没必要回避。 “四师兄!” 陈敏儿扭头怒瞪那位准头不精的幽影门修士,下一刻,视线被漆黑金属所挡。 身体下坠,光亮随头顶地面合拢彻底消失不见,陈敏儿这才反应过来,师娘在御金御土!带着队里众人一起离开“战场”! 脚下泥土载着她移动,鼻尖闻见潮湿的味道,耳畔听到泥土腾挪的声音,陈敏儿太想问子桑为什么不争下去,不教训那些可耻小人!可她不忍问,担心影响师娘施放五行之术。 “什么情况?青涛夫人这队放弃了?” 跟着子桑这队的传影石一时没跟上,被留在原地。 “躲在地下确实能避免被灵力打中,可不也相当于将剩下的妖兽全部拱手相让了吗?” “换我的话,这五行之术就不可能用在防守上,而是用在抢妖兽上!可惜了。” 陈敏儿直觉她应该移动了不短距离,头顶终于重建天光。此时她才发现,大家已经出现在山洞外。 难道真打算不战而逃?把辛苦寻到的妖兽留给那群强盗? 她还没想明白,只见子桑再度结印。轰隆声作响,洞口赫然被泥石填了个满,与此同时,刚封闭的洞口甚至长出一片郁郁葱葱。 “这是……”陈敏儿惊讶也不解。 “里面剩下的妖兽不多了,他们喜欢抢,索性留在里面抢个够吧。”莫子期从容开口。 “你和子桑什么时候决定的?我还以为……”卫溟欲言又止。 “以为怕了?逃了?”莫子期笑着瞥一眼纪怀光,“我同子桑私下单独商量过,找个合适的地方把几条尾巴甩掉,为免让对方起疑,越少人知道越方便,故没有提前向诸位说明。倒是纪道友,方才撤出时沿途顺手布下迷踪结界,给里面几位修士又添了些难度,默契至此,令莫某折服。” 纪怀光注视山洞出口,目不斜视,“过誉,那种情况下,会想到布结界是人之常情。” 卫沧闻言,淡淡扫纪怀光一眼,很快挪开视线。他太了解莫子期的说话风格,折服与否单论,那句“私下单独商量”,何尝不是在暗指纪怀光通过某种方式知晓子桑的计划?然而级怀光不仅不上当,反而以一句不显山不露水的“人之常情”,反讽他们几个缺乏迅速应对的能力。 这样的对手,着实烦心。 有植物根系加固与迷惑,又顺手稍稍改了通道走向,幽影门的修士想出来,得花些时间了。 子桑抬眸望一眼远处玉屏上,幽影门停止变动的积分,开口道,“我们走吧。”下一站。 “诶?蝙蝠妖兽这就杀光了吗?” “幽影门的人好像找不到出口了,哈哈,人家可以遁土,他们可不能把山洞炸掉活埋自己。” 传影阵外关注子桑这队的修士,一直在留意幽影门何时走出山洞,慢慢陆续有人在其它画面中,发现子桑这队的身影。 “刚才一闪而过是青涛夫人队伍吗?他们好像乘着飞舟一闪而过。” “不对!他们什么时候出去的?所以藏进地底不是避战,是故意把幽影门的人拖住?” “我竟然以为……没错!就该这样!” “呵!跟幽影门的人一样阴,看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位眼神刻薄的修士语带不屑。 “就是,狗咬狗呗。” “这大比可真有看头。” “传影石呢!怎么还没跟上?我想看青涛夫人队!” 子桑没有选择继续寻找妖兽。甩掉幽影门的鬣狗,还会有别的猎食者。与队友简单商量后,他们决定调整策略。至于策略的关键……发现目标! 忘虚宗的修士抬头见一艘不大飞舟,满载人而来。 “师姐!又有人来抢妖兽!” “不用理会,专心!”说话的女修一道冰蓝色灵剑飞出,被击穿的妖兽应声倒地,发出沉重闷响。 子桑混进各自忙着抢杀妖兽的两队,浑水摸鱼捞了些积分,在收尾的一队准备离开时开口,“薛道友请留步。” 为首的女子闻言收起冰蓝色长剑,回头望过来。 “可否同薛道友商量个事?”子桑微笑。 薛檀对眼前这位美得有些扎眼,微笑起来更加惑人的女子印象颇深。从未见过哪位修士如女子这般,在仙盟大比上舞得动人心魄,又艳雅自如。 她正色行礼,“青涛夫人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只不过有个能让我们两队都能胜出本场比赛的合作,想同薛道友谈谈。” 一直跟随着薛影这边的传影石将两人对话一句不落传向阵法外,祁周衍眼底笑意更浓,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一旁吴昧听,“看来,青涛夫人摸清楚大比的精髓了呢。” 不多会儿,薛檀一边御空飞行,一边偷偷打量不远处子桑。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轻易同意对方的邀请。 青涛夫人分析得没错,选择合作是最优解。 诚然,她这队有进前三的实力,然而魁首被玄天宗霸占无疑,想拿下第三甚至第二之位也绝非易事。 青涛夫人提出协助她这边寻找妖兽,两队联手,避免被其它队伍瓜分战果。 从对方位列第六的积分排名能看出来,青涛夫人这队实力可靠。虽然五五开短时间无法分清是否公平合理,不过就像对方说的,若放弃合作,对方会寻找其它盟友,而她则极有可能因为选择失误而拱手将胜出机会送出去。 之所以下意识相信这位年轻的长老夫人,是因为昨日出场结束后,那一眼意料之外的对视吗? 察觉到她的视线,对方扭头看过来,在目光交汇时,再现那明艳到近乎灼目的笑容。除了子桑外,其余几位修为颇高的修士也心有灵犀般,一并瞥向她。 薛檀收回视线,专注前方。 玉屏上,积分不断变化。 结界内,修士与妖兽的厮杀白热化。 啸声此起彼伏,林间树木在打斗中成片倒塌,体型硕大的妖兽与修士鏖斗。 湖水涌动,淡紫色身影倏然出现,下一刻,以她为中心的水面冻结成冰。 裹挟着灵力的长枪扎入冰面,冰蓝色剑气如雨落下。四分五裂的冰体中,被子桑御水驱赶至狭弯深处,悉数冻住的成群水生妖兽,碎成肉块。 有其他队伍想分一杯羹,却被阵法阻挡,不能靠近分毫。由两队修士合力结成的阵法,即便能花时间突破,黄花菜也凉了。想通这节,尾随的修士很快另寻他路。 玉屏上的积分始终在变动,以其中两队的变动尤为明显。 “我明白了,原来还可以这样比!” “结成合盟的同时竞争前三,对青涛夫人这队而言,同忘虚宗合作确实是最有希望晋级的选择。” “头一回发现五行修士打架这么好看!” 再次碰到忘虚宗和子桑这队,太华剑宗队为首者瞥一眼子桑,唤住薛檀,“薛道友,比得不错!” 薛檀朝攀谈者略微颔首。 见对方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开口者长话短说,“与其同名不见经传的队伍联手,不如考虑下我们?” 太华剑宗此前一直保持前三,论实力自然比子桑这队强,同样是结盟,与太华剑宗合作显然更稳妥。 薛檀神情不变,没有立马回应,也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太华剑宗之前不总一副‘玄天宗之下唯我独大’,谁都看不大起的样子吗?现在是当着人面挖墙脚?” “急眼了呗,从第二掉出前三,再不想办法,第一轮就得被淘汰咯。” “这就属于没看明白,要挖也是挖青涛夫人那一队,既能帮忙寻找妖兽,又偷抢不了份额。” “还是鼻孔长在头顶上吧,看不上青涛夫人这队,所以直觉选了实力更强的忘虚宗。” 场外议论不绝,场内子桑似笑非笑盯着薛檀,浑不似陈敏儿般又气又急。 下一刻,薛檀淡淡开口,“联手之约,忘虚宗从不无故反悔。承蒙诸位看得起,希望接下来还有机会与太华剑宗同台竞技。” 薛檀言下之意不会中途“叛变”,说完她朝子桑略微颔首,换来后者扬唇一笑。 望着两队双双离开的背影,太华剑宗几人脸色都不好看。 “没能分化他们,接下来怎么办?” 为首者微眯双眼,“放任不管的话,便无可能进入下一轮比试。搅黄他们的同时浑水摸鱼,是最后机会。跟上!” 毒雾在林间弥漫,顺着风惊出妖兽四散。奔逃的路上,有灵兽瞳孔里冒着猎杀的光,有狂刀与双刃,还有出其不意冒出来的陷阱、巨木、火焰。 结界与箭雨,子桑这边与忘虚宗凑出专门防着太华剑宗的几人,叫意图捡漏的太华剑宗队伍捞不着半点好。 乱中有序,传影石高悬,照见混乱逃窜的妖兽被两队各式诛杀,看得结界外修士心潮澎湃——顶级队伍的联手战防,决赛也不过如此了! 摧枯拉朽的扫荡推着两队积分飞速上涨,其他参赛的宗门终于意识到榜上双强队伍联手冲击前三只会把他们远远甩下,想做点什么阻止进程的时候,却已然来不及。 幽远的钟声响起,余音随灵气荡开,一声又一声,宣告比赛结束。场外爆发出密集、喧闹的讨论。 “玄天宗第一、忘虚宗第二,青涛夫人一队竟然挤进前三!” “黑马!绝对的黑马!太刺激了!” “虽然不是元极宗弟子,但却有种一手烂牌赢下赌局,扬眉吐气的感觉怎么回事!” “什么叫一手烂牌?我倒觉得青涛夫人这边每位队员的优势都发挥到极致,赢得天经地义。” 结界内,陈敏儿仰头望着玉屏上的排名,嘴巴合不起来。 真的……晋级了? 巨大的不真实感让卓轩、马道成、黄秀明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忽略了附近忘虚宗几人庆贺的声响。 子桑收回投向玉屏的目光,扭头对上几道明晃晃的视线。 莫子期眼底含笑,卫沧与卫溟难掩神情里,属于年轻人的兴奋与意气风发。 纪怀光应该是注视着她的,却在她视线掠过时垂眸掩去眼底的神情。然而也只一个呼吸间,那双深邃的眼眸再度朝她望过来,静定的,执着的,带着旁人难以察觉,源自其本心的真切温柔。 四目相对,便再难错开,子桑不知为何心脏紧了一瞬。 这一眼,她险些没接住。 “赢了赢了!师婶赢了!”场外,沙文瑞惊喜得不知道如何宣泄心中激荡,转身扣住郑菀凝双肩乱晃。 漆黑的山洞中,还在吭哧吭哧另辟通路的幽影门修士不确定地询问身边同门,“你听到钟声没?” 下一场比试即将进入准备阶段,参赛队伍纷纷离开结界。薛檀御剑来到子桑近前,“若再有同场比试机会,青涛夫人可愿继续与忘虚宗合作?” 没有半句废话,直白的邀请,同样的问题她也想问薛檀。 子桑微笑,“不无故悔约的忘虚宗很合我胃口,答案自然是愿意。” 明眸璨然,美得让人想多注视一会儿。薛檀没忍住,继续追问,“为什么选我?”直觉告诉她,子桑选择的更多是她这个领队人,而非仅仅忘虚宗而已。 为什么啊?子桑弯眸。 “听闻忘虚宗数百年来阳盛阴衰,我想,薛道友一定付出很多,才做到如今令宗门上下信服,而我喜欢用心的人。”她眼底笑意更甚。 此前与卫沧卫溟闲聊时了解过各宗门大致情况,也向莫子期打听过薛檀的情况。忘虚宗掌权者极少见到女修身影,能作为宗门参赛队伍的话事者出现在这里,可见薛檀确实人品与实力兼优。 修仙界的底盘脱离不开凡人圈,囿于世俗,女性多半困于后宅,能成为修士的屈指可数。正因为明白少数者的声音想被听到需要具备多大能量,才更欣赏那些清晰被人看到的张力。 周身的风带着独有凉意,心情却莫名温热,薛檀短暂怔神。 假如不是被青涛夫人一队选中,这场比试晋级的队伍里大抵不会有忘虚宗,所以她才会提前锁定下次合作。她好奇被选择的理由,却没想到有人看出她这些年走到台前的辛苦。哪里能想到,有一天,这份先天的“不容易”,竟会成为被选择的理由。 薛檀忍不住想从子桑眼底瞧出更多让她情绪起伏的东西,许是注视得过于专注,意外迎上几道若有若无探究的眼神。 青涛夫人才是那个令队友信服,同时也被护得极好的人吧——她这样想着,并且期待再次并肩作战。 第67章 第一轮淘汰赛,每场参赛队伍的数量基数最为庞大,在进入第二轮比赛前,出线队伍将有三天时间休息。 仙盟总领处,天柱峰山脚,各式修仙门店林立——将高端灵草制成菜肴的酒楼、加热昂贵灵药而成的汤泉、搜罗罕见秘籍法宝的拍卖行……只要灵石足够,这里简直就是奢靡的销金窟。 为了庆祝出线,子桑请全队品尝著微楼据称“每一道佳肴都助力提升修为”的菜品。 灵火通明的街道人流攒动,沿途时不时有修士与她打招呼。 一场初试,小火一把。 好不容易来到著微楼,一行九人刚进门,便有几十位身着银白色剑袍的修士目光凌厉地看过来。 子桑有些意外地扫大堂一圈。这次玄天宗共计派出三支队伍参赛,白天同场竞技的最强队伍也在酒楼里。 她大致估算了下人数,应该是参赛队员加后勤人士全在这里。没想到修仙界最知名的酒楼,俨然是玄天宗的食堂? 陈敏儿小声询问,“师娘,玄天宗好像把这里包圆了,咱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不急,看看再说。”子桑刚低声回复,就见小二笑眯眯碎步跑来,“欢迎贵客,里面请。” 她朝陈敏儿送去一道“看吧?木有包场”的眼神,跟着小二朝里走。 “二楼雅间早在大比前就被几大宗门预订,贵客介意在一楼用餐吗?” “菜做得好吃就不介意。” “包好吃的,贵客放心!”小二殷勤引导几人落座,将菜单递过来。 子桑简单扫了眼价位,笑得愈发意味深长。 行吧,既然都这么贵了,总归得尝尝咸淡。 菜单传了一轮,陈敏儿倒吸一口凉气,黄秀明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马道成握着菜单的手在颤抖,也不知是震撼还是心疼。卓轩下意识出声,“这么些灵草,做成菜竟然收如此多灵石?” 子桑笑眯眯的,“还挺良心,不坑穷人。” 卫溟没忍住笑出声,卫沧抿着唇想笑又端着。莫子期瞥一眼门口,“来熟人了。” “拜见代掌门!”原本规矩坐着用餐的银白色剑袍们齐刷刷立正,顺着众人目光望过去,祁周衍与吴昧两人出现在门口。 许是混在同色系里太过显眼,祁周衍与吴昧第一时间朝子桑这边望过来。相比吴昧的面无表情,祁周衍笑得像一只和善的狐狸。他示意众弟子坐下,径直来到子桑这桌近前。 “恭喜几位晋级,白日一战当真令祁某大开眼界。” “祁代掌门谬赞,侥幸而已。”子桑起身,“今夜本人做东,二位掌门若得闲,要不要赏脸一起?” 祁周衍脸上闪过一丝意外之情,扭头面向吴昧,“青涛夫人盛情相邀,师兄,咱俩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吴昧眼观鼻鼻观心,没说好或是不好。祁周衍回过头,“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说着,招呼小二加椅子。 子桑原本只是客气一下,能把人留下来增进下感情最好,留不下来正好不耽误她这边享用大餐,没想到祁周衍真的答应下来。假如借寒璃冰魄的事也这么好说话就好了。 她朝吴昧多瞧上一眼,心道难不成这位吴代掌门是哑巴?否则怎么话全由祁代掌门说了? 原本轻松的氛围,因为两位“陌生人”的加入而有些拘谨,尤其附近玄天宗的修士还时不时投来探究的目光。 好在无论子桑还是莫子期、卫沧、卫溟,都不是容易冷场的人,话题一直有一搭没一搭继续下去。 著微楼除了各式菜品,最出名的便是名满修仙界的知见酒。子桑多添上一杯,来到吴昧身旁。 她向来反感酒桌文化,可混迹其中的时间久了,也不得不承认,纯喝确实搞不定。有点推杯换盏的动作才显得没那么尴尬。 “吴代掌门……”她打算先敬吴昧,毕竟祁周衍管这人叫“师兄”,理应先敬辈分高的。 一旁祁周衍脸上依旧笑容得体,“青涛夫人,我师兄常年辟谷,已多年不饮酒。” 这样啊?言下之意不用管陪酒的事了?倒省心。难怪这位一声不吭的代掌门身上没半点烟火气,原来真的有在向仙人对齐颗粒度。 没有满杯而来又满杯而归的道理,子桑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台阶,“对不住,我的疏忽,自罚一杯。” 她仰头饮下杯中酒,身旁吴昧冷冷出声,“无妨。” 不带任何情绪的声线一出口,祁周衍不着痕迹地掀起眼皮,不少玄天宗弟子手中的筷子悬在半空。子桑暗自诧异——原来不是哑巴? 不是哑巴更好,她展颜,“我再敬祁代掌门一杯。” “当不得,应该是祁某敬青涛夫人。”说着,旁边的祁周衍起身。 之前高不可攀的代掌门,在酒过三巡后似乎变得好说话起来。说是顶级酒楼,子桑反正没吃出什么味道来。当然,主要还是因为祁吴两位代掌门在,放不大开。 用餐结束,子桑与祁吴二人友好道别。刚回客房没多久,敲门声响起,打开门只见堂倌捧着一摞礼盒站在门口。 子桑扫一眼形制不一的盒子,“这是?” “回青涛夫人,几家宗门分别送来礼物,嘱咐我们客栈务必送到夫人手中,请夫人笑纳。” 这么多? 子桑让人将东西放下,粗略浏览了一圈盒子上的宗门名字,想了想,传讯请莫子期与卫沧、卫溟一起过来。 来历不明的东西不乱碰。 三人很快赶来,莫子期一样样打开看过,表示多是些价值不菲的灵草法器,想必是送礼的宗门为后续比赛结好之用。 毕竟经过白天的比试,大部分人都看出来,他们这队有极高的联手价值。 “个个都是人精。”卫溟将一株罕见灵草扔回盒子里,“这么着急,等当真晋级了再送也不迟。” 卫沧望过来,“打算怎么处置?” 子桑扫过盒盖大开的各式礼物,不禁失笑。果然无论什么时候,权名利互通,这不就来财了? 怎么处置好呢?退回去什么的多可惜。既然有心交好,自然不能驳了人家心意。 “当然是……全部留下,然后一起瓜分掉!” 眼前人得了便宜般骄傲,杏眼弯弯,灵艳娇俏,而她的愉悦也毫不犹豫地将他们几人悉数纳入其中。 卫沧耳根略红,卫溟有些看得痴了,莫子期笑着伸手取过一样法器,“那我就不客气了,选这个。” 第二日的比试果然更加灵活,明显能看出来有的队伍效仿成功案例,联手夺分。毫无意外,另外两支玄天宗的队伍同样以断崖式积分领先的优势出线。 结束一天的传影阵观看,子桑刚回到房间,便再度收到好几份礼物。 按照指示放下礼盒的堂倌没有立马离开,反而垂着脑袋开口,“玄天宗的吴代掌门请夫人子时三刻在此地碰面。”说着,恭敬递过来一封信。 子桑听罢,心中好奇,面上不显,接过信封拆开。 无名信封内,有一张圈注了碰面地点的手绘地图,看样子是在天柱峰山脚的某家酒楼。 “吴代掌门嘱咐,务必莫让第三人知晓此事,否则寒璃冰魄的事作罢。” 子桑脑中闪过吴昧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掀起眼皮,“吴代掌门还说什么了?” “没了。” 子桑瞧了会儿眼前这个面生的堂倌,开口道,“我知道了,你回话吧,就说我会去。” “是。”堂倌规规矩矩退出去。 房门阖上,子流飘到子桑面前,“这么神秘,会不会有诈?” 子桑略微思索,“有诈也得上。我去一趟,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是天亮前还没有回来的话,你就把我的去向告诉纪怀光和卫氏兄弟他们。” “要不要我陪你去?” “小黑陪我就可以,你会说话,前因后果讲得清楚些。” “那你小心,寒璃冰魄没你安全重要。” 子桑有些意外子流会说出这样贴心的话,伸手给五行灵珠充能,“知道啦,小嘴真甜。” 月色静谧,时间悄然流逝,子流在窗台等待。身后不大点阴影由浓转淡,天逐渐发亮。 当第一缕晨光乍现,子流迅速朝卫沧和卫溟的房间飞去。 子桑直到现在依然没有回来,有可能出事。 第三日的淘汰赛比得如火如荼,传影石在结界内忙碌,如实将各队比赛情况投射到传影阵。 结界外的高台之上,莫子期出现在祁周衍与四位门派掌门面前。 * 子桑睁开眼,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像被用力摇晃过。入目白色幔纱清透,她在一间陌生房间的床榻上。 这是哪里? 她刚准备起身,手臂传来剧痛,抬起手却发现一只黑色的虫子趴在手腕上。 什么鬼东西! 子桑呼吸一顿,用力甩动手腕。黑色虫子脱手,顺着幔纱摔落下去。 还没从惊吓中缓过劲来,子桑趴在床沿上想看清楚刚才究竟是什么东西,却没有瞧见半点虫子的影子。 就在她试图查看虫子有没有藏在鞋袜里时,一股热涌莫名游走全身。 手脚软得像滩泥,仿佛不属于自己。遭了,那黑色虫子难道有毒? 以及昨晚究竟…… 昨日深夜,她赴吴代掌门之约抵达指定酒楼,人还没进去,便有一个陌生人给她递上另一封信。里面同样又是一张地图。 循着标记来到目的地,却是一幢坐落于长街尽头的宅邸。 时间早已过了子时三刻,她刚要敲响门环,大门却“吱嘎”一声自动开了条缝。 深夜临近郊区,周围鬼影都没有,厚重的院门自动开合,跟恐怖片似的。 子桑在门口做了会儿心里建设,这才推门进去。 不知延伸到何处的幽廊下,灯影也似月夜凄寂,四周安静得仿佛没有别的活物。子桑伸手抚了抚肩上小鸟,换来对方朝她脸颊靠了靠。 羽毛的触感令人稍稍安心,子桑扬声开口,“吴代掌门,我来了,可以现身了。” 嗓音消散于空灵的夜色中,无人响应。她继续前行,终于在绕过一片竹林后,瞥见一扇亮着烛火的窗。 脚下是有序铺就的青石板,子桑小心靠近。上一秒注意力被那团烛光吸引,下一秒,耳畔传来小黑振翅的声响。她感觉自己被一股自后方而来的力道紧箍,鼻端传来异香,还没来得及呼救,便彻底人事不省。 所以……她被人迷晕了?小黑呢?小黑怎么样了? 外面天光大亮,子流应该已经通知纪怀光他们。 约她的人早谋划好的,哪怕她将自己行踪告知第三人,循着第一张地图也找不到她人,只会在酒楼附近浪费时间。 也是,费这么大劲把她引到这里,哪那么容易让人找到。 子桑尝试运转五行之力,却明显有施展不开的滞涩感。就在这时,房间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房门被推开,白纱影影绰绰,只瞧出来是位高瘦的男性。 不知是敌是友,子桑没有贸然出声。对方在短暂的站定后,步步朝她走近。 心跳加速,想动却挪动不了,子桑觉得此刻的她就像砧板上待宰的鱼,任何人都可以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幔纱被一只手从外撩开,吴昧那张蜡像般的脸出现在视野里。 真是这人! 子桑死死盯着对方,吴昧却只垂眸注视着她,连眼神都无甚变化。 身体里的潮涌愈发强烈,子桑没能忍住,痛苦难耐地发出一声嘤咛,身体蜷成一团。 吴昧终于动起来,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你做什么?”子桑下意识想抽回手臂,却发现根本使不上劲。 吴昧指腹搭上她的手腕,并无进一步行动。察觉到这人似乎并无恶意,子桑不再浪费精力,警惕地盯着对方。 不多时,吴昧放下她的手腕,抬头环顾四周。 床幔一角飞出枚不起眼的东西,稳稳落在他的手心。 “这是……”子桑探头看清,“传影石?” 不大点的石头被吴昧收拢五指握紧,再展开时化作齑粉。他未置一言,转身环视整个房间。 白纱半垂,子桑打量着吴昧的背影,却见另有两枚传影石飞落至他的掌心,同样被一把捏碎。 不止藏了一枚?! 吴昧为什么要毁掉?不是他叫她来的吗?究竟什么人想监视这房间里的一举一动? “吴代掌门叫我来这里有什么吩咐?” 吴昧转过身,视线落在她身上,“吴某并未联系青涛夫人,相反,吴某也是被人引至此处。” 子桑被他瞧得略微不适,原来这人也是被骗过来的。可是为什么?什么人想把她和这位代掌门牵扯到一起。 见对方迟迟没有下一步行动,子桑咬牙,“吴代掌门可否助我离开此地?刚才我被一只黑色虫子叮咬,不知道为什么不仅动弹不了,而且浑身难受。” 何止是难受,她感觉自己每个细胞都叫嚣着燥热,皮肤如焦土亟需清水滋养般渴望安抚。 “你中毒了,我们也出不去。” 子桑愣住,还没来得及消化“中毒”与“出不去”两条信息,就见吴昧朝她伸过手来。 原以对方终于想到要扶她起来,那只手的目的地却是她的腰际。 罗带被轻易解开,中衣三两下露出大半。吴昧面无表情,像在做着某件完全不需要投入情绪的事,正剥葱般褪着她的衣衫。 子桑心跳猛烈加快,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你在做什么?”她颤声问。 说清楚啊! 直到此刻,她仍然抱着“万一”的想法。万一这人是要给她解毒呢? “此处结界可以压制灵力,除非施术人撤销法印,否则修士一旦进入,便因修为被压制而无法出去。”吴昧垂着缺乏寻常人光亮的双眼,一边说着,一边挑开她中衣一角,“有人把你送到我面前,要害我。” 罗带自床沿滑落,光洁如玉的肩膀骤然暴露在衣衫之外。子桑用尽力气想挥开吴昧的手,发现撼动不了分毫,只能转而攥住自己的衣襟。 必须得做点什么,哪怕徒劳无功。 “笑话!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中了毒,哪里有能耐害你堂堂代掌门?” 吴昧稍稍抬起眼皮,视线落在她紧张、愤恨的神情里,缓上小会儿,不再继续褪她上身的衣衫,转而向下掀起她的纱裙。 羞耻、惊悚的感觉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子桑奋力挣扎起来。 她不明白对方此刻究竟在做什么,又是谁在害谁。隔着衣料的吴昧的手,让她觉得恶心。 “我自幼修习无情道,行至今日,一共杀过两个乱我道心的女子,而你,即将成为第三个。” 吴昧的话一入耳,子桑震撼到忘记挣扎。 什么玩意?什么叫乱他道心,所以这个神经病准备杀她?而且在她之前,还有两个女孩子因为这人的狗屁道心被杀害?! “给你下这种药的人,想让你主动献身,我若顺势而为,正好被抓住把柄。” 子桑的纱裙已被堆上腰际,吴昧开始解自己的衬裤。 疯了!疯了!子桑瞪大眼睛,恨不得把眼前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给瞪得凭空消失。 修仙界第一宗门的代掌门竟然是个脑子有病的杀人犯!她会死的! 强烈的预感让子桑浑身颤抖,她想活命,想撑到纪怀光他们来救自己! “既然明知道有人要抓你把柄,更加不能让对方得逞!吴代掌门!你离开这个房间!我保证管好自己!绝对不会主动招惹你!” 吴昧仿佛没听到她的话,欺身俯近,“没有入世,何谈出世。你的出现让我动念,不如试试情欲二字,究竟是何滋味。”话音刚落,劲瘦的躯体压上来,沉得让人喘不过气,“做这事的人清楚我的喜好,却也未免小瞧我的手段。青涛夫人,我会把你的尸首处理干净,无人知晓你死前经历过什么……” 覆上来的人呼吸间带着毁灭生命的腐臭,触碰过的地方如同硫酸浇淋、抽髓剜骨般疼痛。有关眼前这个人的一切,都让子桑觉得无比恐惧与恶心。 她想杀死对方!碾成灰冲进下水道!她想尖叫! 粗糙的手掌顺着腿根向上,精神上的恐惧与羞愤令她难以自控地颤抖,更加绝望的是,即便在这样的境遇下,身体竟像火焰烧尽前的疯魔般,渴望来自四面八方更加彻底的狂欢。 她恨自己意志被麻痹,痛苦地想找回理性,却陷入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拉扯。 眼前的吴昧与此前任何一次见到一样,没有表情、游离于现实之外,就好像即将侵犯、杀害一个人,跟吃饭、睡觉一样理所当然,她不是个活生生有喜怒哀乐的人,只不过是考验对方道心,无足轻重的工具。 她无比肯定,此刻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改变对方接下来要对她做的事情。 双腿被掰开的瞬间,子桑红了眼,心脏顶到嗓子眼。 她集中所有心神御水,来啊!一起死!就算死得凄惨,也一定不会让恶徒好过! 空气中水之力凝聚,下一刻,吴昧脸上现出两分狰狞。他盯着她,咬牙运转灵力抵抗体内血液的逃逸。 疼,子桑熟悉这种五行之力突破承受阈值的疼。尹不移曾经用在她身上的手段,被她用到了施暴者身上。 眼泪模糊双眼,再疼也比屈辱凄惨地死去好,她要把人渣送进地狱! “贱人……”吴昧指尖微微颤抖,伸手扣向她的脖颈。 铁钳一样的手掌不断收紧,三两个呼吸间,子桑便觉得耳膜鼓胀,脑袋嗡鸣。求生的本能让她抬起膝盖猛踢,然而窒息却让她的挣扎如此无力。 眼球逐渐充血,暴徒扭曲的面孔被泪水模糊成重影——要死了吗?她想。 早知道应该更谨慎点的,到时候她消失得连把灰都不剩,纪怀光、敏儿、卫氏兄弟几个会伤心的吧? 又是没能好好道别,就说再见的一次呢…… 意识逐渐抽离,连嗡鸣声也屏息。黑暗尽头的某一刻,身上的重量忽然一轻,大把的空气钻进胸腔,子桑剧烈地咳嗽起来。 眼睛一点点能看清,鼻端闻见清冽的气息,如山涧初融的雪水、森间缥缈的雾稀,全部感知被眼前一袭白衣尽数笼罩。 子桑茫然聚焦,映入眼帘的是银霜那张仿佛能涤净尘世一切浊气的脸。银发之下,瞳色浅淡的眼眸安静与她对视,仿佛看透她全部的恐惧、愤怒与不甘。 巨大的委屈就这么出其不意地压境,眼泪无声落下,子桑张了张嘴想唤一声“长老”,却哑了般。 “无事了。”银霜拍拍她的后背。 简单的三个字,清冷中带着温润,触及真实感的瞬间,子桑下意识抬臂环住对方。她无暇去思考银霜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只想牢牢抓住这幻象一般的安心。 长瘦的男子横躺在地,房间外隐约传来人声。 银霜长袖一挥,尸体凭空不见,收入法器中。 “结界已开,外面来人。吴代掌门死的时机不巧,即便你我解释,玄天宗为保名誉也未必善罢甘休。一会儿知道怎么说吗?” 子桑仰头望向银霜,那双月色般清皎的眼睛里,流动的是清泉般的坦荡。 吴昧死在她和银霜面前,在查到那两名被吴昧杀害的女子之前,事实无法印证。死了一个宗门代掌门,大概率她和银霜会陷入无尽的风波中。死无对证的事,权看怎么说。 她扭头望向方才吴昧尸首躺倒的地方,那里此刻已没有任何痕迹。口里说着要把她尸首处理干净的人,回旋镖落在自己头上。 子桑此刻出奇的平静,她重新望向银霜,轻声问到,“就说,我和长老在此地幽会,对不对?” 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银霜雪白的睫羽微微下压。尚未等来他的回答,房门被人推开。 日光从门外倾泻而入,子桑朝银霜心口贴近。 门外除了祁周衍、几名玄天宗弟子以及两位主持仙盟大比的门派掌门外,纪怀光与其他四名徒弟、莫子期、卫沧、卫溟皆在。 映入所有人眼中的,是床榻之上,美艳入骨的女子鬓发缠绵,衣衫凌乱,在瞥见他们时,软软地投入身旁男子怀中。 白衣胜雪的男子清雅无双,即便在如此香艳暧昧的场景中,也如清风般不染尘俗。 惊鸿一瞥,他长袖一揽,便将身旁女子无意暴露在外的肩腿隔绝于所有人视线之外。 像是不堪打扰,又像是羞于以这般模样示人,女子环在男子腰身的手臂收紧,将嫣红的唇与绯红的眼尾一并藏进白衣里。 立在门口的十几号人鸦雀无声,眼前一幕完全超出他们预想。 大比会场上,他们收到莫子期的消息——青涛夫人昨夜赴吴代掌门之约,一夜未归。 长老夫人与代掌门同时失联,里外透着诡异。众人来到碰头地点,在主动寻上来的打更人指引下,寻到此处宅邸,却没想到会撞见如此情景。 卫溟的眼圈红了几分,卫沧沉默注视着眼前一幕。陈敏儿半张着嘴忘记合拢,一早上的担心被抛到九霄云外。 师娘真的……同银霜长老好上了? 短促的一声笑打破沉寂,祁周衍道,“银霜长老久居宗门,没想到竟在此地遇见。” 银霜视线落在笑意不达眼底的祁周衍身上,“各位若无要事,可否行个方便,容我与子桑二人独处?” 不避嫌、不解释,不称青涛夫人,直呼怀中人之名,亲近之意再明显不过。卓轩及黄秀明还没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已经主动转过身去。 不敢相信,更不敢细看。 “谈不上要事,只是想请教下青涛夫人,可曾见到我的师兄吴昧?” 子桑闻言从银霜怀里露出半张脸,视线落在问话人眼底,“想必诸位已经知晓吴代掌门约我见面的事,可惜我到达指定地点后,却没有见到人。我在想,有没有可能,约我的人不一定是吴代掌门?” 分明是一副美人娇无力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思维清晰。在此之前,众人下意识觉得邀子桑见面的就是吴昧。可无论是哪种情况,青涛夫人找见了,吴代掌门人呢? “原来是这样。看来我那师兄另有去处。如此就先不打扰二位了?”说完祁周衍环视身侧。 两位主持仙盟大比的门派掌门自是没什么意见,反观子桑这边参赛的几人却神情各异。 祁周衍瞥一眼面色潮红的子桑,正待领着自家宗门修士离开,就听到房间内传来清朗男声,“我与子桑二人的私事,不必让他人知晓。” 欲盖弥彰。祁周衍要笑不笑,“玄天宗弟子听到了?今日之事不得乱传。” “是!” 来时浩浩荡荡,转眼只剩下一半不到。门口还立着几个或神色复杂,或欲言又止的人。 子桑浑身难耐得厉害,撑到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我与银霜长老还要商量些事情,你们先回吧。” “不解释一下吗?”卫溟脱口而出,语气里蕴着没有刻意遮掩的愤怒与委屈。 一旁卫沧伸手挡了挡,示意这样发问并不妥当。以他俩的身份,没有必须得到答案的立场。 此刻事态尚不明朗,身体状态也支撑不了好好说话。子桑摇摇头,“不是现在。” 所以不是现在,不该打扰有情人火热的叙旧? 卫溟扭头就走。 年轻人的难受无处宣泄,只能长腿迈得飞快,显得自己并不那么在意。 卫沧与莫子期沉默跟上,陈敏儿等人不敢耽搁,紧随其后。门口只余纪怀光一人,无声地一动不动。 子桑强烈地感觉到身体的需要,她不愿意去看纪怀光此刻究竟是什么神情,攥着白衫的五指悄悄用力。 “我与你师娘有事相商,先回避吧。”随银霜话音落下的,还有阖上的房门。 映入纪怀光视野的最后一幕,是子桑仰首望向银霜,眼神里有依恋、有钦慕,有着他陌生与渴求的情绪。这样的眼神,他只在她注视师尊的时候见过。 银霜垂首温和注视着她,动作轻柔地握住她的手腕。缱绻珍重,二人眼中只有彼此。从头到尾,她的目光无一刻为他停留。 一扇门,隔绝了他近在咫尺的思念,无数有关她的画面涌上脑海。 有她指尖弹上妄生,说着“以后经常会得手”的骄傲笃定;有她担忧他灵力暴涨,趴在他怀里的驯从乖巧;有她安慰他,母亲不希望他活在危险与仇恨里的平和温柔;有她放肆与他纠缠,清醒又痛苦的放纵沉沦……如今,这些都被一个没有身份隔阂,不被妄念左右,恰到好处的人取代。 心神激荡,腥甜自唇角溢出,纪怀光有些站立不稳。 察觉到他状况不对的妄生急得染上哭腔,“主人我们走吧,不在这里待了!”情情爱爱的怎么这么难啊?她喜欢他的时候,他不喜欢她;他喜欢她的时候,她却跟别人在一起…… 第68章 房间里,银霜给子桑解毒。 灵力顺着被黑虫咬过的手腕游走,那些燥热如同流水抚过,点点退去。 子桑的视线从腕间移向银霜。气质清隽的人半垂着眼眸,浑身仿佛蒙着淡淡光晕,美得极致。 如同见到天地间壮丽、静美的风景一般,触动的感觉如此纯粹。 呼吸下意识放轻,子桑告诉自己,兴许是担心内心的远离寂静智慧会吵闹到眼前人,所以才不忍打扰。 应该是察觉到她持续得有些久的视线,银霜抬起双眸。 像被当场抓住的小偷,子桑心跳加快,赶忙在那双剔透的眼睛望过来前,状似自然地移开视线。 脸颊比解毒前还烫,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虚。难道那稀奇古怪的毒,后劲还在? 很久不会这样“胆小”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小心翼翼?没出息。 她急于证明自己般抬起眼帘,不期然与那双浅淡的眼眸视线交汇。 预想中的温润亲和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沉静对视。 银霜有没有可能,也想从她的眼神中触碰到某种含义——意识到这一点的子桑蓦地有些慌乱,觉得自己大抵失心疯了,否则怎么会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与银霜,都跟平时不大一样。 “长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主动给自己找话。 “有点事情来仙盟一趟,刚好知晓你失踪的事,先他们一步找到你。” 原来是这样啊。 “还好有长老,否则我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知人知面难知心,下次再遇到类似情况,邀请旁人陪同放心些。” 子桑点点头,“跟我一起来的小鸟不见了,也不知道它怎么样。” 要说她也不是一个“人”来的,有小黑陪她。 银霜沉默少许,摊开手掌递到她面前。一只黑羽小鸟乖乖趴在他掌心。 “就是它带我寻到的你,受了点轻伤,没有大碍。” 子桑惊喜地伸出手,爱怜地将小家伙接过来。 “还好没事!”帮大忙了! 手心里的小鸟蔫蔫的,子桑更加心疼。 处心积虑的人渣,把她小黑吓得不轻。 银霜收回搭在她腕间,替她毒解的手,“吴代掌门约你过来,发生什么事?” 子桑将她所见所闻从头到尾讲给银霜知晓,“假设吴昧没骗人的话,应该是有人想对付他,要么让我与吴昧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力,要么让吴昧身败名裂。” “关于幕后黑手,有头绪吗?” 子桑思索小会儿,“有个猜测,不一定准确。我与吴昧统共见面不超过三次,能看出他对我生了那种龌龊心思的人,多半也在现场。前日晚上我与他在著微楼用餐,吴昧开口同我说了一句话,当时我就觉得他那些同门的反应有些不对劲,就好像他愿意搭话是件什么稀罕事情,现在想来,恐怕不是多想。” 银霜注视着她,显然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子桑收拢心神,继续分析,“有能耐布下结界,安排这一系列事情,实力必然不在吴昧之下,可能的人选只剩下一个。” “祁周衍。”银霜说出子桑心中想到的名字。 视线交汇,子桑点头。 能从扳倒吴昧这件事情上获益,又亲自带队出现在现场,她头一个怀疑的就是这人。 银霜略加思索,“不妨晚点去求证下。你身体里部分余毒无法彻底清除,还会影响一段时间,不过应该不会太严重。现在感觉如何?” 浑身还是有没能得到纾解的不爽利,不过已经比刚才好很多。 子桑将脑子里那些有关银霜长老,若隐若现的带颜色想法甩掉,嘴上说着“没事了”,心中却有些许说不上来的惋惜。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她这样安慰自己,抬眸朝银霜露出灿烂的笑容,“不如现在就去看看祁周衍在做什么。” 客栈里,卫溟一口接一口给自己灌着酒。莫子期抬手夺走一壶,他横对方一眼,又抓过来一壶囫囵饮下。 “白日买醉有什么用?不如去亲口问问子桑。” “有什么好问的?她都说了‘不是时候’!难道我还要故意为难?就算是又怎么样?她都已经选择跟那个什么长老在一起了!我还能让她改变主意?”卫溟自暴自弃,眼神由不甘变得哀怨。 一直没作声的卫沧同样伸手取过一壶酒,仰头灌入。 周遭一时间归于安静,只有烈酒入喉的动静。 莫子期晃了晃酒壶,“早些认清也好,省得以后陷太深,走不出来。” “莫子期你混蛋!”卫溟将酒壶用力顿上桌面,“哪有这么安慰人的?” “人活一世就是不断失去的过程,不妨大胆一些,同子桑说你俩想加入他们,不要名分的那种。” “子桑不是那样的人,”卫沧垂着眼眸,嗓音低沉,“我们也不想跟你的那些灵宠一样。” “灵宠怎么了?至少我是真心喜欢它们,也能一直在一起。”莫子期举起酒壶,就着日光描摹轮廓,“要么放弃,要么妥协。这世上,还有别的解答吗?” 气氛重归沉重,卫溟一言不发喝着,忽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哽咽,“我只是……只是为什么不能是我?为什么不能让这个梦做得再久一些……” 卫沧双眼泛起一圈红,很快就着苦涩的酒,将那股浓烈的痛苦压下去。只是不知道为何,越想逃离,遗憾与不甘愈加疯狂汹涌。 子桑原以为祁周衍至少会做做样子,亲自下场寻找吴昧,没想到对方只是吩咐门下弟子继续寻找,自己则返回大比会场,直到淘汰赛结束。 夜色降临,立在专门为门派掌门准备的雅间,祁周衍抬头望月,保持同一个姿势许久。 风动夜影,他忽然笑出声,“两位现身罢,祁某等你们很久了。” 子桑与银霜对视一眼,闪至祁周衍面前。 她本来就没觉得能在第一宗门的掌门面前隐藏踪迹,哪怕只是个暂代的。 房门阖上,祁周衍转身来到桌前慢条斯理倒起茶,“二位喝吗?泡了灵草的。” “直说吧,是不是你以吴昧之名,将我骗到那间宅邸。”子桑直勾勾盯着祁周衍。 “祁某第一眼见到青涛夫人,就觉得不一般。当然,我那位好师兄也一样。” 见祁周衍仍旧倒了三杯茶,子桑微微拧眉。她怎么没觉得吴昧第一次见面有对她另眼相看? 祁周衍将茶杯推向她与银霜的方向。“二位是不是觉得,我为了玄天宗掌门之位,对自家师兄使阴招?” “不是吗?”子桑反问。 祁周衍哼笑一声,“吴昧他啊……”那个名字在他口中碾磨、咀嚼而过,祁周衍嘴角的弧度下压,眼底笑意被冷漠与恨意取代,“该死!” 子桑没有接话,这丝滑的演技有点惊艳到她了。 “他与我前后脚拜入师门,对我与姐姐颇为照顾,我本以为,修炼无情道的他,哪怕做不成我的姐夫,也不会害姐姐。” “多少年了,我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一同入宗门的师弟寿数将近,将真相告知,我才知道,当年仙盟任务,他竟然对姐姐见死不救!”像是想到什么可笑的事情,祁周衍眼底泛出水光,“可怜我当年还安慰他,不是他的错。苍天可鉴,说出真相的这位师弟一直觉得是否那会儿自己身受重伤,看错了也说不定,然而真的那么巧吗?我那位天资卓颖的姐姐,会死在吴昧头前?” 茶杯应声碎裂,残片扣进祁周衍的掌心里,“懦夫!他不过是觉得姐姐碍了他的道!自己参不透,就毁掉源头!” 子桑没有接话。吴昧固然该死,可祁周衍也不该拿她的性命做钓饵。 “他死了对吧?”祁周衍抬眸,眼神锐利,“否则你俩也不用在众人面前做那样的戏。” 子桑避开祁周衍的问题,“所以你承认筹划栽赃吴昧,承认害我陷入性命危机?” “青涛夫人,我们做个交易吧?”祁周衍同样避而不谈。 “什么交易?” “你不是想要寒璃冰魄吗?我用寒璃冰魄,换你和银霜长老身上的留影石。即日起,你没见过吴昧,我也不知道他的去向,这个人的名字,会逐渐消失在修真界。” 子桑这下真的有些意外了,不仅因为祁周衍看出了她携带有留作证据用的留影石,也因为祁周衍一下就精准抓住她的死穴。 她是真的很想要寒璃冰魄。 “恕我不明白,在找到相关证据前,你完全可以否认与这件事有关,为什么要和盘托出?” 子桑原以为,得从那名递信的堂倌、引路的打更人一一调查过去,且结果大概率不理想,却没想到祁周衍会亲口承认。 “就算吴昧真的意图对青涛夫人不轨,二位于理也不该杀了他。我们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祁周衍拿起新的茶杯,重新倒上茶水,“将这个人从世间抹去,青涛夫人能拿到想要的东西,有朝一日我也能继续与二位合作,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子桑略微蹙眉,修仙界就没有正当防卫这种东西吗?她盯着好整以暇的祁周衍,忽然轻笑出声,扭头望向银霜,“长老,这个交易划算吗?” 银霜注视她的眼睛,“你定。” 她定就她定。 子桑重新望向祁周衍,“这个交易我同意了,不过有两个条件。” 祁周衍仿佛并不意外,“青涛夫人请说。” “第一,寒璃冰魄我要在大比决赛前拿到手;第二,吴昧亲口说过,他一共杀过两名女子。我不要他的名字理所当然消失在修真界,我要祁代掌门尽己所能查出被害人,帮助她们的亲人,可能的话,揭穿吴昧这个禽兽,让他身败名裂!” 祁周衍淡定的神情顿住,看着她的眼神带上几分审视。很快,他恢复那副得体的表情,“如青涛夫人所愿。” 离开祁周衍下榻处,子桑终究没忍住,开口询问,“长老会不会觉得,我这样是非不分,不对?” 以一场交易,放过幕后操控者,不止是非不分,她连祁周衍所说的是不是真的都无法分辨。 究竟为了掌门之位,还是为了给所谓的姐姐报仇,只有祁周衍自己知道。而且,对方也未必会如她所说查出被害人,揭穿凶手。 银霜摇头,“你做了最好的选择,这也是正确的一种。” 是嘛,最好的选择吗?银霜长老可真会安慰人。 子桑这样想着,心底泛开柔软,驱散那本也并不明显的阴霾。 * 银霜表示另外有落脚的地方,让子桑有任何事情都可以玉简传讯,他会及时赶过来。 将子桑送到客栈附近后,银霜道别离开。 子桑回到客房,一眼看到等在门口的纪怀光。 身长腿长的男子无声无息融于四周,在见到她的瞬间“活”过来。 该来的迟早要来。 子桑来到纪怀光面前,打量他一眼。嗯,有点苍白。 “进来说话吧。”她刚打开房门,子流怼到眼前,“他们让我在这里等,你还好吗?” “没事,”而且她回头还有好消息告诉它,“你先带小黑在外面玩一会儿,我跟纪怀光谈点事,叫你们了再进来。”有些话,得关起门来说才合适。 关于和银霜长老假意幽会这件事,她私心不想将真相告诉纪怀光。长跑太难,弯道超车才能省心省力。 纪怀光不是觉得她喜欢他,对他一门心思么?这下总该明白,实事与他以为的并不一样。 “记得关门。”她伸了个懒腰,径直走向床榻。 房门阖上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子桑坐上床沿,一边整理因为御风飞行弄乱的头发,一边懒洋洋地瞥他,“有什么话赶紧说,我累了,需要休息。” 因为什么累的,纪怀光自己想。 表情松弛的女子歪着头,随意拨弄着柔顺的长发,她只那么坐着,便是千种风情,于他而言,是万般诱惑。 纪怀光步步来到她面前,单膝着地,与她四目相对。 想过纪怀光会刨根问底质问她与银霜长老的关系,也想过纪怀光会不自量力要求她与银霜长老划清关系,可是子桑怎么都没想到,纪怀光来到她面前既不提银霜,也没问缘由,开口便打她个措手不及。 “师娘曾经说过,只要弟子不干涉师娘从别的男子身上找乐子,便满足弟子的愿望。”纪怀光目光深沉,“秘境里未竟之事,弟子确实留有遗憾,望师娘成全。” 打理长发的手指停在半空,子桑怔怔地望着眼前人,有一瞬间忘记之前是怎么计划的。 纪怀光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聪明如纪怀光,不可能不知道一旦开了这个口,意味的是什么。意味着他将没有任何立场干涉她与别的异性在一起。 他在清醒地退让,屈从于她的习性。从一开始的“两情相悦光明正大在一起”,到现在的“见不得光的关系”。 她还是不理解纪怀光的,在此之前,她以为他的骄傲不会允许他同意这样的事情。 子桑不禁失笑,笑自己天真。她用挑衅的眼神盯着他,说得既认真,也随意,“纪怀光?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不擅长勾引。”哪怕这种时候,仍然板正得像在起誓。明明是抬头仰望的视角,双臂却撑在她的身侧,禁锢的姿势。 那双平静时冷漠,用心时深情的眼睛染上名为痛苦的颜色。没留给她太多思考时间,纪怀光扣上她的手腕,倾身吻下来,不过一个呼吸间的功夫,两人已经揉进床榻里。 像是追着猎物撕咬的狼,纪怀光的吻执着而凶狠,仿佛要吞噬掉所有理智,热烈而绝望。 余毒的影响在这一刻真切地显现出来,子桑忽然觉得接纳这感受也没什么不好。 有的人就是“得不到的总在躁动”,兴许对纪怀光而言,所谓地成全反而能打破执念也说不定。 她抬起双手,覆上纪怀光的脸颊。略微凌乱的头发自这人两鬓垂下,衬得他那双深邃而专注的眼睛格外情动。 视线停留在她的眼睛里,他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望着他。 眸光被什么东西点亮,他开始期待着另一个遥远而缥缈的答案,说今晨的一切只是误会、意外、演戏,什么都好,总之不是真的。 然而不会有。 唇色因用力的亲吻而鲜艳,眸色却点点黯淡下来。纪怀光的视线顺着她的鼻尖、唇瓣,来到她的脖颈,然后一动不动。 子桑忽然想到,吴昧掐她的时候没少用力,想必留下了痕迹。 她指尖抚上自己脖子上那圈颜色略深的区域,轻笑道,“与长老的小小情趣而已。” 对不起了银霜长老,她枉顾他的名誉,给他贴上了某个奇怪的标签。 仿佛崩断的弦,纪怀光欺身埋进她的颈弯。某个瞬间,子桑觉得纪怀光想咬破她的颈动脉,然而事实却证明只是她的臆想。 不再是噙着她的唇齿凶狠索取,落在颈侧的吻珍重而温柔,如轻声呢喃、耳鬓厮磨,小心而虔诚地试图抚平伤痕。 纪怀光的身份注定了他在面对她时有种难以调和的矛盾。 身为弟子,他会假意呈上恭驯,然而作为照顾青涛一脉的大师兄,长时间的以身作则又让他对她生出不该有的控制欲。这矛盾如此对立,却又让他把握得有些微妙。 颈畔的呼吸灼热而潮湿,讨好一般。只要愿意,纪怀光这个人太清楚如何示弱。 倒也不算完全不懂勾引,这人其实,有点小手段。 子桑顺应心情揽上对方,亲密贴近的瞬间,察觉到非正常的紧绷,这是一种透过肌理都能感受到的灵力暴涨。 脑中闪过一瞬清明,子桑收回手臂,扣上纪怀光的脉搏,又抬起手掌覆上对方心口,很快得出结论——纪怀光这个疯子! 明明已经灵力疯狂地不受控制,四肢百骸估计早就感受到撕裂般的疼痛,还在这里玩什么被翻红浪? 他不一定真能对她做什么,却很有可能死在她身上! 与她的亲密接触,令他身心承受极端痛苦,怎么好意思装得什么事都没有? 天杀的不要命了!之前怎么没觉得纪怀光这么疯? 欲望瞬间退去,她一把将人推开,起身下榻,拢好凌乱的衣衫。 纪怀光抬眸望向她,眼神里除了浓到化不开的执念,还有深不见底的痛楚。 子桑那句原本计划好的“你走吧,我不需要你了”忽然显得有些残忍过头。 发出邀请的是她,悔约的也是她。 她转身打开门,不客气地下逐客令,“纪怀光,疯了别拉上我!等你什么时候能控制灵力不暴走,再来谈‘成全’吧!我可不希望亡夫的弟子死在我床上!” 纪怀光一错不错注视着她,眼底是子桑看不明白的情绪。她挪开视线,脸上挂着“多一秒都不想看到他”的神情。 子流和小黑两只飞行物悬在门外,留意着房间里的情况。纪怀光终是垂下眼帘,起身离开。 他确实疯了,在意识到不再被她注视的一刻疯了。 关上门的子桑瘫倒在床,越想越气。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什么身体底子还想玩速度与激情?不行就别撩火!她这一天天的就不能舒坦一回? 子流幽幽飞到她面前,“又没纾解成?” 子桑正在气头上,恼火地白它一眼。说什么风凉话,“有本事你来?” 空气陡然安静,可能是把这家伙的CPU弄烧了。 子桑翻身将自己埋进被褥里。 睡觉睡觉!睡觉就不用面对这些烦心事了! 第69章 窗台上,黑猫张开嘴,卷着舌头打了个哈欠,“白日里什么紧要事,话说一半走得那么急?” 白色身影将一具长瘦的尸身放出来,“查查这个人的生平。” “这人犯什么事了?” “你且先查。”银霜抬眸望一眼窗外,“仙盟之地隐约有鬼气外溢,你是不是哪里疏漏了?” “仙盟?”黑猫歪着脑袋,“那地方也能出岔子?我查查。”说完黑猫卷走尸体,离开前不忘补上一句,“所以你是去了仙盟?为了那里的人,还是那里的事?” 银霜视线重新落回黑猫身上,黑猫坚持了一会儿没坚持住,很快给自己找好台阶,“行了行了,我不多问。”转眼一跃融进夜色里。 明月高悬,遥远的客房里,倒映在小鸟眼睛里的子桑安然入睡。 人各有命,他本可以不管。 穿透墨灵救下她,被她下定决心般抬眸望过来时,她在想什么?他又在想什么? 清晨,水雾缭绕的汤泉里,子桑发出惬意的喟叹。 用了灵药的温泉果然不一样,通经活络,整个人都舒展开。修仙界久负盛名的温泉店造景一绝,明明设在室内,却如同身处绿荫半掩的室外。 陈敏儿的脸被水汽熏得酡红,一旁郑菀凝认真感受温泉水在指尖的流动,独立的汤池只她们三人。 郑菀凝和沙文瑞的队伍同样晋级,第一阶段淘汰赛的最后一天,子桑不打算实时守在传影阵面前研究各队伍的情况了。 寒璃冰魄有望到手,也没有必要再向祁周衍证明什么,参加大比的目标只剩下沧海神桃树枝,以及给全队挣个好名次。 她把盯比赛的任务交给卓轩、马道成以及黄秀明,让三人把比赛记录下来,回头再给她说说情况,且下一轮比赛的分组名单也会在今天比赛后公布。 总不能一直让纪怀光独顶大梁,师弟师妹几个也得锻炼锻炼,支楞起来。再耐造的人也有撑不下去的一天,何况某纪大师兄还“病得不轻”。 一想到纪怀光,就止不住来气。 趁着白日里修士们都在观看比赛,子桑约陈敏儿、郑菀凝一起,独享这名满修仙界的汤泉。 子桑半眯着眼睛休息,不难察觉到陈敏儿的视线有意无意落在她身上。睁开眼,她朝那道目光迎上去。 骤然被逮到,陈敏儿本就泛红的脸蛋越发好像煮熟了一样,慌得眼神不知道往哪里放。 这么容易害羞。 子桑手臂撑上汤池边缘,笑眯眯的,“我知道了,敏儿一定是还记着之前我说过的,‘泡温泉的时候,少穿点让她看个够’的事,对不对?” “可别说师娘说话不算数啊,机会难得,看仔细咯?”说着,她作势解开浴衣,动作不紧不慢。 陈敏儿的眼睛点点睁大,脸简直要红成酱色,仿佛下一刻就会因为呼吸不畅而晕过去。郑菀凝猜到子桑要做什么,整一个人愣住。 氤氲水面上,雪色肌肤如上好瓷器,丰润优美。长发美人眉目含笑,扬言要彰显她的慷慨。 非礼勿视,陈敏儿哪里敢让师娘给她看,反应过来后手忙脚乱捂住眼睛,因为动作幅度太大扑得水花乱溅。她着急澄清,“没有的,没有的,师娘!弟子没有那样想!” 逗到老实人了。 子桑笑得愉快,“真没有?” “真没有!”陈敏儿仍然挡着眼睛,答得中气十足。 “真不看?” “真不看!师娘您快把衣服穿好!” “好叭。”子桑摇摇头,语气里有装出来的惋惜,“唉,暴殄天物……” 围观全程的郑菀凝整个人是懵的,待反应过来,不禁再度偷瞧子桑一眼。 确实当得起暴殄天物。 陈敏儿等子桑重新系上浴衣,这才放下遮挡眼睛的手,缓上好一阵,幽幽开口,“其实弟子挺羡慕师娘和菀凝师妹的,师娘和菀凝师妹哪哪儿都好看,不像我,”她比划了下胸前,“这里也跟腱子肉一样……” 长期的锻炼让陈敏儿体型格外健美,胸口也有肌肉线条,这是长期自律修炼的结果。 子桑重新靠上汤池边沿,撑着一侧脑袋注视她,“喜欢我这样的身材?” 陈敏儿鸡啄米式点头。 哪能不喜欢,老天爷的偏爱之作。 “可是啊,我也有过不喜欢的时候。” “啊?为什么?”陈敏儿不解。难道即使已经这么无可挑剔,还不满意吗? 子桑转过身,整个后背靠上汤池,黑色长发随她的动作在水面缓慢转向,如惑人的水妖。 “因为它……”子桑扬起唇,想起某些不快的回忆,“太容易让人联想到与色欲有关的东西。” 样貌、身材,是一眼就能看到,并让人下判断、产生动机的存在。曾经有导演说,“子桑,你往那里一站,就让人生出欲望,没有正经女主角是这样的。” 过分的性感往往与干练、知性、高级等词汇有着一层难以突破的壁障。比起冒险,人们更喜欢用现成的固有印象来演绎故事。 犹记得学生时代,男同学私下那句“长成这样,就是给人摸的”多么恶心。 语言是一把刀,在年轻人心上割开伤口。 往后的几年里,她见识了太多相似的人与相似的恶臭发言,所以没有骗陈敏儿,她的确曾真切地希望自己能“朴素”一点。 “心思脏的人才会那样,弟子觉得师娘这样最好看!”陈敏儿当即反驳,“后来呢,师娘怎么想开的?” “没什么契机,纯粹因为见得多,习惯了。接触的人一多,就会发现即使众星捧月的人,身上也会有让人难以赞同的地方,何况大多数其实也就那样。”子桑换了个姿势,“所谓我有我的狭隘,他们也有他们的狭隘,自己的感受最重要。某些难听的声音,不过是不甘寂寞的人,到处寻找存在感的噪音,忽略它,才算善待自己。” 她朝陈敏儿送去一道肯定的眼神,“‘好看’有很多种形态,我觉得敏儿这样也很棒,力量感可没那么容易练出来。” 骤然被夸,陈敏儿好不容易恢复了几分颜色的脸颊再度红如滴血,“其实也不算难练,挺常见的……” “是嘛?我可不信,除非……让我摸摸。”子桑狗里狗气地朝陈敏儿靠近,眼睛放光。 女孩子的肌肉诶,她可没多少机会上手。 陈敏儿哪里见过这阵仗,生怕子桑在她身上用上豪放的手段,下意识往郑菀凝身旁躲。 “弟子一般,不信师娘试试菀凝师妹,菀凝师妹平时肯定练得扎实。” 一直吃瓜的郑菀凝忽然被拉入“混战”,拒绝不是,屈从更不是,只能跟陈敏儿一样四处躲藏。 午间的光洒遍浴池,水声欢腾。三名女子身影绰绰,时不时传来笑声。 客房里,卫沧与卫溟被莫子期叫醒,扶着脑袋双双神游物外。 缓上好一会儿,卫溟仍然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卫沧忽然开口,“我想见子桑,问清楚昨日的情况。” 卫溟抬起头,“我也去!”只是话刚出口又迅速蔫了下去,“也不知道她回来没有,会不会还跟那个什么银霜长老在一起。” “昨晚就回了,那会儿你俩醉得不省人事,叫纪怀光给等着了。” 卫溟猛地起身,“你怎么不早说!竟然还让纪怀光那厮接近子桑!” “事缓则圆,放心,纪怀光没得手。” “什么叫‘没得手’?”卫沧蹙眉。 莫子期不紧不慢给自己倒上一杯茶,在兄弟俩急切的注视下缓缓开口,“猜猜昨夜子桑把纪怀光赶出房间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卫沧、卫溟神色紧张。 “猜猜嘛。” “怎么不贱死你?要说赶紧说,不说拉倒!”卫溟怒了。 莫子期笑得意味深长,“子桑说,不希望亡夫的弟子,死在她的床上!” 卫沧与卫溟倒吸一口气,双双陷入震耳欲聋的沉默。 这句话的信息量,大到不敢细想。 “他怎么敢……”卫溟不可置信。 “你是怎么知道的?”卫沧的声调有些缥缈。 “为免再出现前日之事,我布了只蛾子在咱们客房附近。发现子桑和纪怀光见面,便过去给你俩打探情况,无意中听到的。” “多谢。”卫沧声音发闷。 “依我看,纪怀光既懂得争,又擅长抢,可比你俩拎得清。” 卫溟当即炸毛,“这算哪门子拎得清?分明就是无耻!你还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别吊胃口了!” “我也就远远听着那么一句,关起门来的事可不清楚。不过,纪怀光在面对子桑时,应该有‘受蓄魂玉之害,灵力暴涨不受控制’的情况,所以子桑才赶他走。放宽心,想必在纪怀光能够彻底稳定心神之前,很难有机会得手了。” 卫溟闻言,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把莫子期的话消化彻底,一时间神色有些迷茫。 所以纪怀光宁可承受极端的痛楚,宁可冒着死亡的风险,也要向子桑求欢? 纪怀光怎么敢?怎么敢做他想做,却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 一旦想到纪怀光近乎自虐、赴死般地向子桑靠近,他便愤怒到想要毁了什么。 手掌重重地拍上长案,发出震耳声响,卫溟咬牙切齿,根本感觉不到疼。 卫沧垂下眼眸,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能理解纪怀光那种“在极致的痛楚与灭顶的欢愉中,与子桑身心交融”的,一意孤行的渴求。 相比于卫溟纯粹的愤怒,他有一半是对自己谨慎与胆怯的失望,甚至于相比银霜长老,他更加嫉妒纪怀光,嫉妒纪怀光的疯狂。 沉默良久,他长叹一声,“我之前,还是太自不量力了。” 乐观地以为在用情程度上可以鄙视银霜长老,在身份上能碾压纪怀光,结果却证明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所以现在怎么办?找子桑打探昨夜的情况?”莫子期分别给兄弟俩递上一杯茶。 卫沧接过醒酒茶,仰头饮下,“不问了,只想见见她。” 一日未见,竟隔了几许春秋般,颇有些物是人非的错觉。 卫溟索性端起茶壶,“你不问我来问!” 人总不能让“在意”给憋死! 小半刻后,卫沧、卫溟同莫子期一起出现在子桑客房门口。 莫子期扫一眼身旁沉默、犹豫,跟平时全然不同的两人,抬手敲响房门。 很快,陈敏儿那张英武的脸出现在房门后,高大的身形挡去大半视线。 子桑的脑袋远远从陈敏儿身后探出,“正打算找你们呢!快来快来,有新奇玩意儿!” 说着话的女子眼眸闪亮灵动如星,仿佛骤然驱散耳鸣的银铃,清脆阳光,直将人看进心里去。 只一眼,卫溟有些鼻酸。 原来只有亲眼见着人,才明白那些胡思乱想在真实的心意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哪怕期望落空,哪怕结果无望,还是想和她在一起,看着她,回应她…… 明明有那么多渴望,怎的最后只剩下这区区朋友也可得到的待遇?人呐,在感情面前怎可以卑微如斯? 卫沧抿着唇往房间里走,这才发现除了陈敏儿,郑菀凝也在。 “什么好玩的东西?”莫子期开口。 “刚才泡完温泉,店家赠送了抽奖机会,我和敏儿抽中的都是灵草,菀凝运气不错,中了这个!”子桑捧着一方素色木匣放上长案。 莫子期垂眸打量匣子,“里面是什么?” “打开看看。”子桑招呼众人一同坐下。 宽敞的长案前后,六人围坐。莫子期打开木匣,里面是一叠厚厚的,黄纸画就的丹红色小人。小人巴掌大小,虽只寥寥数笔,却有鼻子有眼,惟妙惟肖。 莫子期将匣子里的纸人悉数拿出来,一张张翻看。有青年少将、有娇俏女子、有老妪有孩童,“是符人,挺难得,齐全。” 子桑随手拿起一张符人,“这个怎么用?我们问了店家,店家只说‘以灵力驱使,自得乐趣’,神神秘秘的。” 莫子期微笑,“这符人的确不常见,据传曾有一名符箓师,为了向朝夕相处的师妹表明心迹,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便做了这符人,让符人在师妹面前演上一出戏,借戏词传达心意。只可惜符人既无法防御,也不能用来攻击,除了为灵力所驱使而行动、说话,没什么实际用处,因此仅供消遣,不曾在修仙界流行。” “原来是这样。”子桑端详起符人。有点像能说话的皮影人。 “那名符箓师后来成功了吗?”卫溟开口。 莫子期摇头,“那就不得而知了。既然是传闻,或许连符箓师的身份也是杜撰的也说不定。” “原以为是稀有的符箓……”郑菀凝眼底闪过些许惋惜。 “的确挺稀有的,修士们多半一门心思钻研怎样提升修为,很少能见到这么纯粹,仅仅为了提供情绪所制造出来的东西。”子桑认真将符人一字排开,脑子里忽然有了个想法,“既然这些小人是用来演戏的,不如我们玩个游戏。每人选一个符人,随意扮演角色,展开剧情,凑成一出短剧,怎么样?” “会不会有些难?”陈敏儿有些犹豫。 “听起来十分有趣。”莫子期将木匣移至长案一角,腾出整片区域。 “难不难什么的试试就知道了,先选符人。这些符人是菀凝抽到的,就由菀凝来决定,是盲选还是自选怎么样?” 被点到名的郑菀凝环顾四周,“那就盲选吧。” 唷,子桑含笑。不错,还在加难度,更有意思了。 既然是盲选,莫子期做主在长案下打乱符人次序,每人分别报一个不重复的数字,从小到大依次抽取。 郑菀凝选的数字最小,第一个抽到了膀大腰圆,看起来有些粗豪的武将,紧接着是陈敏儿,抽到了圆头圆脑的女娃娃,后面依次是卫溟抽到了活泼俏皮的未婚女子,卫沧抽到端庄秀丽的已婚女子,莫子期抽到胡须曳地的老者,而子桑则抽到了端坐于马背上的青年武将。 游戏正式开始,由郑菀凝起头。她想了想,以灵力驱使自己抽到的符人来到青年武将面前。 符人嗓音本身细声细气,却装得粗犷,“属下恭喜将军,此番大战得胜,将军功不可没!” 这么快进入角色? 子桑的符人开口,“众将士奋勇无畏,此非一人之功,实乃众人之力!即日起班师回朝!论功行赏!” 陈敏儿没想到这么快轮到她,脑子里还什么头绪都没有。情急之下,只好同样驱使符人来到青年武将面前,直愣愣来了句,“孩儿恭喜爹爹大胜而归!” 子桑还是头一回扮演爹,不禁笑出声,“好!好!孩儿乖!” 涨红了脸的陈敏儿逃似地迅速望向卫溟,眼底的意思是明晃晃的“轮到你了。”于是扎着未婚女子发型的符人展开手臂挡住青年武将,“娇滴滴”控诉道,“将军同小女子交好,怎么从来没提起过自己已经有孩子?将军这般,可知会伤到小女子的心?” 子桑:? 啥玩意? 陈敏儿:??? 伤谁的心? 子桑猜到卫溟看到她和银霜长老一起会沉不住气,正想着如何把台词掰回去,却见卫沧驱使的已婚符人站出来,“孩子是我同将军的。” 卫溟、莫子期、子桑同时顺着符人向卫沧望去。 陈敏儿:不是?谁来管管这俩?她愿意让师娘扮她爹,可没同意让卫沧扮她娘! 女娃娃符人当即跳出来,双手叉腰,将青年武将挡在身后,“胡说八道!我不认识你!别以为我娘去世,别的女人就能随随便便进门!” 她师尊、师娘伉俪情深,哪怕师尊人不在了,旁人也别想轻易占走师尊的位置! 卫沧被陈敏儿打个措手不及,又后悔自己冲动了,一时间没有接话。就在这进退两难的尴尬时刻,莫子期驱使的老者符人站出来,“将军,末将有话要说!” 子桑发现她给自己挖了个坑,很大很大的坑。本来只是想问问匣子里的奖品做什么用,结果心血来潮玩个游戏把自己玩成了靶子,又被人突突成了筛子。 “请讲。”她倒要看看莫子期打算怎么圆。 “将军夫人仙逝三年有余,军中不可一日无帅,府中亦不可一日无主母。依老夫看,眼前二位姑娘都是样貌、品性俱佳的,又或者夫人的表亲白姑娘,温柔娴静、才貌双全,与将军门当户对,不知将军是否考虑过续弦?” 子桑:……不愧是你。 这“白姑娘”指的是谁她用头发丝都能猜到。 卫沧与卫溟原本心中藏着太多复杂情绪,给符人安排的对话也无一不反映当下心情。此刻骤然因莫子期向子桑问到关键,谜面过于清晰,且答案可能彻底断绝退路,反而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 假使子桑因此觉得被冒犯而疏远他俩,导致朋友都做不成,那是怎样的光景?当真那样的话,他们宁可永远都不知晓答案。 郑菀凝隐约嗅到八卦的味道,虽然面上不显,实则已经偷偷将几人神情收入眼底。 卫沧与卫溟对子桑有好感这件事,她还是能看出来几分的,毕竟眼神骗不了人。只不过这份好感不知为何,突然有呼之欲出摆上台面的迹象,而且“白姑娘”是谁?莫子期虚构的吗? 陈敏儿整个人呆掉。 昨日之事,银霜长老分明提醒过不要往外说,因此无论郑莞凝和沙皮狗按理说都不知晓。 这样才好,师娘和银霜长老的私事不至于在元极宗内传开。可莫子期、卫沧、卫溟不愧是外人,当着莞凝师妹的面说些有的没的,是生怕人家听不懂吗? 无人接话,所有人都在等着同一个答案。 如同一条越绞越紧的巨蛇,迫得人无法呼吸,子桑的沉默是对卫沧与卫溟的凌迟。卫溟此刻脑袋空空,他想说点什么扭转此刻的情境,又被答案勾着说不出半句话来。 长睫下压的子桑眼神晦暗不清,这副模样看得卫沧莫名心悸,并强烈后悔起方才的冲动。 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想取代谁?又是不是冒犯了谁? 青年武将默了一会儿,幽幽开口,“世人皆赞本将军用兵如神,却不知晓,是夫人教我排兵布阵,扶我一介布衣征战沙场。” 似是陷入遥远的回忆,武将的手掌抚上女娃娃头顶,“夫人她啊……从未远离,她给我留下了很好很好的孩子。” 陈敏儿的视线一直落在女娃娃符人身上,闻言浑身一震。 莫名的,她觉得子桑嘴里的孩子指的就是她与几位师兄。 “我这双手,既然调动得了千军万马,自然能将我和夫人共同的孩子抚养长大,更守得住故人在心中的位置!” 一声“心中的位置”,干脆利落、字字千钧,震颤了遗憾。 陈敏儿眼睛泛酸。原来师娘始终将师尊放在心里,从未忘记。可恨她身为弟子,却没能看清师娘的一腔真情…… “我与二位姑娘好友相交,与白姑娘之间也并无男女之情,所以商伯,今后勿要再提续弦之事了,好吗?”青年武将脱力一般,短短几句话,像是耗尽最后的精气神。 如同一声闷雷在乌云里轰响,有的人听到了前半句,有的人不可避免地被后半句吸引。 铡刀终于落下,将情绪切成不再血肉连接的两段。“好友”二字的定性为不甘勾勒上新的一笔,“并无男女之情”却燃起劫后逢生般的巨大惊喜。 本以为已经输掉的比赛,结果被告知三局两胜,还有赢回来的机会。即使再嫉妒青涛长老牢牢盘踞在子桑心中的位置,卫沧与卫溟也不得不承认,那早逝的、不可撼动的死人,救了他们一命,给了他们继续追逐下去的可能与勇气。 “那传闻中,将军与白姑娘花前月下、互定终身,是流言吗?” 卫沧终于还是问出口,他的在意、介意,不是一句“并无男女之情”可以抚平。 明明说着想问清楚的人是卫溟,可屡次突破边界的人却是他。这样的自己让他陌生,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哪怕如此咄咄逼人、不懂适可而止可能会让子桑反感、厌弃。 卫溟目不错视望着他,好像在重新认识一个人。莫子期视线落在他身上,罕见地脸上没有平时的悠闲。卫沧觉得,他的心跳从未如此清晰。 陈敏儿此刻满肚子的怒气,师娘同银霜长老的私事,凭什么非得让外人知道?就算……那也是师娘与银霜长老之间的决定!谁都干涉不了! 郑菀凝现在无比确定,“白姑娘”定有其人。 究竟是谁呢?门当户对,难不成是与青涛长老同辈的银霜长老? 一场游戏,被玩成了隐喻。 原本可以放在后面解释,可惜当有人铁了心要问,躲是躲不了的。 子桑扫一眼神色各异的几人,唇角挂着淡淡笑意。青年将军符人随即开口,“眼见都不一定为实,何况耳听?我与白姑娘究竟什么关系,不妨把它当成一个暂时的秘密,或许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如何?” 一句反问的“如何”?像在商量,实则没留任何余地。卫沧扯起一抹略带苦涩的笑意,“我信将军……” 眼见不一定为实,假如这是她给出的答案,他选择相信。 在对白即将再度陷入沉默前,莫子期操控的符人提议犒劳三军,卫沧、卫溟没有再作妖。子桑把控好节奏,游戏的乐趣终于显现。 远处传来大比结束的钟声,时间过得很快。 各自回房休息前,子桑叫住陈敏儿与郑莞凝,让她俩不用对其他人提及今日游戏,包括陈敏儿的几位师兄与郑莞凝的同门。 “难道真的有隐情?”陈敏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子桑沉默,她只是不想让纪怀光知道而已。让那家伙知道她与银霜长老没什么,又得尾巴翘天上去。 卫沧和卫溟那边不大可能特意跟纪怀光说起这件事,陈敏儿要是不单独嘱咐,该是很容易说漏嘴,被纪怀光发现蛛丝马迹。而不管郑莞凝有没有猜到什么,她都不希望影响银霜长老在宗门内的声誉。 除此之外,反杀吴昧站不住脚、与祁周衍私下达成的协议,都不容许她将事情说得太明白。 并非不信任,而是少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份安全,无论对她或是对其他人,都一样。 见自家师娘没有立刻解答,陈敏儿后知后觉地表示,“明白了,秘密!弟子一定守口如瓶。”郑莞凝在一旁附和地点点头。 数间客房之隔,卫溟四仰八叉躺在榻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亢奋还是放松,只觉得“死了,但没死透;活着,却也有些行尸走肉”。 许久,他丧气道,“还是觉得难受……” 一旦想到子桑曾经以那样一副模样与银霜长老依偎在一起,哪怕没有真的发生什么,还是觉得愤怒、焦躁、嫉妒,尔后这些情绪糅合一通,演变为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力。 莫子期瞥一眼半死不活的卫溟,“子桑不是说得很清楚吗?事情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样。吴代掌门至今行踪不明,你们就不好奇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打算查个清楚?” 对啊,为什么明明从她口中得知期望的结果,却依然心中潮湿。是因为那个秘密只对银霜长老开放,却不能诉予他听吗? 卫沧神情落寞,“我也觉得事有蹊跷,只是子桑有心回避,我便不愿令她为难。” 莫子期哼笑一声,“瞧瞧这萎靡不振、畏首畏尾的样?你俩平时有点什么事早冲上去了,哪会这般憋闷顾虑。活该吃苦,被子桑吊得死死的。” “这苦我乐意吃,你想吃还吃不着!”卫溟没好气。 一声叹息,卫沧望向窗外余晖,“人生之事,哪有一件不是活该自找?” 所以啊,得认…… * 隔日为第二轮淘汰赛,子桑这边没有跟薛檀的队伍分到一组,不过让她意外的是,除开纷纷递来橄榄枝的其它队伍,同组的玄天宗参赛队也表示想同她合作。 按理说以玄天宗的实力,根本不需要通过合作争取出线机会,甚至于她的队伍选择谁,不定能保谁出线,而玄天宗的队伍选择与谁联手,谁就一定能出线。 子桑压下望向看台的冲动,干脆地表示同意。 不难猜测,此事多半是祁周衍送她进决赛的美意。既然是美意,没有不领情的道理。 从前在娱乐圈,没有背景没有人脉,稍微有点露脸度的角色早被瓜分得七七七八八,剩下些不讨喜的角色也得费九牛二虎之力争取。哪曾想有一天,“资源”会主动送到手里。 子桑忽然有些眼圈发涩,没有道理的。明明应该欣慰的事,却让她品出几分遥远的心酸。 毫无悬念的再次晋级,当提示单场比赛结束的钟声响起,积分定格在第二,子桑这才抽空将视线从玉屏移向看台上的祁周衍。 接下来就是决赛,不出意外,玄天宗会三队联手,争取包揽前三。后面的比赛能拿到什么名次,将考验她这一队真正实力。 只一眼,子桑收回目光,不防转眸间撞上纪怀光的视线。 眉目清朗,面容昳丽的男子默着一张脸,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什么端倪。 子桑挑他一眼,看什么看,看了也吃不着。 当晚,子桑收到以玄天宗名义送来的谢礼。 古朴的匣子纹饰庄重,她正常抽开栓销,匣盖却一动不动。就在此时,玉简收到一条陌生传讯,[答应青涛夫人的东西已送到,请笑纳。] 她当即明白里面可能是什么,有些小激动地向银霜发去消息。 收到传讯的银霜没多会儿赶到,在观察过一圈匣子后,轻松打开。 匣子内铺着厚厚绒布,正中躺着一枚硬币大小,近透明,类似翡翠的东西。 寒凉气息瞬间蔓延整个房间,置身其中的人连呼吸都带出白雾。 子桑将肩上的小鸟拢在手心里,免得它冻着,“长老,这就是寒璃冰魄吗?” “没错,祁代掌门给得挺慷慨。接下来只要纳入这样东西,你的朋友应当就能自由行动了。” “听到没?”子桑望向浮在空中的子流,“过来拥抱你的自由吧。” 做完这件事,交易就两清了。 “好。” 白色的光点脱离灵珠,以包裹之势落在寒璃冰魄上。这下,换冰魄浮空,划出优美的轨迹。 周身空气随着子流纳入寒璃冰魄而逐渐升温,冰魄表面的光晕也越来越亮,直至肉眼不能直视。 在子桑闭上眼睛之前,她仿佛看到那几乎要吞噬一切的光亮之中,出现一道模糊的轮廓。 “子桑,可以睁眼了。” 银霜的声音传来,子桑下意识抬起眼帘。 适应了一瞬由极亮到回归正常光线的转变,待彻底看清,呼吸顿在喉咙里。 没有预想中的透明翡翠浮空,紫衣男子长身玉立,瀑布般的长卷发之下,一张秾丽的脸摄人心魄。 心跳漏停,太过熟悉,熟悉到子桑继不敢相信后才终于确认,这个凭空出现的男子长着一张与她相似度极高的脸,几乎就是性转版的她自己。 男子扯起一抹不太熟练的笑意,幽然开口,“你好,子桑。” 第70章 “子流?” “是我。” 要不是见过太多替身演员与正主长得相似,子桑觉得自己大概率不会接受得没这么快。 “变成这样,是有什么心事吗?”她忍不住吐槽。 照着她的建模捏,怎么不直接连性别也复制了? “经过分析,我认为以人类亲属身份,比如参考卫沧与卫溟,做你失联多年的同胞哥哥,更能方便地了解这个世界,以及合理地待在你身边。” “为什么是哥哥而不是弟弟?”子桑脱口而出。 虽然明白现在不是关注这个点的时候,不过反正已经跑偏,索性更随意些。 “按照你们人类的标准,通常年长者做哥哥。” 子桑沉默。 这倒是,要是以年龄为参考,子流做她祖宗都行。 “那怎么不做姐姐?要不你变成女的?” 可不算抬杠,这家伙之前自己亲口说的,没有性别之分。 “鉴于你更容易被异性唤起生理性反应,我觉得选择化身男性,在关键时刻能帮助……” “可以了可以了!打住!” 子桑从听到那句“生理性反应”起就开始有预感,此刻已经头皮发麻,心脏堵到嗓子眼。 丧心病狂!有点眼力见! 脸可耻地发烫,她忍着没去留意银霜长老此刻的神情。 感谢发光体同志,发挥同为异世界来客的雷锋精神,点出她是绝望的直女这个事实;也谢谢他还记着,有本事的话给她纾解这件事。可惜她无福,也不想消受。 哥哥就哥哥吧,子流这张嘴要是能有个把门的,让她管他叫爷爷都行! “所以你能幻化出其它样貌的,对吧?”子桑转移话题。 “能,不过这样做需要调动较多能量。” 原来是这样,所以如无必要,不宜变来变去的意思。 了解了,但她还是得说。 “你调整下样貌吧,太像的话反而让人觉得蹊跷,有个三五分相似就差不多了。” 异卵双胞胎哪能长得一毛一样?子桑实在无法想象,天天对着自己的脸是什么感觉。 子流听劝,白光重新亮起。 待房间光线恢复如初,眼前之“人”依旧顶着一头大波浪,昳丽绝伦,只不过这回得仔细端详,才能发现轮廓五官与她有些相似。 子桑刚点头表示满意,敲门声响起。卫溟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子桑,方才窗外莫名闪过白光,你有没有事?” “没事,稍等我给你开门。”她注视子流,“同胞哥哥之类的身份骗骗外人就算了,身边人可瞒不住。反正早晚得把现在的你介绍给大家,择日不如撞日。” 见子流点头,她又望向银霜,“长老,那日的事我没有刻意向队里人解释,您觉得有没有必要澄清?” “以你的想法为准,我对其他人的看法并不在意。” 子桑心中微动,或许是错觉,她隐约觉得银霜长老那句“其他人”似乎将她排除在外,仿佛他不在意别人的态度,却尊重、关心她的想法。 其实换做是她,也一样。 对于银霜长老的这份默契,她内心难以避免地涌现出几分隐秘的欣喜,于是这份感受化为上扬的唇角,以及眉梢的笑意。 眼前女子得了他的回答,如想到什么温柔的事,垂下眼,抿唇点头。 银霜错开视线,雪白睫羽半掩浅眸。 风掠光影,各怀心事,于是向来张扬的艳丽,罕见地显露出轻柔的娇媚,而如影随形的天然温润,却落入明暗不明的深沉。 卫溟并非一个人过来,身边还立着卫沧与莫子期。 在看到房间里除了子桑,还有另外两名男子时,卫溟期待的表情凝在脸上。 一个是与子桑有着暧昧关系的银霜长老,一个是乍一看与子桑长得有几分相似的陌生男子,卫沧的脚步顿住。 “先坐,我把敏儿他们几个叫过来。对了,这是子流,一会儿等人齐了再统一给你们介绍他的情况。” 子桑一边说着,一边分别给纪怀光和郑菀凝传讯,让他俩把几个师弟妹以及沙文瑞叫过来。这样一来,当初去海茵岛的人就全了。 卫溟一边往房间内落座,一边震撼地望向子流,连对银霜的敌意也暂时抛在脑后。 “它能够变人?” 一直以为子流跟海茵岛那些怪物同类,肯定变不出什么好东西。男女老少飞禽走兽,那么多身份不选,偏偏选了这样一副模样,究竟存的什么心? “嗯,因为些机缘,总之子流终于不用寄居在五行灵珠里面飘来飘去了。”传讯完毕,子桑来到卫沧几人面前,顺势在银霜身旁坐下。 关于寒璃冰魄的真实用途,她没有跟卫沧、卫溟、莫子期提过,越少人知道子流的秘密对这位异世兄弟而言越安全。 “你们仨经常一起行动,真好,省得我一个个叫了。用茶吗?” 卫溟再度不可置信。子桑为什么默认坐在银霜长老旁边?明明他和卫沧专门在中间给她留了位子的! 有银霜长老在,她都不愿意跟他们俩亲近了吗…… “的确有些渴。”莫子期替明显神思不属的俩兄弟答话。 子桑一边御火给壶中水加热,一边分茶杯,轮到子流时忽然想到,“对了,你是不是不能接触热的东西?” “我的身体模仿人类优化了结构,从现在起不用担心正常程度的温度问题。” “那就好。”子桑将茶杯摆在他的面前,正要倒水,子流再度开口,“可以让我试试吗?” 子桑手上一顿,挑眸望向子流,没多犹豫,将茶壶放到他面前。 修长的五指握上茶壶一侧把手,温热的茶水从壶嘴倾泻而出,小部分进了茶杯,多数洒上长案。 眼看倒出去的茶水沿着桌面就要流到自己身上,卫溟脱口而出,“欸?你怎么……”不干人事呢? 空气陡然变冷,桌面上的水凝结成冰。子流及时开口,“抱歉,还在适应这具身体。”嘴上虽然道歉,脸上却没有相衬的表情,如同人偶。 卫溟心烦意乱,没再说什么,只把目光落在子桑身上。 眼下除了子桑让他觉得赏心悦目外,其余谁他都看不惯。 子桑撑着一侧脸颊,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子流,“这种事情多练几次就会了,要不要再试试?” 她好奇子流完全控制身体,需要花多长时间。 对上她的视线,子流再次握起茶壶,壶嘴二度倾斜。 眼看水流就要落向茶杯之外,空中那簇淡得不能再淡的茶水骤然化作水雾消散,而子流握着壶身的手背上纤长五指轻巧一带。 茶水轨迹移动,准确落入杯中,视线顺着那出手的人落入她的眼睛,只听她道,“记住这个角度与手感,熟能生巧。” 盈亮的杏眼坦然含笑,鲜活得让人心神震颤。卫溟怔上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般下意识伸出手。然而他的举止还没落到实处,就见卫沧的掌心已经覆上子桑手背,“我来教吧。” 不大的茶壶之上,四条手臂笼罩,空气短暂凝结。 越过茶壶,莫子期的视线扫过子流与银霜长老。 一杯茶快要满溢,子桑费了些劲才带着茶壶落回桌面,方便收回手臂。 教个“新人”都没法好好教。 她似笑非笑瞧卫沧一眼,“那就有劳你啦。” 本是出于不让其他“男子”与子桑有肌肤接触的私心,没想到一眼就被看穿。脸颊的热意还未退去,卫沧逐渐感受到掌心里,子流手背光滑、冰凉的触感,瞬间膈应得飞速抽回。 非人感太重。 他瞥卫溟一眼,“你不是也想帮忙吗?你来。” 卫溟分明同样的心思,既然目的已经达成,哪里肯跟子流这么个怪东西有接触。 他理所当然移开视线,“没有的事,你好好教。” 卫沧俊朗的脸微微有些变形,似乎在克服着什么。 子流注视他小会儿,扭头望向对面,“还是子桑来教我吧。” 这厢话音刚落,卫沧咬牙切齿,“我来教,你不满意吗?” 子流不留情面,“从你的面部表情能解析出类似嫌弃、纠结的情绪,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子桑的指点。” 卫溟精准捕捉到“喜欢”二字,当即与卫沧统一战线,“一个人教你不满意,那我们兄弟俩一起上如何!” 变得跟子桑三分相似也就忍了,还挑上了? 子桑重新撑上一侧脸颊,看热闹般瞧着炸毛的卫溟对子流发动气场攻击,换来的却是对方四两拨千斤、油盐不进。 是时候让别人也尝尝子流那张嘴的“福”了。 房间里推拉吵嚷,房间外纪怀光第一个敲门。 越过给他开门的莫子期,纪怀光扫过房里众人,脸上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子桑笑眯眯望向来人,如观赏一幅有趣的画。 瞧呐,这喜怒不形于色的调调,完美的表情管理能力,不去当演员白瞎了。她微笑挪开视线,往对面摆上新的茶杯。 纪怀光来到长案前坐下,眼神并没有多分给身旁子流一点,于是换来子流主动开口,“你好,纪怀光。” 子桑一边抿茶,一边留意纪怀光的反应。 “子流?” 纪怀光虽是提问,语气里却蕴了七八分笃定。 “是我。你与子桑一样,第一时间猜出我的身份。” “子桑”这个名字似乎有着某种神秘力量,始终目不斜视的纪怀光朝某人望过来。 对上纪怀光目光,半杯茶还没抿完的子桑微微一怔,很快慵倦地仰头一口气饮完。 谁跟他一样。 继纪怀光之后,郑菀凝、卓轩、陈敏儿、沙文瑞等人悉数到场。 子桑简单介绍了子流现在的情况,将其为什么能变身的原因模糊带过,并表示会暂时在宗门内为子流找个落脚的地方。 “他还要跟你住到元极宗去?”卫溟震惊。 “没办法,谁叫他好多东西都不会,得花时间学。”子桑递过去一个眼神。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子流正埋头给纪怀光倒水,这回总算没洒出来,只是那动作着实算不上从容优雅。 “要不跟着我吧,我来教。” 卫溟与莫子期同时望向开口的卫沧。 这人今天激进得有些反常了。 放下茶壶的子流干脆利落,“拒绝。我选择跟子桑。” 子桑也没想着把子流交给任何人,毕竟两人之间的秘密级别太高,且日后还要合作找出回去的办法,没必要分开行动。 “担心累着我呀?”她微笑望着卫沧,将对方那张俊脸由严肃认真,看得泛起薄红。 目光扫过纪怀光、卓轩、马道成等一众弟子,子桑不急不慢,“接下来一个月你们几个轮流照看子流,时间自行分配,有没有意见?” 师娘发话,哪里敢有意见,五人规矩应下。 “我呢?我也申请照看子流!”沙文瑞赶紧表态。 甭管看不看得上子流这个来历不明的东西,风头都让卫氏兄弟抢了,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刷下存在感。 “有你什么事?”陈敏儿没忍住呛声。 “怎么就没我的事了?师婶把我叫过来不就为的这事吗?”沙文瑞挺起腰板。 陈沙互掐在子桑的制止中夭折,会谈结束,各自散了。子桑给子流单独订了间客房,安顿好人后送银霜离开。 月光如练,勾勒出林木错落,走在通往天柱峰山脚的路上,只有虫鸣与脚步声伴奏。 “长老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子桑打破平静。 可能是直觉,她隐约觉得银霜长老今夜的少语,隐藏着未传达的信息。假如是多想,那就当她是在故意创造共处的机会与话题。 雪衣白发之人略微侧头,月色下眸光清幽,“关于吴昧,我查到一些情况,想听吗?” 子桑没想到是这事,当即正色,“想。” 银霜平静开口,“吴昧的确对祁周衍的姐姐见死不救。当初察觉到自己对同门师姐动心,担心道心难守,于是吴昧放任对方间接死亡,好扼杀掉源头。除了祁周衍姐姐外,吴昧还杀害过一名合欢宗女修,这名女修死前供出,是祁周衍许以重金,指使她接近、勾引吴昧,只可惜尚未得手,便被吴昧发现。” 子桑心中一凛,“所以吴昧一早就知道祁周衍要对付他?而那名女修之所以遭遇不测,也不光是吴昧一个人的罪过?” 银霜点头。 “长老怎么查到的这些?”子桑想到什么,迅速补充,“不是怀疑真实性,只是单纯好奇怎么办到而已。”毕竟已死之人的事,除了吴昧的同门,她想不到外人怎么调查。 “通过窥探觉魂的记忆。” 子桑在脑子里搜索相关信息,回忆起觉魂是人死后,经地府引导,开启轮回的三魂之一,瞬间明白过来为什么银霜能这么笃定。 问的本人,自然可靠。 身为被害人的亲人,祁周衍不仅没有手刃仇敌,反而成为帮凶,将另一名女子推向与姐姐同样的深渊。 玄天宗两位代掌门本质上没有太大分别,同样垃圾。 “知道真相后,会失望吗?”银霜问。 子桑回过神来,望向身边人。 月色下,那双浅淡的眸子水洗般干净。端详着她的银霜,似乎很想弄清楚她的感受。 子桑收回视线抿唇笑笑,怎么说呢,可能因为向来悲观,所以感到些许意外,仅此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轻声回答,“人性本来就复杂,谈不上失望吧,只是觉得有些无力。”就好像无论朝哪个方向努力,最终指向的都是黑暗。 亏她还让祁周衍去调查被害人身份,原来对方一直都清楚并且参与其中。 “没有失望就好。” 子桑抬眸望向银霜,眸光闪亮,“长老是担心,我会因为让祁周衍去调查吴昧的事,觉得所托非人,于是对现实感到失望吗?” 银霜没说什么,不过子桑能看出来肯定的意思。 她笑着摇头,“不会的,我只会对长老的关心感铭于心。” 想知道真相的人是她,替她找出答案的人却是他,在意她心情的更是他。 某些难以言述的感受在心中流淌,她没忍心细细分辨,只觉得今夜月色格外温柔。 身旁女子垂着眸,唇畔微扬,透着股与白日里明媚、艳丽,全然不同的恬淡。 银霜注视着她,不知道为何,此刻这份平和与安静,反而莫名有种盛大、喧嚣的感觉。 月光抚过长夜,平素只道寻常的画面,因心情流动,有了全新的模样。 决赛这日,关注仙盟大比的修士们守在传影阵法前。 子桑领着自家队伍一头扎入结界,迎接他们的将是真正的鏖战。 山谷中,巨大的妖兽咆哮,灵力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飞瀑下,两股修士的身影绞作一处,只为争夺同一处妖窟。 子桑与薛檀的再度联手,将两支队伍积分都稳定在前列,然而离第一梯队——玄天宗联合体还是有一定差距。 子桑没想到,赛程发展到后面,越来越多队伍在意识到提升名次无望后,选择加入她和薛檀的队伍,主动为他们让分。 只要玄天宗三支队伍联手,那么这次大比的前三基本可以确定由玄天宗包揽。 没什么比将第一宗门的主力从前三挤下来更有趣,是时候打破一家独大的惯例。读懂其它队伍的意思,子桑坦然笑纳。 两波势力实力不相上下,玉屏上,积分咬得极死。 原本是击杀妖兽的比赛,不知不觉变成修士间的攻防战。 “天呐,这看得也太过瘾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还好没去参加大比,根本反应不过来!” “说得你好像能进决赛一样。” 战况激烈,子桑与薛檀的队伍首次挤进第二与第三。玄天宗参赛修士里有气急的,故意在传影石面前阴阳其它宗门无能,只能通过这种手段排挤真正有实力的队伍,好让传影阵那头的修士们听见、看见。 能进入决赛的队伍实力摆在那里,没有心气低的,当即有修士冷笑,“那是,比不得贵宗,都这么厉害了,还抱团得紧。” 趁两边打着口水仗,子桑这队又闷头拿下三只中等妖兽。 嘴皮子占便宜是其次,奖励却是实打实的,决赛需要比到最后一只妖兽消灭为止,她更愿意做点加快进程的事。 紫电裂空,漫天激荡,结界里,混战的修士们身影俱渺。 不知什么时候起,缠斗激烈的修士们相继停下,或疑惑,或警惕地留意起四周。 不对劲,这些紫电不属于修士,夹杂着鬼气!所以从哪里来的? 结界外,五位掌门神情凝重。 “诸位有谁知晓眼下情况吗?”祁周衍开口。 “祁代掌门是因为已经了解缘由,故意考教吗?”其中一位掌门不悦开口。 他的宗门遇冷,这次竟然没能进入决赛,此刻对独占三席的玄天宗很是看不过眼。 “怎么会?祁某真心求教。”祁周衍笑得谦虚。 “结界有异,不能再继续比下去。宣布提前结束吧!”另一位掌门当机立断。 这边五位仙盟领袖尚未全部发表完意见,却见结界内乌云凝结,翻涌着淹没一切。 目力所及之处,天地色变,参赛修士们下意识靠拢,更有修士高声传音,“请问这也是大比的一部分吗?” 陈敏儿凑到子桑身边低声询问,“师娘,发生什么事?” 所有参赛者都神情诧异,证明不是赛事公开安排的一部分。 子桑略加思索,果断下结论,“先离开结界!” 不管是不是隐藏考验,她都不愿意冒险,大不了成绩作废。 妄生瞬间在众人面前变大,子桑瞥一眼纪怀光,与其他几人齐齐登上剑身。 望着果断乘飞剑离开的子桑,忘虚宗的弟子转向薛檀,“师姐,我们怎么办?” 薛檀没多犹豫,“走!” 