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纂引》 1、求子 某年,五月初十。 烈日如焚,火伞张。 北津市,南池子街66号。 今天玉家难得热闹。 整个四方大院里气氛诡异,令人冷汗涔涔。 烈阳之下,一童子身着红裤、面涂油彩,头插翎羽铃铛。 左晃右颠,手臂高舞,双腿开合。 汗水油光透着面彩黏腻,似落不落淋漓在脸上。 另有一人手持宝剑、喉管低颤,将那凡人悟不得的咒语含在口中。 随着咒语的愈加愈烈,童子身体开始发出怪异的抖动,四肢几近癫狂之态。 头上的铃铛狂响一通,长发扬起又落下。 童子的肩膀抖动未消,大声疾呼起来——作圈狂跳、匐地翻滚。杂七杂八乱响一通,叫人不知觉提起一口气来。 突然! 一声骨头的脆响。 道士剑指,怒目圆瞪。 童子僵在原地,癫狂即止,面如痴呆。 一旁看台的下人们含着口气,出也不是,吞也不是。 “啊——————” 一声奋力疾叫从院落西厢房传来,带着哭带着求。 “叮铃!” 道士持剑向前,对着那童子又劈又砍,动如激雷。 屋内的叫声未停,霎时变得狰狞起来。 好似那一招一式砍在她身上。 “啊啊啊啊——————” “含瑛!含瑛!——” 玉怀愚焦急地乱转,几次恨不得钻进屋里。 一旁的大哥像是拎耗子,一把攥住他,呵道:“你进去作甚?!你能替生不成?!” 玉怀愚急得直叫唤:“含瑛!含瑛!——” 一旁端坐的老爷子瞥了他一眼,声音冷淡,却带着威慑:“老二,让他别嚎了!冲撞了老三媳妇,没力气生了。” 玉怀仁上前拉过玉怀愚,压低声音道:“老三,行了。七八个医生都在里面呢,市医院的专家,没得事。你别嚎了,外面砍鬼呢,还是砍你呢!” 玉家老三从小不稳重,脑子也比老大老二差上一些。 老爷子求家祠老神仙赐名,得出个怀愚二字。 想来出自《道德经》的“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原以为“愚”并非真愚,只是强调摒弃锋芒、返璞归真,保持内心纯粹。 可这老三越长大,便越蠢得发昏。 像是身怀大愚蠢,超生也不得慧。 玉怀德瞧着他。发现那人窝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喘着气,眼泪就那么吧嗒吧嗒地掉。 又来了。 玉怀德两眼一翻,干脆别过脸去不看这糟心弟弟。 哭哭哭,福气就是被你哭没的! 院中,狂风四起。 童子大叫即停,身子一抖,像是有魂入体。 道士手持三缕青香,大步四方向前,停在香案前。 童子肩背停止,大步流星。 口中呓语,像是问卦。 只见他吐出舌头,手持短刀。 刺啦一声,像是纸页被划开了边角。 舌头的表面分为两半,好似鱼肚翻皮。 鲜红的血顺着他的舌尖滴了下来,手指染血,黄纸画符。 血如朱砂,色正味纯。 符纸落成,香火焚之,童子犯舌口嚼,口鼻青烟直冒。 直至身子一抖,退神法成。 此时狂风未停,乌云遮布,天霎时黑了下去。 屋内产妇声嘶力竭,彻底泄了力气。 未见哭声。 只听窗外风吹,轰雷掣电,雨声阵阵。 与此同时,西厢房外等待的几人都屏息以待,惴惴不安。 白褂医生从屋内走出来,怀中抱着一个无菌布袋,表情有略微的凝重。 众人目光齐齐看向他,等待他的宣告。 医生额间无声淌下一滴汗,开口道:“死胎。” “咯噔。” 众人的心彻底砸了下去。 整个西厢房的气氛也变得难以言喻的沉重起来。 直到老爷子发出一声轻飘飘的哀叹,他缓缓站起身来,道:“苦了老三媳妇了,还请梁医生好生照料她。” 白褂医生:“老爷子放心。” 老爷子点点头,道:“老大,让朴福子来给老三媳妇调养调养身子,别误了她。” 玉怀德连忙应声,没来得及扶一把老爹,就眼见着人走了。 玉灵隐背脊挺直,脚下稳健。 可那抚过门框的手瘦如柴、枯似铁,青筋如蚯轻颤。 他没回头,似乎是不敢回头的。 不知过了多久,僵在原地如猛遭晴天霹雳的玉怀愚突然嚎了一声,哭出声来:“啊!含瑛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哭得放肆,哭得大声。 玉怀仁瞧着他。安慰的话说不出来,哽在喉咙里,心情沉了下去。 玉怀德瞧着他。呵斥的话说不出来,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招呼下人们处理后事。 不知他在原地嚎了多久。 一盏茶杯被丢了出来,正摔在他的脚边。 内屋传来一声骂:“哭丧鬼似的!给老娘滚进来!————” 兄弟三人都是一个哆嗦。 老大老二互相一看,相当识趣地退了出去。 只剩下老三左右一看,心下胆儿突。 “哥……” 还不等他叫,又是一句骂:“你死外面了!滚进来!——” “活、活着呢……” 玉怀愚当即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点儿功夫都不敢再耽误。跟个虚儿猫一样,钻进里屋去了。 他一进去,就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血糜味,眼睛又是一红。 周边没人,只剩下两个照料清洗的下人。 玉怀愚跪在床边,捏着宋含瑛的手,声音委屈道:“含瑛,咱俩不要孩子了,太遭罪了……咱们不生了……”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哭。 宋含瑛的脸色并不是很好,发丝被汗水打湿,整个腻在额间。 她轻轻瞥了他一眼,忍不住呵:“哭什么?” “我心疼你……”玉怀愚低声呜咽。 “是你的质量不好,害得老娘受这么多罪,生不出个孩子来!”宋含瑛骂着,用手狠狠掐了他一把。 玉怀愚手心被掐得一疼,不敢反驳,连连点头:“是是是……都怪我们,是我对不起你……” “含瑛,我们不要孩子了……这都是命……我们不强求了。” 宋含瑛怒道:“住嘴!” “你们老玉家想绝后,我宋含瑛不想!” 她的声音有点大,吓得玉怀愚一颤,连忙道:“含瑛,你别气,你别气……” “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这都好几遭了,受不得了……” 玉怀愚声音越说越小。 等到一旁的下人撤出去,他眼睛一抬,像是下定决心般开了口:“含瑛,是我不争气,不然我给你找个质量好的用……” 宋含瑛心中一跳,侧目去瞧那心怀大愚蠢的货。 只见玉怀愚表情真挚,不像在开玩笑。 “玉怀愚,你脑子坏了是不是?!”宋含瑛出声就是骂,瞪着他:“你敢不敢在你老子面前这么说?” 玉怀愚不知道老婆为什么又生气了,只得将腰肢往下压了压,小声解释道:“他、他不会生气的,他又不是什么老顽固,香火这个东西,又没那么重要……” “含瑛你这么想要孩子,现在医学那么发达,我们可以让梁医生筛出质量不错的……” 宋含瑛立马叫停了他:“住嘴!” “玉怀愚,不准胡说。” 玉怀愚眼角微红,攥了攥老婆的手,轻轻揉了揉令她放松下来。 “含瑛,我家是注定绝后的。” “这是祖上的报应。” 说着,他用衣袖擦了擦泪,吸了吸鼻子。 “含瑛,我们不强求了好不好。” 宋含瑛没有说话,她抬起眼看着天花板。 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却又很快消失,眼底却透出几分坚毅来。 …… 玉家祠堂。 夜深雨急,风影萧潇。 一道身影疾行而入,跨过门槛之时,才堪堪急刹伫立。 自知失礼,连忙俯身拜了拜。 她的身上裹着一张厚厚的被褥披风,头上带着棉绒帽子,靴子被打湿了边角。 轻抖衣衫,拂雨潸然。 女人步伐稳健,一步一顿。 整块的降香黄檀供桌,层层叠叠的蜂蜡上刻有象征循环永恒、家族传承的回字纹。 白瓷莲花座烛台绘二十四孝图。 女人点香拜三拜,默默跪在了蒲团上。 她抬眼望去,祠堂后方,一座麒麟神像。 通体玉雕,形圆色润。 一双眼瞳,蓝色玛瑙铸就。 神像整体神态呼之欲出,在烛海摇曳中凝睇如生,恍若神降。 宋含瑛双手合十,虔诚闭目。 手中的珠串随她的身躯微微抖动,却不肯发出声响。 “老祖宗,求求你,可怜可怜我的心……”她的声音轻巧,却绵里藏针。 “把我那可怜的孩子还给我…他成型了的,他……他本该有口气的……” “老祖宗,我知道您听得见。”宋含瑛垂下头来,那生硬的脊背缓缓向下,是她此生腰肢最低的一次。 “他们都说您庇佑玉家许久,神通广大……您一定能了我所愿,只要您帮帮我,要我做什么都行……” “我回宋家给您立祠堂,世世代代为您合祀。” 这不知是她第几次来了。 像是成了执。 她说罢,那弯下的腰又沉了沉,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 手中捏紧的三炷香抖掉丝丝香灰, 两点落在她的手背上。 “嘶……” 宋含瑛瞬间感受到了刺痛的灼烧感。 下意识垂眸,有些惨白的手背之上,三两点状红痕。 不知名地,她的脊背瞬时直立了起来。紧跟着后背一麻,蓦然抬起头来。 烛火之后,神像注目。 只见麒麟眉间一道金光闪过。 霎时,那双玛瑙神瞳如流动的大江之水,恍惚回了魂。 她的眼眶霎时落泪, 香灰摧折,尽数倒在她的手上,可她躲也不躲,仿佛不疼似的。 “多谢老祖宗……” “您放心,我等得起。” 窗外疾风骤雨,不知何时是个头。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周岁宴 又是一年春。 春风一到,万物生长。 今年的春日却比往日更加特殊一些,仿若柳暗花明前。 南池子街胡同里的早露蟠桃也开了。 玉家老三媳妇天明去了祠堂,回来时染了一身的水沉香。 日头正好,刚进西厢房,就倒头睡了个回笼觉。 最近她总贪睡,也总梦到老祖宗。 …… 琉璃世界,一枝探春早露蟠桃。 功德水台之上,麒麟神兽通体雪白,眉间靛青,正俯卧浅睡。 口中衔珠, “咕噜——咕噜——” 呼吸像是涨潮的细浪。 许是觉察到她来了,神兽微微抬眼。它神怠目缓,似乎是有些懒。 琉璃瞳半垂着,缓缓张开嘴。 滴溜溜,那宝珠便沿着水台滑了下来—— 叮叮当当响了一通。像是有力前推,恰巧滚在宋含瑛的脚边,晃了两下。 她愣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了宝珠好一会儿,却是一下也不敢动。 自从她第一次梦见老祖宗,它口中便衔着此珠。 这还是第一次堂而皇之吐出来。 见她不动, 麒麟云气长吁,按耐不住站起身来。 整个琉璃世界随着它的动作轻轻摇晃,却并未有倾塌之相。 神兽上前,俯身顶了顶宝珠。它双角灵光微闪,将那宝珠挤到她的面前。 “嗯。” 麒麟的喉咙里发出酥音。 宋含瑛身形一抖,从周围的云雾中回过神来。 几乎是连忙,将脚边的宝珠抱了起来。 待到宝珠刚入怀,嗖——的一声便钻入了她的体内,没了形状。 如同雏燕归巢。 她霎时懂了,连忙开口:“多谢————” 话没说完,眼前就一白。 醒了。 宋含瑛坐起身来,脑海中停留最后的画面。 那麒麟多待一秒都嫌多,硬塞给她后便转头又睡。 恐是被扰得烦了。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抚了抚肚子。手掌被烫了一下。 他不自觉轻揉了两下,温度逐渐缓解下来。 这时,她才彻底意识到—— 什么叫如愿以偿。 末了。 一滴泪,潸然落下。 …… 宋含瑛又怀了。 但这怀孕也不妨碍她日日往祠堂跑,一待就是一整天。 她也不干别的,就是坐在神像下面看书,有时还会浅睡一觉。 但总也梦不到老祖宗了。 时不时地,能感觉到肚子微微发烫,像是有手掌隔着她的血肉逗了逗孩子。 只是如此,她就安心了。 玉怀愚悄咪咪从外面钻进来,怀里抱着一份油纸包,刚进来就带了一阵焦香味。 有些犯困的宋含瑛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你干嘛来了?” 玉怀愚讨赏似的:“含瑛,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叫花鸡……北街胡同新鲜出炉的,热腾腾——” 宋含瑛伸手就掐了他一把,将人往外推。 “这是祠堂!” 玉怀愚不以为然,道:“我知道这是祠堂,牌子上写着呢。” “这叫花鸡要趁热吃的,凉了不好吃了。” 说着,便自顾自解开麻绳油纸。 那浓郁的香味一下子炸出来。 宋含瑛无语,掐也不乐意掐他了,额间青筋直跳。 “老祖宗在呢,这叫什么话?” 玉怀愚身子一顿,脸色一凝,难得正经思索起来了。 只见他嘿嘿一笑,将那叫花鸡撕成两半。递给自己老婆一半,另一半端端正正摆到神像前的供桌上。 还不忘俯身拜三拜,手上还沾着油。 宋含瑛张了张嘴,“你作甚?” “给老祖宗上供啊,分他一半他就不生气了。”玉怀愚笑了笑。他拉着老婆坐在一旁的蒲团上,帮她分肉剔骨。 “含瑛,你放心吧。我家老祖宗性子纯良,不通世事,脾气可好哄了。” “他才不计较这些呢……我小时候经常在他这里偷吃,他也没怪过我。” “也不托梦吓唬我。” 说到这,玉怀愚忍不住嬉笑,压低声音道:“比我爹的脾气好多了!” 宋含瑛下意识看了看神像,心中默念三遍莫怪莫怪。 老祖宗,你可不要跟这厮计较。 …… 来年正月初四。 宋含瑛昨夜开始疼,下午巳时开了全指。 她没哭,也没嚎。 倒是外面的玉怀愚,吵得很。 她眉头微蹙,汗水将她的发梢打湿。拼命攥紧被褥,扬起声就是骂:“玉怀愚!再哭就给老娘滚出去!——” 玉灵隐被吓了一跳,抬眼就道:“老三,你就不能轻声些——” 玉怀德、玉怀仁上前将弟弟控制住。弟兄俩一个抓着手,一个捂着嘴,接连呵斥:“行了,不知道还以为你生呢!” “老三,出息!”玉怀德骂他,狠狠掐了他一把。 玉怀愚一哆嗦,还好没他老婆掐得疼。 哭不出声,他张嘴咬上去。 玉怀仁吃痛,下意识紧咬牙关。他却也不肯轻饶,狠狠踩了玉怀愚一脚。 这次开得很快,昨夜羊水破了,第二天就开始开指。 若是前几次,怕是要折腾个三天三夜,最终还要白忙活一场。 屋内,七八个医生围着她忙前忙后。 她的整个视线都凝聚在天花板上,这种钻心的疼她不是第一次体会了,比先前也更能忍了些。 “头!头出来了——”护士叫了一声。 医生看了看,道:“夫人,五分钟内您就得生出来,不然会很麻烦。” 宋含瑛点点头,提起一口气来拼命使劲。 外面等候的几人也憋着口气,紧张地坐立不安。 玉灵隐没忍住。手里捏着玉家木牌,手指一遍又一遍摸过符文,口中呢喃:“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夫人!不能用蛮力!夫人————”医生的声音带着慌张,连连传出来。 “哇————————” 一声啼哭惊天地。 哭声! 是哭声! 众人的身形都是一震,像是被哭声唤醒了。 不同于玉怀愚的嚎哭,这哭声冲破悬梁,置之死地而后生。 玉家的小少爷————出生了。 …… 玉家求子困难,宋含瑛流产数次后,终于保下一子。 因是祖宗保佑, 故求祖宗赐名——玉枕山,乳名娇娇。 许是强求的原因,这位娇娇少爷从小身体羸弱不说,还天生带有白化病症。 需要长期服药,才能勉强留住性命。 稚子难得, 玉家上下都宝贝得紧,宠得是天上有地上无。 又一年正月初四,大办周岁宴。 玉家当日开门迎客,大摆宴席。秉承着来者是客,不分贵贱的。 且只要说上一句:“娇娇少爷长命百岁。” 便能从管家那里讨要一块金子。 散百财,求彩头。 怕是北津市谁人来了,都没有这般的派头。 谢行止丢了一块玉牌进礼金池,步虚进场。 没人拦他,都忙着凑热闹、闹红火。 倒是内堂之上,老爷子不自觉抬了抬眼,只觉眉心的肉紧跳着。 院落中,民师身着法衣,手持法剑绕坛三周,口念《麒麟诀》。 高台之上,悬挂麒麟画像。陈设三牲、鲜果、斋菜、香烛、纸钱。 鸣鼓三通,民师脚踏禹步,手摇铃铛。 喃喃:“谨请琉璃仙境麒麟神君……” 谢行止默默站在台下,学着一旁信徒的样子,弯腰拜了拜。 一阵风吹来, 卷动青烟,法鼓作响。 众人都被这道春风吸引,像是身感洗涤,一齐长舒了一口气。 下一秒,那道身影就被其他新鲜事给吸引了。他脚步一转,便大步而去。 内堂,瞧着老爹盯了一人半响。 玉怀德忍不住开口道:“爹,怎么了?” “着人跟着,莫怠慢,莫惊扰。”玉灵隐双眼浑浊,唯有一亮,沉声嘱咐道。 玉怀德不问为什么,只是照做。 玉怀仁压不住好奇,跟着一起去了。 谢行止鼻尖轻嗅,蓦地眼睛一定,目光落在那不远处的小小身影上。 正厅中央被铺满了红色刺绣地毯。 金丝楠木托盘几十,上摆有古籍善本、文房四宝、玉石印章、金银珠宝、股票债券…… 奶团子被放置正厅地毯中央,自顾自地趴着。 那孩子通体雪白,就连眼睫汗毛也白花花的。 刚被放下来,他便嘿咻嘿咻爬了两下。可他手上却一个不拿,只顾着向前爬。 一旁的宋含瑛和玉怀愚等了半响,耐着性子跟着小少爷,想看看究竟什么能入得了小少爷的眼。 爬了半天,也没打算歇上一歇。 待到一把抓住心爱的,便再也没了力气似的,不肯再走一步。 宋含瑛夫妇抬头——瞧见自家宝贝疙瘩抓的不是什么宝贝,也不是什么墨宝,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只见,青年男子龙章凤姿,玉佩琼琚。 而后便注意到那张脸。 生面孔。 与旁人不同,像是自身气场隔绝出一道天然屏障。 皮薄粉肉,一双琉璃瞳。 玉怀愚哎呀一声,脱口而出:“儿子这眼光是挺好……” 宋含瑛白了他一眼, 连忙上前想要辅助娇娇回到正途,继续捉周。 可刚抱起那奶团子,明明没了力气的他却突然嚎哭了一声,挣扎了起来。 宋含瑛将孩子抱紧怀里,一边晃一边哄。 半响却不见成效。 奶团子扬起手臂,直勾勾朝着那青年男子伸着够着,急得直哭。 他一哭,宋含瑛就心肝颤。恨不得射日捞月哄他开心。 她急得眉头紧蹙,额间就淌下汗来。 就在此时,那青年男子有了动作。只见他轻轻抬了抬手臂,作势要抱。 宋含瑛下意识将奶团子递进对方怀里。 等到她回过神来,娇娇已经不哭了。 小娃娃正缩在青年人怀里,小手攥着那人的衣襟。 咯咯的,就笑了。 “不好意思,我家娇娇不知怎地了……”宋含瑛面露歉意,给这生面客人道歉。 谢行止一手托着奶团子,轻轻戳了戳那软乎乎的脸颊。 “没事,哄孩子而已。” 下一秒,他戳弄的手指就被湿润含住了。 轻轻地,求乳似的,嘬了两下。 …… 又是一年春。 谢行止再次见到对方却是完全不同的一副光景——奶团子从小小一个变得身躯凌凌。 内阁中, 玉枕山小脸一抬,目似春柳新芽,瞳光湛湛。 正是恍神之际。 “咣当!——” 小少爷手边的花瓶被扔了出来,“砰!”的一声砸在了他的脚边。 碎得彻底。 “你们干什么吃的?!头发也梳不好!本少爷金贵的头发!!”玉枕山疾言厉色,撒泼一样叫了起来。 “你们这帮笨蛋、蠢蛋、大蠢猪!!!!” “我要告诉我爹!我要告诉我娘!我要告诉我爷爷!!!——————” 眼见着,小少爷往椅子上一坐,气得呼哧呼哧就开始哭。 “呜呜呜呜呜……我要告你们!” 谢行止瞧着脚边——古董花瓶碎屑飞溅,蝴蝶兰烂花残叶。 他生硬地眨了眨眼。 你。你怎地长成这样了。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娇娇少爷 今年娇娇十岁有七,正值叛逆。 小祖宗比天大,谁言也不听。好在头上有一谢师,尽管娇宠,也不违逆。 炎夏,南池子大街66号。 东厢房。 匾额之上,“金枝玉楼”。 玉枕山靠坐在桌案旁,手机半边盖着一本平展的《太平经》,抖音静音模式,倚案而憩。 少爷随意点入一家带货直播间,片刻便购物99+。 直播间通用的孤品断货机制对他最为管用。其实那些小破烂他也不是很喜欢,只是恰巧只有一件,又恰巧有别人想要。 少爷开通免密支付的唯一用途,就是能最快地拿下别人看中的商品。 小小令旁人惋惜一下,便是他闲趣日子里的小乐子。 尤其是在上老师的修性早课时, 这些小乐子最能抒发少爷有些烦闷的心情。 反正等下人拿回来,他拆也不会拆。不是堆在伙房,就是丢给小绿小紫小红小花小草。 少爷记不住下人们复杂的名字,故而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就比如,今日的下人叫小红。 余光瞥见有人进来,玉枕山眼睛也不抬。声音半死不活:“小红,本少爷渴了,砌杯茶。” “不要太烫,不要太凉,不要太满,不要太浅,杯子要好看,碟子要规整,不准有水渍……” 娇娇少爷说话的力气也是不想用的,尾音泄力拖长了。 话毕,一杯茶就落在他的眼前。 茶水七分满,没有一丝泡沫。 缠枝牡丹图茶杯,玉杯金盘。没有一丝挂壁水渍,整体油亮。 少爷手如春柳扶风,轻轻碰了碰杯壁。 嗯,不烫不凉,温度适宜。 “小红今天利索多了。”玉枕山还算满意,正打算高抬贵手。下一秒鼻子一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遥闻似有一缕冷香穿云而来,冬雪清苦之气,稍稍吸气便觉肺腑生寒。 娇娇少爷一激灵,原本委顿欲折的细腰本能地支棱了起来。 谢行止偏头,睨他一眼。 “今日的篇幅看透了吗?” 玉枕山当然没看透。 却也点了点头。 “看透了吧。” 最后一个字他咬了咬,给自己加了加底气。 谢行止没看他,只是道:“求道之法,静为根,久久自静,道俱出。” “静是求道的根本,这里的静不仅指身体的安静,更重要的是内心的平静与安和。要摒弃世俗的喧嚣、杂念等欲望。”他虚步向前,不怎么靠近对方,声音平淡。 “如老子所言,‘致虚极,守静笃’。只有让内心达到一种极度平静的状态,才能更好的悟道。” 说到这,谢行止的脚步一顿,已然站在玉枕山的身后。 他垂眼若止水,无声瞧去。 手机屏幕还未来得及关。尽管没有声音,也能看出直播间的带货主播神情激昂,氛围热火朝天。 “我看,你还是没读懂。”他说。 玉枕山眨了眨眼。他悄咪咪按灭了屏幕,相当顺手地将手机塞进坐垫下面。 小声嘀咕道:“我都开静音了,还不够静啊……” 也不知他老师听见没有。 只听背后一声喟叹,无可奈何。 许是怕老师生气,玉枕山眨了眨眼,眼睛滴溜一转,抬手抓住男子的衣袖。 指尖轻轻勾住一角,晃了晃。 “先生……我饿了才看不进去书,一会儿我吃饱了肯定好好看。” 娇嗔软语,眉眼含娇。 门口的下人互相看了一眼,发愁怎么将少爷吃的碗碟都收拾了,将风声也紧一紧。 莫叫谢先生知道了。 屋内, 谢行止看着他,又看了看桌案一旁的碗碟。 全聚德的烤鸭吃了一半,富华斋的芸豆卷、柿子饼、玫瑰豆蓉都各咬了两口。 少爷应当是吃不下了,这才剩着。 那杯清茶恐是用来顺口的。 谢行止无奈闭眼。 这人,厚颜偏带三分笑,无赖还添一味娇。 拿俏。 …… 午间小暇。 几人列坐花厅内,闲聊用茶。 亭子低梁挂着一只画眉鸟,百步桥下曲溪式池塘中几条红肚鲤鱼游来游去。 玉怀德给谢行止添了杯茶,道:“近日多蒙您费心了,娇娇顽劣,恐多有费神。” 谢行止没说客套话,垂眸执盏,轻呷慢咽。 “无妨。” 宋含瑛推盘进客,浅笑道:“谢先生尝尝这杨梅,是浙江仙居东魁杨梅,甜度适中。我方才尝了尝,不错呢。” 谢行止没拒绝,指尖掐蒂,送了一颗入口。 “嗯。” 柔软多汁,酸甜适中。 见他吃得高兴,宋含瑛又推来第二盘。 “这是海南的燕窝果,可好吃了。” 一旁的玉怀愚忍不住开口道:“是啊,它还有一个名字,海南麒麟果,所以我们家人都很爱吃,每年都进上一些。” “主要是给我们老祖宗吃的,他可爱吃了。” 谢行止抬了抬眼,睫影微颤,欲语还休。 最终也没能拿起一块来。 居中而坐的老爷子见缝插针的问道:“谢先生,我们上次跟您聊过的事……还请先生多放在心上……” 此事一提,几人的表情都有些凝重起来。 年关前,照例供奉麒麟神兽,得出一引。 “此子八字带劫,生于孟春朔四,寅月建禄,甲木日主。年柱辛金克身,日支子水耗气,时柱若逢庚金,成''''金木相战''''之局。大运走至己末,辛金叠旺,近伐木毁,寿元难越弱冠。” 想到这里,谢行止眉间轻蹙:“据我所知,此子本非阳世该有之人,乃父母强求于鬼神之力。身弱无根,如浮漂之水,自小多病多灾,实因''''阴债未还''''——”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在宋含瑛身上。 一字一顿道:“今生来索,今生强留,世代难安。” 宋含瑛面色一变,眉间青气浮动,淌下汗来。 “是我强求来的,为什么不让我还……” 谢行止执盏饮茶,指节青白。 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却直接:“求一子损十春,宋夫人应该自己已经察觉了,命数之说,谁又摘得干净?” “含瑛!”玉怀愚立马一嗓子喊出来。 声音突然,身侧之人都吓了一跳,齐齐看向他。 宋含瑛狠狠瞥他,拂了拂心口:“怎地?” 玉怀愚一把攥住她的手掌,眼泪那是说风就是雨地落下来。 “含瑛啊……你可不能有事啊!你可不能有事啊!没有你我怎么办啊……呜呜呜呜呜……” 转眼间就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宋含瑛眼皮轻抬,狠狠掐了掐他的手心:“行了,谢先生还在呢!哭什么哭!巴不得老娘有事呢……”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也能听出斥责。 老婆掐他依旧有力,半点没逊色。 玉怀愚心中定了定。泪还在掉,却立马止住了哭声,紧咬着嘴唇,一声也不发出来。 他脸涨得通红,抽抽搭搭地直抹泪。 其他人像是早已习惯,轻轻摇了摇头。 宋含瑛有些抱歉地给谢行止添茶,轻声:“不好意思啊……” 谢行止从容道:“无妨,惯常了。” “目前最紧要的,是有关小少爷的天命之事。大家不必自乱阵脚,稳定心神即可。所谓天无绝人之路,事情还未到达,定有转圜的余地。” 不知怎地,这番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并未带有太多情绪,本是冷冰冰的。 众人却莫名安心了一些。 “谢先生说得对,老祖宗的意思也是如此。”玉灵隐说着,笑如老松腰枝,簌簌有声道:“我等但尽人事、听天命便好。” “还请谢先生多多操心了。” …… 日头偏西时,谢行止走进偏房。 “金枝玉楼”中,小少爷早已伏案而眠,捏着的手机屏上是付款完成的页面,那本崭新的《太平经》被压得皱如霜菊。 谢行止走进了,自觉对方鼻息均匀,对他浑然不觉。 玉枕山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是一只蜷在书堆墨宝里的猫儿。 谢行止浅颦莞尔, 他以指为梳,撩起娇娇额间落发,轻轻别至耳后。 玉枕山有了些许反应,往他的方向蹭了蹭。 玉尖儿般的鼻尖碰到他的衣衫,本能地深深嗅闻了两下。 贪香的娇娇就这般睁开了眼。 “嗯……先生。”玉枕山哼唧了一声,睡眼惺忪地笑了。 “趴在这里睡会着凉的。”谢行止道。 “时候不早了,回去睡觉吧。” 玉枕山仰起脸,将自己抄了一半的太平经塞进谢行止手里,轻轻哼了一声。 对方用了些力气,攀着他站起身来。 小少爷没说什么埋怨的话,只是轻蹙眉头,嘴角的梨涡儿带着嗔意。 谢行止低头看那纸张。娇娇顽劣,字却生得眉清目秀,细瞧还带着几分女儿家的巧劲儿。 玉人玉字,人金贵,字也矜贵。 …… 风清月朗, 书阁之中,谢行止翻看作业。 将最后一处错字挑了出来,仔细修改批注:“静身存神,即病不加也,年寿长矣,神明佑之。” “轰隆!————” 突然一声惊雷。 闪电寒芒乍进,如开天眼。雨水衔尾相随,霎时白雨跳珠,似是帘栊。 谢行止蓦地抬头,眼锋突转。 变天了。 “先生!谢先生!”一声慌张的惊叫传来。 