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夫君的快乐你不懂(重生)》 1、只要她是皇后,皇帝是谁不重要 季晋王朝,文康三年冬。 宫檐寂深,厚雪压琼枝。 狂风呼啸如鬼音,疑似敌军将至,床榻上的烟令颐高烧昏迷、半睡半醒时,隐约间听见季明山的嘶吼。 “朕本来就没想当皇帝!朕只想要朕的丽娘!” “朕和丽娘天生一对!她因朕被困在这牢笼中何其无辜?” “如果不是你们,丽娘怎会与朕离心?” “滚开!谁都别想杀朕的丽娘!” 头脑一片沉昏,喉咙灼烧痛苦,烟令颐挣扎着睁开眼。 凤仪宫檐下倒悬冰柱,如锋利的刀斜插入户,似是要砍断她身上最后一丝活气,床榻前蹲着一个正端着药的宫女,看见烟令颐睁眼,两眼通红、神色惶惶的哭着喊道:“皇后娘娘,圣上不肯杀丽美人。” 烟令颐躺在榻上,只觉得一股怒意顶上心头。 丽美人,丽美人,季明山的心里就只装得下丽美人了!这个国都快因为丽美人亡了!烟令颐恨不得抽出把剑,把丽美人一起剁成臊子喂狗! 旧事涌上心头,让烟令颐悔不当初。 —— 她名烟令颐,出身武将世家,乃是先太后的侄女,先皇还在时,她理所应当的嫁给了还是太子的季明山。 后来季明山登基,号文康帝。 她与文康帝感情平平,不算好,但她嫁给文康帝也不是为了一个男人,她是为了烟家的荣辱,为了大晋的百姓,皇后是她的职责,本就与情爱无关。 只要文康帝能让大晋百年平安,繁荣昌盛就好。 但偏偏,文康帝爱上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唤作“丽娘”,自乡野中来,却十分有性情,说人就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说爱情不容玷污,说决不和其他女人共分文康帝,认为文康帝与旁人在一起就是对不起她,扯来根绳子就要上吊。 但文康帝竟然真的吃这一套!被她迷得要死要活,甚至因为无法跟她一生一世一双人而觉得愧对于她,而对她百般弥补,不仅封她为丽美人,还为了她荒废朝政,她不允文康帝上朝,文康帝就不去,她要吃新鲜的北沼荔枝,文康帝就大动干戈的命人取,上下耗费国力不知几几。 甚至,丽美人在南雪国送公主来联姻时,丽美人吃醋,活生生将进献来的公主推入湖中,导致公主淹死。 当时太后已薨,摄政王已死,朝中事物繁忙,烟令颐忙的抽不开身,等她知道消息赶过来,只剩下一具尸体,文康帝还百般护着丽美人。 “丽美人只是爱朕,她不懂事,你何苦与她计较?” 烟令颐险些没被气死。 俩脑袋进水的玩意儿碰一起了,专挑别人祸害啊!人家公主也是为了自己国家来的,难为人家做什么呢? 皇帝的后宫本就与朝堂息息相关,怎么是一个“爱”字就分得清的呢?晋国四面围国,北有北沼南有南雪,西有大晋东有东倭,每一个国家都是经过上一辈的征战才互相定下盟约的,现在倒好,一个“爱”字,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这是要出事的! 果然,南雪国因公主惨死而全国哗然,南雪国的君主、死去的公主的哥哥萧云翎为了妹妹率兵亲征。 当时建业城正值新岁。 举国浸于喜气中时,南雪国率兵入侵——大晋朝的乱象,在新岁伊始猝然爆发。 兴许是老天爷也看不惯文康帝,萧云翎一跟晋国打上仗,竟是有如神助,百战百胜,率南雪神兵直逼建业,晋国满朝武将一个都打不过,连烟令颐的父兄都战死沙场。 不过短短两月,整座建业城就从辞旧迎新的暖意中,骤然坠入了惶惶不安的乱局。 雪,自天上云间而落,寒了大晋的骨头。 血,从南国刀下流淌,淹了大晋的百姓。 时至今日,二月中旬,已经兵临城下。 南雪国君主萧云翎以建业全城百姓的性命,要文康帝交出丽美人的头颅。 文康帝竟然还不肯交!建业全城百姓的命,还挡不过一个人吗? 烟令颐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道:“去将圣上请来,提剑,本宫与他同守城门。那个丽美人,既然与他如此相爱,那就一道殉国!” 他既然不肯交,那就一起死。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本也是应当。 今已至此,她愧对先太后,愧对烟家列祖列宗,唯有与文康帝一同死守国门,以身殉国,才能全了最后一点颜面。 纵然帝后不和,但死总归是要一起死的。 “尔等,寻个时机逃了吧。” 宫女含泪应是,悲怆起身离开,但离开了之后竟是一直不曾回来,连着等了小半个时辰,烟令颐恢复了些力气,一边命人为自己披甲,一边问:“为何还不曾来?” 她是武将女,会些功夫,想必一会儿死的不会很难看。若是能杀两个贼子,日后下了阴曹地府,也敢向父母请罪。 烟令颐问询间,外面传来一片喧闹声,她抬眸望去,正见一群人簇拥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跑来。 着黄袍,定是文康帝。 文康帝进门后,其余众人留在门外等候,烟令颐迎出去,绕过屏风,迎面正看见一张静美的脸。 其人杏眼柔面弱柳扶风,貌如妇人好女,全无棱角,正是文康帝。 文康帝托了这张好脸的福,人长得好,别人就以为他心也好,但等文康帝上位后他们才知道,文康帝哪里是什么好心好人啊?他是一滩有毒的烂泥,骄纵恣意,荒唐妄为,不止扶不上墙,还要糊上所有人的眼,让他们痛呼哀哉,眼睁睁看着大晋灭亡。 但,他再扶不上墙,也是国之正统,轮不到逆贼来羞辱,今日死守国门,也算全了他君主的威仪。 “过来,其余人我已安排妥当。”烟令颐丢过去一把剑,道:“城门将破,你我一同去守。” “今日战死城门,昔日之仇怨一笔勾销,下了阴曹地府,我们烟家人不怪你。” 她年长他两岁,又得先太后助力,所以对他一向管束颇多,以前说话就不客气,现在大晋要亡了,她更不可客气。 利剑撞到文康帝的身上,文康帝连忙去捞,笨手笨脚间,竟被刀划破了手臂,疼的他颤巍巍的喊了一声“皇嫂”。 “什么?”烟令颐疑心自己病的快死了,竟都听文康帝叫她皇嫂了。 “皇嫂。”文康帝又喊了一声,捂着伤口,眼里“唰唰”流下泪来:“皇兄逃了。” 烟令颐脑袋“嗡”了一声,手中的利剑几乎都握不住了:“宁月?” 文康帝有个孪生妹妹,两人几乎是一样的脸,只不过一男一女,女号宁月公主。 她真是病糊涂了,竟然都没瞧出来皇帝换了人! “你——”烟令颐只觉一股恼火烧上胸口,踉跄退后两步,撞上身后珠帘的同时怒声吼道:“你怎么会在此?本宫已安排人带你离开建业了!” “皇兄让我留下。”宁月性子娇憨软糯,此刻怕的泪流满面,颤抖着回:“皇兄说,他会想办法东山再起的,叫我代替他去自裁谢罪,现在已经带着丽美人跑出建业了,我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这显然是文康帝听了外面逆贼的话后,临时想来的脱身法子,只是知道烟令颐一定不会同意,所以偷偷跑了,逼迫宁月前来。 当时建业城门已破,叛军已打入皇城,门外传来太监的吼声与宫女的尖叫,与门内宁月的哭声混在一起,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烟令颐的脸上。 她先恼后恨! 一个君王,不肯死守国门,一个哥哥,要献祭自己的妹妹,一个丈夫,要抛弃自己的妻子——这是何等的无能。 她以为文康帝品性最差不过是好色□□,被女人迷了心智,现在好了,原还有更差! 丽美人是个任性妄为、不懂礼法的女人,但这文康帝,却是个实打实的懦夫! 比起丽美人,她更恨文康帝。 烟令颐一口血涌到喉咙口,“噗嗤”一声喷出来,在宁月的急呼声中软倒在地。 冰冷的凤仪宫侧倒着呈现在她的眼中,她死死的盯着门外飘雪的天,像是在看叛军,也像是在看带着女人逃走、丢下万里江山的文康帝。 她在这一刻,恨文康帝,更恨她自己。 死到临头了,一切都无法改变了,大局完了,她也被迫认清文康帝了。 她为什么要死忠于这么一个混账东西?大晋百年基业,烟家满门性命,竟然为了这样一个人葬送了!选了一个这样的帝王,是她这一生的耻辱。 她可以为帝王去死,她愿为君王利刃,但文康帝不配。 文康帝不配为帝王!他不配不配不配不配! “皇嫂!”宁月扑过来,在她面前跪着哭:“你不要死啊,我去城外自裁谢罪,你现下与众人逃离此处,日后有来日尚可东山再起,皇嫂——” 宁月性懦,但却仁厚爱亲,见不得自己的哥哥遇难,所以愿意代其受罪,见不得皇嫂呕血,所以连忙跪下,一声声的说:“皆是我自愿而为,嫂嫂莫要再骂,哥哥是九五之尊,他定有一日,能为我复仇,嫂嫂,嫂嫂!你快起来走啊!” 但烟令颐已经起不来了。 大晋皇脉凋零,上无亲族皇嗣,先太后薨后,南雪国攻国,文康帝每日只顾着吃喝玩乐沉迷女色,无心国事,直接把所有担子抛给了烟令颐,时至今日,她最后一丝心血已经耗干了,在听说文康帝逃跑之后,她气血逆流,愤竭而衰,无需他人来杀,她已到绝路。 临死前的最后一刻,烟令颐想去探她面前的那把剑。 要死也该死在门外,死在剑下,而不是这般窝囊的死去,可她已经拿不到了。 在宁月的哭声与殿外的震天杀声中,烟令颐死死的睁着眼,她死不瞑目的看着门外。 门外大雪正盛,狂风卷着枝木,檐角下折射出一道冷冽的雪光,倒映着她不甘的瞳孔。她在临死的前一刻,仿佛看到了一个少女练剑读书,英姿勃勃。 那是十八岁烟令颐。 那时她还未嫁进皇家,对大晋充满希望,骨血中流动着忠诚。 而二十岁的烟令颐倒在地上,呕出最后一口血,满怀恨意的死去。 如果,如果能再来一次,她真该第一个杀了文康帝!挖掉他的眼,断了他的舌头,剐了他身上那作乱的二两肉,生嚼了他那混账的心! 让她再来一次—— 那只手在半空中不甘的向上抬了最后一次,随后重重坠下,身边的宁月爆发出一声尖叫,似乎还在喊着什么,但烟令颐已经听不见了。 她伏在凤仪宫冰冷的地板上,渐渐没了声息。 大晋烟氏的最后一个血脉,淹没在了血色的浪潮中。 烟令颐死后,一旁的宁月拿起剑,踉跄着走出凤仪宫,她想要替她的皇兄自刎于皇宫前,希望她的死亡能让叛军停止杀戮,希望她能为皇兄争夺一点时间。 但偏生,宁月被叛军活捉,那位叛军头子本欲生擒他,却意外发现了宁月的女儿身,后将宁月囚于后宫,最终宁月悲怆而死。 至死,宁月还在等她的皇兄。 她从不曾怨恨自己的皇兄,只知道诗情画意的公主读不懂人心,她就像是一只愚钝的飞蛾,以为自己的死是有价值的,所以她心甘情愿,却浑然不知道,那不过是文康帝懦弱的谎言。 王朝崩塌,文康帝献祭了两个女人的血,换来了一条生路。 —— 而死,又是一种什么感觉? 人像是飘在温热的浴汤中,随顺水波流转,被卷着往最深处,最深处去,人似乎该忘记一切,渐渐变轻,变轻,顺着水里的漩儿沉下去,沉下去—— 可偏偏,烟令颐沉不下去。 那些恨啊,怨啊,纠缠着她,血腥味儿呛在她的喉咙里,让她一次次记起来,她在水里打着旋儿转来转去,就是不肯下去。 直到某一刻,喉咙中的血猛地回呛,将烟令颐狠狠呛醒,一阵猛烈咳嗽后,她才缓慢睁开眼,茫然地看着这四周。 她躺在床帐内,头顶上是蓝色水锦,上绣白色仙鹤,纱帘随着风轻轻地晃,将烟令颐吹的更清醒些。 初初醒来时,她的胸腔之中还压着愤怒与悲怆,冬雪的寒意深深地浸泡在她的骨骼里,她动起来时,身体都跟着咔咔响,像是从地底下爬出来、找人索命的老尸残骸一般,满身煞气又茫然无措的在原处慢慢起身,不敢置信的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简朴的厢房,没有堆金砌玉的屏风与华贵的珠帘,只有水沉木的地板与铺着锦缎绵绸的床榻,当她看到这一切时,喉咙间的血腥气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身体里的寒气也随之散去,仿佛她不曾受过伤。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死了吗! 她颤抖着手摸向她自己。 紧绷有力的手臂,尚未被熬干的身体,和——陌生的地方。 烟令颐抬头看向厢房的窗外,正瞧见远处山峦起伏,近处翠木叠映。 不,不陌生。 这地方她来过。 此处名为三灵山,传闻是有仙人修行的地方,此处有一庙宇,据说十分灵验。先帝便在灵山的庙宇上重修建造一处宫殿,名曰“三灵宫”,常来此处为天下苍生祈福。 大晋,文康二年夏,六月初,摄政王病重。 摄政王是先帝的亲弟弟,文康帝的亲叔叔,封号“齐”。 齐王尚武,当初为了捍守大晋边土,与邻国北蛊人多次开战,战后一直重伤难愈,此次病重怕是命不久矣,太后便命帝后二人带宁月公主出宫,来到三灵宫内,日日为摄政王祈福,每夜晚间日月交替之时,要跪满一个时辰,为期三十日。 在她的记忆里,这一次祈福发生了不少事。 文康帝不出意料的闯了祸。他性子胡闹,根本不愿意来祈福,虽已是皇帝,性子却依旧如顽童,偏要跟人对着干,来了三灵山后,一直在山间游玩,正巧在山间遇到一个乡村姑娘。 这姑娘性子刁蛮任性,但文康帝却莫名喜欢,他隐姓埋名与对方相知相恋,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但又因不能长时间停留在乡野而主动暴露身份,想将这姑娘带回皇宫。 姑娘在得知他是皇帝之后,却猛地翻脸,说不肯与旁人共事一夫,说要去这天地间做一只广阔的鸟。 文康帝被她鼓动,竟然一起与她夜半出逃。 侍卫发现后匆忙追逃,恰好天降暴雨,山滑石流,这两人差点被埋死在山中,还是后得知消息的烟令颐舍命相救,才勉强保住文康帝和丽美人的命,她还因此落下了病根,满身的功夫都折损了一半。 但文康帝不知道感谢她,照样每日跟丽美人上演他追她逃他插翅难飞的剧情,险些没把烟令颐气死。 烟令颐真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可爱的!这到底在爱什么! 但是不管他们吵成什么样,这个福还是要祈的,文康帝在那里跟丽美人爱恋情深的时候,她强撑着身子去祈福,当然了,只有她一个人祈去了。 烟令颐的父亲同为武将,烟令颐明白摄政王对大晋的奉献有多少,所以她愿意为这个人祈福。 至于文康帝,依旧跟丽美人大爱大恨没完没了。 等三十日后,她与文康帝出了灵山,摄政王依旧去世了。 摄政王去世之后,太后也跟着病重,没活过多少日子,再往后,就是文康帝四处作妖,烟令颐天天救火。 一直到最后,烟令颐救不动了,大晋也就亡了。 烟令颐怔怔的回想着这些过去,恰好窗外一阵风吹过,窗外的云松晃动,像是在问她:烟令颐,你重来了一次,想做什么? 重来一次重来一次重来重来重来重来——她想做什么? 她父兄母亲烟家满门还没死,大晋也没亡,眼下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她想做什么呢? 烟令颐在卧榻里发颤,泪水夺眶而出,一张圆面整个儿拧在一起,像是发了大财又不敢欢呼出声,整张脸拧扭狰狞,最终从牙缝里冒出来一阵阵笑来。 一个大胆的念头,涌上了她的心头。 —— “娘娘——”烟令颐的贴身宫女从门外跑进来时,正瞧见珠帘之内的皇后娘娘在榻间又哭又笑,抓着床榻绸缎神色狰狞的模样。 像是冷宫里面疯了的妃子,看的人后背冒冷汗。 宫女吓了一跳,到了嘴边儿的话打了个跟头,磕磕绊绊的往外冒:“皇皇皇皇皇上驾——” 烟令颐从狂喜之中回过神来,抬起袖口擦了擦眼角中流出来泪,道:“本宫知道了。” 她慢慢从榻上下来,人才刚站稳,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雕花木门外有人冲进来,又在冲进来的瞬间放缓脚步,慢慢行进,隔着一层珠帘时站住脚步。 她一抬头,正看见门外冲进来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来势汹汹,从门外就开始喊:“烟令颐!丽娘出身低又生性直爽,你为何偏要与丽娘过不去,派人去磋磨她?” 前些时日,文康帝遇到了一个可爱的乡野姑娘,他与对方一见钟情,已定了终身,好不容易才将人哄着带到了殿中,还没来得及给个身份,人就被烟令颐扣下,说是身份不明,要仔细调查,文康帝得到信儿来的时候,就看到丽娘在殿里哭。 丽娘说,皇后的人欺负她,非要教她什么规矩,肯定是看她出身低。 丽娘说,她只想要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丈夫,而不想要一个皇帝,更不愿意被别人欺负。 丽娘说,文康帝对不起她,只要有别的女人在一天,文康帝就对不起她一天。 文康帝心疼丽娘,怒而来找烟令颐麻烦。 文康帝一看到烟令颐那张脸就烦,他大声吼道:“朕说过很多次了,丽娘不是冲着我的身份来的,也不像你一样只要后宫权柄,你别拿后宫那一套压着她,她只是爱朕而已!你再敢碰她,朕迟早会废了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夫君跟小妾跑了我继承万里江山 最后一个字儿喊完,文康帝也踏入了这一间厢房之内。 他挺拔的身影映在屏风外,金玉冠被烛火映出华贵的泠光,一张柔润的脸庞浮现出来,乍一看好似女子。 文康帝一迈进来,就又见到了烟令颐那张惹人厌烦的脸。 凭心而论,烟令颐并不丑,她圆面凤眼,眉浓薄唇,隐隐有些英武的男像,个头高挑,骨头里带着一股习武之人独有的挺拔飒爽,大气凌然,肌理也不似寻常女子般雪白,而是如阳光般的蜜色,她不爱穿珠宝华服,总穿着行动利索的步字长裙,在一片温柔女子之中别具一格,但却并不鲁莽,她身上又浸着几分书香门第的端庄与聪慧,能文能武。 更难得的是,烟家是太后一脉,烟家满门忠心耿耿,与皇族密不可分。 她是男人,就该是烟家的少年将军,日后掌兵权,替文康帝征战天下,固守江山,她是女人,就是唯一的皇后人选,为文康帝延续血脉,教养皇子。 得烟令颐,简直如虎添翼。 但文康帝讨厌烟令颐。 文康帝自幼受尽宠爱,被惯出了一身矫情脾气,很爱享乐,自幼就和端正严苛的烟令颐两两相厌,在文康帝眼中,烟令颐嫁给他不过是替太后看管他而已。 他讨厌烟令颐的强势,以及烟令颐对他严苛的管束与沉重的期望。 文康帝喊完这么一句话,就等着烟令颐来跟他吵,烟令颐总是这样和他吵,她对他的任何事都不满意,他说什么,她都要反驳。 果不其然。 今日,那站在原处的女人静静的听了片刻后,凤眼一抬,里面似是带着点讥诮,道:“圣上不如现在就废了臣妾。” 文康帝气的仰倒。 他还真废不了烟令颐,因为烟令颐上头有太后,下面有骁勇善战的父兄,烟家武将几乎占了晋国半壁江山,否则烟令颐也不会事事都要骑到他头上来。 他一个皇帝,竟然做的这么憋屈! 帝后争吵间,谁都不让着谁,最后以文康帝怒吼了一句“朕迟早会废了你”而结束。 吵也没吵赢烟令颐,文康帝狠踹了木门一脚,气势汹汹的走了。 烟令颐则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往外看。 廊曲枝头落影,浮光碎金斑驳,她抬眸望过去,正看见文康帝离开的背影。 一群太监宫女簇拥着他、吹捧着他,那些动静隔着十几步远都能听见,为首的太监不知道跟文康帝说了什么,惹得文康帝一阵焦急,脚步更快了几分,看起来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去。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散发着金光的英俊少年郎,别人看他,只能看到他的恣意与爽朗,就算是偶尔做错,也能用“少年冲动”而解释。 但烟令颐看他,却只能看到一个软弱无能、不能承担责任的废物,这是一只人型蛀虫,长着一张人的脸,却从来没干过人事儿,只会趴在华美的王座之上敲骨吸髓。 烟令颐指节泛白,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窗台上,内力翻涌,窗柩震颤着溅起细碎木屑,她喉间滚出一声中气十足的断喝:“芝兰!” 那声音裹着几分寒意,撞在梁柱上又弹回来,在空荡的屋内震得人耳膜发紧,连窗外掠过的风都似顿了顿,仿佛也在等候这声呼喊背后的下文。 雕花窗棂外,芝兰猛地打了个颤,转头推门而入后重重磕了下去,双手交叠按在膝前,低垂的发髻上银簪微微晃动,声线果断道:“奴婢在!” 芝兰是她的贴身丫鬟,随她一起习武多年的武婢,后又与她一起进了宫,后来为了保护她,甚至死在了叛军浪潮里,是她唯一可以相信的人。 “今夜,碧纱殿那头的巡逻都换上我们的人。”烟令颐声线冰冷,道:“不允许其他金吾卫靠近。” 碧纱殿,就是丽娘所住的宫殿。 芝兰不知道皇后要做什么,但是芝兰立刻点头应是,不管娘娘要做什么,她们都做。烟家人骨头里带着一股忠贞劲儿,奴才忠主,愿为其赴死。 但这一次,烟令颐不会再让他们白白枉死。 烟令颐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文康帝的背影。 一切都跟上辈子一样。 文康帝和她吵架,负气而走,当天晚上就—— “还有一件事。”烟令颐的手无意识的摩擦过窗柩。 想起来上辈子和她一起死掉的宁月,烟令颐心口涌上一阵软意,她放轻了声音,道:“将我与圣上争吵的消息放到赏月殿去。” 宁月,这辈子,你不用死了。 她要大虞万年昌盛,她要烟家永世兴旺,她要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她要所有乱臣贼子死无葬身之地,这一切——要从文康帝的“失踪”开始。 —— 而离去的文康帝完全不知道烟令颐在想什么,他现在只想去看他的丽娘。 穿过回廊长阁,路过一片茂盛莲池,文康帝快步到了碧纱殿。 碧纱殿地势高些,远可眺望群山,此时正是落日,烟络横林,山沉远照,迤逦黄昏钟鼓,他一道殿后厢房间,就听见一阵哭喊声。 “丽娘!”文康帝脚步更快,冲进碧纱殿后厢房的时候,他看见丽娘正要吞簪自尽,旁边几个宫女跪着求着拉着哄着都没用。 丽娘生的不算绝美,顶多算是清秀,像是田野间的小白花,身上透着一种倔劲儿。 一见了文康帝,丽娘的反应更激烈,她拿起簪子对准自己的脖颈,大声喊道:“季明山,你放我走!我不要做你后宫里的女人!你再逼迫我,我就去死!” 丽娘就是这样的女人,她爱的轰轰烈烈不要命,她的生命,她的美好,她的一切,都因爱而来,只要文康帝爱她,她现在就可以去死,一想到要和别的女人共分文康帝,一想到别的女人要为文康帝生下孩子,丽娘就痛不欲生。 文康帝感受到她疯狂的爱,也因此而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 他从没被人这么爱过。 他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背负着重重压力,皇帝的生活看起来锦衣玉食,但是不管做什么都要被人压着管着,他从不是一个自由的人,而是被放在一个器皿之中、被束缚出一个形状的傀儡,不管是太后还是皇后,都是训诫的一部分。 他因此而觉得,他的生命并不重要,真正的季明山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文康帝,所有人爱他,也只是爱他的龙椅。 但丽娘不是。 丽娘遇到他的时候,不知道他的身份,丽娘是爱季明山,独一无二的季明山。 所以他也疯狂的爱着丽娘,他原谅丽娘的一切,因为丽娘爱他。 “都下去。”文康帝屏退左右后,一脸深情地走过去拥抱丽娘,低声道:“丽娘,我对不住你,叫你受委屈了。” 他说:“我是皇上,我不能只有你一个,但我保证,我以后一定只爱你一个,好吗?跟我回宫,以后谁都不敢欺负你,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是你的。” “我不要那些好东西。”丽娘说:“我只要你一个人。” “我们不能一起走吗?你不是也讨厌当皇帝,讨厌被别人管束吗?”丽娘含着泪,哽咽着又说:“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的地方,快乐自由的在一起,不好吗?” 丽娘所说的,是文康帝从来没有设想过的天下,他一时热血上头,竟然道:“好,朕与你一起离开!朕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要,朕只要你。” “真的?你真的随我离开吗?”丽娘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满面开心:“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文康帝与丽娘细细筹谋着,越说越开心。 没有皇宫礼教的拘束,没有别的女人的打扰,只有他们两个人,天长地久,自由自在,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他们俩紧紧相拥着,望着远方的彩霞,等待着天黑的那一刻。 —— 皇上与皇后大吵一架的消息传到赏月殿的时候,宁月公主正趴在矮榻上看话本。 帝姬宁月,太后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时年正十六,此次祈福,太后命帝姬也随着一起来,帝姬可比文康帝乖顺的多,每日晚间照常祈福,白日里老实补觉,也不出去乱跑,消遣就是看一看话本。 赏月殿窗台高阔,地处山中花阁内,由内而外望,可见各色花景,此时夏阳正坠,流云被夕阳照出绯红的胭色,一抹粘稠鎏金的晚霞光透过半开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宁月身上。 翻动话本间,宁月公主露出来一张与文康帝一模一样的脸,秀气娇美,似是疏影芙蕖,正盈盈。 话本上正讲到什么“武林第一美人儿”,宁月公主不服气的放下手里的话本,拿起镜子来细细来瞧,然后对着宫女明知故问:“谁是武林第一美人儿?” “自然是公主。”一旁的宫女连忙道:“这群乡野村夫不曾见过公主,只会瞎写。” “没错,一定是因为他们不曾见过本宫。”宁月瞧着镜中的自己,自傲点头。 貌美无双,神女降世,很好,今天也是绝顶美人儿! 公主本性活泼,因常常被人吹捧“貌若天仙”,所以很是自爱,认为自己这张脸天上有地下无,谁看了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就是传说中的“倾国倾城”,所以每天都像是一只骄傲的小孔雀一样,翘着屁股开屏,见到有人来了,就赶忙抖一抖,让旁人来欣赏一下这绝世美貌。 看到本宫是你的荣幸,本宫可是大虞第一美呢。 一群宫女们笑着吹捧,哄宁月开心。 宁月甩开镜子,又拿起话本来继续看,娇哼一声道:“算啦,本宫原谅他们的短浅目光。” 日后若是有机会,真要让他们来见识见识公主的美貌才行。 宁月这头才刚第二次翻开话本,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丫鬟进来通禀,说是帝后为了那位找过来的民妇又大吵一架。 “怎么又吵架呀?”宁月叹了口气:“皇兄可真讨厌,为了一个民妇欺负皇嫂。” 烟令颐的品性,整个皇宫的人都认的,可偏生文康帝不认,非要去为了个民妇折腾。 一旁为宁月捶腿的宫女便宽慰道:“殿下不必劳心,一个民妇,怎么都不可能骑到皇后脑袋上去。” 比皇嫂自然是比不过,可是有这么一个人摆着,皇嫂看着也闹心呀! 宁月与文康帝生的一模一样,性情却完全不同,她读过书,也是知礼的,皇兄的样子她无法接受,但她也管束不了皇兄,只能叹口气,道:“晚间弄点儿糕点来,本宫提着去给皇嫂吃。” 算是哄一哄皇嫂吧。 待到天色更晚些,宁月提着食盒就去了祈福殿。 与此同时,碧纱殿内,文康帝与丽娘正一起逃离。 风渐起,檐下青铜铃被风吹的骤响,似是有天人相助,今夜的巡逻格外稀松,他们成功的奔赴上车马,迫不及待的拥抱自由。 骏马调转方向,带着车厢,自夜色下的三灵山离开。 这一回,没有人出来拦着他们,他们的影子与彼此交叠,奔向了自己想要的人生。 命运的车轮也悄无声息的偏离了轨道,驶向了一个未知的方向。 追求爱情、深夜逃出的帝王,重生回来、正在祈福殿跪拜的皇后,和一无所知、正同去祈福殿的公主,拼成了一副精彩奇妙的话本,或快乐或怨恨的奔赴向下一章。 一个新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 祈福殿地处三灵宫的最中心,殿内供奉一尊菩萨,说是每夜来菩萨前诚心跪拜,就能心想事成。 此时天色已暗,最后一丝夕阳坠落到山后,清冷月光从云间而落,静静的洒在天地间。 高松漏疏月,落影如画地。 殿内长廊的地面上烙印出一道道齐整的木门花影,宁月踩着木门里的格子一步步走进去。 窗外渐渐蔓延出细雨,沙沙的打在梧桐叶上,古老的木头台阶泛出一股雨后的土腥味道,但不算难闻,反而还有点特别,比宫里的沉香果香都好闻。 宁月甚至有点爱这样的雨,绵绵轻轻,很是喜人。 宫女举起碧绸荷伞,像是举起了一片大荷叶,挡在公主的头上,宁月一抬头,就能看见能工巧匠绘出的荷叶脉络上。 地面成了湖泊,她走在荷叶上。 不过百步远,宁月就进了前殿,宫女拎着食盒等在殿外。 祈福殿威严肃穆,菩萨低眉慈善,殿高深远,月光难以透窗而落,殿内旁处都是一片昏暗,唯有靠近菩萨的四周架了一排长明架,架上点着一盏盏长明灯,照亮小半个祈福殿。 灯火静静地亮着,将昏暗的殿宇照出一片温润的柔光。 宁月提裙走到殿内时,正看见皇嫂背对着她跪在菩萨前祈祷。 皇嫂练武,脊背绷直端正,薄薄的华缎下是紧绷的肌理,烛火跳跃间,能清晰看见皇嫂紧致的下颌——祈祷也很简单,就是对着菩萨念经,念过一轮,便点一盏长明灯。 宁月停了脚步,没有去惊扰皇嫂。 殿外的雨声似是又大了些,如瀑布落檐,衬得殿内越发安静。 一场祈祷结束后,皇嫂亲手点燃了一盏长明灯。 灯下压着齐王季横戈的名字,素手抬起青铜灯,灯光上的火光将如玉一样的手指映出莹润的光泽。 “皇嫂。”宁月低声唤了一句。 烟令颐闻音缓缓转过头来。 烛火下的宁月从暗处走来,身上的粉黛绫罗被烛火照出泠泠的光泽,脸蛋柔软,眼眸明媚,走过来后顺势跪坐在烟令颐面前的蒲团上,娇娇媚媚的撒娇道:“皇嫂——” 十六岁的宁月还没有经历国破人亡的事情,依旧天真娇憨,往蒲团上一跪,像是一只皮毛顺滑的狸奴,眨着一双眼喵喵叫,看的烟令颐一阵恍惚。 宁月,上辈子和她一起死了的宁月——因太后的缘故,她从小便被以皇后规格培养,与宁月自幼便相识,两人已如亲人一般相待。 再见一个活生生的宁月时,烟令颐难免鼻腔发酸。 她缓缓垂下眼,低声道:“过来跪下,给菩萨磕头。” 苍天怜她,给了她一次活命的机会,她要谢,连带着宁月那份一起谢。 宁月不知皇嫂其中深意,只乖顺跪下,磕头祈福。 一场祈福之后,宁月开始劝慰皇嫂,不必为皇兄与那农妇操心劳神,烟令颐听着听着,突然温柔的对着宁月笑了一下,道:“你皇兄什么性子,我早便知晓,怎会计较?” 宁月松了口气。 虽然她知道皇兄和皇嫂之间关系一直不和睦,但她还是不愿意看见皇兄皇嫂之间成为怨侣。 “我与你皇兄争执至此,也不知道你皇兄怪不怪我,听说那农妇还在闹自尽,怕是这一夜都不消停。”烟令颐那双凤眼一垂,似乎带了几分无奈,她道:“正好你来,劳烦你去碧纱殿替我走一趟,瞧瞧你皇兄吧。” 理所应当! 宁月点头应下,道:“宁月现在便去。” 小公主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一脚踩进了皇嫂的陷阱里,还自告奋勇的站起身来,提着裙子就去找皇兄了,踏出内殿时,还回头冲皇嫂喊:“嫂嫂,外间放了一盒吃食,你忙完了出来吃。” 宁月最后一次回头,是看见皇嫂跪坐在蒲团上,背后是千盏长明灯,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回眸静静地看着她。 那种目光,慈爱宽容中又带着几分悲悯。 宁月心中疑惑,隐隐觉得今日的皇嫂有些不大对,但是她的脚步未停,已离了殿内。 殿外是铺天盖地的雨,呼啸着打在廊檐上,人在廊内都要被淋湿半边身子,宁月被雨水一浇,刚才那点奇怪的心思就被浇灭了,这么大的雨,她都要打退堂鼓啦! “殿下。”一旁的宫女道:“雨这样大,不若我们明日再去?” “不行。”宁月却偏有两分硬骨头:“答应皇嫂的事儿,一定要做到。” 外面大雨哗哗,把头顶上的荷叶伞打的七扭八歪,地面上也汇出了一层浅浅的水,宁月一路啪嗒啪嗒的踩过去,硬是不肯回去避雨。 别说淋雨了,今儿她就是淋冰雹也要过去。 这孩子身上有一股子实诚劲儿,平日里瞧着娇娇软软哭哭啼啼的,好像不是个能立起来的人儿,但到了关键时刻,她竟然也能咬着牙坚持下来。 等到碧纱殿的时候,宁月竟发觉殿内伺候的人都在前殿的外间站着,见公主到来,这群人赶忙跪下,成片的跪了一地。 “这是在做什么?”宁月拧眉问:“怎的不去皇兄门口伺候?” 跪在前头的宫女回话道:“回公主的话,皇上不允奴婢近身,只叫奴婢们在外面等候。” 文康帝一碰上丽娘就发狠了没命了忘情了,这群奴婢们也不敢违逆。 永宁只好道:“好,我自己过去看看。” 永宁这不看不知道,一看不得了,后殿厢房之中空无一人,只有一封信。 永宁拆开信封一看,是她皇兄的字儿。 信上也就短短几句话,大意就是她的皇兄文康帝遇到了真爱,不愿意再被皇位束缚,要去做一个快乐的,自由的普通人。 简单来说,就是四个字:皇兄逃了。 兄逃了。 逃了。 了。 永宁看傻了。 她一直知道皇兄荒唐胡闹,但是却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那种从心底里顶上来的惶恐。 恰好窗外一声惊雷,电闪雷鸣间,宁月抓着那张纸条,“蹭”的一下跳起来就往祈福殿里跑。 —— 雨幕更重,宫女的呼声在身后被拉的老长,宁月却连脚步都不敢停下,一路匆忙冲向祈福殿。 祈福殿暴雨正盛,电尾烧黑云,雨脚飞银线,轰隆隆的雷声成了催命符,宁月疾冲入殿,人还没到,声音就已经飚顶入殿。 “皇嫂!” 尖锐的声音撕裂夜空,在殿内碰撞,殿内的烟令颐起身望过来,问她:“这是何事,竟如此惊慌?” 宁月被吓得脸发白,哭着说:“不好了皇嫂,皇兄跟那农妇私奔了!” 宁月知道,她这话一出来,一定会引来一阵狂风暴雨。 皇嫂那样的脾气,若是知道皇兄跟一个农妇抛下一切走了,一定会暴怒的! “什么?”果不其然,皇嫂怒不可遏,猛地站起身来厉声喊道:“来人,快去四周搜寻,务必将圣上——” 但谁料,皇嫂话还没喊完,人突然软绵绵的倒下去了! 宁月呆愣愣的站了两秒,随后爆发出一阵尖叫。 皇嫂被气晕过去了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嫂嫂住手吧!(上) 夜。 风怒欲拔木,雨暴欲掀屋,暴雨冲刷着山间的小路,一辆华贵的马车漫无目的的行走在其中。 雨太大,打在脸上都看不清前路,文康帝连马都驾不好,还是丽娘攥着马缰驾车前行。 文康帝坐在马车里,等着丽娘,偶尔探头出来望一眼。 风大雨大,丽娘回头看他,对他笑着说:“雨大,我们找个地方休息,等醒了,我带你回家。” 文康帝突然对丽娘的“家”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这一夜没有追兵,他们没有逃命,没有出意外,没有碰上山滑,他们的马车,似乎在向好的方向驶去。 —— 但文康帝好了,宁月却好不了。 “皇嫂如何了?” 暴雨下的梧桐殿外间内,宁月抓着出来的御医问话。 御医也是匆匆赶来,身上都被雨水浇透了,湿淋淋的诊治过后,又湿淋淋的出来,在宫殿外间与公主道:“回公主的话,皇后娘娘寒邪入体,惊怒而晕,眼下尚未醒来,需卧榻休息七日,方可痊愈。” 宁月呆若木鸡。 之前还是神神气气的小孔雀呢,一扭头,嚯,成落汤鸡了。 也实在是怪不得宁月,皇兄跑了皇嫂病了,任凭是那位公主来了,都得在这儿呆一会儿。 —— 这一夜,风雨急啸乱事频出,皇兄出逃,皇嫂气晕,只剩下一个宁月来撑场面。 宁月赶鸭子上架般匆匆忙忙的开始着手处理,先命人来医治皇嫂,又调动金吾卫去找文康帝。 因为害怕文康帝失踪而引发动乱,宁月没敢直接提“文康帝跑了”,而是说“民妇跑了”,叫人四处去搜寻,奈何这天地广,水土宽,再加上山落暴雨,这一夜都没找到人。 宁月急的嘴里面都冒泡了!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日早上,皇嫂醒了,雨也停了,宁月人都快晕过去了。 醒来的烟令颐先是哄了哄宁月,随后立刻开始派人去满山搜索文康帝。 但恰好山滑石流,雨后踪迹全无,这个人怎么都找不到,一连三日,这偌大一个人,就像是消失了一般。 人找不到,只能暂时对外宣扬文康帝病重,表面上糊弄一段时间。 而背地里,烟令颐和宁月都很急,烟令颐急的一圈一圈的在山里找,但就是找不到这个人,宁月急的两个晚上都没睡好,人都沧桑了几个春秋。 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大晋子嗣单薄,上一辈就只有先帝与齐王两人,先帝早逝,齐王征战沙场多年,身体伤病难愈,御医说已经没有多长时日了,到了这一代就文康帝与宁月两人,连个旁支都没有,一旦皇帝消失这件事情传出去,不知道会引起多大的动荡。 而文康帝对外宣扬病重不过三日,宫里就来了信儿,太后放心不下文康帝,特意下旨,命文康帝养好身子后速速回朝,顺带命掌事姑姑给烟令颐送了一本医书,借着掌事姑姑的口,让烟令颐好生照顾文康帝。 文康帝是太后唯一的儿子,太后对文康帝十分疼爱,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丢了,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太后都要过来问一问,很多时候,太后舍不得责备文康帝,就直接转头去责备烟令颐。 别管我儿子为什么病的,只要我儿子病了就是你这个儿媳妇没做到位,太后永远会第一个敲打烟令颐。 对于太后来说,烟令颐就是她为儿子准备的一双完美的靴子。 这双靴子一定要稳稳当当,舒舒服服的让她儿子踩一辈子才行,只要烟令颐身上有一点凸起来、不合脚的地方,太后都要第一时间拿起名为国家大义、烟家荣辱的锤子,过来亲自敲打烟令颐。 [令颐啊!] 那锤子敲下来的时候,似乎带着几分叹息。 [姑母都是为了烟家,为了你好啊。] [你若是懂些事,姑母也不会如此对你啊。] 这样的事情过去早已经上演过千百遍,烟令颐如往常一样,接过太后赏赐的医书,说定会细细研读,照顾好文康帝,待到文康帝好了,便立刻起身返回建业。 掌事姑姑这才满意离去。 宁月听了这消息,险些没当场晕过去。 皇兄只是“病”了,太后就要来敲打皇嫂,若是知道皇兄“丢”了,太后不得把皇嫂敲死啊! 宁月一想到皇嫂都因为这件事儿急晕过去了,她就替皇嫂委屈,是皇兄自己跑了,又不是皇嫂做错了事,凭什么那些坏的都落到皇嫂身上去了? 宁月心疼烟令颐心疼的要命,当夜特意去梧桐殿看烟令颐。 —— 是夜,宁月到梧桐殿的时候,发现殿内屏蔽左右,四周清冷的紧。 头顶上的枝木互相交错,叠成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在夜色下静静的悬着,耐心的等待着某个猎物一头撞上去。 宁月毫无察觉,绕过长廊往前走时,看见皇嫂的贴身宫女芝兰捧着一把匕首进了内殿。 宁月喊了一声,但芝兰似是没听见,快步进了殿内。 宁月随之而去,隔着一层纱帐,看见皇嫂跪坐在其中,芝兰将匕首捧递给皇嫂,颤抖着喊了一声:“娘娘。” 这一声娘娘尾音都在抖,听起来凄凉寒苦,让人顿生不妙之意。 这是要做什么? 宁月屏息探头,正看见帐内的皇嫂慢慢坐起身来。 她可以看见皇嫂劲瘦的肩背,像是一只坠在重叠金纱中的鹤,火光如水般映在纱帐上,只是她的一个影子,都带着几分浮光掠金的惊艳。 宁月刚想开口,却突然看见皇嫂接过那把匕首,作势要往脖颈上捅! “皇嫂!”宁月惊得三魂七魄都飞了,跑过去尖叫着喊:“皇嫂这是在做什么?” 纱帐翻飞,露出烟令颐的身影。 皇嫂只着纱衣,正赤足匍在地上、背对着她,薄薄的脊背虚弱的垂着,看的人心疼。 “皇嫂!”宁月双手发抖,被吓得炸毛了。 “今日掌事姑姑来此,说要见文康帝,被我挡回去了,说是已睡了,让她明日再看——但明日是无论如何都挡不会去的,待到明日,这件事儿便要暴露了。”烟令颐满目悲怆:“宁月——找不回皇上,我无颜面见太后,唯有一死了之。” 宁月心头巨震。 皇兄撂下这么大的摊子说走就走了,简直要将她的皇嫂给逼死了! 她左右为难,恨不得替皇嫂去死。 “奴婢有一个法子,能暂缓今日之困局。”正是为难之时,一旁的芝兰跪下,抬起头来,望着宁月那张天真的脸,循循善诱:“只是,需要公主相助。” 宁月简直如听天籁,忙抬头问:“什么法子?” 她完全没有感觉到皇嫂的不对之处,更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一步步的踏入到一个陷阱之中。 在宁月眼中,她的皇嫂是大晋头一号忠臣,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皇室,背叛大晋,所以她毫无防备的问出了口。 在某种情况上来说,也确实如此,烟令颐从头到尾都没有背叛皇室,她永远以大晋为主。 一旁的芝兰道:“公主与文康帝如此相似,便由公主暂代文康帝几日,待到奴婢们将人寻到,再替换回来便是。” “暂代?”宁月瞪大了眼,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听烟令颐道:“不行!” 烟令颐满面心疼:“宁月如何能做得了这样骗人的事儿?不若我就这么死了,将一切交代了去,免得连累宁月。” 一旁的芝兰也磕头,呜呜咽咽的哭:“皇后死了,奴婢也不活了。” 一时之间,整个梧桐殿内都塞满了哀切悲怆之意,宁月的鼻腔里像是被人塞了酸杏子,涩涩的,马上要流下泪来。 “皇嫂。”宁月跟着她一起跪坐在地上,拿袖子擦了一把眼泪,像是一只被雨水淋湿的小猫,抽抽噎噎的哭着说:“皇嫂,你别死,我来冒充哥哥,让我来试试。” 哭红了鼻子的小公主看着可怜可爱,哭着哭着还打了个嗝儿,鬓角的发丝落下来,随着她的动作一点点颤。 而一旁满脸悲意的烟令颐却已经渐渐收了表情,她的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这个人,可是眼底只有一片幽暗的冷意。 片刻后,烟令颐抬起眼眸,用一种爱怜的目光望着宁月,后抬起手,轻轻地捋过宁月的发丝,替她别入耳后。 “好妹妹。”烟令颐叹息着,道:“相信嫂嫂,很快就好了。” 上辈子文康帝用宁月公主替死,这辈子,烟令颐就真的用宁月公主替了他的一切,一饮一啄皆是天定,上辈子的债,这辈子该还了。 女人怎么了?女人也能当皇帝,当的还比文康帝好! 文康帝不是要自由吗?不是要爱情吗?她都给他,他们俩相爱,那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而文康帝厌弃的皇位,责任,权柄,她一概接收。 她倒要看看,没了文康帝,这个国家在她手里能不能倒。 按照上辈子的轨迹,摄政王活不过这个月,而在摄政王死后的三月后,太后也病重逝世,自太后死后,文康帝就一直声色犬马,朝堂后宫基本都是烟令颐在管。 这一辈子,只要熬过这三月,剩下的就都不足为惧。 于她而言,皇帝不过是礼制上的符号,是朝堂□□的棋子,只要她是皇后,只要那枚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玉玺稳稳握在掌心,她便能让这万里江山国泰民安,至于龙椅上坐着的是谁——是垂拱而治的傀儡,还是空有虚名的摆设,还是一个披着男人皮囊的女人,都不重要。 她不打算将权势再交给任何一个人,她确信,没有另外一个人会比她做得更好,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血热的躯壳生出无尽的野心,这一夜,烟令颐在梧桐殿织了一片罗网,准备倒扣整个大晋。 上辈子扶别人扶不起来,这辈子,她打算扶一扶自己。 嗯——当然了,宁月本人并不知晓啦。 她年岁还小,虽说娇蛮爱美了些,但胆量可不大,被皇嫂吓得一直哭,扑在皇嫂怀里,被皇嫂撸着脑袋哄。 被皇嫂撸脑袋很舒服,后脊梁酥酥麻麻的,脑袋也渐渐昏沉,她窝在皇嫂的膝盖上,渐渐地睡了过去。 小姑娘脸蛋肉肉的,睡着了之后微微鼓起来一小块,半凌乱的发鬓垂散在脸颊旁边,看上去人畜无害。 烟令颐温柔的抚过她的面颊,像是在看宁月,又像是在看大晋的玉玺。 一无所知、从不伤人的宁月,就这样成了烟令颐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唯有死人 这一夜,宁月睡得很香,直到次日清晨才醒。 她醒来时,人已经躺到了罗帐里。 天色已经大亮,后厢房的窗户开着,她一眼望过去,正看见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皇嫂正坐在床榻不远处的镜前梳妆,清晨的光芒照在皇嫂的身上,宁月总觉得,皇嫂身上像是焕发出了一种生机。 勃勃的往上生长,每时每刻都在壮大。 见她醒了,皇嫂回过头来看她,笑着说道:“皇上起身了?” “嗯?”宁月被叫的一个激灵,懵懵的看了皇嫂一会儿,想起来了。 她要扮演哥哥来着。 “一会儿掌事姑姑便来给皇上请安了。”烟令颐道:“皇上早些穿衣吧。” 掌事姑姑是太后那头的心腹,得知皇上病重,特意替太后来走一遭,昨日没见到人,今日定要见一见才行。 说话间,芝兰走上前,开始替宁月打扮。 眉眼修一修,唇色改一改,便几乎一模一样,声量的话,宁月假装风寒未愈,粗着嗓门说话,也能蒙混过关。 宁月与文康帝一母同胞,时年都是十六,身子单薄抽条,身形颇为相似,宁月只比文康帝矮上一线,垫一垫鞋垫便可。 收拾的时候,宁月心中难免紧张,与皇嫂攀谈:“我,我成了哥哥,那我呢?” 宁月公主呢? “臣妾命人去替了公主,对外只说公主花粉过敏,伤了脸,覆薄纱。”烟令颐起身道:“皇上不必操心。” 宁月松了口气。 皇嫂真靠谱! 说话间,芝兰拿来亵裤给宁月穿。 男人的亵裤与女人有些不同,宁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间惊恐万分,道:“嫂嫂!我没有啊!” 这以后怎么应付后宫女人啊? 宁月突然觉得,她日后的生活恐怕不像是之前想的那么简单。 而烟令颐有备而来:“嫂嫂给你塞一个。” 她从一旁拎出来个事物,宁月细细一瞧,是一个新鲜的水萝卜,表皮鲜嫩嫩的,看上去一掐就能掐出来个月牙印的那种。 萝卜较为粗的上方用绳子绑的严严实实的,绳子一甩,萝卜就跟着晃悠。 只要绑在腰上,就跟男的差不多了。 “哎?” 等等嫂嫂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哎?!” 这什么玩意儿萝卜不是吃的吗嫂嫂我如何正视萝卜啊! “哎!!!” 等一下嫂嫂我也不是我哥咱们俩也不至于这么坦诚你也不必亲自上手吧! “嫂——嫂——啊!” 在这一个飘满荷露香气的清晨里,骄纵可爱的小公主长出了第三条腿。 有这么小吗!话本上不是这样说的啊! 从女人变成男人这个过程实在是不太美妙,宁月整个人都虚脱了,她觉得她浑身的精气都被这么个玩意儿给吸走了。 遭受了重大打击的小公主根本起不来身,虚弱的躺在床上,总觉得自己一抬腿,身上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就开始左右摇晃。 这对劲儿吗?怎么还会动啊! 这小玩意儿在裤子里来来回回的摩擦,感觉好奇怪,宁月浑身都不舒坦,往床上一躺,动都没法动,这样儿倒是跟重病挺像的。 她躺了不过片刻,掌事姑姑便在外面求见。 烟令颐唤掌事姑姑进来,随后与掌事姑姑言谈,关键时刻,床榻上的宁月掀开纱帐露一露面,外头的姑姑瞧见“文康帝”行动自如,便放心了。 说话间,掌事姑姑又道:“娘娘,太后听闻皇上病重,惦念的紧,皇上身子骨若是好了,便早些回朝吧。” 烟令颐早有预料。 太后对她这唯一的儿子太过溺爱,爱到有点不分轻重缓急,只要文康帝有一点事儿,太后都要仔仔细细的问一遍。 上辈子,烟令颐怕被太后责罚,所以死死摁住了山里发生的一切事,包括自己受伤的事儿,也尽量简化丽美人的存在,让太后接受,但这辈子,烟令颐为了哄宁月上船,在其中推波助澜、稍作文章,没有完全隐瞒住这件事,所以叫太后听到了风声,导致他们祈福中断。 “应当。”烟令颐点头,道:“我们明日便回朝。” 对于烟令颐与宁月的磨难,现在才刚刚开始。 宁月对前路毫无预兆,完全是跟在皇嫂身后走一步看一步,但烟令颐却好像已经看见了日后的万里江山。 她挺起胸膛,一步一步向其走去。 三灵山只是一个开始,建业才是她真正的战场。 —— 次日一大早,在山中祈福的众人陆续收拾行装,带着假皇上离了三灵山。 假皇上走了,那真皇上去了哪里呢? 真皇帝跟着丽娘去了丽娘的家。 丽娘的家是个很普通的小村庄,此处远离人烟,仅十来户人家,相处颇为自在和谐,夏季山中多雨露,茅庐眠听雨,梦里长青苔。 这是季明山第一次脱离朝堂。 没有烦人的公务,没有严苛的规矩,没有华美的牢笼,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会因为他不想看公文而指责他,没有人会因为他一句话说不对而训斥他,没有繁琐的规矩,什么都没有,只有连绵的山与蜿蜒的河。 当人站在高山上,被风吹起发丝时,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他很舒服,很快乐,整个人像是飞起来。 丽娘和他笑,跟他约定好要一生一世待在这个地方,拉着他奔向家乡。 季明山跟着丽娘一起跑过去。 他本来该很快乐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真的确定自己离开了朝堂之后,又莫名的有一丝古怪的不舍。 其实他也不是生来爱玩儿,他只是一直在用一种方式来反抗太后和皇后对他的压迫,这些人总是规训他,让他乖顺,他偏不顺从,以前是用沉迷享乐来反抗,现在,是用丽娘来反抗。 一个至死不渝的爱人给他枯燥的生活制造了更多的新奇感,丽娘的出现将他这种反抗拉到了最高潮,但当他真的反抗成功、脱离一切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他真的要放弃过去的一切吗?那些东西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好吧? 这念头只是冒出来一瞬,就被丽娘的笑声打断了。 季明山又回头看丽娘,瞧着丽娘的侧脸,他也笑了。 他才不会后悔呢,当皇帝一点都不快乐,他要自由的爱。 季明山欢快的跟着丽娘一起奔向了远方,至于山间那群人——他跑了这件事儿,传到烟令颐的耳朵里,说不准能把烟令颐吓哭了呢!烟令颐一定会在这山里疯狂的找他的,一想到烟令颐现在可能会慌到整夜睡不着觉,满山乱翻他的身影,他就觉得好笑。 哈哈,让他们继续在这山间灰头土脸的找吧! 而此时的烟令颐又在干什么呢? —— 烟令颐也有大事儿要办,在离山之前的这一夜,烟令颐将芝兰召进密处,给了芝兰一个最要紧的任务。 之前在三灵山时,同处的人实在是太多,她不好将身边最要紧的芝兰在关键时刻派走,容易惹人眼球,只有等到所有人离开之后,她才能派芝兰去。 她既然要[公主换皇帝],那就要保证原来这个皇帝永远不出现。 什么人会永远不出现? “死人。”烟令颐握紧芝兰的手,与她一字一顿道:“旁人我都信不过,唯有你,芝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皇嫂与皇妹 “若是文康帝愿意一辈子留在乡野间,那就让他留下,若是他不甘于此,想要回到朝堂,揭露身份,那就杀了他。” 这是烟令颐给文康帝的路。 上辈子,他总说是太后和烟令颐毁了他的一生,让他一辈子困在皇位上,痛不欲生,那这辈子,烟令颐就放他去自由。 但他若是后悔,还想回来,那烟令颐就要送他去死了。 不能什么好事儿都让他占了! 芝兰铿锵有力的点头:“奴婢愿为主子赴死。” 她是主子手中最忠诚的剑,无论主子要她做什么,她都会完成。 烛火盈盈,照着烟令颐眼底里熊熊燃烧的野心。 既然要走,那就走的再彻底一点吧,我的皇上,大晋万里江山,你就放心的留给我吧——不放心也没关系,芝兰会帮你放好的。 烟令颐与芝兰道别后开始收拾旧物,准备带着她的萝卜公主离开三灵山。 —— 离了三灵山,回建业的路要走十五个时辰左右,大概一日更多一些。 此次仆从过千,马车百辆,最前头仪仗开路,然后是金吾卫随行,在队伍正中央,走着一架登云轿。 登云轿是皇室行远途专用的轿子,轿子极大,足有一屋大小,其中内外间、浴房、茶室一应俱全,足需百人抬,与其说是轿子,不如说是一座移动的房屋,轿下年轻力壮的太监们一排排的站好,抬上半个时辰就要换人,接替着向前行进。 登云轿不停不休十五个时辰,便可回到建业城内。 下头的太监累的腿打抖,上面的主子却如在家宅,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之前这登云轿从建邺城去往三灵山的路途中一直都是载歌载舞的,文康帝不喜清净,唯爱美人,轿上宫女跳了一路,但回建业的路程倒是十分安宁,里面的主子从头至尾一个宫女没叫过,只有皇后陪同。 一些碎嘴的小太监就在抬轿子的功夫凑到一起念叨:“定是皇后压着皇上,不让皇上享乐歌舞。” 旁的太监的声音更低了:“之前金吾卫一直在山里搜人,听说是皇上新找的那个小美人儿丢了,所以皇上才忧思成疾。” 这些细碎的闲话儿转瞬间就被风吹散了,而真相被掩盖在了层层锦缎之中,任凭谁都探查不到。 —— 建业六月上旬,夏。 文康帝在三灵山祈福时风邪入体、已起身回朝的消息穿过三灵山,一路飘回了建业,后又顺着建业城门,一路直奔皇城而去。 八百里送信的太监出示令牌,经过城门口金吾卫的搜身检查后入皇城。 皇城宽广,地面上铺着齐整长石,入城通道两侧由金吾卫把守,进皇城后,远远可见一巍峨大殿,正是皇上上朝时的金銮殿,绕过殿后,便是后宫。 晋国的后宫很干净,没几个活人。 先帝去得早,当初先帝那一批后妃都被烟太后拉去殉葬了,那些儿子们没熬到有封地的岁数,病故的病故,失踪的失踪,一个没活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后宫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坟茔。 再后来,到了文康帝开枝散叶的岁数,烟太后亲自为文康帝挑选后宫。 烟太后手段狠辣,从不曾让不干不净的女人进皇城,眼下文康帝后宫的女人每一个都是老老实实,谁都不敢出挑。 太监带着消息经过金銮殿,入了后宫,后行千步,终于到了仁寿宫,在仁寿宫门口求见太后。 两刻钟后,有宫女引太监入仁寿宫。 仁寿宫坐落在皇城最中心,宫深殿远,藏在一片朱色长廊之内,仁寿宫在先朝时就是太后的寝宫,十几年不曾修缮,只要一走进这里,就能嗅到淡淡的腐朽气息。 行在廊下的宫女谨慎小心的低着头,沿着宫墙根,带着小太监行至殿外檐下通禀,片刻后,小太监被引入前殿。 前殿紧闭门窗,半点光线都透不进来,其中点着重重檀香,一线香雾顶上殿梁后缓缓逸散,厚厚的冰缸在角落里摆了一排,冷意逼人。 岁数大些的嬷嬷在一旁站着伺候,前殿台阶最上方摆着一张长椅,其上坐着一道身影。 对方穿着一身深石榴红的长袍,发鬓半白,身形干瘪佝偻,脸皮老垂,目光略有些浑浊,身上裹着沉沉的暮气,宽大袖袍下露出来的手指隐约可见一些老年斑。 重金雍翠的首饰压着她,像是随时都要将她压的倒下去,但她偏靠一口气撑着,怎么都不倒。 正是年过五十的烟太后。 小太监跪拜到地,细细将掌事姑姑的话传递给太后。 “启禀太后,掌事姑姑说,皇上无碍。” “据说皇上重病,是与一女子有关。” “听说这女子是皇上在乡野中寻来,因不愿受皇后管辖,便从中逃离,至今不曾寻到。” “皇上因此与皇后大吵一架,随后风寒入体病重。” 听那掌事姑姑传回来的意思,好像皇上这场病全然是皇后的错似得。 小太监的话说完了,坐在龙椅上的太后也没什么反应,小太监壮着胆子抬眸偷看了一眼,正看见太后神色冰冷的抬了抬下颌。 “下去。”一旁的嬷嬷对小太监道。 小太监匆忙下去。 嬷嬷则在一旁小心的替烟令颐开脱,只道:“皇后想来也是为了皇上着想。” 坐在长椅上的太后似乎并不曾在意自己儿子和儿媳妇的这点冲突,只淡淡的问了一句:“今日的药,送到承明殿了吗?” 承明殿,是齐王的宫殿,因齐王病重,所以太后在皇城中特设一殿,使齐王在皇城中休养,日日命御医亲奉药汤。 旁人听了都以为这是太后对齐王的嘉奖,但一旁的心腹嬷嬷听了这话,却只觉得后背发寒,这殿里的寒气像是一条蛇,蜿蜒着缠绕脖颈。 嬷嬷忙低下头去,道:“今日的药还正在熬,奴婢这便催人送去。” 说话间,心腹嬷嬷向后退去,离开宫殿前,她连头都不敢抬,只等出了殿后,她低垂着的肩颈才敢抬起来。 廊檐外正夏。 翠木长阴绿已密,微风过檐抚裙衫,头顶上的日头落到身上,带来暖洋洋的气息,嬷嬷这才有了在人世间行走的感觉。 穿过廊檐时,后厨正见小太监提着圆盘八宝药盒踏出后厨,心腹嬷嬷拦着问了一句“可是齐王的药”,得到确切回应后,心腹嬷嬷才放下心来,后又叮嘱:“快些送去。” 小太监“哎”了一声,提着手里的药盒,直奔承明殿而去。 —— 承明殿位置偏西,少有人烟,殿内不曾栽种什么团花簇锦,而是种了大片大片的雾松木。 雾松木高而耐寒,其叶如针、色泽浓翠,无论冬夏,都浓浓翠翠的绿着。 绿阴生昼静,鸟鸣殿更幽,穿过一条条长长的宫道。 齐王季横戈,性子冷漠端肃,不爱与人打交道,常独坐于机关木椅之上,在树下看书。 小太监今日到殿内时依旧如此。 由齐王侍卫带领走在长廊时,远远便可以看见齐王坐在一片青翠松木下的身影。 小太监一步步走过去,曲廊弯折角度转换间,看见了齐王的整张面。 松间看君,身如玉树、眉丽锋艳。 大晋皇族的男人们都带着几分秀美,齐王也不例外,他一双桃花眼生的极为潋滟,较之寻常女子更胜三分,但他面骨坚硬,又横添了几分男人的悍意,两相一杂糅,拼凑出了一个英俊挺拔,却又透着几分瑰丽的男人。 像是把镶缀宝石的利刃,金贵华美,锐艳逼人。 但这么好个人,却偏偏坐在机关椅上,难以自行。 远远瞧见齐王的时候,小太监心道一句“可惜”。 宫里的人都知道,齐王病了很久了。 自从去岁与北沼国打过一回后,齐王的双腿就废了,再难行动,身子也每况愈下,御医说是一日不日一日,估摸着,齐王过不去这个六月了。 可怜了,连妻都没娶过。 小太监腹诽时,侍卫已经将药接过去,一路端送到齐王面前,齐王放下手中书本,端起来饮用。 齐王用药时,小太监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看。 太后关切齐王身子,每每用药都要细细查询,他们这些在下面干活儿的人也得看仔细些。 一碗药用过后,这空药碗又由着侍卫端回,送到小太监,塞来些银子,又道:“劳烦公公特意跑来一趟。” 小太监接过空碗后,行礼道:“都是太后娘娘的恩典,小的不敢居功。” 几番客气后,小太监从此离开。 等到小太监离去之后,侍卫才重新回到齐王身后,变花样似得从宽大的袖袍底下掏出来一只碗来,其中躺着满满的药汁。 显然,方才小太监那碗药并不曾入齐王的口。 侍卫将这药倒入一旁的雾松木树下,轻轻地念了一声:“王爷,树已枯了第三棵。” 机关椅上的季横戈神色冷淡,隐隐可见几分倦意。 太后给的药,季横戈最开始吃过一碗,吃完当夜险些没归西,后来就再也不吃了,只喂给那院中的树。 树不说话,就静静的枯死,如同季横戈的心。 他的身子骨早就不大好了,去岁在北沼一战中了蛊毒,双腿尽废,难以驭力,本就是苟延残喘,说不定过几日就死了。 但太后连几日都等不了,药送的越来越勤,想来是生怕他熬过这一劫。 朝中的那些外人常言太后关爱季横戈这位血亲王爷,但实际上,季横戈清楚,太后巴不得他死在北沼那一场战争中。 可他没死,他还活着回来了,太后只能亲自送他去死。 缘由——不过是因为他也姓季,也沾了一个“皇”字,太后生怕他抢了季明山的皇位。 以前太后身子骨还硬朗时,不曾对他下手,但现在,太后自己油尽灯枯了,怕她死了,季明山压不住季横戈,所以打算在她死之前,把季横戈带走。 季横戈瞧着那枯死的树,觉得十分可笑。 他与先帝之间是真切的兄弟情义,所以也将太后当成亲嫂来看,先帝死后,他几经生死从不曾有半点怨言,横戈横戈,一年三百六十日,具是横戈马上行,他为大晋拼了半条命,废了一双腿,最后竟然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太后这个人,至极薄情,重权寡恩,不相信任何人,只一股脑的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她的儿子,任何有可能对她儿子产生威胁的兜要死。 他没有死在北沼国的蛊军的利齿下,反而要死在这花团锦簇的后宫之里。 太后的猜忌像是冬日中一件湿透的衣裳,贴在他的骨肉上,越穿越冷,冷的他佝偻下身体,他的人也越来越怠,坐在轮椅上,一句话都不想说。 他只觉得,这个无趣的大晋,不值得他再停留。 夏日的烈阳从松木的间隙中落下来,在他的脸上汇成一条斑驳的光路,他静静地看着,很想重新站起来,从这里飞出去,飞回到北沼国的边境,和他死去的战友们一起,把血肉融入到稀烂的泥淖里,结束这不值得的一生。 “王爷。”一旁的侍卫没能看出王爷身上萦绕的淡淡死意,还在忧虑王爷的生路,问道:“太后时日无多,临死前的反扑最为骇人,我等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太后几次下毒,王爷都躲避过去,眼见着王爷一直不死,太后已经急了。 前些时日,太后甚至还借口祈福,将一儿一女和儿媳全都送走,可见太后是下了狠心。若是还毒不死季横戈,太后说不准要下点别的手段。 “安排下去吧。”季横戈向后昂头,瞧着头顶上这一片天,道:“找个替死鬼。” 他可以死,但不是死在皇城中。 太后想让他死,那他就“死”给太后看。 齐王死在这里,这天底下,再也没有季横戈,这大山,与他再也没有任何干系。 侍卫低头应是。 就在这几日,运一个替死鬼进宫,随后他从建业中死遁离开,本是齐王的计划,但计划走到一半,突然出了一点岔子。 本该在三灵山祈福的文康帝带着菩萨赐的符突然折返。 据说,文康帝为了给齐王祈福,不分昼夜在菩萨前连跪了三天三夜,跪出了风寒也不肯离开祈福殿,而菩萨有感于帝王心诚,特赐平安符一枚,文康帝当即决定连夜启程回建业,就算是惹了风寒,也连夜从山间折返,就为了将这平安符递送给齐王。 这消息回到建业的时候,齐王沉默了许久。 别说齐王了,就连太后都要召皇上来问问。 你俩有这么熟吗? —— 是日,仁寿宫。 文康帝回宫后,甚至都不曾回殿休息,便被单独召见进仁寿宫。 这一日,夏日正炎。 头顶上的烈阳灼烧着“文康帝”的后背,走过千百次的宫道突然变得极陌生,似乎都不知道怎么走了,永宁顶着皇兄的皮,笨拙的跟在宫女身后,每一步几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临近殿前,殿内的冷冰气呼的扑到身上,几乎给永宁带来一阵寒意,她慢慢跨进门槛内,走进前殿内。 烟太后高坐椅上,她的眉眼永远半阖着,像是闭目养神,又似是已经被岁月掏空了身体,变成了干瘪的雕塑,满殿的冰冷气凝固住了她的□□,将她强行留在此处。 但当她看到文康帝的时候,她凝固的身体渐渐化冻,眉眼中又生出光彩来,笑吟吟的看着她的儿子。 烟太后很老了,老眼昏花,看什么东西都模糊了,她坐在这里,只是强撑着一口气儿而已,当初烟令颐都分不出来的人,现在烟太后更分不出来。 当然,也可能是烟太后没有往那方面去想,所以忽略了一些细节,毕竟烟令颐干的事儿胆大包天,任谁都够呛能想到。 总之,烟太后如往常一样,命文康帝过来坐下,与文康帝细细说话。 宁月一步步挪过去,与母后回话。 太后问文康帝为什么要送符给齐王,永宁便回:“皇叔为朝堂鞠躬尽瘁,儿臣想为皇叔做点事。” 文康帝跟齐王确实不太熟,但也确实是叔侄,是君臣,如果不考虑齐王可能会谋反这件事儿的话,那文康帝确实应该对齐王百般照看。 瞧着倒是像模像样的。 太后怜爱的看着她的儿子,心想,她的儿果真善良,之前那些胡闹,也不过是耍小孩子脾气罢了。 而宁月也在心里想,果然如皇嫂所说,母后问的也就是那么几句,她哄母后两句,母后就不会生疑。 只是,烟太后依旧不放心文康帝与齐王见面。 齐王尚武,手下雄兵极多,在朝中武将内一呼百应,若不是废了腿,烟太后也不敢对其下手,眼见着几次投毒这人都不死,烟太后也已有些不安。 她想,齐王会不会在韬光养晦? 齐王的腿是不是假装的? 她死之后,齐王会不会立刻谋反? 一想到齐王屠戮北沼的事,烟太后就觉得后脊生寒。 齐王必须死,否则她儿江山难固。 最关键的是,文康帝不知道太后给齐王投毒。 她的儿子年岁还小,经不得这些,所以烟太后从不曾提,只打算自己在死前为儿子铲平最后一块挡路石。 烟太后正想找个理由推拒了去,就听文康帝道:“儿臣带着皇后一起去见皇叔。” 烟太后想了想,放心了。 烟令颐是她亲手带出来的孩子,从她生出了一个儿子开始,她就开始为自己的儿子培养一个妻子,没人比烟太后更知道烟令颐是什么样的性情。 烟令颐一身忠臣骨,是愿意为大晋赴汤蹈火的,烟令颐还是文康帝的妻子,是皇后,理所应当为文康帝操心奔走,她手里的担子,也该让烟令颐去接了。 “我儿有孝心。”烟太后笑起来,脸上的皱纹轻轻地颤:“是好事,且去吧。” 又说了两句话,文康帝起身告退,烟太后含笑点头,目送她的儿子离开。 她的儿子离开时,烟太后依旧安安静静的坐在高处向下望,她怜爱的望着她的儿子踏出幽暗寂静的大门,走入一片金闪闪的光芒中,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容。 只要她的儿子过得好,她死了也快活。 当夜,帝后二人邀齐王于观星阁一叙。 —— 观星阁地处皇城东处,且有些来头。 先帝早些年爱夜观天象,常宿于观星阁,先帝年长季横戈二十来岁,从小就将季横戈当成儿子一样带着养,先帝宿于观星阁,季横戈就也宿于观星阁。 后来,先帝病逝、季横戈长大,才搬出观星阁。 观星阁因此而寂静冷清,少有人去,堪比冷宫。 观星阁对于季横戈来说,像是一场旧梦。 今日,帝后邀季横戈于观星阁品酒观星,季横戈一眼望去,就觉得这两个人不怀好意。 文康帝在他眼里是个草包废物,跟他虽然有叔侄之名,但因太后仔细看管,所以二人来往甚少,交情淡漠,烟令颐在他眼里是太后的狗,太后指哪儿烟令颐咬哪儿,这俩人邀约他,能有什么好事? 季横戈便想,难不成是太后下药不成,准备派人来一场鸿门宴? 到时候只等着摔杯为号,便从地底下钻出来五百个刀斧手,将他细细的剁成臊子了。 季横戈被激出来了三分血气。 他退无可退,已无需再退,若是他们二人今日非要他的性命,他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 当夜,季横戈摆驾观星阁。 兴许是知道齐王不爱吵闹,所以今夜席间伺候的人极少,只有几个宫女在一旁端酒。 季横戈环顾四周。 阔殿高阁,朱檐金柱,柱上蜿攀着花灯,其上放着的不是烛火,而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在黑夜中散发着熠熠光泽,照亮整张大殿。 宴席设在前殿内,只摆了一张宽大的桌子,他与帝后相对而坐。 细细的扫过每一处房梁与檐柱,最后,季横戈的目光落到对面席面上。 他血缘上的侄子和侄媳正端坐在对面。 “皇叔病重,侄媳与圣上都十分担忧,此次请符而回,愿皇叔平安康健。”说话的是烟令颐。 季横戈与烟令颐之间十分陌生,两人根本不相熟,今日也是头一回坐在一起饮酒,季横戈抬眸看她时,隐晦谨慎的打量她。 烟令颐圆面凤眼,头戴朱锦凤黛,身穿雪色绸缎端坐在案后,脊背挺拔端正,跪姿也不似寻常女子一般双腿并拢、坐在圆盘单脚杌子上,而是两腿分开、与膝盖同宽而跪坐,整个人并非是坐着的,而是板正的跪着,这是标准的武夫坐姿。 季横戈只扫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虽然不曾再看她,但心底里却已经暗暗提防。 烟令颐这个女人,实在是有些奇怪。 她的相貌不算绝色,但眉眼间别有一番英气,整个人毫无媚色,反而透着一股气定神闲的主人翁气息,哪怕坐在她面前的人是齐王与文康帝,她依旧有一种奇异的优越感,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是她手中的棋子,她想做什么都可以,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底气——太后给的吗? 至于他那侄子,十年如一日的废物,此时坐在席面上也呆呆愣愣的,一句话不说,只偶尔偷偷看一眼烟令颐。 瞧着竟是让个女人做主,也不知道太后生了这么个儿子,该如何守住大晋万里江山。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瞧见文康帝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来是何处。 思虑间,烟令颐两指并用推过来一杯酒,道:“皇叔请用。” 酒水清澈,看不出是否下了毒,季横戈抬手接过,送入面前,又借着袖袍遮掩滑入袍中,状似入喉。 烟令颐细细的看着季横戈将杯中酒饮尽,才算放心。 酒过三巡,席面上三人都有醉意,烟令颐便道:“今时天晚,不若我等歇息在此。” 文康帝醉的不知东南西北,很显然,今夜真正的敌人是烟令颐。 坐在案后的季横戈抬起头来。 夜明珠悬在他头顶的花灯上,如水一般的白泠光影随着他抬头的动作而流动,从锋利的眉到潋滟的眸,竟有浮光掠影般的惊艳。 他静静地与烟令颐对视两息,随后勾唇一笑,像是一个真正的人畜无害、任人摆弄的瘸子一般,道:“好。” —— 当夜,三人分两屋而歇。 待到子时夜半,烟令颐为睡着的宁月披上薄被,随后从自己的房间翻出。 此次来摘星阁,她特意将四周清了一遍,晚间巡夜的金吾卫也不会来此,只有几个太监与丫鬟守夜。 这些丫鬟都是不曾开过武脉的普通人,烟令颐轻而易举的绕过他们,翻过厢房,直奔齐王卧房而去。 —— 夜。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四无人音,声在树间。 一道身影忽然翻出上屋顶,踩上脊兽,珍珠履踏过琉璃瓦,裙摆在月中奔过,直至齐王檐下。 矫健劲瘦的身影猛地一翻,从屋檐下倒扣踢开窗户,如燕子翻身,转瞬间落入屋内。 烟令颐落地的时候,屋内寂静十分,静的好像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转身瞬间,烟令颐瞧见了床榻上的齐王季横戈。 除了季横戈以外,这间厢房之内的各处隐秘死角处躲了足有四个暗卫。这些都是季横戈的忠心侍卫,是季横戈专门带来的后手。 而烟令颐完全没发现。 在她眼中,季横戈就只是一个病重的王爷,并且马上要死了——文康帝不知道的事情她也不知道,太后隐瞒的很好,季横戈隐瞒的更好,她本来一辈子都不该发现的,只是她这辈子走了另一条路,自己一头撞上来了而已。 她的目光聚精会神的落到了床榻上,仔细的审视着,从他的脸一路往下移,最后落到腰腹间。 齐王双腿已废,久卧床榻多年,身边连一个女人都没有,外界有传言,说是齐王的根儿早就在战乱时候废了。 若是真的废了,那她今天这一趟可就白跑了。 “希望还能用。”胆大包天的皇后呢喃着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她需要一个孩子 那道声音在房间内慢慢逸散,落到季横戈的耳朵里的时候,让季横戈略有些疑惑。 她说什么能用? 这人好像不是单纯来杀他的,季横戈想。 掩藏在被下的手紧了又紧,最后还是没有去抽枕下的刀。 让他再看看,这位侄媳到底想做什么。 季横戈没动,季横戈的四个侍卫就也没动,只是在暗中互相对了一个眼神。 一号侍卫目光冷冽:我等按兵不动。 二号侍卫:按兵不动。 三号侍卫:兵不动。 四号侍卫:不动。 而此时,烟令颐已经步步逼向床榻。 她的目光细致的描摹季横戈的眉眼。 季横戈骨相清俊眉眼贵气,纵然伤了两条腿,但因权势滔天,也有些贵秀愿嫁给他,她们痴迷他的功绩,仰慕他的面容,但烟令颐看他,就像是看着一把断刀。 她怜悯他,她共情他,她可惜他,她想让这把断刀再立起最后一回。 在某种角度上,她是最能理解齐王的人,他们都曾为了大晋豁出一条命去,但都没有改变大晋的结局,只留下了病残的身躯与落败的家国,看起来像是两条败犬。 但败犬跟败犬也是不一样的,季横戈含着一口怒气失望离开,而烟令颐,却呲着牙、红着眼、流着涎水,又咆哮着站起来了。 她与人为善处处宽容,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却没换来什么好结局,那就来让她看谁不顺眼就一口咬死,反正结局不会更差了! 烟令颐平时运筹帷幄,精明冷静,但是一想到这个国要亡了,她就发狠了忘情了癫狂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什么人她都敢咬一口,什么事儿她都敢干,之前季横戈看烟令颐看的一点没错,她现在已经自大的要命了,偷龙转凤还不够,她现在还要干一件更匪夷所思的事儿。 她要大晋万年昌隆,她要高坐太后宝座,那她就要有一个孩子。 没有孩子,皇后的位置就不稳,有了孩子,她才能捏上大晋的命脉。 就像是当初太后生下孩子,把控朝政一样,她也可以走这样的路,不过她生下来的孩子,一定不会像是文康帝一样废物。 生下文康帝的孩子是不可能了,烟令颐厌恶他的无能,那这大晋的子嗣,就只剩下一个季横戈了。 一个胆大妄为心思缜密的疯子皇后,指挥着一个女扮男装屁都不懂,就听嫂子话的笨蛋公主就这么动手了,祸害完文康帝又来祸害齐王。 死过一次、国破家亡的痛苦磨掉了她的最后一丝迟疑与情谊,她的眼中只有一个大晋,只要是为了大晋王朝,她就什么都敢干。 简直是正到发邪。 —— 此时,烟令颐已经走到季横戈的床榻前,正伸手掀开季横戈的被褥。 她给季横戈的酒里下了些迷药,所以她笃定现在季横戈醒不过来,毫不迟疑的伸手解开季横戈的衣裳。 覆盖薄茧的细长手指在绸缎系带上轻轻一勾,亵衣便轻轻从胸膛上滑落。 躺在床榻上的男人身量极高,手臂劲瘦有力,腰腹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理,因为长期囤困室内,他的肌理雪白的如同一块上好的玉。 厢房内一片昏暗,一道月光泠泠从半开的窗户落进来、照在他的眉眼上,为他苍白的唇添了些莹莹亮色。 烟令颐的手擦过他的胸膛,只感觉一片寒凉。 季横戈中蛊毒多时,双腿不良于行,经脉堵塞,内力难以运转,身体冰冷,就算是三九天也如冰窟,现下已入废人一般,这些御医都是早说过,只是亲手摸到还是有些失望。 这样的身子,真的还能诞下子嗣吗? 若不是齐王,她就不能生下大晋皇嗣的孩子了。 说烟令颐癫狂吧,她还知道她需要一个大晋皇族的孩子,保证晋国血脉纯正,说她理智吧,她又不管哪个皇族、只要是皇族就行。 一个充满理智的疯子,为了她的理想坚定前行,她的底线随着她那奇异的想法而胡乱跳跃,导致她的行为也让人完全看不懂。 但她自己不在乎,只要能达到目的,她不在乎前面挡着的人是谁。 是忠臣,但忠的是谁,不太好说。 是良将,但她先杀谁,也不好说。 思虑间,烟令颐的目光渐渐往下滑,呢喃着道:“大晋的江山,就靠你了。” 躺在榻上的季横戈深深蹙眉。 这是在对谁说呢? 但很快季横戈就知道。 下一刻,她的手隔着一层丝绸亵裤,落到了季横戈腰□□,结结实实的捏了一下。 季横戈:! 要不是季横戈腿废了,这一下他就能跳起来。 这个女人在干什么! 捏一下还不够,烟令颐拧着眉又揉了两下。 跟浑身冰凉的季横戈不同,烟令颐的手很烫,充满了热腾腾的武夫血气,烟家擅枪,她自小便熬炼枪法,一手烟家枪磨出了她的骨头,也磨出了一手薄茧。 她这一回没有去山间硬救跑掉的文康帝,没有受过伤,手脚灵活自如,充满力量,薄薄的茧子力道适中的刮过他的腰腹,不像是在摸一个男人,反而像是在摸一件趁手的武器。 但对于季横戈来说却并非如此。 不是所有人都能能把自己的身体和别人的身体都当成是一个容器来随便看待的,季横戈虽然征战多年,但在某些方面,真不如烟令颐,烟令颐不把他的身体当回事儿,也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摸了也就摸了,但季横戈却骤然绷紧身体。 她的手像是灼热的烙铁,引来一线烫意,烧着他的躯壳,季横戈只是腿废了,但不是人废了,被揉的这两下,让他头皮都跟着一起麻起来。 以身涉险的战他打过无数次,被人脱裤子他还是头一回。 可怜的齐王,前半辈子征战沙场一个女人没碰过,后半辈子瘫都瘫了,竟然还被人调戏上了! 但烟令颐可不管这个,她急迫的需要确定季横戈还能不能用。 她可不是什么没经验的黄花大闺女,男女之事她很熟悉,试验一下只需要两三下而已。 而季横戈也确实能用,不过两息,就向烟令颐证明了他自己。 “唔。”烟令颐有些惊讶:“还很不错。” 不知道是不是武夫出身的缘故,季横戈比他侄子可强上太多太多太多太多了。 说话间,烟令颐开始脱他的裤子。 能用就赶紧用吧,这人再过几天就要死了,死了可就用不上了! 烟令颐一边脱他裤子,还一边意正言辞的感谢他:“为了大山,殿下请再坚持一下!大晋的黎民百姓会记得您的,您不会白死!” 闭着眼的季横戈整个人僵成了一块石头,他的唇瓣都紧紧地绷在一起,牙关几乎都要咬碎了。 大山跟脱他裤子有什么关系啊! 他这根东西还能撬动这万里江山吗? 她到底在感谢什么! 他揣着一肚子阴谋诡计来等她,以为她要拔出匕首来给他一刀,却不曾想她是要脱他裤子! 别说季横戈了,就连房梁上、角落里、屏风后、墙根处的四个暗卫都跟着一瞬间瞪大了眼。 他们跟随王爷征战沙场十来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但话又说回来,这场面也确实—— 他们几个默默对了个眼神。 王爷之前给的吩咐是,一旦烟令颐动手刺杀,他们就也动手,若是烟令颐没有过激之举动,他们也不必打草惊蛇。 那现在...算不算过激啊? 主子被刺杀了他们上,但是现在,主子被扒裤子了他们也上吗? 一号侍卫沉思片刻,回了个眼神:我等按兵不动。 二号侍卫低头:按兵不动。 三号侍卫低头:兵不动。 四号侍卫偷看:真不动啊?裤子都快拖脱没了!我们王爷还是黄花大闺男呢! 他们都不动,烟令颐却动的飞快,她迅速脱下季横戈的外衣,先是细细观察季横戈,随后准备亲自上阵,速战速决。 唔—— 但就在烟令颐即将把季横戈的亵裤褪下来的时候,床上的季横戈突然动了。 他在绸缎床榻上动了手臂,锋利的眉目拧在一起,似是马上就要醒来,那双桃花眼隐隐都要睁开了! 烟令颐吃了一惊。 她下的药很重,这人应该昏睡一整夜才对! 她转瞬又想,季横戈早些年征战沙场,想来也用过不少药,兴许是药性残留,互为牵扯抵抗,导致她的药没什么效果——烟家军中也多有此类伤患。 但此时已来不及想太多了,烟令颐整个人如同矫健的狸猫一般窜起后退,动作飘逸轻灵的扑到窗口,“嗖”的一下跃出窗外。 翻出窗口的时候,烟令颐遗憾的回头望了最后一眼。 她真怕这次用不上,过几天季横戈就死了。 —— 烟令颐离开后,床上的季横戈面色铁青的睁开了眼。 烟令颐真该谢谢他这双腿。 腿废了一年,他这杀伐果决的脾气也被硬磋了一年,养出了不少耐心,今日之事若是放在一年前的他,估摸着早已将烟令颐掐断胳膊,摁在地上审讯了。 “乌枪。”季横戈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声唤。 乌枪踏雪银甲紫刃,是那几个侍卫的名字。 藏在房梁上的侍卫飞快窜出来,跪到榻前,道:“属下在。” 其余三处的侍卫一起窜出来,按顺序跪在乌枪之后,前面三个都跪着,只有第四个紫刃壮着胆子抬头偷看。 这一看,真刚看到季横戈咬牙切齿的将身上的衣裳系好。 “把烟令颐在三灵山——”季横戈的声音都在抖,听的紫刃暗地里一个劲儿啧啧。 他们齐王是多么沉稳一个人呦,早些年在边关被敌人捅了三刀都不眨眼,这一年在建业被太后坑害那么多次也不曾动怒,现在好了,今儿差点被皇后给气死。 “这段时间的事情,给本王查清楚。”季横戈额头上的青筋一直在跳,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吃烟令颐的肉:“本王要知道她的一切。” 烟令颐去三灵山之前,与季横戈交际平平,两个人几乎可以说是互不相识,季横戈在后宫养病一岁,见过烟令颐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烟令颐从三灵山回来之后,就开始——此中之事,定与缘由,摸清楚三灵山发生了什么,就能摸清楚烟令颐反常的缘由。 是,烟令颐是重生一次,拿了预知牌,但她也不是原地飞升直接成神了,她还得在这红尘之中打滚儿,拼尽全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而这建业城里的其余人也不是傻子,烟令颐有张良计,季横戈顺手就搭过桥梯。 烟令颐的一切,他都得查清楚。 “王爷。”一旁的乌枪低声提醒道:“替死鬼一事已筹谋的差不多了。” 再过几日,替死鬼就要进来了,他们就该按照计划离开。 季横戈深吸一口气。 他本来对这个大晋已经完全失去兴趣了,他本都打算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但现在,路边窜过来了一条烟令颐,对着他大腿狠狠咬了一口,痛倒是不痛,但是他觉得耻辱。 他咽不下这口气。 要不是他中途作势醒来,烟令颐怕是真要骑上来了,她把他当成什么?她以为他是那种勾栏里的小倌吗? “待本王摸清楚原委。”季横戈挤出来一丝狞笑,道:“再走不迟。” 烟令颐这颗棋子跳出了棋盘格,蹦去了其余棋盘格的位置,甚至还对其他棋盘上下其手,导致其余的棋子也暂停了一切计划,随着烟令颐的脚步,在大晋的棋盘上开始另一场不见硝烟的对弈。 人与人的争斗一向如此,有的摆在明面上,有的藏在暗地里,从你踏进来的那一刻就开始了,永无停歇。 当然,烟令颐对此也一无所知。 她受困于上辈子的记忆,对未来的事情十分笃定,从不曾想过,上辈子的事儿就是假的,所以现在也不会怀疑季横戈。 她现在只想琢磨着找个机会,再给季横戈下下药。 —— 从季横戈厢房离开后,烟令颐利索的翻上楼檐,漂亮的裙摆在屋檐上绽出一朵花来,随后她在屋檐上几个起落,就重新翻回了自己的厢房中。 她回到厢房中时,厢房内一片静谧。 宁月裹着被子睡得安安静静,脸蛋儿粉嘟嘟的,烟令颐在一旁看了片刻,慢慢将她卷乱了的被子重新盖好,随后脱衣躺在宁月身侧。 宁月不习武,对一些细微动静没有任何反应,之前又被烟令颐灌了酒,脑袋沉沉,浑然不知道谁来了,睡得不分东南西北。 烟令颐平躺在她身侧,缓缓闭上了眼。 她们俩睡觉的样子也不一样,烟令颐规规矩矩的躺着,动都不动一下,宁月睡觉却四处拱来拱去,偶尔拱到烟令颐身上,烟令颐就替她扯好被子,又让出一块地方。 平静温和的皇后和四仰八叉的公主,就这么平静的度过了一夜。 厢房角落里堆着冰缸,冷气浸染间,被窝绸缎凉凉的,人一躺进去,身体渐渐放缓,烟令颐沉沉的睡了过去。 —— 烟令颐与宁月一同睡去时,季横戈手下的两个侍卫、银甲与紫刃已经出发,直奔三灵山而去。 小小的三灵山现在也算是卧虎藏龙了,季横戈派来的侍卫,跑掉的皇帝,烟令颐派去的芝兰,挤在同一座山里面,不知道谁先死。 而夜幕下的三灵山静静地伫立在此,宽容的接纳每一位来客。 —— 三灵山半山腰里的陆家村今天很热闹,因为今天是老陆家闺女成婚的日子。 要说这老陆家啊,可真有点意思。 他们家就生了一个闺女,从小当成男孩一样养大,把这闺女养的性子很歪,窝里横,谁对她好,她就要欺负人家,整天说什么“我是你们唯一的女儿你们不该对我更好点吗”,“要不是你们把我生在这里我怎么会吃不起饭”之类的畜生话。 但丽娘对外人反倒客客气气的,只有老陆家两口子窝窝囊囊,天天被自己女儿训。 说起来,丽娘跟季明山都是一样的受宠,只不过丽娘长在乡野里,季明山好歹还读过书,他们俩碰一起,还真不知道谁倒霉。 —— 眼下,老陆家闺女带回来了个男人,说是要成婚,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捡的人,但是这男人出手阔绰,一抬手就给了一块很贵的翠玉扳指,说是能换很多粮食和银子,老陆家那口子半信半疑的接了,跑出去卖了一趟后,回来就要给他们俩办婚礼,但是旁人若是问起来“扳指卖了多少钱”,老陆一句话都不说。 外人就猜,猜来猜去也猜不出个数来。 丽娘倒是跟老陆背地里透过底儿,说是这贵人是对她一见钟情,私奔了出来与她成婚的,至于皇上之类的话,丽娘没说,怕吓到她爹。 而老陆也诚心接纳这位贵婿,毕竟这位贵婿掏了这么多钱,老陆便一边请人来建新房子,一边请戏班子来热闹,敲锣打鼓的折腾起婚礼来了。 是夜。 三灵村内。 季明山跟丽娘成婚之后,俩人洞房花烛后,一同软在火炕上。 山里没有冰炭一说,再热也只能靠熬,季明山喘着粗气,只觉得空气里塞满了燥热的气息。 火炕硌人,难受的很,屋里的烛火都得节俭着用,门外也没有丫鬟太监伺候,房中常见各种虫子,他都不太舒服。 短暂的新鲜感褪去,当他重新审视这里的生活时,才发现这毛糙落后的地方,处处都下不去脚。 除了丽娘以外,锦衣玉食的皇帝并不喜欢这里的任何一样东西。 这时候,一旁的丽娘靠过来,嘟囔着说:“明天要去河边洗衣服呢,你也得跟我一起去。” 季明山突然有点烦躁。 “干嘛用你洗衣服?我不是给了银子吗?”他说。 他给了这群人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银子,他们为什么不肯停下来好好享受,跟他一起过快乐日子呢? “给了银子就能不干活了?银子迟早会花光的,你一点也不节俭,日后怎么过日子?你跟我成婚,就是我们家的人了,不要再摆架子了。”丽娘埋怨了一句:“你要学会好好过日子,孝顺我父母,照顾我,这是男人的责任。” 丽娘可不顺着他,只背过身去,说:“你不是爱我吗?爱我就该跟我过一样的日子,你不肯干就是嫌贫爱富!果然,像是你这样富人家的孩子,是一点苦吃不得的!” 季明山被她说的一时语塞。 是,他爱丽娘,可是爱丽娘,他就必须要吃苦受累吗? 他为了丽娘已经放弃了皇位,丽娘怎么还能说他嫌贫爱富呢?非得要他当牛做马,才能展现出他对丽娘的爱吗? 他觉得有点憋屈,转过身去也不说话了。 跟丽娘私奔的日子,好像也没有他想的那么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那位驸马如此急切? 两个新婚的小夫妻俩在火炕上拌了两句嘴,谁都不理谁,转头睡去了。 这倒是方便了后窗户前偷听的芝兰,芝兰听来听去,见季明山没有要翻脸的意思,不由得暗暗称奇。 以前季明山在宫里谁都不惯着,也就只怕一个太后,没想到现在竟然为了个女人做到这地步,要是太后在此,估摸着都要心疼的掉眼泪了。 等俩人睡去了,芝兰翻上窗户躺着,迎面望着头顶上的明月。 夜凉如洗,月色如银,沐浴在芝兰的身上,芝兰伸手去摸月光,忍不住想,建业现在如何?皇后又如何? 三灵山里有一群势力各异的人相互拉扯,但建业之内也是不相上下。 太后忙着弄死齐王,没发觉自己儿子已经换了个人,烟令颐忙着扒齐王裤子,也没发现齐王已经派人开始调查她,齐王忙着运替死鬼进建业,又要兼顾去找烟令颐的麻烦,宁月忙着扮演她哥哥,时不时还要抽空以女身出面,让别人不怀疑。 每个人身上都缠着两三条别人看不见、只有自己知道的线,有的人主动拉扯着身上的线,悄无声息的缠绕在别人的身上,而有的人被这些线拉扯着,被迫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动作,在寂静的夜里翩翩舞一曲身不由己。 这是一场盛大而无声的狂欢,但只有月亮能看见。 —— 次日,寅时末。 天边还未曾大亮,浅浅的鱼肚白裹着一丝金光在远处的云层中翻起,飞鸟裹着晨霜掠过檐角,一缕风调皮的探入半开的窗,撩动矮案花瓶中斜插的一支荷花,淡淡的香气顺着风逸散厢房内,似是要飘进人的梦里。 床榻上的宁月抱着薄薄的被子,陷入了一场美梦中。 梦中的宁月正在选驸马。 整个大晋的美男子都排排站好,她从他们的面前走过,这一群男人们都被她的美色震惊,争先恐后的过来追慕她,她正琢磨着挑那个最好看的来当她的驸马的时候,她突然察觉到有人摸她的腰。 哎呀!是那位驸马如此急切?等一下啦!她还没准备好啦! 宁月在床上扭捏羞涩推拒的时候,醒了。 她睁开眼的时候,跪坐在她旁边的不是美男子,而是拿着萝卜的皇嫂。 新拿来的萝卜在清晨的光芒中闪耀着水灵的色泽,一脸理所当然的皇嫂平静的捏起来萝卜,道:“殿下,该换个新的了。” 该换个新的了。 换个新的了。 新的了。 宁月的目光挪到自己的腰上。 挂了好几天的萝卜已经干枯了,大小不合适,烟令颐准备动手来换一个。 虽然不是第一次经历,但是宁月依旧觉得有点无法接受。 每天早上让自己嫂子手动安装上一个萝卜什么的——也有点太那个了吧! 但烟令颐却很习惯,她抬起萝卜,挂好,调整角度,系紧腰带,一切收拾完毕,宁月站起来摇晃了一下。 哎呀,这甩感跟之前那个一模一样的呢。 她有时候觉得,皇嫂简直严谨到有点不可思议。 皇嫂一边帮她整理新鲜萝卜,一边神色平淡的问:“皇上做什么梦了,一直在喊[不要]。” 宁月脑瓜子“嗡”了一声,磕磕巴巴的回:“我我我我我——” “朕。”烟令颐道。 “朕朕朕朕朕——” 烟令颐勾了勾唇,心说来了个小磕巴。 宁月没发觉皇嫂在腹诽她,只硬着头皮挤出来一句:“朕朕朕朕朕就是有点害怕今日上朝。” 今日,是宁月第一次代替文康帝上朝。 “何须害怕?太后都看不出来,旁人更看不出来,更何况,在臣妾眼中,皇上较之你哥哥更好,当初你哥哥上朝时,也是一句有用的话都说不出、全靠太后做主的。” 当初文康帝不曾成婚之前,太后身子骨还硬朗,还会去朝堂上垂帘听政,直到后来,太后身子骨渐老,才会安排烟令颐进宫,接替太后手里的担子,继续撑着文康帝。 反正都是棋子,以前那个文康帝和现在这个文康帝没什么实质上的区别,一定要说的话,也不过是个肉萝卜,和一个素萝卜罢了。 烟令颐随手拿起来干瘪了的萝卜放进袖兜里,道:“今日早朝,会有人说上奏关于户部尚书林大人贪污受贿一案,但皇上不要当朝定罪,要往后拖一拖,只将人收押进锦衣卫天牢之中便可。” 提起来这桩案子,烟令颐心头也隐隐发痛。 上辈子这案子发生的太快,一切都是证据确凿,文康帝又是个对朝政不上心的废物,三两下便定了案子,户部尚书林氏满门抄斩,迁害九族。 但后续再翻出来,却又发现很多疑点,才发现这林氏之死乃是旁人陷害。 文康帝冤枉了一个忠臣,提及至此,烟令颐心口就隐隐发堵,声线也更严厉了些:“记住,一定不要当场定罪,要拖上三日。” 宁月尾音上扬、略带疑惑的“嗯?”了一声,问:“皇嫂怎么知道。” 当然是因为她重生过一回。 “叫我皇后。”烟令颐正将她打扮好,对她温柔一笑,道:“这些是你哥哥之前跟我说的,只是没来得及处理,你哥哥就跑了,现在只能你我二人来处理了,你千万不要被这些朝臣给瞧出问题来,尽量少说话。” 宁月很好糊弄,既不怀疑哥哥为什么一直找不到,也不怀疑嫂嫂现在说的瞎话,只是一个劲儿的摇晃她的新萝卜,背着烟令颐教她一会儿要在朝上说的话术,听话的上朝去了。 这脑子笨的刚刚好。 收拾妥当后,烟令颐眉目温柔的与宁月一同走出殿内。 两人言谈间,才走出没几步,便迎面撞上了被侍卫推出来的季横戈。 坐在轮椅上的季横戈今日如往常一般,身上穿着素色对交领长袍,头顶玉冠,眉眼淡淡,好似一尊没有情绪的玉人。 只是碰到烟令颐的目光时,他的脸色隐隐发冷。 季横戈多数时候都是没有声息的,病痛锉平了他的傲气,使他渐渐沉默,像是一潭死水一样,再难起波澜,可谁料烟令颐非要跳下来砸个水花漫天,让他再难这样沉默。 这也不怪季横戈忍不住,任谁碰上大半夜翻窗户进来扒裤子的人,都要恼一恼的。 但不管心里如何恼,面上都要忍耐,季横戈垂下眼睫,压下了心底里翻滚的涟漪。 三人相见,互相行礼,后分开而行。 只是在分开之时,烟令颐没忍住,细细的望了季横戈一眼。 错失昨夜良机,真怕这季横戈明日就死了。 她的急迫太过明显,几乎难以掩盖,像是一只饿急眼了的狗,盯着一盘美味烧鸡,暂时吃不到,只能用目光在齐王身上狠狠地搜刮一圈。 她的目光像是一条湿漉漉的狗舌头,充满原始的欲念和不加掩盖的强迫气息,粗鲁的舔过季横戈的面颊,顺着下颌滑进衣领间,又钻到腰腹里,卷在他的身体上,迫不及待的想要掠夺他——的精气。 季横戈脊背骤然发紧,额角上的青筋都跟着隐隐发跳。 他毫不怀疑,只要他给烟令颐一个机会,烟令颐就会毫不迟疑的翻窗进来。 当他是泥捏的了! 在帝后二人走远后,他竟是怒极反笑,一拳捶在机关椅上,狰狞笑道:“三灵山——” 身后推机关椅的乌枪已经猜到了,低头应是:“属下今夜就去催。” 乌枪低头时暗自咂舌,他们王爷是真被皇后惹急了。 “尽快。”这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但烟令颐对此一无所知。 她跟宁月分别、目送宁月去金銮殿上朝,随后孤身去往仁寿宫去晨昏定省。 按理来说,应当是皇后领着一群后妃去见太后的,但是太后把持朝政已久,人一旦得了高位的权利,就对后宫女人的事情没兴趣了,所以太后不见那些人,只是每日让皇后一人来见她。 别人都觉得,这是太后与皇后的亲近,但只有烟令颐知道,这是太后对她的审视与考教。 不只是太后对皇后的考教,还有婆母对儿媳的考教,家国后宅,全都要考上一遍,直到太后满意。 —— 摘星阁距离仁寿宫不过一刻半钟的路,不算远,烟令颐走到仁寿宫时,正是卯时中。 卯时中的天还不曾大亮,仁寿宫的长檐下还挂着风灯,烟令颐到的时候,太后并不见她。 前来的嬷嬷只说太后头风,难以见人,命烟令颐在偏殿中跪坐佛前,为太后抄经祈福。 烟令颐拿起笔就开始抄写。 地板冷硬,只有一薄蒲团,屋内清冷,面前只有一佛像,一群人在旁边盯着烟令颐,站在最前面的嬷嬷要挨个儿念皇后手下在做的宫中的事项。 烟令颐做的好的,要说一句“分内之事”,烟令颐做的不好的,嬷嬷便要拧着眉挑出来,将这宫规再说上一次。 ——这不像是为谁祈福,反而像是一种无声地敲打。 烟令颐并不意外,她知道,太后不喜欢她。 外人都以为太后喜欢她,因为她既是烟家的孩子,是太后的血亲子侄,又是太后亲自培养出来的皇后,所以他们理所应当的认为太后喜欢她,宠爱她,就连最开始的烟令颐也这么以为。 但随着烟令颐真的进宫之后,烟令颐才发现,太后其实讨厌她。 烟令颐是那么心思敏锐的人,她细心去瞧,渐渐就摸索出了太后为什么讨厌她。 其实原因就一个,太后太爱文康帝了,爱到仇视每一个文康帝身边的女人,太后想做文康帝的母亲,又把文康帝当做夫君,文康帝从她的身体里出来,被她赋予生命,她就理所应当的认为文康帝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她不肯将文康帝分给任何其他人,哪怕这个人是她亲手为文康帝挑选出来的。 一方面,太后让烟令颐伺候文康帝,但另一方面,太后又讨厌烟令颐亲近文康帝,这种矛盾复杂的感情互相牵扯着,强势的母亲和柔弱的儿子成了一对互相亏欠但密不可分的人,烟令颐也挤不进去。 烟令颐不免想起来上辈子的事儿——上辈子丽娘进宫的时候,最生气的可不是烟令颐,而是太后,见到她儿子这么爱一个女人、这么护着一个女人,连她这个亲娘的话都不听了,险些没把太后气死。 当初他们回宫后,太后不过两三个月就走了,说不准也是被丽娘气的。 上辈子烟令颐夹在文康帝和太后之间这儿也受气那儿也受气,只有丽娘气太后的时候,她才会偷偷爽一下。 想到丽娘,烟令颐微微勾了勾唇瓣。 丽娘这个女人可不是读过书的朝中女人,她刁蛮的很,骨头里有一股绝不吃亏的泼辣劲儿,以前人在宫里,还能被框架压住,勉强顺着文康帝的意,但现在回了村里,真不知道文康帝要怎么压住她。 第一回,烟令颐在太后的宫殿里升出了几分快意,她的目光望向宫外,像是要从此处,望回到三灵山去,依托夏风一问,今日皇上可还快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你果然是嫌贫爱富,花心滥情 夏风吹过三灵山,带着烟令颐的思念,吹到山野间。 白日间的三灵山很美。 江上白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金光挥洒间烟空云散山依然,盎然绿色之中,一条溪流自山顶而落,欢快的奔向远方。 若是往常,季明山瞧见这溪流,肯定会觉得这溪流奔腾、透爽流畅,十分可爱,但现在,他蹲在溪流旁边洗衣服时,就不这么觉得了。 头顶上的太阳晒的他眼前发晕,蹲在溪边太久双腿发麻,腰杆都跟要断了一样,沉重的浆洗棒坠的他手骨酸痛,头皮上贴了一层湿漉漉的汗,把头发都浸透了,他的头皮痒得厉害,坐一边儿缓一会儿后,跟丽娘道:“丽娘,你帮我盥发。” “我帮你盥发?”丽娘正将一件衣裳洗好,闻言拔高了声量说:“你自己没长手吗?怎么天天想着被别人伺候!你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哪有男人天天等着被人伺候的!” 季明山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忍,今日实在是忍不住了,他高声喊道:“丽娘,我一直都在忍让包容你,你为何不能包容我?” “你在包容我?是我一直在包容你!”丽娘更生气了,她清秀的脸上满是倔强,“蹭”的一下跳起来对着季明山大喊道:“你以前有过多少女人?你碰过多少嫔妃?我嫌弃过你吗?我跟你在一起,本来就是我吃了亏!我以前可没有过任何一个男人!” 季明山完全没碰见过这样的女人! 男人跟女人之间,怎么能一样呢? 他喊起来:“你怎么能拿来跟我对比?你除了我,找不到更好的人!但朕找谁都行!你知道外面多少女人跟着朕吗?” “那些女人怎么能跟我比?”丽娘也喊起来:“我是只爱你这个人,她们是爱你的权势!你要不是皇上,他们愿意跟你过日子吗?” “不管怎么说,我是皇上!我不能干这些!”季明山多矫情金贵个人,吃一点苦就不愿意了。 “是!你高贵,你了不得!你走啊!谁让你留下来的?”丽娘更生气了,之前她跟季明山相恋时就说过,她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她要一个干净的男人,季明山有过其他女人的事儿一直让她很介意。 就算是季明山跟她放弃了荣华富贵,回到了她的山里,她也无法接受,每每想来都如鲠在喉。 只有让季明山给她更多,更多更多更多,为她做更多的事儿,她才能感觉到自己被弥补。 季明山被气急了,大声喊道:“走就走!你以为我愿意留在你这里吗?我回了建业就是皇帝,你留在这破山村里,一辈子都是农妇!只配在这里洗一辈子的衣服!” 两人吵的昏天黑地,浑然没发现在一旁草丛里趴着的芝兰慢慢握紧了腰侧的刀。 皇后给她的命令是,如果皇上不回来,就在这里一直看着他,如果皇上要回去,她就要送皇上上路。 显然季明山有了离开的心思,她就应该杀了季明山。 烟令颐有些时候像是一头饿极了的野狗,而芝兰则像是烟令颐养出来的蛊人,烟令颐起码还有那么点脑子思考一下方向,芝兰脑子里面却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主人一抬手,芝兰“嗖”一下就上了,一点理智都没有,也不管她眼前的人是不是皇帝。 就在芝兰准备上前,将文康帝弄死时,丽娘竟然先一步动手了! 她从地上捡起来一颗用来当小板凳坐的石头,趁着季明山不注意,对着季明山的脑袋狠狠往下一砸! 季明山被砸的腿一下子就软下去了,跌在地上,一脸不敢置信的问:“你疯了?” 别说季明山了,就连芝兰都没想到。 芝兰迟疑着,又把腰里的剑插回去了。看丽娘这架势,说不准不用她下手呢。 这一抽一插间,芝兰听见丽娘大喊道:“你果然是嫌贫爱富,花心滥情!才刚娶了我,就不想要我了!做梦!我告诉你,你一辈子都得跟我在一起!” 季明山目瞪口呆。 他哪里想到丽娘是这么个疯人啊!是,他是想要一个人爱他,只爱他,一辈子最爱他,但也没说是这样的爱啊! 以前吧,丽娘作妖,都有别人承受后果,就比如之前死了个南雪国的公主,忙的是太后,亡的是国,先死的是下面的将士,季明山本人从没遭受过重创,他只需要在一旁表现出悲伤难过,然后抱着丽娘一起大骂这世道不公,不让他们俩好好在一起就行了。 反正一切都不是他的错,都是这群人强迫他的。 那时候的丽娘被这种逻辑说服了,那时候也不太恨他,而是转而去恨别的女人,恨烟令颐,恨那些女人往季明山眼前凑,勾/引季明山。 现在好了,季明山真跟丽娘离开了皇城,来到了这山里,没有任何人可以怪了,丽娘什么火儿都冲着他来了。 季明山哪里受得了这个! 他原本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儿,为了一个“爱”字下了龙椅,然后就被人作践成了这样!他明明是爱丽娘,却不知道为什么,搞得好像十分对不起丽娘一样。 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得到他的爱,都应该感激涕零,凭什么丽娘得到了之后,还跟他像是仇人一样? 季明山不太懂,因为丽娘是真的爱他,不爱他的皇位,不爱他的荣华,就爱他这个人,在丽娘眼里,他们是平等的,甚至季明山因为有过别的女人,所以是低一等的,丽娘的思路就是如此简单而蛮横。 他悲愤,他恼怒,但都来不及了。 丽娘又一次高举起了手里的石头,把季明山打晕了,然后连拖带扛带回了村里,直接把人关在了地窖里,对着里面的季明山喊:“你不认错,不听话,我以后一口饭都不会给你吃!” 地窖都是自己挖的,里面昏暗潮湿,地面上还有爬虫,角落里堆着一些梯架器物,季明山被丢进去,沾了一身潮湿的土腥气。 “你竟然敢这么对朕!”他被丽娘砸的头上都流了血,气的一直在咆哮。 他可是皇帝啊! 回应他的,是丽娘“啪”的一声,关上了地窖的门。 不听话的人就该被教训,饿几顿就听话了。 丽娘村子里的人都是这么教训娶回来的女人的,她也这么教训季明山。 空荡沉闷的地窖里,回荡着季明山的咆哮。 几次咆哮之后,季明山的头脑都一阵发昏,不知道是因为头上有伤口,还是因为地窖密封逼仄,他力竭靠墙坐下,只觉得心底里那点新奇的爱意全都被丽娘的所作所为冲淡了,剩下的唯有恨和恼。 在这一刻,季明山突然开始想念烟令颐。 烟令颐从来不会这么对待他,他平日里受一点伤,烟令颐都会立刻为他处理,若是让烟令颐知道丽娘这么欺负他,烟令颐一定会杀了丽娘给他出气。 当初烟令颐下令要教导丽娘规矩果然是对的,他当初就不该被冲昏头脑,跟丽娘逃跑。 季明山后悔了。 他想回到三灵山去当他的皇上,至于丽娘这个疯女人,烟令颐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他不想要了。 季明山扣着自己的手指头,咬着牙想,他要再等等。 烟令颐不会放弃寻找他的,等烟令颐找来了,他就还是皇帝! 等他回去了,一定不会再跟烟令颐发脾气了——坐在地窖里的小皇帝这般想。 与此同时,负责调查三灵山内发生什么事儿的银甲与紫刃已经到了村庄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皇后与摄政王 银甲与紫刃在三灵殿中转了一圈,暗地里接触的都是殿中一些负责洒扫的一些人,了解了一部分三灵山发生的事情。 帝后来到三灵山后,唯一说得上是“意外”的,也就只有一个“农妇失踪”,金吾卫迅速调查,皇上被气病这一件事。 据说这个女人最终还是没有找到,皇上因此风寒,最终回了建业。 这些人根本不知道皇上已经偷龙转凤了,说来说去,重点都在那个失踪的农妇身上。 银甲与紫刃两人互相对视一眼,转头又开始去查那个失踪的农妇,兜兜转转,找到了半山腰的陆家村。 来之前,这俩人做了十足准备——之前那些金吾卫没头苍蝇一样在山里找了三天都没找到,为什么他们来了没多久却能找到?