话音刚落,大地开裂,浓郁到让人窒息的鬼气裹挟着刺耳的尖叫声从裂隙里喷涌而出,与声音同样让人难以躲藏的,还有无数惨白鬼手。几乎在同时,参赛的修士们发出痛苦嘶鸣。 钟声响起,宣布比赛结束,然而参赛的修士们却困于黑色浓雾中,生死未知。 没能打进决赛,在结界外等着第一时间见到子桑的沙文瑞焦急万分。 鬼气迅速向结界外蔓延,见周围修士四散奔逃,他望向那朝自己滚滚袭来的鬼气,在恐惧与冲动的拉扯下,下意识就要往前迈开腿。 她还在里面,他要看到她平安。 手腕被人扣住,沙文瑞茫然望向身旁郑菀凝。 “师婶聪慧,又有卫氏兄弟他们几个在身边,不会有事。我们去看台上问问几位掌门,弄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 沙文瑞没了主张,有郑菀凝提醒,赶紧点头同意。 分明是白日,整个仙盟却如同暗夜。 间或有灵力划破鬼气,发出转瞬即逝的光。 鬼啸声此起彼伏,脚底浓雾处隐约传来呼救声,宛如地狱。 子桑心脏跳得极快,她隐约有种被什么力量侵蚀、拉扯、撕裂的感觉。 这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在失去意识前,她只来得及听到陈敏儿的惊呼——“师娘!” 妄生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全速飞行,纪怀光瞥一眼昏倒后,被陈敏儿扶住的子桑,以及迅速围上前的卫沧与卫溟,双唇抿得笔直。 下一刻,妄生载着众人冲出鬼雾。 天光重现,纪怀光的目光轻易捕捉到不远处,临空而立的银霜。 白衣猎猎,泛着柔和光芒。银霜瞥一眼妄生上载着的几人,收回视线重新注视回雾瘴。 翻涌的鬼雾还在蔓延,银霜抬起手臂,五指划破虚空。 刹那间,白光如瀑,阵法自高天倾落。 黑雾仿佛被灼烧,在阵法的光亮中震颤着、尖啸着试图冲破,却不得寸进。 阵法阻绝了黑雾,也阻绝了鬼啸与呼救。 天地寂然,白色身影立于阵前,从始至终未染半分尘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75 第71章 传影阵闪过地面开裂,鬼手争涌的画面,很快,画面消失。 陆续有修士冲出结界,受鬼气侵染倒地不支。薛檀大喘着气心有余悸,扭头望向黑雾弥漫的结界。 好几个同门没能逃出来,也救不回来了。 看台附近,给子桑把脉的卓轩脸色越来越白。陈敏儿没忍住催促,“师娘怎么了?二师兄你快说啊!” 卓轩抬眸望向陈敏儿,迟迟没有开口,眼中是失去信念般的恐慌与茫然。 “二师弟,”纪怀光打破僵持,“直说无妨。” 顺着声音望见自家大师兄,卓轩这才寻见主心骨般神识归位,艰难开口,“师娘脉象时隐时现、细弱无力,有濒死之相,可我……找不出原因。”说到这里,卓轩的语气已经染上哭腔。 纪怀光瞳孔骤收。卫溟欺近,“你说什么?她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会不明缘由出现这种情况?” “对啊,兴许只是耗费五行之力过多呢?二师兄你别着急,再给师娘看看!”陈敏儿将子桑的手臂递到卓轩面前。 不远处郑莞凝与沙文瑞正朝这边赶过来,纪怀光没等卓轩再把一轮脉,转身御空而去。 卫沧顺着他离开的方向,望见那一堆将银霜长老围起来询问的门派掌门。 纪怀光的判断没错,此时此刻,也许只有那个人知道子桑究竟怎么了。 求生的最佳时间已过,自结界脱身的修士越来越少。那些试图冲入结界,拯救自己亲友的修士朝黑雾扎去,却突破不了半分,这才意识到横亘在眼前的白色阵法只出不进。 别无他法,无法施以援手的修士们齐齐朝仙盟几位领袖聚集而来。 “长老的意思是,此地有人暗布邪阵,偷天换日将灵气转为阴煞,试图养出脱离于冥界的鬼王?”其中一位掌门神情凝重。 银霜点头。 “什么人可以在仙盟眼皮子底下做成这种事,且常年未被发现?长老又是怎么知晓的?” 银霜望向问话的白须老者,“在下并不清楚个中细节,仅凭眼下情状推测。若要问谁筹谋了此事,想必诸位掌门比在下清楚。” 五位仙盟领袖一时间没了声。正因为毫无预兆,才会有此措手不及。发生这么大的事,仙盟监管不力,难辞其咎。 涌上来的修士疯了般,七嘴八舌要求解开阵法,另有好些仙盟弟子围拢过来,以免发生冲突。 祁周衍示意众人稍安勿躁,转向银霜,“如何救出结界内的年轻人,长老可有办法?” 银霜垂眸摇头,“此刻结界内已化作冥域,修士身处其中,遭万鬼噬心、魂魄销蚀,若有人贸然闯入,非但救不了人,反而会成为冥域的养料。阵法一撤,祸及万千生灵,当务之急,唯有设法消灭即将出世的鬼王,否则一旦其现世,后患无穷。” 周遭一时间安静下来,只余结界内翻涌的黑雾不断变幻着扭曲。 成为修士,便意味着随时可能为除魔卫道而殒命。自踏上这条路起,本该早已习惯生死无常。然而今日冥域破空,转瞬间吞噬无数修仙才俊,便是见惯了风浪的各派掌门,也不禁为之震骇,遑论那些想救亲友于水火的修士。 “所以长老的意思是,让还没来得及逃生的孩子们自生自灭?”一位女修不敢相信般轻声询问。 银霜沉默,几位仙盟领袖亦没有出声。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女修忽然拔高音量,“我的孩子还在里面,这是她头一回参加大比!你们的意思是,为了保全其他人,便任由她在里面遭万鬼吞噬?” 有人试图安慰哽咽的女修,被她扬臂挣开,“开!阵法必须开!” 其他好几个修士迅速附和,祁周衍当场打断,“诸位当知!天下苍生与吾等性命,孰重孰轻!惨剧既成,正当挺身卫道,为万灵辟一线生机,而非作无谓的牺牲!” 短短三两句话,敲醒还要声张的修士。女修意识到身边人动摇,死死抓住祁周衍的衣袖,“苍生的命是命!我孩子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你们不愿意救!那就放我进去!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都好……” 泪水糊满女修的面庞,她分明看起容颜维持得很好,此刻却苍老得像是失去生命力。“不怕的,就算死,我也要跟我的孩儿死在一起!” 做母亲的太过哀戚,周围人无不为其动容,祁周衍抬手握住女修的手臂,是安慰的姿势。女修眼中刚燃起希望,却忽遭重击般晕倒过去。 祁周衍托住女修,朝外围投去一道眼神,“先送她下去休息。” 两名仙盟弟子当即上前,接过女修,扶离此处。 “我明白你们无法放弃挚爱,只是一来他们生还渺茫,二来还需为其他道友、黎民,为众生考虑。相信那些以身御鬼的道友,也不希望看到自己在意的人无辜送命。诸位若觉得祁某所言尚算公证,就请移步云阙宫,后续我们几位自会给大家一个说法。” 眼前是仙盟的几位领袖,他们的态度,已经决定了许多人的命运,无关接受不接受。 围拢过来的修士陆续散开,方才的喧闹随风扬散。祁周衍转身朝银霜郑重行礼,“如何挽救,还望长老指点。” “鬼王诞生之时最为虚弱,在下可提前布下法阵,只是该法阵须海量灵力驱使。各位掌门务必在天黑之前,尽可能召集灵力高深的修士,于阴阳交替、万鬼凝炼之时完成诛杀,否则后续生灵涂炭,希望渺茫。”银霜瞥一眼来到近前的纪怀光,“诸位可以开始准备了。” 视线交汇,纪怀光尚未说明来意,便听得银霜开口,“子桑出事了,对吗?” 有些词搭配特定的人,便具备不同程度杀伤力。“出事”一词由银霜口中说出,变成纪怀光的心跳停滞。 对方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见他没有反驳,继续道,“我去看看她。” 仙盟将当前形势迅速通知下去,各修士均收到传讯,有心者马不停蹄往仙盟赶。 银霜放下子桑手腕,环顾四周,“子桑的魂魄困在冥域,难逃身殒结局。” “什么意思?师婶会死?”沙文瑞大气不敢喘。 “说笑的吧?”卫溟的声音初时有些轻,短暂的失神后,倏然拔高音量,“你故意吓我们的对不对?明明一同出来,怎么偏偏她有事?要出事也该我们一起出事!” 银霜没有搭腔,然而沉默是最明确的答案。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也过于失真,令人分不清是否身处梦境。 郑菀凝茫然四顾,这情境似曾相识,就在不久前,她也是这样失去了自己的族人、至亲,而此刻,连给予她力量的子桑也留不住。 “长老说的‘难逃身殒结局’,只是难,并非没有例外,对不对?”纪怀光的声音如划破空气的利刃。 神思回归,众人望向银霜。 在一道道祈盼的视线中,银霜望向眼前沉睡般的子桑,“时间过去这么久,不能保证她的魂魄尚存于世。即便侥幸尚存,旁人也无法于千万魂魄中找到她。结局已然明了,接受当下,或许是最好的回应。” “长老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卫溟气得浑身发抖。 去他的“最好的回应”!明明有那么多人心悦子桑,她却选择了银霜长老,可眼前这人呢?生死关头,如此冷静地在说着什么鬼话?! 卫沧也想问问银霜,即便明知事实确实如此,又如何能将放弃的念头,毫无障碍地说出口…… “长老只需告诉弟子,”纪怀光直视银霜,“怎样才能找到她。” 有一种眼神,看到的人知道,即便在黑夜里也能感受到执着的光亮。 卫沧与卫溟短暂放下对纪怀光的敌意,因这人此刻除了是对手,更是“战友”。 银霜长老能接受子桑的消殒,他们却不能。 “留下来驱动法阵,可消耗你体内多余的灵力。而进入冥域,若没能及时出来,则会徒增鬼王诞世之力,你当真要去?” 一边是解决蓄魂玉遗祸,站在天下苍生这端;一边是为了看不到的希望,可能付出生命,如何选,不难衡量。 纪怀光神色不改,再度重复,“求长老告知,怎样才能找到她。” 四目交汇,如无声的,关乎理性与感性的抗衡。 无人开口,生怕触动天平两端。 人各有属于自己的因缘命数,天道更多的是旁观。 离别与失去本就是常态,可惜世人总要强求。 银霜转眸望向那道被阵法禁锢的黑色雾墙。 “冥域内的魂魄无法辨别原本模样,你找到她的可能微乎其微。” “如果是我的话,应该可以。” 众人顺着声音望去,子流不知道什么时候赶过来。 出乎意料,始终态度明确的银霜注视着子流,沉默片刻竟松口道,“你非我族类,没有灵魂,无法与子桑魂魄接触。纪怀光随你进入冥域找到她,带她出来,我便有办法。” 他又望向纪怀光,“只是须谨记,灵魂的对视,将使人陷入对方幻觉,在这片冥域里,受锢于身体的你会失去对抗她的力量。日落之时,阴阳交替之际,所有魂魄将凝练合一,我所布下的法阵会自动启动诛杀,在此之前,你需要让她的灵魂接纳你,跟随你离开冥域,办不到的话,你与她都将彻底殒灭,亦不会有入轮回的机会。清楚了吗?” 纪怀光眼帘微抬,郑重点头。 “我也去!”卫溟迅速接过话茬。 “我也是!” “算上我!” 跟进的声音此起彼伏,银霜为纪怀光与子流手心各打上一道白色印记。 “人多未必是好事。接触的人越多,魂魄越不信任,越抗拒。纪怀光曾与子桑在蓄魂玉秘境内有过接触,是最合适的人选。”银霜扫一眼纪怀光与子流,“记住,这道印记消失之时,也即法阵开启的一刻。无论能不能将她带出来,务必在印记消失前返回,否则任何人都救不了你们。去吧。” 纪怀光移转视线注视子桑一眼,敛眸转身,载着子流朝结界而去。 眼见两人越来越远,一旁卫溟追问,“我们能做些什么?” 沙文瑞用力点头,“对啊长老,这么多人空着呢,总能做些什么。” 雪色睫羽半掩银霜那双剔透的眼睛,“出入冥域九死一生,若他俩没能成功将子桑带回,就由我们驱动阵法,送他们上路。” 送他们上路,恍如谶言,听得人心惊。 好不容易挣得的一丝希望再度被抽空,迫得人如困海底,无法呼吸。 遥遥望着两道身影没入黑雾,卫沧始终没有挪开视线。 莫子期搭上他的肩膀,“你一直没说话,还好吗?” 卫沧梦呓般低声开口,“我羡慕他,能够为心中所爱赴死……” 莫子期沉默一会儿,拍拍卫沧的肩膀。 兄弟的话里没有明确,究竟是羡慕纪怀光有勇气赴死,或是有资格赴死,也许,答案只有宣之于口的人自己知晓。 结界里。稀软的黑泥地上,血色浆水四溢流淌。 鬼气弥漫,一切仿佛失去颜色,蒙上脱了水的青灰。 “她还在吗?”纪怀光艰难开口,嗓音近哑。 远离同门,远离银霜长老与卫氏兄弟,他的担忧终于化为有形的恐惧。 耽误了太多时间,他害怕她的灵魂已经被这片鬼域咀嚼、吞噬殆尽。 “在,这边。” 子流的话让纪怀光紧绷的身体僵住,尔后终于能够呼吸。 劫后余生的感觉化作眼眶的热意,他状似冷静道,“好,我们抓紧。” 妄生在指引下极速飞行。惨白的鬼手感应到上空灵力,如疯长的藤蔓般向上延伸、再延伸,直至被纪怀光以灵力斩断,发出尖锐鬼泣。 穿越令人窒息的浓稠鬼雾,不知行了多久,子流忽然开口,“她在下面。” 漆黑的湖水中,密密麻麻的惨白躯体不着寸缕,姿势诡异地扭曲,如痛苦的蛆虫,本能地绝望逃离,却根本无处可去。 它们张着嘴发出不堪忍受的悲鸣,仿佛这些浸没的湖水,是会灼烧它们的剧烈毒液。 每一具躯体都长得差不多,搭配一双绝望的、死气沉沉的空洞眼睛。 它们是被抽走灵魂的躯壳,只在痛苦中,等待着彻底与这片水域,与这方土地融为一体。 湖中央,一座不大的孤岛独自伫立,孤岛之上,一株丁香树开得绚丽。只一眼,便让人挪不开眼睛。 紫色花簇在极暗的腥风中盛放,魂魄们拥挤着、推攘着,畏惧什么般与小岛保持距离。 如行走在沙漠太久的渴旅人,即使遥遥望见一泓绿洲,也怀疑眼睛是否出现问题。 没有道理地,直觉让纪怀光喃喃开口,“那是她吗?” 子流点头,“没错,那株树所散发的能量,与子桑一致。” 他的心上人没有变得面目模糊,反而在这铺天盖地的黑暗笼罩下,仍旧保有唯一鲜活的颜色。 纪怀光呼出一声短促的笑意,如此生死关头,他竟然莫名有种说不上来原因的畅快。 妄生落于孤岛之上,隔着数丈,无数相似的面孔争相朝两人张牙舞爪。 冥域的风带着凝滞的腥气,与魂魄的惨叫调和成古怪的色调。 鬼泣声不绝,痛苦泛滥成汪洋。纪怀光抬起头,望向身后丁香树千簇玲珑,瞬间平静下来。 “若我没能在印记消失前带她出来,你一个人能顺利离开吗。” 子流点头,“可以。” “好。”纪怀光转身上前,深吸一口气,额心抵上树干。 假如对视是走近的唯一方式,就让他的牵挂、想念、渴求,引领他找到她的眼睛…… 回忆里,子桑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如紫雾氤氲,分明抓不住,却清晰异常。 丁香树仿佛活过来,枝叶颤动,花簇轻摆。子流眼中,树干向内坍缩,下一刻,纪怀光的身影彻底消失,就好像从未来过。 “主人!”妄生破音,“我还没进去呢主人!”它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在主人手中,却忽然落地。 子流抬手抚上树干,“银霜长老没说错的话,你主人应当是进入到子桑的幻觉里。你我没有魂魄,无法接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人类魂魄原来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共鸣,所以纪怀光会看到什么呢? 结界外,化为人形的阎四立于银霜身旁。两人注视着愈发浓郁的鬼雾,脸上没什么神情。 “你明知此地有异,却未提醒青涛夫人勿要参赛。既然不提醒,她遇了难,又为何要放纪怀光和那身份不明的东西进去?”阎四转头望向银霜。 微风掠起几缕银色发丝,于日光下散发清透光芒,发丝的主人陷入沉思。 为何呢? 鬼气外溢并非因为阵法受损,而是有人的出现,触发阵法提前启动,否则以此地当前的状态,再等上数百年,也未必能见到鬼王现世的那天。可既然阵法提前启动,就不得不处理。 催熟恶果,然后一击抹杀,是对付冥域最好的办法。 触动阵法的人曾在结界内停留过,且一直没离开仙盟,那么除了仙盟的人,便极可能是比到最后一轮的修士。这个人可以是仙盟弟子,可以是玄天宗的人,自然也可以是子桑。 昨夜,他有太多机会提醒她不要参与大比,却始终没有开口。皓月凝辉,分不清心间响起的喧嚣,究竟因为那一抹垂眸浅笑的温柔,还是因为一瞬而生的犹豫。 为了让冥域浮出水面,为了在合适的时机抹杀掉鬼王,他不能排除她,必须冒险让她出现在决赛。 他本可以更快降下禁锢冥域的法阵,将侵染之地控制在最小,却终是等到子桑一行人逃出后才施法。只是没想到,她的魂魄还是困在了结界里。 别离为天行之常,随缘业消。 纪怀光不可能找到她,他也不会给冥域送进一颗灵力磅礴的蓄魂玉,必要的时候,他会控制住纪怀光。 子流的出现如一缕划破雷云的光,假如是它的话,或许能从万千魂魄中找出她也说不定,前提是她的魂魄尚未消亡,前提是纪怀光能带她出来。 为一点点微末希望而不计代价,这一刻,他不止理解,并且感同身受。 所以究竟为何呢? 银霜抬手为法阵加固,“身为掌管鬼道的阎王,没能发觉仙盟异常在先,轮到你切断冥界与此地的联系,既不动手,还这般多言。” 自识得起,某人鲜少分责降责。阎四直觉自己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界限,丢下一句“我的疏忽,这就去办!”转瞬消失在视野里。 * 周围俱是黑水,四肢每动一寸,都能感受到阻力。 纪怀光屏住呼吸奋力向上游,突破水面的瞬间,有种天地倒转的感觉。 海浪一阵又一阵托着,眼前金橙色夕阳挨着海平线。 空气带着咸腥味,海鸟鸣叫着从头顶飞过,所有感受真实到根本不像幻觉。 纪怀光扭转身,背后是纵横望不到头的海岸,岸上林木茂盛,间或有从未见过的灰白色建筑伫立其间。 妄生没跟过来,调动灵力也毫无反应,调整好呼吸,他朝那空无一人的海滩游去。 冷蓝色天光与染金的海水在身后糅成冷峭一片,纪怀光双臂撑在海水刚舔过的沙滩上垂首喘气。 必须更快些找到她! 恰在此时,眼前出现一双雪白赤足,顺着那片柔腻向上,一袭紫裙将女子身形裹得严丝合缝又玲珑有致。 紫裙的主人有着一头如瀑垂泻的微卷长发,此刻她正弯着腰,摘下鼻梁上架着的浅棕色琉璃片,露出后面那双极美的眼睛。 海风纠缠女子的裙摆,纪怀光心跳停顿。 子桑的脸近在咫尺,明亮的双眸下唇角微扬。她打量着潮湿的他,似笑非笑地开口,语调带了几分慵懒的关切,“先生,需要帮忙吗?” 第72章 夕阳为眼前人镀上一层浓郁又温暖的色彩,迎着这双令人心颤的眼睛,纪怀光一时间没有出声。 许是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子桑直起身,“看来我多管闲事了。” 眼见她转身就要离开,纪怀光脱口而出,“需要。”顿上一息,他再度肯定,“我需要你的帮助。” 子桑回过头,“唷?不是哑巴?” 短短视线交锋,纪怀光大致猜到,子桑好像不认识他。 不论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这种情况,让子桑迅速接纳一个“陌生人”不太可行,他只能一点点博取信任。 “我叫‘纪怀光’。”他主动介绍。 果不其然,子桑对这个名字没什么特殊反应,她上下打量,“纪先生这身cos服挺专业的样子。看你好像没事,应该不需要帮忙?” 纪怀光没明白“廓司”是什么意思,面不改色道,“在下没地方可去,姑娘可以暂时收留吗?” 子桑失笑出声,“你说话可真有意思,我看起来像是会随便捡人回家的冤种吗?”她转过身摆摆手,“有颜有力气,随便做点什么都不至于饿死。慢走不送。” 海平线上只余小半余晖,纪怀光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窈窕身影,迈开长腿跟上,“在下浑身湿透,身无分文没有换洗的衣物,天快黑,亦无落脚之处。姑娘可否行个方便?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管吩咐。” “我不缺干力气活的人。” “在下略通武艺,可保姑娘周全。” “哦?通武艺呀?那我岂不是更要担心你对我不轨?” “在下只为一件干衣、一顿饱饭,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不干欺男霸女、恃强凌弱的事。” “小嘴挺会说。不过嘛文明社会很安全,我不需要保镖。” 将墨镜架上头顶的女子,手指勾着鞋在身畔晃来晃去。 沙滩留下两人脚印,湿漉漉的男子与女子并排走在一处,情绪稳定地接着话。 夕阳隐入海平线,黑夜为白昼阖上眼。道路两旁同时亮起光,周围瞬间变得清晰。纪怀光警惕地盯着沿途盏盏白灯,神色不明。 从见到子桑第一眼起他就觉得不太对劲,不论子桑的服饰,或眼前从未见过的建筑、长椅,都不曾在他记忆中出现过,怎么会这样? “那些灯笼为何会同时亮起?”他问。 子桑扭头打量,眼里带着明显的诧异,“路灯啊,不同时亮怎么亮?” 她的目光中,透露出怀疑他是不是傻的情绪,纪怀光脸上升腾起热意。久违的臊意令他下意识挪开视线给自己找补,“落水后,许多事情想不起来。” 话音刚落,远处灌木丛隐约有枝叶被刮蹭的动静。他眸光一暗,侧身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子桑本想说他借口拙劣,连失忆梗都用上了,却见他前一秒还红了耳尖,下一秒却神色一肃,示意她不要说话。 “有人跟踪。”他低声道。 子桑睁大眼睛,很快想到什么般蹙起眉头。 纪怀光留意到她的神情,“知道对方是谁?” “可能是狗仔,也可能是私生饭。”子桑眼底露出不堪其扰的疲惫。 纪怀光没问为什么是“狗仔”而不是“猫仔”,什么又是“私生贩”。他思索片刻道,“一会儿我先假装离开,等对方现身后再抓人。” 子桑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终是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 看出她的忧虑,纪怀光忍下握住她手的安慰想法,悄悄收拢五指,“放心,不会有事。” 他不会允许她受到伤害。 似乎不乐意自己的情绪被人轻易看穿,子桑瘪了瘪嘴,“谁不放心了?还有啊,”她微眯双眼,“其实你一早就认出我了吧?老实说,这都跟一路了,究竟什么企图?” 纪怀光哑然,原来他的心思从一开始就被看穿。 重逢的感叹与震撼,成为她怀疑他的理由。 热意重新攀上脖颈,他无法反驳她的敏锐,却又不得不为自己辩白,为什么初见她时失神,为什么一路跟随。 眼见子桑瞥他一眼就要转身离开,他想都没想,“因为你生得好看!” 所以见色动心,生了亲近之意。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但想必她也一定能听出潜藏之意。 从前不这样觉得,如今却连她裙角掠过的风都叫他心悸。从前也不会同她说这样的话,如今却只觉得不能表达心绪之万一。 热意顺着脖颈一路蔓延,连呼吸都带着烫意。他等得忐忑,等得焦灼,这才等到她回过头来挑眸瞧他。 如此前许多次,她既像在看他,又像在思索别的。他强作镇定,期待她相信他的真意。 忽然,她唇角上扬,微笑着挪开视线,“倒说了句实话。” 她自信自己的美貌,大抵也看出他没有撒谎。而他则觉得,方才那句脱口而出的“好看”,远远配不上她此刻眼尾流转的光。 “就按你说的来。”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纪怀光收拢心神,却见子桑已经转身。 这次他没有跟上去,只深深注视一眼,独自朝相反的方向离去。 棕榈树和精心修剪的绿植,沿途筑起长廊般的屏障,子桑侧头,没再瞧见那个自称“纪怀光”的男人。 突然,身旁的灌木丛传来沙沙声。 她脊背僵直,还没来得及扭头,一道黑影从灌木丛的缝隙中扑了出来。 “子桑!我好想你!”黑影声音激动,听起来像是中年男性。 炎热的夏季,黑影人全身裹在长袖外套和口罩里,只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子桑想躲,却被对方撞得摔倒在地。 “你今天穿得真好看,我拍了好多照片。刚才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一直跟着你?你应该跟我走在一起,别的人都不配!” 男人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她的小腿,子桑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双腿像是卡进岩石缝里,挣扎无济于事。男人如饿了太久的野兽,扯下口罩贪婪地嗅着怀里的气息,鼻翼翕张。 这是一张放在人群中再普通不过的脸,然而子桑却恐惧到觉得每个毛孔都被抹上污臭的东西。 脑中一片空白,下一刻,男人如废弃的衣物般被踹飞至灌木丛,发出纷乱响动,一道修长的身影瞬时出现在子桑视野里。 纪怀光沉脸上前,拎起如虾般捂着腹部蜷缩的男人,“你是谁?打算做什么?” 男人大声呼痛,“没打算做什么!我是好人!我是子桑的粉丝!子桑!”男人伸着脑袋去望,“没有人比我更爱你!别躲着我!我们注定要在一起!” 子桑不可置信,“你有病吧?我根本不认识你!” “不认识”三个字话音刚落,男人脸上落下密集的拳头,招呼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纪怀光面无表情,每一拳都像是没带任何情绪,却又干脆利落得不像是没有私仇。 望着那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眼睛都睁不开的黑衣人,子桑浑身蔓延开的恶心、脏污感点点退去。她强压下难受,“好了,别把人打死了。你搜一下他身上有没有手机。” 纪怀光手中动作顿住,迟疑片刻,搜起了男人的身。 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手鸡”,却还是翻出了一把折叠匕首,以及半个巴掌大的“砖块”。 子桑抓着男人的手指给手机解锁,点开相册。 好些明显是偷拍的照片静静躺在手机里,直到看到那栋米白色别墅,子桑终于绷不住,咬牙将所有关于她的照片彻底清空删除,这才将手机扔回去。 她掏出自己手机点开录像,对准肿成猪头的男人,“说!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证件号码多少?” 男人口齿不清道,“子桑,你想认识我,记住我吗?” 子桑将拳头怼到男人面前,“少废话!老老实实说!否则打残你!” 男人见到拳头不仅不害怕,反而一边傻笑,一边露出痴醉般的表情。子桑恶心得手背发麻,气急败坏望向纪怀光,“你,帮我再打一轮!” 晕头转向的男人哪里还受得住,当即求饶着一五一十报上姓名、住址、身份信息。子桑又问他随身携带匕首,跟踪袭击她有什么目的,男人一口咬死匕首只是用来防身和削水果,抱她也只是因为惊喜和冲动而已。 子桑见问不出什么,环顾四周后结束录屏,警告男人,“今天的事,你自己掂量掂量应该怎么做!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听清楚没有?” 男人唯唯诺诺地点头,在子桑注视下连滚带爬跑了。 纪怀光望着对方背影,“他不会善罢甘休,还会找机会跟踪你。” “没错,而且他手机里有我住址的照片。”子桑语气平静。 纪怀光瞳孔微收,“我去打断他腿,让他下不来床。” “行了行了!”子桑拉住他,“再打真的会打死的,就算没死,打伤打残不仅要赔钱,没准还得坐牢,伤敌一千,自损一万,不划算。” 纪怀光不解,“他随身携带利刃,我若没出手,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怎的还手之人还要赔钱坐牢?” “法治社会讲证据看结果的嘛,附近没有监控,真扯起来没准被倒打一耙。”子桑将他拉近,“纪先生,你不是缺个落脚的地方吗?” 纪怀光有些错愕,却见她笑着侧了侧头,“跟我来。” 沿着小道向上转过好几道弯,纪怀光脚步猛地顿住。一幢宅子突然闯入视野,于灯光照耀下泛着素雅的光。墙面没有朱漆彩绘,平整如纸,简洁得不像住人的地方。 子桑靠近形制端正的黑色栅栏,那东西便自动打开。纪怀光默默跟在她身后,无声留意四周。 庭院由三面灰墙围合,一株两三人高的丁香树静立其中,正是花苞将开未开之际,看着并不显眼。 穿过古朴的大门,子桑不过碰了下墙上机关,整个厅堂无火自明,通透明亮。 窗也不一般,即使身处室内,也能将外面半明半暗的花草、流水看得清晰。如此,更显得整座宅院典雅静谧。 “别愣着了,浴室在这边。” 纪怀光收回目光,循着子桑的声音跟过去。 光滑明亮的浴室里,子桑放下浴巾,打开热水,“你先洗,穿的衣服我给你想办法。” 纪怀光打量清晰到不可思议的镜子、自动洒落温水的圆盘,点头应下。 子桑很快离开,纪怀光检查完镜子后的暗格,确定没有藏着别的机关,这才不紧不慢解开衣衫。 雾气氤氲,水温微烫。沐浴完,纪怀光盯着展开后算不上宽大的浴巾,陷入沉思。 一边是被海水泡过的衣衫,一边是白色棉巾,他终于还是选择裹着浴巾出来。 “翻出一套品牌方送的西装,你试……”子桑的声音戛然而止。 纪怀光顺着她直勾勾的视线,落在自己空着的上半身,不知不觉脖颈连带着耳尖红了一片。 浴巾只够遮住下半截,他只能如此。 空气仿佛凝固,纪怀光进退两难,却见子桑看得有些出神。 脑中闪过莫名的心领神会,他第一次认真思索,自己这副皮囊对子桑而言,是否的确有着某种吸引力。 沉默得太久,子桑清了清嗓子,“那个,你试试衣服合不合身。” 纪怀光点头上前。 皮质长椅上,子桑身旁,藏蓝色、白色衣物随意置于椅背。他每靠近一步,便能多察觉出她一分眼神的无处安放。 纪怀光来到她身旁停下,厅堂上的灯具过于华贵明亮,将一切照得无处遁形。无意间瞧见子桑微红的耳廓,纪怀光如烈火烹油,心跳炸开。 见他不动,子桑干咳一声,“杵着干什么?拿去房间里穿呀。” 纪怀光双唇抿成一道直线,顿了顿,倾身去拿椅背上的衣衫。 随着两人靠近,子桑不自然地挪开视线,纪怀光微微垂眸,便见到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上,睫羽犹如欲飞不飞的蝶翅,在精致明艳的侧颜上不安分地轻颤着。 呼吸近在咫尺,阴影下,所有动作都仿佛变慢,被流淌的感受沁润、拉长。这一刻,纪怀光庆幸浴巾的并不宽裕。 唇角有些难压,他起身道,“去哪个房间换?” “随便,有门的就行。”子桑指了指客房,“就那间吧。” 纪怀光在房间里研究了一阵,终于将衣服穿好。 再度来到子桑面前,正喝着水的她显然已经平复心情,只是依然掩藏不住眼底的惊艳。 “不错,合身。”她点点头,“过来坐,我们来谈谈你接下来的安排。” 纪怀光依言到她对面坐下,一番交谈,达成合意:他给她做保镖,消除隐藏的人身危险;她为他提供落脚的地方,再给他每个月发一笔报酬。 是夜,纪怀光躺在柔软的床垫上,盯着掌心印记。 白色印记在黑夜里异常清晰,暂时还没有消失的迹象,只是也不知道最后的时限什么时候降临。 当时间无法精准计量,身边一切脱离原本秩序,如何带回子桑,变得更加没有头绪。 一层之隔,二楼自房间延伸出的露台上,子桑靠在栏杆旁。 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拣个陌生男人回家,或许因为害怕极端粉丝,早就计划要招个保镖,又或许,对方的眼神让她觉得熟悉。 回想起刚出浴的某人,湿漉漉的长发垂落肩头,水珠顺着发梢滴落,衬得他凌厉的眉眼愈发清冷。浴巾松松垮垮地搭在腰间,露出线条流畅的肩颈与腰腹,而那张脸,即便是丢进娱乐圈最耀眼的名利场里,也显得过分出挑。 夜风拂过,她微微仰首,望向天边那弯银钩似的月,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笑,低低地、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 熟悉个头,见色起意还差不多。 纪怀光刚放下手掌没多久,窗外迎来第一缕朝阳。他很确定,从他躺下到天亮,中间过去的时间极短。 所以什么原因导致时间流速如此不稳定? 他起身开门,见子桑正睡眼惺忪地下楼,在瞧见他的一瞬短暂愣住。 “早。”他主动开口。 子桑翘起唇角,“差点忘记给自己招了个保镖,还以为家里进贼了呢。” 视线跟随她从楼梯而下,纪怀光意识到,会不会时间以子桑的感受为前提?在幻觉中睡着,也即意味着时间被抹去。 “收拾收拾,带你吃早餐买衣服去。” 纪怀光回过神,迎上她的视线。子桑已经彻底清醒,“愣着做什么?总不会想一天到晚不是穿自己那套cos服,就是穿正装吧?” 当纪怀光坐上子桑口中那辆“车”时,她已经换上短袖上衣,戴上遮去近半张脸的墨镜。照她说,是为了避免让人在公共场合认出她。 风景迅速朝身后奔袭,车窗降下,草木清香迎面而来。 纪怀光收回目光望向身侧子桑,她留心前方,“会开车吗?” “不会。” 御剑他倒是会,可惜在这里用不上。 “我出钱,去学。”子桑语气轻松,转动手中圆盘的姿势从容随性。 行过数不清的宽阔道路,纪怀光从未见过这样光怪陆离的世界。 无数车四轮飞驰,道路两旁矗立着高耸入云的建筑。建筑通体剔透,反射刺目的阳光,有些建筑的表面闪烁五颜六色光芒。街道上行人个个衣着怪异,尤其男子皆短发,一路看过来,他竟是唯一长发。 若不是银霜长老提前告知他这里是子桑的幻觉,他甚至会疑心眼前的景象来自冥域。 自动上行的楼梯、无风自凉的建筑、可口的餐食、奇怪但舒适的衣物……难以想象,子桑的幻觉竟然如此丰富生动。 他沉默、飞速地消化着这一切,通过电视、通过网络。 七个日夜,他弄清楚子桑是一名演员,弄清楚发动机的运行原理与如何驾驶汽车。 他与她窝在影音室里看她出演过的影视剧,待在形体房观察她练习拉伸。 她是枝头绽放的明媚,眼波一漾,便成风景。他贪恋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刻,更期待被她注视。 越相处,越能体会看见与被看见的愉悦,于是也越难以避免地想到,假如两人从一开始就生活在眼前的世界,没有身份隔阂,没有心动的错位,他与她会不会如当下这般,自然而然地将对方望进彼此眼中。 庭院里的丁香花开放少许,幽香沁人。休息结束,子桑得去拍戏了。 开车将人送到片场,纪怀光混在工作人员中。 摄像机一旦运作,子桑仿佛换了个人。她仍然是她,溢出的情绪却又不完全属于她。 她是另一个人物,经由她的理解,来到镜头前。 日光穿过片场顶棚的缝隙,落在她肩头,将她的发丝、脸庞镀成朦胧琥珀色,美好得让人分不清真实与虚构。 她好像天然属于这里。 拍摄结束,一名年轻的男演员凑到她面前,殷勤地递上水,又眉飞色舞地说了些什么。子桑似乎并不排斥这种亲近,笑眯眯地回应。 纪怀光静静注视两人互动,心口仿佛塞了一团棉絮,浸满了委屈、烦躁、不安、酸涩……太多情绪。 这种感受过于熟悉,在过往经历过太多次,于师尊、银霜长老处抵达顶峰。 男演员亲密的小动作不少,时不时假装不经意碰触。子桑仿佛完全没有察觉,仍旧笑得愉悦。 纪怀光寻来工作人员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没多会儿,男演员被叫走。 趁这个间隙,他径直走过去。 与男演员迎面交汇之际,他故意没有让道,男演员不悦的神情在对上到他沉冷的目光时瞬间哑火,灰溜溜绕到一边。 纪怀光来到子桑近前,只见她似笑非笑盯着他。 显然,她将他方才的举动都看在了眼里。 本就是有意,被发现即目的。他语气淡淡,“我想回家了。” 身为收人钱财的保镖,他第一次提出自己的需求。不是工作结束她该休息了,而是他想回家了。 家,这个带着隐秘含义的词,意味着专属两人的空间。 他在试探她的底线,也在测量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他不愿意等,也等不起了。 子桑没有应答,只嘴角噙着不明显笑意盯着他。 他像一幅褪去所有粉饰与技巧的画,任她品评审阅。假如她的结论是“拿走吧”,他便会融成一片混沌的颜料。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久到周围的人都面目模糊。 他在等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小心翼翼的同时,又义无反顾。 终于,子桑不紧不慢开口,“哪个家?你想起自己的家在哪里了?” 如掉入黑色泥淖,被封住口鼻与呼吸。她也是故意的,明知他指的哪个家。 她在惩罚他擅自支开剧组演员。 “我没有第二个家。”他回答。 自丧母后拜入元极宗门下,他的家就是师尊与师弟师妹。而自看清自己的心意起,于如今的他而言,她在的地方,谓之家。 独属于两人的默契,他垂眸与她对视,让她清楚看到他所迈近的这一步。 当不再掩饰占有欲,当卸去得体的枷锁,他的爱欲渴望被她察觉。 周围所有人仿佛原地定住,纪怀光不确定,这停顿究竟因为子桑在思考,又或什么都没想。 他祈求她能遵循本心,而本心的天平则向他倾斜。 不知过去多久,子桑起身,“那就回吧。” 她果然从始至终都知道他的意思。 周围一切重新运转起来,纪怀光眼睫颤了颤。 砝码,落在了他这头。 那边年轻男演员被叫走,结果发现是乌龙。待回到片场,见子桑要走,露出失望可怜的神情。 “姐姐要走了吗?” 这声“姐姐”叫得黏腻又不舍,纪怀光不禁眉头收紧。 子桑弯起眼睛,哄孩子般,“姐姐得回家啦,得空再教你。” “好的!姐姐一路顺风!” 年轻人嘴甜会撒娇,阳光得像是不谙世事的小狗,演技到这份上,也是不错了,子桑不免多看了两眼。 留意到她眼底的欣赏,纪怀光心情重新覆上冰霜。 世上总有这么多人,摆出那么多她喜欢的姿态,偏偏他不擅长。 回去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明明刚刚才共同明确了一个让人心动的词。 子桑通过内后视镜瞥了他好几回,没有半点要开启话茬的意思,抵达别墅后也一句话没留,直接上了二楼。 纪怀光坐在客厅沙发上沉思,没多会儿,起身去了浴室。 天色暗下来,子桑洗过澡正打算给自己做护肤,房门被敲响。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门从里面打开,纪怀光身着睡衣,半垂着眼立在门口。 V形领口半遮半掩,他刚洗了个够烫的澡,又用子桑的蒸汽眼罩给自己额头加了热,于是此刻“虚弱”地主动交待,嗓音低沉无力,“我好像发热了。” 子桑闻言抬手探上他的额头,仔细感受了会儿,自言自语道,“好像是比较烫,我去拿温度计给你测一下。” 纪怀光大半个身子挡住门口,没等她有所行动,语气失落,“我知道病因。” 听他这么说,子桑忽然意识到什么般有些狐疑地瞧他,“什么病因?” 纪怀光垂眸与她对视,未语先红了耳根。 他还是第一次这般不加任何掩饰地假装。 “因为喝醋太多,把自己喝病了……”声音越来越小,却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每吐出一个字,呼吸的热力便上升。 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装病扮弱,可毫无疑问,柔软、脆弱的男子更容易在子桑这里获得注视。 他会因为博得她的青睐而灵魂轻颤,哪怕变得不像他。 子桑怔住,很快由低声失笑变成弯眸大笑。她笑得如此张扬,以至于眼泪都笑出来。 纪怀光浑身发烫,在羞与窘的夹缝中难以动弹。可她看起来这样愉悦,他脑子里容不下别的,只静静注视着她此刻的璀璨。 “纪怀光,你又上哪里进修了‘反差感’这种课程?装病不适合你,保持原来的调调就挺好。”她好不容易止了笑,眉眼弯弯地如是说。 “可是你对那个男演员另眼相待。” “小汪吗?他是我师弟,请教表演问题。年纪轻,可能不想走弯路吧,想我给他介绍点资源。”子桑挑眸瞧他,“这就是你一路上生闷气的原因?” 纪怀光直取要害,“他用什么换你的资源?” 子桑转身回到梳妆台旁,给脖子拍上精华,“还能用什么?没资本没后台,不就剩年轻的身体与情绪价值了嘛?” “你接受吗?”纪怀光走近。 “接受呀,他肯为我花心思,牵根线搭个桥的事,为什么不接受呢?”子桑给精华盖好盖子,刚站起来转身,就被一道高挺的身影困在梳妆台前。 瓶瓶罐罐发出轻微碰撞声,纪怀光双臂撑上她腰侧桌面,目光凌厉又专注,“我不需要任何资源,想要什么,可以无偿从我身上取。” 被人用身体禁锢在方寸之地,子桑笑眯眯地扬起下巴与他对视,将他眼底的情绪悉数看尽。 她唇角上扬,“没见过这样打价格战的,要是我就是喜欢汪师弟那款呢?” “哪款?我可以学。”纪怀光凝视她的眼睛。 气息交错,自他进入她的幻觉起,两人头一次这般暧昧亲近。 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手机在梳妆台上嗡嗡。子桑摸过始作俑者,瞥见来电,眼底兴味更浓,拇指划向接听与外放。 “姐姐!你到家了吗?”汪姓演员的声音自手机传来,带着明显的轻快。 “到了,怎么忽然想到给姐姐打电话?”子桑笑着回复,目光给到的却是他。 自她挑衅的眼神里,纪怀光自灵魂深处生出一种介于狠狠揉碎与极致温柔的情绪。 “因为想姐姐啦,还有就是明天的戏,有个地方不知道怎么处理比较好,想听听姐姐的意见。” “哦?说来听听?” 她统共没答几个字,然而每个字的语调组合在一起,便让人觉得仿佛有根心弦被若有若无牵引、撩拨。 只可惜对话的人不是他。 姓汪的演员开始滔滔不绝,描述他对角色的理解。 纪怀光不给子桑专心听的机会,贴近她耳畔轻语,“喜欢他叫你‘姐姐’?” 子桑侧眸望向他,两人如此之近,近到如耳鬓厮磨,近到只要任何一方前进微不足道的一点,便能汲取彼此的体温与呼吸。 “要学吗?”她回避他的问题,笑着回答。 温热的气息就在唇瓣,带来酥麻痒意。纪怀光压在桌上的十指下意识用力。 他可以用别人的方法,却不会成为别人的替代品。 “青出于蓝胜于蓝怎么样?”他轻啄上她的唇角,用心底的声音唤她,“师娘……” 这声饱含了思念与渴望的称呼,彻底将他点燃。 他阖眸吻上心爱的人,在这只属于两人的世界。 不再满足于蜻蜓点水般的浅尝辄止,又或者说,他从来没被满足过。 亲吻是肢体的注视,他沉溺又狂喜,贪婪又伤感。 当腰际被对方一双手臂环上,一点点的回应便足以让他盛放。 手机里男声还在分析着两种表演的优劣,梳妆台上,两道身影亲密相吻。 “姐姐觉得哪种更好?” 子桑从亲密中抽身,抬眸与他对视。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将彼此的模样倒映进眼睛里,等待未知的下一步。 沉默与呼吸共振,男声进一步询问,“姐姐,你在听吗?” 纪怀光拿过手机,没有多余解释,“她现在没空听。”随后干脆地挂断电话。 子桑弯起眉眼瞧他,“赶走小奶狗,打算拿什么赔我?” 纪怀光揽着她的腰,将人抱离梳妆台,贴着她的耳廓低语,“我,将我赔给你。” 就让他赠予她一切,做她生生世世亲密无间的保镖,守护真实的她。 柔软的被褥里,他如愿见到她剪水双瞳从一开始的波光流转、狡黠得意,到半睁着双眸情难自禁;见到她从初时的言语挑衅、调笑反击,到只能断断续续嘴硬。他的爱人啊,真切如掌心的纹路,又虚幻如晨曦的薄雾。 拥抱她,感受她,在汹涌的爱意面前,他如此渺小,灵魂深处都震颤着回响。他怎会如此幸运。 在子桑的幻觉中,时间延展又折叠,日月斗转,爱意不绝。 从前没有过这般美好,往后也想象不出来比这更幸福的时刻。他如此心悦她,甚至自私地想到,假如时间能永远定格在此时该多好…… 注视着假寐的子桑,纪怀光内心有清风拂过。她就在他的眼前,与过去割离。未来无定,只有当下。而当下,心中有的是无尽的欢喜。 他抚上她的脸颊,吻上她的眼睛,“知道你没睡。” 装不下去的子桑睁开眼愤愤不平,“你是恶魔吗?怎么发现的?不累吗?” 纪怀光当然知道,不是因为她演技不好,而是假如她真的睡着,此刻应该已经天亮。 他微笑注视她,再次吻上她的额头,“这么快就不行了?看来赔你一个我还是多了。” 或许因为刚经历过极致的亲密,他觉得自己好像忽然无师自通般,找到与她沟通时达到目的的技巧。 不出所料,子桑眉梢一扬,“这么嚣张?” 纪怀光眼底的笑意更浓,嗓音里浸着餍足后,冰雪消融的温和:“嗯,就是这么嚣张。” 话音刚落,他翻身吻上她那张永不服输的嘴,自间隙中一遍遍轻声唤她的名字。 庭院里,丁香花一夜之间悉数绽放。幽香顺着夜风飘出院墙,飘向大海,飘散至每一个想象能抵达的角落。 第73章 黑夜与白天的转换在几个呼吸间完成,纪怀光亲眼见到子桑睁开眼的瞬间,整个世界亮起来。 晨曦透过玻璃窗,洒满凌乱的被褥。 子桑视线聚焦,看清他,漂亮的双眸浮现出茫然,仿佛不理解眼下状况。 纪怀光心头一跳,蛰伏的恐慌破土而出——她,后悔了吗? 目光交汇,子桑静静注视他,笑意缓缓蔓延至唇角。她捧上他的双颊,“怎么是这样的表情?难道被我欺负坏了?” 明明最后求饶的是她,偏偏要占这个嘴上便宜。 天知道当见到她眼底浮现笑意时,他有多像被赦的罪囚,畅快欣喜。 他侧头轻吻她的手心,“嗯,被欺负了,所以能不能讨个公道?” 耳尖的热意无法退去,原来有些从前觉得难以模仿的情态,在对的人面前发乎于心,如呼吸般自然。 他像一团沐浴阳光的云絮,而她的触摸就是温暖。