小红吓得脸色惨白,头重脚轻向下栽倒。不敢停歇,近乎连滚带爬叫着:“少爷吐血了!少爷又吐血了!!!————” 谢行止心口一凉,腾地站起来。 他抢进一步,将跌入水坑的小姑娘一把捞起来。 “具体如何?”他问。 小红脑子转得快,声音颤抖带着哭:“夜晚突发高烧,吐血!方才吐了好多血,好多血,比往日每一次都多,盘子盛不下……” “少爷的脸和头发都染红了,疼,疼……疼极了,一直哭。” 她一定吓坏了。 脸可怖的白,手死死攥着谢行止,直发颤。 “救、救命!”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犯病 那是个潮湿的夏夜雨后。 玉枕山再一次死里逃生,滋润的空气中带着血的味道。 周围太过安静, 偶有几滴潲雨轻拍窗沿,伴随着熟睡中断断续续的呼吸。 游丝一息。 他的脸惨白, 破裂的小血点犹如花瓣,零零散散洒在脸上。 蓓蕾枝梢血点乾。[1] 屋外院中,母亲的抽泣细细传来,带着压制的呜咽。 直到看见远处走来一人,宋含瑛没看清是谁,下意识抬手抹泪,坚忍质直。 人走进了,她才看清。 “谢先生。” 谢行止似是注意到她红肿的眼。 “夫人不必过多忧思,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他的声音平缓。 宋含瑛点头回应,眼下的乌青衬得她的神情更加倔强。 佣人小跑了一路,稳稳端着一碗汤药蹚进院子。 瞧见两人还不忘停下示意:“夫人,谢先生。” 谢行止垂眸看了一眼汤药,热腾腾的苦涩。 “叫他趁热喝吧。”他说。 屋内已经尽力保证通风,但在佣人迈进去的那一刻,浓烈的苦味瞬间蔓延。 床上半梦半醒的人微微蹙起了眉。 他早就被熏怕了, 没一会儿就挣扎着,醒了。 雪白的睫毛轻颤,眼眶带着红睁开一条缝隙。 瞧见小草,他的脸色难看下来。 再瞧见小草手里捧着的汤药,便更加嫌弃。 她大气也不敢出,猫着腰端着汤药走上前去。 “少爷,谢先生说药要趁热喝。”她的声音很小,生怕多加一份惊扰。 玉枕山看也不看她,别过脸去,嘴唇紧咬,颇有一种誓死不从的样子。 小草默默将他扶起来,在他背后塞了两三个靠垫。 那道萧条的身躯被扶坐起来,惨兮兮靠在软垫上,却支撑不住稍稍歪斜。 少爷没什么力气,也没处挣扎。 小草扶着他的脸,往他嘴里喂药。 动作已经尽量轻柔,可那皮肤却依旧红了一大片。 刚有一勺汤药入口,那张漂亮脸蛋就皱成一团。 下一秒就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大手一挥。 “当啷!——” 汤药被打掉,滚落床阶。 少爷的力气不是很大,碗没碎,汤药淅淅沥沥糟蹋了个精光。 小草吓得哆嗦,连忙俯身去收拾。 台阶上还有些许旧药渍,这番景象也不知道一日要上演多少次。 “少爷,您不能不喝啊……您的身体不喝药哪里行啊……”她说着,瞧了瞧窗外。 “夫人守了少爷一晚上,现在还提着一口气呢。” 提起母亲,玉枕山心中咯噔一下,眼就红了。 他望着天花板,衣袖被药渍染得斑驳,无望地垂在一边。 突然开口道:“倒不如死了。” 小草专心收拾,没听清。 “少爷,您说什么?” 玉枕山又说了一遍:“倒不如死了。” 他的声音抬高了一些,明显带着浓重的鼻音。 小草的眼睛瞪大了一些,似乎是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少爷,你在说什么呢……” 玉枕山侧目过来看她,扬手将床边的灯盏扬到地面。 一着不慎,边架抖颤了几分,叮铃当啷砸成一片。 这些有些年份的老东西,像是多米诺骨牌一起摔了个痛快。 瓶瓶罐罐的碎屑花红柳绿,随着汤药一起腻在地面上。 “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倒不如死了算了!!”小少爷拼尽最后的力气扯着嗓子道。 “这些难喝的药,我以后都不要喝了!” “早死一天是一天,拖着我这样的身子活有什么意思?!” “疼!疼!——”他的声音带着哽咽,紧咬着牙关道:“多活一天我就多疼一天!” 疼。 他将疼喊出来,不肯屈服地将泪拦在眼眶。 小草抬头看了看他,半天没能憋出一句话来。 “少爷……” 此时,一阵冷香绵针刺破苦涩,由远到近。 谢行止轻掀珠帘,虚步向前。 玉枕山瞧见他,眼底颤了颤,少有地露出犯错的神情。 但很快便被自己压了下去,再提起的,是愤怒和委屈。 眼眶更红了,一眨不眨地瞪着那人。 却透出些哀哀欲绝。 谢行止眉头一锁,垂眸看着他。 许是委屈,小少爷眼眸一转,泪花斑斑,落了两颗硕大的泪。 “你现在来做什么?” 凶狠的,声音却颤着。 微凉的手擦过他的眼角,带走泪。 “喝了药才会好。”谢行止说。 玉枕山紧蹙着眉,哽咽道:“你骗人!” “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这药我喝了十七年,从七日一次到三日一次,再到一日三次!”小少爷愤恨的声音戛然而止。 须臾,在抽泣中开口:“还是好疼,还是好疼……还是好疼!” “我不会好了,我马上就要死了。” “药我不喝了!我再也不要喝了!” “我再也不要喝!!!” 尾音破了。 说着,他狠狠地推了一把。 力气用的太大,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抛了出去。胸口的疼牵扯着他,脚下一软。 直到落入对方的怀中,那股清冷的香气钻入他的肺腑。 他低头嗅了嗅,微微生寒的肺腑似乎不那么疼了。 谢行止垂眸,那人的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头发炸了毛,翘起两边的边角。 像是无形的猫耳朵。 刚刚还发怒的小少爷软趴趴下来,整个人一点力气都不愿意用,瘫在他怀中。 谢行止微微偏了偏头,疑惑这人的变脸速度。 拱到一半的娇娇停了下来,脸依旧埋在那衣衫中。 声音闷闷的,又带着哭后的沙哑:“钻不进去。” 谢行止没忍住似的,伸手将那立起来的猫耳朵按回去,捋顺了。 “要钻到哪里去?” 娇娇沉默了片刻, “我是不是,快死了……” 没有任何情绪,平淡的询问。 谢行止没有立刻回答。 寂静的两秒,已经足够了。 眼角又淌出泪,他忙不迭蹭到对方的衣衫上,埋着脸不抬头:“我不想喝药了。” “都到这一步了,本少爷不想苦哈哈的。” “行不行?”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了,带着催促。 谢行止没托着他,也没推开他,任由对方半死不活地挂在他身上。 见对方许久没理他。 娇娇少爷立马有些毛了:“为什么不说话!” 结果少爷一抬头,就对上好几双眼睛。 不知何时,玉怀德玉怀仁两兄弟,以及爷爷玉灵隐,还有母亲宋含瑛都依次落座在一旁的座位上。 没有他那受不了打击又爱哭的爹。 这些人的一双双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玉枕山雪白的脸红得十分明显,耳朵根像是淌血了。 什么时候来的? 来就来吧,还一声不吭的。 糗。 少爷快速眨了眨眼,露出一张羞愤的脸。 玉灵隐率先轻咳了两声, “娇娇啊,别折腾了,再伤了身子。” 宋含瑛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看了两眼玉家的宝贝疙瘩。 玉枕山板着脸坐回床上,一双脚光溜溜地垂着,看起来又白又瘦,只露出骨骼形状来。 看得宋含瑛鼻头一酸,睫毛快速颤了颤,将发涩的眼睛润了润。 一旁的玉怀德连忙上前将得空的谢行止请入座位,玉怀德给倒了杯茶。 这时,玉灵隐才见缝插针的开口道:“谢先生,娇娇让你费心了。” 隔着一张屏风,他们的声音不轻不重。 玉枕山听不太清楚,时不时侧过脸去仔细听。 谢行止以礼喝了口茶,手指上还留着方才娇娇少爷攥出的印子。 他余光轻瞥,温声道:“娇娇的情况,想必你们已经听朴福子说过了。” 玉灵隐抬了抬垂坠的眼皮,声音压得有些低:“谢先生……能不能再拖一段日子,再给我们些时日找找办法。” 这一句,玉枕山听得真切。 即使隔着屏风看不见他们的神情,但他也能猜到一二。 想必又露出那十分难看的表情。 想到这里,玉枕山咬了咬唇,那薄皮立马就被掐出血色来。 恰似胭脂染,殷红了。 “再想想办法,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能救小花的命吗?”玉怀德开口道。 “只要谢先生说,多难得的东西我们都找得到。” 玉怀仁:“朴福子寻不到法子,就换别的神医来,世界之大,还找不到个能救人性命的了。” 说着,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凝重,像是鼓励自己下定什么可怕的决心:“不行我去求老祖宗!” 宋含瑛的眼睛一亮,下一秒脸色又吓得惨白。 玉灵隐手中的檀木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面,那声音沉闷却突兀,立马绕梁而上,回荡良久。 众人的肩膀都跟着颤了颤,受了威慑。 谢行止的反应要慢一些,他的肩膀最后才动了动,有些迟疑地偏了偏头。 玉灵隐板着一张脸,冷声道:“老祖宗已经帮过我们,休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叨扰他——本就是……我们强留的。” 这句话不知是呵斥,还是说给自己。 “是,是我们玉家强行讨来的孩子。但孩子被我们千娇万贵的养大,强留了这么多年,现在想要回头已经来不及了……”玉怀仁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的肩膀直愣愣地俯下去,“只要我家娇娇活得下来,求谁也成,要命也成。” 最后的四个字轻飘飘的吐出来,险些落不得耳朵里。 但却千斤之重。 玉灵隐还没发火,玉怀德睨了他一眼,骂了句囫囵话道:“玉老二,平常你最稳重,一到关键时刻谁都没你混蛋,滚起来,像什么样子!等着我揍你呢?!” 玉怀仁抬眼瞧他,脖子伸得梗直。 “从小到大混的还多呢,大哥怎么不早点打死我!” “你!”玉怀德被逼得脸一涨红,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直骂道:“犟种死心眼!憨货木头疙瘩!玉老二,读书把脑子读傻了是吧,在这犯什么轴?” “滚起来,跪谁呢?!” 玉怀仁脖子一梗,眼睛眨也不眨:“跪你。” “我要死了,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你先别打死我,等我求了老祖宗,给娇娇换了命,任由你鞭尸。” 玉怀德气得不行,终于狠下心来踹了那人一脚。 “别在我这犯浑!祠堂你别想进,老子我也用不着你跪!” 两人的老子抬了抬眼,额间神经直跳,清了清嗓子:“行了,这都叫什么样子?” “这还有客人呢,倒叫人看笑话!” 玉怀仁刚被踹得四仰八叉,就又醋溜爬起来,跪得板板正正。 他朝着谢行止行了一礼,死猪不怕开水烫:“谢先生对不住,叫您看笑话了。” 谢行止轻笑了一声,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僵,他反射弧有些长,只得呆愣愣地摆手。 玉怀德在一旁气得直喘粗气,喝了一大杯凉茶。 玉灵隐:“老二,起来。” 玉怀仁看了一眼玉怀德,眨了眨眼道:“爹,我要进祠堂拜神。” 玉灵隐侧看他一眼,无奈轻叹:“我没意见,不必求我。” 玉怀仁:“知道,没求您。” 玉灵隐嘴角抽了两下,绷着长辈的架子没发火,却也能看出无可奈何之态。 宋含瑛眼睛在这父子三人之间转了又转,瞧着大哥手里攥着的茶盏,想必随时都会砸出去。 玉怀仁额角的疤就是这么来的,怕是不能再添新伤了。 她清了清嗓子,瞅准时机开口道:“不如,我们先听听谢先生怎么说罢。” 谢行止刚缓过神来,就被点了名。 他眼神一凝,下意识道:“这件事,应该先听听当事人的意思。” 宋含瑛瞬目片刻,恍然大悟。 众人这才想起那玉娇娇。 玉枕山无力地靠坐在床上,生硬地眨了眨眼。 隔着一面屏风,隔着上面的麒麟牡丹图,隔着那层薄如蚕翼的真丝绡。 他对上那双琉璃瞳。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您三天没来了。 这扇屏风堪称是玉家的传家宝。 并不是说多有年头,也不是说多金贵。 只是这扇麒麟嗅牡丹入得了玉娇娇的眼。 玉娇娇脾气不好,风一吹火一点就炸。 被他那双手摔过砸过的宝贝不计其数,只有这扇屏风最有机会传世。 此时,他一点力气也不用,轻轻倚靠在这面屏风上。 衣衫皱巴巴的,沾着血迹和药渍。 穿在他身上,却不见邋遢,只觉得哀叹。 玉枕山眼皮有些沉,半聋拉着:“我不要治了。” 第一句话就令众人胆颤。 接着少爷不紧不慢抛出第二句晴天霹雳:“我要出去,去看看南池子街外面的事。” 第一句话落在众人耳朵里就是:我不活了。 紧接着第二句:我还要死在外面。 遭受晴天霹雳的玉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知谁先倒吸了一口气。 “娇娇,你脑子坏了?”玉怀德脱口而出道。 “你这身子不医治也不吃药,病殃殃的还要出去,去哪啊?南池子大街你住腻了?” 玉枕山:“北津城待腻了。” “那我们可以举家搬迁啊,你喜欢哪?江南?东北?海南?”宋含瑛笑盈盈地哄孩子。 大少爷摇了摇头,道:“我要自己去。” 一句话抛出来。 潇洒的不顾全家的死活。 “这怎么行?你自己……你自己我们怎么可能放心!不行!不行!不行……”玉怀仁也忍不住开口。 玉灵隐吓得胡子都立起来了,开口道:“娇娇啊,你如何任性都可以,但不能糟践自己。” 玉枕山瞧着老爷子,声音放软了一些:“爷爷,十七年来,我没有一日不觉得糟践。” 小时候喝不下苦药,刚灌下去就吐,但吐了也要喝。 身上染了药色,好几年洗不掉。如今我骨子里的苦味,反上来都叫我恶心。 我的五脏六腑好像都开始烂了,一呼一吸都带着疼,药喝下去没有什么用了。 朴福子说得对,我没几日可活了。 可是这一句又一句,他没能说出口。他只是眼睛一抬,露出怒色:“我不管!我不治了!我不喝药!我也不要在南池子大街,不要在北津城!我要出去,去天南地北,去没有混沌汤、没有牛黄丸、没有老祖宗的地方!” “混账!”玉灵隐抬起手中的拐杖就砸了下去,声音彻梁。 “没有老祖宗,哪来的你玉娇娇!” 玉枕山眼霎时就红了:“对!没有他哪来的我!” “没有他哪来的喝不尽的混沌汤,嚼不完的牛黄丸!没有他!我也不会日日夜夜的疼——咳不完的血!咽不下的气!” “为什么救我!我为什么不能死!” 玉灵隐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到了最后却一句骂也没出口,发指眦裂,连连摇头。 玉怀德连忙给老爷子顺气奉茶,帮着服下几粒定心丸才见好转。 玉怀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这才从地上爬起来,道:“爹,别气。娇娇说胡话呢,他就这个脾气,平日里还是很乖的。” 他这时候倒是格外庆幸,老三那家伙没在,不然恐怕要又哭又叫,闹得更加上不得台面。 更庆幸老三媳妇要比老三稳重和明事理得多,更加稳得住场面。 此时,宋含瑛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谢行止抬了抬眼,余光瞧见她紧紧攥在一起的双手。 早就不知觉地掐出几道红痕来,淤了不少血。 正如她那年雨夜跪在祠堂里,紧紧攥在一起拜神的手。 “娇娇,妈妈陪你去,只有妈妈行吗?” 玉枕山还是摇头,像是要一条死路走到黑。 宋含瑛眼睛红着,没落下泪。 她扯了扯嘴角,如往常笑得豁达:“行,妈答应你。” 玉枕山那双半死不活地眼睛瞪大了,再次变得顾盼生辉。 其他人也一样震惊。 玉怀德两兄弟嘴巴长得老大,同步看向自己的弟媳。 那眼神就像是:“老三媳妇,你说什么呢?” 玉灵隐没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地面自己的影子,不知所想。 谢行止侧目而视,倒也露出不解。 似乎从未想过眼前这位母亲会率先松了口。 明明许多年前,她曾千般求过,紧紧抓着不肯撒手。 人,果真是最复杂的。 …… 三日没喝混沌汤。 玉枕山没什么力气下床,基本一日三餐都在他那张千工拔步床上。 这几乎占据二十平方的金丝楠木床。 玉娇娇从小身体不好,三天一小病七天一大病,大多时候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宋含瑛疼爱他,便请了北津城最有名的清代工匠后代打造了这张床。 空间足够大,装得极度奢靡,完全符合玉娇娇的极端审美。 那雕花镶嵌的密集程度,几乎看不见相衬的边角。 夜里点上一盏灯,误入一方藏金洞。 他走不出这金枝玉楼,但享得了千金富贵。 只是长到十七岁,走出南池子大街的次数屈指可数。 晌午,阳光晒得刚好。窗影斑驳金痕舞动,寓意“福泽绵延”。 屋内,半床花影,一枕松风。 新鲜粒大的陕西葡萄被摘好洗好,放在茶点盘里。 床上的人儿如柳枝拂水靠在软枕上,手指捻起一颗葡萄顺进嘴里。 随着贝齿轻嚼,率先溢出的是葡萄汁水的甘甜香。 窗影被遮了一角,他抬眼去瞧。 谢行止在窗外站定, 里面那人隔着窗户看他,轻轻抬着脸儿,眉如青黛长,眼似狐儿媚。 生得一副精妙绝伦的好皮囊,脑子没随娘。 一双自带精光的眼,眼波似雾,根儿里清明。 可惜。 那双眼斜乜了他一眼,似蹙非蹙,似笑非笑。 直到听见轻哼一声,原是不满。 谢行止迈步进屋,那道余光一直盯着他,却又不肯全然看过来。 拉扯犹豫,着实别扭。 他不解:“你有话要说?” 玉枕山瞥他,又没理头哼了一声。 他眨眼:“不想我来?” 玉枕山抬起脑瓜,嗔目皱鼻。看不出凶煞,只觉得娇俏。 “你三天没来了。”大少爷伸出三根手指。 他的手指很长很细,生得细条条白嫩嫩,形似女儿家。 “今天您有空了?” 哦,埋怨他呢。 谢行止明了,从怀里取出一颗珠子。 这颗珠子通体靛蓝,色润纯正,青碧无暇,光可鉴人。 就是颜色太冷。 玉枕山以为是对方拿来讨他欢心的,轻轻睨了一眼。 “这颜色好冷,瞅一眼都哆嗦。”他眼尾轻勾,嗓子也跟着挑起。 “没人情味的。” 谢行止只是将那珠子落到玉茶盘上,道:“护体的。” 玉枕山眼睛一垂,盯着那没人情味的东西,脸色有些不好。 “哦,又是来治我的。” 玉娇娇声如春雨沾花,尾音打着颤儿绕三饶,像是委屈。 "难看死了。" 又不满意了。 谢行止摸不准他的脾气,正准备将那珠子捻起来。 刚摸到珠子,一只手就抓了他一把。 玉娇娇的手没什么温度,比他还要逊色一些。 那手指没怎么用力气,不乐意地扒拉了他一下,那珠子就滴溜溜从他掌心滚了出来,重新跌进那玉茶盘中。 玉枕山瞪他一眼:“干什么。” 谢行止眨了眨眼,呆若木鸡。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玉枕山看他一眼,将那珠子顺进手里。 “都进了我的盘子,就是我的了,收不回去。” 谢行止看着他,神色迟滞。 “念在你第一次送我东西,本少爷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你这难看的珠子。”大少爷的语气。 大少爷说罢,还不忘将那珠子护在怀里。 生怕有人抢似的。 可见那人还呆呆地盯着他,玉枕山眼睛一转,心一横,就将那珠子塞进了衣领里。 刚进去就刺激得他哆嗦。 珠子表面平滑似镜,顺着他的皮肤就溜了下去,凉意沁骨。 他忍不住颤了好几下,脸都憋红了。 谢行止的眼睛再次眨了两下,开口道:“吠琉璃生寒,受不了就隔着衣料戴着。” “要你管,我一会儿给他吞下去。”玉枕山被凉得龇牙咧嘴,嘴上却丝毫不饶,自顾霸道。 “戴上这珠子,我就能出去了吗?” 谢行止如实回答:“时候未到,还差一样东西没寻到。” 好看的柳眉拧成结,不耐:“我大叔二叔怎么还不去寻,墨迹死了……” 不知道人活不长了吗? 本少爷的时间就是金钱好吗? 少爷内心埋怨完,抬眼看向那道霁月身影。 窗影之下,那人形貌庄严,如神如仙。 他的这位先生,除了那双眼,就是这张唇。 唇厚圆润,光泽色艳。 像是挂着水雾的粉葡萄。 他不敢看先生的眼,就固执地盯着唇。 须臾,少爷生硬地咽了咽,摸了一颗葡萄就狠狠塞进嘴里。 没看先生,只是道:“先生不好奇吗?” “为何从来都不问我。” 谢行止:“问什么?” 玉枕山:“问缘由。” “见我生气了也不问,难过了也不问,哭了也不问。就连我不想治了你也不问。” “我娘总是问东问西的,我皱个眉毛就要刨根问底闻个清楚。” 片刻,谢行止才开口:“因为不重要。” 斯言既出,玉娇娇的脸就气红了。 “你说谁不重要?!” 玉娇娇板着脸,唇角一抿眼泪就往下掉。 谢行止似乎不明白他为何又恼怒,他依旧没问。 只是擦擦他的泪,摸摸他的头。 那人却狠狠推了他一把,他被迫后腿几步。 “我不喜欢你了!我讨厌你!你走!” “我不要看见你!我再也不要见你了!我讨厌你!——” “你走!!!” 玉枕山突然就发了脾气,发了狠地推搡他,眼泪啪嗒啪嗒乱落一通。 谢行止被赶出那张千工拔步床,赶出那面麒麟牡丹屏风,又被赶出金枝玉楼。 “砰!!” 门砸得好响。 谢行止瞧着那福禄寿禧六扇屏门,明眸微眨。 惑然呆立。 人,果真是很复杂的。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娇娇的新朋友 玉娇娇皮薄,玉肌胜雪三分。 只要情绪稍微波动,脸色就变得很快。 一时气急,红晕骤生。 脸颊、耳朵、脖颈、锁骨,就连手指手腕都跟着红起来。 他刚在屋里摔打过一通,坐在一片狼藉碎屑中,嚎哭了一番。 情到深处,玉娇娇攥住那颗吠琉璃,扬起手就向下砸。 圆珠落地琤瑽响。 可少爷下一秒却又面露慌张,去找那颗珠子的身影。 钻箱倒柜寻到踪影,连忙捞了起来。 他用手指摸了摸,吹了吹上面的灰尘。 没坏。 玉枕山松了口气。 他的泪落了下去,珠衔清泪,冷光幽闪。 这光芒很暗,却也肉眼可见。 凑近了,竟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冷香。 是那人身上的冷香。 没错。 没人情味的珠子,沾着没人情味的香。 谢先生身上的香气太过独特,闻起来若有似无、沾衣欲湿之气。 在什么场景之下,都能率先感知到。 哪怕是在他的手中。 冷香从他身上那浓郁俗香中刺出来,穿过厚重腻人的香浊,穿过浑浊不清的俗艳黏滞。 玉枕山曲背如弓,小心翼翼地凑上去。 鼻尖轻触,微凉。 他长吸了一口—— 最终,那冷香穿过他的鼻腔,直至抵达五脏六腑。 他的疼痛,隐隐缓解了。 如往日嗅到先生气息,他的身体久违地得到了抚慰。 痛都不舍得痛了。 “果然是来治我的。” …… 一日正午,淅淅小雨。 “叩叩叩……” 敲门声很轻。 没得到回应。 小红小蓝互看一眼,都面露难色。 “再试试……三爷那边催得紧……” 小红忐忑地腕骨轻抖,恍惚又敲。 “叩叩叩……” 瞬时,屋内一声摔响。 那少爷估计又顺手扔了什么东西来。 小蓝咽了咽口水,屏息敛声:“少爷…家里来贵客了,三爷和夫人喊您过去呢。” 屋内噤若寒蝉。 小红咽了咽口水,紧张的背脊都直了。 正准备再多叫几个胆大的过来分摊伤害,屋内终于有了动静。 门响了一声。 “梳妆。”玉枕山的声音不耐。 小红和小蓝对视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滚了进去。 玉枕山没睡醒。 尽管被两个佣人伺候着洗脸刷牙护肤,也神思游离。 他眼皮抬也不乐意抬,刚进入正厅,就软绵绵往座位上倚靠。 佣人眼疾手快在他背后塞了块软垫,没硌着这千金少爷。 骨头没四两重,抬头一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贵客”。 共有三人,一男一女一少。 一圈下来,都相貌平平。 但看那男人,眼凸如蛙目含凶光,眉断纹乱显薄情,嘴尖齿露带破败相。 再看他的衣服,几年前的旧款式了。 腕表也不识新。 像是破产来投奔他们的穷酸亲戚。 玉枕山立马瘪了瘪嘴:“不是说有贵客来吗?” 不是谢先生那样的,能算什么贵客。 玉怀愚开口:“是啊,这是你赵叔叔,小时候来参加过你的周岁宴。是做金融拍卖生意的,你对面坐着的算是你弟弟,小你一岁半,正高三呢。” 少爷二郎腿一翘,眼皮一抬,:“你好~” “你好……我是赵知熠。” 小他一岁多,便看着拘束许多。 垂着脑袋,声音小得很,比千金少爷半死不活时还闻不着。 玉枕山凑近了一些,主要是为了听清他的名字。 “你好赵枝枝。” 赵知熠下意识解释:“不、不是……” 玉大少爷没时间听他解释,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小酥肉。 “得,嘀嘀咕咕说不明白。一会儿我叫小红给你梳梳舌头。” 宋含瑛啧了一声:“玉娇娇,别欺负人家。” 玉枕山揶揄,看对面那人:“我欺负你了吗,赵枝枝?” 赵知熠急着说话,脸就憋得通红:“没、没、没有!” 玉枕山冲着妈妈耸耸肩:你看。 “我这孩子平日里就知道学习了,跟个书呆子一样,嘴也笨。娇娇不待见他也正常,他啊,一辈子书眼子命!”赵厉年声如洪钟。 说罢,还不忘瞪儿子一眼。 “跟人家学着点,说话都不利索!” 专心吃饭的玉枕山吓得抖了抖,脖子上的吠琉璃扬了又落。 他不满地抬起眼。 一旁的钟芸珠给他夹菜,轻声:“别当着外人训孩子……” 她的声音也小,还赔着笑。 赵知熠的脸越来越深,带着婴儿肥的软肉垂下去。 安抚没有用,那男人雄赳赳扬着嗓子:“脸要掉进碗里去了!你怎么不钻进去!整日里直不起的腰的软蛋!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孬种!——” 惊呼乍起,声震屋瓦。 玉娇娇额角轻跳,猛地拍了下桌子。 吵死了! 跟一刀剁掉耳朵的年猪一样吵! 他的动作突然,桌上一圈人都吓着了。 目光齐聚在他身上。 玉枕山看也不看:“你吃饱了吗赵枝枝?” 刚问完,还不等对方回答。 他就自顾答道:“你吃饱了。” 了罢,玉娇娇一把拽起那蔫儿枝。 “妈,我带他去后院玩了。” 等到两人走了,宋含瑛才哈哈笑道:“你们瞧,可不能学我家娇娇。” “脾气怪着呢。” 可母亲脸上的笑,看不出一丝嫌恶。 …… 赵知熠不知道自己怎么出来的,那瘦条条的人拽着他脚下生风,一路窜了出来。 一抬眼,就已经到东厢房了。 “我、我们这样、会挨训的……”他说道。 玉少爷跑了一路没力气,干脆坐在门前台阶上,随处倚靠。 “凭什么?” 赵知熠:“不、不礼貌。” 玉枕山盯着他,片刻道:“那咋了?” “会死人吗?” 赵知熠下意识摇头。 “不、不会。” “那不就得了。”玉枕山耸耸肩。 死,已经是最大的事了。 大叔二叔说:这世界上,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母亲说:死也不是大事。 玉娇娇抬着脸,想看看他的表情,却又懒得爬起身。 像召唤看门大黄一样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说。” 