这失踪的农妇必然有些古怪之处,他们得仔细些。 两人化为货郎,开始挨家挨户的兜售一些东西,也换一些山里的东西。 三灵山半山腰的小村庄地理位置偏僻,下山一趟很不容易,也少有人赶集,所以一群人缺食少穿,特别是盐,这是硬通货,因此货郎很受欢迎,两人挨家挨户的走过去,周遭都是一圈人围着,很快就在村里听了一些“新鲜事儿”。 比如老陆家的闺女带了个男人回来。 比如他们很快成了亲。 比如这个男人出手很阔绰,穿金戴银。 紫刃用一包红糖去贿赂村子里的小孩儿,来细细询问,随着小孩儿的描述,用小木枝在地上画,最后竟然画出来个跟文康帝八成相似的人。 “就是他。”一旁的小孩吮着手指说。 紫刃惊出来一身冷汗,忙将地上的画儿擦了。 当日,银甲与紫刃以要收山货为理由,在村子里临时赁下了一处房子,开始了在陆家村生活的第一天,并向遥远的建业飞鸽传书。 —— 长了翅膀的鸽子飞啊飞,飞啊飞,乘着夜色、穿过明月,落到了建业皇城、承明殿中。 承明殿的雾松木一如往常的绿着,乌枪守在廊檐下,接回飞过的白鸽,后将密信送至树下,与树下的季横戈道:“启禀王爷,银甲与紫刃传回来消息。” 季横戈当时神色冷怠的倚坐在轮椅上,闻言抬手接过,随意拆开。 密信中的字落入到季横戈的眼中,季横戈微微挑眉。 失踪的农妇...和与文康帝八成相似的男人。 这两件事儿,似乎都跟那位皇后脱不开关系。 季横戈突然对烟令颐生出了几分好奇,他之前只是厌恨这个人非礼于他,现在,却是想瞧一瞧这来龙去脉。 他很想撕开烟令颐那张端正温和的脸,看一看胸膛里面是否有一颗流着脓水的心,与遍爬蛆虫的骨。 “皇上在哪儿?”他问。 乌枪低头回道:“回王爷的话,皇上现下刚下朝,在御书房批阅奏折。” 季横戈道:“过去看看。” 那张纸团被他捏在手心里慢慢揉搓成碎屑,顺着风,飘落到皇城的每一条宫道上。 机关椅从承明殿行向御书房时,宁月刚刚下朝,正对着御书房桌案上的一本本奏折犯愁。 —— 当时正是炎炎热夏。 御书房的角落处堆着冰缸,阵阵凉意浸透殿内,窗户半开着,隐隐可见其外摇晃的花影,外头的宫女静静地站着,耳垂倒影穿透枝木的随着光斑一起打在窗柩上,风一吹,树木便摇摇晃晃。 小窗人静,细漪弄音,夏在碎冰凉中。 这样的燥热天气,就该躺在矮榻上,享着冰缸,裹着薄薄的冰绸丝被睡上一觉,可宁月不能。 她驱退了整个御书房的人,自己一个人对着面前的奏折犯愁。 奏折上写什么的都有,说北边郡守来奏折,说北沼国的蛊人几次在大晋边境处作乱,似想再起战事,想要增军扩招,南边郡守来奏折,写南雪国今年给的供奉更少,不过他们愿意和亲过来一位公主,写西边郡守来奏折,西蛮常年劫掠,打一杆子就跑,怎么都抓不到人,写东边郡守来奏折,说东水又起水患,请求减免赋税。 剩下六部也不省心,今天宁月一上殿,这群人就开始吵,其中闹得最大的,是今天刚闹大的户部尚书林松霜林大人的贪污案。 大理寺卿夏松声出来弹劾的,证据确凿,送到案上之后,又有很多人出来请愿、一同弹劾,当时看那个阵仗,宁月差点儿没当场给那林大人判了。 幸亏嫂嫂之前说的话她还记着,她咬着牙没有当场判,而是按着皇嫂所说的话安排下去了。 但是接下来呢?接下来要干什么? 宁月看着满桌子的奏折发呆。 小公主这辈子学的最多的是琴棋书画,做过最出格的事儿是偷偷看点避火图,搜罗点世家美男画像偷偷猜猜自己的未婚夫会是谁,至于朝堂政事,她真的不懂。 正是摸不着头脑的时候,门外传来太监的通禀声:“启禀皇上,皇后求见。” 宁月抻长了脖子看向门口:“宣。” 三息后,烟令颐从宫女手中接过食盒,随后从门外提裙而入。 皇嫂今日穿了一套红色配霞帔袖衣,服髻龙凤饰,衣绣龙凤纹,戴头戴龙凤珠冠,每走一步,身上的金纹都熠熠生辉。 烟令颐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繁琐复杂庄重的衣裳,她更爱一袭轻便武装,但人在皇城,只能如此。 “臣妾见过皇上”进门后,烟令颐向宁月行礼。 “都下去。”宁月先让其余人下去,后道:“皇后起来。” 引烟令颐进来的小太监心里嘀咕了一声“怪哉”,以往皇后每次来御书房,皇上都会直接命人将皇后挡回去,这还是头一回迎进来呢。 难不成三灵山一转,叫帝后二人关系破冰回暖了? 几个思绪间,小太监已经走出去了,而烟令颐则提着手中食盒走进来,道:“皇上忙碌,臣妾叫御膳房做了点吃的,给皇上补补身子。” 她声量放的不低,正好叫退出去的小太监听见,宁月也一直挺直腰杆配合她,等到小太监出去了,宁月才泄气一般趴在案上,用一种“活着好难”的语气说:“皇嫂,奏折看不懂。” 烟令颐走到近前,气定神闲道:“我来。” 摆在烟令颐面前的,是她做梦都想要接触到的东西,朝堂上的每一件事儿,她在后来的日子里都会仔细回想,来想这件事儿如果放到当时的她的手里应当如何做,现在,她有了修正的机会。 只见烟令颐拿出奏折,挨个儿在每一个奏折上面批改,一边批改一边跟宁月讲为什么这么批改。 “北沼国的战乱暂且搁置下,不必管,建业没有多余的钱去支援他们,去岁一年就打空了大晋的国库。” “南雪国和亲过来的公主封为皇贵妃,你好生待她,她是两国情谊的象征。” “西蛮这头与北沼国同理,不必管。” “东水这边不可减免税收,但是可以开放沿海商贸,这样,东水就有钱了,还能在一定程度上遏制走私,待到东水税收养上来,回头可以反哺大晋,到时候,才能去谈战争。” 烟令颐做这些事的时候,宁月两眼冒星星的看着她。 皇嫂怎么这么厉害呀! 一本本奏折走下去,最后走到林大人这条线,烟令颐沉下眉眼,道:“将这件事交给锦衣卫指挥使去查,让锦衣卫这头的人重点去查历来帐本。” 两人正是言谈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通禀声,是齐王到。 听闻齐王到来,二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诧异。 宁月是有点慌,她顶着哥哥的皮,怕见到除了皇嫂以外的任何人。 烟令颐却是疑惑,齐王缠绵病榻,离死都不远了,怎么还突然来此了? 说来也怪,自从他们求符回来后,齐王的身子骨看起来还真比之前康健许多。 “嫂嫂,皇叔来了。”宁月不安的看向皇嫂。 “我来。”烟令颐先压低声量回宁月,后又昂起声量道:“请皇叔进来。” 转瞬间,季横戈已被人推在轮椅上带进来。 见齐王到,宁月想要站起身来,又被烟令颐摁下去——宁月总还觉得自己是公主,见到长辈要行礼,却忘了自己是皇帝。 烟令颐与齐王互相见礼,齐王向文康帝见礼,随后,烟令颐问道:“深夏日燥,皇叔有什么吩咐只管说便是,怎的还亲身前来?” 说话间,烟令颐命人倒一杯茶水来。 季横戈的目光不动声色划过文康帝,道:“皇上不记得了?皇上去三灵山前曾向小王讨教过与北沼国战线一事,今日小王特来与皇上分说。” 烟令颐顿了一瞬——有这回事儿吗?上辈子她跟文康帝关系不好,文康帝从不曾去她的宫里,她也不知道文康帝具体行程。 宁月一滞,下意识回道:“朕这几日繁忙,给忙忘了,皇叔莫怪。” 坐在轮椅上的季横戈微微一笑,乍一看好像眉眼温润,与平日无异,但是如果仔细瞧,就能从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看出来几分得意来。 有这回事儿吗?当然没有啦,文康帝从来没在国家大事上浪费过心思。 他只是捏造一个理由来试试而已——兵不厌诈。 若在这儿的是真货,对方只会反驳他,但如果假货,却会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再一看坐在原地的文康帝,正对着季横戈露出“我记起来了”的表情——季横戈缓缓垂下眼眸。 宁月这小丫头片子,可真是机关算尽,但算不明白啊。 愚蠢的对手轻而易举的掉进了他的陷阱中,让季横戈久违的有些高兴。 太久没跟人对垒了,都有点忘了打仗的感觉了,现在突然遇到了件事儿,竟让他找到了几分趣味。 虽然他对大晋后宅这点破事儿不感兴趣,也不在乎谁坐上皇位,但是看到皇后跟公主联手把皇上扔了的事儿,狗路过都得多看一眼。 这样一想,之前烟令颐急迫的过来扒他裤子的事情,也有了解释。 季横戈一时间有一种坐山观虎斗的感觉,太后有杀他的功夫,还不如回头看看自己的女儿跟儿媳,太后估计做梦都没想到,她儿子没有死在季横戈手里,反而要死在她的女儿跟儿媳手里。 大晋皇族这一代也是能人辈出、群星璀璨,太后只是毒杀个皇族而已,她们俩却是窃国藏帝,和她们俩一比,太后竟都显得有几分人性了。 “今日有些空闲。”季横戈道:“小王正好与皇上一叙。” 他是真想看看,这俩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烟令颐在一旁点头:“好,我为皇叔奉茶。” 她也是真想下个药,齐王主动送上门,这机会千载难逢。 俩人相识一笑,两肚子坏水撞一起了,各坏各的。 一旁的宁月也挤出来一脸笑——好,这位一肚子草包,不提也罢。 总之,两肚子坏水儿跟一肚子草包就这么坐下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大郎,喝药 三人落座后,烟令颐将关于北沼国的奏折摆在案上,将一些朝政问题推给齐王。 旁人可能会觉得这是朝廷机密,泄给齐王似乎有些危险,但烟令颐却并不大在乎,因为她知道,齐王活不过这个月——谁会担心死人泄密呢? 烟令颐巴不得从他嘴里面掏出来一些关于北沼国的边防要事,虽说上辈子打到最后,北沼国并非亡国之主因,但以后治国也是要防范的。 上辈子齐王死的太早,后面文康帝几次在北沼国手中吃瘪,都是因为对北沼了解不够透彻。 北沼国地处大晋以北,此处一年四季都是盛夏,雨水丰沛,草木茂盛,二十四山山山相连,七十二水水水相通,外面瞧着好像是什么秀美长山,但走进去之后就不是了。 此处常年弥漫毒雾,丰沛的雨水养出参天的树木与腐烂的沼泽,树木的缝隙长出毒牙,粘稠的淤泥下生出毒虫,传闻北沼国是西王母的坐化之地,而北沼国人是西王母的儿女,除去北沼国人以外,谁若敢进去,就会被吃掉。 但齐王驻守北沼十二年,从不曾见过西王母。 他只见过人掉进沼泽里,被淤泥吞噬,被细细小小的虫子钻破眼球产卵筑巢,只见过人头大的蜘蛛,上有活灵活现的人面,只见过会拟人言语的蛇,学着人的语调诱人深入,各类稀奇古怪的蛇虫鼠蚁拼成了一个北沼国。 比北沼国二十四山中的毒虫更可恨的是,北沼国内生有蛊师。 这些蛊师自称是西王母的使臣,生来便可驭虫,那些稀奇古怪的虫子在他们手里,能发出意想不到的作用,可使男人生子,可使死人复生。 北沼国圣女贪爱大晋的坦阔平原,几次发动战争侵略大晋,季横戈自出生起,就听遍了北沼国的故事。 他自十二岁起便远赴北沼、驻守边境,唯有逢年过节才能回建业一叙,但纵然齐王英勇善战,也从不曾大胜北沼。 有些时候,季横戈觉得北沼国跟晋国挺像的。 在北沼国,极端的天气滋生出怪异的生命,各种动物被赋予了人类才有的面貌,人面蜘蛛上面有人脸,蛇冠子会吐出人言,水中的虫子可以在人的体内生存,然后操控人类不断喝水、繁衍生命,可这人还有理智,最后会跟虫子融为一体,变得人不人虫不虫。而在大晋,极端的权力滋生出了怪异的人,人被赋予了动物才有的贪婪,狡诈,为了权力上可弑父,下可食子,也是人不人兽不兽。 提起北沼来,季横戈便想,人和怪物摆在一起,他有些时候都分不清楚那些是人。 三人跪坐之后,宁月支支吾吾问不出什么话来,干脆低头装死,烟令颐倒是神色自如,命人取来边境布防图,展开来,细细询问齐王。 季横戈最开始没有把烟令颐的话当回事儿。 他今日过来,也不过是随意找一个理由来试一试文康帝罢了,现在不过是顺着之前的谎言走下来而已,但当烟令颐真的展开地图,跪坐在案后,于他面前向他讨教时,他才惊觉不对。 烟令颐问的每一个问题,都是大晋与北沼之间的难点,甚至每一个问题他都深思熟虑过。 季横戈抬眸,惊异的将烟令颐扫了一圈。 他想不出,烟令颐竟然有这般见识。 他们俩在某种情况上很相似。 烟家武将世家,烟令颐自小习武,因受困女子之身没有上战场,但兵法学过很多,上辈子文康帝贪图享乐后,烟令颐则开始处理朝政,她借着文康帝的目光学过很多东西,借着上辈子在朝政上的钻研和对一些事情的预知,她能跟季横戈讨论的有来有回。 说到最后,烟令颐盯着地图上的北沼国道:“北沼国易守难攻,地理占优,几次侵犯我国领土,是因为他们不生耕种,不善织食,他们也不想继续茹毛饮血,他们国民虽是蛮夷,但他们却有很多灵药宝物,我常想,若是能与北沼国通商路,与双方而言都是好事。” 季横戈微微一顿,抬眸去看烟令颐。 坐在他对面的姑娘年岁不过桃李,面若圆盘,眸若凤眼,虽算不得倾城倾国,但周身端正,自有一股浩然气,似是一朵莲,不争不抢不媚不娇,就那么端端正正大大方方的开着,扎根在淤泥里面也无所谓,用不着别人操心她,她自己依旧能开。 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 察觉到他的目光,烟令颐抬眸,对他微微一笑。 这笑容不知为何刺了一下他的眼眸,他偏开过目光,沉吟着道:“两国积恨已久,若是这般和谈,要堕了我大晋威名,岂为亡国之君?” “国之威名,岂有黎民百姓更重要?”烟令颐反驳道:“若为了一些虚名而咬着牙交付出万条性命,才是亡国之君。” 这些话落到季横戈的心口,让季横戈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儿,他恍惚了一瞬,想抬眸看她,但又怕再被刺一下,干脆垂着眸道:“此事凶险,两国边境民众积怨已久,总有些人将私仇建立在国众之前,大晋国力未丰,不可轻试。” 季横戈嘴上这般说,但实际上这些事他也曾想过,甚至想动手实施。 两国初初开始联合,一定会出现很多问题,但是此事弊在当下,功在千秋,他认为可以做,化干戈为玉帛,两国人一起吃饱饭,总比一直打仗强。 是,两国一直打了很多仗,一直互相怨恨,但就是因为如此,他才想停止战争,他不是怕死,他也不是怕蛊虫,他没有向北沼国服软,他只是向边境枉死的人命服软。 但是先帝固守城邦,认为议和有伤帝王尊严,不肯如此,先帝病逝后,太后防他如蛇蝎,他若是敢说“与北沼国议和”,太后一定会当场给他扣一个“通敌叛国”的帽子,他也就渐渐歇了心思。 治国就是如此,不是忠臣就能活到最后,有些事,就算你明知道是好的,也不能做,王朝的利益,百姓的利益,与皇帝的利益并不一致。 他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在烟令颐的口中听到这些。 他与她越谈越觉得惊讶。 如果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朝臣,那这人应稳坐丞相宝座,成为整个大晋的定海神针,如果说这些的是文康帝,那他可以叩首拜皇,但偏偏,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穿着锦华衣裙的女人。 金玉里绣出来的绸缎,风一吹就能跑的东西,竟然也能藏下这样的锋芒。 皇后的位置与显赫的出身在她这里只是最不值一提的优点,他今日确实扒开了她这一层皮囊,但是看到的不是想象之中的、腐烂的臭肉与遍爬蛆虫的骨头,而是一身端正的君子骨,和一个聪慧的脑子。 太后虽然薄情冷血、只会搅弄权势,但却生出了一个与她完全不同的子侄,季横戈在烟令颐身上,又看到了大晋的希望。 能有烟令颐这样的皇后,为大晋再续上一口气,是大晋的幸事。 而就是这时,烟令颐突然抬手倒茶,如上一次一般,两指并拢推送到季横戈面前,道:“皇叔为大晋殚精竭虑,实为大晋之幸事,先润润喉吧。” 季横戈那飘到很远的思绪瞬间被拉扯回来,眼尾向下撇了一眼那清澈的茶杯之后,又想,不,太后和烟令颐还是一样的。 下药都是一样的手法,可见烟家是有点传承在身上的。 而一旁的宁月瞧见皇嫂倒了水,便也自己拿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期间烟令颐瞥见了,但是碍于季横戈就在对面,烟令颐只能假装自己看不见,又收回目光,暗戳戳的看向季横戈。 季横戈只觉得好笑。 瞧瞧,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他没被药倒,一会儿要先药倒宁月了。 也别怪宁月没有眼力见儿,她知道的东西太少,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才是对的,烟令颐能骗她,别人自然也能骗她——宁月真是一天上十当,当当不一样。 这时候,烟令颐又一次看向季横戈。 宁月都喝了,季横戈若是不喝,她可就赔了皇妹又折兵了。 季横戈当然可以不喝,因为他已经知道烟令颐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了。 但是当烟令颐将茶杯推过来的时候,鬼使神差一般,他还是接过了这杯茶水。 眼见着齐王饮过茶水,烟令颐眉目一弯,笑的越发灿烂。 她笑起来很好看,像是一个刚干完坏事儿的小姑娘,眉梢都带着掩盖不住的喜意,一双眼闪闪发亮的看着季横戈,道:“皇叔久坐,定是累了,且先移步御书房后偏殿歇息片刻吧。” 季横戈腿废了,腰部以下用不上力气,经脉阻塞,久坐艰难,旁人跪坐一会儿只是腿脚酸麻,片刻就好过来了,但季横戈跪一会儿,却是酸痛难耐。 外人瞧着,都以为烟令颐是关怀齐王,但只有季横戈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这人真是把他当成泥捏的,偷一次不成,还想偷第二回,烟家女果真是毅力非凡。 季横戈又好气又好笑,抬眸时又被她的眼眸晃了一瞬,他盯着她那张笑脸看,心想,他偏不让她如意。 她要吃他这口肉,就别怪他给她个教训。 “皇后有心了。”坐在案后的温润男子缓缓勾唇,轻柔一笑:“劳烦皇后。” 烟令颐立刻差人,将齐王送去偏殿。 御书房距离偏殿不过百步距离,经过一条长廊,就能进入偏殿。 偏殿厢房与之前摘星阁的厢房摆设相差不大,外间茶室,内间卧房,左侧临窗矮榻,右侧屏风净室。 季横戈躺在床榻上不过片刻,就见窗外守着的宫女都被人叫走,片刻后,屏风后的窗户处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季横戈闭上眼,似是真睡着了一般,但是耳朵却高高的竖着。 他听觉依旧敏锐,能清晰听见任何一点动静。 窗户被推开,有人垫着脚轻轻跳进来。 裙摆擦过窗柩,金簪流苏相撞。 “嘎吱”一声响,木窗关上了。 随后就是一阵轻巧的脚步声,轻到几乎听不见。 裙摆几个腾挪间,烟令颐已经到了床边。 季横戈正安静的躺在其上。 烟令颐痴痴地望着他的身子,慢慢解开他的衣襟,在看到他胸膛上的伤疤时,烟令颐低声喃喃:“国耳忘家,公耳忘私,齐王镇守边关多年,令颐敬佩。若天有神明,当以文康帝十年——三十年寿,换齐王安康。” 若是上辈子季横戈还康健、不曾死,单凭他这样的雄韬武略,也不能叫南雪国灭了去,这样一把好刀就这么断了,谁能不扼腕? 她话语中的爱怜疼惜毫不掩盖,如同一捧清冽泉水,顺着季横戈身上残留的伤口灌进去,扑到他干涸的胸膛间,滋润他干裂的骨骼。 季横戈为大晋付出了这么多,不曾有任何一个皇族人谢过他,他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是烟令颐来谢他。 他的功绩会被人真诚感激,他的伤痛会被人真的心疼,这让季横戈心口里钻出一丝酸意。士为知己者死,但知己者难寻。 烟令颐的手落到他的伤疤上,顺着他的胸口往下滑,一边滑一边道:“齐王英武,我定然不会——” 定然不会浪费他的血脉!能在临死前为她诞下一子,也算是他为国尽忠。 略硬的薄茧摩擦过肌理,不痛,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舒服的摩擦感,季横戈突然觉得胸膛有些发痒,心口突然猛烈的撞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他死寂的心里顶出来。 季横戈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很要命的念头。 他想让烟令颐用力捏一下,他发痒的皮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婆母捉儿媳妇跟小叔子 烟令颐的手往下落的时候,轻轻地“咦”了一声,抬眸看向床上的季横戈。 季横戈依旧在睡。 病气摧人衰,他整个人都显得单薄消瘦,胸膛上可见青色的脉络,一眼望去,就让人知道时日无多。 他的肌理依旧冰冷,但是,当烟令颐的手往下落时,能清晰感受到坚硬的触感。 怎么回事?这次竟然如此顺利。 烟令颐回想了一番,她好像也没下媚药啊。 她只下了足够量的迷药,为了避免这个人如上次一般醒过来来着—— 这念头一闪而过,小问题不必在意,关键是接下来。 她得速战速决,怀上孩子才是关键。 烟令颐手腕一抬,又一次去扒他的衣裳,顺势又开始扒自己的衣裳。 她扒的太认真,都没注意到床榻上的季横戈喉头上下一滚,额角都逼渗出了些汗。 —— 季横戈睁不开眼,只能去听。 听她褪下鞋袜,摘掉金钗,听丝绸跌落在地,听她除尽衣物,“蹭”一下跳上床榻。 她步履很轻盈,跳上来时,床榻上都没闹出来什么动静,躺在榻上的季横戈只觉得腰侧擦过了一片又软又滑的肌理,是她紧绷而有力的大腿。 她很有力气,虽说功夫不是顶尖的那一批,比起乌枪来要差一线,但也能算个二等末流,在贵女中绝对是头一份的。 这份力气随着她嫁入皇室后,被藏到了华美的裙摆之下,直到今日,裙摆一掀,这些力气便又争先恐后呼啸而回,然后又被烟令颐全用到了季横戈的身上。 床榻间突然静下来了。 窗外的鸟叫声听不见了,风声似乎也静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帘帐内渐渐翻腾起了一种奇妙的氛围。 她身上的香气缓缓逸散,填满了整个帘帐,季横戈像是陷入了一个被浓郁翠色覆盖的梦,水波柔软,月色温柔,他的魂魄在此舒缓,一点一点的往下沉。 想要沉到最深处,溺死在这一片水里。 躺在榻上的季横戈突然很想睁开眼,看一看烟令颐是什么样子。 烟令颐是什么样子呢? 此刻的烟令颐整装待——脱/光待发。 来吧!英勇的皇后吹响了号角,准备为了大晋王朝而战。 她先摆好季横戈的身子,随后又慢慢骑压上去,季横戈虽然人还昏着,但给出的反应叫人很满意,大腿与大腿摩擦间,烟令颐慢慢下挪。 她深吸一口气,刚准备为了大山当一回采花大盗,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嬷嬷的动静。 “齐王何在?太后急召!” 烟令颐动作一僵,魂儿都跟着吓飞了。 这是什么婆母派人捉/奸儿媳跟小叔子的噩梦现场啊! 门外的嬷嬷不知得了什么命令,竟是带着一帮人一个劲儿的往门里面冲,烟令颐早就将门口四周的人都驱散了去,现在也没个人能拦着,眼见着那嬷嬷要冲进来了,烟令颐只能匆忙滚下床,从地上捞起来各种衣服,猿猴一样嗖嗖的往屏风后面跑。 烟令颐前脚刚手忙脚乱的爬跑下榻、穿衣服翻后窗,后脚门外仁寿宫的嬷嬷就闯进来了。 仁寿宫嬷嬷闯进来时,脸色都是一片铁青。 就在方才,仁寿宫那头收到消息,说是齐王特意来御书房与圣上单独见面,屏退左右,不知道在说什么,后来齐王在偏殿休息后,文康帝竟然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守门的太监进去奉茶的时候,叫都没叫醒,不似寻常昏厥,太监吓坏了,匆忙唤人来。 太后那头一听到“齐王”这俩字,人一下就急了,赶忙命御医来瞧皇上,再命人将齐王看押起来——太后这般反应,皆因她自己心虚。 她就干了给齐王下药的事儿,所以很怕齐王也给她儿子下药,急的眼前发昏,好像要晕过去似得,当场就派嬷嬷去抓齐王。 要不是太后病重,无法从仁寿宫离开,说不准太后都得亲自提剑来。 若是这药是齐王下的,那太后当场就要齐王狗命! 嬷嬷前脚刚站进殿内,后脚就看到齐王躺在床榻中,双目紧闭,没有任何反应,瞧着像是昏过去了一般。 “王爷?”掌事嬷嬷拧着眉盯着齐王看了两眼,这时候,门外乌枪又跑进来,冲到王爷的身边喊道:“王爷!不好了!王爷昏过去了!” 嬷嬷一时惊疑不定。 怎么回事?中毒的可不止文康帝,连齐王也中了! 看起来也不像是齐王给文康帝下/药,反而像是有人给他们俩下/药。 嬷嬷思量片刻,只能赶忙请御医一起过来看诊,顺带命人去向太后通报。 —— 相比于嬷嬷的慌乱与不安,乌枪内里却很沉稳。 他借着扑到王爷旁边的动作,在床畔低声道:“启禀王爷,一切顺利。” 这是之前齐王为烟令颐准备的大礼。 烟令颐觊觎他的□□,他反手就去捅烟令颐的死穴,设计将太后引来,之前太后一直没有太注意自己的儿子,如果现在,太后突然多看了两眼,会不会发现其中不同? 季横戈可不是被狗咬了当不存在的人,他肯定要以牙还牙,他也要让烟令颐知道,他这口肉可不是好吃的。 但是当烟令颐真的惊慌失措从床榻上迅速逃离的时候,季横戈却又觉得胸口空落落的。 纱帐被撞开了一条口子,那些暧昧的、旖旎的梦就也跟着飘碎了,胸膛里萦绕的、饱满的水汽也随之逸散,留下的是依旧干涸的骨头。 但他依旧不能动,只能这么躺着。 一旁的乌枪还在低声道:“王爷心跳如此快,可是她动了什么手脚?” 季横戈躺在榻上,闭着眼,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她确实对他动了一点手脚。 “她动了什么手脚?”乌枪低声追问。 季横戈答不出来,但他确定,她一定动了手脚。 否则,他为什么会有一点点后悔呢? —— 而于此同时,烟令颐已经从厢房内翻出来,匆忙穿戴整齐,回了御书房。 听见仁寿宫那位派人来的时候,烟令颐就已经知道不好了,肯定是出事儿了。 宁月一个人够呛应付的过来,她得赶忙过去。 方才去爬季横戈的床时,她对外宣称是回凤仪宫,现在又急匆匆赶来,对外宣称是“听到消息刚回”。 她一到御书房,就看见几个御医围绕着趴在矮案上的宁月,正准备上手去号脉。 皇帝晕了这么久都没醒,想来是被人下了毒手,太后下令彻查,他们也不敢耽搁。 烟令颐大喝一声“住手”!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道:“我来为圣上号脉,你们去查圣上用过的东西。” 烟令颐习武,也略通一些岐黄之术。 几个御医见了烟令颐便低头行礼,烟令颐一路冲到宁月身旁,将昏迷的宁月抱在怀里,上下扫视一圈,见宁月无碍后,含泪道:“我亲自照顾圣上。” 瞧见烟令颐如此关切文康帝,一旁的人都要感叹一句,皇后真是爱极了皇上啊。 —— 自文康帝晕倒之后,一直都是烟令颐亲自伺候。 幸好一旁的太医很快确定,是皇帝用过的杯被人下了大剂量蒙汗药,只会让人昏睡,不会让人病死,才让众人回了一口气。 就连太医煎的药都是烟令颐亲自试药过后,才喂给文康帝。 期间,太监去彻查偷毒一事,去查到底是谁给齐王和皇上一起偷毒,但是查来查去,找不出来是谁。 眼见着事情没有进展,皇后便道:“此事交由本宫,回头定给太后一个满意答复。” 这样,这件事才算是糊弄过去。 当夜,烟令颐亲自照看昏迷的文康帝,后宫丫鬟们都说,帝后的感情越来越好了。 —— 至于昏迷后又醒来的齐王倒是没什么人去巴结。 太后不去慰问,下面的人看齐王病重失势、马上病死,也不愿意在齐王这里白献殷勤,所以齐王就这么安安静静的一直躺在厢房中。 这一回,乌枪守在门外,厢房内十分寂静。 但齐王依旧会时不时的睁开眼,细细倾听窗外的声音。 有鸟落到屋檐上,他要细细听一听,是不是烟令颐。 但并不是。 这一夜,烟令颐老实的要死,一直守在宁月身边,生怕有人接近宁月。 —— 烟令颐知道前因后果,并不害怕,但仁寿宫的太后却被吓的起不来身,躺在榻上病了一场,全靠着御医煮了一壶人参来吊命。 太后很老了,她是真的快死了。 她躺在榻上的时候,用那双浑浊的眼眸看着头顶上的帘帐,脑子浑浑噩噩的想了很多,越想越害怕。 谁要害她的儿子? 她的脑子想来想去,最后冒出来了齐王的名字。 一定是齐王一定是齐王是齐王齐王齐王齐王! 齐王喝了她那么多药还没死,肯定是已经知道她下毒了,这次也一定是齐王下的药。 齐王不死,但她快死了! 她必须尽快杀掉齐王,为她的儿子铺路,既然毒不死,那就换一个法子。 “传本宫懿旨。”太后道:“为公主选夫。” 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儿子铺路,哪怕是利用她自己的女儿。 但太后浑然不知,她心心念念的儿子根本就不在皇城里。 她的孩儿,在千里之外的三灵山村庄的——地窖中。 —— “放朕出去!”地窖之中,季明山对着地窖门板怒吼。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某一刻,丽娘掀开地窖门,冲里面喊:“季明山,你知道错了吗?” 季明山气得浑身发抖。 丽娘见他不认错,利索的盖上门板。 不认错就继续关着,到认错为止,然后老老实实在她们老陆家干活儿,少做什么离开她的白日梦! 季明山的怒骂声又一次被压盖到了地窖之中。 他们二人争吵过后,丽娘冷着脸走了。 丽娘离开后,银甲与紫刃一同到了地窖口,细细听里面的声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朕迟早会杀了你 怒吼声隔着一层门板冒出来,被削弱了不少,但依旧能听出来是个男人。 “朕!迟早会杀了你!” 季明山如此吼道。 地窖上面的两个侍卫面面相觑,后背冒出一层冷汗,但最终还是没敢打开地窖的门,而是偷偷回到之前在山间找到的隐蔽处,准备给王爷写信。 他们现在已经能够八成确认这地底下的是皇帝了,眼下皇帝被人关在地窖里,他们是要默不作声,还是要上去营救? 默不作声皇上可能会死,若营救,他们会给王爷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他们不敢妄动,皇帝为什么在这里,背后是谁的手笔,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故而需先向王爷禀报。 两人一路奔向树林中,正在写书信时,远处突有两道利箭射来。 银甲躲避不及,当场负伤,这箭上应当还涂抹呢剧毒,因为银甲刚将箭拔下来、想起身时,脑海中就一片眩晕,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噗通”一声就倒了。 紫刃转身抽刀的瞬间,芝兰已蒙面而至,手持一把利刃,奔着紫刃的脑袋就砍下来了。 芝兰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需要知道。 她只要确定这两个人发现了文康帝,那就要送他们俩下黄泉。 两人在树林中短兵相接,刀剑在月光下舞成一团,林中飞鸟受惊、匆忙扎入云层,烟令颐藏在裙摆下的锋芒与季横戈隐在病躯下的爪牙,在他们都不知道的时候,终于迎来了第一战。 —— 三灵山太远,那些惊动的林鸟飞不到建业的屋檐,皇城的黎明依旧如往常一样静静而至。 因药物作用、舒舒服服睡了一夜的宁月刚刚从榻上醒来。 她醒来时,发觉自己正躺在床榻中,皇嫂躺在临窗矮榻上,外面天色大亮。 她睡着之前也是白天,醒来之后还是白天,使她有一瞬间的时间错乱,她愣愣的坐起来,还没来得及问上一句“朕睡了多久”,就听见矮榻上的烟令颐道:“皇上醒了?臣妾有两个好消息告知您。” 宁月坐起来,墨水一样的发丝从她的脖颈中蜿蜒垂下,她瞧着乖巧极了,抱着被子坐在榻上,白白嫩嫩的脸蛋上还带着压出来的红痕,一脸疑惑的问:“什么?” 皇嫂从矮榻上望回来。 夏日烈阳的金光从窗外落进来,照在皇嫂身上,为皇嫂镀了一层金光,皇嫂漂亮的发丝被微风吹的飞舞起来,当皇嫂回头看她时,她觉得皇嫂像是从云端上飞下来的仙子,浑身金灿灿的,好漂亮。 仙子一张口,说道:“户部尚书的案子处理的不错,已经翻出来证据了,林家人果然是被冤枉的,这其中有人故意陷害,你明日上朝,需要处理一番。” “还有第二件事。”仙子又说:“太后决定为宁月公主挑选驸马,在官宦子弟中择选百人,文韬武略者优,三日后启程皇家围猎场,选出来的魁首可为驸马。” 宁月混沌炖的脑子冒出来一丝精光,“哎”了一声,从被子里趴下来,喊道:“给朕选驸马?” 她与文康帝一母同胞,俩人龙凤胎,一起从母后肚子里爬出来,文康帝后宫都好多个人了,可是她还没有一个驸马。 说起来,她确实是到了选驸马的年龄,但是母后日渐病重,没有力气操持,便该是由烟令颐这个皇后来操持的,亦或者是文康帝来为她择婿。 却没想到,母后突然提出了这一茬。 “嗯。”坐在矮榻上的烟令颐道:“还要去皇家围猎场,且,太后下令,所有大晋皇族都要前去,同为公主选驸马。” 大晋皇族人少之又少,现在还存活在世的,除了一个文康帝以外就是齐王,眼下太后一下令,这些人都得去——太后虽然病重,但依旧死死握着大晋权柄。 文康帝登基两年,御书房里的奏折在经由文康帝的手之后,会由太监送往太后的仁寿宫处,由太后审阅后,才能下发。 表面上文康帝是皇帝,但实际上,太后更像是皇帝,文康帝和太后之间的血肉脐带已经断了,但权力的脐带却依旧紧紧缠绕着他们两个人,母亲的威严与爱意一起把文康帝淹没了,他只能接受,偶尔的反抗也因为太过弱小而显得像是孩童在发脾气。 直到最近,太后的身子骨越发不好,才没有继续审阅奏折,烟令颐才能在奏折上动一动手脚。 现在太后突然说要去围猎,旁人也无从拒绝。 “这般突然?母后也不曾与我商议。”宁月有点怕起来了:“我要去,我也要去,到了地方岂不是要被发现?” 宁月这段时间都在扮演哥哥,而她殿里那个不过是个假扮的丫鬟,一直都不曾露面,若是到了人前—— 烟令颐反而更在意别的。 上辈子可没有太后为公主选驸马一事,上辈子的太后一直安安静静到死,也没有管什么公主驸马,这辈子怎么就突然开始了? 她重生回来之后,虽然带着“文康帝”提前回了建业宫里,但是她与“文康帝”二人所作所为应当都没有出格的地方——至少明面上没有,暗地里下/药的事儿也不当被外人所知。 事情超脱了她的掌控,但她目前找不到原因,只能被动接招。 “去便去。”烟令颐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宁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若是真被发现,我等据实交代便是,左右干错事儿的是皇兄,真要被责罚,我们还在皇兄后头呢。” 烟令颐看着宁月,像是看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宠溺一笑。 傻孩子,那有什么据实交代?就算是宁月说出来是文康帝出逃,别人也不会信。 文康帝出逃的事情做的漏洞百出,他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人是如何在金吾卫严密看守的情况下逃出去的?又是如何把自己藏起来的?那么多金吾卫,为什么就是找不到? 是,文康帝是自愿逃出去的,但一定有人在背后做推手,那这个推手能是谁呢? 显而易见,只有一个烟令颐。 这么多问题,也就只有宁月真的以为是一场意外。 一旦让太后知道宁月假冒文康帝一事,太后一定会立刻处死烟令颐,没有任何事情,比她的儿子更重要。 烟令颐肯就这么死吗? 她不肯,她还没活够,大晋还不曾成为高强巨国、四海来朝,她不甘心就这么死。 太后要她死,她又不肯死,又会发生什么? 烟令颐只能期盼没有那么一天。 虽然太后对她不算慈爱,但无论如何,太后是她的长辈,给过她教导,太后除了太溺爱她那个废物儿子以外,也没干出来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她不想对太后动手。 她只希望,太后能安安稳稳走过这两个月,如上辈子一样寿尽而亡。 坐在矮榻前的皇后缓缓垂下眼睫,低声道:“嗯,我等据实交代便是。” —— 当太后懿旨传到承明殿时,正是午时。 承明殿万年不变的翠,光斑掠过枝丫,在地面烙印出花影,乌枪穿过曲折长廊,踏进后殿中。 偏殿内有一处厢房被清空,里面摆了一些刀枪剑斧,还有一些木头做成的机关器具,这是季横戈请军中机关将特制的,用以恢复体能。 太医早已给季横戈的腿判了死刑,但是季横戈不信,依旧每日锻体,这偏殿的机关木从不曾停歇一日。 乌枪到的时候,季横戈正在一处横杆上以双臂吊顶,他已不是康健人了,那些腾挪弹跳的招数早都用不了了,只能做一些简单的拉扯动作,但就算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也使他手臂青筋凸起,肩颈爬满薄汗。 “启禀王爷。”乌枪进入殿中,向王爷行礼,道:“替死鬼已经运入宫内。” 按照原计划,替死鬼进宫后,王爷就该死遁离开。 眼下这一个皇城看上去波澜不惊,但实则暗潮汹涌,现存在皇城里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是一个行走的毒药瓶,一个太后一个皇后一个“永昌帝”一个假宁月,每个人都不是个省油的灯,太后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了给宁月公主找驸马,怎么看都感觉透着一股子不安生的味儿。 若是王爷在这个时候假死,正好可以避开这件事,只要离开皇城,不必管身后洪水滔天。 一旦死遁,他将永不回建业,无论是假扮皇上的宁月,还是半夜翻窗的皇后,亦或者是天天下药的太后,终身不会再与他相见。 思虑间,乌枪低头问道:“王爷,我们可要继续着手安排、今夜离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都文康帝了,选十几个男宠算什么! 悬挂在机关椅上的季横戈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是应该走的,他的计划如此,这是最理智的选择。 但是要答应的话硬生生的卡在胸口处,怎么都吐不出来,好似这里悬了一只手,硬硬烫烫的薄茧在他的胸口上轻轻一摁,隔着他的喉咙打散了他想说的话。 太久没有听到回应,乌枪抬头看向王爷,他正看见王爷从机关木上下来。 因不能直接自行站立,所以王爷从机关木上下来后,会拿起一旁的宽木拐杖撑顶起自己的身子,将这拐杖当成自己的两条腿,一路撑着走向后方净室。 阳光透过窗柩木格落进来,在王爷的身上打出斑驳光影,乌枪能清晰看到王爷身上滚落的汗珠和被机关木压出来的青紫痕迹。 下来之后,王爷抓着拐杖,倚在机关木上,胸口微微起伏,他的呼吸因此而有些急促。 “先不走。”片刻后,季横戈终于开口:“本王要再看看。” 他知道他不走会面对什么,太后此次围猎特意点名要他去,就是想对他下手。 他的周遭已经绕出来一圈暴风旋涡,这场暴风旋涡何其大?大到一个不经意,他就可能把自己淹死。 但他还想留下来看看,看看烟令颐到底还有什么样的手段,看看烟令颐还能做出来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来。 往日厌烦的宫殿里又生出了新的乐趣,把他的心勾连着摁在此处,危机伴随刀锋而至,可他却依旧不肯离开半步。 季横戈甚至还生出一种妄念来。 是,他在这皇宫所见之人,都是蝇营狗苟之辈,每一个都为了权势蒙上了自己的眼,但烟令颐不一样。 她是先帝去世之后,唯一一个,真正的正视他的付出、怜爱他的牺牲、甚至是唯一一个能共情边疆疾苦、肯为了百姓而议和的人。 有些时候,那些肯包容、服软的人,比一头热血冲到底的人更勇敢。因为前者要遭受更多的非议与质疑。 所以他很想再看看烟令颐。 他慢慢垂下眼眸,看着自己废掉的腿,喃喃自问:“若她知道太后要杀我——” 烟令颐,你会站在谁那一边呢? 是你血缘上的姑母,还是你口口声声敬佩的将军? 是,他曾经是将军,但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了,但太后却还是太后,在一个没有什么用的废人与大权在握的亲姑母之间,你真的会因为你心中的正义而选择我吗? —— 而对于季横戈的打算,烟令颐一无所知。 因为宫中巡逻金吾卫颇多,且个个身怀绝技,很有一番本事,烟令颐是有功夫,但还没那么强,她没办法避让开所有人、大半夜跨越大半个后宫去承明殿中,所以她这几日老实了不少,只安静的待在自己的凤仪宫中,日日守着文康帝,或者去仁寿宫抄经。 文康帝本来该临幸其他嫔妃的,按着宫里的规矩,每月初一十五才是皇后的,其余时间有各自的嫔妃来侍寝,主打一个雨露均沾。但是现在的文康帝已非昨日文康帝,她只能硬着头皮宿在皇后宫里,假装看不见那些后妃的示好。 偶尔上朝下朝的时候,文康帝还会撞见一些嫔妃。 她们有的可爱活泼,有的娇媚无骨,到她面前来说上一些甜滋滋的话,想让文康帝去她们宫里坐一坐。 文康帝那里去得了呢?她晃一晃自己腰上的萝卜,觉得自己就像是已经被阉了的太监一样,别的嫔妃们都想从她裤/裆里面掏出来点什么东西,但她知道,里面什么都没有,想掏也掏不出来,如果一定要掏的话,也只能掏出来个萝卜。 爱妃们啊,不是朕不爱你们,是朕真的没有这个能耐。 爱妃也不想脱下朕的裤子,摸到个萝卜吧? 萝卜公主只能对每个前来的嫔妃露出了肾虚惧内的微笑:“皇后还在等朕。” 其余的嫔妃听到烟令颐的名头,只好讪讪退下。 一时之间,皇后独占皇上的风声在后宫四处乱飘,好几个嫔妃都想去给太后请安,在太后面前哭上一哭——这要是以前身子骨健壮的太后,说不准还能点一点皇后,别老霸着皇帝,为皇上开枝散叶本就是皇后的责任,但奈何现在太后病的起不来身,没空搭理她们,她们也只能忍着。 烟令颐当然知道这些嫔妃们揣着的小九九,但她没心思跟这些人争斗。 从一开始,她就没把自己当成女人来看,她对文康帝没有情爱,她的目标是掌权的太后,如同她姑母一般,皇后最开始就是她的跳板。 还是那句话,只要她现在是皇后,以后是太后,那其他人都无所谓。 —— 三日功夫一转而过,到了日子,众人同时出宫去建业的皇家猎场。 皇家猎场在建业城东,临靠着一座武台山,山中多走兽,山脚下建了一处皇家园林,夏季可避暑游猎,很有一番野趣。 此次前去,朝中文武百官皆可随行,家家户户都带了适龄的公子哥儿。 公子哥儿们一个个花枝招展,都盼望着见一见传说中的宁月公主。 宁月公主虽然少出宫门,但有传闻,说公主貌美,可比天仙,眼下又到了公主择婿的时候,这公子哥儿们都恨不得在自己脑袋上插个鸡毛掸子,见了公主就开屏。 但很可惜,他们一直不曾见到公主。 从建业皇城而出,一路走向城东皇家猎场的路上,公主一直身体抱恙留于登云轿中,据说公主一直闻不得花粉味儿,所以出行还要戴面纱。 此次登云轿一共出了四个,太后一个,公主一个,帝后一个,齐王还有一个,整个大晋皇族倾巢而出。 便有人问,不是说齐王身子病重,起不得身来吗? 便有人答:皆因皇上仁厚。 说是之前齐王病重,文康帝在三灵山跪请三天三夜,在菩萨前请回来了一道符,这符一请回来,齐王竟真出了几分好转之意,床也不卧了药也不吃了人也不死了,御医都惊呼妙符回春了,想来是文康帝孝心感动菩萨,赐下神符。 可见这叔侄之间亲情浓郁,令人动容。 三灵山的菩萨若是听了这些人的话,估摸着都得叹口气——你们就编吧,反正我也不会说话。 五台山距离三灵山近上许多,也不需要走个一天一夜,只需走几个时辰便到,天边刚擦黑,众人便已到了三灵山。 众人入山,按着官阶品级去各自住处修整,第二日后便开始参与擢选。 自古以来,擢选驸马都是要经过一番考核,太后则将这门考核拔到极致,文韬武略皆要一试。 据说那位公主因为太后要为其挑选驸马,羞到不肯出门,所以最后擢选事宜由帝后二人同时处置,期间还要参考齐王的意见。 所以到最后,是帝后、齐王三人一同来挑选,大有当初文康帝选妃的阵仗。 可惜太后起不来身,只能强撑着坐在椅上,将众人的面儿过上一过,也算参选过。 擢选分三轮,先来面见,看一看脸和谈吐,二轮考弓马骑射,三轮考诗词歌赋。 帝后与齐王三人之中,选的最殷勤的是文康帝。 第一轮面见时,他亲自面见了每一个公子,一整天见了一百来号人,细细问他们读过什么书,考量过每一个公子,记下了每一个人的脸,然后挑选出自己最喜欢的,刷掉了一些自己不喜欢的,格外认真。 哎呀,她其实都恨不得扒开裤子看看,然后跟她的萝卜比一下——总不能千挑万选出一个比她萝卜小的吧? 文康帝如此操心,叫旁人看了都要赞叹一声,真是兄妹情深。 晚上,萝卜公主拿着名单回了宫殿,去跟皇嫂探讨。 殿内正夏夜,皇嫂倚靠在窗旁矮榻上看北沼国地图。 自从之前跟齐王讨教过一回之后,烟令颐对北沼多了一点兴趣,这样神秘的地方,有生之年应当去见识一番。 她细细观看时,宁月捧着人名册进来了,在她面前絮絮叨叨朝中这些儿郎们,每一个她都喜欢。 哎呀,这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多好看的人?长得好看就算了,说话还都很好听,她选来选去都选不出来呀! 烟令颐含笑望过去,道:“日后你若喜欢,可以都收了。” “哎?”宁月震惊的抬起眼来:“全收了?” “有何不可呢?”烟令颐看着她,循循善诱:“自古以来,长公主开府,不嫁人,只豢养男宠的事儿也不少见,旁人可以,宁月为何不可呢?只要有文康帝给你做后盾,谁敢挑剔你呢?” 宁月被震在了原处,像是小孔雀第一次知道她开屏时候别人能看见她屁股一样,惊的无以复加。 她是听说过那些事啦,但是太后从不会这么教她,所有人都没这么教过她,他们说,公主可以锦衣玉食,可以被人伺候,可以在夫家稍微强横一些,但也仅仅是比别的女人更好一点点而已,她还是要做一个好女人的。 她的人和她的心,也依旧被困在一个女人的框架里,不敢做出来胆大妄为的事。 但烟令颐在把她往另一条路上推。 宁月啊,你何必一直做一个温婉顺从的公主呢? 你坐在皇位上这么久,没有感受到权力的美妙,没有体会到高位的快乐吗? 只要握上权柄,男人和女人又有什么分别呢? 宁月,如果你的身份真的被戳穿,你愿意老老实实的回去再做一个公主吗? 你应该同我一起,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两个人,而不是继续回到一个任人宰割的境地里,你应该全身心的配合我,你应该奋勇向上守护好这个龙椅,而不是等着你的皇兄回来,然后拱手相让。 宁月有片刻茫然,她的皇嫂那样笑盈盈的看着她,似乎在鼓励她,摒弃公主的身份,迈向另一个方向。 皇嫂的话让她有些许不安,她隐隐间发现自己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但是这事儿又充满了诱惑。 太后用十几年的礼法规束她,但烟令颐在用实打实的权力勾/引她。 皇权富贵,这些东西谁来了都顶不住啊! 宁月是天真了点,但是好东西摆在面前,谁会不要呢? 烟令颐有把握让宁月痴迷这些——这就是烟令颐不讨喜的地方。 她读书太多了,脑子清楚的要命,不会像是丽娘一样只要爱就够了,连后妃都不爱当,表现出一副爱情至上的样子,为了一点爱颠倒痴狂,她也不会像是宁月一样温柔顺从,听话乖巧的肯为了文康帝去死。 她太聪明,太贪婪,太有野心,她理解权力的规则,她顺应权力规则,而不是去听某个人的话,所以她无法掌控,所以她随时都有可能反水翻脸,她从不是被操控的个体,在这一场权力的游戏里,她一直都是清醒入局。 现在,烟令颐不再情愿一个人作战,她开始鼓动宁月。 “宁月,旁的公主还要去求皇帝,你却自己成了皇帝,你比她们厉害多了,你只是想要这么一点点特权而已,怎么算错呢?”皇嫂的话尾拖得很长很长,慢慢的散在半空中,飘在宁月的心里。 “你都是文康帝了。”皇嫂看着她,在她的心里轻轻地撬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开个后宫,又怎么了?” 宁月,你有两种人生,为什么不去另一条路上看一看呢?《 》 14、公主有通天梯,何必偏要一步步往下走? 当时正是盛夏傍晚。 半开的窗柩外落进来一点浅淡的月光,矮榻旁边点着一株缠枝花灯,明亮亮的光芒落在皇嫂身上,角落里的冰缸静静地转着,其上的驱虫草被冰水一浸,飘出一种淡淡的草木清香,皇嫂就在这种草木清香里,为宁月勾画出一个完美的梦境。 “你愿意当公主就当公主,愿意当皇帝就当皇帝,但是既然都当了皇帝,为什么不能让公主更快乐一点儿呢?” “你若是嫁到别人家去,虽说是公主,但也得遵循婆媳旧礼,虽说不会被磋磨过甚,但伦理纲常在此,婆母天生压你一头,且,你的夫君也是会有通房的——自古以来,驸马找通房一事少见吗?” 烟令颐道:“你这册子上的人都是朝中文武百官之子,每一个年过十六屋子里都塞了晓事的丫鬟,以后你进了门,若是性子强硬些,这些丫鬟便会被赶出去,但你若是性子软些,这些丫鬟们就会成为通房,亦或者妾室。” “宁月,你为大晋做了这么大的牺牲,为了大晋冒充你哥哥把持朝政,若不是你,大晋早就乱成一团了,你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呢?” “你若是成为一个开府的长公主,你将不再有婆媳,你有无数美男,有无数金钱,想做什么做什么,那才是你的日子。” “你有通天梯,何必偏要一步步往下走?” 能像是个男人一样三夫四宠日日快活,为什么非要去伺候别人? 烟令颐对付宁月跟玩儿一样,先勾起来宁月的贪欲,又开始灌输“没了宁月大晋就完了”的责任感,这个时候,烟令颐只要一推,宁月就会理所当然的继续在这个皇位上坐下。 而宁月,这小丫头片子被忽悠的脑袋发懵,拿着手里的名单,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后知后觉的想,是呀,干嘛非要嫁人呢? 以前要嫁人,是太后要她嫁,是文康帝为了维护皇族名声,不允许她太出格,但现在,她就是文康帝了,她为什么还要嫁人呢? 小姑娘脑子也是笨,都当了小一个月的皇上了,现在才反应过来她可以用文康帝的权力来给自己谋划,她这个脑子,也怪不得烟令颐敢推她上位。 宁月没什么坏心眼儿,就算是真当上了皇帝,也不会比太后跟文康帝更难对付。 在目前这个处境之下,宁月是烟令颐最好的选择。 还是那句话,宁月是烟令颐手中最锋利的刀,但宁月自己不知道。 烟令颐点到为止,没有给宁月添加几分压力,而是温柔的把话头又调转了个方向:“当然了,你若是能有一个喜欢的男人,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孝敬婆母,为他生儿育女,为他的妾室通房抚养孩子,这样说来,这日子也挺好的,毕竟爱可敌万难。” 宁月打了个颤。 小公主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收起了手里的名册,不再提这些了。 当夜,两人共同入眠。 烟令颐如往常一般,洗漱沐浴之后躺在榻上就睡着了,一旁的宁月反倒睡不着。 她抱着被子滚,夹着被子滚,裹着被子滚,在床榻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最后只能趴在床边,撑着脑袋往帘帐外面看。 帘帐外是安静的厢房,厢房不曾关窗,躺在榻上,能看见外面一线昏暗的景色。 她望着那片昏暗暗的景色,脑子里闪过太后的话。 [找一个好人家嫁了。] [多生两个孩子。] [你哥哥会护着你的。] 她想,她现在没有哥哥了,似乎也...不当按照母后的话做了。 可是此次母后赐婚已然是迫在眉睫。 这两年,母后身子骨不大好,近期尤甚,母后身边的心腹嬷嬷跟她通过气,说是母后也就这段日子了。 母后临死之前非要擢选驸马,想来是不放心她,她若是把母后给拒了,母后会不会很难过? 宁月趴在床榻旁边,枕靠着自己的手臂,记起来自己这段时间回宫,因为一直在扮演皇兄,都没怎么去看过母后,一时心里有些酸涩。 要不明儿个——抽空看个母后吧。 而此时此刻,宁月心中思念的母后,正在做什么呢? —— 夜。 宫殿厢房内。 嬷嬷伺候太后用药。 与季横戈特意做出来的虚弱模样不同,太后是真的老的快死了,她这次前来,也是吊着一口气,每日喝的都是虎狼之药,就为了能撑到齐王死。 太后卧在榻上时,蜡烛的火光落在她的脸上,却依旧不能在她的脸上看到一丁点明亮的光泽,她像是刚从冰湖里捞出来的一具老尸、缩在榻上,身上的阴寒气几乎要扑到人的脸上。 嬷嬷赶忙递药勺来。 那药辛酸苦辣,一入喉管,又将她这冷的劲儿压下去三分,她又热起来了,那双眼珠转了转,最后落到了嬷嬷的身上,直勾勾的盯着看。 太后已经有点看不清楚人脸了,跟了她多年的嬷嬷,脸部上像是蒙了一层纱,太后看着看着,突然问了一句:“人安排好了吗?” 那声音像是从地底下飘上来的,阴恻恻冷飕飕,裹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儿,直往嬷嬷耳朵里钻。 “安排好了。”嬷嬷胳膊上浮起来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她低下头,道:“一百号死士已尽披北沼国服侍潜伏在山中,时间就在明日晚间。” 太后慢慢闭上了眼。 为了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太久。 就在明日。 一切,就在明日。 一切都是值得的,太后想,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儿子。 等到齐王死了,她的儿子回到了建业,就是唯一的王。 太后根本不知道,在这五台山之中的,根本不是她的儿子,那她的儿子,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 夜。 三灵山。 丽娘在家里用过饭后,一路走向他们家的地窖。 这其中,丽娘还跟村民迎面撞见,她笑呵呵的跟这些村民们打招呼,还听到了一件新鲜事儿。 前些日子他们山里面来了两个货郎,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有猎户推测,这俩人可能是进山被狼咬了,总之,眼下是一个失踪了,另一个昏迷了,昏迷的这个就趴在半山道上,被发现的时候身上俩血洞,一直呼呼呼的流血。 幸好村长之前租过他们房子,村里的人也都认了他们俩的脸,没有把这个货郎丢出去,而是放在村子里救治。 只是这人一直不醒过来,村里的赤脚医生给他下了几服药,说他“中了毒”,但什么毒也搞不明白,反正村里就这样,只能凑合活。 丽娘跟村民说了两句,转头就走向了陆家后院地窖的门。 她掀开地窖,一道月光从她的头顶上照到地窖下方,正好照亮了地窖下面趴着的季明山。 季明山已经被关在这地窖里面好多天了,丽娘每天心情好了过来送点东西,心情不好就不过来,把季明山丢在这里,让他一个人反省。 “喂!”今天,丽娘打开窖门,蹲着看地窖下面的季明山。 季明山艰难地抬起了脑袋。 他在这破地窖里待了很长时间,原本清风明月、温润清俊一个人,现在硬是瘦的挂了相,狼狈的趴在地上往上看的时候,看起来都有点神色狰狞了。 “丽娘——”他的声音嘶哑的要命,硬生生的挤出来一句:“我和你赔礼,都是我不好,你把我放出去吧。” 丽娘尾音上扬、颇为新奇的“噢”了一声,道:“我还以为你能坚持多久呢。” 之前季明山一直都在说什么“朕是真龙天子”、下巴几乎朝天上去,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明明已经跟她成婚了,还不肯踏踏实实的过日子,看的她不舒服极了,才会给他个教训,却没想到,季明山的骨头原来这么软,踩一下就折了。 趴在地窖里的季明山继续说好话。 他只能说好话。 在地窖里被关了这么长时间,季明山几次觉得自己要活活饿死——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多硬气的人,没功夫也逃不出去,被饿了几天后,也就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向丽娘认错。 只要能放他出去,这时候让他做什么都行。 丽娘见他如此乖顺懂事,不再提什么“朕是皇帝”、“你是农妇”之类的话,心里那口不舒坦的劲儿终于散了。 “行吧。”丽娘拿起一旁的梯子放下去,趾高气昂的抬起脑袋说:“上来吧。” 季明山从地上站起身,慢慢从长梯往上爬。 丽娘依旧趾高气昂的蹲在上方,抱着自己的膝盖,冷嘲热讽的说一些话。 “还皇帝呢,谁家皇帝像是你这么没本事?” “也就只有我喜欢你了,换别人,谁爱你这样的?” 但不管她说什么,季明山都不开口,只慢慢的往上爬,见季明山这么“逆来顺受”,丽娘终于舒服了。 她总算是把季明山教好了。 她不是不喜欢季明山,正相反,她很喜欢季明山。 但是她就是看不惯季明山那耀武扬威的样子,天天眼高于顶,看不起她,所以她非要刺他,让他低头。 季明山不是爱她吗?爱她就该包容她,听她的话,每天早上喂她吃饭,晚上替她洗脚,天天好好照顾她才对。 她这样对季明山,其实也是为了季明山好,毕竟季明山这样的性格,以后肯定是会惹人讨厌的,她现在教好他,他以后才可以做一个惹人喜欢的人嘛,她只是在教他。 丽娘的念头一一闪过,正在这时,季明山已经站到了地窖口。 他抬起头,那张瘦脱相了的脸、那双浑浊的眼就这么贴到了丽娘的面前来。 丽娘还没来及退后,把位置让出来,让他爬上来,季明山却突然抬起了手,狠狠地勒住了她的脖颈,然后猛地将丽娘拖拽下了地窖。 丽娘的尖叫声瞬间被闷进了昏暗的地下,就在这一片黑暗里,季明山死死掐住了丽娘的脖子。《 》 15、他和令颐永不分离 昏暗的地窖中,两人身影交叠在一起。 季明山的手掌摁掐在丽娘的脖子上,将丽娘的脸掐的青紫,丽娘拼命挣扎,但季明山一动不动。 “季——”丽娘喊道:“你、你怎么!” 你怎么敢杀我?你不是爱我吗? 季明山赤红着双眼,看着丽娘挣扎,但手上的力道根本不停。 他是皇上,是天子,是整个大晋最尊贵的人,从来没有人这样欺辱过他,他不可能让丽娘活着。 他对丽娘的爱,挡不过丽娘对他的折辱。 “我、爱——”丽娘似乎又想拿之前那一套来对付季明山,但是季明山不信了。 乍一看吧,丽娘好像很爱他,肯为了他去死,不在乎什么荣华富贵,但实际上,丽娘爱的只是她自己。 她嘴上说着喜欢他,却不肯为他做任何牺牲,只想着如何从他身上榨干他的每一滴血,这样她才觉得自己“回本”。 是的,回本。 她天然觉得,只要季明山爱她,那就欠了她,爱她就必须把她捧到天上去、必须无限顺从她,才能“平账”,她的爱不是付出与尊重,而是一次又一次的勒索。 她只是享受有这么一个人无限迁就她的感觉而已,只要季明山稍微有一点满足不了她,她就暴跳如雷。 甚至,丽娘以爱为名把他拉到泥潭中、拼命的用脚去踩,生怕他站起来。 折磨他,饿着他,非要让他去干平民的下贱事儿,那是爱他吗?丽娘的爱也不是宽容包容退让,而是较劲打压算计报复。 这样的爱也持续不了多久,任谁跟丽娘相爱,最后都会反目成仇。 季明山越想越恨,手上的力气越来越重,活生生将丽娘掐晕过去。 丽娘晕过去之后,季明山喘着粗气,看着地面上躺着的丽娘。 说来也可笑,上辈子烟令颐为他们两个人担了一辈子的因果,俩人甜甜蜜蜜爱到了最后,国亡了,俩人还一起逃跑呢,现在好了,没人给他们俩担因果了,没人来插足他们俩真挚的爱情了,这俩人竟然先打起来了。 不会爱的人其实一辈子都不会爱,丽娘只是放出了一个“我们相爱”的钓饵而已,等季明山真的张口咬了,才发现里面有个冰冷冷的钩钓,这钩子穿过他的下颌,把他整个人吊起来,他变成了砧板上的鱼。 但他不甘心就被这么吃掉! 眼下丽娘没死,不是季明山心软,而是季明山要报复她。 他将丽娘的衣裳脱下来,塞进丽娘嘴里,又把人五花大绑,把手脚全都束缚住,丢在了地窖下面。 这地窖是冬日时候用来储存一些粮食之类,眼下是夏日,地窖没什么用场,只放了些杂屋,平日里都没人过来,季明山被关了这么多天,都没一个人来。 现在,季明山把丽娘也留在了这里。 他要让她也体会一番求救无门、被活活饿死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比干脆利索的死去更痛苦。 等他把丽娘捆好了后,他重新用梯子架在地窖入口上,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爬了上去。 当他再一次出现在地面上的时候,季明山坐在地上忍不住嚎啕大哭,但哭了两声,又用袖子死死掩盖住了面。 他将梯子重新收起来,避免被丽娘爬上来,然后将地窖的门重新盖上。 在夜色下哭了一会儿后,季明山拿起梯子,将梯子放回到原先的位置,然后悄悄地避让开村子里的其他人,重新走出了村庄。 这还没结束呢,季明山离开村子的时候想。 他要回到建业,他要重新去做皇帝,他要回去跟烟令颐认错,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去找什么女人了,他去做皇帝的第一天,就要派人来将这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吊起来! 想到烟令颐,季明山这一颗死寂的心又重新活过来了。 他想到以前,他饮酒,烟令颐为他煮解酒汤,他纳后妃,烟令颐替他安置后宫,他身子不好,烟令颐时时刻刻为他治疗,生怕他留下一点隐患。 他跟着这个农妇失踪之后,烟令颐为了找他,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力气!说不定现在还在夜夜难眠、孤枕落泪呢。 一想到此,季明山后悔的心口都跟着疼。 他以前竟然放着烟令颐这么好的皇后不要,而去受一个农妇的鼓动! 但幸好,他现在还有机会,他只需要现在回到皇城里去,回到烟令颐身边,就能把一切故事重新掰回正轨。 见到了他,烟令颐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模样呢。 季明山的脚步更快了些,匆忙的行走在山间的野路上。 他要快点去找到烟令颐,以后再也不让烟令颐生气,他要跟烟令颐做一对千古帝后。 这一夜,太后在殿里算计人,宁月被烟令颐说动了心思,齐王等待着太后的最后一战,而季明山,也为自己的莽撞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他在黑夜中离开,踉跄着走向皇城。 当然,无人所知。 —— 第二日,天方大亮,五台山皇家猎场就忙活起来了。 这一日是武试,一大早,帝后二人便随着齐王一起到了高台之上。 高台上有宫殿,前为高台,后为殿宇,三人自上而下,坐在高台前向下看,可俯瞰其下百人。 高台中三人相邻而坐,往下一望,正能看见人群按照顺序站好,太监站在鼓后,等着上头贵人坐好后,才开始比赛。 “咚”的一声沉闷鼓响,比赛开始。 武试分两轮,一轮是一群人在擂台上互相打架,谁赢谁晋级,谁输谁淘汰,二轮是一群人去山里围猎,以猎物多少判定输赢。 这两轮能将一百人淘汰到二十人左右。 第一轮是一群人在擂台上打,众人在台上看,持续一日。 第二轮是一群人在夜色下走进山中,其余人在亭楼上等,也可以左右行走歇息,持续一夜,第二日天明持猎物出林。 总之,一日一夜的功夫才算结束。 文康帝昨日挑选驸马时劲头满满,恨不得扒下所有衣裳,将每个人都细细看上一遍,但今儿不知道怎么了,一大早一点兴趣都没有,看第一轮擂台比赛的时候也蔫蔫儿的,第一轮打到一半儿,蔫蔫儿的从头看到尾,早已没了兴致,只盯着手里的糕点发呆。 反倒是一旁的烟令颐兴致勃勃,含笑跟一旁的齐王讨论。 烟令颐对他们都很满意——倒不是男人对女人的满意,而是君王对臣子的满意。 这些人年岁都正好,又都是官家子出身,以后都是要进朝堂的,日后稍加打磨一番,就可以直接扔到各处去,跟撒种子一样撒下去,雷霆雨露一浇灌,过上几年,说不定就如同雨后春笋一样长起来了。 这些人中,烟令颐还真看见了几个好苗子,上辈子到最后都是死守为国的,她越看越满意,拎出来每个都夸一遍。 “此子,工部侍郎家的嫡长子,据说熟读兵法。”烟令颐看着看着,回头问:“齐王看如何?” 烟令颐言语中的赞叹和欣赏让齐王听的十分刺耳。 他隐约间发现,烟令颐并不是单独赞叹他一个,这个女人博爱的很,只要碰到一个有能之士,都要停下步来仔仔细细的看上一看。 原来她这夸赞也不是独给他一个人的! 这让他心底里攀升出来几分烦躁。 烟令颐完全没察觉到,她正夸着,突听旁边坐着的齐王语气淡淡回道:“纸上谈兵终觉浅,到了实战不一定用得上。” 烟令颐又挑第二个:“右边第一个,金吾卫指挥使家的孩子,倒是很会刀法。” 齐王语气更凉:“听闻府中妾室已生有两子,家风不正。” 烟令颐又挑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但齐王总能找出别的理由来,从他们身上挑出来点毛病。 烟令颐听来听去,见齐王都不满意,也不觉得季横戈实在故意挑刺。她转念一想,也是,齐王征战沙场多年,在旁处不提,单说武试,确实没有出齐王右者。 她完全没发现季横戈不太高兴,只估摸着天时,顺势从旁人手中接过来一杯茶:“王爷,天干日躁,饮杯茶水解解暑。” 远处天色已暗淡,下面的第一轮比赛已经将要结束,第二轮比赛将要开始,第二轮比赛是进山林打猎,他们则可以去高台后的厢房中休息。 太后的计划不止方便了她自己,也方便了烟令颐。 此处不似皇宫。 皇宫就那么大点地方,里面金吾卫巡逻的缜密细心,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从来不曾有错处过,烟令颐除非插上翅膀,变成飞鸟,否则别想掠过这群人的眼睛,钻进齐王的宫殿中。 但是这五台山就不同了。 五台山是一座山,不是一座封闭的皇宫,来去方便多了,又因为公主选驸马,所以此处人多杂乱,山势各异,山中还通水流河川,更何况,这高台就建立在林中不远,这样的地势,随便找个地方一钻,别人都找不到,大大方便了她干坏事。 她就忍不住,又给齐王推了一杯茶水。 也别怪烟令颐着急,因为她掐指一算,齐王死的日子就这几天了!齐王死了,她上哪儿掏一个孩子去? —— 茶水中飘着嫩绿色的茶叶,顺着烟令颐的手慢慢推送到齐王面前来。 季横戈盯着那杯茶盏,不知为何,心里那股烦躁散了点。 是,夸赞不是独给他一个人的,但是这茶水却是独给他一个的,旁人可没有。 虽说这满朝文武的将领很多,但烟令颐不还是只想扒他一个人的裤子吗? 季横戈端过茶杯,心情愉悦的饮了。 —— 一杯酒入喉,外面天色也见暗。 山里的夜比皇城的夜冷很多,烟浪远暮云重,月孤明风又起,高台下的树木被吹得摇摇晃晃,似乎也预兆着今夜的不平凡。 随着第二轮比赛开始,公子们入山之后,大批量的金吾卫跟随入林、保护这群公子哥儿,避免他们走失死掉,导致高台四周金吾卫越发稀少。 随后,帝后二人与齐王也回高台后的厢房中休息。 当夜,烟令颐又一次准备去翻窗。 烟令颐身上也是有点武将精神的,屡战屡败但她屡败屡战,死也不认输。 已经废过两次了,这一次,她一定要成功! 与此同时,身穿北沼国服饰的百位刺客,也开始接近高台。《 》 16、没有人能不爱烟令颐 夜深残月过山房,睡觉北窗凉。 淡淡清风卷过窗柩,半开的窗户被固定在原处无法动弹,但窗外的树枝一下接着一下的晃,规律的发出“唰唰”的动静,一下又一下的钻进窗缝中。 季横戈就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夜色中,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等着烟令颐翻窗进来。 夜色渐渐漫进窗户,季横戈早早熄了灯,乌枪与踏雪被他安排到了隔壁守着,莫要影响了烟令颐的发挥。 这一次等待,又与前两次完全不同了。 第一次时,他对烟令颐这个女人防备又警惕,她的靠近像是洪水猛兽,让他忍不住握紧刀来防卫,第二次时,他又对她升起兴趣,想与她对招。 第三次,他开始等她靠近。 他的心在胸膛间忐忑的上下滑动,人和心拧巴成一团,若是此时有人问他在期待什么,他估摸要沉默很久,然后才能回答出来一句:“我要看看。” 他要看看烟令颐在他与太后之中,到底会选谁。 如果烟令颐是一个只会说空话、将爱国守卫这一论调摆在台上的虚伪女人,那她不会从他这里得到任何东西。 他的念头渐渐飘远,直到某一刻,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是有人垫着脚翻到了后窗上。 与此同时,头顶上的瓦片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有人同时上了屋顶和后窗,这就一定不是烟令颐。 季横戈在暗夜中睁开眼,抬手射出去一道飞镖,飞镖从床榻撞上瓦砾,发出脆响,在暗夜之中尤为清晰。 隔壁的乌枪与踏雪几个转身间便冲进来,正好看见几个刺客冲入房中,他一边作战,一边大吼:“来人!有刺客!” 裹含着内力的怒吼声转瞬间便冲入云顶,震撼四周。 —— 当时,烟令颐已经走到了厢房百步内。 宁月今日闷闷不乐,回了厢房早早便睡了,她抽了个机会换了一身夜行衣,正在夜色间小心谨慎的前行呢,突然间看到十来个身穿彩色斑斓布裙的人直冲齐王厢房。 刺客! 此乃齐王厢房,刺客刺的是谁不言而喻,而最关键的是,齐王今日喝了她的茶水。 她今日给齐王下的药依旧很重,齐王醒不过来,若是在这时出事,她如何对得起齐王? 烟令颐头脑一热,内力上涌,奔着厢房窗户撞飞进去。 木窗碎裂间,烟令颐已经翻进厢房内。 厢房内一片混乱,乌枪与踏雪正在与刺客团战,季横戈已经挪行到床榻,正从床榻便摸索出袖箭来。 他是没了功夫,少了内力,但不是人死了,他没办法拔刀杀人,但可以暗地里放一放冷箭。 但谁料,他刚拿起袖箭,便见烟令颐破窗而入。 季横戈握着袖箭的手就此一僵。 若是此时,他拿起袖箭大杀四方,无异于当场告诉烟令颐:你的药没有用,我一直都在知道你是什么盘算。 其实这件事暴露的话,后怕震惊尴尬的应该是烟令颐,毕竟是她要扒齐王裤子,又不是齐王要扒她的裤子。 但是,当季横戈看到烟令颐身影的那一刻,手掌比他的脑子反应更快。 他迅速将袖箭往枕头下面一推,然后往床榻中一躺,假装自己被药药昏,还没醒过来。 乌枪本来是一直盯着他们王爷的,见他们王爷要放箭,刚想说一句“王爷宝刀未老”,但谁能想到,一见到烟令颐翻进来,他们王爷竟然软绵绵的又倒回去了! 王爷啊!做戏也不必如此全套吧! 而冲进来的烟令颐目光环视左右,没有选择跟其余刺客打斗,而是一翻身,从地上抢走一个死掉刺客的刀,顺势扑到床边,当场把季横戈从床上扛起来就跑! 满厢房的刺客都跟着惊了,哪儿来的同行啊?来之前也没听说啊! 有几个刺客当场便想去追烟令颐,但中途又被乌枪与踏雪拦下,最后只余二人一路追着烟令颐逃窜而出。 烟令颐背着人逃出高台时,发现竟然至今不曾有金吾卫跑来保护齐王。 不应当啊,就算是一批金吾卫进了林中,高台外也有不少人看守的,难不成是又出了什么事? 烟令颐来不及多想,因为已经有两个刺客追来了。 她背着齐王逃入林中,最后将昏迷的齐王放到树上,自己跳到树下,抽出刺客的刀。 树上的季横戈缓缓睁开眼。 冷刀寒芒在月色下闪过一丝厉亮的光,映衬着烟令颐冷冽的眉眼。 当烟令颐脱下那层繁琐束缚的长裙,握起弓箭长刀时,独属于烟令颐的锋芒才开始真正展现,五台山的月光将她的发丝映衬出几丝莹亮,这一刻,山川月亮都无声的看着她,一个强大又瑰丽的女人。 当她的目光直视敌人,当她的手握紧刀枪,哪怕是她的敌人,也会为她惊异赞叹。 没有人能不爱烟令颐。 —— 当烟令颐在树林之中迎战那两位刺客时,高台附近也乱成一团。 太后派出去的百十人并不是全部用来刺杀齐王的,其中还有一部分负责顺水摸鱼,混淆视听。 一些人去了其余大臣所住的宫殿袭击放火、杀上十几个大臣,一些人去了文康帝所住的地方袭击。 这是太后的妙计。 齐王虽久病,但在朝堂中根基不倒,现在在北沼国的边境还竖着齐王的雕像,朝中很多武将都是齐王的追随者,若是齐王不明不白的被人刺杀死了,很容易引起动乱。 因此,太后从不敢光明正大的去害齐王,这次为了刺杀齐王,她还将朝中的武将全都留下,带到山里的都是文弱老病的文臣,到时候刺客动手,也不会有太大的阻力。 这一回,太后将地点定在山中,并且命百人同时攻击山中的文武百官和其余人,就是为了将所有人都拉进这一场沼泽之中。 到时候,所有人一起被穿着北沼国衣物的刺客袭击,别人反而不会觉得齐王是遭到了什么阴谋针对,只会将仇恨转移到北沼国上。 除了齐王以外,也肯定会有人死在这一场刺杀里,但太后不在乎,为了大山永固,死几个人也不算什么。 甚至,太后觉得,死的人越多越好,死的人越多,落到齐王身上的目光就越少,用盛大的血腥盖住这一场阴谋,太后觉得很值。 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太后也从不曾觉得自己做错。 但这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就算是太后机关算尽,也总会冒出来一点不听话的人儿来。 像是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文康帝,像是被迫顶上来的宁月,像是大半夜想扒齐王裤子的烟令颐,像是不肯乖乖去死的齐王,每一个都各有各的棱角,在这一夜——拼凑出了一个乱糟糟的五台山。 —— 是夜。 刺客袭击高台,高台下的木头被野火烧起。 文康帝这一头没有埋伏刺客,被派去的刺客其实也就是放放火而已,不会真的杀进去。 太后舍不得让她的宝贝儿子受伤,但是起码也得做个戏——齐王都被捅死了,你这个皇帝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好像也说不过去。 所以太后命人在高台四周放火,火势蔓延虽然快,但是皇帝身边都是金吾卫,死是死不到皇帝身上的。 也果然如同太后所料,当火势袭来时,金吾卫们果然立刻来保护文康帝。 —— 当时夜色浓郁,人群扑至,文康帝从昏睡中被叫醒,一睁眼,发现十几个金吾卫堵在床头。 文康帝惊恐的捂住自己的裤腰带:“你们不要过来啊!” 她萝卜还没系上啊! 外面的金吾卫只以为圣上是因他们突然闯入而受了惊,并未多想,只躬身道:“启禀圣上,猎场内潜伏进了刺客,现在此处十分危险,属下救驾心切,还请圣上宽恕。” 思虑间,金吾卫左右环顾一圈,问道:“皇后在何处?” 宁月当时匆忙拉上帘帐,急的满床找萝卜。 睡觉的时候她嫌这玩意儿硌得慌,随手就给解下来了,现在好了!满床都找不到! 宁月越找越着急,一把将被子掀起来,被褥翻飞间,宁月恨不得大吼一声:朕的龙/根到底去哪儿了啊! 小小龙/根——呸,大大龙/根竟敢忤逆朕!真是欲擒故纵! 朕,命令你自己跳出来挂在朕的腰上!《 》 17、朕的龙手龙腿龙屁股啊! 小皇帝在床上一通乱掀被子,掀了半天正好找到了萝卜,她匆忙给自己系上龙/根,一边系上一边道:“皇后——朕派她出去了,不必管。” 宁月一直知道皇嫂很忙,有时候她晚上醒了也会发现皇嫂不在,但她对皇后没有掌控欲,不会像是太后一样时时刻刻的要盯着皇后的一言一行,皇后要去哪儿她也不管。 她现在最在意的是刺客啊! “哪里冒出来的刺客?太后与公主殿中如何?”宁月系上萝卜——不,龙根之后,底气一下子回来了,说话声音都更大了些,在帘帐里把衣裳一批,再走出来时,已经是个掷地有声的文康帝了。 金吾卫忙跪地回道:“回皇上的话,属下不知刺客来路,但是瞧见这些刺客身上穿的是北沼国服饰,应当是北沼国那头派来的,方才有刺客时,臣等只负责高台附近的巡逻,也不知太后与公主殿中如何。” “眼下情况紧急,不知刺客来路人数,还请圣上等守厢房,不要外出。” 宁月一听这话急坏了。 若是来了刺客,她的亲娘跟她的替身可怎么办? 这俩人儿,任何一个都是重若千钧啊! 若是太后因为给她选驸马而遇刺,那她这辈子都不能安心。 还有她的替身,若是她的替身在惊慌之中被人瞧见了脸,那她这件事儿不就暴露了吗? “不行!”宁月提上裤子,跳下床榻,大喊道:“来人!兵分两路,一队去公主殿内守护公主,另一队随朕去找太后!” 若是这里的文康帝是真正的文康帝,那他就会老老实实等着藏着,一步都不踏出去,生怕自己小命交代了,就像是上辈子一样,死到临头都只会推卸责任和献祭旁人,但现在这里的是宁月。 小姑娘也怕死,但是比文康帝多了两分人性,平时安安静静的看不出来,但一旦到了事儿上,她是真敢上啊! 圣上下令,其余人不敢抗拒,只闷头跟随。 他们一群人就这么冲出了高台,一头扎进了这一场混乱的战争中。 说来也巧,他们一冲出高台,正撞上几个大臣被刺客追杀,这些大臣们岁数都比宁月爹大了,他们哭爹喊娘连滚带爬的扑过来,宁月怎么能当看不见啊! “都过来!”宁月指着刺客道:“金吾卫!拦下他们!” 刺客虽然得了命令不能伤害文康帝,但是金吾卫冲过来杀他们,他们也得还手,刀剑无眼,难免惊伤。 宁月手中的金吾卫不过十来人,对战刺客还有些费劲,一群人且战且退,竟然一路逃到了林子里去。 今日这一场混乱之中,太后齐王皇后都有各自程度上的活该,但是他们都没想过去害文康帝。 但偏偏就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文康帝,稀里糊涂的跟人跑了! 夜色下的树林几乎分不清方向。 头顶上是繁茂的枝丫,横七竖八的枝木将天空切割成碎块,面前是一片黑压压的树林,找不到东南西北,身边的大臣们跑的歪七扭八,因为看不清楚脚下,所以时常磕碰摔跤,不知道谁“哎呦”一声摔了就爬不起来了,刺客追在后面,刀剑碰撞声不绝于耳。 宁月跑着跑着,因为方才腰带系的不紧,裤子都掉过一回,龙/根都差点丢了! 人群渐渐跑散了,身后的金吾卫越来越少,跑着跑着,众人跑到了一处大坡前。 若是白日,他们一定能看到这突然塌陷断绝的山坡,但是此时四周都是黑夜,众人跑昏了头,宁月脚下一空,整个人“嗷”一声就滚了下去! 这土坡很高,宁月都不知道自己撞到了哪里,只觉得浑身痛的一塌糊涂,脑子更是嗡嗡作响,头顶上的天、脚底下的地都跟着颠倒了,她滚了半天,“噗通”一声撞到了树上,不滚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滚到了哪里去,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四周一片吵闹,似乎杀手已经逼近,但是宁月都顾不上了,她疼得要死。 朕的龙手龙腿龙屁股啊! “皇上!皇上!” 正在宁月两眼发黑的时候,一旁突然扑过来个人影,拼命的捞起来宁月,喊道:“皇上,快走,快走!” 宁月被对方从地上拖起来,稀里糊涂的跟着跑了十来步。 当时密林中一片混乱,偶有一道月光落到对方的脸上,宁月抬起头的时候,正看到一张斯文端正,玉质金相的脸。 瞧着大概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身水蓝色书生袍,正拉着她的手,拽着她往前跑。 “殿下莫怕。”对方一脸坚定:“草民一定会保护殿下的安全。” 宁月跟对方跑出了许久,两人跑出吵闹喧嚣的土坡处,躲到了一处安静的树后,宁月实在是跑不动了,顺势就坐在了地上。 林净水也在一旁喘息。 这个时候,宁月才来得及问一句:“你是那家的孩子?” 对方回道:“草民林净水,此行一起参加驸马擢选,惭愧于武试一轮落选,本在殿中休息,听闻有刺客袭来,草民特来保护皇上。” 林净水直起身子来,一张脸干净清爽,向宁月行礼道:“户部尚书林松霜之子,见过皇上。” 宁月记起来了,前段时间,林松霜被告贪污受贿,皇嫂指点她彻查之后,还了林松霜清白,后续如何她就没再关心过了。 “家父受政事倾轧,证据确凿,本已无望,幸而圣上明鉴,力挽狂澜,还我父清白,救我全族上下性命。” 林净水两眼亮晶晶的看着宁月,道:“草民感激,无以复加,原为圣上赴死。” 宁月当时坐在地上,昂头看着林净水,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当时皇嫂让她做的事情。 那时候她只当做这是一个“寻常事”,却不成想,对于旁人来说,是一场足以淹没一切的惊涛骇浪。 奏折上的字变成了活生生的人,就这么站在她面前,向她行礼,脸上全是感激与忠诚,她如何能不为此而震动呢? 她到现在,突然间明白,她的皇嫂为什么日日研究政务,不敢有半分松懈,因为她这双手写下来的,是悬在每个人头顶上的一把刀。 宁月抠了抠自己有些后怕的手,回过神来,才道:“不必如此,都是皇——都是朕分内之事。” 她差点儿说出来都是皇嫂让她这么干的了。 两个人才刚刚说上一句话,突然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唰唰动静,一旁的林净水被吓的“嗷”一声跳起来,向前冲三步,一副“以肉/体替皇上开路”的姿态大喊道:“殿下藏起来!” 宁月被吓得六神无处四处乱爬,一口气滚到了灌木丛里,疼的她后背冒犯都没敢说一句话,只探出头来小心看着——刺客在哪儿啊? 暗夜下的密林吹来一阵风,树枝摇晃,林净水维持着“战斗至死”的姿势背对着她,僵持了三息,林净水又转过头来,脸上有些微红,低咳了一声道:“皇上,这儿没人。” 这俩人实在是草木皆兵了! 宁月颤抖着从灌木丛里爬出来,道:“我们往旁处走一走,看看能不能碰上其他金吾卫。” 密林中一片昏暗,刺客不知道去了何处,他们俩也不敢大声呼救,就开始四处游走。 林净水也是娇生惯养公子哥儿,善读书,不习武,手脚功夫也就只会浅薄的那么一点点,他们俩胆儿也不大,稍微来一点风吹草动,都要上演一场“满地乱爬”、“藏进灌木丛”、“被扎的次牙咧嘴”、“最后发现是一阵风”的这么一个过程。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林净水真的很忠心,他像是一只勇敢的小狗狗,虽然不够大,但是很勇,碰见什么敌人都敢窜出去嗷嗷乱吼一阵,看样子没什么太大的用,但一直在宁月旁边窜来窜去,有一种宁月被人杀了他也跑不掉的陪伴感。 废废的,很安心。 俩人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宁月走的累极了,龙肚也饿的咕咕叫,实在是走不动了,她往地上一坐,道:“你有没有什么吃的?” 林净水上下掏袖兜。 他也没有。 但他不服输,勇敢小狗左右转了一圈,当场就往树上爬,道:“皇上您等会儿,草民上树看看。” 山间的这些野树上面会有一些果子,虽然很小,但是口感不错,甜中带着一点点酸,使口舌生津,也能勉强吃一吃。 林净水爬上树后,摘了十来个野果,随后跳下树。 他跳下树后,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靴子下面传来清脆的一声响。 “哎?殿下!”勇敢小狗突然间蹲在地上,从黑乎乎的地面之中捡起来什么东西,送到宁月面前道:“殿下,草民在山间翻到了一根萝卜哎,您饿吗?要不要垫垫肚子?”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但是看起来能吃的样子哎! 宁月听到“萝卜”的时候就心知不好,下意识摸了自己腰上一下,果不其然,只摸到了一阵空荡荡的触感。 这一番折腾,她腰上的龙/根掉了! 宁月面色顿时古怪了几分,拧着眉看向林净水手里的萝卜。 白白胖胖的新鲜龙/根正在跟宁月打招呼,看的宁月两眼发黑。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用,她的龙/根一掉下去,她整个人都虚弱下去了,像是刚被阉了似得,连说话声音都小了。 宁月偏过了头,硬咬着牙挤出来一句:“朕不用,朕不饿,朕不吃——给朕俩野果子就行。” 林净水把野果子好好擦了擦,递送给宁月,随后利索的把萝卜塞进自己嘴里了。 这时候,林净水还不知道,他成了大晋第一个吃过龙根的男人。 伴随着“咔嚓咔嚓”的清脆声音传来,宁月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冒出来一股酸意,胯/下莫名其妙的一阵幻痛。 这根龙/根伴随了她足足有二十来个时辰啊!这样漫长的时光,她都要将其视为自身血肉了啊!本是同根生你疼我也疼啊! 宁月痛苦的闭上了眼。 天老娘,那是朕的根啊!朕的根死得好惨啊!《 》 18、烟令颐:硬闯天家/天家不开门就踹进去 夜。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林净水与宁月两人躲躲藏藏,一直都找不到别人,最后干脆不找了,打算缩在一起睡一觉。 等睡过这一觉,明日天明,刺客一定退去,金吾卫也一定会过来的。 地上湿寒冷凉,且还有可能被一些走兽袭击,所以两个人决定爬上树。 但是宁月身子骨也差,手笨脚笨,爬树的时候手脚发软,上都上不去,林净水在一旁看的着急,见宁月真的上不去,干脆喊一声“草民冒犯了”,推着宁月屁股就往上推。 哎呀!朕的龙屁股怎么能乱摸呀!懂不懂什么叫龙屁股摸不得啊!朕要发威的! 宁月涨红了一张脸,像是被烫了一下一样,“蹭蹭蹭”的窜上去了。 他们二人艰难辛苦的一起爬上了一颗歪脖子树。 松月生夜凉,月盈露湿衣,两个人像是两个取暖的小兽一样在树上一起缩着,期盼不要有刺客过来杀他们。 渐渐地,林净水歪在树上就睡着了。 宁月睡不着,她担心假公主,担心太后,还担心皇后,更担心自己的龙/根。 没了龙/根,干什么都没有底气了,没了龙/根,上树都少了根定海神针、坐不稳当。 宁月决定了,等她回了皇城,一定要请来能工巧匠,给她自己打造一个黄金大龙/根! 她又想,若是皇后在这儿,一定能有解决法子的,朕何至于此啊!你们一帮王八蛋刺客,等朕的皇后来了,一个个把你们都杀了! 可怜巴巴的公主蹲在树上,对着头顶上的树杈子抹眼泪。 朕的皇后到底在哪儿啊? —— 文康帝跟林净水躲躲藏藏、坐在树杈子上悼念龙/根的时候,她的皇后正在跟刺客拼杀。 月儿升到云后,烟令颐的战争也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最后一刀从敌人的脖颈中抽回,烟令颐喘息着、握紧刀向后退去。 在她的脚边,另一具尸体静静地躺着。 尸体慢慢倒下来的时候,烟令颐的脑海有些迟钝,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太惊险了,总之,杀/人结束的这两息,烟令颐整个人都放空了两息。 她突然想起了她的父亲。 这不是烟令颐第一次杀人,她出身将门,年幼时母亲随军,她也曾随父亲去过战场,处置败军俘虏的时候,父亲曾领着她去看过。 父亲问她怕不怕,她说“不怕”,父亲就丢给她一把刀,让她自己去杀一个。 刀从人肉中抽出来的触感很凝涩,手臂因为太过用力而打抖,烟令颐抽出刀后、尸体滚落在地,她盯着那尸首,突然想起来父亲看她杀过俘虏时,失望的叹了口气。 她那时候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叹气。 她杀的那样利落,她做的那样好,任谁看了都会夸赞她将门虎女,父亲为什么会失望? 她不明白,但她不问,她揣在心里慢慢的思考,后来她才明白,父亲叹那一口气,就是因为她做的太好了。 “令颐。”父亲看着她,又要叹息:“你为什么是个女孩呢?” 这样的心性,这样的天赋,为什么就是个女孩呢? 烟令颐也问自己,你为什么是个女孩呢? 烟令颐没有答案,没人能告诉她,她只能日复一日的往前走,直到现在。 现在,烟令颐不在乎了。 因为她发现,男人女人都各有用处,她当男人好,但当女人也很好。 此时的林中一片血腥,烟令颐手中的刀都砍卷刃了,她的肩膀与后背受了伤,行动也十分不便。 两个刺客对烟令颐来说是一场苦战,她受伤颇重,杀过两人之后,再上树扛人的手都微微发抖。 但她依旧没有忘记她今天的使命。 烟令颐将季横戈从树上带走,一路找了个安静地方将人放下,第一件事就是撕了季横戈的衣裳包扎伤口,第二件事就是脱了季横戈衣服。 不,不是脱,是切。 她连脱衣服的耐心都没有,凌厉的刀锋在她手中一转,便将季横戈身上的衣裳都切开一个缺口,露出其下的身子,卷刃的刀被她随意一扔,“嗡”的一声,刀尾轻颤着插入地面。 月光之下,季横戈静静地昏迷在原处,凌乱的衣裳勉强包着他单薄的胸膛,其上樱粉于暗夜中突现。 烟令颐看着他,突然笑了。 那张温婉端正的面上还沾着血,两缕月光从林中缺处落下,落在她的面上,将她的笑浸出了几分明媚。 她看着躺在地上的季横戈,像是幼童看见了甜食,看了又看,摸了还摸,满意的不得了。 爹,女儿也没什么不好,男人在沙场上杀/人,她在后宫里上/人,无论是太后还是朝臣,都能握住大晋的命脉。 殊途同归罢了。 凌厉嗡震的刀,满身血痕的女人,与赤薄胸膛、任人摆弄的男人,在月光下、密林中,拼凑成了一副宁静的画面。 烟令颐伸手,带着硬硬薄茧的手掌粗鲁的在他身上捏揉。 季横戈被她放躺在林中的地面上。 衣衫被剥尽,微凉潮湿的林中空气飘散在他的身旁,坚硬凹凸的土地硌着他的脊背,远处的虫鸣鸟叫不绝于耳,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听了,因为他身上的手毫不留情的乱揉。她有些急,力道很重。 烟令颐不急不行啊!齐王本来就寿命无多,现在来了这么一场刺杀之后,就算是今日齐王不死在这里,日后齐王的看守也一定会变得十分严密,她再无机会了! 若是齐王就这么死了,她还能上哪儿去找男人! 强有力的手擦过肌理,带着催促的意味,见齐王没什么动静,烟令颐竟然奔着他的要害轻抽了两下,像是以前驯马时候,教训不听话的小马一样。 男人跟畜生都是一样的东西,不听话,给他两下就听了。 她抽的齐王后背一紧,整个人都绷起来了。 这个疯女人! 她越是粗糙蛮横,齐王反应越大,想象之中的排斥、恨意都没有,只有一阵莫名的恼羞,齐王心里在骂她,但身体却诚实的发抖。那一阵阵遍布全身的酥麻几乎要让他叫出声来,她抽打一下,他骨头里就窜过一瞬间的痒,像是迫不及待一般——他也是没被人抽过,骨头里也贱得慌。 烟令颐左右环视一圈,满意了。 还好,能用。 别看齐王缠绵病榻,但是关键时刻还真不含糊,能用的地方一直能用,怎么折腾都能用。 她身上的伤口只被布料草草包扎,连草药都没有,动起来就流血,但烟令颐依旧顽强的脱了衣裳、往季横戈身上骑。 追兵随时会来,不知道来的是刺客还是侍从,但不管是谁都是烟令颐的敌人,她的身份很有可能被戳穿,但烟令颐那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儿一上来,根本不去管其他。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味道,烟令颐深吸一口气,慢慢的压上去。 今天就是死,她也得上过他再死。 她的血从包扎的衣裳中流下来,啪嗒啪嗒的打在季横戈的身上,红的血珠,白的肌理,红白交映之间,是季横戈那张俊美锋艳的脸。 很美的一张脸,哪怕是蹙眉都很好看。 这样一个好根儿,也不枉费她折腾这么久。 烟令颐对准季横戈的要害,满意的喟叹一声,缓缓下坐。 大山,她来了。《 》 19、她粗暴的不像是个女人 第19章 她粗暴的不像是个女人/当三怎么了不被爱的…… 季横戈第一次尝到这样的滋味儿。 他们两个被单独隔离到了一片小天地里, 外面的寻腥风血雨与阴谋诡计都与他们俩无关,他们沉溺,他们交融, 在这一刻,他们摒弃了所有, 只剩下彼此。 烟令颐是一片海, 而季横戈是海中的鱼。 人像是飘在海水中, 汹涌的浪花呼啸着卷到他的脸上,他身不由己的被席卷、被撕扯、被顶在浪尖上狂飙, 直到他的每一处都被吞没。 这是一片很坏的海, 它贪婪, 恨不得把他这一条命都榨干,它霸道,稍微有一点不满就要用海浪拍在他身上, 它强硬, 并不在乎他的闷哼与颤栗。 他忘记了一切,成为了大海的玩物,只能任凭海浪将他掀翻, 吞噬,也无力阻止细小的海水灌满他身体的每一处。 烟令颐察觉到了他的颤抖,她的下颌高高昂着、有力的双腿压着他, 急促的呼吸着、垂眸看他。 他人还闭着眼、没有醒来,但身体却随着她而发颤。 齐王其实长的很好看,原本率军征战时,披甲带刀威猛十分,赫赫战功叫人忽略了他这张脸,但现在, 他被剥了铠甲,割开了衣裳,露出一身皮肉时,才会让人惊觉,他竟是美的。 许久不见日头,他的身上都是雪白的,皮肉似乎都被养软了,其上沾了烟令颐的血,像是雪中腊梅。 人在梦中,也会有感觉吗? 烟令颐因失血过多,脑袋已经有些昏沉了,但还是咬着牙不肯停下,力道重而又重的落下,像是要凿穿季横戈的皮肉。 当烟令颐扒下那层贤良淑德的皇后皮、带着满身伤痕、杀气腾腾的骑上来、凶狠的驾驭她的战马冲锋的时候——实在是粗暴的不像是个女人。 但这种粗暴又使季横戈迷醉,他爱这种窒息到脑海泛空的感觉,人忘记一切,只剩下了身体的本能,贪欲被激到极致,想要更多,更多,更多,海面越发汹涌,狂风卷着乌云,似乎在酝酿一场暴风雨,两个人都暗暗紧绷,等着最后的潮浪,而就在要命时候,林中突然传来一阵阵呼唤。 乌枪与踏雪终于杀尽所有刺客,追寻痕迹,一路冲入林中,焦躁的寻找齐王。 呼唤声由远至近,脚步声似乎就响彻在千米内,烟令颐深吸一口气,猛地加快了速度。 料峭寒风裹着头顶上的树叶打在他们二人的身上,像是某种急迫的催促,烟令颐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她一时力竭,又恼又气,抬手狠狠捏拽了一把季横戈的胸口。 怎么还没弄完?王八蛋! 躺在地上的季横戈被捏痛了,哪怕是在梦中,也跟着冒出了一声闷哼。 快一点! “王爷——”乌枪在吼。 快一点! “在这边!”踏雪发现了两具尸体。 快一点! “这个方向!”乌枪看到了拖拽的痕迹。 快! “王爷!”踏雪追过来。 快啊! 脚步声由远至近,已到近前,紧要关头,季横戈终于缴械投降。 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魂魄放弃抵抗,任凭自己被卷进海浪之中,但这海浪却并不是汹涌的、可怕的浪潮,而是近乎一种甜腻的蜜水。 这种蜜水包裹着他,将他的所有烦恼丝都抽离出去,他的躯壳里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快乐,让他忘记了被太后背刺的愤怒,忘记了成为废人的屈辱,忘记了因战争而永刻心间的痛苦,这一刻的他,只有快乐。 这样美妙的滋味儿简直一次成/瘾,沾上了就忘不掉,让他难以割舍——原来,是这样的味道吗?若早知道是这样,他第一次就让她上来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红烛帐暖夜夜心。 季横戈想要在这种快乐中沉溺,想要与她永不分离,但是烟令颐刻薄寡恩无情无义的很,在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后,她毫不留情的从他身上翻身而落,捡起来脱掉的衣服,如利箭一般,冲向树后,几个腾落、眨眼间便不见踪影。 等乌枪与踏雪从林外冲过来时,正看见这么一幕。 几颗树木围绕出一片空地,王爷躺在其中,衣裳被剥划,露出单薄的胸膛,那胸膛多可怜啊,被人掐的青红一片,往上看、王爷面颊涨红唇瓣紧抿若芙蓉泣露,往下一看更是洪水开闸一塌糊涂,王爷裤子都被人——哎呀!哎呀!哎呀! 他们王爷被别人祸害了呀! 从今天开始,他们王爷就不再是黄花大闺男了呀! “王爷!”乌枪当场遭受重创,就跟死了爹娘一样,悲痛的扑上前去,跪倒在王爷身边,悲拗嚎哭:“属下来晚了啊!” 他们王爷脏了啊! 是的,别看乌枪平时冷静端正处事有方,领着三兄弟从不出差错,但他们王爷稍微受一点伤,乌枪第一个张嘴开嚎。 倒是跟在后面的踏雪脑子灵活点,在王爷那张面上扫了一圈。 随后,踏雪欲言又止撇了一眼乌枪。 大哥,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是我觉得咱俩不是来晚了,咱俩好像是来早了。 就凭他们王爷的性子,若是真不愿意,这里肯定是你死我活而不是残花败柳了。 乌枪完全没发现,还跪在地上对着齐王哭坟,直到将烟令颐留下的所有温存都打散、齐王难以忍耐的睁开眼,吼了一句“住口”,乌枪才闭嘴。 “带本王回去。”季横戈慢慢坐起身来,咬牙道:“将这里的痕迹清除。” 离开时,他最后看了一眼烟令颐离开的方向。 密林深长,其中根本没有小路,人只能在树木与树木之中寻找落脚点,像是山林野兽一样胡乱狂奔,他回过头去看时,只看见一片杂乱的木。 在漫长的战斗厮杀与意乱情迷中,时间一点点溜走,此时天边已经泛起了淡淡的鱼肚白,将昏暗的林路照出两份朦胧的清晰,他再仔细看,可以看见一排细小的脚印。 他的魂魄似乎也被带走了一部分,使他不再是个完整的人,他无法独立思考,无法了无牵挂,他举目四望,见不到半点踪影,只觉得牵肠挂肚,坐立难安。 当踏雪将两个人在这里的痕迹一一清除的时候,季横戈竟然会觉得有几分萦绕的不舍,好似他的一部分也被踏雪清除掉了。 季横戈忍不住想,就算是烟令颐最开始来找他,是想要借他生子,想要继续掩藏她偷龙转凤的计划,但经过这一番相处,她应当也对他有了几分心思吧? 他的手慢慢摁在他的胸口上,其上沾着她的血,血已经冷了,斑驳干黏在他的身上,这是她来过的痕迹。 今宵这一夜,他们血肉相融,她的心里,也应当对他有些许不同。 季横戈的目光又一次望向烟令颐的离开之处,忍不住想,烟令颐此刻又去了何处? —— 烟令颐强撑着流血过多、腿脚发软的身子回到高台处。 当时正是丑时末、寅时初,整个高台四周静悄悄的,地上残留血迹和尸体,不见刺客袭杀,但也不见金吾卫出来重维秩序、保护伤患。 看来这一场刺杀还没有完全结束,只是进行到了尾声,两边人都无余力,所以入眼之处都是一片残局。 烟令颐绕开所有人,一路回了一间角落处的厢房。 这一处厢房房梁上藏了她的物件,皇后服饰与夜行衣、一些伤药一应俱全,她回到房梁处拾掇好她自己的伤口、换上皇后衣服,用了两颗药丸。 这两颗药丸,一颗是用来回血养气的,受伤后可用,另一颗却是可使人有孕的虎狼之药。 宫中女子都想要孩子,但是女人太多,圣恩太寡淡,若是性子再蠢笨点,常常一个月都得不来一次恩宠,为了能在最少的次数里怀到孩子,宫中便衍生流传出了一些“偏方”,名曰“生子丸”。 只要得过一次恩宠,她就一定能诞下一个孩子,但是因为药物太过猛烈,后续可能再也不会有孩子。 但无所谓,她有这么一个孩子就足够了,无论是男是女,这个孩子都将是大晋未来的君主。 等缓过一口气儿来,烟令颐才从厢房中而出,直奔文康帝的厢房而去。 她想象之中的厢房,应当是挤满了金吾卫的,文康帝端坐在其中,安安全全,身上没有一点伤痕的等她回来。 但当她踢开厢房的门时,里面没有任何人,只有一片空荡荡的房间。 烟令颐的心顿时揪起来了。 这刺客难不成不止刺杀齐王,还刺杀了文康帝、逼着文康帝转移逃跑? 可这四周也没有争斗的痕迹,唯一能确定的是,确实有很多金吾卫在厢房中,文康帝不是一个人走的。 烟令颐顺着众人留下的脚印往外走——这群金吾卫在外面站岗守卫,靴子上沾满了泥土,在木制的地板上尤为清晰。 但走出殿外后,脚印便消失在了一片片地面中,烟令颐只能捡起一个死掉的金吾卫的佩刀,拿着刀,挨个厢房搜索寻找文康帝。 她没有找到文康帝,但是找到了很多藏在厢房之中的其他大臣。 之前刺客四处杀/人放火时,一些大臣藏到了暗处,躲到现在,那些刺客目的只是为了制造混乱,所以暗处不曾搜寻,有很多人苟活下来,后又被烟令颐提着剑找到,连滚带爬的跟上烟令颐。 提着剑的皇后撕掉了平日的温柔面貌,但她皮囊之下真正的锋芒却让人情不自禁的倚靠过去,跟在她的身后。 皇后从幸存的大臣的口中得知,文康帝带着人去找了太后,她便带着这一群老弱病残大臣往太后处去。 天方渐亮,云日明松木,溪山进晨风,昨夜留下的惨烈血腥气被风吹散,飞鸟在树枝上抖落碎金的沙,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从高台到太后殿中这一路上,烟令颐没有再碰见任何刺客,只碰见了一个又一个的臣子。 烟令颐左捡一个被刺伤的老臣,又捞一个藏在水池子里的老臣,最后从这些人还在流血的伤口里、被磕断的手臂中,断断续续的拼凑出了一个故事的头尾。 北沼国的刺客潜伏在三灵山,趁着来擢选驸马的青年才俊进山、金吾卫大量跟随、守卫分散时,进来袭击。 她半夜跑出去扒齐王裤子的时候,其余刺客也开始在其他殿内杀戮放火,皇上兵分两路,一队人去了公主处,皇帝带着领一队人去了太后处,结果终于被争乱卷入丛林中,现下都不曾回。 烟令颐最开始听的时候,人还算是理智,能有条不紊的处置接下来的事,但是当烟令颐得知“文康帝失踪”的时候,烟令颐脑子嗡了一声,转不动了。 她在原地立了三息,突然间快步冲向林中方向,冲了不过百步,就看见林前匍匐一具穿着北沼国服饰的刺客死尸。 刺客身上还插着金吾卫的佩刀,凝成黑红色的血狠狠地刺进烟令颐的眼中,使烟令颐耳廓嗡鸣,似是看见了这些刺客扑到宁月身上,对着宁月挥刀的模样。 宁月那般柔弱,连一个巴掌都扛不住,又怎么能扛住一刀呢? 这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宁月!这是她亲手选出来的皇上啊! 偏偏她昨夜要出去找齐王,偏偏她被齐王那根东西绊住了脚步,竟都没能及时回来! 烟令颐站在死尸面前怔怔的看着,身后的大臣们则三三两两的哀嚎。 “皇上啊!哪儿来的乱臣贼子竟敢刺杀皇上!” “那么多金吾卫护着皇上,皇上定能安然无恙。” “臣等愧对大晋江山啊!” 那些人的话在烟令颐的耳侧嗡鸣,像是放大了百倍的蚊虫动静,充斥在烟令颐的四周,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最后在她的耳廓中汇合成一场不曾停歇的尖啸。 她听不清楚,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顶上涌,她的计划,她的宁月,她的一切,都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刺客给打乱了!宁月若是死了,她筹谋这么多都白费了!难不成她还要将那村子里面的文康帝接回来吗? 上辈子根本没有这种事儿啊!为什么没出现的刺客突然出现了? 她只是想坐稳皇后的位置,她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万里江山!到底是谁在跟她作对? 一股想撕碎一切的暴戾在她心底中盘旋而升,直顶上头,她怒吼一声,上前一步,手中的刀重重划过刺客的面罩与身上的藏蓝色北沼国绣布长衣,将这尸体横劈成而开,刀重,但不曾破骨开躯,而是在这人身上留下了一条横长而直的血痕。 身后的大臣们刚才还在哭哭嚎嚎哀哀戚戚,但一见到烟令颐听见皇上失踪直接发疯去砍刺客尸体,一个个又全都安静了。 娘娘您砍砍尸体就得了,可别砍我们呀。 劈一下还不够,烟令颐的刀接着劈了第二下第三下,直到将这人的脸都劈成一滩烂泥,她心底里这股戾气方才散去。 理智重新归于脑海,烟令颐低着头看被着她看的稀巴烂的刺客身体,随后向周遭的人吩咐道:“尔等先随我去寻太后,与太后处的金吾卫汇合。” 确定太后无恙后,他们再来一一清扫战场,集结人手去林中搜寻宁月。 宁月——想到宁月,烟令颐心中更恨。 宁月上辈子就落到了叛军手里,这辈子竟然又落到了刺客的手里!上辈子她还可以怪文康帝,这辈子,她却只能怪她自己了。 她越想心中肝火越旺,她竟然将宁月拉到了这样危险的境地之中。 烟令颐喘着粗气,撑着刀站起身来,本想离开此处、快些去找太后,但是垂头的瞬间,又突然觉得脚下这尸体有些不对。 她因齐王之故,近日看了很多关于北沼国人的事。 北沼国终年地热多雨,所以此处多虫多蛇,生活在北沼国的国民因为要避让这些无孔不入的虫子,都会在身上以特殊植物枝叶做成颜料纹身,这些颜料纹身可以驱散虫子,所以纹身经常爬满全身。 但她面前的尸体身上白白净净,什么都没有。 她低头盯着尸体看了片刻,手中刀锋一转,割开了对方的衣袖,细细去看对方的手臂。 北沼国的人常使用的武器是一种最前方带飞钩的长软鞭,像是蝎子的尾巴,而不是刀,这种软鞭可以缠绕在手臂上,所以北沼国的人手臂上都会有一道道盘旋摩擦的伤痕。 而这一个刺客的身上什么都没有,甚至,这刺客的食指和中指有厚厚的茧子。 