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公道?”子桑卷起他一缕长发,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绕。像在商量,也像引诱。 纪怀光爱极了她的小动作,就好像他们已经属于彼此很久。 他抬起手,指尖轻抚过她鬓边碎发,心软成一泓春水。 “我想要你……”他低声呢喃,“如我心悦你一般,钟情于我。” 人总是这样,没有时想要,有了便索求更多。 他想要她的偏爱,想作为她独一无二的选择,就像她于他一样。 子桑唇角的笑意更浓,“好贪心的保镖。” 她捏住他小撮发尖,描摹他的眉眼,“不如先说说,为什么叫我‘师娘’吧,这可算不上什么大众的称呼。” 纪怀光明白,除却不愿正面回应他的期许,她从来都不是会轻易忽略掉细枝末节的人。真相或许离奇,却最接近答案,也最有可能被接受。 心头覆上一层晦涩,他亦想知道,当她获知真相时,会否怨他乘人之危。 “其实,我从未忘记自己从哪里来。”纪怀光抬眸望向她,从她眼中看到自己。 一个在此刻听起来有些遥远的“故事”娓娓展开,子桑一开始还能含笑倾听,直到“冥域”、“幻觉”等词出现,眉心渐蹙。 待他讲完,她沉默着拉过他的手掌,拇指在他掌心捺过。 印记天然,丝毫没有因她的揉搓而褪色。 “一直以为这个图案有什么特殊寓意,明明见我发现了,你却没有讲述它的来历。”她抬起眼帘,“所以你的意思是,一旦这道印记消失,而你没能带师娘,也就是我,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的话,我们两个人都会没命?” 纪怀光没答是或不是,这只是一个故事,相不相信都由她决定。 她注视他的眼睛,没多会儿低笑出声,“这个剧本挺有意思,可惜啊,我不适合扮演你的师娘。” 纪怀光清楚知晓说出真相的后果,子桑可能会把他当成疯子,可能因此远离他,可印记在持续变淡,他必须做点什么,好搅动这潭看起来过于合理的幻境。 眼见子桑准备起身,他扣住她的手腕,下意识问出口,“为什么不适合?” 假如她的理由是“说辞荒唐”,他尚可以理解,然而她却说不适合扮演他的师娘。是因为不愿意做回那个身份吗? 是否意味着,她对他抱着同样的感情? 子桑扭头注视他,“你不是说,你的师娘对师尊用情至深吗?” 纪怀光双唇紧抿,难以肯定她的复述。 占有欲令他面目扭曲,他多希望她从未心悦过除他以外的任何人,哪怕那个人是于他而言有教养之恩的师尊,哪怕那个人把她带他面前。 子桑笑了笑,“既然深爱,为什么我的幻觉里没有这号人呢?” 纪怀光眸光闪烁,这也是他疑惑的地方。他想过各种可能,比如会不会是因为无法承受失去的痛苦,所以师尊才没有出现在子桑幻觉中?又或者,他的到来阻止了子桑对故人的思念? 他无法不这样想,如此,才能心安理得地向她索取每一个动情的瞬间;如此,更加证明换一个情境,他与她未尝不能倾心相守。 “我很确定自己属于这里,而不是某个虚幻的修仙世界。而且我也很确定,自己心中不存在一个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爱人。所以纪怀光,要么你找错人,要么……你才是陷入幻觉的那个。” 纪怀光仿佛坠落,子桑的话否定了幻觉外的一切,如此笃定。 他垂下眼眸,心头漫过悲伤与自嘲。 没有那样一个爱人么?假使她的心中当真一个深爱之人都没有,他究竟该感到庆幸,还是遗憾? 过去的他,此刻的他,于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许是见他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松手,子桑戳戳他的手背,“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床?” 纪怀光望向她的眼睛,她亦大方与他对视。 极致的甜蜜与苦涩,是他从她这里得到的最浓墨重彩的感受。手上用力,他将人扯进怀里,低声耳语,“刚才的故事不喜欢,那我们换一个。姐姐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 子桑被迫跌回他的怀里,不服输地掐他一把,“美得你,还勉强上了!松手,我身上黏得难受。” “那去沐浴,”纪怀光含住她耳垂轻咬,惹得她如炸毛的猫儿般扭身躲闪,“我陪你……” “少来这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子桑气息微乱,耳尖发烫,“属牛皮糖的吗?这么缠人……” “嗯,要不要尝尝味道?”纪怀光的唇顺着她的耳垂游移,最终落在唇角,那里还残留着不久前他的气息。 窗外阳光正好,将室内照得通透明亮,连浮动的尘埃都镀上了一层金辉。子桑几次试图起身未果,被人半诱半迫地按回床。 “不知死活!”她轻哼一声,忽地扭头迎上他的唇,回以一个足以燎原的深吻。 纪怀光呼吸一滞,手臂不自觉地收拢,将怀里的人拥得更紧。 即便讨不来想要的“公道”,至少让他再多汲取一点温存,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昼与夜数度交替,几天后的日落时分,车门打开,子桑一袭淡紫色长裙踏上红毯。 贴合身体线条的丝质长裙在镁光灯下如流动的湖光,现场快门声此起彼伏,在她出现后气氛愈加热烈。 子桑微笑招手,身旁纪怀光护送她进入会场。两人颜值相当,意外相配。 金瞳奖的颁奖在装潢华丽的剧院举行,而子桑角逐的正是最佳女配角。 当她的名字从主持人口中说出,子桑优雅起身,双眸覆上一层盈亮水光。 掌声不绝于耳,追光灯跟随她前往颁奖台。 纪怀光视线仿佛被耀眼灼烧,子桑提裙拾阶而上的数秒钟里,他的时间也变得缓慢而悠长。 聚光灯在她长发投下阴影,裙摆旋开淡紫色的浪,明眸之下是银河璀璨。 子桑获奖感言换来观众席热烈掌声,台下,纪怀光的心情是深海里的海啸,沉闷而宏大。 各奖项逐一颁布完毕,子桑原本笑盈盈的,却在典礼接近尾声看过手机后,脸上没了血色。 纪怀光迅速来到她身边,却听她说有些不舒服,想回去。 推掉庆功宴,子桑在后座闭目养神,十分疲惫的样子。 纪怀光留意她的反常,视线落在更远的后方。 “有车跟踪。”他提醒。 子桑睁开眼,扭头望向身后。 夜色模糊了许多似是而非,包括那辆不远不近保持距离的车辆。 她回过头解锁手机,拨通电话。 “洪哥,那天是我年纪轻不懂事,随口说了句不自量力的话,您别往心里去。承蒙哥看得起,运作的钱我会想办法还上,不会让哥做赔本生意。” “是的,我还是想单纯靠自己,看看能走到哪里。” “洪哥……” 子桑急促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愣上片刻,有些茫然地放下手机。 “出什么事了?”纪怀光透过车后视镜望她。 “没什么事。”子桑重新闭上眼睛。 跟踪的车辆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踪影,纪怀光默默加快车速。 回到别墅,子桑什么都没说,上楼进了房间。纪怀光检查过周围没有人跟踪和埋伏后,来到二楼。 象征荣誉的奖杯被随意扔在床上,子桑显然刚洗了个快澡,不施粉黛的脸上不复往日生机。 见他进来,她关掉手机屏幕。 “刚才发生什么事?” “没事。我今天不舒服,想一个人睡。”子桑来到床边,将奖杯与手机一起放上床头柜,掀开被子背对他躺下。 纪怀光来到她身旁,“我没瞎。” 子桑:…… 直觉告诉纪怀光,事情绝对不简单,他必须问清楚。 子桑一动不动,似乎想回避到底。长发遮去她大半张脸,阴影之下,捕捉不到任何神情。 纪怀光等上许久,没有等来子桑回应,他在床沿坐下,伸手将她鬓边不服帖的发丝理顺。 明明是这几日子来两人习惯的互动,子桑却忽然扬手挥开他的手臂。 手腕传来痛感,纪怀光愣住。这种被抗拒、排斥的感觉打他个措手不及。 子桑仍然背对着他,仿佛要躲进被子里将自己藏起来。沉默一阵,他伸手将人掰过来,转过身来的子桑紧闭双眼,用力抿着唇。 泪水濡湿了眼尾与另一侧鬓发整片,她竟这样无声地在落泪。 心脏仿佛被利刃穿透,纪怀光有一瞬间脑中空白,等反应过来,感觉自己快要随她一起碎掉。 他手忙脚乱为她拭去眼泪,慎之又慎地问她究竟怎么了,声音轻得有些颤抖。 他怕惊动她的痛楚,又怕自己无法介入。 “你走开!我现在不想看到你!”子桑抬起手臂遮住眼睛,“走啊!听到没有!” 纪怀光不走,他无法放她这样。 心疼是一张细密且锋利的网,勒透满身血肉。他倾身将她揽入怀中,用这样的方式让两人牢不可分。 “别赶我走,无论发生什么事,让我陪着你。” 她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假如不能在她痛苦时陪在她身边,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怀里的人不由分说挣扎,先是不管不顾的,在他执着的不放松下,累了般逐渐放弃。 他与她有过比这亲密得多的拥抱,可直到此刻,纪怀光才觉得他似乎头一次触碰到更加完整的她。不止是娇娆艳丽、笑语晏晏的,也是痛苦失控、歇斯底里的。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久到仿佛凝固。子桑低声开口,嗓音带着悲伤的潮湿,“不是想知道发生什么事吗?把我的手机给我。” 纪怀光抓住溺水稻草般拿过手机递到她手中,子桑解锁,点开软件,将手机屏幕转向他,“你想知道的答案,在热搜里。” 纪怀光视线由她泪痕肆虐的脸庞落向屏幕,头两条热搜明晃晃挂着。 “爆!新晋最佳女配子桑被曝‘特殊交易’内幕,夜敲导演投资人房门成常态。” “黑马奖杯背后的肮脏?子桑靠枕边风营业,业内爆料细节流出。” 纪怀光不可置信,抬眸望向她。 “别只看标题,也点开看看具体内容,里面还有照片呢。”子桑嘴角挂着讽意,将手机塞进他手中。 纪怀光没有点开,将手机放至一旁。 不是她亲口承认的,皆为虚妄。 “有人陷害你?”他脱口而出。 子桑似乎没想到他第一反应是这样,怔上一秒后,扯起一抹苦笑,看起来竟有几分哀莫大于心死的释然。 “也不完全算空穴来风吧……”子桑挪开视线,“车上和我通话的人足够有权势,在某次饭局上,他说只要我愿意跟他,就保我星途一帆风顺。” 纪怀光心脏漏跳一拍。 “从前我觉得,自己不会为了事业拿两性关系做交易,然而那次不知道是一直以来太累,还是厌倦了不停出演相似的角色,所以我让对方‘先给点诚意,见到诚意再详谈’。” 子桑似乎想笑,看起来却更像哭。 “然后我就接到了之前想都不敢想的戏,那时候的我还心存侥幸,觉得或许自己运气真的好起来了呢。” 她瞥一眼床头柜上的奖杯,笑意不达眼底,“现在想来,根本就是自欺欺人。这部戏让我捧回了梦寐以求的金瞳奖,也换来了酒店房号与‘详谈’二字。” 手机安静倒扣在身侧,她伸手拿过奖杯,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代价终有找上门的一天,我却后悔了……” “那人说他从来没被人这样耍过,既然我想干干净净拿奖,他偏不如我意。有钱人办事果然快,连我这种刚要翻身的糊咖都能这么快上热搜。” 纪怀光悄无声息握紧五指,“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知道又怎么样?你能让他改变想法,还是扭转其他人的看法?” 子桑垂眸端详奖杯,“规则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掌权者享有话语权。他们想要女性的身体,只要抛出诱饵就可以,碰上不地道的,不仅抽筋扒皮,甚至连诱饵都是假的。无论‘有能’还是‘无能’之人,在无法占有、掌控想要的东西时,最低成本的报复办法就是散播谣言,通过诋毁的方式达成羞辱、伤害的目的。热搜也没完全失真,我的确没抵抗住诱惑。” 指尖抚过散发金铜色光芒的奖杯,她眼神变得迷茫,“我在说出那句‘见到诚意后详谈’时,真的不清楚后果吗?其实是清楚的,可我却放任它说出口。某种程度上我已经递上投名状,却临阵退缩,摇摆不定,既要又要。” 纪怀光心中有太多呼之欲出的情绪,他的子桑本就该是耀眼的存在,不该被所谓规则折辱。 “假如规则需要拿与演技无关的东西换,那这个奖不要也罢!凭你的实力,获奖实至名归。” 子桑闭眼笑出声,余泪染湿双睫,“这叫什么?情人滤镜吗?” “告诉我那人是谁。”纪怀光追问。 他清楚自己,生疏于安慰子桑,但习惯且擅长解决问题。只要威胁到那人最重要的利益,澄清热搜水到渠成。 “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不用你来逞英雄听到没有?”子桑沉下脸。 “有关系。”纪怀光肯定。 他见不得她受伤,见不得她难过,只要与她相关,在他这里便是有着千丝万缕、牵筋连骨的干系。 子桑闻言眼中闪过焦怒,无声的对视中,谁都没有退缩。 她忽的冷笑一声,“谁让你这么有责任感的?你不会以为,我之所以反悔,是因为和你睡过了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熟悉的嗓音,用的陌生语气。 纪怀光呼吸一滞,心口传来说说不上来的钝痛与甜蜜。 虽然他没这样想,但假如当真有他的原因,他将如饮醴酪。 子桑直视他的眼睛,“不要误会,与你无关。我向来这样,犹豫不决、朝令夕改,没什么绝对不可以变更的原则,所以改主意很正常。热搜迟早会下来,一阵风的事而已。我累了,想一个人休息。” 她确实是累了,眼底有挥散不去的疲惫。 纪怀光想陪在她身边,想问出更多有关这件事的信息。然而他此刻的陪伴似乎并不能抚平她的痛楚,反而令她分心应付他的介入。 “好。我不问了。” 已知跟踪车辆的车牌尾号,姓洪,有权势,涉足娱乐圈,沿着这些线索看能不能查出来。 他起身,“我就在楼下,你好好休息,有事唤我。” 房门被纪怀光轻轻阖上,周遭安静下来。精神上的疲惫无法指向入眠,子桑拿过手机,点开热搜下的评论。 [长得就是一副小三脸,这种人也能拿奖?] [演得好不如腿张得好啊] [子桑这种女人我见多了,表面光鲜,背地里不知道跟多少人睡过。她第一部戏不就是靠陪睡拿到的吗?业内都知道。呵呵] [建议封杀这种劣迹艺人,娱乐圈毒瘤] …… 密密麻麻的言论,踩着她的道德义愤填膺。有些显然是带节奏的评论,点赞、转发数格外高,以“业内人”的身份公然对她进行指责。 那些引人遐想的照片里,有些是用了巧思的合成,要不是她本人知道没有这回事,根本看不出P图痕迹;有些是交际时暧昧的错位,却被定格成特殊交易的罪证。 子桑手指不受控地下滑,自虐般浏览。骨刺捅进心口,还在继续搅动血肉。 多可笑,她还不如当真做了那些事,至少不冤。 此刻的她“脏”得名不副实,又咎由自取。 新的消息传来,汪姓师弟发来几条“关心”的消息。同一个圈子的大家心知肚明,她肯定是惹了什么惹不起的人,否则不会“塌房”得这么突然且毫无洗白之力。 之前乖巧叫着“姐姐”的新人,话里话外透露着优越感,暗示她可以依靠他。 傍不上,倒也可以换个身份勾搭。 子桑看着这些陌生的文字,只觉得虚幻荒唐。不过是日常交往的“留条后路”而已,他竟以为她看上他。 实在扛不住的时候,大不了去给始作俑者服个软,她还没沦落到被个毛头小子挑拣的地步。 情绪如毒雾侵蚀呼吸,此刻她正眼睁睁看着自己十几年的付出、从小到大的梦想,被谣言蚕食殆尽。 很快,代言会撤掉,她得付上远超代言费的违约金;刚拍了没多久的剧会更换演员,已经上线的作品会下架;未来不会有她喜欢的剧本喜欢的舞台,她的名字将与□□画上等号。 眼泪簌簌落下,子桑放下手机,狠狠蜷缩进被子里。 她明白结果自找的,可是代价太大了,真的太大了。 她的事业,她的梦想,毁了…… 乌云遮月,只灯光透过窗幽幽照亮,纪怀光又迅速探查了一圈别墅四周。 人心难测,难保对方除了造谣,不会有更凶残恶毒的手段。 庭院里,纪怀光视线落在丁香树的瞬间,再也挪不开。 之前花瓣饱满的丁香花此刻像被无形的手碾碎,蜷曲、溃散着剥离枝头。风一吹,那些紫色便簌簌坠落,如一场沉默的泪雨,零落成泥。枝头残留的几簇丁香褪去了鲜亮,蔫垂着,潦草而凄凉。 这个夜还没结束,意味着子桑一直没有入睡。人的无力之处在于,无法为挚爱之人分担心中痛苦。 夜风中原本馥郁的香气,此刻混入了腐朽的甜腥,纪怀光望向二楼,那里有他最珍视的人。 露台上,夜风撩动轻纱,一道修长的身影踏着月光而来。他在床沿旁静默片刻,而后缓缓躺下,从背后将蜷成一团的子桑虚虚拢入怀中。 怀里的人明显僵硬住,纪怀光将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不怕。”嗓音混着夜风的微凉,“无论你要面对什么,我永远做你的武器。” 他做她出鞘的剑,做她不熄灭的灯,做她一路同行的旅人。 子桑脸颊下的枕头已经泅湿一片,身后的人胸膛温热,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这微妙的分寸感,莫名压下了她方才想一脚将人踹下去的冲动。 “我就要养不起你了,要换金主的话趁早。”她闷声回应,声音还带着未散的鼻音。 “好不容易傍上的金主,不换。”纪怀光顿了顿,“或者我挣钱上交,你觉得怎么样?” 说话的人声音低沉温和,下巴蹭到她头顶,存在感极强。 子桑没好气,“牛皮糖,粘上了甩都甩不掉。” “嗯。”纪怀光轻声应下。 他就是这样的,一旦认定某个道理、某个人,就一条路走到黑。 所以就让他,一直守在她身边…… 第74章 子桑没有坐以待毙,她迅速找了个擅长名誉权诉讼的律师团队,接手她被传谣的案子。 哪怕明知道大概率会输给资本,也必须做出反抗的姿态。她不怕失败,她怕从来没为赢争取过。 诉讼材料刚提交没多久,好消息传来。那些传谣的账号,约好了似的一个个出来公开澄清、道歉、约谈签订和解协议。虽然负面影响已经造成,且始终会有污点留在互联网及人们心中,但是以最小的代价平息了事件,子桑还是有种“打赢一仗”的小兴奋。 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庭院里,正在给丁香树浇水的纪怀光时,这人日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 “不对劲,”她盯着他,“你好像早就料到这个结果。” 纪怀光注视着她略带狐疑的眼睛,脑中飞快闪过对那位洪姓商人上的一些手段,点头道,“逢凶化吉,应该的。” 子桑睁大眼睛,“是你做的对不对?我就说,那个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你什么时候做的?怎么做到的?” 纪怀光原本要如实相告,却在看到她震撼、好奇的目光时,心中生出一丝丝说不清的意味。 他抬手将她头顶一小撮翘起的头发整理好,从容不迫道,“秘密,需要拿东西来交换。” 果然,他如愿见她气得像只耳朵都竖起来的猫,满眼的不可置信,“纪怀光!你变坏了!” 不是他变坏了,他一直以来都这样。 纪怀光仍旧气定神闲注视着她,等待独属于他的回应。 子桑微眯起眼睛,“要不,给你涨薪?” 纪怀光表现出无动于衷,他与她都知道,他要的不是这个。 他想要的是一份横跨余生,永不撤销的相守契约。他要她的名字与他的永远纠缠,要她每一次回首,都能看见他在身旁注视。 子桑挑眸打量他,“不感兴趣啊?那……”她忽然张开手臂,一跃跳过来。 纪怀光眼疾手快,稳稳将她抱住。 子桑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腰上,响亮地给了他一个亲吻,“这个呢?” 眼前人笑得灿烂,如朗日下闪烁的星。纪怀光在她眼底看到细碎的金粼,那些光与影交织在一起的想法,席卷着他的爱欲。 他仰头吻上她的下巴,虔诚且凶狠。 等不了一点,他抱着人转身进了别墅,将人放倒在自己床上。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要的太多,想要她的一生;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要的太少,只一个眼神,就可以将他彻底燃烧。 她的亲昵、她的温存、她喉咙里溢出的情动低吟……每一样都能令他灰飞烟灭。 他太想要更多属于自己的回应,于是不遗余力地、疯狂攫取每一寸触碰。子桑乘他不备,翻身跨坐在他身上,中止了他的进程。 慵懒的长卷发之下,子桑垂眸注视他,眼中有掌控,亦有势在必得。她唇角浮动着若隐若现的笑意,慢条斯理地,一颗,接一颗地解开身前纽扣。 “今天我要,好,好,奖,励,你!” 呼啸而来的情动摧枯拉朽,彻底将理智淹没。这一刻,纪怀光灵魂直上云霄,他无比希望死在她手里…… 庭院中,丁香花苏醒般萌芽、吐蕊、绽放,开得比从前更盛,仿佛从未凋谢过。 * 由于“黑料”的曝出,之前作为主角的戏到底是把子桑换下去。好在总有不怕黑,想趁机捡漏最佳女配角的小制作剧组朝她抛来橄榄枝。 二楼房间里,子桑安静地读着剧本,只随风飘动的窗纱提醒着时间流动。 一楼,纪怀光立在杂物间门口,视线落在掌心淡到快要消失的印记上。 时间快到了。 子桑身边有哪个地方是她明令禁止接近的话,那就是眼前的杂物间。整个别墅唯一上锁的房间,很难不让人怀疑里面有重要的东西。 纪怀光收拢五指,拿出开锁工具。 不大的房间里既没有窗也没有灯,挨墙放着两排置物架,上面随意摆放着拼图、玉石挂坠、首饰盒等各式物件。 纪怀光拿起一个落了灰的水晶球,里面的城堡有几分像他此刻置身的别墅。水晶球白色底座镀着简单的一行字。 祝桑桑生日快乐,健康成长!——爸爸。 走到房间最里处,纪怀光停住,低头打量脚下。 空心的地面踩上去脚感稍有不同,他打开这个隐藏的地下室入口,微弱的光于地底幽幽亮着。 沿着旋转楼梯向下,明明感觉亮光就在下方不远处,却似乎走了许久。 潮湿的味道越来越浓,看清光源处,纪怀光瞳孔微收。 空旷的地下室,书桌前,台灯下,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正在看书。 男人没有发现他一般,视线在书页上扫过,安静得像一幅画。直到他走近,挡住一片光,男人这才抬起头。 中年男人脸上有时间抚过的明显痕迹,可即便如此,依然能够从其儒雅气度中窥见年轻时的风姿。 纪怀光心有疑惑,他原本以为,这个人是师尊。 桌上的书摊开着,上面空无一字。这里除了一套书桌、一盏灯、一本无字书外,没有别的东西。 “你是谁?”男人问他,嘴角带着淡淡笑意。 这神情有几分熟悉,纪怀光忽然福至心灵。 “您是子桑的父亲?” 男人微笑点头。 纪怀光骤然有种见到岳父的慌乱,虽然他从未有过类似经历,对面的人也不是他岳父。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男人摘下眼镜,眼尾笑出几条细纹。 纪怀光有些脸热,“我是子桑的……”他顿上一息,“朋友。” 关于身份,他与她从未给这段关系定义。所以究竟算什么?雇主与保镖?抑或是……恋人? 对面男人微微蹙眉,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戒备。纪怀光不确定,他的回答是否触犯到什么。 “子桑才十二岁,刚上初中,她怎么认识的你这种成年人朋友?” 纪怀光心脏收紧一瞬,违和感愈发强烈。 “我认识的子桑已经长大成人工作好些年,可能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原来是这样吗……”男人似乎陷入了茫然,许久过去,戴上眼镜重新翻看起书来。 见男人不再言语,纪怀光试探到,“伯父,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面对提问,男人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听到。那空白的纸张上似乎有什么重要的内容,吸引着男人目不转睛。 身后传来脚步声,纪怀光转身,很快,子桑自黑暗中现身。 无论什么时候,她见到他时从来都是眼底有温度的。然而这次,他看到的是冷漠与失望。 心底涌上莫名恐惧,直觉告诉他,他触碰到真正的禁忌。 “我提前警告过,不要进这个房间,为什么不听?”子桑的声音冷得不像她自己。 “我想了解有关你的全部。” “是嘛。”子桑声音如鬼魅,短短两个字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回荡,难以分清其中情绪。 她没有就着这个话题再说什么,转身向楼梯走去,“雇佣关系到此结束,纪怀光,你走吧。” 全身如浇筑了冰,纪怀光心沉到谷底,被尖刺扎得鲜血直流。 他与她之间,因为一次违背,便要结束? “是因为这个人伤害了你吗?” 所以才要秘密关在这里? 子桑脚步顿住,转过身来时眼底有了淡淡讽意。 “你一直都是这样看人的吗?上热搜是因为被陷害,把人关起来是因为被伤害?” 纪怀光没有回答,他并非看所有人都这样,可他知道这个时候的她,不会信。 子桑冷笑,“他没有伤害我,他只不过是把对第一个家庭的责任和爱,转移给了别的家庭而已。所以老天给了他惩罚,让他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失去和妈妈离婚、在外面另外组建家庭的所有记忆。” 纪怀光双瞳放大,心中的震撼再度翻涌。 “所以你这是在照顾他。” 子桑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结论,仰头笑得眼底有了水光。 笑够了,她摇摇头,掀起眼帘望向他,“你见过谁照顾病人,是这样照顾的?我这是把他关起来,让他永远停留在出轨之前,定格成我喜欢的样子。” 纪怀光呼吸顿住,心中有些乱,然而所有乱围绕的主心骨,是对子桑的心疼。 在她的幻想中,最不愿放诸于阳光下的渴求,是永不变心的亲情。于是她既希望自己成为父亲患病后的救赎,又无法控制地惩罚父亲对家庭的不忠。 而他,却亲手撬开这扇隐秘的房门。 他想上前道歉,然而刚迈出一步,子桑厉声警告,“不要再靠近了!这就是你想了解的全部!你该庆幸帮过我,否则这间地下室也会成为你的监狱!” “为什么不呢?”纪怀光脚下未停。 为什么不把他关起来,是因为不够喜欢,不够重要吗?假如只有她在意的人可以被要求从一而终,才可以被关进她内心最脆弱、阴暗的地方,那么他希望被她囚禁。 他想告诉她,每个人都有隐秘、阴暗想法,比较起来,他的渴求更加见不得光。 他无法抑制注视着她时,内心的骄傲,又私心地希望,她的美丽只属于他一人。是他的话,他不止想将她关起来,他还要在她脚上扣上锁链,要在她灵魂刻上永不磨损的印记,他要连同她的恐惧与渴望,一起嚼碎了融入血肉里。 一步之遥,眼看着就要能触碰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忽然将他掀开,整个人重重摔落在地。 纪怀光抬头望向她,在她眼中只看到黯淡,一种失去了期待与希望的黯淡。 “同样的话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留下这句没有任何感情的话,子桑转身消失在黑暗中。纪怀光追上去,却怎么都望不见她的身影。 脚下楼梯仿佛没有尽头,身后的光越来越微弱。 别墅里没有子桑的身影,剧本被随意地放在书桌上,就好像它的主人很快会回来。 庭院的丁香花明明才开过一茬新的,此刻悉数凋落,毫无生机地铺撒在草地上。 纪怀光重新回到地下室,台灯早已熄灭,陈年的阴郁潮湿味弥漫整个房间,看书的男人不见了。 他来到海滩,沿途一个人都没有,整个世界的人好像突然没有任何留恋地消失。 纪怀光明白,这个由子桑构筑的幻想世界里,只要她不愿意,他便找不到她。 乌云遮蔽天地,整片海幽远深邃,压抑着酝酿暴风雨同海啸一般,却迟迟不肯落下一滴雨。 天地苍茫,黑潮与晦暗晕染,没有色彩,也没有立足之地。 掌心传来刺痛,纪怀光垂眸看向手心。 淡极的印记在闪烁,最后时限了。 盯着游丝般越来越微弱、亮起间隔越来越长的印记,他保持同一个姿势许久。 “我知道你听得到。对不起,没有经过你的允许擅闯禁地。” 海浪密集地朝岸边推来,如同沉默有了情绪。 “印记即将消失,故事马上走向结局,我们还能再见一面吗?” 风止、浪息,万籁静止一瞬。 下一刻,海风呼啸,掀起发丝用力上扬、纠缠。 纪怀光转身朝别墅走去,步履沉稳。身后海面划过闪电,惊雷炸开。 棕榈树疯狂摇晃,与风声共振。天边传来遥远、焦急的声音。“主人!听得到吗主人?没时间了!子流已经溜了!快出来啊主人!要命的啊主人!” 妄生的声音倒豆子般响彻天际,纪怀光脚下未停,脸上是他素来的面无表情。 惊雷声声炸开,天空传来的催促一刻不停,却也越来越模糊。 树叶簌簌掉落,空气仿佛在互相撕扯。 纪怀光终于停下脚步,十余步开外,子桑出现在林荫道与视野里。 心脏提到嗓子眼,他定在原地。 想立即靠近,又担心将眼前人气走。 遥遥相望,谁都没有开口。 子桑望着他,眼底没什么情绪,“你的确感到对不起,但再给一次机会,你还是会打开那扇门,对不对?” 纪怀光定定注视着她,如实“嗯”了一声。 她很了解他。 子桑脸上没有对“还敢再犯”回应的气愤,陈述事实般继续道,“所以,你想要什么样的结局?” 她问他想要什么样的结局。 纪怀光收拢五指,将印记扣紧,深吸一口气,步步朝她走近。 从来到这里起,他就没想过独自回去。最后的时刻,他想同她在一起。 假如之前还有遗憾,没能与她牵手走到生命的尽头,此刻也没有遗憾了。 赶在子桑因他的靠近而后退前,他将人拥入怀中。闻着熟悉的味道,手臂无声收紧。 子桑被迫半仰着头,映入眼帘的,是天空撕开数道裂隙,露出背后深渊般的漆黑。 虚假的天穹,已经开始分崩离析。 眼睫剧烈震颤,她开口时语气没什么波澜,说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题,“要说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 纪怀光闻言刚要松手,却在下一刻收得更紧。 “杀死我吧。”他说。 子桑呼吸顿住,“你说什么?” “杀死我吧,把我永远留在你身边。纪怀光永远不会背叛子桑,永远停留在倾心她之时——这就是我想要的结局。” 海水汹涌着向下塌陷,仿佛松开指缝后漏走的沙。 天与海先后陷落,目力所及之处,悉数崩塌。 这个世界要结束了。 天空轰然下起暴雨,草地上凋谢的丁香花如同被水浸透的墨,渗透进泥地里。 雨声中,子桑仿佛轻声笑了。 “真是个疯子。”她说。 纪怀光没有反驳,只默默将怀里的人揽得更紧,紧到几乎要将两具身体、两个灵魂融为一体。 他没疯,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她是他的归宿,与其被动失去生命,他更希望由她亲手结束。 由她将他定格成时光永恒的模样,一如那间房屋里陈列的物品、一如地下室里困住记忆的人。 他要她知晓,他会穿过她的明与暗,将完整看到她的他献祭;他会践行他说过的话,做她的武器,永远守在她身边。 地面剧烈震动,沉默中,子桑手臂轻轻环上他的腰。 无声的原谅,最要命。 纪怀光眼睫震颤,怔上片刻,巨大的欣喜才如潮水般轰然漫过心脏。他闭了闭眼,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大地在震颤中崩裂,巨隙贯穿四野,天、海、地在嗡鸣中裂为碎片,连同怀中的子桑也化为流萤般的光点,凝成一团白色光球。 四象漆黑,纪怀光眼疾手快抓住那团魂灵。 脚下踏空不过一瞬,又重新站上支撑,妄生的哭腔炸开,“主人!您可算出来了!可算出来啦!再晚点出来也没用了啊啊啊啊!!!” 速度极快,妄生没有片刻停顿,码足了劲朝法阵边界飞去,纪怀光低头看向手中魂灵,有片刻恍惚。 最后一刻的倾心相拥,子桑信任、接纳了他,化为本源的灵魂形态。 心跳剧烈,他凝神御剑,四肢百骸仿佛有千万支火箭在轰然发射,箭羽炽白的尾焰燃尽所有理智与冷静。 他一意孤行的执着,换来她视线的真正停留。 四面八方的黑暗如有自我意识的水,庞大到充斥天地。忽然,身后黑暗中生出一双巨大的猩红色眼睛,鬼王自虚无中凝聚出实体,鬼气翻涌,遮天蔽日,压得人几欲窒息。 纪怀光回过头,目光变得严肃锐利。 结界外,卫沧与卫溟给法阵充能,灵力几乎要耗尽。 周围密密麻麻俱是大能修士,卫溟咬牙切齿,“纪怀光不顶用,我真该一起进去!那个叫子流的也不是什么靠谱玩意儿,带个路而已,出来得比谁都快!” 卫沧压低声音,“至少我们知道子桑还在里面。留着点力气,想想万一纪怀光失败的话怎么办。” 结界内,鬼王朝纪怀光伸出庞大的手,“纪,霄,炎……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天才?” 正在维持结界的玄天宗弟子里,不少人听到动静后神情松动,惊疑不定地望向彼此。更有弟子收了手来到祁周衍身旁小声询问,“代掌门,纪霄炎是不是我们宗门之前那位?而且这声音听着,是不是也有点像咱们掌门?” 祁周衍面色发沉,“秘密传下去,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与我们宗门无关。不惜一切代价,诛杀鬼王!” 半请示半打听的弟子听罢,愣上一息,很快明白什么般有些慌张地领命退下。 仔细一想,若鬼王真是他们玄天宗掌门,可担不起责难。之前祁代掌门就私下暗示过他们不要对纪怀光的长相大惊小怪,外貌相似而已,权当那位奇才已经隐没,没想到还能撞上更惊悚的事。 再度听到“纪霄炎”这个名字,纪怀光冷静地在结界内反转腾挪,躲避庞大鬼体的袭击。 身后山崩地裂,结界的边沿就在不远处。那些施展灵力的修士掌心发着光,遥遥望去,如暗夜星辰般若隐若现。 屡屡被躲过,鬼王忽然伸出无数道手,如一面墙般朝纪怀光追去。 密不透风的围剿下,再无腾挪空间,有实体的鬼手径直穿透纪怀光的身躯。妄生发出尖锐的爆鸣,“主人——!” 嘴角溢出鲜血,纪怀光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的内脏破损大半。他忍下五指下意识的用力,小心握着手中魂灵。 只差最后一步了。 卫沧与卫溟听到妄生的惊呼,停止输送灵力,双双朝声音的方向飞去。沙文瑞、陈敏儿、卓轩等人因为修为不够,被安排在层层叠叠的修士外围,此刻想打探情况却难以上前。 “不想活了吗?快回来!”有修士出声制止。 “鬼王已经现世,银霜长老,可以收网了吗?”祁周衍扬声让在场所有修士听到。 卫沧无视祁周衍的疾呼,对身旁卫溟说到,“我去就好!你留下照顾母亲,接任族长之位!” 卫溟目不转睛盯着漆黑结界,“怎么不是你留下?母亲更喜欢你!族长之位我更不稀罕!” “听话!我以兄长的身份命令你!” 卫溟扭过头直视卫沧,高束的马尾迎风飞扬,“少拿身份说事,我以自己的想法答复你,不管你去不去,我都要去!”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扎入结界,祁周衍追问,“银霜长老还在等什么?” 所有修士的视线都集中到衣袂翩飞的银霜身上,一旁阎四压低声音,“还等呢?再等可就不好处理咯。” 周围大把修士焦急催促,附和的声音此起彼伏。银霜面无表情注视结界,既没有结印启动法阵诛杀,也没有开口回应,雕像般不为所动。 庞然鬼王煞气滔天,整片结界都在其威压下震颤哀鸣。纪怀光冷汗涔涔,手中剑芒乍现,硬生生斩断身前袭来的鬼手。可那断裂的漆黑手臂竟在瞬间腐化再生,化作更多扭曲的手臂,疯狂地朝他涌来! “把你的力量……给我……” 鬼王的声音如深渊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碾碎神魂的压迫。纪怀光横剑于前,周身灵力燃烧如焰,硬生生挡住那滔天鬼气。然而下一瞬,千万条漆黑手臂自黑暗中暴射而来,再次如利刃般贯穿他的身躯! 心肺被洞穿,灵力被疯狂吞噬,纪怀光如断线风筝般悬吊于半空,鲜血顺着脚尖大股垂落,在漆黑结界中划出刺目猩红。 卫沧与卫溟冲入结界时,所见便是这般炼狱景象:巍峨鬼王如山如渊,煞气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纪怀光的身影在其面前渺小如蝼蚁,几乎被淹没在无尽黑暗之中。那些刺入他身体的鬼手贪婪吮吸着灵力,泛着幽光的漆黑手臂,竟成了结界内唯一的“亮色”。 “这……怎么可能……”卫溟瞳孔骤缩,心脏几乎停跳。 这根本不是战斗,而是单方面的虐杀! 卫沧强压惊骇,抬臂拉弓,两箭破空而出,直取鬼王双目。 箭矢裹挟着灵力,却在逼近鬼王三尺时骤然迟滞。 巨大的身躯甚至未曾移动,仅仅一个瞥视,箭矢便在半空中崩散! 卫溟趁机挥枪斩断鬼手,一把扶住纪怀光。触手之处尽是粘稠鲜血,尤其身体破了个触目惊心的洞。 “活不成了……”这个念头灌入卫溟脑海。 即便已经这样,纪怀光染血的手却用力扣住他的手腕,将小心护着的魂灵递过来。 “带她……走……”明明嗓音沙哑破碎,眼神却依旧沉铁般冷硬。 卫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一边嫉妒、憎恶着眼前这个男人,一边心中震撼。 可能有一天,当他也如此慷慨为心中所爱拼尽全力时,他也希望有人能如自己这般,为他的无畏而动容。 “不用你说我也会做!”他大吼着一把接过光球,带着人迅速朝结界边缘逃去。 鬼王吞噬了纪怀光的灵力,身躯陡然膨胀,几乎要撑爆结界。 负责殿后的卫沧祭出箭雨,漫天落下的箭矢刚挨着鬼王身体,便蒸发般消失。 庞大的黑色身体裂开无数狰狞血口,每一道缝隙中都探出扭曲的鬼手。 “咔、咔嚓——” 结界发出不堪重负的崩裂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塌。 身后传来鬼王震耳欲聋的嘶吼,卫溟架着奄奄一息的纪怀光冲出结界。 银霜瞥见先后出来的三人,双手结印,衣袍无风自动,周身灵力如银河倾泻,瞬间激活了早已布置好的诛杀大阵。 众修士感到法阵开始主动吸收他们的灵力,不仅眼前裂开的结界迅速恢复、加固,更有无数金色符文自地面冲天而起,化为锁链缠绕鬼王身躯。 “救人。”银霜低声一句,阎四立刻朝卫氏兄弟方向闪去。 卫沧将纪怀光平放在子桑身旁,卫溟握着手中魂灵,只觉得心脏都快要不属于自己。 他望向远处正在凝神引导法阵的银霜,似是问卫沧,又似乎在问自己,“接下来怎么办?” “交给我。”阎四从他手中拿过魂灵,翻手将光球覆上子桑额头。 这边莹莹光芒没入子桑头顶,那边鬼王膨胀的躯体在炽烈符文的灼烧下冒出滚滚黑烟。 纪怀光侧首注视子桑,眼底是从未有过的,完全不加掩饰的温柔与专注。 卫沧留意到他的神情,目光落在他毫无疑问,已经无法维持性命的躯体上,不忍地移开视线。 意识与视野越来越模糊,纪怀光缓缓闭上眼睛,他仿佛看到子桑在丁香花雨中起舞,是他无法想象的美丽。 抬眸四目交汇之际,她眼尾、唇角,勾起纯澈的笑意。这是他们心意互通的瞬间,也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可惜啊,他这柄武器折得太快,不能陪她走下去了…… 远处结界内天光骤亮,一道贯穿天地的金色光柱轰然落下,将鬼王彻底吞没。 陈敏儿、卓轩等人跌跌撞撞朝这边赶过来,神情惶恐焦灼。 阎四来到气绝的纪怀光面前站定,垂眸盯着其破败到无法修复的身体,“怎么搞得这么惨?” 他取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铜铃,“轮到你了。” 第75章 “叮——” 清越的铜铃声响起,明明周围杂音甚多,铜铃声也不大,却仿佛能指引灵魂寻见平静。 纪怀光额间浮出一缕幽白色亮光,阎四招了招手指,那缕亮光便径直钻入铜铃中。 “大师兄!” 看清纪怀光此刻的模样,卓轩扑过来想做点什么,却手指抖得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陈敏儿眼泪豆珠般滚落,黄秀明脚下一软,跪倒在地。马道成呆愣立在一旁,显得整个人更加枯长。 “没事的,没事的大师兄,不会有事的……”卓轩不知道在安慰纪怀光,还是在安慰自己,然而行医多年,眼前空洞的躯体让他哪哪儿都拢补不回来。 无计可施之后是绝望的无助,卓轩握紧双拳,红着眼睛垂下脑袋,喉咙里溢出压抑的呜咽声。 子桑这时候醒转,卫溟扶着她站起来。 顺着动静,视线落向众弟子围着的纪怀光身上,她有些恍惚,分不清此刻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卫沧与卫溟各立一侧,目光汇聚在她脸上,眸中情绪复杂。 “师娘!大师兄他……呜呜呜呜……”陈敏儿再也忍不住,哭得像个与父母走散的孩子。 子流来到子桑身旁站定。郑菀凝、沙文瑞、莫子期赶过来看到这一幕,垂首神情肃穆。 远处喧嚷不绝,眼前恸然哀伤。 什么是真,什么是幻,模糊了边界。 子桑脑中闪过许多画面,有小时候牵着爸妈的手,双脚离地时的快乐;有第一次看到自己出现在银幕,心跳加速的兴奋;有纪怀光朝她望过来时,藏了各种情绪的眼神……如同做了一场梦中梦,回忆交织在一起,艰难拼凑出前因后果,却依然有些不真实。 所以她真的成为纪怀光的师娘,也真的碰到了未曾预料的危机。她没有违背刚入行那会儿的想法,也没有将爸爸关起来。 大梦一场才看清,她其实畏惧许多事,更在心底恨过抛弃家庭的爸爸。然而当纪怀光看清楚她的软弱与阴暗后,竟然荒唐到向她双手奉上生命,她觉得他病了,病得厉害,疯得彻底。 可一个人将最炙烈、最真挚的感情捧到眼前,又怎么能无动于衷? 所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她贪婪到要亲眼看到用生死来证明,才肯离开那个虚假世界的惩罚吗? “师婶,节哀……”郑菀凝轻轻扶上她的肩。 有什么东西从脸颊滑过,略带痒意,子桑茫然抬手,指腹掠过眼底,触到一片温凉,这才发觉自己流泪了。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沾染了湿意的指尖垂下,子桑盯着紧闭双眼的纪怀光,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此刻的模样有些陌生。 从前觉得长得好看,怎么死了以后,人山人海的呢?就像,很容易被忘记一样。 混蛋……自以为是地闯进她的世界,一厢情愿地发疯,然后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她不需要他做这些!也别指望她念他的好!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都没了…… 结局当真如了他的愿,又能得到什么? 什么都得不到。 傻子…… “喂喂,你们别这样,他还有救。” 阎四一语激起千层浪。 “真的吗?”卓轩腾地站起来。 “怎么救?”陈敏儿声音发颤。 子桑抬眸朝人望过去。 瞥一眼赶过来的银霜,阎四收了没甚所谓的表情,正色道,“他作为人虽然已经死了,但是作为鬼,不过开始而已。” “情况如何?”银霜来到近旁,设下结界将跟在身后修士隔绝在外。 “三魂受损严重,好在尚存一缕灵魂。”阎四顿了顿,向银霜秘语传音,[奇怪的是,青涛夫人分明在冥域内停留得比纪怀光长,却三魂完好无损,按道理说不该这样。] 银霜与子桑望过来的目光打了个照面,垂下雪色眼睫,视线落在纪怀光身上,淡淡开口,“让他自己选罢。” 阎四有几分意外地扫银霜一眼,伸手摊开手掌,露出掌心铜铃。 一缕白雾自铜铃飘出,于空中凝出人形。 “纪怀光,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其一是投胎转世,再生为人。无需担心忘却前尘,我自有法子让你带着回忆转世,五岁后便能恢复九成记忆;其二是成为一名鬼修,只是你三魂受损严重,须以鬼灵珠弥补残缺,方有机会修炼出实体。不过一般的鬼灵珠对你而言起不到修补作用,太过霸道的鬼灵珠又容纳了太多阴灵怨气,这些怨灵会因为痛苦而不停惨叫、哀嚎,使你承受无休无止的神魂撕裂之痛,比之肉身凌迟更甚。两条路,如何选,想清楚便告诉我。” 纪怀光没有回答阎四的问题,径直飘到子桑面前。 卓轩、陈敏儿等人被绝望过后的狂喜击中,喉头滚动着“大师兄”的呼唤,却在看清眼前景象时生生卡住。 那道白色身影抬起近乎透明的手,指尖探向师娘的脸庞。 在即将触碰的刹那,指尖如烟雾般穿过了对方的肌肤。纪怀光的手在空中顿了顿,似乎很快适应了这种变化,改为虚虚地抚上她的面颊,动作小心轻柔,俨然在为师娘拭去眼底的泪痕。 明明面目模糊,却难以避免地让人感受到那道目光里,化不开的温柔与疼惜。 周遭静得仿佛只能听见呼吸声,卓轩、陈敏儿几人噤若寒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这应该不是弟子对师娘该有的举动吧? 