赵知熠在他旁边坐下,却道:“我爸说:‘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玉娇娇脸一皱:“什么意思?” “就是说,拥有千两黄金的人,不坐在屋檐下,以防瓦片掉下来砸伤头。”赵知熠道。 玉枕山:“为什么?怕死啊?我都千金之子了,想坐哪儿就坐哪儿,老祖宗头上都敢坐。” “等会儿,你怎么扯起这些书本事就不结巴了?” “有、有吗?”赵知熠挠了挠头。 大少爷没时间管他结不结巴,话题转得快:“你怕啊?” 赵知熠不知道问的什么,但应该怕,就点点头。 “怕不礼貌?” 他点头。 “怕挨训?” 他点头。 “怕坐房檐下边儿?” 他点头。 “怕死?”玉枕山挑眉。 赵知熠怔然:“怕、怕的。” 大少爷一笑:“我不怕。” 赵知熠问:“不、不怕什么?” 大少爷笑得肩膀发颤,身子弱似飘蓬:“什么都不怕。” “不怕泼皮、不怕挨训、不怕坐这儿,也不怕——死,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 赵知熠瞪圆眼睛,怔怔看他。 玉枕山瞧他神情,问:“不信?” 姑置勿论。 “我真的快死了,日日咳血呢。”说着,他一点力气也不用,侧目道:“上一秒我给你说话呢,下一秒……” 话语戛然而止。 一刹那,风停树止,人声俱消。 只见, 少爷的脸一白,神情一僵,背脊一挺。 “扑通!” 人就那么虚无缥缈地倒在了地上。 。。。 片刻,那人一动不动。 不知怎地,赵知熠害怕起来。 他先是扯了扯衬衫袖子,想把人拽起来。 但却碰到了那人的手臂。 凉飕飕的。 赵知熠毛竖神惊,慌了。 他下意识伸出两根手指,去探鼻息。 屏息凝神,生怕有一点差池就错漏了。 那两根手指一路颤过去,探到鼻下的一瞬间。 无声无息。 。。。。。 断、断气了!? 赵知熠一个哆嗦,叫了一声:“啊!救命!” “呵————” 一声抽咽。 那近在咫尺的脸一动,登时睁了眼。 “啊!!!” 赵知熠眼吓红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玉娇娇笑得倒西歪,捧腹绝倒,眼中闪了泪花。 “哈哈哈哈哈哈哈……救!救命!” “你真以为我死了啊你!”说到这里,玉娇娇成功笑出眼泪。 眼前这个人。 没礼貌、脾气差、空有其表,纨绔一个。 极其幼稚恶劣的玩笑,却笑得恰似一只得逞的狐狸。 但不知怎地,赵知熠被他那放荡的笑声传染,嘴角也挤出笑。 “噗嗤——” 不知觉跟着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笑作一团,荡于廊柱之间。 似乎要将瓦片震下来,坐实那句“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笑累了。 两人东倒西歪在房檐下,看着那沉闷的檐角。 风曳檐间树影,簌簌轻响,还残余几声轻笑。 没一会儿,赵知熠蹙了蹙鼻子,道:“好香啊……” 险些睡着的玉娇娇,惝恍迷离地睁开眼。 一粟冷香扶风而来。 细风缱绻,轻擦面庞,如清泉荡涤思绪,涤虑洗心。 少爷心旌摇荡,倦意荡然无存。 轻巧的脚步声落在耳畔。 没一会儿,谢行止就站立在台阶下。 赵知熠朦胧间看清那人面孔——长身玉立,冷雪如肤玉为骨。 不似人间之貌。 他愣神之际,吐出:“神,神仙……”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我的先生。 溽暑灼人,躺在素砖门阶上,带了些舒适的凉意。 微风轻拂,枝头鸟语啁啾。 待到那人靠近, 玉枕山本能闭目嗅探,手指揪住对方的外衫,轻轻攥紧了又松开。 只是这轻微的动作,便叫谢行止觉察出什么。 “地上凉,进屋里睡。”他说。 玉娇娇困乏,动也不动:“就是因为凉快才躺的……” “《黄帝内经》中,《素问四气调神大论》曾提到:‘逆春气则少阳不生,肝气内变……’” 赵知熠不知觉跟着开口:“逆夏气则太阳不长,内气内洞。” 谢行止点头,夸道:“不错。” “夏三月,此谓蕃秀,天地气交,万物华实,夜卧早起,无厌于日,使志无怒,使华英成秀,使气得泄,若所爱在外,此夏气之应,养长之道也。逆之则伤心,秋为痎疟,奉收者少,冬至重病。” 玉娇娇不懂他们两个在说什么,只觉得念叨。 他又使劲拽了谢行止一把,轻哼一声:“管那么多的,反正我又不重要。” “养不养的,你又不养我。” 谢行止摸不透他的脾气,只好俯身蹲下。 洁白外衫堆叠落在少爷的手边,辫子尾巴落在他的掌心,搔了掻他的掌纹。 他下意识睁开眼,一双琉璃瞳盯着他。 这双眼欲浓欲净,如同一面天水镜。 琉璃瞳中看不见那人的心扉和思绪,望到底,也只看得见自己。 少有靠得这么近,却不敢擅自越雷池一步。 玉枕山喉中带涩,亟亟咽津。 他的感官敏锐非常。发尾随着微风卷动,在他的掌纹沟壑中漂游,正如他心荡神摇。 他再也不敢看这双眼。 闭目一瞬,目光落在那唇上。 谢行止专注地打量眼前的人,想要看看他的面色和神情。瞧瞧这后辈是急是恼,是疲是伤。 耳畔却听到阵阵心跳。 如急杵捣心。 他似乎受惊了。 心跳得好快。 谢行止下意识动了动耳朵,听到的声音便更多更杂。 稍作筛选,便只剩下眼前之人的一动一响。 气促难续,心乱如麻。 再近些,听见流淌在胸腔中跳跃的血。五脏六腑的运作一口气提起来,快得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谢行止下意识捏住对方的手腕,探脉摸索。 在两人的肌肤触碰的瞬间,他听见对方的心跳止了,又转而跳得更加汹涌。 呼吸似要断了。 “先生……”玉娇娇出了声,像是哭了。 谢行止回神,须臾目眴。 “你不舒服吗?” 玉娇娇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应该让此人离自己远一些,这样他的身体才学得会喘气。 但他不舍得开口。 哪怕随时都会咽气。 有个荒唐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令他险些失了神。 风声而起,簌簌雨下。 老天爷的天气变得快,也像少爷脾气。 这场雨来得太及时。 那些黏腻闷热散了个一干二净,身下的素砖霎时生寒,令玉枕山彻底清醒了。 救命的雨。 谢行止将他揽起来,两步便带入屋中。 不到片刻,雨就下得不可收拾。 赵知熠直愣愣坐在沙发上,目不斜视瞧着窗外。 玉枕山被逼得自觉喝下一碗混沌汤,身上就彻底静了下来。 那险些自绝而亡的心也终于安稳了。 苦涩充斥着他的一呼一吸,欺负得他眉头不展。 谢行止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 糖块不大,圆嘟嘟跟他的拇指肚一样。 刚入口,话梅味就蔓了出来。 甜滋滋的,将他的呼吸都洗涤了。 瞧着玉枕山的眉头疏解,谢行止将怀中的糖袋塞进他手里。 “小山,配上这糖,你愿意老老实实吃药吗?”谢行止道。 娇娇少爷斜他一眼, 配苦药吃的糖他吃得多了,北津酥糖、广州水果糖、孝感麻糖、瑞士莲、费加罗…… 都比这包装简陋的不知名牌子要出名。 要不是谢行止给他, 怕是嘴唇沾一下都不肯。 “这糖是神仙做的?倒叫我给脸面了。”玉娇娇冷哼一声,靠在榻上往外扒拉了两颗。 “赵枝枝,你吃吗?” 赵知熠砸了咂嘴,点点头。 少爷将那两颗赏给他,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 谢行止如实道:“不是神仙做的。” “是我做的。” 言讫,玉娇娇瞬间坐直了身子,叫了一声:“不许吃!” 声音突然,音量很有爆发力。 包装纸拆了半边的赵知熠身子一抖,险些吓得魂飞魄散。他条件反射似的,将那糖塞回到玉少爷的手中。 一侧的谢行止也吓到了。 木讷地瞧着眼前的玉家后辈。 那后辈将那拆了半边的糖挤进嘴里,剩下的都塞到枕头下面。瞧神情,怕是要上把锁才放心。 他的两边面腮都鼓了起来,活像是贪吃的豚鼠。 “虽然成分天然,但也不宜多吃。”谢行止道。 玉枕山却道:“你为我做的。” “是不是?” 谢行止不知他为何在意这些。 玉枕山:“你是为了哄我喝药,所以专门自己做的,对吧?” 谢行止想了下。 上次见小山喝药那么苦,便想着做了糖。 至于为何亲自做。 因为亲力亲为,他自身的灵气才会附着而上。虽然不多,但也能稍加辅助混沌汤的药性。 身体越稳定,小山就能少吃点苦。 所以追根溯底,确是为他做的。 于是,谢行止点头:“嗯,是为你做的。” 玉枕山咧嘴笑了,嘴里的糖险些挤出来。 谢行止只觉得怪也。 小山的脾性也太怪了,说开心就开心了。 不过不重要, 既然开心了就好。 两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对方身上,谁也没觉察到沙发上的赵知熠正如坐针毡。 这对师徒的氛围很奇怪。 但说不出哪里怪。 总之,很是不对劲。 赵知熠想回家了。 …… 近几日多雨。 白日里下一会儿停一会儿,院子里的转头干了又湿,不见清闲。 今日夜间,雨没停,淅淅沥沥牛毛细雨。 宋含瑛带了一些零嘴过来,顺便跟自己的儿子唠唠嗑。 来了半个钟头,母亲的话头从胡同里的黄脸白肚猫生了几只,再到谁家的小孩考试考砸了又挨打了。 玉枕山年纪小的时候,最爱听这些。 平日里出不去,靠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能够接触一下外面的世界。 但他现在长大了,而且有手机、pad、电脑。 平常刷刷短视频,就能环游世界十来圈。 所以他随意附和了两句,刷手机的手指就没停过。 机械式地拨来拨去。 随手点进直播间,一个跳舞歌厅,场地不大,站了五六个人。 男的女的少爷没心情去看,随意拨了一名幸运儿。 手指一滑,一辆飞鱼游艇占据了屏幕。 华丽的蓝紫色特效飞来飞去,不一会儿就99+。 宋含瑛正口干舌燥的说着,兜里的手机也跟着震了震。 低头一看,工商卡尾号为8845扣款130000,支付商:音符。 “娇娇,妈妈给你讲话呢,又不专心。”宋含瑛瘪嘴道。 玉枕山退出直播间,继续静音刷视频。 他不想听那些主播说话。 只是花了点钱,就鞠躬尽瘁,呼着喊着要把他供起来。 清朝早灭亡了,玉枕山没时间在这里做五分钟的赛博皇帝。 “妈,这些事你之前跟我说过的。”他想着敷衍了事。 “时候不早了,不然你明天再来说。” “都十点半了,先生叫我每日十一点之前必须睡觉的。” 说话间,眼睛无神地看着那亮堂堂的屏幕。 宋含瑛没准备走,倒是盯着他瞧。 玉枕山被盯得不舒服,抬头看母亲。 母亲的表情欲言又止的,像是犹豫着。 他放下手机,正视道:“妈,你有事直说,我病又加重了吗?” 少爷满不在乎,他身体已经这样了,再差还能差到哪儿去。 “没!没有!”宋含瑛立马道。 “娇娇你别多想,你最近按时吃药,特别听话,病情稳定多了。” 说着,她的语气又犹豫起来:“就是,前几日你见过的那个弟弟,你还有印象吗?” 玉枕山不假思索:“哦……有点印象。” 宋含瑛点点头,道:“他最近正值高三,往日里学习成绩一直很稳定,但不知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成绩忽上忽下的。” “赵叔叔问了问你爸,想……” 玉枕山瞧着他母亲的表情,就觉得古怪。 母亲不是拖沓的人。 这后面的话就这么难跟他说吗? “想找咱家借个老师去教小熠。”宋含瑛道。 玉枕山点点头:“行啊,北苑有那么多先生,这事不是得找二叔吗?” 这种事干嘛跟他讲。 宋含瑛:“他们求的老师,不在北苑,在金枝玉楼。” 玉枕山怔忡:“金枝玉楼?” “金枝玉楼哪来的老师?” 别告诉我,是我的先生。 “一直教你的那个谢先生,那日他们偶然见了一面,就被谢先生的气质吸引了,断定他是个才学渊博,知晓礼仪的名师。”宋含瑛说话间,还一直思量自家儿子的神情。 “赵叔叔同你爸爸说起这事,求了好久呢。” 她说着,连忙补救道:“你放心,谢先生依旧是你的老师,小熠只是每周六日过来旁听。” 玉枕山直截了当:“我不。” “他想得美!” 什么人也敢来求谢先生了。 拒绝完,少爷才想起来生气,面红颈赤道:“哪来的人,做白日梦呢!” “我三年前就拜师了,谢先生是我的先生,我的老师,凭什么多收他一个!?” 玉娇娇话未落,泪先落。 粉面垂珠,抽抽噎噎可怜见儿。 宋含瑛连忙安抚:“不收,不收他为徒,就只是抽空听两节课,稳稳心神。” “谢先生是娇娇的,没人抢,谢先生也不会随意收徒的。” 她拍拍宝贝疙瘩的脊背,连连擦泪,轻声哄着。 还好没让他爹来,不然两人吵完架就要一起哭天抢地,连夜唱一场《响九霄》。 “娇娇,不哭啊,不哭啊……”宋含瑛哄着哄着,心里就骂起玉怀愚来。 不知道从哪儿结识的狐朋狗友,没上过几次门,上来就讨要她家娇娇最心仪的先生。 要不是怕玉怀愚哭哭啼啼地不让她睡觉,她都够呛来跑一趟。 “不教不教,这件事娇娇不答应,妈妈也不会答应的,不哭啊不哭……眼睛都肿了。” 看着娇娇哭得饮泣吞声,小脸儿红着,眼睛肿着。她心疼得不行,手忙脚乱地安抚着。 最后答应明日让谢先生早点来,陪他吃早餐。 这才将人哄好。 等到她将娇娇哄睡着,刚迈出金枝玉楼。 宋含瑛随手抽了两根柳枝,手中捻着嘴里骂着就出了院子。 “玉老三祸头子!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的货!看老娘会去不给你点好颜色看!” 拎着捻好的抽条子疾步如飞。 睡梦中的玉老三翻了个身,挠了挠不得劲的屁股。 “啊!!!!!——————”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本少爷很无聊 清晓雨歇,天边碧空如洗,意境空蒙,遍地浥尘润。 玉娇娇平日不早起,也不吃早饭。 今日是个例外。 天色昧旦,就叫来小绿给他梳妆。 玉娇娇有一头洁白的长发,养得及腰。 朴福子因为这事,反复提醒过。 这发为血之余。 小少爷身体不好,病魔缠身,气血亏虚已久。 不适合留长发,体内养分已经自顾不暇,还要分些在这表面皮毛上。 累赘一样。 可玉娇娇喜欢,一提起剪头发他就哭天抢地。 玉家人宠得紧,舍不得小少爷落泪伤身。 这头发就从小留到大,半寸都没剪过。 玉娇娇珍爱,这头发吃了不少好东西,养得也算溜光水滑。 只是这每日梳妆耗费精神,凳子上一坐就是一钟头。 玉娇娇坐在上面小憩了一会儿,屁股都酸了。 小绿拍了拍他:“少爷,梳好了。” 玉枕山睡得浅,一点儿动静就醒了。 他抬了眼,从镜子里观摩。 谢行止随着送餐佣人一起迈进东厢院,刚进院里,就隔着窗户瞧见了玉小少爷。 垂肩编发,斜落在一边,松松扎了个绒花嫣红牡丹。 正对镜自照,孤芳自赏。正如白发如霜,美人犹香。 见他来了,玉枕山巧笑:“先生!” “小山。”谢行止点了点头。 “今天我让小绿去仿膳饭庄买了肉沫烧饼,还有天兴居的炒猪肝、黑窑厂街的糖油饼、老天街的马蹄烧饼夹酱肘子……都特别好吃,先生可吃过?”玉枕山笑嘻嘻问。 谢行止被拉着坐下,如实道:“没吃过。” 他这几年做人,一日三餐吃着。 但也只是按照一年四季,饭菜种类、数量都规规矩矩定时定量。 从不换花样。 对他来说,吃饭只是为了这人身生存下去。 “那你今天可要好好尝尝,都可地道了。”玉枕山道。 一顿早饭,玉小少爷嘀嘀咕咕说了半响的话。 谢行止遵从食不言寝不语,偶尔点头应声。 忽地,玉娇娇开口:“先生,你除了我还有别的学生吗?” 他咀嚼着,说得有些含糊不清,佯装随口发问。 谢行止顿住:“没有。” 玉枕山眼睛一眨,压着嘴角:“真的?” 谢行止:“真的。” 玉枕山又问:“只我一个?” 谢行止答:“只你一个。” 玉娇娇笑得娇俏,是真开心了。 而后又道:“先生,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谢行止:“可以。” “你答应的这么快,也不听我要什么?”玉娇娇抬眉道。 他随手接过小绿递来的牛黄丸,就着三两颗话梅糖吃了下去。 口中乱嚼一通,呜哩呜噜:“你就不怕我提什么荒唐的要求?” 话音未落,他似乎吃到苦核,脸涨红着就皱成一团,烦躁地哎呀一声。 眼见着那人眼也红了,谢行止将手边的茶水递过去。 玉娇娇抓起茶杯大喝一口,没等吞下去就脸色陡变。 一下子脸红似火,额间青筋绽出。 噎住了! 谢行止倏忽而起,移步相探。 “小山?” 玉枕山两只手抓住他,不肯撒。 眼睛一下子就逼出泪来。 谢行止立马按住他的肩膀,拇指按压胸口上方,沿着骨骼向上用力。 灵力顺着他的指尖溢出来,将卡在他喉咙的异物分解。 他力气用得不小,玉娇娇细皮嫩肉,胸口的膻中穴已经血红。 疼得直哼唧,却依旧紧紧抓着他发力的手,半边身子都倚靠在他身上。 软趴趴的,没骨头的。 谢行止不敢松懈,手下用力,狠狠按了一下。 “呵——” 终于出了气。 少顷,手背上乍感发烫。 素腕沾泪,划出一道水痕。 谢行止心口一跳。 皮囊凡胎,因为这滴泪有所感应。 这知觉陌生,斯生未得感悟之觉。 谢行止惑之不解,不知其故。 他轻轻欹头,瞧着早已被皮囊吸收的泪。 只剩下一点残余的光。 “先生……”玉枕山嗓子哑了,那只萧白的手还攥着他。 谢行止神归其舍,对上他的眼。 因为哭过,眼尾红着,恰似一抹胭脂云。 “先生……”玉枕山又呢喃了一声,自觉地卸了力。 谢行止接住他,令他靠着自己坐下。 “还疼吗?” 玉娇娇连连点头。 “疼着呢,你是不是给我按出血了?” 谢行止:“没有,我控制着呢。” 玉娇娇乜他一眼,微含嗔意:“我皮肤可嫩着呢……你看,红得要滴血了。” 他轻轻扯了扯谢行止的衣袖,瞥向自己的胸口。 谢行止的视线顺着他的手指向下——只见,领如蝤蛴,粉颈低垂,胸口红了一块。 红像是被刺破了,如凝血珠。 玉娇娇皮肤太薄太白,一点红晕便可怜紧的。 他不禁拂手而上,轻轻揉了揉。 也许是他手指没什么人味儿,小少爷抖肩寒噤,气息紊矣。 “还疼吗?”谢行止专心搓揉,指送灵韵。 玉娇娇只觉得胸前微凉,生怕人走了,赶紧用手擒着腕子,轻哼:“疼呢……好疼呢……” “都怪先生下手太狠,这印子怕是好几日都下不去了。” 声音带着埋怨的嗔意,眼睛斜着,睫毛像尾巴一样颤了又颤。 明晃晃的倒打一耙,讹上人了。 谢行止老实道:“对不住。” “我原谅你。”玉枕山勾了勾唇角,轻轻抬起眼,盯着他。 接着,他就汤下面,道:“要是先生疼我,就答应我件事吧。” 谢行止:“你说。” 他依旧很快答应。他不在乎小山会对他提出什么样的请求,那不重要。 于他而言,眼前之人但有所求,无不应允。 “先生,以后你都不要收徒了,只教我一个行吗?”玉枕山道。 谢行止眨眼, 只是这个。 虽然他不明白小山为何提出这个请求。 “好。” 他应允。 玉娇娇几乎是立马笑了。 他欢靥盈盈,笑涡春漾,确认道:“真的!?” 谢行止:“绝无戏言。” “你自己说的!”玉娇娇嘟着嘴。“这两天要是有人来找你,非要死缠烂打拜你为师,你都不许同意。” “先生你说过,君子言必信,行必果。” 谢行止点头:“一言许人,千金不易。” 玉娇娇终于开心了。 今天就是让他狂喝三碗混沌汤,他都不会掉一滴泪! …… 自从得知赵家人对谢先生有心思,玉枕山就恨不得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们。 包括那个能说出之乎者也,一定能招先生疼爱的赵枝枝! 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可赵枝枝总是来寻他玩。 尽管玉枕山不给他好脸色,也不爱同他讲话。 一周来上五次,玉枕山能见他两次都算心情好。 可他依旧不肯放弃。 时不时地,送玉枕山一些外面的玩意儿。 空竹、风筝、书籍。 每次也带些零嘴,大多是赵知熠从学校门口的小卖铺买来的。 包装劣质,吃起来很一般的零嘴。 一看就是垃圾便宜货。 玉枕山只有在心情好又牙齿痒的时候吃上两个,然后骂上一句:“便宜没好货。” 赵知熠也不恼,只笑着:“下次再给你带。” 玉大少爷臭着脸骂他:“蠢货、穷鬼、赵枝枝,谁要你带的便宜货。” “拿去,本少爷吃的都是这些牌子,知道吗?” 骂着,塞给他几盒富华斋饽饽铺的糕点礼盒。 可是不管他怎么嫌,如何骂,赵知熠下周还会来。 依旧将自己的衣服口袋都塞得满满当当,带那些少爷看不上的便宜货来给少爷吃喝玩乐。 一日。 夏天快过去了,摸了个热尾巴。 玉枕山身子弱不能吹空调,风扇也不能直吹。 那风扇呼哧呼哧摇着脑袋,偶尔将他的长发吹起来。 小紫给他切了几块西瓜,也不能多吃。 刷了一会儿直播间,买了一些没用的东西填库房。 手机都发了烫。 他嫌热,往旁边一丢就开始算时间。 周六,今天赵枝枝又要来烦他了。 想起赵枝枝,他不禁食指大动。 在旁边翻了翻,之前剩下的辣条被佣人们收走了。 没得吃。 算了,再忍忍。 反正一会儿赵枝枝就来送货了。 想着,大少爷往旁边的凉席上一躺,数起窗前枝桠。 这一等,天色见黑人也没来。 玉枕山啧了一声,骂:“不值钱的玩意儿,谁稀罕。” 他娇愤磨牙:“最好明天也别来,下周也别来,永远别来!” …… 谢行止今日在附近野山头寻到一些中等灵桃,天生地养,灵气温和。 适合久病不愈,魂根不稳的凡人服用。 没等时候,他傍晚便到了南池子大街。跟宋夫人打了招呼,刚迈进东厢院——就瞧见玉大少爷正端着一盆百日菊糟践。 那盆百日菊正是季节,开得旺盛。 颜色不一,缠枝而靠,妖红弄色移不开眼。 玉娇娇的手指素净,色润迥然不同。 抓住一撮花瓣就拽下来,用得力气不小,百日菊花枝乱颤,抖掉不少花叶。 没一会儿,变成光杆司令三根毛。 空气都弥漫着百日菊的花香味,糜烂、凄惨。 瞧神色,又在恼了。 谢行止眨眼,虚步靠近了一些。 娇娇少爷正专注辣手摧花,瞧见影子偏移眼也没抬。 “阿嚏!——” 他猛然打了个喷嚏,将鼻腔里塞满的花粉赶了出去。 恢复嗅觉。 他立即秋波乍转,抬起眼来。 “先生!” 雨过天晴。 刚才还恼怒非常的人,须臾喜上眉梢。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谢行止对他的无常司空见惯,见他笑,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给你带的,这几日可以吃完。”谢行止将手中的竹篮子放置一旁。 “是桃子。”玉娇娇哦了一声。 只见,青色小桃罗列在篮中。 个头儿不大,色青素绒,表面洗涤过,光滑细腻。 谢行止:“对你的身子好。” “不疼。” 玉娇娇佯嗔薄怒:“先生不是来看我的。” “又是来治我的。” “我都说我不治了。” 谢行止眨眼:“我不想小山疼。” 铮—— 谁的心乱了。 说出这句话的先生温言笑语,恰似春水无痕。 只有一人的心,漾漾生纹。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第一位事主 青水桃吃完了。 三五日,满满一篮子就见了底。 玉娇娇没舍得给旁人吃一口,闻个味道都能护食。 味道其实并不好吃。 比不上浙江奉化的玉露美人肉质细软、汁多味甜。比不上宿州黄桃香气浓郁、香甜爽口。 更比不上前段时间宋含瑛从外地进的贵妃血桃酸甜可口。 硬邦邦的,清爽沾着苦。 好在水分很足。 玉枕山觉得,入口的感觉像咬了先生的肉。 最是那缕清苦,似嚼冬霜薄雪,苦得澄澈如溪。 未察分毫,便上了瘾头。 桃子吃完了,他就想见人。 见不到,心情就不好。 屋里的盆栽又遭了殃。 …… 杨梅竹斜街, 有一间开在街尾胡同的古着小店。 店面上下两层,后开小院。 内室宽敞,庋藏有序。 由于所处区域闭塞,来往行人不多,偷得清闲。 偶尔也会来些不同寻常之士,淘些宝贝,得些路子。 倒是近日,刹那小筑门前不得清闲。 北津城似乎出了只棘手的妖祸。 “老板,有点难搞。”逢荼将近日来的简牍呈到谢行止面前。 “原本我以为是一只没什么攻击性的阴身小鬼,寻常漂泊人世间,被活人阳气吸引。但我准备的驱邪护身符咒无法完全驱逐,只能减缓影响。事主的精神力一直在减弱,情况很不好。”说着,逢荼将一旁的平板打开,继续开口道:“最近这样的事情频繁增多,我就去查了一下。发现类似的阴事从初夏就已经开始了。并且已经闹出了人命。” 谢行止近来心神都放在玉家小少爷身上,急需稳定其魂灵,寻找能延长其寿命的办法。 刹那小筑的日常事物都是自己的员工逢荼照料和经营。 世界之大,虽说无奇不有。 但平常之地能遇到的奇闻异事少之又少,妖魔鬼怪也藏于精魄之地,它们大多更愿意依山傍水,息影林泉。 所以刹那小筑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事主上门,即便有,近乎全部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没错, 就是大家平常数见不鲜的——小儿扫惊、算卦看相、测字起名、风水堪舆…… 最多有一两个走夜路被普通阴身缠上的。 阴身, 在人世间司空见惯,是最低级的妖祸。 人死后49天内存在漂泊于人世间,随生前业力流转,以各类食物、人身磁场、供香的香气为食。此物具有一定的神通,但并无攻击性。 少有一些例外,死前有强烈的嗔恨、怨念等未化解的业力,会抱有强烈的执念,为大祸。这种少数,通例会被阴差立地带走,避免人世间的平衡紊乱。 但阴差也偶有差池,漏下一些。 可以说是微乎其微的稀罕物,也不会拖沓太久,然且补救。 所以一个地方出现大祸,并久久得不到平衡,是反常也。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大抵是该处磁场出现了较大的紊乱,令阴差对异常无所察觉。 念及于此,谢行止蹙额颦眉。 应当是玉枕山的魂衣因业力出现罅隙,体内的麒麟灵气一隅流泄,将这些魔障妖邪招引濡养。 玉家此子仿若渊薮洄流,彻底转化此间磁场。 终将磁石引铁,于金不连。 此非吉兆,恐一发不可收拾,终焉灾殃。 谢行止知道,时机已到,他不能再继续置身事外。 他拿起头简牍查阅。 前些日子恳请刹那小筑的事主,是一名年轻女人。 冯苒,26岁。两年前奉子成婚,从一年前开始做噩梦。 睡眠不好导致她精神涣散,没两日就出现了幻听的情况。 据她所说,是一些很恐怖的耳边轻语。 简牍上用朱砂笔标注着:“恨死你们”、“杀了他”、“杀了他们”、“可怜虫”、“全部都去死”、“去死”等。 托人介绍,来到刹那小筑求解。 “今日她会来吗?”谢行止合上简牍,问道。 逢荼:“今日约了下午两点。” 谢行止惯性侧目,看向边几上的南京钟。 还有半个小时。 “老板,要不要小睡一会儿?”逢荼问道。 谢行止:“不必。” “你去街头买些零嘴糕点,人来了别怠慢。” 逢荼点头称是,随即出了门。 一点四十一刻, 年轻女人迈进刹那小筑。 寂室凝尘,只有小院中的寿带鸟嘟嘟叽喳。 她这次走进去,率先嗅到一股独具一格的香气。 似有若无间,冷香怡然。 这种感觉太奇妙, 促其顿时忽焉神清、刹那心明。 顷刻被洗涤了。 这里的磁场与往日大有不同,令她洗心涤虑,倍感轻松。 一瞬间周身放松了下来。 屏风后, 黄花梨檀椅之上,一名男子矜庄而坐,手持茶盏,细细品味。 见她来了,那双丹眸慵展。 “是冯女士吧?”谢行止浅笑盈盈,引她入座。 冯苒有些局促,好奇地打量他。 “您……是这里的老板吗?” 谢行止轻轻颔首:“对,前些日子我不在,是我的员工招待的你。” “你的事情他同我说过了。” 似是看出她的局促,他再度扯出笑意。 “不必紧张,我只是问几个问题。确认一下情况。” 冯苒点头应声。 柜台里的逢荼听到动静,端着新茶糕点走了过来。 他放置事主面前,道:“冯小姐,喝茶。” 冯苒见到熟人,扯出一抹笑来:“小荼。” “冯小姐不必紧张,我家老板脾气温和,很好说话的,从未刁难过我,也很宽容。”