这是常年握刀人才有的痕迹。 烟令颐的盛怒中又升腾出一股寒意。 她太聪明了,那些藏在北沼国衣裳下面的阴谋,她只需要轻轻割开一层就能猜到。 烟令颐不动声色的命人将刺客的尸身一起带上,领着众人去了太后的宫殿。 —— 五台山的皇家猎场很大,其内有专门建造的各处游玩地方,围猎场,比武台,山中还有温泉池,太后所住的地方就临近温泉池的位置,名叫“白露殿”。 昨夜刺客袭来时,白露殿闭殿落锁,墙上的金吾卫举着弓箭站到天明。 兴许是因为白露殿在整个皇家猎场的位置比较偏,并不如站在最中间的高台显眼,所以那些刺客并不曾来白露殿。 直到天明,皇后带着一群受伤颇重的大臣们前来,白露殿才开门相迎。 门内守着的管事嬷嬷连忙跑进白露殿后殿厢房之中,向厢房之内的太后禀报:“启禀太后,外面来人了,皇后带着一众受伤的大臣来了。” 厢房内一片昏暗。 太后老了,两眼经不起光照,无论黑天白日都挂着窗布,床帐也半垂着,挡着里面的人。 透过重叠的帘帐,嬷嬷只能看到里面一个模糊的影子,苦涩的中药味儿弥漫在四周,兴许是因为太后太久不曾起身,这股药味儿都将此处腌入味儿了,苦中又夹杂了一种淡淡的潮湿发霉的味道,像是被压在箱子最底下的东西,一辈子没晾晒过太阳一样。 直到管事嬷嬷的声音落下之后,帘子才被缓缓推开。 从帘子里面蜿蜒出来了一道苍白的人影,她的皮肉像是挂在骨头上,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颤抖,如同一大条裹着金玉锦缎的臃肿蛇人。 随着蛇影逼近,那股苦涩潮湿的中药味儿铺面而来,嬷嬷壮着胆子抬头,正看见这条老蛇的两眼中迸发出摄人的精光,幽幽的望着她问:“事儿成了吗?” 嬷嬷跪在地上,颤巍巍道:“回太后的话,皇后携人前来才方进门,不曾说齐王如何,之前排遣出去打听消息的金吾卫回来后只说齐王初的厢房已被烧毁,齐王并不在高台内,还不知结果如何。” 简单来说,就是不知道齐王死活。 太后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她冷着脸,慢慢从榻上下来,道:“去前殿,传召皇后。” —— 烟令颐拖着伤躯到太后殿中时,太后早已高坐在了殿前高椅上。 殿内没放东珠照明,只有嬷嬷捧着一盏蜡烛站在太后身旁。 兴许是因为刺客,兴许是因为病重,太后已无力再用珠翠妆点她的头发,她半白枯燥的头发像是稻草一样披散在脑后,唇瓣透着将死之人的乌青色,一张老脸阴沉沉的望着烟令颐。 烟令颐走进殿内时,身上带起的风吹动了嬷嬷手中的蜡烛,烛火跳跃间,太后脸上的阴影也随之晃动。 唯一不动的是太后的眼睛,瞳孔之中像是迸发出一抹幽暗的光,直直的盯着烟令颐。 烟令颐进殿后跪下,先行礼,后道:“妾身参见太后。” 太后坐于椅上,身体微微前倾,道:“外面如何?刺客杀了谁?” 她揣着答案问问题,等着烟令颐说出她想要的回答。 你说这百十来个刺客千里迢迢从北沼国跑来这里,究竟是为了杀谁呢?好难猜啊! 烟令颐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开始念人名。 每念一个人名,她的面色就更难看一些,这些人都是朝中老臣,都曾对朝中做出不小的贡献,还有几个上辈子一直活到最后,亡国时候也一直死守不退,结果这辈子死在了五台山中,令烟令颐心中更恨。 一个一个人名从烟令颐嘴里吐出来,让太后心中发焦,她催促着问:“可还有?” 还有呢!还有谁死在这场刺杀里了? 跪在地上的烟令颐脸色越发惨白,到最后,她一头磕到地上,声线悲凉哀痛:“昨夜皇上听闻有刺客,救母心切,连夜赶往白鹭殿,中途被刺客逼入林中,现下还不曾找回。” 这一句话说完,太后整个人都跟着僵在了椅上。 不、不对啊!怎么是她儿子没了! 她为了她的儿子派出刺客去杀齐王,而她的儿子为了救她被刺客追杀失踪,这一饮一啄,叫她自己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太后的心都跟着一起被挖掉了一半,乌色的唇瓣都跟着抖,哆哆嗦嗦的挤出来一句:“去、去、去找!” 去找! 那些刺客都受了她的命令,不可能去杀文康帝,文康帝不过是被裹挟跑了而已!她的儿子不会死的! “妾身前来,特向太后请调金吾卫。”烟令颐直起身子来,一双眼灼灼的看向太后,道:“除了皇上,妾身还有一事禀报。” 太后被烟令颐眼底里迸发的烈光烫了一瞬,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随后拧着眉道:“说。” “妾身方才遇到刺客时,仔细搜查过刺客周身,妾身发现,他们身上有很多不符北沼国民众的特征,他们并非北沼国人,而是我大晋人。” 烟令颐想到刚才的所见,声音越发冷:“有人派遣刺客冒充北沼国人,袭击我大晋朝臣,引起两国争端,手段下作恶劣!还请太后特此妾身权柄,遣妾身严查。” 烟令颐沉浸在自己的推测中,并没发现,她的话越说,太后的脸色越难看,盯着她的目光像是看着一只赖皮狗。 烟令颐可真是生了个好鼻子,任何事情只要被她捉到一点,她就会闻着味儿跑来,不管是什么脏的臭的,她都能去细细的掰开查,谁都别想瞒过她。 太后因此而厌恶烟令颐。 没错,厌恶。 烟家是要一个聪慧公正的女人来当皇后,但烟令颐太聪慧了,任何事情都瞒不了她,比太聪慧更可怕的,是烟令颐太公正。 烟家给皇后画出了一个严苛的框架,皇后可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被束缚在其中。 而烟令颐从小站在这个框架里,看着这个框架慢慢长大,她主动把自己修剪成框架的形状,然后主动站进去。 长久的教育让她认为这是她的责任,认为这是她的真理。当她站在这个框架里的时候,所有人都要惊叹一句严丝合缝。 只要烟令颐从心底里接受这个框架的存在,那么,这幅框架就再也不能束缚她。 甚至,她可以用这幅框架来束缚别人,她理所应当的认为所有人都必须和她一样公正严明,所有人都必须按照计划中走下去,整个大晋必须欣欣向荣,一切都要有条不紊,谁都不能有一点私心。 但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啊! 太后要的聪慧,是要烟令颐好好为她儿子排忧解难,哄她儿子开心,太后要的公正,是烟令颐不仗着自己是皇后而欺负别人,是要烟令颐忍让退缩,牢牢忍在框架里面,太后要她束缚压抑自己,但偏偏,烟令颐把她的聪慧和公正全都往外去蔓延,她用她的聪慧插手朝政,她用她的公正斥责皇帝,这是一个女人该干的事儿吗? 世人只爱柔顺温婉、没有攻击力、逆来顺受的女人,而不是野心勃勃,看谁都要咬一口的女人。 太后要的烟令颐应该是是一个乖顺听话愿意给她宝贝儿子擦屁股的奴才!她要找的是一个任由她操控的傀儡,不是一个骑在她儿子头上的祖宗! 有些事情,做到八分就够了,就已经很像样了,但烟令颐偏偏要做出十二分,剩下这两分,让太后觉得被冒犯。 可惜烟家这一代其他女儿要么蠢笨要么无能,只有烟令颐一个抬得出手,否则她绝不会选烟令颐! 当冠冕堂皇的虚伪者真的教养出来一个刚正不阿、敢于斗争的晚辈时,她一定是恐慌的,恐慌又生出厌恶,连看一眼都觉得刺眼。 “此事先且搁浅。”太后深吸一口气,吐出一口疲怠的话来:“先命人去寻回皇上。” “太后!”烟令颐还不甘心,道:“姑母,此人绝非等闲之辈,能在太后皇上眼皮子底下作乱,今日是杀朝臣,明日就是杀你我,我等不能纵容,定然要彻查!” 太后的忍耐到了极点,大声斥责道:“彻查什么?皇上还没有找到,你怎么一门心思盯着旁的事去查?若是皇上死了,你又有什么好日子过!” 太后抓起一旁桌案上的水杯,重重砸向烟令颐,但因为失力,那水杯在烟令颐面前三阶坠下,又从台阶上一路滚下来,滚到烟令颐的面前。 这让烟令颐震惊。 这样大的事,太后为何不允她去查? 茶水顺着台阶流淌,在烟令颐面前流下一小滩,水光倒映着烟令颐的脸,烟令颐怔怔的瞧着她自己的眼睛,却不曾继续追问,而是低头应下道:“妾身知晓,妾身现在便领命去寻皇上。” “你去什么?”太后抬起眼,冷冷的瞥了她一眼,道:“皇后位尊,少沾染那些腌臜事,去后殿抄经书,为皇上祈福。” 烟令颐静默低头应是,随后起身告退,去白露殿后殿中抄经书。 以前烟令颐在宫里去抄经书的时候,心绪还算稳定,因为那时候没有她意料之外的事儿,但这回她却堆起了一股恼意。 她讨厌被太后一直压在脑袋上的感觉,讨厌太后对她的桎梏,更讨厌太后一句话,她就得被关回到后院里。 人的心都是越来越野的,她踢开了一个文康帝,现在又不满足于只踢开一个文康帝。 烟令颐回到殿后,一边抄经书,一边回想之前的事。 从外表上瞧她,好像还和之前没什么区别,她依旧安静的跪坐在白露殿后,端着一本经书抄写,仿佛她此刻还身处在深宫中一般。 但是当你深深凝望她的眼,就能从中看到熊熊燃烧的烈焰。 太后不让她查,她偏要查。 她哪里是个听话的老实人啊?烟令颐这人,一百斤的人九十八斤的反骨,剩下二斤是她烫的吓人的血,跟她沾上边,那真是算你倒霉。 管事嬷嬷因为还有要事要忙,所以没有亲自守着,而是派人在殿内守着。 烟令颐命她们去殿外守着,自己脱下外袍,堆在经书前面伪作人影,若是有人在殿外窗前偷看,就能看见“烟令颐在抄经书”,而烟令颐本人,已经脱下外裳,如同狸猫一样窜出去了。 —— 白露殿中的太后比烟令颐更虚弱,她年岁大了,实在是起不得身了,倒在高椅上,命人去做另一件事。 “派人去看看齐王。”太后的语调更冷,像是毒蛇嘶鸣。 她设计至今,都是为了齐王,若是齐王还不死—— 下面的嬷嬷低头应下,随后金吾卫的人快步离开白露殿,去寻找皇帝与齐王。 当金吾卫踏出白露殿时,天光已是大亮。 随着光芒重新笼罩猎场,昨夜的刺客已如夜露般消散,再寻不到一点踪迹。 金吾卫搜入山林中时,还碰上不少在山中夜猎回来的青年才俊,他们昨夜潜入深山,正好避让开了昨夜刺杀。 今日刚出林子,就听说了昨日发生了一场刺杀,一群人被几个金吾卫领着回殿中等候,不允许私自出行。 树林大,昨夜人也跑散了,一大清早找不到方位,直到卯时末,辰时初,众人才摸到文康帝所在的树下。 文康帝与林净水两个小废物窝在树上睡着,俩人紧紧互相依靠,兴许是怕文康帝不舒服,林净水倒在树上当垫子,文康帝压在他身上睡得昏天黑地。 树上地方小,两个人挤着反而更有安全感,手脚都贴靠在一起,下面传来呼唤声时,宁月恍疑自己在梦中。 她一睁开眼,眼前是淡蓝色的天空与摇晃的树木枝丫,金光碎影间,啾啾鸟鸣在枝木跳跃,她身子底下垫着肉乎乎的肉垫子,下方传来一阵阵呼唤声,她坐起身来,低下头去,就看见树下跪了一堆人,见她起身,就喊什么“救驾来迟”之类的。 她睡了一夜的混沌脑子后知后觉的反过味儿来,哎呀,是,昨儿还被追杀呢。 她一翻身,龙屁股底下的肉垫子闷哼了一声,也醒了。 树上林净水和树下金吾卫一群人堆叠着护着文康帝,把人安安稳稳的带下了树。 文康帝大难不死松了一口气,下面的金吾卫保全了九族也是松了几百口气,一旁的林净水有救驾之功,也跟着被镀了层金光,下面的金吾卫也接了林净水一把,便将他们二人一同送往白露殿。 太后还在等他们俩——准确的说是在等文康帝。 待到宁月披着文康帝的皮,到白露殿中,与太后相见时,宁月再也忍不住,跪倒在母后腿前嚎啕大哭,一旁的林净水也跟着跪下来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皇上莫哭”。 太后本是个冷清冷血、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人,但一见了她的儿子,情绪便跟着激荡,先是骂了一句“哭什么,你可是天子”,到最后也没忍住,也跟着儿子掉了两滴眼泪,伸手摸了摸文康帝的头,道:“我儿孝心可鉴天地,若非我儿,这满猎场都没人惦记着我一老太婆。” 文康帝眼睛红红的抬起头来看太后,愣愣的问出来一句:“皇后呢?皇后没来看母亲吗?” 她本意是想问,皇后会不来救太后吗?但太后却认为是文康帝到了她跟前也不惦记她,只想见烟令颐,太后的脸骤然沉下来,道:“皇后在后殿,皇上若想去看,去便是。” 以前文康帝和皇后之间关系不和睦,太后看了不舒服,现在文康帝开口就要皇后,太后更不舒服——还是那句话,但凡她母族里有一个能抬到面上的女人,她都不会让烟令颐进宫来。 文康帝察觉到母后不大高兴,但是没来得及多说话,就被太后赶走了。 至于一旁的林净水,太后抬抬手,赏了一个御前洗笔的虚职,品是最低的七品,但这是在圣上面前伺候的,也很风光,日后若是能得文康帝的心,平步青云也不是问题。 文康帝跟林净水两人一起出了白露宫,文康帝抬头,看着头顶上摇晃的枝丫、满面愁容的说:“母后好像不是很高兴。” 宁月以前就知道母后对嫂嫂要求很严格,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感受到,她只是提了一嘴嫂嫂,母后就不开心。 林净水不敢置喙太后,只低头道:“皇上可以去看看皇后娘娘,臣先告退。” 宁月转想也是,让林净水走了后,自己去偏殿找烟令颐。 她到偏殿中时,门口守着几个宫女向她行礼,宁月穿过宫殿门时,还从窗旁瞧见了皇后的倒映,结果走进了殿内,才发现是一个假人摆在矮案后。 宁月呆愣愣的看了一会儿,估摸着皇嫂是自己溜出去了。 怎么说呢完全意料之中,皇嫂平日里看上去端庄温和规规矩矩的,但是真跟皇嫂相处了之后,宁月就知道了,皇嫂其实是个胆大包天的人。 就算是母后,也压不住皇嫂。 —— 若是太后,一定会觉得烟令颐私自出巡是错的,但是站在这里的是宁月。 宁月跟烟令颐有太多的秘密,她天然相信她的皇嫂,依赖她的皇嫂,哪怕她知道皇嫂做错了,也不会挑出来的。 宁月站在空空的矮案对面,最后慢慢跪坐而下,对着对面皇嫂留下来的衣裳假装说话。 “皇后不必担心,朕没什么大事儿。” “朕陪皇后抄经便是。” 她跟烟令颐就像是两个小朋友,每次看到另一个被长辈责骂,都会赶忙打掩护。 至于皇后去做什么了——宁月完全没担忧。 皇嫂不管做什么,也一定是为了她好,为了大晋好。 —— 秀美宁静的小皇帝刚开始还在抄写经书,但是抄着抄着,人就趴在木桌上,渐渐地睡了过去。 烟令颐对此一无所知,她此时正从屋檐下翻出,一路找向白露殿后面的后殿去。 方才她回到偏殿的时候,看见太后命人将刺客的尸首一一收回,放置于此。 太后不让她查,她偏要来查。 是,这些人是死了,但是人的尸体是会说话的,他们的手上留着薄茧,他们的脚上被鞋子挤出规律的形状,他们的脸上更容易被记住,就算是换掉衣服,也换不掉他们天长地久磨出来的身体。 烟令颐打算去死人嘴里撬一撬。 她这人精力旺盛得很,别看她刚折腾完齐王,又受伤返回,但她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得益于大部分金吾卫都被派出去找皇上、打探齐王消息,所以这里没有太多守卫,烟令颐撑着一口气,一路爬楼躲檐,跑到了后殿中。 白露殿后殿中门窗紧闭,她从后窗户接近,听着动静、推开窗翻进去。 后殿地面上堆满了尸体,都是一具具刺客尸体,摆在地上大概六十来具。 烟令颐刚打算拓下这些人的脸,回去细细查其来历时,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立刻爬上房梁,在房梁之中攀爬游走,蹲在一处角落,从高往下看时,正看见太后的心腹嬷嬷从门外进来。 心腹嬷嬷也是刚从烟令颐的偏殿那头赶过来,没成想烟令颐还比她快一步——正好骑在她脑袋顶上看她。 心腹嬷嬷身后跟了两个太监,这两个太监隶属东厂。 东厂是完全依附于太后的爪牙,与锦衣卫沆瀣一气。 心腹嬷嬷进来后,左右横扫一眼,与身后的人道:“把他们身上的衣裳都扒下来烧了,尸体剁碎,晚间运出去埋了。” 身后的太监低头应是。 烟令颐当时骑跨在房梁上,屏息静音。 东厂的走狗都有一身硬功夫,这群太监们也不是白练的,烟令颐不能被他们听到动静。 “是。”太监们应下,上前就开始扒衣服。 烟令颐在这时,才低头向下瞥一眼。 她这一眼,好巧不巧正瞥见这群尸体被扒光衣服,抬到木板上,由人举起大刀来剁。 像是屠夫剁碎猪骨一样,“咣”的一声,血肉迸溅开来,血腥气蔓延在殿中。 烟令颐这一眼,正从上到下瞧见尸体的全貌。 之前在外面查尸体时,她只查看了尸体的上半身,不曾细细的去看全身,现在从高往下一览无余。 这些尸体都是肤白细腻,身材高大,体态无毛,最关键的是,这些人都没有阳/具。 烟令颐瞳孔骤缩,牙关险些咬了舌头。 这些“北沼国”刺客,竟然是一批阉人。 阉人! 谁人不知,这东厂阉人都是太后手中的鹰犬爪牙? 烟令颐的身体缓慢而僵硬的缩回去,伴着“咣咣咣咣”的动静,她浑身冷汗的贴着房梁,在脑海中捋掠出来一丝细线,将她回到皇宫之后的事儿全都串联起来。 三灵山,五台山,刺客,齐王。 按照上辈子的时间,齐王其实早该病死了,这辈子却跟着一起到了五台山,而昨日晚间,若不是她当时横插一手,齐王死活还真不一定。 让他们去三灵山的是太后,要给宁月招婿、引来五台山的也是太后。 身披北沼国衣裳的刺客、与上辈子不同的选驸马、不允她调查的太后——寻常人想不到的事情,烟令颐借着前世今生的两双眼,察觉到了端倪,一块块碎裂的图拼凑在一起,勾画出太后的眉眼。 这天底下谁人不知,太后垂帘听政已久,真要是有一个人能在其中做手脚,那除了太后,也没有别人了。 上辈子他们在山中时,齐王应该死在山中,但他们中途回来,齐王没死成,所以临时又加了五台山刺客。 是,她是重生了一回,但太后这几十年也不是白活的,她以为她自己占尽先机,但太后比重生前的她还早早布局,对比起来,还是她略逊一筹。 原来,是太后要杀齐王。 再联想到殿前被训斥一事——是她糊涂了,硬撞了太后的逆鳞。 她透过前世的眼,看见太后的另一张脸。她为此感到惊异,上辈子在她眼中严苛端正的姑母,原来也有另一张脸,但转瞬一想,她不也有吗?太后这张脸撕下来,半个朝堂的人都要吃上一惊,她这张脸若是撕下来,整个朝堂的人都得晕过去。 这样比起来,她还是青出于蓝。 烟令颐轻而又轻的吸了一口气,捂着自己颤跳的心头,在昏暗的殿内拧紧了眉头。 自古以来皇权多争!皇叔抢皇位的事屡见不鲜,烟令颐读过那么多书,都见过亲儿子杀爹的,自然也能明白太后杀齐王的缘由,但是烟令颐认为太后杀错了。 齐王若有争皇之心,当初先帝刚死、新帝年幼、齐王未断腿时,他便直接从边关打回来就行,何必等到现在? 齐王不仅没有争王之心,还为大晋断了两条腿,太后依旧要将其害死,实在是伤尽大晋根骨,若是齐王不死,战神还在,后来南雪国之战,大晋未必会输的那么难看。 说来说去,不过是太后知道她那个废物儿子烂泥糊不上墙,所以不敢有丝毫怠慢。 上辈子不知道就算了,这辈子,她绝不会让齐王死。 她采了一回齐王的精,暗地里再回护几分齐王,就当是还了他的情分罢。 烟令颐思绪至此,下面的两个人已经将一具尸体剁碎分包,抬去下一处,她趁机翻身下房梁,一路顺着原路回去。 这次回到殿中时,烟令颐轻车熟路翻回来,却在越进窗户处僵住。 她瞧见桌案旁边趴了个人。 烟令颐蹲在远处,迟疑的慢慢挪过去。 当时已临近午时,日头正烈,殿内明媚的光透过窗户落到桌案旁边的宁月身上。 宁月睡得正香,白嫩嫩的脸蛋枕靠在自己的手上,脸蛋上的软肉被挤出来一小块,看起来软软弹弹,很好嘬的样子。 烟令颐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连出声都忘了。 她爱怜的伸手,轻轻抚摸着宁月的眉眼,阳光洒在其上,烟令颐胸腔里的暴戾、烦躁、恼恨都被一点点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安心。 只有宁月才能让她如此安心。 她摸过宁月的眉眼,虽然动作很轻,但还是将宁月惊醒,宁月像是个睡懵了的小猫儿一样从桌上醒来,愣愣的看着皇嫂,带着点睡腔冒出来一句:“嫂嫂回来啦?”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烟令颐语调温柔疼爱的问她。 “大概——有一会儿了吧。”宁月歪了歪头,脸上还带着点红印,她问:“皇嫂为何一过来,就被母后罚抄经书?” 烟令颐对着宁月浅浅一笑,道:“因为皇嫂不听话,方才在殿中,皇嫂非要调查刺客来源,惹恼太后,太后罚皇嫂也是为了皇嫂好,你不必介怀。” 烟令颐没打算跟宁月说太后残害忠良的坏话,因为她知道,太后在宁月心中也很重要,她不愿意将自己摆在宁月的对立面上,干脆什么都不提——她自己跟太后暗地里过招便是。 顿了顿,烟令颐声线中又带了几分惭愧,道:“昨夜皇嫂有要事要办,出了了一趟,倒将你一人留在了此处,是皇嫂不好。” 烟令颐太会哄宁月,真话假话混着说,宁月那脑子也分不明白,她为了哄皇嫂高兴,还特意耍宝道:“皇嫂莫要担忧,我昨日可威猛啦!吓跑了好多个刺客呐!” 烟令颐含笑点头:“殿下威武,妾身可猜想一二。” 帝后甜甜蜜蜜说了一通话,随后一起在殿内抄写经书,直到嬷嬷前来请他们用膳才罢。 烟令颐在用膳间,佯装不知,询问嬷嬷刺客如何处置,公主那头又如何。 嬷嬷一一作答。 “刺客已有金吾卫与东厂下去处理。” “公主无碍。” “因中途来了一场刺客,太后决定早些返程。” 烟令颐没听见旁人说“齐王如何”,估摸着齐王就是没事,若是齐王有事儿,估计太后现在要连哭带嚎的跑过去一趟,确定是齐王死了,然后立刻就地掩埋,了却一桩心事。 这一场公主选驸马的大戏就这么没头没尾的落下了帷幕,怕刺客卷土重来,所以选秀中断,所有人明日就准备班师回朝。 可见太后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连最后一点场面都不愿意演了。 烟令颐压下心底里的思绪,不再多问,只暗地里中想,怕是齐王并不知晓太后的这些计谋。 若是知晓,上辈子齐王也不会死。 —— 与此同时,齐王殿内。 浓阴盛夏,烈阳灼灼。 正午的日头照耀在地面上,将齐整的大理石地面烫出干燥的气息,太后的心腹嬷嬷端着一碗药前来,说是太后特派她来慰问齐王。 乌枪接过了太后派来的嬷嬷的手中药碗,笑吟吟道:“谢过太后惦念。” 嬷嬷低头应是,又问:“王爷可还好?” “王爷昨夜受了惊吓。”乌枪叹了口气:“今日已经昏迷、起不来榻了,怕是不能亲自谢一谢嬷嬷。” 嬷嬷却不大信。 怪不得她不信,因为从一年前开始,王爷就已经“起不来榻”了,动不动还来一次“病重垂死”,宫里的御医跑了一趟两趟三趟四趟五趟,太后连灵堂棺材都给备好了,这齐王却总是过两天又爬起来了。 也不怪太后等不及,非得来刺杀,这齐王实在是死不成啊! “老身告退,若是齐王醒来,一定要第一个支会太后这边,太后惦记得紧。”嬷嬷又道。 “嬷嬷放心,乌枪记下了。”乌枪将嬷嬷送走后,端着药回了殿内。 乌枪也并未哄骗嬷嬷,他们王爷此时真躺在榻上,他从厢房外进来,便瞧见王爷双目空洞的躺着,身上还穿着那套林子里的衣裳——王爷不让人换,刚才怎么在林子里躺着,现在怎么在床上躺着,就单单只是换了个地方而已。 “王爷?”乌枪走过来后,道:“太后给您送了药。” 季横戈躺在榻上、充耳不闻,只是两眼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 自从他们将王爷从林子里带回来之后,王爷一直都是如此模样,乌枪看的分外糟心,跟一旁的踏雪低声道:“王爷该不会是让人夺了身子,伤大了心吧?” 一旁的踏雪瞥了乌枪一眼,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只低声道了一句:“莫要揣测主子心思。” 乌枪只好自己去把药渣倒了去。 —— 又过了两个时辰,季横戈突然命人烧水沐浴,乌枪又好奇为什么这时候突然要沐浴,一旁的踏雪没忍住,低声点拨了一句:“天快黑了。” 一会儿人家皇后说不定还来呢。 乌枪愣愣的问了一句:“什么天快黑了?” 白点拨了! 踏雪闷头烧水,没管这个不开窍的死木头。 热水咕噜咕噜冒出泡来,俩人伺候完季横戈沐浴,踏雪就拉着乌枪去了隔壁守着。 天边一擦黑,季横戈就洗的干干净净,像是童男献身一样,躺在床榻上等着。 之前在林子里的时候,他与烟令颐两人心意相通,烟令颐一定也喜欢那种滋味儿,她今晚也一定会来的。 戌时,烟令颐没来。 无碍,天色还早。 亥时,烟令颐没来。 无碍,可能是路有点远。 子时,烟令颐没来。 无碍,大概是风有点大。 丑时,烟令颐没来。 无碍。 季横戈瞪着一双眼,想,也许是迷路了没找到方向。 眼见着时间一点一点溜向寅时,季横戈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 在季横戈的设想里,这人睡了他之后,就该跟他情意绵绵,一夜两夜三夜四夜,然后对他情根深种,直到某一天跟他坦白身份,他们俩情情爱爱走到最后,结果,结果,结果! 烟令颐竟然当没有这回事儿一样!睡了他就当没睡过吗! 烟令颐之前天天恨不得钻到他的床上,在林子里的时候几乎都要把他坐死了,现在倒好,睡过了就不来了? 他都情愿陪她演戏了,她竟然还如此绝情! 就算是只是为了得到他的子嗣,她也不当如此! 大晋皇族一向是爱惜体面的,就算是为了子嗣随便临幸过后,也会给那些女人一条安身立命的路,最起码会将人好生安置,从没有哪个人睡过了之后就当不存在的! 烟令颐这个人,怎么如此薄情冷血? 季横戈自己气到呕血,在榻上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最终咽不下这口气,冲着厢房外喊道:“乌枪踏雪!” 隔壁两个人快步踏进门中跪下听吩咐,便听榻上的季横戈咬牙切齿道:“你们两个,去殿中四处搜寻,只说一位宫女在林中救了本王,不知是谁,只管找便是。” 烟令颐不来是吧?那就别怪他自己找上门去! 乌枪与踏雪连声应是,转而便下去大张旗鼓的找。 齐王这一头本来就被太后密切关注、被烟令颐背地里关注,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被她们俩知道,更何况齐王今日这么大阵仗的找,别说烟家这两个女人了,第二日启程的时候,连文康帝都听说了,在登云轿上跟烟令颐学嘴。 —— 当时正是辰时初。 烈日高悬云层,苍山静坐水蜿,登云轿一起,窗外便是流动的风景。 烟令颐倚靠在临窗矮榻上,看着窗外吹过的风与掠过的鸟。 山中水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惹人生爱。 她正细细瞧着,突然听床榻那头传来动静。 烟令颐回身,就看见宁月一边比划着两个萝卜,一边把大的系在自己身上,一边跟她说:“皇后,你听说了没,皇叔那头非说要找一个什么宫女,说是昨夜那宫女救了他,但醒来后瞧不见人——也不知道是谁,立了这么大功劳,竟然还不去认领。” 一旁好生躺着的烟令颐不自然的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随后偏过头来,第一次没有去接宁月的话。 宁月还在一旁碎碎念:“皇叔如此大张旗鼓的寻一个女人,也不知道要给对方什么赏赐。” 烟令颐平日里集韵增广多见多闻,对什么事儿都能发出来一番点评,但今日却沉默的侧过身子,好似没听到,只是安静的望着窗外的景色。 齐王对外放出消息寻找这个人,大概是因为她留下了不少痕迹在他身上,叫齐王知道他身子被人占了去。 烟令颐难得的有点心虚,兴许——齐王是被人白白占了便宜,压不下这口气吧? 但问题估摸着也不大,她行动快速,且就这一次,任凭谁也查不到她身上。 烟令颐不搭话,宁月也没太放在心上,她现在对这些萝卜产生了无限的兴趣。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以前这萝卜搁她身上她就不自在,浑身发软,走道儿都不会了,但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越戴越喜欢,萝卜越大她说话的声越大,感觉脑子都聪明了点儿。 她千辛万苦选了一个最大的萝卜挂腰上了,自己走来走去,最后站在穿衣镜前,看着身上龙袍下面若隐若现的影子,满意点头。 没错,朕就是有这样大的龙/根。 以前宁月爱美,五颜六色的簪子镯子都要戴起来,现在好啦,戴不了这些,改戴萝卜了,小孔雀不开屏了,改晃腰了。 烟令颐的引导并不是没用的,宁月已经渐渐地——歪向了另一侧。 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喜欢这根/龙/根什么,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萝卜而已,但她的内心却已经给这萝卜冠上了不同的意义。 有了这根大萝卜,她就有了文康帝的权势,得到了所有人的尊敬,她如何能不爱这根萝卜呢? 欲/望被压抑的时候,总会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表达出来,而这一点端倪,也足以在日后生根发芽。 宁月没意识到,没做好准备来直面自己的欲/望,世人教育女子皆是如此,争抢权势是丢人的、错误的,是贪心不足的疯子,只有温柔顺遂才是对的,才是好女人。 但当她再在龙椅上坐久一段日子,她自己就会意识到了,实打实握在手里的权势,比任何人的目光都重要。 —— 也巧,他们一众人前脚刚刚回到建业皇城,后脚,建业城门口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作者有话说:预收文求收:《万人嫌怨种大嫂重生后》 温玉的夫君因与温玉争吵而负气离府公干,结果死在了公干途中。 府内的所有人都埋怨温玉,温玉也自知有愧,无论是婆母刁难还是小姑找茬,她都一一忍耐,还不断借用母族势力来帮扶婆家。 直到两年之后,她母族败落之后,她的夫君带着已生两子的小妾上门,她才知道,她的夫君没有死,只是怕担办错公务之责,假死脱身,顺便与小妾和和美美过日子。 她的婆母弟妹全都知道,却假装不知。 事情披露后,婆母略显不耐:“你为何如此计较?我们瞒你是怕你泄露出去。” 小姑子说:“我哥回来你应该高兴,摆脸子做什么?” 小叔子说:“哪有男人不纳妾的?” 温玉当了一辈子的蠢货,血肉都被吃了个干净! 温玉大拗一场、含恨病亡,再一睁眼,回到了夫君死讯传来的那日。 她垂死病中怒坐起,连夜买凶去杀夫! 狗东西,给我死在外头! #升官发财死老公,家产都得是我的# #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 #这很毒辣了# —— 去往江南赈灾的祁大人携巨款离奇失踪,负责赈灾的太子殿下着手调查,蛛丝马迹抽丝剥茧,线索直指向一人。 那人含着泪,冲他盈盈一拜:“还望殿下为我夫查明真相。” 太子神色冰冷地看着她。 有些人,顶着一张楚楚可怜的面,底下藏着的,是一颗漆黑的、流着脓水的心。 他迟早要将她抓出来,曝于烈阳之下。《 》 20、文康帝归来 第20章 文康帝归来/皇后有孕/三哥上位失败大破防…… 文康二年, 夏。 一辆从南雪国驶来的商队马车缓缓停在建业城门前。 建业城高百尺,巨门参天,门下有手持利刃的兵将巡逻守卫, 商队刚一停在城门前,便有人上来要路引和商引。 大晋地区管辖严密, 不允许人口私自流动, 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都需要路引, 商引也是如此,有商引是官商, 没有商引就是私商, 若是被抓到私商, 可以直接扭送官府。 而这一队商队,来自遥远的南雪国,其上有各种珍奇山药与动物皮毛。 南雪国的大部分国度都坐落在冰天雪地之中, 与北沼国相反, 这里常年冬日,没有夏季,人生活在冰川之上, 没有耕地,只能从冰川中获得鱼,或者杀死覆盖浑身白毛的熊, 他们每一次捕猎都要用命去拼。 但大晋不同。 大晋占据全天下最好的地方,丰沃的土地,川流不息的河,分明的四季,多到数不清的作物和猎物,光是说, 都让他眼红。 南雪国早先与大晋因边境线相争,在上一代先帝时候,两国曾有龃龉,生出战乱。 大晋物资丰饶,战备充足,把南雪国打的狗血淋头,最后大晋大败南雪国,南雪国因此沦为大晋附属国,大晋戏称南雪国为“蛮夷之地”,吃着南雪国的肉,喝着南雪国的血,还用对待下等人的态度来对待他们,每年都要交上足够的贡品,才能保证大晋不来侵略他们。 贡品还不够,他们还要南雪国最珍贵的女儿——大晋新帝登基两岁,要南雪国将献出公主,萧云繁为大晋新帝的后妃。 那是他自小长大的妹妹,他的亲生妹妹,要送到千里之外的地方,此生再难得见。 在南雪国内流传着很多关于大晋的传说,听说大晋水土丰饶,人人富足,每一个来过大晋的人,都想留在这里。 萧云翎很想亲眼来看一看。 所以他隐藏了南雪国帝君的身份,跟随着妹妹的婚车一路来此,他抢先于妹妹的婚车之前、伪做商人进入大晋。 商队马车虽然停在城门外,但是可以透过大开的城门看到建业内的一切。 燥热的炎夏如同蒸笼,今日天不见雨,只有烈日烧着地皮,城墙下的小兵一个个汗如雨下,却依旧站得笔直,城门内热闹喧嚣。 西南形胜,三朝古都,建业自古繁华。 楼巷局正,来商络绎,参差十万人家。 萧云翎贪婪的看着百步外城门内。 市列珠玑,户盈罗绸,竞豪奢。 这就是大晋,这就是建业,这样巧夺天工的楼宇,竟然是人能造出来的。 上天给了大晋太多偏爱,相比之下,他们南雪国民众的日子简直生不如死。 欲念如同野火在胸膛中烧灼,烧的萧云翎呼吸渐缓。 上天不曾给南雪国的,他会自己抢过来。 一个强大的帝君,绝不会让他的民众不如旁国,这些好东西,迟早都是他的。 “云公子。”马车外,扮成商贩的手下下了车后,走到马车边上,低下头对萧云翎道:“此处已至大晋都城,需得事事小心,无论何时,云公子切莫下车。” 萧云翎缓缓点头,慢慢拉上帘帐。 与此同时,城楼下的小兵已经跑到近前来审查他们的商队,看他们的商引,审查他们是否夹带了不允进城的私货或者逃犯。 一旁的商贩早早准备好过路钱,在小兵过来的时候塞过去,道:“劳烦军爷手下轻点,皮子矜贵,戳破个洞就卖不上价了。” 这些小兵搜查商贩的检验方式都很简单,不管是什么东西,一刀戳过去就行,看看里面藏没藏东西,查是查过了,但是里面的货物也跟着坏了。 这也算是小兵们赚外快的一种方式,不给过路费,就把你货毁了,你的货肯定比过路费更多,久而久之,这群商贾就也学聪明了,赶忙上交过路费,免得货物遭灾。 小兵收了钱,翻东西的时候也不再用刀去戳货物,而是用手去翻开检查,确定没问题,便会将人放进城里去。 这一套剥削商贾的法子,大晋各地都很熟,因为商贾地位卑贱,所以告官亦无门,谁都能来踩一脚,倒不是特意难为他们南雪国的商贾,不过,商贾多抱团,大晋国的地方商会确实对南雪国的商贾多欺压,但这是商贾与商贾之间的事,倒不涉及官家。 一次漫长的审查过后,商队慢慢准备进入建业城。 而就在这时,城外突有千骑奔来。 马匹踩踏地面,使人脚下都传来轻微的震动,哪怕是靠近建业皇城,也不见这些人有要停下的意思。 建业城内看守的城卫迅速向前奔去,不过片刻又折返回来,高声喊着什么。 瞧着似乎有变。 萧云翎掀开马车一角,看见城门内的守卫狂奔而出,期间似乎有人在喊什么,刚才负责在前面跟守门将领交涉的商贩立刻折返回来,跑到萧云翎马车旁边道:“云公子,城外回了人,说是大晋皇族去游玩回朝,我等皆要避让。” 不止避让,他们还得跪在路边行礼。 萧云翎身为南雪国帝君,纵然是隐姓埋名至此,也绝不可能去给人下跪。 “还请云公子留在马车内不出。”一旁的南雪国商贾低声道:“莫要被人发现。” 萧云翎缓缓垂眸,道:“去吧。” 商贾转身,带着车队挪至一旁,跪下相迎。 随商贾一同跪下的,有守门的城卫,进出门的行人,就连城内的人都已经随之一同跪下,方才还热闹城邦在这一刻被凝固,只剩下了缓缓走来的一队仪仗。 仪仗威武盛大,千骑拥高牙、万骑簇雕鞍,金吾卫的铁靴踏在地面上发出齐整踩踏声,无数人头匍匐在地面上,就在这一片臣服于寂静中。 就在这种寂静中,萧云翎掀开窗帘,自一线窗帘向外望去。 他正看见一队登云轿从城门外走近。 登云轿如同一座移动的房舍,其下有百人相抬,如此巍峨精巧的建筑,由庞大的人力撑起,堪称巧夺天工。 和大晋比起来,南雪国落后不知多少,他们只有亘古不变的冰雪和寒冷刺骨的川流,怪不得大晋人毫不掩盖对他们的鄙夷。 萧云翎定定的望着这一切。 而就在这一刻,登云轿的窗户突然被人推开。 萧云翎的目光如利剑一般落过去,正看见窗内站着的一位文雅男子。 此人眉目秀丽,身量单薄,身穿一套淡金色上绣金丝翠竹纹,头顶金樽暖玉冠,只一眼看去,便绝富丽堂皇。 而萧云翎在瞧见对方的一瞬间,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高台云楼,金尊玉冠,身穿金色长衫——新帝季明山。 传闻中新帝貌若好女,文采翩然,年不及弱冠,尊号文康帝。 同时,也是他妹妹要嫁的人。 他千娇百宠的妹妹,就要嫁给这样一个人,成为对方后宫之中的一员,为其诞下子嗣,一生再也见不到故国雪。 虽说只是第一次见面,甚至不算见面,但萧云翎已经恨上了他,萧云翎将对方的脸死死的烙印在了眼眸之中。 而站在窗内的文康帝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她晃着她的萝卜,第一次以“皇帝”的角度来俯瞰一切,她惊觉她的皇城如此繁华,她的民众如此爱戴她,她欢喜的望着一切,像是一个小女孩在看着一个巨大的玩具。 她第一次体会到,玩具的妙处。 这种新奇的体验围着她,绕着她,让她难以忘怀,她完全没注意到有一个人正隔着车帘看着她。 登云轿宽大,为了迎轿入城,两面城门必须完全打开,所有人都像是渺小的蚂蚁一样,匍匐着,恭送登云轿入城。 待到登云轿彻底消失在众人目光中之后,众人才缓慢起身。 众人起身时,马车上的帘子也缓缓拉拢,避免被人发现马车中有人。 方才寂静的城门口渐渐恢复人音,但话题却不再说今日市价或坊间新闻,而是讨论方才见到的登云轿与英勇的侍卫。 皇族这两个字儿,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飘在云端上、金光闪闪的,从不下凡尘,今日天仙降临,叫生活在山脚下面的普通人得见云中天颜,便成了他们的一大谈资,待到他们老去临死的那一天,也要念叨一句:“我曾见过皇帝。” 见过皇帝哎!真是好命啊。 那些熙熙攘攘的动静顺着窗帘飘入车内,经久不散。 —— 萧云翎坐在昏暗逼仄的商队马车内,静静地听着外面这群人言谈。 他也是皇帝,但他的皇帝和大晋的皇帝却完全不是一个等级,因为南雪国是大晋的附属国,所以他这个皇帝,在大晋皇帝面前也短一截。 这群人越是吹捧大晋的皇帝,萧云翎越是不高兴。 因他低人一等不高兴,因南雪国低人一等不高兴,上一代的无能君主造成了这一代的无能君主,他思及至此,又去怨恨南雪国的朝臣。 萧云翎登基三载,做梦都想反击大晋,但南雪国的朝臣早在上一代就被打软了骨头,群臣激愤,不肯出兵,一直让萧云翎心口窝火。 他越想越恼,眉头紧紧蹙着,正是此时,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喧哗,隐隐还有人喊什么“文康帝”。 对于萧云翎来说,“文康帝”这三个字就像是带刺儿的利箭一样,“蹭”的一下刺进了他的心中。 这种感觉让萧云翎很不爽,文康帝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可他却被这个人牵动心神,让他天然就低了文康帝一头。 但他又不得不去看。 萧云翎又一次掀开了那面该死的帘子,这一回,他看见的不是富丽堂皇的登云轿,而是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 乞丐似乎想进城,被官兵拦住后,高喊着什么“朕乃文康帝”之类的话,叫一旁的路人听得发笑。 “见了一次皇帝,就以为自己是皇帝咯?”路人挑着扁担路过,讥笑着说道:“疯子。” 冒充皇帝可是大罪,喊一句都是要被杀头的。 守门的官兵看他是个疯子,就没跟他计较,只是一脚将人蹬开。 官兵脚上的靴子是精铁所铸,再加上有点怕疯子惹事儿,所以下脚颇重,这疯子一脚被踹飞出去,正好“咣当”一声,撞在了萧云翎的马车上。 这么大个人飞过来,整个马车都被撞晃了一瞬,萧云翎下意识往下瞥了一眼,正好看到对方向后昂着一张脸。 这张脸的轮廓眉眼都熟悉极了,熟悉到好像刚才就深深地烙印在眼眸中一样。 萧云翎心头一跳。 而一旁扮成商贩的手下冲过来就要将这乞儿拖起来扔掉——他们家云公子最是厌烦这些有手有脚却只肯乞讨的废物东西,若是惹了云公子不快可是大事! 但手下才刚将乞儿拖起来,就听见马车窗内的云公子突然道:“等等,他在说什么?” 手下忙将脑袋凑到乞儿旁边来听,又问:“你说什么?” 乞儿身上一股恶臭,泥泞尘土草屑沾满全身,更要命的是,这乞儿身上还有很多伤痕,像是摔的,都红肿化脓,浑身发起了高热。 手下听了一会儿后,抬起头道:“云公子,他烧了,说的话稀里糊涂的,就一直说[朕是文康帝],[朕要回去],还说要[烟]什么东西,但是属下没听清,其余的也都说不出,瞧着意识模糊了。” 其实手下觉得这就是个疯子,一个小乞儿,怎么可能是文康帝呢?文康帝刚才分明在登云轿上随着车走过去,也不知道云公子为什么突然问这一嘴。 就在手下如此想时,突然听见云公子道:“把此人带上。” 手下讶然一瞬,随后点头称是,把这人拎着带到了后方的商队马车里,直接将人丢到货物堆上,一起带入了城。 真正的文康帝就这么跟假文康帝和烟令颐擦了个边儿,然后落到了南雪国帝君的手里。 命运和他们开了一个促狭的玩笑,同时也将他们推向了赌注更大的牌桌上。 剧情过半,话本上的众多角色终于逐一登场,在彼此都意想不到的时候碰了一次面,然后又毫不知情的错过,奔向了故事的下一章。 重来一回,庄家洗牌,现在大家手里的牌都不一样啦,谁赢谁输还真不一定呐。 —— 而烟令颐对于文康帝已经从村子里跑出来这件事儿一无所知。 她正在预谋一个大计划。 当时众人才回建业皇城,主子们回宫休息,奴仆们在下方忙活安置各种东西,因为文康帝回来而得了信的公务们也都奸笑着如同潮水一样扑过来,一拨接一拨的去往皇上的御书房,把文康帝砸得头破血流。 她离开建业皇城有几日了,堆积的公文层层叠叠的罗列在案牍之上,一眼望去,人眼前都跟着发晕,幸而这回她不是一个人发晕的。 之前那位跟她一起在林子里逃过命的林净水与她一起来晕——文康帝身边其实原先也有一批人来辅助,比如原先的太子太傅、现在的天子帝师,以及一众原先的东宫属臣,现在自然成了新帝手下,为新帝奔走,但是,那些都是原先文康帝的人。 现在的文康帝怕露馅,根本不敢宣那些人进宫,什么事儿都得自己硬着头皮来。 只有一个林净水,以前没接触过文康帝,又是她自己以新身份认识的,她才敢将林净水带过来。 御前洗笔郎林净水第一次上任,就看见皇上被公务压的抬不起脑袋,急的来回转悠。 林净水因整个林家被皇上救了一回,对文康帝是五体投地百依百顺,一瞧见文康帝受累,他比文康帝都上火。 也怪不得皇上为难,这每一份公文上的东西都让人头疼,南边说雪灾,北面想打架,东边通了海陆商贸后滋生出许多海盗与官商勾结,西边的大虞王朝静悄悄的待着,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咬他们一口,户部说没钱没钱没钱,每个官员都端上来许多棘手的问题送到文康帝面前,等着文康帝给个解法。 文康帝一脸愁容,加上林净水两脸愁容。 其实从某种角度上来讲,现在的文康帝跟林净水都是一个水平的。 林净水以前也是读过书的,按道理,他该循规科考,得了功名后去朝中任职,渐渐摸清楚门道,然后上手做官,但林净水什么都没有,就读过书,后来被太后点了、得了官,中间略过了一大片过程,所以他纸上谈兵、没有经验,什么都不懂。 文康帝更是被赶鸭子上架,什么都不会,两眼发直的盯着奏折看了一会儿后,突然间喃喃一句:“是时候让朕使出杀招了。” 林净水精神一震:“圣上要如何?” 如何大展神威一人处置好这么多公务? 文康帝掷地有声:“去把皇后请来。” 别管杀招是什么,能杀就行。 文康帝越了解朝政,她就越依赖皇后,很多事情她都要皇后拿了主意才敢去做。 林净水愣了一瞬,随后点头称是,转头就去请皇后。 皇后到时,文康帝正在看鸿胪寺上来的奏折,奏折上说,南雪国送来的公主婚车还有两日便到建业。 文康帝又拿给皇后来过目。 烟令颐上下扫过两眼,记起来上辈子的事儿。 上辈子,南雪国公主也是这个时候进的宫,只是这个时候的宫里十分热闹。 这时候齐王刚去世,太后病重,文康帝每日只知道跟丽娘混在一起,根本不看别的女人一眼,南雪国公主进宫这件事儿根本没人管,还是她一手操持的。 那时候,文康帝被丽娘迷的厉害,每日跟丽娘上演山无棱天地和乃敢与君绝的画面,时不时还要跳个湖表一表心伤,俩人闹的太后都跟着生气,根本没人顾得上南雪国公主。 南雪国公主大婚当夜,文康帝都去陪了丽娘。 那时候,也没人将南雪国公主当回事儿,因为南雪国本就是个小国,又地处冰川,国力虚弱,国力不足,再加上南雪国公主远道而来,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所以在后宫中吃了不少苦,只有烟令颐事事照顾。 偏这南雪国公主生的貌美,又有几分本事,兴许也是想怀上龙子,所以暗地里使了些手段去见文康帝,文康帝嘴上说“只爱丽娘”,但背地里却跟南雪国公主私下里见过几会面,俩人还真睡过,后来被丽娘发现,趁着南雪国公主游湖时将人推死了。 想起来上辈子的事儿,烟令颐垂下眼眸,问眼前的文康帝,道:“圣上觉得,这位公主当如何安置?” 文康帝当时埋在奏折后面,愣了一下,回道:“自然好生安置,后妃怎么安置,她就怎么安置,按她的身份得是贵妃。” 反正她这萝卜也不是真的,这所有后宫在她眼里都一个样儿,她平等的睡不了每一个女人,那就全按着位份来,也不能亏了人去。 烟令颐满意点头。 还是她自己选来的文康帝好,脑子虽然也是空荡荡的,但最起码没进水。 “这位公主远从他国而来,身负两国联谊,讨好皇帝是她的责任。”烟令颐又道:“皇上自己不喜欢,但也没必要惩处她们,给她们些赏赐,让她们安心些。” 烟令颐还真不讨厌这个南雪国公主,虽然上辈子亡国是因她而起,但她也是个可怜人。 只要一个人有足够的学识,那她就不会被人摆布,只要一个人见识过天高地阔,那她就不会甘心留在后宅,所以烟令颐不怪她们,她们缠着文康帝,为了一个男人用尽手段,也只是不知道、没见过、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而已。 当然了,像是丽娘那种脑子被驴踢了的例外。 “那是当然。”文康帝点头:“朕也——这些事朕懂,她来了这儿,朕不会亏待她。” 文康帝也设想过自己成为别人的妻子的样子,所以她天生怜悯这些女人,旁人都以为男人才会怜香惜玉,却不知道,每一个女人都会同情与她有相同命运的人。 大多数的男人向女人伸手,可能是要把女人拉到床上,拉到后厨,拉到产房,但大多数的女人向女人伸手,只是想把女人拉出泥潭。 烟令颐彻底放心了。 这辈子南雪国公主不死,他们就不会与南雪国交恶,到时候,两国就不会有征战。 在大晋的车轮栽进巨坑里之前,烟令颐终于挥舞着铁锹把这个坑填上了,她一时心里轻松不少,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文康帝。 文康帝还沉浸在公务里,正跟公务搅和的天昏地暗的时候,烟令颐突然一偏头,做干呕状。 “可是吃坏了东西?”天真纯善的文康帝抬起头来,一脸担忧:“朕叫个太医吧。” 不知为何,平日里满身力气、精血旺到烫人的皇后今日瞧着十分虚弱,倚在原处道:“劳烦皇上。” 转瞬间,太医便提这个小木箱子来了。 若是平时在凤仪宫里诊断,得挂帘子、红线悬腕,搞很多套东西来做男女大防,以表对皇后的尊重,但今日在文康帝这里,烟令颐少有的放松,并未叫太医搞这些东西,只让出一只手,让太医隔着帕子诊脉就是。 太医诊脉两回,后满脸欣喜跪下磕头,高喊道:“恭喜皇后娘娘有孕!按着月份算,不足一月。” 太医的尾音高亢的在房梁中落下,一旁的烟令颐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生子丸药效霸道,从吞服它的那一刻开始,生子丸就在烟令颐的身体内生根发芽,吮着烟令颐的血,吞着烟令颐的肉,飞快而疯狂的在烟令颐的身体里长出来一团混合着药物的血肉,混沌而又凶猛的长大,吞服者不出一日便会显出孕像——据说这东西是从北沼国流出来的蛊物。 这样有用的药也不是白白来的,孩子之所以一定能怀上、一定能长的这么快,就是因为它会耗费吞服者更多的精力与血气,它要它的母亲拿半身血肉去供养它。 幸而吞吃的人是烟令颐,换另外一个女人来吞,说不定都会被这孩子活生生吸死,到时候孩子生了,人也难过产关,所以寻常宫里的女人就算是知道了这药也不一定敢吃。 也就是烟令颐胆大包天,为达目的,不仅不把别人的命当命,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之前烟令颐用这药的时候,心里也有几分忐忑,怕药效不如传说中好,现下这消息经太医的手将此消息断下来,烟令颐心口这一块大石头也总算是落了地。 齐王虽然身子病弱,但这根儿还是一顶一的好,没有愧对她翻的几回窗。 她一边转着念头,一边给太医封赏,一边又吩咐人去将好消息送往太后处,滴水不漏的按着她的计划往下走,就连林净水都得了一把金瓜子做赏,脑袋晕乎乎的离了宫——他运气可是真好,做官第一天就得赏。 烟令颐做事一向稳妥,不过片刻,这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一样飞满皇宫。 太后回了皇宫之后就病了,也不见客,对外说是被刺客惊到,要休养,得了消息只给凤仪宫送了赏,其余宫妃也想来贺喜,烟令颐罢了没见。 等到旁人都散了,坐在一旁的文康帝才按捺不住,惊喜的喊了一声:“嫂嫂,你有了个身孕了!” 有身孕这个事儿,在烟令颐的眼里是权势,是地位,是一条通天路,但在宁月的眼里,却是一个软乎乎的小宝宝,走起来像是个小鸭子,胖墩墩白嫩嫩,掐起来一定很好玩。 烟令颐本来正筹谋着下一步,听到此话时,却突的心里一虚,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文康帝。 文康帝哦,不,宁月。 宁月上半身攀压在案后,两眼亮晶晶的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件稀世珍宝,语调软绵绵的夸赞她:“皇嫂好厉害哦。” 宁月总是觉得她的皇嫂很厉害,也不知道厉害在哪里,反正什么事儿都很厉害,什么事儿宁月都不怀疑,只要烟令颐干出来了,她就无条件相信她的皇嫂。 烟令颐久违的良心作痛。 幸好她没多少这个玩意儿,不然要痛的露出马脚。 她又一次避让开宁月的目光,略有些心虚的给自己找补:“一个多月,大概是在三灵山里的时候吧。” 宁月完全没多想,她像是一只粘人的小猫儿一样贴过来,靠在烟令颐的脖颈子上蹭来蹭去,语调尾音抻的绵长:“嫂嫂要保重身体,我们要有小宝宝啦。” 宁月的脸蛋软软热热的,像是一块栗子糕,在烟令颐的身上甜甜香香的蹭来蹭去。 她太乖巧,太香甜,太温暖,像是晨起时候,从木窗花柩中射进来的第一道阳光,任谁都会想要与她亲近。 但烟令颐是阴暗角落里长出来的潮湿蘑菇,连同她肚子里的那一个都是见不得亮堂的东西,阳光一贴她,她就跟着浑身发紧,下意识的想要避开。 “妾身去看看太后。”烟令颐站起身来,准备离了御书房。 但就在这关头,门外突然传来太监通报,说是齐王来了。 “皇叔么?”宁月坐直了身子,理了理身上衣袍的褶子,晃了晃身上的萝卜,道:“请进来。” 当她再站起来时,她就又成了文康帝。 一旁的烟令颐本来想走,但这个节骨眼上也走不了,也只能停下脚步,先跟齐王见礼。 —— 当时正是七月初,外面的太阳烈炎炎的从头顶上落下来,将地面烤的发白,御书房内的冰缸早已融化,冷水冰凉凉的浮着冰块,裹着薄荷叶静静地飘着,文康帝端坐在案后,一旁的烟令颐缓慢站起身来。 齐王是长辈,皇上可以端坐着,她却得站起来行礼。 行礼并不是什么难事儿,她只是奇怪,为何齐王会突然来御书房——齐王跟文康帝其实不算多亲近。 以前齐王来,烟令颐新欢鼓舞的跳起来命人去准备茶水,恨不得一壶直接灌进人家口里,现在齐王来了,烟令颐却警惕防备谨慎,生怕这人儿来咬她一口。 别怪她多想,谁让她刚偷过人家的一身精血安在她自己肚子里呢? 她的目的是达到了,顶着肚子满载而归,齐王却白白被占了一次便宜,哪里肯善罢甘休?之前齐王还大张旗鼓的找过一回人呐,现在不知道要闹出来什么花样来。 烟令颐的念头才刚转到这里,就见齐王已经坐着机关椅进了御书房。 御书房中三人见礼,案后的文康帝越发有了皇帝模样,端端正正坐着的时候,身上仿佛都飘着龙气,烟令颐站在一侧,安静的很。 季横戈的眼眸看似一直望着案后文康帝的方向,没有向烟令颐偏向一分,但他进来的瞬间,眼角余光却将烟令颐整个人都看遍了。 她在宫里时一向端庄,常穿浓正颜色的衣裳,不媚不妖,正到甚至有点老气,一件石榴红对襟长袍,上绣了些湛蓝花枝,往哪儿一站,光这么一瞧,好像是个老实人似得。 瞧瞧!她装的跟什么都没有一样! 季横戈一看到她,就觉得心底里滋出来一股恨意,这股恨意长了手、生了脚、长了眼、生了嘴,完全不受他控制,活脱脱成了因烟令颐而起的心魔,在他的心脏之中横冲猛撞,撞一撞他可怜的自尊,骂上一句“被人白玩了”,又踩一踩他刚萌生出来的男女情事,斥上一句“人家根本没看中你、自作多情”。 季横戈恨的咬牙切齿,不肯这般罢休,因着暗含怒气,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比平日里更多几分戾气。 “皇叔今日来有何要事?”坐在案后的文康帝都察觉到了,下意识坐直了身子问道。 季横戈在机关椅上微微一笑,对着文康帝道:“小王来向皇上讨一个人。” 烟令颐不肯来给他名分,他就自己上门讨要。 当时御书房内正静,窗外的日头斜斜透过窗柩打进屋内,在临窗矮桌的琉璃瓶上打出一道泠泠的折光,季横戈的声音平静的落下,缓缓在御书房之中逸散而落。 案后的文康帝颇为好奇,笑着问:“何人值得皇叔如此大动干戈?” 而站在一旁杵着当花瓶的烟令颐却是心头一抖,下意识瞟了季横戈一眼。 一种不安的预感在烟令颐心头窜起来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季横戈温温一笑,道:“前些时候在五台山,小王遇刺,为一女子所救,心怀感恩,奈何遍寻不到此人,只能厚颜来请圣上开恩,允小王于宫中寻人。” 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嘛! 脑袋空空的文康帝大手一挥,道:“可!” 季横戈含笑点头,随后当场就请人去将宫中所有去过五台山的宫女全都汇到一齐去,挨个儿进门来,让季横戈看一遍。 这场面一搞起来,便显得格外大,不知道的还以为宫里又开了个选妃呢。 烟令颐其实可以趁着这个机会走的,但她提心吊胆,一直惦记着后续,生怕她前脚走了,这后脚又闹出来什么事儿来,所以硬着头皮在一旁坐着,正好将全程都看过。 当时御书房成了选秀台,宫里的宫女一个一个往里面走,皇后皇上皇叔三个人各自坐着瞧,皇后瞧天瞧地瞧自己的绣花鞋,像是个局外人,皇叔一直瞧着门口来的宫女,见一个,便挑剔一句:“不是。” “不是,太胖了。” “不是,太黑了。” “不是,那个人更高挑些。” “不是,更瘦些。” “圆面。” “眼睛更亮。” 各个囫囵的条件挨个儿从齐王的嘴里冒出来,烟令颐最开始还在一旁气定神闲的听,听着听着,琢磨出不对劲儿了。 这些外貌,这些身形,笼统的拼出来,正好能拼出来一个烟令颐。 烟令颐坐在一旁的桌案后,神色淡淡的看了一眼齐王。 她知道,她这是露了相,被人找上门来了。 这个时候懊恼已经来不及了,烟令颐也不是一个劲儿反思自己错误的人,她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捂住齐王这张嘴。 齐王特意跑来她这里似是而非的说上这么一些话,大概就是来告诉她:我拿捏住你的把柄了。 烟令颐想,他拿捏住了她的把柄,无外乎是认为有利可图,想从她身上刮下来一层厚厚的油脂来。 但她不明白,齐王当着她的面儿摆这么一出做什么?这也不是能拿到台面上说的话,若是齐王想以此威胁她做什么事,直接背地里寻她便是,她被这么个人捏着把柄,也不敢不承认。 可齐王偏偏闹这么大,反倒打草惊蛇。 —— 季横戈被她看了一眼,随后慢慢抬起头,对她温和一笑,道:“皇后当日也在五台山,可曾见过此人?” 烟令颐当着文康帝的面儿从来都是温温柔柔的,哪怕是心里面已经升起了几分杀意,她依旧含笑道:“本宫不知。” “不瞒皇后,小王念此人念的厉害,日思夜想呢。”季横戈的话里阴阳怪气里又带着几分酸劲儿,一股脑全扑在烟令颐身上,让烟令颐面皮都跟着一紧。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季横戈讲话阴恻恻的。 倒是一旁的文康帝好奇的紧,一个劲儿追问:“这女子到底如何救了皇叔?皇叔寻她出来要做什么?” 文康帝其实都想追问一句“怎么就日思夜想了”,但是没好意思问,只在背地里搓手手——哎呀,这听起来好像是个话本里的爱情故事呀。 貌美可爱的宫女无意间救了被刺客追杀的王爷,然后被王爷一见钟情——哎呀,哎呀,哎呀! 文康帝越想越兴奋,脸蛋都涨得通红。 皇叔孤身多年,一直都不曾有个知心人儿,想起来也让人觉得遗憾,眼下突然间冒出来了这么个神秘人,文康帝哪能不好奇呢? 这人到底是谁呀! 但无论文康帝怎么问,一旁的季横戈不肯说,只古古怪怪的笑了一声,突然间冒出来一句:“小王听闻皇后有了身孕,实在是可喜可贺。” 提到孩子,季横戈更生气。 烟令颐才刚跟他睡完就对外放消息,显然是拿了他的精血来当文康帝的种,他如何能按捺的下这恼怒?肯定要讨上门来的! 烟令颐暗暗咬牙,只觉得她被人架在火堆上烤。早之前在林子里的时候,她真不如直接把季横戈坐断气了,省的现在麻烦! 一旁的文康帝还在那儿乐呢,提到孩子她就高兴,拍着手道:“是,有了个孩儿,已一月啦。” 季横戈淡淡的瞥了一眼文康帝,仿佛瞧见这人脑袋顶上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戏谑十分。 烟令颐察觉到了季横戈的目光,恶狠狠地瞪了季横戈一眼。 季横戈收回目光,对烟令颐淡淡微笑——当然,在烟令颐眼中这是挑衅。 这俩人,一个皇后看着端庄大方,出身名门行得正坐得直,一个皇叔看着温和有礼,为国征战满身功绩,但实际上这俩人都快坏的冒水儿了啊!怎么就欺负宁月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过,季横戈的坏跟烟令颐的坏还不太一样。 烟令颐雷厉风行,浑身使不完的牛劲儿,她的坏是一把锐利的刀,必须立刻握在手里,恶狠狠地刺下去,烟令颐才痛快,但季横戈的坏是蔫儿坏,暗戳戳阴恻恻的在背地里给人下绊子,绵里藏针。 两个满肚子坏水儿的人面上都带着笑,彼此看上对方一眼,各自的算盘珠子都打出火星来了。 也就一个文康帝,从头到尾真没看出来,还在旁边一个劲儿的打探。 她也不想想,这俩人坏的要死,从他们俩身上打探出来的又能是什么好消息啊? —— 总之,这仨人在御书房坐了一个下午,宫里的宫女都看了个遍,也没看出满意的,齐王还不肯离去,又邀约文康帝去观星台饮酒。 文康帝下意识去看一旁坐着的皇后。 皇后含笑点头,文康帝欣然赴约。 三人同去观星台,如上次一般,饮酒过后,同宿观星台。 当夜,文康帝这个无能的丈夫如同上次一样昏沉沉的睡了过去,而烟令颐,在袖口间藏了一柄匕首、顺着窗户就翻了出去。 坚硬的匕首硌着她的手臂,带来微硬的触感,裙摆落地的时候,烟令颐感受了下身体——怀孕对她影响也不是很大。 她左右环顾,后趁着夜色往齐王所住厢房之中而去。 他们俩演了一整天,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 夜。 璧月初晴,黛云远淡。 地面上铺了一层清冷冷的月辉,烟令颐踩着月辉,鹰隼一样低空飞掠到屋檐之上,随后一个翻身,强有力的手臂搬抓住窗沿,珍珠履利索的踢开窗户,脊背弓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人像是绷紧的弦,“嗖”的一下便射/进了厢房。 烟令颐前脚一落地,一转身、正看见齐王坐在房中矮案后,手持一颗黑子在下棋。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 厢房之中一片静谧,角落处的冰缸散着淡淡的荷草香,珠帘摇曳,屏风静立,周遭人皆被遣退。 烛火正盛,如流水般在整个房间流淌出一片暖色。 季横戈就这样坐在一片暖色中。 他着一身素衣,却并不寡淡,那张脸光华万千,在暖光流转间浮绕出几分清艳。 听到了动静,案后的清俊公子才慢慢抬起头,对着烟令颐露出了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瞧瞧,不还是来了吗? 烟令颐还是如之前一样,说干就干说来就来,后背一直紧紧地绷着,身上那种尖刺刺的劲儿直直的往人的脸上冒,现下见了齐王,那双眼里都往外飞刀子。 “齐王今日所来为何?”她的声音比刀子更冷,嗖嗖的往齐王身上飞。 “小王今日已说过了。”他道:“小王要向皇上讨一个人。” 季横戈端端正正坐在案后,面上浮出了些温润笑意,瞧着也是个人,但说出来的话却像是条狗在汪汪叫,让烟令颐听的直皱眉。 这时候,季横戈叹了口气,道:“娇娘,我当真想不到,你竟然是皇后,怪不得你一直不愿与我相见。” 烟令颐到了喉咙口的话一下子哽回去了,满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娇娘是谁? 季横戈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烟令颐倒了一杯茶,道:“坐吧,你不愿意暴露身份,我自然也不愿意为难你,你若愿意,我们还如过去一般就是了——左右,我那侄子也并不知晓。” 纵然是烟令颐,听见这话的时候也呆了一息。她琢磨着她自己干的事儿已经很匪夷所思了,没想到这儿还有高手。 听听,这是人话吗? 烟令颐压着心头的不安,一点一点走过去,慢慢坐到了季横戈的面前。 她走过来才发现,季横戈的桌案上摆着很多信,新旧都有,每一封信都摊开来,烟令颐一眼扫过去,看见了一手簪花小楷。 “你写给我的信,我一直都留着。”季横戈的眉眼中流淌出几分潋滟金光,灼灼的望着她道:“娇娘,若非那一日你隐忍不住、出手救我,说不准我真要死在林中——但既然你救了我,又为何不愿出来与我相认?我早便说过,不管你是谁的人,我都愿意与你在一起。” 这一番剖白听的烟令颐惊心动魄,她低头将书信上的字一一扫过,终于整理完了一整个“故事”。 季横戈跟宫里的某个女人因一首挂在树上的诗相识,两人在宫中树下埋信、互相交换,暗生情愫,但是这个女人一直不肯来见季横戈,据说是身份有疑。 这宫里的女人,不是先帝的女人就是文康帝的女人,或者宫女——宫女的话,估计都巴不得攀上齐王,不肯出现的,估摸着也就只有文康帝的女人。 而那一日,烟令颐出面救了齐王,又与齐王那般,叫齐王认为她是“娇娘”。 好么,怪不得她宣布怀孕之后,齐王一路跑过来,在御书房中阴阳怪气,还用那种挑衅的目光一直在看文康帝,原来齐王把她当成暗地里的小情人儿了。 烟令颐脑子里飞快转了几个念头。 她要否认吗? 如果否认了,那她跟季横戈立刻反目成仇,如果承认——对她有什么好处? 好处可太多了。 能拉拢齐王,能填平一个坑,这皇宫里一共就几个人,等太后死了,不全都听她的话了? 烟令颐思索那些的时候,季横戈正看着她的脸。 烟令颐的脸算不得绝世美艳、十分动人,但她站在这里,整个人身上就散出来一股子寻常人没有的劲儿,她永远蓬勃向上,永远充满生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能找出来最有利于自己的事儿,谁都不能压垮她,如同一只聪明又狡诈的小豹子,眼眸灼灼的盯着她的猎物与对手。 这股劲儿太招人喜欢,一下又一下的勾着他的眼。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头小豹子啊,有好处也有坏处,冲劲儿有余但细思不足,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底气,好像纵知天下事一般,总觉得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得按着她的想法走,好像永远只有她耍别人的份儿似得。 她太莽撞,太轻敌,太好骗,那就别怪他坑她,谁让她笨呢? —— “我只是——”烟令颐一点点往季横戈的面前走,一张圆面上难得的浮现出了几分生涩,她做出来一副小女儿的模样,慢慢的靠过去,道:“怕连累——季哥哥。” 在信上,那位娇娘都是唤季横戈“季哥哥”的,但烟令颐确实是第一回 这么叫人。 真难得,烟令颐以前都没这么哄过文康帝。 她当时正好走到矮案前,满肚子阴谋诡计和试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季横戈已经抬手,将她整个人打横拖过来了——得益与他多年锻炼,一双臂力依旧不容小觑。 烟令颐筋骨都僵在一起了,被他这么一抱,骨头发僵的塞在他怀里。 季横戈作势把脸埋在她的脖颈中,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季横戈慢慢的勾了勾唇角。 可千万别把季横戈当成什么好欺负的软包子啊,之前烟令颐给他下药,他都要琢磨着捅到太后那里去,把烟令颐吓得裹着衣服乱跑、报复烟令颐,更何况现在! 现在的他被烟令颐“无情抛弃”了,丢人现眼了,不洁之身了,这股火儿他都得奔着烟令颐发出去,之前烟令颐怎么戏耍他,他现在就要怎么戏耍回去。烟令颐玩儿的那些手段,他现在也要来玩儿个遍。 而他怀中的烟令颐一时有些紧绷。 她一来是没有设想过这种走向,二来是冒充别人有些生涩,她总算是体会到宁月初期的不自在了。 她满脑子浆糊,直到季横戈解开她的衣领,她才惊的打了个颤。 微凉的掌心贴上她,奇异的触感瞬间让她浑身发紧。 她整个人又木又呆,要僵成一块石头,季横戈模拟着那一夜在林子里她对他做的事儿,□□着她,瞧见她毫无反抗能力,不由得颇为痛快的想,被我骗到了吧,烟令颐? 你把整个建业皇城的人当狗耍,现在,也被别人耍了。 季横戈慢条斯理的摁着她,三两下便解开了衣裳。 雪色的肌理上流淌着奶色的光,厢房中铺着厚厚的草青绿色地毯,烟令颐倒在其上,白的像是一朵开在荷叶中的莲花,季横戈瞧着她,突然听见烟令颐紧绷着嗓子,挤出来一句:“季哥哥,我怀了你的孩儿。” 季横戈抬眸看她,像是要将她这张脸都深深烙印在眼眸中一般,过了两息,他才低声道:“我知道。” 这事儿还真是真的。 怎么说呢——这俩人过程全错,但结果正确。 烟令颐慢慢蹭过来,贴靠在他怀中,半是撒娇的说道:“你日后莫要去文康帝跟前闹了,若是闹大了,叫人知道,岂不是害了我与孩儿?” “娇娘所言极是。”他的语调突然缓下来,听起来竟然有了几分夸赞的意味:“不管什么时候,娇娘都这么冷静。” 烟令颐抬眼看他。 这人悬撑在她上方,一张清艳的面笑盈盈的看着她,光看卖相是极好的,但他那张苍白的薄唇一抿,吐出来的话却让人脊背发寒。 “但可惜了,季某做不到。”季横戈的手捏着她重重的碾,一字一顿道:“娇娘若想让我白日里安生些,以后晚间就自己来寻我,否则,我定要继续出去闹。” 他看着她的脸,半真半假道:“娇娘,你要与我永不分离。” 烟令颐抿唇。 季横戈跟季明山这对叔侄还真一脉同生,俩人都是见了女人就不要命的,一个恨不得跟别人私奔,一个非要夜夜偷欢。 真是坏菜了,沾上神经病了! 能让烟令颐称之为“神经病”的人实在是不多,季横戈有此殊荣,也算他本事。 说话间,季横戈如烟令颐当日一般,毫不留情的往烟令颐身上压。 他双腿借不上力,动作不大好看,这种时候竟又要上脸了,不肯叫烟令颐来看他的狼狈模样,只抽出一旁的衣物挡在烟令颐的脸上。 雪白的丝绸缠绕在眉眼间,像是蒙了一层混混沌沌的雾,天地都看不清了。 烟令颐身子燥热的很,整个人像是要烧起来,只有身边的季横戈是凉的,贴过来的时候,肌肤分外舒服。 但季横戈接下来要干的事儿却不那么舒服了。 他其实也是初出茅庐,行动略有笨拙,人靠过来的时候,烟令颐闷哼一声,轻嘶一声,听起来似是有些不满。 一旁的季横戈先是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咬着牙道:“娇娘嘶什么?难不成是对本王不满意?还是娇娘更喜欢文康帝——娇娘,我这双腿,你当真不介怀吗?” 他第二回 碰她,声音都隐隐有些发抖,又提及残缺,更是紧绷。 “怎么会呢?”烟令颐扮上娇娘,扮的是十分认真,娇滴滴的回道:“季哥哥最好。” 她是假情假意假撒娇,他们俩都知道这是假的,可是季横戈还是因为她突然的柔情而僵了一瞬。 季横戈就这么一泄力的功夫,给了烟令颐机会。 她灵活的攀转身子起来了。 白色的绸缎从她的面上跌落下来,滑到季横戈的胸膛间,她起身的那一瞬间,季横戈以为她要走,下意识要去抓她,但她并没有走,而是反骑在了季横戈身上。 “哥哥体弱。”她如同那一日在林子时一般,居高临下、睥睨万物的瞧着他,动作也如那一日一般,道:“且让我来。” 她居然还真一板一眼的开始了。 “我心里有哥哥。”烟令颐一双凤眼满含诚恳的看着他,道:“能夜夜陪着哥哥,娇娘巴不得呢。” 在皇城里杀了季横戈真的很麻烦,别说烟令颐了,太后都不敢,所以烟令颐想短暂稳住他。 反正睡一回是睡,睡两回也是睡,实在不行等时机成熟了再弄死。 想到此处,烟令颐笑得更娇羞,乍一看,好似三春桃李,秀色可餐。 而季横戈被她压着、从下往上看着她的脸,像是看着一个披着人皮、初通人性的豹子。 豹子听不懂,豹子要吃人,只要他能隐藏豹子吃人的秘密,豹子就愿意披着一层人皮陪他玩儿。 而他,养豹为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这只没有心的豹子一口吞下。 哈。 真有意思啊。 —— 季横戈晃神的这么一瞬,豹子已经开始陪他玩儿了。 烟令颐与他完全不同。 她有健壮的腿,有强有力的臂膀,一动起来连风都要慢她三分,转瞬间,厢房中就更热了几分。 冰缸中的情香燃烧殆尽、沉入水中,冰缸中就随之响起了连绵不绝的水渍声。 季横戈是恨她的,他恨她拔走无情,恨她转头就忘,恨她把他当个工具,恨她为了演戏能顶另一个身份继续跟他来,她一点都不喜欢他,只是表面情爱,背后无心罢了。 但当烟令颐再一次过来的时候,他发现他就算是恨,他也干不了什么。 是,她不是个好东西,就像是裹着糖的砒霜,谁吃谁死——但问题是他已经咽下去了! 他如此思念她,就算是看透了她的本性,知道她的危险,依旧为她锋利的爪子和锐利的牙齿所倾倒。 烟令颐是在打算盘,他却是把算盘一扔,闭着眼睛就倒下去了。 不知是不是那些假情假意作了祟,也不知是不是今日没人来催,反正两人开始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最开始季横戈明显还有些抵触,但到了后来,他完全成了烟令颐手里的玩意儿。 烟令颐要他生他就生,烟令颐要他死他就死,他的额头被逼出薄汗、不可控的去抓握她的手时,烟令颐就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这玩意儿是有点趣味,但也不至于如此吧? 原来真有人能被她迷成这样啊——烟令颐低头看了看她自己的身子。 真想不到,原来她还有祸国妖妃的潜质。 —— 烟令颐与季横戈俩人“我恨你我怨你我爱你”“我虽然不是那个人但可以装一下”、互相你演我我演你的纠缠在一起的时候,皇宫外头也正发生一点趣事儿。 仲夏夜忙,七月未央,柔软月光晾晒着整个建业。 九枝坊,牡丹巷之中,真正的文康帝季明山正躺在一间小小的宅院厢房内,陷入一场梦境。 梦里水波柔软,光影粼粼,烟令颐与他语调温柔的说话,他们帝后二人情深意浓,正是亲切时,季明山悠悠转醒—— 作者有话说:推已完结文:《真千金的亲娘重生后》 顾小小是顾府的真千金,但是顾府所有人都不喜欢她,他们只疼爱那位假千金。 “你不要欺负你妹妹,她胆子很小。” “婉玉在顾府生活这么多年,早就是我亲妹妹了。” “你为什么偷你妹妹的东西?” 她被所有人讨厌,本以为她会被赶出去,但是突然有一天,她的母亲含泪抱着她,与她赔礼。 —— 盛枝意是真假千金宅斗文中,真千金的母亲。 但故事的主角是假千金。 她的夫君,她的儿子,她的弟弟,全天下的男人都不受控的疼爱着假千金,为难真千金。 直到真千金去世之后,盛枝意才知道她的亲生女儿被陷害多次,受尽刁难,而她自己,也成了被利用的刽子手。 悲痛欲绝之下,她放了一把大火,将所有人活生生烧死。 再一睁眼,她回到了真千金回府的第三日。 重活一世,盛枝意看着自己惶恐不安的亲生女儿,和一脸纯善模样、背地陷害的假千金,微微一笑。 傻孩子,这次你娘来帮你宅斗。《 》 20-25 第21章 无能的丈夫/娇娘,你也不想让文康帝知道吧…… 初初醒来时, 烟令颐的音容似乎尚在眼前,季明山贪婪的望着烟令颐的眉眼,一刻都舍不得挪开。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烟令颐的好了, 烟令颐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可能为他豁出命去的人,以前锦衣玉食的时候不觉得, 现在在外面摸爬滚打被人揍的抬不起脑袋, 他突然间开始怀念烟令颐, 就连烟令颐的强势,现在回想起来都颇为有安全感。 要是烟令颐在他身边, 他怎么会吃这么多苦?他那样想念烟令颐, 梦中都想跟烟令颐多说两句委屈, 可梦总会醒。 那些美好的东西如同镜花水月,随着他渐渐清醒而消散,留在他眼前的, 只有一个空荡荡的老旧房梁。 季明山失魂落魄。 昔日明珠在握时, 不做明珠看,今宵空落落,方忆当初好。 但没关系, 他想,只要他回到皇宫,只要他出现在烟令颐面前, 一切就都会回到正轨。 他失魂落魄的这两息间,还没忘左右环顾一圈,瞧瞧四周的摆设。 他身处一处逼仄木厢房中。 厢房不算多好,旧瓦破砖,但好歹能遮风避雨,季明山从高热中醒来, 挣扎着起身时,门外正好有一老伯端着药进来。 老伯耄耋之年,走起路来颤巍巍,两眼里面泛起一片白翳,瞧着半截身子入土了似得,那双眼睛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得清人,几步路走的磕磕绊绊。 季明山忍着身上的痛,艰难站起来道:“多谢老伯相救,日后必有报答。” 以前的季明山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他那张狗嘴里只会吐出来一句“救了朕是你的荣幸”,但后来在红尘里打过滚儿吃过苦,被丽娘关过、被城卫踹过之后,这狗嘴也能挤出来两句人话来了。 老伯罢了罢手,声线嘶哑道:“你一小乞儿,上无身份,下有重病,拿什么报我?莫要胡说了,用了药、养好伤,且自行去吧,我这儿养不起你。” 季明山低头看他自己。 从三灵山中走到此处,他早已衣衫褴褛,身上的伤口也在高热炎夏中发脓生疮,面上肮脏腥臭,怪不得城门守卫都不认得他。 得益于丽娘,把季明山狠狠地磋磨了一通,他现在竟然有几分聪明了,不再满大街嚷嚷“朕乃文康帝”了,而是耐着性子,跟老伯打探了一些近期建业的事儿。 他堂堂皇帝,在三灵山失踪至今,这么大的事儿,不知道得闹成什么模样。 他原先只知道满脑袋情爱,现在开始细思,才开始害怕。 而一旁的老伯却道:“能有什么?一切照旧嘛。” “什么?”季明山惊了一跳,抓着老伯细细问询了一番。 在老伯的口中,大晋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帝后二人前些日子从三灵山回来,最近又刚从五台山回来,太阳东升西落,也没有要掉下来的意思,都是跟之前毫无分别的日子。 而一旁的季明山却听的脸色苍白,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啊? 他明明已经“失踪”了这么久,又是谁从山灵山回来了,又是谁去了五台山? “小乞儿?”老伯将手里的药放下,道:“莫说胡话咯,吃药吧。” 季明山踉跄着要往外跑,老伯追着问:“你去哪儿?莫要死在外面咯!” 兴许是因为身上旧伤未愈,他跑了不过两步,竟是双腿一软,直接软在了地上。 老伯挪动着蹒跚的步子走过去,嘴里念叨着:“你病没好全,走不动路的,好好躺着歇一歇,你身上也没有路引,出去被抓了是会被当成流民关大牢里的——也就是我这个老不死的肯好心留你啦。” 季明山两眼发直倒在地上,人好像要烧迷糊了,呢喃着挤出来一句:“去,去烟家。” 他从自己身上掏出来一块玉佩来,颤抖着递给老伯,在昏过去之前挤出来一句:“烟令颐认得。” 季明山昏过去后,那玉佩也跌在了地上,老伯定定的望着他,随后慢慢、慢慢捡起来这个玉佩,捏在手心里看了片刻,后将季明山拖回屋内床榻上,自己拿着这玉佩去了牡丹巷的另一处宅院中。 此宅院中停着一队商队,老伯绕过商货,一路走到最里面的厢房,在厢房内等候片刻,后进入房门内。 房门之内,萧云翎姿态端正的靠窗而坐。 从季明山手中拿来的玉佩在老伯手里打了个转儿,送到了萧云翎的面前来,萧云翎细细端详一阵,不知想到了什么,觉得有趣似得勾了勾唇瓣。 真假皇帝——他人才刚到建业,还没来得及在建业之中大展拳脚,竟然就碰上了这么有意思的事儿。 萧云翎将玉佩丢还给老伯,道:“先让他再昏几日——待本君入宫,瞧瞧这大晋王朝到底如何。” 是真是假,他要先去看看,这小乞儿若是真的,又能发挥出什么样的用处,他也要好好掂量一番,总之,不急着送出去。 老天爷把这么一个惊天的筹码送到他手里,他一定要发挥最大的作用。 虽然都是新帝,但这位南雪国的帝君显然比季明山更有手段。 季明山也是纯倒霉,先入虎穴又进狼窝,在丽娘手里他被扒了一层皮,在萧云翎手里,说不定要被吞一把骨头呢。 但也得感谢萧云翎中途将季明山拦下来了,烟令颐这一台大戏才没倒台,台柱子依旧颤颤巍巍的撑着、让上头的人继续唱下去。 台上好多人啊,满脑子都是生孩子掌权的皇后;被皇后裹挟着带着走的萝卜公主;重病但硬咬着牙撑着想把齐王带走的太后;陷入爱河但死不承认也开始骗人的的齐王,浪子回头的文康帝,现在又来了南雪国的一对兄妹。 这么多人,一个哄骗着一个,一个钳制着一个,各自组成了一场缤纷有趣的大戏,在大晋文康二年的夏里,热热闹闹的唱起来了。 至于谁赢谁输,各凭本事吧。 —— 至于烟令颐——人还在摘星台骑马呢。 她骑的马可是这世上最小心眼儿的马,被她骑着的时候温顺听话,怎么摆弄怎么是,但是骑完之后,这马就开始抱着她说酸话。 “娇娘到底何时才愿给我个名分?我堂堂王爷,总不能一直做个见不得光的人。” “娇娘说,是我厉害,还是你那夫君厉害?” “娇娘——” 他似是有八百句话要说,烟令颐估摸着时间,慢慢坐起来,一边穿衣裳一边哄:“再且等等,我心里有你,定然不会委屈了你。” “你厉害,你最厉害。” 她慢慢哄着,衣裳却穿的利索,起身正要走时,手臂突然一紧。 她回过头,就看见季横戈撑起身来,斜斜靠着桌案,抬眸看她。 他的发鬓早都乱了,一头墨色的发丝垂散在身侧,雪色的胸膛在烛火下泛着熠熠的光,烟令颐手劲儿大,在他身上烙下不少痕迹,刚才搭在烟令颐面上的白绸现在搭在了他的腰上,勉强遮住最后一丝旖旎,只有那双眼,定定地望着她。 季横戈那双眼里假意里面掺着真情,这是藏不住的,谁见了都会怔一下。 季横戈半真半假的捉弄她,绞尽脑汁的哄骗她,跟她演这一场戏,说来说去,也只不过是希望她能再来一次,两次,百次千次万次罢了。他希望她是个出神入化的大骗子,最好能骗他一辈子。 “明晚要来见我。”他声线平静至极,但是如果细听,又能从中听出来几分落寞来,好像生怕烟令颐反悔。 他现在的模样,像是秋冬的枯枝,凄冷颓败,瞧着都有两分可怜。 烟令颐瞧着他,心说,季横戈对这位“娇娘”还真是情深义重,自己当个小的,还要这么求着来当。 烟令颐那所剩无几的良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不怕刀,不怕刺客,不怕太后的冷待,不怕被人威胁,袖子里藏着匕首就敢出来跟人干一架,但她怕那些有真心的人。 说起来也挺奇怪的,大多数人都欺软怕硬,偏烟令颐欺硬怕软,别人越是恶,她越是凶狠,别人若是柔,她反倒要缩回去了。 烟令颐三分迟疑,两分犹豫,最终缓缓点了个头,后穿着衣裳心事重重的跳出了窗户——走之前她还把桌子上的信封都收走了,她要带回去查到底谁是“娇娘”。 查出来怎么办呢?她得找个宅院先囚起来,日后再做打算。 当时天边已经微微泛白,空气中泛着夜间潮露的气息。 烟令颐轻轻地叹了口气。 人就是不能扯谎,一旦扯出来一个谎,就像是在一块绸缎上剪出来一个口子,外人一看,就能看见她的身子,她为了遮盖这个口子,只能从别的地方剪下来别的布,重新贴上去,然后被更多人看见她漏洞百出的绸缎。 若换个心思重的姑娘,这时候估计已经自责上了,但烟令颐不会。 欲成大仁必舍小义,只要是她认为正确的事儿,她就会去做,为了大晋,就算错误依旧正确。 在某个角度上,她跟烟太后其实是一样的人,烟家人的血,生来就是偏执好斗的,只是她们各自方向不同而已,但手段都是一样的狠毒,心性也是一样的自私,她的良心很少,就那么一点,稍微疼两下就能忘,一转头间,她就带着她的众多秘密,悄无声息的融到了夜色里。 —— 直到烟令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半空中,靠在案旁的季横戈才缓慢地抬起眼眸,望了一眼窗外。 娇娘娇娘,来入我怀。 —— 这一夜似是与其它的夏夜没什么不同。 明月依旧高悬夜空,晚风调皮吹动花枝,烟令颐推开窗户的时候,厢房内一片寂静。 角落里的冰缸静静地立着,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荷香味儿,宁月正卷着被子,在榻上睡得和小猪一样。 和她离开时没什么区别。 烟令颐进浴房,随意用宁月用过的冷水冲刷洗漱,后慢慢的爬到榻上,与宁月同眠。 上床的时候,烟令颐还发现宁月亵裤里鼓鼓囊囊的,她顺势摸了一下,摸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的玩意儿,她掏出来一看,竟然是个纯金打造的金萝卜,尺寸还不小。 烟令颐陷入沉思,烟令颐思不明白,烟令颐又塞回去了。 每天跟这群人斗智斗勇已经很累了,小孩儿自己整个金萝卜就整吧。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小孩儿喜欢什么,便都随她去吧。 —— 次日,清晨。 宁月晃着她的超级大金萝卜,从宽大的床榻上醒来。 昨夜烟令颐给她下了点药,她就一夜踏踏实实的睡到天明。 这一夜睡的饱极了,人一醒来,抻一抻睡麻了的筋骨,骨头便传来一种奇异的舒爽感。 她抻完骨头,沉甸甸的金萝卜还压在她小腹上,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摇晃,带来一阵奇异安全感,她慢悠悠的在榻上翻了个身,正看见她温柔贤良的皇后坐起身来,替她更衣冠发。 自从文康帝换成“宁月”之后,更衣冠发这种事儿就全都是烟令颐亲自伺候,其余人不得沾手。 帮文康帝更衣时,烟令颐还与她谈论国事。 朝堂上的事情,宁月从来不瞒着烟令颐,她们二人一起商量,再加上烟令颐有重生预知之能,所以很多事都是烟令颐来安排,多数时候,都是烟令颐说,宁月来听。 一番谈论、收拾妥当后,烟令颐又送她去上朝。 她们俩前脚刚走出厢房、站在摘星台前,后脚就碰上齐王坐着轮椅出来。 文康帝站住脚步,与齐王言谈。 一旁的烟令颐瞥了一眼齐王,眼含警告,齐王视若无睹,只眉目温和的坐在轮椅上给文康帝见礼。 文康帝完全没发觉那些暗处的汹涌,只沉浸这个美好的一天里。 当时正是夏日,片片行云着蝉鬓,明明烈阳上枝头,她与皇后行在花园之中,周遭所有人都向她行礼。 在这一刻,宁月觉得她超级幸福的,有漂亮的皇后,有可爱的孩子,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她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就算是在路上放个屁,一边儿的太监也得夸一句“真不愧是龙屁响亮至极”,这日子谁过谁不乐啊?——她以后抽出空来,还能给自己找个十来个男宠,今儿睡一个,明儿宠一个,嘿嘿,嘿嘿,嘿嘿嘿。 当时烟令颐正走在文康帝身旁、齐王正坐在文康帝对面,两人突然瞧见文康帝不知为何傻笑起来,不由得对了一下视线。 齐王挑眉:你给她下什么药了? 烟令颐抿唇:没下药,纯傻的。 烟令颐跟宁月俩人走在一起,一共也就一个七百九十八个心眼子——烟令颐八百个心眼子,宁月倒欠俩。 俩人默契的收回目光,陪着文康帝从摘星台离开。 飞鸟展翅各自回巢,文康帝去前朝上朝,齐王回了承明殿,烟令颐回凤仪宫。 旁人如何不知,烟令颐这头是前脚刚回凤仪宫,后脚就研究那些书信,通读了所有后,一边模仿学习娇娘的字迹,顺带命心腹暗地里搜罗一下符合“娇娘”人设的人。 她得找出这个人来。 摊开的信封上写满了簪花小楷,其上的情丝随着墨水缠绕在纸张上,隐隐可以窥见娇娘的性情——这是个极粘人的姑娘,总说什么“离开王爷我就活不了”之类的话,看的烟令颐暗暗咂舌。 烟令颐挨字挨句的抄过去,然后把这些字儿灌进自己脑袋里、糊贴在自己脸上,等这些信抄完,她再抬起脸时,就成了真正的娇娘。 说来也有趣,她一手推动宁月去冒充文康帝,跟宁月俩人瞒天过海,现在,她也开始去冒充别人了。谎言叠堆在一起,成了一座悬在头顶上的小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把烟令颐砸成一滩肉糜。 可这是她唯一能走的路。烟令颐表面上高贵至极,但实际上,她是空中阁楼。 她虽然身处在朝堂后宫之中、距离皇位很近,但她的身份一直是依托于文康帝太后的,她手里没有真正的实权,最多只有几个从烟家一起嫁进来的心腹,这就导致她处处受限,只能做一些小手段,先伏低做小,再图谋其他。 广积粮,缓称王。 在这条别人看不见的路上,烟令颐走的十分艰难,这要换一个人,抬头看看、看见这么多谎言的瞬间就要被压垮了,但偏生坐在这里的是烟令颐,大晋第一犟种,头顶上压着的东西越沉,她的后背反倒挺的越直,越是危险,她身上的血涌的越快,呼啸着,奔涌着,让她去奔向前方。 不管什么摆在她面前,她都不知道怕的,这就是烟令颐。 烟令颐看完所有书信后,将书信一一烧毁,后命人去娇娘与季横戈放信的树下蹲守。 等她把自己所有要做的事儿都捋清楚后,她才慢慢的松了一口气。 她目前要防备的,除了远在三灵山里的文康帝以外,又加了一个季横戈。 但目前来看,季横戈也没那么难收拾,他跟以前的文康帝差不多,也是个脑子里进水、少了女人活不了的神经病。 以前丽娘都能把文康帝哄得团团转,她哄一个季横戈也没多大问题。 一个瘸子,上个床都得她在上面,还能把她怎么样啊? 烟令颐脑子转了一圈儿,突然间记起来了。 最近芝兰一直不曾给她来信,三灵山那头如何了? —— “启禀王爷,三灵山来信。” 夏,承明殿内。 树荫落地正当午,头顶日头灼人背,树上的鸟儿都被炙的蔫蔫儿的,没力气叫唤,殿内的冰缸刚换过一茬,前脚抬缸的随从刚下去,后脚乌枪就捧着信来了。 季横戈当时正于案前持笔疾书时,听见乌枪来至,便道:“念。” 乌枪拆开手里的信封,道:“三灵山内——” —— 三灵山内,最近生了几件大事儿。 一是前两天的货郎被狼袭击,一个死了,一个病重,倒在炕上起不来。 二是老陆家的闺女在地窖里被饿死了、新回来的姑爷跑了。 前者是村外人儿的事儿,也不算是太伤心,但这老陆家的丽娘活生生在地窖里饿死了,可叫村子里的人都跟着心疼。 要说起来啊,事儿还是从前几天开始的,丽娘和新姑爷之间,先失踪的还是新姑爷。 那个新姑爷前几天就找不到影子了,也不出来吃饭,也不出门种地干活儿,人影子都摸不着,有人问丽娘,丽娘只说“人在炕上躺着呢”,人家小夫妻俩的事儿,旁人也没多问过。 结果没过两天,丽娘也不见了。 以前丽娘每天都去她爹家吃饭的,那一天丽娘没来,她爹四处去找,村子里的人也跟着找,但就是找不到。 三灵山地广人稀,山深之处水潆回,一个人失踪,就像是水进了小溪,叶子回了树林,找也找不到,一整个村子的人跟着忙活了两日,眼见着丽娘家老两口子都快找疯了,突然有人问了一句:“地窖翻过没有?” 众人齐齐摇头,还真没翻过。 丽娘亲爹去开了地窖的门,正看见自己女儿在最下面,被绳子绑着,身体僵了两日、关节不回血、已经活生生耗死,丽娘亲爹当场晕了过去。 这事儿闹大的时候,银甲才幽幽醒来。 银甲醒来后,人状态也很差——当时芝兰刺杀他们二人,先向银甲射了带毒的箭,又与紫刃搏杀,两人一起跌到了山间的断崖之下,一直不曾回来。 银甲人虽然醒了,但因中毒寸步难行,只能艰难放了求救信回来,将在三灵山中发现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请王爷派人过来增援。 “信上说,丽娘死后,文康帝去处无人可知。”拿着信的乌枪声线渐低,略有些迟疑。 这么大的事儿—— 乌枪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王爷。 当时他们王爷还在案后写信,不知道写到了什么,王爷似乎十分满意,拿起来细细看了两遍,随后还拿起一旁的香薰沾了沾气。 乌枪将三灵山的事儿说完,季横戈也将手里的信也看完了,他满意的叠起来,道:“找个宫女送到御花园秋千旁的树下。” 是的,烟令颐当时看到的那些信,都是季横戈自己写的。 既然要骗,肯定要骗的滴水不漏。他只需要稍微写两个字,就能将烟令颐变成他想要的模样。 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烟令颐呢? 他想要一个喜欢他的,崇拜他的,顺从他的,离不开他的烟令颐,所以他就亲手塑造了这样一个“娇娘”,烟令颐想要跟他演下去,就得按着他给出来的模样来。 乌枪接过王爷递过来的信,呆了一呆,傻愣愣的又问了一句:“王爷,那——三灵山里?” 失踪不见的文康帝怎么办? “不必管。”季横戈心情颇好的将手中玉笔挂回笔架上,道:“本王倒要看看,她能折腾到什么地步。” 驯服一只豹子的过程很有趣,他要一点一点享受。 乌枪应声接下,拿着那封信,快步出了承明殿。 这信兜兜转转,送到了树下,没多久,烟令颐身边的贴身宫女就鬼鬼祟祟出来,把信封拿走,送还到了烟令颐处。 烟令颐拆开一看,发现上面是娇娘写给季横戈的信。 信上说,季横戈生辰快到了,娇娘思念至极,特在信上庆贺,烟令颐看的头痛。 “人找到了吗?”烟令颐问。 “回娘娘话,奴婢办事不利。”一旁的宫女低垂着头,语气懊悔:“一眨眼的功夫信就在树上了,却没见是谁放的。” 烟令颐点头。 得,今夜去见季横戈的时候还得送个生辰礼。 —— 季横戈和烟令颐绞尽脑汁的打擂台的时候,宁月也已经到了金銮殿。 她这些时日也早都熟悉了上朝,不似以前那般慌乱,现在隔着十二旒珠瞧着跪着的朝臣们的时候,宁月油然而生出一种爽感。 这种爽感跟当公主的爽感完全不同,她当公主的时候吧,虽然也是尊贵的,但是那种感觉,就像是,她只是一个尊贵的物件,别人怕打碎她,引来她的主人动怒,但并不从心底里敬畏她。 而当皇帝就不同了,下面的所有人都是发自真心的在吹捧她,她做什么都有人夸,她抬抬手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种感觉,好像天下都在她脚下。 她像是一只贪吃的老鼠,尝过了皇帝的滋味儿,就想要再吃第二口。 “文康帝”一脸兴奋的坐在龙椅上。 太监那头刚喊完“有事起奏无事退朝”,下面的朝臣便一一跪来启奏。 这群朝臣们要启奏的事情和皇后所说都差不多,文康帝一一应对,她这段时日在朝堂待的久了,也能听得明白一些政务,不再像是之前那样心头发虚,她甚至还能有余力来思考一番。 越思考,她越觉得皇后聪明至极。 文康帝正思索时,下方突然窜出来个武将,跪在地上,向皇上请奏,说北沼国边关动乱,想请齐王就藩,以威慑北沼国。 文康帝愣了一瞬。 这事儿皇后没说啊! 她下意识扣了扣手指头,然后道:“此事容后再议。” 她得回去问问皇后。 待到朝散后,文康帝就火急火燎的去找皇后。 奈何皇后当时正忙——南雪国公主已到建业中,即将入皇城拜见皇后。 不仅皇后要忙,她也要忙,南雪国的使者来见,她得去跟南雪国的使者约见。 哎呀!这件事儿皇后也没说呀! 文康帝迟疑两息的功夫,一旁跟随的林净水道:“南雪国只不过是个弹丸小国,皇上不必放在心上,随意见一见,打发了便是。” 也是——文康帝记起这些时日来读的史书来。 南雪国在先帝那一代,被大晋打的头破血流,跪地称臣,乖乖上贡多年,一直都是大晋周边最老实的一条狗,实在算不得什么厉害人物。 这样一个国家的使者,想来也就是随意打发打发。 林净水顿了顿,大概是觉得自己说的太刻薄了,又补了一句,道:“南雪国倒有不少好景色,传闻那里经年冰雪,万年不变,曾有仙人来,还听说这山上曾有九尾狐出没,很是玄幻。” “好。”文康帝便自己做了主,道:“将人带进御书房。” —— 文康帝的话被林净水送出御书房,落到了太监的浮尘上,飘过了半个皇城,最终落到了南雪国使臣的耳中。 “臣使遵旨。” 南雪国使臣含笑应声,转过头时,露出来一张平静而峻丽的面容。 金光透过殿中大梁落下来,将他的面颊映出波光,一眼望去,如浮光掠影般惊艳。 正是南雪国帝君,萧云翎。 南雪国视大晋为洪水猛兽,只肯献祭公主,却死活不准萧云翎来大晋,那些臣子们扯了一大堆理由,说什么“皇帝不能涉陷”,怕萧云翎死在这,又说什么“面见大晋皇帝,将折颜拜礼”,觉得萧云翎见了文康帝得行礼而丢人。 总之,说来说去,就是觉得皇帝的命就是比公主的命贵,皇帝的脸比公主的脸贵,所以公主可以送来,公主可以去给大晋皇后行礼,但皇帝不行。 萧云翎觉得他们很可笑,一群自欺欺人的废物,难道他不来,南雪国就不是大晋的附属国了吗?难道他不来,他就比大晋的君主尊贵了吗?整天躲在南雪国这个壳子里当皇帝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个披着金箔的缩头乌龟罢了! 他偏要来。 他是个无能的兄长,不能决定妹妹的死活,但最起码,他想亲眼看一看妹妹该在什么样的地方生活。 他之前扮做商贾看了大晋万里江山,现在,扮做使臣,想来见见这万里江山的主人。 他可以接受南雪国不如大晋,也可以接受他不如大晋君主,但他要看看,他到底是哪里不如。 萧云翎挺直了脊梁,跟在太监的身后,提膝跨过门槛。 —— 穿过长长的廊檐,走过渐渐圆满的月亮门,行过一片莲叶湖泊,远远便可见一座假山,经过假山后,便是御书房。 萧云翎到达后,前头的太监进去通报,不过片刻,太监又走出来,与他道:“云大人这头请。” 萧是南雪国皇姓,萧云翎对外砍了一个“萧”字,以云为姓。 “劳烦公公。”萧云翎笑的温润,眉目间带着几分泠泠辉光,行动间还给太监塞了张银票。 太监笑呵呵的接了:“云大人客气了。” “臣使初来乍到,唯恐冒犯天颜。”萧云翎道:“还请公公提点。” 两人说话间,一同行到御书房廊檐下,太监收了钱,随意点了两句:“皇上性子好,不爱与人起争端,云大人无须担忧。” 萧云翎在听到“性子好”这三个字的时候,面上还带着浅淡笑意,但心里却闪过几分怨毒。 性子好?好在哪里?好在年年要他们南雪国上贡、但凡少一点就要举兵入侵?好在要他南雪国献上公主,终身不得回南雪国? 他身为被强掳压迫的下位者,完全无法接受“文康帝性子好”这个说法,只得附和着称“是”,但心底里满是讥诮。 他垂首跟在公公身后,随之进入御书房。 他前脚刚进御书房,后脚就听见有人碎碎念着说什么“九尾狐是什么样儿啊”,一旁的太监通报、他俯身行礼后,案后的人转头便道:“免礼,这位就是——” 萧云翎缓缓抬眸。 这是萧云翎第二次见文康帝。 上一次,是在城门口短暂相逢,他对文康帝又羡又妒又恨,这一回,他们在御书房中,两人近不过十步,他抬起头,就可以看见文康帝的面。 之前在城门口遇到的小乞丐的脸在他脑海之中一闪而过,萧云翎定定的望着文康帝。 文康帝比他想象之中还要更显小些,面无棱角,唇瓣像是漂亮的芙蕖,粉嫩嫩的抿着,眉眼舒展,柔润水嫩的眸里看不出一点锐利,像是小溪草丛里窜出来的小鹿,一张小脸正紧紧地绷着,十分端肃的看着他,接了下一句话:“南雪国使臣吧?” 萧云翎微微一顿,随后道:“回禀皇帝,正是臣使。” 文康帝微微向他探身,道:“赐座——朕听人说,南雪国终年冰雪,对吗?” 萧云翎谨慎地思索文康帝的话,不知道文康帝是在暗指什么,所以声音都低缓了些,回道:“对,南雪国——不受天地所喜,是一处被众神遗弃之地。” 否则,那里怎么会常年冰封,不生万物呢? “怎么会?”案后的文康帝笑起来,一脸向往的反驳道:“朕听说过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虽与大晋不同,但别有一番风味。” 萧云翎心头又是一紧。 他不知文康帝是否有攻占南雪国之意,正思虑间,却见文康帝已经从案后绕出来,道:“净水,将地图拿来。” 一旁的林净水立刻拿来一张地图,与文康帝二人一同走向矮案,萧云翎随之一同走向矮案。 矮案上摆着一叠已经用过两块的酸枣糕,林净水将其挪开,三人跪坐之后,林净水便将地图铺开,指着南雪国一处地方道:“传闻此处有九尾狐呢。” 他睁着一双狗狗眼,抬头看萧云翎,像是在等着萧云翎点头。 “真的吗?”文康帝也睁大一双杏眼,抬头看向萧云翎。 噢,是一头鹿和一只狗。 萧云翎在两双亮晶晶的目光注视之下、微微抿唇,随后缓缓颔首:“是有此种传闻。” 但真正的九尾狐其实—— “真的啊?” “真的有哎!” 文康帝跟林净水已经顾不上萧云翎了,他们俩围着地图开始说那些奇奇怪怪的传闻,但说了两句,文康帝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她猛地抬头挺胸闭嘴,一旁的林净水也立刻记起来还有外臣在场,迅速把地图卷起来,转而开始乱扯:“使臣此行辛苦,这些时日可以同鸿胪寺少卿一同四处转一转。” 文康帝煞有介事的点头。 两只懵懵懂懂的可爱小动物披上了人皮,开始一板一眼的探讨国事,萧云翎口中的“真正的九尾狐其实也从来没有人见过”这句话便也就吞回了腹中。 话吞回去了,但却不曾真的消散,而是在他的腹腔之中纠缠、扎根,长出一团茂盛的草木来,一下又一下顶着他的喉管,他思虑着,道:“臣使自南雪国而来,路途中搜罗到了些新奇事物,想献于圣上。” 那两双眼睛又亮起来了。 萧云翎微微一笑。 他的目光像是刀子一样划过文康帝与林净水的面,审视他们身上的蹩脚、迟疑、笨拙,与不合时宜的天真,随后又尽压于眉眼间,不曾表露出一分。 —— 那时正是炎炎夏日,天边飘来一阵乌云,似有惊雷而起,门口的太监站着等了又等,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都没见那位南雪国的使臣出来。 按照原先的计划,这位使臣应当是打个照面便出来的。 太监远远瞧了一眼御书房,隐隐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不由得暗暗咂舌,心说这位使臣好会哄人。 文康帝被萧云翎哄的找不到北的时候,南雪国的公主也进了皇城中拜见皇后,烟令颐以侧妃之礼待之。 南雪国的公主名曰“萧云繁”,眉目绮丽,颜色十分,似是一朵艳丽海棠,容貌清艳不提,萧云繁性情也十分聪明。 她知道自己是来做侧妃的,也知道自己的国家远不如大晋,所以一直十分顺从,完全不摆昔日公主的架子,进门便行礼,如上辈子一样乖顺。 烟令颐也不愿意为难她,与她照常来往,内务府拟了封号来,贤端丽静都有,烟令颐做主,选了一个“静”字。 上辈子萧云繁选的是“丽”,正好撞上丽美人儿,两个“丽”两相残杀,这辈子烟令颐不想让她再落一个“丽”字,而是换了个“静”,望她能安安静静的在后宫渡过以后的日子。 一切都处理好了之后,第一个难点来了。 静妃初来乍到,不管是按照礼仪,还是按照规矩,文康帝今日都该与静妃圆个房,这一回,就连太后身边的嬷嬷都特意过来跟烟令颐提点了一番。 皇后以前霸着皇上就罢了,现在皇后都有了身孕了,何苦还天天拉着皇帝在身边儿呢?赶紧松松手,让皇上雨露均沾吧。 —— 等到文康帝拿着南雪国使臣送来的小礼物、一路兴冲冲回来找皇后时,就听到了这么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啊?圆房?”文康帝低头看了看裤/裆,又抬头看了看皇后,指着自己鼻子问:“朕吗?”—— 作者有话说:完结文:《夫君的心上人回来后》超好看我保证 第22章 爱妃,别掏了,朕没有 真没有!没骗你…… “自然是皇上。”烟令颐回眸看他, 笑盈盈道:“就算皇上不喜她,也要去看上一看,做做戏也好。” 宁月为难的晃了晃自己的腰杆。 哎呀, 金萝卜水萝卜,都不如有个真萝卜, 她也上不了啊! “皇帝不必担忧。”烟令颐道:“总要有这么一回的。” 宁月身为皇帝, 太长时间留宿在她这也不像样儿, 总是要出去转一回,至于怎么转, 就让这孩子自己出去试一试。 宁月都当皇帝当了这么长时间了, 总该能自己出去镇镇场子了。 宁月有些为难:“这可怎么办?” “待到日后便好了。”烟令颐道。 那个日后呢?大概就是太后驾崩、文康帝执掌天下那日吧, 等到文康帝手握实权,谁都不能骑在他脑袋上的那一天。 宁月不太能明白皇嫂藏在话头下面的隐喻,她只听懂了“做做戏”这几个字, 便硬着头皮道:“那我就去做做戏。” 宁月临走之前, 还突然记起来朝政,拉着烟令颐问了问齐王就藩一事。 按着大晋规矩,王爷就藩后, 无召不能回,齐王若是真就藩了,以后一辈子也不能回来。 烟令颐当时正倚着矮榻而坐, 听到这话,不由得诧异抬眸,道:“谁提出来的?” 宁月回了个武将的名字。 这武将还姓烟,是烟氏一族中的老臣,烟令颐都要喊一声“伯父”的身份。 烟令颐心头一紧,心说, 这大概是太后的新手笔。 连着两回都没弄死齐王,太后兴许是退而求其次了,弄不死,把人赶走总可以吧? 烟令颐想了想,便道:“好事,齐王若是走了,日后你江山更稳固,你同意了便是。” 她心想,这大/麻烦走了正好,她也不必日日操心去伪做娇娘。 宁月在这边得了烟令颐拍板,便知道明日上朝该如何说,随后提心吊胆,晃着萝卜去了清雪宫。 —— 夜,清雪宫。 刚受封静妃的萧云繁对坐于梳妆镜前。 清雪宫是皇后刚命人收拾出来的宫殿,殿内一齐都是新的,因萧云繁来自南雪,所以这殿中之物多数都是南雪国的供奉,可见这大晋皇后是用了心的。 萧云繁眼眸渐渐扫过周遭之物,最后落到镜前,透过镜子瞧着她自己的脸。 镜旁的烛火盈盈亮亮,照着她明媚的面。 她与这宫里的女人有几分不同。 大晋的女人生在好山好水里,多柔顺温婉,但她不同,南雪国的人生来高鼻深目,眉眼中自带一种凌厉的美,她身量高挑,就连今日所见的皇后都比她矮上些许。 萧云繁细细的瞧着她自己,确定这张脸有迷倒文康帝的本钱后,才问身旁的宫女道:“圣上几时来?” 一旁的宫女也是她从南雪国带来的心腹,闻言低垂下头,道:“回公主——” “娘娘。”萧云繁打断她,艳丽的面上闪过一丝冷:“再犯这种错误,以后不要在本宫身旁伺候。” 她一个人来到这陌生皇城里,本就背负了太多压力,若是身边再来两个不灵醒的蠢货,那她真要被拖累死了。 “回、回娘娘话,皇后说今夜皇上会来,但是奴婢方才出去打探,说是皇上下朝之后,直奔凤仪宫而去了。” 说起大晋皇城的辛密,宫女的声量渐渐低下去:“奴婢去与旁人打探,旁人只说,圣上来不来,大概要看皇后心情。” 据说,这位皇后命极好,当朝太后是她的姑母,她自幼和皇上青梅竹马,皇上对她十分好,已经许久不曾去宠幸过其他女人了。 萧云繁原本神色淡淡,听到这句话后,突然勾了勾唇角。 