陈敏儿眼前闪过师尊的面容,脑中骤然炸开嗡鸣。她是瞎子吗?!为什么一直以来没发现大师兄的心思?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大师兄跟师娘……不行!会被口诛笔伐,被唾沫星子淹死的!这个念头让陈敏儿太阳穴突突直跳,心疼得不行。 她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更心疼大师兄,还是更心疼师娘。 卫沧与卫溟瞳孔震颤,先前的同情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想法,“这人怎么还没凉透?” 沙文瑞怔怔注视纪怀光与子桑,整个人仿佛魂魄被抽离。 眼中酸涩,子桑努力想从眼前这团白雾中分辨出纪怀光的模样,却只有一片温热的模糊。 泪珠坠落,穿过半透明的指尖,无声无息,仿佛又是一场虚幻却深刻的梦。 “你……”她刚要问出口,却又临时打住。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问什么,问他为什么不爱惜自己?问他究竟选择哪条路?疑问刚到嘴边,湮灭成无声的静默。 此刻的她就像捧着一盏刚出窑的琉璃,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丝颤动便会让手中的物件产生裂隙。 “选……后……者……”纪怀光语调缥缈,仿佛从遥远的冥府传来,隔着生与死的界限。 子桑心脏漏跳一拍。 带着记忆转世,不好吗? “大师兄为何不选转世?纯灵之体修炼艰难,且易入邪道,稍有不慎便会魂飞魄散,不若直接转生为人!大师兄放心,哪怕身为孩童,你依然是我们的大师兄!”陈敏儿着急出声,“更何况神魂撕裂这种事……”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虽然相信大师兄无惧痛楚,只是身为同门师妹,又怎忍心看到如兄如父的大师兄,承受那样非人的折磨。 卓轩等人相继表示赞同,卫沧与卫溟也以一种不理解的眼神盯着纪怀光。 子桑就知道她的直觉没错,原来当鬼修真的比不上转世为人。那纪怀光为什么做这样的选择? 是因为她吗?假如是这样的话,她不希望这样。她不愿意纪怀光放弃明显更有利的选择,在考虑中掺杂太多她的因素。 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纪怀光的灵魂似乎失去支撑,出现逸散迹象。 阎四当机立断将他收入锁魂铃,转头交给银霜,“他的选择,你知道了。” 接过锁魂铃,银霜眸光微转,对上子桑担忧的目光。 他安慰地朝她扯出一抹温和笑意,掠过她的视线,解除隔绝结界,向法阵御风而去。 卓轩迅速敛好自家大师兄的尸身,同其余众人一起跟上。 法阵边缘,修士们或交谈,或盯着那团被金色符文锁链禁锢的黑色雾气上,见到银霜去而复返,纷纷上前询问对策。 银霜神色淡漠,双手结印,符文锁链骤然收缩,如活物般钻入地底。 黑雾溃散,露出其中一颗表面暗芒流转,墨玉般的珠子。 在场的修士呼吸一滞,眼睛都直了。这是鬼王吸收天地灵气转为阴煞的鬼灵珠,若能纳为己用…… 珠子如被无形之力牵引,径直飞入银霜手中。 “长老打算如何处置此物?”祁周衍上前一步,语气恭敬。 “带走。”银霜言简意赅。 祁周衍笑容和煦,目光扫向在场众人,“鬼域之祸起于仙盟地界,此等物件理应交由仙盟处置,诸位掌门及道友以为如何?” 阎四闻言嗤笑一声,“说得好听,不就是眼馋鬼灵珠?”他半扬起下巴,“实话告诉你们,这个东西,在场的诸位谁碰谁死,就别做梦了。” “你是谁?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一名修士怒目而视,“此等鬼灵珠关乎修仙界安危,岂能任由你们带走?” “正是!”另一人附和,“仙盟该给全修仙界个交代,而这颗鬼灵珠,正是关键物证。” “既然这位道友说此物危险,不如指点一二,我们听道友的便是。” 周围俱是人精修士,都想分一杯羹。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阎四脸上浮现出不耐烦,传音银霜,[聒噪,真想全收地下去。] 银霜神情未变,目光淡淡落在祁周衍身上,“此前诛杀鬼王时,诸位都有听到‘纪霄炎’这个名字。稍微有些资历的道友想必都知晓这个人,也能听出鬼王的声音与玄天宗现任掌门极其相似。炼制鬼王,须高阶修士心甘情愿献祭神魂,鬼域之祸,与玄天宗有脱不开的干系。” 众人原本注意力都在鬼灵珠上,此刻听到银霜的话,当即对准玄天宗。 “祁代掌门,银霜长老说的没错,那鬼王的声音听着确实像玄天宗掌门。敢问贵派掌门为何常年闭关?究竟是真的闭关,还是在弄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还能弄什么?”另一人冷笑,“嫉妒座下弟子天赋,夺人修为,难怪玄天宗自诩第一,原来从上到下想的都是怎么走捷径。” “我门下弟子惨死鬼域,今日玄天宗必须给个交代!” 众修士七嘴八舌,声浪如潮,祁周衍脸色微变,却依旧气定神闲,“银霜长老好一招祸水东引,扯这些不相干的,莫不是想独吞?” “放你娘的狗屁!”红着眼的沙文瑞骤然暴喝,“祁周衍!你把天下人都当猴耍吗?要不是你个当仙盟头子的故意遮掩,能出鬼域的事?现在死了这么多人,你倒有脸来讨要珠子!在你眼中,真就人命没珠子值钱?!” 他声音嘶哑,指节因攥紧而发白。众人怔然,竟从他的怒意中窥见一丝悲怆。 忍不住,汹涌的情绪快要将沙文瑞撑爆,必须找个什么缘由吼出来! 他清楚,能让子桑在众目睽睽之下纵容其抚上脸颊,让素来从容的她无声落泪的人……从前或许是青涛长老,如今却是纪怀光。 无论青涛长老还是纪怀光,都已经为子桑死过一回,轮到他还能做什么?做什么都争不过。他甚至连修为都差着好几阶。 真正让他感到失落的是,他喜欢子桑,却到不了为她送命的程度。假如当时知道进入结界必死,他应当会退缩。 横亘在他眼前的,是努力攀登也爬不上去的悬崖峭壁,是长了翅膀也飞跃不过的险峻天堑。 他的心悦,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孤独献技,是提前落幕后的无人喝彩。更何况,演得也不咋样。 一直以来追逐的勇气,突然泄力,好像止步于此了。 周围视线密集,有的愤慨,有的怜悯,约莫以为他有重要的人在这场大比中身殒。 他扭过头去,不让子桑看到他此刻的情态。 放在从前,他或许希望被她读懂,此刻却突然不想、不愿了。 就让她以为他在为逝去的人发声,如此最好。 身旁立着郑菀凝,他这一扭头,正对上她的视线。 只是错愕的一瞬,他竟然有种被看穿的羞窘。 看什么看?没见过离场这么狼狈的人吗?他瞪上一眼。 郑菀凝收回目光里的了然,恍若没有看出他失态背后的真正缘由,点头道,“师兄说得对。” 明明是父母双亡,背井离乡的孤女,却反过来照顾他的情绪。沙文瑞忽然感到委屈,既觉得自己的悲伤在滚滚洪流中不值一提,又觉得世人为何总求而不得,万般皆苦。 他不过是确信了抵达不了彼岸,多少人却在刚刚丢了性命、失去亲友,可为什么,他还是这样悲伤绝望呢? 趁着众人此刻对祁周衍观感糟糕,子桑决定给这根搅屎再加点料。 妄加揣测这种事,谁不会的样子。 “仙盟出现危机,玄天宗掌门于情于理都都应该现身解惑。祁代掌门这个时候遮遮掩掩,难道心中有鬼?” 她移步来到银霜身前站定,将人护在身后,“鬼王由长老布下的法阵诛杀,没有他的话,必然酿出更大灾祸。这颗珠子不归他,难道归监管不力的祁代掌门?又或者说,祁代掌门要是拿不下这颗珠子,就对不起背后的筹谋?” 子桑说完这些,卫沧、卫溟等人皆来到她身旁,元极宗参赛的三支队伍也挡在了银霜长老身前。 短短几句话,将祁周衍行得不端,出师无名的事实摆上台面。 都知道鬼灵珠是好东西,然而一颗分不来,跟卫氏、莫氏、元极宗交恶也捞不着好。与其强行将珠子留在仙盟,最后辗转落到祁周衍手中,不如交给银霜长老。 众宗门苦玄天宗一家独大久矣,此番碰上这样的事,正好剑尖一致。能一举削弱玄天宗,是各宗门都能捞到的实在好处,远比鬼灵珠来得重要。 想通这节,当即有门派掌门提出由银霜长老代为保管鬼灵珠,至于鬼域的事,则请玄天宗掌门出关说明。 这项提议得到了绝大多数修士的赞同,祁周衍再说什么都已经无力改变。 大比草草结束,仙盟几位领袖欲推举银霜主持冥域调查事宜,被他以“知晓的情况俱已告知,余下交给仙盟处理”为由婉拒。 趁热打铁,仙盟当即安排飞舟送众修士返程,又从现场掌门、长老中挑选有声望、有意愿的人选,一同前往玄天宗面见掌门。 郑莞凝与沙文瑞乘流明长老的飞舟回去。卫沧与卫溟原本想去趟玄天宗争取寒璃冰魄,被子桑告知问题已经解决,不用辛苦二人继续为她奔波。 仙盟大比发生这么大的事,卫沧、卫溟、莫子期均须亲自回趟氏族,商量应对之法,余下子桑一行则与银霜长老同乘一艘飞舟返回宗门。 九人组成的小队怀抱期待而来,如今却少了一人。 飞舟之上,见卓轩、陈敏儿几人用既焦虑又期盼的眼神望着她,子桑开口询问,“长老,阎道友,纪怀光接下来会怎么样?” 这也是她想问的问题。 银霜抬起眼帘,与她视线交汇。“放心,不会有大碍。我会寻找合适时机为他与鬼灵珠设下聚魂之阵,若一切顺利,阵法成型后七日之内便可显迹化形。只是在修炼出实体前,他仍需避忌阳光,仅可入夜后现身。” “那么大约什么时候能够自由活动?选择了做鬼修,还有机会投胎吗?” 子桑觉得此刻的她就像重症监护室病患的亲友,必须将各种诊疗方案的风险全部了解清楚才安心。 察觉到银霜的视线,阎四不紧不慢回答,“鬼灵视执念区分强弱,修炼出实体短则三五年,长则数百年,没有定数。纪怀光三魂受损严重,修炼之路只会更加漫长。吸收鬼灵珠阴气的功法回头我会教他,若改变主意想要转世为人,也随时可以安排。” “原来是这样。”子桑放下心来。 能回头,有得选,就还好。 不止她松了一口气,竖着耳朵听的卓轩等人也舒展开眉头。 流云自窗口钻进来,裹挟着高空稀薄的凉意,舟身穿过云雾,离仙盟越来越远。 * 元极宗,松语阁内,子桑直挺挺躺在白玉床上闭目养神。 “怎么?给你挑的地方不满意吗?”子桑眼睛未睁,幽幽开口。 一回到宗门,她就在松语阁旁边的山头为子流御木建了个落脚的地方,可这家伙显然待不住。 子流收回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你的几个弟子似乎不喜欢我。” 子桑确实有按照之前说好的,让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轮流照看子流,看来四小只没给人好脸色。不过她也大概能猜到原因。 “估计是因为你提前出了冥域,没等纪怀光吧。他们会觉得,假如你等到最后一刻,或许纪怀光就不会有事。” “你会怪我吗?” “生物的本能是活下去,你选择离开冥域的举动符合常理,我不会怪你。不过理性是一回事,感性又是另外一回事,敏儿他们几个心中有怨气也无可厚非。你要实在无聊,就到处转转吧。” 子流的思维模式与人类不一样,所以她不会把坏结果归结到他身上。只是她现在也没什么聊天的欲望,没心思应付他。 沉默片刻,子流忽然道:“你不去银霜长老那看看纪怀光吗?” 窗台上的小黑闻言转过头来。 “一颗铃铛,没法交流,看了难受。” “你们在冥域发生了什么?” 零碎画面掠过子桑脑海,每一帧都不算清晰,但她记得那种感觉。 “隐私,懂吗?隐私。”子桑没好气地拉长音调。 有些经历,她可能会一直烂在肚子里。 “那你觉得,纪怀光变成魂魄后现身的第一件事是安慰你,究竟出于本能,还是故意在银霜长老、卫沧他们面前宣誓主权?” 子桑缓缓睁开眼睛。 子流远比她想象得敏锐,而纪怀光…… “我不知道,”她顿了顿,“也永远不会去问他这个问题。” 相处这么久,她一直都清楚,纪怀光远不止表面看上去的那样。但她不会去细想,冥域里纪怀光让她杀死他这件事,究竟发乎真心,还是赌她心软,又或者两者都有。 他以命护她是真,她就不会去深究别的。 她只希望他好好活着,其余的,都不重要。 黑鸟的瞳孔中,倒映出白玉床上女子悲悯的眸光。头顶幔纱随风款款摆动,轻柔曼妙,像一场未醒的旧梦。 子夜时分,月隐星稀,银霜立于元极宗外一块阴煞汇聚之地。 夜风吹动雪色衣袂,他张开五指,锁魂铃与鬼王珠凌空浮起。 银华流转间,两道光同阴阳鱼般交缠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合二为一之时,地面骤然浮现出血色阵法纹样。 暗红色流光沿着繁复的符文蜿蜒游走,仿佛在呼吸。黑猫阎四慢条斯理地舔完爪子,抬头盯着银霜,“我手上有的是次等品,你当真要给纪怀光用这颗鬼王级的鬼灵珠?” 银霜的目光始终未离开阵眼那点幽光,“这颗鬼灵珠吸收了他三魂本源,是最合适的选择。” 阎四尾巴一甩,“话是这么说,不过鬼王珠岂是寻常鬼灵驾驭得了的?莫说神魂之痛难以承受,长期更会淡漠人性、六欲皆空,那时候,他还是他么?挑颗次些的,足够补全魂魄就好,何必冒险?” 银霜淡淡开口,“我有直觉,纪怀光很重要。” “重要就更该惜命。你究竟要救他,还是想把他炼成无心无情的恶鬼?” “我自有分寸。” 阎四忽地眯起眼睛,“你执意如此,是不是跟青涛夫人有关?” 银霜收回视线,目光冷冷地落在他身上。阎四对上这道视线,骤然无法动弹,连魂魄都被抽空一样。 那样的眼神,连他都受不住,可他不甘心退缩。 “知道吗?你越来越像人了……”丢下这句,阎四转身准备离开,却听银霜漠然道:“接下来七日,由你护阵。” “我冥域的事还需收尾……”阎四炸毛回头,却不见银霜身影。 “喂!这就走了?”黑猫尾巴束得笔直,龇牙咧嘴,“被说中心事的人也容易这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5-80 第76章 云逸轩内,银霜凝望夜空良久,泥塑般一动不动。 数日前的深夜,松语阁内。 月色透过窗台倾洒进房间,为地面镀上一层朦胧的清辉。银霜垂眸注视子桑,月光如薄雾般笼着她沉睡。似乎梦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她眉宇轻蹙,却又在几个呼吸间悄然舒展,仿佛梦里由暗转明。 他静立一会儿,指尖探上她的额顶。 没发现魂魄有何异常,也难怪,阎四给出同样的结论,证明子桑的魂魄被打上冥界之王也无法察觉的封印。 银霜短暂地解开自身禁制,这一次,终于探明真相。 轮廓在月光里消融,夜风像是裹了蜡,本该令他长舒一口气的答案,反而将他推入从未有过的恍惚与迷茫。 阎四并不知晓回到元极宗的第一个晚上他弄清楚了什么,而他也不清楚,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遥远的玄天宗,掌门果然没有在闭关,祁周衍咬死不清楚掌门行踪。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指向冥域之祸由玄天宗而起,然而各大门派显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玄天宗这块肥肉,于是一项以接管、调查为由,仙盟伸手干涉宗门事务的先例开启。 七天转瞬即逝,寂静夜色里,黑猫懒洋洋打着哈欠。 阵法血色褪尽,阴煞之气陡然浓郁。黑猫抖了抖胡须,一跃显现人形。 不多会儿,自锁魂铃飘出一道裹挟着浓稠黑雾的身影。 纪怀光虚悬半空,低垂的眼睫半掩着瞳仁,自下往上看,能清楚瞥见他因为承受着极端痛楚而发直的眼神。 造孽。 阎四施术封住此地外溢的阴气。 纪怀光目光锁定靠近的人,死死盯着,如一头随时会发疯的野兽。 阎四一脸坦然,“你说你,好好的选什么鬼修。照这样下去迟早得疯。”他抛出一道半透明令牌,正悬于对方腰间,“这样物件能查阅阎罗大藏宫万卷秘典,所有鬼魂修炼的典籍里面都有,自己琢磨,能到什么程度就看你的造化了。” 语毕,阎四抬臂一扬,一只乌鸦倏然掠过,利爪稳稳扣住半空铜铃。 “这颗锁魂铃能护你免受阳气灼扰,做你暂时的栖身之所。银霜交代了,等你显形后就把你送到青涛夫人那里。你和她也再商量商量,鬼修这条路不好走,改主意的话就来寻我。” 周身煞气流转,纪怀光目光阴沉,嗓音低冷,“能让人携前世记忆投胎转世,你究竟是谁?” 阎四抬手一挥,“不该问的少问。” 乌鸦振翅往松语阁方向飞去。纪怀光定定瞧他一眼,身形逐渐渐散于夜色中。 子时的夜过于寂静,连虫鸣都销声匿迹。丁香树下,子桑坐在石桌旁,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抚过小鸟的脑袋。 就在刚才,银霜长老传讯告诉她,纪怀光已经能够显形,阎四会把人,不对,现在应该叫鬼了,把鬼送过来。 经过冥域的事,她有些不确定该怎么面对纪怀光。正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所以心情有些乱。 她想过假如纪怀光在她的世界会是怎样一个人,大抵是沉稳、聪明、有责任心,无论做什么都不难成功的那类。 她想象过他可能同样出生前丧父,少年丧母,靠自己的心性在某个行业里崭露头角,然而奇怪的是,想象到这里打住,她很难进一步假设自己通过什么方式认识他,更难想象与他一起生活。 她不信任两性关系,这与对方是不是纪怀光关系不大,纯粹基于她过去的认知和经历。 因为天然占了纪怀光师娘的身份,所以她无可避免地与他走到一起。那些习惯了的“不主动、不负责”,逐渐在这个人身上有失效的迹象。 冥域里回抱的瞬间,她究竟是信任纪怀光这个人,还是打破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信赖路径?不知道,难以分析。 又或者有没有可能,那只是极端情况下的一时冲动? 黑夜里任何动静都被放大,耳畔响起振翅声,待子桑回过神来,一只乌鸦停在石桌上。 放下爪子中的铜铃,乌鸦很快展翅飞离。 子桑收回视线,转为盯着桌上的锁魂铃。心跳陡然加速,她忽然明白过来银霜长老说的“送纪怀光过来”是什么意思。 持续的安静终于被小黑展翅飞离声打破,近乡情怯般,纪怀光现身树下。 直到此刻,人就在眼前,子桑脑海忽然闪过对方身亡时的惨状。眼眶泛酸,她默默深吸一口气,起身与他对视,将心头那汹涌的情绪压下。 眼前之人周身黑雾若隐若现,在纪怀光的眼睛里,子桑清晰看到压抑的痛楚。 阴煞之气令盛放的花树也显得幽森,沉默良久,他先开口,嗓音是从未有过的低沉。 他唤她,“师娘。” 子桑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从前她无论面对谁,总知道怎么接话,如今见他这样,原本呼吸般自然的事,竟然变得窒息般艰难。 沉默良久,她还是问出口,“为什么不选择投胎转世?” 纪怀光没有回答,等得太久,子桑提高音量,“说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气,明明不该这样。不想回答直说就好,沉默是她最讨厌的方式。 “即便能立刻投胎,也至少须等六年才能恢复九成记忆。时过境迁,弟子担心师娘忘了弟子。” 纪怀光的答案让子桑失笑出声,果然跟她有关系。她恨铁不成钢,恨他好好一个人围着她转,把自己搭进去。 一而再再而三,还要受难到什么程度?他自虐般的选择,难道不是在折磨她的道德? “所以呢?做鬼就能阻止我心安理得和别人在一起?”先不说她当下没有认定他的想法,就算她当真对他短暂动过心,他又怎么会觉得,靠救命之恩可以绑架感情? 她的爸爸,知识分子,做了那么多年模范丈夫、模范父亲,明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不还是出轨了? 人是善变的,她不会比爸爸强到哪里去。血脉亲情都改变不了变心,他凭什么认为一厢情愿的自虐能绑住她的心? 她这边话音刚落,仿佛戳到纪怀光的痛处。黑色身影带着满身煞气飞袭而来。 “这就是我选择留下来的原因!”纪怀光墨发飞舞,眼睛泛红,一错不错盯着她,如怒气攻心的厉鬼,“你分明知道我想要什么!所以许诺会等我,等我回到你身边!发誓不会和别人在一起!” 怨气鼓涨了阴煞,周围温度骤降,纪怀光嗓音变得更加不像他自己。 鬼灵珠内数不清的灵魂无时无刻不在他体内哀嚎,每一声都仿佛在撕扯他的血肉,啃噬他的骨髓。他像长久无法入眠的人,一碰就弦断。 两番直面灵魂,无论蓄魂玉秘境还是冥域中相遇,她对他绝非无意。这样的她,为什么不能像他对她一样专情,哪怕一半也好? 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是否始终无法得到她? 好想撕碎!将她的灵魂一口、一口,一片不剩地吞下去,让她完完全全属于他! 说啊!说她会等他!五年!十年! 她就在他眼前,灵魂散发着让他疯狂的香气。她甚至没有问,是否许诺了“不忘、不移”就会改变主意投胎转世,不用承受这一刻不停的折磨,哪怕说句谎话骗骗他! 她只是无声望过来,眼睛倒映他此刻的模样——发丝翻飞,面容狰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子桑无法回答纪怀光的问题,也不会回答。 鬼行动时后脚跟不着地,看清他朝她逼近的瞬间,她忽然发现他之前一直飘着的,只是不明显而已。 视觉的冲击让她脑袋空白,继而感到难过。她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格外清晰地意识到,即使还能以魂魄的形式存在,可纪怀光的的确确死了,与她阴阳两隔。 神魂撕裂的痛楚令曾经冷静自持的他,变成如今这副不堪的模样。 承诺不变的未来就跟婚姻里的誓词一样虚无,它如此缥缈,又太容易沦为谎言,为什么要执着不确定的事? “纪怀光,”她轻声问他,“你现在是不是很疼?” 明知道答案的,问出口就显得像在替他的穷追不舍、替她的不断回避开脱。从前的他不会将这些欲望宣之于口,如今的他仿佛随时会被怨恨、恐惧、贪婪、绝望解离。 感情或许会在某个瞬间抵达巅峰,却注定在时间的流逝中不断消磨,没什么永垂不朽。他变得不像他,这个事实验证了她的想法,也更加让她悲伤。 假如可以分担痛苦,能不能让纪怀光恢复从前的模样?一定要用承诺换他放心投胎转世的话,她好像真的……做不到。 两行清泪自子桑眼眶滑落,无声,却比任何灵魂的尖啸都更加震耳欲聋。疯狂念头如被冰水兜头浇下,在她的注视下,纪怀光连疼痛都变得麻木。 她眼神中的怜悯刺痛着他。 奔走人间,他见过太多苦难,久病床前的孝子孝女也会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下,诅咒至亲为什么不快些死去。神魂的痛楚让他面目全非,他在用扭曲挟持、消耗她的感情。等待他的不是她的承诺,而是她的厌恶。他不允许自己滑向这样的境地。 不要哭。他伸手想替她擦去眼泪,手掌却从她的脸颊径直穿过。 忘了,他现在连触碰她都做不到,却能用话语逼迫她。 纪怀光脑中持续嗡鸣,那嗡鸣盖去一切别的声音。 他的错。选择成为鬼修的本意并非刚刚质问的那样,却偏偏说了自私的话。 他低估了鬼灵珠带来的影响。迎上他的扭曲与丑陋,她首先关心他疼不疼。而他,怎么舍得这样对她? 墨发根根垂下,眼睛里的红色褪去,纪怀光戾气收敛。 疼,但是比起与鬼灵珠共存,伤害到她这件事,更让他痛苦。 “弟子之所以不选择轮回转世,是因为预感将有大事发生,不愿缺席。”纪怀光虚虚抚上她脸颊,他多想真的触摸到她,而不是眼下这样。 “开启能够限制冥域的法阵,难度可想而知,银霜长老多年来隐藏实力,究竟出于什么原因?还有阎四,能够让人带着记忆轮回,什么样的身份地位能够办到?这样的两人联手,还须修仙界数不清的高阶修士参与,隐藏在暗处的势力深不可测。” 子桑眼泪止住。疏忽了,她没细想到这些。 “六年足以发生很多事,弟子不放心师娘与师弟妹。”纪怀光垂眸望向石桌上的铜铃,“弟子的魂魄接下来会暂居锁魂铃,还请师娘把它带在身边。” 这是他唯一的祈求。 沉默在夜色中铺开,长出藤蔓,连最后一缕月光也遮蔽。子桑望着他,“所以说到底,还是担心我和敏儿他们几个没法应付,对不对?” 虽然纪怀光已经恢复七八分从前的模样,可子桑还是难过、生气。说到油盐不进,纪怀光也不遑多让。 他一个深受神魂撕裂之苦的鬼能做什么?就算能当军师吧,难道她和四小只就不会成长吗?一辈子都得靠着他? 他是打算给青涛长老照顾一辈子遗孀,还是给师弟妹当一辈子靠山? 纪怀光照旧不否认也不解释,只抬眸朝她身后望去。察觉到他的目光,子桑回头,没多会儿,夜色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依次现身,子桑这才想起,收到银霜长老消息之初,她就传讯陈敏儿,让通知另外几个一起迎接纪怀光。 说是迎接,却没想到变成争执。 陈敏儿原本跟几个师兄躲在暗处没想出来,感觉出来坏事。 刚到她就看到大师兄跟冤魂索命一般扑到师娘面前,头发丝都炸了。好在师娘说了句什么,大师兄没多久恢复正常。当时的感觉就跟长辈吵架一样,插不上话,插话会被打包扔出去。 好不容易情况好点,大师兄又朝她的方向望过来,她严重怀疑大师兄其实早就发现她几个,只是这会儿需要拉人出来当靶子,于是选择暴露他们而已。 “师娘……大师兄……”陈敏儿有些局促,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 不该听的听到了,不该看的也看了,真就是她想的那样,大师兄和师娘有猫腻。 在此之前她和师兄几个商量过,即使阻碍重重,还是想支持大师兄。虽然这感觉很奇怪,有点父死子继的诡异,不过那是大师兄诶,就算大师兄想对师尊做点什么,他们也会考虑要不要助攻的。 “你们几个什么时候到的?”子桑狐疑地打量他们。 “刚到!”卓轩脱口而出,“什么都没看到!” 此地无银三百两,卓轩白皙的脸烧得厉害。 子桑不担心四小只发现什么,不管有没有多想,总之省得她解释了。 “来得正好,你们的纪大师兄觉得他要是不在,你们就没法保护自己,所以坚持不肯投胎转世,非要受鬼灵珠的苦。你们觉得应该吗?” 不就是打感情牌吗?谁不会的样子。 几人露出为难的神情。他们当然心疼大师兄,可是这么多年来,大师兄的决定从来没有错过,而且一旦大师兄做了决定,他们就算劝,大师兄也会坚持己见,劝了也白劝。 见没人开口,陈敏儿一脸纠结,“师娘,我们知道您关心大师兄,只是这带着记忆轮回转世的说法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万一银霜长老身边那人夸大其词怎么办?要不就还是听大师兄的吧?”她偷偷瞥纪怀光一眼,“或者那人不是说随时可以投胎转世吗?等大师兄什么时候改主意了也来得及不是?” 卓轩、马道成、黄秀明纷纷表示赞同,那模样简直要给自家五师妹海豹鼓掌一样。 子桑怒目而视,谁说她关心纪怀光了?她这是恨某人一厢情愿,道德绑架! 好!行!他们师兄妹相亲相爱一家人,就她一个外人! 子桑自嘲地笑出声。 “师娘您别生气,小心气坏身子。”陈敏儿有些讨好地小心翼翼。 子桑受够了,横竖纪怀光就是个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种,没人能做他的主!后面一串师弟师妹也是唯他马首是瞻,根本没把她这个师娘放在眼里。 好心被当驴肝肺。 她气到失语,摇摇头懒得多说,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师娘您去哪里?”陈敏儿着急。 “睡觉!”没一个听话的,爱怎么滴怎么滴!她不奉陪了! 陈敏儿想追上去,见几个大师兄都没动,犹豫了下还是留下。 “大师兄,要不咱哄哄师娘啊?”这事不赖她,她也是帮大师兄说话才闹成这样的。 纤秀的身影消失在门扉后,纪怀光收回目光。 那些嘶鸣哀嚎再度席来,铺天盖地如潮水般清晰地凌迟着他的灵魂。 卓轩神色忧虑,取出妄生,“大师兄,这是你的剑。还有大师兄的肉身……” “妄生就请你先帮我收着,尸身不用留了,烧了吧。” “啊?烧,烧了?”卓轩震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不留个念想吗? “五师妹。”纪怀光长话短说。 “在!” “我的魂魄寄居锁魂铃中,想办法让师娘随身携带。” “明白了,放心吧大师兄。” “接下来我不会经常现身。”顿了顿,他扫过眼前师弟师妹,眸色沉了沉,“照顾好师娘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了。” “大师兄放心!我们会的!” 得了肯定的回应,纪怀光再度望向子桑所在的方向。 撕裂的痛楚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必须尽快摆脱鬼灵珠的影响。他无法忍受自己可能被她厌弃。 “大师兄……”陈敏儿到底没忍住,“你和师娘……”她总觉得必须听到大师兄亲口承认才算真,否则总有种不着地的感觉,快魔怔了。 纪怀光朝她望过来,眼底有种酝酿海啸前的诡异平静。 “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所以别让任何男子对她有机可乘,能帮师兄这个忙吗?” 陈敏儿几人差点一口气没续上来,当猜测变成千真万确的事实,依然极有冲击力。 大师兄从来没有拜托过他们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好像也与从前的脾性不同。其实只要是大师兄的吩咐,他们没有不照做的,哪里谈得上“帮”这个词。 见几人郑重答应,纪怀光略微点头,下一刻,消失于夜色中。 陈敏儿小心拿起锁魂铃,心中油然生出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责任感。 谁都别想耽误她大师兄和师娘走到一起,就算银霜长老也不可以!从今往后,她就常伴师娘身边了!除了大师兄,任何公的都别想接近! 等上一会儿,黄秀明撞了撞她肩膀,示意她开口告退。 陈敏儿无奈,清了清嗓子软声道,“师娘,您睡了吗?” 子桑没接话。 “那我们先回啦?明日再来给您请安。” 夜,重归寂静。子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越翻越燥。仰头瞥见窗台上安静的小鸟,她招了招手。 小家伙振翅落在枕畔,子桑伸手摩挲光滑的鸟羽,思绪飘得很远。 她不理解,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跟纪怀光走到如今这,剪不断理还乱的一步。 第77章 为了完成大师兄交代的任务,陈敏儿用红绳将锁魂铃串好,编成一根略显粗糙的手链。 没办法,她这双手就是抡大刀的,干不了精细活,这已经是她费了老大劲的成果。 还好师娘没多犹豫,到底将手链戴上。她想,大师兄该是想长伴师娘左右的,只是确实如他所言,不常现身。 每月初一又或是执行仙盟任务的夜里,大师兄偶尔会出现。碰到难解的障碍时,有大师兄当参谋,众人好几次化险为夷。 其实陈敏儿也说不上来师娘对大师兄到底有没有男女之情,问过,师娘否认了。 她没有告诉大师兄她打探过这么要命的问题,更没透露师娘的回答。师娘像一阵风,不会总停留在一个地方,大师兄像一座山,总会等到风拂过的时候。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大师兄但凡出现,回回都向她打听师娘的情况,事无巨细。有时她也会觉得大师兄实在太过操心,可转念一想,那些近乎偏执的牵挂总该有个去处,尤其还有卫氏兄弟在一旁虎视眈眈。 没错,卫氏兄弟总是不请自来,擅自制造见面机会。师娘也是个心大的,经常跟卫沧、卫溟、郑菀凝还有沙文瑞合作完成仙盟任务,甚至还一次不落总带着子流那个古怪家伙。 虽然不乐意外人加入,但是看着师娘和大家伙开怀畅谈,她又觉得师娘开心最重要,至于防狼这件事,交给她陈敏儿就好。 苦恼的她暗地里也埋怨过卫氏兄弟,为什么不能像沙文瑞一样识时务,甚至还曾愤愤不平,觉得沙文瑞这么快放弃,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问过师娘,难道不觉得沙文瑞的好感跟夏夜的骤雨一样,来得快去得更快?师娘说,在一段没有回应的感情里,坚持下去可能甘之如饴,也可能苦不堪言,沙文瑞只是怕痛而已。 这些话她原原本本复述给大师兄知道,想的是让他宽心,毕竟甩掉狗皮膏药总归是件喜事。只是大师兄听后没接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回她忍住了,没有问大师兄于他而言,凝望师娘的身影却无法触碰,究竟是甘之如饴的前者,还是苦不堪言的后者。不过无论答案是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大师兄都不可能像沙皮狗那样半途而废。 比起从前的放养,师娘显然有心锻炼她与几位师兄,经常搜罗各类契合他们资质的功法及法器,并且亲自督导修炼。 那些师娘在一旁逗鸟、试手奇奇怪怪五行术法,他们各自练功的日子,恍如日光穿过枝叶与花簇,在草地投下的斑斓碎影。 松语阁外的青山绿了黄,黄了又绿,丁香树下的风铃在时间的侵蚀下钝了棱角。那些年,他们完成了数不清的仙盟任务,也有幸碰到过几次不小的机缘。她与师兄们修为突飞猛进,成了宗门里提升最为神速的几人。 师娘在外从来不以青涛夫人自居,修仙界更习惯直呼其名。直到某天,偶遇的散修准确叫出三位师兄以及她的名字,陈敏儿忽然意识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的名字,也能在修仙界荡出几分回响…… [出场了!出场了!轮到子桑仙子出场了!] [传影石能不能靠近些?想看仔细!] 十年过去,仙盟重启大比。仍旧在之前的赛场,仍旧相同的赛制,算是为不光彩的冥域之祸收笔。 子桑这边这次代表元极宗出战,参赛的人选略有不同。 卫沧和卫溟如今已双双继任族长之位,不方便再参与大比,莫子期有一笔大单要亲自护送,无法抽身,于是子桑邀请了子流、郑菀凝、沙文瑞三人。 都是经常搭档的伙伴,默契没有问题。 看台高处,银霜一袭素白长袍,静坐首位。仙盟请他,正是为了防止十年前的事故重演。 卫沧与卫溟端坐在掌门与各族族长所在区域,目光落在曾经的队友身上。 传影石缓缓掠过,修仙界各处通过传影阵法观战的修士们,早已按捺不住激动,议论声四起。 [子桑仙子朝我们打招呼了诶!她真好看!] [旁边那位是不是她的兄长?果然好看的人没有男女之分!] [你不会爱屋及乌了吧?哈哈哈!] 传影石移向卓轩那张温润清贵的脸。 [卓道友生得这么白净,真想抓他到咱们宗门好生调教。] [见过本人,性子软,一说话就脸红,是我喜欢的款。] 新一代的年轻修士凑在一起八卦。 [我听元极宗的弟子说,马道友好像贼富裕,灵石多到花不完!] [黄道友怎么一身腱子肉了,我记得几年前见到还不是这样。] [陈道友那手臂,啧啧,一看就有劲儿!] 场外修士议论纷纷,场内子桑轻抚小黑柔顺的羽毛,腕间红绳缠绕的铜铃轻晃,衬得她愈发肤色如玉。 “准备好了吗?” 一模一样的问话,应声的人却没有了从前的不安与忐忑。下一刻,碧湖上方升起一座巨大的冰台,雕龙画凤的冰体晶莹剔透,在日光下折射耀眼光辉。 冰台周围云雾缭绕,宛如仙阙楼台。包括子桑在内的八人齐齐向冰台飞去。 子流擅长千变万化,卓轩炼制的暴力丹药堪比破坏力最惊人的符箓和阵法;马道成以近乎隐身的灵活身法见长,黄秀明的御金术能困住体型庞大的妖兽……这一次,他们有的是真材实料。 没有意外,以子桑为首的小队闯入决赛。近年来,玄天宗式微,她预料到这次应该能拿下不错的名次,却没想到竟然夺得魁首。 当钟声敲响,积分定格,子桑在队友脸上看到绽放的惊喜与骄傲。 卫沧与卫溟激动得霍然起身,情绪炽热得唬身旁掌门一跳。银霜目光静静落在场内某道身影上,仿佛心有灵犀般,子桑忽然抬眸与他隔空相望,旋即展颜一笑。 明媚,是这个世上极易感染人的东西,银霜回以温和笑意。 [天呐!这配合简直精妙绝伦!他们到底怎么想出这些奇招的?!] [救命!子桑仙子这一笑,我的心都要化了!] [我看你不是化了,是怀春了!] 此起彼伏的恭贺声潮水般涌来,将子桑淹没在人群里。 暮色渐染,天边云霞烧得浓烈,子桑来到银霜的下榻处。 雅间外,子桑途经窗口,瞥见银霜正在作画,索性门也不敲了,倚上窗畔笑眯眯道,“长老,晚上宗门设了庆功宴,您会去吗?” 元极宗自开宗立派以来,这还是头一回摸到仙盟大比第一,在沙文瑞的起哄下,参加大比的同门一致决定就地庆祝。 银霜显然早就发现她,安静勾完最后一笔,这才抬起头。 窗外暮色流金,暖色调倾洒进房间里,恰好映亮他眸中浅淡的笑意。 得知银霜长老会去,子桑掏出两坛灵酿,“要不要尝尝这个?我从百草谷谷主手里换的,特意留着跟长老分享。” 银霜与她对视,笑着点点头。 雕花窗棂将夕阳的光裁成细碎的金,斜斜铺上桌案。灵酿入喉,酒香醇烈,灼得子桑脸颊微微发烫。 她静静欣赏窗外风景,忽而轻笑出声,“说来也巧,这间厢房正是当年祁周衍住的地方,没想到多年以后还有机会故地重游。” 银霜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比之从前,此刻心境可有不同?” 远处的云海被火点燃一般,烧到脸上,也烧进子桑眼睛和回忆里。 “那时候刚被摆了一道,偏偏还有求于祁周衍,一肚子火没处撒。”她伸手,轻轻与银霜碰了碰杯,“多亏当年长老救场,不然我此刻也没机会坐在这里,与长老把酒言欢。” 提到这,子桑不免想到早两年,陈敏儿因为这件事防她和银霜长老跟班主任防早恋似的。 烦不胜烦之下,她将当初吴昧为什么会消失,以及她为什么会和银霜长老出现在同一张床上的前因后果如实告知。 彼时祁周衍在宗门的位置被仙盟架空,更有传言,说吴代掌门可能被化身鬼王的玄天宗掌门吞噬,所以才莫名其妙消失。 虽然清楚陈敏儿这小狗腿知道后,肯定前脚刚收到消息,后脚就说给纪怀光听,不过她不在意。 她跟纪怀光之间早已经不是有没有第三者的问题,而是她很确定,自己的那份好感撑不起纪怀光想要的承诺与回应。 这样一想,她对纪怀光似乎确实到不了世俗意义上,男女之间那种非卿莫属的感情。 果不其然,再次见到纪怀光,这鬼跟碰上什么喜事似的,连阴气都没平时那么重,朝她望过来的眼神深情得根本招架不住。 什么喜怒不形于色,有时候也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打那以后,陈敏儿确实没再怎么碍着她跟银霜长老见面,那些适合四小只的功法背后,少不了银霜长老的指点。 岁月无声流淌,她也渐渐挣脱了原身的过往,真正活出自己。 “会更喜欢如今的日子吗?”银霜问。 子桑从悠远的思绪中回神,抬眸望去。 对方神色柔和,如空谷里飘落的雪,静谧而盛大。 更喜欢吗?子桑问自己。 修仙岁月刻入习惯,她有时候也会想,若真有机会回去,自己还会义无反顾,没有半点留恋吗? 在那个原本的世界里,戏路定型,爸妈各自有圆满的家庭。冥域大梦一场,无论对演艺事业的追求,还是父母亲情的执着,都淡去许多。如今浮现在她脑海的,更多是与伙伴并肩战斗的炽烈时光。 人呐,果然善变。 “嗯,喜欢。”子桑眸光微转,“长老呢,相比十年前,会更喜欢现在吗?” 银霜静静注视她,尔后肯定,“同你一样。” 残阳尽力燃着最后的云絮,仿佛不甘心就此落幕。美酒已近见底,子桑给两人斟酒,她想最后敬银霜一杯。敬救命之恩,敬十年相伴,敬他们一样,喜欢现在更胜从前…… 怅然的遗憾与温暖的庆幸糅合在一起,化为微醺的甜意。她端着酒杯起身,像是踩着云端的柔软。 银霜的视线随她而动,浅淡剔透的眼眸纤尘不染。 心跳好似变慢,子桑没来得及细想缘由,却一个恍神绊到桌脚。 身形不稳,下一刻,腰间一紧的她落入一片雪色里。 清冽的气息萦绕,连醉意都仿佛染上几分轻盈。子桑抬眸,与眼前人视线交汇。 银霜揽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眸倒映半明半暗的暮色。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仿佛容纳了天地间全部的纯粹,却又染上一丝本不该存在的情绪。 假如心无旁骛,她应该收回抵在对方心口的手,错身道谢,然而或许是银霜没有立刻松开的原因,又或许是她自己的心思也没那么清白,子桑无端想到,他会不会跟她一样,也为这一瞬间的似曾相似而犹豫。 目光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在对视间流转,她看到山巅亘古的积雪,因为一道突然闯入的身影,在风中扬起半透明的沙。 同一个姿势越久,越像在将不确定性往外拉扯,暴露于视野之下。 假如一开始是她自作多情,那么随着时间流逝,越能肯定不是错觉。 子桑心跳得飞快,终于再也无法直视银霜的眼睛,无声挪开视线。 她下意识去寻自己的酒杯,好转移此刻的思绪。 “在找这个吗?” 银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袖口带出酒杯。 杯底只余薄薄一层酒水,果然洒了。 子桑点点头,伸手去拿,然而指尖还没碰到,就听银霜继续说到,“你问我是否更喜欢现在,答案之所以肯定,是因为你。” 手上动作停住,子桑猛地抬眸朝他望去。 “下一个十年、二十年,不知道子桑是否愿意成为银霜的道侣,同他对花酌酒,临月抚琴?” 呼吸凝滞,子桑有些茫然地望着银霜,脑袋一片空白。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酒香,眼中是银霜那张近似神祇的脸,她心跳得极快。 没有听错吧?银霜长老想与她结为道侣?! 意识到这点的子桑,脑中蓦地浮现一双眸光深沉的眼睛,反应过来它们属于谁,她飞快将人从脑海里赶走。 怎么可能没动过心,十年前命悬一刻之际,是银霜驱散她的绝望与恐惧。遗憾的是那份动心还没来得及扎根,便被风吹散。 接下来的十年,他们共看日升日落,看四季轮转,有过数不清的闲逸时光,她却很少再生出那天的妄念。可能感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事。 隔着衣衫,心跳不急不慢传至手心。虽然告白的是他,但好像单方面紧张的,却是她自己。 与银霜成为道侣,生活大概率不会有太多变化,只是她却不想再度冠上某某夫人的名号。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进入一段一对一的关系,也不确定,会不会某天突然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抵在对方心口的指尖微微蜷了蜷,她有些惋惜,也有些释然。 “子桑真的很喜欢和长老相处”,亲密相贴的五指收回,剩下食指点在银霜心口。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她轻轻一推,微笑到:“可是对不住啊,她暂时还没有安定下来的想法。” 怀里的人拉开两人距离,银霜在她抬眸望过来的眼睛里,看到混合了坦荡与安慰的淡淡笑意。 这样啊…… 他垂眸将酒杯放回桌上,“唐突了。” 夜色渐深,庆功宴上觥筹交错,笑语喧喧。子桑坐在席间,目光频频扫向门口——银霜长老没有来。 卫沧和卫溟以私人名义给庆功宴添了许多菜肴,子流和卓轩被好些女修围在中间。马道成与别派修士谈着合作,黄秀明放开了胡吃海喝。陈敏儿拉着郑莞凝拼酒,沙文瑞豪气万千地表示要为师妹挡酒,却被郑莞凝拒了。 酒楼外星夜寂寂,酒楼内热闹喧嚣。子桑兴致不高,直到散场也没有等到那道白色身影。 所有人都醉了,唯独她清醒得厉害。 回到客栈,子桑一头栽进床榻,整个人埋进被褥里。小黑落在床头,歪着脑袋看她半晌,低头轻轻啄了啄她的发顶。 “别闹。”被褥下传来闷闷的声音。 小黑得了回应,乖乖伏下不动。 子桑捂到呼吸不畅才抬起头,眼里浮着一层懊恼。她伸手戳了戳小黑心口的羽毛,语气低落:“怎么办?我好像伤银霜长老的心了。” 小黑一动不动,黑豆般的眼睛静静望着她。 “他今晚没来庆功宴,不会以为拒绝就是回避的意思吧?” 小鸟自然不会解答。她重新埋进被褥,只露出一双眼睛,声音闷得发涩:“明明很喜欢的……不会以后朋友都没得做吧?” 小黑仿佛被什么定住。 “算了!直接问他为什么没来吧!”子桑起身,翻出玉简。 东西是找出来了,只是在怎么问这点上又犯了难。她正斟酌着该用什么措辞,玉简忽地一亮。 [我与阎四有急事处理,赶不及庆功宴。好好休息。] 子桑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她又戳了戳小黑手感极好的羽毛,回了一句[祝顺利。] * 地府,忘川河畔。 幽暗的洞穴深处,阎四检查完残留的痕迹,眉头紧锁:“竟然一直就藏在我眼皮子底下。” 没等来某人回应,他回头,见银霜正收起玉简,大约没在听他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银霜的神色,似乎比来时缓和几分。 