逢荼安抚道。 冯苒再次去看男子。 此人眉如远岫,目似寒潭,言笑间若碧落仙人临世,周遭尘俗尽褪。 今日小筑中独具一格的风水磁场,就来自于他。 冯苒并不是门中人,但也能一眼看出他不同于常人。 谢行止瞧她放松下来,这才开口问:“平常冯小姐都是一个人带孩子吗?” 这个问题切入的有些太寻常。 “对,通常都是我自己带。孩子从小就离不开我,他爸爸每天工作也挺忙的。我今日出门,是将小川托付给了婆婆。”冯苒如实回答。 谢行止点头:“经常做噩梦吗?” 冯苒:“一开始还好,但最近只要睡着就会做噩梦,哪怕是白天小睡不到十分钟,也会做噩梦。” 她眼下乌黑、面有菜色,看起来早已心力憔悴。 应该已经神思将竭,唯有一息。 谢行止:“梦到的都是同一场景吗?” 冯苒点头:“对。” 谢行止:“是什么?” 闻言,冯苒勃然变色,神色惶遽。 她并未立马回答,而是犹豫片刻。 谢行止看出她的恐惧,引导道:“不必害怕,这都是它们的把戏,如今你在我的道场,它们奈何不了你。” “你应该也发现了,它们现在不在。” 没错, 自从她今日走进小筑,那纠缠她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耳边轻语浑然不觉地停歇了。 她的头疼也得到了宽解,殊不易得灵台澄明。 尤其是在她对上眼前之人的目光时。 这双蓝色的琉璃瞳。 莫名的像一面净透的镜子,澹泊地感召她的心神。 须臾,冯苒脸色渐霁,方始出言:“我每次的梦,都是一样的。” “都在——”她倏尔扬首,额发乱飞间,眼底透出惊惧,尾音压低:“都在杀人!” 谢行止阖眸成线,诘问:“杀谁?” “很多!”她答。 “很多人!” 谢行止眸光一闪:“都有谁?” 冯苒面色青白,唇齿颤栗,眼底惶恐翻涌,在男子紧扣的诘问下脱口而出:“梁承德!” “我杀了梁承德!” 谢行止:“梁承德是谁?” 冯苒目光如电:“我丈夫。” 谢行止遽尔究问:“还有谁,一一说来。” 冯苒再度迟疑,凝息须臾。 谢行止眼皮微动,瞳光轻掠,再次道:“还有谁?” 冯苒眼神如绷紧的弓弦骤松,似拨云见日。 游神开口:“还有我的婆婆、以及——” “以及我的小川,我的孩子小川……” 话毕,她的肩膀微颤,眼尾红丝炸起。 谢行止知道,没有别人了。 “每一次杀他们的手法都一模一样吗?”他声若絮语,看了逢荼一眼。 逢荼立马明了,给事主添了杯热茶。 “冯小姐,喝口茶缓和一下吧。”说罢,还不忘在一旁备好纸巾。 冯苒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入口是淡淡的甜味,口感醇厚,尝不到明显的苦涩。 茶香柔和,浅尝两巡,清芳涤舌,自然觉得浑身舒畅。 刚才浑浊的情绪一扫而空。 冯苒惘然道:“这茶……” 谢行止声似鸣珂:“黄精茶,可以平衡你体内的阴阳,调和磁场。” 近旁的逢荼继而开口:“这黄精是我家老板亲自种的,每一道工序也亲力亲为,说一句:‘仙人余粮,轻身延年’也不为过。真真是个好东西啊!” “冯小姐今天可是有口福了。” 冯苒又喝了一口,才想着回答谢行止的问题:“手法不一样,场景也不一样,但大多都是……在我家里。” 谢行止:“家里让你觉得很压抑吗?” “家里的那些人,也让你觉得不开心吗?” 冯苒反驳:“没有、没有不开心。” “他们都对我挺好的,我整日里也只需要带带孩子,什么事情都不用我做的,我老公他们每天还要上班,比我辛苦多了。” “我只需要照顾家里就好了……饭菜、家务也都是我婆婆做的,我只需要看孩子。” “而且,与旁人比起来,我已经算很幸运的了。” 谢行止细观其状, 眼前刚刚新婚的年轻女人,发似蓬蒿,面容疲惫,脸色青白。身上的衣服款式与颜色完全不搭,稍显芜杂。 言语间,神思恍惚、心有天外。尤其是说方才那段话时,更显意态阑珊。 女人按压磋磨的手指,本能性安抚着自己浮躁的心。 谢行止没有戳穿她, “你哪天方便,我可以去你家里看一下。” 冯苒抬头,看了看手机的时间。 “今天就可以。正巧小川也该喝奶了。”说着,她扯了扯嘴角:“你和这个小伙计可以在我家用个便饭,我的手艺还不错。” 说罢,她赶忙问道:“你们今天有空吗?” 谢行止看了一眼逢荼,“好,今日时候还早。” 须臾,他无名指上的一小块肉不自觉跳动了两下。 这是他与小山连结磁场的炁印。 谢行止瞬息扫去,看向小筑玄关处。 门框上的竹制响板发出笃笃声,令他鼻子熟识的浓香飘了进来。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玉娇娇来了 玉娇娇来了。 逢荼是第一次见这人,但也能够一眼看出他的身份。 谁都知道,玉家少爷是个宝贝金疙瘩。 玉家人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无尽宠爱。 这小少爷虽自出生以来几乎足不出户,但只要知晓他的人见到他,就能立马对号入座。 若是搁以前来讲,就是崔衣重锦,宝光叠翠;云锦裁衣,百蝶绕身的主儿。 瞧瞧眼前这人摆出一副襦裙斗彩,艳压三春的打扮。 走起路来莲步轻移,走一步晃三晃的架势。 举手投足间弱息若兰,娇不自胜的韵味。 这,就是玉家那个大名鼎鼎的玉娇娇啊。 绝不会有假。 怪不得只要见过玉娇娇的人,这辈子都忘不了。 太扎眼,太吸睛。 就这做派这打扮,要是换个人来就抽象万分,要让人笑掉大牙,怀疑脑子在不在了。 但偏偏是玉娇娇,他可是顶着一张色夺春烟、华如桃李的脸! 这般张扬的打扮,却丝毫压不过这张脸。 这种视觉冲击,可是独一份儿了。 等到那人面露轻鄙,斜乜他一眼。逢荼终于自知失礼,转眄远之。 玉枕山用脸骂人很有天赋。 只是一个眼神,全家上下都说了声你好。 谢行止:“小山,出门前告知宋夫人了吗?” 玉枕山:“告知了的。” 他踱步环视左右。 每一件家具和物品都沾了谢行止的气息。 看起来都很顺眼。 半晌,他才看见另一个人。 面容憔悴的年轻女人,眼窝完全凹陷,眼球突起,眼皮乌青。 皮肤也皱皱巴巴,起了一层浮皮。 看起来应该许久没有打理过自己。 那双眼睛也没什么神韵,与他对视的时候也会有片刻的走神。 玉枕山眯了眯眼, 不知怎地,他不太喜欢她。 “你们要出去吗?”他问。 谢行止:“嗯,冯小姐家里沾了阴身,我和小荼一起去看看。” 玉枕山:“那我一起。” 脱口而出。 谢行止眨眼,启齿道:“情况不太稳定,你的身子——” 恐怕会有危险。 言犹未尽而止,他瞧见玉娇娇的表情变了变。 玉娇娇眉头一皱,眼睛一抬,露出忸怩。 谢行止没说后半句,遂又道:“跟紧我。” 逢荼眼睁睁目睹了这一幕, 方才他可看得真真的,这玉家少爷一双眼睛瞳光湛湛,好似天生一股风情尽在眼波流转外。 跟斜乜他的那一眼天差地别。 他这老板,还真吃这一套。 这不得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随心捏圆搓扁。 …… 一路驱车到达西城区南纬路2号院。 这是一处老式家属院板楼,一层三户。 他们在街口就下了车。 因为他们是蹭大少爷的宾利来的,那车又宽又大,挤不进小窄巷子。 要走上一段路,玉枕山就有些不乐意。 他身子不好,宋含瑛也很少放他出门。 整日里也就在金枝玉楼走走转转,没两步还要躺下歇会儿。 晃晃荡荡没走两步,玉枕山就已经面露疲惫。 这里的房屋虽然老旧,但也算整洁。 家属院前段时间刚刚翻修过设施,没有想象中的破败。 冯苒住在31号楼三单元的六楼西户。 家属院里没有电梯,她们选择顶楼的原因,是送的阁楼六十平方的公摊面积。 面前的楼道口不大。 墙面明显是刚刚刷过,楼梯台阶上按顺序贴着的囍字还在。 边角微微卷起,略显褪色。 冯苒走在前面带路,逢荼紧随其后。 最后只有玉枕山一个人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逢荼已经走到楼梯拐角,下意识侧头看来。 只见,玉枕山瘦条条一个,逆光站在楼梯口。 阳光从他单薄的衣服穿过,将他更加单薄的身体勾勒出来。 午后清风吹过,似乎都将他的身体吹颤。 少爷面露嫌弃,踟蹰不前。 楼道虽然前不久翻修过,那些斑驳的新漆下,依旧可以看见破败的墙面。 玉枕山脑海闪过宋含瑛骂过的一句:驴粪蛋子表面光,绣花枕头一包草。 这依旧是一栋藏污纳垢的破板楼。 他说:“好脏。” 像是方才那个年轻女人,尽力用那些突兀外衣将自己包装,显得用力且虚浮。 冯苒冲着他扯出笑,声音温柔地哄着:“小伙子,这里每天都有阿姨打扫的,不脏的。” 眼前的年轻人穿得漂漂亮亮的,应该是怕弄脏了自己的衣服。 玉枕山没领情, 他不懂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为何她还要好生与自己说话。 年轻女人温吞的眼睛,软语轻声。 这般哄人的样子,像是宋含瑛在哄自己。 玉枕山心头古怪,眼睛频闪。 但却主动抬脚跟了上去,没再说什么。 谢行止在门口等他, 也没说什么。 上到三楼的时候,玉枕山就已经完全没了力气。 哎呦连连,如泣如诉。 活像是上刀山下火海,油煎蚂蚱似的。 作精。 听得逢荼心中烦躁, 要不是此人是老板的弟子,他定要捂住对方的嘴,拖尸一样将人拖上去。 但除他之外,另外两人都表现得和颜悦色。 一边哄着,一边牵着。 像是耐心哄着顽皮的孩童。 逢荼不解。 冯苒是个生养过孩子的母亲,颇有耐心就罢了。 怎么就连老板,也下意识对这大少爷百依百顺,这般迁就。 也不知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六楼西户。 门口垫着一张“出入平安”的地垫。 门面上的对联囍字还算崭新。 冯苒打开门,就连忙侧身请众人进去。 “家里有孩子,有些乱。你们别介意。”冯苒说道。 本以为只是寻常客套, 待他们进去,才知道什么叫实话实说。 房子不大,只有九十平。 屋内杂物散置、衣袜散落,尚余过道可走。 餐桌上,碗碟歪堆、筷子分家。剩饭菜已经干涸,镶在盘子上。 屋里的味道也有些复杂。 最浓郁的,是奶味的膻臭。 冯苒先将窗户打开通风,又将紊杂的沙发腾出来。 她刚引着客人坐下。 “你怎么才回来?小川一直喊着要妈妈,哭闹了一整日,嗓子都哑了。”中年女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冯苒面露担忧,刚说了一声:“你们稍等,我去看看。” 便头也不回去看孩子的状况。 中年女人与其擦身而过,瞧见客厅坐着三人,眼睛一转道:“他们是谁?你怎么又往家里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 客厅不三不四的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 玉枕山发出一声鄙夷的嗤笑,枕在谢先生的外衣上打算小憩一会儿。 冯苒看着小床里正在熟睡的小川。 小娃娃的脸上还挂着泪,应当是哭累了才睡的。 她心疼地蹙眉,揉了揉他的发梢。 “他们是我请来的朋友,不是不三不四的人。来帮我看那东西的。”她说。 王连芳瞥她一眼:“你整日里什么都不用做,怎么还这么多事!都告诉你让你每天吃斋念佛、修身养性,好好伺候我家承德,沾沾男人的阳气就什么灾病都没了!” “外面那些一看就是江湖骗子,哪有这么年轻就做这行的!我告诉你,不许给他们钱,我家承德还是太宠你了,你这女人手里宽裕了就要乱花!” 冯苒就任由她说教,一句也不还嘴。 她默默给小川换了沉甸甸的纸尿裤,又将孩子哄睡了才出去。 王连芳说累了也就住了嘴。 “今天你做饭吧,我出去打牌了。” 如往日一样,丢下这句后就出了门。 冯苒表情麻木,无声地给几人倒了水,切了两碟水果。 “不好意思,我婆婆这个就这样子。”她面露歉意。 “无妨。” 谢行止转眄四周,道:“我能来回看一看吗?” “当然可以,请自便。”冯苒连忙点头。 谢行止站起来,四方迈步,简单将房间都看了一遍。 见他转回来,冯苒忍不住开口询问:“有发现什么吗?” 谢行止如实道:“没有。” “看来它的藏身之处不是这里。” “这是……什么意思?”冯苒面带怔忡。 谢行止忽焉停顿,眼神落在她的脸上。 准确来说,是对上她的眼睛。 他的神情如常,眼神如常。 却令冯苒不寒而栗。 好似被人一眼看穿了。 转瞬被活生生剥了皮,看看内里是妖还是鬼。 谢行止虚步向前,走得不疾不徐。 冷香袭来, 只见他肩宽如岩,站得很直。 下颌微垂,凝视着她。 悚然间,寒毛卓竖。 走神的逢荼不自觉坐直了身子,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最终也落在冯苒的身上。 倏忽见一丝黑气,正从年轻女人的发缝中钻出来。 黑气黏连,像是挣扎着不被剥离。 冯苒的脸霎时白了, 她的肩胛发生细微的抖动,动如筛糠,簌簌难止。 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像是噎出来的:“你、你找到了吗——” 冯苒顿感难受不已,本能地想要挣扎和远离,远离眼前这盯着自己的男子。 可她的身体像是被重石积压, 身不由己。 骨头的连接处如千万根针在扎,一簇一簇的疼。 深处有东西在试图唤醒她被封印的身体。 须臾,谢行止的额间一亮。 开口道:“找到了。”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生死门 冯苒出生于保阳城,虽然距离北津城只有一个小时车程。 但生活却全然不同。 她的家乡只有种不完的冬瓜棚、辣椒田。 赚多赚少还要看老天爷的意思,若是年头不好,下两场冰雹大雨,爸妈就很难保本。 她父母的梦想是供她考到北津城的华北大学。 在他们眼中这就是最好的大学。 上了华北大学,她就能镀层金,得到高知分子的身份。然后嫁个高阶层的人。 是了。 父母觉得,她就应该为嫁个高阶层的人而奋斗终生。 而冯苒也一直这么认为。 她成绩不错,也很努力。 在19岁那年成功考入华北大学法律系。 大三那年,她认识了同校同系的男生梁承德。 梁承德跟她有很大区别。 他是北津城本地人,父母也是北津城电厂正职员工。 在北津城有房有车,生活费也是她的两倍之多。 所以冯苒便认为, 梁承德应该就是高阶层的人了。 而且,她很喜欢梁承德。 除了家庭阶层不同,梁承德跟她最大的区别就是——勇敢。 梁承德是学校风云人物,不管是什么活动都会努力表现,爱好于出现在大家的视野当中。 在班级中,也是努力活跃气氛的同学。 跟同学和老师都相处得很好。似乎华北大学2区的人都认识梁承德。 而她不同, 从小只知道埋头学习,没什么个人爱好,也不喜欢与人交流。 她非常不擅长说话。 跟别人社交会让她颇有压力,她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所有人都不会发现她的存在。 所以,梁承德追了她一个学期,跟她表白时,足够勇敢和耀眼,所以她同意了。 那个连名字都平庸无比的女生。跟梁承德在一起后,所有人也记住了她的名字。 父母对梁承德很满意。 梁承德的父母不喜欢她,好在梁承德喜欢她。 他为了让他父母接受她,想出了个无可奈何的办法。 毕业后他们就很快结婚了。 赶在冯苒显怀之前,将婚礼匆匆忙忙地办了。 她一直以为,生活会像她父母、表姐、姑姑、小姨,跟她身边的女性一样,平淡美好如常的进行下去。 她以为怀孕, 只是单纯的生个孩子。 她也不是没有听说过怀孕的苦楚。 孕初期的孕吐,孕中期的乳腺胀痛,孕晚期的水肿。 这些她曾听闻的,见识过的,在这十个月中都一一经历。 但没有人告诉她, 愈演愈烈的尿频会伴随她整个孕期,她的睡眠越来越少,精神涣散,记忆力下降。 原来妊娠纹不止出现在肚皮上, 她的手臂、小腿、大腿、屁股都没能幸免。 她像是被撑破的皮球,浑身上下都伤痕累累。 肋骨疼痛、趾骨疼痛、腰痛、关节疼痛、肠胀气、严重水肿、尿频…… 从90斤到183斤。 也没有人告诉她, 怀孕会令她呼吸困难,孕晚期每天都要吸氧,不然就会窒息。 她的饮食习惯也在孕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得爱吃辣、爱吃红油、爱吃榴莲螺蛳粉。 这些习惯,与她体内的孩子的父亲如出一辙。 他的基因进入她的身体,将他的一部分留在体内,也将她的一部分彻底改变。 冯苒时常觉得恐怖非常。 母亲、小姨、表姐、姑母,这些身边的女性告诉她,这些都是很正常的现象。 这时她们开始告诉她,自己在孕期同样体验的各种苦楚。 可为什么不早说。 在我正在经历的时候,你们才告诉我。 冯苒首次感到绝望。 …… 一天清晨,羊水破了。 梁承德开车带她去医院的路上,剧烈的宫缩一波又一波。 她开指很快,疼得不会说话。刚到医院就被医生护士带着爬楼梯做检查。 梁承德手忙脚乱跟在她的身后各种签字。 冯苒只记得自己进入内检室时她还在疼。 医生让她躺在那奇怪的床上,命令她岔开双腿。 她不敢忤逆,忍着疼痛照做。 以一种极其屈辱的姿势脱掉内裤,鸭嘴钳撑开入口,医生的手臂探进入口。 生硬的,不打招呼的。 被侵犯的感觉。 :“三指。” 医生道。 下一秒,不加停歇的。 她又被带进待产室,监视胎心。 走路过程中,羊水不停地从她的双腿流下来,黏腻的,湿热的。 她总怀疑自己漏尿。 待产中, 冯苒的心跳因恐惧而紧缩。 四指时,她终于打上了无痛。 她很感谢,自己找了个高阶层的男人,可以让她打无痛针,没有网络上那些产房分歧。 可是无痛打完, 为什么还是这么疼。只是换成大腿和胯骨疼。 十指时,终于进入了产房。 她以王八躺平的姿势将自己的产道完全打开,将入口曝露在所有人面前。 令他们清楚观察情况。 “不要叫!不要叫那么大声!你这么叫有什么用?!只会让你的力气更快耗尽!” “不能这么用力,来,看着自己的肚子用力!” “不对!不要瞎用力!你还要不要生了!” 直到冰凉的东西贴在入口,她连打哆嗦的力气都没有了。 “咔嚓——” 切猪肉的声音。 是什么被切开了。 。。。 一股热流淌了出来,婴儿的哭声传出来。 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方才怒骂过她的医生柔声安慰道:“干得好,姑娘,很棒。” 干得好。 冯苒热泪盈眶,终于哭了。 原来她一直忘记哭了,疼也没哭,屈辱也没哭,直到这一刻——得到夸奖和安慰的这一刻。 她如梦初醒。 似乎方才的一切是一场噩梦。 弯针刺穿, 它在缝合她。 它在叮咬她的糜烂。 良久后,冯苒感觉到一股暖流,似乎有什么东西淌出来了。 “医生,医生……” 慌张间,她请求医生查看。 医生侧目看了她一眼,平淡道:“没事,你拉屎了。” 她看起来司空见惯,默默将她身下的垫子换了新的。 冯苒怀疑自己听错了,脱口而出:“我怎么憋不住?” “刚才给你打了止血针,憋不住很正常。”医生还算耐心,回答完她才出去。 产房空荡,只剩下她一个人躺在产床上。 她的孩子放在一侧的推车上,那张皱巴巴的脸面朝着她。 好陌生的脸。 这张陌生的脸正在竭尽全力地朝着她哭喊着。 冯苒竟然提不起一点母爱。 不是说女人是天生的母亲吗?不是说母爱是女人与生俱来的天赋吗? 可我怎么只觉得陌生。 她突然想到她不会做母亲。她对这个职业感到迷茫和恐惧。 也许是感觉不到她的爱。 那孩子才哭得那么撕心裂肺。 出了产房, 医生将孩子抱到她的身侧,让她喂奶。 冯苒道:“能不能喂奶粉。” “我的奶水不多,也不太会……”她试图找个合理的借口来拒绝自己不想做的事。 医生没说话,王连芳先道:“就是因为不多才要孩子多吃,多吃一吃你的奶水就多了!” “再说了,哪有女人不会做母亲的,多做你就会了。” 一旁的母亲也点点头。 “小苒,孩子吃了母乳才有抵抗力的。” 借口没有用。 但她没骨气无厘头拒绝。 她不会,从小就不会。 女人似乎都不太会。 她想。 就像母亲不会因为自己而拒绝父亲的挑三拣四,努力将自己毫无天赋的饭菜做得合口。 就像小姨不会因为自己而拒绝姨夫的试管婴儿请求,实验落卵、流产7次,耗时六年,她总算生下了孩子。 就像表姐不会因为自己而拒绝传宗接代,结婚四年生了一对金花,前段时间又刚刚怀孕。 女人拒绝他人,需要绞尽脑汁,找东找西找一个全世界都能接受的理由。 足够大义凌然、迫不得已,令人挑不出错,丢不了娘家、婆家以及女人群体脸面的理由。 冯苒没再说什么, 陌生的孩子正生硬地吃奶,像是老虎钳咬着她的肉。 “承德,你给小川换个尿布,我腰有点疼。” 梁承德:“我一个男人哪里会这些。” “妈,你来换。” 王连芳埋头干活,呶呶不休:“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太安逸了。以前我生承德的时候,头天生的,第二天就下地干活了。” “你这天天躺在床上,动也不动。我给你讲,你这身子会好得很慢的,到时候养不好身子,怎么生二胎?” 冯苒:“近两年我不想生了。” 王连芳抬起头:“你任性什么?我也是为了你好,反正你早晚要生,不如就趁这两年,到时候两个一起带着也顺手。不然你以后再生,耽误的是谁的时间?”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到我这个年纪你们就都懂了……我走过的路,比你们吃过的盐都多,知道吗?还有我一直都告诉你,不要老给小川喂奶粉,奶粉哪里比得上母乳,孩子现在肠胀气都是因为你总是给他喂奶粉。你说你这个当妈的怎么就这么不上心,整天就想着自己怎么舒坦,那个吸奶器大几百块钱,还不如亲喂呢……” 冯苒想睡会觉儿,却不得松懈。 她没什么力气,却还是忍不住开口:“妈,我前两天也说了,小川把我咬破了。” 王连芳啧了一声:“涂点香油就好了,都这么过来的知道吗?” “哪有女人不过这一关的。” “我看就是承德太惯着你了,什么都依着你的性子来。小川都快满月了,这才长了多少斤啊?” “孕期你吃得那么胖,小川生下来只有四斤八两,还不是小川心疼你。那些好东西都进你肚子里了,现在让你喂个奶你都不乐意,谁家当妈像你一样……” 冯苒困得不行,正想喊一声承德。 却发现梁承德不在房里。 不知何时出去的,无声无息的。 她只得听着王连芳的声音入睡,她太困了。 合上眼没几分钟,她的心口骤然一疼。 像是身体令她强制开机了。 原因只是小川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无数次被身体的条件反射叫醒,孩子出生后的二十多天,她都没有睡个好觉。 明明很累,身体却依旧反复叫醒她。 就好像它突然放弃了。 将她放弃了。 身体的本能不再以她为主,尽管她疲惫不堪、濒临崩溃。 冯苒再一次感觉到绝望。 一种被全世界背弃的绝望,这一份子中甚至包括她自己的身体。 房间里,只剩下一盏夜灯陪她。 孤零零的, 昏暗的、行将就木的一盏灯。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生亦如死 出月子的第一件事。 洗澡。 冯苒身上的恶露流干净了,憋了一个月才等到机会。 她觉得自己身上臭得令人发指,像是腐烂了。 她唯一庆幸的是承德与她分房睡,所以闻不到她身上的味道。 洗澡时,她忍不住看向镜子,也看清了镜子里自己的模样。 其实怀孕之后,她就很少照镜子。 是因为表姐告诉她,怀孕和生产后女人是绝对不适合照镜子的。 直到冯苒站在镜子面前时,她才真正感悟这句话的含义。 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美女,但也从小生得标志。 冯苒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油亮厚实。 小小的鹅蛋脸上挤满了五官,那双漂亮的杏眼不怎么笑,只怔怔瞧着你。 鼻尖有一颗小痣,不起眼。 但却更添少女的娇俏。 她从小胳膊长腿也长,母亲总说她是随了娘家根儿,到处给人炫耀。 冯苒长大后确实又高又瘦,配上这张标志的脸,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漂亮姑娘。 但孕期她胖得很快,饮食习惯也不受控制。 再如今, 镜中之人肉赘腮垂、身形似猪。 她满身横肉,妊娠纹如同肉皮花刀。 这双杏眼依旧不会笑,直直地瞧。 “好恶心。” 冯苒轻轻对镜呢喃道。 如果梁承德出轨, 她也一定会原谅他。 她如今的样子,丑态毕露、目不能视。 所以,当她查看梁承德手机时; 没有情绪起伏,没有表情变化。 本应如此。 …… “多久了?”她只是淡淡地问。 梁承德答:“只有一次。” 撒谎。 冯苒抬眼看他,扯了扯嘴角:“不会有下次了,对吗?” 梁承德点头:“不会有下次了。” 沉寂片刻,他又开口:“不要跟别人说,这是我们两口子的事。” 冯苒依旧笑:“我知道,家丑不可外扬。” “小苒,你果然是最懂事体贴的女人。”梁承德轻笑,摸了摸她的脸。 “还好是我娶了你。” “我们还会像以前一样,过好我们的小日子。” 冯苒:“小川该换尿布了,你也睡觉吧。” 她侧开脸,埋头去做母亲。 “好恶心。” 她有些想吐。 无声的干呕过后,也许掉过几滴泪。 她没什么时间痛心疾首, 因为她还要继续做母亲。 这件事谁也没再提过, 冯苒也再也没看过梁承德的手机。 因为她还要继续做母亲。 …… 结婚后,她和往日的朋友已经许久未见。 李娜总约她出去吃饭,她已经推脱过三五次。 最后一次实在是不好意思,硬着头皮将孩子托付给婆婆照看,难得赴了约。 李娜是她学生时代最好的朋友,跟她一起考入大学。她对李娜的情感,充斥着她对年少时所有的美好。 再相见时,李娜还是如常一眼认出了她。 “小苒!”李娜站在那家拉面店门口冲着她招手。 这家拉面店不太正宗, 但胜在味道极好,便宜实惠,是她们在上学期间最常来的店面。 一碗不正宗的日式拉面,一盘不分火候的天妇罗炸物,一碟盐渍得烫舌头的黄瓜萝卜酱菜。 是学生时代最高配美味的聚餐。 冯苒只觉心中有东西死灰复燃了。 这顿饭吃得差不多了,她们如以前般聊天消食。 她得知李娜跟谈了两三年的本地男友分手了,有些替她惋惜。 那个男生的家里条件要比梁承德好上不少,北津城市中心有一套房。 下次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遇到这样的。 李娜自我调节能力不错,没有太难过。 倒是前段时间刚入职一家设计大厂,每天都在加班做牛马,吐槽了很多关于公司蠢货一条通的事情。 从小李娜跟她的志向就不同,李娜考学的目的只是考学,工作的目的只是工作。 跟男人没关系,跟嫁人也没关系。 因此李娜在老家不受家里人待见,自从有能力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 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白眼狼。 但李娜不在乎。李娜只在乎自己。 这让冯苒时不时觉得,李娜活得像是一个不管不顾的男人。 她羡慕李娜。 临走前, 李娜难抑言心:“小苒,你最近很累吗,脸色有些太差了。” 冯苒脸上还带着笑:“有吗?” “有。”李娜斩钉截铁。 “而且你怎么一下子瘦了这么多啊……变得干干巴巴的,你是不是状态不好,有什么事你要跟我讲啊。” “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冯苒侧目看向身旁的隔断玻璃,上面映照着她的脸。 一张消瘦的, 眼窝凹陷、颧骨突出、嘴巴干瘪的脸。 “我没什么事,只是带孩子太累了。”