她与她哥哥有如出一辙的锋利美貌,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眉梢也藏着一样的讥讽。 “看皇后脸色?怎么可能,看太后脸色还差不多。”萧云繁语调冰凉凉的,道:“她要真有那么重要,皇宫里面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女人?皇上迟早还会宠幸本宫。” 那皇后最多是受宠一点罢了,但也不可能宠到因为她而遣散后宫的地步。 而一个男人的宠爱,是这天底下最靠不住的东西了,就算是这皇上今日不来,明日不来,后日也总要来,她有这样的美貌,不怕没有出路。 一旁的宫女低垂着头,轻声道:“娘娘何须争宠?我等在异国他乡,应小心谨慎才是。” 萧云繁又哼了一声。 “蠢货,我哪里是为了一点恩宠?” 宫里面那些女人争首饰争簪子争衣服,她早都看够了,她当过公主,自然有不同的眼界,她是为了她哥哥,才来大晋这一趟,她争宠也是为了南雪国,她若是能生下一儿半女,也算是在大晋里,给南雪国留了一个最坚固的钉子。 她的雄心壮志,又那里是一个宫女能理解的? “下去。”萧云繁烦躁的摆了摆手。 萧云繁这头才刚刚让宫女下去,外面便传来通报声。 太监的尾音高高长长,一声“皇上到”几乎要顶破云月,坐在镜前的萧云繁心口“怦怦”的跳起来,人从莲花座椅上下来时,竟然有点腿脚发软。 她在来的路上想过一万遍,但真的到了要侍寝的时候,还是觉得慌乱。 萧云繁走到门口俯身行礼,正听见一道温和声音响起。 “起身。” 她抬眸间,瞧见了一张秀气到几乎可以称之为“漂亮”的脸。 甚至文康帝比她站直了还矮一点——这个头,大概也就到她哥哥的胸膛吧?大晋男人竟然生的这般文弱,到底是如何战无不胜的呢? “静妃?”文康帝含笑望着她:“可还习惯这里?” “回皇上的,妾身习惯这里,妾身很喜欢大晋。”萧云繁对文康帝柔柔一笑,引着文康帝落座,两人饮酒用膳后,萧云繁伺候文康帝上榻。 文康帝这时候就已经想走了,她迟疑着想找话题往外溜,但萧云繁上前一步,竟是带着她直接倒在了榻上——哎呀!静妃好大的力气! 文康帝觉得自己几乎是被抬上来的! 在那一瞬间,文康帝好像在静妃身上看见了皇后的影子。 而下一息,静妃的手若有若无的扫过文康帝的腰带。 “我们——谈一谈南雪国吧。”文康帝浑身一抖,一把摁住被子,艰难守护住了自己的纯洁,抬头对萧云繁苦涩一笑。 别再掏了,爱妃,朕真没有啊。 咱们就谈点什么风花雪月诗词歌赋然后盖着被子睡一个纯洁的觉吧,朕不是那种色欲熏心的男人啊!朕很纯洁的! “好啊。”萧云繁笑的甜甜的,顺着文康帝的话头往下走。 那时候,天真的静妃还不知道,一个硬不起来的男人究竟有多少花招。 —— 当文康帝与静妃一起盖被纯聊的时候,烟令颐也没闲着,她带着生辰礼去了承明殿。 这一对妻妻各有各的孽债要忽悠,骗完这个骗那个,谁都别想安生。 —— 今夜承明殿有约,烟令颐特意换上宫女服侍一路趁夜前去,从后殿进了承明殿。 她进承明殿时,殿内寂静清冷,一个人都没有。 齐王爱静,不喜人烟,殿外廊檐都不点火光,从后门踏入宫殿时,只觉得整个大殿如同一座巍峨坟茔,静谧幽深。 兴许是知道烟令颐要来,所以季横戈屏退了所有人,连乌枪都没放在眼前,烟令颐如入无人之境。 她一路顺着殿内走进去,踏入内间厢房。 这是烟令颐第一次来承明殿。 内殿厢房之中也不亮堂,一旁的壁照上只点了几盏烛火,影影绰绰的照着厢房内。 她一眼望去,就瞧见季横戈靠在矮榻软枕之上,手中拿着一卷长书,似是等了许久没见人,渐渐倚在榻上睡了过去。 他本就生的好,病了之后更添三分柔弱气,昏黄的一点烛火在他的面上打出瓷器一样的泠光,靠在床榻上时,像是一尊被众人遗忘的琉璃瓶,在昏暗的角落里静静地被冷气浸染。 有那么一息里,烟令颐觉得季横戈也跟这座宫殿一般,在寂静的夜里,独自的死去。 她望着他的面,缓缓靠近间,瞧见季横戈手中的长书上,是北沼国的地图。 烟令颐看长书的这么一息,床榻上的季横戈正醒来。 在看见她那一瞬,琉璃尊似乎活过来了,那双眼澄澈的望着她,语调轻柔的道:“你来看我了。” 他那副模样,好似是烟令颐是他唯一的期待与希望似得。 “哥哥是在看北沼国的地图?”烟令颐又心虚了一下,她装似随意的掩盖自己偷窥一事,慢悠悠的蹭过来,又道:“猜猜今日我给哥哥带了什么礼?” “嗯——朝中有人想为我请封。”季横戈将手中地图放下,眉眼中掠过几丝落寞,轻声道:“一去就藩,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烟令颐正将她手里的礼物掏出来,是一块玉佩。 玉色在她手里泛出莹莹光泽,季横戈接过去,眉眼间似是有流动的暖意,他伸手握着她的手,语调缱绻温柔:“娇娘,有你一生,我已知足——若我们不是皇族中人,只是寻常夫妻,日日相伴,不加三者,该有多好。” 他眼底里的柔情他爱迷人,让烟令颐有一瞬间的恍惚。 但下一刻,烟令颐就想到了唾手可得的皇位。 糟糕!差点被美色迷惑。 她清醒过来,想,可万万不能再如此沉溺了。 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是啊。”她清醒过来,低声道:“可惜你我二人,身上都背着担子。” 她慢慢靠向季横戈,低声道:“为了你我二人的安全,王爷日后切记安生些,我也不能常来,若是被人发现,岂不是害了王爷?” 她这边苦口婆心的劝着时,季横戈突然抱紧了她。 他的脸埋在她的胸膛间,闷闷的问了一句:“前朝欲使我去往北沼,此一去定无归期,娇娘——可愿我离去?” 烟令颐低头看着他的头顶,语调温柔的摸着他的头,哄着他道:“当然不愿意,你放心,明日我去与圣上说,叫圣上留下你,你我日日夜夜,永不分离。” “我哪里舍得离开你呢?”她又说。 季横戈假意里面混着一丝真情,她倒好,假意里面混着的还是假意。 兴许因为都是假的,所以她说的特别甜,让季横戈微微顿了顿。 他抬眸看她,但她心虚、不肯看他,只捂着他的眼把他压倒,两人倒在榻间,剩下的话便也问不出来。 她用欲堵住了他的问话,希望他沉溺在这种快乐里,忘记那些近在咫尺的危险,和她说出的谎言。 —— 但烟令颐不知道,这天底下的聪明人不只是她一个,她在这边把季横戈当马骑、当傻子忽悠的时候,那头别人也掏上她老巢了。 萧云翎从宫里拜会文康帝出来之后,便特意去了一趟牡丹坊,亲自去见了一回季明山—— 作者有话说:已完结文:《禅月》 柳烟黛靠着祖辈留下的姻亲嫁进侯府,虽贵为世子夫人,却一直不受旁人待见。 婆母厌她蠢笨,夫君烦她无趣,小叔嫌她软弱。 而那一日,她夫君的心上人从边疆回来,她亲耳听见她的夫君说要休弃她。 当晚,柳烟黛心如死灰的去了婆母房中请安,她知道,一贯刻薄她的婆母定是要寻个错处把她赶出府内了。 可是,当她瞧见婆母时,却见婆母一拍椅子,那张端庄艳丽的面上浮出几分恨,掷地有声的道:“你叔父与我自幼相识,这姻亲断不得,我儿子要休了你,我便换一个儿子!” 柳烟黛哽咽着点头:“是——啊?” —— 秦禅月死前才知道,她得来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她的夫君心有白月光,关键时刻抛弃了她,她的儿子们认贼作母,她重病缠身之际,谁都不肯管她,活生生将她气死,只有她的儿媳听闻她落魄,不计前嫌,千里迢迢来日日照顾她。 重活一世,秦禅月重生回了一切没开始之前,这时候,她的儿子正准备追求真爱,休了她的儿媳。 看着惶惶不安的儿媳妇,恶毒婆婆狰狞一笑:“莫怕,男人这种东西还少了吗——婆母给你寻八个!你!按!天!换!” 柳烟黛:夫君要休了我这件事突然就不重要了因为婆母得失心疯了! 蛮横恶毒仗势欺人婆母×大权在握超爱吃醋叔父 没头脑烟黛×不高兴太子 第23章 保护萝卜计划——成功 多谢你,还是一…… 牡丹坊的夜长的像是没有尽头, 季明山的梦便也一直做不完。 人总是朦朦胧胧的昏着,半睡半醒,眼皮上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 怎么都睁不开。 看护他的老伯给他喂过几次药,他很感激, 但是药越喂他脑袋越昏, 兴许这些乡下野民也拿不出什么好药来, 他不怪罪,他只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去烟家, 去找烟令颐。” “烟令颐是谁啊?”天边有人问他。 烟令颐是他的妻, 是他的皇后, 一个什么都会替他操劳、为他做好的女人,不管什么样的难题,只要丢给烟令颐, 烟令颐都会解决。 他呢喃着念着“朕的皇后”, 絮絮叨叨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说了多少,那天边的人听着听着,却道:“你不是文康帝。” 季明山在梦中都有些恼。 他无法思考, 就像是中了蛊一样,旁人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他不是文康帝, 那还有谁会是文康帝?他挣扎着说了什么,听见有人在一旁说:“文康帝比你更矮一点,更瘦一些,喜欢小动物,喜欢吃酸枣糕。” 更矮一些,更瘦一些, 喜欢小动物、喜欢吃酸枣糕—— 季明山混混沌沌的回:“朕的妹妹。” 与朕一母同胞的妹妹。 “宁月——” 那时夜色正深,厢房内的烛火盈盈的亮着,床榻上的季明山面色涨红、紧闭双眼的呢喃着一个名字。 而在床榻旁边,正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烛火将他的身形映的摇摇晃晃,他的眉眼隐在一片阴翳之中,瞧不太清晰。 正是萧云翎。 良久,萧云翎失笑,唇瓣一抿,咀嚼着这两个字,道:“宁月——公主?” 他倒是听说过文康帝有一个亲生妹妹,一母同胞而出,外貌十分相似,但是因为是个女人,常年留于宫内,不曾外出,所以他没有过多在意。 床榻上的季明山还昏着,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吐出了什么样的惊天秘密。 “宁、月——”萧云翎念着这两个字,随后慢慢站直身子。 宁月,宁月。 他想到了那天在御书房瞧见的文康帝,一双眼睛,美的当真如同是天上的月。 原来是宁月。 萧云翎细想其中关键,只觉得分外有趣。 代替了哥哥成为皇帝的妹妹,和沦落成乞丐的哥哥,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样的缘由与故事? 在他没有看见的地方,应该发生过很多很好玩的东西,但太可惜了,没有人能告诉他完整的一切。 萧云翎盯着床榻上的季明山看了一会儿,后慢慢勾起了唇瓣。 没人告诉他没关系,这一场来自于大晋的权利游戏,他依旧可以入局。 “过几日,待到他身上药效退了,就去将此人的玉佩送往烟府。”萧云翎退后一步,对门外守着的老伯道:“按着他的话去做。” 至于往后,这人是能成功回建业皇城,还是—— 萧云翎面上的讥诮更甚。 他很期待。 门外的老伯低声应是。 而床榻上的季明山从始至终都在昏迷。 他是一个太过天真的废物,他仗着自己出身高,做什么都不思量后果,所以所有人都能过来祸害他,被烟令颐祸害一回,被丽娘祸害一回,好不容易跑出来了,又被萧云翎握在手里祸害了一回。 但他也是个命好的废物,祸害来祸害去,他现在依旧活着。 一群人把他当成博弈的棋子,你拉一下我扯一下,竟然也跌跌撞撞的,让他走到了烟家门口。 至于他究竟能不能从烟家一路走回到皇城——且看命吧。 —— 这一夜,明月高悬夜空,将整个建业都瞧成了一幅画。 画中人各忙各的,烟令颐在皇城忽悠季横戈,宁月在忽悠静妃,萧云翎在安排季明山,一条条丝线纠缠在一起,直至黎明。 天上的太阳是最神圣而光洁的东西,等太阳出云的那一刻,这些暗夜里的计谋勾画就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个光辉伟岸的人,和新的一天。 —— 当骄阳初升时,在清雪宫苦熬了一夜的宁月终于逃出了宫殿。 这一夜,宁月讲述童年七次,提起南雪国二十六次,把静妃的手从自己被窝里抓出去十二次,最终成功保护裤/裆。 她,宁月,到现在还是一个纯洁干净的皇帝。 宁月带着莫名的骄傲,抬着下巴出了清雪宫,只留下了一个一脸茫然的静妃。 可怜的静妃摸着宁月离开后的温热被窝,坐在镜子前盯着自己的脸看。 怎么回事啊!她真的很丑吗?怎么真有人跟她一晚上盖被不脱裤子的呀! 没有人能回答她,始作俑者早都提起裤子跑出八百丈远了。 从清雪宫逃出来后,宁月先去了殿中上朝。 宁月昨天在清雪宫里根本就没睡,一整个晚上都在谈天说地、防备静妃偷袭裤/裆,现在累的坐在龙椅上都抬不起脑袋来。 今日上朝,殿中人事颇多,一个一个一个的扑上来,他们说什么宁月都听的混混沌沌,没有力气思考。 等到昨日的将军又一次上书,请齐王就藩时,宁月才精神起来。 “这是好事。”宁月点头道:“朕应了。” 殿内阶下的将军低头应是,随后又是一些上奏,但都是不要紧的事儿,宁月听了听,一一记下,等着回头去问皇后。 等到了下朝时候,宁月打着哈欠就回御书房了,对外宣称处理公务,实际上躲在榻上就开始补觉。 她补觉的时候,一旁的林净水尽职尽责的给她研磨。 林净水这人也是心思纯净,大概是年岁小,没在官场里沉浮过,所以暂时还像是一块没有染色的白玉,又因为宁月对林府上下有救命之恩,所以宁月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是很聪明,但很忠心。 宁月睡着了,他就在一旁等着宁月醒过来,像是一只可爱的狗狗,蹲在主人床榻底下看着。 在一旁等着醒还不算,他还要时不时的在宁月身上看上一圈,像是欣赏一个完美物件一样欣赏一下皇上。 每天看着皇上睡觉也很幸福啊! 他们皇上今天也是一样的俊美啊! 他们皇上睡着了也是一样的优雅啊! 等等他们皇上腰上什么玩意儿随着皇上翻身坠下来了啊? 这么大吗? 这么大? 果然不愧是皇上啊! 林净水发出了赞美的喟叹。 也不知道到底在赞美什么,这时候文康帝要是放个屁,他都能“汪”一声赞上一句“真乃绝世好屁”,不愧是当朝皇帝。 他夸着夸着,人渐渐也有点累,打了个哈欠,顺势趴在案上便睡着了。 小皇帝和她的舔狗就这么一起,睡在了夏日美好的清晨里。 —— 他们俩睡着的时候,太后那头传召了烟氏一族的老将见面。 这消息没有送到御书房,但是却悄无声息的送到了凤仪宫中去。 烟令颐自五台山回来之后,没少在暗中埋眼线,仗着太后时日无多,她的手都伸到了仁寿宫里去了。 不过片刻功夫,仁寿宫的消息便一路传出来,送到了烟令颐案前。 —— “屏退下人、私下会面?” 清晨,凤仪宫。 后殿厢房中。 丝丝缕缕的清晨光线透过琉璃花窗落到寂静的厢房内,一名刚从仁寿宫跑来通风报信的丫鬟正跪在地上,声线发紧的道:“对!就在方才,奴婢瞧见烟家的三将军来了,太后屏退了所有人,私下里会了面。” 烟家出名的将军一共七个——当初太后能在一众宫女里面脱颖而出,就是因为她兄弟多,且各个儿都能打,硬生生在前线打下了汗马功劳,太后才能在后宫里踩在一众嫔妃的头上。 只不过,经过两朝洗刷,烟家的将军们死的死伤的伤,现在就剩下两个。 一个烟家三将军,排名老三,受封二品骠骑将军,世人都称其为“三将军”,烟令颐见了要喊一声“三叔”,另一个就是烟家七将军,烟令颐的父亲。 烟令颐的父亲年岁较小,在前朝征战的时候,没有多大用处,所以最终官职也不高,现在不过四品,烟家还是以三叔为主。 前脚三叔才在朝堂中请齐王就藩,后脚太后突然见了一趟三叔—— 烟令颐微微拧眉。 太后与三叔说了什么,这小宫女就打听不到了,她能耐不够,当然了,人家要是能耐够,也不会来跟烟令颐投诚。 烟令颐望着眼前的宫女,思虑片刻后给了赏赐,然后命人悄悄的从后殿小门中走,莫要被人发觉。 待到宫女离开后,烟令颐便命心腹借着“回烟府送信”的功夫,命心腹跟上三叔,看看三叔最近有何异动。 —— 而太后的手脚也比烟令颐想象之中的快很多。 前朝小皇帝这头刚刚点头松口,后脚整个朝堂迅猛运转,齐王就藩一事迅速提上日程,太后生怕稍微慢一步、齐王就不肯走了,礼部吏部兵部全都疯了一样跑起来,不过短短半日,便敲定了齐王离开长安的章程,到了晚间,连齐王离去的日子都定好了——就在三日之后。 烟令颐每天晚上都作势去往承明殿,抱着季横戈一顿哄骗,说什么“我一定会把你留下的”,“你不要着急”,“我离不开你”之类的好话,然后背地里催着宁月去推进齐王就藩一事,一晃三天过去,齐王就藩一事已然是板上钉钉,谁都改不了了,烟令颐才松了一口气。 这个大/麻烦,烟令颐总算是给推出去了。 这一夜,因为心虚,烟令颐迟疑两息,都没去再夜会承明殿。 左右待到明日天亮,齐王便该从建业中离开,到时候,他们之间的事儿就该一笔勾销,她陪季横戈干的那些荒唐事儿,也该一起被淹没。 反正季横戈也不敢在皇城之中抢人,他平日里说些酸话便罢了,众目睽睽之下,他总不能疯到不要命了吧? 大不了她再演一演深情不舍,给自己洗洗白。 烟令颐思量再三,觉得季横戈已无什么威胁,所以连人都没去,只修书一封,送到了老树那头去。 —— 这一夜,承明殿的烛火一直不曾熄。 季横戈靠在矮榻旁边,看窗外的梧桐枝。 兴许是老天也不落寞,所以今夜有雨,厚重的乌云掩盖了月亮,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梧桐叶上三更雨,声声叶叶是别离。 季横戈知道明日就要走,知道烟令颐定然是嘴甜心狠,也知道烟令颐撺掇文康帝推进就藩,但他还是望着窗外的梧桐,盼望烟令颐再来一回。 她只要再来一回,他就可以继续跟她演下去。 但偏偏,烟令颐一直不来。 窗外的梧桐被潮湿的风吹的晃来晃去,似是也在嘲笑他,季横戈啊季横戈,机关算尽,做了一通无用功。 正在季横戈瞧着月亮发怔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季横戈微微一顿,道:“进。” —— 乌枪道:“王爷,外面树上接了一封信回来。” 季横戈死寂的眼眸里像是多了一点涟漪,他抬眸,道:“拿来。” 乌枪将信奉上。 季横戈将其打开。 信封上也就写了几行字,大意就是她十分舍不得他,但皇命难为,只能希望他忍一忍,说以后一定会思念他之类的。 季横戈瞧着这封信,像是瞧见了烟令颐那张带着笑的脸,就那样盈盈的看着他,然后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 这个女人,以为他要离开建业了,以为他再也回不来了,所以连演都不肯演一下。 季横戈盯着这封信看了片刻后,那张寒淡幽深的面上浮起了几分笑。 “令颐、娇娘——多谢。” 多谢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情。 这样,我才能狠得下心啊。 “都安排下去吧。”季横戈将手中信封烧毁,神色冷淡道。 火苗燃烧,倒映着季横戈深冷的眸。 窗外轰隆一声响——风雨将至—— 作者有话说:已完结文:《知鸢》 大陈长公主永安,胸无点墨,骄奢淫逸,平生最爱巧取豪夺,玩弄男人,恶名远播。 其胞弟登基后,长公主更是不知收敛,常强掳良男入府。 终有一日,长公主掳走了北定王的养子,激怒了北定王,使北定王谋反,带兵打入长安,手刃长公主。 而宋知鸢,就是倒霉的,长公主手帕交。 与长公主同死后,宋知鸢重生回长公主掳人现场。 当务之急,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长公主闺房大喊一声:“捡起来!把衣裳给我捡起来!” 床帐里的永安长公主探出来一张妖媚的面来,惊喜的瞧着宋知鸢道:“知鸢也要一起来吗?” 我来你个大头鬼啊!再来脑袋都不保啦! #求求你补药再打男人了啊# #北定王的大军都打到殿门口了# #姐妹你不要谁都绑啊# #他说不要不是欲擒故纵# —— 北定王耶律青野,一生戎马,而立之年不曾成婚,只将他的养子当亲子培养。 奈何这养子软弱无能,性格怯懦,难当大任,耶律青野只能将人送回长安,让他去做个富贵闲人。 直到有一日,他听说,他的养子,在长安,给人,当,外室。 据说还是三分之一外室,那女人一口气养了三个,他的养子是最不得宠的那个。 北定王缓缓挑眉。 反了天了? 第24章 死夫君的快乐你不懂 但凡文康帝是个有…… 次日, 清晨。 昨夜大雨过建业,白雨跳珠乱落檐,临近丑时才停歇。 待到了清晨, 烟令颐一推开窗,便能嗅到淡淡的雨后土腥味儿, 并不刺鼻, 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清爽感。 烟令颐照常起身, 然后把榻上的宁月薅起来,为其一阵梳妆打扮, 一边给她穿龙袍, 一边问她:“今日可要送齐王离宫?” “是。”宁月困得睁不开眼睛, 任凭皇后给她穿衣裳,混混沌沌的回:“今日就送走,朕也要去建业城门口送一送。” 文康帝虽然跟齐王没有多少感情, 但是好歹对方沾了一个“王”字, 又是长辈,他好歹也要做做戏,最起码将人送出建业城。 因着今日要送皇叔离城, 所以皇城大开,连带着早朝都不上了,文武百官都去城门口。 烟令颐将文康帝的腰带系好, 眉眼中都带了几分喜意,动作轻快如乳燕展翅——她原本还以为季横戈拖延一番,或者临走之前会给她找点麻烦,却不想,季横戈什么都没有。 这人就老老实实的这么走了,真是让她省了不少功夫。 随后, 烟令颐道:“皇上辛苦,且去吧,送完人早点回来,御膳房那头做了新糕点,说是新出的样式,拿冻荔枝做的冰饮,很是美味,到时候皇上尝尝。” 听着皇后描述的冻荔枝,文康帝口中似乎都生出冰凉凉的甜味儿来,连人都精神了几分,也不困了,只一个劲儿点头:“好。” 两人依依惜别后,烟令颐安安稳稳的坐在了皇城之中等待。 今天是个好日子。 刚落完雨的皇城水雾潮湿,少了几分燥热,清风一吹十分惬意,连冰缸都不用,衣裳干干爽爽的贴在身上,微凉的空气反而更加舒坦。 皇帝走后,烟令颐就在这样的好日子里,倚着矮榻饮了一杯冰荔枝。 凉凉甜甜的饮品顺着喉管一路滑下去,一线凉意滑入腹腔,带来一种冰凉剔透的爽感。 烟令颐满意的喟叹一声。 自打有了身子之后,她周身的血都跟着燥热起来了,在夏日之中更是难熬。 她心知这是用了药的副作用,所以都自己忍着,不曾对外请大夫。 待到冰饮落了肚中,凉意冲散了体内燥热,她人也跟着舒服了不少,靠在软枕上,慢慢抚摸过她的小腹。 她的孩子—— 一想到她也将生出来一个“文康帝”,她就觉得心头的火又熊熊的烧了起来。 正是心绪激荡时,厢房外突然传来动静,有心腹前来禀报要事。 “进。”烟令颐从矮榻上慢慢坐起来。 门外走进来个双鬓垂的宫女,隔着珠帘跪下,后道:“启禀皇后,外面的玉树传信回来了。” 玉树,是被烟令颐派去跟随烟家三将军的那一位。 玉树是烟家的家生子,同时也是烟令颐手底下的心腹,是烟令颐自小跟在身边长大的。 烟家是个大家族,眼下烟家三叔跟烟令颐的亲爹还没分家,两房的人都住在一起,现在烟令颐把玉树派回自家去打探,也有优势。 玉树本身就是家生子,她父亲还是烟家的亲兵,试探这些正好。 自打烟令颐知道了太后的计划之后,就一直暗戳戳的想去知道太后的手脚,之前玉树自从离了皇城之后,已有好几日未归,今日特传信来,也不知道玉树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烟令颐道:“拿来。” 宫女起身、行到烟令颐身前,双手递送一封密函。 烟令颐将密函拆开,打开一看,眉头便微微拧起。 玉树传来的消息很简单,就是三房最近抽出了一队私兵,人数不少。 建业朝堂中人可养府兵私兵,一些老兵战退后,直接就投了老将军,后就成了老将军的亲卫。 三房的亲卫不少,最高时候多达几百人,这群人有的继续做亲卫,有的下放到下面庄子铺子里忙活营生,平时看上去好像都是一群老实巴交的人,但一旦让他们拿起刀枪,他们也是能杀/人的。 玉树传来的信上说,三房的亲兵几乎都被抽调走了,一抽抽了二百来号人,这几日烟府的亲卫都明显少了很多,三房那头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七房这头的人每日巡逻。 玉树还传来一个重要消息。 烟府的库房开了。 寻常人家的库房里装的是金银珠宝,但烟府的库房里装的是刀枪弓弩,都是能杀人的东西——这玩意儿都不能私藏,官府不允,只是烟家仗着势大,没人敢查罢了。 眼下库房开了,人备齐了,三将军想做什么也就呼之欲出了。 烟令颐又记起来那一日,她坐在廊檐上面,看着太后手底下的嬷嬷处理尸体的样子。 看来太后还是不肯放过齐王。 前两次眼皮子底下没杀成,现在干脆将人放出建业,放到外面去,再派人去追杀。 她三叔当初在战场上虽然不是战无不胜,但也确实是一名悍将,若是季横戈落到三叔手里——那可真是死路一条。 三叔是太后铁血党,太后指哪儿三叔打哪儿,太后说切八段,三叔就一定会提着刀对整齐把人切八段,既然太后下了令,眼下三叔一定不会放过季横戈的。 而季横戈残废了一双腿,残了一双腿的人,如何跟久经沙场的三叔打? 烟令颐突兀的记起来树林中的那一夜。 季横戈倒在地上,雪白的胸膛上沾了她的血,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晃啊晃,晃啊晃。 这样美好的身体,要是被砍成八段,也太可惜了些。 烟令颐想,她绝不是舍不得他这个人,这个人麻烦的要死,跟他沾上就没一点好事儿,她只是,只是—— 只是记得他的功绩,不忍他莫名其妙的死在皇朝政斗里。 烟令颐把自己说服了,当场写下密函,命人送出建业。 “将其送至齐王队伍,隐去身形,莫要被旁人发现。”烟令颐道。 她希望齐王能顺顺利利去到北疆去,虽说她之前欺骗利用他很多次,但这个人确实没有对不住大晋的地方,她怜惜齐王的伤,不想让他再为大晋死一次。 宫女接过信件后悄然离去。 烟令颐独自一人倚窗外望,瞧着外面渐渐升起来的太阳,只觉得心中一阵轻松。 太后近日忙得厉害,已经没有任何精力放到烟令颐身上了,对外只称养病,早晚定省都不用她去。 太后不管她,她自得其乐,每日以养胎为由,不再让那些嫔妃们来她这里见礼,现在的文康帝老实的要死,一天也就琢磨着给自己打俩金萝卜,也从来不会闹出来各种事儿来给她找麻烦,整个后宫安静的像是一湖秋水,烟令颐一时间清净万分。 早知道跑了夫君日子过的这么爽,她早就把文康帝弄走了。 端庄丰盈的皇后倚在榻上,吹着窗外的凉风,享受这美好的一日。 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文康帝便送齐王而归。 从殿外回来的文康帝才走到凤仪宫窗外,远远便瞧见这么一幕。 窗户被木头高高支起,从外面可以瞧见里面倚榻而眠的皇后。 夏日初阳刺破云层,落到皇后雪白的面上,流淌出一道道金色的蜜光,一缕清风吹动皇后的发丝,又“呼”的飘到文康帝面前。 清风中裹着淡淡的荔枝甜香,扑到人面上,引人食指大动,文康帝快步跑回殿内,脚步声惊醒烟令颐,烟令颐从矮榻上坐起来时,文康帝已至。 “皇嫂。”漂亮的小皇帝像是轻灵的小鹿一样跳进来,一双眼眸亮晶晶的看烟令颐,一双眼睛眨巴眨巴,无声地在向她讨要冰饮。 “去。”烟令颐笑着让宫女去御膳房拿,又引着小皇帝坐下,后问道:“今日送齐王离建业,可还顺利?” 按着身份,烟令颐其实也可以跟着去送一趟,但她避嫌,所以推脱有孕,不曾前去。 “一切顺利。”文康帝根本不知道那些暗地里的事儿,往皇后旁边一坐,只顾着往嘴里塞冻荔枝。 小皇帝的脸颊被顶起来鼓鼓的一小块,唇瓣被润成粉嫩嫩的颜色,上下一碰,可见其中亮晶晶的小舌,一边吃她还一边道:“朕一会儿还要去送南雪国使臣。” 南雪国在这里待得也不久,来了一趟后就该走了,小皇帝含着冻荔枝跟皇后说一些细节,等着皇后夸赞她。 烟令颐眉眼弯弯的听着,等她说完,就怜爱的摸了摸她的脑袋,道:“皇上辛苦,大晋江山有皇上,臣妾也就放心了。” 烟令颐说罢,慢慢将头倚靠在宁月的脑袋上,安心的闭上了眼。 这一回,齐王没有死,静妃也没有死,南雪国不会谋反,文康帝再也不会沉迷女色,她也有了孩儿,放眼望去,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她难免自豪。 胸腔之中溢出来一种满足感,将她整个人都充盈起来,她拥着宁月,像是拥着一个柔柔软软的宝贝,舍不得撒手。 烟令颐一贴过来,宁月就傻乎乎的去蹭她,冲着烟令颐露出来一个冻荔枝味儿的傻笑。 恰在此时,烟令颐的心腹宫女端着茶水走到内间来,将茶水放到桌案上时,抿着唇,飞快看了烟令颐一眼。 烟令颐与心腹宫女对视一息,随后慢慢转过头来看向宁月。 “好啦。”烟令颐把她嘴边的汁水擦掉,道:“南雪国的使臣还等着你,莫要在这里贪吃。” 宁月就被烟令颐糊弄着站起身来,屁颠屁颠的出了凤仪宫,去御书房找南雪国使臣去了。 待到宁月离去后,烟令颐才看向一旁的宫女,道:“何事。” 若非有要事,这宫女不会在这个时候进来打扰她们。 “回娘娘的话。”宫女俯身行礼,后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块玉佩,道:“这是烟家今日派人送到府上来的,说是,今日辰时,有个老伯,拿着这玉佩来烟府,点名要寻您,七夫人瞧着不对,便没让人声张,自己收下了,让奴婢来您这来,叫您过过眼。” 宫女双手奉上一块玉佩。 玉佩莹润辣绿,躺在宫女白皙的手掌中,白翠相称,十分漂亮。 可烟令颐在瞧见那玉佩的瞬间,却觉得眼眸都跟着疼了一下。 原因无他,只因这玉佩,是当初烟家所凿做的两块,一块给了烟令颐,另一块被送给了文康帝。 文康帝虽然不喜烟令颐,但这玉佩代表了烟家,所以文康帝还是会日日佩戴,失踪的时候这玉佩他也带着。 现在这玉佩回来了,也就是说,文康帝回来了。 烟令颐端端正正的坐在矮榻上,面上那点温润笑意渐渐敛下,那张贤良温柔的面重新变成一片死寂,一双眼定定的望着那块玉佩,良久,才伸手接下来,道:“皇上当初遇到一位有缘人,后将玉佩随手赠出,想来,是那有缘人上门求助了。” “剩下的事,交给我来处理。”她的指腹摩擦着那冰凉的玉佩,语调平静回道:“去如此回复了母亲便好。” 一旁的宫女低头应是,随后退下。 宫女离去之后,烟令颐一人望着那玉佩,良久,她静静一笑,后向太后请命,说思念父母,想回家一趟。 太后对烟令颐一向苛刻,唯独在“归家”这一件事上从不曾亏待烟令颐。 当初烟家在前面冲锋陷阵,给了太后太多的助力,烟家七个男儿郎,死的就剩下两个了,太后对烟家也有愧。 烟令颐要提出来归家,太后从不阻拦,她前脚刚派人过去问,后脚嬷嬷就告知她,太后允她归家,还让她打仪仗而回。 烟令颐只道:“本宫只是回去看一看父母,不必如此奢侈声张。” 她要静悄悄的回。 —— 烟令颐握着那块玉佩,筹备着归家一事之时,宁月也晃着她的萝卜、迈着成熟稳重的步伐,一路走向御书房。 好巧不巧,她在去御书房的路上,又撞见了静妃。 当时宁月正行在一处临水的九曲回廊上,一转头就瞧见静妃在回廊处站着。 昨夜的凉爽雨气已经被暑气蒸干,眼下日头正热,绿荫树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静妃似是在回廊处欣赏莲景。 她穿了一身深紫色的浮光锦宫衣,上绣白色海棠花纹,踩着珍珠履,像是一只色彩艳丽的蝴蝶。 这样浓稠的颜色若是穿到旁人身上,定然会显得衣重人轻,人不衬衣,但偏生静妃眉目绮丽、眼窝深邃,身量更是纤秾合度勾人眼眸,穿这衣裳简直相得益彰。 人往这里一站,比遍地的花儿还要艳上三分。 “皇上——”静妃远远瞧见文康帝自廊檐下而来,当即过去行礼,俯身时,阳光透过林叶落到她身上,流动的光影妆点她的眉眼,恍若神女。 单论美貌,静妃是时间少有的绝色,后宫嫔妃加一起都远不如她。 静妃今日是特意来的这一趟,那一日她跟文康帝俩人盖着棉被纯聊天,让她分外挫败,今日,她重整旗鼓再接再厉,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掏出来了,但凡文康帝是个有把的,就不可能忽略她这张脸! 但是太可惜了。 文康帝她真没把啊! “爱妃起来吧。”文康帝遗憾的晃了晃萝卜。 爱妃这滚烫的爱慕之意朕已经感受到了,但是朕是真没有啊,文康帝只能语调平和道:“大夏天的——早点回去吧,别在外面晃了。” 朕爱你在心但没有根啊! 朕是个没有根的男人啊! 静妃听闻此言、猛然抬头,那张漂亮艳丽的脸上带着藏不住的震惊。 她耗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千辛万苦的来引诱,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是早就听说过“帝后和睦”“感情深厚”,但也不成想,竟然能深厚到这个地步,也不知道这皇后是有什么样的本事,竟然能把一个九五之尊牢牢拴在手里。 静妃失落起身,准备退下。 “等等。”文康帝突然道。 静妃惊喜回头。 她就知道,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对她这张脸视若无睹。 她回头时,一双眼含情脉脉的望着文康帝。 文康帝当时站在一片回廊之下,风吹过她的衣袍,将袖子吹的翩飞,瞧着不算顶天立地,但也是个斯文少爷,卖相是过得去的。 静妃满心欢喜的等着文康帝说什么“晚间去你殿里用膳”之类的话,但她没想到,这位文康帝看了她一会儿,竟然纠结着冒出来一句:“今日南雪国使臣即将离开建业,下次再来,估计就是明年上贡时了,你要不要随朕去御书房,在门口看看他?” 宁月想,静妃离故国千里万里,也就只能看看故人啦。 静妃怔在原地。 她脑子里装的都是“争宠谄媚男人后宫”,突然间听了这么一句,人都有一瞬间的停滞。 她来大晋之前,所有人都告诉她,大晋不是普通夫家,她也不再是公主,她的家她再也回不去,她想要留在大晋,想要有一席之地,只能靠她自己,甚至她的国也要靠她自己,她在这千方百计的讨文康帝喜欢,是真的喜欢文康帝吗? 当然不是,她只是想给自己找一条路。 她完全不爱文康帝,她只是想接近文康帝的皇位权势,她把文康帝当成一个符号,她甚至也把自己当成一个符号。 当她出现在大晋后宫里的时候,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南雪国上贡来的静妃,她要努力摒弃一切,发挥一个女人该有的特长,去为另一个符号生下一个孩子。 直到现在,这个符号问她,要不要去看看她的故人。 静妃难免要想,她的母族几次三番让她小心谨慎、不要逾矩,反倒是文康帝,在问她想不想家。 她以为进了这宫里,就要把心掏出去,一辈子当个囫囵假人,只会跪在他面前笑,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稍微有点不顺心就要被冷待呢。 “静妃?”见静妃发怔,文康帝又补了一句:“朕知你千里而来,难免不习惯,若是有什么书信要寄回去,也可让你的使臣代送。” 有一些皇帝是不允许自己的后妃跟前朝母族联系过甚的,但宁月目前还没有这个脑子,她行事一般都以自己的视角去做。 她自己也是公主,如果让她嫁到这么远的地方,去给一个陌生人做妃子,她也会思念她的母国。 她怜惜静妃,所以愿意对静妃好一点,这跟静妃长什么样、会不会谄媚她都没有关系,只是公主惜公主。 直到文康帝第二次开口,静妃才从那种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她才站起身来,应了一声“是”。 当她再看文康帝的时候,就很难再将文康帝当成一个符号来看了。 她不怕跟人争跟人抢,哪怕身处逆境也有自己的办法活下来,但她怕别人用那种眼神看她。 文康帝是什么样的眼神呢?是怜惜,是温柔,是包容,像是在看着一个很可怜的人,像是知道她苦,所以不愿意让她受伤。 文康帝给了她一点柔情,一点爱怜,静妃就再难把文康帝当成一个需要讨好攻略的符号来看,她微微抿着唇,一言不发的跟在文康帝的身后。 跟在文康帝身后的时候,静妃一直在看文康帝的背影。 并不高大,也不挺拔,但她好像在文康帝身上看到了另一种东西,和她这些年学到的、父兄教她的都不一样。 有时候打败人的,不一定是那种尖锐的能把人刺痛的东西,对于有些人来说,关怀和爱,反而更让他们手足无措。 而文康帝对此一无所知,她只觉得静妃老实了很多。 两人穿过长长的廊檐,文康帝远远便瞧见了御书房前等候的南雪国使臣。 南雪国使臣,正是由萧云翎假扮的。 当萧云翎与萧云繁这对亲兄妹见面时,两人都有些许震惊。 萧云翎没想到文康帝能把萧云繁带来,萧云繁没想到她哥潜入大晋就算了,竟然还伪装成使臣,但碍于身份,他们也不敢多说,只能演一下,以使臣与后妃的身份互相行礼。 两人碍于人多眼杂,也没说什么其他,只心情复杂的说过几句场面话。 后,萧云翎同文康帝入御书房,拜别文康帝。 文康帝对萧云翎颇为客气,虽然这只是个偏远小国的使臣,但文康帝没有盛气凌人,萧云翎要走,她还做主,送了萧云翎不少东西,也并非什么华贵之物,基本都是大晋国的一些特产,是她的心意。 她愿与南雪国和平共处。 对面的萧云翎深深的看了她一样,随后收下东西,从御书房内离开。 萧云翎离宫之时,他的妹妹早已走了,他放眼望去,眼前是一片锦绣山河,手里是异国的礼物。 萧云翎垂眸提着那些礼物,缓缓勾唇。 大晋国给他留了礼物,他也给大晋国留了一个礼物。 —— 与此同时,九枝坊,牡丹巷。 真正的文康帝姗姗醒来。 文康帝醒来时,就看见老伯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碗药,笑呵呵的对他说:“你醒啦?” 文康帝脑袋昏沉沉的,这些时日里发生了什么都不记得,坐起来的时候,都用了几息时间,才记起来自己是谁。 他是文康帝,他回到建业,他要找—— “烟府那头已经接了小老儿的玉佩啦,说是今晚便来人来接。”老伯脸上浮现出几分惊喜与讨好,道:“小郎君竟然真有这般好出身,先前是小老儿怠慢了。” “不妨事。”文康帝接过药,一脸欣喜的问:“说是今夜来吗?” “是。”老伯笑眯眯点头:“就是今夜。” 这一场大戏谁赢谁输,就在今夜—— 作者有话说:已完结文:《将军的朱砂痣回来后》非常好看作者保证 白青柠与夫君成亲三载,才知夫君心中从未有过她。 夫君的心上人赵红珠回来后,便冷落她,甚至害死她,为新人谋位,亲人冷眼旁观,忠仆流离失散,临死,还连累了她的哑奴一道与她赴死。 再一睁眼,白青柠回到了赵红珠刚回来的那一年。 她使尽手段,一点一点,将渣男贱女全都拖进了无尽深渊里,再潇洒和离,将她的哑奴捡回来,贴心照顾。 —— 他是流落到沟渠里的贱种,是不曾见光的奴隶,而她是月光。 他不敢抬头看,恐被月光瞧见他眼底的贪婪,便垂下头,看着杯中月影。 只那样一束,落在他的杯中,被他珍惜的一点点饮尽。 他的明月,至高无上。 清醒大女主×恋爱脑小奶狗 第25章 皇上为什么不肯死呢? 娇娘,我迟早会…… 夜。 桂花浮玉, 正月满天街。 麒麟坊,烟府。 怀了孕的皇后突然回到烟府,使整个烟府忙成一团。 自古以来, 这进了宫的女人,只有逢年过节, 求了恩典才能回来, 今日皇后突然回来, 让烟府人心惊胆战。 一入皇城深似海,就算是头顶上的太后是亲人血脉, 就算是皇帝是亲外甥, 那也保不住会出事儿, 所以一听见烟令颐回来了,烟府人都绷着一根弦。 门内门外灯笼高点,整个烟府明的透亮, 一盏盏灯汇聚成一条明线, 将整个烟府笼罩在其中,人声鼎沸中,三房夫人与七房夫人一起匆忙起身来烟府门口相迎。 三房夫人, 也就是三叔母,三叔的正妻,眼下烟氏一族的宗妇, 烟令颐虽然已经位及皇后,但七房总体远不如三房,所以现在当家做主的还是三叔,要不然太后当时也不会宣召三叔进宫。 此行相迎,宗妇在前,七房夫人在后。 两房之中只有两个女人相迎, 烟令颐的生父眼下被派到东水去,在外做将,要几年才能回来,暂时不在建业,而三叔不知道去了哪里,也没迎,只有两个女人出来迎。 皇后此行并不曾大摆仪仗,只有一队宫人相随,说是皇后念家,要回府小住几日。 烟家上下严阵以待,生怕烟令颐是在皇宫内出了什么事儿,但细细去打探,又没听到什么风声,只得来几句“太后宽容”、“皇帝亲送皇后至皇城门口”之类的细节。 听起来也不像是闹出了什么事。 烟令颐回了烟府后,又细细与烟府长辈请罪,说是孕后神伤低落,分外想家,突然归来,惊动长辈十分羞愧。 如此,烟府人才放下心去,只当皇后初有孕身,一时娇气,不做多想。 —— 待到三叔母离去后,烟七夫人才跟烟令颐细细说一些贴己话。 烟七夫人是烟令颐的生母,性子很是端正,跟上辈子的烟令颐差不多,是个秉公重规的女人。 但烟七夫人命好,嫁了个真君子,烟令颐的父亲也是将家规刻到骨头里的人,此生光明磊落,在外对得起君臣百姓,一生为忠,在内对得起妻儿老小,从不花天酒地,后宅里干干净净,只有烟七夫人一个妻。 这两夫妻都是直来直去的铁血忠臣,是真的一点歪心思都不长出来的人,太后要他们俩把自己孩子教养成皇后模样,他们俩就真一板一眼的教烟令颐。 教烟令颐以国为本,以皇为尊,教烟令颐端庄大方,不可逾越。 “你身上背着烟家人的责任——” 未出嫁前的闺房内,烟令颐坐在矮榻上,听着母亲在对面细细叮嘱:“怎可如此胡来?突然间便回了烟府,叫外人瞧见了,定然认为你在任性妄为,你是烟家女,你要事事为皇室,为烟家考虑,怎么能像是旁人一般随意?太后疼爱你,但你不能仗着太后的疼爱就如此胡作非为。” “若是寻常人家,你回来便回来了,但你嫁的是天子。” 烟七夫人坐在矮榻对面,苦口婆心的与烟令颐言谈。 烟令颐跟烟七夫人生的很像,她们母女有同样的樱唇琼鼻,瞧见烟七夫人,仿佛就能瞧见烟令颐老了的模样。 不管烟七夫人说什么,烟令颐都不答话,只安静的坐在矮榻上,隔着一方矮桌,温柔的望着她的母亲。 屋内的烛火盈盈的亮着,烛光如水,落在母亲的面颊上,将母亲的眉眼照出一层温润的柔光,烟令颐望着母亲的侧脸,一时间恍如隔世。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她的母亲了。 上辈子南雪国反了之后,烟家全族上前线,烟七夫人担心夫君,也没有留在建业,而是一起随军。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南雪国不过弹丸小国,要不了多大力气就能解决,但却没想到,前线大败,烟氏一族全都死在了前线之中。 烟氏一族的溃败使整个大晋为之震荡,往后大晋的每一场战役,都像是被下了魔咒,再也没赢过,当时太后已死,齐王病逝,文康帝往后宫一缩,只知道跟丽美人儿你爱我我爱你,烟令颐连自己父母的尸首都没看到,就被迫接手了乱糟糟的国事。 想起来上辈子的事,烟令颐两眼一红,伸手探向对面母亲的手背,轻声道:“母亲说的话令颐都记下了,令颐绝对会守好这大晋江山的。” 烟七夫人本还在说那些规矩戒令,瞧见烟令颐红了眼,顿时也跟着心头一紧,迟疑着望着她,问:“在后宫中可受了委屈?” 烟七夫人知道这话她就不该问,这是大不敬,能嫁进皇宫是烟令颐的福气,太后对烟令颐已经算得上是格外恩宠了,烟令颐成了一国之母,亲爹亲娘见了都得先行礼,她还能有什么委屈? 可她的女儿坐在这,红着眼看着她,她就忍不住问上一句。 “女儿没有受过什么委屈。”烟令颐眉眼温柔,粉色的唇瓣一勾,如往常一样端庄,轻声道:“只是想来看看母亲,过了今夜,女儿就回宫去了。” 女儿无缘无故回来的时候,烟七夫人怪女儿太胡闹,现在女儿说明日就走,烟七夫人又舍不得她的女儿,烟七夫人心疼又不舍的望着烟令颐许久,才低声道:“莫怪娘,烟家女就当如此。” 烟令颐冲着她的亲娘甜甜一笑:“女儿没怪娘,女儿知道。” 她静静地望着光晕之下的娘的侧脸,像是看着上辈子奔逃流亡的自己,看着被屠戮的大晋百姓。 片刻后,她对烟七夫人柔声说道:“女儿谨记娘亲教诲,匡扶大晋,不敢怠慢。” 烟七夫人满意的看着她,道:“你一向是最聪明的。” 如果烟七夫人肯细细看一看烟令颐,剥开烟令颐那张笑的乖巧的脸,再联想到今日白日间携玉佩上门的老者,说不定能猜到一点什么东西。 但是烟七夫人不曾多想。 因为坐在她面前的是她的亲生女儿,她当然不觉得她的女儿会骗她。 血缘总是会给人一种幻觉,让人放松警惕,旁人都能发现的事儿,离得最近、看的最多的亲妈反而发现不了。 送走烟七夫人后,烟令颐作势休息,待到夜深人静,烟令颐自己揣着暗剑,溜出了烟府。 她自小长大的烟府,几个狗洞她都一清二楚,外面巡逻的私兵的线路更是耳熟能详,绕过院墙后,她轻而易举的翻出了烟府。 建业夜间宵禁,城中有金吾卫巡逻。 烟令颐绕开所有人,直奔九枝坊牡丹巷而去。 —— 烟令颐去往九枝坊时,正是夜色深邃。 这一夜可不仅是烟令颐有要事要办,旁人也忙的厉害。 浓墨一样的天幕倒扣建业,掩盖了白日间的喧嚣与热闹,留下的是一座寂静的睡城。 在同一片夜色里,齐王率一队人离开建业,这些人皆是齐王心腹,随齐王一同去边疆赴任。 心腹不过百人,皆是骑兵,骑兵最中央围绕着一辆四驾马车。 马车大,如一单独厢房,其内没有外间,只有一榻一案一柜,靠最左侧做了一个简单净室,马车顶如宫檐,檐下挂着青铜铃。 马车摇晃间,青铜铃也响了一路。 季横戈就在靠窗左侧,静默的听着青铜铃响。 天色渐沉,浓云坠落,马车内没有点烛火,故而四周一片昏暗,只有朦胧的月光从薄薄的丝绢之外照落进来,在高案上烙印出一道月影花印。 季横戈一言不发的坐在一片昏暗之中,静静地看着他面前的高案。 在他面前的高案上摆着一张张信,信上的月影花印随着车辆的颠簸而左右摇晃,将信上的字照的不甚清晰。 但季横戈不用看,也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因为这是烟令颐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信上的每一个字他都看过无数次,现在他只要一闭上眼,仿佛就能从这字里行间看到烟令颐的眉眼。 这个女人狡黠的像是一只狐狸,藏在别人身后,远远地把他推到北沼国去。 他之前为了留住烟令颐,硬是编造出来一个娇娘的身份,自编自演了一场大戏,还以为自己很聪明,可以将烟令颐死死困在身边。 结果—— 想起来烟令颐推动他就藩、再也不曾见他的事,季横戈的脸一点一点的冷下去。 这个女人没有一点心,只将他当成是一个能怀孩子的工具,骑过了就算完,没了用处后,就将他甩出建业里,连送他一次都不肯。 季横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慢慢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块玉。 玉触感微凉,与他的体温一样凉,他捏着那块玉,看了许久之后,轻轻地咧开唇瓣,露出一排牙齿,呢喃着唤了一声:“娇娘——” 娇娘,你休想甩下我。 我很快,就会重新回来。 —— 离开建业城后,外面是一片林路,此林为出城必经之路,明月高悬夜空,静静地照着建业城外的一处长林。 林长而深,白日间还算是翠意盎然,飞鸟入林,但到了晚上,这林便显得幽深,通入林中的小路像是怪物的舌头,引着他们走进腐烂的腹腔。 “王爷。”马车缓缓向前,不曾停下,马车后的乌枪走到马车车窗旁边,低声道:“后面有人跟随。” 马车里的人探出一只骨骼宽大的手。 兴许是主人太久没有见太阳,肤色白的有些渗人,手背上覆青筋,中指带着一枚翠色玉戒,白翠相映之间,车帘缓缓拉开,露出季横戈的面。 季横戈较之前些时日更瘦了些,白色绸缎书生袍穿在身上,隐隐可见袍下消瘦凸起的骨骼,他身子本就不如健全人,眼下更是病骨支离,风一吹,像是随时都能消散的一枝枯木,根本没有任何威慑力。 但,当乌枪抬起面来,望见王爷的眼时,却又为此心惊。 那是怎样一双眼呢,冰冷,死寂,望上一眼,就让人后背发寒。 乌枪打了个寒颤,连忙低下头。 自从烟令颐翻脸、那一夜不曾再来看王爷之后,王爷整个人的状态就越来越——偏激。 大晋有愧于季横戈,他为大晋卖命这么久,却几次死在太后手上,季横戈心中一直有怨,只是他心底里还留有最后一丝亲情的存在,所以没有反杀太后,而是一直一步一步的往后退。 季横戈是想退离建业的,他原本的计划就是如此。 直到烟令颐出现。 这个女人蛮横无理的出现,用近乎无礼的方式夺走了他的一切,又随便甩甩手,将他丢开。 她在季横戈为数不多的良心上狠狠地踩了两脚,像是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终于让齐王向前迈了一步。 太后要杀他,他为什么不能杀太后? 烟令颐睡过他就跑,他为什么不能把人重新绑过来? 文康帝废物无能,他为什么不能取而代之? 当这些危险的念头冒上来的时候,齐王就已经不再是齐王了。 如果一定要打比方的话,原先的王爷是一只受了很多伤、已经打算找个地方等死的老狗,赢没有了与人争锋的心气,可现在的王爷,像是一条即将被饿死在冰天雪地中的狼,他不言语,但是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能看到他瘦骨嶙峋的腹腔,尖锐的犬牙,和沾着血的利爪。 一头饿极了的狼,会做什么呢? 乌枪不敢想,也不敢看,他只隐隐觉得,太后要担忧的事,可能要成真了。 “来者何人?”马车里的人问。 乌枪低声回:“是烟府人。” 行军打仗的人都各有各的习惯,齐王当年一直在北沼国打仗,所以行军就常带着解毒丸,靴子一直都是铁靴,对外号称北山军,北山军优点是耐力佳,因为早些年常用药的缘故,都有抗药性。 而烟家人一直都在跟东水人打仗,擅水战,不太会骑马,陆地上就很生疏。 这些习惯,明眼人一看便知。 而马车里的齐王在听到“烟府”二字时,竟然低笑出声。 烟府,烟府,自然还是太后。 他就知道,太后视他为洪水猛兽,绝不可能叫他轻易离去。 “不必停,当做没发现。”齐王道:“继续走。” 此处近建业,耳目众多,这群人不敢在此处将他杀了,定然是要暗中跟随、然后走到更远处将他杀了的。 他不着急。 让他来看看,到底是他先死,还是太后先死。 马车再一次摇晃起来的时候,齐王捏着手里的玉佩,想,他的娇娘在做什么呢? —— 烟令颐此时在做什么呢? —— 烟令颐已经到了九枝坊。 建业城分内外城,内城多住达官显贵,外城多是巨富商贾,九枝坊就坐落在外城,附近几乎都是走商。 烟令颐摸到坊间,按着房间巷子前刻着的名字找到了牡丹巷。 那位老伯将玉佩送到烟府后离开前留下了住址,烟令颐挨个儿翻过去,很快就找到了季明山的所在处。 她面色冷淡的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绕后绕着宅子走了一圈,确认宅子附近没有藏着什么人,才从墙外翻进去。 墙内只是一个普通的院子。 院内一共就两间普通的砖瓦房,院内栽种着一颗柳木,看起来平平无奇。 烟令颐左右扫过两间屋子,在左边的屋子转了一圈,发现里面是个老头,大概就是之前找上烟府的老者,她又绕到右边的屋子转了一圈。 也别怪烟令颐这么小心——她实在是想不出来季明山是怎么出来的。 三灵山距离此处很远不提,村子里她还放了一个芝兰呢。 芝兰对她忠心耿耿,是烟令颐最放心的人,烟令颐叫她待在村子里盯着季明山,她就绝对不会放任季明山走出来。 眼下季明山出来了,只有一个可能。 芝兰已经死了。 芝兰与她自小一同长大,功夫比她更胜一筹,比之顶尖的暗卫也不差几分,她杀一个季明山跟玩儿一样。 但现在,季明山就是出来了。 烟令颐便想,季明山身边一定有人为他助力,否则,光凭季明山一个人走不到这里。 可是这个人是谁呢?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为什么不直接把季明山公之于众呢? 她想不通,所以迟迟不进去,一直在外面绕。 绕到她确定四周没有旁人,才潜回院中,翻上房舍,取下一小块砖瓦,从上而下看。 她正好能看到季明山的脑瓜顶。 —— 季明山也没睡。 兴许是这段时间昏睡、让他养好了身子,他现在一点也不虚弱,正相反,他精神百倍。 他不断的在房中游走,来回的转来转去,期待烟令颐带着一大批人回来找他,把他接回去,让他继续他原有的人生。 想到烟令颐,季明山的心中便泛起来一阵阵思念来。 他现在经过了别的女人的毒打,突然间认识到了烟令颐的好,只要烟令颐来将他接回去,他以后什么事儿都听烟令颐的,烟令颐叫他往东他就往东,叫他往西他就往西,他绝对不会有半点抗拒。 正在季明山心中做此想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季明山快步过去开门。 门嘎吱一声打开,季明山抬眼望去—— 门外月色皎洁,烟令颐正穿着一身藏青玄色长袍站在门外,月色将她的脸照出盈盈润光,她从门外走进来,见到季明山时,她猛然走上前,一把抓住了季明山的手,道:“皇上——皇上怎么在此呢?” 在见到烟令颐的那一刻,季明山的两眼瞬间红了。 他喉头上涌出了许多话,那些词语一个勾着一个,全都堵在喉咙口,最后竟是一句都说不出,只上前来,扑在了烟令颐的怀抱中。 烟令颐接住他,拍着他的背,语调轻柔的又问道:“皇上——” 她的声音缓缓逸散,像是蜘蛛网一样轻轻飘飘的落下来,无声地缠住季明山,她重复着刚才的问题:“皇上怎么在此?” 季明山完全没意识到危险。 他抱着的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人形的怪物,在烟令颐这张人皮下面,藏着的是流动的毒水,那些毒水翻涌着,咆哮着,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皇上、怎么、在此? —— “朕——朕是自己一个人跑过来的,没有人帮朕,进城门的时候,朕还被人打了,后来被一个老伯捡回来了。”季明山抱着烟令颐,两眼含泪的说起了他这段时间的遭遇。 说他跟丽娘跑出去,在山里面生活,受了很多委屈。 说他屈尊降纡去帮丽娘洗衣服,结果丽娘不买账,还要他天天伺候。 说他被关在地窖里面,连一口饭都吃不上。 “朕那时候,真快死了。”他哭着说。 烟令颐温柔的捧起来他的脸,一脸认真的问他:“那皇上为什么不肯死呢?”《 》 25-30 第26章 她只是太爱朕了 她不会杀朕的啦 “啊?”季明山疑心自己听错了, 他满脸泪水的看向烟令颐,正对上烟令颐的脸。 烟令颐还和以前一样端庄静美,面貌丰盈, 一双凤眼温和包容,淡粉色的唇瓣微微向上勾着, 好像全天下的事儿都难不倒她, 不管是太后刁难她, 还是季明山不宠她,她都一笑了之, 依旧安安稳稳的替所有人料理麻烦。 而现在, 烟令颐就顶着哪一张依旧温柔美丽的脸, 望着他,又问了一遍:“皇上为什么不肯死呢?” 那一个“死”字从烟令颐的口中冒出来,带着难以压抑的恨意, 像是一根根钢针, 直直的刺到季明山的眼珠子上,季明山下意识打了个抖。 他懵懵懂懂、还没想明白烟令颐为什么这么说,但他的身体却诚实且聪明的向后撤一步, 想要远离这个危险源。 可是烟令颐的手比他更快,迅猛的掐上了他的脖颈,在季明山的惊呼之中, 烟令颐一字一顿的问他:“三灵山的自由,丽娘的爱情,皇上已经都得到了啊,那不是皇上想要的吗?” “再也不会有人耽误皇上谈情说爱了,你想要谈,你可以跟她谈一辈子。” “你再也不会被公务缠身, 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皇上上辈子的追求啊!” 皇上怎么还能这么贪心呢?就因为得到的生活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就可以随意离开吗? 可是,谁的生活过的好呢? 太后以前忍先帝三宫六院,把自己的亲人推上战场、换来权势富华,季横戈为大晋丢了一双腿还在被太后下毒,静妃远离家门千万里,就连宁月都是身不由己,烟令颐就更别提了,为了上个皇位,她都干出来多少石破天惊的事儿了,但凡被发现一件,九族都能被人杀个遍,老家棺材板都得被人掀出来暴尸荒野。 他们每个人都是赌上一切来的,所有人都被困在自己的执念和别人的眼睛里,凭什么季明山可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呢? 烟令颐嫉妒他的出身,怨恨他的恣意,所以想要吞没他,代替他。 真奇妙,男人跟女人之间原来不止有情爱,还有嫉妒。 嫉妒他可以堂堂正正的拥有一切,嫉妒他就算是闯祸也有很多人给擦屁股,嫉妒他废物一个什么都不行却依旧被人捧着哄着爱着,而她,千辛万苦在烟家学了那么多,居然是为了来伺候他。 这种嫉妒和不甘要将烟令颐淹没,她情不自禁的要问一问,你为什么不能死呢?为什么不能变成一滩肉腐烂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为什么偏偏还要出来搅乱我的计划? 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死为什么? 烟令颐的伪装终于开始斑驳的掉下来,像是受了潮的佛像,脸上的金漆斑驳到风一吹就飘散了,露出了底下藏着的真面,她的真面一定是不好看的,那双眼赤红着,眼底的血丝瞧着十分可怖,牙关紧紧咬着,狰狞极了。 现在看她,哪里还像是佛?反而像是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要伺机食人。 这只恶鬼看着季明山,咬牙切齿的问他:“我已经给了你想要的,皇上为什么不肯给我想要的?” 一场偷龙转凤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已经玩儿到最后,真正的天子只要站在面前,她就玩儿无可玩儿了,她这么长时间做出来的一切东西都有可能崩塌。 可是这凭什么?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到了手的东西她绝对不可能交还出去,既然皇上不给她,那她就只能自己来要了。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这天底下,从来没有那个人可以随时随地、毫无任何代价的反悔,当季明山选择放弃自己的身份的时候,就别怪他有一天会被人掐死在这无名之地。 脖颈上的手掌缓缓收紧,使季明山难以呼吸,他甚至都没办法再高声说话,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什么——上辈——令颐在、怪、朕抛——下、你?” 烟令颐怪他也是应该的。 他抛下了烟令颐,跟丽娘去独自享受,把一个大烂摊子丢给了烟令颐,烟令颐恨他也应该。 “朕已经知道——错、错——” “朕以、后、只——只爱你。” 季明山真的感到愧疚,他原先不懂事,在朝堂里胡作非为,为了一时情爱,竟然还逃出殿中,他知道他自己做得不对,流亡的这段时日里,他身上那层自命不凡、心高气傲的混蛋劲儿都被磨没了,他突然像个人了,想要弥补之前自己犯下的错。 他发誓,他一定会做一个好皇帝的。 “朕以、后、对你——好。” 他面颊憋的涨红泛紫,说出来的话艰难地从唇瓣里挤出来,像是随时都要断气。 不,不是像是,是他真的要断气了。 烟令颐神色癫狂的死死的掐着他的脖颈,一张脸可怖的骇人,而现在,在听到这句话时,烟令颐竟然怔愣了两分,连带着手指也松下来些,叫季明山又呼到两口气来。 他以为烟令颐被他感动了,一口气喘上来之后,忙跟着又哄了两句:“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去外面随便找女人了,以后我只爱你一个,我只会跟你生孩子。” 他说的那样情真意切,任谁看到他的脸,都能感受到他的真诚。 季明山真是这样想的。 他以前对不住烟令颐,以后等他回去了,他什么都会给烟令颐,他会百般补偿烟令颐,他不会让任何人骑在烟令颐的脑袋上,以后烟令颐的孩子就是他的皇子。 “朕什么都会给你的。”他甚至还抬起手,捧住了烟令颐抓着他脖颈的手,情意绵绵的剖白:“朕会对你好的。” 烟令颐怔怔的盯着他的脸看,看了良久后,竟是“哈哈”笑出声来。 她将手臂高高举起来,用力砸下,生猛的将季明山砸在地上。 她可是武将女,这一手力气比石头都硬,季明山手无缚鸡之力,真不是她的对手,在被她砸在地面上的时候,季明山脑袋都是懵懵的。 他其实直到现在,都不明白烟令颐为什么要打他。 这不对啊。 他当初带着另一个女人自私的离开,是他的错,但他已经知道错了,他已经想方设法的回来了,烟令颐见到他的时候,就算是生气,也应该很快就原谅他,然后和他相拥在一起,说原谅他,说思念他,说离开他根本活不了,迫不及待的把他带回去 可是完全没有。 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宽容接纳他的烟令颐,而是一个恨不得直接把他绞杀成两半儿的烟令颐。 “我需要你对我好吗?你有什么用?一个连朝政都看不懂的废物!”烟令颐抬起靴子,重重踩在他的脑袋上,听着他的痛呼声,烟令颐反倒浮出一种痛快来。 “天子又怎么样?你以为天子就了不起吗?你在三灵山待了这么久,大晋完了吗?没有!大晋依旧好好的!后宫好好的,前朝好好的!所有人都好好的!你回来了,反倒会出事!你就应该死在三灵山!” 她厌烦季明山已经太久了!现在终于轮到她来骑在他脑袋上耀武扬威了! “你如果不是投了个好胎,根本不配站在我面前。” “软弱无能,蠢笨万分,懒惰好色。” 每说一句,烟令颐就狠狠踩他的脑袋一下,恨不得直接将他的脑袋踩成碎瓤瓜。 一时之间,整个破败的小厢房中传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怦怦”声,光听动静就知道,绝对是一颗好头。 季明山被踩的一阵痛呼、吱哇乱叫,但是爬都爬不起来,只能一个劲儿的说:“你怎么能这么对朕?朕是天子啊!” 他之前在村子里,被丽娘那个脑子进水的女人骂就算了,丽娘就是个没读过书的蠢货,根本不识乾坤大,愚昧可笑的很,只知道今天村头谁家吃了肉,村尾谁家扯了一匹布,她根本就不能明白皇帝是个什么概念。 可他现在到了烟令颐这里啊! 烟令颐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的地位,怎么敢这样对他? 他可是大晋的皇帝啊!皇族里唯一的男丁!他要是死了,大晋可就完蛋了! “天子有什么了不起?”烟令颐已经做到了这一步了,全然不怕死了,她大笑道:“今日我吃了你,我也是天子!” 烟令颐的行动已经如此明了了,但季明山到现在都还没反应过来,他这人,脑子有时候比宁月还不如,被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偏他自己没发现。 以前他还是皇帝还好,这群人就算是轻视他,也不敢把他怎么样,但是现在,他主动跳出了所有人的目光之中,躲在了这么一个小地方,他还真以为别人不敢把他怎么样吗? 不可能的。 当一个人站在很高的地方的时候,往下看,全都是笑脸,但当一个人站在很低的地方的时候,往上看,全都是鞋跟——被踩的连别人的脸都看不到,他只会看到别人最真的反应,最直白的厌恶。 “没有你,我照样能过得好。”踩过最后一下,烟令颐已经厌烦了跟这么个蠢东西说话,她从自己的靴子里抽出来匕首,对着季明山的脑袋狠狠地刺下去。 刺穿他的头颅,挖开他的脑子,只需要这一下,她就能解决掉季明山。 烟令颐已经想好了怎么毁尸灭迹了,她这一趟出来带了化骨水,虽然剂量不够,无法把这个人全都化掉,但只要毁了脑袋就足够了。 只要把这张跟“文康帝”完全一样的脸毁掉,就再也没人认出来他是谁了,至于这一具尸体,随便当成一个病死的人,命人带出去送到乱葬岗里就可以了。 她就带着这样的念头,一刀猛然下刺。 当时的季明山被她几脚踩的晕乎乎的,脑袋都跟着发懵,眼前全是重影,什么都看不清,刀尖落下来的时候,他根本都没反应过来。 就在刀尖即将刺穿他的头颅,将他变成一具尸体的前一息,一支利箭破窗而入。 老宅破旧,连绢丝都买不起,用的是纸浆糊,单薄的窗柩也是老木头,利箭碎裂窗户,奔着烟令颐的脑袋便飞过来。 烟令颐猛然向后一昂,就地翻滚一圈,双眸如烈火一般看向窗外。 方才季明山一直说“他没有任何人帮忙”,“独自一人走到这里”,烟令颐百般询问都没有询问出一个人来。 但现在,在季明山差点死掉的时候,这个人终于忍不住了。 看来,不是季明山刻意要瞒着她,而是这个人的存在连季明山都不知道。 烟令颐怒火中烧。 到底是谁,要跟她玩儿这样的把戏? 她近在咫尺的龙椅,她那么用力的去够,但就是离她越来越远! 而就在烟令颐又一次站起来的时候,门外的人也终于露出了真面。 “来者何人,为何擅闯我的宅院?”门外,一位身穿玄色武夫袍的俊美公子持刀入屋,与烟令颐打了个照面,后两人都没认出来对方。 来人正是一手推动整个过程的臣使,南雪国帝君萧云翎,现正伪作云使臣。 烟令颐上辈子一直被困在后宫,因为与文康帝关系不睦,又被太后压的死死的,所以一次都没有见过这位臣使,后来打起仗来,战败之后她一直都被保护在军队最中心,就连临死前都没来得及披甲上阵,等萧云翎打过来她也死了,她至今不曾见过萧云翎的面。 萧云翎更没机会见到烟令颐,他只是从机缘巧合与计划边角之中窥探见了烟令颐的一点身影,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到她。 一个胆大包天的女人,一个敢把整个大晋都把玩在手里的女人,一个让女人坐上皇位的女人。 萧云翎忍不住细看她,想要从她英武的眉眼、紧抿的唇瓣中窥探出一丝隐秘,他对这个女人十分好奇。 当一个人做了一点奇事的时候,旁人可能会一笑了之,但当一个人做了惊天动地的千古奇事的时候,十里八村儿的人都要过来看一看的。 只要知道烟令颐做过的那些事儿,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忽略烟令颐。 但是当萧云翎看向烟令颐的时候,烟令颐却已经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他扑了过来。 她虽然完全没见过这个人,但是她知道季明山能出现在这儿一定跟这个人脱不了干系,她要杀,就要将这两个人一起杀了。 烟令颐凶猛的像是一只母老虎,咆哮着就扑上来了,刀锋是她的爪牙,一口咬向萧云翎的脖颈。 萧云翎抽出腰间长刀,与烟令颐战至一处。 一时之间,战斗之音不绝于耳。 烟令颐虽然有几分真功夫,但奈何她有了身孕,反应早已大不如前,打一个季明山虽然跟玩儿一样,但打萧云翎却差了很多。 等地上的季明山缓过劲儿来,能撑着酸痛的身子坐起来的时候,烟令颐已经被萧云翎一掌掀翻,死死摁在了地上。 萧云翎并没有杀烟令颐,这个人身份复杂,他不能直接杀了,所以只是控制住。 烟令颐被他点了穴,僵在地上难以动弹,只有一双眼,还死死的盯着萧云翎看。 正在这时候,季明山高喊了一声:“等等!放开她!那是朕的皇后!你是何人?” 摁着烟令颐的萧云翎暗骂一声“蠢货”,他是见过不少拎不清的,但像是季明山这样蠢出生天、能纳入县志的还是头一个,方才烟令颐分明都要杀他,他还在这“皇后”呢。 但是萧云翎转念一想,这个人要是不够蠢,也不能被人耍这么久,他便摁着烟令颐,道:“我乃南雪国使臣云大人,你又是何人?为何与当朝皇帝生的如此相似?” 听到“南雪国”这三个字的时候,烟令颐瞳孔都是一颤。 她难以挪动身体,只能慢慢挪动瞳孔,去看一旁的人。 对方穿了一套玄色长袍,上绣银色云纹,眉目高耸,眼窝极深,身形也极为高大,这种体态一看便知是南雪国独有。 这是南雪国的人! 南雪国——上辈子的事情涌入脑海,让烟令颐整个人都跟着后背发紧。 而当烟令颐看向对方的时候,对方已经开始跟季明山交谈。 “什么?你是南雪国臣使?”季明山道:“朕,朕是大晋天子。” 烟令颐根本没来得及听到后续,对方在起身时,狡诈的在烟令颐的后脖颈上狠狠一摁。 烟令颐两眼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令颐!”季明山惊呼。 “大晋天子?”萧云翎起身,道:“不可能,今日我去皇城,还与皇帝见面了,你这人竟敢假冒天子!” 季明山见烟令颐晕了,竟是急得冒火,上来就要来看烟令颐。 说来也怪,之前烟令颐处处妥帖,对季明山几次温柔的时候,季明山一直嫌弃烟令颐沉闷无趣管束颇多,跟他另一个娘一样,但现在,烟令颐完全对他反目了,他反倒后悔了。 他要跟烟令颐和好如初,要与烟令颐生生世世,他不肯跟烟令颐分开!他要烟令颐变回来原先那个皇后! 季明山满心满眼都是烟令颐,而一旁的萧云翎竟是被季明山晾在了一旁!什么臣使,什么皇帝,他竟然都不问一句,就知道围着一个女人转来转去。 萧云翎咬了咬牙,忍了又忍,恍惚间也体会到了当初烟令颐的感觉。 任何一个满心事业的人碰上季明山,都要被他满脑子的水给气的喘不过气儿来。 “她没事。”萧云翎在一旁,努力将事情掰回正轨,道:“你是谁?” 确定烟令颐没事,季明山才跟萧云翎说话。 几句话间,季明山就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对方是南雪国来的臣使,今日见过圣上后,准备离开建业,他该与南雪国的商队一起同离建业,那个救了他的老伯正是南雪国商队之中的一员,还是这位臣使的手下,今夜,这位姓云的臣使来与老伯见面,恰好看见了他与烟令颐,又误以为烟令颐要杀他,所以特意上前阻止,恰好发现了他与当朝皇帝十分相似。 “等等。”萧云翎听他总结了一通,随后抬眸看他,微微挑眉问:“你觉得,方才,是我误以为,她要杀你吗?” 兴许是觉得有点不可置信,所以萧云翎这一句话要断好多次,生怕自己那个字儿说快了,叫季明山听不清。 “就是你误以为。”季明山被烟令颐打的脸都肿了,口齿不清,但掷地有声:“她是不会杀朕的,她爱朕,她只是太爱朕了。” 就跟丽娘一样! 丽娘打他是因为太爱他了,烟令颐打他也是因为太爱他了——是啦,烟令颐刚才是要杀他啦,但他不是没死嘛?没死就是令颐不想杀他。 “方才你就是不出现,她也不会杀朕的,她只是因为朕私自逃跑、爱上别的女人,跟朕生气而已。”季明山笃定道。 以前皇后也总是跟他恼怒的吵来吵去,偶尔气急了还会突然间掀翻桌子,现在见到私奔出逃的他,皇后一时情急,做了一点错事也情有可原。 “你不知道,皇后真的很爱朕。”季明山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她为朕做过很多,是朕伤了她的心,她如今变成这幅疯魔样子,都是被朕给伤害的,朕不怪她。” 听见这一番话,萧云翎深深闭眼。 他真不知道季明山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怎么能有人的脑子是这么长的啊?季明山生下来的时候,脑袋里是被人灌了屎吗?怎么一开口就在放屁啊? 在这一刻,萧云翎明白了为什么烟令颐方才会暴打季明山。 这要是他,他揍的更狠。 “你——”萧云翎深吸一口气,道:“我还不知道你是真是假,你的话我不能相信,我要带你们去皇城,面见皇帝。” 季明山这才记起来。 对,他得回皇城—— 作者有话说:已完结文:《将军的朱砂痣回来后》超级好看的文,大家可以去看看,么么哒 第27章 真假文康帝/真正的文康帝回宫 皇上会…… 听见季明山要回皇城这一刻, 萧云翎竟然微微松了口气。 他是真怕季明山脑子里那坨屎突然之间又钻出来什么蛆来,引着季明山去做什么蠢事——聪明人机关算尽,都比不得蠢人灵机一动。 但幸好, 季明山还要回皇城,他的计划就还能继续走下去。 “走吧。”萧云翎心中腹诽, 面上却是一片冷色, 继续演戏道:“冒充皇帝之事, 一旦做实,有你好看。” 至于季明山——季明山根本没在乎, 他一直围着烟令颐呢。 萧云翎气的心口发疼, 扭过头, 冷沉着脸带着季明山直奔皇城而去。 —— 这一夜,明月依旧高悬,如过去的每一夜一样, 静静照着巍峨皇城。 皇城中的宁月正在御书房看奏折, 对宫外正在逼近的危险一无所知。 夜,御书房。 御书房中十分宽大,分内外隔间, 外隔间有太监宫女伺候,内隔间,宁月坐在案后, 捏着脸看案上的奏折。 奏折上的字儿各个都长得很是刁钻泼辣,就是不肯乖乖听话的钻进她的脑袋里,她怎么读都不明白这些字儿是什么意思,越看越觉得烦闷。 宁月百无聊赖,只能扭头往窗外望去。 七月风厉,将柳木枝头吹的摇摇晃晃, 树影幽暗叠深,笼着整座皇城,风从窗外卷进来,带着几分潮湿之意,瞧着天儿是要下雨。 哎呀,只要一到办公务的时候,连外面的风都显得有意思多了。 宁月看了不过片刻,外面便有太监通禀:“启禀皇上,林大人到。” “宣进来。”宁月撑着脸,有气无力道。 昨日送皇叔就藩离去、没有上朝,朝堂间堆积了不少奏折,皇后又突然想家、所以只丢下她一个人,她一个人也干不动,干脆将已经下职了的林净水薅过来与她一起。 今夜皇后不在,没有救兵,她只能跟林净水两个人孤军奋战。 但是一想到这么多费心思的东西都要她一一处理,她就觉得累得慌,什么都不相干。 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很焦虑,但就是不想干,但不干又不行,只能坐着发呆。 等林净水从外隔间里走进来时,正瞧见这么一幕。 文康帝撑着脸看着面前的奏折,眉眼都耷拉着,垂头丧气的,像是一只累极了的猫,连尾巴都不想抖,心不甘情不愿的坐着。 林净水一见到文康帝的模样,就知道文康帝这是不愿意办公。 文康帝兴许是自小娇生惯养吧,所以文康帝总显得比一般人更——娇气? 但文康帝虽然娇气,却从不乱来,就算是心里不高兴,文康帝也依旧会强迫自己坐在这里,将没有处理好的公务一一处理过。 旁人都说伴君如伴虎,但林净水并不这么觉得。 因为皇上是个很好的人,柔软,善良,天真,从不贪图享受,别的皇上爱看斗兽,爱建造宫殿,大兴土木损耗无数,但他们皇上都没有。 虽说有时候皇上笨一点,但却很努力,就算是再累的公务压在身上,皇上都会认认真真的做完,有时候朝臣们在朝中献计,皇上也会认真来听,并不会刚愎自用,任性妄为。 这样的人身处高位,对大晋来说是福分。 “臣见过皇上。”一念闪过,林净水俯身行礼。听文康帝说“爱卿起身,来为朕研磨”后,林净水又站直了身子。 他如往常一般走过来为宁月研磨,但他走过来、一抬手间,便从袖子之中飘出来一股淡淡的蜜枣香。 一旁坐在案后、耷拉着脑袋的宁月一下子抬起头来了,像是一只发现鱼腥味儿的猫儿,一双水润的杏眼都骤然睁大,亮晶晶的盯着林净水看。 她大概是不好意思问是什么,可是她又瞒不了人,那张秀气白嫩的脸蛋上仿佛直接写了一句:林爱卿着身上是什么味儿啊! 林净水笑眯眯道:“启禀皇上,臣方才在路上瞧见蜜饯,顺手买了两包,想给家中妹妹带去一包。” 说话间,林净水从袖兜里掏出来一包蜜饯,道:“皇上要尝尝吗?” 之前林净水进来都是要搜身的,吃食也带不进来,但后来他日益得皇上看重,外面那群人也不再像是之前一样苛待他,甚至都开始讨好他,也就渐渐没人搜身。 规矩总是在遇到权利时而退让,下面的人的规矩束缚不了上面的人,这没办法,因为定制规矩的是人,但是沿用规矩的也是人,人这个东西就欺软怕硬,所以规矩也跟着欺软怕硬。 规矩大过人,说不清是好是坏。 “朕能吃吗?”而宁月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是矜持了一下,道:“你的妹妹吃什么呀?” “给她留两块就行。”林净水看出来她想吃,笑眯眯的打开吃食油纸包。 纸包有三包,一包打开,露出其中金灿灿的蜜枣,林净水一边打开一边道:“小孩儿吃不得这么多。” 另一包打开,里面是糯米条糕,条糕外面裹着白糖。 宁月当场笑纳,先塞了一口蜜枣。 蜜枣口感竟然是甜中带酸,细细一嚼才知道,这蜜枣的枣核竟然被挖空了,里面添加的是酸酸的萄干,吃的宁月两眼放光。 宫外面的蜜饯果子虽然不如宫里面的精致,但别有一番滋味儿,嚼起来也很好吃。 一口蜜饯吃完,宁月又拿起了一卷条糕,慢慢塞进嘴里。 糯米条糕软软香香,还是温热的,上面裹着厚厚的白糖,在嘴里化开之后,满口都是米香。 宁月刚塞进去几口,一旁的林净水打开了第三包。 第三包是一整只鸡。 这只整鸡还颇有特色,被切成整整齐齐的块状,外焦里嫩,尝起来咸咸辣辣的,但又不是特别辣,一塞进口里,整条舌头都活过来了,等觉得有点辣了,再塞一口蜜饯,酸酸甜甜,然后再塞一口米糕,好香好香好香。 一口米糕一口鸡一口蜜饯一口米糕一口鸡一口蜜饯一口—— 宁月嘴里塞得太多,白嫩嫩的脸蛋也跟着鼓起来一小块,粉嫩嫩的唇瓣随着咀嚼而上下扯动,瞧着像是某种贪吃的小动物。 文康帝吃这些东西的时候,一旁的林净水就笑眯眯的看着文康帝。 他特别喜欢伺候文康帝,文康帝高兴,他就有一种满足感,也许是因为文康帝救过他全家吧,所以他每次看到文康帝,都觉得心里特别高兴。 宁月这时候已经吃的不知天地为何物了,奏折也忘了,林净水也忘了,低头就是吃,有时候俩手吃不过来,一旁的林净水还负责帮她把鸡骨头剃了。 宁月连手都腾不出来,干脆“啊”的一声一张口,昂着头等着他喂过来——她以前在宫里的时候被人娇宠惯了,那些嬷嬷们都把她当成心爱的小女儿来疼,旁人为她穿衣,喂她吃饭再正常不过。 后来成了皇帝,这幅小女儿模样已经被她收敛了很多,只有在偶尔不经意时,才会漏出来这么一丝。 林净水也懵了一下。 他的手却比脑子反应更快,直接将那一小块塞进了文康帝的口中。 文康帝的唇瓣恰好擦过他的手指。 文康帝的唇瓣软的像是最好的丝绸,在他的手骨上轻轻一擦,他只觉得后背一麻,连呼吸都顿了两息。 好奇怪。 身体因此而紧绷,脑袋也开始发懵,脸颊烫烫的,在这一刻,他听见的心猛然冲撞胸膛,整个人眼前都有些发晕。 这、这种感觉—— 而文康帝完全没发现这个,正将下一口蜜饯塞进嘴里。 一口蜜饯落了肚,文康帝昂头,准备接下一口肉。 林净水僵着手臂,又塞进去一块肉。 这一回,文康帝的唇瓣没有擦过他的手指。 林净水站在一旁,竟然觉得他有一点点失落? 他竟然会失落! 林净水隐约间觉得有点可怕了,一个让他不敢想的念头涌上脑海。 不,不能想,不能想不能想不能想不能,不能看不能看不能看不能看—— 可是越是说不能想,他想的就越多,越是说不能看,他看的也越多。 他看到文康帝餍足的将最后一块盐酥鸡塞进口中,粉嫩嫩的唇瓣被润出一层浅浅的油光,他似乎是吃爽了,脑袋微微往后仰,直接靠在了椅子上,慢悠悠的将最后一口“咕噜”一声咽下去,然后就躺在椅子上不动了。 猫猫吃撑了,要躺下歇一会儿了。 一旁缠枝花灯的烛火如水一般落到文康帝的面上,文康帝这张眉眼便也显得活色生香。 林净水又看痴了。 他想起来朝堂间许多人对文康帝外貌的批语——这位殿下自小便是男生女相,骨骼又小,与寻常女子差不了多少。 若文康帝是个女子——林净水打了个激灵。 怎么能这般想,简直大不敬! 他白着脸,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腰腹间——若,若,若他是个女子呢? 也显然不是啊! “来人。”正在林净水发怔的时候,一旁的文康帝突然开口了。 就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将林净水惊的打了个颤,他连忙低头,看到文康帝道:“打水,净面。” 外面的太监忙下去安排。 文康帝起身后,见林净水神色发僵的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文康帝便道:“林爱卿?过来一起洗啊。” 她刚才吃东西的时候,林净水在一旁替她剔肉,手上难免也沾了油污,要洗一起洗了。 文康帝说完这句话,突然间心虚了一下,声量也低了下去,轻声道:“哎呀,一不留神都吃光啦,一会儿叫御膳房再做点吧,好给你妹妹带回去。” 林净水这才回过神来,不自然的垂下头,道:“是,多谢皇上体恤。” 不多时,外面太监端来两盆温水,二人同时净手,后一同坐于案前批阅奏折。 批阅奏折,多是文康帝拿着个笔,琢磨着如何处置,然后问一问林净水,看看有没有什么旁的意见,若是琢磨着差不多,文康帝就自己落笔写了,若是觉得不太行,他就把奏折放到一旁去,等着皇后回来定。 兴许是吃饱了,胃里踏实了,人也就跟着踏实了,文康帝现在也不去看什么窗外了,只一门心思盯着手里的奏折来看,看着看着,又拿出笔来疾书。 她正写到一处关于南雪国的政务。 南雪国说今年又遭了雪灾,所以想减免税收,并且想向大晋讨要一种粮食种植。 南雪国讨要的粮食种子叫“云松”。 云松在大晋只是一种普通的植物,算不得什么厉害东西,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这种作物是在水里长的,而且需要温度很低的冰水才能存活,云松被发现之后,就被司农寺的人记录在册,因此为人知晓。 云松的果子就是一种硬硬的圆球一样的果实,但是中间的果肉可以吃,果壳还有很多油,晾干了可以做燃料取暖。 这种云松,在大晋并不惹人爱,因为它们的味道不是特别好吃,甚至有点酸涩,也因为大晋没有大面积的冰河,所以无法广泛种植,最终只是被记录在册,并未推进种植。 大晋地大物博,什么玩意儿都长,什么玩意儿都有,所以云杉这种冬天结果的玩意儿,只有穷苦人才吃,后来渐渐就销声匿迹了,只有深山老林之中和司农寺之中才有。 但是这东西拿到了南雪国就不一样了。 南雪国那地方,一年四季都是冬天,只有临近大晋、与大晋接壤的地方才有四季,在其余地方生活的南雪国人就只能靠捕鱼为生。 云松的种子若是被种到了南雪国的冰川里去,一定能解决南雪国粮食不够、燃料不够的问题。 文康帝盯着手里的奏折看了片刻,那张秀美的脸蛋紧紧绷着,看起来严肃极了,最终抬起笔来,慢慢在“减免税收”上落了个“允”,在“赠送云松”上写了个“否”。 林净水在一旁瞧着,心里暗暗赞叹。 文康帝性子软,跟他这张脸一样,圆圆的,没有棱角,看起来没有一点杀伤力,很多时候办事都显得软绵绵的,且偶尔还会大发善心,对谁都是一副笑模样,他有时候也害怕文康帝一时心软坏了大事,但是现在看来,文康帝很分得清楚轻重。 减免一时税收,可以,毕竟南雪国的人也是人,没必要真把人家往死里弄,附属国也是国,该给他们留一条生路,他们死了,对与大晋来说也没好处。 但是赠送云松不行,云松这种东西太适合南雪国了——老话说得好,增长敌人的实力就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他们就算是每年赠送些粮食给南雪国赈灾都行,但却不能直接把云松给对方。 这也是烟令颐教文康帝的。 宁月可以心软,但文康帝不行,大晋不行,皇帝不行,她身穿龙袍一天,坐在这里一天,背着这样的责任一天,就要将这些事做好。 宁月这个小姑娘,平时看着娇媚软糯,但骨头里却藏着一股子令人惊叹的韧劲儿,这股劲儿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顶出来,让人对她刮目相看。 “林爱卿总盯着朕做什么?”正在林净水看的眼睛发直的时候,文康帝突然抬眸歪头问了一句。 林净水犹如突然被人抽了一耳光一样,薄薄的面色迅速涨红,磕磕巴巴的说着“臣臣臣臣”,也没能“臣”出来什么玩意儿,最后挤出来一句:“臣不敬,臣有罪。” 宁月没放在心上,摆了摆手道:“看一眼而已,有什么罪?且为朕研磨。” 林净水低下去的脑袋再也没有抬起来,生怕再一不小心,看到文康帝的眉眼之中去。 两人写公文写了足足两个时辰,眼见着时辰都溜到了子时夜半,宁月便道:“今日也太晚了些,林爱卿干脆就在此留宿吧。” 林净水点头道:“多谢皇上体恤。” 二人言谈间,门外便传来小太监的通禀声,说是静妃派人送来了一桌晚膳,供文康帝与林净水食用。 以往这活儿都是皇后做的,现在皇后不在,静妃第一个抢着做。 她也是有点本事,才来宫里几天,竟然都能想法子将御膳房的消息打探过去了。 “送进来吧。”文康帝道:“正好朕与林爱卿同用。” 太监将膳食送进来的时候,还替这位静妃说了两句好话:“哎呦,皇上操行公务,可将静妃娘娘担心坏了。” “静妃娘娘心里实在是惦记皇上呐。” 太监这两句话听着也像是场面话,宁月根本没放在心上,倒是一旁的林净水听着莫名其妙的不舒服。 待到用膳时,林净水与文康帝两人相对而坐。 文康帝刚才虽然吃饱了,但是现在看见这些东西还是觉得嘴馋,只是肚子吃饱了塞不下,只能慢条斯理的夹起来一块,慢慢往嘴里放。 文康帝当时就坐在林净水的对面。 林净水亲眼瞧见文康帝的唇瓣上下一抿,吞进去一只蒸饺。 在那一刻,林净水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黏在了文康帝的唇瓣上,他的手指也在这一刻突然感受到一种柔软,林净水的后背突然冒过一丝酥麻的痒,让他后背发紧,不敢再看。 这一顿饭俩人都没吃多少。 文康帝是碍于肚子吃撑了没吃下,林净水是碍于什么——那就不太好说了。 一顿饭结束后,文康帝回了凤仪宫,林净水则被安排到了御书房后的客房入眠。 皇宫的客房宽大,内外间皆有,床榻也很是广阔,可躺下三五个人,林净水躺在矮榻之中无论如何的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滚,覆来翻去的又滚回来。 他只要一闭眼,脑子里就会浮现出来文康帝的脸。 文康帝的脸多漂亮啊,圆润挺巧的鼻头,可爱粉嫩的唇瓣,一双水润润的眼,看人时像是要望到人心里来。 那张脸在他心里浮着浮着,他就感觉到一阵燥热。 也、也不知道圣上好不好龙阳。 林净水一念至此,突然间在床榻上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坐起身来,隔着被子一拳打在胯/下,把自己疼的“啊”的一声喊,蜷缩在床上不动了。 —— 林净水在床榻之上翻来覆去,辗转千回的时候,宁月早已经回到了凤仪宫里,躺回到了嫂嫂的床上,脱了外裳、晃着金萝卜,抱着嫂嫂的床褥睡觉了。 嫂嫂的床褥好香啊! 她今天干了好多活好努力,她是勤奋的大金萝卜! 明天嫂嫂回来了,一定会夸她的! 幸福的大金萝卜拱着床褥,浑然不知,就在这一夜,建业皇城之中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 兴许是因为昨夜太过疲累,所以宁月睡得很熟。 熟到宁月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但就是醒不过来。 她的身体沉沉的躺在被褥里,她的眼皮子上压着两块铅坨,她睁不开眼,旁边似乎有人在说什么话,她听不清,想要睁开眼来,反而落进了一个古怪的梦里。 梦中,她看见皇兄手里面色郁郁的看着她,阴沉沉的问:“就是你在冒充朕?” 宁月吓了一跳,但转瞬间记起来自己也有了一个大萝卜,她也有大萝卜了!她才不是冒充的呢!所以她理直气壮地一脱裤子,大声喊道:“朕才没有冒充你!朕就是朕!朕有大萝卜的!比你的大!能工巧匠雕出来的,不信你掏出来比比!” 然后,她就看见皇兄突然掏出来一把剪刀,大喊着要把她的根儿剪了。 天呐!不要剪朕的根儿啊!这是朕的龙根啊!要剪就剪我哥的根儿啊,不要剪我的根! 宁月活生生被吓醒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竟然还未亮,外面的天色还暗沉沉的,宁月安慰自己“是个梦,她的根是金的根本剪不断”,谁料一转头,就看见一道身影站在她的帐外案后。 第28章 文康帝回宫(中)/赐婚 太后不要她们…… 当时夜色正浓, 厢房内不曾点灯,唯有一缕月光透过窗外落进来,正好照到窗外人影身上。 人影沉沉, 正守在床旁帐外,像是一只老秃鹫在蹲守它的猎物死去。 这跟一睁眼瞧见跟瞧见鬼有什么区别! 宁月吓得“嗷”一声窜起来, 一句“快来救驾”还没来得及吐出来, 帘帐突然被外面的人拉开, 露出一张严厉干瘪的脸。 “来来来人啊啊——啊?是称心嬷嬷?” 宁月喊到一半,借着月光看清楚了对方的面。 那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嬷嬷, 脸颊上的纹路深的像是刀刻出来的一般, 发鬓斑白, 瞧着很显老态,但那一双眼却如同鹰隼一样锐利,直直的落进床榻上, 审视一般看着床榻上的宁月。 宁月心惊肉跳, 心说外面的太监丫鬟怎么能放称心嬷嬷进来呢?这人大半夜来她这儿干嘛啊! “称心嬷嬷有何要事?”宁月嗓子眼儿都紧着,干巴巴的问了一句。 称心嬷嬷是太后手底下的老嬷嬷,她还奶过文康帝呢, 在宫里的地位十分不一般,她的娘家都因为她而封官受爵,在太后面前很是体面, 因着有乳母之情,所以就算是此时这人出现的奇怪突兀,宁月也没有高声训斥。 床榻外面的称心嬷嬷盯着床榻里的文康帝看了两息,一双眼从文康帝的亵衣上一路滑到文康帝的腰间,在看到腰间明显的凸起的时候,称心嬷嬷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头。 但称心嬷嬷没有表现出来, 而是向后退了两步,冷声道:“启禀皇上,太后传召您去仁寿宫。” “这么晚?什么事传召朕?” 宁月问了话,一旁的称心嬷嬷也不回答,只凉飕飕的盯着她看。 宁月也怂啊,她小心翼翼的从床榻上挪下来,一边穿衣裳一边心想,到底是什么事儿呢? 可偏偏,皇后现在也不在,也没人能给她解惑。 宁月简直欲哭无泪——每次出事都挑皇后不在的时候呀! 待到宁月穿好衣裳,跟称心嬷嬷除了凤仪宫的宫门时,才发现宫门口的太监丫鬟们跪了一地,太后宫里的侍卫带刀而来,将整个凤仪宫围得水泄不通。 她们二人一出来,侍卫的目光就跟刀一样刺过来,后为她们二人开道,引着她们前往仁寿宫。 当时夜色正浓,天上起了阴云,将头顶上的月亮都遮了一半,整个皇城都被蒙了一层阴影,就在这一片阴影之中,一排排侍卫左手提着六角灯笼,右手握在刀柄上,一张张脸杀气腾腾。 一群人簇拥着宁月和嬷嬷,除非宁月现在后背上突然长出来俩翅膀,让她扑棱扑棱直接扑棱上天,否则她根本跑不掉。 宁月瞧见这阵仗,吓得腿都软了。 怪不得刚才嬷嬷进来时候没有一个人出声呢!原来是太后的人早就将凤仪宫给包围起来了! 可是太后为什么包围凤仪宫呢? 宁月这脑袋虽然笨了点,但也没笨到死不开窍的地步,她只需要想一想,就能想通其中关键。 这个关键当然是—— 她的目光艰难地落下去,盯着自己的腰带,“咕噜”的咽了口唾沫。 她不是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她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 宁月去往仁寿宫的时候,烟令颐也已经被文康帝与那位使臣一起带入了皇城。 带入皇城后,太后的人迅速接手一切,使臣被太后的人带走,文康帝则带着烟令颐进了仁寿宫的偏殿。 文康帝放心不下烟令颐,在一旁亲自守候——文康帝到现在都不相信烟令颐真的要杀他,是,烟令颐当时是对他举刀了,但是朕不是没死吗!那只是令颐在跟他闹脾气而已。 文康帝的脑回路就是如此简单。 烟令颐在进仁寿宫偏殿的时候就醒来了,但是这个时候大势已去,她想了又想,自然不敢再杀文康帝,只是悠悠转醒。 所以烟令颐一睁眼,就看见了守在床榻旁边的文康帝。 当时厢房之内烛火繁盛,光芒照着文康帝的面,烟令颐怔怔的盯着文康帝的脸。 “你还救我干什么?叫那人把我打死算了。”两行泪顺着烟令颐的脸往下流,她悲怆着说:“我也不重要,你去与那丽娘一同去,何必在乎我?” 烟令颐一掉眼泪,文康帝立刻软下了脾气,他一脸愧疚的说:“都是我不好。” 他温声软语的安抚烟令颐,正是此时,烟令颐伸手,拉着他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语调温柔道:“我怀了你的孩子,已经快两月了。” 文康帝一呆。 啊? “在你离去的这段时日里,我才发现的。” “你都不知道,你走了,我差点被逼的去死了。” “要不是这个孩子,我都撑不下来。” 文康帝愣了一会儿神,都有点记不起来他们什么时候欢好过,两个月吗?这段时间里好像是有一回。 他虽然不太记得了,但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冲的他脑子懵懵的,他过了一会儿才念道:“朕,朕有孩子了?” 这时候,偏殿外传来一阵通禀声,是太后要文康帝过去。 “皇上且去吧。”烟令颐眉眼中浮出几分柔情,她道:“臣妾在此等您。” 文康帝晕晕乎乎的站起身来,两腿发软的往偏殿外面走,走到一半,他回过头去看烟令颐,正看见烟令颐眉目温柔的看着他。 文康帝晃晃悠悠的转回头来,又离开了此处。 文康帝彻底走了之后,倚靠在床头的烟令颐才渐渐垂下眼眸。 她面上那点笑意都不见了,只是慢慢、慢慢的倒回到了榻上。 今日兵败,一切都将难以掩盖,不仅是她,连宁月都要被她连累了。 烟令颐想,宁月现在应当已经快到仁寿宫了。 —— 宁月确实已经快到仁寿宫了。 她第一次觉得,从凤仪宫到仁寿宫的这么长,长到她走到慈宁宫的时候,后背都已经被冷汗浸透,脚下也一阵绵软无力,一阵风吹过来,她浑身都冷,经过池塘的时候,她恨不得跳下去,把自己淹死先,那就不必见母后了。 穿过一条九曲回廊,她白着脸抬头望去,在一片青砖红瓦之间,仁寿宫巍峨耸立,像是一座神庙,等着宁月这个罪人钻进去,审判宁月的罪行。 宁月又“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低下头去,甚至不敢看仁寿宫的匾额。 今夜的仁寿宫灯火通明。 宫内的灯火极盛,散发出来的光芒将宫殿檐角的琉璃瓦照出一片莹亮之色,檐下站着一排排侍卫,且个个儿都带着刀,一看便知道是发生了大事。 宁月被称心嬷嬷带到仁寿宫门前,宫女通禀过后,称心嬷嬷带着宁月往仁寿宫走。 仁寿宫内外的宫女太监早已经被清出去了,只有太后的几个心腹老人守着。 “皇上请。”走到外殿之前,称心嬷嬷退后一步,请宁月上前。 宁月心头一紧,险些当场软下去。 她硬是靠着一股韧劲儿,咬着自己的牙,才撑着走进去。 宁月从外殿走进来时,隐隐听见里面传来一阵阵“啪啪”的响声,有固定的节奏,像是木板重重砸在什么东西上的沉闷动静,越走越清晰,她最开始还不知道是什么,但等她走到殿中之后,便知道是什么了。 —— 仁寿宫还如往常一般安静,暗色的帷帐静静地悬挂在原处,柱子上的缠枝花灯盈盈的亮着水光,母后一如既往的坐在最上方的阶上高椅之中,身上披着一身褐色长袍,半白的发鬓挽在脑后,神色是少见的盛怒与阴沉。 而在母后身边的圆面椅上,正坐着一道身影,不知道在和母后说什么。 宁月从外面走进来,那椅上的人转过头来,露出来一张与宁月完全一样的脸。 宁月脑袋里轰鸣一声。 过去扯下来的弥天大谎就像是一张薄薄的纸,只需要被人用手轻轻一戳就破了。 现在,这只手的主人来了。 这时候,一旁的“啪啪”动静越发清晰,宁月扭着僵硬的脖颈往一旁一看,终于知道这动静从何而来。 她的替身,那一位因她不能时刻在宫中而选出来的、身形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宫女,此时正趴在木凳上受刑。 假公主的后背臀部一片血肉模糊,瞧着已经没有动静了,不知道是晕了还是死了,手掌垂悬在地面上空,有血迹顺着她的手背一点一点流滴下来,将那一小块的地毯润成一块黑红色的圆形斑点。 而一旁行刑的太监依旧不敢停下,正低着头继续砸。 宁月的目光看到那一片红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双腿一软“噗通”的跪在了地上。 她的心被人骤然攥紧。 “母后——”宁月的喉头发紧,颤颤着挤出来这么一句呼唤。 但她颤颤巍巍的声音落下之时,椅上的太后没有回应,只冷着脸继续坐着,像是没有看到宁月一样。 宁月不敢叫第二声。 坐在太后旁边的文康帝却是叹了一口气,道:“母后,儿臣已经说了,是儿臣在胡闹,令颐让宁月扮成朕,想来,也不过是想维护朝纲罢了,母后何必与宁月置气?她一个女儿家——” 刚进门的称心嬷嬷听见这句话,脑袋垂的更低了,就连一旁砸假公主的太监们都跟着暗暗叹了一口气。 只要是个人,听过了文康帝失踪、归来的这段事,都会第一个怀疑烟令颐。 三灵山是大,但是迟早有搜完的那一天,可烟令颐谁都没搜,悄无声息的用公主替了皇帝,这也就是被发现了,若是没被发现,以后太后死了,谁分得清楚真皇帝? 可偏偏,文康帝还在替烟令颐开脱。 他们的皇帝怎么就能说出这么笨的话呢?简直跟“何不食肉糜”一样啊! “够了!”坐在高椅上的太后连一句话都不想跟这个蠢儿子说,可这蠢儿子偏偏还要在这里说这些让人气血翻涌的话!气的太后恨不得抽他两下! 太后喊出一声后,不知道是扯到了那一处肺腑,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 最初,那位南雪国使臣带着文康帝来到皇城门口,消息送到太后这里的时候,太后都跟听天方夜谭一样。 直到文康帝真的出现在她的面前、假公主被薅过来的时候,太后才惊觉自己被烟令颐耍的团团转。 原来她的儿子早在三灵山就丢了,而儿子丢了这件事,居然被她的女儿和儿媳妇一起联手瞒下来了! 太后如何能不恼怒? 从她高坐后位到现在,二十来年从不曾输过,却没想到,今日竟然栽在了一个后辈的手里,还是她亲手提上来的后辈! 她就是太放心烟令颐了,让烟令颐在她这里玩儿了一手灯下黑,不仅没发现宁月的问题,还没发现假公主的问题! 怪不得这段时日,文康帝又勤政又洁身自好,从不曾有一点出格,原来根本就不是她儿子! 她便说!她儿子什么时候是个这么好的了! 瞧瞧现在,她这个儿子还在给烟令颐开脱——看看,这么不长脑子的才是她儿子! 太后真是哀其受苦怒其太蠢!反倒气的她自己说不出来话!她聪明一生,怎么就养出来这么个儿子? 太后气血翻涌,大吼一声,道:“宁月!速速将前因后果道来!” 宁月当时脸色苍白的跪在地上,含着泪,将自己这段时间的事儿说来。 大概便是,她发现皇兄与旁人私奔逃跑,她带着信去找皇嫂,皇嫂在三灵山连夜寻找但是没有找到,最后皇嫂累得病倒,想要自/裁/谢罪。 “是我主动要提出来伪装成皇兄的。”宁月知道太后现在正在盛怒,她生怕太后责骂皇后,连忙道:“母后为要罚就罚我肆意妄为吧。” “我们也是没办法。”宁月说着说着,委屈的眼泪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她说:“皇上丢了,我们能怎么办?我也是想帮帮皇嫂,想把烂摊子接过来啊。” 这件事儿要怪,也应当怪皇兄!第一个被罚的也应该是皇兄! 宁月这小姑娘不会骗人,她所说的是不是实话,旁人一看就知道。 宁月这般一说,一旁的文康帝也就越发愧疚,低着头道:“这确实是朕的过错。” 他当时要不是被丽娘迷昏了眼,又怎么会逼得烟令颐去想这样的歪门邪道?他第一次知道是宁月代替他上朝的时候,连他都被震惊了。 太后本因文康帝失踪一事而怀疑烟令颐,但现在听了宁月的说辞,又隐隐有两分动摇,最后,太后拧着眉道:“去将烟令颐带来!” “母后!”一旁的文康帝还在这大放厥词:“令颐昏过去了,您要见她做什么?要我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母后要心疼儿子,就派一队人,现在去把三灵山村子里那群人抓来,替儿子——” “住口!”太后一挥袖子,似是想抽文康帝一耳光,但又硬生生忍下来,只道:“你们二人都出去。” 这两个人在场,实在是影响太后的判断。 文康帝与宁月都被带去了偏殿,连带着一旁的假公主都被带走,慈宁殿之中只剩下了太后一个后,称心嬷嬷又去请了烟令颐。 —— 烟令颐被带入皇宫后,关在了偏殿之中。 之前她在牡丹坊的时候,恨不得将文康帝处之而后快,但现在,到了太后的宫殿之中,烟令颐又换了一张楚楚可怜的脸。 太后召其入宫,她第一件事就是跪在地上请罪,说自己罪孽深重,没有看住皇上,一副恨不得当场以死谢罪的样子。 太后因此而迟疑。 烟令颐的戏演的太好,以前在宁月那头没露出半点差池,轮到了文康帝,又是一个脑子进水的货,简直是天助烟令颐。 烟令颐也不知道文康帝到底是怎么回事,原先文康帝讨厌她的很,她以为她这回都去刺杀文康帝了,文康帝也应该要她的命才是,却不成想,文康帝居然百般替她解释。 她想,兴许是天上的神仙也没有看够她的戏份,不甘心让她这么死了,所以硬生生捞了她一把。 她在太后面前哭了又哭,道:“儿媳也不知道这一次的消息是真是假,所以儿媳孤身一人前去,又因太过生气,埋怨皇上私奔、与皇上发生争吵,一时没忍住,跟皇上动了手,是儿媳的罪过。” 她哭到最后,道:“都是儿媳办事不利,无颜再留在建业城,儿媳自请废后,日后常伴青灯古佛请罪。” 烟令颐这般痛快的认了错,反倒有几分真。 这真假混在一起,烟令颐竟然显得有几分无辜,叫太后下不去手。 她确实是怀疑烟令颐,但是这两份怀疑又不够浓烈,让她下不去手弄死烟令颐,当然,她不是舍不得烟令颐,她是没力气再找一个跟烟令颐一样合适的人了。 太后快死了!烟家现在也没有能顶得上来的女儿,烟令颐若是被她赶走了,回头谁来撑烟家的名头来做皇后? 是,儿子是她的亲儿子,但烟家也是她的亲母族,若是换了旁人当皇后,烟家还能有日后的风光吗? 太后惦记着烟家的荣辱,一时对烟令颐投鼠忌器。 最终,太后深吸一口气,道:“你肚子里还有孩子——这件事,治你失职之罪,禁闭一月,罚俸一年。” 这对烟令颐来说简直是不痛不痒,由此可见,太后其实心里已经信了她的说辞。 烟令颐低头认罪,后被称心嬷嬷带着回了凤仪宫。 烟令颐前脚离开,后脚太后便吐血病重,太医来了三回,说太后的寿命长不过一月。 众人还没来得及伤心,太后便颁了三条懿旨。 一是皇后养胎一岁中,将静妃升为皇贵妃,暂代执掌后宫,待烟令颐生产后,再交于烟令颐。 二是为公主宁月赐婚,驸马选为林府嫡长子林净水,当月完婚。 三是给林净水安排了一个远在北沼的官职,完婚之后,林净水便要带着宁月离开建业。 这两条懿旨,前者冲着烟令颐去,收了烟令颐统领六宫之权,往后烟令颐便不再拥有权力,做什么都受阻,二是冲着宁月去,宁月嫁了人,只能去夫家。 一个后宅足够消磨她的一切,她连皇宫都回不来了。 不管这两个人对皇位到底有没有贪图,现在,太后都用这两条懿旨封了她们的路,她们会如寻常女人一样走过这一生,谁都别想再跳出太后为她们画出来的轨迹一步。 太后不要她们的命,太后只是将她们拨回原有的人生。 第29章 大萝卜能屈能伸! 皇上啊!臣会为您守…… 大萝卜能屈能伸! 夜, 仁寿宫偏殿。 仁寿宫的嬷嬷们将文康帝和宁月公主一起引到偏殿,因为太后没有下旨判假公主的死活,所以嬷嬷们也不敢将这假公主私自运走, 干脆放到了偏殿角落处,暂时等候太后吩咐。 偏殿之中灯火通明, 檐柱上的缠枝花灯将周遭照的透亮, 几把红木宽椅相对而立, 文康帝和宁月公主可以共坐。 文康帝回了偏殿后,一直在偏殿内左右走动, 担心太后责罚烟令颐, 担心的他心烦意乱。 男人啊, 就是一个贱,烟令颐真心敬着他的时候,他不把烟令颐当回事, 现在烟令颐虚情假意来一套, 他反倒情真意切的惦记上了 而一旁的宁月也坐不了,她扣着手指头,惴惴不安的盯着地上的假公主。 假公主是她的贴身宫女, 自小跟着她伺候,对她忠心耿耿,为她冒死扮演公主, 现在又因为事情败露被打成这样,她心中愧意浓烈。 宁月想命人去找个太医来给假公主看伤,可是她张口命令人后,一旁的太监动都不动一下,只低着头说:“没有太后的吩咐,臣等不可妄动。” 宁月怔怔的立在当场。 她当了文康帝一月余, 已经习惯了被人追着捧着,就算是做什么错事儿,旁人也会谄媚鞠躬说她做得对,别管什么谁的吩咐,她的吩咐才是最大的,纵观大晋内外,朝堂后宫,没一个人敢在她面前站直。 直到现在,她站在这里,连一个小太监都能拒绝她。 宁月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了。 这一场颠倒乾坤的大戏已经草草结束了,没有掌声雷动,没有万古功绩,只有一个蠢笨的、什么都不是的公主孤零零的站在这里,守着她的替身。 她的萝卜还在她的身上,但是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权力和地位并不会因为一个萝卜而改变,她隐隐有一种“我该做点什么”的急迫感,但是这种急迫感又隔着一层纱帐,雾里看花,让她看不分明自己到底该干什么,只能干着急的看着。 看着曲终落幕,看着诸人归位,看着自己变回原先的样子。 一个犯错的公主命令不了任何人,也救不了任何人。 