没有道理,难道得知那家伙跑了,反而看开了? 第78章 窗外夜色寂静,灵火照耀下,满室生辉,亮如白昼。 子桑靠在窗边把玩她的奖励。沧海神桃树枝灰扑扑的,与一般的树枝看不出太大区别,只是握在手上调动五行之力时,明显更加轻松。确实是好东西。 上一回仙盟大比没能拿到,如今这点轻松对她而言已经微不足道。 总是容易惦记没到手的东西,也总会在能力超过之后,把从前的目标看得稀松平常。 子桑用桃枝点了点窗棂,一茎茑萝探窗而入,小小的,纤细可爱。 她伸出指尖,有些爱怜地抚过茑萝花瓣,莫名想起自家公寓阳台上那片艳丽的藤蔓。好像很久没有想起过去。 身边温度骤降,子桑知道某人来了。 锁魂铃连通冥界与尘世,尚无实体的纪怀光起初只能在在锁魂铃附近出没,随着修为提升,活动范围逐渐扩大。 “来了怎么也不现身?鬼鬼祟祟的。”她将桃枝收进芥子袋,懒洋洋转过身,倚在窗边。 阴气逼近,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恭贺师娘夺得大比魁首。” “哦?干恭喜啊?没有点别的表示?” 子桑知道她说这话就跟当初灌她酒的投资方一样油腻,不过她不在乎,她在纪怀光面前就这样,她乐意。 “师娘想要什么表示?弟子竭尽全力。”低沉的嗓音更近一步,几乎贴着耳廓。 阴风撩动发丝,纪怀光依然没有现身。 身体状况的确会改变性格,时间是最好的刻刀。 最初,她能察觉到纪怀光在她面前将那些残忍、暴戾、愤怒等情绪隐藏起来,越压抑越辛苦。 后来,随着时间流逝,或许是修为提升能够一定程度压制痛楚,纪怀光的状况好上许多,只是那些持续了太久的折磨不可避免地渗进他的灵魂,反而让他在另一个方面得寸进尺——说得直白些,越来越放肆了。 子桑不知道纪怀光此刻在做什么,是凑在她耳边低语,还是用指尖虚抚她的脸颊。这人就是要她猜,恶劣、狡猾。 她翻了个白眼,“你先竭力现身吧,这样说话也不嫌费劲。” 今儿个心情一般,她不惯他这毛病。 阴气凝聚,身影显现,最先撞进子桑视线的,依然是纪怀光那双安静、沉稳的眼睛,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安抚人心。 她定定瞧上一会儿,挪开视线,“晚上庆功宴的时候,四小只都说‘要是大师兄在就好了’。” 取得成就的时候,希望珍视之人见证,不难理解这种心情。 “是弟子来迟了。”纪怀光话锋一转,“师娘呢?师娘希望弟子现身庆功宴吗?” 当年冥域之祸,纪怀光身殒,青涛一脉将他成为鬼修的情况瞒下,对外只说救过来了,因伤修养。一来人鬼殊途,各道有各道的修习法,不宜搅在一起;二来担心玄天宗有人对他不利。因此今夜庆功宴纪怀光本就不可能,也不该出现。 子桑斜睨他一眼,“想啊,巴不得自家弟子一个不少,齐齐整整。” 听了她的回答,纪怀光眼底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忽然闪至她身后。 “那不作为弟子,而是别的身份呢?” 子桑能感觉到纪怀光正贴着她的后背轻声询问,阴冷沿着脖颈丝丝蔓延。 “不是弟子,还能是什么身份?” 她明知道他的意思,却偏要反问。 “师娘愿意给弟子什么身份?” 一阵酥麻的痒意沿着耳尖流贯全身,子桑下意识歪头躲避,却听到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牵缠的、缱绻的,情人耳语一般。 给个大头鬼,她算是看透了,虽然无法直接接触,但是纪怀光也没亏待自己,早就从其它方面找到乐趣。 姑且称之为乐趣。 “假如我什么身份都给不了呢?” 子桑不得不承认,某种程度上她就是个渣女,哪怕有好感也不会想更进一步。 有些微妙的平衡一旦打破,在她这里就是结束。 身后人沉默,再开口时语气里染上些许无奈,“只要能一直陪在师娘身边,什么身份于弟子而言并不重要。” 这回子桑没再刺他,心中想的是,“真这样想才好。” “半月后鬼节,师娘可愿空出一天陪弟子?” 话题转得突兀,子桑本想随口应下。 去年的鬼节她还记忆犹新,漫天河灯,直倾泻进心里。转念一想哪里不对。 她转过身,“空出一整天?包括白天?” 纪怀光颔首,唇角噙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子桑伸出手,五指穿过他的身体,依然是灵体形态。 她有些不确定,“鬼节之前,你能修炼出实体?” 纪怀光没有否认,只含笑注视她,意思不言而喻。 苦尽甘来!子桑眼眶有些发热,仿佛她自己也跟着熬出头。 十年时间,换成投胎转世,纪怀光应当已经是个恢复记忆的九岁孩童。这些年修仙界太平,没发生什么大事,连四小只也一跃成为宗门的中流砥柱。纪怀光的担心虽然“落空”,不过她明白,重选一次,纪怀光依然不会赌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平安无事。 眼见她眼眶泛红,纪怀光微微一怔,伸手抚向她的脸颊。 指尖没有悬念地穿过去,他苦笑,低声安慰,“不用替我难过,都过去了。” 子桑抿唇将泪意憋回去,“会不会说话?我这是高兴!”高兴懂不懂?就算伤感,也只有一点点而已。 纪怀光笑了,丹凤眼罕见地弯成两道。 翌日清晨,卫沧与卫溟启程返回族地,临行前千叮万嘱子桑,下个任务一定还叫他们。 兄弟俩为了互防,索性一起当了族长,谁也别占便宜。至于子桑这边的任务,二人约定轮流接手,各凭本事争高下。 子桑好好地答应下来,目送二人离开后,带着四小只、郑莞凝、沙文瑞一起去游山玩水。 有了仙盟大比魁首的名头,接下来的酬劳又能水涨船高,正该放松放松,鼓舞士气。 残暑未消,新凉渐生,这季节最适合登高赏景,又或闲逛消食。 沿途风景迷人眼,有钱有闲,没有比这更好的状态。 “师娘,您瞧,沙皮狗又开始了。”酒馆里,眼见沙文瑞殷勤给郑莞凝又是擦筷子,又是倒茶水,陈敏儿一脸瞧不上的样子,偷摸凑到她耳边悄声蛐蛐。 子桑不是瞎子,沙文瑞的喜欢向来明显。只是她没想到郑莞凝好像并不反感的样子,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察觉到她和陈敏儿的眼神,郑莞凝猛然面色绯红,压低声音提醒一旁沙文瑞,“师兄,好了,坐下。” 沙文瑞一刻没耽误,乖乖坐好。 哈,调成啥样了。 子桑不叫郑莞凝尴尬,微笑挪开视线,望向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滴水的坠落,泛起湖面涟漪,许多人的命运不知不觉改变。 回到元极宗已近鬼节,子桑让四小只跟她一起回趟松语阁,把路上买的糯米团等点心消灭掉。 远处丁香树仿佛吸收了灵气一般,四季常青,枝繁叶茂。子桑眼尖地留意到树下修长人影。 纪怀光吗?她心脏漏跳半拍。 当真修炼出实体了? 烧包,不直接现身,等在松语阁的树下面凹什么造型。 “师娘,好像有人在等您。” 卓轩拧眉,“看着眼熟。” 子桑准备让某人自己宣布喜讯,然而越靠近,她越确定这人并不是纪怀光,身旁陈敏儿几人更是脸色越来越古怪。 双脚着地,子桑瞧着不远处背对着她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熟悉。 墨玉般的长发以简单玉簪束起,青衫男子率先开口,嗓音温润绵长,“我不在这段时间,你们都做的极好。” 话音刚落,四小只变了脸色。 男子转过身来,眉目疏朗,眸光清润,周身流淌着从容气度。 刚到这里时,梦里看不清面目的人骤然清晰,子桑瞬间明白过来眼前之人是谁。然而怎么可能呢? 一股莫名的委屈自心底涌出,寻不到由头。她忽然有种落泪、向对方倾诉的冲动。可她不认识他,千言万语又要道什么? 意识到这点的子桑惊出一身冷汗。这情绪不属于她,难道是原身?原身还在身体里?! 怎么会?除了刚开始那会儿能断断续续梦见青涛长老,她已经很久没有察觉到原身的存在了。 黄秀明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出现错觉,他急切地望向身旁师兄妹,试图找出答案,只可惜从其他三人眼中看到的是相同的疑惑与震撼。 “师,师尊?”卓轩的声音有些发虚。 “没道理。”马道成下意识摇头,否认眼前所见。 陈敏儿愣上一会儿,拔出长刀横在身前,“何方妖物!竟敢假扮师尊!报上名来!” 她这一嗓子,卓轩等人反应过来。对啊,师尊早已殒逝,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继陈敏儿之后,几人均摆出备战姿势。 男子扫过众人,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洞悉世情的了然。 他同样祭出武器,袖口与衣袂随风而动,“刚好考验下你们的修为。” 卓轩看清他手中佩剑,喃喃出声,“师尊的沧岚剑……” “看招!”陈敏儿径直朝对方挥去。 什么沧剑岚剑,冒犯她师尊就是犯贱! 预想中的混战没有持续太久,男子本身修为深不可测,且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几人弱点,巧妙腾挪间轻松化解杀招。 先后被逼退的四小只不可置信地望着身姿挺拔的男子,眼中既有愤慨,亦有茫然。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不经打。 子桑全程没有出手,制服对方于当下而言没有意义。 对面的人要真的是青涛长老,她换了芯的事就没那么容易隐瞒了。自己老婆被人顶包,不说大卸八块,抽她的魂去炼丹都是有可能的。万不得已的时候,可能得跑路了。 见男子的视线转向子桑,陈敏儿着急出声,“师娘!打不过就跑!” “我们拖住他!” “桑桑,你也想同我动手吗?”男子问。 子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永远不会对他动手,第二个想法是该死的又受原身影响。 桑什么桑,肉麻得要死。 她摇摇头,“对着你这张脸,我下不去手。”嗯,她张嘴就来这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你要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 子桑想好了,既然人已经出现在这里,就不可能轻易送走,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先扯出验证身份这件事拖延时间,然后再见机行事看能不能忽悠过去。 现在的她对元极宗而言,重要程度未必低于青涛长老。一个是身份不明,按理说已经身殒的长老,一个是声名鹊起,实力不可小觑的新贵,站谁还说不定呢,最糟糕也不过就是隐姓埋名躲起来。 “想我如何证明?” 几个弟子着急上火,两名当事人反而客客气气冷静异常。 子桑打量着眼前这个既深沉威严,又温文尔雅的男子,转向陈敏儿,“敏儿,你去请几位长老过来,就说松语阁出现一位与青涛长老长得一模一样的修士,师娘请他们过来见证。” 陈敏儿担忧地望向她,又扫一眼酷似自家师尊的男子,应下后迅速往宗务司的方向飞去。 卓轩、马道成、黄秀明自动站至子桑身前,是再明显不过的维护姿态。 在确定男子身份前,师娘是他们唯一要守护的人。 “说说你我怎样认识的吧。”子桑凝视眼前男子。 正好她不清楚,多了解些,后续才不容易露馅。 青衫男子双眸清润,好似被山泉涤荡的温玉,眼底没有半分被自家道侣、弟子设防的不悦。 “那便从初见时讲起罢……” 没有什么跌宕起伏,不过是青涛长老在一次游历时顺手救下一名女子,又在朝夕相处中定情,互许终生的故事,而那名女子,就是子桑。 后来青涛将人带回宗门,接下来的事大家便都清楚了。 子桑又问了些理论上只有青涛长老与原身知道的细节,男子对答如流,神情自若,看不出破绽。 “还想知道什么?”男子唇角带着一丝宽和的弧度。 “再有就是你怎么死里逃生,为什么现在才现身。不过不着急回答,”子桑语气平稳,“等几位宗门长老到齐后再说也不迟。” 人多的情况下更容易发现逻辑死角,只可惜银霜长老还没回来,有他在,能更好把关。 男子注视她,唇角若有似无地微扬:“桑桑,你与从前不同了。” “是人就会变。” 男子恍若未察觉到她言辞里的冷淡,目光轻轻掠过她身后的小鸟,旋即移开。 微妙的沉寂在松语阁弥漫开,他转而问到:“这些年,你们过得如何?” 卓轩鼻腔一热,几乎就要脱口应答,却被身旁的马道成一把扣住手腕,生生止住。 男子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了然地笑了笑,并未多言,不再追问。 待流明、苍鹤、绯月、渡刹、赤雾五位长老接连赶到,见到男子面容的刹那,无不神色骤变。 “青涛?”流明长老语气惊疑不定。 男子迎向他的目光,唇边泛着淡淡笑意:“流明,我埋在你玉兰树下的两坛酒,可还在?” 这话一出口,流明当即老泪纵横,上前紧紧握住男子的手,声音哽咽,“你怎么……你怎么逃过劫难的?” 苍鹤、绯月长老相视一眼,各自问了一两个只有青涛长老才知道的细节。 渡刹、赤雾两位长老口中说着“得罪”,一人去检查男子的佩剑,一人去探男子的灵力。片刻后,二人朝其余三位长老微微颔首,肯定了身份。 至此,诸长老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动,眼底浮现唏嘘与感慨。 “青涛……”苍鹤长老声音低哑,“当年我们几人皆在场,分明见你身死道消……” “正是,你既无事,为何现在才回来?” 能这么问,显然已经确定了男子的身份。 四小只从犹疑不定到眼含热泪,不由自主朝自家师尊围拢,想为方才的大逆不道请罪。 子桑默默留意眼前一切,取出玉简,给银霜长老和子流分别传讯。 美好的单身生活,结束了。 传讯完毕,她目光落在腕间铜铃,微微一顿,挪开视线。 按照青涛长老的说法,当年诛魔一战,他一缕残魂未消,被擅长巫术的旧友暗中带往南疆,以秘法温养。 寻常肉身无法承载修士强大灵魂,经过十余年努力,旧友终于觅得合适材料为他重塑肉身,这才能重返宗门。 玉简传来消息,子桑扫一眼,是银霜。 [我马上回来。] 心下稍稍安定,再抬眸时,她的脸上浮现恰到好处的动容与怀念、委屈同遗憾。 不多不少,放在一个看到夫君死而复生的寡妇身上,刚好合理即可。 见青涛越过众人朝子桑望过去,几位长老心知肚明,立即表示要为青涛安排接风洗尘,让青涛与子桑、弟子们先叙旧。 几位长老走后,四小只趁机请罪。青涛说了句“无知者无罪,你们也是为了保护师娘”,视线再度落在子桑身上。 就算再没有眼色,四小只也看出他们师尊想单独和师娘说话,于是齐齐告退。 没离开多远,陈敏儿回头,望向丁香树下那一对天造地设般的男女,自言自语道,“师尊回来了,大师兄可怎么办?” 卓轩、马道成、黄秀明皆没出声。他们也不知道答案…… 丁香叶在风中轻晃,偶尔勾缠树下之人的发丝,如絮絮私语。 青涛缓步上前,每靠近一步,子桑的心跳就越发清晰。 原身似乎很渴望被身份悬殊的道侣关注,得到他的认可,却又害怕对方失望。于是此刻的子桑格外能体会那种既崇拜依赖,又畏怯害怕的矛盾心情。 理智告诉她应该找个理由避开,然而久别重逢的复杂心情将她定在原地。 青涛已经来到身前,子桑抬眸与他对视,恍惚间有种她在扮演原身的错觉,且没有代入障碍。 之前一直不知道原身怎么唤对方,然而此时此刻,那属于原身的称呼就在舌尖,呼之欲出。 夫君……应当是饱含慕恋的语气。 不容她思索,下一刻,青涛张开手臂,将她拥在怀里,不轻不重,克制又温和。 子桑浑身僵住,呼吸也下意识变轻。 风送来漫山松涛的味道,耳畔响起对方好听的声音,她听到他说,“桑桑,为夫很想你。” 假如原身听到这句话,应该要动情的,可子桑仔细感受那份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却发现不知道为什么,感动之余,竟然还夹杂着诧异与惶然。 身体不受控地颤了颤,违和感愈发明显,就好像在告诉她,青涛本不会对她这么亲密,所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子桑抬眸,与近在咫尺的人四目相对。 当然不会答“我也想你”,事实上,子桑正在思索找个什么样的时机提解契。 是她单方面变心,又或是青涛长老厌弃她,无所谓,都可以,只要达成目的。 在她的眼中,青涛低下头。 阴影覆下,拥着她的人应该是想亲吻她的额心。 违和感更加强烈。属于她自己的部分想避开,属于原身的那部分心脏狂跳。 “青涛长老、青涛夫人,我来得好像不是时候。” 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即将落下的温存,子桑仓促望向说话的人。 原身的情绪就像长在她身体里一样,扎根实在太深,混乱了她的感受。 来人一袭雪色长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清辉。银霜长老的出现,与这漫山遍野的苍翠并不贴切,却犹如一场不合时宜的雪,骤然落进她的视野。 安心顺势落定。 “银霜长老言重了。”青涛松开子桑,侧身而立,等着银霜说明来意。 “关于死而复生一事,有些细节想请教长老。” “知无不言。请坐。” 银霜依言走向石桌,与子桑擦肩而过之际,转眸向她望过来,“仙盟决赛那日所言之事,还请夫人再考虑一二。” 子桑心头蓦地一跳,当即明白银霜的意思。 仙盟决赛那日,银霜问她是否愿意成为他的道侣,眼下旧事重提,没想到竟然还是光明正大当着青涛长老的面提? 有些刷新她对他的认知。 银霜与青涛面对面坐下,仿佛刚才顺嘴的一句话再稀松平常不过。而那声乍听之下没什么问题的“夫人”,此刻似乎也带上点别的意味。 假如选择银霜,那么与青涛长老的解契便算得上事出有因,顺理成章。银霜长老更加熟悉真正的她,不用担心被发现换芯的事。 放眼整个修仙界,能与她一同担起这移情别恋的道德瑕疵,最符合常理又最不容易遭受诘难的,恐怕也只有银霜长老了。 “什么事考虑一二?”青涛温和的询问传来,并向子桑招手,示意她也入座。 回过神来的子桑抿唇浅笑,“是银霜长老托我向百草谷谷主讨些酒来的小事。” “原来如此。”青涛微微颔首,不再追问。 冰雪般剔透的人就在身旁,微垂着眼眸,如一尊钟灵毓秀的神像。 她当然不能冒险留在青涛长老身边,那么,银霜呢…… 第79章 玉简传来消息,子流问她要不要出面,他有办法探明青涛长老真假。 子桑让他稍安勿躁,先不要露面,几位宗门长老已经做过甄别。子流的法子虽然百分百准确,但是危险系数太高,一个不小心没准把他自己搭进去。 听青涛讲完,子桑才知道,原来为修士,尤其高阶修士重塑肉身,不仅需要的材料稀有,而且成功率也不高。这么一想,青涛与纪怀光都算命硬的。 银霜了解完,表达过谢意,这便要起身回云逸轩。 临别前他抬眸朝她望过来,温和一笑。 四目相对,子桑明白,只要她叫住银霜,他就会为她留下。 浅淡的双瞳停留在眼底,直到继续对视下去会泄露端倪,直到银霜的身影消失,她没有开口。 她不愿与任何人以契约之名捆绑,不管对方是青涛或银霜。初心如此,所以她更愿意优先自己解决问题,而不是引入新的矛盾。 实在解决不了的时候,再寻求帮助也不迟。 “桑桑,那只小鸟是你的吗?” 青涛的话唤回她的思绪,子桑顺着他的目光伸出手,小黑振翅,稳稳落在她手心。 “没错,捡到的,现在是伙伴了。”她抬眸,“长老,子桑有些话想对你说。” 似乎被她的称呼意外到,温润的神情短暂凝滞。 很快,青涛神色恢复如常,“桑桑想说什么?” “长老不在的这些年,我与弟子们一起,行过许多没走过的路,见识过更加广阔的天地,”她目光坦然,“渐渐发现,从前对长老的仰慕,其实并不涉及情爱。褪去‘某人道侣’的身份,我反而更清晰地看见自己。” 她直视青涛的眼睛,毫不遮掩眼底的情绪,“如今的子桑,渴望不受契约拘束的自由,所以,长老愿意解除道侣契约吗?” 听完她的话,青涛神情有种子桑看不透的耐人寻味。 “没想到回来第一件事,竟然是解契。” “子桑之所以有今天,全赖长老垂青。从今往后长老有任何需求,吩咐子桑就好。” 视线落在她眼底,青涛语气温和,“桑桑,我同你结契,并非为了报答。” 子桑垂下眼帘,避开他探究的目光。 明白的,正因为如此,她更不可能顶替原身,跟青涛长老虚与委蛇。 当断则断,既是保护自己,也是希望万一某天有机会回去,原身不至于面对太不堪的局面,毕竟谁都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和“替身”走到一起。 “时过境迁,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子桑,只能通过其它方式弥补。”子桑抬起眼眸,“长老就当……从前的子桑已经死了,还望长老成全。” 树叶在风中婆娑,细声讨论什么一般。盘根错节的过去被新刃斩断,渗出新鲜的汁液。 “桑桑,这样对我不公平。”青涛平静望着她,“是因为银霜长老吗?” 子桑悚然,这么敏锐吗?一眼就看出来她跟银霜有猫腻? 她不愿意顺势接过话茬,也不愿意冤枉好人,只好尽量心平气和地回答:“与银霜长老无关。” “返回宗门的路上,我打听过你们的近况,有声音说,你同银霜长老关系不一般。” 子桑凝眸,“长老不信我?” 不信是对的,换她也不信。 当年她和银霜衣衫不整地抱在一张床上,看到的眼睛那么多,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透露出去。倒是刚才青涛与银霜两人面对面谈话,她是真没从青涛身上看出什么端倪。 青涛笑了,笑得沉稳从容,“我是否相信并不重要,诚如桑桑所言,是人就会变。对过去的你而言,面对道侣的永久缺席,移情无可厚非。只是如今我已经回来,桑桑,你该给我机会的,这就是我想要的补偿。” 青涛长老一番话无懈可击,子桑一时间不好反驳。 一个疑似被戴绿帽,还能情绪稳定挟恩图报的人,是无敌的。 “假如我坚持解契呢?” 青涛笑意褪去,如秋草枯萎,露出山岳的冷硬,“桑桑怕不是忘了,你我之间的同心契,只在两人均同意解契,又或是一方殒命的情形下才会解开。而我不愿解契。” 这样吗? 子桑有种呼吸不畅的无力感。 没有离婚冷静期,还不能诉讼离婚了是吧?看不出来啊,结个契而已,下手这么重。 这下麻烦了,不能一举拿下的话,似乎只剩下徐徐图之一条路,总得留点余地,毕竟闹得太急太狠,容易撕破脸皮,露出破绽。 “长老容我考虑考虑。”她妥协般挪开视线。 “一定要这么生分么?连夫君都不愿意叫了?” 在青涛的微笑注视下,子桑很想冷笑,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这份淡定,城府又深,青涛长老不好应付。 “称呼会混淆判断,在考虑清楚之前,还是和大家一样称呼比较好。” 她取出芥子袋里的糯米团与糕点,一一摆上石桌,抬眸瞧他,“长老要尝尝吗?” 从前不觉得松语阁局促,如今偌大的林海,却连风都好像要禁锢。 青涛算不上寡言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同她叙旧,但子桑却宁可他是个哑的。她和他没有旧事可叙。 原身那种既渴望接近,又心存畏惧的感受让她不得清净。在此之前,能够让她烦心的只有纪怀光一个。 想到纪怀光,她不禁指尖抚上腕间红绳。 约好的共度鬼节,怕是要泡汤了。 最后一抹夕阳即将没入山脊,子桑起身,“天快黑了,我今夜去宗门外的客栈休息。” 她刚准备走,被青涛叫住。 “我去吧。你是我的夫人,没有让你受累的道理。”青涛神色如故,眼底看不出半分受伤的情绪。“不用觉得为难,多给我们些相处时间,然后再下定论。” 小鸟漆黑的眼睛圆睁,倒映相对而立的两人:子桑沉默着点点头,青涛垂眸注视她一会儿,转身离开。 最后一道阳光被黑暗吞噬,余光彻底消散。下一刻,子桑被人从背后拢住。 太久没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人偷袭,她下意识觉得是青涛,整个人僵在原地。心想这人不会是软的不行来硬的吧? 一道阴气极重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师娘……”语气眷恋而悲伤,透着渗骨的凉意。 紧绷的身体点点放松,原来是自己人。 等上一会儿,子桑忽然反应过来。能碰到!纪怀光凝出实体了?! “跟弟子一起走吧……”气息就在耳畔,后颈处传来柔软而潮湿的痒意,那痒意很快演变为轻啃,压抑,又止不住攻城略地。 子桑瞬间来了脾气,什么时候了,胆子真肥。 “放肆!你师尊刚走没多久,就不怕他看到?!”说完她又想明白,纪怀光不是不知道青涛回来了,正因为知道,才让她跟他一起走。 落在脖颈处的啃噬加重力道,如同惩罚一般,吐出来的句子时轻时重。 “看到正好……” 子桑想过纪怀光见到青涛长老会情绪失控,没想到疯得这么厉害。尊师重道都不要了,还是从前那个纪怀光吗? 她想转过身,仔细瞧瞧对方究竟用什么表情在说着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却发现根本动弹不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都听到了些什么?”她语气无奈。 “全都听到了,师娘想与师尊解契。”纪怀光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紧。 早在数年前,他便分出一缕神魂附在锁魂铃上,方便随时发现危情,现身支援。 锁魂铃虽然在子桑手中,她却从来没有主动召唤他,那些凶险还是他事后从五师妹那儿打听来的。 他不愿错过有关她的一点一滴,于是卑劣地隐匿在暗处,窥视她生活的每一寸轨迹。 银霜长老求娶他知道,师尊回来他也知道,正因为清楚觊觎她的人有多少,才想将她藏起来,只他一人知晓。 黑暗、扭曲的想法越来越多,每天都在疯狂滋长,他变得不像从前的自己,又庆幸不像。只有这样,才能把师尊也视为对手,阴暗地虎口夺食,晦暗地窃取一线微光。 他可以不是以前的纪怀光,但子桑必须与他在一起。 子桑轻笑一声,“你倒真能忍,这么久才现身。”她缓慢但坚定地掰开他的手臂,转过身来,“既然什么都听到了,就应该知道我之所以想解契,正是因为不想被身份困住。跟你走,是私奔的意思吗?” 直到这会儿,她才真正看清眼前人。 挺拔的身形依旧,低垂的眉眼间神情难辨,一如她第一次见他。 他的沉默令她来气,明知道还这样说,是想让她隐姓埋名跟他过隐居生活?他凭什么觉得她愿意? “真敢想啊你!”她一拳砸向他心口。 手腕被人顺势抓住,纪怀光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用力到嗓音发颤,“除了想,我还能做什么?” 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他多希望她是因为他而拒绝银霜长老,拒绝师尊,所以他问出口。 可是啊,果然是奢求。 十年了,他想念她的温度,想念她的呼吸,好不容易等到可以拥抱她的这天,结果却好似幻梦一场,醒后成空。 所以告诉他,除了想,他还能怎样? 子桑没有动,她也不知道答案。 命运的剧本早已脱离原本轨迹,在这段连她自己都难以定义的关系中,纪怀光怎样做才算如她的意,她不知道。 拥着心中所爱,纪怀光贪婪地汲取亲密,可以的话,她想将她的血肉与骨头揉碎,然后一点点、一寸寸镶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如此渴望她的一切,像一头饿久了的怪物。 镀了月光的长发就在耳畔,伴着呼吸柔软。他抬眸朝半空望去。 师尊青涛静立于沧岚剑上,身形几乎与浓夜融为一体。他遥遥垂眸望来,昔日那份深沉威严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彻骨的漠然。 纪怀光在他眼中再读不出半分温度,只有一种俯视蝼蚁般的冰冷。 无声地,他收紧环在子桑腰际的手臂,心底生出一股近乎弑师般的战栗与兴奋。 他要撕碎道德,化作将他与子桑捆绑在一起的锁链,他要让那位他始终敬重的师尊,清楚看到他的越界。 即使背叛自己,他也不放手。 视线在寂静中交锋,又无声退潮,青涛不动声色离开。 子桑挣脱他的怀抱,留下一句“抱歉,鬼节之约作废吧。” 刚才那个默许的拥抱,仿佛对他的补偿。 纪怀光独立于丁香树下,眼底倒映漆黑墨浪,绘出近乎凝固的沉默。松涛阵阵,犹如深海里不停息的暗流。 良久,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下一瞬,出现在子流的修舍。 正在看书的子流抬眸望过来,“子桑让你来的?” “我有事要问。”纪怀光声音低冷,“你只有两个选择——如实回答,或彻底消失。” 子流目光落在他掌心凝出的焚焰上,“原来你的力量已经到达这种程度。说吧,什么问题。” “拿出你与同类一样的能力,把有关子桑的一切,全部告诉我。” 子流放下手中书卷,直视他的眼睛,“为什么十年前不问?”仿佛这真的是很重要、值得探讨的问题。 纪怀光步步逼近,焰光映亮子流半张脸。 “是因为那时害怕遭她厌弃,”子流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隐约透出皮肉被高温灼烧的细微声响,“还是因为如今青涛长老归来,你慌了?” “说!” 焰气升腾,子流的颊边已有融化的痕迹,可他仍不死心。 “知道我所知道的,未必能消解你的痛苦……”话音未落,子流的衣袍与长发如雾般蒸腾扭曲。 “停……我说。” 纪怀光缓缓收拢指间那凝聚的焰火。 子流容貌变形,一只眼睛快要从眼眶脱落,却仍旧直直盯着他,“但愿你不会后悔。” 纪怀光想过子桑或许没那么喜欢师尊,也想过她初时对他的追求,只是失去道侣后,寻求庇护的无奈之举,却没想到,她从来就不是他那位怯怯的师娘。 她来自异世,当真是个演员,当真有个出轨的父亲。她从意识到身份转变的一刻起,就清楚知晓他的命运,于是有意无意避着他,撮合他和郑莞凝在一起。 蓄魂玉秘境中,她不是真的心悦他。她没当真,是他多想。 不愿跟道侣的弟子纠缠在一起是真,不愿被“某某道侣”的身份束缚也是真——从始至终,她都在清醒地做自己。 笑意自纪怀光唇角漾开,他笑了,从垂眸浅笑到仰头长笑,笑得释怀而恣意。 如春风过境,繁花盛放,如千万河灯,于冥河中浩荡。 原来他心悦的,从来都是真实的她;而她也从未对师尊动心。 不用猜测她心中是否有故人,从他被她吸引一刻起,他与她就站在同一条河流的两岸,相隔无人。 子流静静注视,看着纪怀光在意识共享后陷入震撼与茫然,尔后又笑得开怀狂浪,笑得完全不像原本的自己。 他体会过子桑的经历,也涉足过纪怀光的记忆。身为异类,他仍然难以完全体会那些属于血肉之躯的悸动与情愫,但他终于能略微理解,纪怀光在得知师娘的身体由另一个灵魂占据后的狂喜。 人类本源的私心,与生物求生的本能无异。 十年相伴,他与子桑自在相处,他在意她的存在,没有别的人能取代。 他想,纪怀光应该也一样。 松语阁,子桑慵懒地趴在白玉床上,视线在摊开的地图上游走。 她盘算着出趟远门散心,度个假什么的,也好避避风头。 给青涛长老管了这么久的弟子,纪怀光也终于熬出头,该犒赏下自己。 浓云遮蔽月亮,小黑前一秒好好立在窗槛上,下一秒如黑雾般消散。 子桑有所感地抬起头,还没弄清楚情况,便眼前一黑。 几乎同时,纪怀光心念骤动,瞬间现身松语阁。 坠着锁魂铃的红绳孤零零落在白玉床上,其主人却不见踪影。 云逸轩内,银霜笔下收锋,一只新的小鸟自卷中跃出,振翅向黑夜飞去。 长案上,黑猫尾巴左右扫动,“还以为青涛那家伙至少会装一下,没想到动手这么快。” 银霜抬眸,望向窗外墨色沉沉的夜空,并未接话。 “你什么时候察觉关键在青涛夫人身上的?”阎四话音刚落又连“呸”数声,吐脏东西般,震得胡须乱颤,“把子桑姑娘同那人联系在一起,简直脏了她。” “得知她的灵魂不受冥域影响时。”银霜声音平静似水,却字字清晰,“马上就要见分晓了……” 第80章 子桑睁开眼,头痛欲裂,就好像谁给她脑袋开了瓢一样。 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一时难以分辨身在何处。 昏迷前的记忆逐渐回笼——她应该是被绑架了。 只是,谁会这么做? 她刚要撑身坐起,不远处传来一道平静而陌生的声音:“醒了?” 子桑浑身一僵。黑暗里还有人?她竟丝毫没有察觉。 “答话。”另一道声音响起,这次子桑听出来了,是青涛长老。 看来谁下的手不言而喻。看不出来,人模狗样,里子竟是黑的。 笑话,答什么?恭喜他们有长眼睛,看出她醒了? 子桑深吸一口气起身,面向声音来处。 灵火顺着她的视线簇簇燃起,照亮周遭。 灵火尽头,一个黑衣男子斜倚在高座之上,墨色长发如月下溪流般垂落至脚踝,流转着幽微的光泽。他垂眸望来,目光静如止水,又似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 座椅下方,青涛长老负手而立,低头注视她。 子桑一直认为,银霜长老是她见过的,最具神性之美的人,然而眼前的黑衣男子不仅给她同样感受,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银霜是剔透、不染尘俗,眼前人是神秘、深不可测。 面对这样一张脸,仿佛所有躁动都能抚平,难以生出不好情绪。 她转而望向青涛,镇定开口:“长老是何意?” “你不是她。” 听了青涛的判断,子桑面色未变。毕竟是道侣关系,青涛能看出换芯不算意外。 “长老说谁?” 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万一青涛诈她呢? “验证身份之时,我的回答破绽百出,”青涛“好心”提醒,“你却毫无反应。” “子桑,终于见面。”黑衣人开口,嗓音幽邃沉厚,“是我将你带到这方世界,你可以称我‘幽玄’。” 一股强烈的荒诞感席卷全身,子桑骤然呼吸发紧,思绪几乎停滞。 这人什么意思?他知道她不属于这里? 说是他把她带到这个世界,可她不是莫名其妙进到剧本里吗?怎么可能是被剧本里的角色拉进来的? 有没有可能理解出错,这人刚才说的不是穿书,而是指将她带到这个鬼地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子桑一边回答,一边不动声色摸索。果然,芥子袋和传讯玉简都不见了。 “身边之人脱离剧本走向,是否给你一种,能够掌控命运的错觉?” 子桑猛地睁大眼睛,窒息般的感觉扼住她的咽喉。这次她很确定,对方指的就是她的经历。 她当真是被一个剧本角色拉进来的?又或者眼前黑衣人也和她、和子流一样,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为什么?”她嗓音有些缥缈,“为什么带我来这个世界?” 她自问普通,最拿得出手也不过一副皮囊而已,难道就因为同名同姓…… 幽玄起身,子桑才惊觉他身量极高。 墨色长发曳地,随他步伐在灵火中流淌冷光。 他越靠近,她越有种预感,就好像某种超出认知的真相即将浮现。 子桑一动未动,直到对方与她擦身而过,留下一句,“跟我来。” 她看向沉默跟随的青涛,却听幽玄道,“青涛,你留下。” 闻言,青涛当即止步,垂首恭立,从始至终未看她一眼。 子桑打量一眼面无表情的青涛,转身跟上幽玄。 她的心跳极快,前方那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是她这十余年来一直追寻的希望——既然能把她带到这个世界,应该也能送她回去吧? 黑暗被切割,显出一道方形的门,门的那头,是星野无际。 子桑来到幽玄身旁,与他并立于露台之上。 前方空旷,草浪在夜风中潮起潮落。 身后黑塔层叠,巨人般静默。 星河垂落,整个世界寂静又繁闹。 碎星落入幽玄的眼眸,月光在他的侧脸投下朦胧清辉,眼前之人脱离了人间七情六欲般,浑然不似凡人。子桑看得入神,一时忘记挪开视线。 “因为你本就属于这里,我只是将你带回而已。” 子桑骤然回神。 他这是在回答她之前的问题?可她是个演员,怎么可能是剧本里的角色? 仿佛知道她会疑惑,幽玄继续,“从头讲起吧。” 天道维系着世界存续,却在某日分化出“解离”的念头。 微妙的平衡被打破,这小半解离的天道,在日复一日演化下,逐渐凝出实体,并成功剥离自身,完成出逃。 剩余的天道难以独撑,想长久维系世界存续,必须收回逸散之力。 解离的天道为逃避追踪,将绝大部分能量注入一名五行俱通的女婴灵魂中,并将这缕剥离的灵魂送往异世。 天道行事一脉相承,即使存在分歧,彼此仍然能够预判想法,只有将关键的能量放在连自己都无法轻易触及的地方,才有可能保全。 送走女婴灵魂后,那解离的天道为自己取名“幽玄”,在人、冥、妖、魔四界行走。而那名灵魂承载天道能量的女婴则在异世降生,父母唤她“子桑”。 耳中嗡鸣响起,子桑脑中一片空白。 这套说辞陌生得没有依据,骗人的吧?她怎么可能是这个世界的人? 星河寂静,幽玄语声未停。 没有灵魂,生魂或觉魂同样能够支撑肉身。然而一旦主导的灵魂回归,便会吞噬、融合二者。 幽玄为隐藏线索,给女婴的身体设下封印,限制她使用灵力。多年后,才命信徒青涛将已成年的她带在身边监视。 青涛虽与女子结为道侣,助她提升修为至金丹境,却未与她做真夫妻。 后幽玄需要护法时,青涛死遁离开元极宗。 从异世接回子桑的灵魂,耗去幽玄太多能量,使他陷入沉寂,直到最近才苏醒。眼下是子桑的灵魂入主原本的身体后,第一次清醒地出现在他面前。 “不可能,”子桑瞳孔轻颤,缓缓摇头,“剧本指向的角色真实存在,我既然提前知道原身的结局,又怎么会是这个世界的人?” 可现实又确实如对方所言,她能够感受到原身部分情绪,假如是作为灵魂的她吞噬了其余两魂,便能解释得通。 幽玄转首与她直视,眼中倒映繁星。 “你所去往的世界,与此界太过相似。为让你更快接受身份,我将万象盘推衍出的、未能接回你的结局作为‘剧本’,投入你脑海。你所见的,仅是另一种可能。” 子桑忽然觉得,眼前一切仿佛笼罩在虚假中。 剧本是假的,经历是假的,连她这个人也是假的。 分裂的天道,封存进灵魂的能量,荒诞得可笑。 所以假如她不曾被眼前这个自称天道分身的家伙带回,另一个她,会因为嫉妒自家大弟子的心上人,做出不可饶恕的事,然后声名狼藉地下线? 她所知道的,其实只是错过的结局。 没经过验证的事,她不愿轻易相信。子桑强行压下波动的心绪,“直说吧,把我带到这里,究竟什么目的?” “献祭你的灵魂,取回能量。冲破万千世界的藩篱,探索更广阔的边际。” 有些话,拆开来都懂,放在一起却难以理解。 “献祭灵魂,是要我死的意思吗?” 幽玄重新望向夜空,“取决于,你怎么看待死亡。” “什么意思?”子桑冷下脸。 装神弄鬼呢? “万物有发生,便有消亡,就如同天道会凝合,也会解体,这是不可违背的规律。放在足够长的尺度中,人总会消亡,或早或晚而已。” “所以我就该为了你的私欲献祭生命?”子桑觉得不可思议。 “探索是人类的天性,在曾经生活过的世界,你也一定好奇过,可观测宇宙之外的边界,猜想过是否存在更高维度的空间,思索过意识本身是否可以突破物理界限,如今,你有机会参与揭晓真相。” 子桑简直要气笑,劝说他人放弃生命,伦理道德呢?生命尊严呢? “我没有你那么宏大的目标,”她挪开视线,望向前方,“我就是一个普通人,脑子里琢磨的是,怎样享受属于自己时间维度下的生活。探索的前提是尊重生命,何况那是你的目标,不是我的。” “人类之所以执着于自恋,是因为只看得到,听得到自己认知范围内的事物。就像他们自认为色彩丰富的画、美妙绝伦的音乐,对某些高维生物而言,或许只是单调的三原色,又或白噪音。舍弃掉作为人的枷锁,去探索更广阔的可能,才是永恒的目标。” 一望无际的连绵草地,被风压弯了腰,海浪般向远方的夜蔓延。子桑淡淡开口,“之所以跟我说这么多,是因为献祭灵魂,完全取决于我的意愿,对吗?” 关键的能量,只有放在连自己都无法掌控的地方,才可能防住被另一半天道收回。这是幽玄透露出来的信息。 “没错。” “那我不同意的话,你打算怎么做?”子桑转身面向幽玄。 明明置身黑夜,幽玄的眼睛却隽冷清曜,如同另一个容纳了漫天星辰的宇宙。 子桑安静等待答案,恍惚间,仿佛一头栽进了对方的眼睛里…… 迷蒙中,她看到红烛燃到一半。夫君挑开她的盖头,修长的身量、如玉的容颜。 她是身份高贵的嫡女,夫君是家世显赫的重臣,青梅竹马,修成正果。 两人饮下合龛酒,相视间眼波流转,她的身心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 成亲后,她很快儿女双全。养育子女不可避免地消耗掉她的青春与热情。 疲惫不堪时,她也埋怨过忙于政务和应酬的夫君,只不过成婚本就意味着另一种状态的开始。他们身后是整个家族,以及需要一代又一代巩固下去的权力。 狎妓是当朝风气,眠花宿柳也不过是一种寻常消遣。她不知道夫君有没有做过,想来不可避免。官场结交,包含互相看到袒露欲望的一面。 夫妻情分能维持成亲后数年专一,不离身不离心,已是难得。 时代赋予男子一妻多妾的特权,可命运也给予她公卿嫡女的尊荣。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在女子当中,她已经抽到上上签。 时间会令人疲惫,也会让人透过皮囊直视人性的弱点,不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即使没有抓到致命把柄,她对夫君的感情也已经在时间的流逝与身体的衰老中消磨殆尽。 多奇怪,明明夫君没有妾室,也没有弄出私生子恶心到她面前,她却莫名其妙没有力气爱了。 感情这种东西一旦放在时间的长河中,就像一阵风、一抔沙,说停便停,说散就散。 垂垂老矣之际,看着子女们过着与她无甚相关的人生,她有些分不清,这漫长又顺遂的一生,究竟在追求什么…… —— 烈阳灼日,土地焦旱,空气中弥漫着无尽的风沙味。 她嘴唇干裂,垂眸盯着自己干瘪的肌肤。呼吸声时远时近,耳朵像是糊了一层膜。 □□夺走了绝大多数人的性命,包括她的婆母和幺儿。 如今屋里只剩下六岁不到的女儿还能喘气,小小的身体,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孩子他爹回来了,木着一张脸什么都没说,弯腰抱起女儿往外走。从前高挺的男人因着太瘦,背影显出诡异的病态,她快要忘记他从前的模样。 她知道他要拿女儿去换什么,张着嘴想阻止,却哑了一般发不出声音。 喉咙像是有刀在剐,铁锈味冲淡干燥与黄沙,她像一根树枝一样滚落到床下,再也挣扎不起来。 肉,和别家换了孩子就有肉吃了。 视野里,那模糊到快要消失的小脚丫,是她怀胎十月诞下的骨血,可是她除了心痛,竟然还回忆起肉的味道,逐渐清晰,仿佛唾手可得。 把她拿去换吧,肉多些,也让女儿喝上一口汤。 她安慰自己,早点下去也好,早点下去就不用在这人间受苦啦。 思绪飘啊飘,落不到实初,只剩下疼到剜心的苦。 饿到极处人不仅会麻木,还会感到彻底的虚无。她仿佛从里到外,正在缓慢被削去人的属性,变成一只连禽兽都不屑于为伍的兽。 她一边想着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死去,一边想着女儿本就小小干枯的身体,很快要遭遇什么,眼中却流不出一滴泪。 等吃完别家的人,就要轮到她了吧?所以多捱这一两日,究竟为什么? 生灵以这样的方式挣扎着存在,有什么意义…… —— 她柔软地依靠在君王怀里,身下是光滑锦缎,与她的肌肤一样细腻温凉。 君王身量极高,有着倾世的容颜,抬手间数十万兵马灰飞烟灭。 城楼上,君王淡声询问,“爱妃,你觉得他们重要吗?” 远处,两军交战,卷起飞尘。 是啊,那些在战场上拼得血肉横飞的士兵们重要吗? 当棋子、代价不是自己,便如同隔着文字看史书,终究有着遥远距离。更何况这一仗若输了,陷入绝境的将是她与君王。 人会觉得蚂蚁重要吗? 面对更加切实的利益或目标,人,会觉得施舍出去的一颗饭粒,会觉得蚂蚁重要吗? 脸颊旁的胸膛很温暖,她不禁又朝君王怀里缩了缩,换来对方轻抚她的长发。 “臣妾不知道,臣妾只知道,君上最重要。”她永远知道怎么说,能讨好这位冷漠的君王,所以她是他身边留得最久的一个。 战旗在远处猎猎,渺小的一点,淹没于成千上万战士中。 王朝的旗帜就在城楼近前,随风扬展,舔舐着太多人的卑微与殒亡。 玄色宽袖遮住她大半身躯,君王欺身覆过来。 金绣龙纹在烈日下耀眼灼目,明明是冷血的君王,偏偏生了神仙般的容颜。 “欺君,爱妃分明已有答案。”君王的眼睛如夜空神秘,照见更遥远、更深邃的什么。 有吗?她怎么不知道? 心情像是袒露在寒夜下,结了冰的染血大地上,悲怆又麻木,萧瑟又无望。她仰首吻上君王的唇,“嗯,除了君上,谁都谈不上重要。” 战鼓擂擂,城楼上的将士笔直望着前方,目不斜视。 君王的手在她身上缓缓游走,专制、不容置疑,仿佛只消稍稍用力,就能像捏碎蚂蚁一样结束她的生命。 近在耳畔的呼吸,盖过城下冲锋陷阵的嘶喊。 