她说。 李娜瞧着她的面色,欲言又止再三。 “小苒,如果出了什么事,后悔也没关系,离婚也没关系的。” 冯苒抬眼看她,打断道:“娜娜,我过得挺好的,真的只是有些累而已。” “最起码我不胖得像猪头了,对吗?” 李娜睁大眼睛,张了张口。 她只是道:“小苒,你不开心就多来找我,好吗?” “好,有机会我们再好好聚一聚。” 冯苒扯出一抹笑。 …… 冯苒回家的路上没敢停歇, 抢在天黑前到了家。 王连芳见她回来,瞥了她一眼:“还知道回来。” “你这做妈的心还真是大,在外面野一天也不打个电话问问孩子。我那时候生了承德,恨不得每天都抱在怀里看着。” 梁承德正在餐桌上吃饭,漫不经心道:“听妈说,小川今天哭了好几次,喊妈妈呢。” “你说他咋那么喜欢妈妈,今天我在家都不管用。” 他脸上挂着笑,自以为是地拍她马屁。 冯苒看了眼小川, 他的眼睛红着,瞧见她就伸着手要抱。 她顺手接过王连芳手中的碗,坐下给小川喂饭,重新做回妈妈。 这是她的身体在驱使她, 殊不知她的心纹丝不动,无声灭了。 吃完饭她在厨房收拾了一个小时。 回到卧房时,小川已经睡着了,应该是白日里哭得有些多。 梁承德刚洗完澡出来,自顾自地穿戴衣服:“我突然有个应酬,老林他们叫我过去呢。” 冯苒只是点头:“好。” 发现她兴致不高,梁承德从背后搂住她,小声哄道:“我这个月推他们好几次了,这次再不去也太不给他面子了。都是你认识的人,你想一起去吗?” 冯苒摇头:“不了,我有点累。” 梁承德笑了:“好,我老婆每天多辛苦啊。” “那你早点睡,不用等我。” 冯苒点头。 门关上了,她唇角跟着僵了僵。 “好恶心。”她说。 “不如杀了他?” 不是她的声音。 冯苒抬眼,本能环顾。 房间只有一盏夜灯,她细细地将每一个角落看过。 “杀了他,不如杀了他……” 近在耳畔。 语速很快,声音很轻,紧贴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杀了他。” “杀了他。” “不如杀了他。” “现在就动手——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又是这声音。 凉风吹耳。 冯苒惊骇肌栗,身子僵硬靠在床上。 那声音没停下, 语速越来越快,靠得越来越近。 声嘶气竭,如连珠滚面。 像是鼓舞,又像是命令。 ——! “杀了他,你不想杀了他吗?你早就想杀了他了吧?你明明知道他要去哪?他连看都不想看你一眼,你浑身上下哪有一处像个活人……” “面如菜色,又老又黄又丑!” “皮肤皱巴巴!下一秒就能砸到地上!” “面焦发枯!食不知味的脸!恶心!恶心!恶心!” 这些怒骂的声音变得那么熟悉——是梁承德的声音。 如针垂凿在她的耳边, 一声又一声,一下又一下。 “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你不爱我了,你还是更爱你老婆对不对?” “怎么会呢,你都不知道她现在的那张脸有多丑,比不上你一根手指头。”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给你说——她浑身上下都裂开了,那印子有多恶心!哪里比得上你的腰……别躲,我真的看见她就恶心,每天都不想回家的……但你知道,小川还小,他不能没有妈妈。” 冯苒从恐惧变得麻木。 她默默坐着,耳边的声音不停歇地鼓动着她。 “杀!杀了他!杀了他们!——” 冯苒觉得, 她一定快被逼疯了。 她快疯了! 仿佛这场噩梦,只有她举起刀刃的那一刻才会停止! —— 。。。 梁承德深夜到家,身着酒气。他衣服也没脱,倒头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老婆~老婆~” “老婆,我想喝水——” 冯苒倒了杯水,落在床头柜上。 “怎么又喝这么多?”她的声音淡而无味,如嚼枯蜡。 梁承德捞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拉住她的手腕,道:“老婆,你别生气……我也不想喝这么多,可难受了,都怪老林……你不在,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欺负我的……” “下次我再也不喝酒了,老婆~” 梁承德很爱出汗,包括手汗。 攥她一会儿,出一层手汗。黏腻的、淋漓的,带着阵阵萎靡气息的汗水附着在她的手腕上。 恰似他那张发福油腻的脸。 他的嘴巴凑上来时,酒臭味虎扑而来。 “好恶心。” 她侧过脸去。 梁承德拥着她,嘴巴洒水般落下来。手擦过她腰肢时,仿若被铁皮烫了一下。 尽管他努力减轻身体的嫌恶,冯苒也能敏锐捕捉到。 冯苒侧目瞧他, 那张脸放得很大,紧贴在她的脖颈上。他的嘴不停地嘬着她的皮,像是新生儿不知轻重的乳牙。 新生的脸与发福的脸鳞次栉比、堆积如山。 冯苒的背毛炸起,密密匝匝地立着。 她像一只刺猬,弓起背来——“噗呲!” 她身上倒插着的刀刃,呕出来。 血轮似的张开嘴——将男人的脸绞进去———— “啊!!!!!!!!!!!!!”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找到了 又做噩梦了。 数不清是第几次从梦中惊醒。她惝恍左顾,看见那盏灯时,紧绷的肩膀才卸下来。 她现在活在现实。 身侧的男人没有死,他还在喘气。 四仰八叉,脸埋在枕头里熟睡,闷出呼噜。 那模样活脱是一头猪。 一头完好无损、没有开膛破肚的猪。 冯苒给小川换了纸尿裤喂了奶, 虽然他已经快两岁,但晚上还是要吃一次夜奶,不然也不叫她睡。 那道声音耳边轻语, 嘁嘁喳喳不停歇。 冯苒已经不害怕了, 她开始尝试与那声音对话,以求达到共处。 有时,它也会回复她。 有时,它默不作声。 冯苒下意识将真心话就讲给它听,尽管它的回答刻薄又恶毒。 冯苒:“我时常觉得所有人都很恶心。” “也包括你!” 冯苒:“嗯,也包括我。” “不如去死!” 冯苒:“我想我已经死了。” “你痛苦、生不如死,都是因为他们,都是因为那些往你身上插刀子的人!他们不把你当人,他们也不在乎你的死活,他们只想趴在你身上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你什么都不做,就任由他们欺负你!所以你也该死——你帮着他们欺负你自己!你这么痛苦、这么生不如死,其中也有一部分拜你自己所赐!” “所以他们该死,你也该死!” 冯苒:“我应该如何做才能解脱。” “杀了他们,再杀了自己。” 耳边轻语,如针如凿。 “你又在装死了——” “明明听得见吧?” “杀了他们你就可以解脱!你不是想解脱吗?不是想获救吗?” “你不是想永世不得超生吗?————” 冯苒没再回话, 她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夜灯,昏黄的灯像是一碗泪,借由光影淌在眼中。 “我想,我想找一样东西。” 我想找一样东西而已。 冯苒不明白自己要找寻什么,只是寻找的欲望欲壑难填。 这份欲望,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 “找到了。” 男人的声音响遏行云。 冯苒知觉回归,头顶灵台被敲了一下。 须臾,她眨了眨干涩的眼。 男人站立, 长发不知何时散落的,青丝如瀑,自带灵光。 “什么?”冯苒本能疑惑。 谢行止:“它在你体内。” 冯苒即刻睁大眼睛,如坐针毡。 “你在说什么?——” 谢行止骤然向前一步, 动作不大,但很快。他与眼前的年轻女人还有一段距离,微微俯身, 目不转视,直勾勾看着她的眼。 “它是你养大的阴身,你们现在的业力缠绕在一起,所以它不会走,难舍难分。”他一字一句道。 “我方才感知不到它。” “因为它一直在你身上。” 冯苒脱口而出:“它在哪?” 谢行止:“你的眼睛里。” 一旁屏息凝神的逢荼立马侧目,他看向年轻女人的眼。 眼球完全凸显,白的白,黑的黑,泾渭太分明。 不像人的眼。 鹅眼看地、牛眼看仙、猫眼看妖、狗眼看鬼,世界万物双眼汇神,灵光聚集,随岁月流转越发光明。 人完全相反。 幼时,看地、看仙、看妖、看鬼;灵智大开、灵台高悬清明。 随岁月流转,灵智闭塞、灵台浑浊。 眼睛变得混沌,黑白相交,分不出具体颜色。 逢荼惊慴汗溢, 这附体之物并非寻常阴身,乃精怪之魂。 若是阴身, 阴阳两隔,业力相扰浅薄。生前同为人身,容易摇摆感化,懂得见好就收。 精怪不同, 牛不喝水强按头,越按越犟不低头。 通常只在乎自己的执着,可谓油盐不进、水米不沾——软硬不吃。 所以,异常棘手。 逢荼色如死灰,擦了擦额间的汗。 玉枕山小憩了一会儿,刚睁开眼就瞧见谢先生站在不远处,面朝年轻女人,互相对峙。 他坐直身子, 瞧见年轻女人头顶黑气,面容变化。 她脑袋缩小了一些,面部呈现三角。从他这个方向看去,线条流畅,鼻子捣出去几公分。 那两颊冒出毛发,灰褐色,鼻头发白,对比鲜明。眼睛变得又大又圆,眼神机灵警惕。 耳朵小小两片,脑袋冒出一层绒毛。 这副躯体在兽性和人身之间拖拽、皮肉分离。 玉枕山登时睁大了眼,困倦一扫而空。 惊慌之下,喊了一声:“先生!” 他刚出声, 冯苒立马看向他,扭头如飞、颈似镟轮。 形似黄鼬的脸面朝过来,玉枕山肩膀抖颤,心感不妙。 条件反射地,他腰肢一软就顺着沙发滑了下去。 头顶冷风撩过,她一下子飞扑而来,险些就要砸在他的身上。 玉枕山巧妙躲过一击,顷刻又被人拽了起来。 “咳咳!” 他捂着脖子,咳出泪花。 谢行止看了他一眼,手托着他的腰肢,将他护住。 “逢荼!” 逢荼立马回神,提起精神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白光骤闪,飘渺无形。 冯苒身子僵直,被砸到沙发上,手脚皆缚。法咒盘根错节,扎进她的躯壳。 她身形扭曲努力挣搓,不甘就范;嗓音大变、嘶吼连连;同时拼命四爪刨抓,作困兽之斗。 骤然,它抬起变形的脸。 眼中精光频闪,嗔目切齿。如鸷鸟之视,一毫不移落在玉枕山身上。 于是, 它伸着脖子,白鼻头吸了一口气。妖目再次瞪大,脸上的毛发炸开、抖动,毛羽奋张。 “救、救命————” 冯苒声嘶力竭,撕裂的嗓音中混杂着野兽的嘶吼。 逢荼神色聚变,吃力叩齿三下,捏紧法诀:“老板!不行了!——” 黄皮子原本控制住了,不知嗅到了什么,无端又来了力气。 这畜生此时正目赤毛炸、睛亮鬣飞,像是——见了血。 到底是被什么好物什勾了魂!? 瞧着一副见了肥肉不松嘴的样子! 逢荼捏诀的手指哆嗦,汗如出浆,紧咬牙关道:“老板!!!——” 话音刚落,逢荼手臂酸涩,浑身卸了力气。 正暗叫不好,顷刻间一道金光擦身。 ! 可算是出手了! 他跌坐地上,如释重负。 谢行止移步换形,抬手抚上冯苒灵台之处。 手掌之下,那张脸闪换刹那、影影绰绰。 张大嘴巴邪叫,脸上的毳毛钻皮嵌肉,褪形固本。 想逃? 黄皮子被按住顷刻,谢行止猝然向上吊拉。 刚刚褪形的黄鼬哀嚎一声,整个脑袋都被拽了出来。 它奋力挣扎,嚎叫凄厉破空,每一声都伴随着恶毒的诅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尔等贱畜!我乃三尾黄仙!竟敢欺辱于我!!” “但叫我挣脱!便剜尔心肝作灯油,抽尔筋骨为碗筷!叫你三魂七魄不得周全——生生世世,受万蚁噬心之痛!!!!” “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啊!——” “尔等必将血脉逆乱,五内俱焚!” “——不得好死!” 玉枕山被震得脑袋疼,眉头紧锁地侧过脸去。 他不想看那张脸,人不人、鬼不鬼的,再看两眼,怕是要三五日吃不下一口饭。 那道邪叫凄厉、刺耳锥心,叫人心乱如麻,仿若沸骨灼肉般心烦意乱。 没过多久便感觉气血翻涌,钝痛攻心! “血脉逆乱!” “剜心蚀骨!” “去死!——” 它的咒骂犹在耳边。玉娇娇的破落身体被板上钉钉,依法应验。 他瞪目哆口,疼得直骂:“死东西,本少爷惹你没?这咒只念给我听!死东西!死东西!” 真是皮薄果易烂、性软人易犯,死畜生专挑软的捏! 谢行止心随音转,手中一松。 扯出身体的黄皮子魂被他扬手砸到地上,低喝:“逢荼!” 逢荼一个激灵,本能抬手去接。 冷飕飕一团砸进怀里,他低头一看——浑身上下鬃毛一团,黄皮子目眦欲裂,张开就啃。 “啊!!——” 逢荼手忙脚乱,法诀没捏住。只得用外套将它团住,死命打了个结。 棘手关头,他的老板却倍道兼行,抬手扶住玉少爷的身躯。 生怕软骨头小少爷摔到铢两分寸。 娇娇少爷立马腰肢倚靠、卸了力气。 沉疴尽散,缓慢吐出一口浊气,声若细雨:“先生,可疼死我了……” 逢荼看着少爷就无名火直冒。 怀里的黄皮子拼命扭动、被外套里的黄符面烫得剧烈翻涌、痛嘶哀叫。 他迁怒于尔,哐哐两拳砸下去。外套黑气四涌,惨叫不绝于耳。 逢荼曾在古籍记载和民间传说中,见过几次有关黄鼠狼叫声的描述:“齐声凄厉,如鸮啼鬼啸,尖唳而惨,闻之毛骨悚然”。 如今他耳边回荡的,比书本的描述更甚。 精怪的惨叫衔冤负屈, 寻常人听闻便觉神魂动荡、丢魂受惊。 就连逢荼也难免心感烦躁。 他紧咬牙关,周身气血上涌、体内真气狂躁不安、心扉烦懑欲狂——糟糕! 皮质外套下,鼓包倏来倏往,黄皮子脸猝然浮现。 胡须在风中狂颤,正要穿墙而过、灵体试图破壁逃窜——此时!一道金光直冲面门,如掌般拍下来。 “吱!——” 最后一声力竭声嘶,魂形扭转、旋团球状打了回去。 逢荼扯开腰间布袋,稳稳接住。物什刚钻进去,他便掐着尾巴拽紧封口。 两人一套流程下来,相当默契迅速。 抓住了! 逢荼长出一口气。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拉钩上吊 谢行止将昏死过去的人放在一旁,俯身探查冯苒的情况。 年轻女人干瘦的脸上缓和了几分, 他伸手拨开女人的眼皮,瞳白无浊,聚神了。 冯苒缓缓抬眼,神色已然柔和。 “它……” 声音有些哑。 谢行止:“已经抽出来了。” “但你的身体被它寄居太久,亏了元气。”他稍作停止,眼神敛光:“它原身已死,本该魂飞湮灭,却遇到了你。早些时候它并没有蛊惑教唆的能力,只是在你体内沉睡,是你的念头唤醒了它——以至于它的魂灵之中有你的邪念,你的体内也有它的祟气。” 冯苒脱口而出:“没有办法了吗?” 谢行止如实道:“残存是业力所致,我暂时无法推论业力会导致的结果如何,也无法过度干扰。” 说罢,他取出一个三角符牌。 落在冯苒的掌心,她低头查看——是一张黄符折成的三角袋,裹着蚕丝金箔,挂着小穗朱砂。 落在掌心,微微发热。 “如果遇到变数,随身带着黄符,能保你一命。”谢行止盯着她的眼,一字一句道:“切记,符纸不能沾血沾水,也不能让旁人碰到。” 冯苒本能道:“月事的时候可以戴吗……” 她的声音细小如针。 “可以,我的符纸不讲究这些。” 谢行止道。 “你最近好好休息,恢复一下元气,不要太过操劳。有任何问题联系逢荼就好。” 逢荼冲着她点了点头。 谢行止抓住玉枕山的手臂,将其拦腰抱了起来。 玉枕山有些轻,薄得像一片宣纸,静静然靠在他怀里。眉眼舒展,娇憨自生,再无半分气力外露。 他们没多逗留,嘱咐完毕便走出了家属院。 逢荼跟在自家老板身后,时不时去瞧他怀里那人。 他好奇尚异,发现自家老板对小少爷格外关照后,好奇心更加蠢蠢欲动。 逢荼的余光瞥着, 瞧见玉家少爷色微变,面有赧色。 他眉尾一扬,狐疑侧目——不对劲。 这少爷搁这儿装晕呐!真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外表好看心眼坏! 不对, 老板心细如发,他这二两货都看得出来…… 诡异。 逢荼一个激灵,眼睛瞪得溜圆。 …… 玉枕山发现, 这世界上的事情都有黑白两面,福祸相依。 比如,他装晕一路,谢先生就抱了他一路。 可回到家混沌汤兑牛黄丸,又臭又苦。黄皮子没叫他归西,药丸配药汤差点要了命。 眼前玉娇娇眉头紧锁,眼泪都逼出来几滴。 谢行止鼻息轻嗤,笑了。 玉枕山看他笑了,立马明白。 他泣中带怒,哼道:“先生,你故意的!” 谢行止没辩驳,手指将热果茶向前推了推。 茶盏架在师徒俩的手指间,水波微荡、果香四溢。 “小山何出此言?”他眨眼不解。 玉枕山对上那双琉璃瞳,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当下明白什么叫有苦难言、自讨苦吃了。 他的这位谢先生,心如明镜。 实难蒙混。 虽自知理亏,但玉娇娇也没打算囫囵个儿吞下去。 他睫毛轻颤,眼霎时红了。 说风就是雨的本事随了爹,任性独断的气性随了娘。 玉娇娇抽抽噎噎,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见人哭了,谢行止略显无措,他抬起手去擦玉娇娇眼角的泪,却越擦越多。 他只得掏出帕子递给他。 玉娇娇擦也不擦,攥住他的帕子,胡乱塞进袖口里。 然后继续垂着眼睛抽噎哭泣,还不忘软语轻哼:“先生就会欺负我……先生不疼我了,尽往我嘴里塞些苦的。” 谢行止哄道:“受了冲撞,喝药能巩固魂体。” “你们之前答应我的,我不想治也是可以的……本来我是不用再喝那苦药的。”说着,玉娇娇抬起泪眼,吸了吸鼻子。 “先生,我是为了你才继续吃苦的……你却不心疼我,只想着欺负我。” 谢行止睫动睛转,若有所思。 好像,确实如此。 他忍不住伸手,指尖略过玉娇娇的眼尾,耐心哄道:“都是我的错,小山。” “下次不会让你吃这么多了,不哭了。” 玉娇娇攥住他擦泪的手,轻轻拽了一下。 “没关系的,只要先生疼我,吃多少都可以的……”他的尾音细微颤抖,带着委屈的哭腔。 谢行止嗯了一声,轻拍他的脑袋:“小山,不哭了。” 玉娇娇垂着脸,抬着眼。睫毛一眨一眨,泪光闪闪瞧着自家先生。 “先生,明天我还能去找你吗?” 谢行止:“不能。” 玉娇娇嗔怒:“先生怎地想都不想就拒绝我。” “先生讨厌我了。” 他自我总结。 “并未。”谢行止抿唇。 他方才确是脱口而出。因为根本不必思索衡量。 今日的遭遇,他明白小山魂衣已经彻底破裂,只剩下吠琉璃巩固三魂七魄。 但吠琉璃是没有办法掩盖气味的。 这就意味着,开了灵智的精怪鬼魅都可以嗅到小山身上的味道。 沾了麒麟真气的、余味无穷的味道。 这是个棘手的现状。 谢行止不敢冒险,这几日需要尽快找到守魂的东西,带他离开这里。 在此之前,小山留在玉家是最安全的。 宋含瑛用金枝玉楼护住玉娇娇,令他如大家闺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是因为麒麟神像就在不远处的宗祠之中。 谢行止的法身也在神像之中。 他眼下乃肉体凡胎, 稍有不慎,便护不住玉娇娇。 谢行止:“小山,最近北津城异象丛生,不太平。” “我担心你,我不讨厌你。” 玉枕山捂着耳朵,嗔怒:“我不听,你又骗我,你们又来骗我了!” “你就是厌我烦了,看我腻了,再也不想跟我在一起了!” “你不想要我了!” “你不想要我了!” 他的尾音碎了,哑得可怜。 谢行止扶住他的肩膀,轻声:“小山,小山,我没有不要你,也没有嫌你烦。” “我只是担心你,我也不会骗你。” 玉枕山哭得久了、啜得急了,呼吸岔了气,下颌连着脖颈在抖。 眼前的人两颊红酣、肤红筋涨。 谢行止心生怜意,声音软了几分,哄着:“不哭了,小山。” “呼吸慢一些,放松下来。” 话语间,他的手掌摩挲,抚平惊颤肩骨。 许是没招了。 “明天我在店里等你。” 玉枕山泪落了一半,眨了眨眼。 他眼笑眉飞,忙道:“真的?” 他不给谢先生反悔的机会,追着道:“你说了,你自己说的!先生你答应我了,我明天去找你,我们说好了!” 瞧他破涕为笑,情绪来去匆匆,当真像个孩子。 谢行止抽了一张纸给他,擦了擦他的红鼻头,点头:“嗯,真的。” 玉枕山心情好了,身体还抽噎不止。 说话也一抽一抽的:“那、那先生跟我拉钩!” 谢行止不知何意,不解疑焉。 玉枕山知道他不懂,直接抓住他的手腕,轻轻扯了一下。迫使对方靠近。 他将先生的手摊开、交叉捋直,又将其攥成拳头。最后,抽出小拇指,两根手指互相勾了勾。 谢行止全程任由摆布,凝眸不瞬、呆若木鸡地试图理解。 玉枕山摇了摇勾在一起的手指,声音轻快:“拉钩~” 谢行止照葫芦画瓢,轻摇道:“拉钩——” 尾音都跟着对方跑了。 玉枕山反戈拉回,慢悠悠:“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王八蛋!” 谢行止木讷, 以身作则道:“小山,不可以说脏话。” 玉枕山改弦更张,“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 大笨蛋大傻蛋大蠢蛋大*** 玉娇娇苦思无果,终止下来。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折翼雁——孤飞天涯难成伴。” 谢行止声音响起,不扬不抑、悄然入耳。 玉娇娇暗自吞咽, 先生,这比脏话狠多了。 谢行止:“这样,小山信了吗?” 信了。 玉枕山是真的信了。 …… 第二天清晨, 玉枕山难得没睡懒觉,按时吃了早餐。然后在衣阁里选了一个半小时的衣服。 最后累得大喝一碗混沌汤,这才整装待发。 玉家少爷, 身着宽松条纹t恤,外搭牛仔印花夹克,一条深色紧身破洞牛仔裤。 耳钉、项链、戒指,logo星罗棋布,一眼望去全是人民币。 高街帝坐着奔驰出门了。 迈巴赫s800后座,玉枕山翘着二郎腿靠在座位上。 白发烫了稀碎的卷,张扬不羁、犹如展尾的极乐鸟。 “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震屁股。 牛仔裤有点紧,口袋被手机塞满。 他最多插进去两根手指,勒得生疼、硬着头皮往外掏。 刚掏出来,少爷烦躁地啧了一声。 最好别是哪个蠢货。 最好有事。 不然本少爷头给你拧下来。 滑开屏幕, 赵枝枝:小玉少爷,今天你在家吗? 玉枕山险些把这厮忘了。 以前日日都来找他,恨不得入赘进来做他的小跟班。 最后说不来就不来了。 这都过去多久了,本少爷连你那张平庸的脸长什么样都快忘干净了。 他没耐心,随意回复:不在,本少爷忙着呢。 打完这句话,少爷往嘴里塞了颗话梅糖。 被熟悉的糖哄好了,他才再次滑开屏幕。 赵枝枝:那不赶巧了,下次我再来找小玉少爷玩。 :小玉少爷,给你带了些吃的玩的,交给翟淼姐姐了。 玉枕山挑眉, 翟淼是谁?——小红?小黄?小蓝? 不管。 他回了句:知道了,本少爷大发慈悲,不会把你的小破烂丢掉的。 赵枝枝没继续回话。 玉枕山等了两秒,熄灭屏幕。 “少爷,刹那小筑到了。”司机示意完毕,下车帮他开车门。 玉枕山心情大好,嚼碎最后一口糖渣。风风火火迈了进去。 屁兜里的手机又震了两下,可他没心思去掏。 “先生!” 他疾步入室,环顾左右。 只见,谢行止端坐藤木交椅上,手中攥着一本册子。 小筑的采光很好,窗户宽大、互相串联对称。 窗户打开三五扇,阳光交错、穿堂风轻抚却不急躁。 一切都柔和宜人,正如这家店面的主人。 谢行止正心无旁骛,手不释卷。 先生的脸很小,面部流畅。光影洒上来,恰似精心设计的描金。 美。 美得人心潮若沸。 “好疼。” 心脏在疼,但他却挪不开眼。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先生送的稀罕物 北津诚,101中学。 学校建于1946年,位于革命老区。历经联合中学、华北才育中学等命名。 1955年正式命名为101中学。名才大家题词校名并赋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校训。 据目前为止,学校教育集团涵盖22个校区,包括k12全学段,一校多址、集体化严格办学。 赵知熠三年前以中考全省第九的成绩考入101中学圆明园校区,是育才少年班的尖子生。 只是近日,他的成绩下滑严重。 数次竞赛成绩不理想,老师反复与其家长沟通探讨,依旧无果。 已下达最后通牒。 如若本月联考赵知熠成绩不能位列校区前十,就要从育才少年班降级。 赵知熠白天在学校埋头苦学,放学回家就无缝衔接进入封闭辅导室。 每天凌晨才拖着身体入睡。 高强度的学习迫使他的大脑皮层长期处于活跃阶段,他早已形神俱疲,躺在床上却迟迟不能休息。 合上眼睛,脑海中数万真题穿梭,压得他喘不过气。 近一周他开始无意识咬嘴唇、啃指甲,并伴随睡前尿频。 他想去找小玉少爷,但联考之前,父亲不会允许他出门社交。 他想给小玉少爷发消息, 几次过后,手机也被没收了。 但办法总比困难多。他失眠时,便东拼西凑造出小型磁暴干扰器。 恰似橡皮大小的小东西,不起眼。父亲和母亲、家教老师都没有发现。 于是,这天周六。 磁暴干扰器联合激光笔,促使光学陷阱,成功灼烧家中全方面摄像头的内部光元件。 “滋——” 随着一声故障电音。 340平的大平层中十三个全方面摄像头同时烧灼,死了。 赵知熠背上背包,取出零用钱,大步流星离开了家。 如往常,他去学校门口的小卖铺,买了小玉少爷喜欢吃的零食。 卫龙辣条、呀土豆、彩虹糖、乐事薯片…… 结账时,掏了一把柜台前的奶酪棒塞进去。 “一共97.8。”店员道。 赵知熠掏出手机结账,余光瞥见柜台上的一罐粉色捏捏泥。 包装很劣质,表面贴着一层盗版卡通贴纸。 小玉少爷眼中的小破烂。 但应该会喜欢的吧。 赵知熠道:“帮我拿一罐那个,啊,要粉色的……” …… 他走出巷子,打车到了南池子大街66号。 看着高耸的院墙,他掏出手机找到聊天框。 微信聊天界面已经被删干净了,只剩下垃圾信息不断的腾讯新闻。 赵知熠心中咯噔一下,点开微信通讯录。 被删了很多人。 但好在aaa小玉少爷还在。 他如释重负地扯出笑,赶忙点进聊天框:小玉少爷,你今天在家吗? 逾时,对面回了消息。 :不在,本少爷忙着呢。 赵知熠怔然,心下落寞。 :那不赶巧了,下次我再来找小玉少爷玩。 :小玉少爷,我给你带了吃的玩的,交给翟淼姐姐了。 小玉少爷回消息很快:知道了,本少爷大发慈悲,不会把你的小破烂丢掉的。 赵知熠立马笑了。 开心了片刻,他心情又霎时沉重下来。 “他根本不想理你。” “你以为你是谁?” “玉枕山从来都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他瞧不起你!” “你这样平平无奇的人,怎么配跟他做朋友?——简直是痴人说梦!” “你这样的人,只能自己自怨自艾、自嗟自怨、自叹自悲!一辈子爬不上去!” 赵知熠霁色顿消、悒然忽至。 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一行字落下还没画上句号,又被很快删除。 “你还想跟他说这些?你以为他会回复你?” “你以为你是谁?!” “你们家攀不上玉家,你也攀不上玉枕山!你就只配自己烂在地下,像条挤在泥里的肉蛆!” 无数句话语轻飘飘落在耳边。明明轻声细语,却如锤凿窟—— 赵知熠手指发抖,身体逐步痉挛。 “不、不是……”他摇头,他抗拒。 不是。 不是! 不是—— 他抑制手臂的失控,重新打下删除的那句话——发送。 …… 谢行止见他来了,放下手中书籍。 “小山,你来得正巧。”他素手轻抬,唤他过来。 玉枕山快步向前,轻倚在先生的椅背上,俯身道:“先生是有事找我吗?” 他凑近了,气息轻洒。那双眼睛一寸不离、鉴貌辨色。 谢行止感觉到对方温热的气息,微微侧过脸去。 “有东西要送你,但需要你自己来挑。” 