宁月的后背上顿时压下来了一块大石头,将她挺拔的脊梁压弯,将她的膝盖一点点压折,她人像是站在这,但是她觉得她已经跪下了,她不能再轻盈的纵跃,她只能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膝行。 原来,原来失去权力是这种感觉。 她以前从不曾拥有过权力时,不曾觉得当一个公主有什么不好,但当她体会到之后,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想当皇帝。 怪不得自古以来兄弟相争,子杀父、叔杀侄,反贼绵延不断,宫斗从不停歇,皇位代表的东西,她后知后觉。 原来皇帝的滋味儿这般美妙,原来公主的滋味儿这般痛苦。 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靴子不经意间踩了身后的人的手指,这微微一硌的触感让宁月骤然回过神来。 她没有空闲再伤春悲秋了,再耽搁下去,这假公主快死了。 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时候,宁月又想到了烟令颐。 在很多时候,宁月都将烟令颐当成是榜样,如果是皇嫂落到了这种境地,一定不会自怨自艾自暴自弃,皇嫂是打不倒的人。 皇嫂总说,人力有穷时,不必事事都与人相争,有些时候,顺势而为反倒最好,人在弱势的时候,就该顺着保全自己,而不是拿仅有的力气跟人斗争。 她仅有的力气,也要使在关键人的身上,一个太监,不值得她浪费力气,要使劲儿,也应该使在太后和文康帝的身上。 大丈夫能屈能伸,她大萝卜也可以! 宁月抹了两把脸,将心里面那点说不清的敌意和不满全都压在了心底下,伪做出来以前那般什么都不懂的模样,一路走到皇兄面前,那张圆嫩可爱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天真,道:“皇兄——那假公主怎么办?” “嗯?”当时文康帝还在忧心烟令颐,闻言回头了一息,似是没反应过来,奇怪的问了一句:“什么假公主?” 他这人脑子实在是有限得很,容不了太多的玩意儿,每天只能想那么一点事儿,假公主这个人在他眼前过了一遍他就给忘了,根本不在脑袋里留痕。 “我冒充皇兄之后,有个人要冒充我。”宁月提醒道:“她是我宫里的人,后来伪装成了我,方才被太后杖责,现下瞧着快不行了,皇兄能去请个御医来看看吗?” 文康帝根本没那个心思,摆了摆手道:“费这么事儿干什么?她假冒皇族,难道不该死吗?太后不计较你,是看在你是亲生女儿的份儿上,她算个什么东西?” 宁月干巴巴的张了张口,一句话都没吐出来。 她讲不过道理,因为本就是她没道理,但幸好,她身为公主,总有胡搅蛮缠的权利。 宁月那张可爱清秀的脸蛋一挤,眼泪水儿一下子就从眼睛里冒出来了,站在文康帝旁边就开始哭,跟小时候没吃到糖葫芦一样。 文康帝“哎呦”一声,骂了一句“怎么长不大啊”,又烦的回头喊:“去找个太医来!” 偏殿檐柱下面站着的小太监本来是耷拉着脑袋当听不见的,刚才宁月过去找,对方就没动弹,现在文康帝吼了一句,小太监立马应了一声,转头就跑出殿里去了。 宁月瞧着对方的身影远去,又听文康帝道:“行了!你要救人朕也找人给你救了,你就别在这哭丧着脸了。” 说完,文康帝自去红木宽椅上 宁月呆愣了一会儿,不说话了,只静静的转过身,守在假公主的面前等着。 假公主名叫春桃,一个极好听的名字,她有一张跟宁月相似的脸,粉嫩嫩的面颊果真如同桃子一样饱满,掐一下大概能掐出香甜的汁水儿来。 但现在,春桃躺在这里,像是一颗已经腐烂了的烂桃子,掐一下,没有汁水,只有复仇的脓水,混着浑浊的液体,一起流淌出来。 春桃被丢在偏殿角落处,从宁月方才见到她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冒出来过一丁点动静,在刑椅上被打时候没声音,现在被丢到角落处也没声音。 宁月祈求一样看着她,希望她能动起来,希望她能说一句话,但她没有任何反应。 她的脸被埋在了地上,看不清楚,一只手横在地上,搁放裸露在地上的手背呈现出一片淡淡的玉色,上有几条十分明显的青筋脉络,五指蜷缩,看起来已经隐隐发僵。 宁月很想碰一碰她,但是宁月不敢。 她就那样倒在地上,身上的血已经在身上蔓延开来,她穿着过去的宁月的衣裳,是一套淡粉色上绣梅花的圆领宽袖长裙,薄薄的素锦上绣着惟妙惟肖的花纹,乍一看像是雪地的一支真梅。 而现在,梅花上染了一层层的血,腥气直直的扑到人的面上来,她嗅到那股味道,像是生肉,让人想吐。 倒在地上的春桃直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宁月不知道她是不是死了,更不敢去碰她,只这么愣愣的看着。 春桃现在更像是一滩生肉了,任人宰割,谁都可以来分食。 不知道是不是春桃穿了她的衣裳的缘故,她看见春桃,总好像是看见了她自己。 她与这春桃有什么区别呢?她和她,都是任人宰割。 恍惚之中,宁月有点分不清楚地上躺着的到底是假公主还是她自己,也许是她,也许不是她,不应该是一部分的她。 一部分的她,也在今日,一同被打死在了这金銮殿之上。 就在宁月盯着地上这一团人形的生肉发呆的时候,廊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宁月以为是御医来了,匆忙站起身来,起来时下巴上察觉到了一点凉意,她伸手去擦,才发现是她的眼泪。 这时候,廊檐外的人正好走进来。 她扭头一看,只看见一位太监。 太监从廊檐外的稍暗处踏进来的一刹那,身上的湛蓝色衣袍被照出凌凌波光,似是一波春水撞入殿内,入殿之时,太监高喊道:“太后有旨——” 文康帝听见动静,迅速从宽椅上起身,脚步声传过来时,一旁的宁月如梦初醒,跟在文康帝身后走过去,跪下。 四周的所有人一同跪下,文康帝站立原处,宁月在文康帝身后俯身跪下。 膝盖磕碰到冰冷的地板的时候,宁月的心也渐渐沉到谷底。 就算是这件事是文康帝的错,但太后一贯偏爱文康帝,不用想也知道,太后是舍不得惩处文康帝的,太后不惩处文康帝,又能惩处谁呢? 肯定是她和皇嫂。 宁月将烟令颐、太后与文康帝之间的关系看的分明,在太后这里,嫂嫂是哥哥的肉盾,很多事情明明是哥哥的错,但是太后只会惩处嫂嫂。 她呢?就算是好心之举,也确实逾越,天子皇威不容触犯,谁假冒都不行,她也一定会受到太后的惩罚。 太后会如何惩罚她?她好歹也是公主,太后自己生下来的,应当也狠毒不到哪里去吧? 是送她去佛堂带发修行、修身养性,还是将她关入宫内,不让她再外出走动? 宁月的思绪才飘到此处,眼前一通你跪我磕的流程也已走完,一旁的太监颁了第一条懿旨。 第一条懿旨,是夺了皇后一年协管六宫的权利,交由了静妃,静妃还被封了皇贵妃。 宁月这段时间已经了解了不少朝堂政事,她能看出来,这是太后对静妃的奖励——据说,发现文康帝的是一位南雪国的臣使,若是没有这位臣使,文康帝还不能这么顺利的回来。 南雪国的臣使到底是外臣,轮不到他们大晋来封,所以干脆转封了静妃,也算是给了恩。 宁月垂着头思索的时候,听见太监颁布了第二条懿旨。 “太后有命,赐林府嫡长子林净水为公主驸马,当月完婚。” 太监的嗓音往上飚高,在整个空旷的偏殿之中飘荡,跪在地上的宁月脑子懵了一下。 赐婚? 太后给她的处罚,是将她嫁给一个男人。 而这时候,太监说了第三条懿旨。 第三条懿旨,是给林净水安排了一个官职,远在北疆,完婚之后,林净水便要带着宁月去往北疆。 大晋的官职是每年按着功绩变的,有的赏有的罚,有的原地不动,十年不换官位的都有,如果林净水在北疆没有什么功绩,那他可能留在北疆数十年。 而宁月,身为林净水的妻子,她可能要过十几年才能回到建业。 宁月一想到此,脑子都像是被浆糊糊住了,动不了。 一旁的文康帝微微惊讶了一下太后将宁月嫁出去的事儿,他确实一直知道太后想要给宁月找个驸马,但是原本太后的计划是在建业之内给宁月找一个家世稍微低一些的人家,既能保证宁月不去建业外受苦,又能保证宁月不受夫家欺负,这样以后文康帝可以一辈子照看这个妹妹。 也不知道为什么太后突然给宁月找这么一个夫家,但是文康帝也没有想太多,他现在满心满眼是烟令颐,太后收了烟令颐的凤印,烟令颐那个要强的性子,肯定会很难受,所以他要先去看看烟令颐。 文康帝火烧屁股的走了,只剩下一个宁月。 而这时候,面前的太监笑眯眯道:“公主,接旨吧,太后娘娘可是特意细心为您选的。” 太监说的没错,太后真是不瞎选的,林净水性子好,出身好,后宅干净,之前又在林子里救过女扮男装的宁月,太后一掂量,才将这人给了宁月——宁月啊,早点成婚,早点离开建业,忘掉这段时间的事情吧。 只是不知道宁月能不能理解她为人母的苦心。 —— 宁月似乎是不太理解,她脸色苍白,双手发僵的接旨。 面前的太监笑着恭喜她,嘴唇一张一合,大概是说什么“天赐良缘”、“林府家风清正”、“金童玉女”之类的话,旁边的人也在恭喜,一声声恭喜几乎像是海浪一样涌过来,将宁月淹了进去。 之前的什么“真假文康帝”都不重要了,一旁的假公主也没人管了,眼下好像只剩下宁月即将嫁人这么一个大喜事儿。 宁月一句都听不进去。 这天地好像都在她面前晃,人影重叠的在她眼前转来转去,旁边的人似乎想簇拥她回到她的殿中去,她僵在原地,嘶哑着嗓子说:“御医还没来。” 御医还没来。 太监愣了一下,赶忙去命人将御医请过来,然后连带着地上的春桃与宁月一起,送回到了宁月的听雨宫。 听雨宫是宁月自小长大的地方,这里的每一处她都熟悉,只是现在,兴许是因为许久不回来,又兴许是因为宫里多躺了一个假公主,所以处处变得陌生。 春桃被放在矮榻上,御医前来诊治,宁月便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 她像是旁观春桃,又像是在旁观她自己。 治疗的时间没有很长,御医来的时候其实已经很晚了,御医盯着春桃的尸体上下看了一会儿,后过来禀报,说人早就死了,回天乏术。 宁月白着脸,一言不发的听着。 太医不敢再说“早已死了”的事刺激宁月,只静默的站着,最终,宁月一摆手,让他们都下去了。 她自己一个人看春桃的尸体。 春桃不会动不会笑不会闹了,她披着公主的衣裳,像是披着公主的命运,宁月站在尸体前,含糊的想说一句“对不住”,但话语涌到喉咙口,出来的不是话,而是一口酸水。 她在尸体前干呕,但是什么都呕不出来,呕到最后,眼泪也跟着一起流下来,她一个人跪在地上喘息,整个殿内似乎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声音。 在这一刻,她很想嫂嫂,很想跟嫂嫂说一两句话。 可是当她擦干了眼泪站起身来的时候,外面的宫女又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的宫女早就换了一批,现在已经一个都认不出来,全都换成了太后的人。 她们堵住了门,只道:“启禀公主,太后下了懿旨,您成婚之前,不得随意出门。” 宁月站在原地,没有动,只瞧着这些宫女们将死掉的春桃尸体抬走,瞧着宫女们将厢房中收拾干净,死人碰过的东西都换掉,处理好一切后,宫女走到宁月面前,行礼道:“公主且换了这身衣裳吧。” 宁月低头一看。 噢,她还做文康帝的打扮呢。 这身衣裳也逾矩。 她将衣裳换下来,那一层薄薄的身份的象征也随之被抛却脑后,连她换下来的金萝卜也被收走了。 宁月呆呆地坐在帷帐里,心想,她又什么都没有了。 —— 而于此同时,远在太极殿偏殿客厢房中休息的林净水也被太监叫起来,匆忙接了圣旨。 “臣——娶宁月公主?”厢房之中,跪在地上接旨的林大人一脸苍白。 他从未有过男女之情,男男之情好像隐隐有点,但是皇上也没搭理过他,他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他手里这份圣旨,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位从不曾见过的公主。 他是真不知道太后为什么会选他啊! 待太监走后,林大人踉跄着抱着圣旨跌在了地上,两眼发直的呢喃:“不,我不会的。” 皇上啊,臣会为您守贞的! 前面后面都守! —— 林净水这一夜进宫来,多了个婚约,第二日上早朝的时候,两眼都跟着发直。 他站在朝堂之中,一直忍不住看今日上朝的皇上,以前上朝的时候,皇上总是看他,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日皇上根本不看他。 林净水莫名的觉得有点委屈。 他都成了驸马了,皇上应当会更亲近他才对怎么今日完全不看他?—— 作者有话说:推已完结文:《夫君的心上人回来后》重生 石清莲临死前才知道,她是她夫君江逾白选来的挡箭牌,要为江逾白爱的女人受尽苦难,最终凄惨而死。 她再一睁眼,回到了石家即将被满门抄斩的那一年,为了活下去,她盯上了北典府司指挥使。 那人姓沈,名蕴玉,外人唤他玉面修罗。 她要利用沈蕴玉这把刀,砍杀江逾白与康安帝姬,哪怕它的代价是要夜夜随之堕入欲念深渊。 —— 他是行走在人间的恶鬼,是没有来生的杀孽,直到有一日,有一朵莲花于仙人指尖而落,坠于他的袍上。 他爱这朵莲。 那就与她来沉沦,来放纵,来永不分离,来死上一遭,来用一把刀,贯穿血肉,至死方休。 昏暗的北典府司牢狱内,明明暗暗的火光映着他的脸,他道:“石三姑娘,沈某冒犯了。” 娇娇黑心绿茶×心狠手辣老房子着火噼里啪啦狗男人 第30章 林爱卿争宠 争宠,但是争错人了 这委屈劲儿一上来, 林净水仿佛被泡在酸水之中,忍不住抬头看了文康帝一眼一眼又一眼。 皇上依旧没看他。 是了,皇上纵有四海, 也并不需要在意他一个小之又小的小林大人,皇上爱看谁就看谁。 林净水心里又憋了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气, 这气昨日赐婚时候就生出来了, 现在开始壮大, 不讲道理的滋生出来。 文康帝不看他,他也继续盯着文康帝看, 等文康帝看他的时候, 他一定要满面愤怒的和他对视! 虽然不知道这股愤怒是从哪儿来的, 但是林净水凭着这股愤怒劲儿,一直梗着脖子没低下头去。 他盯着文康帝看着看着,隐隐发觉今日的文康帝也与往常似乎有些不同。 以往文康帝上朝, 不管下面人说什么, 文康帝都会认真听,然后一一记下,待到下朝后, 与他在太极殿后相互讨论。 可是今日,文康帝坐在高位之上,却不曾听下面的人言谈。 不管下面的人说什么, 文康帝都像是没耐心听一般,只坐在椅子上拧着眉熬时间,一张斯文俊美的脸上满是不爽,似是看谁都很不顺眼一般。 等到早朝结束,文康帝起身就走,甚至都没等林净水。 林净水急的倒腾着两条腿、自己跟了上去。 平日里, 他跟在文康帝身后都是随便跟的,因知道他有救驾之功,又得文康帝深信,所以旁人见了他都不会拦,之前他进门时,连搜身都没有。 但今日,他到太极殿时,门口的太监竟是抬手将他拦下,笑眯眯道:“林大人有何要事?” 林净水懵了一下,随后理所当然道:“臣为御前洗笔郎,当为皇上研墨。” 他的官职虽然小,但是却是可以名正言顺的天天陪在皇上身边的。 而且,皇上也愿意让他陪在身边。 自从他救驾过后,他就常进宫伴皇帝左右,皇帝亲近他超过任何一个人,他能够感觉到,皇帝对每一个人都很冷淡防备,唯独对他很好,他们俩独自在御书房相处的时候,他能够感觉到,皇帝是真的放松。 皇帝只有对他一个人是这样的! 所以林净水天然的认为他拥有特权。 他甚至觉得有点愤怒。 他出入这一间御书房,是皇帝给他的荣宠,一个太监凭什么来拦呢? 他还太年轻,那一点愤懑噙在眉眼间,明晃晃的刺眼,几乎隐藏不住。 而在对面的太监像是什么都没瞧见一样,一如既往地平和,依旧笑眯眯道:“林大人,皇帝今日无须研墨——昨日林大人忙于公务、歇在宫中,耽误了回府的时辰,想来林府的林老大人现在正担忧您,您若是有空,当早些回去才是。” 林净水在听见无须研墨的时候,他的脑子便懵了一下。 以往都是要他研的,现在怎么不要他研了?分明昨日之前一切都很好的! 太监所说的后半句林净水都有点听不见了,他混混沌沌的转头离开,转头时,竟然一脚踩空,直接跌下了台阶去。 一旁的太监“哎呦”一声,将林净水扶起来。 这一折腾,传出去了不少动静,御书房里面伺候的太监过来问“发生了什么”,外面的太监又答话说“林大人摔了一跤”,这一问一答间,里面的文康帝突然宣林净水进御书房中来。 林净水本来都快摔跌在地、当场昏厥了,听了这话又原地复活,赶忙爬起来,拾掇拾掇自己仪容,容光焕发的进了御书房。 他又重获传召了啊!这说明什么!说明皇上心里还是有他的,他还有一席之地,他还能重新获得皇上青眼啊! 林净水就像是那个斗赢了的母鸡——公鸡,昂着脑袋就进了御书房。 虽然他不能下蛋,但只要他能陪在皇上身边就可以了!他不奢求那么多! 林净水进御书房之时,文康帝高坐在案后。 在文康帝的身边,已经站了一个替文康帝研墨的小太监,林净水两眼冒火的盯着对方,瞧瞧这小太监,人这么胖,手那么笨,哪里能研的好墨!研墨这种事儿就应该让他翩翩美男子来干啊! 一旁的小太监莫名其妙的被林净水盯了好几眼,心中应该有疑虑,但也不敢回应,只低下头,念道:“南雪国使臣上书,望皇上能开司农寺库房,送贵宝云松——” 一旁的林净水本来满脑子情情爱爱,结果听了这话,突然间抬起头来。 贵宝云松——这件事儿,之前文康帝不是已经拒了吗?已经被拒的消息,南雪国怎么敢再一次送上来?难道不怕惹了文康帝不快吗? 而且,这样的要事,怎么能让一个小太监来读呢? 林净水拧眉看向这小太监,却见着小太监习以为常,显然以前小太监就给文康帝读过。 而文康帝坐在案后椅上,拧着眉听了一会儿,道:“允了。” 怎么回事! 林净水在下方,当场喊出来一句“不可”,待到文康帝抬眸看过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低下头道:“启禀皇上,这南雪国——” “朕知道。”文康帝懒得再听那些话,这些话以前太后说过,烟令颐说过,朝臣都说过,他听了心烦,又觉得这群人小题大做。 “不过就是一个植物,又能有什么大用?”文康帝道:“南雪国立了功,该赏。” 南雪国立下的功劳不方便对外人言说,但是文康帝自己心中记得,他不会亏待了南雪国的,所以这次南雪国使臣又一次上书,他立刻就答应了。 他可是大晋皇帝!他从不是什么斤斤计较之人,南雪国肯附属与他,那他就绝不会吝啬对南雪国的赏赐,赏赐南雪国一个植物算的了什么? 林净水震撼之中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他不知道,为什么皇上会突然变这么多,明明,明明前些时候的皇上不是这般的! 直到文康帝抬头看他,他才低下头。 林净水低头的时候还在心中自我反省,林净水啊林净水,你要明白你的身份,不过是个研磨的,不可以枉做他想啊!不可猜测皇上的念头! 正在这时,案后的文康帝道:“这段时日,便是你一直伺候在朕身旁?” 林净水被问了一个略有些奇怪的问题,他伺候文康帝这么长时间,文康帝应当是最清楚的,有什么好问的? 但文康帝问了,他便低下头,规规矩矩作答道:“是臣。” 思及从昨日晚间到今日晨间的这些反常,林净水略有些忐忑,他心想,难不成是他那里做错了,惹来了皇上厌弃? 这念头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林净水也不敢问,只瞧瞧抬头,想看一眼皇上。 文康帝依旧如往常那般坐在案后,只是今日瞧他,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林净水觉得他似乎稍微高了那么一些,又似乎人比之前壮了一些,腰间不再是薄薄的一片,行动间也多了几分随性。 当时文康帝正在写奏折,语调平和道:“这些时日你做的不错。” 林净水盯着皇上看。 方才在外面的时候,他还没感觉到,现在跟皇上面对面说话,总觉得皇上——与之前完全不同。 虽然是一样的脸,差不多的身形,可是对方说起话来的腔调,起句的习惯,看人的目光,都跟原先完全不同。 文康帝似乎没察觉到林净水的目光,继续道:“太后眼下已经给了你新的官职,在北疆一处,眼下,你已不必来朕这里了——你与公主的婚期定的匆忙,筹办也得尽量筹办快一些,你这些时日若无要事,便在家多陪陪亲人吧。” 日后北疆一去,无召不得回,林净水不知道多少年才能瞧见他亲生父母。 林净水被文康帝这几句话说的心口发堵。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面前的文康帝虽然还是那个文康帝,但是他却觉得,文康帝已经变了一个人,文康帝原本的芯子不知道被谁抽走了,又塞进来了另外一个芯子,他虽然还是文康帝,但是却不是林净水认识的那个文康帝。 林净水干巴巴的应了一声“是”。 他不明白,原先的文康帝去了哪儿呢? 而文康帝也懒得跟林净水废话,摆了摆手道:“出去吧。” 他根本就与林净水不熟,林净水救的是宁月,又不是他,他都懒得与林净水言谈,叫林净水进来,也不过是想看一看妹妹的夫婿而已。 林净水低垂着头,俯身离去。 这一回从御书房出来,林净水再也没有想回去了。 他踉跄着、脚下发软的走在宫内的小路上,心里是越来越多的疑虑,只是这种疑虑无人解答,只能这么憋着。 一旁的太监负责送他离开宫内,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时,林净水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有人喊着什么“公主跑出来了”之类的话。 公主? 林净水还记得他突然得到的“驸马”的身份,林净水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此处是一片花园,一条九曲回廊蜿蜒曲折的穿过其中,当时他们正站在长廊一处分叉口之上,可以进去花园,也可以绕过花园。 而不远处的动静,正是从花园之中传来的。 当时领着林净水走的太监兴许是怕惹事儿,所以往旁边一拐,道:“林大人,我等从这条小路走吧。” 绕路是绕路了,但能避祸嘛。 林净水点头应是。 他们二人才是一转头的功夫,林净水便瞧见那花园的小路上突然间窜出来个黛粉色的身影,直直的撞上了林净水。 林净水下意识去搀扶,就听见对方哭着哽了一声:“林爱卿——”《 》 30-35 第31章 你吃过朕的龙根啊爱卿! 公主和皇…… 就这三个字, 让林净水本就生锈的脑袋又遭了一击重锤。 他惊愕的看向怀中的人。 跑来的公主身上穿着一套浮光锦粉黛抹胸长裙,发鬓挽成流云鬓,面容姣好, 眉若弯月,因一路奔跑而来, 发鬓歪斜, 其上玉簪摇摇欲坠, 撞进他怀抱时裹着一股香风,像是惊慌失措的小动物, 一头扎进林净水怀中来。 当她抬起头时, 露出来一张与文康帝一模一样的脸。 是一样的脸, 但是却又有完全不一样的神情,书房里的文康帝的眉眼中总是含着烦躁轻浮,看什么似乎都不满意, 总是有一种欲壑难填、天下人谁都欠他一万钱的感觉。 但这张脸不是。 现在这张浮在他面前的脸上含着悲悯与委屈, 只望上一眼,就惹得人心口酸涩,她喊一声林爱卿, 使林净水心头巨震。 一样的腔调,一样的停顿方式,让林净水脑瓜子嗡嗡的。 她的冠发换成了垂鬓, 金冠换成了玉簪,可这个人的脾气秉性、说话方式,和她抬起眼眸来,那双眼底里的情都没换。 一个惊天的念头在他脑海之中窜过,因为太过骇人,所以他都不敢相信, 只维持一个被震惊到的姿势顿在原地。 而林净水怀中的宁月却不曾想这么多,她奔到林净水这纯粹是走投无路了——她之前被众位丫鬟困守在宫殿内,什么消息都找不到,一时情急,干脆翻窗户出去,想去走到皇后的凤仪宫,去看看皇嫂。 她总是对皇嫂抱有一种仰望、笃定的信念感,她总觉得,不管什么样的麻烦事儿,只要碰到皇嫂都会迎刃而解。 她想见到皇嫂。 只可惜,她一个被困的小公主,没有什么大本事,才翻出窗户跑了没两步便被人发现了。 太后下令囚公主于宫中,眼下公主翻出墙去,她们只能跟在后面将公主抓回去,盼着莫要闹大。 几个宫女跑起来速度也不快,反倒是追逐的动静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一旁的侍卫瞧见了也不敢追,公主又不是刺客,而且公主闯祸,太后也不会真的罚,眼下只要没人吩咐,他们就当看不见。 侍卫不去追,宫女追不上,所以才让公主这么一路从听雨宫跑出来,正好跑到太极殿附近,打老远就瞧见了林净水。 宁月一瞧见了林净水,眼睛猛然一亮。 她还有林净水啊!她的林爱卿!救了她的命的林爱卿! 别人都指望不上,但她还可以指望一下林爱卿!林爱卿脑子很活络,以前有什么不懂的政务、棘手的麻烦,林净水都能给她建议,现在她落到了这个境地,林净水应该也能找到建议给她。 林爱卿这个人性子甚温,君子端方,他一定会帮她的。 所以宁月调转方向,一头撞到了林净水的怀里。 林净水被她撞懵了,似乎都没反应过来,只睁着一双眼怔怔的瞧着她。 “林爱卿!”宁月抓着他的胳膊,压低声音、满脸哀求的摇晃:“是朕啊!是朕啊!你吃过朕的龙根啊!” 这是什么虎狼之言! 林净水听到“吃龙根”这三个字整个人都打了个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东西,面色迅速涨红。 宁月以为他没反应过来,便连忙道:“树林里,你记得吗?我们爬上树,你吃了朕的龙根。” 提起来树林,爬树,龙根这几个字,林净水心中那个猜测变成了现实,他的眉头紧紧拧着,压低声音看她:“皇上?” “是朕啊。”宁月都要哭出来了,抓着林净水的手就不肯松:“朕,朕——这群刁奴要害朕啊!” 林净水还没来得及开口,后面一群宫女已经跑上来了。 宫女们不敢上来硬扯着宁月、对宁月不敬,只是挨个儿跪下来,在宁月身边跪成一个半圆,以自身血肉围成一个人阵,让宁月无处可逃。 “公主,太后有旨,要您在宫里好生待嫁,不可出门。” “公主,且快些随奴婢们回去吧。” “公主——” 宁月本来是不打算理她们的,她的身体里勃发出了一阵奇异的妄念,她想要挣脱太后给她的枷锁,不管是什么枷锁她都想挣脱,这种逆反心理在她心中越发壮大,她总想做点什么。 这种感觉很像是幼童闹脾气、反抗父母,像是小女孩耍性子,但是宁月又知道,不同的。 是不同的。 她有不同的心绪,不同的想法,她不是在置气,她是真的不想按照母后的吩咐等在宫里,不想安安稳稳的成婚,不想 不想就这么去当一个远嫁的公主,离开权利的中心,被外放到北疆,去给一个男人生儿育女,困在宅院之中,一生都在计较几支珠花,夫君夜宿何处,妾室是否乖顺。 她看过朝堂,享受过自由,当然不愿意再回到一方宅院里。 宁月也被自己的想法震惊,她能做公主,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外面那么多人想做公主都做不成!能当个公主都是她上辈子积德行善修来的福气,她居然还不想做公主!任谁听了,都要骂她一句痴心妄想。 她不做公主她能做什么呢?难不成她还想去继续做皇帝吗? 她自己都不敢想,可是身体却又下意识的去这么做,跌跌撞撞的往外面跑,试图甩掉命运的纠缠。 可偏偏,这时候一个跪在地上的宫女哭着说:“公主,您若是不回来,奴婢们是要挨罚的啊!” 宁月突然间想到了春桃。 她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声声的公主围着宁月的耳边,像是一把把钩子,刺入了她的血肉,拉扯住了她的步伐,试图一步一步,将她再拽回到那一方宅门里。 她不愿意回去,可那些钩子又拉的她十分痛,她就站在那里忍受这种痛。 直到这时,一旁的林净水握住了宁月的手臂,低声开口道:“公主,且先回宫,臣过些时日会进宫来。” 宁月白着脸去看林净水。 林净水还站在方才的位置上,那张面上依旧如平日一样,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生了一张斯文面,一双瑞凤眼端正温和,眼下看着宁月的时候,眼眸里带着几分浓烈的安抚感。 他用目光向宁月保证,他一定会来见宁月,但不是现在,宁月需要先等一等。 宁月本来是很紧张的,她的心一直在被拉扯,她整个人也紧紧地绷着,直到林净水站在这里,用坚定地目光看着她,她才突然得到一丝力量。 她慢慢的收回手,点了点头,随后与几个宫女回去。 她回到宫殿里的时候,几次回头看林净水,林净水都在原地回望她。 直到宁月离开,林净水才挪动脚步,跟太监离开。 这一回离开,林净水没有再压抑难过,脚步也不曾发飘,整个人像是被注入了新的力量。 他要找的“文康帝”又回来了!他原本空落落的内心又一次被填满,他为此而新欢雀跃。 宁月在这里碰到林净水,是她走投无路恰好碰见的一条路,如果有另一个人可以帮她,她都不会记起来林净水。 但是林净水在这里碰到宁月,却是林净水唯一的选择,不管林净水碰到多少人,不管是今天明天还是今年明年,他只要碰到宁月,都只会选择宁月。 因为这是他的“文康帝”,独属于他一个人的,与所有人都不同的文康帝,这才是他要追随的文康帝。 他对宁月不只是简单的爱慕,其中还夹杂着敬佩,爱戴与感激,多种情况交杂下来的林净水,是宁月唯一的忠臣。 他不忠于皇权,不忠于朝堂,不忠于男女,他只是忠于“文康帝”,忠臣与爱慕混在一起之后,他变得比任何人都要虔诚。 所以他发现今日的文康帝与他过去所碰触的那个文康帝完全不同后,才会如此失魂落魄。 但苍天怜他! 他很快就又一次寻到了他的君主,他迷茫的人生又有了方向,他可以继续辅佐他的君主。 甚至,他的君王再也没有别人了,他是宁月麾下唯一的臣子。 林净水甚至因此而兴奋,他昂起头,意气风发的离开了皇宫。 林净水并没有让宁月等太久,他回到家第二日,林夫人便携林净水进宫拜见太后谢恩。 太后为他们林家赐了一门好婚事,林净水尚了公主,林家整个儿都往上拔了一截,日后也可以算做是沾边儿的皇亲国戚了,林家当然要来谢恩。 奈何太后病重,见不得人——眼下齐王刚出建业,死讯还没传回来,太后不甘心就这么死,只硬生生的挺着。 太后病重不见人,那就只能是皇后来见。 刚上任的皇贵妃萧云繁身份还够不上宁月亲嫂,所以皇后再一次出山,接见林夫人。 —— 这一日,正是七月中旬。 盛夏正烈,林夫人一大早就进宫来拜。 林夫人进宫时正是辰时,头顶上阳光正盛,将宫道照出一片金晃晃的色泽,烟令颐早早命人在凤仪宫门口等候,待到林夫人来后,烟令颐在宫内等候。 自从烟令颐交出凤印后,凤仪宫都连带着安静了许多,门内外的宫女们也不再像是过去那般长袖善舞,整个宫里的人都愈发安静。 就连烟令颐都显得温柔了不少。 她穿了一身云蓝色棉料长裙,很是普通的装扮,发鬓间以翡翠银簪相挽,翠色为她添了一丝温柔,就连说话的语调都比之前软了三分。 林夫人与烟令颐行礼后,没忍住,抬头小心的望了一眼烟令颐。 第32章 送齐王上路 你就是我的皇帝 林府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但是也算得上是消息灵通,宫里的事儿他们林家也能知道一二,据说宫里的这位皇后有孕之后, 不知为何突然触怒太后,被太后夺了凤印, 以养胎为由, 变相囚在了凤仪宫。 外人偶有传言, 说是这位皇后手段十分狠辣,刚愎自用, 是个极难相处的人物。 但是当林夫人抬头望去的时候, 只在高椅上瞧见了一个眉目柔润, 圆面含笑的华美妇人。 说是妇人,其实有些将她说老了,她年岁并不大, 只是因位高礼重, 被人处处敬着,被权势拥出了几分贵气,但她的眉眼却还有几分少年人模样。 她也并不奢华, 身无珠宝相坠,相无盛气凌人,整个人像是一株清雅的莲, 她坐在凤仪宫里,连带着整个凤仪宫都多了几分荷叶香。 这样的皇后,实在是瞧不出来什么刚愎之处。 见林夫人抬头,烟令颐便柔声道:“赐座——林夫人此行前来,本宫当亲出相迎,只是有了身子, 不堪行路,怠慢了夫人。” 林夫人哪里敢应呦!皇后来迎她,她哪里配得起?林夫人赶忙拉着林净水又一次行礼,道:“臣妇不敢,多谢皇后垂爱。” “起身来,宁月是本宫最疼爱的妹妹,她嫁给你,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林夫人这才敢起身、坐下,后与烟令颐说些亲近话,拉一拉家长里短。 林家出身不算高,以前在长安都算不得是最上面这一层,就连昔日的烟府他们都够不太上,所以烟令颐与林夫人并不相熟,倒有不少新鲜事可谈。 说话间,烟令颐的目光掠过林夫人,看向林夫人身后的林净水。 林净水今日穿了一套绸蓝色长衫,安安静静的站在林夫人身后,看起来是个安静柔软的人儿,跟宁月其实有几分相似。 烟令颐对这位前御前洗笔、现公主驸马没什么太多的印象,只记得这个人救过宁月,也不知道太后将宁月嫁他是否有这方面的考量。 烟令颐的目光才刚扫过去,便听一旁的林夫人道:“永正这孩子,昨日知道与公主婚配的消息高兴得不得了,忙着在库房里选了样礼,想交由公主,又不知会不会得公主欢心,还请皇后替净水转交。” “驸马如此用心,公主自会喜欢。”烟令颐听出来林夫人话中的那一点话茬,便含笑道:“何须转交?既已要成婚,且叫他们自行转交便是。” 说话间,烟令颐向旁处嬷嬷命道:“前些日子御书房做了些新糕点,今儿正好叫公主尝尝鲜,劳称心嬷嬷走一趟,请公主前来。” 林夫人不识得称心嬷嬷是谁,只觉得这嬷嬷颇为得脸,一直伺候在皇后左右,所以特意瞧了一眼。 称心嬷嬷盘着海螺头,身上穿着浓紫色泠光绸缎,一个嬷嬷瞧着也有两分珠光宝气。 得了皇后吩咐,称心嬷嬷并没有立刻应下,而是先扫了林夫人一眼。 很显然,称心嬷嬷在这里并不是为了伺候烟令颐,而是太后终究还是因儿子失踪一事对烟令颐产生了几分怀疑。 这世上权利动人心,太后自己都杀齐王呢,怎么能保证烟令颐不是故意去害的文康帝?文康帝失踪不一定是烟令颐做的,但是文康帝失踪之后,烟令颐隐瞒不报却是真的,烟令颐心中恐怕也并非是纯臣。 这让太后心寒。 更何况,算一算时日,文康帝失踪之后,烟令颐突然公布有孕,叫太后对烟令颐生了几分杀心。 夫死养子这条路子,她当年就走过一遍,现在自然要警惕别人来走,文康帝前脚失踪,后脚烟令颐有孕,这孩子真是文康帝的吗? 所以,太后偷偷命人寻了北疆的“亲缘蛊”,去验了烟令颐身上的血。 北疆地处深山,热潮之地生鬼养虫,从那里钻出来的虫子都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妙用,有一种虫便可鉴人血缘,就连孕妇都可以鉴——这件事,太后没有告知任何人,知道的也不过就是太后和烟令颐两个人而已。 太过阴私的事,太后从不曾跟自己的儿子讲,她都是自己默默去做,等人死了,再将地上的血擦一擦,好似若无其事。 若是这孩子是文康帝的,那烟令颐就可活,若是这孩子不是,那烟令颐估摸着会在不久后的某一日暴毙而亡,她会立刻从烟家临时提出来一个人做继后,虽说匆忙了些,但也比留一个隐患在身边来得好。 所以,太后命人从烟令颐身上取血,后偷偷去与文康帝来鉴,两虫血液交融,确认其有血缘关系,太后这杀心才缓了缓。 既然这孩子真是文康帝的,那就表明并非是烟令颐早做筹谋,她对于烟令颐一无所知的事儿又信了一分。 怀疑,犹豫,相信,情谊,同族等诸多因素夹杂在一起,留下了烟令颐的命。 不过,太后也再难信任的将一切都丢给烟令颐这个儿媳,所以夺权之后,选择将称心嬷嬷留在这里监管烟令颐,烟令颐现在不止不能外出,连行动都要受人监管,没有称心嬷嬷的点头,烟令颐甚至都见不到任何一个人。 她为了自己儿子害了一辈子的人,临了临了,人要死了,太后也怕别人会害她的儿子,在烟令颐这里的监管,远远要甚于宁月百倍。 称心嬷嬷仔细看过林夫人,见林夫人神色自然,又想理由正当,所以没有阻拦,而是点头出去下命,凤仪宫这里的宫女这才去往听雨宫。 听雨宫的宁月自从跟林净水见过一次之后,就一直提着心在等,现在得了信儿,立刻毫不迟疑的奔了出去,一路奔向凤仪宫。 —— 待到她到凤仪宫时,一眼便瞧见了坐在了主位上的皇嫂。 皇嫂和她记忆里一样温柔端庄,可是她一瞧见皇嫂,就想起来三灵山的雨夜,想起来被逮到仁寿宫的恐慌,想起来死掉的春桃。 红色的血最后变成黑色,凝固成半膏体,沾在仁寿宫偏殿的地面上,沾在听雨宫床榻的绸缎上,沾在她粉色的裙摆上,沾在她每一个醒不过来的梦里。 这些时日她甚至都不敢哭,很怕惊醒了什么不好的东西,直到看到皇嫂,那些委屈和恐慌才钻出来,在她眼底里发酵,像是要引来一场泪崩。 她终于见到皇嫂了。 她想问皇嫂很多事,可是这些话涌上来却又不能说,称心嬷嬷和林夫人都堵着她的口,而烟令颐也好似完全忘了那些事情,只笑着招呼她。 “宁月。”烟令颐润红的唇瓣抿出几分笑来,如往常一样摆手道:“快过来,见过林夫人与林公子。” 烟令颐笑起来时依旧如往常没什么区别,她像是没看见宁月一瞬间的委屈和湿起来的眼眶一般。 到底是烟令颐,比宁月修炼的还沉五分。 宁月这些时日也终于长了点脑子,她不再像是之前一样蠢笨了,也学会了不露声色,她的目光环顾四周,瞧见称心嬷嬷的时候,又慢慢收回来,哆嗦着唇瓣、忍着泪,转过头去与林夫人见礼。 她垂眸垂的快,林夫人没瞧见她眼底的泪光,只看见了一张柔润乖巧的面。 宁月是大晋所有婆母最想要的儿媳妇。 乖顺温软,娇俏可爱,不至于太妖媚,也不至于太难看,又有一个好出身,看样子性子也不错,日后进了家门不会仗着自己的出身给婆母摆脸色,以后有事儿也能借的上力,这样一个儿媳妇,摆在那里都是招人疼的。 林夫人瞧着满意,心说这天大的狗屎运叫他们林家踩上了,今日也算是林家的大运气,她连忙将自己儿子推出来道:“小儿永正,见过公主。” 林净水,字永正。 宁月转头看向旁处,就见林净水眉目平和的站在一侧,不知道看了她多久,她一回头,林净水便温温柔柔的笑了一下。 林净水总是如此沉稳,叫宁月紧绷的心都慢慢放松。 宁月有心想与林净水私下说一些话,她有好多事要请林净水来办,但她不敢直接开口邀约,而是下意识望了上面的烟令颐一眼。 烟令颐何其聪慧,她垂下眼眸,随意拿起一旁茶杯,语调淡淡道:“林公子来得巧,今日宫中莲花开的正好,可随公主出去游湖泛舟,采上两朵莲回。” 大晋民风开放,寻常姑娘与公子定亲之后,两家人也是要找机会让他们相看相处的,除非是两家相距千里、不能会面,否则一般姑娘在出嫁前,都会跟自己未来的夫君见上一面,现在烟令颐的安排无可厚非。 称心嬷嬷左瞧一眼,右瞧一眼,没瞧出来什么问题来——给宁月赐婚的事儿是太后定的,也不是烟令颐定的,眼下宁月和林净水亲近,也是太后的意思,称心嬷嬷不做多想,只认为是男女婚配之前的正常流程,没有阻拦。 林夫人听着都要乐死了,瞧瞧,皇后主动想法子让她儿子跟公主见面,想来也是对她儿子十分满意。 而一旁的宁月点头,从善如流的跟着林净水一起下去了。 他们俩从出宫门开始,周遭一直有人跟着,直到走到莲池旁、上了船后,其余宫女尽退,船上才只剩下两个人。 船不算大,就是个小舟,正好坐下三个人,连棚都没有。 但当时离岸边太近,他们二人都不曾言谈,而是由林净水掌浆,荡船至湖中心。 当时正是七月。 宫中多湖,湖中栽荷作景,荷花是由司农寺改良后的品种,取名为“巨荷”,巨荷不似一般荷花最多到人小腿,这改良后的巨荷直接如一人高,开花后大如人头,人坐着船进入其中,昂头就是遮天蔽日无穷叶,风吹便是淡淡新雅荷花香。 阳光落在湖面上,似是浮光跃金,木浆打碎光影,像是一场旖旎的梦,他们二人渐渐驶入湖中,直入藕花深处。 方才在岸上人影繁繁,但到了水面上之后,仿佛就只剩下他们二人,小船撞入莲林中,一朵朵比人高的莲花被撞的东倒西歪,一头撞在船木上,洒下些许清露,又摇晃着弹开。 就在这种寂静里,林净水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过来满面歉意道:“臣现下已不是御前洗笔,再难进入宫中,只能随母亲以驸马身份进来,还请公主原谅。” 宁月当时抱着膝盖坐在船尾,垂下眼眸,语调轻轻道:“想来你也知道我是谁了。” 这些本该是秘密,掩藏在水波之下,永远不被人翻出来,但她需要林净水帮她,所以她要让林净水知道。 当时湖上莲花围绕在他们两个之中,四周有水波轻晃,宁月声线落下,与湖中莲花摇晃的风声混在一起。 林净水抬眸看她。 她今日穿了一身嫩绿色长衫,里配藕粉色长裙,脚踏珍珠履,面若皎月,眸若春水,低下头说这些的时候,瞧着惹人心疼。 “臣知道,臣猜到了——冒充皇上乃是大罪,但臣想,公主一定有难言之隐。”林净水深深地望着她,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宁月的唇瓣颤了颤,随后将之前的事情托盘而出。 三灵山、皇兄失散、她假冒顶上、被南雪国使臣无意间发现戳穿、皇后被禁足,她也要嫁人。 “母后怪我冒充皇兄,想要把我塞走嫁人。”宁月面色带着几分怅然,也有几分怨。 她又没做错什么事,又不是她让皇兄去跟人跑的!她替皇兄扫尾、她有什么错?纵然是母后怪她,又怎么能打死她的宫女,又怎么能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此生再也不回建业? 凭什么皇兄说回来就回来,至今没有受到一点惩罚呢? 宁月因此而委屈,也因此而愤怒。 正在这时候,一旁的林净水突然问:“公主想要做什么?” 她想要做什么呢? 宁月想要重新把持朝政,想要拥有权利,想要成为皇帝——这些东西她已经想了无数遍了,她希望皇兄一直没有回来,然后她继续坐在皇帝的宝座上。 “我——我不想嫁人,我不想离开建业。”宁月还不敢明目张胆的讲出那些埋藏在心底里的欲望,她在自己的愿望里挑挑拣拣,说了一个听起来最安全的。 说完之后,宁月似乎觉得还不够,又咬着牙挤了一句:“我——想自己开府。” 自己开府,有了封地和食邑,养自己的府兵。 “一定可以的,臣会为公主想办法的。”林净水望着她,并不因为她不想嫁给他而生气,宁月做什么他都可以。 “可我不一定能做到,我不是皇帝了。”宁月怅然若失。 她的金龙根也没了,每天走起来空荡荡的。 “你就是皇帝。”莲花缝隙的光透过花影划出一道光柱,落到船上后烙印出一道花影,光柱中隐隐可见灰尘飞舞,四周静的出奇时,林净水突然开了口。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林净水用最轻的声音,说最重的誓言:“在臣这里永远都是,臣愿为陛下赴死。” 宁月茫然的抬头看他,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陛下一定能做到。”林净水望着他,一字一顿道:“陛下文采性情,远超文康帝。” 林净水还真没说假话,宁月在做皇帝这件事儿上确实比文康帝强,当然了,不是因为宁月文韬武略何其强盛,是因为文康帝实在是太扶不上墙了,这俩一对比,便显得宁月有几分本事。 宁月却被林净水说的心潮澎湃。 “真、真的吗?”她捏紧了拳头,突然间豪情万丈:“皇嫂也这么说的!” 林净水眉眼弯弯笑道:“所以公主不必劳心,一个月之内,在公主离建业之前,臣一定会想出来办法的。” 宁月想要什么都无所谓,至少在林净水这里是,他只负责服从他的陛下,满足他的陛下,让陛下踏着他的肩膀,重新走到最高处。 就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宁月遇到了她的伯牙,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在这种时候,给她这样坚定的支持和力量。 宁月在这一刻,从林净水的身上,感受到了“根”的力量。 她又一次找到了自己的根,一根真正有用的,能为她驱使的根。 她的根不应该是一个模拟男人的死物,应该是她的忠臣,她的良将,她找到林净水,才找到了缺失的根。 那些男人们生来就有的东西,她兜兜转转也找到了,她只要拥有他,她就又一次成了皇帝。 那时候太年轻,没有权力,不够聪慧,更不懂天高地厚,谁都能来踩他们一脚,他们看太后,看文康帝,就像是站在山脚下来看这座山。 但他们年轻,有一身火热血,有一颗滚烫的心,在困境中相互依偎而产生的温暖甚至比权力更迷人,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让人想起来,就忍不住潸然泪下。 这是宁月第一次体会到“君臣”。 —— 这俩少年人在莲花池讨论着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的时候,烟令颐还在与林夫人在殿中言谈。 两人相谈正欢时,门外突然有人禀报,说是“皇上到”。 烟令颐瞧了瞧时间,外面巳时刚过,一眼望过去,水晶帘动微风起,绿树浓阴夏日长。 她心说,文康帝这是刚下了早朝、在御书房处理过公务后便来了她这里。 一旁的林夫人听见了“皇上到”这三个字,识趣的便退下了,连带着一旁的称心嬷嬷也退下了。 称心嬷嬷只有在文康帝来的时候,才会像是一个奴才一样低下他的头颅。 烟令颐端坐在宽椅上,面上的笑容不变,静静地等着。 不过十几息,文康帝便从殿外走进来,烟令颐起身相迎,两人慢慢坐下,互相说话。 自从文康帝重新回到宫中之后,突然间对烟令颐无限柔情,之前的针芒相对再也瞧不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恩爱夫妻。 文康帝从不跟烟令颐说朝政,倒不是文康帝不愿意让烟令颐知道,而是文康帝自己就对朝政没有兴趣,文康帝只喜欢玩乐,而烟令颐这辈子对玩乐就没兴趣,所以两个人说来说去,到最后双双沉默。 烟令颐确实有收敛几分性子,被太后敲打过后,她突然间变得十分老实,也不再跟文康帝吵架,但是骨头里带着的东西是藏不住的,烟令颐就是一个无趣刻板重规的女人,文康帝看见了,难免有些生厌。 说来也有意思,文康帝之前见不到烟令颐的时候,百般思念,千般发誓,心说再见到烟令颐一定要跟烟令颐恩恩爱爱,可是他再见到了烟令颐,短暂的热乎之后又迅速退温,两人之间还是那个样儿,他跟烟令颐就是处不来。 骨头里难以融合的两个人,就算是两方都促进,也依旧难以融合。 所以文康帝难免不耐烦,他站起身来,说要出去走走。 烟令颐眉眼温柔的送他。 文康帝走了之后,称心嬷嬷便又一次来到了宫里,烟令颐像是没见到称心嬷嬷一样,依旧如往日一般吃茶看书睡觉抄写经书,就当没有这个人。 而文康帝出了凤仪宫之后,不过走了几步,皇贵妃宫中的人就来请文康帝。 文康帝记得皇贵妃——虽然一次没见过,但是这个人的名头他听说过。 据说十分貌美,冠绝后宫。 文康帝的步履便这么拐去了皇贵妃的宫殿里去。 —— 文康帝直奔皇贵妃处的时候,大晋之中也发生了一件大事。 跟了齐王一路的烟三将军终于找到了一处好地方,决定在此,送齐王上路。 第33章 杀齐王 烟家人真的有点东西 午后。 齐王的队伍在一处荒野中, 一路向北。 越往北越热,白日越来越长,晚上越来越短, 头顶上的太阳越晒越烈,车顶的铁皮都被晒的滚烫, 车轮吱呀吱呀的往前滚, 人被晒的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汗水在衣服里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活生生闷出一层白色的汗渍, 人也不能停, 只闷着头继续走。 此处为北疆郡内, 是两个城邦之间的一处中间路段。跟繁华热闹、井然有序的建业不同,北疆地广人稀,两个城邦都相距甚远, 一眼望去, 只有亘古不变的山和越长越旺的草。 因为太远了,所以两个城邦之中很少互相走动,此处的官道甚至都渐渐被野草埋没, 踪迹全无。 马车用车轮丈量天地,就这么一轮一轮的走出去,碾压过石子, 碾压过野草,碾压过石板,一路向北。 此时,齐王的队伍就夹在了两城之中,距离前一城已有二百里路,距离下一处城池还有一百五十里路, 夹在中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队伍只能继续向前,寻找合适的地方。 若是能碰上村落、寨子最好,可上前投宿,若是没有,碰上个破庙也好。 但可惜,这附近什么都没有,最终,他们选择在一处山脚下背风处扎营过夜。 北地多山,亘古相连,绵延不绝。 此山名为梦泽山,石径俯云壑,竹林开幽境,山高水深,攀岩可见初生之日,落水百米不见尽头。传闻山中有仙人,所有入山的人都会被仙人带走,成为仙人的侍奉仙童,所以无论是当地人还是路过的路人,都会选择绕山而行,不入其中。 当然,齐王不信这些神话,他不入山并非是里面有神仙,而是因为里面有山蚂蟥。 北疆的山里特产山蚂蟥,就连厚厚的铁皮盔甲都阻挡不住。 老一辈的人常说蚂蟥雨,说的就是这些虫子们,这些虫子弹跳力极强,可以从一片树叶上跳到另一片树叶上,从这片树叶落、用尽力气落到另一片树叶上的时候,就会发出“啪”的一声,像是雨水打在树叶上。 它们可以从很远的地方嗅到人味儿,一旦它们嗅到人味儿,就会疯了一样弹跳过来,成百上千的蚂蟥落到叶片上,像是下了一场雨。 它们会找到人身上的所有缝隙,鼻孔,耳朵,嘴巴,用尽力气钻进去,只要是有血的东西,都会被它们活生生吸死。 若是一定要进山,北疆的战士们都会专门服用专门的驱虫丸来保护自己的身体,但是这种药丸对身体伤害极大,所以不到必要时候,齐王不进山,只在山脚下扎营。 眼见着天色渐晚、齐王下命后,一众将士们立刻开始清扫地盘,用火烧出一片安全地区,然后燃烧驱虫草。 这种草虽然远不如吃进肚子里的驱虫丸,但不伤身,平时是所有人的必备品。 驱虫草一烧,浓浓的烟雾便随着火光一起直直的飞上天空。 北疆孤烟起,山边落日圆。 当时暮色四合,火把放出了浓烟,狠狠地熏上了天边的太阳,太阳被驱赶,灰溜溜的敛起光芒、坠向山中,天地间仿佛间就只剩下了这一条孤烟缓缓上升、逸散。 这是独属于北疆的寂寥。 北疆燥热,人却悲凉,风过了这里,也沾染了几分苦呛的气息,呼啸着,卷向下一处去。 —— 齐王这头的火光冒起来,驱散了各种虫类的同时,也提醒了某些一直跟在暗处的鬣狗。 在距离齐王扎营队伍的十里外,一队队伍正潜伏隐匿在山沟沟里。 队伍足有二百人,人数多于齐王队伍一倍,但是这些人却与齐王不同。 齐王一路明目张胆前行,他们却只能暗中隐匿,到了夜间连驱虫草都不能点,条件辛苦于齐王百倍。 而这一队人却从来没说过一句苦。 二百人的队伍安静的没有一丁点动静,他们埋在野草之中,发现虫子趴到身上就沉默的掐死,再喂自己吃一颗驱虫药,皮肉被铁靴磨烂,骨头似乎都被蛀空,但他们依旧不能停下。 因为他们是烟家的亲兵,百死无悔的死士,因为在他们前方,烟三将军傲然挺立。 将军在,他们就不会倒。 突然间,远处响起一阵脚步声,众人抬眸看去,是派出去的斥候回来。 “将军。”回来的斥候向人群最前面的烟三将军禀报道:“齐王队伍已全队歇息。” 深深的夜色中,寂寥的树林里,烟三将军望着远处的烟火,握紧了手中的烟家刀。 苦涩的风从齐王处而来,掠过烟三将军的眉眼,吹过他半百的发鬓,停留在他藏着冷光的眼眸中。 烟三将军很老了,他是太后的弟弟,今年也是五十来岁的人,瞧着垂垂暮已,但如果你看到他的眼,就会突然惊醒,记起来这位老将军驰骋疆场、势不可挡的故事。 他是太后手中最锋利的刀。 烟家军魂永胜,他的刀锋会顺着太后的手冲向任何一个方向,包括齐王。 在太后和烟家军的眼中,齐王就是一个最大的威胁,甚至比南雪国和北沼国还要大,除齐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他们杀了齐王,对江山没有坏处,只有好处。 当然,在齐王眼中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其实也没有对错,只有视角,烟将军今日就算是死于此,都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当风又一次掠过面颊,烟将军握紧了手中刀刃,道:“整军。” 身后的兵将沉默的站起身来,随着将军开始做最后的准备,甲胄齐整的碰撞到一起,发出规律的清脆声,像是某种无声的号角,在他们心中吹响战斗的前奏。 就是今日了。 烟三将军望着远处的烟,想,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大晋——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烟家人都是一样的脑子有病,从太后到烟令颐,从烟令颐到烟三将军,他们都执着的用自己的角度去处理所有事,并且坚定的认为他们是对的。 寻常人偶尔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都会迅速给自己摁下去,然后当做无事发生,但是烟家从上到下都是固执己见、自信满满、执行力超强的人。 太后一路爬到最高,把先帝的各种儿子亲戚全都弄死,只留下她自己的;烟三将军在外征战百战百胜,对内埋伏坑杀齐王;烟令颐杀夫窃子,身上被刺客划出两刀都要把齐王裤子扒了来一回,他们是真的敢打敢干,一群不怕死的疯子。 他们学不会和别人和平共处,别管她们面上做的多好看,背地里都要将一切危险扼杀到摇篮里,太后杀齐王,烟令颐杀文康帝,都是一个路子,而且他们永远都不会后悔,就算是真的被人用刀刺在了地上,他们也会用最后的力气嘶吼,一切都是为了大晋!世人不懂我的忠贞! 要不然能生出烟令颐这样的孩子呢!烟家血脉可见一斑。 “一切都是为了大晋。” 烟三将军握紧手中刀,铿锵有力的命令众人在夜色下逼近云梦山。 当云梦山脚下即将发生一场厮杀时,建业中依旧花团锦簇,歌舞升平。 —— 天边渐晚时,文康帝已经走到了清雪宫。 清雪宫里的皇贵妃正在挑选今岁朝贡的一批宝石。 这些宝石本来该先送于皇后处,但皇贵妃执掌凤印之后,就开始把手四处乱伸,试探别人的底线,也试探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因此有意无意的给自己划拉来了不少好东西。 最好的绸丝,最贵的宝石,据说还有能嫩肤养颜的珍珠粉,山一样的宝贝堆积过来,填满了清雪宫。 萧云繁没兴趣要这些,将直接赏给了身边的宫女,她的宫女们高兴地围着珠宝们团团转,叽叽喳喳的挑来挑去,她只倚在矮榻上,用银叉子吃西瓜、看着她们。 这些宫女们都是从南雪国被带来的,是萧云繁身边的心腹,萧云繁待她们很好,从南雪国来的心腹用一个少一个,一点外物没有人重要,赏便赏了。 烛火盈盈的光芒落到这群宫女们的面上,她们笑着闹着吵着,恍惚间让萧云繁想起她年幼时,一群小丫鬟围着她喊公主的画面。 一转眼,她们都随她来了千里之外。 幸好,她没有对不住她们。 虽然不知道仁寿宫的那位是为什么将这么大的权柄送到她手上来的,但是既然送来了,她就要好好握紧。 皇后还有临近一年的时间才生产,这一年之内,她一定要在后宫里各处安排下她的人,她虽然是后从旁国来的,但后来者居上,她未必干不过本土这些人——当然了,做皇后是不可能的,她自己心里有数,南雪国到底是外族,血脉不正,她生的孩子一定不会是皇上。 等皇后生产了,她手里的权柄还得老老实实地交出去,谁让她们南雪国是大晋附属国呢?她就算是公主,在这里也是低人一等的公主。 但那也是以后的事儿了,她现在大权在握,正风光呢。 眼瞧着下面的这些宫女们开心,萧云繁也勾起了唇瓣。 她不在乎这些东西,但是她在乎可以随便把这些东西掠过来的权力,更喜欢把这些赏给下人,换来下人们敬佩的目光的感觉。 她绝不会输,跟着她的人也永远不会输。 “仁寿宫的消息,打听的如何了?”那群宫女们挑选结束之后,萧云繁放下手中的银叉子,神色淡淡问。 提到正事,下面的宫女们为之一肃,后为首的宫女站直了身子,回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在仁寿宫不曾打探出什么消息来,仁寿宫的嬷嬷嘴紧得很,也不怎么与奴婢言谈,可能还要耗费些许功夫。” “不急。”萧云繁捏了捏眉心,道:“我们到底是刚来的,根基不稳,等日后总有机会,还有,公主近日要成婚,我等备个厚礼,做一做脸面。” 萧云繁的话音才刚落下,外面就有太监通禀:“启禀娘娘,皇上已到了宫口百步远。” 萧云繁吃了一惊,忙站起身来道:“快将东西都抬下去,随本宫去接驾。” 众人一阵手忙脚乱,后簇着萧云繁去宫门口,萧云繁踏出厢房朱红色的门槛的时候,清晰的听见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她细细去听,就听见心脏在尖叫——因为他要来了。 她微微咬紧唇瓣,有些许懊恼,也有些许烦躁。 她不应该为这个人的到来而高兴,不,应该说,她不应该为这个人的到来而真心高兴,大晋一直在欺压她的国家,她是被母亲含泪送来的傀儡,大晋压迫南雪国多年,她这样的身份,如果真的爱上了文康帝,那她该如何回去面对她的国家? 可是她又控制不住。 一想到文康帝站在夏光中,温柔的向她笑,关切的让她去与旧臣拜别时,她就觉得心口甜甜的。 文康帝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包容感,使一直紧绷着、见谁都想咬一口的萧云繁体会到了几分温暖,他真的是一个好人,好到萧云繁忍不住为他辩驳。 两国交战,与文康帝有什么关系呢?上一辈传下来的恩怨,凭什么去怪文康帝呢?文康帝对她那样好,她怎么能不感恩呢? 她的爱恨被国仇牵扯着,你拉我拽,叫她眼前恍惚。 直到她踏出殿外,前方传来“皇上到”的太监通禀声时,她才回过神来,抬眸望去。 当时星月皎洁,走在前头的太监手中提着一六角宫灯,其中灯火随着风摇摇晃晃,文康帝走在后面,摇曳的宫灯火光与清冷的月光一起落在他的身上,映亮他的眉眼。 萧云繁不受控的走过去,向他俯身行礼,在她抬头的瞬间,她看见了他眼中的惊艳。 嗯? 以前她貌美如花三层罗裙也没见到他惊艳,今日就是普通常服,他在惊艳什么? 难不成文康帝就是喜欢不出彩的简单常服? 萧云繁一念闪过时,文康帝已经快步前来,亲手将她扶起。 他们二人行进清雪宫内,萧云繁以为文康帝又要跟她谈天说地,但她还没来得及酝酿,文康帝自己就把裤子脱了。 天呢!他们还没进床帐呢! 一群宫女们匆匆避让,萧云繁则直接被文康帝摁在了矮榻上。 —— 萧云繁偶尔也会觉得奇怪。 文康帝脸还是这张脸,但是性子却有了不少变化,突然变得急色极了,人也浮躁了不少,之前每天晚上还会拉着她谈天说地,讲经书诗文,现在什么都不说了,就只会脱裤子。 萧云繁窝在他怀抱中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奇怪,但又不知道这种怪从何来。 她在宫里待得少,跟文康帝也就见过那么草草几面,最关键的是,她只知道宫里有一个宁月公主,却从没真正的见过宁月。 她缺少最重要的信息,所以想不通那些关键,只是隐隐猜测,文康帝的变化似乎与皇后失权有关。 但她从来都没提为什么皇后被夺权,为什么凤印会给她,聪明人就是会装傻作乖。 论心眼,文康帝是朝堂上打不过林净水萧云翎齐王烟三将军,后宫里打不过皇后宁月皇贵妃太后,任何一个人都能倍杀他,只是别人不愿意哄他玩儿,而萧云繁铆足了劲儿哄他玩。 当夜,文康帝直接留宿清雪宫。 文康帝在皇贵妃这里被伺候的十分舒坦,比凤仪宫那里更舒坦,凤仪宫那位只是软了态度,但骨头依旧是硬的,烟令颐从不肯真的向文康帝低头示弱、奴颜媚骨,最多是给文康帝一点好脸色,说说好话罢了,烟令颐骨头里还是看不起文康帝。 但清雪宫这位就不同了。 清雪宫的皇贵妃性子柔媚似水,眉眼更是璀璨夺目,活像是一只缠人的狐狸精,温顺又美艳,乖巧中又带着两丝勾人的野性,只要是个男人,就一定会被她吸引。 在勾/引男人这方面,十个烟令颐都打不过一个萧云繁。 文康帝难免沉醉,第二日上朝的时候都是打着哈欠去的,下了朝之后连皇后那里都不去了,而是直奔清雪宫。 他与萧云繁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欢乐的夜晚,乐不思蜀,连带着萧云繁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萧云繁本就已经是皇贵妃了,拿了凤印不说,又得来了文康帝的喜爱,她已经走到了鼎盛时候,连带着耳目眼线也跟着越发壮大。 她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她是皇贵妃。 手底下的小太监出宫采买的时候,与她那胆大包天、伪作南雪使臣的皇兄见了面,皇兄托小太监告知她,皇后犯了大错,致使文康帝遇险,是皇兄以使臣的身份救了文康帝,所以兜兜转转,才将这皇贵妃的宝座和凤印捧到了萧云繁的手心上。 萧云翎这一救,不只是在后宫里给自己妹妹送了个台阶,他还为南雪国薅来了不少好处,除了司农寺的那株云松以外,他还获得了在南雪国常驻的权利。 文康帝虽然脑子有粪,但一般时候不喷出来,在大多数时候他还是会像是个正常人一样处事,萧云翎救了他,为表感谢,文康帝邀约萧云翎长留大晋,可随时入宫面圣,虽然碍于萧云翎的外族人身份,没有给萧云翎什么官职,但是赐宅赏银这些东西并不吝啬。 也因为皇帝对南雪国使臣的额外青眼,所以鸿胪寺的人对南雪国使臣的态度也格外好。 而萧云翎,本就不想离开建业,他还有一大堆宏图伟略未曾施展,所以文康帝一留,他顺势就常住在了建业——这本也是萧云翎的计划之一。 不过碍于第三个人的耳,所以萧云翎没有讲述大晋王朝这一段惊骇世人但又少有人知的历史,只是告知萧云繁,好生照看文康帝。 萧云繁自然明白她亲哥哥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要让文康帝沉迷与她,荒废朝政——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儿,文康帝本人就已经足够荒唐了,再来萧云繁这么一个绝世妖妃,大晋不出事儿都算是大晋运气好。 萧云繁确实挺喜欢文康帝,但是她的喜欢是因她个人的喜欢,这种喜欢抵挡不过她对她国家的责任,所以就算是喜欢文康帝,她也照样拉着文康帝每日起舞笙歌。 她还是个聪明人,从来不自己吃独食,有事儿没事儿就请宫里面其余的姐妹们一起来她的清雪宫里,跟皇上一起玩儿。 其余的姐妹们得了皇上的恩宠,连带着也记着她的好,不过短短几日,萧云繁便成了宫里头名副其实的“第一人”。 这时候,烟令颐若是出现在文康帝面前、叫文康帝去御书房里看奏折,文康帝是肯定不会去的。 文康帝醉死在清雪宫里,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抬起来。 清雪宫明灯日日燃着,歌舞不止。 又是□□愉后,萧云繁倚靠在文康帝的肩膀上,笑着摸他的臂膀,问道:“皇帝这伤是何处而来?难不成以前您练过武吗?” 文康帝下意识看了一眼肩膀。 上面是有一道伤,但并不是练武而来,而是在三灵山得来的。 提到当初那些事,喝的醉醺醺的文康帝眼里闪过几分清明。 他记起来了。 在三灵山里的屈辱,他全都想起来了! 之前不曾得空,都将这些人给忘了! 文康帝“嗖”的一下爬起来,往身上披了一件衣裳,出门就去安排人去三灵山,把三灵山的所有刁民都给抓回来!这群刁民都在害朕! 萧云繁眼睁睁瞧着文康帝突然爬起来急匆匆的出去安排事情,心说也不知道这人是在想什么,她张了张嘴,也没问,只偷偷安排了人跟上。 她得看看文康帝到底是抽什么风。 —— 皇帝特令,一队亲兵便踏着铁靴,直奔三灵山而去。 —— 与此同时,三灵山中。 夜幕降临三灵山后,村庄里的人早早便歇下了,只是偶尔窗户外面会传来一阵鬼哭狼嚎声,有幼童往前探头看了看,狐疑的问:“是谁?” 听见的大人们就要叹一口气。 “是老陆家的人在哭。” 前段时间,老陆家的丽娘死了,赘婿失踪了,那一对老夫妻就一直在哭,叫旁人听了都不忍。 “好像不是啊。”屋内的男人贴着窗,呢喃着说了一声:“动静怎么这么大啊?像是马蹄声。” 屋内的女人推开门往外看:“什么马蹄——啊!” 女人才推开门,就看见一队铁甲兵爷骑马到此,手持钢刀,一把劈开了他们家的门。 “皇上有令!”金吾卫的喊声响彻云端:“缉拿陆家村五十六口!” 陆家村的人们吓得够呛,哭的哭喊的喊,但并不能改变自己的结局,所有人都被金吾卫带走,只留下一阵哭声。 这哭声随着夜风一直飘啊飘,飘啊飘,飘到树林中,飘到小溪上,飘到断崖下,又飘到了断崖下的两个人的耳中。 —— “什么动静?”有个男声问。 “专心。”有个女声回。 三灵山中有断崖,高可达几百尺,寻常人在下不得攀爬,但偏偏就有这么俩倒霉蛋掉下来了。 正是烟令颐派出去的芝兰与齐王派出去的紫刃。 之前芝兰受烟令颐的命令,要杀尽知道皇帝所在的人,结果打着打着跟紫刃一起掉下了悬崖。 “啧。”紫刃撇了撇嘴。 他们俩一起跌下来,谁都杀不了谁,谁都爬不上去,最后决定双方合作。俩人一起拿山间的藤蔓搓了绳子,想办法往上攀爬。 芝兰当时爬在前面,心说等她上去了,一定把这人杀了。 第34章 谋逆(一) 齐王反了! 芝兰想杀紫刃, 紫刃又何尝不想杀芝兰? 两头狼互相记恨,迟早是要翻脸的。 断崖上无可攀爬的地方,紫刃就用弓箭射上去, 做一个支撑。 他力气大,远远一射, 利箭竟可穿透石崖, 深深刺入。 两人再用搓出来的藤蔓绳子套成了一个圆圈, 将绳子绑挂在弓箭上,芝兰轻功好, 荡着绳子往上爬, 她爬上去后, 专门找到一个能落脚的地方,再把绳子滑下去,将紫刃接上来。 两人在这断崖下折腾了许多日, 喝野露吃野果, 偶尔捉到一只小兽勉强填填肚子,经历过一系列针锋相对、互相妥协后,才有今天这互相帮助的日子。 俩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的往上爬, 待到了能上崖的距离后,两人迅速拉开距离狂奔上崖,生怕对方扑过来下杀手。 他们俩都认为自己主子会因为长期没有收到信, 而来三灵山寻找他们,所以他俩都同时琢磨着,等援兵将至,再来命人杀对方。 芝兰等的援兵是烟令颐,奈何烟令颐此刻已经受困囹圄,烟令颐睡个觉、称心嬷嬷都得在外间守着, 烟令颐根本没空向她施以援手。 紫刃等的援兵是季横戈,奈何季横戈因为受太后迫害,已经远遁出建业,更是没有半点影子。 所以,等芝兰跟紫刃全都爬上去了,俩人只看见了一个空荡荡的陆家村,村子里谁都没有。 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默契的一言不发往建业走。 他们俩走啊走,没走多远,便远远看见了陆家村的村民被人带着一起往前走,一队皇城出来的亲兵抓着他们。 他们俩又对视一眼,肚子里的心眼子疯狂的开始转。 芝兰是烟令颐派来的,烟令颐要杀皇帝,现在皇帝不在村里,这群村民还被宫里来人抓走了,主子的处境可能不太好——那这个人呢?这个人是什么身份?她能否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情报? 紫刃则是一路上走过去,没有在村庄里找到银甲的踪迹,心中生疑——他知道银甲不会抛弃他,既然银甲走了,那就一定是中途出了事,之前他们一起在村子里瞧见过皇帝的,现在宫里来人带走了村子里的人——那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对方又是什么身份呢? 情报不够的情况下,两个人都不敢冒头。 最后,俩人缀在了后面跟着,一路跟上了前头的大队伍,一路奔向建业。 这一夜,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风起云涌,而当太阳升起时,建业依旧歌舞升平。 —— 这一日,清凌凌的月亮掩于云后,如清露一般消散在了天地间,明亮的日头重新从东方升起,笼罩大地。 辰时的清光刺入窗柩时,文康帝正抱着萧云繁熟睡。 眼见着已经过了上朝的时辰,文康帝却依旧没起身,一旁的萧云繁也当做没醒,贴着他的胸膛浅眠。 直到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时,二人才被吵醒。 隔着一层床帐,外头的文康帝贴身太监前来禀报:“启禀皇上,外有仁寿宫的嬷嬷前来,说是生了要事,请您去仁寿宫一趟。” 文康帝还没睡够,被吵醒的时候脑袋还是懵懵的,被萧云繁搀扶着起来时候打着哈欠回了一句:“可是派去三灵山的亲兵回来了?” 太监跪在地上,低声回道:“回皇上的话,并非是亲兵,想来亲兵还在路上,这回是太后那头来了信儿,不知道是什么要事,正催得急,请您赶忙过去一趟。” 文康帝当时刚从温柔乡中睁开眼,自然不愿意起来,但太后的威压不可抗拒,他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爬起来,一边起身一边埋怨:“什么事儿非要叫朕去?母后自己不能处置吗?” 他高坐皇位已经有几年了,但是其实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因为不管有什么事儿都有人给他兜底,所以他一直随性而为——本来被丢到三灵山一趟后,他稍微学会了一点东西,长的也有点像是个人了,结果回了皇城没几日,又变成了原先模样,每日只知道吃喝玩乐,不愿意去上朝办公。 实在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下面的太监不敢议论太后,只低着头不敢说话,一旁的萧云繁则站起身来,拿起衣袍替文康帝穿上,一边穿一边道:“皇上且去,臣妾这些时日正好学了些做冰酪的手艺,一会儿做好了去给您送去消消暑。” 文康帝被萧云繁哄的舒坦多了,便不再埋怨,而是随着太监出了清雪宫。 清雪宫外的轿子早已等候多时,文康帝仰躺其上,闭着眼晃着神,一转眼就到了仁寿宫中。 今日的仁寿宫与平时的仁寿宫不大相同。 太后常年病重,不喜见人,不爱见明光,也不愿意听吵闹,所以仁寿宫素来只有一片死寂,像是被淹没在枯萎花丛中的腐朽大殿,人走在其中,都带着一种淡淡的死气。 但今日不同。 今日的仁寿宫被人群团团包围,廊檐下的侍卫握着刀,阳光穿过屋檐,照在侍卫身上,将其倒影照在地上,恍惚之间,那人影都似要拔刀扑杀而出。 剑拔弩张。 文康帝下轿子的时候,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但一踏入外殿中,便觉周遭之人各个神色紧绷,连带着他也有些紧张。 当时他刚回宫来时,仁寿宫就是这样的状态,所有人都跟拧紧了弦似得,现在又一起来了这样一回——这一回又是什么事? 当时他们俩刚踏入殿外廊檐下,文康帝低头一瞧,竟然在一片白砖上瞧见了一条淋漓血迹,直通殿内。 今日到底是生了什么大事,竟然染红了仁寿宫的路。 文康帝有点后悔今日不曾上朝了,连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他拧眉问前面引路的仁寿宫老嬷嬷,道:“到底生了何事?” 老嬷嬷是太后心腹,虽然知道什么事,但是此时也并不回答,只侧过身道:“事关重大,皇上亲问太后便是。”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宫殿门口。 文康帝才走到殿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废物!一群废物!” 吼声伴随着茶杯置地的碎裂声一同传来,随后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像是要把心肺一同咳出来。 是太后。 文康帝快步迈入宫殿内,正好听见一众“请太后赎罪”的声音,他一边喊着“母后”进来,一边急迫的环顾四周,将一切收入眼底。 太后依旧坐在高位上,正低头猛咳,一旁的宫女匆忙捧手帕来接,太后依旧如往日一样病痛缠身,但下面的人却不同了。 下面跪着的是一位还穿着甲胄的将军,发鬓凌乱,额角带血,将军面前放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一颗头颅。 这头颅被血水糊了,皮肉还被冻的青白,文康帝被吓了一跳,后退了两步,“啊”的喊了一声,道:“这什么东西?” 他这胆子是比以前大很多,但见了人头还是怕。 这等人头,怎么能送到母后这里来啊! “住口!”高椅上的太后听到自己儿子的话,骂出一声后,又投掷一杯下来,在文康帝面前砸碎。 文康帝吃了一惊。 母后从来都是最疼他的,就算是他如何混账,母后都从不责怪他,只一味的疼爱他,偏宠他,这还是母后第一次跟他发这么大火。 “你好好看看他是谁!”太后嘶吼着。 她刚因剧烈咳嗽而呕出了些许酸水,唇舌黏腻面色泛白,像是山野里即将择人而噬的精怪,干瘪的躯体里散发着浓烈的不甘与死气,那双眼,那双眼—— 文康帝突然有点不敢看他的母后,只狼狈的低下头,看向地上的人头。 他真的认不出来了,也真的不太敢看,目光左瞟右瞟,就是不敢看人头的脸。 这时候,跪在人头后面的将军抬起头来看文康帝。 将军面色苍白眼眶通红、唇瓣干裂声音嘶哑的说道:“启禀皇上,这是烟三将军。” 文康帝愣了一下:“谁?” “烟三将军。”将军又一次重复:“您的三舅舅。” 文康帝被这几个字震的僵在原地、不能动弹,过了两息后,他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慢慢俯身磕头。 这怎么会是他的三舅舅呢? 他的三舅舅是整个建业最勇猛的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只要有三舅舅在,大晋就永远不会败,他依稀还记得,他年幼的时候,三舅舅把他放在肩膀上,他变得好高好高,好像能看见天边。 可是,现在,他那个比天还要高的舅舅变的好矮好矮,他跪下去磕头,舅舅依旧比他矮。 文康帝的眼泪夺目而出。 他的好舅舅成了一颗头颅,沾着血被放在托盘中,他的眼眶已经凹陷下去了,眼珠不知道去了哪里,就如同一块烂掉的腐肉。 他爱的人并不多,也就只有那么几个,那么几个里,还有胡乱的来爱一下的,比如以前的丽娘,比如现在的烟令颐,而他从始至终坚定地爱着的,只有他的母后和他的舅舅们。 舅舅们死一个少一个,现在就只剩下两个了,现在又没了一个。 文康帝哽咽着问:“是谁杀了舅舅?” 他的舅舅是国舅爷,皇亲国戚,堂堂镇国大将军,谁敢来杀他的舅舅? 文康帝想不出是谁。 “回皇上的话。”跪在头颅后面的将军俯身重重磕了一个头,声线中含着恨意:“齐王反了!” 齐王反了! 那一日云梦山下,齐王早已埋伏好了人马,他们去追杀齐王的队伍全都死在了齐王的手上,将军被斩首,他本也该死,但齐王留了他一条命,命他将烟三将军的头颅带回去。 “送给太后。”坐在马车里的人从不曾露面,只笑着说:“这是还她的礼。” 他收过太后那么多汤药,现在,总该还一还了。 “齐王早有预谋!臣从北疆而回时,齐王早早便联合旧部谋反,眼下北疆郡郡守被杀,当地北疆军跟随齐王一同谋反,眼下大军将至,要不了多久就要开战了啊!” 跪着的将军哭嚎着,讲出了一个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烟三将军是个无意间撞见齐王谋逆的忠臣,当场与齐王动手,但不敌,被齐王杀死,送头颅回来挑衅。 而他们这些可怜的随从,因失态过大,甚至不敢叫旁人知道,只抱着头颅回到了建业,向太后禀报。 这样一个惊天大雷打在了脑袋上,文康帝恍惚间记起来齐王。 他困在三灵山的时候,齐王已经离了建业,他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本就与齐王不亲近。 在他眼里,齐王那个瘸子病重多日,已经没多少日子好活了,说不定出去了就死了,他不放在心上。 没想到,没想到,齐王是一头恶狼,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母后——”在这种震怒、惊慌、不安的情况下,文康帝抬起头来,惶惶的问:“我们怎么办?” 齐王要打他们,他的三舅舅还死了,他能怎么办? 文康帝开始害怕了。 而坐在高椅上的太后已经咳完了,她的脸阴阴的沉着,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还能如何?打就是了。” 她就知道!齐王就是这样狼子野心的人!他必定是贪图皇位已久,他迟早会反! 她真后悔没有早日将齐王杀了,早日绝了这么后患!之前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现在好了,死的已经不只是一个了!大晋不知道要死多少好儿郎! 在这平常的七月一日中,大晋被分裂成两半,战争即将爆发。 第35章 凭什么我不是皇帝?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齐王的手脚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 他被太后迫害多年, 心里一直绷着一股暗恨的劲儿,北疆的地图与关卡在他的脑海之中早已推演过千万次,手底下的亲信也早已打点妥当。 北疆这一处本就是齐王的根据地, 齐王在此征战多年,深得民心, 此处百姓知齐王而不知天子, 齐王一反, 一呼百应,就如排山倒海一般势不可挡。 不过短短时日, 整个北江都随着一起反了, 不反的官员脑袋都被挂到了城墙上, 血腥气飘到建业后,引来建业朝堂一阵震怒,一时间檄文频出, 筹备军务。 大晋里的将军并不少, 眼下虽然事出匆忙,但依旧在短短几日之间整出了一个军队。 齐王对建业的反应早有预料。 他在建业待了这么多年,建业这群人多少斤量齐王一清二楚, 他早早筹备好战备粮草,带着大军压境,直逼建业皇城。 大战一触即发。 等消息传到凤仪宫的时候, 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局面。 齐王已经压兵到了北疆与建业之间的几处城池,而今夜,建业将派兵出征,今夜群欢殿内将宴送将军们,所以文康帝叫人送信来告知烟令颐,今夜要出席宴会。 宴送将军时, 自然得帝后同时出面,在这种时候,烟令颐这个武将出身的皇后又排上了用场。 她要站出来,告诉所有武将,你们的征战是有用的,你们的子女会受益,你看,我不就成了皇后吗?等你们征战回来,你们也能得到个官,得到个爵,飞跃阶级。 要不是有用得上烟令颐的地方,这消息根本不会送到烟令颐的凤仪宫中来。 自从烟令颐丢了凤印之后,在后宫的存在感便渐渐弱下去了,宫人们都只顾着捧皇贵妃,少来烟令颐这里了,再加上烟令颐时时刻刻被监管,所以很多消息烟令颐都不知道。 再加上皇上开始盛宠皇贵妃,没了凤印又没了宠爱,凤仪宫门口的花儿瞧着都衰败了不少。 “本宫知道了。”凤仪宫内,烟令颐神色淡淡的靠在软枕上,轻声应下,待到通禀的宫女退下后,烟令颐便开始梳妆打扮。 她梳妆打扮的时候,称心嬷嬷就在后面看着她。 偶尔有宫女走过,与称心嬷嬷对上目光,都会隐约的有点不舒服,因为称心嬷嬷的目光不像是寻常人。 寻常人看人,就算是打量,也是微微扫过一眼,但称心嬷嬷不是,称心嬷嬷坐在后面,盯着人的目光像是要将人扒皮拆骨,看看骨头有多少根,看看肉有多重,看得人毛骨悚然。 但是被目光环顾的烟令颐似乎什么都没察觉到。 她依旧安安稳稳的坐在那儿,选衣,上妆,偶尔还回过头来,问问称心嬷嬷:“一会儿上殿时,嬷嬷可还要跟随?” 称心嬷嬷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道:“老奴伺候皇后。” 这就是要跟了。 “那嬷嬷提点吃点东西垫着。”烟令颐笑道:“一会儿上了殿,奴才们都用不得东西,嬷嬷岁数大了,受不得这罪了。” 称心嬷嬷抬头,正好从梳妆镜里瞧见烟令颐倒映的面。 烟令颐生的也算是上等之姿,圆面凤眼,丰盈端庄,头戴金簪,身穿正红色对交领长裙,一眼望去,温润如玉。 嬷嬷看过去的时候,烟令颐正含笑望着她,两人隔着镜子对视,烟令颐眉眼一片浅浅笑意,好像她不是什么被派过来监禁她的嬷嬷,而是烟令颐身边一个真正的老嬷嬷似得。 瞧瞧,还得是烟家出来的女人,一个比一个能忍,别人明摆着来监视她,她也能笑呵呵的跟称心嬷嬷言谈。 称心嬷嬷慢慢垂下眼眸,道:“多谢皇后赏赐。” 不管烟令颐是真情还是假意,烟令颐能做这么一个场面事儿,也算是给称心嬷嬷一个体面。 两人言谈间,烟令颐收回目光,坐在镜前瞧着她自己。 镜子里的女人与之前看起来没什么区别,别人看她,都像是看着一个平平无奇的皇后,但是只有烟令颐自己看到自己的眼眸时,才能从其中看出来几分翻涌的情绪。 她苦心经营这么久,没想到大晋还是打起来了。 南雪国的那奇奇怪怪、打破她计划的使臣还没来得及腾出手除掉,送走的齐王又生了事。 上辈子起码是冬天的时候才打起来的,现在倒好,夏天就打起来了。 折腾折腾白折腾!不,不白折腾,还折腾早了半年呢! 她这精妙无比的计划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啊! 烟令颐心中苦闷至极,却又无法与任何一个人说,毕竟她这一番重生言论谁说出来都不会信,恐怕还会将她当成是丢了凤印、糊涂了脑子的疯子。 她只能坐在镜子前,努力走好眼下的每一步。 烟家女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她们骨头里都带着一样的坚韧,就像是一颗树,今年收成不好,树叶枯死,它们也不急,只缓慢的休养,等着下一个春天。 她迟早能等到她的回合,她也会给这个天下准备一场盛大的报复。 烟令颐画好妆容,时间已至傍晚,烟令颐坐着轿子去群欢殿,称心嬷嬷果然一路跟在后面。 队伍走到一半儿的时候,烟令颐还瞧见了哭哭啼啼,红着眼睛出门的宁月。 当时夜色渐沉,夕阳西下,金光落到屋檐上,将宁月的发鬓映照出一点点橘红色。 宁月跟皇嫂远远瞧见,俩人如平常一般行了个礼,烟令颐关切问:“公主这是要去何处?” 宁月瞧着更委屈了:“北地不是起了战乱嘛——我去找母后,求母后不要把驸马送过去了,若是驸马死了该怎么办呀?” 林净水所去的是北疆郡的郡城,此时郡城虽然没有失守,但也算得上是临近前线,太危险了。 一旦郡城失守,林净水必死无疑,同去的公主也没有一个好下场。 “此事倒是该考量考量。”烟令颐语调温柔道:“公主可以留在建业开府嘛。” 烟令颐在轿子上,宁月自己走开,擦肩而过时,宁月抬头,烟令颐垂眸。 两人都深之又深的望向对方的眼。 烟令颐的眼眸深邃冷冽,宁月的眼眸暗含坚韧。 烟令颐隐隐感觉到了宁月的野心和期待——任何一个当上皇帝的人都不会任由自己屈居人下,也多亏了烟令颐之前的多番教导,终于将宁月养成了。 这让烟令颐宽心。 幸好,不是她孤军奋战。 “皇嫂要先去群欢殿送百官。”烟令颐道:“宁月且先去仁寿宫,晚一点儿嫂嫂也过去。” 她们俩都无比清楚,对方将是自己在这个皇宫里唯一的帮手,趁着齐王谋反这一遭,他们俩该为自己找点好处。 烟令颐去了群欢殿,而宁月则一路直奔仁寿宫而去。 仁寿宫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门窗紧闭,帘帐拉着,浓浓的中药味儿掩着死气。 不过不同的是,太后不再高高的坐在椅子上,而是躺到了床榻上,宁月想要为母后侍药,却被一旁的嬷嬷告知:“太后已喝不下去药了,吃过的都会呕出来。” 兴许是身体已经没办法再吃下任何一点东西了,所以那些被喝下去的药又全都呕出来,在地上呕出一小滩水。 说话间,嬷嬷往床前的地面下面一指,宁月低头看,果然在地面上瞧见了些许擦过的痕迹。 这是母后大限将至的痕迹。 太后甚至都没有力气与宁月言谈,听过了宁月的哀求后,浑浊的眼眸看了她一会儿就点头应了,后呢喃着挤出来一句:“待到北疆事定,你再去北疆。” 宁月略有些吃惊。 她细细看母后眉眼,发觉母后是认真的。 母后不愿意她留下,因为她替代过皇帝,她有可能会影响哥哥的皇位,母后为了杜绝这样的事儿再发生,所以一定要将她赶出建业。 这让她心里微微发酸。 她想,如果她今天不过来求这一趟,母后会主动下旨让她留在建业吗? 她不知道母后是心疼她,不想让她去北疆,还是因为她来哀求,所以才同意不让她去北疆。 如果她没有来哀求,母后是不是还会让她去北疆?她的性命和皇兄皇位的稳固,到底那一刻更重要呢? 宁月不想承认,但是宁月知道,一定是后者。 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在脑子里面转来转去,让宁月自己都觉得有些招笑——这些事儿哥哥一定不会考虑的。 因为哥哥笃定知道母后做什么都是为他好,但她不是,她要在母后的犹豫、愤怒、迟疑之中细细的小心扒拉一下,才能从里面找到一点爱的证据,然后赶忙将这些证据贴到身上,才能相信,母后心里也是有她的。 宁月望着母后苍白的脸,又没忍住,做了一回蠢人,她问:“母后,若我是男儿郎——” 榻上的太后突然睁开了眼,方才那副虚弱濒死的模样一扫而空,而是字正腔圆的骂了一句:“住口!” 她怒目圆睁,大声喊道:“你一个女儿家,真被本宫惯坏了脾气!滚回你的宫里去!若你不是本宫生的,在做下这滔天罪孽时你早就死了!本宫告诉你,皇位只能是你哥哥的!滚!滚下去!” 太后很生气,她若是有力气,一定要好生骂宁月一顿,但奈何她年岁已大,说两句后就咳嗽的说不出话了,只能在心里怒骂——她好好的女儿都被烟令颐给带坏了! 若非是烟令颐撺掇她女儿当了皇帝,她女儿怎么会想这些?她女儿以前明明是个乖顺听话的小姑娘!现在倒好,竟然开始妄想自己是个男儿郎了! 宁月被母后狰狞的模样吓到,惊骇的站起身来。 她应该退下的,可是她的腿却扎根在原地,难以动弹。 她不肯就这么退下去,她有千百句话要说,这些话汇聚在一起,最后变成了三个字:凭什么? 凭什么皇位是哥哥的? 哥哥荒淫无道肆意妄为,在乡野间,能为了一个女人私奔,将所有人都丢弃不顾,回了朝堂从不好好上朝,就连大战在即,昨夜哥哥也没有在御书房看奏折,而是以“散心”为由去萧云繁的宫殿里胡闹,明明齐王已经谋逆,叛军在屠戮大晋的百姓,哥哥却依旧能眼睛一闭、继续享乐。 这样的人做皇帝,真的是大晋的幸事吗? 如果她是皇帝,她一定不会放下这些百姓,每天只知道玩女人! 她明明比哥哥更强,更好,更优秀!在她在位的这段时间里,朝堂群臣都对她赞不绝口,每个人都说她很好! 都是母后生的,都是大晋血脉,凭什么皇位不能是她的? 就因为她是个女人?在她看来,女人反倒比男人更好,最起码女人不会被男人迷到神魂颠倒纵情声色,自古以来就没有那个女人天天搜罗天下美男睡来睡去的! 她有千万句话要说,可是看着太后的眉眼,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安安静静的咽了下去,低头说了一声“是”后,起身离开了宫殿。 这些话没有从她的唇舌中说出来,但是却在她的心底生根发芽,再等一等,她要再等一等,她迟早,迟早要大声喊出来! 别人都说她不行,但她偏要去试试! —— 宁月前脚负气离开仁寿宫,后脚回了听雨宫后就开始思索下一步——她是不能进朝堂的,但是她还有驸马,她的驸马可以。 驸马的权利,在某些时候,也是公主的权利。 所以宁月第二日就去找了文康帝,求着文康帝给驸马一个高官。《 》 35-40 第36章 太后崩 母后,你想过你会这么死掉吗? 当时文康帝正在御书房看奏折。 他不愿意看这些东西, 他只愿意出去玩乐吃喝,最近皇贵妃从宫外弄来了一群猛兽,做了个小斗兽场, 每日他去瞧瞧斗兽,觉得分外有意思。 偶尔他还会派武功高强的侍卫下去跟野兽一起打, 看看谁能赢, 人与兽在生死之际勃发出来的怒吼十分迷人, 让他有一种战场厮杀、酣畅淋漓的感觉,看完斗兽, 他的后脊梁都飘着一股酥酥麻麻的爽劲儿。 比起来斗兽, 这些公文就显得很烦了。 每一个奏折翻开, 上面都是一个新的麻烦。 将士们出征去了,兵部说粮草不够,户部说皇上没钱了怎么办啊, 工部说军弩做出来要特定材料, 户部说皇上没钱了怎么办啊,吏部说北疆死了很多不肯投降的大臣,要安抚这些大臣的家眷, 要请封,要赏赐,户部说皇上没钱了怎么办啊, 钱啊钱啊钱啊,朕哪里有那么多钱? 刑部一直在抓北疆的奸细,抓齐王旧党,抓了不少人,朝堂中每天都在弹劾,所有被弹劾的大臣都喊冤, 这其中少不了结党营私伺机报复,而他,还要从这些被弹劾的大臣里面分辨出来那个是无辜的,那个是真的奸细,这谁能分的出来? 比这些更烦的是战报,战报一叠叠的往他面前送,兵部的人一天闹腾个没完,什么都要他拿主意,他还要这群官员干什么! 文康帝坐在案后,烦的恨不得把奏折摔了。 谁料这时候,宁月还来了。 他本来就够心烦了,宁月还非要把她的驸马拉进宫来,让他给个官职,他被磨的心烦,奏折一扔,道:“行,让他进宫来继续给朕研磨,继续当他的洗笔郎。” 宁月嫌这官小,但文康帝已经翻脸走人了,他连奏折都不看了,转身便走。 宁月自己在御书房里站了一会儿,后深吸一口气,道:“去请人,命驸马来宫中上任。” 别管是什么官,只要能上就是好官,就算继续当个洗笔郎又如何?只要能重新站在宫里,就算是一种进步了。 至于文康帝去做了什么,宁月懒得去问。 她现在也跟烟令颐一样,不太在意这个哥哥的死活——敌人在前,文康帝自己都不太在意自己的死活,宁月又有什么可在意的? 她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给自己找一条后路。 昔日里最善良天真的小公主也学会了权衡利弊,她渐渐明白了,皇兄的权力并不等于她的权力,她也成为了争夺权力的一员。 这是不是对的,宁月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想要。 —— 至于文康帝,离了宫里后,直接去了清雪宫。 而说来也巧,文康帝到了清雪宫时,正看见南雪国使臣进宫。 南雪国使臣之前救过他的性命,他还记得这个人,他瞧见那位使臣便命人将其叫过来,而那位使臣快步过来,对着他行礼道:“臣进宫来献野兽。” “哦?野兽?”文康帝的眼睛又亮起来了:“今天带来了什么野兽?” 萧云翎含笑抬起头来,道:“臣今日命人捕来了两头活虎,百兽之王,号称山君。” 文康帝兴奋起来了,双手背后便往前走,跟着萧云翎一同去了清雪宫。 当日,文康帝在清雪宫玩了个痛快,第二日又一次不曾上朝。 朝堂上的老御史气的要撞柱,消息传到了仁寿宫,太后于病重起身,命人抬着她去清雪宫,准备亲自去将文康帝叫醒,重重罚他一回。 结果文康帝昨日醉酒,根本叫不醒。 大军现下已经逼近,皇上却在这醉酒笙歌,这等做派,与亡国何异? 太后气的要责罚,当然,不能责罚她的好儿子,她的好儿子是不会有错的,要错,也是宫里这群女人的错,所以她要罚这群女人。 这群女人为首的,自然就是皇贵妃。 皇贵妃瞧着倒是乖顺,只说是看皇帝太累,想让皇帝多饮几杯,不成想竟然耽误了公务,并自清认罪,请太后责罚。 太后可是个凶悍人,她连烟令颐的权利都会夺,更何况是一个外族女?太后当即命人剥了皇贵妃的贵妃服饰,要将人丢到冷宫里去。 但谁料,就在这个关头,文康帝醒来了。 —— 当时正是巳时,天色大亮,清雪宫后厢房里挤满了人。 内间的文康帝躺在床榻上,皇贵妃衣衫不整的跪在地上,太后被嬷嬷搀扶着站在厢房里,语气厌恶道:“将皇贵妃打入冷宫。” 就在这个时候,文康帝睁开了眼。 “母后!您这是在做什么?”文康帝亵裤都没来得及提,拿着薄被一裹便下了榻,宿醉之后使他脚步虚浮,但是不耽误他大放厥词:“云繁是朕的贵妃,您怎么能将她关入冷宫?她也只是想让朕开心而已!再说了,朕只是一日不曾上朝而已,值得这么大动干戈吗?那些御史要死就让他们去死啊!不过是一群装腔作势的东西,除了给朕添麻烦以外什么都做不好,死了就死了!” 而一旁的萧云繁瞧见这一幕,立刻哭着说:“太后莫要责怪皇上,都是臣妾的错,臣妾愿入冷宫。” 瞧见萧云繁一哭,文康帝更生气了,高声道:“母后为何要怪云繁?云繁何错之有?母后要怪,就该去怪齐王谋逆,该去怪那些臣子无能,关云繁什么事儿!” 文康帝就是这么个人,他以前爱丽娘,为了丽娘干了惊天动地的蠢事儿,后来爱烟令颐,也短暂的被烟令颐迷晕了双眼,现在爱萧云繁,爱的正上头,这个时候,谁都不能伤到他心爱的皇贵妃! 以前他喷给萧云翎的粪、现在都喷给了太后,若是萧云翎在这,恐怕还得暗暗点头:好小子,原来是谁都喷啊。 太后被文康帝气的说不出话,她倒是想怪齐王,她还能把人家齐王发配冷宫吗?人家齐王吃这套吗!她倒是想去怪那群大臣,她能把人家大臣打一顿吗? 她这股邪火儿,只能冲着规则之内的、比她更弱的人发下去,以前是烟令颐,现在自然是萧云繁了。 太后喘了两口气,本想强行下令,但没想到,太后一口气没缓过来,竟是一头倒下去了。 太后倒下去的时候,一旁的嬷嬷惊叫着去搀扶,而文康帝反倒只顾着将地上的萧云繁扶起来——他都有点不太在意太后晕倒的样子了。 因为太后生病生太久了,她晕了太多回了,每一次都好像是要死的样子,让人提心吊胆心惊肝颤,可是偏偏又一直不死。 次数多了,文康帝就有点不在意了,他习惯了母后总是在某一时刻倒下,然后找太医来看诊,太医说时日无多,但是母后就是一直撑着一口气不死,躺一段时间继续爬起来。 母后倒下了,母后躺下了,母后又起来了。 他以为这一次也跟寻常一样,但等他将萧云繁从地面上扶起来的时候,却听见嬷嬷高亢的喊了一声:“太后没气息了!” 周遭的人“哄”的一下围上去,而刚将萧云繁扶起来的文康帝也随之抬头望过去。 他在一群人影之中,瞧见了太后的裙摆,浓石榴色的裙子,红中透着几分乌色,飘乎乎的垂在地上,然后再也没抬起来过。 文康帝似乎呆住了,瞪着眼看着。 四周一下子变得十分吵闹,外头的御医来了,里面的嬷嬷在哭嚎,各种声音填满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厢房。 文康帝的心如擂鼓一般嗡震跳动,耳廓中响起“嗡”的一声,将厢房里其余声音都压下去了,有那么两息,文康帝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像是被丢进了水里,他的周遭浮现出来一个水泡,把他严严密密的裹起来,外面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直到身旁一暖,有人用温热的手掌抚上了他的面颊, 水泡破了,一道温柔的声音传来:“皇上,您先移步去外面等,让御医为太后诊治,其余的事交给臣妾。” 文康帝惶惶的点头应下,被萧云繁服侍着穿上衣服,又送出厢房。 他在厢房外的回廊下站着。 当时正是七月尾,头顶上的日头灼着地面,像是蒸笼一样,很烫很热,可文康帝在这样的天气里,却渗出来了一层冷汗。 他甚至不敢看正视面前的厢房,只用余光瞟着。 厢房的临榻窗户半开着,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一线窄条的大小,这一条窄线里面不断有人走过,他想看又不敢看,方才母后倒在地上的样子不断在他脑海中浮现,那一条石榴红色的裙子在他脑海中飘来飘去,颜色越来越红,红到最后,像是一把干涸的血,印在他脑子里,他想到一次,浑身就跟着软一分。 方才嬷嬷喊“没气儿了”,没气儿了还能救回来吗?应该能,他们的御医这么厉害,一定能!莫说御医了,这宫里面还有蛊医呢!母后可是太后,天底下的所有好药材都在母后这,母后怎么会死呢? 他这般想着,心里才刚刚松下来几分,突然听见宫内传出来两声凄厉的尖叫。 “太后崩了!” 这一声喊如同一支利箭,射穿窗户、狠狠地刺进了文康帝的脑袋上,文康帝两眼一黑,竟然直接向后跌去,人软成了面条,怎么都站不起来。 一旁的太监跪着、扶着,厢房里的哭声飘出来,他脑子混混沌沌时,萧云繁以最快速度出来主持大局。 太后方才虽然说要将她打入冷宫,但是这不还没打嘛!既然没打,她就依旧能出来处置一切。 皇贵妃做这些,肯定是越俎代庖了,但皇城中的人却没多少抗拒。 因为以前也是这样,文康帝一直都是不顶事儿的,这皇城里做主的多是女人,最开始是太后,中间是烟令颐,后面是萧云繁。 —— 太后的死讯迅速传遍整个皇城。 提起太后,所有人都会想到她进宫之后冠绝六宫,独得圣上恩宠、生下太子,母族强盛的过去,那时候的太后是何其的意气风发? 那时候的所有人,包括太后自己都觉得,她的未来一定是花团锦簇的,她就算是死,也应该死在金丝玉的床上,她的儿子带着儿媳、孙子跪在床下面送她,她将有一个盛大的葬礼,体体面面的离开这个世界,被后世供奉一辈子。 但谁又能想到呢,这个一生风光的女人,在晚年却死的如此可笑,她死在儿子跟皇贵妃的厢房里,因为儿子不肯上朝,因为儿子被一个女人迷了心智顶撞她,活生生将她气死。 这消息一传出去,建业城里的大臣们就开始哭啊,嚎啊,说什么“国将不国”“君将不君”,哭个没完没了,一时间朝野都跟着动荡。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朝堂不是靠文康帝撑起来的,是靠太后撑起来的,若是太后死了,文康帝能做什么? 大晋江山是不是真要完了? —— 而当这消息送到听雨阁里的时候,宁月只觉得一阵麻木。 她觉得自己应该悲伤,可是却哭不出来,甚至,在她的心底里,还有一点隐秘的报复一般的痛快。 母后,你总是说我不如哥哥,当你被哥哥活生生气死的时候,你有过一点后悔吗? 如果你肯看看我,如果你肯让我继续坐在哥哥的位置上,今时今日,你一定不会是这个下场。 宁月又想,哥哥死了,朝政飘摇,就凭哥哥那个任人唯亲、胡搅蛮缠的性子,他一定没有心思去处理那些问题,更不愿意去打理朝政,而这个时候,却是将驸马提起来的好时候。 只要给驸马一个机会,驸马就能平步青云。 宁月立刻研磨写信,准备给驸马送去。 她从时局分析到处境, 写完这封信、宁月回看这封信时,突然有些怔愣。 这信上写出来的全都是朝政,是利弊,但看不到一丁点眼泪和悲意。 母后惨死,国祚飘摇,这种时候她却流不出一滴眼泪,脑子里只想着她自己,这对吗?天底下会有这样的人吗? 宁月为自己的变化感到心惊。 权势是一把利刃,它会将所有人的心上刻画,不管是大权在握的太后,还是端庄优雅的皇后,亦或者是可爱活泼的公主,都会被它削的面目全非,削到最后,每个人都活生生被刮掉一层骨血,变成另一幅模样。 她身上那层被娇宠出来的天真皮囊终于被削掉了,独属于烟家人的狡诈,冷血,狠毒初见端倪。 她还是不知道自己对不对,但最终,她还是命人将信封送去了林府。 这时的大晋里简直乱成一团,有虎视眈眈的皇贵妃和南雪国使臣,有一个蠢的要死的皇上,和一对暗怀鬼胎的姑嫂,以及远处即将逼近的齐王。 这一场纷乱的争斗,终于在大晋七月夏尾里,拉开了序幕。 第37章 相爱相杀/联姻公主 他要送烟令颐一个…… 宁月去给林净水送信、琢磨着如何依靠林净水翻身, 而烟令颐也没闲着。 太后前脚刚死,后脚烟令颐终于开始冒头了。 之前她一直被太后压着,现在这座大山被挪开了, 也该她登台唱戏了,她立刻准备出凤仪宫, 以皇后、太后亲侄女的身份, 来亲手主持太后的死。 眼看着烟令颐收拾仪容、准备出殿, 后面的称心嬷嬷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在太后驾崩后, 太后留下的所有禁锢都会魂飞魄散, 死人的命令很难继续运行下去, 所以就连一直看着烟令颐的称心嬷嬷也跟着哑火了。 树死猢狲散,太后死了,称心嬷嬷一个奴才再也无法监管烟令颐, 若是烟令颐心思毒些, 甚至可以直接坑杀了称心嬷嬷。 毕竟烟令颐是皇后,就算是没了凤印那也是皇后,而没了太后的称心嬷嬷, 却是一条谁都能踢一脚的老狗。 但烟令颐却并不曾对其施展报复,反而在妆点过后,很是悲切的挽起称心嬷嬷的手, 道:“姑母如我亲母,今日姑母去了,便只剩下您了。” “虽说我之前一时踏错,走了条岔路,引来姑母责怪,但我的心是好的, 我做这些也是为了大晋江山,眼下太后没了,还请称心嬷嬷不要弃我而去,留在我身边,像是姑母一样照看我。” 称心嬷嬷当然可以拒绝。 她可以以“太后已逝老奴请归家”的缘由离开建业,但是,如果离开建业,她就再也不是“称心嬷嬷”,而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婆,她不再有荣光,不再有体面,没了这一层光环,她会被千人骂万人踩,她如何能受得了? 称心嬷嬷本来对烟令颐是十分防备的,毕竟烟令颐干的事儿差点就弄死文康帝,但是现在,烟令颐又给她搭了一个台子,让她继续留在皇城,让她继续风光,她张了张口,便挤出来一句:“老奴不敢与太后比拟,只愿为烟家效犬马之劳。” 看看,多聪明个人,不提烟令颐与太后之间的冲突,只模糊的将自己的主子称为“烟家”,既能保留自己“易主”的体面,又能给自己找一个坚不可摧的位置。 她也是烟府出来的忠仆呐!没了太后她还有皇后,皇后以后还会生小太子,她一奴传三代,越传辈越大,谁敢小瞧了她? 烟令颐则全盘接收称心嬷嬷,不管称心嬷嬷是效忠谁,现在,称心嬷嬷效忠她了。 她不在乎称心嬷嬷之前约束她、监禁她,这是太后给称心嬷嬷的任务,这甚至都算不得是私人恩怨。 正相反,她很欣赏称心嬷嬷,这是一个聪明又有能力的女人,且对宫中之事了如指掌,能将对方收入麾下,远比弄死她更有用。 她跟太后反目这件事儿,太后身边的一些亲近人都知道,如果她在太后死后对太后留下的心腹下毒手,那其余的太后旧部都会自动远离她,但是,她如果能在称心嬷嬷最无助的时候,将称心嬷嬷拉到了她自己这边,从此,姑母剩下的残余部将就是她的部将。 太后死后,她失去了最大的压制的同时,也失去了最大的靠/山,所以余下的每一分力量都要珍惜,斩草除根不是聪明,能屈能伸方是丈夫——烟令颐就是这么个知人善用,绝不记仇的性子。 只要称心嬷嬷不阻拦她、只要称心嬷嬷能跟随她,那她不介意收下称心嬷嬷,壮大她自己。 垂垂老矣的老树崩塌之后,会有更多的阳光照到新木枝丫上,老木的树叶会变成新木的养分,使新木更加茂盛。 这是太后留给烟令颐的最后一份礼物。 “好。”烟令颐面带悲切站起身来,道:“劳烦嬷嬷随本宫一同去清雪宫,送姑母最后一路。” 太后死在清雪宫里,她要将尸体挪出来,送回到仁寿宫里去,顺势夺回凤印。 至于那位皇贵妃——想起来那一位在文康帝处碰见的南雪国使臣,烟令颐的心中便浮起几分阴云。 上辈子时候,她真以为一切问题都在文康帝身上,毕竟文康帝蠢的惊天动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大晋之内难寻敌手,她以为解决掉了丽娘和文康帝这两个恶心巴拉的玩意儿、改变南雪国公主被推入池塘死掉的结局之后,南雪国就不会谋反,她就能稳固大晋盛世,但直到在那家小院子里见到了南雪国使臣,她才惊觉一切没那么简单。 文康帝长了个蠢脑子,信什么“机缘巧合恰好碰见”,烟令颐可不信,那一天南雪国使臣能出现阻止她,一定是因为南雪国早就暗暗渗透进了大晋之中,他们早就对大晋下了手。 只是烟令颐现在才知道。 这样想来,上辈子南雪国的谋反也不应该是一时之举,恐怕是早就包藏祸心,只是可惜,她被困在后宫太久,一直没有涉足朝堂,现在局势如何也不清楚。 但称心嬷嬷上道,烟令颐出了凤仪宫、坐上轿子的路上,称心嬷嬷已经将朝政跟烟令颐说了个七七八八。 以前太后执政,称心嬷嬷也接触了不少政务,现在都便宜了烟令颐。 所以说嘛,人要活着,人活着才有希望,别管前人如何强横,只要活不过你,就是不如你。 —— 等烟令颐到清雪宫的时候,文康帝正满脸苍白、一身虚汗的坐在清雪宫前厅之中,一旁的萧云繁在安抚文康帝。 文康帝真的吓傻了。 他知道母后迟早要离开,但没想到是今天。 母后走了,他到底该怎么办呢? 他早都习惯了被母后兜底的日子,现在一想到母后没了,他就觉得恐慌不安。 清雪宫前厅中繁华万千,缀玉镶金,窗外的微风一吹,屋内的翡翠帘子便轻轻地晃,翠珠相撞,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 就在这样的声音里,萧云繁靠在文康帝身边,温柔的与文康帝道:“太后不会怪您的,她是您的母亲,她只会心疼您。” 文康帝神色苍白,只在椅上坐着,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鬓角间的冷汗细细密密的浸透了发鬓,摸上去都潮冷潮冷的,瞧着怪让人心疼。 萧云繁依偎着他,正想为他倒一杯茶水来,外面却突然谈通报,喊“皇后到”,使两人都抬眸望去。 文康帝还浑浑噩噩没反应过来,萧云繁却赶忙贴近他给烟令颐上了一幅眼药,道:“皇后不还在禁足期吗?” 她忘了,要不是太后死了,她都进冷宫了,她跟烟令颐谁都别说谁。 