她想,人命呐,有时候轻贱如斯…… —— …… 子桑尚未睁开眼,已经天旋地转,摔倒在地。 太多声音、画面、情绪、感受瞬间涌来,脑海快要炸掉。没忍住,她干呕起来。 视野里,黑缎般的长发就在眼前,子桑顺着脚踝向上望去。幽玄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垂眸注视她,如同看一件没有生息的器物。 冷寒与燥热交替绞缠她的神经,她认出来,幽玄这张脸,曾出现在她那位位及人臣的夫君、易子而食的孩子他爹、冷漠疏离的君王、屠她全家又迫她占她的仇人脸上…… 她仿佛刚经历过许多轮回,又像做了个清晰异常的梦,梦里一切真实得让她浑身发颤、恶心想吐。 黑夜依旧,高塔依旧,露台之下,风草簌簌。 “你对我做了什么?”她问完后支撑不住,再度伏倒在地。 幽玄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的视线很像凌迟的刀。 “为什么这样做?”最后的力气化为愤恨的眼神与语气,她抬眸瞪他,“你有病吗?” 让她一次一次经历不同的人生,而且用的他那张脸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她眼前。 世俗的轮回里,为人者,或冷眼旁观,或欺弱凌善,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觉得,“作为人活着”,是如此令人厌倦、疲惫、绝望的事。 “作为人之个体,孤独本为常态,厌倦也无可避免。俯仰天地,身如尘埃渺小的你,在千帆过尽后,是否也想走出这幅画卷,去看一看框外之景?” 幽玄神情未变,“我所做的,不过是让你参透人世虚妄,不再执着于此间世界。” 子桑冷笑,她想错了,幽玄不是有病,他只是和她不一样。 说到底,就是想让她厌世,然后心甘情愿放弃灵魂,成为他冲破这个世界的工具。 “这就是你的手段吗?”她斜睨对方,“为什么拐弯抹角,不直接扭曲我的记忆?是办不到吗?” “能量会保护灵魂,除去还在维系天地存续的那部分天道,世间无人可以篡改你的记忆。” 原来是这样,所以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攻心,折磨她的意志。 脑子里那些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经历,尽管明知道虚假,却不可避免地在她情绪上,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她能清楚分辨真假,却无法把经历一笔抹消。 脑袋疼得厉害,也晕得厉害,子桑强压下干呕的冲动,伏在地上深呼吸。 “从我昏迷到醒来,经过多久?” “一刻钟。” 好啊,好得很。于她而言经历了几生几世,实际才过去十几分钟。再来两次,她非要疯掉不可。 夜风静下来一瞬,烈火瞬间卷上幽玄的衣袍。 金属黑塔倾倒,朝幽玄所在的位置砸下来。 子桑的身形消失于夜色,化成水雾,随风隐入草丛,飞快远离。 青涛自高塔闪身出来,悬于半空。幽玄所在的露台被黑塔挤得四分五裂,发出可怖的动静。 粗壮的藤蔓缠上青涛,却被灵力瞬间击碎,又迅速重新生长。他闪身至哪里,藤蔓便跟到哪里,将他裹成密不透风的粽子。 黑塔融化成一滩金属的水,幽玄毫发无伤地立于碎石中。 子桑化作水雾的身躯被一股凭空出现的力量束缚住,挣扎着现了形。 有人对她施展五行之术!且实力远在她之上! 谁? 她的五行之术已经摸到修仙界已知的天花板,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反制了! 目光转向渐近的幽玄,子桑下意识避开他的双眼。 实力相差太悬殊,她已经使出全力,而对方的武力值还是未知,这就是降维打击吗? 太多的感受堆积在一起,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不能再陷入刚才那种无尽轮回的境地,在彻底厌世前,她必须伸手,捞自己一把! 血液停止流动,自内而外生出冰晶,她闭上眼睛。 热力涌动,冰晶刚成形便迅速消融,子桑脑海里响起幽玄的声音,“在我这里,你没有办法损害肉身,封闭五感。” 双眼被迫睁开,映入眼帘的是幽玄那张过于完美的脸。 这张脸她看过太久、太多世,以至于那些熟悉、爱或恨、麻木等情绪,在真相的加持下,在名为“感受”的染缸里,搅合成浓稠的黑色。 荒凉自眼底蔓延,子桑勾起冷笑,“我要是自爆,你岂不是也没法达到目的?”她字字清晰,“将灵魂献祭给你,不如按照我自己的心意!” 幽玄瞥她一眼,转身向复归原状的高塔而去,“灵魂有时候很脆弱,有时候又坚不可摧。你不会真心想寻死,至少目前不会。” 子桑被无形的力量托悬在幽玄身侧,“再经历一次刚才那样的事,正常人都会一心寻死。” 她的意思很明确,别逼她。大不了鱼死网破。 幽玄没接她的话,只是将她带回高塔,送入一个数人高的铁笼中。 手指般粗的笼条隔绝不了幽玄与青涛的身影,子桑脑袋酸胀,想调动能量,却发现笼子似乎屏蔽了五行之力。 她现在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没区别。 一幅卷轴自幽玄袖中飘出,悬停在青涛面前,“找到名单里的人,让他们按照卷中图案布阵。” 青涛收好卷轴,身影转瞬消失。 子桑蜷在笼子里,一边抵抗着头颅中翻涌的胀痛,一边竭力思索着有没有什么脱身的办法。 幽玄如鬼魅般穿过笼条,立在她面前。 子桑垂下视线,瞥一眼他的袍角,拒绝抬眼对视。 身体忽然不受控地离开地面,直至与他平视。 幽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只平静说道,“我们继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85 第81章 “真会藏!”清晨的露珠小巧晶莹,四周秋草萋萋,阎四盯着虚空某处,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动手之前,有些情况你需要知晓。” “什么情况?” 阎四话音刚落,对上银霜的视线,双眼蓦地睁大。 一息之后,他有些语无伦次,“你从来没有提到过……自己是……” 一路走来,银霜从来没跟他说过,要应付的竟然是天道悖转之灾! 难怪天地间神与仙销声匿迹,原来早在天道解离时,为护苍生,神与仙两界便悉数殉祭,助天道维持天地存续,这才有银霜的诞生。 瞒他到现在,是真没把他当兄弟…… “幽玄应当在各界均埋下了隐患,此行我凶多吉少,若无法脱身,收尾的事,便交给你了。” “这么大的担子我可挑不起!”阎四罕见地语气有些急促。 银霜没再多言,抬手间,不远处空间被撕开一道裂隙。 白色身影即将穿过入口,银霜垂眸,“里面的情况你无法应付,就不用随我一起进去了……”顿了顿,他留下一句,“你在外面接应。” 接应什么?阎四怀疑自己的耳朵。 什么意思?瞒着他不说,现在连上阵的事也撇开他? 他就这么上不得台面? 结界关闭,将阎四的身影隔绝在外。 晨风清新,结界内外没什么区别。银霜望向初升的太阳,浅淡的眼眸在日光投射下,仿佛由内而外亮起。只是这抹亮,清冷得出奇。 黑塔之内,幽玄移开与子桑对视的目光。 银霜无声出现在不远处。 隔着笼子,黑白两道身影默然对峙。 “第一次见面。”幽玄率先开口,“你终于来了。” 银霜望向伏在地上、眼神涣散如同被抽空魂魄的子桑,“这样做,得不到你想要的。” 幽玄缓缓踱向笼外,昳丽的长发穿过笼条间隙,“我有些意外,你没有选择跟我做同样的事。”发梢流光潋潋,“毕竟你我同源,所思所想应当相似。” “倒也不一定,比如我便没想到你会将能量封存在灵魂中,送往异界。” 银霜注视着他,目睹他一步步登上高处。 “优柔寡断,动情动念,”幽玄拂袖落座,“你浪费了先机。” “焉知不是以退为进。” “能量悬殊至此,祂只能腾出你来对付我,胜败已定。” “是吗?” 银霜抬手结阵。 浓郁的黑暗开始融化,绽出无数细密孔洞,光芒从中漏泻而下。 与此同时,银霜的银发迅速生长、延展,辉光大盛,一路垂落至脚踝,与幽玄不相上下。 洁白的身影逐渐化作万千光斑,照亮整座黑塔。 什么时候开始的?意识到子桑于他而言,成了特别的存在? 是北地窗外彩光流转,她说他的回答“可爱”那一刻?还是谣言四起,传言他与她关系匪浅时,她答复“同他一样愉悦”的瞬间?抑或久远到,她醉意朦胧,笑眼询问,“我们俩这算不算看对眼?” 看她为他人落泪,为他人义无反顾,她的喜怒哀乐,点亮他寂静的双眼。 当身为天道一部分的他,目光不由自主被她牵引,他不再纯粹。 得知她身份的一刻,他终于明白过来幽玄所做的一切——献祭灵魂的意义,恰在于无法恣意掌控。 心悦,有没有可能成为开启献祭的钥匙?所以让纪怀光以更刺目的方式存在,有机会搅动更多可能。 被选为天道能量的容器,等待子桑的,只有魂飞魄散、神魂消亡一个结局,无论她倒向的是幽玄,还是他。 他本可以像幽玄一样,引诱她的梦,折磨她的灵魂,可他什么都没做。 如观万物生长,他希望她能自在地绽放,多一天、一刻也好。 在终局到来前,他问她,愿不愿同他结为道侣。 原本无须多此一举,只是对她的每一次动心,在相处的晨昏与朝夕间流淌、汇聚,最终融成一片以为她为名的海洋。于是他也会贪心地想知道,能不能与她缔结一份,人间的牵绊。 还好,她是喜欢他的。 哪怕并非男女之情。 见到幽玄的一刻,实力差距已然明了。幽玄给自己留足了后路,而维系世界的天道,能分给他的能量有限。 此刻,胜的可能趋近于无,可未必就会一败涂地。 幽玄低头,黑袍之下透出缕缕银光。他抬起头,直视光芒中难以辨认面容的银霜。 “你在她的灵魂里布了咒阵?” 经年累月隐秘渗透的阵法,无从察觉,只要幽玄尝试摆布子桑的灵魂,就会无知无觉被侵蚀。 他诞生于世,不止为了胜过悖面,也可以是为了重创。 削弱,也是一种拉近差距的办法。 他感受过她的指尖,触碰过她的脸颊,朝夕相处,他与她极少分离。 在完成使命前,能与她一路相伴,是命运给予他的,最好的馈赠。 他只是遗憾,止步于此,无法一起走下去了…… 黑塔在浓光下消散,幽玄起身,抬手朝心口扣进去。 阎四焦急地在结界外转圈,却见虚空碎裂,强异的光与永寂的黑在纠缠中销蚀。 “带她走。”银霜的声音快要消散,阎四反应过来,瞬息化为鬼影,在结界中准确找到子桑。 两道截然相反的光,如白天与黑夜同时出现,冲向天际,耀眼灼目。 世间头一份的奇观,强大到几乎要将他的魂体冲散。 阎四见到银霜消逝的残影,也见到幽玄心口破开巨洞,垂着长发、长臂,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动作飞快,他卷起子桑就逃,生怕被追上。 自打成为冥界之主,他还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 他分神低头查看子桑的情况——半睁着的眼黯淡无神,失去感知一般。这样子,恐怕还不知道银霜没了。 阎四眼睛有些涩,专心赶路的间隙,一缕淡到几乎看不清的银色光芒,顺着他的手臂,悄无声息钻进子桑身体里。 哪里都不安全,只能先到鬼界藏起来。 只是虽然幽玄没有追上来,阎四却被纪怀光给截住。 忘川河上黑水涛涛,纪怀光拦住去路,妄生嗡鸣,衣袂猎猎。 “把师娘交给我。” 拥有实体的纪怀光鬼气极盛,阎四凝神感受,不禁头皮泛麻。 吸收掉鬼王级别的鬼灵珠,纪怀光现在的实力已经超出他的感知能力。 银霜,这就是你养出来的蛊!他都未必有把握打赢!只能说好在大概率站他们这边! “来不及细说,先跟上!”阎四试图越过纪怀光。 “先把师娘交给我。”纪怀光逼近,浓郁的鬼气化为实形,天罗地网。 “给给给!”阎四将子桑交过去,只见纪怀光小心将人托在怀里,看到她此刻活死人般的模样,双眸泛红,眼神里有极怒,更多是心疼。 指腹为心上人拂开纷乱的鬓发,纪怀光嗓音沉得发坠,“谁干的?” 明明没有干系,阎四却莫名有些心虚,“先藏好再说,一会儿给你解释。” 忘川河畔,阎四将纪怀光和子桑安顿在洞穴。 “此地脱离于六界之外,又称‘永寂之地’,我沿途已经消除掉外面的痕迹,待在这里,幽玄难以探查。” “现在告诉我,如何医治师娘,谁伤的她,幽玄又是谁?” 漆黑洞穴里,匪夷所思的真相揭晓,有关天道,有关银霜消逝前传递的全部讯息。 说到银霜以身殒为代价重创幽玄,阎四眼眶泛红,视线落在子桑身上,“我不明白,他既然早已知晓子桑姑娘的情况,为何……” 说到这里,阎四顿住。 为何?幽玄对子桑所做的事,银霜不想做,如此而已。 不会吧?不会真是他猜的那样吧? “所以你也不知道怎么治疗我师娘,”纪怀光眼神里透着死寂,“此地也正是幽玄之前的藏身之所?” 纪怀光的话打断阎四的思绪,他刚应了声“是”,就见纪怀光横抱着子桑准备离开。 “你去哪儿?”阎四将人叫住。 “此地已被幽玄知晓,并不安全。”纪怀光没有回头,“他既没有追上来,证明被银霜长老伤得较重,此时正是治疗师娘的关键。” “你要带她去哪里?” “知道得越少对你我越好。倘若当真如银霜长老推测的一样,我师尊投效幽玄,且这些年暴露的异常事件,包括十年前仙盟冥域之祸,皆有幽玄手笔,”纪怀光侧眸,“那么冥界也必然有叛者渗透,很快会陷入祸乱,你还是操心下自己的事吧,阎王大人。” 纪怀光转瞬消失,阎四愣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身份,什么时候暴露的? 元极宗,修舍内,子流盯着昏迷的子桑,“怎么会这样?” “需要你探明。”纪怀光牵起子桑的手递过去。 “可是我答应过她,未取得她的同意……” 纪怀光没多言,只伸出另一只手,掌心轰地燃起焚焰。 子流余光瞥见他的动作,视线仍旧落在子桑无神的双眼上,“不用强迫,我知道了。” 双手交握,无数画面、声音、记忆海啸般涌入,子流的形态维持不住,被撕扯般扭曲了一瞬。 许久,他小心放下子桑的手,抬起的双眸中空无一物。 纪怀光没给他缓过劲的时间,“现在,把你探到的情况共享给我。” 子流沉默少许,开口时语气确定,“她的脑子里塞下远超人类能够承载的记忆,假如我这样做,你会变得和她一样。” 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首次呈现,子流猜想,它大约是藉由幽玄送子桑灵魂入异世那次的能量波动,意外来到这里。 子桑原本就属于这里,而它,才是真正的世外来客。 它垂眸注视子桑,“我会将必要的记忆共享给你,纪怀光,帮帮她。” 帮她从那累积了不亚于千万年的,时光幻觉的漩涡中逃出来。 “我想知道她经历了什么。”纪怀光将手递过去,“只要能确保清醒,尽可共享。” 子流迎上他的视线,郑重点头。 第82章 一夕之间,魔域、妖界、地府、各修仙门派与氏族,乃至平民居住的地方,陆续出现神秘阵法。 阵法设得隐秘,破除后很快又有新的布下,雨后春笋般拔除不尽。 阵法的存在吸收能量,灵气、魔气、阴煞、妖气,来者不拒。 人、冥、妖、魔各界纷乱四起,即使明知作乱者极有可能就在内部,也自顾不暇,分心乏术。 不受控的妖魔鬼怪涌入人间,掠夺一切能掠夺的资源。哀鸿遍野、生灵涂炭。 阎四意识到,这是幽玄防着四界联合,分而削之的手段。 自打与纪怀光分开,子流不知道他带着子桑去了哪里。只知道他给几个师弟师妹留了讯,告知几人务必提防青涛长老,此人从一开始便借着师尊身份,密谋为害苍生,让几人能避则避,避不开则假意周旋,见机行事。 谨慎到,子桑跟他在一起这件事只字未提。 有序,仿佛只是昔日的旧梦。 再见到纪怀光,是在传影阵中。 纪怀光不知道怎样抓到了青涛长老,并说服仙盟,向全修真界公布了一份内鬼名单。 如无意外,名单很快会传遍人、冥、妖、魔四界。 在公开青涛长老效忠之人,试图颠覆天道的野心后,纪怀光在传影石面前,毫不犹豫地挥剑斩下了青涛长老的头颅。 死前,始终神色淡淡的青涛长老始忽然面容扭曲,狰狞地对着传影石嘶吼:“天道不复!希望在……” 话音未落,人头飞起,喷涌的鲜血瞬间糊满整个传影画面。 修士们清晰看到纪怀光斩杀自家师尊时,神情冷酷,手法干脆,纷纷猜测他是怎么发现自家师尊有问题的。 一师一徒皆死而复生,多少带了点邪门。 甚至有人猜测,整件事背后或许有什么惊天阴谋,青涛长老有没有可能是被陷害的。 有了名单,四界迅速肃清内乱,并在仙盟牵头下,召集了一支讨伐幽玄的,空前庞大的精锐之师。 阎四率领万鬼之军,以冥界之主的身份出现在讨伐之师中。 元极宗出动大半,纪怀光、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郑菀凝、沙文瑞几人皆参与其中。 正式出发前,卫沧与卫溟单独拦下了纪怀光,询问有关子桑的下落。 这次讨伐,兄弟俩只有卫沧参战。氏族族长不能一起出事。 之所以找上纪怀光,是因为他们俩都相信,纪怀光定然和他们一样,即便身处乱世,最关心的仍然是子桑。 所以在确保子桑安全前,纪怀光不该出现在战场。 纪怀光给出的回答,与给到师弟师妹的一样——不知道。 于是子流眼看着卫沧、卫溟揪住的纪怀光衣襟,质问他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赶紧去找,为什么还有心思讨伐幽玄;也看着纪怀光冷脸说苍生为大,这是他的事,与他们无关。 子桑的下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攻代守,是纪怀光选择的路。 子流对纪怀光的选择不会多加置喙,它只是想知道,子桑现在好不好,纪怀光有没有找到治愈她的办法 从醒过来之始,它从未生出过诸如“渴望”之类的感受,然而此刻,它希望回到过去,回到没有动荡的旧日时光。 黑塔仍旧伫立在原地,冷肃、沉默得如同雕像。 讨伐之师四面八方将黑塔围得密不透风,幽玄无声出现在塔顶。 墨发倾泻而下,与衣袍几乎融为一体。那张无悲也无喜,无惊也无怒的脸上,带着不属于尘世的空寂,仿佛世间一切纷扰,皆是他眼底微不足道的浮光掠影。 在场者无人开口,亦无人行动,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无人知道与天道作对意味着什么,自然无人愿意当出头鸟。 阎四一声令下,万鬼嘶鸣着朝幽玄涌去。 有了领头的,其他各方迅速跟上,黑塔瞬间化为齑粉。 轰鸣声余音震耳,尘土、真气、魔气、妖气、鬼气激荡飞扬。 在场者屏住呼吸,紧盯着塔顶所在之处,直到露出毫发无伤的幽玄。 没有任何交涉,幽玄长睫垂下。下一刻,晴空骤然晦暗,墨色所覆之处,人族吐血不支,鬼族摇晃嘶鸣,妖族尖啸打颤,魔族头痛欲裂。 这是一场,天道对万物的无情降罚。 无法反抗,更不可能战胜,在绝对的主宰面前,讨伐之举如蚍蜉撼树。 绝望瞬间淹没所有的心存妄想,全部的呐喊、挣扎,显得如此可悲可笑。 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战栗与悲凉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让他们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战争,这是审判。 审判之下,唯有俯首,或灭亡。 “你们以为,你们对抗的是什么?” 伴随着幽玄声音的响起,一大半出战者匍匐跪下,主动将脊梁伏进泥土里。 他们对抗的是自不量力,是垂死挣扎。 鬼气掩护下,纪怀光闪身至幽玄面前,一剑刺穿其身体。 忽然的变故让所有在场者短暂震惊。 向“明知不可能战胜”挥剑,怎么办到的? 风舞尘嚣,拨动寂静。有人沉溺在绝望里,有人拔剑向命运反抗。 幽玄伸手扣住妄生,抬眸望过来。 纪怀光垂眸避开对视,却被控制了般抬眸望进幽玄的眼睛。 一息不到,纪怀光重获清明。他面不改色收拢五指的瞬间,阴煞之气包裹上幽玄,再度炸开。 第二击! 在场者心存的那点点颓然希冀,在煞气散尽,看到幽玄全貌的一刻,烟消云散。 “无畏的挣扎,只有天道能伤我。”幽玄的声音再度响起,“交出子桑,许你们百年无虞。” 子桑,是青涛长老的那位夫人吗?交出子桑就可以百年无虞? 是了!先拖延住!百年后,或许后人能找出解决办法! “请元极宗交出青涛夫人!”已有修士叫出声。 “软骨头!”陈敏儿扬声,“怎么不把你自己交出去!” 被说到的修士老脸一红,不甘示弱,“我倒想追随幽玄主上,只可惜主上要的是元极宗的人。护六界百年无恙,是天大的功德!奉劝元极宗赶紧把人交出来!” 陈敏儿从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正要怼回去,却被打断。 “莫说师娘下落不明,就算知道她在哪,我们也不会把人交出来。”纪怀光沉下眉眼,眸中闪过决绝,“天道不仁,死何足惜?” 周围原本幽暗的鬼气,骤然如沸腾的墨浆般剧烈翻涌。妄生化为千剑万雨,从内至外将幽玄扎成了筛子。 阴煞之气在妄生化形时,猛地向内收缩,仿佛坍缩前的死寂,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怖能量轰然爆发! 地面上的草木枯萎化灰,光线被黑暗吞噬,在场者均感到元神受到阴煞之气剧烈冲撞,魂魄几乎要离体而出。 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能力?! 幽玄鬓边一根长发倏然断裂,缓缓地、不着痕迹地飘落,轻到仿佛只是错觉。 他垂眸瞥向身侧那根断落的头发,再抬眸时,纪怀光身体瞬间被打散,化为悬空的人形血雾。 “大师兄!!!”卓轩几人嘶声呼喊,双目泛红着就要冲向幽玄。 裹挟着刺目灵力的三支箭矢正中幽玄,在其面前炸开一面光幕。卫沧拦住黄道明与陈敏儿。 “撤!”阎四一声令下,万鬼之军卷着卓轩、马道成等几人奔袭离去。 光幕熄灭,天地失色,幽玄视线所及之处,跪在地上的各界软骨精英悉数化为尘埃。 风中,那缕被纪怀光伤到的断发重新生长。 心口银光微烁,幽玄瞥一眼散落在地,碎成无数残片的妄生,转身飘入拔地而起的黑塔中…… 永夜不绝,万灵哀泣,讨伐一战,成为各界不愿提起的耻辱。 或许也不能称之为耻辱。众生微渺,湮灭于天道之下,本就是常理。 按照纪怀光事先的嘱托,卫沧与阎四护住了卓轩等几人。然而随着纪怀光的消殒,唯一有可能知道子桑下落的人也没了。 仔细想来,子桑的下落不明未必是坏事。只要子桑不出现,幽玄就无法攫取能量。 依靠仍在维系着存续的天道,别管还剩多久,日子总还能过下去。 人、鬼、魔、妖各界,有四处寻找子桑下落的,也有抓紧时间享受最后时光的。 纪怀光的死撑起了蝼蚁的脊梁,他的名字反而刻意不被提起。 末世来临前的余晖,不需要勇气与无畏来妆点。 反正最终的结局都是灭亡。 * 冰洞深处,无人知晓的永寂之地。子桑静静躺在冰床之上,呼吸平稳,眉目平和,仿佛只是陷入一场无梦的沉睡。 纪怀光垂眸立于一旁,目光长久地落在她脸上,寂静无声。 即便明知讨伐幽玄不过是以卵击石,他也要尽全力一战。未经尝试便放弃,不是他的作风。 只是这全力的付出中,必须为子桑留下一条后路。 于是他分出绝大部分魂魄前去一战,并抹去有关从阎四手中接过子桑的记忆,以免被幽玄查探到线索。 余下的少部分魂魄,则专注于藏匿子桑,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讨伐一战,能伤到幽玄最好,若不能,那么纪怀光死在天下人与幽玄眼前,便不会再有人试图通过他的踪迹寻找子桑。 作为承载天道之力的容器,毁灭如幽玄,存续如银霜长老,他们的追随者必然想控制子桑,逼迫她献祭灵魂。 他不需要她的能量去探索更远边界,也不需要她的能量维系天地存续,他只想她活着。 无论外界怎样纷乱,只要她活着,便能接受他身为信徒的虔诚供养与索取。 他与她终于能在一起,再没有人打扰。 蓝色冰洞晶莹剔透,寒光流转,衬得子桑露在外面的双足愈发苍白。 他缓缓屈膝,托起她的脚踝,低头将脸颊轻轻贴上。 肌肤相触,温热犹存,真实得令人几乎心颤。 盼了十年,过去“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如今依然如此。 他好像一直在追逐,总在将将要触碰到她时,差了那么一两分。可他也总能追逐,她是他想要的全部。 天道终将陨落,世界也有消亡的一日,而他,会一直陪在她身边。他答应过她的。 纪怀光在子桑身旁侧身躺下,十指一点、一点扣入她的指间,“弟子杀了师尊,用他传授的招式。” 他知道她不会在意,但他得告诉她。 子桑没有回应,也不可能回应。 许久,他想到什么般,嘴角牵起一抹笑意。 他低头轻吻上她的鬓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尊没能照顾好师娘,便由弟子,父债子偿。” 师娘余生,就交给他罢。 —— 定制的衣柜占据整面墙,书桌上整齐码放着两行书籍,铅笔随意地横放在笔记本上。 床头没有太多装饰,只贴了好几张风格迥异的电影海报。 子桑躺在轻薄的被褥里,铃声响起,如绳索扯动铜铃,由远及近,在脑子里清灵灵地响。 她想着关掉,伸手却没能摸到声音的源头。 睁开眼,才发现右手搭在某人胸膛。她辨了辨身旁的男人,猛地屏住呼吸。 男人无疑是好看的,短发大大方方露出凌厉的五官,长在她审美上的好看。 只是好看归好看,她却记不起对方是谁,更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跟她躺在一起。 周围的陈设处处有熟悉的感觉,可她却想不起来为什么会觉得熟悉。 她似乎做了个冗长的梦,醒来的瞬间,忘得干净。 也许是她的动作将人吵醒,男人翻身将她揽进怀里,嗓音带着初醒时的微哑与缱绻,“休息好了?” 啊?脑子有些懵,她这算是休息好,还是没休息好啊? 子桑有些为难,还是打算先把状况摸清楚。 “虽然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不过我大概是失忆了,请问,你是谁?” 男人听到回答,在她的注视下睁开眼睛。 漂亮的丹凤眼,凛冽却又意外的深情。说不上来为什么,对方的目光让她莫名觉得安心,于是进一步推测出,应该不是被迫,大概率是成年人之间,互有好感的亲密社交。 对视没多会儿,男人无奈又宠溺般地倾身吻上她的额心,“看来昨晚没喂饱你,还有心思玩扮演游戏。饿了吗?早餐想吃什么?我去做。” 男人干脆利落地下了床,子桑超不经意地瞥上一眼,暗暗感慨自己吃得是真好。 洗手间传来洗漱的动静,子桑换好衣服坐在沙发上,回忆了半天也没回想起来她的家庭关系、职业背景、过往经历。 脑子就跟格式化了一样,之前的数据全部清空。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忽然覆上阴影,唇角被人出其不意地亲了下。 “想好吃什么了吗?”男人眉眼间蓄着温柔的笑意。 “你做主。” 说完这句,眼看着男人就要去厨房,子桑捞住他的手臂,“应该怎么称呼你?”她顿了顿,“以及,我俩是什么关系?” 男人转身蹲下,抬头与她对视,“纪怀光。子桑,你一直都直呼我的全名,叫我‘纪怀光’。”他握住她的双手,“我们是……未婚夫妻。” 眼前的男人眸色极深,极静,仿佛沉淀了漫长岁月,跨越了生死界限,执着而笃定。 未婚夫妻吗? 子桑有些恍然,她竟然冲动到要进入婚姻关系?那得被这个叫“纪怀光”的男人迷得有多惨? 她面露狐疑,“你不会是,趁我不记事,真跟我玩失忆扮演吧?” 阴影加大,纪怀光双臂撑上沙发靠背,将她圈在方寸之间。 “要我怎么证明?” 呼吸纠缠,子桑从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看到无法承受失去般的、深入骨髓的眷恋。 心脏有些发紧,她伸手揽上他的后腰,放软声音,“那就,细说我们怎么认识,又是怎么相爱的。” 不过是手臂的轻轻一搭,甚至没用力,竟带得眼前人朝她贴近。 出其不意,纪怀光拥着她双双倒进沙发里。 天旋地转,纪怀光及时曲起一侧长腿,拦住她不让跌下去。 呼吸与心跳渐渐平复,纪怀光的手掌落在她脑后,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她的长发。子桑能听到他心脏的跳动,清晰、有力。 模糊又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这种被一个透明玻璃罩隔绝记忆的感觉,谈不上无法忍受,但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纪怀光告诉她,他父母双亡,而她父母健在,只不过二老都身居国外,她与父母甚少联系。 她是个演员,而他是她的影迷,多年追求,终于让她同意嫁给他。 既然想不起过去的事,索性休息一阵。纪怀光有资产,她也存了不少积蓄。生活无忧,没有挣钱的焦虑。 纪怀光对她算得上有求必应,可这并不耽误他该吃醋的时候明目张胆地吃醋,该索取的时候不加掩饰地索取,时不时手伸太宽管到她头上,时不时又板板正正地迎合。 不过子桑挺受用,她还挺喜欢他这种明明骨子里桀骜不驯,偏偏伪装低头,引颈待戮的调调。 他们一起做饭,一起旅游,他配合她扮演不同剧本里,各种稀奇古怪的角色。 她记着阳光落在他冷冽的脸庞,轮廓温柔;也记着山巅观日,两人窝在同一张羊毛毯里,晨曦破云时的颜色。 他在她的身边,一点点为她填充进新的记忆。 铜铃声,每晚醒来之前都能听到若有若无的清脆铜铃声,仿佛将人从睡梦中摇醒的仪式。 子桑几乎每晚都做相似的梦。梦里的她孤零零一个人坐在电影院里,四周漆黑一片。身体牢牢钉在座位上,无法起身离开,只荧幕亮着没有温度的光。 她看了许多由她自己主演的影片,男主角大多数时候是一个极高、又极俊美的男人。 她既是观众,也是演员,人生随剧情起起伏伏,却无一例外,最终都会在故事的结尾陷入无力与空虚。 有时候,她也会在影片中见到纪怀光,可是她从没看到过她与他的结局。 子桑将梦里的情景告诉纪怀光,换来他抚着她的脸颊,吻上她的眼睛,告诉她“在一起”,就是他们的结局。 世上可以有很多种在一起,恩爱不疑是在一起,相看两厌也是在一起;面对面是在一起,天各一方却共天地也是在一起。 此时此刻的她跟他,是怎样的“在一起”? 梦里的情绪影响到白天,她会怀疑人生的意义。 活着究竟重不重要,爱意会不会随着时间凋零? 那些光怪陆离的梦,持续侵占她的情绪。别人像花草般循着阳光雨露热烈地活着,她却好像自脉络里枯萎,难以汲取生命力。 她会时不时在白天走神,又在纪怀光唤她时习惯性地扯起一抹微笑,懒洋洋地靠进他的怀里。 她知道,她正在逐渐变得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屏幕亮着冷光,影片里的银发男子身姿挺拔,正垂首专注作画。 影厅空无一人,只座椅靠背上的光影轮廓明明灭灭。 子桑能意识到自己正在梦中,银发男子身上的清雅、悠远,如浑浊水中,清亮剔透的美玉,让她感到难得的宁静与舒心。 忽然,男子发色、衣衫自上而下改变,由白转黑,泼墨一般。 男子停笔,抬起头,连面目都变了,是她无数次在影片中见到的那个男主角。 不对劲!子桑盯着对方,脊背发寒。 这个男的透过屏幕在看她! 人的眼睛怎么能像极了深渊,望进去就抽离不出来。 男子开口,如同念着自白,“所谓感情,只不过是短暂虚妄的幻觉,放在时间的纬度里,全都会烟消云散。” 子桑浑身僵硬,座位是禁锢她的牢椅。 “你喜欢某个符号,只要他足够强大、美丽,满足你对心理投射的期许,就会被看见。你的留恋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不是任何人。” 男子的脸在荧幕上越靠越近,分明俊美至极的脸,因放大而显出诡异。 “你的感情是一串符号,整个世界是运行的代码,唯有冲破狭隘的束缚,方得永恒。” 子桑心跳越来越快,呼吸卡在喉咙里,上不去更下不来。 忽然,男人竟然直接穿过屏幕,闪身至她眼前!就在座位前排! 隔着一排椅背,对上男人鬼魅般的身影,子桑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她猛地起身,因动作激烈与情绪激动而在床上大口喘着气。 想起来了!她全部想起来了! 第83章 “做噩梦了?”纪怀光起身将她揽进怀里,“没事了,我在。” 血液倒流的感觉逐渐退潮,惊吓在喉咙里刮出血沫味,子桑开口时有些哑,“梦见鬼了。” 拥着她的纪怀光身子一僵,声音贴着耳廓低低传来,“什么样的鬼?” 子桑想起幽玄那张脸,疲惫地闭上眼睛。 缓上一阵,她抬眸环视,眼前这个房间与她的公寓一模一样。 无法调动灵力与五行之力,结合这段时间的经历,子桑判断她所置身的,应该不是自己构想出的幻境,而是纪怀光的。 所以纪怀光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公寓长什么样? 稍加分析,不难联想到子流头上。 好“兄长”果然没什么道德,卖她卖得干脆。 她现在啊,跟裸着没什么区别了。 只不过子桑没想到,纪怀光已经把她拉进幻境,幽玄的手还能伸这么长。 “纪怀光,”子桑不答反问,“无论遇到什么,你会保护我的,对吗?” 她问得很轻,但其实答案早已清晰。 在那些漫长到仿佛没有终点的轮回里,她失去判断真实的能力。她太累,累到无法再扮演任何人,累到无法应付下一次呼吸。 她像被困在巨大的、了无生趣的黑洞中,如此渴望终结,却永远得不到安息。 纪怀光的身边就像是龙卷风的阵眼,离高速旋转的风墙不远,却异常平静。她在他身边感受到朦胧但热烈的真意,这一点点真意,成为她对抗自弃的武器。 她没想要什么确凿的肯定或承诺,她只想听听熟悉的声音,给予她此刻,确切的回应。 “唔。”纪怀光应得笃定,似乎犹嫌答得不够明确,他收紧手臂,“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清晨的风撩动纯白窗纱,子桑的视线飘向窗外。 苍穹辽远,一幢写字楼挡去小片白云。那一扇扇玻璃幕墙后面,流淌着许多人的人生,可要是细数起来,即便全部加在一起,好像也不算长。 她歪了歪头,教自己的下巴用更舒服的姿势,搭在纪怀光肩上。 所以她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外面”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吗? 一会儿吧,就一小会儿,让她从灵魂的沉重疲惫中解脱一小会儿…… 黑塔内,幽玄睁开眼睛。 座下大厅密密麻麻,立着数不清戴着兜帽的黑袍人,同这黑塔一样肃穆、安静。 “郑菀凝。” 幽玄的声音响起,其中一名黑袍人出列。 “在。” “你领几个人,把子桑的弟子带过来。” “是。” 永寂之地,蓝色冰洞内,断念铃每隔一段时间叮铃响起。 来自灵净宗的镇宗法器,被纪怀光秘密盗走,可以令人闻之忘却记忆。 子桑的眼球在眼皮下动了动,纪怀光躺在她身侧,呼吸绵长。 洞外冰原辽阔寂静,幻境里夏日蝉鸣。 试衣帘向两侧滑开,身着婚纱的子桑抬眸望向纪怀光。 午后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柔和地洒在地毯上。纪怀光身着量身定制地西装,坐在复古的天鹅绒沙发里。 视线交汇的瞬间,她看到他下意识地起身,动作些许迟缓,仿佛害怕会惊扰到缥缈的梦。 方才的冷静不再,他的目光如此专注,盛满某种深沉到几乎要击穿震撼的情感。 子桑见他抿着唇不说点什么,懒洋洋地张开双臂,明媚一笑,“好看吗?” 纪怀光双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只迈开长腿两步来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抱起。 白色裙摆腾空、绽放,天旋地转间,光晕流转飞扬。 子桑眉梢带笑,瞥见纪怀光唇角那抹难以抑制的、温柔到近乎心碎的笑意。 围绕着微尘的光,由明转暗,子桑第不记得多少次坐在无人的影厅。 冷光亮起,幽玄那张脸出现在荧幕,这次,他的身边立着个被兜帽遮住大半张脸的黑袍人。 高座下,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沙文瑞浑身是伤,互相搀扶。几人身后,黑袍人一动不动整齐列队,仿若静止。 子桑握紧扶手,死死盯着屏幕。 “菀凝,你糊涂呀,怎么能帮着这狗东西,跟自己人动手呢?”沙文瑞望着幽玄身旁的黑袍人,眼圈泛红,痛心疾首。 黑袍人抬起头,露出兜帽下精致耐看的全貌。郑菀凝目光沉冷,语气更淡,“追随强者,是颠破不了的真理。” “沙皮狗你少跟她废话,跟这些叛徒混在一起,她已经不要脑子了!”陈敏儿望向幽玄,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说吧!请爷几个来做什么?” 幽玄抬眸,子桑下意识屏住呼吸。 是对视!那眼神分明是透过虚空,朝屏幕外的她望过来。 “子桑,你看到了,躲起来并没有用,我们依然能建立联系。” 幽玄的话让卓轩几人猛地抬起头,循着其视线转过身。 他们看不到,目光急切地在空中索寻。 “结局已经注定,交出我想要的东西。” 幽玄一双眼睛望不到底,浩如深海。 “师娘?!是您吗师娘!” “师娘别听他的!” “师娘!”陈敏儿咧开嘴笑,牙缝带了血,“咱不让幽玄这狗贼如愿!” 她话音刚落,几人互视一眼,祭出无数法器。 黑袍人转瞬间群起攻之。即便只囫囵一瞥,子桑也看出这些法器经过用心编排。 清秀的面容下目光坚毅,卓轩布下的毒雾弥漫黑塔,不少黑袍人尚未靠近,已经毒发。 他虽是族中长子,却因资质差、性子软,被家族排除在继任候选人之外。这些年跟在大师兄与师娘身后,他过得畅快极了,曾经那个躲在暗处侍弄草药,害怕开口的孩子,无惧站在日光下。 讨伐那日,不能随大师兄一起共证大道,那他们就做自己的谋划,师兄妹几个同生共死! 马道成瘦削的身影迅疾狠利,短刃刺穿黑袍人身躯,法器流水似的招呼。 斩断幽玄的左膀右臂,阻碍法阵吸收能量,但凡幽玄要做的,他们破坏。 小时候因为银两不够,他的母亲不仅痛苦病逝,连下葬都是草草埋了。 做平民没银钱命如草芥,做修士没灵石寸步难行,钱、灵石,就是他的命。 从一只脚迈入宗门起,他就很清楚自己要灵石,要很多很多灵石,只有这样才觉得安稳。 可是这个世界要完了,敬重的人也不在了,再多的灵石也填不了他的茫然。 他取出全部积蓄,换成各式有奇效的法器。虽然千金散尽,然而这次,他觉得踏实。 肌肉虬张,黄秀明用上全部力气。御金之下,黑塔伸出无数道手臂粗的长枪,将黑袍人扎穿。 他怕死,很怕死。世间有这么多美食,没什么比供奉五脏庙更让他愉悦。 可是即便怕死,他却更恨杀死大师兄,害师娘不能露面的幽玄。 他虚胖过也结实过,反弹就跟喝水一样简单。不过没事了,过了今日,以后他再也不用担心跟不上队伍。 长刀所到之处,鲜血溅湿了陈敏儿的眼睑与脸颊,原来叛徒的血也是热的。 从前的她不喜欢自己的样貌,男女两边都不占,然而现在她挺喜欢自己。 师娘教会她的,满意自己所拥有的,比信奉那些乱七八糟的眼光、规训重要。 从力大如牛的小姑娘,到如今在修仙界叫得上名号,该看的风景她看过,每一步都不浪费。 所以师娘啊,她与师兄们,在前面等她! 黑袍人一个个倒下,也给四小只一次次造成重创。 幽玄无动于衷,沉静的目光穿透屏幕。子桑知道,他在看她,看她痛苦地困在安全区里无能为力。 泪水无声落下,隔着屏幕,她咬牙死死与幽玄对视。 屏幕里这张脸曾无数次出现在她幻觉中,青梅竹马、爱人、父亲甚至孩子,叠加此刻的冷漠无情,熟悉到令她作呕。 那些强塞进她脑中的“记忆”,友情、亲情、爱情,一遍遍磨损她的感知,将她风化成一块失去温度的岩石。 可是啊,若把真实也当成幻梦泡影,那么此刻立于虚无之中的她,又算什么? 这边卓轩等几人打得艰难,忽然,一道黑袍身影掠至幽玄面前,一只手如暗影般穿透他的胸膛。 一直静立幽玄身旁的郑莞凝,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也出现在他身后,持剑自脊背将他捅穿。 兜帽落下,露出子流那张雌雄莫辨的脸,然而他的形态只维持了一瞬,很快飞速扭曲变形——属于天道的信息过于庞大。 面对幽玄,它清楚必输,理性的做法应该是远离,却还是跟队友一起策划了这起卧底行动。 按照人类的交流模式,假如以了解程度来判别亲疏,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它一直认为能通过神识交流的自己,是子桑最亲近的存在,然而并非如是。 它陷入与幽玄一样的高高在上,认为人类的思考、表达,那些谜语一样效率低下的沟通,甚至不及蚂蚁通过化学信号交流准确。 可是十年一晃而易,它逐渐能感受到一点点有关畏惧、遗憾、怅惘、哀伤等情绪所赋予的另类意义。它们总能解读出奇妙的反应。 从前它视感性为理性的弱点,如今它觉得,感性与理性的对抗,是人类诸多让他们显得脆弱而可爱的特点之一。 没有别的原因,它只是想与大家一起,反抗同样的东西。 郑莞凝的剑与子流的手臂一起,洞穿幽玄的心口。 伤口透出微微白光,只是这道光很快便迅速愈合。 幽玄缓缓抬眸,子流的身体再维持不住原形,融为一团黯淡的光晕。 几乎是同一瞬,郑菀凝握剑的手臂凭空崩解,化作一滩朦胧的血雾。 剧痛让她身形一晃,踉跄着朝后退去,鲜血从唇角汹涌溢出。 “菀凝!”沙文瑞急出眼泪,飞身而起。 “别过来……”郑菀凝艰难张嘴,却囫囵吐出更多温热的鲜血。 她不后悔作为内应,假意归顺幽玄。她答应过自己要护子桑周全,这个承诺一直记到如今。她只是后悔,不该把沙文瑞牵扯进来。 不是傻子,她懂沙文瑞的心。然而幽玄现世,这世间又有多少情愫能有善终?不止她和沙文瑞,纪师兄的执念,乃至天底下万千苦侣的感情都找不到归处。 从前并肩作战,她无数次将后背托付给队友,也早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当亲眼看到大家被黑袍人重伤到行动艰难,望见子流身形溃散,看到沙文瑞遭人偷袭,她还是会痛苦不堪,还是会忍不住怀疑,这样的决定是对是错。 果然,自失去岛上亲友,失去父亲起,她再没法像从前那样毫无顾忌…… “师婶,弟子现在知道,他抓几位师兄师姐的目的!”郑菀凝的目光越过周遭,落向方才幽玄凝视的方向,语气决绝,“弟子不做您的累赘!”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起仅存的那条手臂,上前死死握住剑柄。 刹那间,光华自剑身暴涨,然而那点光还没彻底在幽玄心口亮起,郑菀凝原本站立的位置,骤然爆开一团血雾,她的身影,消散无踪。 “菀凝!”沙文瑞目眦欲裂,嘶声狂吼着扑上前,可他的身形刚触及那片血雾,便也瞬间消融,只让弥散的血雾愈发浓重。 “不——” 滚烫的泪水灼烧眼睛,子桑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荧幕。 心脏撕裂般剧痛,身体被困在座椅里,不受控地颤抖。 血雾缭绕中,幽玄目光精准锁定她的方向,“不想他们死,你知道该怎么做。” 话音刚落,郑菀凝那柄染血的佩剑便自行从他心口抽离,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径直朝卓轩、陈敏儿等人的方向飞去。 裹挟了磅礴能量的长剑毫无阻碍地穿透几人身体,子桑看到卓轩素来清澈的眼眸中显露出错愕;看到马道成捂着汩汩流血的腹部,身体不受控地连连倒退;黄秀明的汗水与血水流个不停,却仍然咬牙御金,挡住余下黑袍人的攻击;陈敏儿更是强撑着一口气,朝幽玄的方向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里满是不屈的恨意。 “师娘!且看吧!弟子没给您丢人!”陈敏儿声嘶力竭地喊完,双手紧握长刀,拖着带血的身躯朝幽玄悍然冲去。 “不要——” 滚烫的气血猛地冲上头顶,子桑被什么声音唤醒,睁眼落进熟悉的怀抱里。 “没事了,都过去了,我在,我在。”纪怀光的声音里带着难掩的颤意,掌心轻抚过她的脊背。 温热的泪水砸在他的肩膀上,纪怀光的动作顿住。 他小心地松开些力道,低头望着她。 呼吸剧烈,难以宣之于口的痛楚盘踞在心底。子桑望着纪怀光的眼睛,积压在心底的绝望与悲愤陡然炸开。 她猛地抬手,狠狠推了他一把。 一下不够,她又攥紧拳头,一下接一下捶向他的肩膀,带着哭腔,直到指节泛白,手臂发麻。 她很清楚这一切与纪怀光无关,他设法让她清醒过来,将她藏到幽玄也找不到的地方,已经做得很好。只是她灵魂中混着天道的能量,根本斩不断与幽玄的联系。 假如顺了幽玄的意,整个世界,包括她在内,都会成为幽玄实现目的的“燃料”;倘若她一直躲着不现身,被找到也只是时间问题。 无论哪条路,她和大家都活不下来。 蝼蚁可能给人类带去小小灼痛,却不可能杀死人类。 就像幽玄说的,结局早已注定。 从她被发现起,幽玄选择拿卓轩他们要挟她。菀凝想到了,敏儿也明白,而纪怀光将她藏起来前,一定也想过这种可能。 虽然怨不得任何人,可那些蚀骨的痛苦与无力,总得找个宣泄的出口。所以纪怀光“抛下其他人,选择她”的举动,成为她拳头落向他的理由。 