一说要送礼,玉枕山精光乍现,脸又凑上去:“真的?先生又给我准备什么稀罕物了?” “在哪呢?” 他兴奋地抬眼环顾。 谢行止站起身,引路道:“在后院,你随我来。” 玉枕山乐不可支,一步不离地追在先生身后,忍不住欢忭鼓舞。 “什么啊?先生。” “你给我准备了什么?” “手串?项链?还是——戒指?” 谢行止:“不是什么稀罕物。” 玉枕山:“没关系,稀罕物我多的是。先生送什么我都喜欢。” “先生不会要送我什么厉害的法器吧?” 谢行止身形遽止。 “我猜对了?”玉枕山忻忻道。 谢行止拉开面前的合扇,如实道:“算是。” 玉枕山睁大眼睛、细瞻小院景状。料想许多可能——法铃、乾坤镯、不二剑、护心镜……? 这些在小说和短视频里,有关玄真的所见所闻,难道果真要在眼前展现了—— 玉枕山笑逐颜开。嘴角扬到一半,怔然呆住了。 遥见, 天井下,十几个竹笼罗列整齐。 竹笼中,没有法铃、没有乾坤镯、没有不二剑、没有护心镜…… 只有白花花、胖嘟嘟的赤脚大鹅。 “啯啯!!!!!——————” 大白鹅伸长脖子,引吭高歌。 一排笼子数张嘴,乱成一锅粥了。 “!” 玉枕山呆在原地,只觉鹅叫从左耳穿到右耳——炸膛了。 谢行止目光如炬:“小山,瞧瞧喜欢哪一只。” 玉枕山张口不能言, 少刻,他嗫嚅吞吐:“先生……你、这就是法器?” 谢行止瞧他呆愣,便耐心开解:“法器本是护身之用,这大鹅与之异曲同工,应是也算。” “小山,选一只合眼缘的吧。” 玉枕山顿首疾摇, 一副摇头如波浪,意决不可动的刚劲。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谢行止似是大惑不解,惘然开口:“家雁可以护体,也很听话的。” “你瞧这一只怎么样,长得很壮实。” 谢行止看向竹笼中其中一只鹅,轻声问他。 “我不要!它长得太丑了!脖子那么长,脚丫那么大!而且它叫得好难听!”玉娇娇撇嘴摇头、满脸嫌弃之色。 昂首龅牙态不扬,扁头圆颈步态癫。白毛体胖如秤砣,黄喙歪斜似朽梁——家禽若谈谁丑陋,此鹅当是丑中王。 “丑死了!我不要!” 他斩钉截铁道。 谢行止又引向另一只:“这只,面容清秀、毛发洁白,看起来性子也温顺。” 玉枕山微抬下颌,侧目而视。 大白鹅扬着颈、抬着头,毫不躲避地看着他。 它板板正正站在笼中,神色倨傲——黑黢黢的眼目空一切,如他般轻蔑。 玉娇娇眼眸微阖——这只看起来最讨厌! 最算让他将其他丑货都带回家,他也不会选这一只。 许是看出他的不屑,大白鹅黄喙偏头、振羽点地。 动作不大。它最终举喙向天、瞠目斜立,好似在说:“何足挂齿”。 瞧不起我? 玉娇娇瞪着眼,火气说冒就冒。 大白鹅昂颈睨之,显然肯定。 大少爷怒从心气,直窜天灵。玉娇娇恼了,抬起就是一脚:“去你的!” 竹笼被踹得歪斜,发出“咯嘣”一声—— 笼中的三只大白鹅振翅欲飞,嘎嘎长叫。 玉娇娇下意识看向那只讨厌鬼,想看它的囧样儿。 但见它振翅片刻,一个昂颈就从开裂的竹条中钻了出来。 赫然一刻不停,直冲着他飞来!它的动作行云流水,迅雷之势。 ! 玉枕山惊慌大叫,本能地抱头踟蹰,赶忙护着脸四下逃窜。 “啊!啊!!你这只丑八怪想干什么!!!离本少爷远一点!!!——” 东歪西倒之下,数个竹笼都被撞烂了。 惊慌失措的大白鹅们啯啯直喊,展翅乱飞。 顷刻,小院便一片狼藉,沸反盈天。 “啊!走开!走开!!!你这只丑鹅!不许啄我的头发!!!!啊!!!————” “先生、先生救命!!!————” 那只大白鹅像冥顽不灵,不管他窜得多快,就只盯着他啄!又偏偏瞅准他那一头漂亮的头发。 等到谢行止将玉枕山捞出来,拉到屋中查看时,瞧见少爷顶着一头鸡窝。 那牛仔裤的破洞被扯成开裆裤,一团破布似的挂在身上,再也看不出高街帝的风姿。 谢行止拍拍他身上的灰,仔细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少爷这才从大鹅追击战中回神,登时悒悒难舒、满心委屈地大哭起来—— “呜呜呜呜呜……坏死了!呜呜呜呜它坏死了!我的头发!呜呜呜呜!我的衣服!我的头发……我的漂亮头发……呜呜呜呜呜呜呜……” 玉娇娇又哭又喘,转眼整个人都红透了。 少爷嚎啕大哭、弱柳抖泣,却捂着脸不肯叫人看。 谢行止有些急了,忙道:“小山,小山……叫我瞧瞧。”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道人” 玉娇娇没抬头、没松手,哭道:“我不!我不叫你看!你不许看我!” “你不要看!你不能看!——” 谢行止蹙眉,抓着他的手腕试图扒开。 “我看看你伤到哪里了,别躲。”他声音不自觉冷下来。 玉小少爷执拗不从,使了吃奶力气捂着脸,哭得浑身战栗。 “我不!你不要欺负我……我不给你看……我不!” 谢行止莫名其妙,不解他为何这般抗拒。 是不是又生了他的气。 “小山,你先别恼,叫我看看你。”他放软语气哄人。 玉枕山绷着身子,锤了他两下,哭道:“我不给你看,我不给你看,我不给你看!我现在肯定丑死了,我现在没法见人了!更没法见先生……你别看呜呜呜呜我不给你看……” “我没法见人了呜呜呜呜……” 谢行止木然, “小山,我只是看你有没有受伤——” 玉娇娇打断他:“那也不成!” “那也会看见。我现在肯定丑死了……你见到我这样,就会觉得我丑。觉得我丑,就会厌恶我。然后再也不理我了……你就会去收别的弟子,去管别人,去治别人!” 谢行止攥着他的手卸了力,轻声:“小山。” “我不在乎小山长得如何的。” “就算小山很丑,我也不会去收别的弟子,不会去管别人,不会去治别人。” “我应了你的,绝不会收旁人。” 玉枕山气得抬头:“你就是觉得我丑了!对吧!” 声音有些大,吓得谢行止一激灵,彻底木住了。 玉枕山这才发觉一时忘了遮面,他洒了两滴泪,连忙抬手。 遮到一半,谢行止按住了他的手。 只剩下一条胳膊,玉娇娇也要将自己的半张脸遮住。 遮蔽自己的眼睛,不叫人看,也不去看人。似乎这样,就不会被嫌鄙,也看不见嫌鄙。 谢行止擒着他的腕子,将它按下去。 “小山很漂亮。” 轻声说着,他伸手去擦那淌到下颌的泪。 素白帕子,一点一点擦过那张粉瓷面,轻柔地、自持的。 “可漂亮了。”他说。 玉枕山眨了眨眼,小声道:“真的?” 谢行止如实道:“真的。” 玉娇娇红肿的眼, 眼尾搓红,眸光朦胧。瞧向他的时候频闪错目,含娇带怯,恰似小兽。 漂亮。 是很直白的漂亮。 尽管哭肿了、揉红了,也依旧漂亮的一塌糊涂。 所以谢行止不是骗、不是哄,是发自真心地如实交代。 “小山的眼睛,罕俦无双。” 玉枕山明眸善睐,已然目成心许。 “先生……” “怦怦——” 先生…… 谢行止浅笑轻颦,道:“小山,能让我瞧瞧吗?” 玉枕山伴羞忍泪,拿下遮面的小臂。 脸垂着,只抬眼看了先生两眼,又匆匆落下。 得了允许,谢行止垂眸瞧他。 为了瞧得仔细,他不动声色探近一些。 玉枕山身子僵滞,不自觉抬起鼻尖轻嗅。 香如寒江凝雪。 每次嗅探都自感心旷神怡,魂汤洗涤。 谢行止细细谛视,不放过一寸肌肤。 刚哭过,脸还红着。脸颊和鼻尖沾着些许灰尘,斑驳在面上。 恰似一只花猫。 他不禁伸手,捏着帕子细细擦去。 “我们洗洗脸好不好?”他似哄孩子般。 玉枕山眨眼,起了心思。 “那,我要先生帮我洗。” :“我手腕被它踩了,抬着就疼。” 他娇声娇气,生怕被拒绝。 “先生,你帮帮我。” 娇怯的眼,直勾勾盯着他。 谢行止:“好。” …… 玉枕山这一遭算是吃了苦头。 头发断了不少。 脸上也落下几道红痕,一时半会儿消不了。 清洗时,他又忍不住哭了一场。谢行止一边哄一边给他洗脸。 再进屋的时候,玉娇娇已经哭累了,睡着了。 谢行止动作放缓,无声地给他盖上绒毯。 他看着门口笼中的大白鹅,是他筛选后留下来的最后一只。 正是追击小山的那只大白鹅。 鹅乃吉祥之物,视为“道人”。 它与雄鸡、黑狗、老牛共为四大辟邪兽。 纯阳魂重,在风水堪舆学中,具有镇邪驱煞、消灾避祸、招财纳福等作用。 警惕性很高,天生护主。 其中,最为重要的是——白鹅对黄鼬具有压制作用。 黄鼬惧怕白鹅,鹅粪可以令黄鼬的脚掌糜烂、苦不堪言。 若是再出现上次的事情,小山也不会被冲撞。 并且,这只大白鹅的出生年月日,他曾对应天干地支。 天干为:甲、丙、戌、庚、壬。 地支为:子、寅、辰、午、申、壬。 四柱纯阳,灵智极好。 正好与小山互补,若是成功认主,挡煞护魂不成问题。 眼前这只大白鹅,就是谢行止辗转数月,为其寻找的唯一解法。 玉枕山身子弱,平日觉多。 往日大哭一场,倒头睡上两天一夜也是常有的。 入夜时分,玉娇娇不见醒来。 谢行止默默将人抱到二楼卧房安置。 今日小筑来了几位淘宝的客人。 逢荼正在柜台对账,还差一部分就可以下班走人了。 这时,他闻到自家老板身上的袖里香。 背也不驮了,腰也不疼了。 他挺直身子,像老板一样端正而坐。 “老板,我还差一点儿就做完了。”逢荼兢兢业业道。 谢行止手里捏着一件东西, 色若难状,朝他看了两眼。 逢荼鲜少见到老板露出这种表情。他不由寻幽探微,侧目看去:“老板?” 谢行止木然哦了一声。 逢荼注意到他手里捏着的东西,这东西在他老板手里极其违和。 一部崭新的智能手机。 并不是系列最新款,但看起来刚拆封。 “老板,你、你有什么事吗?”逢荼主动问道。 谢行止将手机平摊给他,淡淡道:“小荼,你能帮我打个微信电话吗?” 逢荼闻言目怔,片刻又赶忙答道:“能,能的老板。” “老板,你要给谁打电话啊?”说着,他接过手机,点开微信。 谢行止:“宋含瑛。” 逢荼跟着嘀咕,在通讯录里查找起来。 老板的通讯录好干净,只有寥寥几个联系人。不用翻就能看见“宋含瑛”。 他点进宋含瑛的聊天框,拨出电话。 宋含瑛的头像在屏幕中央放大了。 逢荼惊愕刹那,这不是玉家大少爷的自拍照吗? 戴着头花、穿纱裙的小小版玉娇娇。 还不等他细看,电话就被接通了。 “谢先生?!哎呀,娇娇是不是又在你那赖着发脾气呢?”宋含瑛的语速很快,火急火燎的。 说罢,才看见对面的人不对。 “诶?”疑惑的声音。 逢荼冲着她点头,忙把手机屏幕转向谢行止。 “老板,电话接通了。” 自家老板好似中了胡家定身咒,呆若木鸡。 谢行止目定口呆、睫毛翕张。 逢荼又道:“老板,接通了。” 宋含瑛看见他,连忙招了招手:“谢先生!哎呀,我就说是你的微信啊!” 谢行止嗯了一声,学着她的样子挥了挥手。 “谢先生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我家娇娇给你添乱了?!哎呀,他要是不听话你就训他罚他,别惯着他哈——” 谢行止摇头:“不是,今天小山很乖。” “真的?”宋含瑛语气雀跃,哈哈笑了一阵。 “那也是多亏谢先生,我家娇娇在先生面前最听话,哈哈哈哈……” 笑了一会儿,她才想起回归正题。 “诶,那谢先生可是有什么急事?不会是……”说着,她正色端坐。 谢行止得到机会开口,匀速道:“没有什么急事,宋夫人不必担心。” “只是小山在我这里睡熟了,叫了两次没有叫醒。” “你看,要不要派人来接他回家,现在时候不早了。” 宋含瑛眨眨眼, 哦。原是这事儿啊。 她如释重负,道:“哎呀,小问题。” “不如就让小山在你那里叨扰一夜吧,明日我再派人去接。” 谢行止呆了一下。 宋含瑛看出他的僵直,忙道:“谢先生不方便吗?” “倒是没有。”谢行止如实道。 宋含瑛:“那,谢先生早点休息,时候不早了。” 谢行止点点头。 宋含瑛挥了挥手,便挂断了电话。 听着安静了,逢荼这才合上屏幕。 “老板……这是?” 谢行止神思乍返:“小山今日睡在我的房中。” “小荼,你去把旁边的侧卧收拾一下吧。” 逢荼舌挢不下,又只能老实照做。 谢行止上楼去瞧玉家后辈, 依旧熟睡着,在整洁的床上蜷缩,像是一只偷懒的玉面狸。把自己团了团、挤了挤,塞到舒适的隅隙。 谢行止一步之遥,沿着台阶坐下。 趁着娇娇熟睡, 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探知。 中指指尖率先触碰,落在他的眉间一点。 灵息潺潺、氤氲溢出。 似缥缈的白色烟雾,在指尖和眉间荡漾。 直到小山体内之气得到感召,周身发出光晕。 谢行止凝眸注视、潜心涤虑—— 魂衣感召,形状不稳,通体皲裂;灵台浊息,灵息乱淌,魂不固体。 谢行止侧目。 不远处的隔扇门自走轨道,打开半扇。 竹笼一只鹅, 它侧颈瞧来,黑啾啾的眼。 竹笼小门掀开一角。 它机灵,醋溜钻出,四方行步向前。 谢行止眸光粼粼,迫使它在三寸之外稳稳站定,须臾卧歇。 是个灵智盘尖儿的,只需稍加点拨。 再看指尖灵息,周身气运。 魂衣虽如蛛丝网破、灵台动荡,但灵息固本、魂魄自行归位。 偶有偏差,也能迷途知返。 谢行止稍送真气。他指尖触肤温热,孜孜不倦。 熟睡的人有了反应, 他微微蹙眉,梦中轻嗔:“先生……” 谢行止深知一句梦吟,却心扉回应。 指尖残留着的真气,撩过他的发丝。 轻柔地抚摸过后,断裂的根须熠熠而生,恢复如初。 似乎,是在哄人的。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哄孩子 玉娇娇睡了个好觉。 熟悉的冷香裹着他,像是儿时枕在先生腿间。 方寸之处,千般安稳、万般平和。只有两人,谁也进不来,谁也出不去。 睁开眼,梦还没醒。 “嘎嘎嘎!!!———————” 声音洪亮,带着粗哑。节奏短促有力,恰似钢锤。 梦醒了,还碎了。 玉枕山头皮一炸,即刻悚然而起、蛰居墙角。他盯着床边的大白鹅,那只曾追杀他的大白鹅。 惊呼出声:“啊!滚开啊!——” 大白鹅梗着脖,不遑多让:“嘎嘎嘎!——” 玉枕山吓得攥紧被子,夹在腿间。 仿佛这张裹着冷香的被子护得住他、能抵挡全世界。 大白鹅只在床下乱叫,不飞起来叨他,也不拿脚踹他。 真被抵挡了似的。 玉枕山心中狐疑,那双狐儿眼掀起波纹,显露伶俐尾巴。 这时,他瞧见大白鹅足踝一只脚镣。 说是脚镣,实则通体银炼、双环求索——乾坤圈。 玉枕山心中不忿,丑大鹅都戴上法器了?! 正准备起身细看,脚踝就被硌得生疼。他掀开被子,低头一瞧——脚腕之上,通体银炼、双环求索——乾坤圈。 什么意思, 情侣款? 这是什么意思? 他动了动脚,那银炼乾坤圈抖三抖,声动如铃。 怪好听的。 不对!玉枕山嘴角骤收。 这也太奇怪了。他跟一只丑大鹅戴情侣款,传出去别人要笑掉大牙! 于是,他看向丑大鹅。 你凭什么戴先生给的东西? 他乜斜大白鹅,本能就想去抢。 伸手到一半,又怂。 昨天与大白鹅大战,惨败。 他睡了一整夜脸上的红痕才褪下去…… 可,他看向自己脚踝上的乾坤圈。 下一秒又连连摇头。 不行,本少爷才不会摘!凭什么本少爷要摘! 玉枕山摇摆再三,选择掏出手机。音符搜索:怎么抓大鹅? 接过跳出来一个传送键——三个小游戏。 抓大鹅。 大鹅抓。 抓住大鹅。 益智、三消、5992万人玩过。 这种弱智游戏谁在玩? 玉枕山骂了,点进去了。 来了两把,没抓到。 我就说这种弱智游戏谁在玩? 玉枕山又骂,愤恨退出。 抬起眼瞧见丑大鹅,才想起来正事。 删除搜索,再次输入:怎么抓——真的大鹅? 1,慢慢靠近。 玉枕山放轻动作,从丑大鹅的侧面慢慢靠近。屏气凝神,绝对不能打草惊蛇……小心小心…… 2,抓住关键部位。 玉枕山已经站在丑大鹅的身侧,近在咫尺。只需要按照短视屏讲解中的方法,迅速用手抓住它的颈部下方——以及它翅膀根部的位置。 他暗自给自己打气,一……二……三!——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抓住丑大鹅的脖颈! 玉枕山酣畅淋漓,嘴角刚勾起。 大白鹅立马用力扑腾,翅膀像是两个大蒲扇,呼哧呼哧朝他脸上扇。 羽毛的味道,是禽类独有的气味。 混杂着养殖场的干草味。 难闻! 玉枕山掩鼻蹙额,胡乱去抓它的那只脚。 一人一鹅,脚上的乾坤圈二环铿然相击。 紧锣密鼓敲打出一场急急风! 玉枕山用指甲掐、用蛮力扯,就差埋头用牙啃了。 可就是摘不下来。 每次就差那么一寸,每次又醋溜返回去。 这乾坤圈像是活的。 大白鹅似是忍了许久,扑腾着脚蹼,朝着他头上就是两叨。 “啊!死鹅!小爷回去就叫我妈炖了你!” 喊着,又拼命向下捋那脚镣。 怎么!就!下!不!来!!! 玉枕山恨不得力拔山兮,死死攥着那银炼二环——给小爷下来! 大白鹅被弄疼了,扯着嗓子喊着、翅膀扑腾着、脚蹼腾空一踹—— “哎哟!” 玉枕山只感觉胸口一凿,绷足的力气顷刻末了。四脚朝天摔了个痛快。 大白鹅得了松懈,眼睛滴溜溜瞪他。 翅膀扑腾着,却只绕着他笃步,不再继续进攻。 玉枕山呸了一声,将嘴里的绒毛呸出来。 方才卯足了劲儿,现在他气喘吁吁,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玉大少爷肩膀又颤又抖, 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 谢行止拉开隔扇,欲叫后辈起床吃饭。就瞧见玉娇娇坐在地上,头顶几片鹅毛、呼哧呼哧喘气。 “小山?”他真疑惑了。 闻言,玉娇娇眼睛一红。 “先生!” 他怒中带娇,眼泪说掉就掉。 “先生,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 谢行止将人扶起来,四下瞧了没伤着,才松口气。 “小山,你这是……” 玉娇娇斜他一眼,嗔怒:“都怪先生,偏将他放我屋里。” “先生故意欺我、辱我!” 说罢,他眼睛一转就开始哭。 “小山,别哭。我没有故意欺你、辱你。小山到底怎么了,是哪里疼吗?”谢行止将他头上的鹅毛摘掉,理了理长发。 玉娇娇抽噎,泪眼乜他:“你还说,送我法器就算了,怎地还给这大鹅一样的。” “先生故意的!自知我善妒,还叫它与我一般,故意引我又气又恼,偏见我狼狈失态才满意!” 他越说越急,哭得狂颤不止。 又使着力气推他搡他,撒泼道:“我讨厌先生!先生总欺负我!我再也不喜欢先生了!我不要先生了——” 谢行止噎住, 抓住乱推的手,拉了他一下。 “小山,我自有原因。但却不是为了欺你、辱你。你别哭,要喘不上气了。”他哄着,揉了揉后辈惊颤的肩头。 玉娇娇脾气娇气,身子更娇气。 累不得、劳不得、推不得、晃不得,更是连哭都不得。 哭起来,浑身红了烫了颤了。 哭得牵一发动全身,时间一长哪都不舒服。 太伤身。 从小到大,玉娇娇怒一怒、哭一哭,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水里的月亮,玉家人也得硬着头皮去讨他欢心。 谢行止也不例外。 几年前见到他时,玉娇娇已然长成性了,拗不过来也改不掉根。 教养几年,也算收了些脾性。 鲜少如眼前这般撒泼打滚,哭得浑身通红、颤栗不绝。 瞧着是真的恼了。 “小山,这对乾坤圈能护着你。”谢行止道。 玉枕山抽泣:“我才不要,我有先生就够了。” “这不一样,有了家雁和乾坤圈,你就能出去了。”谢行止又道。 玉枕山哭声渐止,抬眼:“能去哪?” 谢行止凝视着他,正色道:“去哪都行。” “只要是小山想去的地方,去哪都行。” 玉枕山怔了, 他眨着眼,又有两滴滚大的泪珠淌下。 去哪都行。 这句话令他忘了哭,却又起了疑。 玉枕山:“张家界能去吗?” 谢行止:“能的。” “九寨沟?” “能的。” “莫高窟?” “能的。” “丽江、西江、茶卡盐湖、龙门石窟、平遥古城……” 玉娇娇一口气说了。 如他方才哭得顺畅。 谢行止待他说罢,轻声回答:“都能的。” “这些地方,小山以后都能去了。” 玉娇娇:“真的?” “真的?真的?果真吗?” 谢行止:“千真万确。” 玉娇娇的眼又红了。 他反复确定了数次,先生就耐心答了数次。 直到他心中沟壑填平、确凿不移。 他又说:“先生,你会在吗?” 怕被拒绝,他先声夺人:“先生陪我许久,我已经习惯了,离了先生怕是睡不好、吃不好,又要病倒。” 谢行止如实道:“我会在的。” 玉娇娇欣喜若狂,一把子抓住他。 “真的?!先生不准骗我,我可是个认死理的,先生应下了就不可反悔的!” “不准反悔的!” 玉娇娇的眼亮晶晶的,眼明心亮、昭然若揭。 谢行止不懂他眼神之意,只应和:“信守不渝。” 玉娇娇又伸出小拇指,笑盈盈地狡黠:“拉钩~” 拉钩。 没有那童真的儿歌,由着谢行止正色道:“若违此誓,天人共戮。” 玉娇娇这下信了,不疑有他。 …… 玉娇娇想去的地方很多,谢行止便让逢荼多准备一些路线和装备符篆,以备万全之策。 逢荼听罢缘由,下巴出走。 他瞠目结舌:“老板,你就这么应了?” 谢行止点头道:“嗯。” “老板,你就不觉得有点……怪吗?”逢荼啧了一声,忍不住试探道。 谢行止只抬眼看他,似是不解。 逢荼挠了挠头。强撑多时,还是不吐不快:“老板,我觉得你是被他忽悠了。” “他完全就是在骗你呢。” 谢行止:“为何骗我?” “谁知道啊!老板,你不经世故。这些公子哥心眼子一个比一个多,整天没个正事,就图个消遣。”说着,逢荼露出担忧之色。 “说不定这玉家小少爷就是图个好玩,寻你消遣呢!” 谢行止又看他:“为何如此觉得?” 逢荼秉承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耐心劝自家老板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你看,这小少爷从小到大都在北津城南池子大街长大的。从小金娇玉贵,娘宠着爹爱着,上有祖父伯伯疼着、下有佣人小厮捧着。” “就算要离开这北津城寻自由。舍得了千恩万宠、舍得了爹舍得了娘,偏偏舍不得你这个陪了三年的先生?” 劝解半天,他口干舌燥。 抄起茶杯猛灌几盏,没顾形象。 自家老板就那么瞧着他,眸光湛湛,似在思索。 逢荼自觉欣慰,老板应该想通了吧。不枉他费口舌,嗓子都干了。 少刻,谢行止道:“小荼。” “茶喝得太快伤身体的。” 逢荼的笑僵了。 老板,你有没有在听? 白费口舌。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别着凉了 玉枕山在刹那小筑赖了两天两夜,终于舍得回家。 宋含瑛没催他,但也惦念得紧。司机出门接人,她就守在院里等着。 靠在藤椅上就睡着了。 小憩一会儿,听见脚步声由远到近。 娇娇的脚步,她再熟悉不过。 缥缈的、轻巧的、像是小猫似的。 她即刻清明,嗓子一抬:“娇娇啊,可算是回来了。” “你啊你啊,去了谢先生屋里,倒是不愿意回了。” 她话到嘴边留半句,戛然而止。 只见,玉娇娇走在前头,佣人跟在后头。两个佣人并肩,一起提着个竹笼。 笼中无他,一只挺着胸脯的大白鹅。 宋含瑛眨眼,声音雀跃:“呀!呀!这哪来的顶尖儿大白鹅。” 玉娇娇瞥了它一眼,置气:“先生送的。” 宋含瑛屈膝挨近,细瞧:“谢先生送你的?哎呀,长得真好,真漂亮。这毛色这胸脯,长得真好。” “谢先生送来给你补身子的?” 玉娇娇脱口而出:“是。” 片刻又摇头:“不是。” 宋含瑛仰着脸看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到底是还是不是啊?” 玉娇娇被问急了,别过脸去不吭声。 宋含瑛嘿了一声,无奈挽手掐腰。 她看了看大白鹅,又瞧了瞧心肝儿子。 “娇娇,你想让妈炖了它。但谢先生不许,对吧?” 蛔虫似的,猜得准。 玉娇娇点头:“嗯,先生不准。” 宋含瑛:“那就好生养着吧。” 玉娇娇:“妈,你怎么也不问缘由。” “谢先生总不会害你。”宋含瑛怜视浅笑。 “你啊,莫要跟谢先生置气,他可疼你勒。” 玉娇娇小声嘀咕:“我知道。” “我看这大白鹅养得膘肥体壮的,好养活。”宋含瑛打量着,又道:“养着也挺好。” “这家鹅认主,而且聪明。古时候也是用来看家护院的,好玩着呢。” 末几,她诶了一声。 “这大白鹅脚上还拴着啥,怪好看。”正欲叫儿子来看,侧视看去。 余光就瞥见玉娇娇脚腕上的银炼环。 宋含瑛疑信参半,又瞧大白鹅的脚。 这是一对啊。 定情信物啊? 知道母亲瞧着了,玉娇娇脸红了,有些恼:“这也是先生给的。” 他的脚缩回去,耳朵也红了。 “妈,不是你想的那样!” 宋含瑛眨眨眼,无辜:“娇娇怎么知道我想着啥呢?” 玉娇娇瞪她:“总之不准想。” 宋含瑛眼球一转,讪道:“娇娇啊……这也不能怪谢先生。这在民间还是蛮正常的,前些时候你祖父也想着这事儿呢。” 玉娇娇侧目瞧她,梗着脖子,像只犟主儿大白鹅:“你们想着什么了?” 宋含瑛叹口气,道:“给你娶个大房冲冲喜,驱邪避凶。” “不过,我见人家都是娶只大公鸡。” 她不解:“谢先生咋给你送了只大白鹅?” 玉娇娇羞愤,嗔怒:“才不是!才不是!才不是呢!” “妈,这都21世纪了,你们这帮老古董!” 宋含瑛更糊涂了。 “那这大白鹅是干啥的?” 玉娇娇气了半天,脸涨红,眼见着就要哭。 宋含瑛怕了,赶忙哄着:“哎呦,哎呦。妈说错了,是妈不懂。谢先生送你养着玩,咱们就好好养。” 小少爷瘪嘴:“先生说,这丑大鹅什么……四柱全阳,能护我佑我,这样我就能想去哪就去哪了。” 闻言,宋含瑛神色俨然。 四柱纯阳,灵智极好的盘尖儿宠。 娇娇四柱纯阴,正为互补。 此鹅灵智大开,性子桀骜,鲜难认主。 她看向那银炼二环。此环银炼双生、二环求索,乃死契也。 定费了些心神,强行羁缚、系颈牵羊。 宋含瑛道:“娇娇,你以后可要好生养着它。听谢先生的话,知道吗?” 母亲少有此时不苟言笑之态。 玉枕山本能顺从,忘了脾气。大少爷敷衍地哦了一声,应下了。 母亲走后,还听见她吩咐佣人备礼,要送到先生店里。 金枝玉楼, 之前只他一个,现如今多了只丑大鹅。 他也不念着孤零零了, 还不如只留他一个。 玉枕山和大白鹅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像是谁也不服谁,眼睛都不眨一下。 直到大白鹅眼睛酸了,偏过头去。玉枕山才立马闭上眼睛:“啊!辣死本少爷了——” 他捂着眼睛,良久方苏。 啪嗒啪嗒掉了两滴泪,眼睛舒服了些。 “小样,还不是本少爷赢了。”玉枕山咬牙切齿,威胁道:“劝你以后对本少爷唯命是从,没事不要招惹本少爷,不然本少爷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知道吗?” “本少爷能赢你一次,就能赢你万次,知道吗?” 大白鹅烦了,梗着脖抖颤翅膀。 鹅毛飞乱,铺了他一脸。 玉枕山受力瘫坐,尾椎一震。 “你这孙子!本少爷几十年的鼻炎都通了!丫臭死了!” 他一抬手:“小红!小红!” 少刻,小红钻进来。 “少爷,怎么了?”她毕恭毕敬。 大少爷发话了:“拿下去,拿下去。好好给它洗个澡,本少爷的金枝玉楼都要臭了!” 下人们手忙脚乱,将大白鹅抬下去。 玉枕山等到味道散了,猛点三把牡丹熏香。 屋内烟光旖旎、朦胧似纱。 大少爷靠在千工拔步床上,手指一捻,拉下帷幔。 极致的浓香, 花香逼人、俗不可耐。 正对玉娇娇的口味。 他慵倦而卧,摸出手机。 微信列表第一个点进去,直接拨通视频。 趁着对方没接,他调整好姿势角度。 镜头中, 玉娇娇侧卧软枕、长发散落,睡袍衣领低垂,略见沟壑粉坠。 狐儿眼乜斜,似含情脉脉。 先生,且等着吧。 他嘴角勾起,顾盼浅笑。 铃声响了一半,接通了。 玉枕山笑眯眯地,等着见先生的脸。 一张脸在屏幕上放大了。 玉枕山的眼也瞪大了。 他神色厌嫌,哼道:“怎么是你?” 逢荼瞧见他吓得见鬼、神色仓皇,赶忙将手机塞进自家老板手里。 “老、老板!找你!找你的!” 见不到那张脸,也能觉出惊慌失措。 玉枕山鼻哼,没见过世面的。 总算瞧见先生,他才有了好脸色。眼儿一抬,眉儿一蹙,嘴儿一撅:“先生,怎地你不来接?” 谢行止握着手机,端坐交椅上。 “我不太会用这个,托小荼帮忙的。”他如实道。 