而文康帝压根没将这句话听进去,他脑袋发懵,跟没听见一样。 而与此同时,烟令颐正踏着一殿的行礼声从门外走进来,称心嬷嬷跟在烟令颐的身后,像是过去跟在太后身边一样。 烟令颐踏入宫门,萧云繁起身行礼,但烟令颐却像是没见到萧云繁一样,目光直视文康帝。 今日的烟令颐穿了一套正红色的宫装裙,颜色艳丽到近乎带有几分攻击性,一进门来便尖锐的刺到二人眼中。 文康帝盯着烟令颐的裙摆看,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母后。 一个年轻的,尖锐的,强大的母后,正站在他的面前,目光寒锐的望着他。 萧云繁以为这位皇后来也是为了安抚文康帝的,毕竟这个时候的皇帝最脆弱,谁能在这个时候给皇帝一点安慰,以后就能在皇帝心中占据更大的位置。 但是萧云繁没想到,那位皇后冷着面从门外踏进来,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皇上可知错?” 烟令颐的话硬邦邦的落下,在整个前厅之中碰撞,使一旁的萧云繁微微惊讶的瞪大眼。 她是真没想到烟令颐会问出来这么一句话,难道皇后没听说过太后是怎么死的吗?皇上混账起来连自己亲娘都不管,能向烟令颐认错吗? 但萧云繁没想到,下一息,一旁的文康帝突然流着泪道:“是朕的错。” 萧云繁震惊的看向文康帝。 不是,这怎么就哭了?刚才不是特别硬气、谁都管不了你吗?怎么突然间就哭了? 萧云繁不知道,文康帝这个时候是真后悔。 他只有在做错事的时候才知道害怕,只有在处理不了问题的时候才会后悔,之前在三灵山上疯狂的思念烟令颐,就是因为如此,现在太后死了,他也如此。 这时候烟令颐骂他,他不会觉得烟令颐骂的不对,反而觉得烟令颐骂的完全没错,他实在是不该这么干,若是母后能活过来,他一定好好勤政,再也不花天酒地了。 文康帝其实有点良心,偶尔也会愧疚,但是实在不多,而且永远只在做错事、碰到处理不了的事儿的时候才会浮出来,就像是现在,烟令颐一骂他,他就真切的觉得自己错了。 他当初就该好好勤政,母后就不会被他气死了! 在这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都不太爱萧云繁了,一个女人哪里有什么好爱的?这天地下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比得过他的母后啊! 他后悔了,他后悔了啊! 就趁着这个机会,烟令颐道:“皇帝昏庸,即日起不得留宿后宫,需得日日勤政,皇贵妃谄媚皇上,祸乱朝纲,剥去皇贵妃服侍,贬为贵妃,禁足清雪宫内,无召不得出。” 文康帝点头应下,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就要去前朝。 他要上朝!他要勤政!他以后再也不会沉迷美色了! 这个时候的文康帝竟然也有了几分“幡然悔悟”、“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模样。 当然,烟令颐知道他根本坚持不了几天,就会又一次变回原先那副模样。但是对于烟令颐来说,几天也够了,只要她能借此重新把握朝政就够了。 烟令颐一摆手,命人带皇帝去御书房,将昨日朝政处理完,她自己则要去处置太后崩这一事,至于萧云繁—— 萧云繁还呆愣愣的跪着,似乎没想到自己怎么突然间就急转直下了,更没想到文康帝突然间就翻脸了,明明之前还特别喜欢她,怎么现在就对她不管不顾不闻不问了呢? 她对文康帝知道的还是太少了,如果她早知道文康帝当初跟丽娘私奔,又把丽娘关杀的事儿,她就该知道文康帝薄情寡恩的本性。 文康帝看起来是喜爱她,但其实并不是喜爱她,文康帝只是喜爱她喜爱文康帝的模样,本质上文康帝还是更爱自己,他不能承受别人喜欢他,却不能承受别人伤害他。 一旦这种“爱”伤害到了他,他立刻会翻脸。 就像是丽娘伤害他,他直接杀了丽娘,一点也不手软,烟令颐冷着他,他也绝不会委屈自己,直接会去找萧云繁,萧云繁间接气死了他母后,他一下对萧云繁也没兴趣了。 他就是这么个虚浮、无用、无能、半点情谊不讲、说翻脸就翻脸的人。 跟他相处,只能永远有用,永远有好处,永远让他高兴,否则他就会立刻换了你,毫不讲旧恩。 烟令颐正是摸透了他的性子,才会如此吩咐。 而萧云繁也是个聪明人,文康帝前脚刚走,后脚她立刻跪拜下来认错:“妾身知错认罚。” 烟令颐暗暗遗憾。 聪明人就是不好杀啊,一点把柄都不给人留。 “静妃留在清雪宫里,抄抄经书祈祈福吧。”烟令颐收回目光,道:“劳烦嬷嬷命人照看着。” 身后的称心嬷嬷点头应是。 烟令颐转身离开后,称心嬷嬷没走,而是留在原地,神色平静的盯着萧云繁看。 萧云繁僵在原地,挤出来了一个生涩的微笑。 称心嬷嬷当没看见。 烟令颐出了清雪宫,处置太后身后事时,又与刚赶来宁月公主见了一面,姑嫂二人终于又打了一个小小的翻身仗,再次见面时,彼此都有一肚子话要说。 当时文康帝回了御书房办公,林净水已经进宫,去御书房伺候文康帝,太后虽然身死,但是皇后出来撑住了场子,静妃老老实实地留在了宫里,南雪国使臣从始至终都没露面,一直龟缩在其后,老实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太后的死扯开了大晋最后一层遮羞布,露出了昏庸蠢笨的帝王、野心勃勃的皇后,与暗怀鬼胎的皇贵妃——不,静妃。 而在他们每个人身后,又牵扯勾连着各方势力,只是目前,没有一个人冒头。 不管暗地里有多少波澜,反正明面上,这大晋皇城这日子,又磕磕绊绊的过去了。 —— 太后身死的消息秘不发丧,因时局混乱,所以暂时没有给太后办葬礼,只是用冰镇在了冰库里。 但是消息还是传到了北疆。 齐王虽然已经谋反,但是因为在长安时间太久,所以留下了不少内奸,特殊时期,所有内奸都动起来,这些消息还真瞒不过他。 这一日,正是八月初。 八月凉秋热更乘,北疆热的蒸笼一般,齐王正在北疆都城兰陵县百里外安营扎寨。 —— 帐中一切从简,齐王神色冷淡的坐在帐中,眉眼里一片冷意。 他已经褪掉了素白锦缎,换上了轻薄的铁甲,他人还坐在机关椅上,可眉宇间却浮现出了几分凌然肃杀之意,人瞧着比之前那个病恹恹样子强太多了,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重新浮现在了他的身上,他看起来又一次充满力量。 若要说起来,这事儿还真要谢谢烟令颐——要不是烟令颐玩了人家又不负责、把人家逼到怒气反抗的这个地步,这世上估摸着早就没有齐王了。 当他决定放弃碌碌无为的人生,重新站在权力的高点时,独属于他的锋芒便重新涌现而回,昔日的齐王又一次出现在了战场上。 今夜,他将攻打兰陵县。 兰陵县是北疆郡的都城,拿下此城,北疆便都收入囊中。 一处军营在兰陵县外拔地而起,齐王在营帐中安坐,正垂眸看着帐中沙盘时,帐篷外的银甲撩帘而入,送来了一封信。 “念。”齐王头都没抬的道。 他收到的军政太多,多数都是由银甲亲自来念的。 银甲神色诡异的站在帐中,过了好一会儿、直到齐王觉得古怪、抬头看他时,银甲才道:“是皇后所送——这几日手底下的人在附近抓了一些奸细,扣押在牢狱里,这个宫女没扛住刑罚,交代了,说是皇后让她来送信。” “哦?”齐王抬眸,道:“拿来。” 银甲将信封呈送给齐王,齐王拆开一看,发现是一封没有名号的书信,信上只写了烟家要对他不利,要他自己小心。 推算时间,这应该是他刚出宫,这消息就送来了,只是当时他们为了躲避身后的烟三将军,所以一直行迹匆忙,这宫女没追上,耽误了时间,等宫女追上他们了,他已经反了。 季横戈坐在案后,盯着这封信看了一会儿,随后拧着皮肉,冷冷的笑了一声。 她又想起来烟令颐在他即将被送到北疆就藩的时候干的事儿了,明面上说多舍不得他,背地里疯狂推进他就藩,生怕他留下来。 可烟令颐这个女人还真是公私分明的紧,不管她本人多不想跟他扯上关系,她也会尽本分的提醒他一下。 季横戈看到这封信,就仿佛在字里行间之中看到了烟令颐那双野心勃勃、偏执狠辣的眼睛。 她大概是没想到季横戈会反,说不定现在的烟令颐还在后悔,当初没有同太后一起杀了他,而是将他放出建业。 思及至此,季横戈又是冷冷一笑。 没想到吧,烟令颐,你也有失策的时候! 银甲有点好奇这信上写了什么,但也不敢看,只低下了头去。 下一刻,季横戈抬起眼眸,一双眼中透出几分冷冽的光芒,道:“整军,今夜本王亲自出征。” 太后的账他还了,烟令颐的帐还没还呢。 他要给烟令颐一个大礼。 —— 而此时的烟令颐在做什么呢? 烟令颐将静妃囚禁后,第一时间与文康帝一起看奏折,文康帝不爱看这些,她就帮文康帝来批阅,哄着文康帝按着她的方式来。 当时林净水也到了御书房,他跟烟令颐一起打配合,俩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将文康帝哄的脑袋昏昏,很多事情就这么走下去了。 就在这种情况下,烟令颐和季横戈相距万里,挥舞着他们手里的兵,打上了第一仗。 这一仗,齐王占尽优势,把建业军摁在地上打。 齐王大胜,兰陵县只能关闭城墙,闭门不出,不敢迎战。 同时,兰陵县里还出了一场事,一些齐王的心腹潜入进兰陵县之中,意图来个例外合谋,差点就成功了——毕竟齐王在北疆太久,耳目根系众多,这种事儿一定会有。 齐王简直占据天时地利人和,。 时地利,是因为北疆军习惯北疆作战,但是赶过去的建业兵却不习惯,被暑热和蚊虫折磨得要死,据说军中还发了一场小瘟疫,若不是处置及时,恐怕都要死伤无数,而人和,是他手底下的兵是真的服他,北疆的百姓也是真的爱戴他。 但是建业那头就不一定了,建业那头人事纷杂,互相牵扯,朝廷的判断永远带有利益的拉扯——当兰陵县被包围,缺少粮草的时候,朝廷竟然拨不出来,不,其实应该是不肯拨出来。 兰陵县的第一仗失利、以及兰陵县人反目的事使朝堂上的所有人都开始失望,这群人一旦失望,就会立刻撤离,谁都不肯继续坚/挺下去。 朝廷里的大部分人都认为,齐王在北江影响力太大,拿下兰陵县势在必得,迟早的事儿,所以他们想要放弃兰陵县,不愿意给兰陵县无意义的救援。 “兰陵地势平缓,易攻难守,不若最开始就不守。” “兰陵本就是北疆腹地,北疆军皆出自于此,此处之人多也是北疆之人,我们费劲去救,人家估计还不领情。” “在兰陵人的心中,怕是更爱戴齐王,这样的地方,我们也没必要去要。” “我们不如牢牢守住建业,直接放弃北疆郡。” 烟令颐震怒不已。 哪有打不过就不打了的仗啊!若是这般说来,人还是要死的呢,怎么不早早死去了? 兰陵好歹也是大晋的地方,连自己的子民都能舍弃,他们还有什么用啊? 说来说去,就是这群人软骨头了,被人打怕了,看打不过齐王就想撤了,可是这人又能撤到哪里去?今日撤一处,明日撤一处,回头直接把皇位撤给人家得了! 烟令颐一想起来这事儿就恼火,她急的上蹿下跳,但是无论她如何做,都改变不了这群人的念头。 他们齐心协力的开始装耳聋眼瞎了。 就连文康帝都开始软下去了——这人就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下面的群臣一鼓动,文康帝就觉得这北疆也不是非要抢回来,他只要守住建业就行了。 大不了将北疆那块地方让给齐王嘛!反正北疆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烟令颐快要被气昏过去了。 在很多时候,臣子与皇帝与百姓的利益并不一致,烟令颐空有一副本事,但一群人不听她的,她也是束手无策。 这时候,她就开始怀念太后了。 太后虽然偏宠皇帝无度,但是太后好歹是个真正的硬骨头,死不投降的,绝不可能服软!现在倒好了,太后一死,烟家武将一落败,竟然是一个能看的都没有。 而失去了建业的粮草支撑,兰陵县果然没有坚持两日,出征的主帅带着麾下的人往建业回撤,一路上简直丢盔弃甲。 这一仗打了也就一个多月,加上逃亡时间,最多也就两个月,顺利的简直不可思议。 这群人夏天走的,九月中时候就狼狈的逃回来了,齐王将整个北疆收入囊中。 将整个北疆收入囊中后,齐王向大晋议和。 大晋新欢鼓舞的答应了,但齐王有一个条件。 他要向大晋皇帝讨一个人,做联姻的公主—— 作者有话说:推已完结文:《知鸢》《禅月》《灼华》《夫君的心上人回来后》《将军的朱砂痣回来后》都很好看,看完我这本可以看看这些,它们都很美 第38章 和亲公主到底是谁? 齐王要的这个人,…… “启禀皇上, 臣等无能,溃败而回,齐王不曾对我等斩尽杀绝, 反而托臣向大晋带个话。” 九月金秋,卯时天暗。 秋日多萧索, 天也亮不透, 整个建业都像是蒙在了一片阴翳之中。 齐王谋反后, 自封为北齐皇帝,北疆改名为“北齐国”, 自从北齐国与大晋国开战之后, 大晋几乎可以说的上是一路溃败, 一封又一封的战败书送回建业,硬生生将建业高挺的脊梁骨给打下去了。 齐王兴许是这天地间的天选之子,整个大晋的将军没有一个能拦得住他, 再这样打下去, 迟早能打到建业。 烟令颐偶尔看看战报,看到齐王的排兵布阵之法时,都会觉得浑身的血都烧起来, 她的种,果然没借错人。 掀桌后的齐王一扫之前的病态,像是一把露出锋芒的宝剑, 剑锋势不可挡。 烟令颐好像透过了这些战报,看到了当初纵横北疆的齐王,她太慕强,天生喜爱强者,所以根本恨不起来齐王,反而觉得兴奋。 她其实很想见齐王英勇厮杀的模样, 她本能倾慕这样强大、野心勃勃、有能力的人。 但太可惜了,她遇到齐王的时候,齐王还没有因为太后的刺杀而反目,反而被太后压制在宫里,那时候的齐王看起来更像是一头病狼,咬人的力气都没有,烟令颐看见了,只觉得怜悯,但是却没有太大兴趣,借种也只是为了大晋江山。 如果当初跟她在宫里滚到一张榻上的是现在的齐王,她肯定不会草草将人打发了,一定会好好将人留在建业仔细疼爱,她根本舍不得赶这样的齐王走。 但谁能想到,谁能想到齐王在与她分别、被赶出建业、看起来一辈子都再难出头、要客死他乡的时候,突然间翻身而上,一往无前了呢? 一想到齐王从这样的险境中翻身、一路重新杀回建业的模样,烟令颐就跟着热血沸腾。 这样的人,怎么会输给文康帝呢?他赢才对啊!他早该赢!他早就该反过来!要是这样的人坐上了建业的皇位,上辈子的结局怎么会出现呢? 她自己折腾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给大晋找一个明主,延续大晋百年,她到现在都没做到,可是齐王却有望做到,她实在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敬佩。 若是齐王成了皇帝,南雪国一定打不赢齐王。 每当这个时候,烟令颐都要感叹一句,文康帝也是倒霉,连着碰上两个硬茬子,上辈子被南雪国打,这辈子被齐王打,走哪儿都挨揍。 但转瞬间一想,挨揍也应该,文康帝不勤政,太后肆意妄为,这俩人靠不住,下面的人只能自己给自己找出路,遇到事儿了,也不想着怎么去解决,只想着怎么让自己避祸,光烟令颐知道的就有好几件。 自齐王谋反后,朝中便开始抓一些齐王党羽奸细,但是刑部的很多人抓人只顾着先抓自己的仇人,扣上违逆帽子先抓进牢里,公报私仇,户部有人贪图兵部造铁器的银两,刑部还专门命人去调查此案,但是查来查去,一直找不到到底是谁。 齐王那头还没打过来呢,建业里面就已经四分五裂了,所有人都将自己的荣辱、短暂的利益建立在家国之上,这还怎么打?整个朝堂其实早就被祸害完了,也别怪文康帝输。 朝廷里的官儿都这样,建业里的百姓更是忧心忡忡,梦中都要哭嚎一声,整个皇城都跟着阴云密布。 —— 就在这样一个清晨,兰陵战败的消息与齐王索要联姻公主的议和消息一起传回来。 北疆郡全面失守,之前豪情万丈送出去的大将军现在夹着尾巴跑回来,文武百官今日都急匆匆的上朝。 文康帝昨夜是在御书房里熬了一夜的,烟令颐因他气死太后而大动肝火,每天都在给太后祈福,还在为他分担政务,怀着孕还要操劳,瞧见烟令颐这般模样,他心里难得的升起了几分愧疚。 这个时候,文康帝又开始爱烟令颐了,他突然间觉得烟令颐无比重要,这每天只知道玩乐的皇贵妃如何能比得过烟令颐?关键时刻,不还是只有烟令颐一个人陪着他吗? 怕惹烟令颐生气,文康帝也不敢休息,昨夜看了一夜的公文,眼皮子都打架,今日又硬撑着,咬着牙来了前殿上朝。 今日上朝,战败回来的将军正跪在殿中,支支吾吾道:“齐王说,只要送上和亲公主,便可议和。” 兰陵吃了一场败仗,齐王的手隔着千山万水抽了建业一嘴巴子,来上朝的文武百官脸色都很难看,现在又听了这么些话,顿时议论纷纷。 “公主?咱们也就一个公主!那可是齐王亲侄女!” 大晋允许表兄妹相娶,毕竟不是一个姓氏,却不允同姓亲缘婚嫁,谋逆已是大罪,再叠一个罔顾人伦,齐王都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了——噢,人家也不是齐王了,是北齐皇帝。 跪在地上的大将军硬着头皮道:“并非是宁月公主,齐王要索要他人,封为和亲公主。” 听闻此话,朝堂上的众位大人们语气一缓。 “送出公主,也不是不行,齐王要谁封一个便是。” “此举也是为大晋久安。” “若是再打下去,大晋万民丧命啊!” 绝大部分朝臣都是赞同议和的,扯着爱国爱民的大旗,说要止干戈。 也有那么几个主战派,但是人数太少,而且目前的大晋是真打不过齐王,最终少数服从多数,弱势服从强势,朝堂中准备献祭出来一个女人,解决这场麻烦。 “和亲公主?”金銮殿中的盘龙火柱呼呼的烧着,其中裹了油的木头偶有噼啪声传来,文康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头顶上的十二旒随着他的声音摇摇晃晃,他声线微沉,道:“齐王向朕要联姻公主?他亲口所说吗?给出了公主便可休战?” 战败回来的将军一直跪着,听见这话的时候,将军的头颅越来越低,呢喃着说:“是。” “那齐王要何人?”文康帝又问。 跪在其下的将军支支吾吾,就是说不出个名字来。 瞧见这人如此,文康帝便明白了,一定是很为难的人。 是世家贵女,还是王侯之女? 这时候,一旁的大臣们也开始问。 “齐王是想要哪家的贵女?” “听闻太后在世时,左相府的嫡长女曾与齐王相看过。” 下面这群大臣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短暂的掀起了一场言语浪潮,淹没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那跪在地上的将军面色涨红,眼见着要说到左相府去,那将军才道:“不是左相府,齐王要的贵女已嫁了人了。” 文康帝恍然大悟。 “原来真是已嫁女。”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怪不得将军这么难言,若要将一个已嫁女当做和亲公主送出去,那要将其夫家置于何地?对于其夫家来说,这实在是千古之辱。 但是这也没办法,文康帝想,在国家大事面前是没有什么受辱不受辱的,为了国家受辱,是他们的荣幸。 大晋养育了他们,当大晋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就该挺身而出。 文康帝便道:“既如此,朕便下旨,不管是那个夫家,只要能为了国家捐躯,朕都会赏赐他们。” 下面的大臣们也深以为然。 没错呀!不知道是那家倒霉的府门,竟然要献出嫁进来的女人,哎呀,真是牺牲颇大啊!是得好生补上一补。 下面跪着的将军抖得更厉害了。 “好了,将军且说,齐王到底要那家女子。”坐在龙椅上的文康帝似乎解决了一件难事儿,眉眼间都多了几分松快的意味。 其余的臣子们也跟着一直催:“谁啊?快说啊!” 兴许是怕其那一位被齐王选中的夫家不情愿,所以一些大臣们已经开始自发的先立军令状。 “此事关乎我江山社稷,若是此人嫁与了我家,我定是会将此女贡出来,以平两国争端!” 先说话的是兵部尚书,掷地有声的说了这么一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大方呢,实际上他家俩儿子都没娶妻,家里光秃秃几个男的,根本不怕被人抢媳妇,所以才喊的这么大声。 真正家里有娶儿媳的、觉得自己儿媳妇危险的官员早都缩起了脖子不吭声了,现在跳出来的,基本都是家里没娶儿媳妇,或者娶来的儿媳妇、娶来的妻子年岁很大,所以一点也不担忧。 叫的声量最大的,都是家里没有儿媳的。 这一声声的催促在金銮殿中飘荡,渐渐飘到了殿外头,被外面站着的宫女们听进了耳朵里。 齐王要向大晋讨一个已嫁女的消息前脚才刚在金銮殿中传开,后脚这消息就由宫女送到了凤仪宫中。 —— 凤仪宫中,烟令颐坐在案后,手持金算盘,正在算国库里的银钱,宁月在一旁学着算账。 自从烟令颐重新掌权之后,宁月的日子也好过起来了,又能跟烟令颐每日凑到一起来了。 当时天还不曾透亮,厢房内便点了烛火,盈盈的火光照着账本上的字迹,烟令颐一个一个的算过去。 户部那群人交上来的账本看起来好像万无一失,但是烟令颐总觉得其中有问题——之前兵部出了一个贪污案,她一直觉得跟户部有关。 上辈子这案子根本没出现,兴许是没被发现,毕竟上辈子的她也确实没有挖到过这么深的东西,现在挖到了,她根本不敢怠慢,文康帝没心思查,她就自己来挨个儿排查。 厚厚的账本堆积起来几乎有人高,一眼望去就让人头大。 九月金秋,殿中的冰缸早都撤了,矮榻旁窗倒是还开着,窗外的一线绿景都成了金色,一眼望去有几分暖意,宁月把脸埋在账本上,正算的头昏脑涨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宁月以为是她身边的宫女从御膳房呆好吃的回来了,正一抬头,瞧见不是她的人,是皇后的人。 皇后的人回来,带的可就不是吃的了——自从皇后接手太后留下的班底之后,烟令颐对皇城的掌控力又进了一步,现在别说清雪宫了,就连金銮殿的信儿她都能听。 宁月正起腰杆来,正瞧见皇后的人跪在珠帘后面,将今日在朝堂间发生的事儿都匆忙说了一遍。 “齐王要联姻公主,好似是个嫁了人的妇人,皇上说,这是为国为民的大事,只要肯将这人交出来,其余的都好说。” 顿了顿,宫女又补了一句:“皇上的意思,好似是要给被讨要的人的夫家补偿。” 因那大将军跪在地上跟哑巴似得一直不开口,宫女又急于传信,只听到了一半儿就急于出来,所以宫女现在也不知道对方要的是谁。 当时案后正在算账的烟令颐心头一跳,她下意识的摸了一下小腹。 眼下怀胎已有二月,这孩子还不会动,小腹平平,但当她摸上去,总会感觉到里面有东西在动。 这是她从季横戈手里连偷带骗弄来的孩子。 想起季横戈,她缓缓抿唇,不发一言。 一旁的宁月哼了一声,骂道:“牺牲的是谁?是那个女人,补偿夫家做什么?就只有那群男人会疼会羞耻会抬不起头吗?那个被送走的女人反倒没人提了!” 她本就是公主,和亲公主这四个字背后代表的东西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旁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比她更明白这种痛苦,她理所应当的,第一个共情了那个要被送走的人。 当然了,文康帝共情的是那些被夺走了妻子的夫家——他一个男人,才不会把自己当成女人看,他只会心疼男人。 宁月又看向案后的皇嫂,等着皇嫂来跟着骂两句,平时皇嫂骂这群人都可狠了,可今日,皇嫂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都没说。 宁月狐疑的问道:“皇嫂?” 烟令颐回过神来,看向宫女道:“先下去吧。” 她沉思着,心里却浮现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她跟齐王相交这么久,一直都因齐王体弱、性温而欺负齐王,睡了齐王又骗齐王,最后还把齐王赶走了,现在齐王掀桌子了,他还会像是以前一样温温吞吞,任由她摆布吗? 这人都谋反了,他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吗? 齐王要的这个人,该不会 —— 书说一面,话表两枝,宁月在凤仪宫中与烟令颐一起看账本的时候,金銮殿中的文康帝也耐心耗尽了。 这跪在地上的将军哆嗦来哆嗦去,就是不说人名,他烦了,一拍桌子,怒吼道:“到底是谁!” 台下将军浑身一抖,高喊着哭嚎道:“皇上饶命啊!齐王他要烟家七房的嫡长女啊!” 第39章 他要将齐王五马分尸! 是谁家房子着火…… 方才还你说一句“是我儿媳妇我肯定送出去”、我说一句“都是为了大晋万民”的文武百官们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每个人的脸色都白的吓人。 而败将还在嚎,他的动静在整个宫殿中弥漫,尾音撞梁而回, 缠绕在文康帝的耳朵旁边来回的转。 烟家七房的嫡长女——是谁啊? 烟家一共就两房,一个三房, 一个七房, 三房女儿家都没长成, 只有七房长成了一个嫡长女。 烟家人都从不纳妾,子嗣偏男, 一个家族里面一共也就两三个女儿, 烟令颐是其中最大的, 后来被太后挑选入宫,成了他的皇后。 文康帝恍惚间动了一下头,他脑袋上的十二旒撞到一起, 清脆的碰撞声中, 他记起来了,他记起来了! 烟家七房的嫡长女,是他的皇后烟令颐。 “放肆!”文康帝想都没想, 抄起龙椅旁边摆放的神兽甪端便向地上的将军砸去,神兽通体金铸,沉重的要命, 文康帝那点小劲儿根本丢不了多远,只砸在了台阶上,然后顺着台阶一路滚砸下去。 沉重的金属撞击声一路滚到台阶下,下面的文武百官跪了一地,请圣上息怒。 文康帝刚才说的什么“为国为民”、“理应牺牲”之类的话全都被他自己咽回去了,刚才他以为要送别人正妻, 所以表现得光辉伟岸,一副全是为了大局着想的样子,现在轮到他自己了,当场就翻脸了,连演都演不出来一点。 当然了,他这么生气,并不是多喜爱烟令颐,而是因为烟令颐是他的皇后,是他的一部分,齐王讨要烟令颐就是在打他。 在某种情况下,文康帝只觉得他跟皇后才是人,其余的都是有点用的小猫小狗或者大猫大狗,本质上都是为他服务奔走的附庸。 齐王要别人家的女人,他顶多觉得给出去一个小猫小狗,但齐王要烟令颐,却让他愤怒。 下面的文武百官也不敢劝了呀,这要是要别人家媳妇,那送就送出去了,但是现在要送皇后,简直是灭国之耻,忍不了的。 “齐王小儿行径,戏弄我等作乐!”文康帝怒吼道:“大晋绝不会和这种人议和!” 从文康帝听到“烟令颐”名字开始,这场仗就必打无疑了。 是,他是个废物,但废物也有血性有脾气啊!匹夫一怒还血溅五步呢,他一个天子,难不成连自己的皇后都保不住了吗! 但文康帝下令之后,朝堂上的人却不敢轻易应答,而是乌央乌央跪了一地,喊“皇上三思”。 真要三思啊!不一定打得过啊! 齐王虽身残,但用兵如神,且连连胜仗,齐王是越打越富裕,越打人越多,越打越地越多,但他们是越打越穷,越打越少。 万一再打下去—— “你们要朕三思什么?”文康帝人都要气晕过去了:“朕是天子!难不成真要朕将皇后献出去吗?” 这一场早朝,文康帝大发雷霆,提前退朝离开,下龙椅的时候,顺道还踹了地上跪着的大将军一脚。 大将军战败之后奔波而回,一口气都没喘过,从进来之后一直跪在地上,现在被文康帝蹬了一脚,便再也撑不住,踉跄着扑倒在地上。 他站不起来了,躺下的时候,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下来,不知道是在哭他自己,还是在哭整个大晋。 旁边的大臣们慢慢站起来,神色复杂的看着那倒在地上的将军,最终,也没人去扶起来他。 人群从躺着的大将军的身边离开,官袍与官靴渐渐走远,只剩下大将军一个人,淹没在一片寂静之中。 一旁同他一起倒在地上的神兽甪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殿内的烛火落到它的身上,人群的叹息也落到它身上,它静静地看着大晋国一步一步走向衰亡。 —— 文康帝从金銮殿中离开后,一路直奔凤仪宫而去。 他到凤仪宫时,烟令颐正在跟宁月一起查账。 当时时间已经到了午时,外头天色却还是灰蒙蒙的,不曾大亮,厢房内的烛火已经燃到了末尾,一点黄豆盈亮,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笔墨气息,两个女人端坐在案后,瞧见他来了,两个女人一同起身行礼。 “臣妾见过皇上。” “宁月见过皇兄。” 文康帝一眼望去,烟令颐眉目端正神色平静,宁月乖巧温和,两个女人看起来都是一片柔顺的模样。 看到这两双关切熟悉的眼眸,他涌到心头的火便缓了几分,面色也好了些,道:“宁月,你先下去。” 宁月担忧的看了一眼烟令颐,但还是什么都没问,而是乖顺的离开了厢房中。 宁月离开之后,殿中就只剩下了烟令颐和文康帝,文康帝死死盯着烟令颐的面,道:“今日,大将军战败而回,带回了齐王的话,齐王说,若能求娶到一人,便能议和。” “哦?”烟令颐略显疑惑:“不要割地,不要赔款,仅要一个人?这怎么可能呢?” 这历来两国交战,都是一场厮杀,彼此两国要变成两只野兽,都迫不及待的想要将对方的血肉吞进肚子里,怎么可能只要一个女人呢? 文康帝死盯着她,又道:“齐王说要烟家七房嫡长女。” 烟令颐闻言怔了一息,随后盛怒,大声咒骂齐王。 见烟令颐态度震惊恼怒,一副也觉得受辱的模样,文康帝心中微微一松。 是啊,烟令颐出嫁前在烟府被烟府人日夜看护,后来嫁进宫中更是端方贤良,怎么可能会跟别的男人产生联系呢? 齐王向他讨要烟令颐,一看就是以此来挑拨离间、来羞辱他,怎么可能是真的想要烟令颐呢? 文康帝缓了口气,眉眼间涌动几分冷冽,道:“朕一定会让齐王付出代价的。” 烟令颐唇瓣微抿,最终还是没说出来那句劝阻的话。 她太了解文康帝了,现在的文康帝劝不了——齐王的讨要已经把她放到了风口浪尖上,她这时候如果站出来主张休战,文康帝一定会怀疑她跟齐王有什么事儿。 偏偏,她还真有事儿。 烟令颐难得的心虚了一把,在这个时候少说了两句话。 不过,烟令颐估摸着,就算是她不说话,这场仗也打不起来,因为户部没钱了。 打仗打的其实就是钱,谁钱多,谁的装备就好,谁的粮草就多,谁的兵就多,多打少,多的多数都能赢,但大晋这几年算不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财政也略有赤字,本来就没多少钱,还要打仗,国库早都被掏光了! 而齐王——哦,不,北齐皇帝,北齐皇帝自立以来,打下的地方越多赚的钱越多,以战养战,他才是越打越猛,大晋只会越打越亏本。 估摸着那些朝臣会想另一个法子,大概就是否决掉送人,然后赔钱赔地来止干戈,烟令颐不说,其余人也会说的。 所以烟令颐赞同他,顺势拉着他坐下,一起吃些东西,说两句话。 说话也不白说,烟令颐与他道:“前段时间不是出了个贪污案吗?臣妾一直在查,顺带还在查账,但是这个案子涉及太多了,与朝中许多人都有牵连,臣妾自己忙不过来,也不敢将这要案交于旁人,臣妾便想,不如将此案交给驸马来做——驸马起码跟咱们是一家人,对不对?” 烟令颐在跟文康帝打感情牌。 以前烟令颐是不屑于这样的,她之前跟文康帝都是直接吵,试图掰开文康帝的眼睛,让文康帝好好看一看这朝堂人心、是非对错,但现在她懒得吵了,直接开始忽悠他。 跟文康帝声嘶力竭的吵,费劲力气的教,文康帝不一定会学会,但是忽悠忽悠文康帝,文康帝反倒会答应她。 果不其然,文康帝轻而易举的被烟令颐说服了。 是啊,驸马是他的妹夫,虽然还不曾成婚,但是也算得上是一家人了,比外头那些只知道让他送皇后出去议和的臣子们强太多了。 且,林净水这段时间一直做他的御前洗笔,于朝政之中给他提了不少有用的建议,可见林净水并非无能之辈。 “眼下风雨飘摇,皇上需要一个纯臣,一辈子只为皇上做事,林净水身家清白,又是驸马,驱使起来最是放心。” 烟令颐又道。 文康帝当场就答应了烟令颐,封了林净水进了锦衣卫中来做千户,命令林净水将此案彻查清楚。 自此,林净水才算是真的踏入到权利范围之中。 烟令颐达到了目的,便懒得再与文康帝言谈,借口说要“忙案子”就把文康帝往外赶——她实在是个势利眼,用得上的时候跟文康帝软言温语,用不上的时候巴不得文康帝赶紧走。 文康帝也听她的话——最近文康帝都很听话,借着太后的死,文康帝的愧疚被拉到了最顶格,烟令颐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烟令颐让他走,他拖着有些疲惫的身子就走了。 走也不能走回太极殿休息,现在很多问题都没解决,一桩桩一件件都压在他的头顶上,他只能回到御书房中去,在御书房中继续跟那群讨厌的大臣们言谈。 走回御书房的路上,头顶上不知道哪里刮来了一阵乌云,瞧着是要来一场秋雨,风也凄厉,吹树摇晃,吹人面寒。 文康帝回到御书房后,正看见林净水出来领旨谢恩——他已经得了文康帝封他为千户的信儿了,现下就要出宫办案。 文康帝摆了摆手,便命人离开,随后自己回了御书房中。 果然如他所料,一大堆奏折已经送到了案前。 武将们主战,但是只有一小部分,武将之首的烟三将军死了之后、烟七将军不在建业,现在武将有些群龙无首,聚不起来,而以左相为主的一群主和派就显得有条理多了。 他们上了奏折,奏折上说,皇后是不可能送的,但是他们可以排使臣去议和,割地赔款。 只要价格谈到位,齐王不会不答应——谁会放着一块实打实的地,一车车沉甸甸的钱,去非要一个女人呢? 奏折上写的字情真意切,但文康帝就是不愿意看! 他不愿意看! 凭什么他要割地赔款?他又不是反贼!他凭什么让齐王?一个已经站不起来的瘸子,就该老老实实地去死啊!凭什么骑在他脑袋上来? 他越想越生气。 他被一个瘸子打成这样,日后该如何去地下面见先祖?更何况,这瘸子竟然还敢讨要他的皇后! 文康帝拿起桌上议和的奏折,恶狠狠地砸在地砖上! 议什么和?他迟早要将齐王抓到,五马分尸! 奏折砸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御书房内一旁候着的小太监打了个抖,不敢抬头。 正是这要命时候,门外突然传来通报声,说是南雪国使臣有要事在外求见。 提起来南雪国使臣,文康帝便想起来了之前清雪宫里搜罗来的那些奇珍异兽,不由得一阵心疼。 太后离去之后,烟令颐以“玩物丧志”为由,将那群奇珍异兽全都从宫里送出去了,他再也不能瞧见斗兽了。 “进吧。”文康帝捏着眉心道。 —— 萧云翎从御书房外走进来时,正瞧见这么一幕。 文康帝正坐在案后,窗外昏暗、多阴云,御书房内就依旧点着烛火,火焰的光芒在他脸上流淌,突兀的让萧云翎记起来那一日,他第一次见“文康帝”。 略有些天真的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现在想起来犹如昨日——说来也奇怪,文康帝与那一位长的虽然一模一样,但是萧云翎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不是她。 “云爱卿有何要事?”文康帝的声音将萧云翎散碎的思绪拉回来。 萧云翎盯着面前的文康帝看了两息后,突然尊敬一笑,后道:“臣听闻大晋在与叛贼开战——大晋多年来照看南雪国多次,故而,臣想尽绵薄之力。” “哦?”文康帝抬起眼眸来,惊讶的问道:“你想如何尽?” 萧云翎微微一笑,道:“近日南雪国传来消息,在我南雪国中的雪山底下盛产冰铁矿,臣愿意捐出一部分冰铁矿来建业,再捐出十万银两,助建业与叛军开战,扬我大晋国威。” 萧云翎还真没骗文康帝,南雪国真的有冰铁矿,以前一直瞒着,不想让文康帝知道,免得被大晋抢了去,现在却正是一个好时机,正好暴露开来。 眼下大晋跟北齐打的正厉害,有道是蚌鹤相争渔翁得利,他当然要让大晋打得更厉害才行。 “竟是如此!”文康帝真是打了瞌睡就送来枕头啊,他一拍大腿,道:“既如此,便按爱卿所言。” 真是想不到啊!满朝文武都不帮衬他,一个外人居然来帮他了! 文康帝是个大方人,萧云翎如此帮扶他,他立刻要给萧云翎封爵,萧云翎左推右辞,只说是尽绵薄之力,不敢居功,瞧着可真像是个好人。 文康帝越看他越喜欢,恨不得当场跟人家拜了把子,什么奏折也不看了,公务也不管了,拉着萧云翎就开始喝酒。 当时天边飘了一场雨,秋雨阴阴,正适合温一壶热酒,文康帝屏退其余人等后,萧云翎亲手为文康帝斟酒,二人不过两轮过酒,文康帝就醉的一塌糊涂,叫萧云翎借着酒劲儿把一些朝廷辛密都挖了个七七八八。 直到文康帝彻底醉死、躺在矮榻上起不来了,萧云翎才起身告退。 —— 当时夜色已深,萧云翎跟文康帝喝了不少,裹着一身酒气正从宫里出去。 好巧不巧,他这回离开宫,走到御花园荷花湖畔时,正瞧见有一队人走过长廊。 身旁便有人道:“还请大人稍等,是公主前来,我等莫要冲了公主。” 萧云翎抬眸看去。 第40章 公主与逆贼 与驸马 当时他们正处于御花园的正中心。 御花园的最中心是一处大湖, 大湖被一条九曲长廊贯穿,想要经过此湖,就要从九曲长廊之上横穿、离开。 但此时, 长廊上已经站了人,他们只能等人下来再走。 当然, 也有小路绕过此湖, 但是其余的小路都是通往各处后宫的, 萧云翎这位南雪国使臣算是外臣,太监怕冲撞其余殿里的宫妃, 便没有走其他路, 而是打算等公主离去后, 他们二人再走。 左右不过是等一会儿罢了,他们离公主百步远,隔着花枝檐影, 公主也瞧不见他们, 他们也不会冲撞公主。 萧云翎听见“公主”二字时,下意识抬眸望去。 他们正站在大湖旁边,湖中栽满了莲花, 岸边尤为茂盛,这些莲花比人都要高一头,萧云翎站在莲花后, 透过花枝望过去,正看见宁月。 宁月走在长廊之中,瞧着步伐不快。 今日午后落过一场秋雨,淅淅沥沥的淋湿了整座建业,到夜幕时,浓重的寒雾气笼罩宫墙, 清冷冷的月光从头顶上落下来,被红木的廊檐遮住了一半,月光斜斜的打入廊檐下,随着宁月从远处走来,月光渐渐从她的裙摆往上走。 走过荡漾的裙摆,走过纤细的腰间,走过削瘦的肩膀,走过细美的脖颈,最后落到她的面上,斜斜的以月光为照,将她的脸分为明暗两半。 上半张脸,那双与文康帝如出一辙的杏眼笼罩在廊檐的阴翳之中,而下半张脸,莹润透粉的唇瓣被月色一照,便泛出亮晶晶光泽。 一明一暗之中,她原本温润柔软的眉眼中似乎被横添了几分魅色,萧云翎看着她,突兀的想起来他们上一次相见。 她那时候披着皇帝的皮,对很多事情都不懂,一知半解的装模作样,坐在御书房的龙椅后面,眼眸闪亮亮的看着旁人。 而现在,她换回了裙装,提着裙摆走在廊檐中。 两种身份交叠的女人,身上缠绕着神秘的薄雾,让萧云翎忍不住想要靠近她。 换回了女装的她好像并不太开怀,满天潮雾湿人眉眼,叫她眼中都含了几分悲切,萧云翎远远地看着她,很想像是忽悠另一位文康帝一样上前问问她,皇上今日为何伤怀? 若是告知臣使,说不准能为圣上解惑。 他很想跟她说说话,听听她的烦恼。 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只手一直在胸膛间抓挠,骨肉间都跟着发痒,似乎催促着,让他去做点什么。 可他并不能上去问,他与大晋人之间隔着一层纱帐,对于大晋人来说,他不过是一个外臣。 他只能揣着他知道的秘密,隔着莲花枝影,遥遥的望着坐在廊檐下的宁月,却又无法接近。 萧云翎抿了抿唇。 他并不着急,因为他笃定,他很快就有机会接近她。 迟早有一天,他会站在她的面前的。 —— 萧云翎的所有想法,宁月都并不知道。 她完全不知道有一个人,已经洞悉过她的所有秘密,甚至在她还是文康帝的时候就和她打过交道,并且一直在远远望着她,她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 她心情低沉,是因为刚去看过太后的尸体。 太后死的原因不好,是被皇帝气死的,为了颜面,皇帝不想闹大,太后死的时机也不好,战争结束之前秘不发丧,免得引起民间恐慌,所以尸体被留在了皇宫内的冰库之中。 宁月和文康帝身为子女,按着礼数,每日晚间都会去给母后烧香。 但文康帝没耐性,坚持不久,所以每日晚间就只剩下了宁月一人去。 被关在冰窖里的母后并不好看,人死了之后就不再是人了,而是一坨会腐烂的肉,为了让太后仪容不腐,御医给太后灌了很多水银,以冰棺相封。 宁月今日站在冰棺前,自己给母后上了香后,低头看着母后的尸身,看着看着就觉得生气,很不孝顺的和母后发了脾气,大概是说母后偏心眼也没偏对人,文康帝根本都不在乎她的死活,她活着的时候,文康帝不孝顺她,把她给气死了,现在她死了,文康帝连看都不去看她。 文康帝对母后不好,宁月生气,但母后明知道文康帝对她不好,却还是更偏爱文康帝,宁月更生气了。 她替母后生文康帝的气,她想,母后对文康帝这么好,文康帝为什么不孝顺?但是又替自己生气,她明明都不受母后的宠爱,干嘛还要这么操劳母后?母后自己都情愿的事儿,她反倒看不惯了。 宁月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如文康帝一样理所当然的接受母后所有的好,然后不把母后放在心上。 她就是做不到,就算是母后死了,她也依旧被困在偏心的牢狱里,一生无法挣脱。 这种拧巴的情绪反复的拉扯着她,让她一直都心情低落,穿过长廊的脚步也很慢,一路走回到听雨宫后,疲惫的洗漱、整个人埋在榻间,柔软温暖的绸缎被子裹着她,她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日卯时末,辰时初时,宁月准时起身洗漱穿衣。 今日起晚了些,穿衣裳又耗费了些时辰,等宁月打扮完,早朝都结束了,她今天没来得及赶到皇嫂那里去听朝政,干脆就叫一旁的宫女复述给她听。 自从母后去世后,皇后就收回了凤印,顺带接收了太后留下来的得力干将,烟令颐是个大方人,她自己得了好处,从不独吞,宁月跟着烟令颐混,也得来了烟令颐分的眼线,眼下,她足不出户,也能知晓天下事。 “今日朝堂上,百官上奏,说是要出一队人,去北齐国议和。” 这事儿宁月知道。 她对着镜子给自己选簪子,纤纤玉指一点,便点出来一支玉簪。 昔日的齐王,她的叔叔反出了大晋,自立为北齐国皇帝,还大言不惭的要皇嫂做联姻公主。 齐王此举,给宁月的感觉是羞辱大晋,而并非是真的想要皇嫂——得益于烟令颐素日里的谨慎小心,至今都没人知道烟令颐跟齐王之间的事儿,旁人都觉得齐王只不过是想羞辱大晋。 当然了,这种事儿大晋是不会统一的,议和的话,最多也就是割地赔款,送皇后是不可能的。 “噢,皇兄点了谁出使北齐?”一旁的宫女将玉簪给宁月戴上,宁月正好问道。 宁月一边看着镜子里白玉簪子的倒映,一边想,若是她,她该如何选呢? 朝中的文臣中谁能深入敌营,扛住北齐国的压力,来堪一用? 一旁的宫女便回话道:“公主,皇上不曾同意议和,皇上主战。” 宁月听见这话,低低的“哼”了一声:“净说胡话,哪里有兵给他主战?哪里有钱给他打仗!” 现在整个大晋兜里就三两银子,可文康帝偏偏要四两银子,这最后一两银子就是没有,没有啊!不是不愿意给,就是没有!没有能怎么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主战是他想主就能主的吗?他是皇帝没错,他比大晋人都尊贵没错,他犯蠢所有人都得陪着没错,但现在站在他对立面的可不是大晋人,北齐人会陪着他玩儿吗?北齐人会纵容他犯蠢吗? 他惹到了不该惹的人了! 他难道还以为他现在在三灵山吗?之前那种蠢把戏不可能再来第二回了,他已经不是三岁幼童了,朝堂上的人不会像是母后奶孩子一样纵容文康帝,不管文康帝想不想,他们都是要议和的。 与其折腾这么多,最后还要议和,不如最开始就议和了,所有人都省点劲儿。 可文康帝偏偏看不清楚,这人就非要任性妄为的作一回死! 宁月这头正恼着,一旁的宫女继续道:“回公主的话,据说是南雪国那头愿意出兵出钱,皇上有了兵,就要继续打。” 这差的最后一两银子,被南雪国给补上了。 宁月呆愣愣的盯着铜镜看了一会儿,随后“蹭”的一下站起来,喊道:“朝臣答应了?” “当时朝臣不曾答应,但是圣上一意孤行,还认命了南雪国使臣为将军。”一旁的宫女道:“南雪国使臣在朝堂上立下了军令状,若是南雪国的将军不赢,他愿以命抵之,朝堂上的人便不反对了。” 宁月呆呆傻傻的立了一会儿,脑子里过了一遍朝堂上的事儿。 她几乎都能猜中皇兄的心思。 南雪国使臣虽然不是大晋的官,但是南雪国的兵却能为大晋所用,让南雪国的人去打,到时候输了算南雪国的,赢了算大晋的,这账谁看了都会算啊!文康帝一定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了! 但是,但是!谁会做这样亏本的事儿? 南雪国的兵将可是他国之人,怎么能为大晋所用?把大晋的安全交给旁人,文康帝也是真敢! 宁月当即站起身来,道:“去凤仪宫。” 她得问问皇嫂该如何办! 宁月从听雨宫中出来,穿过湖内回廊时,好巧不巧,正跟那位南雪国使臣碰上。 这位南雪国使臣瞧见她,便侧身站在廊檐旁边,鞠躬低头行礼。 宁月早就忘了她当初在御书房里与萧云翎说过话的事儿了,她现在只记得萧云翎包藏祸心,经过萧云翎的时候,重重重重的瞪了萧云翎一眼。 萧云翎站在原地,恭送公主。 待到公主离开后,他才慢慢直起身来,含笑望向宁月的背影。 他便说,他迟早会站在她面前的。 —— 宁月经过长廊去了凤仪宫,与皇嫂大吐苦水,但皇嫂却并不恼怒,只神色淡淡道:“且看他能不能赢。” 文康帝虽然蠢,但南雪国使臣这一招也很险,搞不好南雪国使臣自己就玩儿脱了,用不着他们担心了。 眼下局势已经完全与上辈子不同了,烟令颐也尽失先机,现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宁月听了一遍局势,也跟着点头。 皇嫂说得对。 “我们现下要做的,是壮大自己。”烟令颐摸着宁月的脸,轻声道:“你要托举驸马,我要回烟氏提拔晚辈,等到真的要动手的那一日,我们手上不能没有人。” 要动手的那一日——是什么意思呢? 宁月的心跳越发快,但她不敢想,只囫囵的点头。 因南雪国使臣前朝得力的缘故,被关紧闭的静妃又被放出来了,皇上去清雪宫住了两回,又舍不得走了。 静妃渐渐又开始支棱,烟令颐则靠着皇后的名头压着,前朝有前朝的拉锯,后宫也有后宫的打压,建业中的两股势力又开始错综复杂的拉锯起来了。 —— 大晋主战、南雪国支援的消息传到北齐国后,季横戈盯着战报笑了好一会儿。 南雪国拉人,他也拉,季横戈反手就开了北齐国与北沼国之间的贸易往来,两国缔结盟约,互不侵犯,贸易相通。 之前烟令颐想干的事儿,季横戈谋反之后自己干了。 这一举,使季横戈发了不少财,打起大晋来都更有劲儿了呢! 这两国征战,又轰轰烈烈的拉开了序幕。 边关那头每天就是打来打去打来打去,没什么意思,但是南雪国的将军去了之后,竟是真赢了两回。 南雪国一赢,建业这头就有意思了。 文康帝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他慧眼识英啊!他力排众议啊!他一览众山小啊!他高兴的在群欢殿开了一场大宴,要庆祝这一场胜利,打算让天下人看看,他文康帝的选择是多么正确。 这一场宴会群雄汇聚,林净水也来了。 宁月特意守在湖畔莲池旁,等着林净水来。 只是她不知道,在他们的不远处,萧云翎在静静地看着他们—— 作者有话说:推已完结文:《知鸢》 大陈长公主永安,胸无点墨,骄奢淫逸,平生最爱巧取豪夺,玩弄男人,恶名远播。 其胞弟登基后,长公主更是不知收敛,常强掳良男入府。 终有一日,长公主掳走了北定王的养子,激怒了北定王,使北定王谋反,带兵打入长安,手刃长公主。 而宋知鸢,就是倒霉的,长公主手帕交。 与长公主同死后,宋知鸢重生回长公主掳人现场。 当务之急,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长公主闺房大喊一声:“捡起来!把衣裳给我捡起来!” 床帐里的永安长公主探出来一张妖媚的面来,惊喜的瞧着宋知鸢道:“知鸢也要一起来吗?” 我来你个大头鬼啊!再来脑袋都不保啦! #求求你补药再打男人了啊# #北定王的大军都打到殿门口了# #姐妹你不要谁都绑啊# #他说不要不是欲擒故纵# —— 北定王耶律青野,一生戎马,而立之年不曾成婚,只将他的养子当亲子培养。 奈何这养子软弱无能,性格怯懦,难当大任,耶律青野只能将人送回长安,让他去做个富贵闲人。 直到有一日,他听说,他的养子,在长安,给人,当,外室。 据说还是三分之一外室,那女人一口气养了三个,他的养子是最不得宠的那个。 北定王缓缓挑眉。 反了天了? —— 偏执蛮横霸道占有欲强猛男爹系老登神经病北定王26×活泼明媚小娇娇16《 》 40-45 第41章 赐婚 虎口夺食 当时已临近冬日。 故事开始的时候还是盛夏, 齐王谋反立国,太后死于清雪宫,南雪国出兵, 几场大战悍然勃发,桩桩件件叠加在一起, 时间转瞬即逝。 各色人物纠缠着往下走, 走啊走, 夏枝调令,走啊走, 秋蝉死绝, 走啊走, 腊月悄然而至。 当北风吹到面上时,那些被故事剧情推着往前走的人猛然回头,抬眸一看, 才惊觉原已过了这么多时日。 人生天地之间, 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现在回头再看,当初那些痛苦的、折磨的日子嗖一下就过去了, 当初含着泪的每一个夜现在又觉得不过如此,但如果往前看,又觉前路坎坷, 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寒雪中。 这一年的冬也格外冷。 湖畔早就结了冰,几支枯荷疏立,不复夏季盛翠,船上的小舟倒是还在,只是舟上扣了一层挡风的舟棚。 宁月就站在枯荷舟棚旁边的岸上, 一旁伺候着两个小宫女。 她似乎比去岁长的更开了一些,身形上有了几分少女曲线,眉眼间少了几分雌雄莫辨的少年感,而更多了几分女儿家的柔媚,此时若是她再扮文康帝,怕是不大像了。 兴许是等久了,小宫女将手里的暖炉灯笼挪到她身侧,以此来遮一遮风。 小公主今日穿了一套暖粉色的兔毛对交领长裙,脖颈上围了一层暖烘烘的兔毛围领,裹着她白嫩嫩的脸蛋,手里抱着一个上缝绸缎暖手筒,绸缎是浮光锦,上绣了一支粉桃。湖畔远楼檐,此处少灯火,照明只有暖炉灯笼这一点,橘红色的火光燃在她身侧,手筒上的绸缎光将她的眉眼都映出了几分水色,也将她的面颊照出一片暖色。 当时天地昏暗,头顶月光淡薄,只有她是暖暖的发着光的。 等林净水匆忙进宫时,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只要一见了公主,林净水便觉得心头烤起了一团火。 夜色深寂,月色掩藏与长亭云后,一点火光摇摇晃晃,他快步走来,宁月听见声音缓缓回头。 林净水正从暗处走出来。 他身上穿着一套湛蓝色飞鱼服,上绣银色海水江崖纹,远处月色笼着他,将他周身的银纹都映照出一片泠光,他抬眸间,露出一张白皙秀气的脸。 “公主——” 林净水快步行来,宁月见了他,那一双水润的眼眸一弯,变成两轮弯月。 他们俩凑到前来,一起往湖畔走。 湖畔上早都结了冰,小舟也不能行驶,被冻结固定在厚厚的冰层之中,但是小舟现下也能坐人,他们俩第一次真的敞开心扉就是在湖面小舟上,后来每一次见面,他们都会在小舟上见面。 小舟左右扣上棚盖,前后用帘帐一挡,舟内就是一个封闭的天地。 这一片天地很小,但是胜在没人打扰,两个人一缩坐进来,好像与所有人都隔离开,这里面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们俩已经好几日不见了。 自从文康帝将林净水丢去锦衣卫查案后,林净水每日忙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无召不得入宫,宁月又不能出宫,若不是这一回文康帝要开宴庆祝,宁月还真见不到他。 舟内有一小桌案,两人进来后对坐,林净水从兜里翻出来烛火点上,火光填满整个舟棚,林净水又从胸膛间扯出来三个油纸包,道:“公主尝尝,臣从外带过来的。” 他带回来的还是原先宁月喜欢的东西,一包糯米白糖糕,一包蜜枣,一包咸辣烤鸡。 油纸包一打开,香香的气息直接扑到人面上,又填满了整个小舟,方才两个人身上绕着的寒气都散了许多。 和林净水一起挤在这么一个小地方,比他们俩在大宫殿里更安心。 宁月塞一口蜜枣,林净水给她塞一口烤鸡肉,宁月塞一口白糖糕,林净水又给她塞一口烤鸡,宁月的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努力的嚼。 林净水在一旁看她吃,渐渐勾起唇瓣。 只要看到宁月吃饭,他心底里就会有一阵满足感溢出来。 宁月“咕噜”一声咽下口中的烤鸡,这才问道:“爱卿在锦衣卫如何?” 她私下里总是改不过来叫他爱卿,林净水也不更改,反正暗地里两个人随便叫,他递过去一颗蜜枣,宁月顺势张口接过。 粉嫩嫩的唇瓣从指腹上划过,林净水的后背微微紧绷了些,不自在的收回了手臂。 “还算可以。”林净水道:“没什么太难的东西,都是为皇上分忧。” 在御书房呢,是给皇上研墨,到了锦衣卫呢,是替皇上查案——当然,是他的皇上,不是这世人的皇上。 “皇上不必担心。”林净水拿起一块新的烤鸡,送到宁月唇瓣旁,道:“臣在尽快。” 他本就算得上是文康帝近臣,虽然外人都不清楚真正原委,但是在他们眼中,林净水有“救驾之功”,所以大部分人都对他很客气,再有宁月、皇后暗中提点,日后提升并不是难事。 宁月有点愧疚。 哪里有这样的君主啊?跟臣子在一起全靠臣子干活儿,她自己每日就躲在后面坐享其成。 “实在是难为你。”她都有点不好意思吃了,思索片刻,捡起来一块蜜枣,学着林净水的模样塞给林净水吃。 来吧,赏一赏朕的功臣吧! 林净水下意识的后仰些许,垂眸看她,触及到她粉嫩指甲时目光偏移一瞬,随后慢慢挪回来,与她对望一眼。 宁月一脸期待的望着他,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林净水喉头一阵发痒,随后慢慢张开口,小心咬在蜜枣另一侧、没有碰到她的手指,慢慢将蜜枣吞下。 狭小的小舟里突然蔓延出一阵暧昧的氛围,空气里像是流动着蜜水,眼神轻轻一瞟,两人之中像是拉了丝,分都分不开。 宁月不知为何,不敢与他对视,目光渐渐偏离到一旁,低声道:“你在锦衣卫做的可还开心?” 她知道林净水对她忠心耿耿,因此她才更愧疚。 林净水微微一笑:“臣很喜欢。” 林净水生的一副文人面貌,性情最是温和,出门在外在路上遇到乞儿都会给些银两,以善心闻名,而锦衣卫却是鹰犬爪牙,行事阴狠,每日都抓人下狱,行刑见血,据说牢里亡魂百万,外人都以为他不适应这种地方、干不下去这样的公务。 但其实并非如此,林净水很喜欢锦衣卫这个职位。 “臣去岁时,全府遭难,公主应是记得的。”林净水慢慢嚼着口中的蜜枣,声线温柔的诉说起很久之前的事情。 “那时候全府下狱,孤立无援,我很想得到一个公道。” “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赵含章赵大人替我们全府彻查,给了我们全府一个清白,救了我们的性命。” “我那时候就想,锦衣卫是很好的。” 外人没下过牢狱,也没受过那种被蒙蔽的苦楚,所以害怕锦衣卫,但在林净水眼里,锦衣卫反而是好的,他被选做锦衣卫,心里也很开心。 最起码他是真的在做有用的事,皇后派他查贪污案,每一个被抓的都是该死的,他没觉得自己杀/人是错。 他曾被人救过,现在就也想用锦衣卫的身份去救别人。 他心中的正义与信念并不曾因为手中沾满血的刀而改变。在某种程度上,林净水跟烟令颐是一样的人,他们各为其主。 宁月心里舒坦一些了。 她很怕林净水为了她去锦衣卫里受苦,眼下听见林净水自己喜欢,她心里才松了些。 “臣前些时候还物色了些出身贫寒的孩子,先养着,养个一年两年,再掂量用。”林净水将口中的蜜枣含了又含,说话也慢吞吞的,像是被糖水浸了一样软:“回头投入公主门下,也算是些门客。” 皇上身边的人太少了,以后用个人都不方便。 林净水身为皇上身边第一的忠臣,自然要负责给他的皇上找更多的忠臣,发展壮大,人越多越好。 “好。”宁月豪情万丈的点头:“朕会给他们要来点官职的。” 这时候,油纸包里最后一口蜜枣被吃完,宁月把手塞给林净水,道:“走,我们去殿中。” 今日殿中晚宴,专门为了庆贺南雪国获胜,文康帝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叫朝中文武百官都来参宴。 提到殿中,宁月撇了撇嘴:“南雪国人最近很是猖狂。” 本来大晋的朝臣内部斗的就厉害,后来随着南雪国大胜后,南雪国也加进来了,朝堂里更是乌烟瘴气。 而文康帝重用南雪国人——也不知道这人怎么回事,竟是把南雪国人当成了自己的亲属,反而对大晋官员不甚重用。 宁月本是不想去的,她不爱凑这种热闹,也不喜欢南雪国人,可是自从半只脚踏进了朝堂,她就也得来咬着牙凑了。 林净水抽出手帕,将她沾了糖渍与油水的手指擦干净,一边擦一边起身。 也不知道这手是怎么擦的,反正他们两人从船舱里走出来时,手都黏在一起分不开。 “臣听到些风声,据说今夜晚宴是南雪国使臣提出来的,也不知道南雪国是想做什么。” 俩人走下来,一步一步靠近彼此,影子都交叠在一起。 太后的婚事实在是点的好,就这么随手一点,就点出来了一对绝配——缺一条根儿的公主和她的大根臣,也确实称得上是千古绝唱。 两个小未婚夫妻在船舱前你拉我扯,一道儿往殿中走去,丝毫没注意到在楼檐外的不远处,一处假山石后,萧云翎正盯着他们。 萧云翎总是盯着他们,不,应该说是盯着她。 不知道怎么回事,每一次萧云翎来到宫里,都能碰见宁月。 偶尔碰见宁月去凤仪宫,偶尔碰见宁月在花间,偶尔碰见宁月在荡秋千,偶尔碰见宁月在盯着一处空地发呆。 他总是看宁月很久,但宁月从来不看他,偶尔他们撞上,宁月还会狠狠瞪他一眼。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任何一个长脑袋的大晋人都不会欢迎他。 可他还是想看宁月,宁月这个小姑娘越看越有意思,萧云翎越看,越能从她这张乖巧的脸里看到野心,她明显不只是想做一个公主,她在试探着一步一步往上走。 宁月是他遇见的最有趣的女人,可爱,狡黠,聪慧,又夹杂着旺盛的野心,她跟那位皇后是一个路子,却要比那位皇后更稚嫩的多。 不过,比起来那位心狠手辣、被权势腌入味儿、冰冷坚硬、连自己的夫君都能放弃的皇后,还是宁月更讨喜。 那位皇后真的像是一把刀,锋利刺手,但宁月却像是一只猫,看起来很凶,但你伸手去抓,却能挠到她柔软的肚皮,听到她的“喵喵”叫。 咬人也可爱。 萧云翎不知道想起来什么,唇瓣缓缓勾起,但在目光滑落,看到一旁的林净水时,眉眼又冷下来。 他盯着两人牵着的手,交叠的身影,随后跟在他们身后,慢慢走向群欢殿中。 —— 群欢殿当时正热闹。 文康帝连着打了两场胜仗,以为他自己能收回北疆,平定战乱,一时间得意万分,宴会还没开始,他已经喝醉了,让各色宫女在其下舞蹈。 今夜夜宴,皇后孕中、孕吐明显,不曾来此,静妃便随皇帝一起出席。 上一次送将军攻打北疆宴时,是烟令颐陪着,现在换成了静妃——后宫的变化,某些时候也象征着前朝的变化。 萧云翎走入殿中时,众人都已经入席,他一走进来,喝醉了的文康帝亲自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拉住他的手臂,一声声的喊:“来——云爱卿,来!” 朝中其余大臣冷眼旁观,似乎还有人“哼”了一声。 萧云翎神色不变,面带温和的跟着文康帝入席,坐在了文康帝的下首。 当时殿内一片烛火明亮,文康帝高坐其上,手臂一挥,大声喊道:“云爱卿,今日这是朕为你办的庆功宴!你有大功,当赏,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 朝中众人警惕的看向坐在文康帝下首、男席首位的萧云翎。 他们都怕萧云翎要什么高官厚禄,要什么爵位,或者要签订什么两国条约,借着这一场军功,在大晋狠狠挖掉一层皮肉。 萧云翎在他们的目光之中缓缓起身,向高位龙椅上的文康帝行礼,后道:“启禀皇上,臣想请一道圣旨,请皇上为臣赐婚。” 满朝文武心头都是一松。 哎呀,很好嘛!你就请旨要女人嘛!可别要别的啦! 文康帝浑然没意识到这场景他几个月前就经历过,他依旧毫无防备的问:“你要朕赐婚给谁?” 别说旁人了,就连宁月都一同抬眸,好奇的看向萧云翎。 第42章 赐婚(下) 萧云翎:开团 萧云繁:跟…… 萧云翎当时正起身站在案后, 侧身向文康帝行礼。 宁月抬眸看过去,正好看到他的侧脸。 萧云翎是标准的南雪国人,人种高大, 眼窝深邃,发色上也带了一点棕色, 灯火一照, 发色便越发明显。 以前在夏日时, 他会穿大晋国的绸缎云裳,还能靠着娴熟的大晋话来哄一哄别人的眼, 使旁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大晋人, 但是到了冬日, 他穿回了南雪国的厚重羔羊南雪袍,穿着便于骑马的短靴时,身上那种独属于南雪国的肃冷气便萦绕在四周, 一眼望去, 便与穿着棉氅雪袍的大晋人不同。 宁月听见他说要请皇上赐婚,先看他一眼,后习惯性往文康帝身侧一扫, 没瞧见皇嫂的影子,又往下方看去。 席间分男席女席,男席为左, 女席为右,女席也就宁月一个人,男席那一边却围绕了一堆,宁月的目光一点一点往下滑,在人群之中寻找林净水。 林净水是正五品官,上朝时, 在文武百官中算是比较靠前的,宁月的目光掠过一位位人影,最后目光落到后面的林净水身上。 坐在案后的林净水缓缓抬眸,与宁月对视,他们俩都猜不到南雪国使臣肚子里揣的什么坏心眼儿,彼此只在对方面上看到些许茫然,便都慢慢收回目光,继续等着下文。 这个时候,二人这时候都没有将这件事往自己身上联想。 南雪国这段时间虽然一直在往朝政中使劲儿,但是也只是为了在建业留下而已,他们目前没有跳到宁月和烟家的脸上,宁月和林净水都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而这时候,对面的萧云翎对文康帝道:“臣想为我国君主请旨,迎娶宁月公主为皇后。” 朝堂为之一静,不知道多少双眼睛一同看向南雪国使臣,连带着主位上的文康帝与静妃都跟着吃了一惊。 文康帝是喝的脑袋都糊涂了,突然听见自己妹妹的名号吃了一惊,而静妃却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哥哥。 最开始静妃知道自己哥哥丢下政务混到南雪国后,也是震惊十分,但是她一个困在后宫里的女人,一直都管不了她的哥哥,只能在宫里跟她哥哥打配合。 她也没想到她哥哥会要宁月!但细想想也对,趁着大晋国现在遭难,南雪国就该给自己要点好东西,如果能把公主嫁到南雪国去,那可有无尽的好处。 她的哥哥如往常一般平和,但是细看其眉眼,她能看出来几分势在必得。 思虑间,静妃又看向下方的宁月。 她看向宁月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段时间皇后养胎,她又得了宠,所以常常陪在文康帝身后,连带着也常见宁月。 她每次瞧见宁月,都觉得宁月很顺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宁月跟文康帝太相似的缘故,她多少有些爱屋及乌,很想与宁月亲近。 但是宁月不太喜她,每次瞧见她,宁月都躲远远的——大概是因为皇后吧,宁月跟皇后有同一个母族,算起来俩人又是姑嫂又是姐妹,宁月自然会更亲近皇后。 静妃有一种奇怪的遗憾,但又无人可说,只能压在心底里,抬眸去看宁月。 —— 坐在案后的宁月完全没发现静妃的目光,她听见赐婚之后,讶然的瞪大了眼,抬头看向对面的那个臣子。 叫什么来着——云云翎? “云大人有所不知。”朝堂寂静的这么一瞬间,第一个站出来的是林净水。 他在众人目光中起身,神态不见恼怒,自若道:“公主与臣已有婚约,待停了战便会与臣成婚。” 宁月的婚事是当初太后定下的,只是因为宁月不太想嫁人,想自己开府,所以林净水和烟令颐就一直替她遮掩,以各种理由拖着——宁月在皇宫是公主,嫁了人就是林家妇,林家妇可没有公主金贵。 不管是宁月,还是烟令颐,还是林净水,都在准备一个时机,推宁月出来自己开府。 谁料拖到现在,竟然被旁人瞧上了。 “林大人说笑了。”他们都低估了这位使臣的厚脸皮,听了这话,萧云翎还能面不改色的说道:“一家好女百家求,订婚也不是成婚。” 说话间,萧云翎对着震惊的宁月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他说过了,他迟早会站在她面前,让她来看他的——怎么看的别管。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旁的静妃紧跟着说了一句:“皇上,云大人说得对啊,公主怎能下嫁嘛!” 别管哥哥要干嘛了,静妃上就完事儿了! 第43章 回到他身边 迟早的事 文康帝当时人已经醉的看人都重影了, 差点儿直接应下来了——这南雪国这段时间来送兵送矿送钱,对他们助力颇多,而且南雪国帝君还常与他通信, 言谈间都十分和他的意,他虽然没有见过南雪国帝君, 但是觉得对方也一定是个好人, 将宁月嫁过去也不吃亏。 是啦, 宁月之前是被太后许了林家,但是林家跟南雪国比起来, 还是南雪国更大些。 而且, 南雪国对他帮扶很多, 南雪国人不像是大晋的那些世家朝臣一样,每次他有什么想法,那群人只会反驳他, 抨击他, 但是南雪国人会一直帮他,那些被世家否定的想法,南雪国使臣却在日日给他想法子, 在文康帝眼中,南雪国人反倒更亲近。 这样看起来,宁月还是嫁给南雪国更好啊!他就这么一个妹妹, 肯定要嫁给对他最忠心、最有用的人才对。 而文康帝还没来得及答应的时候,下面已经传来了一阵哭嚎声。 “皇上!公主婚事已定,怎可更改?” 林净水亲爹、户部尚书林松霜也跟着站起来,当场跪下大哭:“皇上若是退婚,是要逼死我林家上下啊!” 说话间,林松霜就要奔着一旁的柱子把自己撞死。 早就定下来的婚事, 若是真的被南雪国抢了,林家也就不必在建业之中立足了。 一旁的官员们连忙半真半假的上去拦着,不让林松霜真的撞死,林净水也跟着上前一步,跪倒在地,道:“皇上,南雪国对大晋有救命之恩,但臣当初救过皇上的命,太后才将公主赐给臣,臣的功劳并不比南雪国少,且恩有前后,臣的恩在前,没有为后者让路的道理。” 静妃和萧云翎是打仗亲兄妹,林松霜和林净水也是上阵父子兵,谁都不肯退一步。 但任凭林家人如何争吵,萧云翎都不改口,只道:“圣上一诺千金,既允了臣,定不会拒绝。” 满朝文武群雄激愤,南雪国使臣咬死不松,文康帝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不是什么顶级聪明人,但是蠢人有蠢法子,也很好用的。 只见文康帝干脆装醉,眼睛一眯,倒下去了! 是啦,装晕可耻,但是就是有用,难不成这群人还能扒开他的眼皮子来看吗?别管行不行了,先忽悠这一次去,具体法子以后再议吧。 朝堂之中本来是一片闹哄哄的,文康帝往下一倒,所有人更闹哄了,匆忙去找太医,宴会都随着乱成一团,静妃忙让人将皇上送回。 台上台下的人各唱各的戏,主角反倒被人忽视了。 真正被争抢的宁月除去最开始的惊讶以外,一直神色淡漠的坐着,她不发话,四周的人也都没顾得上她。 眼见着文康帝被带下去,这一场大戏也唱完,宁月便沉默的从案后站起身来,从始至终没讲一句话。 她起身时神色淡漠,好似瞧不出来什么波动,依旧如往常一般。 只是在她起身离去之时,萧云翎站在原处,飞快抬眸望了她一眼。 宁月看着沉默,但是整个人的防范已经提到了最高,萧云翎这一眼望过去,她立刻敏锐抬眸,正撞上萧云翎的目光。 当时人群吵闹纷杂,鬓发衣角翻飞之间,萧云翎与宁月隔着人海对视。 宁月眉目冷漠冰锐,像是要用目光做飞刀,把萧云翎砍成一段又一段,但萧云翎却站在原地,笑眯眯的和她对望。 宁月转头便走,一步不曾停留。 萧云翎便看着她的背影一步步离开。 没关系。 他对着她的背影微微勾起唇瓣。 她迟早还会走回到他身边的。 第44章 争端 有什么好? 当夜, 整个宫殿都因南雪国使臣求娶一事闹的不可开交,待到群臣宴散时,林老大人还在殿前指着南雪国使臣破口大骂, 身边的大臣们拉来拉去,才避免了一场战争。 文康帝装死到了后半夜, 等到群臣和南雪国使臣都从皇城离开了, 这人才悠哉悠哉的醒过来。 —— 夜, 清雪宫。 缠枝花灯盈盈照着临窗矮榻,文康帝倚着软枕而坐, 一旁的萧云繁端着一碗荔枝解酒汤过来, 用勺子喂文康帝去喝。 当时正是冬日, 清雪宫里烧着暖烘烘的地龙,将这整个房间烘出一股干热劲儿来,屋内不再放冰缸, 而是放了解燥气的温水缸。 美人儿比温水缸更润, 萧云繁褪去了外裳,斜斜的裹着绸裙,绸裙露出半个香肩, 眉眼间一片风情,歪歪柔柔的倚靠过来,柔声道:“皇上, 饮一口解酒甜汤润润喉。” 文康帝本就没醉,懒洋洋的一张嘴,吞了一口甜荔枝水儿,才问道:“那群人闹出来什么幺蛾子没?” “在群欢殿门口时,林老大人作势欲打云大人,但被拦下了。”萧云繁最会哄文康帝, 她又送过来一勺子,语调轻柔道:“皇上莫要责怪林老大人,林老大人不是故意要在殿内撒泼、触犯皇上天颜的,他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文康帝本来没怎么生林老大人的气的,被萧云繁这么一提,一下子来火了。 当时他在殿上还没说话呢,林老大人就窜出来要撞柱明智,这些个老不死的,天天逼着他干这个干那个,到底谁才是大晋的皇帝啊! 文康帝是一点不会掩盖的人,一提到这事儿,他眉头就深深拧起来,像是随时要翻脸。 萧云繁还在一旁火上浇油:“此事也是云大人的不好,他不该以功求您,雷霆雨露皆是皇恩,我们南雪国的人能来到大晋,能看到大晋这么多好东西,已是皇上开恩,怎么敢肖想过多呢?逼得皇上难做,才是我们的过错。” 顿了顿,萧云繁又补了一句:“只是我那哥哥,是真心求娶公主的,这一点皇上莫要怀疑,虽做的不妥当,却也是真的喜爱公主,还请皇上原谅他。” 她这一招以退为进让文康帝更是恼火。 瞧瞧!瞧瞧静妃!这才是为他考虑的人呢! 文康帝那不大的脑子里面装不下太多的东西,谁说话好听他就喜欢谁,他听不出来那些话尾里面勾连着的细小情绪,他不仅挺不出来,还会立刻被影响,谁扒拉他他就往那边倒。 眼见着文康帝这把火烧的差不多了,萧云繁微微一笑。 虽然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要娶宁月,但是细想一下,宁月确实很有用,一个公主能带给南雪国的利益不可估量,若是能娶到宁月,也能间接得到扶持。 她哥哥在南雪国跟文康帝也差不多,甚至比文康帝还要更弱一些,因为南雪国那边地势不太好,所以是部落群居,每个部落都各自分割、手里都有各自的兵,她的哥哥虽然是最大的,但是也被其他人牵制,这一次如果能得到大晋的支持,她哥哥说不定能真的压下那些老臣。 她正打算再来上一句,催使文康帝定下与南雪国的婚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通禀声。 “启禀皇上,宁月公主到,正在偏殿等候。” 躺在矮榻上的文康帝便坐起身来,道:“她来做什么?” 一旁的静妃忙放下手里的碗勺,匆忙起身穿衣,准备见公主。 文康帝一摆手,道:“不必。” 他起身来,直接出门去见他的妹妹。 静妃放心不下,她知道那位公主总是跟林净水在后宫湖畔船上私会,她料定宁月此次来一定是要求文康帝回绝南雪国婚约的,所以就算是文康帝没有打算让她出去,她也匆忙穿上衣裳出门。 文康帝前脚出了厢房,她后脚也踏出了厢房,走进廊檐下的回廊中。 回廊为木墙所制,与人齐高处被雕刻出一排排花影,月光从外面打落进来,在静妃的面上落下一道道游动的月光花影。 静妃提着裙摆穿过长长游廊,刚走到偏殿处,就正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吵架动静。 “南雪国有什么不好?”文康帝不耐烦的动静透过偏殿的花窗飘出来,大概是兄妹俩吵架所以屏退了下人,所以静妃一路过来都没有被人拦住。 静妃放慢了脚步,慢慢走到窗户旁边,从外面往里面看。 窗户半开着,静妃走到窗户旁去,正听见里面的宁月喊:“有什么好?对我来说千里迢迢背井离乡!有什么好?不过是那南雪国使臣会忽悠你,会讨好你,使你欢心,你便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静妃正瞧见宁月的面。 第45章 重蹈覆辙 换了一个叛军,但该来的还是…… 偏殿内烛火盈盈, 宁月还穿着那一套粉色浮光锦兔毛长裙,烛火打在她的身上,像是流动的火焰, 在那张秀美的面颊上流过,映出一片红。 她的面色不只是涨得通红, 还是被火光映的发红, 总之, 她正声嘶力竭的与文康帝争吵。 很显然,文康帝是想劝说她嫁到南雪国去, 但宁月根本不肯。 宁月最开始来偏殿里, 其实是想好好求一求文康帝, 在静妃没来之前她也说了很多好话,毕竟她早在春桃死掉的时候就明白了“皇权至上”,就算是她再看不上文康帝, 也不能跟文康帝硬来, 只能哄着他骗着他求着他,希望他能开恩。 但是文康帝不知道被南雪国灌了什么迷魂汤,非要让她嫁过去, 她眼见着说遍好话也没有用,才渐渐翻了脸,开始跟文康帝争吵。 “什么叫背井离乡?静妃不也是公主吗?她不也是从南雪国嫁到大晋国来的吗?静妃每日在这里待的锦衣玉食, 不知道多快活!朕对她有多好你也看见了,她还只是妃子,等你嫁到南雪国,你就是皇后,你的日子会比静妃更要好,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 文康帝真要被宁月给气死了。 以前宁月不是这样的啊! 他印象里的妹妹一直都是乖巧懂事的, 对谁都很顺从,不管是他的话还是太后的话,妹妹都会一直听从的! 但不知道这半年是怎么了,自从他再回到皇宫之后,宁月已经完全变了另外一幅模样。 她变得贪婪无比,什么都要,要给她的驸马官职,要在建业建一个公主府,稍有不满意她就哭哭啼啼闹个没完,现在,她还要抗旨。 抗旨! 真不知道是哪里长出来的反骨!他那个乖巧可爱的妹妹到底去了哪儿? “静妃过得好?”宁月听了这话,冷笑一声,道:“她哪里过得好?堂堂公主,每日为你端茶倒水,卑躬屈膝,你稍微不痛快她就要赔笑,她好在哪里?乡音不见书信漫漫,她父母死了都不能回国去披麻戴孝,她不过是来到了一个陌生地方,被迫讨好你罢了,你真以为她喜欢你啊?” 宁月说的话难听极了,连带着还踩了两脚文康帝:“你要不是皇帝,她会爱你吗?你是什么很值得喜欢的人吗?你尊敬过她吗?你体谅过她一回吗?你真的爱过她吗?你就是个没有心的人,你连我都不爱!你从没想过因为你一句话,我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给人当牛做马!” “静妃是附属国,南雪国远不如大晋,她被迫来,是她可怜,她是为国家牺牲,她也是个有气节的人,她也对她的国家出了贡献,我呢?我嫁给南雪国,能给大晋什么好处、什么贡献?她公主嫁你是以小博大,我公主嫁他是赔本买卖!” “说来说去,还是你被南雪国迷了眼睛,人家讨了你欢心,你就要赔本把我送出去给你自己快活!你真把我当成妹妹吗?你心里真把我当成一个平等的人吗?我不过是你随手就送的一个礼物!” 宁月越骂动静越大,门里的文康帝被气的手抖,连带着门外的静妃都跟着听的心惊。 除了心惊以外,静妃还浮现出一种古怪的感觉。 她细细去看宁月的脸,总觉得宁月这一副腔调似曾相识。 宁月跟文康帝是很相似的,一母同胞,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鼻梁唇瓣,只是年岁见长,二人过了雌雄莫辨的少年时候,渐渐分出了些许区别。 静妃隔着一道门看着宁月,越看越觉得熟悉。 “胡扯!什么叫牺牲?静妃能嫁给朕,是她的福气!就算是朕不是皇帝,她也愿意嫁给朕!”文康帝被宁月骂破防了,转头就往外走,道:“不信你去问问静妃!朕现在就去把她找来!” 瞧瞧,他讲不过宁月,就要去拉静妃来挡箭了! 文康帝突然转头出来,连门口的静妃都没反应过来,这时候转头去跑已经来不及了,甬道长的很,她折返都来不及,只赶忙退后两步,作势往门口走,正好跟文康帝撞上。 俩人一撞上,静妃便俯身行礼,忙道:“臣妾见皇上久久不归,便来——” 她话还没说完,文康帝一把将她拉扯进来,直接拽入偏殿后厢房之中,带到宁月面前,道:“静妃,你告诉她,你是愿意嫁给朕,还是愿意留在南雪国嫁人!” 当时偏殿内烛火明亮,文康帝身上的绸缎被火光照射散发出莹光,他愤怒的咆哮声回荡在四周,又呼啸着卷进静妃的耳廓里,一路钻到静妃的心中。 就在这种时候,静妃的脑子里不合时宜的回想起了总是冰天雪地的南雪国,一辈子化不掉的坚冰,用石头垒成的城墙,房间中永远燃烧的壁炉。 南雪国的地域也会有划分,不是所有地方都是冰雪,在靠近大晋的地方与靠近西蛮的地方也有温暖的时候,那里有山林,有驯鹿,她只要一想到南雪国,就会想到凌冽的气息,空气仿佛要结冰。 在这一刻,她的心回到了南雪国。 她听见有人在问她的心,她愿意嫁到大晋来,还是留在南雪国? 当然是留在南雪国啊! 谁会愿意背井离乡,终身不回,去另一个地方伺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男人呢?谁会愿意去卑躬屈膝给别人做小呢?这种问题难道还需要问吗?这些男人真的以为自己很珍贵吗?平时被人哄久了,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真命天子了!真以为她们这些女人没有自己的脑子、没有自己的心、爹娘不要了,亲哥不要了,见到个男人就不要脸的往上贴了! 可是她不能这么说。 她必须挤出一脸笑来,说“愿意嫁给皇上”、“爱慕皇上”,讲出这种违心的话来哄文康帝。 平时她就是这么干的,她这样哄了很多次了,可是今天,她就是觉得很难张开口。 她看着文康帝那张愤怒的脸,突然想到很久很久之前,在还是一个盛夏的时候,她想尽办法去引诱文康帝时,文康帝把她拉起来,让她去见一见南雪国的使臣。 那时候,文康帝虽然没有直说,但是她能够感觉到文康帝对她的怜悯,这种怜悯和爱意无关,和美色无关,只是因为她千里迢迢而来,离开父母故土,所以文康帝怜她。 也正是因为这几分怜,让她对文康帝存了几分真心情谊,可是到了今日,文康帝又怎么能拉着她,问出来这种话呢? 他不知道她的痛苦吗?他忘记了当初在宫里与她说的话吗?就为了跟宁月争吵,他现在可以把她的痛苦无视,让她咽下去那些痛,硬着头皮来赞同他吗? 那些讨好文康帝的话堵在喉咙口,静妃说不出来。 别管多精明的人,一旦有了真心,就是没办法再说出违背本心的话,只要这个人还有一丁点自尊,那她就一定会为之难言。 静妃素日里八面玲珑水袖善舞,偏偏在这一句话上栽了。 文康帝没有立刻听到静妃的回答,一时有些生恼,拧着眉头问她:“说话啊!” 平日里静妃一直都说什么“能嫁来大晋是福气”之类的话,现在怎么不说了? “皇兄何苦为难她?”反倒是一旁的宁月看不下去,冷着脸道:“你生而为帝,文韬武略没有,雄心壮志没有,就只会欺负一个女人了!她的今日就是我的来日!她千里而来,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静妃本来被文康帝吼的后背冒汗,正想开口硬着头皮回答的,突然听了这么一句,顿时如遭雷劈,昔日混沌疑惑全被劈开了,她怔怔的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宁月的面。 恍惚间,她像是又回到了那个不可遗忘的夏日,有人说她千里而来,过得不容易,可以写封信寄送回故国,可以破格让她去见一见她的使臣,再最后看一眼乡音。 大晋的盛夏蝉鸣瞬间填满了她的耳廓,昔日廊檐下的斑驳光影与今日的偏殿烛火重合,她记忆之中的文康帝也和宁月的模样渐渐重叠。 有些人,就算是换一个身份,换一副打扮,但她内里的思想,处事的风格是难以改变的,就算是真的换一张脸,当对方脱口而出一句习惯的话时,你还是会突然从时间长河之中将对方拎出来。 公主若是再稍微高一点,换一换眉形,把鬓发换成玉冠—— 静妃心口猛地一抽,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半步,喃喃道:“皇上!” 皇上!皇上!皇上! 皇上不是皇上,皇上冒充皇上! “朕没有文韬武略?朕每日勤勉上朝!朕刚刚打赢了北齐国!”静妃失魂的那一刹那,文康帝已经暴怒喊起来了。 “要不是朕打赢了北齐国,现在大晋早都完了!你连公主都不是!” 文康帝这么一吼,静妃回过神来,忙拉着文康帝说软话:“皇上何必与公主计较,她尚年幼,若是不喜欢南雪国,不嫁便是了,何必如此动怒。” “不嫁?嫁不嫁岂是她能决定的?”文康帝反倒被惹出了真火,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朕就要她嫁!立刻嫁!今岁过了年,就要嫁到南雪国去!” 文康帝与宁月两个亲兄妹是真吵到不可开交,文康帝最后发了怒,命人将宁月送回到听雨宫中关禁闭,谁都不想见,直到过年后便嫁走。 眼下这个情况,除非太后复活,否则谁来都没用。 这件事儿传到凤仪宫的时候,烟令颐正在养胎。 她至今孕期已近七月,因为吃了虎狼之药,所以反应尤为剧烈,每日头晕目眩浑身乏力,公务都要咬着牙撑着劲儿来干,其余时候半点力气没有,等她知道的时候,宁月已经被关了禁闭了。 —— 当时夜色正盛。 烟令颐今日早早便睡了,她身子越发吃不消,每日睡得都很早,直到外面的宫女怕事情闹大,进门来通报,烟令颐才醒来。 厢房内没有点烛火,只有淡淡月华落入厢房内,笼罩全身。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烟令颐抱着高高的孕肚倚在床榻上,听下面的宫女说完此事之后,讥诮的挑了挑眉,道:“宁月倒是没骂错。” 下面的心腹宫女低声问:“娘娘,这可如何是好?” 公主与皇后是一体的,公主不愿意嫁,皇后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联合烟府,向文康帝施压。”烟令颐垂下眼睫,道:“今夜便派人去办。” 宫女应声退下。 —— 这一夜起,朝堂分成了两派。 一派是坚定的大晋党,不肯与南雪国人公事,不肯将公主嫁去南雪国,以烟府、林府为首,拼命抨击留在大晋的南雪国人。 烟林派也不全然是为了公主,更多的还是不喜南雪国被外族人侵占,只是打了个公主的由头来斗争罢了,在他们眼里,这些南雪国人是媚上欺下的混账东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可久留,更不能被圣上重用。 另一派则是南雪党,南雪党凭借着文康帝的偏爱,也是在大晋扎下根来,虽然一些文人注重风骨,不肯与其相交,但是总有一些更看重钱财地位荣耀的人跑来跟随南雪党。 南雪党根基不如烟林派,当时南雪党有文康帝这一个大杀器,所以也不落下风,两边人越演越烈,斗的你死我活。 直到临近新年底时,北齐国再次来犯,朝堂中本该齐心协力抵抗北齐,但奈何国中两党派只顾着自己相争,内部分裂针对。 当战争掺上政斗,这一场战争便也不再纯粹,胜利被人的欲望拉扯,手里的刀握的不紧,该送去的粮草总是失踪,南雪军的人死在战场上,大晋的同僚不会心痛,只会高兴,甚至暗地里下绊子,南雪军的人便也毫不留情的开始坑杀大晋人,有时候走到荒郊野岭,遇到一个山村,干脆全都屠村,兵还是匪已经很难说了,大晋人不给他们粮草,他们就自己抢来,大不了最后冤枉到北齐国上——反正他们也不是大晋人,他们不管大晋人的死活。 两边人如此,便导致北齐国大获全胜,直入建业。 当私欲走在公务之上,国破是个必然的结局,烟令颐在其中几次周转,想让南雪国妥协,不要公主,和平共处,南雪国不肯,据说那位南雪国帝君非要宁月不可。 烟令颐想让烟林派软一软骨头,不要对南雪国人下死守,最起码要打过这几场仗,让北齐国退兵了再对付南雪国,烟林派面上答应,但背地里依旧给南雪国使绊子。 烟林派指望着南雪国跟北齐国打的你死我活,然后烟林派坐收渔翁之利,但人家南雪国也不是吃素的,凭什么叫你吃渔翁之利? 那位姓云的使臣很有一把刷子,宁月一日不嫁过去,南雪国的兵便一日不打胜仗,大晋就这么一直输输输输输。 外面那一个虎视眈眈的北齐,里面两派你死我活的党羽,上头坐了一个胡闹的君王,和一个怀了孕根本没力气打仗的皇后,搁谁看了都要叹一口气。 烟令颐心力交瘁,但还是难挡大势,这群该死的人还是各自给自己找了一条死路。 烟令颐真是差一点儿又生了弄死文康帝,自己生孩子当太后的心思了!但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时间不等她反应,又一次呼啸着走到了文康三年冬。 这一年,依旧大雪压琼枝,这一回,建业又如上辈子一般被叛军围城。 换了一个叛军,但该来的还是来了。《 》 45-50 第46章 强掳宁月 故事兜兜转转,走到了最开始…… 依旧是季晋王朝, 依旧是文康三年冬。 宫檐如往昔寂深,厚雪又重压琼枝。 故事兜兜转转,走到了最开始的时候。 狂风吹过屋檐, 烟令颐周身沉沉的躺在凤仪宫的床榻之上,又一次看向凤仪宫的屋檐。 外面正是辰时。 屋檐下冰柱倒悬, 淡薄的阳光照射其上, 淡淡的泠光如匕锋般刺眼中, 尖利的影子落入殿内,也变成了一把把尖刀,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将大晋的龙脉切成两段。 床榻一旁依旧站着一个宫女, 手里拿着一碗汤药,不过,这一回的宫女没有提什么丽美人儿, 而是端着手中药碗忧心忡忡的道:“娘娘正值生产时候, 眼下叛军围城,不知还能不能守下。” 顿了顿,宫女将手中汤药端过来, 轻声道:“但不管如何,娘娘先稳住自身。” 时过境迁,眼下她孕身已有九月, 虽说还不曾足月,但这孩子早已经长齐全了,在烟令颐肚子里不过六月的时候就开始拳打脚踢,活生生踢了三个来月,恨不得生生撕了烟令颐肚皮钻出来。 烟令颐慢慢坐起身来。 薄薄的绸被之下,可见她凸起来的高高肚皮。 她这段时候消瘦了很多, 原先她也算得上是个武人,虽然没到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千里外取人首级的地步,但身上也有两把子力气,拎一个文康帝跟拎小鸡仔似得,让她翻窗过墙跟玩儿一样。但现在,她手臂上的肌肉松懈了,腿上的力道不见了,就连骨头都好似没有以前硬挺了。 她浑身的精血、力气全都一股脑的汇聚在了她的肚皮下面,将肚皮撑的高高大大,烟令颐像是被什么东西寄生了一样,周身一丁点力气都没有。 别说上阵杀敌了,现在她起身走两步路都费劲。 这也就是烟令颐了,但凡换一个身子羸弱的女人,估计早都中途被这孩子吸没了——怪不得宫里那些女人撑不到生孩子的时候。 这样的情况下,烟令颐连公务都无力处置,很多事她想管,却没那个精力,太后手底下的人虽然都为她所用,但是对上朝中两党也很无力。 她遏制不了两个党派,唯一能做的,是接过汤药来,一口一口抿到喉咙里,先保证她自己不被这个孩子折磨死。 药味涩苦,但大补,烟令颐被这孩子吸空的身子都靠这些补药回填。 她一勺一勺将补药吞下去的时候,一旁的宫女便开始低声讲近期的朝政。 “朝堂上现在没什么动静了。”宫女提到这些,眉眼间也带着几分落寞:“之前跟北齐国打仗的就是南雪国的兵,矿都是从人家那里来的,现在南雪国得不到公主,便不肯使劲儿打仗,矿石也断了,炼不了兵器,大晋连连败退,眼见着要被北齐吞了,烟林派就没动静了,南雪党便扶摇直上。” “现在朝中叫南雪党做大了。”宫女道:“北齐国围建业城之后,烟林派便不敢再叫嚣,南雪党顺势开始拿乔,任由建业被围也没个救援过来。” “南雪国使臣已经一连两日没有上朝了,据说皇上今日下旨亲自去请,眼下当入皇城了。” 之前北齐要议和,文康帝觉得折损颜面不肯议和,非要借南雪国的兵来打,现在好了,南雪国撤兵了,北齐国兵临城下了,文康帝反倒要求着南雪国的人出兵。 他手中的筹码被他一点一点送到了南雪国人的手上,现在,他便开始受南雪国钳制。 以前是南雪国使臣送斗兽、送好礼求见,现在轮到他去请南雪国使臣了。 烟令颐吞掉最后一口补药,道:“去御书房听一听,看看南雪国使臣怎么说。” 一旁的宫女接过补药,又递来温水漱口,后应下,从凤仪宫离开,一路命人去往御书房。 —— 从凤仪宫到御书房,需穿过长长的宫道。 冬日间落过了雪,赤色的檐角被盖了一层白,屋檐上残雪深深,偶有狸猫经过,一脚踩上去“咔吱咔吱”的响。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 新岁天寒,御书房内的地龙烧的格外旺盛,坐在龙椅上的文康帝身上浸了一层热汗,黏糊糊的粘着,格外不舒坦。 他坐在案后,面前是一叠一叠的战报,他不用翻开都知道,这上面写满了各种战败和丧报,不是谁战死了,就是哪里战败了。 他不想看,而且也没必要看。 北齐皇帝的大军已经打到了建业城门外了,现在大晋的军队已经都指望不上了,他们最多就只能撑住五天。 五天!五天之内,如果天上不能掉下陨石来把外面的北齐军砸死的话,建业必破。 如果陨石无望,那建业就只剩下了最后一条路。 “云爱卿到底在哪儿?”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久等不至,终于发了恼,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噼里啪啦的摔了一地。 下面的太监忙膝行过来,跪着磕头道:“回皇上的话,云大人还在城外忙公务呐!说是南雪国兵还在想法子守城门呢!” 文康帝恼的两眼发昏。 最近云翎一直少来皇宫中,找各种理由不进宫门,明明整个建业都因为缺少南雪国支援而风雨飘摇,云翎却依旧不肯搭把手。 他是个蠢人,但也没有蠢到对一切都完全不知晓的地步,他能够明显感觉到,云翎渐渐不再尊敬他。 文康帝失魂落魄的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是,他还是皇帝,但是他已经管不住下面的所有人了,他的权利从他的手中流失,只剩下了一个冰冷的空壳,当他在一起举起来皇帝的尚方宝剑的时候,才发现那尚方宝剑轻的可怕,而下面本该跪着的人,都直直的昂着脖子看着他。 每一个人,都不再惧怕他。 他突然涌起来一阵恐慌。 这样,他还算什么皇帝? 文康帝发愣之时,外面终于传来了太监的通禀声。 “云大人到——” 文康帝眼眸颤了颤,抬头向外望去。 萧云翎正从外走进来。 眼下正是冬日,他穿着一身南雪袍而来。 换上南雪袍的萧云翎少了几分儒气,多了几分凌然,他站在这儿,书房内好像都添了几分冬雪气,文康帝焦躁的望着他,问他:“眼下大军围城,你说到底有什么办法?” “臣有一计。” “速速说来。” 萧云翎一脸真诚,道:“北齐皇帝围城,南雪国支援不及,若是再耽搁下去,必定是国破君亡死路一条,不若皇上另择国都。” “另择国都?”文康帝被说动了。 自古以来,每逢战乱,常有人另择国都——说是另择国都,其实就是打不过就跑,人家今天打到建业来,他们跑到昌平去,人家打到昌平去,他们跑到洛阳去,人家打到洛阳去,他们跑到邯郸去,反正大晋的城市很多,北齐一时半会儿打不完,他们完全可以在别的地方另做国都。 “对,我们另择国都。”萧云翎眉眼弯弯,道:“我们往南雪国跑,越往南雪国越安全,到了臣的家乡,臣可以保护您。” 历代君王但凡是要点脸面的,都没有弃城而逃的,有的选择死守城门,有的直接一把剑送走自己,但文康帝不是,这人更要命,当即决定顺着萧云翎的话说,他道:“那我们就往南雪国走。” 萧云翎又补了一句:“建业被围城,危险的很,皇上若有什么亲眷,也该一并带走才是。” 文康帝明白了,萧云翎还是要公主。 这段时间,公主一直咬死不嫁,朝臣又斗的厉害,文康帝有时候也左右为难,但是随着大晋败势渐渐明朗,文康帝也明白了,公主必须要嫁出去。 “好。”文康帝这回一口答应,他道:“朕带公主一起走。” 等第二天,这一消息传回到朝堂上后,又引来朝堂一场轩然大波。 朝臣死不肯随着文康帝一起去南雪国,他们就要死守建业。 是啦,这北齐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侵略大晋,这满朝文武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内斗,那这南雪国使臣就是好东西了吗?人家凭什么帮文康帝打仗啊? 从最开始,南雪国使臣要的就是大晋这块肥肉。 所以南雪国才在大晋和北齐想要议和之时,南雪国才会跳出来,帮着大晋来打仗。 南雪国就是个搅屎棍,他们巴不得大晋打的支离民不聊生伏尸百万,大晋越惨越好,北齐越惨越好!到时候他们才是坐收渔翁之利的那一伙人。 只不过他们聪明,他们没有像是北齐国一样冲进来、劳民伤财的打,而是慢慢的渗透,钻进这大晋之中,在其中煽动、推波、助澜,将这局面推到了这样一个境地里。 等文康帝真的去了南雪国,那就是南雪国的俘虏! 昔日大晋皇帝,现在要去南雪国,看一个附属国的脸色!这何其荒唐。 眼见着文康帝还是拎不清,便有些脾气暴躁的朝臣跳起来骂文康帝:“皇上糊涂了!真要是去了南雪国,我等就是掌上鱼肉,命都不会有!还不如现在便打开城门向北齐降了!最起码齐王上阵不杀降兵,最起码,我等不必向南雪国俯首称臣,我等还是大晋的子民!” 瞧瞧,这臣子都开始骂皇上了,真是被逼到离死不远了!文康帝想走都没人跟他一起走,剩下的人都宁可投降。 这个皇帝做的也是快到头了! “你们,你们居然要留下?”文康帝怒了:“你们要背叛朕,你们也要谋反吗?” “我等谋反,跟的也是大晋的血脉,守的也是大晋的江山!”下面的老臣哭的眼泪纵横:“总好过皇上要去异族认父来的好!” 不管齐王如何混账,齐王也姓季,叔叔抢侄子的皇位,那也是自家人打仗,这些老臣们咬咬牙也能接受,最多是乱一乱纲常,但好歹也是一个族谱,但季明山打不过就要去认南雪国这个附属国当爹,老臣们忍不了。 “住口!混账!南雪国帝君待我如亲朋,哪有那般恶毒心思?尔等在这里危言耸听!”文康帝当场命金吾卫来,要将这几个老臣活活打死。 幸而烟令颐来得快,挺着大肚子冲进来,将这几个老臣护住了,不然按着文康帝那个混账性子,真要动手杀/人。 这一场朝会不欢而散。 城外围兵迫在眉睫,城内百姓人心惶惶,朝堂上的大臣们却闹得鸡飞狗跳,连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有。 当夜,烟令颐向皇上请辞,说愿与烟家军一同出城,前去面见北齐皇帝,与北齐皇帝议和。 别人议和不一定能议的下去,但烟令颐对她自己有几分把握——说来也巧,她重生之后在大晋里面扑腾了这么久一点屁用没有,唯独在林子里这一坐,坐出了点用处。 她好歹还能冒充“娇娘”,去跟季横戈谈一谈。 别人都觉得季横戈是非要杀进建业不可、非要皇位不可,但烟令颐却明白,季横戈不是。 季横戈最开始就没想要这皇权富贵,要不是太后步步紧逼,季横戈不至于同室操戈,季横戈这里还有议和的余地。 但南雪国那里是真的虎视眈眈,毕竟上辈子真动手的就是南雪国,而不是季横戈。 只要这和能议下去,他们就不必向南雪国卑躬屈膝,宁月也不必去嫁给南雪国,只要争来一口喘息的机会就行。 就算是齐王这一回要季明山的脑袋也可以啊!只要齐王肯退兵,烟令颐能守住建业,怎么着都行。 她只需要一点时间,够她把孩子生下来,够她以幼子立位,往后再慢慢处置南雪国。 但是文康帝显然不相信烟令颐是要去议和,他被今日朝臣的话刺激到了,听见烟令颐要去议和,立刻想到齐王之前讨要烟令颐的事儿,当场大吼道:“你是不是要去投奔他?你是不是打算直接去给他当皇后?你也想像是那群老不死的一样去追随齐王!” 烟令颐一时咂舌。 你说文康帝这个人傻了大半辈子,怎么突然间就聪明起来了? 被别人坑的时候,文康帝闷头就往下跳,拉都拉不住,轮到她了,文康帝还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叫烟令颐都有些不习惯了。 你说说,傻的好好的,突然聪明起来干什么! 烟令颐讪讪不开口,文康帝反倒闹起来。 “朕不允!”文康帝大吼:“朕不允!你们所有人都得跟朕走!” 说话间,文康帝强行关了烟令颐禁闭,不允烟令颐出城议和。 —— 当夜,文康帝宣召萧云翎进宫,出了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招数。 文康帝命这位云大人,带上兵马与国库里的银子,连夜悄悄护送他离开。 这群大臣们都生了反心、都想去投靠齐王,都不愿意跟他走,他也不打算给这群大臣们活路。 本来他是打算带着这群人一起逃命的,现在,他决定不管其余人,就只带着他的皇后和他的妹妹一起走。 至于其他人,他不会放过的。 “今日忤逆朕的那些人!”文康帝对着萧云翎比了比手:“朕会连夜召他们进宫,将他们都杀了!” 这群人既然要背叛他,那他就杀了个干净! 文康帝就是这样的人,他当初因丽娘背叛就杀丽娘,现在因这些人背叛,也会杀这些人,他做事是不考虑后果的,只考虑着他自己的心情。 而萧云翎对此毫无意见,顺便举双手赞成。 “臣遵旨。” 他道。 当夜,御书房出去几道口谕,传唤朝臣入宫。 同时,萧云翎的人也盯上了宁月,只等时机成熟,直接将这个不听话的小公主掳走,带出建业。 第47章 攻入建业 再见只能是敌人 夜。 听雨宫。 冬夜雪厚, 狂风呼啸的卷着树枝,后又重重拍在窗上,似是有恶鬼敲窗, 一声接一声,一声接一声。 纱帐一层一层蔓下床榻, 宁月裹着软软的羊绒被, 在寂静的夜中被黑暗淹没。 帐厚遮月, 床帐内一片昏暗,羊绒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卷到了脖子上, 像是要将她就这样勒死, 窗外的恶鬼一下又一下的敲着窗, 像是无穷无尽,她一直在往下坠落,坠落, 坠落, 不知道要坠到什么地方去。 她要坠到什么地方去? 她的亲叔叔自立为王,率兵围城,她的亲哥哥要把她送到附属国和亲换兵, 她的未婚夫一家和她的外祖一家为了她殚精竭虑,开了一场朝堂争斗,而她, 处在风暴的最中心,却不知道该去哪里。 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锦衣玉食、受人爱护的公主了,当繁华褪去,战争袭来,所有人撕破脸后,露出来的是刀锋一般的冰冷底色, 她踩在刀锋上,被这个人保护,被那个人划伤,一刻都不能喘息,当没有人接住她,她就会渐渐坠落。 她到底要坠到什么地方去? 梦变成了黏稠的沼泽,羊绒被紧紧地勒住脖子,她在梦中难以呼吸,手指几次挠过温暖的被面,人却难以从这梦境之中挣脱,腥臭的烂泥糊住了她的口鼻,她想要呼救,但烂泥却狡猾又灵活的顺着她的喉咙往下钻,她的口腔被填满腥臭恶心的气息,却无法呕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泥伴随着干呕和恶心一起喷涌进她的腹腔之中。 她因此而更加痛苦。 直到某一刻,听雨宫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狂风声一起撞进来,门板似乎被人撞开,外面的风声骤然放大,期间还伴随着一阵宫女的尖叫。 宁月猛然从床榻中惊醒。 她起身下榻、匆忙裹起一件外袍便往外走,走到厢房门口时,她没有直接走出去,而是走到门口木槅门内,以金簪挑开丝绢,从里往外看。 门外是凛冬寒夜,她的宫女们在门口阻拦,而外面的人似乎要硬闯。 这丝绢一挑开,从洞里往外看,正好看到正对着门的地方站了一群金吾卫,大概二三十来个,他们手中的火把明明猎猎的燃烧着,而领头的人竟然是静妃。 静妃? 静妃爱紫,夏日时候穿紫色绸缎,冬日时候穿紫色皮氅,墨色发间簪上一支嵌紫水晶的牡丹花形金簪,耳便悬两颗长耳坠,细细的丝线勾着耳坠,风一吹,耳坠便摇摇晃晃,吸引人眼。 厚厚的皮氅、浓艳的颜色,换到谁身上都会显得色重老气,但偏偏穿在她身上浓墨重彩。 宁月细细看她,心中难免打鼓。 自从烟林派和南雪党打在一起,静妃与皇后之间也水火不容,宁月身为皇后这边、烟林派这边的人,也没跟静妃怎么见过。 眼下静妃带着这么多人来到她的宫殿前,她自然能猜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静妃一定是有了什么依仗,竟然能连夜跑到她这里来堵门。 再往深了想,静妃的依仗是南雪国,难不成南雪国又出了什么新招数? 宁月站在门内,手指头抠着自己的掌心,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出去。 而门外的静妃一扫昔日温柔,站在众人面前时,那张脸寒的像是南雪国万年不变的银山。 她这张脸生的骨骼分明,高鼻薄唇,平日里一直都是一副温柔似水模样,倒不显得如何尖锐,眼下眉眼一冷,突然间便多出几分凌冽。 身后侍卫手中的火光在她的面上流淌,将她的眉眼映出铮铮寒霜,当宁月看到她的时候,恍惚间觉得像是看到了烟令颐。 静妃,何尝不是另一个烟令颐呢? 似是察觉到门后的视线,静妃骤然抬眸,隔着那豆大一点的洞往外看,正好与门内的宁月对上目光。 宁月猛地一缩,下意识往后退一步。与此同时,木槅门外传来了静妃的声音。 “烦请几位嬷嬷将宁月公主带出来,我等将连夜离开建业,回到南雪国。” 隔着一道门,静妃的动静掷地有声。 门里的宁月吓了一跳,门外的嬷嬷、宫女们也是如此,这群宫女们面面相觑,道:“我等不曾接到消息。” 静妃带了这么多人,完全可以直接闯进去,文康帝给了她金吾卫,就是默许她这么做。 那些不顺眼的大臣有萧云翎去解决,而后宫里的女人自然是静妃来解决。 但是静妃没有闯进去,她只是站在门外,一字一顿的道:“皇上的命令,将公主交出来。” 她望着这座宫殿,像是在隔着宫殿的门看着里面的宁月。 自从那一日在清雪宫发现宁月身份之后,就在也不曾见过宁月,她曾经去试探性问过大兄,从大兄的口中得知了一些只言片语,大兄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些,她也羞于启齿那些错付的少女情怀,只深深地藏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直到今日,才大胆的冒出来这么一丝。 她也不知道她是爱宁月,还是爱宁月扮演的文康帝,总之,当初宁月分给她的一丝怜悯,她现在已经还回去了。 连带着她错付的少女情爱一起还回去,下次再见面,她跟宁月只能是敌人。 —— 静妃的话,殿外的人听没听懂没关系,殿里的人已经听懂了。 宁月连一息都没耽误,转头就往殿后跑,她甚至都来不及走门,而是直接从窗户上翻出去,然后砸在地上,再爬起来继续跑。 像是一只手脚笨拙的大胖猫,跌来倒去,手脚并用,一路爪子哒哒的踩在地上往外跑。 跑啊跑,跑过廊檐,跑过假山,跑过转角,头顶上的屋檐绵延不绝,廊檐像是永远跑不到尽头,宁月跑过长廊,惊觉宫里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是谁动了手呢? 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就在嘴边,除了文康帝以外,没有人能做到这一步。 朝堂中的争端已经让文康帝厌烦了,他不顾烟林派的反抗,打算强行带走宁月和烟令颐,宁月自己跑出来了,那烟令颐呢? 她的皇嫂又如何了? 宁月迎着冰冷的风雪跑出门外,跑向凤仪宫。 凤仪宫那样远,风从她的口鼻里钻进去,在她的胸膛中割过,让她的每一寸呼吸都变得干裂生疼,但她不敢停下。 静妃来抓她,就一定也去抓皇嫂,只是不知道阵仗如何。 凤仪宫并不像是她想象之中的那么安静,隔着很远,宁月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厮杀声。 宁月心想,果然如此。 毕竟她皇嫂不是那种会翻窗逃跑的人,真要是被人围了,皇嫂估摸着提一把剑就出去了——千万别因为烟令颐是个孕妇、是个女人就小瞧她啊!她莽起来的时候,真的不把自己当个人看。 宁月越来越慌,她跑的越来越快,扑入凤仪宫时,宁月正看见这样一幕。 十几位持剑宫女同时回眸看向宁月,用目光将宁月钉在原地不敢动弹。 