双颊被人托起,纪怀光捧着她的脸,俯身逼近,将她后仰的余地堵得严严实实。 呼吸灼热地拂过,纪怀光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压抑着某种子桑不明白的情绪:“都想起来了?” 子桑怔住,瞬间眼眶酸痛得厉害。她艰难开口,像陈述也像控诉,“幽玄抓走了敏儿他们,菀凝和文瑞……没了。” 纪怀光的手掌骤然一僵,像是被这句话刺到。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赤红,喉结滚动数次,才哑声道:“我没能护好师娘与大家。” “让我出去。”子桑心口绞痛,几乎喘不过气。 她必须去换回敏儿他们,只要她意志不垮,幽玄短时间就不会得逞。 “不。”纪怀光否决得斩钉截铁,眼底翻涌着痛楚与执拗,语气却愈发低沉坚决,“弟子不许,他们……也绝不希望师娘这样做。” 子桑含泪冷笑:“我怎么做,需要你允许?他们是你的师弟师妹,难道你就忍心他们出事?!” 她看着纪怀光眼底的痛苦、挣扎,浓稠到晦暗,可在与她对视的瞬间,那些情绪悉数褪去,只剩下冷硬。 直到此刻,她才清楚意识到,纪怀光并非忍心,他在所有人与她之间,偏执地选择了她。 子桑摇头,语气里满是疲惫与决绝,“放不放人?” 她不愿继续纠缠。 这次纪怀光依然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凝望着她。而她恰好讨厌纪怀光拒绝时的沉默。 答案已经清楚地摆在眼前,没有商量的余地。她咬牙再度用力推了他一把,起身向门外走去。 手臂突然被人用力攥住,子桑被扯着重心不稳,摔进柔软的床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纪怀光已经翻身压了上来,双手按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臂死死钉在床榻两侧。 她还没来得及出声斥责,纪怀光那张冷冽的俊脸无限放大,停在与她呼吸交缠的位置。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祈求,“师娘,这里就是你的世界。”他的头微微低下,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语气里是不容拒绝的偏执,“就算师娘恨,弟子也要把你留在身边。” 子桑没想到纪怀光竟然打算用强,她用力挣扎,手腕却被按得生疼,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挣脱束缚。 “你不如捏死我!”她愤恨瞪他。 纪怀光抿唇不语,扣住她手腕的力道缓缓松了些,却依旧没有放开。子桑闭上眼睛咬牙切齿,“滚出去!” 虽然明知道赶纪怀光走没什么用,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寸光影、每一个人,皆由他构建,可她不想面对这样的纪怀光,也不愿自己说出更过分的话。 良久,床垫回弹,束缚住她的力道骤然消失。 房门打开又关上,周遭陷入司死寂。子桑缓缓睁开眼,房间里只余她一人。 她赤脚下床,从柜中翻出两瓶红酒,直接用开瓶器拧开木塞,仰头便灌。 冰凉的酒液冲击着喉咙,带来一阵辛辣的灼烧感。她必须尽快入睡,既然幽玄想威胁她,那她也要告诉对方,必须给她留出准备的时间。 急促的吞咽声中,手机的嗡鸣突兀响起。子桑瞥一眼来电人,明晃晃“纪怀光”三个字。 她盯着那名字看了几秒,指尖划过接听。对方沉默片刻,低沉沙哑的嗓音传来,“喝醉不会助眠。” “嘭——!” 手机被狠狠掼向墙面,声响在房间里炸开。子桑举起酒瓶喝水般往喉咙里倒。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眼角滑落。她讨厌这样,讨厌成为最后被保护的那个。 手腕因激动而颤抖,暗红的酒液从嘴角溢出,蜿蜒滑过脖颈,浸湿了胸前淡紫色的缎面睡裙,洇开一片深色的酒渍。她毫不在意,摸索着打开第二瓶酒,再次仰头。 眼眶热得发烫,瓶底偶尔碰到牙齿,发出细碎的声响,与吞咽声混在一起,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动静。 两瓶红酒近乎野蛮地倾入腹中后,子桑踉跄着闯入洗手间。 镜子里的人长发散乱,眼神空洞,身上的睡裙像是被血染过一样。 此刻的她仿佛一团模糊的色块,只消用手一擦,就会狼狈地晕染开。 既然命运最终指向唯有死亡,那么可以的话,她希望将灵魂中的能量还给它真正的主人——那个维系着天地存续的天道。 就在这个念头闪过的刹那,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掌狠狠攥住!子桑浑身一僵,震骇望向镜中。 那里面倒映出的苍白面孔,赫然不再是她自己,而是……银霜长老?! 第84章 有人穷其一生想爬出井口,看看外面的世界,子桑钦佩那样的执着,心底甚至有些向往,但是代价不可以是她自己,更不可以是她所用心生活过的世界。 幽玄,天道的解离面,存在的意义便是追逐更广的纬度。 她知道自己没可能改变他的想法,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亲手为自己选出满意的结局。 子桑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乌肃山脉的卫氏宗祠,心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焦灼。她必须赶在幽玄和纪怀光察觉之前抵达。 谁能想到,有一天她会防纪怀光这个自己人,跟防幽玄那个黢黑的天道一样。 幻境中,镜子里的银霜告诉她,假如她以这种方式见到他,就意味着身为主体的他已经消逝,而她则已经做好将能量归还给天道的准备。 与幽玄碰面前,他将一缕神魂寄放在阎四身上,一旦主体消逝,这缕神魂就会转移至她体内,若能等到条件满足,将现身告知她归还能量的办法。 即便眼前是纪怀光布下的幻境,然而对方也只能捕捉到她在镜子前出神、从洗手间出来,换好睡衣、躺下的假象。 真正的她已经醒来,离开永寂之地。 沉睡的纪怀光,脸上丝毫没有成为鬼修后的阴煞与冷冽,好像又回到她初见时,沉稳的大弟子、大师兄模样。 可无论是他,还是她自己,都再也回不到从前。 银霜在卫氏宗祠,蓄魂玉所在的地点设好了阵法,她只要抵达,便会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灵魂深处,银霜残魂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提醒她纪怀光已经察觉并且追过来。随后,那道温润清和的声线彻底消散。 她拐了个弯,闯入卫氏族地,找到正交谈的卫沧与卫溟。 现身前的一瞬,兄弟俩几乎同时祭出武器,“谁?!” 水汽凝成实体,子桑的身影渐渐显形。看清她的瞬间,卫沧与卫溟惊喜地收起武器,母鸡护崽一般,一左一右将她紧紧圈进怀里。 子桑觉得她快要被两人的胸膛捂死。 “你去哪儿了?我们到处找你!”卫溟声音发颤,眼泪在眼眶打转,恨不得把她镶进自己身体里。 “幽玄在找你,族地眼线多,不安全。”卫沧沉声,“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话音刚落,子桑从两人怀里挣脱,“之前纪怀光给我找了个安全的地方,不过我跑出来了,现在,有事情想拜托你们。” 听到纪怀光的名字,兄弟俩神色微变,“什么事尽管说。” “我有必须去做的事,但纪怀光很快会来阻止,我希望你们能帮我拖住他,能拖多久算多久,不要勉强,也别伤了彼此性命。” 兄弟俩闻言大惊,“纪怀光没死?!” 子桑一怔,刚想问他们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转念间就想明白了,纪怀光应该是在兄弟俩面前诈死。 她没解释,只急切道:“时间不多,拜托你们了。” 眼看两人还在犹豫,子桑不再耽误,转身就要离开,却被卫沧和卫溟一人扣住一侧手腕。 “先说清楚,你要去做什么。” “没错,先说清楚,不然就别走,听我们的!”卫溟将她的手臂往自己这边拉。 卫沧和卫溟虽然不喜欢纪怀光,可这么多年过来,他们也清楚纪怀光不会害子桑。 所以纪怀光阻止的事,放在他们身上,大抵也是同样的想法。 子桑挣脱不得,心中涌上无力。 只要活在别人的期待里,无论那期待是他人强加的,还是自己渴望的,人总是很难做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抬眸直视两人,“还记得第一次,我们在这里庆贺你俩生辰吗?” 卫沧抿唇,“记得。” “寻月赏那次,我们可约定好了,赢了的人,可以让另外两人各办一件事。” 卫溟着急,“我们会拦纪怀光,但你得告诉我们,你到底要做什么!” 子桑笑着摇摇头,“拦住他,是第一件。第二件……就是无论什么原因、结果如何,请你们支持我的选择。” 简单的一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两人心上。他们心里有了模糊的猜想,却像被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让他们遵从她的意愿,假如连这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喜欢她。 子桑见两人僵住,挑眸望着他们,“卫沧、卫溟,你们喜欢我,对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两人几乎要无法呼吸。她就像能读懂想法一样,将那些早已在细节中言明的事实,宣之于口。 日光透过窗棂,洒在三人身上,尘埃在光里起舞。 后来很多年,卫沧与卫溟都清晰记得那天的场景:子桑沐浴在光里,笑得慵懒又随意,“我要做的事,就是让你们看看,”她扬起下巴,眼中隐有水光,“你们没喜欢错人,我值得!” 因这一幕,他们当真没再拦,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明明有无数个理由追上去,却怎么也抬不动脚。只因清楚,他们不能拦,也拦不住。 当天,卫氏族地启动了规格最高、涉及区域最广的防御,成功拦住经过的纪怀光。 即使修为不完整,他依然强大得超乎想象。卫沧与卫溟以命缠斗,却仍旧被打得狼狈。 乌云遮蔽天空,阴煞之气潮水般弥漫整个卫氏族地,恍如人间炼狱。 直到将数不清的卫氏族人放倒,将兄弟俩逼到退无可退,纪怀光才堪堪停下。 分明冷冽至极的眼,却掩不住眼底那抹罕见的忧伤,“她让你们这么做的?”他沉声问。 “是又怎么样?”卫溟用长枪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右眼半睁,血丝密布,不肯后退半步。 “你们知道她要去做什么吗?”明明轻松赢了,纪怀光却失了方才的狠戾,像个失魂落魄的游魂,喃喃自问自答,“她去送死。” 卫沧嘴角溢出鲜血,由卫溟撑着,声音嘶哑:“她去做她想做的事……即便你再舍不得……”说到这里,他的眼中莫名泛出热泪,滚烫、失控。 纪怀光舍不得放手,他又何尝舍得?只因为他不是被偏爱的那个,所以连任性的资格都没有。更可耻的是,他心底竟生出一丝平静与庆幸。 那样好的她,既不属于他,也不属于任何人。她属于自由,属于她自己。 这或许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 纪怀光没再看卫沧与卫溟,转身朝乌苏山脉而去。只是这次,他行得极慢。 卫氏宗祠地底,子桑与黑色小鸟面对面,眼对眼。多忽然,她笑了,眼底泛着泪光。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银霜长老原来一直在她身边,直到这最后时刻。 小鸟飞上她肩头,伸长脖子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羽毛的触感微痒,却带着令人安心的柔软。 子桑歪头与它贴了贴,小鸟振翅,停在她面前。 岩石地面潮湿,反射冷硬的光。灵火照耀下,小鸟红喙鲜艳,一双圆眼黑得透亮。 “我准备好了。”子桑眼底带着淡淡笑意,声音很轻。 黑色小鸟定定注视她一会儿,下一刻,小小身躯如墨入水,化为一道银色的阵法。 银霜长老说的没错,她果然知道该怎么做。 阵法涓涓细流般吸收着周围的能量,子桑垂下眼眸,默上一阵,抬手将手掌覆上阵法。 原来即便是已经决定的事,还是会害怕。 不能想,想了就没有勇气了。 这里曾经私藏过最大的蓄魂玉,用来设置阵法最适合不过。暖流顺着手臂涌入心口,子桑恍惚觉得,自己正在融化。 像一层薄薄的膜,灵魂被引入一条泛着细碎星光的河流,温热与光亮不断从她体内涌出。 整个世界在充盈,她仿佛化作光,化作风,化作万物,她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 感知掠过黑塔,子桑与抬眸的幽玄四目相对。 这张在她记忆里,留下太多痕迹的脸,此刻眼中没有丝毫败北的遗憾。 大厅上空,被穿透琵琶骨、吊在半空的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转瞬间化为血雾,瑰色弥漫。 子桑流不出泪来,没事的,大家都不用怕,很快就要结束了。 子流黯淡地蜷缩在黑塔外的草丛中,子桑带着小小的它飞上云霄。 “我很快会消失,产生的能量波动,或许能送你回去,要试试吗?” 子流声音微弱,“不了,原因你知道的。” 嗯,她感受到它的心情——因为用心生活过,努力学习过关于人的一切,于是与这个世界产生了无法割舍的羁绊,让它留恋起过去、此刻、以及未来的自己。 “以后见不到了,是吗?” “是的,所以,保重。” 子桑见到了阎四,拜托他收集卓轩、菀凝他们的灵魂,给他们重新轮回的机会。 阎四难以置信,“银霜做了什么?为什么你……” “他给了我选择。” 子桑见到了能量的归属。天道,长了张空灵的女子面孔,不喜也不怒,完美、具足。那些曾盘踞在心头的迷茫、悲伤、失落、难过等情绪,忽然就如同一滴流入大海的水,淡至若无。 她没有说话,想说的,已经全部做完了。 灵魂回到身体时,不再有充沛的、源源不断的能量顺着阵法流走,她接近枯竭。 挺好的,没什么遗憾。 不,其实也还是有的。没有跟爸妈好好道别,没有成为影后,也没来得及对某人说再见。 阵法在吸收完最后一丝能量后,烟雾般消散,子桑使不上任何力,凋谢的花瓣般跌落。 意料之外,身体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 纪怀光小心翼翼地、虔诚地将她拥在怀里,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呼吸。 他什么都没说,紧抿的唇动了动,终是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纪怀光身上一点伤都没有,所以其实他根本没被绊住吧,却也没有阻止她。 她拒绝了他的陪伴与守护,他虽痛苦、纠缠,终究还是给予了她克制与理解。 钱财会散尽,记忆会模糊,肉身会腐朽,爱也会随着时间消散。 幽玄试图让她明白,她在幻觉中所经历的种种,与眼下这个世界没有太多不同。她所喜欢的事物、拼命在意的人,若跳出身份来看,跟屏幕里的影像一样虚无缥缈。 因为太代入自己的角色,所以着相。 可即便经历再多,那些遗落在沧桑看倦中的友情与爱意,依然令她动容。 她虽明了,却不打算抛弃。她想保护自己珍视的东西。 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消亡,未必不是存在的证明。 她热爱生命,接受一切终成空的释然。在有限的时间里,多幸运,拥抱过许多真挚的感情。虽然旅途即将结束,可却并不孤独。 纪怀光沉默地注视着她,拇指指腹轻抚过她的脸颊,掌心微微发抖。 风裹挟着地下洞穴特有的潮湿与压抑,掠过两人交缠的发丝,他眼底里的痛楚浓得吓人,仿佛灵魂已经溃散,只剩下一具盛满哀伤的躯壳。 无情不难,在乎却需要勇气。她曾经期待,站在暴风雨中却不会打湿衣衫,靠近火焰却不会灼伤手指,然而变化才是永恒的主题。 她应该诚实面对他的,不该让他如此伤心。 子桑拼尽全力,扬起嘴角,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掉:“纪怀光,我刚才……好像变成了世界的一部分,那感觉……不坏。” 所以啊,死亡并不可怕,她只是成为了这浩瀚天地与漫长光阴里,一道寻常的印记。 纪怀光的唇角艰难地牵起一抹弧度,似乎想回应她一个微笑,然而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神思越来越涣散,子桑有些看不清纪怀光的模样了。 她想告诉他,不用伤心,她只是同所有人一样,回归消亡而已。可来不及了。 “纪怀光,”她眼中细碎的生机与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视线不再聚焦,“有件事,好像一直没跟你说过,我啊……喜欢你……” “爱”这个字太沉重,她怕自己的感情,担不起这份分量。不过她确定,她喜欢他,或许从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就开始了。 眼前彻底陷入漆黑,子桑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轻到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消失,轻到不复存在…… 纪怀光猛地怔住,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凝固,他恍惚自己听错了。 然而震撼还没来得及安放,怀中的人在这仿如永恒的瞬息里,化为一阵轻风,悄无声息地消散在他的臂弯里。 他瞬间慌了,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得吓人,可怀里却空空如也,只余下一片残留的、转瞬即逝的温度。 呼吸带着压抑的颤抖,漆黑的地下洞穴里,能感知到风、感知到水、感知到石壁与泥土的腥涩味道,却唯独感受不到她。 无边的寂静与冰冷中,纪怀光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被冻住的石像。 心中那道淡紫色身影的主人,大部分时候都带着点慵懒的笑意,瞧着漫不经心,可做任何事情的时候,总是坚韧而温柔。 而现在,这里只剩下一片死寂。 她不在了,神魂俱灭,世间再无子桑。 那阵风不仅带走了她,也带走了他整个坍塌的世界。 第85章 卫沧与卫溟赶到宗祠时,这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当年离开时怎样,如今再临,依然如故。 自那日之后,他们再没见过子桑与纪怀光,两人仿佛人间蒸发,没人知道他们是否还在世,以及若在世的话,又去了哪里。 在兄弟俩的雷霆手段与变革下,卫氏声威日盛,逐渐登顶修仙氏族之首。 幽玄莫名其妙出现,又无声无息消失,后人谈及,总觉得像大梦一场。 世事易迁,变了模样。 天地间灵气奔涌,前所未有的充沛。不断有修士突破极限,飞升成仙。 花茎茁壮生长,幼鸟啄破蛋壳,世界每天都在生机勃发中醒来。 近百年来,修仙界多了个神秘的传说。 一位身份成谜的修士,孤影般辗转于诸界之间。荡不平,屠不仁,无人见过其真容,无人知晓他的名字。神秘修士纪怀光,成为了“新世界”暗处的守护者。 他行走于天地间,守护着这个由子桑用生命换来的、充满生机的世界。 子桑刚离开的那些年,他将时间消磨在修炼上。这种事于他而言,已经是轻车熟路。 以鬼修之资升仙后,他曾默默见过转生后的师弟师妹。 几人仍然是修士,阎四为他们保留了记忆。 没有见面,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一旦见面,几人一定会询问他子桑的去向。 只要他不亲口承认,子桑就还活着,活在天地间,活在他心里。 有时,他会去她消散的地方静坐。 从她离开那日起,清风是她,流光是她,生命里每次呼吸都是她。这世界每一处,都蕴含着她的气息和能量。 他想记得她,所以要守护她所珍爱的一切,带着对她的思念,一直走下去。 他活着,就是对她的爱与纪念。 她是他要守的道,是他想自困的岛。 * 太墟之境,星云弥漫,时间之尘如流泻的银沙,明灭不定,聚散无常。 因果之丝在穹顶交织,编就成一张覆盖万有、复杂无穷的巨网。每一根丝线的轻颤,都意味着世界命轨的偏移。 时间之流的岸畔,一名女子随意地半趴着,微卷的长发流云般垂落肩头。她一手翻阅《浮生录》,另一只手则漫不经心地划过银沙。 虽然已经是成年模样,她的眼神却澄澈无比,既没有过往的伤痕,也没有对未来的忧思。那里面什么杂质都没有,纯净得如无人踏足的初雪。 “尊上,”她忽地支起身,仰首望向虚空,“阎君给的这本《浮生录》,有些地方,我看不明白。” 一道清润的声音自虚空降下:“何处不明?” “为何除了血亲,男女之间的情愫,也会教人生死相许?” 虚空静默。许久,那空灵的声音再度响起,悠远如溪流潺潺:“血亲之缘,为天道赋予的因果,乃生命的起点。” “而男女之情,更像心甘情愿的自我选择。它并非天定,似两道两缕无意间交缠的风。” “正因为出于‘我之意’,而非天命,其力才更加决绝。它打破‘自我’的边界,允许另一个人的悲喜、命运,融入自己的灵魂。” “生死相许,许的不只是一段情缘。它在血缘与本能之外,属于有情众生独有的体验。” 话音落下,余音袅袅,在星云间流转不散。 女子沉默片刻,再度开口,“听阎君说,尊上曾心仪一位女子,而我同那人生得很像,是吗?” “为何问这个?”虚空中的声音平静无波。 “尊上能喜欢我吗?”她神色认真,浑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提出了怎样不可思议的请求,“我想知道,情爱究竟是什么滋味。” “不能。” 女子眨了眨眼,并未显出多少失落,“我就知道。”她将头抬得更高,“你还没回答我,是不是心悦那名女子。” 沉默在星云间弥漫,在时间之尘的明灭中延伸、拉长。 女子等得很有耐心,直至那道清润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我不独爱她一人,我爱众生。” 女子微微偏头,眸中映着疑惑。 那究竟是爱呢,还是不爱呢? * 十月江南,晚风裹挟着桂香,檐角铜铃在夜色中轻响。明月高悬,清辉洒满阎君庙的庭院,将斑驳的石阶染成霜白。 阎四斜倚在古槐树下,将手中酒杯递给对面,“尝尝?” 坐在他对面的女子,有着与子桑一般无二的容貌,或者说,她即子桑的一部分。 千年过去,天地间再度有神明诞生,各界修士接连飞升,完整的天道终于回归正轨。而祂对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让他去地府的某个隐秘角落,寻一缕觉魂。 看到这缕残魂的模样时,阎四几乎说不出话来。 原来当年银霜就曾探出,子桑体内除了来自异世、承载天道能量的灵魂,以及被融合了的生魂外,尚余一道觉魂下落不明,而幽玄,知道那缕觉魂的下落。 若由生魂支撑的青涛夫人意外殒没,便可通过这缕觉魂重塑躯壳。这恐怕正是幽玄最初埋下的后手。 收回了足够能量的天道,逐渐寻回天地平衡,也让身为天道的祂,想起属于幽玄的那部分记忆。 阎四不禁好奇,属于银霜的那部分呢?祂有没有想起来? 结论是:没忘。 他将轮回转世、尚在襁褓的子桑送到祂面前。而祂用了二十年光阴,把人教得跟白绢一样。 这样是不可能有进展的。所以他同子桑说了许多人间的故事,告诉她,养育她的那位,曾心悦过一名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他想知道,两人之间会不会发生点什么。 结果就是,子桑被安排前往人间历练,而落地的第一处,就是这锦安城。 怎么的?乐意人家在人界结缘?真舍得? 见子桑懵懂接过酒饮下,随即被辣得连连咳嗽,阎四不禁在心底失笑。 与银霜把酒言欢的那位,早在千年前已经神魂俱灭,不可能再回来了。 他究竟在期待什么,期待属于银霜那部分,在祂身上更多地显现吗? “行了,我还得回去忙。”阎四起身,“有那位在天上看着,你不会有事。撒欢去吧!”话音未落,身影已消散在满院清辉中。 天明时分,子桑踏入锦安城繁华的街道。市井喧嚣,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新鲜。 她边走边好奇地张望,不慎撞上一个面色蜡黄的男子。 “瞎子吗走路不长……”男子骂骂咧咧,却在看清她容貌的瞬间,将那个“眼”字硬生生咽了回去,整个人呆若木鸡。 “我没有瞎。”子桑澄澈的眼眸望着他,“不长什么?” 明明有张美得令人心颤的脸,眼神却孩童般干净。男子下腹一紧,直觉发达的机会来了。 他刚把祖宅输掉,还欠着赌坊一大笔债,无处翻本,这简直是天降横财。 “说我呢,说我呢,我是瞎子,没看到姑娘。”男子换上一副嘴脸,“姑娘要去哪里?一个人多不安全,我送你可好?” 子桑摇头,“不用,尊上会护着我。” 男子不依不饶,“你那位尊上现在不是没在么?我一见姑娘就喜欢,锦安城我熟,去哪儿我都能带路。” “你喜欢我?”子桑疑惑地打量男子,对方猛点头。 “你声音没尊上好听,长得也没阎君好看。”她语气平淡,“我不要你的喜欢。” 男子被噎得面色发青,正想发作,转念一想,这姑娘忒好看,怕是身边的人也都差不到哪里去。 说他没别人好看无所谓,又不是说他丑。 见子桑自顾自要走,他立刻尾随而上。 一路上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套话,无父无母的孤女,极好下手,可男子却迷茫了。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糊涂小姐,还“家在天上”,什么乱七八糟的,莫不是个傻的。 可惜了,傻的不值钱。 小半个时辰后,子桑被卖给了城里最大的青楼。 鸨母见她乖巧,只好奇地打量四周陈设,一点没有别的姑娘刚进来时要死要活的模样,便只把人关在房间里,吩咐人送了本《秘戏图》,连带些吃食进去。 “听说了吗?近来好多人莫名其妙忘事儿,我的恩客都少了好几个呢。” “可不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撞邪了。” “咱柳眉姐不就是吗?非说自己是良家子。扯呢,她都入行三年了。” 隔壁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传来,姑娘们闲聊片刻便各自揽客去了。 月上柳梢,清辉盖不去灯笼的艳色。前厅吹拉弹唱、喝酒助兴热闹得很。 图册难看,东西也不好吃,子桑觉得无趣想离开,却发现门被上了锁。 外面就是后院,她扬声请人开门,经过的姑娘听到,却只留下句,“一朝入了风尘地,就算出得了这个房间又怎么样?逃得出这看不起倡优的世道吗?”便匆匆离去。 窗户是钉死的,房门是上了锁的。子桑这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青楼,她在《浮生录》里看到过。 她仰头询问,“尊上,他们不让我走,怎么办?” 上空一片寂然。 蜷缩在脂粉味浓郁的床榻上,子桑不明白,人间明明花团锦簇,她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这样对她。 还有尊上,从前只要她开口,尊上总会回应,如今为什么不理她了呢? 她不喜欢人界,她想回去了。 醉生梦死的喧嚣渐隐,连青楼这种地方也陷入宁静。 娇声浪语彻底歇息,东边房间的客人发出牛鼾般的呼噜声。 子桑恍惚听到锁头的动静,迷迷糊糊爬起来,望向门板。 锁头落地的钝响,在黑夜里尤其清晰。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月光倾泻而入,映出一团不规则的黑雾。 子桑没在《浮生录》里见过这种东西,但是直觉让她觉得危险。 “能量……你体内……有至纯的能量……”黑雾发出模糊的低语,缓缓飘近。 出于本能的恐惧,子桑下意识瑟缩进墙角。 黑雾变成一张巨大的幕布,兜头朝她笼罩下来,那一瞬间,她体会到濒死的恐惧,并无比思念起,才分别没多久的尊上。 下一刻,黑雾被五行之力从后方猛然抽离,挣扎着发出被禁锢的嘶鸣。那声音沉闷扭曲,听得人头皮发麻。 雾气散尽,露出其后的人影。 墨发玄衣的男子身姿挺拔,月光清凌凌地照着他的轮廓。夜色中,那双深沉眼眸寒寂、冷峭,却又仿佛盛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 子桑屏住呼吸,视线被牢牢牵引。男子垂着眼眸,并没有看向黑暗中的她,却在转身之际,蓦然顿住。 良久,他缓缓转头望来。这一眼,瞳孔骤然睁大。 难以形容那是怎样的眼神,不仅饱含了思念与迷茫,也仓皇到快要碎掉。 他明明张了嘴,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子桑心中一动,主动开口,“我叫子桑,你叫什么?” “子桑”两个字宛如咒语,让男子生机湮灭的眼底迸发出奇异光彩。只是那光彩在注视她的过程中,如暖流撞上冰川,渐渐熄灭、冷却,看得人难过。 “纪怀光。我叫纪怀光。”他与她隔门相望,“冒昧问一句,姑娘的名字是何人所取?” 子桑偏头思索,“不知道,应该是尊上吧,也有可能是阎君取的。” “阎君的名字,可是叫‘阎四’?” “你怎么知道?”子桑起身朝房间外走去,“我听尊上就是这么叫他的。你也认识阎君吗?” 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纪怀光在她踏出房门,沐浴在月光下的刹那,纪怀光下意识连退两步。 子桑恍然无察,环顾四周,“刚才那个黑色的东西是什么?它好像想吃掉我。” 纪怀光定定凝视她的双眼,似乎在怀念,又似乎想从她的神情里瞧出些什么。许久才道:“跟我来。” 踏上纪怀光祭出的银亮飞剑,子桑蹲下来,好奇地摸了摸剑身黑色裂纹。 飞剑突然出声,“你不认识主人,所以你是那个子桑吗?” 子桑被这动静惊到险些从剑身上跳下来,“你会说话?哪个子桑?” 妄生缄口不语。 它被主人找回来重铸,亲眼看到主人千年间的失魂落魄。 本以为主人会一直这样人不人、鬼不鬼、仙不仙地过下去,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再见到子桑。只是看主人的态度,这个子桑似乎并不是那个女人。 它还没来得及回答,纪怀光给它上了封印。 不多会儿,子桑仰头询问,“它怎么不说话了?” 纪怀光没有解释,将她带至锦安城上空。 夜空中,风扬起他的墨色长发,如永夜里冷而艳、强大却死气沉沉的鬼魅。 他伸手放出黑雾,将那团东西捏碎,浅蓝色光尘漫天落下。 星河寂静,整座城都在安眠,失忆的人醒来后会记起被遗忘的事。 食忆魔,行踪隐秘,以吸食记忆为生,要不是在锦安城停留的时间稍长,极少被发现。 城外密林,子桑默默跟在纪怀光身后。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然而然就这样了。 脚步碾过落叶沙沙作响,月光透过层层叠叠树冠,投下幽黯光影。 子桑说了她从小由尊上养大,在今天之前,认识的人只有尊上和阎君这件事。 纪怀光问她,她才想起来自己一直都不知道尊上的名字。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思考过自己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可自从阎君提及她像某个人起,一切好像都变了。 “刚才那个载我飞行的东西,问我是不是‘那个子桑’。”她有些困惑,“你认识她吗?那个子桑。阎君也说我很像尊上心仪的女子。” 始终走在前方的纪怀光倏然驻足,“你的尊上,可同你提起过他心仪的女子?” “没有,不过我主动问过他,是不是心悦那名女子。” “他如何回答?” “尊上说,‘我不独爱她一人,我爱众生’。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子桑认真望着他的背影。 沉默良久,纪怀光再度举步。夜风中传来他淡薄的声音:“她即众生之一,他的意思是,他爱她。” 困扰自己的问题就这样被一个陌生人轻易解开。不是不爱,是“不独爱”。 震撼之余,子桑灵光乍现,小跑追上去,“你是不是也认识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女子,她是不是也叫子桑?” 纪怀光脚下未停。他猜到身后这个女子,大抵是阎四通过什么法子,造出的与子桑一模一样的人。 真正让他坠入深渊的是,连天上那位,也无法让真正的子桑复生,证明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原以为已经不会再绝望,然而一瞬升起的希望,再度被打上绝望的标记,竟还能如此痛。 他活着,却同死了没什么区别。某种意义上,他与子桑在同一天逝去。 她是他灵魂的一部分,失去她,远不只是悲伤或痛苦可以言喻。 他已经残缺不全。 她离开那天,遗物除了一袭紫衣,只那枚一直戴在身边的蓄魂玉吊坠。 十余年相伴,他与她之间竟然没什么信物。时至今日,她消逝前的那句“喜欢”,他仍然怀疑是不是幻觉。 纪怀光肯定了眼前人的提问。 没有这般凑巧的事,他追踪食忆魔的踪迹,对方就恰巧出现在这里。天上那位,有可能故意将人送到他身边。 她的脸于他而言是残酷的提醒,然而他默许她跟在身后。 内心深处,他扭曲地希望,从她身上看到一两分故人的影子。然而并没有。 他无比清晰地看到,她不是子桑。 “所以你也喜欢她?”子桑伸手攥住他的衣袖,“那你能喜欢我吗?我和她长得一样。” 纪怀光侧身后退,“不能。” “为什么你和尊上都说不能?你们都体会过情爱,我却从来没有。” 什么是爱,爱理应是不论经历什么,都彼此不离弃,可子桑选择献祭灵魂,纪怀光却从不觉得这是被抛弃。 两人的命运早已融合、交织在一起,他的爱从炽热的相伴,化为沉默的守护,他不会离弃她的爱与勇气。这就是他给自己人生,赋予的意义。 一无所知的女子,对情爱一窍不通,只飞蛾般,本能地渴望光亮。他能做的,就是挥挥手,让她离开那焚身的火源。 “你与她很像很像,可你不是她。”纪怀光抬眸,“夜深了,姑娘接下来的路,自己走罢。” 他的子桑,不会愿意他与一个长得像她的女子纠缠。 纪怀光转身消失,一枚物件掉在落叶间。 子桑上前,拾起那枚温润精美的玉坠。触碰瞬间,难以名状的战栗贯穿灵魂…… 纪怀光离开的刹那,几乎立马察觉到蓄魂玉吊坠丢失。 这本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有更强大的力量干扰。 天上那位? 他折返密林,只见子桑手握玉坠,垂眸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纪怀光向她伸出手,“这是亡妻的遗物,还望姑娘交还。” 月光盈然,子桑纹丝不动。 难耐的沉默中,纪怀光见她唇角微扬。 死寂许久的心蓦地剧烈跳动起来,有些属于她的微小表情,再熟悉不过。 他见她抬起眼眸——眼尾上挑,慵懒不羁中透着股桀骜。 “纪怀光,我什么时候成你妻子了?” 幽邃深沉的丹凤眼骤然睁大,他像是神魂被抽离了躯体一般,一瞬不瞬凝望着她。 视线在时光流逝中愈发焦灼,纪怀光眼底翻涌着难以置信、自我怀疑、恍然顿悟,以及灭顶的哀恸与狂喜。 他颤声轻唤,“师娘?” 子桑弯起眼眸,气笑般,当着他的面将玉坠戴上颈间,“怎么?还是更喜欢‘师娘’这个称呼?” 一股巨大的力道袭来,将她狠狠扣进怀里。 纪怀光濒死般拥着她,紧了又紧,要将她碾碎融入自己的身体、融入灵魂一般。 他埋首在她颈间,浑身都在剧烈颤抖,像是沙漠旅人终于寻到绿洲,又像是坠崖者抓住了最后一根藤蔓,每一个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每一寸肌肉都绷得像拉满得弓。 “我在做梦吗?”破碎的哽咽逸出喉间,他猛地将她更深地按入胸膛,仿佛唯有这样,才能确认这不是又一场虚假的幻梦。 “是的话,永远不要醒来。” 子桑眼眶泛上酸意,抬手覆上他的背,让自己的脸贴近他的心。 她是不是消失了挺久? 蓄魂玉,能蓄本应归于天道的灵魂,所以脖子上的吊坠,应该在十余年间吸收了她部分灵魂,直到接触到这具身体并且苏醒。 她也不确定这是不是梦,不过假如是梦的话,这次她不走了。纪怀光,她陪他一起……—— 作者有话说:历时两年半,终于完结。感谢读者“尊敬的会员*”一直以来的陪伴。 能与你(们)共享同一个故事,是我的荣幸。下一个故事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86章【全文完】 第86章 纪怀光的神魂过于强大,又几乎从来不睡,故虽然一直携带蓄魂玉吊坠,却从来没有梦到过子桑。也多亏他神魂强大,才不会被蓄魂玉吸收,污染子桑的灵魂。 能重逢,是巧合也是幸运。 卓轩当上百草谷谷主这天,除了师弟妹,郑菀凝、沙文瑞、子流外,卫沧与卫溟也到场。 一直以来他们始终相互扶持,每隔十年小聚。有些交情,一辈子不散。 经过轮回转世的几人,容貌与上一世皆有所不同,不过举手投足间还是从前的风姿。 马道成的富裕修真界人尽皆知,由他创立的商会,所涉行业涵盖修仙界全部所需,产业遍布四海。 黄秀明热衷于寻访各地美食,这一世,他有了怎么吃都不胖的体质。 陈敏儿如今是战力天花板散修,一把长刀砍遍天下鲜有敌手。虽然这一世她的容貌没上一世刚硬,但身形反而更加魁梧。 沙文瑞终于跟郑菀凝走到一起,护妻护得跟跟眼珠子一样。陈敏儿看在郑菀凝的面子上,总算把人看顺眼了些,只是“沙皮狗”的绰号一直为他保留。 子流经过千年恢复,回到出事前的状态。他仍然用着那张与子桑有几分相似的脸,只是却远离修仙界,辗转游走于人间。它喜欢平民受限于生命的努力生长。 卫沧与卫溟早已卸下族长之位,交由侄儿执掌。如今两人最大的乐趣,就是与旧友走动,又或是搜罗天材地宝。兄弟俩私库的藏品,快赶上一家宗门的程度。 莫子期原本也是要来的,不过他姐姐即将与一妖修结道侣契,作为亲弟弟他不得不留下筹备,只得托兄弟俩送了贺礼。 谷主接任仪式结束后,几人于谷中竹林小酌闲谈。 陈敏儿捏紧酒杯,“三师兄,你真的觉得,那位涉足诸界的神秘修士,就是大师兄?” “我曾亲自带着大师兄的画像,寻访过一位见过那修士真容的凡人,对方说……容貌极为相似。” “会不会是大师兄失忆了,才迟迟未与我们相认?”卓轩推测道,“子流,你怎么看?” 被问到的子流只是含笑望着他们,温和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知情,也无从猜测。 岁月流转,足以改变许多。就如从前不擅表露情绪的他,如今也能将喜怒哀乐用得自然。 关于与子桑的最后一面,它没有告知任何人。这个秘密一直放在它心里。 有些真相不一定要揭晓,让大家保有希望,未必是坏事。 当需要在诚实与隐瞒之间做取舍时,它变得真正像这个世界的人。 “我倒希望,那个人不是纪师兄。”一直没作声的郑菀凝忽然轻声开口。 众人有些诧异地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想。 “也许此刻,纪师兄正与师婶在一起,只是我们不知他们下落罢了。” 神秘修士每每出现,必是独来独往。假如那人真是纪怀光,便意味着子桑不在他身边。 相信两人不是不在了,只是一起隐居了,她真心这样希望。 听她提及子桑,席间一时静默。卫沧与卫溟不约而同地垂眸。 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在想,当初若没有答应子桑阻止纪怀光,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们心中藏着一个最接近真实的猜测,却谁也不愿它是真的。心底深处,他们与郑菀凝一样,宁愿子桑仍活着,哪怕是与纪怀光一同避世,再也不见故人。 “谁?!”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专门设了结界的百草谷里,竟然混进了别的人!更令人心惊的是,以他们大乘期的修为,竟然直到此刻才察觉到异样! 竹影摇曳,一道修长身影自暗处缓步而出,“听说你们提到我?” 空气陡然凝固,卓轩等几人腾地站起来,失声高唤:“大师兄?!” 纪怀光挺拔的身形后,走出另外一道曼妙的身影,子桑笑眯眯的,“好像也提到了我?” “师娘!”陈敏儿发出撕心裂肺的爆鸣。 郑菀凝死死捂着嘴,双目含泪,不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子流缓缓起身,失去了表情管理能力。 卫沧与卫溟短暂怔神后,身影倏忽消失在原地,下一秒出现在子桑两侧,双双将她熊抱进怀里。 熟悉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子桑在兄弟俩炽热的怀抱缝隙中,对上纪怀光沉冷复杂的眼神。 她艰难地朝他挤眉弄眼。 某人要大度,以后和卫氏兄弟见面的机会多着呢。 日影斑驳,洒在百草谷的竹林间,竹叶在清风中发出沙沙轻响。众人将子桑团团围住,哭声、笑声、嗔怪声交织成一片,这声音穿过摇曳的竹海,漫过山谷间盛放的繁花,传向高天之外。 子桑的任务小队,终于全员归位! * 元极宗的松语阁早已换了新的主人,连那株丁香树也被移走,不知所踪。 百草谷内四季如春,谷外四季分明。在卓轩的极力挽留下,纪怀光和子桑定居在了附近。 不止他们,卫沧、卫溟、子流、陈敏儿也各自在周围圈下山头,建了居所。 卫沧和卫溟只一句话,除非纪怀光能一辈子对子桑好,不给他们留机会,否则他们定然要趁虚而入的。这话两人故意当着纪怀光面,让子桑听见,算是预先排上队了。 子桑瞥一眼身旁没什么表情的纪某人,笑了笑没说话。若有一天感情不在了,断掉就好。从一而终是缘分,她已经不再纠结于那些永恒的东西。 活在当下的真诚里,是她与自己的和解,也是她从那些数不清的记忆流沙里,触摸到的踏实与安宁。 纪怀光对此什么都没说,只一味研究各式结界,专防姓卫的那种。 子流的居所是一个堆满寒冰的山洞。在这里,子桑轻啜一口清茶,满足地叹息:“没想到从前连斟水都会手抖的‘兄长’,如今沏得一手好茶。” “漂泊这些年,学了些手艺。”子流眼底浮现若有若无的笑意。 日积月累,那些曾经生硬的表情,早已化作肌肉最自然的记忆。 “我很想你。”他说完,瞥一眼一旁的纪怀光,淡淡补充,“也想你。” 子桑笑眯眯地托着腮,眼波流转:“有多想?让我看看?” 纪怀光不动声色地挡住子流伸过来的手,望向子桑,“不如先看我的。” 初次体验印象最深刻,他不让子流捷足先登。 子桑诧异,“子流能够共享记忆,你的我要怎么看?” “能,我如今也能了。” “那我也想先看子流的,总要讲个先来后到。”忽然,子桑像是想到什么,目光扫过两人,“老实说,纪怀光,你是不是从子流那里,看到过我的过去?” 纪怀光神色微僵,气势瞬间弱了几分,“确有此事。” “那不行,这不公平,我也该看回来。” 听她这意思,不是要兴师问罪。 纪怀光的眼底掠过一丝复杂情绪,几经流转,克制中却又带着隐隐的期待,“应该的。”他望向旁边,“就让子流先吧,先前共享的时候,他也清楚我的过去。” 于他而言,遇见她之前的岁月乏善可陈;遇见她之后,整颗心便只装得下一人。 假如有什么不可以让子桑知晓的,大抵是那些深夜里,与她有关的旖旎梦境与渴望。不过如今,他反而有些希期待她能窥见一二。 子桑没多客气,当即从子流那里共享了纪怀光的记忆。 她在讲求公平这件事上,从来不矫情,更何况,只有她真的这样做了,才能让刚才这件事翻篇。 记忆交融的后遗症来得又快又猛。 当夜,纪怀光取出一支红烛点燃。烛火摇曳中,他缓缓宽衣,半依在床榻上,将炽热的烛泪一滴、一滴浇落在自己精致的锁骨上。 凤眼在烛光中迷离而深情,他半哑着嗓子在她耳边低语:“师娘……待会尽兴时,可否唤弟子一声……‘师尊’?” 子桑看惯了他沉稳内敛的模样,哪里见过这阵势,一时间有些懵。 憋了千年的“鳏夫”,果然……很有些特别的手段。 她伸手探上他的腰腹,微微侧首,对着他的耳朵小声呼气,“那得看你,有没有本事让我尽兴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