玉枕山哦了一声,似被哄好了。 “这好说,明个儿我去店里找你,好生教教你行不行?”说着,他笑逐颜开。 先生教了我这么多,倒叫我也帮上忙了。 想起正事,他又看过去:“先生,你瞧瞧我。” 谢行止眨眼。 玉枕山羞愤:“先生再看看,仔细看看我。” 谢行止闻言,趋近细瞧。 玉娇娇的脸,精致小巧。尤生一双眼,魅眼藏狡黠,细瞧万种柔肠。 看着他的时候,眼尾翘着、眼皮寐着,恰似醉意朦胧。 玉娇娇侧靠,手托着脸。露出一截小臂,偏瘦、白皙。 真丝睡袍没有扣子,只有一截腰带聋拉着。稍微挪一下,一片白茫茫。 见先生仔细瞧了,他嘀咕道:“怎么样?” 好奇、兴奋,迫切想得到对方的回应。 谢行止抬了眼,面如常色:“小山,这么穿不太行。” “虽然请了家雁,但你的体质还是偏弱,生起病来耗时耗力耗精。” “莫着凉了。” 玉枕山盼星星盼月亮,回应是有了,他也心死了。 先生不吃这一套。 他合上睡袍,捂住凉飕飕的心口。 人也坐直了。 “知道了。” 谢行止:“小山,家雁不在你旁边吗?” 玉枕山:“我让小红带它下去洗澡了。” “先生,它身上可难闻了,丑大鹅臭大鹅!” 谢行止闻言,凝肃道:“小山,尽量不要让它离开你身侧,将它守着你。” 玉枕山攒眉:“总不能叫我吃住都同它一起吧?” 谢行止没说话,只正襟危坐地瞧着他。 “真的啊?”玉枕山声音拔高了,匪夷所思。 “先生!我不要!先生明知道它瞧我不顺眼——要是它趁我睡着了,将我头发都叨掉了怎么办?” 他楚楚可怜、泪眼汪汪,隔着屏幕拿俏。 谢行止哄他:“你们签了契。它不会伤你,你也莫招惹它,好生相处即可。” 见玉枕山嘟着嘴,脸也侧到一边。 又不理人了。 谢行止似轻叹一声,淡淡开口:“小山又不听话了。” “其他的事小山都可以任性,唯有此事……毋违吾命。” 他说得一本正经。 先生鲜少如此。 玉枕山紧张难抑、喉间微动。 泄了气:“知、知道了。” 他声音小的可怜,还带着哭腔。又委屈上了。 谢行止见他听话,声音软了下来。 又耐着性子哄他:“小山,此事非同小可。与你安危有关之事,绝不容半点马虎。” “你母亲很担心你,玉家的每一个人都很担心你。” 他怕虑深压人,言辞放缓:“我说这些,只是希望小山能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视你若珍宝。就算命入死局、走投无路,也请小山多努力一把,与命争一争、与路搏一搏。” “不要如此轻易放弃。” 谢行止眉间不解,自知话又说重了。 玉娇娇沉吟片刻。 喉结滚动、一句话从舌根滚出来:“那先生呢?” 谢行止心门一叩。 目中茫然。 “那先生,是如何想的呢?” “将我怎么看呢?”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只要先生守着我 谢行止讷口不言。 良久,他如实道:“与我而言,小山的安危奉为圭臬。” “怀瑾握瑜,惜之如金。” 玉枕山眼波乍逢,心魂情动。 先生一双琉璃瞳看不出情愫,但却那么坚定。 他的心禁无可禁,隐忍不得。 伴随心跳,他开了口:“先生,你能守着我吗?” “就守着我一个。” 谢行止:“我一直都在守着你。” 玉枕山摇头:“不,先生。来我身边守着我,与我同吃同住,与它一样守着我。” “先生,我不想要它。” “我想要先生。” 他的话直白曝露。 虽然先生吃不进也听不懂。 尽管如此,他还是要说。 “求求先生,可怜可怜我。就这样守着我吧,我想见先生。” 玉娇娇的声音小了,颤得不行。泪盈于睫、几欲溃提。 “现在就想,每日都想,时刻都想……” 又哭了。 谢行止慞惶失次,道:“小山。” 玉娇娇忽焉心醒,将泪都挤出来。 似笑非笑:“只要先生搬来金枝玉楼,我抱着那只丑大鹅睡觉都成。” 只要先生搬来,少爷就是真娶了它做小房也成。 “先生,求求你。先生若是不同意,我整日都要哭了,到时候谁守着我,都治不好了。”说着,他乜了一眼镜头,泪汪汪地:“先生,你最疼我了。” 终于,先生有了反应。 他点头会意。 “明日就去。” 玉娇娇小声嘀咕:“好吧……” “我今夜都要高兴得睡不着了。” 说着,侧目盯着,眼底像留了钩子。 谢行止:“今夜就去。” 秉承着让孩子睡个好觉的健康原则。谢先生说一不二,落了电话就整理行李。 夕晖未逝,夜凉初透。 谢行止搬着行李,带着伙计,就这么上了门。 玉家得知他要来,忙上忙下好半天。 南池子大街66号,整个园子都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涤垢荡瑕、一尘不缁。 玉家大门打开,扫榻以迎。 宋含瑛还叫厨房做了一桌子饭菜,玉怀愚难得下厨做了两道拿手的大菜。 “谢先生爱吃鱼,你可要好好做,别亏了人家的面子。”宋含瑛从不迈厨房的门,只在格窗外嘱咐。 玉怀愚立马道:“含瑛,放心吧!” 清蒸鲈鱼和松鼠鳜鱼。 口味不同,但都以活杀新鲜的鱼肉为主,火候控得刚好。 “诶,快去门口看看来了没有,可别叫谢先生候着。”宋含瑛又吩咐下人去瞧。 几个佣人来来回回跑了三五次,最后一次干脆等在大门口,势必要顺利将人接进去。 谢行止走在前面,逢荼跟在他后面。 佣人见到他们都松了口气,上前帮忙搬行李。 “谢先生,你可算来了。少爷和夫人盼星星盼月亮,盼得两眼欲穿呢!”小红引着他进去,笑得合不拢嘴。 还没进去,逢荼就被门口的阵仗惊住了。 礼炮红绸,灯笼窗花。这玉家张灯结彩,一张红毯从门口沿着整条长廊。 门口还有一对撒花的伙计。 平日里这样的派头,不是过大节,就是娶媳妇。 木讷的谢行止也惊异:“家里是有什么喜事吗?” 小红笑呵呵:“有啊!” “谢先生来了,就是天大的喜事!” “您可不知道,我们少爷听说你要来,嘴角就没下来过。已经开始在金枝玉楼里给您腾地方了,那床最喜欢的金丝蚕绒被也给先生用,好多宝贝都抬到您屋里了。” 小姑娘越说越开心,喜上眉梢。 逢荼越看越诡异,狐疑。 这玉家还真是怪,似要将老板娶回家,给他家小少爷暖房呢…… 念及于此,逢荼身子一抖。 诡异! 他要找机会好好提醒一下老板,决不能让懵懂无知,不经世事的纯真老板遭人哄骗! 谢行止:“不用忙活了。平日里我也偶有借住,寻常对待就好。” 小红笑嘻嘻:“这不一样。” “以后谢先生也是金枝玉楼的主子了,这就是接主子回来的待遇。” 逢荼跟在后面,愈发汗流洽衣。 不妙。 …… 金枝玉楼谢行止不是头一回来了,只是头一回住进来。 金枝玉楼位于玉家大园东厢上房,自带前后两院,上下两层。 东西南北四大间。 玉娇娇住在金枝玉楼以南为尊的倒座房,谢行止的房间被安排在了侧间。 一墙之隔,形影相吊。 逢荼打小跟着自家老板,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洒扫庭除都驾轻就熟,游刃有余。 是个不可多得的勤快伙计。 谢行止瞧着他满头大汗,倒了杯茶拦人。 “小荼,晚些时候再收拾吧,也不着急。累得满头大汗的。” 逢荼胁肩谄笑,动作没停:“老板,你不是说:''''夏季气候炎热,人体的阳气正处于向外的状态。适度出汗是顺应夏季阳气发散的自然规律。可以促使排出邪气、热毒,维持阴阳平衡''''吗?” 谢行止轻笑,无奈道:“微微出汗,身体温热,皮肤挂有少量汗珠,衣物不会被汗水打湿。这才是正常的出汗排毒。” 他将茶盏塞进逢荼手中,不容拒绝。 “你现在汗水流淌,头发衣物浸透了,又在夜间剧烈运动,可不是好现象。” 逢荼被说服了,端着茶盏送到嘴边。 他早就累了,正心慌气短,渴的不行。但自家老板看着,他只得端端正正地一口一口慢着喝。 止津解毒的花茶,一盏过后他便渐趋平缓,彻底平息宁谧。 坐下稍歇,逢荼端详身侧老板,斟字酌句道:“老板,这玉家人平日里都这样吗?” 谢行止眨眼:“嗯?” 逢荼:“见到香饽饽似的,像供祖宗。” 谢行止眸动,如实道:“好像,一直如此。” “这也太怪了……”逢荼纳闷,低声嘀咕。 谢行止没听清,只道:“小荼,他们都很好相处的,不用这么紧张。” “他们不是坏人。” 逢荼哦了一声,没走心。 门开着,叩了两声。 “谢先生,晚饭备好了。”小红冒了头进来。 谢行止拍了拍逢荼,“早点吃饭,早点休息。” “知道了,老板。”逢荼老实回话。 …… 次日,清晨时分。 天色平旦,谢行止栉沐盥洗后,坐在廊下鹅颈椅上看书偷闲。 玉家下人知晓他作息,送了早食过来。知晓他节俭,备得刚好,不多不少。褡裢火烧、北津老豆腐和一碗五谷豆浆。 半刻,倒座房中有了声响。 隔扇门迟迟推开,玉枕山靠在门框上,似未睡醒。 他倚靠着,朝着院中扫了一圈,识影如故。 玉少爷豁然开朗,如梦初醒地瞪大了眼睛。 玉枕山冁然而笑。 风吹发尾,恰似一把凤头梳。 谢行止着意到他,舍卷开口:“小山,不要光着脚。” 玉枕山垂眸,自己的脚掌光溜溜踩在地板上。 “这样凉快。” 大白鹅大摇大摆走出来,一对脚蹼也光溜溜的,随了主子。 “嘎!” 玉枕山拿俏:“先生怎么不说它,它也不穿鞋。” 谢行止抿唇,瞧他一眼:“不重要。” 纯阳之体,光脚无妨,毛剃光了也无妨。 玉枕山眉扬目展,喜滋滋起来:“哦,那我去穿。” 平日里少爷从未早起过,这个时间没有佣人来伺候他。 他饿了,就将谢行止的早餐吃了。 吃饱喝足,少爷就要开始发难。 “先生,我想洗脸梳头。”玉枕山道。 谢行止:“嗯。” 玉枕山见他没理解,又复述:“先生,我想洗脸梳头了。” “小红正忙别的呢,没时间顾我。” 谢行止:“让小荼去叫别人来。” 说着,他便抬头去看屋里的逢荼。 玉枕山摇头:“别人也都忙着呢。” 谢行止正眼瞧他,试图理解他的意思。 屋内修剪盆栽的逢荼明白过来,一抬脑袋:“玉小少爷,我家老板没伺候过别人,手笨。要是少爷着急,我来伺候你?” 讲着,他就拎着修枝剪跨出屋外。 那架势不像梳头的,像是给他剪头的。 玉枕山乜愣他一眼,毫不掩饰嫌恶。哼了一声,嗔道:“我才不会嫌先生手笨呢。” 他不吃阴阳怪气那套,只管自己要不要。 “我不要你,你走开。” 少爷两手一抬,腰一掐:“我就要先生。” 霸道、跋扈、嚣张,自以为是。 偏偏是挑不出好词来形容的纨绔少爷,逢荼耐着性子,没当面翻个白眼。 谢行止对两人暗暗较劲浑然不觉。 思忖少刻。 “我来吧,没什么。”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应该有些经验了。 逢荼这下没忍住,狠狠白了少爷一眼。 玉枕山不在意,他正乐着。 见人答应,他抓住先生袖子,力气也不用,扯了两下。 “我知道先生疼我。” 他没伺候过别人。 但玉娇娇牙牙学语时期。他经常为其梳头洗脸、哄睡哼曲。 玉娇娇不记事,怕是忘了。悄悄来的,谁也不会记得。 谢行止手持梳子,香丝垂手、柔荑轻绾。 玉娇娇的头发是真金白银养出来的,垂顺如绸。 不需要费功夫,稍稍整理就好。 谢行止给他编了发,垂在肩头。 指尖似乎沾了味道。 是玉娇娇身上的气息,浊香粘人。只要沾到一丝一毫,便缠缠绵绵,步步相趋,甩也甩不脱。 杂了很多,最重的是七里香,牡丹和龙血。 此香从头到尾都蛮横霸道,闻过的都不会忘。 所谓特立独行,反常合道为奇。 正如玉娇娇这个人,无时无处令人惊世骇俗。 盥洗梳妆完。 小红行色匆匆疾行入院。 额间碎发汗湿,像是骇的。 “谢先生,少爷!” 站不定,她双腿瘫软,身形晃荡欲倾。 谢行止正色,一把将人扶住了。 “怎么了?” 小红躲得快,瞧了少爷一眼:“东城区赵家送了消息,邀少爷去参加……丧礼。” 玉娇娇眼一抬:“赵家又是哪个?不知道本少爷从不参加这种活动吗?” 这没瞎说。 玉娇娇金贵,命数不稳,身弱多病。从小到大不管是谁家没了人,多牛的官,多大的长辈,他都不用出席。 小红只道:“枝枝少爷的赵家。” 玉枕山想起来了,不满道:“赵枝枝来了?这么久都不来,现在想起本少爷了。” 小红又道:“没、没来。赵家派人来叫您去看他。” 玉枕山:“嘿?” “赵枝枝升官发财做皇帝了,倒叫我去上门瞧他了?” 少爷眉一皱,嘴一撇,就要发火。 小红垂着脑袋,急道:“枝枝少爷没了。” 这句话落下。 金枝玉楼静谧了,残存几道呼吸。 玉枕山声音冷涩,透出荒谬:“你说什么呢?” 什么叫没了。他去哪了。 小红又道:“枝枝少爷没了。” “赵家人送了消息,……” 胡说八道。 玉枕山听不下去了。 什么叫没了。 你在说什么呢? ……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去见他吧 梧桐树,三更雨。 天色溟濛,细雨如丝。玉枕山坐在房檐廊下,一言不发。 死亡。 对于玉枕山来说,无足轻重。 少时,他经常挂在嘴边。 生气时、委屈时、暴怒时——死在嘴上跑一圈,负气一句:“我不活了,我现在就去死!” “我不治了!叫我死罢!” 他为自己为什么活着,为什么痛着活、恨着活、病弱着活而哭;他为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点死,数次歇斯底里。 用北津城老辈子的话讲,玉枕山是个急着投胎的二百五。 好似只要闷头死了,不管是什么难捱的事儿都能一了百了。 直到今日他站在人群不远处,只看见小小的碑。 他这一刻明白,死是不必急于求成的事。 他不能离得很近, 只能在人群外,树林中。 一把黑色的伞打在他头顶,没什么用。雨依旧吹到他脸上,流下来。 满脸湿漉漉的。 擦不干,临了又流下来。 时候到了,母亲他们去跟赵家人聊天劝慰,说一些大人的体面话。 只剩下他一个站在原地。 碑前没了人,脚印也被雨冲掉,干干净净。 玉枕山轻喟,向前走。 迁延至他看清碑上的照片,黑白的、崭新的,赵知熠笑着的照片。 有点憨傻。 那天饭桌上,他也这么冲着自己笑。 针砭似的,玉枕山蹙了眉。 “赵枝枝,你没出息。” 滚烫,与雨水不同的。他憋了许久,依旧淌下来的。 “他们本来不叫我来。”玉枕山敦敦而踞,伞趴在他肩头。 “说你是自杀的,这种事,对我不好。”他扯了扯嘴角,嫌弃道:“本少爷还是来了。” “我来瞧你的,怎么也不见我。” 赵枝枝,你耍起大牌了。 谢行止找了玉娇娇半天,没成想在一片墓地里瞧见他。 玉娇娇蹲在一处墓碑前。小小的,一把伞完全遮住他。看起来有些可怜。 谢行止在他身侧站定。 玉娇娇得知来人,仰着脸去看。 一张脸仰着,眼睛、鼻头,脸颊和下巴都红着。眼眶里攒着泪,泛着波又不肯掉。 见到他,念了一声:“先生。” 声音没落,泪先落了。 小山哭了。 神色非故,不复曩时之态。 谢行止不解,只是心疼。 伸手拍拍他的脑袋,轻声:“别蹲着了,衣服湿了。” 被扶起来,玉枕山力气也不想用,靠在他身上。 谢行止安慰道:“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没什么温情。平淡的,像是随口一说。赤裸裸将生死之事坦然曝露。 生死在轮回因果中,都是自然的过程。活着只是为了活着,死去回归自然,是一种休息和解脱。 但他明知自杀没有资格解脱。 天道之下强调因果循环、六道轮回。人生难得,是修行的重要载体。 自杀被视为违背因果规律、扰乱自然秩序的极致罪孽。 自杀者犯下杀孽,实乃作恶。会为自己种下“恶因”。 人怎么死都可以。 唯独不可自杀。 阳寿未到,阴间不收。但人身已失,无法还阳。只能作孤魂野鬼。 每七日一轮回,重蹈死前之苦。灵魂如碎割千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当你结束自己生命的那一刻,苦难才刚刚开始。 你若问,何时解脱。——痛心疾首、魂飞魄散之时。 谢行止第一次起了恻忍之心,对此事噤口不言。 …… 回去的路上。 逢荼开着老板给他配的沃尔沃s90,带着自家老板和玉家少爷。 车内气氛沉闷,如窗外阴霾。 “先生,这是为什么?”玉枕山开了口。 谢行止侧目,知其然。 “事已至此,自有缘由。” 见后辈依旧面露不解,怕他越思越深,伤了心脉。 片刻,谢行止蹙额深思,问道:“小山想去看看吗?” 玉枕山:“看?” “看什么……?” 谢行止:“见赵知熠。” “看其中的缘由究竟为何。” 玉枕山愣神:“我还能见赵枝枝吗?” 谢行止点头,如实:“你见得到他,他见不到你了。” 逢荼闻言,看了眼后视镜。 “老板,你要给他开眼吗?” 谢行止言淡如水:“用牛眼泪就好,开灵台的时候未到。” “小荼,你这次出门带了吗?” 逢荼忙答:“带了的。老三件套我都带了的。” “那我们现在掉头?” 谢行止不言,只看向身侧之人。 玉枕山接收到视线,对逢荼道:“掉头。” 逢荼撇了下嘴,老老实实调转方向盘。 你也使唤上我了,给我开工资了吗……算了,谁让老板被你忽悠了。 黑色的沃尔沃s90从东华门大街掉头,朝着定海区颐和园路驶去。 …… 车子行驶的很快,道路逐渐变得陌生。 玉枕山盯着车窗外闪过的绿化带,兴味盎然道:“先生,我们现在去哪?” 谢行止目注窗外,全神贯注。似乎正专心寻找着什么。 玉枕山视线追随。 先生看向的,是绿化带一侧的人行道。 这条人行道整洁,没有杂乱的共享单车。绿化带的园艺也定期休整过,一切都规规矩矩的。 不远处挂着一个牌子——前方学校,车辆慢行。 玉枕山脱口而出:“我已经有先生了,还来学校干什么?” 谢行止如实道:“这是101中学,赵知熠生前在这里上学。” 玉枕山怔然,又疑惑:“见赵枝枝为什么不去他家里,要来学校?” 逢荼停好车子,侧过脸来:“现在的小孩,从能上幼儿园开始,每日每月每年待得时间最长的地方就是学校了。” “所以他们生前残存念力业力最多的地方,也是学校。” 说罢,将车子熄了火,打开车门。 小伙计从后面绕到左侧车门,拉开。 “老板,可以下车了。” 谢行止按了一下玉枕山的手,轻声:“小山,你也从这边下,那边车流太多。” 玉枕山点头,难得乖巧。 北津城的学校教学松紧有度,少些极端例子。 学生压力大多与家庭息息相关,父母恰似压力泵,传输源源不断、滔滔不绝。 近十年,中学生自杀的案例层出不穷、日益增幅。 “说句不好听的。要是有相关股票基因可以买,怕是永远都不会跌。”逢荼道。 真有这一天,谁能分得清我和玉娇娇谁更富。 话音刚落,脑袋就被人敲了一下。 不用想,是自家老板。 没用太大力气,教训道:“莫要胡言乱语。” 逢荼老实跟在后面,绷住了嘴。 他总是这样直白,容易吃亏。按照自家老板的话来讲就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但其实说白了,就是脑子缺根筋,说话没深浅。得亏老板天天管着他、提点他。 被敲打了一下,逢荼老实多了。 “现在还没下学,这条街上怪冷清的。”他说。 谢行止侧了下脸,余光一抖。 逢荼随即正色,眯了下眼:“诶,在那。” “这个时候怎么出校门了,他这是要去哪?” 谢行止道:“跟上去瞧瞧。” 两人盯着一处,同步追逐。 玉枕山左看看、右看看,连根毛也看不见。 “先生,你看见什么了?”他仓皇疾步,不敢掉队。 谢行止这才想起正事,薅住马上就要跑到斑马线上的逢荼。 逢荼被迫刹了车,被拽得闷哼。 “老板。” 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老板何意。 逢荼从斜挎包里掏出陶瓷小瓶,递送过去。 “老板,牛眼泪。” “我先去跟!”说罢,他拔腿就跑。 谢行止没再拦他。 撬开瓶盖,倒出半瓶,对玉娇娇道:“过来。” 瓶子里的味道不好闻,淡淡的牛膻味。 玉枕山不喜欢,也不明原因。但却本能走近两步,乖乖等着。 被手掌揉搓过后,膻味一去不复返,只剩下清明的冷香。什么腌臜物碰到先生,都能被洗涤干净。 谢行止又催他:“再近一些。” 玉枕山心惴惴,呼吸如缕。 他又朝着对方挪动两步,低头就能碰到。 那缥缈的冷香有了实感,似纱帐绕颈。 看出他的不安,谢行止柔声:“小山,放松……” “会稍微有点痛。” 言未毕,先生的手掌捂住了他的眼。 好烫! 玉枕山抖三抖,本能想逃。 先生的另一只手拉着他,没用太大力,足够留住他。 他乖乖待着,忍不住哼唧:“先生,疼……” 先生离他好近。 近到气息落在发梢,每一寸呼吸都充斥着香息。 他不想躲。 疼了、辣了,烫着也依旧待着。 手掌离开了他的眼,香息悄然远遁。 谢行止瞧他,那双眼红着,有些肿。 玉娇娇面露委屈,瞥了他一眼。话也不讲,且等着他。 他知道,这是又恼了。 谢行止哄道:“无可奈何之举,小山莫要生气。” “走吧,一会儿要跟不上了。” 玉枕山没动,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你还没哄我呢。 谢行止看了眼马路对面的逢荼。心定神闲,朝玉娇娇招手。 玉枕山面带娇嗔,却依旧听话。 他微微敛衽,趋近了,轻轻的风便吹了吹他的眼。 霎时吹气如兰、清香拂至。 玉枕山登时定住了,岿然不动,忍不住蹙鼻,多偷一丝香。 正怔愣着,谢行止催他:“走了。” 他就鬼使神差,腿脚不听使唤地随人去了。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赵枝枝你很讨厌 学校对面的小卖铺挤在三五文具店、书店,和补课班的中间。 门店最小,敞开的小门上挂满各式各样的零碎玩具,老牌闲嘴。 玉枕山一眼就看见赵知熠。 赵知熠整体没了肉色,灰白的,比他还白。像是家里的老照片褪了色。 灰白的他正蹲在小卖铺的门口,从小门上抽出几包零食。 一根葱、荷兰豆、不二家棒棒糖。 赵枝枝常常塞进金枝玉楼的闲嘴,玉娇娇偶尔赏脸吃上一些。 原来都是在这屁大点儿地方买的。 赵知熠买了好多,书包都塞得满满当当,怀里抱着自己的课本和作业。 他笑嘻嘻走在人行道上,摸出手机打车。 逢荼看得紧,瞧见屏幕上的目的地,一五一十念出来:“南池子大街66号。” 他的视线落在玉枕山身上。 谢行止开口:“开车,跟上。” …… 驱车追灵,玉枕山还是头一遭。 瞧着前方的身影,赵枝枝正拿着手机发消息。 逢荼跟在后面,默默窥屏:“小玉少爷,你今天在家吗?” “那不赶巧了,下次我再来找小玉少爷玩。” 赵枝枝笑得有些不值钱。 玉枕山立马明白,这是赵知熠最后一次找他的时候。他不在,两人没能见面。 在之后赵知熠再也没给他发过消息,也没有塞过这些破烂儿。 霎时,灰白的脸怫然作色,栗栗危惧,周遭的气场也冷了下来—— 玉枕山听到一道声音,闷得、哑的,难听至极:“他根本不想理你。” “你以为你是谁?” “玉枕山从来都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他瞧不起你!” “你这样平平无奇的人,怎么配跟他做朋友?——简直是痴人说梦!” “你这样的人,只能自己自怨自艾、自嗟自怨、自叹自悲!一辈子爬不上去!” 赵知熠笑容没了,瞳色黯淡。手指快速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很快又删掉。 逢荼眼疾手快,看了个真切:“‘小玉少爷,我想跟你做好朋友’?” 玉枕山站在原地,僵立许久。 “你还想跟他说这些?你以为他会回复你?” “你以为你是谁?!” “你们家攀不上玉家,你也攀不上玉枕山!你就只配自己烂在地下,像条挤在泥里的肉蛆!” 话语轻飘飘落在耳边,轻声细语。 赵知熠发着抖,摇头道:“不、不是……” 我只是想跟小玉少爷做朋友。 -下午13:00分- “小玉少爷,我能跟你做好朋友吗?” -晚上21:24分- “你又笨又呆,最多让你做我的小跟班。” “如果你表现好的话,本少爷也可以考虑考虑。” -晚上22:58分- “本少爷今天心情好,就勉为其难跟你做朋友吧~” “喂,赵枝枝。怎么不回我?” “赵枝枝,你现在也有小脾气了。” “下周末我在家,你来找我玩。” “赵枝枝,本少爷这次想吃可乐味的丘丘糖。” “很好,本少爷生气了。” -凌晨2:13分- “赵枝枝,下周末来找我的话就原谅你。记得带丘丘糖。” 。。。 聊天框结束了。 玉枕山想起来了。那日没有收到赵枝枝的回复,他很生气。 脾气很差,对小红小草都发了火。屋里的盆栽也都被他剪成了秃头。 赵枝枝再也没回过他。 他也扭着脾气,不再去找赵枝枝。 “本少爷才不是真的想跟你做朋友呢,你以为你是谁?这整个北津城,想跟本少爷做朋友的人能绕故宫一圈。你算什么……”玉枕山攥着拳,咬着牙,哽咽道。 他的肩头在抖,“你又蠢又笨又呆!说话的时候还结巴——我才不会想跟你做朋友。” “赵枝枝,你很讨厌知道吗。” “你很讨厌!” 玉枕山恸哭流涕。 你很讨厌。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 赵知熠没能见到小玉少爷。 虽然有些失落,但今天跟小玉少爷聊天,小玉少爷的心情似乎不错。 赵知熠发了那条消息后,一直惴惴不安。 小玉少爷会回什么呢? 小玉少爷会不会根本不回复啊? 赵知熠忧思难忘,无数种可能攒在他心头,如百爪挠心。坐地铁回去的时候,因此做过了站。 他从地铁站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 夜晚刚临的北津城,热闹、繁华、华灯初上。 灯牌淌过车流,人影虚焦。街道喧闹恰似泡影。赵知熠身处繁华中,形单影只。 越靠近家的街道越寂静。 穿过颐瑞府北侧步行街,悚然夜深人静。 赵知熠背着书包,慢吞吞地走着。 街尾的灯光闪了一下,被人遮住了,路变得黑魆魆。 赵知熠本能抬头。看清来人,他瞪大了眼、面如死灰。声音压着还发颤:“爸。” 赵厉年站在那不动,且盯着他。 钟芸珠一只手拽着他,面露紧张:“小熠,你去哪了?” “监控上看不见你,回到家也不见你的人影。”她一步迈过来,拎着他往家走。 母亲疾言厉色,嘴上不停:“你知道你爸爸和我有多担心吗?找了你一整天,都报了警了!你现在才回来!” “都说现在的孩子叛逆不好管教,我看都不是瞎说的——走,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母亲拽着他,走得又急又快。母子俩本能配合,上演这场无数次重复的戏码。 小区的街道上,母子俩疾步如飞、心跳如鼓。 不停歇,不回头,朝着家的方向走。 他为此不敢喘息。 快到家门口。 身后的影子压了上来,两人呼吸顿止。 一只手抓住了赵知熠的领子,母亲没能护住他。 大手粗暴,拖着他往家里走。 赵知熠下意识挣扎求救:“妈!妈!——” 钟芸珠脸色煞白,努力扯出笑来:“孩子他爸,小熠马上就要联考了,你悠着点。到时候会影响联考状态的……” 赵厉年不说话,只拖着赵知熠进去。 一路上,扯掉他的背包,外套。扒掉他一层又一层外皮,马不停蹄将人塞进房间。 赵知熠知道又要来了。 他努力顶着门板,求饶道:“爸!爸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再也不会了!我再也不敢了!爸!求你——不要!” “救命!妈!救命!救救我!——” 砰! 房门关上了。 赵厉年熟稔地插进钥匙,快速转了三圈。锁上门,一把拉下墙上的电闸。 这个电闸箱独属于这间房。 独属于这对父子。 赵知熠疯狂拍门,哭着喊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最后的声音不是手掌拍出来的。 砰砰訇訇、砰砰訇訇、砰砰訇訇…… “放我出去……妈妈,我害怕…” 钟芸珠不忍心,她声如细蚊、试探道:“厉年,孩子最近压力挺大的。这才一时冲动做了这种事,他知道错了,他平日里还是很乖的……” “这次就算了,我会好好说他的。”她轻轻拉过丈夫的手,声音带着求。 谁知,那只手朝着她甩了过来。 “嗡——” 耳鸣刺穿鼓膜。 她的半边脸都麻了,听觉短暂出现问题。 钟芸珠低眉垂目,不敢看丈夫。