殿后圆月高悬,殿前人尸横列,清凌凌的月光照着整个宫殿,大概二十位金吾卫的尸体就这么摆在宫殿的地砖上,粘稠的血在地砖的缝隙之中流淌,柔软的血流转瞬间就被冻的发硬,腥甜的气息随着北风一起弥漫。 她的皇嫂被一旁的心腹宫女护在身后,单手扶着高高的肚子,正从殿中走出。 宁月恍惚间明白了。 文康帝今夜就算是没有让静妃动手,皇嫂今夜也会动手。 图穷匕见了,所有人都知道最终选择的时候到了,谁慢谁就死。 她恍惚的这么一瞬,烟令颐已经走到她的面前来。 扶着孕肚的皇嫂看起来很虚弱,但瞧见了她,还是对她温温柔柔的笑,伸手向她招来。 宁月下意识的靠近皇嫂。 皇嫂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发顶,不问她之前在听雨宫遭遇了什么,只将她跑散的鬓发一点点重新捋好,轻声问她:“宁月可愿与皇嫂一起,去开城门、迎北齐王?” 宁月跟在皇嫂身边,突然记起来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个夏夜,暴雨如瀑,雷声轰鸣,她的皇兄私奔离开,她只能无助的跑去找皇嫂。 那时候,皇嫂给了她第二条路,也正是这么一条路,改变了她的一生,让她不再愿做一个浑浑噩噩的公主。 而现在,皇嫂又给了她另外一条路。 跳下文康帝这条即将沉没的大船,奔往另一条船上去。 “我愿意。”宁月听见她自己说。 —— 这一夜,建业皇城起了一场大火,死尸被火焰吞没,楼檐被烟雾掩埋,同时,烟家军亲手开了城门,迎北齐皇上进建业。 北齐军队踏入建业,打乱了萧云翎的计划——他本该把建业里面最后一批老臣弄死,然后让他的将领掏空国库,再带着文康帝、宁月和他的妹妹一起离开。 但是北齐皇帝来得这么快,让他连最后一点收尾的时间都没有,老臣没弄死,国库没掏空,宁月也没带走,他只能匆忙带着他的妹妹撤离。 再耽搁下去,北齐皇帝的刀就要逼到他的脖颈上来了。 但是,在萧云翎与萧云繁一同骑上马、准备纵马奔逃时,萧云翎竟然瞧见文康帝踉跄着跟出来了。 “云爱卿!”文康帝跑出来,一边跑一边问:“怎么回事?朕的皇后呢?朕的银子呢?宁月去哪儿了?静妃——静妃捞朕一把!” 这群人逃跑怎么都不叫他啊!说好了一起跑的! 等他跑到了南雪国,还可以在南雪国待着嘛,南雪国的帝君和他通过很多书信,在信上与他称兄道弟呢!虽说到了南雪国他就不是皇帝了,但是他以前也是皇帝啊!南雪国的帝君会敬重他的,他也照样能过好日子。 萧云翎回过头,在漫天火光里,跟文康帝说了最后两个字。 “蠢货。” 文康帝“啊”的抬起脑袋,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问,就见萧云翎抽出腰中宝剑,对着他的头颅一刀劈下。 文康帝又是“啊”的一声喊,就那么僵硬的抬着脑袋看着。 在这一刀落下之前,文康帝脑海中浮现出了烟令颐的面,老臣的面,太后的面,一张张脸都失望怨恨的看着他,就在这要命的两息之间,他匆忙向后一滚,好巧不巧的躲开了这一刀。 “云爱卿!”文康帝尖啸起来:“你竟要杀朕?” 他是这样愚蠢的人,之前旁人都说南雪国人心有不轨,迟早谋逆,文康帝一直不信,直到这一刻,萧云翎把刀子架到他脖子上了,他不得不信了。 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竟然都错信了人吗? 萧云翎瞧见文康帝如此,不由得低笑出声。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他说:“真以为南雪国人会真心臣服于你?真以为我们的矿会给你用,我的妹妹会嫁给你?你真觉得,你是什么九五之尊吗?” 对于萧云翎来说,文康帝连成为俘虏的价值都没有。 一般情况下的皇帝俘虏是有用的,毕竟大晋的其余朝臣都会顾忌着皇家血脉,救援文康帝,但如果是文康帝的话,那确实没什么用,因为上位的皇帝是文康帝的亲叔叔,本身就是要杀文康帝上位的,对于北齐皇帝来说,文康帝就是个该死的人,所以萧云翎抓了也没用。 不如一刀剁了痛快——萧云翎早就想剁他了。 若是能顺利将国库带走、将文康帝身边的亲兵、信服文康帝的老臣带走、将宁月带走,文康帝身边还有人,那他还能当个皇帝,但现在烟令颐投降的那么快,北齐皇帝打进来的那么快,他们什么都没带走,南雪国的人怎么会把他当成皇帝? 北齐皇帝来了,文康帝就什么都不是了,死了反倒省事。 —— 眼见着萧云翎真要杀他,文康帝如遭雷劈,踉跄着往后退,自己连滚带爬的跑开了。 他平时蠢笨,生死关头反倒灵活的要命,手脚并用的往外跑。 他不能死啊,他不能死啊,他不能死啊! 越是什么都不懂的人,还真越惜命。 “走。”萧云翎一刀不成,没打算追第二刀,反正今日文康帝不死在他手上,迟早也要死在别人手上,这样一个人,以后一辈子都起不来了。 萧云翎一夹马肚,转头就走。 其余人立刻跟上,唯独静妃最后看了一眼文康帝的面,不知像是透过他的这张脸在看谁。 待到静妃也走后,四周便只剩下了一片燃烧的火焰,与寂静的深夜。 文康帝的人就这么躲在楼檐里,成了丧家之犬。 他嚣张跋扈了一辈子,没想到会落到这个境地里。 但幸好,除了他以外,其余人的结局都与上辈子不同。 —— 在文康帝被抛弃的同时,烟令颐也带着宁月直奔到了城门口,准备开门迎季横戈。 第48章 武顺帝/再次相见 烟令颐与季横戈的再…… 半个时辰前, 建业城门口。 夜雪翻涌,月光静默,建业皇城的火光直直冲上云端, 照亮一半暗夜。 与此同时,建业城门口, 烟令颐带着宁月, 率领以烟氏为首的一众老臣来到城门口。 城门内几乎可以听见城门外面、马匹在冬日间响亮的鼻音。 烟令颐站在城门口, 高高抬头。 建业的最后一道城门就站在她面前,打开它, 以后建业就要随北齐姓了。 宁月跟在烟令颐身后, 惶惶不安的伸手, 抓着她的袖子,低声唤她:“皇嫂——” 宁月也怕。 谁知道开门之后会发生什么呢?昔日齐王、今日北齐皇帝,会对他们手下留情吗?季横戈都谋反了, 还会在乎其余人皇族人的性命吗?季横戈是会屠杀全城呢, 还是会给他们留下一条活路呢? 在先前朝代里也有皇族血亲相争的历史,失败者虽然没死,但是被扔到了猪圈里, 每日与猪同吃同睡,季横戈会如此吗? 烟令颐拍了拍宁月的手背,轻声回:“别怕, 今日开门的是烟氏,季横戈就算是为了彰显仁慈,也不会动你我,你我虽有皇室血脉,但好歹也沾了一个“新功”。” 宁月唇瓣颤了颤,将其余的担忧都咽了回去, 只缓缓点头。 烟令颐缓缓垂眸。 这些事情,烟令颐也是在心中想过无数次,但是他们并无退路。 摆在他们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去南雪国当俘虏,要么在大晋里当俘虏,前者是真背井离乡,后者,却好歹是在自己家门口,季横戈好歹姓季,对老臣会更轻些,这样算来,还是在大晋当俘虏来的舒坦。 两害相遇取其轻吧。 思虑间,烟令颐看向城门。 城门旁的守卫手中的火把映照着她的眉眼,从她的眼眸中,能细细瞧出一片锐利寒光。 城内是惶惶不安的百姓、放火奔逃的南雪国军队,城外是满身杀气的北齐军,而夹在两者之间的,是两个女人。 一位是当朝皇后,一位是当朝公主。 大晋王朝的命运落在了她们俩的手上,无论日后史书对此如何评判,今天的她们,都会在未来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开城门。”烟令颐迎着火把的光,神色冷冽道。 其余众人听令,缓缓推开沉重的大门。 铁门在冬日中被冻出几分冰冷的锈气,大门被慢慢推开,一条线由窄至宽,露出门外季横戈的面。 他骑坐在一头汗血宝马上,居高临下,垂眸望来。 当时夜色昏昏,火光明明,他身上的铠甲被映出流光,细细看来,宝马上覆坐马凳,用以维持他的平衡,他虽然还残着,但却并不瘦弱,露出来的手臂强劲有力,看起来竟然比过去更加壮硕了些。 离开了阴暗潮湿,勾心斗角的后宫,重新回到了他的战场上,他重新获得了熟悉的力量与掌控感,虽然腿依旧好不了,但他残破的身体又一次得到滋养,一个淬火重生的季横戈又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人还是残的,但他的心已经撑起来了,这副躯壳就再也不能束缚他了。 烟令颐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这样一个意气风发、带兵出征的北齐皇帝。 与此同时,季横戈的目光也骤然望来。 季横戈瞧见的第一眼,就是挺着孕肚,穿着皇后服饰的烟令颐。 火光在她脸上游走,清晰地照着她的眉眼。 她消瘦了很多,唯独那双眼还是亮的摄人,虽然站在地上,可是脖颈却高高的挺着,只这么一看,便能让人瞧见她身上那股直挺挺的、往外冒出来的劲儿。 她过了这么久,还是一点没变。 季横戈的目光顺着她的面划到她的孕肚上,目光凝了又凝,似乎很想透过那一层绫罗绸缎,去看看其下的腰腹,看看她的骨骼被撑成什么模样,看看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是了,这个女人得偿所愿了,在他被赶出建业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了,要不是季横戈谋反,她迟早能坐上太后的位置。 差一点,她只差一点,就能真的完成当太后的宏图大业了。 —— 当大门打开,他们看到彼此时,时空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周遭的所有人都被虚化,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过去的那些事似乎都被掩藏在昏暗的夜色里,没有人发觉,当他们再一次见面的时候,身份早已与过去迥异万分,但命运依旧使他们又一次碰撞到一起。 只不过,以前是烟令颐强求,现在是季横戈强求,权势颠倒,身份逆差,今时不同往日了。 短暂的静默之后,烟令颐上前一步,缓缓跪下,后高声道:“文康帝昏庸无道,倒行逆施,毁我大晋根基,致使民不聊生,今日,烟氏携大晋老臣,请齐王回朝,主持大局。” 身后其余人便随之跪拜而下,高声大呼:“请齐王回朝。” 烟令颐耍了个小聪明,不提季横戈在外自称北齐皇,不提季横戈谋逆,只提昔日“齐王”名号,还试图把季横戈钉死在大晋齐王的位置上。 这样,就是齐王重新继承大晋,而不是大晋改姓北齐,在日后的权力交迭上,大晋还能有更多的选择权。 烟令颐的这点小心思当然瞒不了季横戈,甚至让季横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这才是烟令颐。 别看她大着肚子跪在这,但她的眼睛高高的往上飞着,她依旧不服输的算计着每一个人,包括季横戈,包括她肚子里的孩子,甚至包括她自己。 她是没有那么机关算尽的聪明,也总是有些震撼人心的大胆,但她身上就有那种劲儿,一辈子打不倒,你把她扔在泥潭里,她自己会爬出来,然后风轻云淡的拍一拍身上干巴掉的泥,继续往上走。 季横戈骑在马上,攥紧缰绳,手掌一抖,高头大马便踏着众臣的高呼声一步步向前行进。 他不看她,只像是每一个高高在上的胜利者一样,神色冷漠的经过她。 好像他们没有那么多日日夜夜,只是两个陌生人。 他经过她时,她恰好侧头看他。 就这么一侧头,马上背着的刀鞘擦过她的发鬓,她的发丝与刀鞘互相划过,她的一缕发丝被刀鞘勾开。 烟令颐似是被扯动发丝微微生疼,面颊向一旁轻轻一偏,就是这一偏,那张一贯高高昂着的脸便微微垂下去,纤细的眉头微微蹙起,却不曾言语,只默默忍耐。 他捏着马缰的手紧了紧,将马匹勒停。 季横戈心知她不怕这点疼,这个女人能杀过两个刺客再过来扒他的裤子,她身上劲儿大着呢,在他面前如此只不过是落了势,在这里装模作样罢了。 在必要的时候,烟令颐很会做戏的,季横戈也见过了她真实的模样,知道她恶劣凶狠薄凉冷漠的底色,可她大着肚子跪在这,哪怕是装的,也让季横戈觉得她很可怜。 眼下,他骑着马站在她身侧,她俯身跪着,两人一高一低,他的影子深深覆盖在她的身上,她维持着那个被扯住头发、动弹不得的姿势缓缓抬头,便看见了他锋利的下颌。 他捏着手中缰绳,一字一顿道:“传我令,不动建业臣民,全城搜捕反贼。” 烟令颐心口慢慢松了这口气。 虽然季明山是个卖自己家业的蠢货,但是好在季横戈还是个有脑子的,他不会自掘坟墓的去弄大晋的人,他口中的反贼,想来是南雪国的将领,以及依附于南雪国的南雪党。 建业城互砍,谁输谁反贼嘛。 她想抬眸再看看季横戈的面,可季横戈已经抬手,调整刀鞘位置,一晃马缰,那马便摇摇晃晃,行进建业城中。 她再看,就只看见了他的背影,和整个夜幕之下的建业。 —— 建业城门大开,铁骑纷纷踏入城内。 今日烟家这一开城门,局势已经了然,新皇入城,权力交迭,势必是要死上一群人的。 外城百姓不敢冒头,内城各府的府门也都紧紧闭着,幸而这些铁骑并不曾挨家挨户的打进去,只是迅速接管城内城防兵卫,并一路向皇宫包抄,直追南雪国逃跑的残余部将。 南雪国逃跑的时候谁都没带,他们连文康帝都没带,更不可能带那些在朝堂中投向他们的南雪党一起跑。 还是那句话,南雪国就是过来当搅屎棍的,搅和的就是大晋这坨屎,搅完就走,一击脱离,大晋剩下人的死活他们懒得管。 反正大晋人内部残杀的越厉害,他们越高兴。 而且南雪国人也不白搅和呀!他们在大晋打仗,忽悠大晋皇帝,可从大晋皇帝手里掏走了不少好东西,他们甚至可以说是满载而归。 最后承担后果的,也就只有一个文康帝,和之前投靠南雪党的那些蠢货。 这回北齐皇帝重回建业,第一批要杀的,就是这些蠢货。 而这些南雪党的大臣们也不能等死啊!前脚城门被烟家开了,后脚他们就开始满城逃窜,试图逃跑,跑到掉的,跟随南雪国军队的步伐跑了,跑出城外自己找活路去了,跑不掉的,就直接在城里藏起来了。 北齐将士就挨家挨户的踹门,搜人,找到就杀,谁家隐藏了南雪党也抓出来杀。 至于朝中其余文武百官,有的随烟家一起去城门口开门投降,北齐军队一进门,他们顺势就降了,有的在府门里等着,等着战争结束,等着审判落到自己的脑袋上来。 建业城中人心惶惶。 就在这么一片乱象之中,烟令颐同宁月被朝臣簇拥着带回到了皇城,清洗皇宫。 今夜的皇城注定不会安宁。 此时的皇城已经燃起了几处明火,其中楼檐回廊坍塌烧毁,宫女太监四散而逃,烟令颐与宁月再次回到此处时,皇宫已经是另一幅断壁残垣的模样。 北齐将士——也就是齐王手底下的兵将迅速接管整个皇城。 齐王则在众人的簇拥之下,骑着马一路直入皇城。 马蹄踏过冰冷的地面,径直走向金銮殿——那个象征着权力的地方。 在齐王的身后,烟令颐、宁月,以及早早投降的文武官员都沉默的跟随,在众人身侧,齐王的亲兵紧紧簇拥着齐王。 当这一双双眼睛抬起来、落到齐王身上时,每个人的心都慢慢提起来。 当齐王谋逆的那一天,他们就曾经幻想过这一日,而现在,这一日终于来了。 今日,齐王将登上皇位的宝座,成为大晋的新皇。 众人眼睁睁看着齐王骑着马踏入金銮殿,一旁的亲兵扶他下马,他缓慢坐在龙椅上后,众人跪下,高呼“吾皇万岁”。 一场打了将近半年的战,最终以齐王大胜结束。 但齐王大胜,故事却还没结束。 众人跪拜而下后,齐王便挨个论功行赏。 齐王仁厚,昔日老臣只要投降便一概不杀,该重用的重用,该弄死的弄死,其中最提心吊胆的烟府都没被罚——烟三将军还死在齐王手里,据说这其中还有点隐情,好似是烟府先对齐王下的手,但也不知道为什么,齐王居然没报仇。 无论如何,烟府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在朝政这一块,齐王比季明山更厉害,他说了话,旁人都不敢反驳。最起码齐王手里真的有兵,自己杀出来的皇帝手都硬,谁都敢杀,下面的人也不敢反驳,瞧见齐王生杀掠夺这个劲儿,一代暴/君可见雏形。 他自己打下来的北齐重新归于大晋,国号不动,改年号武顺,号武顺帝。 待一切处置妥当,齐王的目光终于落向了殿前跪着的两个女人。 第49章 初见 令颐一定会来救朕 下首跪着的两个女人各有各的心思。 宁月明显是在害怕, 小姑娘揪着自己的裙摆,白着脸,半晌冒不出一个字音来, 抬头偷偷觑他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去。 而一旁的烟令颐却坦然多了。 她往地上一跪, 又摆出来在城门口时的那副可怜模样, 皇后的正红色裙摆在她膝旁绕成一朵绽放的红花, 她被簇拥在其中,不似宁月一般惶惶无措, 只是昂起面来看着他。 她眼底盈盈泪光, 周身散发着淡淡幽香, 似是一朵毫无反抗能力的羸弱娇花,引诱人走近她,采撷她。 但只有真的走近她的人, 才能察觉到在她柔软的花瓣之下, 埋伏着等待已久的蜘蛛爪牙,来人稍有不慎,就会被她吞的骨头都不剩下。 好一朵食人花。 武顺帝久不曾言, 只幽幽的盯着她们看,叫下面的一些老臣心生不安,一个个忙上前跪拜磕头, 替公主和烟令颐求情。 有人跳出来说,这大晋皇族本是一家,何苦互相为难? 也有人跳出来说,朝代更迭都是男人的错,公主和烟令颐都为女子,她们何辜? 总之说来说去, 都是请武顺帝手下留情,不要降罪于这两个女人——主要是不要降罪于烟令颐。 因为宁月身上本就没有多少过错,她虽然是文康帝的亲妹妹,但也是武顺帝的亲侄女,她姓季,又是个女人,不可能继承大统,所以她对武顺帝毫无威胁,而武顺帝厚待她,还能体现武顺帝的宽容慈爱,宁月的下场惨不到哪里去。 但烟令颐就不同了。 烟令颐嫁给文康帝不提,肚子里还怀了一个文康帝的孩子,若是武顺帝对烟令颐心生芥蒂,想要斩草除根,那—— 下面跪着的人劝的更诚恳了。 烟氏在朝堂本就深入人心,之前又是烟林派的核心,其余人或多或少都受过烟氏恩惠,烟令颐好歹也是烟氏女,烟氏有功,总不能真的来一根白绫直接吊死、或者那孩子一生下来就掐死吧? 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是,上面那位武顺帝并没有对这二人如何的意思,只道:“朝堂恩怨,不涉后宫,你们二人依旧留于宫内便是——起来吧。” 宁月与烟令颐领旨谢恩,缓慢起身。 朝堂众人一时都跟着松了一口气,随之起身。 武顺帝对烟令颐都如此仁慈,想来日后也不会如何为难其余老臣,虽说武顺帝得位不正,但起码这人不像是文康帝一样乱来。 还是那句话,两害相遇取其轻,是,武顺帝抢走自己侄子的皇位,谁都没法给他洗白,以后史书注定是要将他记上一笔的,但就目前这个形势来看,武顺帝怎么着也比文康帝强。 文康帝是正统,但不一定是个好皇帝嘛。 一想到这混乱的朝堂终于要安定下来,朝中的老臣们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这半岁以来,大晋真是风雨飘摇,里面党派相争,外面大军压境,打了半年,整个大晋千疮百孔,眼下战事已停,百废待兴,虽然还有一堆麻烦要处理,但是却让人看见了安定的未来。 一时之间,整个金銮殿之中都弥漫着几分轻松之意,众人言谈间,竟还有几分融洽。 眼见着诸事皆定,众人便准备告退。 这一个纷乱吵杂的夜终于要结束了,待到朝阳初升,整个大晋将迎来新的一日。 而正是此时,金銮殿外有亲兵冲来,铁靴重重踏在众人的心头,裹着寒风带来不好的消息。 “报!”亲兵的声线高高刺入殿内:“属下搜罗叛党时,在一处宫殿中找到了叛贼季明山!” 这一声吼让整个金銮殿中人都猛然一惊,一双双眼骤然看向殿门口,又猛地收回来,与周遭的人面面相觑。 叛贼季明山——也就是文康帝。 这人应该已经跟随南雪国人一起跑了才对啊! 按照众人的设想,今夜烟氏在宫中生乱,后大开城门,引齐王入城的同时,南雪国人也一定会得到消息。 他们打不过大兵围城的齐王,自然会从后城门一路逃走。 所以,所有人都以为文康帝是随着南雪国的兵将一起逃了,毕竟文康帝一直都将南雪国的使臣视作心腹,更何况还有宁月的供词佐证。 宁月之前便说过,文康帝要带着皇后和公主一起离开的,还特意派了静妃来抓捕她,这就是说,文康帝早就做好了离开的准备,眼下,文康帝又怎么会单独留下来呢?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迷惑不解,但也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话。 方才他们给烟令颐求情、给宁月求情,是因为这两人虽然身处高位,但与季横戈没有明面上的、不可调和的矛盾,除了烟令颐肚子里的孩子以外,这两个女人都没有被赶尽杀绝的必要,但季明山就不同了。 季明山也姓季,皇族的季,而且人家以前就是皇帝,季明山还留在此处的这个话题实在是太过危险,所以下面的人都不开口了。 更何况,文康帝也没那个必要。 在座的各位老臣每一个都受过文康帝的摧残,每一个人都清楚的知道文康帝的本性,替烟令颐求情可以,替文康帝求情没那个必要。 而坐在高位上的武顺帝却瞧不出什么神情波动来,只语气淡淡道:“季明山虽犯下大错,但有我皇族血脉,不必斩杀,囚禁宗人府。” 其余人并不在乎季明山的死活,武顺帝下命后,众人便如流水一般往外走,皇城之中只留下了武顺帝还是齐王时候的心腹。 想来他们也有一番谋划,但这些便与这群大晋老臣无关了。 烟令颐在宁月的搀扶下离开金銮殿。 两人前脚刚离开金銮殿,后脚就听见殿外回廊处传来一阵杀猪一样的叫喊声。 “放开朕,放开朕——” 二人同时抬眸望去,正看见在殿外回廊处,一道身影正被拖走。 正是文康帝季明山。 季明山之前被萧云翎丢下,一个人跑都不知道往哪里跑,没了皇帝光环、没了一群人簇拥的季明山比废人还不如,外面火起熏天,他不知道自己能跑去哪儿,惶惶在楼檐中苟藏,然后被季横戈亲兵捉到。 眼下,季横戈下令之后,他正被拖去宗人府。 好巧不巧,被拖出去的时候,季明山远远瞧见了烟令颐与宁月。 烟令颐穿着一身皇后朝服,红绸金凤,宁月在一旁穿的乱糟糟的,中衣外面裹棉氅,发鬓只用一方手帕随意挽起,风一吹,那发丝便在脑后摇摇晃晃,顺着风飘荡。 二人身侧有宫女嬷嬷紧跟着照看,嬷嬷手中提着灯笼为她们二人照路,很显然,这二人跟季明山的待遇不同。 她们二人走在一起太过明显,旁人远远一瞧,就能猜到她们是谁。 季明山当时正在被人拖拽,远远在廊檐间隙看见她们,就像是看到救命稻草一般,忙高声喊:“令颐!宁月,令颐——救救朕!朕不该轻信他人,令颐!” 在这时候,季明山突然又知道自己做错了,他又变成了那个知错善改的皇帝。 令颐以前对他说了很多次,静妃不可信,南雪国不可信,可他现在信了,他信了!令颐,来帮帮他啊! 那些呼叫声从遥远的另一头伴着风一起传来,烟令颐与宁月互相对视一眼,又面无表情的继续往前走。 她们二人听见了,但是都当做没听见。 因为在烟令颐这里,季明山抛妻弃妹,不配做一个丈夫,在宁月这里,季明山将她卖给南雪国,不配做一个哥哥,她们早已对季明山失望。 她们今天得到的一切都不是依附于文康帝而来的,所以季明山的死活也不再对她们有什么影响。 没有人会无底线的去包容一个烂人,特别是这个烂人蠢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算是自己亲儿子,都会让人产生掐死以正门风的念头。 她们二人脚步不停,抛下了这么一个令人厌烦的人,一路走向新的,未知的未来。 而被抛下的季明山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他依旧在高喊着烟令颐的名字。 声音在宫道上飘远,又被狂风撕碎,些许只言片语飘荡到四周的宫女太监亲兵的耳朵里,这些人都像是没听见一般。 被烧到一半又熄灭的楼檐上飘着燃烧过后的腐朽气,文康帝的吼声渐渐凄厉,长长的、不甘的在地砖上拖拽,绵延不绝。 “行啦!”被扯到一匹马前时,亲兵将季明山摔到马背上,略带几分不耐烦的说道:“败军之将,有什么可嚎的?” 就季明山现在的身份,连个马车都不配,回头关进了宗人府,一辈子都别想出来了,他这一生,都要在宗人府里面慢慢消磨,要不是武顺帝说了要“不杀”,现在这人早都死了。 “令颐!”季明山脸色发白,还在呢喃着这两个字:“令颐不会丢下朕的。” 他对局势还没看分明,他以为烟令颐永远站在他这一边,他以为烟令颐还在,局势就还有反转的余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绝境里。 “烟——烟氏女已经投降了。” 烟令颐是反贼之妻,本来也该叫一声“贼妇”,但武顺帝允她继续留在宫里,那她就还有一层“皇室”身份,就算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也轮不到一个小小亲兵来骂,但眼下也不可能将烟令颐再称皇后,所以只含糊的称为“烟氏女”。 亲兵的话使季明山脸色发白,季明山喃喃着说:“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烟令颐不会不管他的! 烟令颐为了他做过那么多事,烟令颐甚至可以为他去死,怎么会不管他? 季明山挣扎起来,但拎着他的亲兵伸手一压,他就动弹不得了! “少折腾。”亲兵道:“你死了可不行。” 武顺帝要活的人关进宗人府。 而季明山还没有认清楚事实,他还在马上喃喃,亲兵细细来听,听见他说什么“令颐一定会来救朕”之类的话。 亲兵扯了扯嘴角,驾马走了。 季明山就被这么潦草的拎出了皇城,终其一生,再也别想回来。 —— 而他口中心中一直惦念的烟令颐去了哪儿呢? 烟令颐早都把季明山忘到脑后了。 她是个实用主义,谁是皇帝,她的手段就往谁身上使,以前是季明山,现在就是季横戈,其余人不在她眼中。 烟令颐与宁月分开,回了凤仪宫休息了片刻,连一息都没耽误,换下了那身皇后朝服,便匆匆去找季横戈。 兜兜转转,他们终于又相见了。 第50章 哥哥哥哥哥哥~ 娇娘限定回归 冬。 建业皇城, 承明殿。 当时已是白日。过了辰时后,太阳便渐渐从云层中浮出来,略显薄凉的阳光挥洒在天地间, 少量的暖意才重新笼罩建业。 承明殿中的雾松木依旧翠翠的绿着,如同针一般的叶子上覆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四下无声, 连风掠过此处都显得寂静。 自从昔日齐王离去后, 此殿便被众人所遗忘,被大雪掩埋。 直到今日武顺帝归来, 这殿才重新启用。 不过启用之后, 殿中也并不热闹。武顺帝喜静, 厌奢,从不愿让多人跟着伺候,原先殿中只有一个乌枪, 现在殿中还是只有一个乌枪。 王爷在后殿——哦不, 皇上在后殿中日常锻体,他在廊檐下给王爷煮药。 王爷的身体其实一直都不怎么好,当年在北疆征战, 给王爷留下了太多病根,后来又因被太后追杀而谋反、与大晋开战,为了维持状态, 吃了不少虎狼之药,现下得用点好的来温补一番。 小药壶被炭火烧的“咕噜咕噜”响,潮热的水雾一团一团的从壶嘴之中翻涌而出,扑向天地间,在檐柱上留下一颗颗细密的小水珠,随后又慢慢融化在冰冷的冬日间。 乌枪站在廊檐下, 抬头往外一望,就看见头顶上一只飞鸟,扑棱棱的落到雾松木枝上,雾松木枝被鸟轻轻一踩,上面的雪便飘飘簌簌的往下掉,像是又下了一场小雪。 乌枪盯着那些雪,只觉得这天地都没什么变化。 好像他不曾随着王爷出去征战沙场,也不曾谋反,不曾自立北齐,而是从始至终都在这一方宅院之中给王爷煎药。 药壶继续“咕噜咕噜”的响,飘出来的淡淡药香围绕在四周,乌枪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将药壶提起来,拿着一盏药碗倒出来其中药汁,后捧着药盏走入殿内。 季横戈正在殿内锻炼。 殿内的火龙烧的极旺,闷热的像是夏日蒸笼,过去的那些机关器械依旧摆在原地,木制的器械上可见一个个用手掌日日摩擦出来的痕迹,他依旧脱掉上衣,只着亵裤,将自己吊在器械上锻炼。 上半身早已热汗淋漓,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肌理往下滚,一路埋入到腰间亵裤上,将亵裤都润透,他的身上新伤叠着旧伤,但他依旧没有停下锻炼的脚步。 残缺的人,总要比健全人付出更多,才能拥有和健全人一样的体面。 “王爷,该用药了。”乌枪端着药走进来,喊了一声后才记起来自己喊错了,但器械上的季横戈也并不在意,而是顺从往旁边的座位坐下,道:“拿来。” 药本是刚烧开的,但从廊檐下倒出、走近殿中时已经没那么滚烫刺口,季横戈抬手接过昂头吞下,几口入腹后,又将瓷碗送回。 乌枪上来端回药碗的空荡,正准备退下去时,突然听武顺帝问:“后门可曾开着?” 承明殿中确实有后门,只是这后门素日里都是关着的,后门只开过一段时间,专门给烟令颐走过几回。 乌枪愣了一息,连忙回道:“还不曾开着。” 自他们回来后,这殿中都是乌枪一个人打理,乌枪根本就没往那方面去想过,今日季横戈一问,乌枪才猛然惊醒。 “属下现在就去开。”乌枪又道。 他奔出门口,一脚踏出门,走在廊檐之外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他这时候才意识到,王爷竟还是惦记着那位—— 乌枪回头看时,他们王爷正随意拿过一旁案上的绸巾擦过面颊,乌枪没看见他的脸,只瞥见了王爷被绸巾掩埋的面。 有那么一刻,乌枪脑子里突兀的冒出了一个念头。 王爷一直都没忘掉那个女人,哪怕那个女人从最开始就在骗他,骗他到最后,又毫不留情的把他推开,他也依旧没能忘掉。 那他对那个女人,是恨多一点,还是爱多一点呢? 乌枪不知道,他只是顺从的离开了宫殿里,去后门处,把后门的门闩打开了。 门闩一拉开,推门外看,外面就是一条宽而长的寂静宫道,宫墙高深,红墙上覆白雪,乌枪看了两眼,后将后门慢慢关上了。 虽然是关上,但是没拉门闩,外面的人若是想进来,伸手一拉便是。 乌枪将门打开后,后退几步就离开了此处。 —— 乌枪一走,这宫道之中便只剩下了一片寂静。 没过片刻功夫,宫墙那头果然走过来一道身影。 对方轻车熟路的从后宫墙里走进来,一溜烟儿走到后门处,伸手轻轻一勾,那门板便轻轻地开了一条缝。 门缝一开,烟令颐那张圆面上便露出了几丝笑。 这后门就只有她一个人走过,眼下后门开了一条缝儿,自然是留给她的。 很显然,季横戈还在惦记她。 男人就这样,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了一回还想偷第二回 ,之前在城门口一遇见,烟令颐一看到他,就知道他还惦记着她。 就算是嘴上不说,季横戈也一定惦记着她——嗯,不对,惦记着娇娘。 自从之前季横戈走了之后,她背地里一直找过娇娘这个人,但是这整个皇宫地皮搜刮一圈,就是没找到。 昨日宫门大开,城中大乱的时候,后宫里的女人就被烟令颐悄悄送出了七七八八,也没有一个女人跳出来往城门口跑、见到齐王就扑出去喊情郎的。 这娇娘找不到,那这谎她还能继续扯下去。 思虑间,烟令颐已经打开了门,略显笨拙的走了进去。 多了个身孕,她现在是没办法翻墙走瓦了,但这女人也不消停啊,自己按着原先的小路就来了。 以前她来找季横戈,好歹还会心虚一下,但眼下季横戈成了皇帝,又确定还对她有点情谊,她便立刻打蛇随棍,走起路来都掷地有声了几分。 —— 穿过后门就是后殿,从殿中走数十步,就能从后殿走到前殿外。 殿中无人,季横戈喜静喜到有点排斥外人的程度,任何不被他打心底里接受的人都不允许踏入他的栖息地,所以承明殿一年四季没什么人,静的能听见鸟展翅而飞的声音。 她穿过层层叠叠的雾松木枝,一路走到正殿前,穿过正殿,后走进厢房间。 厢房间地龙旺盛,她推外门而入,跨入外间时,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她定了定神又走到内间门口,手掌轻轻推开内间的门。 门“嘎吱”一声推开,隔着一层珠帘,她隐隐看见季横戈倚坐在临窗矮榻上,手中正拿着一卷书在读。 大概是刚沐浴完,他的发丝并未束起,而是柔顺的垂散在身侧,上半身也不曾穿衣裳,腰部以下只以锦被遮盖,一眼望去,隐隐可见雏形。 因征战多日,他身上多了几分武夫独有的躁热气,冲散了身上的病弱劲儿,烟令颐一看到他,就想起来当时在城门口见到季横戈金戈铁马杀气腾腾的模样。 烟令颐呼吸都急促了两分。 她就说嘛,她可没坐错过。 —— 门外传来动静的时候,季横戈就听见了。 但季横戈不肯抬头看她。 他才没有原谅烟令颐。 每一个认识烟令颐本色的男人都不会原谅她,因为她是个没良心的女人,她不在乎男人对她的情爱,她混账,她势力,她一刻都不肯停下的扑腾,永远也不消停,她跟那些愿意留在后宅,好好伺候男人的女人不一样,就算她人依旧在宅院里,你也能够感觉到,她的心不在这里。 她可以表现出来爱你,但你自己心里清楚,她能这么表现出来,正是因为她完全不爱你。 比“不爱”更让人难受的,是这个人“假爱”。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最吸引季横戈。 季横戈骨头里也是贱,他就是不喜欢那种温顺柔软的千金,性子柔软的女人他不是没见过,以前的齐王、现在的武顺帝,想要女人随时都能找到一大把,但他看那个都很无趣。 千篇一律的性格,被规训好的人生,除了脸以外其余的东西都大差不差,他轻轻一抓,那些女人便会柔顺的靠过来,跪在他的身前,为他生儿育女。 可季横戈对这样的女人没有兴趣,柔顺的猎物嚼起来没劲儿,别人越是讨好他,他越觉得没意思,突然间碰见烟令颐这样一个把他当椅子坐、坐完就扔的,身上那股逆反劲儿一下子就起来了。 他本能的被烟令颐这种危险的性格吸引,对于他来说,烟令颐像是一头猎豹,爪牙锋利,野性难驯,明知道这样的女人会带来伤害,但他偏偏就爱这样的人。 一百个貌美如花天仙下凡的女人挡在季横戈面前,都不如烟令颐一个轻飘飘的眼神,老话说得好,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烟令颐确实不是什么好女人,但挡不住季横戈就是喜欢。 爱了吧,他又不愿意承认自己在爱,因为烟令颐没有真的爱他,所以他一旦承认自己“爱”,他就输了一筹,所以他垂着眼帘,依旧倚靠着矮榻,神色淡淡,像是没听见烟令颐的动静。 这人拧巴死了! 还是烟令颐走进来后,唤了一声“季哥哥”后,他才慢慢的给了点反应。 说是给点反应,但是这人也没抬起头,只是将手中书卷慢慢翻过一页,语调平淡道:“皇后此行何意?你我二人身份悬殊,若是被人发现,岂不是害了皇后?” 这话听着都十分耳熟,烟令颐隐约间记起来她之前好像是这么跟季横戈说过。 瞧瞧!这人还记着仇呢!《 》 50-60 第51章 给个名分 我们的孩子,一定是一个很厉…… 这一副冷冰冰的姿态对旁的女人可能有用, 季横戈大概会吓到她们,但对烟令颐来说毫无威慑力。 想想烟令颐干的那些事儿吧,一手促成真假皇帝、偷龙子、开城门投敌军, 每一件都是掉脑袋的事儿,她能知道怕吗?她知道怕她就不是烟令颐了。 只见烟令颐向前两步, 柔柔弱弱的往矮榻上一倚, 人像是一条大蟒蛇一样柔弱无骨的缠上了季横戈。 她往季横戈身上一坐, 脸颊倚在季横戈的肩膀上,幽幽怨怨的道:“哥哥还在怨我?可我一介女子, 又能如何呢?” 她以前对季横戈没什么仰慕之心, 只当是个能走的生子器物, 每次应付季横戈也就是浅浅淡淡的糊弄一下,一旦得到了她想要的,她就不愿意再跟季横戈有半点联系, 但后来见季横戈真有一身滔天本事, 她也连带着对这个人起了几分真仰慕,连依偎过来的动作都显得娇俏了几分。 就跟季横戈爱危险美人儿一样,烟令颐也爱盖世英雄, 她对所有强大的、能走到最顶端的人都有天生的痴迷,骨头里就带着几分慕强。 当季横戈只是个残废齐王的时候,烟令颐不爱, 但当他自己从北疆自立为皇,一路打回来,举着刀骑在马上亲自下场征战,烟令颐就生出了几分爱。 也不知道是爱他还是爱胜者,反正现在烟令颐看他是十分顺眼。 这实在是怪不得烟令颐那个人不爱强者呢?不管什么朝代,是男是女, 只要是个人,就永远都爱慕更强者。 偏季横戈不吃这一套。 烟令颐给他下了太多的套了,他一眼瞥见她那双乱转的眼,就想到她干的那些事儿,季横戈就冷着脸抬手去推开她。 他的手碎石断玉,能生生掐死人的脖颈,落到谁身上都能断两根骨头,但现在落到烟令颐身上,突然间变得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 要不然说,这人活一辈子,情关最难过呢?别管是谁,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今天也推不动一个女人。 季横戈推不动就算了,烟令颐脸皮也厚,她死死的压在他的断腿上不肯下去,他一伸手推来,烟令颐就攀着他的脖颈,嘤嘤的哭起来几句:“季哥哥当时从建业被带走,我恨不得一同随着季哥哥去了。” “可我不能去,我当时还被太后压着,不敢冒头,而且——我肚子里还有哥哥的孩子。”提到这个孩子,烟令颐的眉眼间多了几分柔情,她轻声道:“能怀你的孩子,是我做的最正确的事。” 季横戈当然知道她说的是假话,要不是他杀回来了,这个女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他,但是当烟令颐捧着他的手,慢慢将他的手放在她高高的肚子上的时候,他还是为之一震。 当时他们两个叠坐在临窗矮榻上,烟令颐压坐在他的断腿上,头枕着他的肩膀。 她消瘦了几分,唯独肚子高高鼓起来,季横戈的手落上去的时候,摸到了一个实心的、圆滚滚的肉球,肉球还会动,他的手一贴上去,就感觉到肉球底下有东西猛地往上一顶,正好隔着一层肉皮、绸缎,顶到他的手掌心上。 季横戈被吓了一跳。 他一个男人,哪里有过这种体验!他有一种在亲手触碰生命的感觉,还是一个在别人肚子里的生命,这跟他以前碰过的所有东西都不同。 一个混沌的、无辜的、不曾沾染到任何血腥的新生命就摆在他的手心,一旦生出来,就是一个洁白的,干净的婴儿。 “这是我们的孩子。”烟令颐轻声在他耳畔呢喃。 在这一刻,烟令颐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真情。 她可以不爱任何人,但是她会爱她自己的孩子,虽然这个孩子消耗了她的精力,吞掉了她的血肉,从她的身上硬生生夺走了她的一部分寿命、美貌、年华、健壮的身体,但她依旧爱这个孩子。 她期待这个新的生命从她的手中长大,继承她的意志,将她不能做完的事情做完,对于她来说,这不止是她的孩子,还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手与脚,他将继承她的一切。 只要她的孩子活着,那她就永远不会死,她永远会活着。 她的孩子,必定不是普普通通的孩子,他将拥有全天下最好的东西,成为大晋的明君,日后还将征服四海。 这是她的孩子,虽然他还没出生,但是烟令颐已经为他规划出了一条完美的路线,虽然这条路上有点坎坷,但是烟令颐相信,她一定能把路铺好。 她教出来的孩子,一定不会像是文康帝一样荒唐。 思及至此,她的肚子突然跳了一下,像是整个肚皮都跟着震动起来,里面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似得。 烟令颐常被这孩子这么踢,倒不觉得如何,但一旁的季横戈却被惊了一瞬。 他以前就知道女人生孩子凶险,但却从没有真正的亲眼去看过,这还是他第一次亲手去摸一个孕妇的肚子。 肚子里的孩子这么一顶,他的手掌就被顶的跳起来,整个人也跟着被顶的心头一晃。 这种感觉不亚于在战场上被人猛的被人捅了一刀,惊悚与恐慌迅速填满他的胸膛,连带着心口都跟着猛烈的跳动起来。 外面的刀还能躲一躲,但是从自己肚子里刺出来的刀要如何躲? 这么大个东西,真从烟令颐身体里爬出来,烟令颐还有命在吗? 季横戈在这一刻都忘了他与烟令颐之间的“旧仇长恨”了,只摸着她的小腹,感受里面传来的动静。 他的手放在烟令颐的小腹上,恍惚间都能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细小的心跳声,很微弱,但却清晰的很。 当他认真去听的时候,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他跟烟令颐两个人,不,他跟烟令颐和孩子三个人,孩子的心跳被渐渐放大,放大,放大,填满他整个皮囊。 他空洞的、干瘪的身体突然被灌入了一些新的东西,像是流水,欢乐的奔涌进他的身体里,在他的身体中生根发芽,开出鲜嫩而柔软的花,他在另一个地方,感受到了新生。 “这是孩子的胎心。”烟令颐见他失神,趁热打铁的凑过来,低声说道:“他还没取名字呢,你觉得,他叫什么好?” 他们的孩子,叫什么好? 季横戈回不过神来。 他不是不恨她,刚才还很恨的,但是现在摸到这个孩子的脉络,他一下子就提不起来力气恨她。 在他们错失的这么多月里,阴差阳错之间,她独自一人怀着他的孩子,在后宫之中挣扎、沉浮,以后还要生下来这么一个孩子,说不准为了生孩子还要没掉半条命,想到这些,他心里那些计较的恨就瞬间淡了不少,他的思绪被她拉扯着,全都落到了这么一个孩子的身上。 孩子这两个字,像是在他心上挖出来了一条缝隙,往里面灌满甜蜜的糖浆,将他的那些恨全都冲淡,现在把那些恨拽出来,塞进嘴里尝一尝,都能感觉到一股子甜滋滋的味儿。 他别说恨了,连推开她都做不到了,他紧紧地搂抱着他,将天底下的所有好名字都在他脑子之中过了一遍,但是一时间竟然挑不出来个合口的。 他跟烟令颐的儿子,该叫什么名字? 他失神的这片刻,烟令颐就倚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脸。 季横戈比她想象之中的更好哄,他看起来冷冰冰凶巴巴的,别人以为他从北疆杀过来,是什么杀伐果决心狠手辣的人,但烟令颐知道,只要跟他说两句好话,他就会软下心肠来,什么都给她。 烟令颐自觉她跟季横戈之间没有那么深厚的、密不可分的情爱,她翻来覆去的想,最后只能把这个功劳归给娇娘。 大概是因为把她当成娇娘,所以季横戈才对她如此好。 这样一想,烟令颐甚至都有些嫉妒那位娇娘。 季横戈这样的人物,竟然能为了一个女人做到这种地步,让她有些难过。 这么好的一把刀,不是她的。 她在心里想,若是以后这件事儿被戳穿了,季横戈说不准还要恨她。 脑子里的思绪一飘,她就觉得心底里躁起了一阵不安,那位真正的娇娘若是找不到,她这一辈子都会觉得心底里有一根刺。 烟令颐正晃神的一瞬,突然听季横戈低声讲出来一句:“季惊风,怎么样?”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好名字。”烟令颐回过神来,轻声道:“我们的孩子,一定是一个很厉害的小将军。” 他一定能文能武,才艺双全。 季横戈心里先是一阵满足,整个人都放松了些,后突然记起来他还在跟烟令颐生气,又后知后觉的沉下眉眼,道:“皇后的孩子,轮不到朕来取名。” 瞧瞧这人吧!反复无常似脑内有疾似得!刚才还摸的很高兴来着! 烟令颐咬了咬唇,委委屈屈的说:“皇上不喜欢,以后臣妾就不提了,可您不能委屈孩子啊,咱们的孩子——您得给个名分才行。” “名分?”季横戈捏着她的耳垂,学着她以前的语气,道:“你我二人身份悬殊,见个面都唯恐脏了名声,皇后想要个什么样的名分?” 烟令颐当然有办法。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门外便响起来一阵脚步声,随后有人在外间通禀道:“启禀皇上——外有战报送来,南雪国集结兵力,正与大晋兵将在边疆开战。” 第52章 宽容大爹 过去的事,你我各错一半…… 方才还在榻上你勾我引的二人都猛地打了个激灵。 南雪国之前的兵将在季横戈派兵围城之日便撤了, 一路撤回了南雪国去,大晋的追兵一直追着他们,打算将人驱逐回南雪国。 没想到, 南雪国人竟然在边关开战了。 其实这仗迟早要开,但是季横戈没想到南雪国人敢先开。 目前朝堂上的人、包括季横戈, 其实都看不起南雪国人, 都认为南雪国人是借着之前文康帝的虎威来咬人, 以为他们国家薄产寡地、内里虚无,不是什么敌手, 认为南雪国一旦没了文康帝的权势托举, 就会立刻变成被拔了牙的老虎。 所以所有人都以为南雪国人会怂回去, 和以前一样,老老实实的当一个附属国,却没想到南雪国这么硬气。 季横戈拍了拍烟令颐的腰腹, 准备去御书房。 他跟烟令颐骨头里流着一样的血, 别管他上一刻在做什么,只要下一刻来了公务,都会以公务为先。 只要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儿, 其余的都该往后挪一挪。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们俩真的很相配,他们有一样的方向, 一样的心性,是会理解对方在做什么、并且忍着疼全力支持对方、以对方获得的成就而自豪的人。 可偏偏这回,在季横戈起身准备离开时,烟令颐突然往下一压。 她不肯让他走,而是又一次窝在了他的脖颈上,不曾继续说情话, 而是轻轻道:“南雪国——并非像是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 南雪国因地势问题一直受局限,常年冰雪的天气无法耕种,缺少食物,使所有南雪国人都活的很苦,吃饱饭都很难,人吃都吃不饱,人口便稀少,人口少,打仗就打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南雪国才一直做大晋的附属国。 这附属国做久了,大晋人难免就轻视南雪国。 以前他们都能随随便便把南雪国打着玩儿,现在当然也能! 但烟令颐知道,南雪国并非像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弱,在上辈子,南雪国就是在这个时候大举入侵大晋的。 那时候,南雪国入侵大晋,别人也都以为南雪国打不过大晋,可偏偏,南雪国就是一路高歌战无不胜的打进来了。 上辈子这个时候,大晋被文康帝搞得一塌糊涂,烟令颐对其几乎都可以说是束手无策,现在多了一个季横戈,战局未定,但还是要谨慎几分。 “怎么说?”季横戈知道烟令颐并非是一般女子,他愿意听她讲话。 当烟令颐说起朝政,说起战事时,她整个人都是发光的,属于烟令颐最核心的东西熠熠生辉。 “南雪国定然早有准备。”烟令颐不提什么“上辈子”的事儿,她知道没人信,她只提南雪国在这半岁以来,在建业做过什么。 “那位南雪国使臣在文康帝手底下,靠着哄文康帝,还从大晋司农寺这里讨要走了一件作物,据说是能在南雪国生长,缓解粮草压力,后来这位使臣借着文康帝的权势大肆敛财,赚了不少银两。” “再后来,南雪国人进了军营,去替大晋打仗,又从大晋兵部这里得到了不少器械、宝马良驹,从户部要走了很多粮草,在大晋待久了,又替大晋打过仗,什么战略图,攻防要塞,他们心里都清楚,若是大晋真的与南雪国打起来,不一定是稳赢的。” 烟令颐说上好一会儿都没听见动静,一抬眸才发现季横戈就那么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烟令颐望他一眼,他才回过神来,语气淡淡道:“朕初回大晋,对朝堂所知甚少,皇后若是有良计,可以随朕一道去御书房,与朝臣洽谈。” 烟令颐听见这话,颇为惊讶的又望了他一眼。 季横戈这话,竟是允许她参政。 后宫不涉前朝事,就连太后,也是仗着血缘关系才能骑到文康帝的脖子上,季横戈与她只能算得上是见不得光的那种关系,他竟然愿意允她参政吗? 文康帝愿意让太后、让烟令颐来管理朝政,是因为他就是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废物,从他手里得权,只需要哄着他玩儿就行,因为他只喜欢权利,却不喜欢权利背后的责任,所以他愿意把自己的权利过渡出去,让别人接手这部分责任。 但季横戈可不是这样的人,季横戈什么都明白,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把烟令颐带到书房去象征着什么。 他既然什么都明白,他为什么又愿意把权利分给烟令颐? 他们俩太近了,烟令颐面上的惊讶难以掩藏,干脆也就不藏了,她问他:“皇上为何允我去御书房?” “皇后不想去吗?”季横戈反问她。 烟令颐当然想去,但是就因为她想去、季横戈就要给她吗? 烟令颐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她以前确实也从别人手里得到过不少东西,她从太后手里得到凤冠,从父母手里得到托举,从文康帝手里得到权利,但是那都是她自己得来的,她努力,她听话,她顺从,她聪明,她做的最好,谁都不能从她身上挑出来半点毛病,所以她才能得到这些。 每一个人都是考验她,教导她,审视她,磨练她,然后才会给她机会,她也习惯了这种被别人考验、教导、审视、磨炼的感觉,她时时刻刻都绷着一根弦,不管做什么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好像永远有一双眼睛在暗地里盯着她。 从来没有一个人因为她想要什么东西,就给她什么东西。 当一个人习惯了与人争与人抢,与人头破血流的打上一架、然后拿到奖品之后,是无法接受别人轻轻松松的将东西给她的。 这超出了她的认知。 烟令颐有独属于她自己的局限性,她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以她自己的方式生活,当别人突然打破她的方式,让她无所适从。 她似乎愣住了,并不回话,但季横戈从她的眼角眉梢里瞧见了她的回答。 她当然想去,她想去得很,她这辈子就想堂堂正正的坐在御书房看奏折。 “皇后喜欢,只管去便是,朕允了,谁敢反驳?” 他说的漫不经心,但烟令颐知道,没有人能反驳他。 皇上就是皇上,天子就是天子,权力的巅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烟令颐感觉到她正在无限接近权力,心口都跟着凶猛的跳起来。 当时他们俩紧紧贴在一起,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畔落下,钻进她的耳廓里,成熟男人的呼吸声很重,热热的填满她的耳朵,叫烟令颐后腰窜起来一股麻劲儿,沿着脊梁一路往上烧,顶到后脖颈上,连带着她周身的皮也跟着紧了两分。 他这一声皇后叫的不伦不类,烟令颐是文康帝的皇后,眼下早就不该再被称为皇后了,他这一声叫,不知道到底是在叫谁,古怪之中却又透着一种旖旎,让烟令颐心口都一阵酥麻。 她这个皇后,到底是前朝的皇后,还是现在的皇后? 她第一回 察觉到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当一个男人站在权力顶端的时候,他将变得魅力无限,任何难题在他面前都迎刃而解,就算是烟令颐,也难免为之倾慕。 当然了,文康帝不算。 烟令颐这头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的时候,一旁的季横戈却比她坦然得多。 他并不排斥烟令颐的野心,他甚至喜欢烟令颐的野心,他就是喜欢烟令颐与众不同的样子,所以他不会阻拦她。 甚至,季横戈还愿意托举她。 有些男人的喜欢吧,确实是控制之中带着几分打压,不喜欢女人太出挑,不喜欢女人太尖锐,不喜欢女人不像是个女人,但季横戈不是。 他对这一类女人是欣赏之中带着敬佩的,他愿意看见一个光彩照人、野心勃勃的女人,他足够强大,所以从不会忌惮一个女人威胁自己的位置,他也足够大方,愿意给他的女人不同的待遇。 有些男人娶妻,是娶一个生儿育女的容器,一个打理后宅的工具,这类男人只会不断地压迫他们的妻子,试图从妻子身上榨出来油水,来满足自己。 但有些男人娶妻,却愿意将自己的荣光共分出去,让对方也体会到他所拥有的一切,这甚至都跟喜爱无关,有些男人就算是完全不喜欢自己的妻子,也会尊重爱护对方。 榨干与给予,完全要看这个男人的内在品性,完全不同的两种处事方法,也会决定两种女人的命运。 有些时候吧,人与人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皇上真允许我去御书房吗?”烟令颐还是有些不太敢信,她的手渗出些许热汗,抓着季横戈的袖子,问他:“皇上不怪我了?” 明明刚才这个人还因为她之前的百般推辞而芥蒂,但一转头,怎么就肯对她这么好了? “怪,怪你,但也要怪朕。”他维持着抱她的姿势,慢慢将她往地上放,兴许是怕压到她的肚子,他动作仔细谨慎了两分,语气也轻柔了些,只道:“当初朕不是皇帝,想要什么,也只能悄悄的去偷,叫你为难,叫你担惊。” “男人没本事,却要女人承担后果,没有这样的道理,过去的事,你我各错一半。” “你为朕生儿育女,朕何苦要吝啬于你?”他的目光划过烟令颐高高隆起的腰腹,轻轻地摸了摸,道:“过去的事就让他们都过去吧,日后你陪在朕身边,朕不再去计较了。”—— 作者有话说:虚假的爹地:你做错事了 真正的爹地:你做错事了也是我的错要不是我能力不够谁敢说你错呢? 第53章 出征 出征 是, 他怪烟令颐,可一看到烟令颐的肚子,就什么都不想怪了。 烟令颐是有错, 但他也不是什么完美无瑕的好东西,季横戈扪心自问, 他也算不得清白, 他就没骗过烟令颐吗?也多了去了, 人不能总记着别人骗自己的时候,也得想想自己骗别人的时候。 他们未来会有很多年,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他不想因为烟令颐的那一点点算计, 耽误了他们之间的一切,特别是在烟令颐还有孕身的时候。 一摸到她的肚子,感受到他们孩子的温度, 他就不想再计较太多。 烟令颐走到现在也很不容易, 季横戈有时候恨她,但是恨着恨着,又觉得心疼她。 她是踩在刀尖上一路走过来的, 季横戈看着她,就想问问她,烟令颐, 这一路走来,你疼不疼呢? 想来是疼的。 想到她疼,很多事就不愿意再计较。 是,他知道烟令颐不是什么好女人,甚至他见过烟令颐各种坏的、恶的、心狠手辣的一面,但是他想到这个人, 第一个记起来的,还是当初她在林子里的时候,满身是血,两眼冒光坐下来的样子。 烟令颐是一个坏女人,那他就来爱一个坏女人。 那些疙瘩,坑洼,能忘掉的就忘掉,能跨过的就跨过,他虽然偶尔也会因为烟令颐对他的情谊不够浓而怨恨嫉妒,但却并非是那种会因为一点旧恨,就将两个人闹得人仰马翻的性子。 他经历过太多,自己残废过,也使别人残废过,太多美好在他面前碎成渣子,所以剩下的美好的东西便叫他格外珍惜。 他把她放到地上去,随后拍了拍她的腰,道:“我与娇娘,不计较其他。” 烟令颐对他的宽容后知后觉,怔怔的听着时,有一种走在路上天上掉金子的感觉。 反正扪心自问,如果是烟令颐碰上这样一个人,骗她利用她又甩掉她,等到她得势了,又巴巴的贴过来,她肯定要将对方祖坟都刨出来,再把脑袋砍下来,挂在城门楼子上,才好消气。 她来找季横戈的时候,其实也早就做好了被轻怠的准备,却没想到,季横戈看了一眼她的肚子,竟然就不生气了。 这样一对比来,烟令颐就觉得季横戈实在是个超出她想象的好人。 真好,她想,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好人,这样的好运气竟然能真的轮到她身上。 有些时候吧,原谅比报复更难。 原谅并不是一次,而是在日后的每一个寂静的夜里,想到这些事的无数次。 不过季横戈真是原谅她吗? 烟令颐想,季横戈原谅的也是“娇娘”,若是没有了这一层外衣,季横戈还会原谅她吗? 她晃了两息的神,季横戈已经自己将一旁的衣裳拿来,随意套在身上,又从一旁拿来机关椅,与她道:“随朕去御书房吧。” 他这一句话落下,烟令颐方才飘荡远离的念头骤然又拉回来了。 别管季横戈是个什么样的好男人,也别管娇娘是谁,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大晋跟南雪之间的战事。 烟令颐便与季横戈一前一后离了承明殿,两人分开,各自去了御书房。 御书房中早已等候了不少大臣,基本都是原先的烟林派核心,烟父与林净水都在。 见二人同来,御书房中的大臣们一个个神色谨慎的互相望了两眼。 武顺帝来就来了,烟令颐来了做什么? 武顺帝好像没瞧见众人目光,搬来个椅子,叫烟令颐坐下,后道:“朕之前不在时,朝中政务都由皇后处理,南雪国的事,皇后最是分明,今日既与南雪国开战,当请皇后问话。” 武顺帝说话比文康帝重得多,谁想反驳都得问问他的刀,所以没人说话,烟令颐顺顺利利的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烟令颐坐下后,下面的老臣开始禀报战况。 南雪国现在开始全线向大晋进攻,大晋该如何? 几轮探讨过后,季横戈道:“战,谁去请战?” 两国之间积怨已久,这场仗迟早要打,大晋必不可能退缩。 原先的大晋手里早都没有武将了,但是季横戈有,他从北疆那头带回来不少能人,每一个都斗志昂扬。 就在这一群人里,林净水竟然也往前跨了一步,说要“请战”。 林净水是文臣,在锦衣卫历练了一番后,眼下已经算不上是肩部能抗手不能提的柔弱书生了,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上战场—— 烟令颐抬眸瞥了他一眼,看见了一双坚定的眼。 第54章 宁月与林净水/舟中之爱 行囊羞涩都无…… “臣要去请战。” 冬日冰湖, 狭窄的小舟上,林净水拆开手里的油纸包。 油纸包“沙拉”一声响,烤鸡的酥香香气瞬间填满了整个小舟, 林净水照样去撕开鸡块的骨头,挑出骨头, 找出最可口的嫩肉, 重新摆放好, 等着公主来吃。 可这一回,面庞柔嫩, 白皙乖巧的公主没有动, 只缩坐在角落之中, 两只手摆在膝盖上,声线沙哑的问他:“一定要去吗?” 林净水抬起面来。 他面上还是带着淡淡的笑,身上还穿着那套锦衣卫的衣裳, 舟内盈盈的火光照出流水一样的光泽, 在他的眼底里点上一抹亮色。 他说:“臣要为公主找一条活路。” 是的,活路。 宁月现在已经没有活路了。 宁月跟烟令颐不同,烟令颐身后站着的是烟氏, 除了武顺帝以外,她还有其他的落脚点。 她在朝堂上摄政的这些时候,手里面不知道藏了多少东西, 她借着权利暗地里给自己铺了不少线,面上看不出来而已,当初在朝堂上,那么多人肯跪下来为她求情就可见一斑。 就算是武顺帝因她的身份不愿意留她,将她送出宫去,她也照样能靠着以前打下来的基础熬下去, 但宁月不一样。 宁月只能听烟令颐的话、分润烟令颐手上的东西,当烟令颐自顾不暇的时候,宁月是没肉吃的。 以前文康帝还在的时候,宁月还能靠着哄骗文康帝来得到一些特殊待遇,但现在,文康帝不在了,上位的是武顺帝。 宁月敢把她对付文康帝的手段用在武顺帝身上吗? 她不敢啊!她不敢,就得去自找生路。 她一个公主,除了联姻能有什么路?若是她本人有些本事就算了,偏偏她宫斗打不过烟令颐,战场打不过武顺帝,就连静妃都不一定搞得过,什么都不行的情况下,她能找到什么生路? “只有臣,以公主驸马的身份获得功劳,才能福泽公主,眼下战事迭起,是唯一能迅速得到官位的好机会。” 林净水道。 他说的是实话,文官升阶很慢,要一年又一年的熬,武将却快,特别是遇到战事,一年内跳个两三级都不是难事,若是得了大胜,说不定还封狼居胥呢。 “那也不一定要出征。”宁月脸色苍白:“立功的机会,以后会有的,本宫早便认清楚了,本宫坐不上那个位置。” 她以前吧,总有两分独属于公主的自命不凡,心高气傲的很,又真的当过一段时间的皇帝,难免滋生出一点妄念,以为这个位置唾手可得,可是经过了武顺帝谋逆之后,她那口气儿就被打散了。 以前她把文康帝当成对手的时候,觉得自己没差什么,甚至所有人还夸她更好呢,但是现在要她与武顺帝去比,她突然间感受到了差距。 武顺帝从建业被赶出去,到北疆起势,又一路打回来,不知受了多少伤,这样的人中龙凤况且一路艰难,更何况她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凡人? 她竟然还妄想去当皇帝呢! 就算是真坐上去了,也迟早被人打下来,不是被武顺帝打下来,就是被南雪国打下来。 她一时间沮丧极了,什么好吃的摆在面前也生不出胃口,只闷闷道:“你不必为了我冒险,我抢不过的。” 她生怕连累了林净水。 放眼整个建业,只有林净水对她这么好,比皇嫂还好,她不愿意让林净水去送死。 “皇上何必自轻?”林净水伸手,轻轻用指腹摸了摸宁月的脸,道:“臣不会死,皇上也不要因臣落泪。” 他话音落下,宁月才觉得脸上湿漉漉的。 他的指腹将她脸上的眼泪抹干净,男子手上的温热薄茧贴着她娇嫩的肌理轻轻地擦,语调轻柔道:“就算是抢不到皇位,也可以退而求其次抢一抢封地,以后去了封地,也可以当个土霸王。” 宁月本来是有封地的,当初太后让宁月跟林净水一起去北疆赴任,在北疆给宁月选了一块封地,只是后来,这封地在战乱中归成了北齐国的地盘,后来这地方又兜兜转转跟着武顺帝一起回了大晋。 这块封地回是回来了,但是这块封地经过几次洗礼,官员迭代,已经不是宁月的了——现在年号都是武顺了,文康年间的事儿,这一代的官员哪里敢认? 要找,也得去找武顺帝。 但是,要宁月去跟武顺帝求的话,武顺帝不知道要随手给她指到那一处封地上去,武顺帝与宁月算不得是什么熟识人,又横着前仇旧恨,也不一定对宁月有多少体谅,如果给宁月一个特别差的地方怎么办? 或者,人家压根就不给,你又能怎么办? 毕竟真要按身份算,宁月现在都不应该是公主,她最多是个郡主。只是不知为何,武顺帝收拾了朝堂之后,却没有处置前朝女眷的意思,所以烟令颐和宁月才一直不伦不类的在皇宫里待着,若是武顺帝有了清算的心思,她俩都该出宫。 烟令颐出宫好歹还能回到烟府,烟令颐能留在烟家,是她父亲就是烟家的七房,烟家三房没了之后,七房就顶上去了,烟氏威名不倒,烟令颐有背靠的大树,她没有。 宁月去哪儿呢? 她父亲早死了,母后也去了,皇兄被关了,父族这一片完全指望不上了,母族是烟府,但烟府能给她什么? 她身份不好,烟府最多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将她带回去养,以后送出去嫁人,若是怕她的身份招人白眼,也可以将她送到山中的寺庙中去养一辈子。 她吃穿不愁是真的,但是别指望烟府为她披荆斩棘,挣来什么体面荣华,她以后想活,就得畏畏缩缩的活。 她相比于亡国公主,已经好了太多。 但林净水不愿意让宁月这样活。 君辱臣死,他该为他的君主厮杀出一条活路,而战争是一条最快的路,他可以踩着无数人的尸体爬到最高。 宁月两眼发酸,一言不发的窝进他的怀抱里。 她也不说话,就是一直哭,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眼泪水儿泡过似得,苦苦的。 林净水亲手拿了一块蜜枣,送到她嘴边,她哭着哭着就张开嘴,自己含进去。 蜜饯填满了她的唇舌,甜甜的味道顺着她的舌尖弥漫,她吸了吸鼻子,蹭了蹭他的脖颈,贴着他的脖颈说:“你去外面打仗,我留在宫里,去跟宫里的人打打关系,以前你留给我的人,我想办法给他们弄一些官职。” 她目前还勉强挂着一个“公主”的头衔,也能得到一些消息,想尽法子运作运作也有机会。 “等你回来,我们就成婚。” “我如果能有一个封地,我们就在封地里成婚,如果我们没有封地,我就嫁到林家去,在林家生儿育女。” 不管林净水有没有得到军功,有没有为宁月挣来什么东西,她都决定在这一场战争之后嫁给林净水。 他忠于她,她垂爱他,他们是君臣,是夫妻,是密不可分的伴侣,不管是未来的官途还是婚途,他们都将一起走过。 林净水没有讲话,只是转过头,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宁月微微昂起头,迎着他的下颌往上吻去。 林净水无法反抗,这样的美妙滋味儿要让他沉迷至死。 两人在冬日的小舟上拥吻,宁月微凉的手抚摸过他的脖颈,渐渐向下落去。 林净水的喘息越发粗重,他靠着理智,向后昂了昂头,薄薄的面皮都染了一层红,声线嘶哑的唤她:“皇上——” 他攥紧她的手腕,那些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最后只轻颤着,又喊了一次:“皇上。” 那发颤的两个字里,藏着他的迟疑,不安,犹豫,和一点点激动,他何等爱她,爱她的眉眼,爱她的魂魄,爱到她一垂眼,他就浑身发紧。 宁月抓着他的衣襟往下拽,低低的“嗯”了一声。 “我想好了。”她说:“你要是回不来,我就去庙里做姑子。” 林净水去打仗,她就在朝堂里努力,林净水不管有没有功绩,她都会嫁给他,林净水要是回不来,这朝堂里也没有她的地方,她努力也白费,不如趁早给自己找个地方安生活着,就不出去乱折腾了。 她被林净水爱过,这辈子也不可能再去爱别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再取代林净水在她心中的位置,林净水为她搏命,她就愿意一辈子为林净水守身。 她是恩怨分明的好皇帝,会给她的臣子最好的赏赐。 两人在狭窄的小舟内缓缓压下,棉锦与绸缎填满了整个小舟,小案被挤到一旁处去,蜜枣被撞的在油纸包中来来回回的滚,细碎的声音被掩藏在冬日间,埋藏在发鬓里,埋藏在棉衣中,又不受控的翻涌而出。 他们在这里披露身份,在这里定情,在这里紧紧相拥,将自己的心掏出来,又塞到对方的胸膛里,然后带着对方的心和爱,奔赴向远方。 在未来的每一个难熬的夜里,他们都会想到今日,想到他们紧贴着的身体,和含着泪的眼。 死也行,活也行,因为他们是为了对方死,为了对方活,那死与活,就没有那么难熬。 他们确实什么都没有,以后也不一定有,但是他们不怨。 行囊羞涩都无恨,难得少年是夫妻。 —— 这一夜,给了林净水赴死的力量。 所以到了第二日,他站在御书房前时,能坚定的向前迈步,掷地有声的请战。 “臣愿立下军令状。” 第55章 令颐生产 他们的孩子 当时正是巳时左右, 御书房中被阳光照的一片大亮。 林净水立下军令状时,周遭的所有人都看向他,整个御书房中都有片刻的寂静。 “这怕是不妥。”先开口的是一旁的兵部尚书。 皇朝迭代之后, 官员也跟着洗牌,新上任的兵部尚书是跟着季横戈从北疆打过来的老将, 作战风格十分稳妥, 一开口就是战略分析:“臣还在北疆时, 南雪国的将军曾与臣对战过,对方很是老辣, 并不是好对付的人, 若是林大人输了, 有损我大晋威仪。” 立个军令状,听起来挺威风,但是人死了有什么用?他们要看的是胜利。 兵部尚书的尾音慢慢消散在御书房中后, 其余人都表示赞同, 你一言我一语的开腔。 “林大人对我国赤胆忠心,奈何年岁尚浅,不可轻动。” “林大人并不曾读过什么兵法, 还是莫要逞强。” 一个林净水年岁太轻,难以服众。 而就在这样的质疑声中,林净水抬起眼眸, 看向坐在御书房桌案旁椅上的烟令颐。 御书房中只有一个桌案,桌案后方是季横戈的位置,而在桌案右旁,摆了一张椅给烟令颐坐,按照座次看,这个位置仅次于季横戈。 林净水与这位皇后其实不熟, 只是从宁月的口中听过几次,宁月口中的嫂嫂是个聪慧温柔的女人,教会宁月很多,甚至当初宁月做皇帝的事儿,也是烟令颐提出来的。 宁月对烟令颐有一种奇怪的仰慕,她笃定的认为烟令颐是好人,也不知道这种念头从何而来,又为何如此坚定。 林净水是个局外人,对于这对姑嫂之间的关系反而看的更清楚一点,在林净水眼中,烟令颐是个野心十足的女人,宁月恐怕一直都被烟令颐捏在手里当刀,烟令颐手中也一定有其余的底牌,能让她留在皇城之中,甚至能让她堂而皇之的进到御书房里。 林净水不知道烟令颐有什么样的底牌,但是他确定,烟令颐是唯一一个能帮得上他的人。 毕竟,他跟宁月勉强算得上烟令颐阵营的。 所以他的目光掠过重重官帽,凝固在烟令颐的身上。 烟令颐静静坐在案旁,手中捧着一盏茶。 茶腾腾的往上翻着热气儿,氤氲了烟令颐的眉眼,方才这些人说来说去,她都没什么变化,直到林净水这一眼望来,她才将手中杯盏放下。 “林大人一身热血,总不能凉了忠臣的心。”烟令颐放下茶杯后,温润的面上浮起了一丝浅淡的笑意,道:“若是诸位大臣们不放心,便再选一名监军去便是。” 烟令颐话音落下后,御书房中顿时静下来了。 这群大臣们没有先反驳她的话,而是都看向武顺帝。 烟令颐是武顺帝带进来的人,她说的话重不重,要看武顺帝的意思。 坐在案后的武顺帝神色淡然道:“皇后说的有理,便按着皇后的话做吧。” 下面一群大臣你看我我看你的对视了两眼,最终都低头应是。 皇上开了口,这事儿便这么定了,林净水成了挂帅出征的将军。 立了军令状,他只有赢和死两条路。 军令状一下,朝堂之中便开始备战。 而就在这备战计划有条不紊的推进开来后,朝中又出了一件事。 朝臣开始劝武顺帝开选秀。 这也算是情理之中,武顺帝年纪不算小了,以前是个王爷的时候,没人管他娶妻的事儿,现在成了皇帝了,总不能后宫空置吧?传承大事,下面没有子嗣怎么行! 有不少大臣想为皇上献女,皇上一直不曾娶妻,这要是能为皇上诞下一儿半女,这后位不就稳了吗? 只是奇怪的是,武顺帝对此却并不接茬,不管下面的人怎么说,武顺帝都不曾开后宫。 有些脑子活络的,就去把主意打到烟令颐身上,拐弯抹角的跟烟令颐攀关系,提起什么过去的情谊,说什么自家姑娘很是思念烟令颐,烟令颐临近生产,她们想进宫来瞧一瞧。 这群人的算盘敲得噼里啪啦响——他们是想,只要把人送进宫来,就有跟皇上偶遇的机会,一个个鲜嫩可爱的姑娘,谁能不喜欢呢?说不准那个送到皇上面前来,正好叫皇上看上了呢? 皇上不开口要,他们就想办法往皇上面前送嘛! 只可惜,烟令颐并不搭腔,一个姑娘她都不放进来,甚至想来还觉得有点好笑。 这帮人也不想想,要是烟令颐真的想给武顺帝送女人,肯定从烟府先挑两个女人送过去呀!眼下她连烟府的自家姐妹都不送,又怎么可能送别人家姑娘呢? 烟令颐不开口,别人也没法子,更不敢去逼迫武顺帝。 武顺帝跟文康帝可不一样,武顺帝是自己实打实打上来的,不像是文康帝这样世袭下来的,文康帝受太后钳制,受朝臣钳制,连烟令颐这个皇后都敢给他找不痛快,武顺帝可没有。 谁敢给他找不痛快啊?给他找不痛快的人都已经死了! 朝臣们是又着急,又不敢说话,就这么一天接一天的忍着。 直到践行宴那一日。 —— 践行宴这一日,朝臣群聚、酒宴纷纷,林净水与宁月两个小可怜隔着衣角鬓眉遥遥相望,看一眼看一眼又看一眼,像是要把对方看到心里面去。 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到呢? 宁月更难过了,坐在人堆儿里险些当场哭出声来。 旁的人都在劝酒,都兴高采烈的说什么必胜,就她一个人越想越难受。 宁月正是悲伤时候,旁边突然听见一阵惊喊,宁月猛地一抬头,瞧见坐在主位上的烟令颐突然倒下。 宁月隔着人头眺望,听见有人尖叫着喊:“皇后要生了!” 这一场践行宴瞬间被打乱。 人群涌动之间,宁月连人影都没瞧见,只看见一群人走来走去,随后众人都匆匆离席,不仅烟令颐,就连季横戈都走了。 他们走了,这席面上就只剩下宁月还算是个“皇族”,只剩下她站出来继续料理宴会。 待到宴会散了,宁月又送大人们离开。 说是送所有大人,但宁月的目光一直都凝在林净水身上,只是眼下人多眼杂,他们碍于未婚身份,并不能凑近、亲亲蜜蜜的说什么,只能遥遥对望。 月光之下,林净水的眼眸亮的惊人,他远远跟宁月对望一眼,随后缓缓点头,转身离开。 宁月望着他的背影,良久,才慢慢擦掉脸上的泪。 人总是要长大,要面对困境,不管是皇上还是公主,高贵的还是卑贱的,都有自己的难路要走。 宁月也有自己的路,林净水的战场在南雪国,而她的战场在后宫。 —— 待到林净水出了皇宫,宁月才匆匆忙忙回到后宫里,去找她的嫂嫂。 等宁月跑到群欢殿后堂廊檐外时,烟令颐已经开始生了。 廊檐内堆积了很多人,太监宫女来来回回的跑来跑去,宫里的稳婆和女医也跟着跑来跑去,就连武顺帝都在廊檐下等着。 宁月来的时候,正瞧见武顺帝面色阴沉的听着一旁的女医禀报。 “孩子有些太大了,胎位虽然还算正,但出来的也不容易,难产的可能性很大,臣想问问皇上,若是当真难产了——” 宁月听见这话,心里就是一突。 自古以来女子生产就是一脚踏入鬼门关,谁都无法轻松走过,难产的话,基本就是二选一。 若是皇嫂真出事儿了 “保大。”季横戈吐出一口浊气,面色阴□□:“要大人。” 第56章 生子 他们的孩子 宁月的脚步悬停在半空中, 面带奇怪的看向武顺帝。 当时武顺帝就坐在廊檐之下,一旁的侍从手中悬着四角宫灯,暖融融的灯光从他的一旁打过来, 正照着他的侧颜。 季横戈眉头紧锁,面色凝重, 目光直直的盯着后殿厢房, 看样子恨不得自己钻进去。 宁月心底里的古怪感顶到了最高——武顺帝对烟令颐似乎有些太过在意了。 将烟令颐留在后宫便罢了, 武顺帝还给烟令颐身为皇后的权柄,烟令颐在后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有时候都叫旁人分不清楚烟令颐是前朝的皇后还是现在的皇后。 一个人的权力和地位, 最能体现这个人的重量。 所以在季横戈心里, 烟令颐一定很有重量。 就像是现在,四周都是人,每一个宫女太监女医都守在这里听着, 季横戈依旧不避讳他对烟令颐的看重。 季横戈又为什么这么看重烟令颐呢? 其实宫内早有谣传, 说武顺帝不能人道毕竟季横戈以前不娶妻,现在也不娶妻,外人都传他不能生才不娶, 这样一来,武顺帝留下烟令颐的事儿便也说得通了。 烟令颐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孩子生下来还能继承皇位——虽然一直没有人明面上提过, 但是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猜测。 否则,为什么季横戈要留下烟令颐这么一个前朝皇后呢?为什么季横戈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呢? 可现在,宁月亲耳听到季横戈说要保大。 季横戈连皇子都不要,只要烟令颐,这—— 经过这段时间的洗礼,宁月早都不是最开始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了, 她已经感觉到了季横戈对烟令颐的不同。 季横戈其实一开始就没打算藏,只是大家都不挑明,都不去触碰这一层禁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也许别人比她更早察觉到,只是所有人都没说,她又太迟钝,什么都不知道。 她脚步停了一刻,随后又慢慢落下,装似什么都没察觉到似得,快步走向廊檐下,向季横戈行礼过后,关切询问女医:“皇后现下如何了?” 以前没发现的时候,她喊烟令颐一口一个嫂嫂,现在发现了,她根本不敢叫嫂嫂了,就随着季横戈喊一声“皇后”。 烟令颐话音刚落,厢房里就传来一阵怒吼声。 像是从林子里传来的猛虎吼声,要掀翻屋顶一般从窗户里冒出来,在黑夜之中简直震的人头皮发麻。 那是皇嫂的声音吗?那是人的声音吗? 宁月惊惧的侧头望过去的同时,清晰的听见轮椅那头传来“咔嚓”一声。 她再转过头来时,看见季横戈捏碎了机关轮椅的手柄。 宁月垂着脑袋,默默的走到了一旁去,没敢在这个时候冒出来一点动静。 宁月都不敢说话,旁人更不敢说话,一时之间,整个群欢殿后殿就像是一座寂静的坟茔,廊檐下只有风声,偏偏这风声也不是什么老实的风声,不肯静悄悄的吹一吹树叶,偏要去将烟令颐的喊叫声卷到廊檐下来,卷到他们耳朵里,让每个人都提心吊胆。 这一场折磨持续了两个时辰,女医又来了两趟,季横戈每一次的回答都是“保大”。 季横戈的轮椅都快被他捏碎了。 正在宁月担忧不已时,厢房内突然传来一阵婴儿啼哭声,这声音嘹亮的要命,响彻整个宫殿。 宁月后知后觉的松下一口气来,这时候里面的人还没出来,但季横戈已经自己推动轮椅,往厢房中走去。 厢房门口的太监跟宫女也不敢拦着,只默默退让到一旁。 厢房中地龙烧的滚热,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血腥气,轮椅刚走到台阶上、还没跨过外间的门时,殿门口的嬷嬷正抱着手里的孩子出来,跟季横戈撞上。 “皇上——”嬷嬷一句“母子平安喜得龙子”都到了喉咙口,硬是没敢吐出来。 这龙子算起来还是先朝的龙子呢,嬷嬷不敢言语,而就是这两息之间,季横戈抬起手,从嬷嬷手里接过了孩子。 那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呢?脸红红的,上面沾着乳色的粘液和血,轻轻软软的,被金色的绸缎裹着,抱在手里的时候好像没有一点骨头,牙都没有,但却偏偏有一股子力气,嚎起来的动静简直震耳欲聋。 季横戈看着他,呢喃着道:“季——惊风。” 一旁的小太监见季横戈瞧着很是喜欢这孩子,试探性的捧了一句:“好名字!” 季惊风还在哭,哭的没完没了,季横戈抱着他,只觉得魂魄要被他的哭声顶到天上去,他人还坐在轮椅上,心魂却早已经离开了肉/体,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身体坐在这,手足无措的捧着他。 这是他的孩子。 正是此时,季横戈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喧哗声。 “皇后晕过去了!” 有人在喊。 季横戈心头一紧,忙叫人推他进去。 他抱着孩子进外间的时候,内外间的门大开着,宫女们在其中来来回回的走动,床榻旁边有宫女抬着被子遮盖在烟令颐的身上,被子是正红色的,又被血迹浸染出一块块深红色,一片深红浅红之中,女医正在拼命摁烟令颐的腰腹,隔着一层珠帘,他从宫女的袖子缝隙之间窥探到些许烟令颐躺在榻上的身影,和一只悬放在榻边的手。 那是烟令颐的手。 她的手和她这个人一样,骨瘦而坚硬,薄薄的肌理上蔓爬着一条翠色青筋,指尖圆润,指盖上覆盖着一层淡淡的粉色,她不爱戴首饰,那手就跟她的人一样,干干净净的不沾一丝油脂气。 季横戈瞧见那只手,心底里甚至隐隐爬升出一股俱意。 他第一次感到害怕。 孩子像是一把刀,对世上其他人都没有伤害,唯独对他的母亲一刺一个准,烟令颐的身子那么薄,会不会被这孩子刺穿? 他声线嘶哑的问:“情况如何?” 女医连手上的动作都不敢停,只道:“失血过多昏迷过去了,但孩子很健康。” 之前季横戈说“保大不保小”,但是女医还是尽量两个都保下来了。 说话间,一旁的宫女过来喂止血药,一碗药送到烟令颐嘴边以药勺喂下去,但烟令颐还是没有反应。 季横戈心头便不断地往下沉,连什么“男女之别”都顾不上,推着轮椅就往前走。 旁边的宫女见了季横戈就跪了一地,季横戈手指一动,声线嘶哑道:“继续。” 继续。 继续。 继续! 不要停!每一个人都不要停! 这一群人围绕在烟令颐身前,一次又一次的喂药,刺穴,什么虎狼之药都用上了,足足过了半个时辰,烟令颐才醒来。 这半个时辰,对季横戈来说无异于一场凌迟。 这疼痛没落到他的身上,但却千百倍的落到了他的心上,烟令颐醒来时,他才惊觉他周身都逼出了一身的热汗。 烟令颐醒来、宫女们更换被褥衣裳后在一旁站定。 待到彻底结束,季横戈慢慢推着轮椅、抱着孩子走过去,在床榻前停下。 烟令颐虚弱极了,面色苍白,额头还沾着一点热汗,季横戈将孩子放在她身侧,用热毛巾轻轻地替她擦着面,随后低下头,缓缓低头,在烟令颐的面颊上落下一吻,烟令颐虚虚的抬了抬手,两人的手便在榻前交握。 大起大落之间,他甚至都无力掩盖对烟令颐的担忧。 满屋的宫女都把脑袋低下去了。 不敢睁开眼,生怕看多了被砍。 若是平时,烟令颐一定会阻拦他二分,但现在烟令颐没劲儿了,只闭上眼歇息。 季横戈缓缓直起腰,盯着床榻上的惊风与烟令颐看了两息后,低声道:“传朕令,烟家有女,端庄贤良,封为皇后,其子封为太子。” 第57章 皇后日常 带崽1 季横戈封烟令颐为皇后, 封烟令颐的孩子为太子的消息,在短短半夜之间飘满了整个皇城。 满朝文武大半夜起来,都得对天问一句:烟家祖坟到底是怎么冒的烟呢? 流水的皇上铁打的皇后, 年号都换了烟家还是国舅,这国舅爷的位置, 比皇上的位置坐的都稳当啊! 这一则消息将整个皇城的人的心都搅的七上八下的, 有些人肚子里都揣着嘀咕啊, 武顺帝这孩子认得这么痛快,这孩子的身份存疑啊, 要知道, 当初武顺帝在两国征战时候, 可就提出来要烟令颐了,这样一想,烟令颐跟武顺帝之间恐怕也并不清白。 但是也没人敢说。 也有人嘀咕, 这抢自己子侄皇后当自己皇后, 这也不是什么正经皇上啊,也不怕被后世谩骂? 当然,这话更没人敢说。 还是那句话, 谁拳头大谁厉害,自古以来,上位当皇帝的哪个是真的品行端正的?抢自己亲爹女人、抢亲哥女人的都不在话下, 甚至一日连杀三子的有,只要坐上了这个位置,他爱怎么样怎么样,其余人只能老老实实地缩着脑袋,顺便安慰安慰自己,这也挺好嘛, 起码他们大晋有后了对不对? 不管是文康帝还是武顺帝,他们都姓季,大晋也还是大晋,那就行了。 凑合活吧! 这一则消息在建业中流传,背后不知道多少个人一直在偷偷地说来说去,但是到了第二天上朝,众人又都开始装不知道了,心照不宣的闭了嘴,开始照常做今日的事儿。 今日上朝,武顺帝先是宣了太子之位,后又抬了皇后的位置,等过三个月,就要办皇后的登基大典,等再过半岁,就要办封太子的大典——太子才刚出生第二天啊!别人家太子都是成年后才封的,武顺帝却急的要死,看起来恨不得太子一下子就长成十来岁,芝兰玉树的站在他面前喊爹。 也就是烟令颐现在还卧床养身,动弹不得,耽误了册封的行程,不然季横戈恨不得当场把人抱到皇后抱坐上去了。 礼部一一应下后,其余人才开始说朝政。 今日午时,大军开拨。 一切朝政安排好后,季横戈携宁月公主亲自去城墙上相送。 城墙好高啊,宁月站在城墙上面往下看,林净水那么高个人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点儿,看不见表情,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衣裳。 那天也好冷啊,二月中旬的建业不曾开化,城墙上的砖上都冻出了一层层冰霜,人站上去都打滑,寒风一吹,宁月的脸就发疼。 这一去,她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林净水。 待到大军开拔之前,要鼓舞士气,季横戈站不起来,宁月手里持着鼓槌,一下又一下的捶着战鼓。 嗡震的声音在她耳畔飞过,震着她的眼眶,将她眼底的泪震的翻涌而出,视线被泪水模糊掉的时候,她脑海中浮现出来第一次见林净水的样子。 深深的树林,奔杀的刺客,和林净水那双亮晶晶的眼。 那时候的林净水还没有进官场,还没有站在权力的车轮前汲汲营营、四寻生路,他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郎,为了一点救命之恩,莽莽撞撞懵懵懂懂的跑过来救她,然后被她拖着、拽着,为了成就她的野心,去了一条不归路。 她因此而痛,也因为痛,而不敢有半分懈怠。 林净水离开建业,远赴战场后,她也一头扎进了政斗之中。 公主参与朝政,一般都是靠强大的母族做支撑,她与烟氏众人没有多少感情,但烟令颐对她却还算照拂。 烟令颐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宁月是她阵营里的人,她就会一直照顾,哪怕现在宁月对她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她也依旧不会抛下宁月不管。 宁月想栽培手底下的人,她就去给这群人找几个官位,虽然位置都比较低,但好歹也算是围着宁月打造出了一个小型的权利范围,让宁月有人可用,能听到一些朝堂消息,勉强能自己立起来。 至于更多的,烟令颐也没有了。 她对宁月的帮扶也就到这里了,以后宁月能不能站起来还要看她自己,踏入这个圈子里后,所有人都是对手和短暂的盟友。 宁月有宁月的事情要忙,烟令颐也有烟令颐的事情要忙。 生完孩子之后,烟令颐的身子虽然大虚了一场,但好歹是生下来了,这孩子没有再寄生在她的身体里吃她的血肉要她的命了。 身体里少了这么一个孩子,虽然还是很虚弱,但是却没有之前那种时时刻刻被吸走的感觉了,整个人终于能安安稳稳睡一觉呢。 她年轻,体力壮,就算是被掏空了一回,喝两口补药就回来了不少,要不了半年,就能养回来之前的一半。 这次生孩子让她身子骨折损了一半,身体反应也慢了许多,骨头像是被人拆了又重新组装到一起一样,瞧着人还是那个人,但是她自己知道不同了,她无法再灵活的跳上屋檐,像是飞鹰一样踹窗而入了。 现在的烟令颐如果回到当初林子里那一夜,说不定都要死在那一天的林子里。 但烟令颐认为,她这一半的身子骨掏的值得,因为她换回来了更重要的东西。 她换来了她自己的后位跟这孩子的太子位。 虽然季横戈还没死,但是能有这个位置,也够烟令颐好好折腾一番了。 烟令颐是个不安分的女人,一辈子都不明白什么叫“收敛”,什么叫“忍让”,她有时候很像是山里的山蚂蟥。 只要你稍微不察,她就会像是闻到了山里腥味儿的蚂蟥一样千里迢迢的蹦过来,跳到人的身上,顺着一切可以钻的缝隙钻进衣裳里,钻进皮肉里,钻进骨头里,然后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吸血,壮大她自己,不知疲倦,贪婪至死。 让她缠上了就完了!她要钻进血肉里面,使劲儿的吸啊吸啊吸,任谁都扯不下来。 就算是扯掉皮肉外面的尾部,她其余的身子也会深深扎根在血肉里,除非你想把这一块肉都给削掉,否则别想摆脱她。 在季横戈宣布她做皇后的那一天起,她就开始了一场吸血之旅,不死不休。 她始终认为季横戈喜欢的是“娇娘”,所以不管季横戈对她怎么好,她心底里都隔着那么一层,如果季横戈发现了,那她就什么都没了。 因此她拼命想要抓住点东西。 权力,地位,官职,人心,她多抓到一点,以后就多一分胜算。 烟令颐就是这样的人,明知道自己游走在刀锋上,也绝不会有半分退缩,反而越挫越勇,之前太后揭穿了她一回,完全没能让她老实,反而让她翅膀越来越硬。 只要不被发现,假的也就成了真的了。 所以哪怕这人还在养身子,也要撑起来一口气儿,来琢磨琢磨朝堂上的事儿,连自己儿子都顾不上。 而和烟令颐正相反,季横戈反倒格外顾着这个孩子。 他跟烟令颐还不太一样,烟令颐生这个孩子,是因为烟令颐需要一个孩子,她在意的不是这个孩子,而是有一个孩子,但季横戈不同。 他真切的喜爱烟令颐,所以也连带着真切的喜爱这个孩子,烟令颐在月子里喝补药起来看公务时,他陪孩子;烟令颐开始暗暗培养党羽的时候,他陪孩子;烟令颐出月子开始有意无意插手公务的时候,他陪孩子。 孩子其实是很有意思的小东西,这完全是他创造出来的孩子,他生命的延续,他当然疼爱。 兴许是因为季横戈的身体有些许残疾,所以他对这样一个完整的孩子格外爱护,生怕这个孩子哪里不小心受了伤,瞧着那模样,甚至比奶嬷嬷还要体贴。 季横戈不管公务,公务就全都落到了烟令颐的身上,朝中人偶尔也对烟令颐摄政一事有些微词,但季横戈对此却接受的十分坦然。 他早就知道烟令颐是什么样的女人,早在跟烟令颐在一起的时候,他就知道烟令颐一定会去插手朝政,他早知今日,也并不排斥。 还是那句话,他强,他就愿意让他的女人强,他骑在这群人头上,他也愿意让烟令颐一起来骑。 季横戈不开口,烟令颐干的是越发畅快,每日恨不得扑在案上,抱着公文到天荒地老。 当然了,季横戈也不会一直纵容她,偶尔烟令颐在御书房待太多时间,他也是要过去转上一圈,把人拎回宫里的。 第58章 千里寻夫 皇后日常2 这一日, 三月中。 三月临春,日头也不再高高悬在天上,而是离大地近了些, 挥洒着暖融融的曦光,将廊檐上悬挂的薄冰晒得微微开化, 闪出耀眼的光泽。 这个时候的天还是冷的, 屋内的地龙热腾腾的烧着, 烟令颐坐在御书房里看战报。 自从林净水去了边关之后,大晋与南雪国的战争就正式拉开了序幕。 果然如烟令颐所说, 南雪国这场仗来势汹汹, 与林净水打的如火如荼, 双方僵持半个来月,谁都没有占到半点好处。 不过眼下的大晋比上辈子的大晋强多了,上辈子的大晋四处漏风, 被南雪国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而这辈子的大晋被烟令颐糊了一半,朝堂上的有用老臣都被她想方设法的保下来了,季横戈又从北疆带回来一批真的能打的兵, 所以这辈子的大晋没那么惨。 但南雪国的战力也实在出乎大晋的意料。 大晋人一直以为南雪国人就是跪在他们脚边的奴才,随他们怎么踩怎么踏,但谁能想到, 这奴才站起来竟然能跟大晋打个有来有回。 之前烟令颐对南雪国严阵以待时,旁人还觉得她小题大做,待到今日,朝臣才惊觉烟令颐的防范何其正确。 手中的战报一页翻过一页,战况有赢有输,但是持续下去, 一定是大晋赢。 因为南雪国地势太不好了,食物和人口也太少了,长期打下去,他们的人要死完了。 无论如何,大晋地大物博,人多食多,那活下来的一定是大晋。 这一场仗,只要足够拖,就能拖赢。 夕阳渐沉,从云端一路往下坠,坠落到屋檐之外,天色渐渐暗下来,赤金粘稠的夕阳顺着窗外落到屋里,在奏折上映出一道红绸柔光,正巧染红一行字。 “战线吃紧,粮草不足。” 烟令颐细细琢磨着这八个字,好像看见了一双布满伤痕的手,从边关遥遥伸过来,摊在她的面前,她必须掏出来点什么东西放上去,这双手才能继续替她打仗。 打仗嘛,就是这样的,前线的战士拿命去拼,后面的人要挖出自己的血肉来供,这一场仗打完,每个人的身上都会留下一片坑洼的旧伤。 她想了又想,又去看户部最近给出来的奏折。 户部最近还真收了不少银子——之前季横戈在北边的时候,就与北沼国开了商路,北沼国的东西太多了,上好的药材,好吃的果子,具有各种奇妙作用的虫子,据说北沼国还有一种会说人话的鸟儿,流入大晋之后,被大晋的商人炒卖,一只鸟能卖上千两黄金。 户部因此靠税收得来了一笔银钱,倒是能暂时填上这一个大窟窿。 她开始琢磨,要挑哪个人选来送粮草。 为了保证粮草不被贪污,她必须选一个靠得住的人。 这个人可不太好选。 这世上的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就算是烟令颐坐上了皇位,也一直琢磨着如何从季横戈手里拿到权利,如何壮大烟家人,别人也自然会如此。 只是粮草兹事体大,她怕选不到一个好人,给战局造成影响。 她上辈子就输过一次,这一辈子,不想再输一次了。 烟令颐思索间,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后有人隔着门禀道:“启禀皇后,皇上往这头过来了。” 烟令颐一下子回过神来了,往外看了看天色,正瞧见夜色四合,烟浪远,暮云垂。 这是到了用膳的时候了,每日这个时候,季横戈都会找过来。 季横戈放手朝政之后,烟令颐每日负责处理这些,她对权力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渴望,像是酒鬼一头扎进了酒窖里,那是真,一忙就是一整日,用膳都在御书房用,时间一长,季横戈便不太愿意。 他跟烟令颐对朝政是两种态度,烟令颐正在一个看谁都想干一仗,跟谁都敢干一仗的阶段,她被压抑的太久了,刚刚掌权的人对权力就是会有无限的贪欲,她对这些有兴趣,一想到公务,她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但季横戈已经打累了,他什么仗都打过,什么人都见过,对权力反倒没有那么大的贪欲,虽然季横戈和烟令颐都是被这王朝拴住的两头牛,但季横戈偶尔会歇一会儿,烟令颐却沉浸在干活的喜悦里,天天猛猛往前干。 北沼国的绿绸之路?干!南雪国的战场?干!大晋的科举?干! 季横戈有时候都搞不懂,怎么能有人一天干个没完啊?好好歇歇不行吗? 他更想找个地方躺一躺,看看花开花败,听听蝉鸣鸟叫,白天陪陪孩子,晚上抱抱妻子。 别的都能实现,唯独这个抱抱妻子,每天都不顺利。 烟令颐每日都有很多事要忙,御书房的公务能把她整个人牢牢的困住,季横戈第一天等不到,没生气,第二天等不到,没生气,第三天等不到,直接自己坐着轮椅过来接人。 到点了得下职啊! 烟令颐总是记不得这件事儿,季横戈便天天来接,次数多了,烟令颐也记下了,知道到点就要走,否则季横戈要生气。 可是今儿不巧,今儿个季横戈人才刚到御书房殿外不远处,远远就看见一团绿色冲进了御书房。 是宁月。 —— 宁月小公主像是一只漂亮的翠鸟,“呼”的一下吹进了御书房中。 当时烟令颐正要起身离开御书房,没想到正跟宁月撞了个迎面。 自从林净水远赴边关征战后,宁月就一头扎进了朝堂里,她经常来找烟令颐,在烟令颐面前卖乖,以前怎么哄文康帝,现在就怎么哄烟令颐。 文康帝是被哄着给宁月好处,烟令颐却是明知道宁月想要什么,还是忍不住给她。 宁月是她一手带起来的孩子,就算是有时候这个孩子在耍心眼,她也想帮扶宁月一把。 “皇嫂——”宁月踏进来后,又匆忙改道:“皇叔母。” “怎的这么匆忙?”烟令颐道:“天色渐晚,可要随我一道儿去寻皇上用膳?” 宁月才不去呢,她跟季横戈不熟,这回来也是为了来求烟令颐。 “嫂嫂命我去送粮草吧。”宁月道。 “这怎么行?”烟令颐下意识拒绝:“太危险。” 战场可跟皇城不一样,皇城等级分明,奴才就是奴才,大臣就是大臣,公主就是公主,谁都不敢逾越半分,但战场上,谁管你是谁呢?敌袭抢粮的事屡见不鲜,就算是没有敌袭抢粮草,也有其余的麻烦,路途遥远,宁月这样的小公主很容易出事。 宁月软磨硬泡,都没泡软烟令颐这颗心,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宁月往地上一跪,抱着烟令颐的腿道:“嫂嫂让我去吧,我只有这一个机会了,我不涉险,哪里来的富贵?” 她如果能上战场,就能见到林净水,知道林净水的近况,而除了这件事儿以外,她还想要功绩。 林净水要去战场上打拼,宁月也想在朝堂里站住脚,想站住脚,就要有功绩。 她这段时间了解过朝堂之后,必须承认,最大的功绩就是战争,而战争旁处她都插不上手了,唯独这个运送粮草的人选悬而未决,她还能有点机会。 她如果能去将这粮草送过去,也算是一件不小的功劳,说不准以后论功行赏,能给她分出来点好东西,比如一个官职之类的,以前也不是没有女官!就算是没有官职,她手底下的人也能分润好处,她能给别人好处,人家才会真心追随她,有人追随她,她的位置才会牢固。 是,她有一个林净水为她拼搏,但她不能一直就这么看着啊!她也得走下去,也得站到战场里,田野里,去亲手夺来一点东西! 当时宁月跪在地上看着烟令颐,一双眼里流淌着哀求的神态,可是那脸上却又写满了对权势的渴望。 烟令颐嘴边发苦,低声叹了口气。 这孩子,也开始渐渐不听她的话了,她从宁月身上看见了她自己,当初烟令颐是如何一头扎上这条不归路的,宁月也要再扎一遍。 现在的宁月就像是一艘小舟,在听过传说中的大海之后,这艘刚刚打造好的小舟迫不及待的想去试一试大海的宽广。 她将宁月教成了这样,现在,就要接受宁月的离去。 一艘船当然可以永远停留在安全的港湾,但是,那并不是造船的目的,宁月要去试一试海浪。 烟令颐摸了摸宁月的头,低声道:“你若是死在路上,不要恨我。” 不要恨我将你从黄金窝里拉出来,不要恨我点醒你又不能把你捧到最高,不要恨我改变你的人生,不要恨我让你死在这条路上。 宁月当然不恨,最起码她现在不恨,她像是以前一样,用她的额头蹭着皇嫂的手掌,轻声呢喃道:“皇嫂是为我好。” 就算是她死在了路上,她也不恨。 能清楚明白的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去死,比她一辈子留在后宅里,为了一个男人生儿育女,浑浑噩噩的活一辈子要好。 她宁愿就这么死。 烟令颐悲悯的看着她,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在三灵山里,宁月被她忽悠着坐上皇位的时候,那时候的宁月也是这样蹭着她的手掌的。 毛茸茸的触感,像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儿,蹭在手心里暖洋洋的。 只是那时候的宁月什么都不懂,现在的宁月什么都懂了。 烟令颐最终还是答应了宁月。 她无法对宁月弃之不理,哪怕她知道宁月此去危机重重。 “想去就去吧。”她摸着宁月的脑袋,轻轻叹息:“人总要走自己的路。” 她也知道有些事儿危险,可是拦是拦不住的,就像是当年的烟令颐一样,命都不要的往前爬,谁拦得住? 现在想想,烟令颐当时做的事情也不都是全对的,只是那时候的烟令颐也是激进的很,被蒙蔽了双眼,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儿都敢干,她自己都这样,现在也没什么资格去说人家。 只是烟令颐跟宁月比起来,实在是命好,她占了一个重生的优势,早早抢占先机,埋下党羽,怀了个孩子,现在已经到了坐收成果的时候,宁月却还是在这乱世之中扑腾。 烟令颐自己上了岸,也愿意拉宁月一把。 但能不能上来,都要看宁月自己的本事。 宁月得了烟令颐应允,新欢鼓舞的爬起来,高高兴兴的走了。 烟令颐目送她离开的背影,后捏了捏眉心。 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功夫,烟令颐从宫殿绕出去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眼下还不曾入夏,天黑的早,才酉时初就阴沉沉一片,烟令颐跨过门槛,走过一条回廊,就在廊檐下瞧见了等在外面的季横戈。 当时四周一片昏昏,一旁的太监打着灯笼,暖融融的灯光落在季横戈的面上,照亮这人一张冷淡的脸。 季横戈想来是瞧见了宁月,所以没有进去,也不知道这人在这里等了多久,摆着一张“你欠我八百万两”的臭脸,对谁都是这么一副态度。 烟令颐来了,季横戈也只当做自己听不见看不见,就抱着手里的暖炉,连脑袋都不抬,活像是没看见这么个人。 烟令颐当然知道这是在甩脸色给她看,因为她在御书房耽搁了太久,把伟大的皇帝陛下扔在了外面没管。 “皇上久等。”烟令颐走过来,推着季横戈的轮椅往廊檐另一侧走,往凤仪宫走回。 季横戈坐在轮椅上,慢悠悠的回了一句:“不久,皇后大可以继续忙,反正我一个残废,也跑不到哪里去,就让我一个人在这冻死就行。” 烟令颐暗暗牙酸。 季横戈这个人吧你表面上看他,觉得他文韬武略才高八斗,是个坚韧顽强又极有魅力的强者,但你要是真跟他接触了,就会发现他很能说酸话办酸事儿,还格外会阴阳怪气。 “臣妾怎么舍得呢?”烟令颐最会拿捏他,他一阴阳怪气,烟令颐就开始哄,那些甜蜜话在糖水里面滚了一圈后又拿出来,钻到季横戈的耳朵里,又顺着耳朵蔓延到五脏六腑,融化了季横戈胃里面翻腾的酸水儿,把季横戈全身都流淌了个遍。 季横戈眉眼都缓缓飞起来,但却又不肯表现出来,只抿着唇,微微向后靠着,从下往上的看她。 他正好能看到她的下颌。 生完孩子的烟令颐比之前更圆润一些,权利滋润她,使她眉眼多出几分润润的水光,她的骨架似乎都更大了些,多了几分丰腴,像是一朵汁水饱满的肥艳牡丹。 他伸出手,缓缓与烟令颐的手掌交握。 两人慢慢转回到廊檐下,手掌暖贴间,连料峭寒风都散了些。 —— 他们俩这头你侬我侬,宁月那头却是鸡飞狗跳。 小公主第一次担上大任,迎来了不少人的质问,幸而她有烟令颐在背后撑着,才一路咬着牙走下来。 但就算是有烟令颐撑着,宁月依旧忙的脚打后脑勺,千金公主亲自下了库房,挨个儿看过粮草,看过行军图,然后换下红装、穿上骑马裙,人立在骏马上,跟着粮草车直奔南雪国边境而去。 她是公主,本可以有个马车,但是宁月咬着牙要证明她自己,硬是跟一群人骑着马去了,其中艰辛无法言说。 他们从三月春天开始走,但是越往南雪国走竟然越冷,仿佛又走回了冬日一般,从大晋走到南雪国的边境,宁月竟然又看到了一片雪。 她终于亲眼来见南雪国了。 她到了边疆营地百里地,满心欢喜的准备去见林净水,却偏偏撞上两军交战。 第59章 宁月和净水 他要大晋公主 这一日, 宁月随众人行到了冰梨城。 按理来说,随军的粮草官不应该带什么亲兵的,军队到哪儿她就该到哪儿, 但烟令颐怕宁月真的死在这里,所以特意派了一队金吾卫在路上跟着宁月。 这队金吾卫不用管什么行军, 他们只负责宁月一个人的安全, 如果真的遇到了什么战乱, 他们就会带着宁月立刻离开。 但就算是有金吾卫照看,这一路也依旧走的艰辛, 宁月怕耽误行程, 没有坐马车, 跟着一群人一起骑马,路上遇到客栈就住客栈,遇到破庙就住破庙, 什么都没有就自己安营扎寨, 地上被褥坚硬冰冷,不过人走的特别累的时候根本顾不上环境如何,宁月每日往被子里一钻就睡着了。 刚出发的时候, 宁月以为脱下那些繁华沉重的裙摆就可以,但是真的上了路,她还丢掉了脂粉, 丢掉了簪子,丢掉了温暖的床榻,甚至热水都喝不上一口。 有时候宁月醒来,盯着头顶上的帐篷顶也会发一会儿呆。 她身边跟着的金吾卫怕她走不下去,走出城里几日,就问她要不要回去, 宁月只摇头。 她就这么回去,也太对不起林净水了。 林净水为了她去奔赴战场,吃了比她更多的苦,她怎么能因为这一点苦就回去?她要去走他走过的路,在他觉得疲累的时候,用力去送他一把。 旁人看了,隐隐也觉得叹服。 任谁都以为宁月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以为她是一朵娇柔的花儿,但是没人知道,她身上有一股长在骨头里的坚韧劲儿,越是这种时候,她越是不往回缩。 人活一口气,宁月就靠着这口气儿一直往下走。 因为靠近战区,路上虽然偶尔会有山匪出没,这些山匪基本都是流民演变而来,因为战争缺食少粮,干脆开始出来抢劫。 但土匪数量不多,比起来运送粮草的军队来说可以说是少到可以忽略,所以他们不敢抢军队,只敢抢一些更弱的流民。 宁月最开始看见土匪,还会命将士把他们抓来杀掉,分发一些食物给流民,但是越是往战区走土匪越多,跟着宁月的将士便委婉的向宁月进言,希望宁月不要管闲事。 “此地接近南雪国,越是往南,土匪越多,土匪聚堆成村落,人数虽然不够多,但是他们熟知地势,若是一群土匪记恨我们,想方设法报复我们,可能会阻碍我们的进程。” “我等任务乃是护送粮草,许多将士在等我们。”将士似乎是怕触怒宁月,毕竟任谁都能看出来,宁月没有坏心思,她只是想做好事,做好事却被人阻拦,难免会生气。 像是公主这样的身份,非要下令,他们也没办法,思及至此,将士的语气更艰涩,道:“若是因为旁的事,耽误了军机就不好了。” 宁月干巴巴的张了张口,最终沉默的点了点头。 世事如此,没有雷霆手段,莫行菩萨心肠。 她要先走过这段路,获得一场胜利,打过南雪国,然后才能回过头来,去救下别人。 宁月不管这些事儿后,队伍速度更快了些,这一路走来还算安稳,平平安安、没见血的走到了冰梨城。 冰梨城地处边疆,临近南雪国,距离林净水所扎营的地方不过百里,这个城市可以称之为是“最前线”,一旦林净水战败,冰梨城是最先被入侵的。 也因为生了战乱,所以冰梨城里的一些人逃难去了,但也有没走的——城里承载了他们一辈子的东西,他们舍不得逃,拿命在赌一场胜利。 宁月带着大军到了冰梨城后,受到了热烈欢迎,她看见男女老少们满怀期待的看着她,一时间心口发涩。 她见到这些人,越发坚定自己没来错的念头。 他们前脚刚到冰梨城,后脚当地的官员便来接他们去官衙入住,冰梨城深陷战场,极度渴望支援,眼下粮草大军到了以后,斥候单枪匹马早早前去营地通禀,宁月则在冰梨城稍作休息,等着林净水派兵来接。 冰梨城临近冰原,虽然算不上四季寒冬,但也并不暖和,此处春秋冬都是冷的,唯独夏季有几分暖色。 他们来的时候临近四月底,这里不算特别冷,穿个薄棉衣就可以,这地方因为太过偏僻,也没有什么高阁地龙,都是用砖石水泥垒建出来的房子,空气中有常年挥散不掉的泥土味儿,屋里垒着火炕。 炕一烧起来,整个屋里的犄角旮旯都暖和起来了,这里的臣子献上了当地一种冻梨给她品鉴,说是冰梨城因此得名。 冻梨黑黑的,被水泡着摆在碟里,要咬破梨皮吸里面的水,吃起来甜滋滋的,宁月一边吮水儿一边对着镜子看她自己。 赶了一个月的路,宁月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灰头土脸的,自己盯着镜子瞧的时候,都觉得自己不好看。 离开胭脂水粉太久,她再给自己上妆,感觉哪里都不贴服,一时间有些怕见林净水。 离心上人越近,她越开始在乎这张脸,但想一想,林净水也一定好不到哪里去,说不定已经变成一个丑八怪了。 一想到此,她就对着镜子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她眼底里又汇了些泪,她想,就算是林净水少了一只眼,少了一只手,她也会跟林净水在一起。 她会跟林净水永远在一起,就算是死,也该是埋在一起。 想到那双清澈明亮的眼,宁月沾了些胭脂,缓缓点在唇瓣上,又在随行的衣物里挑挑拣拣,想找一件能见林净水的。 但太可惜了,她这一趟出来,什么好看衣裳都没带出来,最终挑挑拣拣,只选出了一件还算好看的翠绿色骑马装来。 凑合穿吧! 宁月换好衣裳,又将发鬓挽成利落的盘发,因为要骑马,所以没用簪子,而是用了结实的翠绿色发带,将发鬓紧紧的盘绕在一起。 她前脚才刚将发带缠绕起来,后脚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隔着门墙听不太真切,宁月还以为是林净水来了,高高兴兴的站起身来,奔到门口去开门。 但谁料,门一打开,她没有见到林净水,只看见护送她的金吾卫匆忙跑来,一边跑一边喊:“不好了!公主快跑,大晋战败,将领被俘,眼下南雪国正率兵攻入冰梨城!我们要先逃!” 宁月当时正新欢鼓舞的推门而出。 门被推开一条缝,随后寒风和嘶吼一起撞砸到她的面上,她听见这话时,人都跟着愣了一下,脑子似乎卡在了一起无法运转,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呢喃着问了一句:“大晋战败?” 大晋怎么会战败? 林净水林净水被俘虏! 提到“俘虏”二字,宁月脑海中便浮现出来自古以来看的那些史书。 两国征战,将士被俘虏后过的都很惨,有名望的将领被敌国抓走之后,敌国为了知道军情,会特意折磨他们,而折磨之后,还会以俘虏的性命为要挟,要求本国拿粮草来换。 有些国家会换,但是换也只能换回来一个被折磨的断腿断手的废人,这个废人回到了国家之后,也一定过的不好,因为他们打了败仗,人也残废了,一切都没了,以前这种俘虏被放回来,不是自尽了,就是找个破庙了此残生,谁都没办法再像是个人一样堂堂正正的站着。 而有些国家连换都不会换,就任凭那些将士死在敌人的手里。 宁月下意识的想到林净水那双眼,想到在小舟里,他紧紧拥着她,说要为她拼出来一条路时的眼。 一想到林净水被抓走,她就觉得胸口里的心脏被人用刀挖出来,放到了油锅里,一点一点的煎熟,连每一次呼吸,都觉得割痛。 金吾卫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快速冲到了她的面前来。 生死攸关之际,金吾卫行事也少了几分礼节,拉着宁月胳膊就往外拽,不过百步远,其余金吾卫就已经提着刀过来了。 一群人什么都没顾上,跑到马厩后上马就逃。 宁月动作稍有迟疑,一旁的金吾卫怕她感情用事,赶忙道:“冰梨城内守卫不算少,一时半会儿攻不破,但是南雪国来势凶猛,守城仗会打的很激烈,万一真的被攻破——属下是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公主千金之体,若是被抓,定然影响两国局势,还请公主尽快撤离。” 当时宁月正在上马,她整个人都没有马背高,面颊完全被挡住,谁都瞧不见她的面,金吾卫一边勒马过来,一边催促:“公主快——” 他话说到一半,正看到宁月的脸。 她在哭,那张刚点上脂粉、漂漂亮亮的脸蛋完全扭在了一起,泪水冲到下颌上,又顺着下颌掉在她的衣服上,最后被冰冻成一小块痕迹,她用袖子用力擦了一把脸,哽咽着说“我知道”,然后努力爬上马。 马背太高,她咬着牙往上爬,唇瓣上的肉被她自己咬破,血腥味儿弥漫在她的口腔,她不断地在重复什么,亲兵驱马静听,听见她在不断的说:“我知道。” 她不会耽误的时间的,她不会耽误时间的,她不会耽误时间的。 她就这么哭着爬上马。 旁边的亲兵知道她是为了被抓的林净水哭,便轻声道:“公主,臣只是护送您走,其余的将领还是会留下打仗的,您不必担忧,说不准过段时间,战局扭转,林大人就被救出来了。” 宁月胡乱的点头,抓住马缰,跟着众人一起从城后门离去。 当时战乱刚起,冰梨城的县令忙着去打仗,是县丞来护送宁月——其余人都可以死在战场上,但公主金枝玉叶,必须先由金吾卫送走。 这不公平,其余人都死,唯有公主活,但宁月离开了朝堂后看到了太多的不公平,她深切的明白,这个天下,就是不公平的。 她反抗不了这种不公,只能流着泪骑在马上、如同水中浮萍一样,被水浪与狂风卷着,奔向未知的下一程。 人使尽千方百计,不如命运轻轻挥笔。 金吾卫共二十人,各个都是武功高强的护卫,他们奔到城门口、护送着宁月逃跑,一路奔向漆黑的深夜里。 宁月骑在马上,于寒风中回头,视线颠簸中,城墙上的火把逐一亮起,冷冽的风将宁月半湿的脸吹的生疼,她望了几眼,便一头扎进了黑暗里。 马跑了半夜,把那些尖叫,怒吼,火把,全都留在了身后的夜晚里,而她奔了半夜,直至黎明后,才与金吾卫短暂的找到了一个山洞歇脚。 她奔逃半夜,双腿都打颤,到了山洞中后,金吾卫脱下外袍裹在她身上让她休息,其余金吾卫折返回去打探消息,看战事是否急迫,再通过战场情况来决定是在附近落脚、等待战事结束,还是当场折返回建业,不在此驻足。 宁月又累又悲,被十来条披风裹着,混混沌沌的倒在了地上。 她的脑子还在想着那些事,可是身体太累了,人一倒下来,便疲惫的睡了过去。 她心绪不稳,睡着了也不安宁,来来回回的做一些梦。 梦里都是一路上遇见的流民尸体、土匪的刀、猩红的血、死人的面,全都在她的梦里互相交叠重映,直到最后,浮现出林净水的头颅。 宁月“啊”的一声从山洞中坐起来。 当时外面的天已经亮了,瞧着像是寅时中,周遭的金吾卫已经生起了火,有人在烤猎来的鸟,宁月坐起身来时,周遭一群金吾卫忙起身来,喂她喝水、吃肉。 宁月抿了一口冷水,问:“战局如何?” 一旁的金吾卫们对视一眼,后语调低沉道:“我们走之后,冰梨城闭关锁国,南雪国率兵包围整个冰梨城,每日围攻。” 宁月听的心惊胆颤:“冰梨城能坚持多久?援兵什么时候到?” 林净水战败,众多将领战败,大晋该派新的人过来接应。 “属下并不清楚。”金吾卫也只是摇头:“此地消息断绝,我等应先往建业走,来保证公主安全。” 宁月痛苦的闭上眼。 过了良久,她才声线嘶哑道:“我不走,我们留下等援兵。” 她没办法就这么抛下林净水,直接跑回建业,她想要等一等,再等一等,说不定就能将奇迹等回来。 其余金吾卫互相对视一眼后,都低头应下。 反正他们现在不在城里,而在城外,公主没有生命危险。 这一等就是三天。 三天后,大晋援兵不曾来,但冰梨城已破,南雪国君主将全城人搜查一遍,声称—— “声称什么?” 宁月问。 下首的金吾卫迟疑片刻后,道:“声称找不到大晋公主,就要屠遍冰梨城。” 第60章 他要公主 死与活 是日, 午时。 冰梨山。 冰梨山坐落在冰梨城附近,不算远,山脚下多猎户, 山中有猎屋。 宁月就坐在猎屋之中,面色苍白, 两眼放空的盯着自己的手掌看。 猎屋是山中猎人进山打猎时落脚的地方, 其内虽然不算如何奢华, 也没有火炕,但好歹能遮风挡雨、拦住野兽, 其内还有木床木桌, 是个可以住人的地, 虽说脏乱了些,但也比山洞强。 薄凉的日头从山中猎屋的破窗中落进来,斜斜的投进来一道光柱, 光柱中似有细小的灰尘飞舞, 光柱的末尾正照在猎屋木桌旁的宁月手指上,将她的指甲照出泠泠的细润光泽。 暖意酝酿在指尖,宁月动了动手, 怔怔的发呆。 这几日,他们从冰梨城逃跑,逃到了此处藏匿。 之前从建业来这一路上, 她身上虽然是累的,可是一想到离李宁谁越来越近,她的心里就越来越满。 而这几日中,宁月躲在山里,身体没有受到摧残,可是心却像是被挖出了一个大洞, 越发难捱。 城就在她面前被攻破,人就在她面前死掉,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躲起来等着,等着,等着。 她等的心力交瘁,整个人似乎都被抽走了力气,蔫蔫儿沉沉的坐着,好像丢了魂儿的行尸走肉。 直到跪在下首的金吾卫说出这么一句话后,宁月的魂儿好像才飞回来,她茫然抬头,随后问:“什么?” 初初听到金吾卫的话的时候,宁月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只问:“他要我做什么?” 她随军护送粮草来到冰梨城的消息算不上是绝密,毕竟这么多人都能看见,也瞒不过谁,但是南雪国国君要她干什么? 她留在大晋多年,与那位南雪国国君从来不曾见过,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南雪国国君曾经试图求娶她。 但是也没成功啊! 现在两国交战,他为何偏偏要找她? 宁月对南雪国人实在是没什么好感,更不知道那位南雪国国君是谁,她又问:“那位南雪国国君还说什么了?” 下首的金吾卫低下头去,不敢回答,只道:“眼下冰梨城已破,南雪国大军随时可能进入山中,此处不再安全,我们需要先撤离。” 金吾卫的声音在狭窄的猎屋之中缓缓落下,在宁月的耳廓中回荡。 宁月抿了抿唇,没能说出话来。 她当然知道现在走是最好的选择,战事已起,连大晋的大军都挡不住的士兵,她一个人也挡不住,可是在金吾卫说“走”的时候,她却想起之前在冰梨城见到的那些百姓。 “我若是走了,那些百姓真的会被屠吗?”她问。 下方跪着的金吾卫低下头去,道:“属下不知。” 他是不知呢,还是不敢回答呢? 宁月想,应该是不敢回答,毕竟赤裸裸的真话永远都是最难听的那个。 她坐在座位上,呆呆地想,她真要就这么走吗?她走了,回去又能做什么? 林净水被俘虏了,有可能已经遭受重刑,也有可能已经死了,而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失去了林净水,又把运送粮草的事儿搞砸了,她回到建业之后再难起势,这次搞砸了差事,朝堂没她的位置了。 她的事业崩塌了,她的爱情死了,她的下场,大概就是随便找个小封地,被困一辈子,或者连封地都没有,随便找个山庙了此残生,然后在后半辈子里,不断地回想起她在最后时刻的苟活。 她已经活不好了,那她不如去找个好死。 死,或有重于泰山,活轻于鸿毛,她若是用她的死,换回来满城的人,也算是一个好归宿,最起码今日她这样死,保下了满城人,来日朝堂上,也不会有人再去苛责烟令颐轻信她与林净水一事。 “拿笔纸来。”宁月声线嘶哑道。 几个金吾卫面面相觑。 他们在这个地方,哪里能找到什么笔纸?最后宁月从自己裙子上面扯下来一块布,侍卫从外面猎来一头鹿。 猎屋外面,金吾卫用木叉在烤鹿肉,猎屋里面,宁月用手指沾着鹿血写信。 绸布少,血又浓,一沾到布上就深深的烙印下去,字迹容易模糊不清,所以字只能尽量写大,宁月斟酌再斟酌,最终只留下一句话。 舍我保城,是宁月之幸,大局为重。 她将这绸缎叠起,放到一旁,道:“你们将其带回去吧,算是给皇嫂一个交代,今夜,我自己去冰梨城。” 就算是死,她也能为一城人而死,不枉她受万民朝贡。《 》 60-70 第61章 大晋公主在此 她与他 这一夜, 天上又落了一场雪,将整座冰梨山掩埋。 明明已经快入夏了,这里竟然还会下雪。 薄薄的雪像是一层细绒, 柔柔的覆盖在房屋上,风一吹, 又将雪花卷起来, 从有缝隙的破木板窗户里飞进来, 落到宁月面上。 宁月微垂着眼,恍若未觉。 这时候, 门外的金吾卫走进来, 手里拿着烤的金黄流油的鹿腿。 宁月本不想吃, 但转瞬间又想,生死未卜,今日不如做个饱死鬼。 山间没有什么筷子盘子, 只以木棍一插, 再用小刀一割就可以入口,除了肉,金吾卫还用木墩子挖出来了个木碗, 融雪为水,将水烧的滚热,端来一碗水给宁月用。 金吾卫来将肉递给宁月时, 还劝她:“公主,这南雪国君主的话未必是真的,您若是去了,他也不一定能放走满城百姓。” “您想救满城百姓,是好事,但是若是南雪国君主出尔反尔, 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金吾卫细细劝告:“两国征战,兵不厌诈,我们不能将一切都寄托在对方的一句话上。” 金吾卫是不想宁月死在这里的,他们的任务就是将宁月完完好好的带回去,宁月留下,能救冰梨城的人,但是救不了他们。 宁月吞下一口咸香的肉条,轻声道:“我知道。” 但她还是要去。 因为她已经没价值了,死在这里,是她最大的价值。 “我意已决。”她不愿多说,只道:“到时你们不必跟着我,无论我是死是活,你们只管回建业就是。” 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你放心,你带我的金簪回去,给皇后带话,将一切言明,你们护送我去换满城百姓,有功无过,皇后处事公平严明,绝不会惩罚你们,她只会赏赐你们。” 宁月将金吾卫的去路都已经一一安排好,显然是没打算回去了,金吾卫们只能低头应下。 待到金吾卫退下后,她一边吃鹿肉,一边透过窗户静静地看外面越来越大的雪。 漱冰濯雪,蜡树银山炫皎光,眇视万里一毫端。 宁月坐在这里看着雪,想着自己过去的一生。 前半生普普通通,就是一个没什么用的公主,直到这一岁间,她才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宽广世界。 她想起来烟令颐温柔的笑面,想起来林净水在小舟里给她撕肉,想起来她手底下的门客簇拥她,为她前途而努力时的一切,她就觉得很值得。 她空荡的内心被这些力量填满,突然觉得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她有被人坚定地爱着,所以能坦然的接受一切。 她将最后一口肉塞进嘴里,又将碗中温热的水饮尽,随后站起身来,走出猎屋。 金吾卫沉默的等在树林中,宁月出来后骑上马,他们就在身后相送。 马蹄声声落到地面上,回荡在树林间,马儿渐渐跑快,将身后的金吾卫甩下,狂风扑到面上来,割着宁月的脸,宁月不停,只握紧缰绳,一路奔向冰梨城。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匹马,这一个人,去赴一场必死的约。 —— 于此同时,冰梨城。 夜幕下的冰梨城灯火通明,守城将领都已经被屠杀,尸体被累叠焚烧,浓烟中带着一股古怪的肉焦味儿,全城百姓被俘至城门口,南雪国的军队在整个冰梨城中大肆寻找。 所有门户都被掀开,地窖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每一个闯进去的士兵都在喊问:“大晋公主何在?” 门户里被薅出平民百姓,地窖里被抓出老人孩童,但是每一个人都不是宁月。 “没有找到公主。” “没有找到公主!” “没有找到——” 寒风将一声又一声回禀吹送到冰梨城城墙上,萧云翎就在此处站着。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城墙下的一切。 城墙内是大晋的百姓,每一个人都哀嚎着,被南雪国的将士们摁着跪倒在地上;城墙外是大晋的守城将士,他们都死了,被埋在坑里焚烧。 一切尽在掌控。 萧云翎站在冰梨城的城墙上,眺望着远处的火光,心情颇好的捏着手中的刀柄。 打赢大晋将领,打下冰梨城,这对萧云翎来说,是一场无与伦比的胜利。 他们南雪国被大晋压了太久太久,南雪国人当了大晋人两代的奴才,这种屈辱和愤恨烧着他的心,让他在午夜中辗转反侧,让他恨得牙根痒痒,终于有一日,他将这些屈辱还回去了。 对于他来说,一辈子当奴才,不如站起来死在战场上,哪怕死了,他也觉得比跪着活更好。 而短暂的胜利使他感到兴奋。 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忍辱负重全都有了回报,他的血液在身体内欢快的奔涌,呼啸着,向远方卷去。 他极力眺望,像是要从这个地方,一口气望到遥远的大晋去,去跟大晋的新皇帝来一试锋芒。 大晋的新皇帝是一个很强的人,虽然萧云翎没跟对方交手过,但是他很期待。 而比那位新皇帝更先来的,是那位大晋公主。 大晋公主,宁月,竟然千里迢迢来送粮草,恰好送到了他的手上。 那位大晋公主——想到她,萧云翎就想到大晋夏夜的荷,想到寂静的月,想到雾蒙蒙潮湿湿的雨。 她是大晋养出的花,娇弱,柔软,这是独属于大晋的诗情画意,美不胜收。 旁人都以为她是一只挂在枝头上随风摇晃、抬手可摘的花骨朵,可偏偏,萧云翎又看见了她身上的刺。 他见识过她的聪慧,又窥探过她的美好,便忍不住将她留在身边。 她是他的战利品。 他期待见她。 城墙高,风雪重,将萧云翎身上的皮袍吹的来回摇晃,身后的将士单膝跪地,大声禀报:“启禀帝君,没有找到大晋公主!臣等审讯过后,此地县丞交代,公主早已在城破当日离开。” 离开? 不可能离开的,宁月不是文康帝那个废物,她不可能逃的。 萧云翎跟女扮男装的宁月谈过几次,虽然只有短短几次,但是他能从宁月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看出她对大晋的责任。 她只要知道他要以屠城来换她,她就一定不会走,她不是那种会抛弃一些、只顾自己的人。 如果她是,她也不会吸引到萧云翎。 这种时候,比的就是谁熬不住。 萧云翎脸色骤冷,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将败将林净水悬于城外,每过一个时辰,杀十个大晋城民,直到大晋公主出来为止。” 直到她出来为止! 反正萧云翎熬得住,要死的人不是他的臣民,被挂在外面的不是他的未婚夫,他有什么可怕的? 胜者掌控生死,败者不过是屠刀下的鱼肉罢了。 萧云翎下令之后,其余人应声而下,城中男女老少被拖出来十个,十个人的腿脚在地上蹬出一条条长痕,凄厉的喊叫声像是要穿破云层,刺进他们每个人的耳朵里。 萧云翎冷眼看着。 区区十条人命而已,他们南雪国失去的远比这些更多,他并不会有一点心软。 他只觉得得意。 败将林净水也被挂到了城墙上,他命好,没死,他命也不好,被活捉了挂到了墙头。 萧云翎看着林净水,想,就这样的人,凭什么能成为宁月的未婚夫呢? 萧云翎嫉妒他,却又看不上他,因为最终的赢家,是萧云翎。 —— 暴雪掩埋鲜血,鲜血融化暴雪,雪与血铺满了整个冰梨城。 而就在这么一个深夜里,宁月踏马而来。 “告知南雪国帝君。”她近百米时,就已经有士兵的刀枪对准了她,但她没停下,而是继续往前冲,冲到城门口喊:“大晋公主在此。” 第62章 把她带上来 偏生萧云翎爱这一副傲骨…… 宁月的声音飘上城墙的时候, 萧云翎正在看她。 他远远瞧见远处跑来一匹马,其上之人穿了一套翠绿色的骑马装,借着月色, 踏着薄雪,远远奔袭而来。 天地间的冰雪在此刻凝结, 跪在地上的人影, 焚烧的万人坑在这一刻都被虚化而去, 萧云翎的眼中仿佛只剩下了这道身影。 她正在风雪中昂起头来。 原本被盘绕的齐整紧实的发鬓早已在奔逃途中松散,几根细细的发丝在她的面颊侧垂下, 风猛烈吹来, 将她的发丝与发带一起吹飞而起。 绿色的发带在风中高高飞起, 像是一条流动蜿蜒的翠河,目光渐渐往下滑,是她那双坚韧的眼。 那是怎样一双眼呢?轮廓是柔弱的杏眼, 眼珠是清凌凌的黑, 像是雨夜中被打湿的冷石,在寒风中定定地望着他。 那目光坚韧至极。 看到这双眼时,萧云翎就知道, 她不怕死,她是专程来赴死的,为她的国, 为她的民。 萧云翎因此而欣赏她,一个脱离了世俗定义上的女人框架的女人,她心里揣着的不是胭脂水粉金钗银镯,而是大晋的地图与战壕,当她站在他的面前时,他能够听见野心的回荡。 萧云翎怎么能不喜欢她呢?任何一个真的了解过宁月的人, 都会爱上她骨头里那股傲气,这世上美人儿千千万,但能单枪匹马来赴死的人只有宁月一个。 这样的女人,才应该站在他身边。 世上很多人爱美色,爱皮囊,爱温柔顺从,偏生萧云翎爱这一副傲骨,越是与众不同,才越值得他去伸手。 —— 而宁月自下往上,正看见萧云翎那张脸。 换下了大晋的儒雅长衫,他穿回了南雪国独有的皮毛长袄,各种颜色鲜艳的布料裹在他的身上,他的左耳朵上还戴了一颗纯金绿松石,她抬头看过去的时候,那颗纯金绿松石在火把中闪着熠熠的光泽。 宁月看着他的轮廓,恍然大悟。 噢,他哪里是什么文大人,原来他就是南雪国帝君萧云翎。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早就见过南雪国帝君了。 他们一上一下,隔着几丈远,却将对方瞧了个清透,过去许多记忆在他们两个脑海之中浮现。 萧云翎想的是盛夏的花枝,想的是宁月在御书房假做皇帝与他见面,想的是他向宁月求娶的那一夜宴上,宁月隔着人群中,抬眸望他的那一眼。 那时候,她一眼望过来,让他心如擂鼓。 他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希望能跟宁月站在一起,说一说话,他想让宁月明白,他待她是不同的。只是那时候的宁月与他是公主与外臣,两人之间隔着看的见得皇宫庭院、太监拂尘、宫女耳环,也隔着看不见的男女有别、朝臣规矩,不得相见。 他就只能那么遥遥的看着她,直到现在,他见到她,还能感觉到心跳碰撞胸膛的感觉。 但宁月想的没有那么旖旎,她看萧云翎也就是记起来这个人是谁,想起来之前的一些事,后知后觉的对上了而已,之前萧云翎确实求娶过她,但是她一直认为,萧云翎求娶她是为了她的地位,她的身份,她背后连带着的利益。 她猜测过萧云翎为什么叫她来,无外乎就是用她这个公主筹码来威胁大晋,但这个可能已经被她早早断了,她亲手给皇嫂写了绝笔信,言明不必换她,萧云翎要她也是白要,她绝不会让大晋因为她而付出更多。 她从没想过萧云翎对她有什么特殊,所以她对萧云翎也没什么特殊想法,就当是两个讨价还价的敌人,大不了就是个死,所以她看一眼萧云翎后就绕过目光去,随后落到了城墙上。 城墙上挂着的是林净水。 对方身上穿着战袍铠甲,早都被砍的七零八落,狼狈不堪了,发鬓都乱了,露在外面的皮肤被冻的青紫,人双手被束到头顶上方捆着,脸颊被埋在发鬓中,肉眼能瞧见的地方很少。 可是她看一眼就知道,那是她的未婚夫,那是她的林净水。 她那颗英勇无畏、赴死而来的心,看到林净水的一刹那时,就被人狠狠的劈成两半。 那本来是一颗很好的心,里面完整的装着他们俩的相识相知,相爱相亲,他们的甜言蜜语变成欢快流动的血液,填满了整颗心,让这颗心饱满又漂亮,而现在,这颗心被剁成两半,囫囵的滚到地上,受人践踏,热腾腾的鲜血流了满地,她靠近了,就听见这颗心在哀鸣尖叫。 好痛啊,林净水,好痛啊。 早知道有今日,我什么荣华富贵公主封地都不要了,我们就在林家做一对平凡夫妻,最起码我们都能好好活着。 宁月抬头看着他,眼底的泪夺眶而出。 城墙上的林净水也看到了宁月,他想要说话,可是脖子上被吊着绳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动一动身子。 他一动,身上的血就呼啸着向下滚落,滴在了宁月的脸上。 这一刻,血与泪模糊了她的脸。 城墙上的林净水看见宁月在哭,他却不能安慰,只能挂在城墙上愧疚的看着她。 他不能为宁月拼杀疆场,反而还让宁月亲自而来到这龙潭虎穴里,他死就算了,竟然还要连累宁月! 他开始怨恨自己,恨不得当场死在这。 宁月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抬脸冲他甜甜的笑了一下。 她明白他,也愿意跟他一起死。 他们之间不必说谁对不起谁,一起死就很好。 —— 这一幕让城墙上的萧云翎脸色骤沉。 “把人带上来。” 他说。 身后的将士应声而下。 第63章 巧取豪夺 公主和帝君 宁月与林净水才刚刚见面, 两个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遥遥的对望两眼后,宁月就被南雪国人带走。 南雪国的将士手中带着明晃晃的长矛, 随时都能刺穿宁月的身体,但宁月并不害怕, 她翻身下马, 迎着长矛往里面走。 离开城墙上时, 宁月最后望了一眼林净水。 明月高悬,爱人在此, 她死在这里也很好。 冰梨城的城墙与地面连接处内挖了一处窑洞, 可以给守城的士兵短暂休息, 此刻,宁月正被南雪国士兵带着走入此中。 窑洞深长,几乎是挖出来了一个地下宅院, 其内宽大, 如同一座地下宅院,一走进来直接暗无天日,全靠火把照明, 每一个拐角处都站着一个南雪国的士兵。 南雪国的士兵普遍高壮,眼窝深邃,鼻梁高挺, 手中拿着南雪国常用的尖锐长矛,堵在拐角处,经过他们的时候,宁月能嗅到他们身上的寒气。 南雪国的人,骨头里就带着一股雪的味道,冰冷肃静。 宁月穿过一道道影子, 火把上的火光照在人影与地砖上,地面上的地砖还有血,大概是守城的时候留下的,宁月没有看到当时城中的惨状,她只能看到一点留下的残痕。 血迹粘黏在地面上,被人踩过之后又混了砂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一眼望去,黑乎乎的,分辨不清楚是什么。 但宁月知道,那是一片一片的血。 空气中残存着沉闷的味道,她一步一步走进窑洞,远远正看见萧云翎在窑洞大堂之内坐着。 宁月进来后,四周人群尽退,窑洞内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在这一刻,宁月突然恨她自幼不习武,不能飞扑过去,一刀把他脑袋砍下来,只能规规矩矩站在下首,与萧云翎道:“我已来此,敌军应当兑现承诺,放走城中百姓与败将。”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放,但是她身为鱼肉,也只能外厉内荏的说上这么一句,把一切都寄托在他是个说话算数的人的身上。 “百姓——”萧云翎坐在案后,微微勾起唇瓣,道:“百姓可以放,败将,朕从不曾说过。” 他当然知道宁月说的败将是谁,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一个林净水,想到林净水,萧云翎的脸色便渐渐冷沉。 宁月微微抿起唇瓣。 确实,他只说过要屠戮城中百姓。 败将 “公主与其担心这败将,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我?”宁月问。 “对。”萧云翎咧开一个笑:“公主不想知道,朕要你做什么吗?” 第64章 洞房 洞房 宁月哪里知道?但杀人不过头点地, 她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想来没什么比死更可怕。 “只要你履行诺言,将满城百姓放了。”宁月说:“我如何都可以。” 宁月自从当了“文康帝”之后, 读了很多书,知道了很多历史, 也明白了刀锋的尖锐与王朝的压力, 在这种战局之下, 凭她一个人能换满城的人,已经算是一个很好的结果了。 她这一换, 换来的价值很高。 有时候吧, 把自己卖了不丢人, 怕的是把自己卖了个低价,那才丢人。 她能把自己卖出一个高价,值得, 回本, 她不觉得亏。 人和人之间的博弈,一旦斗到最后,是没有什么廉耻、自尊可谈的, 人与人之间只剩下了最原始、赤/裸/裸的价值,你值钱你就能过好日子,你不值钱, 就要被扔到脚底下踩。 这些观念和以前宁月读的“君子自重”、“重规蹈矩”完全不同,这是另一套法则,宁月经历了很多后就琢磨过来了,人性本恶,争抢掠夺才是常态,以前她学的那一套, 是下面的、被管束的人被灌输的法则,那些人遵循这些,就会变得听话,顺从,在规则之内乖乖的奉献自己,给上面的人享用。 朝堂上的人奉献自己的聪明才智给皇上,后宅的女人奉献美貌子嗣给夫君,下面的平民奉献衣食住行给长官,一层一层的规则规训每个阶级的人,这些人,拼凑成了一个大晋。 她后之后觉的发现,想要跨越阶层,就不能遵循规则,而是利用规则。 在大晋里时,她可以做公主,做君子,但是在战场,她需要去做赌徒,做疯子。 掌握这一套法则的人,就能管理好下面的人,成为一个好皇帝。不,也不是好皇帝,应该是一个聪明的皇帝。 不要在战场里面做君子,也不要在规则之内做疯子。 而她现在遇到的,是上面的制定规则的人。她理解了两套规则,也明白此刻,当她身处战场的时候,应该去采取那一套。 她是那么聪明的姑娘,虽说还略显青涩,但已经初露锋芒。 只是宁月不懂,为什么是她? 她看向萧云翎。 这人就坐在案后,神色平静的看着她。 萧云翎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的,冷漠的看不出一点情绪,一双眼目光凉凉的看着人,瞧一眼那个眼珠子就觉得冻的慌,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最差不过是死,她也不怕得罪萧云翎,直接问:“只是,帝君想要我做什么呢?” 她不觉得她有什么价值,能够让南雪国帝君用一整座城的人来换她。 而这时候,萧云翎的眼底里终于凝出了一点笑意。 一个期待已久的东西,终于自己走到了他的手心,他如何能不开怀呢? “我要什么,公主以前就听过,只是公主忘了。”萧云翎的心情颇为愉悦,他双手轻轻搭叠在膝盖上,道:“公主可以好好想想。” 宁月思虑着、抬头看他。 想了片刻之后,宁月才试探性的问:“你是要娶我吗?” 宁月脸上的狐疑太过明显,明显到她自己都掩盖不下去,萧云翎眼底的笑意更浓些,他说:“朕要娶你。” “林净水根本配不上你。”萧云翎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走向宁月,步伐沉稳,尾调愉悦的向上扬起,他道:“他是我的手下败将,我远比他更强大,更优秀,你嫁给我,远胜过嫁给他。” 萧云翎对此十分笃定。 他不在乎宁月跟林净水之前相爱过,不在乎他们之间的所有羁绊,因为只要他出现了,林净水就一定会打败,宁月就一定会爱上他。 优胜劣汰,是这个游戏的规则,强者为王,是这个世界的底色,他就是能理所应当的拥有一切。 他坚定的认为,所有人都是追逐胜者的,没有人愿意跟一个输家打拼,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脑袋交给一个无能的废物。 是,他未必能做到如林净水一样贴心,每日跟在宁月身后伺候宁月,好言好语的哄着宁月玩儿,但是他能让宁月跟他一起共享他的一切。 只要宁月站在了这个位置上,那会有无数个人冒出来,比林净水更贴心的伺候宁月。 林净水给宁月的,他能给宁月一千个一万个,宁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所以他笃定,宁月就算是现在不爱他,以后也会爱他。 当然,他不介意宁月爱他的权力。 他的权利就是他自己一点一点争过来抢过来的,这就是他的一部分,宁月爱他的权利也就是爱他,他只要这个结果,过程无所谓。 而宁月依旧十分茫然。 她自认为跟萧云翎不熟,但萧云翎开出了这样的条件,她也紧跟着打蛇随棍:“娶我可以,你能不能把将士放走?我们两国议和,减少征战。” 萧云翎低低笑起来。 “放走?不可能的。”他正走到宁月的面前来。 他太高了,比宁月高出一个头去,他背对着光源,影子如山一样压下来,正压在宁月的身上,宁月听见他道:“我会打到大晋,大晋辽阔的土地,丰富的地产,都该是我们的。” “你们没有足够的武器和粮食。”宁月的脸色渐渐发白,说话的声音也在发抖:“贸然开启战争,坚持不了多久。” “这要谢谢你。”萧云翎伸手,轻轻摩擦着她的脸。 谢她什么? 宁月浮起了一点不好的预感,唇瓣都跟着隐隐发颤。 “谢谢你送来的粮草。”萧云翎眉眼一弯,笑道:“你的粮草,正好足够我继续打下去。” 以战养战,他的将士们只会越打越猛。 宁月脸色更难看,一句话都说不出,而萧云翎已经低下头,轻轻在她脸上落下一吻。 宁月,是他所有战利品之中最美丽,最让他满意的那个。 他不会因为她是大晋公主而轻怠她,他只会让她坐上更高的宝座,他也不觉得杀了宁月家人是什么很难接受的事儿,毕竟宁月自己的叔叔就杀了她的亲哥哥,宁月不是也接受了吗? 权利摆在这儿,宁月以前怎么接受的,现在也该怎么接受。 “成为我的皇后,什么都是你的。” 萧云翎的一切行为都出自他的野心和实力,尖锐,冷漠,但有用。 任何人都不能忽视他的话,因为他在某种角度上来看,绝对正确。 宁月被他抬起脸,怔怔的看着,没有任何反应。 而萧云翎当夜就将她带回了冰梨城的官衙内,要与她洞房。 第65章 宁月与萧云翎 与林净水 冰梨城的官衙现在成了南雪国的官衙, 萧云翎就在此处处理公务。 宁月还是住在官衙之中最好的院子里,她再走进去,还能看到前几日因逃跑匆忙而留下来的东西, 每一样都还摆在原位,完全没人动过, 她站在这里的时候, 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从没有离开过。 林净水没有被抓, 大晋军队没有输,城没有被攻破, 一切岁月静好, 她来这里送粮草, 换完好看的衣裳,就可以等林净水来敲门。 她的念头才落到这里,下一刻门就响了。 宁月惊了一瞬, 匆忙去开门, 但是门一开,门外停着的不是林净水,而是两个宫女, 她们是奉萧云翎的命来照看她的。 宁月抿着唇应了。 这两个宫女做事处处体贴,宁月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萧云翎对她很是大气,确实不曾因为她是“敌国公主”而刻意折辱她, 甚至她也不认为宁月会恨他。 他很自负,他认为他迟早能够得到宁月的人和心,认为只要是个女人,与他朝夕共处,就一定会被他的一切折服,所以他不曾去通过折磨宁月而让宁月低头, 甚至,他大方的给宁月属于“帝后”的待遇。 他要让宁月知道,跟了他,比留在大晋做一个普通公主更好,他能给宁月的,远超过大晋能给宁月的。 虚无缥缈的喜欢,没什么重量的情话,这位南雪国帝君从来不说,他只给真东西。 “等战争结束,朕拿下大晋的那一日,朕会将你封为皇后。”萧云翎对她承诺。 任何一个长脑子的女人,都该明白他的难得,别说女人了,就连下面的将领都知道宁月备受宠爱,所以哪怕她是敌国公主,她在南雪国也没吃什么苦。 帝君对她的偏爱使她衣食无忧,她除了因为一层身份关系,不能接触政务以外,她的生活依旧优渥。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只要她想要什么,下人都会给她弄来,她唯一的麻烦就是每日要抽出一个时辰来跟萧云翎用膳。 但大部分时候,其实都用不了一个时辰。 萧云翎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他忙着将冰梨城的粮食分配给自己的将士,忙着征兵,忙着打仗,忙着看沙盘,只有那么短暂的一会儿功夫抽出来,跟宁月一起吃顿饭。 萧云翎来的多数时候都是晚上,宁月一听见外面将士们行礼,她就知道人来了。 萧云翎也不会空手来,每次都带点东西,比如从城里搜刮来的一些诗书画本,比如一些女子喜欢的绫罗绸缎,他有一回还带来了一只狐狸幼崽,通体雪白,说是只在北沼国这种极寒之地出没,十分狡猾,很难捕捉,他特意命人抓来送给宁月。 宁月不愿意与他言谈,但萧云翎很愿意跟宁月说话,说说诗词,说说歌赋,说说大晋国的风花雪月,说说这只小狐狸幼崽。 萧云翎还给小狐狸起了个名,叫“明月奴”,明月奴太小了,眼睛都睁不开,叫声小的几乎听不见,宁月用动物角装上羊奶喂它,有时候跟狐狸玩儿都多过跟萧云翎说话。 萧云翎隐隐有些不爽,但他这人就是能忍,他知道宁月是被他强掳来的,也知道他自己手段不光明正大,所以不往死里逼,只耐心地跟宁月一日又一日的磨。 战争时候,宁月不能随时随地离开,只能一日又一日的留在这间房中,被囚禁的痛苦和身份的转变使她每日待得闷闷不乐,熬了几日之后,她又觉得不能这样。 是,她是被困在了一个难堪的处境里,但还没到绝境,她现在还不是一个必死的局,她也不能因为出不去,然后就这么认命。 这不还没死呢吗!没死就站起来呀!之前在大晋的时候,皇兄跑了她以为她要完了,遇到刺客了她以为她要完了,太后戳穿她她也以为她要完了,但不也是跌跌撞撞走到现在吗? 她现在确实是处在一个泥潭里,但是她还没有很惨,最起码比那些死掉的将士、比挂在城墙上的林净水好。 现在她还没完呢!她一定还能从这个地方找到一条活路,这条活路不只是她一个人走,那些被俘虏的将士们也能走一走。 这条活路找来找去,其实就摆在她面前——萧云翎。 这个让她讨厌、警惕的男人,才是真正能改变她一切的人,如果一直这么僵下去,等到萧云翎彻底厌弃了她,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宁月打起精神来,忍着排斥,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萧云翎身上,不再排斥他,而是每日翘首盼望他来,偶尔亲自下厨做一些点心,甚至还给萧云翎手缝了一件大氅。 宁月在当文康帝之前也学过一手女红,做这些东西信手拈来,她寻了一块修整好的黑熊皮大氅,又在其上细细的缝制出流水海浪纹,远远望去,黑熊大氅上一片银光闪烁,极为漂亮。 这件大氅她花了不少心思,晚间用膳后送给萧云翎,叫萧云翎也十分开怀。 大氅不重要,萧云翎不缺这样东西,重要的是送大氅的人,他以为宁月已经屈服在他的权利、能力之下,爱上了他。 他本就喜爱宁月,宁月一向他示好,他浑身的血都发燥,到了该出去办公务的时候,萧云翎也不肯走,就赖在屋里。 屋里烧了一层热热的地龙,蒸着宁月的脸,把她蒸的脸蛋发红,宁月似乎想说什么,欲说还休,眉眼含情。 萧云翎看的眼热,一步一步接近她,正想抱着亲一亲,突然听宁月小声说:“我与殿下两相交心,殿下可否将我大晋将领放了?” 第66章 征战,围猎,杀戮 岁月漫流 兜头一盆冷水砸下来, 萧云翎骤然清醒。 屋内依旧温暖,桌上的烛火散发着盈盈的光,站在面前的女人依旧红着面, 但他却浑身发冷。 宁月却还在说那些甜言蜜语,舌头撞牙, 略显生涩的吐出来一句, “你对我这么好, 以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不过你要将人放了。” 她实在是不太会哄男人, 公主不通风月, 学了一点小聪明, 但又没有太聪明,没有那种勾的男人晕头转向什么事儿都答应她的本事,她硬是把这暧昧旖旎的恳求说成了一桩生意, 她明明白白的告诉萧云翎, 她要拿她自己的屈从来换林净水的命。 萧云翎为此感到愤怒。 “你今日来为朕做这个大氅,就是为了要换林净水的命?”他发怒也不会像是文康帝一样踹桌子摔杯盏,而是站在原地, 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他以为她是想通了,明白了他的心,愿意跟他好好在一起, 却不曾想,原来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在惦记另外一个男人。 宁月以此为羞,但已无后路,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她知道林净水在很多地方不如萧云翎,但林净水对她的心意举世无二,如果真的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 萧云翎愿不愿意一换一救她、她不知道,但林净水一定愿意。 所以她绝不会抛弃林净水,只要能救林净水,她都要救一救。 见她坚持,萧云翎唇瓣越勾越大,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挑眉道:“所以这么长时间里,你还在惦记林净水?” 萧云翎不明白宁月为什么会对一个败者如此执着,优胜劣汰这四个字刻在他的骨头里,一个败者,就应该被遗忘才对。 宁月凭什么总是记得他呢? 宁月细细的看萧云翎的面色,想从他脸上找到些许情绪,但这个人脸上就是看不出来,宁月也不敢猜,只后背发僵的站着,声线凝涩的说:“我不是惦记林净水,我只是惦记大晋的战士。” 但她的粉饰也瞒不过萧云翎的眼,反而激起了萧云翎的怒意。 他这个人越是怒,整个人就越显得平静。 宁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本能的开始紧张。 萧云翎似乎并不高兴,他会突然翻脸吗?如果翻脸的话—— “好啊。”但出乎意料的,萧云翎完全没有翻脸的意思,这人甚至还笑了一下,冲宁月道:“我可以再给他和他的将士们一个机会,就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宁月问:“什么、什么本事?” 萧云翎慢慢靠近她,抬手从她的脸摸到她的脖颈,手掌危险的滑过她的脖颈,宁月几乎以为他要掐死她。 但萧云翎没有,他只是死死盯着宁月。 他的手流连在宁月的脖颈上,滑过跳动的、细细的青筋,感受到她微凉柔顺的肌理,萧云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现在恨死了宁月这个女人了,甚至还对林净水产生了几分嫉恨——他居然嫉恨一个完全不如他的男人! 他绝不会轻轻松松的放过林净水,他要让宁月知道,这样一个废物,绝对配不上她。 “朕再放他们一次,允他们从冰梨城出逃,让他们跑上三日。”萧云翎神色淡淡道:“三日之后,朕会率兵去追他们,这一次,朕会射杀所有逃犯。” “当然。”萧云翎松开宁月的脖颈,道:“你如果怕朕杀了他,也可以拒绝朕,朕会将他们送回大晋,看大晋是否肯收回降兵。” 现在摆在宁月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让林净水被以俘虏的方式送回大晋,要么,让萧云翎去来一场别开生面的猎杀。 能不能活,要看林净水自己的本事。 而怎么选,要宁月来选。 “这是朕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萧云翎道:“你可以自己选。” 宁月面色几度变幻,最终咬着牙挤出来一句:“放他走。” 萧云翎早就知道宁月会这么选,人都是这样的,不走到绝境上,就是会 他微微勾起唇瓣,道:“他死了,你不怪朕?” 宁月缓缓摇头,说了一句好听的假话:“帝君放他们一马已是开恩,臣妾不敢奢求更多。” 瞧瞧,这还挺识相的。 萧云翎被她口中的“臣妾”取悦到,语气也缓和了几分,他道:“既如此,朕便都应了你。” 他语气说的温柔,但宁月愣是从这话语之中听出了几分森然杀意。 她知道,萧云翎一定会将林净水弄死的,还是当着她的面儿弄死,但她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只能恭敬应下。 萧云翎说到做到,说放人,当晚上就将人放了,连带林净水在内,一共五百二十个俘虏,全都放出了冰梨城。 他要等三日之后,再去围猎这群人。 冰冷的寒冬中,林净水浑身是伤、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地上,带着残兵败将,踉跄着扎进了丛林里。 他只有三天的逃跑时间。 而与此同时,前线大军战败、冰梨城被夺、公主为满城百姓而重回冰梨城、只送回一封血书的消息也插上了翅膀,一路飞回到建业去。 当时的建业已经是四月份了。 四月的建业送走了严寒,迎来了春风,也迎来了这么一个噩耗。 建业上下因此震怒,朝堂继续请战,誓要与南雪国斗个你死我活。 眼下,因北沼国开了商路,大晋与北沼两国贸易频繁,彼此都有了不少钱,人一有钱,说话都底气足,所以朝堂之中主战者甚多。 下面的人主战不打紧,最关键的是,上面的烟令颐也主战。 自从生了孩子后,烟令颐开始插手政务,她在暗地里插手还不够,还特意抽出了几天时间来,好好哄了哄季横戈,将季横戈忽悠的两眼发昏,挑了个顺眼的日子,拉着烟令颐就去上朝了。 两人二圣临朝,给下面的一众老臣看的呼吸都不顺当了。 大白天的怎么一眨眼眼前冒出鬼来了啊?这合适吗? 但是转念一想,烟令颐都能从前皇后变成现皇后,那她再进个金銮殿,好似也很合理。 这满朝文武也怂啊,不敢跟季横戈争吵,不敢得罪大权在握的烟令颐,只敢偷偷摸摸瞪一眼烟七将军。 瞧瞧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啊! 烟七将军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都不说。 下面的其余老臣如何,季横戈不在乎,烟七将军如何,季横戈也不管,反正他们俩往龙椅上一座,所有事情烟令颐都会处理好的。 烟令颐主战。 一是因她是个将门女,天生就向往战场,二是因为她将南雪国视为终身大敌,上辈子南雪国灭了大晋,这辈子她一定要灭了南雪国,所以她毫不犹豫的推动了战争。 上面的人一推手,下面的人就去干,建业就开始轰轰烈烈的筹兵备战。 提到备战,烟令颐很想把她的新任夫君送到前线上去,毕竟季横戈百战百胜,林净水打不过,季横戈一定能打得过。 这事儿叫季横戈知道了,听的季横戈冷笑三声。 “派一个残废去打仗,生怕朕活久了。” “没了一个夫君还不够,还想没第二个?” “皇后莫不是想把朕弄死在前线,然后再换个不残废的?” “朕不过是享了两日天伦之乐,皇后就迫不及待要换掉朕了。” 他埋怨烟令颐不心疼他,把他往最危险的地方推,孩子都生了,也没改变这个女人把他当成工具看的想法,所以连着两日没给烟令颐好脸色看。 季横戈这人骨头里就带了点阴阳怪气,平时瞧不出来什么,等到了没人时候,他天天来酸上两句,烟令颐只好连着上去又哄又贴。 当时正是四月底五月初,大晋迎来了春夏时候,帝后二人亲亲蜜蜜的黏在御书房里,小太子被放在一旁的临窗矮榻上。 偶尔皇上冷笑一声,皇后就趁着皇上没说出来话猛地揪起来桌上的葡萄塞进皇上嘴里,武将之女主打的就是一个手快,塞的皇上闷咳两声,说不出一句话来。 皇上闷咳的时候,矮榻那头的小太子似乎听到点动静,小小的哼唧了一声,旁边的季横戈和烟令颐默契的不发出任何声音,静静地一起抬头看向他们的孩子。 小太子被金黄色的小被子裹着,放在御书房的矮榻上睡觉,白白嫩嫩的小脸蛋被太阳晒出柔润的光,在这一刻,岁月都似乎慢了许多。 但大战终究还是要来临的。 大晋重新集结队伍,又一次向边关征讨。 而这时候,冰梨城也过去了三日。 萧云翎精心设计的围猎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推完结文:《真千金的亲娘重生后》 顾小小是顾府的真千金,但是顾府所有人都不喜欢她,他们只疼爱那位假千金。 “你不要欺负你妹妹,她胆子很小。” “婉玉在顾府生活这么多年,早就是我亲妹妹了。” “你为什么偷你妹妹的东西?” 她被所有人讨厌,本以为她会被赶出去,但是突然有一天,她的母亲含泪抱着她,与她赔礼。 —— 盛枝意是真假千金宅斗文中,真千金的母亲。 但故事的主角是假千金。 她的夫君,她的儿子,她的弟弟,全天下的男人都不受控的疼爱着假千金,为难真千金。 直到真千金去世之后,盛枝意才知道她的亲生女儿被陷害多次,受尽刁难,而她自己,也成了被利用的刽子手。 悲痛欲绝之下,她放了一把大火,将所有人活生生烧死。 再一睁眼,她回到了真千金回府的第三日。 重活一世,盛枝意看着自己惶恐不安的亲生女儿,和一脸纯善模样、背地陷害的假千金,微微一笑。 傻孩子,这次你娘来帮你宅斗。 第67章 杀林净水 直到林净水死了为止 五月, 冰梨城。 五月的冰梨城终于多了几分春意,站在城墙上眺望,远处一片浅浅春意, 但离得近了却瞧不见,细细看来, 才能瞧见地面上的黄枯草之间生出来的点点嫩芽。 屋内的火炕都不必再烘烧了, 开了春, 人暖和了,屋里堆个炭盆就够了, 等到夏日来临, 冰梨城会长出繁盛的草木, 此处临山有河,不缺吃食。 就在这样一个充满新生的日子里,冰梨城大开城门, 来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围猎。 他们的猎物, 是三日前被放出冰梨城牢狱的大晋俘虏,整整三日时间,这些俘虏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也许是山里,也许是林间,也许是四周的山洞里, 也许是藏匿到了冰梨城外的某个村庄里。 他们虽然受了伤,但个个儿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一个个命硬的吓人,就算是扔出去他们也死不了,现在不知道躲到那个角落里,琢磨着什么坏主意呢。 萧云翎分明有大军, 可以玩儿人海战术,但是他没有,他只率一百骑兵轻装上阵。 虽然只有一百个人,但萧云翎依旧认为他备杀对方三百人,他能抓林净水一次,就能抓林净水第二次,第三次。 他要用实际行动告诉宁月,他远超林净水百倍,不管放林净水几百次都是没用的,因为他迟早还能将人抓回来。 他不止要抓,他还要当着宁月的面儿抓,所以除了这一百人以外,他还带上了宁月。 他要让宁月亲眼去看,看着林净水死在他的手里。 宁月这段时间一直被关在厢房里,闷的整个人都要发霉了,骨头好像都软了几分,干什么都蔫蔫儿的没力气,直到今日突然出城。 她骑的还是那一日孤身赴城的马,并驾在萧云翎的马侧,因着风大,所以裹了一套粉色披风,脖子上又缠了一层毛茸茸的围脖,粉嫩嫩的披风里裹着一张脸,衬得她粉雕玉琢。 她似乎是怕萧云翎真的找到林净水,所以整个人显得格外焦躁,但是也不敢说,似乎是怕萧云翎发现她担忧而恼怒,所以她一声不吭,只竖着耳朵、警觉的左右观察四周。 萧云翎自从出城之后,目光就一直凝在四周,左右搜寻,偶尔眼角余光瞥见宁月,正看见宁月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 察觉到他的目光,宁月立刻低下头去,把脸埋进围脖里,假装自己没看。 活像是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萧云翎缓缓勾起唇瓣。 正是此时,前方突然有人吹哨。 宁月一个激灵,抬眸望过去时,一旁的萧云翎已经一紧马缰,跟上去了。 这一场战争由萧云翎缓缓拉开了序幕,直到林净水死掉为止。 第68章 他没有那么讨厌 宁月与萧云翎 众人所指的方位, 正是冰梨山。 冰梨山是最好的逃跑地方,此处有山有水有动物,很适合休养生息, 甚至还可以躲藏,随便躲在一个山窝窝里就能藏好, 那三百将士选择此处休养, 也很正常。 当时正是巳时中, 百人队伍驾马到冰梨山山林附近,马蹄踩踏地面, 扬起阵阵尘土, 远远向树林接近。 萧云翎凶猛扑来、亲兵急急簇拥, 而就在这么一群人之中,一抹粉是那样明显。 她被裹挟着,奔向一个她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方向。 林净水就在树林的一颗树上蹲着, 远远看着这一幕时, 眼圈骤然一红。 若不是他输了,宁月又怎么会落到这个境地?他现在看到她,就想到当初在小舟上, 他信誓旦旦,要给宁月挣来荣华富贵的事。 她本该高坐朝堂,一生无忧, 却为了他来到这里。 他还想多看看她,可是敌军将至,身后的将士低声唤他:“将军,该走了。” 林净水赤红着眼,低声说:“还不够。” 距离还不够,他们还要近些, 近些,再近些。 当萧云翎率领的队伍冲到树林外时,林净水才猛地转身,向树林深处跑。 跑。 跑。 跑! 冲入茂密的山林,撞开坚硬的枝丫,林净水穿梭在树木之中。 马蹄声在身后穷追不舍,身上的伤痕隐隐作痛,一同出来的老兵一个一个倒下,但林净水一直在往前跑。 不能停,不能停。 树枝打在面皮上,将干裂的皮肤抽出一道白痕,渐渐其下又渗出血来,脚掌早已经因为冰冷而麻木,头发早已乱的卷结在一起,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只一直跑,跑,跑。 他以为自己跑的很快,但根本比不过骏马,不过片刻功夫,萧云翎便追上了他。 萧云翎拉弓上箭,遥遥对准林净水的背影。 马儿在逃跑,人头在乱窜,手中的弓箭也在摇晃,但萧云翎依旧有足够的信心。 他是南雪国最强的猎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从他的手下跑掉。 只见萧云翎眯着眼,驾着马,直奔树林中而去,在箭矢所指的尽头,林净水正在树林中穿梭。 这一刻,萧云翎是猎人,而林净水只是猎物。 其余人也知道林净水是萧云翎选中的猎物,所以剩下的百人骑行队伍没有去争抢射人,而是远远跟随着,像是忠实的猎犬,等着萧云翎将林净水射中时,他们就会扑上前去,将猎物带回给他们的主人。 这一整个队伍之中,唯有一个宁月一直在替林净水担忧,她的目光一直透过人群与人群的缝隙,遥遥望过去。 在不远处的树林之中,正进行一场生死战,萧云翎骑着马在追林净水。 双方距离太近了,近到不过百步,在这种距离下,马追上人不过几个呼吸。 但这山林中的树成了阻碍,马匹腾挪十分麻烦,凹凸不平的地势也成了阻碍,马匹深一脚浅一脚,速度也受影响,人就在这儿,却被树木遮盖阻拦,无法一箭射中。 萧云翎被激出几分火气。 他两眼冒火攥紧缰绳、夹紧马肚提快马速,可是不管他如何快,都追不上前面的林净水。 追逐越发凶猛,萧云翎少见的有些恼,大概是因为没能一举拿下林净水,使他觉得有些丢颜面,所以他忽略了复杂的地势,一直急促加快速度。 近了,近了,近了! 萧云翎瞅准机会,猛地拉开弓箭,向前方射去! 而就在他射出利箭的同时,前方两颗树木后突然传来动静,一条绊马索横空出现,马匹此时已经临近绊马索前,来不及起跳,便随着绊马索一起重重摔倒地上。 萧云翎骑在马上、滕旋在半空,随后重重向下跌去,下一息,树的两侧跳出来两个衣衫褴褛、满是伤痕的刺客,用磨尖了的树杈子向萧云翎身上重重刺下去。 宁月惊呼一声。 很显然,在这三日里,大晋的将士们一刻也没有停歇过,他们做了陷阱,用林净水为诱饵,试图再搏杀一次。 萧云翎当场横刀抵挡,与此同时,萧云翎的亲兵如猛虎一样扑过去。 生与死,眼下不过是一抬手的距离。 跟在人群中的宁月其实根本都没来得及看清细节,她只听见一阵怒吼,随后人群便呼啸着扑了过去,她想要过去看看,一旁的亲兵却赶忙摁住她。 “夫人且再等等。”亲兵是萧云翎派来专门跟随、保护她的,任何有危险的地方都不让她去。 宁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树林里面翻腾出一片片沙雾,在一旁继续等待。 她也没有等待多久,不过片刻后,萧云翎便涨红着脸从树林地面中爬起来,那两个人已经成了死尸,但也成功在他身上留下了伤口。 他居然被败军之将给伤了! 萧云翎咬着牙怒吼道:“追!” 他非要抓到这个林净水不可! —— 这一场追逐战足足持续了两日,这两日之中,萧云翎一直死死咬着林净水不放,但却偏偏又一直抓不到这个人。 追着追着,这人回突然消失,然后又会在某个地方一下子窜出来,这个人突然变得无比顺溜,身上像是抹了油一般,在这山间来回的穿行,谁都抓不到他的踪迹,谁都不可预估他的去向。 更要命的是,林净水在这三日里,于山林之中设下了诸多陷阱,萧云翎本人受伤了不提,一些亲兵甚至还赔上了性命! 这些东西,光凭林净水和他手底下的那三百个残兵根本做不到。 其余人都怀疑是林中出了援兵,亦或者是大晋城中本地的一些居民给了林净水帮助,但是不管怎么找,他们就是找不到这助力来源于何处。 到底是谁,能这么灵活的做下这么多陷阱,能带着一群受伤了的残兵败将活下去? 宁月在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林净水恐怕是跟她身边的金吾卫合到一起去了。 之前她自己孤身赴城时,她手下的金吾卫就留在了山里——他们若是跟着一起去赴城,那肯定就是死路一条,所以宁月让他们回建业复命述职。 只是,看现在这个情况,当时这些金吾卫并没有离开,或者说,没有全部离开,还留下了一部分人,正好就撞上了萧云翎将林净水他们放出来。 这两拨人一汇合,林净水有情报有人数,金吾卫有伤药有功夫,他们凑到一起,还真能勉勉强强像个样。 最关键的是,萧云翎手里只带了一百个人,这两拨人打在一起,还真是半斤八两。 就这样打了两日,竟是一直捉不到,甚至萧云翎还因受伤而留宿冰梨山猎屋内。 —— 这一日,冰梨山猎屋内。 还是之前那个猎屋,只是,之前这个猎屋里,是宁月带着金吾卫霸占,现在,成了萧云翎带着亲兵霸占。 猎屋安静,萧云翎就躺靠在这猎屋的床榻上休息养伤,宁月则在一旁捧着药,喂给他喝。 萧云翎的亲兵在榻间挂了一片帐篷的挡帘,用以遮挡视线,给萧云翎休息,旁的都与之前宁月所在时一模一样。 萧云翎躺靠在床榻上时,宁月目光缓缓环顾四周,想起来之前她还在桌子上写了血书,没想到就变成了这境地。 宁月念头转到此处时,突然听到床榻帘帐外的人禀报,说是战线上来了战报,大晋国军已经重新整军向南雪国出发,即将再度开战。 隔着一层帐篷帘帐,宁月咬紧唇瓣看过去,只看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帝君,我们不可再继续耽搁了,当回城处置公务。”亲兵劝道:“这山中之人,派大军前来,定然能全都捉到。” 一百个人抓不到,一千个人呢?一万个人呢?这山都能给翻个个儿,更何况是几个人呢! 宁月听到这话,心头就是一颤,下意识看了一眼萧云翎。 萧云翎面色不太好看——他之前以为这是一场必胜的仗,没想到林净水突然之间变得如此棘手。 兴许人在生死存亡之际,都会迸发出坚韧的力量,总之,现在他很不顺利。 听到外面亲兵所言,萧云翎的脸色更难看。 宁月也理解,战乱将起,他确实没有多长时间继续耽搁在这山里了,那他采纳亲兵所言也很正常。 从始至终,这一场游戏的主导者就是萧云翎,他掌握着足够的权力,那他想玩儿就玩儿,不想玩儿就不玩儿,高位者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被摆弄的鱼肉就是没办法的。 宁月低下头,用勺子搅弄着手里的药,心里有一种无力的认命感。 而就是这时,她听见一旁的萧云翎语气冰冷道:“你觉得朕输不起?” 外面的亲兵匆忙跪下,道:“帝君——” “出去,所有人整军,回冰梨城。”萧云翎闭上眼,深深吐一口气。 猎屋内所有人都退出去,而宁月略有些惊讶的抬眸看向萧云翎。 萧云翎白着脸靠在床上,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不会派大军来抓林净水了。 宁月本以为萧云翎会撕毁条约,重新派大军来将山里的人都一网打尽,毕竟萧云翎对林净水的恨意十分浓烈,再加上他的突然挫败,暴怒失态也很正常。 但萧云翎没有。 这人沉默的躺在榻上平缓了片刻后,突然间睁开眼,正跟看着他的宁月对上目光,宁月被抓了个正着,还没来得及挪开视线,萧云翎竟淡淡哼笑出声,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道:“朕收回之前的话,他有些可用之处,你爱慕他,也并非全无道理。” 是,他是心狠手辣,但他承认强者,只要这个人足够强,就能收获他的尊重。 他手掌很宽,掌心很热,贴在脸上暖暖的,让宁月有一瞬间的不自在。 “你不追他了?”宁月带着点不敢置信的问他。 萧云翎拥有能随时杀死林净水的能力,且,宁月能感觉到萧云翎对林净水的恨,那样浓烈的恨,真的能忍下去吗? 就因为他们之前的口头约定? 宁月一时有些恍然,她想,就算是烟令颐在这,也不一定会这样信守承诺——不,皇嫂最开始就不会放敌人走,皇嫂从不是这样轻佻狂妄的人,皇嫂只会将人眼珠子挖出来下酒,绝不可能放走。 宁月迟疑着问:“是因为答应了我?” “你这样好的姑娘,谁舍得骗?”萧云翎似乎是想说点什么好听的话,但是说到一半又笑了一声,想来是觉得这话甜的黏嘴,张不开口。 他抬手,将宁月手里的药碗接过,一饮而尽后,将宁月拽到他怀里,抬手懒洋洋的抱着,揉着宁月的脑袋,神色淡淡的补了一句:“但无论是不是你,朕都会放。” 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对林净水这个败将如此,对宁月这个女人也如此,他既然敢下赌桌,就做好了输的准备。 因为不认输而翻桌,去撕毁条约,这种事,他不屑。 “朕与他之间的游戏结束了,朕答应你的事情也已经做到了。”萧云翎揉着宁月顺滑的头发,声线嘶哑的说:“朕之前与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跟了朕,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宁月,答应朕,朕不想再听见你提他,日后,你就安安心心留在朕的身边,好吗?” 当时宁月正窝在他的怀抱里,她的脸埋在他的胸膛上,能听见他的心凶猛的撞击她的耳朵,宁月听见他的话的时候,只觉得心口一阵酥麻。 萧云翎也宁月咬起唇瓣,想,萧云翎也没有她想象之中的那么讨人厌。 第69章 征战 战争开始了 宁月发怔的时候, 放在她头顶的手慢慢下滑,动作轻柔的捋过她的背,像是摸一只小猫儿一样, 摸的宁月后脊都跟着轻轻发颤。 放柔的力道,宽大的手掌, 男人的温度, 都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落到她的背上。 似乎是觉得很好摸, 萧云翎的力道又大了些,在她单薄的后背上轻轻地揉捏。 被他碰到过的皮肉都随之发紧, 一股酥麻之意慢慢往后脖颈上攀爬, 宁月被他摁着, 动弹不得。 萧云翎的呼吸渐渐重了几分,喷洒在宁月耳侧,使宁月身上爬出来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隐隐察觉到了萧云翎想做什么。 宁月以前就与林净水一起尝过禁果, 但是林净水跟萧云翎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林净水温柔,克制,一切都以让她舒服为前提, 做什么都慢而柔,轻而缓,这个人真就像是一团水一样, 慢慢的来包裹宁月,宁月知道她能随时掌控他,叫停他,所以并不害怕。 但萧云翎不同。 萧云翎是一团火,他燃烧,灼热, 带有浓烈的侵略意味,他靠近她,就像是要灼烧她,宁月不能掌控他,反而被他掌控,他的手划过宁月的脊背,经过脖颈,最后落在宁月的脸上细细揉捏。 他的手很大,能将宁月整张脸都包上,指腹上有老茧,摩擦到面颊上,有轻微的硬物感。 萧云翎的手指顺着面颊慢慢往下滑,滑到她的唇瓣上时微微用力,轻轻揉揉的捏,宁月的唇瓣被捏的张开一小条缝隙,唇瓣之间发出一点黏糊细腻的水音,隐隐可见其中一条亮晶晶的粉润小舌,看起来很是诱人。 萧云翎危险的眯起眼眸。 宁月已经察觉到了危险,试图从他手里挣脱出去。 她努力的爬起来,但她的脸被萧云翎捏在手里,她只能先努力把脸从萧云翎手里拔出来。 偏生萧云翎攥的用力,她一拔,一张漂亮的脸蛋就拧出各种奇怪的形状,但她自己不管,还在哪儿暗暗用力。 萧云翎眼睁睁看着那张脸扭成一个奇怪的形状,眼见着一直拔不出来,她干脆浑身都用起劲儿来,整个人都在跟萧云翎拔河。 萧云翎本来是起了几分旖旎心思的,但眼见着她都在这儿拔上河了,便失笑着松开手。 他也不是非要在这里要她,只是离得太近,忍不住想摸一摸她,还是那句话,给她点时间,她迟早会爱上他,心甘情愿的和他在一起。 所以他松开了。 但这一松手可不得了,宁月因为惯性,整个人“哎呦”一声就往床下栽下去,萧云翎伸手去抓都没抓到。 小公主跌在“噗通”一声跌在了地上,虽说床榻不高,但人慌乱之下猝不及防,也摔的屁股生疼,宁月龇牙咧嘴的倒在地上时,正听见“嘎吱”一声响。 萧云翎手肘撑床,慢慢腾挪到床榻旁边,自上而下,揶揄挑眉,道:“夫人不必如此慌乱,朕受了伤,无力其他。” 他上半身衣裳因治伤都被扒掉了,宁月自上而下往上看,就看见了两块结实饱满,挤压在一起,看起来弹弹软软的胸,这跟林净水也不太一样。 林净水周身都是单薄的,清瘦的,像是硌手的竹子,但萧云翎像是一块肉,香气扑鼻,香辣爽口,他看起来就是,就是,就是很好吃的样子。 再一听见萧云翎意有所指的“其他”,宁月的脸骤然涨红,闷着头往起爬,掀开床帐帘子头也不回的跑了。 萧云翎则自己站起身来穿衣出屋。 屋外人群早已集结完毕,宁月也早早爬上了她的马,萧云翎数过人数之后,率领众人回冰梨城。 离开冰梨山时,身后还隐隐传来脚步声与马蹄声,似乎有人跟在他们的之后。 萧云翎听见这个动静就明白,这是林净水他们还在“诱/惑”他,在这过去的两日里,林净水一直用这种方式诱敌深入,萧云翎也确实一次又一次的追上去,但是每一次都没追到。 他们设下天罗地网,然后诱萧云翎深入,借着复杂的山势,一点一点蚕食萧云翎的亲兵,而萧云翎却不是那种有勇无谋,因一时之气,把所有都断送进去的人。 当林净水一而再再而三的从他手中溜走,萧云翎就开始重新估算林净水,当失败积累到一定程度,哪怕这个人看起来唾手可得,他也不会再去抓了。 他一向拿得起放得下,打不过他就认,绝不会。 马匹如风向前卷去,披风被吹出猎猎风声,宁月的马跟在萧云翎的马后,在马儿狂奔起来时,宁月突然想到萧云翎身上的伤。 他身上的伤会痛吗? 而就在这一刻,宁月突然听见身后响起一阵长长的鹰隼声,是金吾卫手中短哨发出的,这是金吾卫专门用来传递信号的哨子声。 宁月只知道哨子声是金吾卫的,却不知道这哨音是什么意思,但她听见哨声,还是立刻回头望回去。 她骑在马上回头时,只看见层层叠叠的山林之中冒出了几个如豆般大小的身影,她看不清楚对方的脸,只能听见一阵阵连绵的长哨声穿破云层,在整个山崖中凄厉的回荡。 就算看不清是谁,她光听这个声音,也能猜到是林净水。 林净水想来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要跟萧云翎来一场生死决斗,但谁能想到萧云翎竟然真能抵抗住这个诱惑,放弃这么一颗大好人头、转身就走呢? 林净水显然也很不甘心,更不甘心的是,宁月还在其中。 他们在这山里玩儿一点阴谋诡计还行,出去明抢却是抢不过的。 林净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宁月被萧云翎带走。 一旁的金吾卫低声安抚他:“将军再等等,这几日朝中书信已至,大军很快就到了,我们迟早还能再开战,将公主和城池一起抢回来,斩萧云翎于马下。” 林净水只能忍耐,忍耐,忍耐。 他的心被一刀砍成两半,放在油锅里日以继夜的煎熬,一想到宁月因为他的失败而被留在城中受辱,他就恨不得把心肺都掏出来给宁月赔罪,惭愧的想一死了之。 可是他又不能死,最起码现在不能死。 他要一直熬到将宁月救出来,他这条烂命还有点用处。 将宁月救出来,将宁月救出来! 那些恨意在身体内燃烧,撑着林净水的身子,让他一时片刻不得安宁。 林净水就在这样的痛苦之中煎熬了整整小半个月,终于等来了大晋军队。 这一场两国战争,再一次拉开了序幕。 第70章 两国征战 宁月与他 此次征战, 大晋做足准备,势要将南雪国一扫而光。 南雪国一而再再而三挑衅大晋威严,此次不将南雪国灭国, 大晋难消心头之恨。 而南雪国也是背水一战,他们的帝君骨头比命都硬, 不能接受为人奴隶, 宁死不从, 下面的老臣部曲最开始也是不愿意开战的,但是渐渐也被他们的帝君折服, 整个南雪国, 十几个部落全都拧成一股绳, 跟着萧云翎一起征战。 当整个南雪国都拧在一起的时候,就算是大晋都有点为难。 战争连着打了半个月,竟是你来我往。 战争时间越打越长, 宁月留在萧云翎身边, 还瞧见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萧云翎身边有十三位土司,是十三个部落的首领,他们每一位都是正值壮年的大将, 部落之间的竞争是很残忍的,只有凶猛的大将才能坐稳这个位置,部落的首领死了之后, 他的儿子兄弟会自动填补这个位置,这就涉及到了一定的对碰,总而言之,这些人之间并不和谐,彼此有一定程度上的政斗。 南雪国打赢了,他们要瓜分土地, 瓜分战果,南雪国打输了,他们互相推诿,人一旦涉及到利益,涉及到权力,就会变得无比凶残,你粗粗一看他,他好像还是那个人,但是当你仔细看来,又会觉得他眼角眉梢夹着几分不似人的狡诈,像是哪一处的精怪冒充起了人却依旧改不了本性,时不时会呲出獠牙来,看起来随时都会扑上来,将人的脖颈扯开,活生生的吃人身上的嫩肉。 宁月之前只是在书中看过描写南雪国风光景色的诗词,至于南雪国之中的内斗,也只是草草带过几笔,她只知道,南雪国内因为地理位置问题,人的聚集地距离十分远,整个南雪国分为十三部,这十三部虽然都隶属南雪国,但是却因“天高皇帝远”,而缺少约束力,所以十三部之间十分松散,以前大晋打南雪国容易,正是因为南雪国天灾人祸全都集齐了,好打的很。 就在这种情况下,萧云翎能将十三部牢牢抓紧在手里,可见他实在是有点东西。 宁月对萧云翎这个人并非喜欢,但她很好奇他是如何将这十三部控在手里的,所以每次萧云翎跟这些部里的土司会面时候,她都要钻过去听一听。 南雪国的语言与大晋不是一样的话,宁月有的听不懂,有的听得懂,就这么磕磕巴巴的听着。 萧云翎也不驱赶她,宁月愿意融入他的生活,他就敞开门让她来。 偶尔宁月会听到一些让她心惊的公务,但萧云翎似乎丝毫不觉得她会背叛他,甚至,萧云翎还给了她一定的权利。 他允许她参与城墙之内的修建工作,给她一部分粮草赈灾,甚至给她一小队兵,允许她参政,在某些时候,她甚至可以代表萧云翎来发布命令。 这很危险。 如果宁月身在南营心在晋的话,她随时都可以向大晋通风报信,她与萧云翎日以继夜的黏在一起,她知道太多秘密,只要她想办法送出去,大晋一定会趁机压萧云翎一头。 但宁月送不出去。 因为她开始参政,她开始掌控权利,下面的人开始听她的话,她做什么都有一群人追捧,她提出来的事会迅速落实,所有人都把她捧得很高很高,这样的权势迷汤灌下来,谁都会迷糊的。 宁月不是那种只知情爱、不懂国论的女人,也正是因为她不是这种女人,所以她才明白萧云翎给她的东西有多重要。 她在大晋的时候,曾经短暂的做过一段皇帝,但是那是从皇兄手里偷来的皇帝,每一个晚上她都会担心自己的身份被戳穿,那不是她的东西,她只是偷来的,再然后,她做了一段时间的公主,试图在王朝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可是因为出身、因为皇兄而处处受限,她依旧什么都没得到。 她在大晋越走越难,甚至到了未婚夫必须为了她奔赴疆场、她自己也必须下场争的地步。 可是,在萧云翎这里,宁月不再是一个被牢牢把控的无权公主,而是一国的皇后,当初烟令颐有的东西,现在宁月也有了,当南雪国给她的东西比大晋给的还多的时候,宁月还会真心实意的爱着她的大晋吗? 是!大晋是她的根,可是人在某些时候,就是会把自己看的比一切都重要,她能得到那么多好东西,为什么不去得呢? 更何况她也没有对不起大晋啊!她为了大晋也做了很多,她还贡献出了一条命来到冰梨城,去换这满城的百姓,她也对大晋做了很多。 宁月确实爱着大晋,那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可是宁月也要命的爱上了南雪国,她在这片土地上得到了以前从没有得到过的权势,地位,所以她的心也在两个国家之中被反复拉扯,拉扯,拉扯,拉扯! 她不知道自己要偏向哪里,所以每一天都在摇摆,在痛苦。 萧云翎旁观她的痛苦,却假装没有发现,依旧用各种好东西来诱惑她,吸引她。 萧云翎是个聪明人,他敏锐的发现了宁月这幅柔软身躯里面藏着的反骨与野心,他希望她真心实意的留下来,所以他滋养她的野心,撑大她的胃口,还是那句话,他不说什么虚无缥缈的喜欢,他就是拿真东西砸。 萧云翎的爱就是如此直横,他有的东西他就大把大把的砸!砸到宁月晕头转向为止。 宁月如果是个聪明人,她就一定会留下。宁月如果记挂旧国离开他,那他也敬她是个纯人。 说来也有趣,当初烟令颐就是这么砸宁月的,因此改变了宁月的一生,现在萧云翎也这样来砸宁月,不知道他会不会改变宁月的一生。 这两个人,在宁月的人生中注定浓墨重彩。 宁月就这么摇摆摇摆摇摆,直到大晋大军压境,到了最后决战的时候。 现在不用她摇摆了,大晋跟南雪国之中将有一场死战,谁赢了,宁月的归属权就是谁的。 弱者不能做选择,弱者只能被选择。 事到临头,宁月反而心安了些,这两个选择放在她面前她都不愿意去选,那干脆就让别人去替她选吧。 —— 这一夜,大战前一日。 明日即将征战,萧云翎在官衙里反倒无比清闲。 临近死战,一切事物都已经被反反复复的检查过,所有都安置完毕,他竟然有完整的一夜的时间可以好好休息。 当他习惯了每一时每一刻都被拧紧,掰开当两半用,现在突然可以休息反倒让他觉得无所事事。 他从官衙中离开,慢慢走到院中,习惯性的溜转到了宁月的廊檐之下。《 》 70-75 第71章 爱上他 爱上她 宁月正在屋内看战报。 屋内烛火昏黄, 手中的战报被照出几分暖光。 战报上说,大晋这一番派来了很多名将,甚至, 大晋的皇后还亲自随军征战。 皇后随军,皇后—— 宁月想到皇后这两个字, 脑海里就浮现出了烟令颐的面。她离开长安已经很久很久了, 久到她都有些记不得烟令颐的模样。 但她知道烟令颐的性情, 随军征战这种事情,烟令颐是干得出来的。 想到烟令颐, 她就想到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之前, 久到像是上辈子的事儿, 她们在三灵山中,窗外是摇晃的枝木,飞过的翠鸟, 窗内是散发着果气的线香。 那时候烟令颐还是她的皇嫂, 她躺在皇嫂的膝盖上,皇嫂温柔的抚着她的发鬓,她沉沉的睡过去。 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什么都不太知道的小公主, 只要一闭上眼,天大的事儿都能忘到脑后,反正不管什么问题, 只要丢给皇嫂,皇嫂就能办好,她只要缩在皇嫂后面,就可以无忧无虑。 直到现在—— 她再睁开眼时,眼前已经不是三灵山的青翠草木,而是一张张战报, 大晋皇后御驾亲征这八个字,刺着她的眼。 人间一场大梦,世事几度秋凉。 她的手指无意间拿起一旁的毛笔,在纸张上绘出皇嫂的眉眼。 寥寥几笔,其上皇嫂似乎活过来了,透过一张纸在看着她,她怔愣间,突然想出门走走。 她想看外面的月亮,看看今晚的月,是不是还和三灵山的月一样。 但是当她推开门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月亮,而是站在月下、高大英武的男人。 对方不知道望了她多久,看的宁月心中都是一紧。 “帝君怎么到我这里来了?”她往后退开,让萧云翎进来,面上有些许忐忑。 她自知身份不好,所以眼下萧云翎跟大晋要打仗,她从不去萧云翎面前钻研,免得回头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战报叫萧云翎难做。 萧云翎一踏进来,就看见宁月蔫儿蔫儿的垂着头,缩着脖子的样子,瞧着十分可怜。 萧云翎轻轻地“啧”了一声,把她拉到近前来,抬手揉过她的头,问:“谁给了你脸色?” 宁月摇头:“没有。” 萧云翎这人儿霸道得很,他说他要宁月,哪怕宁月因身份不受喜欢,旁人也不敢表现出来,面上一贯都对宁月十分敬重。 只是宁月自己心里过不去。 “没人给你脸色,就是你在给朕脸色。”萧云翎掐着她的脸蛋把她的脸捧起来,像是揉搓一块糯米团子一样搓,自从之前在山里搓过一次之后,他就爱上了这种感觉,捏了几下之后,萧云翎低头,在她脸上半亲半咬的嘬了一口,道:“你不必怕,朕不会叫你难做。” 不管打成什么样,都是男人之间的事儿,萧云翎不会将宁月祭出来。 宁月本来有几句话要说,但脸蛋被他的手指头揉的乱七八糟的鼓在一起,那些话就也被揉成了含含糊糊的呢喃,听不懂,但感觉格外好吃。 萧云翎用手指拨弄着她的唇瓣,似是碰到了什么可心的玩具一样一直玩儿,眼眸越来越幽暗,却一直不曾更进一步。 他这人,在某种时候意外的讲规矩,宁月不开口允许,他就不碰宁月,最多捏揉两下,亲嘬两口。 宁月闭着眼睛等着他亲完,却听见头顶上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道:“今日最后一场仗,若是朕死了,会有人将你送回大晋。” 宁月惊讶睁眼。 她还以为萧云翎会杀了她陪葬呢。 “宁月不问问,若是朕赢了呢?”萧云翎问她。 宁月心口怦跳,偏过脸去没有回答。 萧云翎也不逼她,她只要表现出逃避、退缩、脆弱的一面时,萧云翎就会立刻后退,他明明已经将宁月抢到手了,甚至宁月自己也答应他,只要放掉林净水就愿意给他一切,但他依旧没有去拿,他给宁月保留最后一丝尊严,甚至没有再亲她,只道:“早些休息。” 说完这句话,萧云翎转身离开。 高大的背影被月光照落到宁月身上,宁月的手指下意识抬起来,却不敢碰到他,只虚虚的在他的影子上抓挠了一下,像是在挽留。 可他没回头,所以没看见。 他走的那样快,残存的温度还留在她身上,让宁月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舍。 宁月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萧云翎说的没错,任谁跟他相处过都会爱上他。 只是宁月的爱扭扭捏捏,藏啊藏,藏啊藏,不肯露出一丝。 第二日,南雪国出征。 两国再次交战,谁死谁活,就看这一回了。 第72章 大败 重伤 萧云翎出征时, 宁月站在城墙上看他。 整军待发的军队列成齐整的一片,一眼望去,盔甲上的冷光几乎要刺穿她的眼, 而在队伍的最前头,是一位金红色盔甲的将军。 那是萧云翎。 他们离得太远, 她看不见萧云翎的表情, 只能看到他红色的铠甲。 宁月远远看着他们, 想起她上一次上城墙。 那时候她还是大晋的公主,站在城墙上去送她的未婚夫, 一旁的宫女手中捧着鼓槌, 待到大军开拔时, 她就开始擂鼓。 而现在,她成了南雪国的皇后。 她垂着眸,站在高高的城墙上, 目送萧云翎离去之后, 重新回到她的厢房之中。 萧云翎带着大军离开之后,整个冰梨城就空旷下来了,这里只剩下了一些守卫, 宁月也没什么要做的事儿,她只剩下了两个字。 等待。 等待。 等待。 她没有什么能力去改变这一场战局,只能安安静静的缩在这个厢房里, 等待命运的裁决。 这一场仗一打就是小半个月,期间战报飞回来几封,萧云翎的信也飞回来几封。 这一日,辰时,厢房中。 宁月心事沉沉的将送来的战报与萧云翎的信打开看,战报上惊心动魄, 写两国征战,死伤人数,写大晋国的皇后用兵如神,铁血无情,甚至不留俘虏,烟令颐下令,将抓来的每一个南雪国人的头颅砍下来做成人观,。 不留俘虏宁月两眼发黑。 正常的征战都是会留下俘虏的,若是不留俘虏,就是奔着灭国去的。 这也确实是烟令颐能做出来的事情,烟令颐明面上瞧着吧,是个端庄大气的闺秀,但是如果你真的跟她熟悉了,才能看到她藏在皮肉下面的、尖锐锋利的反骨,任何挑衅她的人她都记着,只要给她机会,她都会狠狠报复回去。 对旁人都是如此,更何况是对南雪国。 宁月想起皇嫂的性情,低低的叹了口气,随后,她又拆开萧云翎的信,但萧云翎的信上没有一点血腥气。 萧云翎不提粮草,不提谁受了伤,不提战况如何,只说一说今日的天气,说一说他在征战的过程中遇到的趣事,说一说很思念明月奴。 战事在前,他却依旧稳如泰山,甚至还能抽出心神来安抚远在冰梨城的宁月。 宁月把他的信反反复复读了很多遍,都没从上面看到什么垂头丧气、烦躁恼怒的话。 萧云翎这个人,在某些时候强大的让宁月感叹,这样一个人,怪不得能将一个南雪国撑起来。 宁月捧着那封信细细看来,眼前似乎浮现出了萧云翎的面。 他就站在战报上,神色笃定的瞧着她笑。 宁月的指腹擦过信封,正盯着看时,外面突然传来通报声。 “启禀夫人,长公主到。” 宁月抬眸,道:“进来。” 外面的人起身走进来,说是南雪国的长公主来了——之前长公主一直在南雪国里负责粮草运送,一段时间内只过来一趟,宁月与对方没有碰上过面儿,都是萧云翎和对方接见。 而现在,萧云翎还在外征战,太长时间不回来,城中的将领也被带出去大半,城中的事儿便都由宁月来做主,所以这消息层层叠叠往上送,送到了宁月这里。 “今晚设宴,宴请——”宁月听到长公主来了的消息,下意识站起身来说“宴请”,结果人都站起来了,才后知后觉的问了一句:“萧云繁?” 下面的宫女点头称是。 南雪国这一代就只有两个孩子,都是嫡出,一个萧云翎,一个萧云繁,这二人都能算得上是人中龙凤。 宁月一听到“萧云繁”这几个字,就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了,好像这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琢磨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来,硬着头皮说道:“宴请长公主。” 礼数要做一做的。 宫女应声而下。 宫女离开后,宁月一个人在厢房中坐着,想起来之前她装成男人的时候,糊弄人家静妃的事儿,难免有些心虚。 人家静妃当时也不容易,刚来宫中举步维艰,只是想得个安心的人,她却骗人家,眼下他乡遇故知,都有点儿不知道该如何与对方见面。 只这么一想,她就开始后背冒汗。 宁月在厢房里踱步了好一会儿,待到外面重新传来脚步声,她才缓了一口气,走去门口。 但她刚推开厢房的门,一句“长公主到何处了”还没来得及问出来,就听见外面的人大喊了一句:“大败!大败!帝君重伤!” 第73章 战败 宁月与萧云翎 是夜。 沉重的铠甲压着肩膀, 战斗的咆哮穿透耳廓,天地间一切仿佛都被血色淹没,大晋的铁骑踏破防线。 这一战, 不只是南雪国拼死,就连大晋也是全力以赴。 萧云翎誓死要打出一场翻身仗, 百年荣辱压在身上, 他就是死, 也要死在灭掉大晋之后。 但,这战场的胜败从不被他的愤恨决定, 敌人的刀也不会因为他遭受过多少伤痛而收回, 战争, 就是残酷而冰冷的,对谁都一样。 萧云翎被命运偏爱许久,他好像运气一直很好, 隐姓埋名、假装成大臣去大晋国没被发现, 捡到了流落在外的文康帝一举飞升,靠着文康帝将大晋搞得一塌糊涂,间接使南雪国获利雄起, 做了这么多事儿,竟然都没受过什么伤。 但运气一点一滴的用,总是会用完的, 直到这一次,他率军抵抗时,神女不曾再垂青他,一支流箭乘风而来,射穿了他的胸膛。 他被流箭贯翻下马,被马蹄践踏, 又被亲兵死命拉扯上来。 马蹄重若千钧,只一下便让他腿骨尽断,疼痛席卷全身,后背都因疼痛而烧出一身的热汗,腿脚失去控制,人再难坐稳马背。 当时两国征战,南雪国本就落在下风,眼见着主将重伤难战,南雪国大军人心涣散、退如潮水,这一场生死之战,南雪国大败。 大晋军队乘胜追击,势如破竹,撵在南雪国军队的屁股后面追,南雪国退守冰梨城后,长公主亲自率兵镇守冰梨城城门,闭门不出。 冰梨城的城门一关上,将城内城外分成了两个世界。 城墙外,大晋军队虎视眈眈,城墙内,萧云翎重伤归来,一大群御医挤在厢房中,折腾了整整半日,一直到了半夜,才从厢房中走出来。 —— 厢房外,宁月在月下等候。 当时已是夏初,因靠近南雪国,夏初也不显得如何燥热,空气中甚至有点凉意,宁月连个椅子都坐不住,就在一旁站着等。 她从中午时候就在等,脑海中只剩下一片鲜艳艳的血。 萧云翎被抬回来的时候,她都没有看到太多,只看到一片红,萧云翎躺在其中,看的她心惊胆颤,她做不了什么其他,只能在门外等。 等着等着,里面的御医终于双手鲜血的走出来,这一出来,就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帝君的腿断了。”御医吞吞吐吐,道:“右腿已经完全被马踩断了。” 南雪国的马较之寻常马更加高大,再身负铠甲,便重若千斤,一脚踏在人腿上,直接将骨头和肉踩成了肉糜,拼都拼不起来,那腿根本都无法缝合,稍微一拉拽,就直接拉下来了,简直神仙难救。 “右腿没保住?”宁月站在屋前,只觉得遍体生寒。 胜败乃兵家常事,输赢都常见,古来征战几人回,缺胳膊断腿更是常见,就连她战无不胜的叔父都是伤了腰背、难以起身,更何况是萧云翎? 她早都做好了其中一方战败的准备,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来的这么凶。 “对。”御医的头颅深深地低下去:“臣无能。” 宁月想起来萧云翎出发前意气风发的脸,心口密密麻麻的疼。 萧云翎确实不能算作是一个好人,但是错就错在宁月离他太近了,宁月了解过萧云翎的过往,观摩过萧云翎的志向,甚至融入过萧云翎的人生,哪怕只有短短这么一段时间,也足够这个人影响她。 所以在想到萧云翎一生再难站起来,永远要残缺一部分时,她难免哽咽。 为什么非要打仗呢?宁月想,人来到这个世上,除了眼泪以外,应该还有一句“不应该”,为什么南雪国的雪不肯停?不应该,为什么大晋的兵要踏进南雪国?不应该。 南雪国冰冷的大雪又一次落下,使人遍体生寒,月寒日暖,活煎人寿。 “他现下如何?”宁月问。 “已经用过了迷药,昏过去了。”御医道:“只是帝君还不知道自己没了一条腿,若是醒来,不知道会如何。” 宁月失魂落魄的站了一会儿,随后抬腿进了厢房。 她想去看看萧云翎。 —— 萧云翎当时还在昏迷。 整个厢房之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床榻上的被褥已经换了新的,这人倒在榻上,面色苍白,唇如金纸,薄薄的毯子覆盖在他身上,宁月走过去,都不敢掀开来看。 她慢慢走过去,将脑袋拱到萧云翎的身侧,慢慢趴下去,泡着眼泪睡着了。 第74章 宁月的办法 双全法 宁月依偎过来时, 萧云翎正沉在一个血腥的梦里。 他又梦见了战场。 满天飞来的箭,铺叠的尸体,亲兵临死前爆发出的怒吼, 浓烈的血腥气,铺成了一个无法断绝的梦境, 纠缠着他, 折磨着他, 让他难以挣脱。 他似乎看见大晋的马蹄从天上猛烈踏下,将他的骄傲与头骨一同踩碎, 让他猛然在梦中惊醒。 当萧云翎惊醒的时候, 身体上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 他下意识想要挪动身体时,一旁突然伸出来一只手,温温柔柔的包裹住他的手掌。 萧云翎的抬眸看去。 正是宁月。 宁月不知道在他身侧躺了多久, 他一动, 她就醒来,眉眼惺忪,却还强撑着捏了捏眉心, 凑过来问他:“帝君可好些了?” 萧云翎看着宁月。 宁月似乎比之前更消瘦了一些,异地他乡的囚禁压着她,哪怕她衣食无忧, 但两国交战的心理压力一直不曾消散,一眼看见她,就能瞧见她紧蹙的眉头,略带疲惫的眼眸。 这让萧云翎想起最开始见宁月的时候,那时候的宁月饱满,快活, 像是一株艳丽水润的枝头花朵,可现在的宁月干瘪,枯萎,身上缠绕着层层暮气。 萧云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将一朵娇花挪到了贫瘠的土壤,南雪国无法让她如过去一样绽放。 早知道他会败,他就不会将她留在身旁。 “也许没有我,对你才是最好的。”萧云翎躺在床榻上,叹出一口浊气:“是我不自量力,技不如人,怪不得旁人,今日我身死于此,是我无能,但我不希望你留在这里与我一起死。” “冰梨城守不住几日,我等将撤回南雪国,但南雪国也挡不住大晋,失败结局已经笃定,我是一定要死的。” 萧云翎攥着她的手,轻轻地捏着她的手掌,道:“今夜,你便潜逃出去,回大晋军营,只说寻机逃出,有之前换百姓活命之功,你回去了,也不会受到磋磨。”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可以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他也愿意死,但他死,却不愿意让她的女人一起死,他要给他的女人留一个退路。 他赢了,他的女人可以得到一切,他死了,他的女人也不该跟他一起死。 他不是那种为了活命什么都不顾、什么都能卖掉的人,正相反,他敢输敢认,他死也堂堂正正的死。 “我走了,你该怎么办?”宁月问。 萧云翎勾起唇角。 还能如何?两国死战,大晋来势汹汹,南雪国已无退路,他将与南雪国一起泯灭。 “不必担心我,今日如何,皆我咎由自取。”他道:“死了我也认。” 若说怕,他也只怕死了之后,再见到他的臣民。 他对不起这南雪国臣民,被他席卷着、连累着一同被大晋清算。 “我昨夜,想到了一个办法。”宁月温柔的抚摸着他的面颊,轻声说:“可得双全法,但可能要委屈你些。” 宁月当然可以就这么走,但是宁月不愿意就这么离开。 她舍不得萧云翎的一切,她怜悯萧云翎的一切,包括萧云翎这个人,和萧云翎身后代表的权势,她不甘心将萧云翎就这么交给大晋。 如果萧云翎一定要被大晋大败,如果南雪国一定要成为大晋的胜利品,那宁月希望她是第一个“吃”南雪国的人。 她想要给萧云翎一个不那么差的结局,她日思夜想,终于在两国之间挖出来一条生路。 “什么办法?”萧云翎当时虚弱极了,他其实已经抱了必死的信念,也不觉得宁月能找出来什么活路,但是宁月讲了,他还是握着她的手,笑着问她。 宁月慢慢压低身子,靠在他身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我知你性傲,宁死不辱,但你还有臣民,你该为他们想一想。”她垂下眼眸,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萧云翎听着她的话,良久后,缓缓的点了点头。 这倒真是个好办法。 还是独有宁月能做出来的好办法。 —— 次日,清晨。 烟令颐亲自阅兵,烟三将军率领大军,围逼冰梨城,打算攻破冰梨城防线。 大军如黑云压城,整个冰梨城都被围得水泄不通。 冰梨城并不大,其内城墙也不算高厚,只要攻城时间足够长,攻打下来不是什么问题。 拿下冰梨城,三日可行。 但,就在烟三将军准备动手攻城之时,城门突然大开,一位女子从中走出。 此女正是大晋公主,宁月。 第75章 宁月与萧云翎与林净水 谁正谁侧一目了…… “宁月?”大晋军队营帐之中, 烟令颐本在看战报和粮草,接到这消息时,略有些惊讶的抬头问道:“怎么回事?” 今日大军围城, 本该与冰梨城中的南雪国人拼个你死我活的,可事情发展却远超出烟令颐的预料。 这冰梨城竟然城门大开, 放出了宁月来。 下首的将领跪在地上, 将来龙去脉说清楚。 原来, 就在昨夜,南雪国人战败、退守冰梨城之后, 宁月在冰梨城之中发动一场政变。 她带领冰梨城原本的大晋官员与被囚禁奴役的平民奋起反抗, 打败城防, 囚禁南雪国帝君与长公主,随后,南雪国帝君投降, 在受降书上签字。宁月在第二日大晋攻入冰梨城时, 大开城门,邀大晋诸位将领进城。 这消息一路从冰梨城送到大晋军队,又一路送到烟令颐的桌上。 当时已近午时。 头顶上的日头热辣辣的灼烧着帐篷, 整个帐内都一片闷热,冰盆摆在面上也没多少用处,烟令颐本在琢磨着如何一举拿下冰梨城, 一番紧张筹备间,却得了这么个消息。 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是好的,只是烟令颐身为政客,敏锐的从其中嗅出了不同的味道。 在他们攻打进冰梨城之间,宁月就已经以大晋公主的身份将冰梨城占下了, 现在,宁月才是冰梨城的主人。 她斟酌着拿着这封信看,后道:“命人将公主带来,在本宫不曾下令之前,不允许任何人踏入冰梨城。” 其余人应下后,去接宁月入大晋营地。 折腾了半个时辰,烟令颐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宁月。 这一日,浓夏正燥。 烟令颐站在大晋营地正门口外等着,远远看着宁月穿着一身骑马装跑来。 烟令颐远远看宁月,只觉得宁月比之前更挺拔了。 瘦是更瘦了些,可是那腰杆硬邦邦的挺着,眉宇间少了几分柔弱与不安,远远望来时,烟令颐从她的身上看出了锋芒。 她身后带着两个冰梨城的当地官员,原本这俩官员一直关在牢狱里,后来公主上位之后,这俩官员才被放出来,重掌冰梨城,又跟在宁月之后,一路直奔大晋营地而来。 旧人相见,眼红鼻酸,宁月翻身下马,才刚喊了一声“嫂嫂”,两人便都有些失态。 烟令颐摆了摆手,带着宁月一路直入帐篷,两人才刚坐下,用过一杯茶之后,烟令颐便开门见山的问宁月:“你欲为何?” 烟令颐并不情愿与宁月打机锋,她当然可以糊弄宁月,压迫宁月,宁月不是她的对手,她大势已成,但是她不愿意这么干。 她与宁月算是微时相识,两个人都见识过对方最狼狈的一面,也都知道对方暗藏的一些野心,烟令颐最开始没少利用宁月,宁月后来也没少去求烟令颐,她们俩之间的关系并不纯粹,但是却又是最坚固的联盟。 所以只要宁月肯来求烟令颐,烟令颐就一定会帮她一把。 她们是彼此、在这铺满规矩与压迫的世道之中、唯一的支撑,这种支撑和家庭的助力、皇族的助力都不同,是彼此才能有的惺惺相惜,一定要说的话,她们是同路人。 烟令颐对宁月的帮扶,是那种走在前面的前人,看到了一样的后人,就忍不住去指点,去拉一把的帮扶。 而宁月对烟令颐的依赖,是被帮扶过的后辈无条件的依赖,两人亦师亦友,情如姐妹。 宁月咬着下唇,轻声道:“眼下,南雪国帝君已降,其余十三部如果有逆反,我想请大晋借兵给我,武力镇压。” 顿了顿,宁月道:“大晋我已经回不去了,我想要冰梨城。” 她回了大晋,只能做一个公主,但是如果留在冰梨城,她却能自己掌权。 烟令颐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南雪国现在已现颓势,宁月以大晋公主的身份先将此处拿下,改做封地,这就是宁月的地方。 所以宁月先下手,占据了冰梨城,也间接占了后面的南雪国。 在大晋灭了南雪国、亦或者南雪国灭了大晋之间,宁月找到了第三种方法,她以大晋公主身份占下南雪国做封地,成了两国之间的缓冲,南雪国不必被灭国,她有了封地,唯一吃亏的是大晋。 大晋少了一块国家版图,冰梨城和后面南雪国这么一大块地方,本该是大晋的,现在成了宁月的。 皇宫里的娇花在外经过风吹雨淋,长出挺拔的枝丫,眼下虽然还很弱小,但她有了自己的根,她在诸多势力之中艰难找到了自己的一块地方,打算在这里扎根。 宁月知道她很贪婪,她低下头去,将她想好的条件一一托出。 “除了上贡,我还会平衡好南雪国内部的征战,以后不会让他们再侵略边疆——” 宁月话还没说完,突觉脸上一热,她抬起头来,就看到烟令颐温温柔柔的捧着她的脸。 “那些都不重要,宁月,你告诉我。”烟令颐垂下面来,轻声问她:“萧云翎怎么样?” 宁月干巴巴的动了动唇瓣,一句“我想留他性命”在嗓子里转来转去,最终咬着牙吐出来:“我,我想留他性命。” 烟令颐一听就知道要完蛋了。 她就知道。 任何权利的退让与更迭背后都一定有其原因,当初萧云翎肯为了宁月放过一城的人的时候,她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不好,现在好了,换到了宁月,宁月也要保住萧云翎的命。 比权利更可怕的,是拥有权利的人不能自控。 当初太后不能自控,就将文康帝宠成那样,文康帝不能自控,就冒出来了丽娘,武顺帝不能自控,就冒出来烟令颐,宁月不能自控,就保住了萧云翎。 “萧云翎并非什么和善人。”烟令颐劝她:“今日他战败重伤,大晋大兵压境,他才显得纯良无害,若是过十年,大晋收兵,南雪国昌盛起来,他还是要违抗你。” 宁月抿着唇,想起来萧云翎的脸,不言语。 她非要保住萧云翎。 烟令颐不愿意苛责她,宁月是长大了一些,但她的心还不够硬,烟令颐不肯逼迫她,只道:“你守城有功,又带领大晋官员获得政变胜利,朝堂上本就该论功行赏。” “我许诺你,如果你能够降服南雪国十三部,我就回朝堂去,将冰梨城与南雪国部分地界赠与你为封地。”烟令颐轻轻捏着宁月的脸,道:“若你不能,嫂嫂只能自己来收回冰梨城与南雪国。” 她看见宁月,就想起宁月上辈子顶替文康帝而死的事情,文康帝欠宁月,大晋也欠宁月,所以烟令颐愿意为了宁月再退一步。 她走在前面,得到了一些好东西,就希望跟在后面的妹妹也能获得一些好东西,哪怕宁月走的磕磕绊绊也没关系,烟令颐愿意帮她。 她愿意扶持宁月,虽然没有任何回报,但她情愿。 她希望日后的史书上能留有她们俩的名字,希望她们能走出两条不一样的路,而不是如同上辈子一样寂寂无名、哀哀怨怨的死去。 —— 得到了烟令颐的首肯,宁月在冰梨城大展拳脚。 南雪国帝君投降后,大半个南雪国也随之投降,但也有一些部落不肯投降,宁月向烟令颐借兵之后、亲自率兵打过去,折腾了一个多月,才算是将其余人都打服。 南雪国战事平定后,烟令颐带宁月回大晋,论功行赏,将冰梨城与小半个南雪国划分为宁月的封地,封地名为南雪城,封宁月为镇国太平公主。 同时,宁月纳南雪国前帝君、萧云翎为侧夫,并受武顺帝亲赐,林氏嫡长子林净水为正夫。 三人婚礼同时进行,这两夫在沙场上打了这么久,终于要在公主的后宫里见面了。《 》 【大结局】 第76章 大结局 婚礼1 宁月的婚事别开生面。 一日娶两夫, 既然都是娶了,那走的礼肯定也是按照男子方式下聘,长公主的聘礼从南雪城一路送到长安来, 先送到礼部,再由礼部送往林家, 将林家男子聘下, 一路送往南雪城去成婚。 别说放在南雪城了, 就是放在大晋也是头一遭,大晋礼部这头在走流程的时候, 都生怕林家不情愿。 大晋以男子为尊, 就算是男子尚公主, 最差也不过是不能有妾室通房,自古以来大晋就是如此,这林家更是在建业中有头有脸的人家, 男子嫁上门去做正夫, 还一进门就跟旁人一起伺候主子,林家能情愿吗?林净水能情愿吗? 出乎意料,林净水十分情愿。 他接了聘礼后, 立刻着手准备嫁人一事。 林净水对于嫁给宁月这件事并无芥蒂,甚至十分满意。 当初若不是他战败,宁月也不会自己在冰梨城吃这么多苦, 他与宁月之间永远共同进退,不管他是她的臣子,还是她的一条狗,他都心甘情愿。 更何况,他还是正夫!由此可见,宁月心中是很有他的。 他一个败军之将, 宁月还肯要已经很不错了,还有什么资格去挑剔宁月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跪下接受便是。 他本就是她的臣子,他就应当辅佐她的朝政,他绝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去影响宁月的宏图大业,好男人,就该承担起自己该承担的责任。 是,宁月是娶了萧云翎,但宁月娶萧云翎,不过是为了借萧云翎的势力收服南雪十三部罢了,他才是宁月的根,他在宁月心中地位永远不同。 他是识大局、懂退让的人,才不会斤斤计较一个男人,一个正夫的责任才不是拈酸吃醋,待他嫁去了南雪城,他要为宁月绵延子嗣,将来宁月生下来的孩子也一定养在他这个正夫名下,虽然不跟他的姓,但不管是谁的,都是他的孩子,他会将这个孩子好生教养,他才是宁月最坚实的后盾。 林净水本人对这件事儿没什么想法,而林家人也不觉得林家吃了亏。 男人嫁女人,听起来有点荒唐,但是男人嫁镇国长公主,听起来就很威风了啊,镇国长公主这名头可不是随随便便给的,宁月手里是真的养兵,在她的封地上,她就是一个真正的王。 林净水因出战失败,回了大晋后就被撸了官身,一直留在府中读书写字,或者四处远游,不曾重回原先的圈子,与所有人都隔了一层。 这倒不是谁特意难为他,实在是战败者无尊,回来定然是要受罚,烟令颐愿意给他留脸面,不重罚他、流放他,他就好好缩着得了,若是再跳出来找事儿,一定是要被人打的。 以后林净水再也不能在大晋朝堂为官了,除非是再立什么大功劳——但什么大功能轮得上他呢?人中龙凤都抢的要打破头,更何况是他一个被撸了官的败将! 眼见着林净水在建业没什么可翻腾的了,还不如直接嫁去南雪城呢。 人啊,卖不上价的时候,强撑着脸面,还可以说什么“爱远游爱独处我就是不爱做官我就乐意在外面闲待着”,但一旦能卖的上价,你就赶紧卖了得了!一个只能留在家、没什么用的嫡长子,和长公主的正夫,比起来还是后者更有用吧? 再者说,这婚可是皇宫那头赐下来的,他们林家若是不上道儿,非要折腾什么“抗旨”,引来了皇宫那头的人的厌烦,那事儿可就大了。 所以林家很是识相,烟令颐这头一赐婚,他们立马新欢鼓舞的操办起来了,虽说是头一回嫁儿子,但是他们家办的场面不比寻常人嫁女儿差,甚至还办的更大更体面,借此提前讨好讨好宁月。 他们成婚的日子定到了十一月,待到九月底时,这送亲的队伍便抬着成婚的轿子,摇摇晃晃、直奔南雪城而去。 —— 南雪城的九月暑气已散,天地间一片金黄,树上挂起了层层硕果,田野间正是秋收,一片人忙得厉害。 自从宁月打败十三部之后,收编了萧云翎手底下的残兵败将,又重新规整了南雪国的领地,按照大晋的方式划分地盘,顺带大力发展农业,所以到秋时,整个国家都忙得一塌糊涂。 下面的农耕忙,宁月也不消停,南雪城下面的封地里每日都会窜出来点新鲜事儿给她。 南雪城当年强收十三部的时候,留下了不少隐患,这些人并非是真心臣服宁月,只是面上降了罢了,待到大晋撤兵之后,他们还是会时不时的给宁月找点麻烦,就像是当初给萧云翎找麻烦一样。 宁月只能如同过去的萧云翎一般,在这十三部之间来回制约,而除了这些以外,宁月还背负着岁贡。 当初宁月接下南雪城时候,也签订了很苛刻的上贡条约,她每年都要给大晋供上足够多的贡品,否则就会被大晋收回封地,所以她既要将南雪城收拾好,又要将南雪城赚来的银两都供给大晋,别看她做到了诸侯的位置,却依旧忙的顾头不顾尾。 每当宁月忙的时候,萧云翎就在一旁拄着拐杖笑她:“宁月现下,可知我为何要谋逆了?” 这种辛辛苦苦干出来点东西全都交给大晋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啊! 宁月累的要死要活的!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她脖子都要被压断了! 自从败了一场仗之后,萧云翎就果真安静做一个“败者”,再也没窜出来作妖,每日只拄着拐杖颐养天年。 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南雪国已经完了,他这一场仗打输了,就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最起码十年内都没有,所以他安安静静的开始做一个“侧室”,每天竟然真躺着开始享受,什么政务都不管,就笑眯眯的看着宁月折腾。 萧云翎都要被吃胖了啊! 和萧云翎躺平享受不同,萧云繁这些时日十分不老实。 她靠着自己哥哥给长公主做侧室这一层关系,在南雪城继续折腾,宁月在南雪国设立南雪卫,如大晋锦衣卫一般的户所,萧云繁还想要从宁月手里挖走了个南雪卫千户的位置,却遭到了大晋官员的强烈反对。 倒不是因为萧云繁是个女人,毕竟宁月也是个女人,不需在乎男女,而是因为萧云繁是萧云翎的亲妹妹。 南雪国变成了南雪城,南雪人就成了大晋人的附庸,附庸怎么能当官呢?就应该像是萧云翎一样,老老实实脱了裤子伺候他们公主!若是让萧云繁随便出去嫁个人,或者赏给某个攻城有功的官员都可以,但是让萧云繁当官儿,大晋人不太愿意。 旁人直言,说萧云繁这般不和规矩,但萧云繁自有她的办法。 —— 某一日,南雪城官衙中。 宁月正在官衙中处置公务时,门外突然有通禀,说是萧云繁要来送吃食。 宁月狐疑将人送进来,就见萧云繁穿着昔日在大晋的宫装,一副后妃打扮,吚吚呜呜的进来,抱着宁月就哭,说想要个千户做做,宁月还没来得及说话,她抓着宁月的手就往自己胸口放:“妾身是想为皇上分忧,皇上有鸿鹄志,妾身定然要相随——皇上当初答应过,什么好东西都会给妾身的,难道那些昔日的话皇上都忘了么?偏妾身一个人记着。” 萧云繁一哭起来,如美人泣泪,抓着宁月便控诉宁月这个负心人,薄情郎,对她何其残忍。 “给你给你给你给你!”宁月头皮都要麻了,她哪里应付得来萧云繁这一套啊!她慌忙站起身来,道:“本宫都给你了,你不要过来啊!” 萧云繁捂着唇瓣,含笑离去。 第二日,萧云繁潇洒上任南雪卫千户。 —— 时光一点一点溜走,几日之后,林净水将到南雪城,宁月的婚礼终于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