丈夫怒斥的声音犹在耳畔,伴随着耳鸣模糊不清:“你还有脸替他求情!?” “他现在不像话到这种地步,都是因为你!慈母多败儿,棍棒底下出孝子!” “要不是马上就要联考,我一定打断他的腿!” “别哭了!他就是随了你才这么没出息!你看看他现在哪有个正经男孩子的样子!他现在的下场都是拜你所赐——” 钟芸珠不想哭。但身体在疼,所以身体在哭。 赵厉年没再打她,将心里的火气都骂出来就消了气。 他靠在沙发上,朝她招手道:“喂,去做饭,我肚子要饿扁了。” 男人随意使唤一个女人,就是他哄女人,求和好的方式。 这意味着男人准备放过你,原谅你。作为女人,应该前仆后继,感恩戴德。 赵厉年视此为真理,这是他与妻子十几年如一日的相处方式。 钟芸珠也曾想过离开。 弟弟依仗丈夫找到的工作,家中还有两个正在上学的孩子。 丈夫为父亲买的墓地快要到续约的日期。 母亲住的疗养院每月从丈夫的副卡中扣款缴费。 她身上从里到外的衣物,首饰;脸上的粉底液,口红,经受保养的长发。 以及未消肿的巴掌印。 都属于丈夫。 自己做了十几年的家庭主妇。说起最拿手的——洗衣、做饭、整理家务…… 她连大学专业的科目都忘光了。 于是,她再一次放弃。 每一次放弃,每一次懦弱,每一次愈陷愈深。 如今回过神,她终于意识到什么叫——夫妻一体。 儿子的哭喊声撕心裂肺。为了掩盖,丈夫的电视机声音开到最大。 钟芸珠合上门,埋头厨房。 做她最擅长的事情。 她心无旁骛做出一桌子饭菜。 此时,儿子已经不哭了,电视机声音也小了些。 这个家又恢复了往日的祥和。 “厉年,我做了你最爱吃的葱烧海参,还有辣炒爆肚。”钟芸珠脸上攒着笑,招呼丈夫吃饭。 电视机里正在播放动物世界,成年美洲豹啃着羚羊的头盖骨,大快朵颐。 良久, 赵厉年吃饱喝足,气也顺了。 他看向电视机,定格在美洲豹舔毛休息的画面。 它的胡须因为饱餐一顿而舒展了,背上的花纹变得更加流畅。 赵厉年道:“半小时后给他送饭。” 钟芸珠给他添上最后一勺汤羹,默默点头。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为什么不见了 害怕他再逃跑,父亲看他更严格了。 母亲给他请了长假,假期一直到联考前。 在这期间,他只需要在家中刻苦学习。 父亲托人给他找了几名一对一家教,将他每天的时间挤满。 因为母亲的求情,父亲允许他周末下午休息。 这次周末,赵知熠纠结许久。 他想要拿回自己的手机。 自从那天后,手机就被没收了。 他还没有看见小玉少爷的回话。 小玉少爷一定回话了。 赵厉年听罢,瞥了他一眼。 他冷哼一声:“朋友,你什么时候交上朋友了?” 父亲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你这样的人,怎么会交到朋友。瞧瞧你……”他没有说下去,但赵知熠却明白他的意思。 赵知熠垂着脸,只是道:“爸爸,今、今天的课题我都、都做完了。” “我只需要十……十分钟,五分钟也可以。” 他的声音也垂着,恰似无颜以待的脸。 赵厉年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部手机,是赵知熠的。 他丢进赵知熠怀里,就继续低头看手机里的股票行情。 赵知熠努力压着嘴角,转身往房间走。 按了下开机键,发现没电了。 他脚步没停,翻箱倒柜找出充电器、插上——动作很快,行云流水。 无人察觉他的手都在抖,包括他自己。 1%,可以开机了。 屏幕亮起的一瞬间,他的表情定格。笑意乍收、惊愕失色。 初始化的壁纸,没有密码。 赵知熠歪了下头,匪夷所思——他的手指不停按动开机键。 屏幕闪烁,忽明忽暗。 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 就算他现在登录微信,也看不见了。 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都不见了。 为什么连这个也会不见。 他瞪着眼,一下都不眨。 泪落不下,挤在里面。模糊的视线中,一片冰冷的白。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他小声嘀咕着,呼吸愈来愈快—— “就算看到了又怎么样?” “他肯定痛骂了你,绝对不会答应跟你做朋友的……” “他说的对,你这样的人。瞧瞧,瞧瞧啊……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朋友?没用!废物!烂泥扶不上墙!” “没用!废物!烂泥扶不上墙!” 赵知熠摇头,泪也漫出来。 “不是。不是的……虽然我又蠢又笨,说话还结巴……不是、不是的……” 不是的。 他不会嫌弃我的。 只有他不会嫌弃我的。 不见了而已。 我能找到。我要去见小玉少爷,我要去见他。 我要当面跟他说。 只要见到小玉少爷,就能找到了。 “你去哪?!赵知熠?!你这小兔崽子!”赵厉年不可置信,拔腿追上去。 赵知熠跑得很快,好几次他都没能抓住。 费了很大的力,赵厉年才如往常一样将人抓住了。 “跑!叫你跑!你现在胆子大了?!敢当着老子的面跑了?!” 赵知熠却盯着门外,死命挣扎。他手脚并用、又喊又叫,声音练不成线,只是叫。 赵厉年险些叫他脱了手。 作为父亲,他怒不可遏。一只手将失控的儿子扯了回来,另一只手甩了上去。 “啪!” 赵知熠的半边脸肉眼可见的肿了。 可他像没痛觉了,死命朝门外挣扎。竭尽全力,爬也要出去,去外面,去外面,去外面。 “松手!松开我!松开我!”赵知熠叫了,叫得很大声。 “我要去外面!我要出去!——” 他从未发出这种声音。 眼前的儿子,从小到大从未发出这种声音。 连贯的,掷地有声,怒气冲冲的声音——甚至能压过他一头的声音。 赵厉年火冒三丈,后槽牙咯咯作响。他死死盯着眼前的人,转身就将人往屋里拖。 过程中依旧挣扎不休,扇巴掌也不管用。 他的手麻了。 对方的嘴角破了、肿了、流血了。 门也成功被关上了。 “啪。” 电闸被拉下来,他再次听到声嘶力竭的哭喊,伴随着求救的哭喊。 一如既往,身为父亲他大获全胜。 赵厉年靠在墙上,松了口气。每当此时此刻,男人都会掏出一根象征胜利的香烟点燃。 耳边的叫声会停的,试图反抗的人也会求饶。 但他从不会输。 一个成年男人,如同一头成年美洲豹。威猛,凶狠,有一片独属自己的狩猎森林。 在领地之内,不论是伴侣还是孩子都低他一等。 烟抽完,死小子终于安静了。 不哭,不叫,不求饶。 是这个家回归祥和的重要步骤,从不缺席。 他看了眼腕表,只需如常等上半小时。 屋里的兔崽子就会找到自己的位置,重新不声不响,做个软蛋。 “咔哒——” 很陌生的声音。 从未出现过。 这令等待的赵厉年有些不耐。今天这小子发出的声音都这么令人厌烦。 突兀、陌生,不在掌控。 时间没到,赵厉年就打开了房门。要狠狠教训他,才会长记性。 拉开房门。 风迎面吹来。 风,冷飕飕的风。 陌生。 赵厉年定住了。——窗户大开着。风从这里穿过,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寻找。 那小子不在。 去哪了?躲在哪?……柜子、桌底、床底、窗帘后面?! “呵——” 倒抽一口凉气。 赵厉年的身体僵硬。他支棱着脖颈,不弯不折,只垂下眼去看。 32层,趋近顶楼。 他在挑选房子的时候,就想着越高越好。 离顶层越近越好,天边咫尺之遥。 站在这样的位置,脖子要越来越直,绝对不可以低头的。 他依旧看得见地面。 正下方,人影渺小如蝼蚁。红淋淋的、烂乎乎的蚂蚁,被过路人踩了一脚,颈断分离、肚破肠流。 。。。 钟芸珠下午去菜市场买了很多菜肉,路过海货区挑了一篮海参和两条鲈鱼。 到小区楼下的时候,瞧见路边的小食摊儿。 钵钵糕,颜色饱和度很高,是香精和颜料充盈的垃圾食品。 但小熠很喜欢吃。 这一周他都很听话,没有让人费过心。厉年应该会同意他吃一些,解解馋。 想着,钟芸珠便买了几块颜色不一的。 拎着丈夫和儿子爱吃的东西,她心情大好,脚下生风。 今天早点到家,做一桌子饭菜,厉年和小熠也都会开心的,我们这个小家依旧会幸福美满下去———— 小熠最近很用功,明日的联考也一定会拿下好成绩。 日子都会好起来的,小熠。 考上大学,进入社会工作,会越来越有出息的,小熠。 其实自由也没那么远的,小熠。 小熠。 巨大的声响留住了她。 闷重的钝响——“嘭”!像是装着烂肉的麻袋高空抛物。很快“哗啦”一声散架。 钟芸珠受到很大的惊吓,心跳很快。 什么、什么东西落在她的身后。 血的味道并不算刺激。可好熟悉,带着她一体同生的气息。 来自她的血肉,带着她的味道。 小熠。 小熠? 开玩笑吧。 这是一场噩梦吧。 不,这一定是噩梦吧。。。 钟芸珠感到濒死前的绞杀痛,窒息地痛贯心膂——她离死亡太近了。 死亡就在脚边,近在跬步。 再慢一息就死到临头。 小熠。 为什么? 她叫不出来,本能朝死亡靠近。俯身趋近时,闻得到小熠的味道。 他在害怕。 小熠在害怕。 这是害怕的味道。 没错,小熠在害怕。 她伸出手半响,无处下手。 “小熠,你不想死吧。” 在最后一刻还在害怕的孩子,怎么会想死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碰到他的肌肤了。 热乎乎的淌下来,似羊水。 死人,怎么这么烫? “呕——” 钟芸珠身体恢复反应,顶着酸水吐到一边。 新鲜的死亡,带着香腻的肉糜味。最后一口咽下去,顷刻间便臭了,不成人样了。 令人作呕了。 …… 赵知熠。男,16岁。于一年大暑坠楼自杀,当场死亡。三日后丧礼,下葬于北津城海淀区万安公墓。 “你想好了?”赵厉年面带憔悴,新拆开一盒软中华。 钟芸珠点头。 “嗯,只要你签字。我净身出户。” 赵厉年冷笑一声:“别把我想的这么绝情好吗?我们夫妻伉俪情深数十载,这么多年,我真把你当自己人。” “颐瑞府那套大平层过户给你,外加一辆宝马4系。”他拍了拍钟芸珠的肩头,压低了几分。 “我赵厉年可不是不讲情面的冷血商人。” 钟芸珠将文件递给他。 “赵总,签字吧。” 赵厉年接过,飞快签了。却在递给对方的时候扯了一把。 “芸珠,你可想好了。没有我,你弟弟、母亲,就连你早年下葬的父亲,都只能落得个自掘坟墓的下场…?” 烟灰落下,女人腿上的名牌包上被烫了个疤。 “你可想好了。不然他们今后都是拜你所赐——” 钟芸珠面色不改,屏声道:“我现在不需要想这些。” “那是他们的事,不是我的事。” 她伸手去抓那文件,没能夺过来。 赵厉年死死攥着衣角,文件外衣已经变形。 他蹙眉压声:“钟芸珠——你以为你离开我就能过上好日子?你以为你离开我就能摆脱罪孽、开启新生活了?这些都是你的错,如今都是因为你!” 钟芸珠也不松手,她立马道:“当然!” “当然是我的错,我也永远洗不脱!” “这一切的一切,这千斤罪孽会伴随我一辈子!包括你!” 喘着粗气,许是冷静了些。 她恢复平淡:“我在法源寺给小熠立了法坛。你若是还有良心,抽空去看看他。” 赵厉年闻之失笑,以为荒诞不经。 “你们这些女人。总以为走个仪式,设个法坛,念几遍超度佛经就能心安理得了…?” “别开玩笑了吧。” “你这辈子都洗不掉的,下地狱吧。” 钟芸珠点头:“当然,我一定会下地狱的。” “你也一定会下地狱的!就算你夜不能寐、噩梦缠身、皮肉溃烂,每日哭天抢地念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诵上四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也要下地狱的!下阎罗殿、下十八层地狱——” “啪!” 响亮的一巴掌。 钟芸珠没躲,也没停下咒骂:“下地狱,你下地狱!赵厉年你一定会下地狱的————” 她没了痛觉。 发出同样陌生的声音。 连贯的,掷地有声,怒气冲冲的声音—— 原来这对母子铢两悉称,休戚与共。 她和他的脸,异口同声地怒吼着。鬼气森森,冤魂号泣—— 势必要将其拖入阎罗十八层地狱。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捉鬼追影 赵知熠个子不高。 身体看起来不健壮,但比玉枕山好一些。 躺在地面上时,骨头乱了、肉也烂了。 不像个人。 生的雨落下,死的魂上挂不上一滴。 生死相隔,一丝之间。 玉枕山没认出来的。 谢行止怕他被吓到,没允许他继续待着。 …… 回去的路上,车内依旧寂静。 玉枕山靠在座位上。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拍在车玻璃上。 砰砰訇訇、砰砰訇訇、砰砰訇訇…… 玉枕山没能如常睡着, 眼睛有些酸疼,哭多了,被泪蛰了。 他脖颈也软的不行,枕在先生肩上。 谢行止没躲,只是整衣危坐,轻微调整姿态。 枕得更舒服了些。 玉枕山困意来袭,在车流雨声中渐渐入睡。 逢荼忍不住看了眼后视镜,斜了大少爷一眼。 还真是宁睡好床一角,不睡烂床一遭。 瞧那金贵少爷的嘴角,怕是睡在高枕上,梦里也香甜。 谢行止开口:“小荼,此次阴事的磁场与那只黄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逢荼肃然正色,如实道:“没错。” “老板你放心,那只黄鼬还在我的布袋里呢,我觉察得到……方才靠近赵知熠时,它有一些反应。” 他思之再三,嘀咕道:“老板。你说会不会是一家的,同一家道场出来的。身上的业力和念力自然就一样了……” “但要是真这样,这件事可就大了!” 逢荼脸一白,余光瞥了眼腰间。 普普通通的麻布袋,不新奇。但只要是行家瞧一瞧,自知里头深浅。 尤是上面朱砂点笔,绝非庸人所化。 是逢荼初侍东主时,不问世事的老板送的见面礼。 头回儿见面就送这么大的礼。逢荼当时就发誓:誓死追随大老板,绝不跑路,绝不偷懒。 它挂在腰间已有数十年,依然光洁如新,吃了许多保养。 那只黄鼬有些道行,在袋中些许时日,还有动静。 方才观测,这黄鼬存了与同伴连结的心思——想要求救。 若真如逢荼所说。这两只邪魅是出自同一家道场。且起了邪念为害一方。 这北津城,一定有人炸了堂。主家不知还活着吗? 谢行止面色凝滞。本能看向身侧之人。 玉娇娇枕着他睡了,很熟。面若春融、酣眠无忧。 祥和的与外界割裂。 谢行止不能掉以轻心,暗自揣度。 逢荼随了老板,开始在心中盘算。念之所至——民间传说最多的,便是狐黄白柳灰,东北五仙。 对玄学粗通皮毛,或是爱刷点短视频的。应该对此都有所耳闻。 东北五大仙家,出身古老的萨满教。信奉万物有灵,人妖共修仙缘,积善德、累缘法。 时代变迁,新时代社会发展迅速、改革一新。有关那方面的事情也迎来过三次时代衰败与重建。 如今,开设堂口的不只有山海关那头的道场。 随着磁场流转于四面八方开枝散叶、分裂多派,并各有不同。 河北,山东两区与东北初代仙家大同小异——河北五大仙家同为狐黄白柳灰,此外还有惊风、烟魂、碑王等说法。 山东拥有与东北一样的保家仙信仰。以碧霞元君,也就是泰山奶奶为主。 堂子也都声称:“走的是泰山奶奶手底下”。 在这其中,北津城有两派。胡门、黄门、白门、常门被称为“四大门”。 个别地区以“五大门”为主。但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狐黄白柳灰。 而是——胡柳黄刺白。 这里的“刺”是刺猬,“白”是指兔子。 可谓是处处可见踪迹。就如那什刹海火神庙有狐仙堂吧—— 故宫也曾流传过“四大仙”的传说。御花园中的延晖阁相传就设有狐仙牌位,太监们将“胡黄白柳”称作“殿神”来供奉。 这就扯远了。 最主要的,是从二三十年前开始。快时代的信息饱和状态,是不需要信仰的。 世易时移,这些淌下水的民间堂口也游至半途,皆归寂然。渐渐大势已去,日薄西山。 没了信仰,念力就会消失或转移。没了念力,业力,民间信仰经时日久,没于长流。 这就是信仰的空窗期。 此阶段历久弥坚,促使断层隔代。 但所谓,灵智大开,有悟而通,有通而达,祛鬼神妄念业力。非祸也,乃大法自然。 可惜,这个时期终会结束——胜地不常,盛筵难再。 忽焉一日,一落千丈。天象异变,三逢磁场乱象,万物相争,天地失和。 再看今时今日,鬼神之力不见其增,日有所长。 人们对鬼神的念力势如奔雷,不可阻遏。 但可别忘了,中间断层隔代。各大道场积重难返,早已无力回天。 市场空虚,也不妨碍人群挤入。 披着麻袋装高人,神棍骗子在此时蜂拥而至。 据老板所说,如今十个有十一个是骗子。 没成想北津城还真有一家正经堂口。结果还在前段时间炸了堂…… “老板,源头应该不难找。”逢荼实事求是。 谢行止点头,道:“小荼,细枝末节也不要漏掉,一五一十摸透了。” 逢荼胸有成竹:“包在我身上!” 老板好久没派正经活了,差点忘了自己也是个门道人。 险些得意忘形,逢荼灵光乍现。他神色骤变:“老板,你说这些乱象…是不是都跟玉家小少爷有关系啊?” 此人命数奇诡,实乃变数。是冥冥之中,无事不沾身的存在。 虽然真相始末他不得而知,但…也知道玉家小少爷是半边身子过了河的人。 还没死透,就被老板捞回来了。 天道循环,因果昭昭。轮回有定,缘法有序。 独此人偏偏超出三界常理,超出轮回之外,扰尽天机。 俗话讲,天煞孤星下凡,注定克亲克邻。 这玉娇娇真是阎王出地府——要人命的主儿。 一路上,逢荼都齿叩心诽,腹内嘲声。 眨眼间南池子街66号就到了…… 他不想住到龙潭虎穴里头,但不想离开老板。 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 逢荼:“老板,我先去摸盘儿!” 顷刻脚底抹油,溜了。 …… 玉枕山睡了一路,半边身子麻了。赖着不动,被先生抱下了车。 他个子高,骨架大。 但好在身形单薄,不太沉。 埋头缩进先生怀里,从大门到金枝玉楼,眨眼功夫又睡一觉。 躺在熟悉的床上,他自觉滚了两圈。 俄顷,抬手擒住先生的腕子,用了力。 眼前的后辈抓着他,却又不说话。闷头埋在枕头里,乱发如麻。 玉娇娇偃卧如鲞、懒骨难支。莺声悄,气微微:“先生……” 谢行止安之若素,静等着。 “赵枝枝会投胎吗?” 老话常谈,自寻短见者不得超生。 谢行止却道:“会的。” “过了头七就走吗?”玉娇娇又问。 “嗯,过了头七就走。新生谷排到队就投胎了。”谢行止答。 良久,玉娇娇其声幽噎,如丝如缕:“那…我们那天去送送他吧?” 谢行止:“好。” 应下了。 玉娇娇却没松手。 又是静默,攥着他摇了摇。哼了一声:“先生等我睡了再走,别让我自己待着。” 童稚之性,幼冲之态。 这是玉枕山最拿手的,也是谢行止最无计可施的。 谢行止只得顺着他,在床边坐下。 不一会儿,玉娇娇松开他的手,徐徐坠下。 最后携袖揣怀,悄然阖目。 少顷,唯余一室静谧。 谢行止近榻前,细理被褥。且细看对方眉目…… 玉娇娇身姿安然,神态松弛,鼾声微起。 应是睡熟了。 大白鹅卧在千工拔步床外,无声无息。 离开时,谢行止还抚过它的头顶。 一缕清和之气,似春溪潺潺,浸过冠羽。 “死守勿失。” 法音清越,洗魂醒神。 抱元守一,万流归宗。 似承神启,大白鹅霎时双眸明亮,晴朗有神。 屋内稚子正酣睡,梦会周公。悄然不知屋外大雨如注,不闻风雨,超然物外。 …… 逢荼手脚麻利,隔日就溜回来。 疲敝垂坐,连喝三杯清火茶。谢行止制住了,怕他伤身肚子痛。 逢荼稍懈,嘴一摩挲,开口面陈:“老板,这北津城堂子三八二,只有五家正经。其三堂门小,没容下几个。另一堂子新立,只有胡家、黄家散兵游勇。” “只有一家符合我们摸盘儿的要求。” 说到此处,逢荼眉毛一扬,脸就沉了下来:“那弟子老成人,从自家长辈手里接过的堂子。数了数年头,应有百栽上下!——人老精、鬼老灵的主儿。” “按理说,这种堂口是炸不得的。我寻摸着是出了大事,颠儿着打听。据说,是这弟子心神出了问题,遭了秽!” 心神遭秽,有很多种说法。利欲熏心、龌龊之事、淫邪过多——乃至过分痴迷仙家神通也被算在其中。 这些“秽”擅长扰乱人的气场,令人精神薄弱、阻滞气血运行,内外皆溃。最终导致弟子偏离本心,逐渐被仙家抛弃,引发混乱。 动物与人的心性不同,能够建立通道的,都是几辈子修得缘。 弟子出了问题,给过机会还拉不回正途。一些仙家会挥挥衣袖,斩断业力、各奔东西。 但也有认了死理,生死与共、终身不移。 “这弟子是赵家的,赵玄同。半年前遭了秽,还影响到了堂口的仙家,认了死理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逢荼低头看了眼腰间的布袋,压低声音:“这黄家的,应该就是着了道。” 动物仙跟弟子是不一样的。动物先天窍穴不全,甚至有些动物没有窍穴。而人的七窍完整,对应北斗七星,与自然相合相应。 人的身体是最符合天地之间、阴阳循环磁场流动的。 所以,人身是最适合修炼的载体。 这也是仙家为何要依靠弟子修炼积德的原因之一。 修为浅薄,心性不稳的仙家最容易因为弟子着道儿。逐渐做出一些违背本性的事,变得易燥易怒,无端伤人。 心性迷失的仙家会被欲望和情绪所支配,无法控制内心的贪嗔痴,变得更加自私、残忍。 成为与修炼背道而驰的祸乱。 不论是人还是动物,恶行积久必遭报应。 趁它们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要尽早找到源头。——煞兆未满,亟破其机。 谢行止:“明日一早我们就去摸个底。尽早铲干净。” 逢荼知晓自家老板为何心急。 常言道:“心至、诚至、物至、愿至”,人的心念与业力纠缠,与世间环环相扣、息息相关。 老板曾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些可以与“污秽”为伍的同类会听见它的召唤,相互感应,此处的煞晦便会积羽沉舟、群轻折轴。 用逢荼半吊子的话来吐槽,就是:“小洞不补,大洞吃苦!” 所以急急急!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回访顾客 今天宵分。 晓色未开,谢行止和逢荼就出了门。 一路上逢荼神色萎靡,眼饧唇颤。 他昨儿一宿没合眼。忙着寻息摸气,查找线索。 可是打更梆子响到天亮,眼皮子没沾过。 这些年他在道上混,狐朋狗友攒了半条街。昨天点灯熬油联系了一宿,还真摸到了内情。 冯苒在半年前去过赵玄同的黄斋堂。而这黄斋堂,位于朝阳区神路街深处一家不太起眼的门头。 据一些小道消息,这个年轻女人浑浑噩噩,被阴身扰的失眠。找了好几处堂口和道场,最终找上赵玄同。 谢行止:“普通阴身他应该能赶走。” 逢荼打了个方向盘,吊着眼睛道:“关键是,这女人并不是去找赵玄同求救的。而是她想给身上的家伙立堂子。” 谢行止:“孤魂阴身带秽,进不了道场。” 而且冯苒的七窍灵台他瞧过,闭塞不通,天生不是吃这碗饭的。 若顶堂出马,绝对走不了正道。 “谁说不是呢?一只阴身怎么开堂,不带缘分、仙家不齐。最多是魂魄不稳的时候招了‘秽’。赵玄同建议她将其赶走或者打散,重新回归正常的生活。它贴着身子待久了,冯苒心神受扰,不会有好下场的。”逢荼一脸匪夷所思。 “谁知道她还不乐意。赵玄同身上的仙家想直接将那玩意儿炼化了,结果发现冯苒身上带着的家伙并不简单,并且早就跟冯苒心意相通,产生了强烈的业力羁绊,一时间难舍难分的……” 要是强来,冯苒恐怕…… 逢荼打了个哈欠:“老板,我看着冯苒有事儿。当初找上我们,心思也不单纯。” “她身上那个阴身,我们上次没撞到。藏得这么深?” 他老板都没能看穿? 谢行止神色俨然,若有所思。 他现在用的身子是琉璃台下的莲花泥捏的,不太好用。自个儿的手艺不精,达不到母亲的境界。这具肉身窍穴没开全,只有一个半。 没错,一只右眼,半只左眼通了窍。 此外,都被泥巴封的水泄不通、严丝合缝。 不太好用。 看来要得空回去,重新挖一把新泥。 “这次,一定抓住它。”谢行止语气果决,掷地有声。 “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 逢荼知道,不论是什么样的家伙,都要栽在这里了。自作孽!不可活! 遇到我老板,算是你丫倒霉! 思及此处,逢荼痛快地猛踩油门,飞驰在北津车道上。 西城区南纬路2号院。 这是第二回来。两人轻车熟路,上了六楼。 “叩叩叩……” 逢荼犯困,眼皮重坠。他靠在墙上敲门。 连续六下,他等了一会儿。 没听见动静儿。 逢荼以为没人在家。结果耳耸细听,觉察不对。 “有人啊……”疑惑。 他又敲了敲。 “叩叩叩……” 还是没人应。 逢荼是个急性子,又要再敲。谢行止侧看他一眼,他便止住了。 逢荼是个听话的伙计,听大老板的话会发达。 诚然,门被拉开了。 先冒出声的是小孩的哭声,啼哭凄厉、惨怛难绝。 逢荼本能往屋里头探了一眼。却迎面撞上一张发如飞蓬、形容枯槁的脸。 鬼一样的! 他一哆嗦,不敢探了。 中年男人须髯如草,目下青黑、额间锁郁,不耐:“你们……找谁啊?” 逢荼醒过闷儿来,忙道:“冯苒在家吗?” 提起冯苒,中年男人满脸烦躁,不忿道:“你们找她干嘛?我现在也想找她呢……” “多久以前死的人了,她还上赶着给人烧纸,三天两头往坟头里跑——你们去死人堆里找她吧!”梁承德斜楞他们一眼,就准备关门。 逢荼眼明手快,用脚卡住了门。 他比谢行止有眼力见儿,也会来事儿。满脸堆笑:“诶,您别着急关门。” “我们这次来是找冯苒补尾款的。” 梁承德脸色变了,神色惶遽:“什么尾款?” 男人眯缝的双眼登时睁开,眼红目呲。 逢荼早有准备,从包里掏出购买合同。 《刹那小筑工艺品定制》 上面白纸黑字,明确写着冯苒半月前在小筑定制工艺品,分为头尾两款,按次交钱。 第一笔的汇款记录盖了章,第二笔还空着。 梁承德看着合同里附着的物品照片——三角折叠的护身符,黄纸红咒,金符加体。 这算什么工艺品? 他抬起眼看向面前的两个神棍,赶客:“她今天不在,你们下次再来找。” 屋里也催:“承德,谁啊?你不在这里守着,小川不行的啊!” “刘大师马上要开始了!” 梁承德紧咬牙关,鼻翼翕张。这都什么年代了,国家打击封建迷信风头这么严,还是不妨碍左一个大师、右一个神棍的。 瞪了一眼门口的人,眼球一转,血丝翻出来半截。 他瞧见小伙儿的脚还挺在门框,破罐子破摔:“今天非要找她,就进来等吧。” 门一关,锁一落。找个机会报警,给你们都抓进去! 王连芳瞧见他们,眉一皱:“你们怎么又来了……” 梁承德:“找冯苒的,让他们等着吧。” 王连芳侧目,黄袍刘大师正在准备开坛的东西,看起来专心致志、全神贯注。 不宜打扰。 若是冲撞神灵,小川恐怕要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了。 她不再说话,抱着嚎哭不止的孩子。 小川的身体一直不好。刚出生时,因为怕太阳晒得他睁不开眼,她就不允许拉开窗帘。 谁知就得了黄疸。 很严重,没满月就住了院。 因为这件事,冯苒还跟她吵过一架,怪她不允许拉开窗帘。 可她哪知道现在的小孩这么矫情。 以前那辈子的小孩多抗造啊。就说她生承德那会儿,家里情况不好,她还整日背着承德上班。 在车间那样的环境,承德都没怎么生过病。 要是她说,肯定是冯苒的基因不好。出身农村,长得瘦,骨架也小,麻杆儿一样。 这才害得她乖孙从小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的生病。 不过她不会跟她一般见识,也不指望小门小户出来的女人能明事理。 只想着她能老老实实在家带孩子,将小川和承德伺候好。没曾想,就这一点她都做不到。 父母没教好。 王连芳哼了一声,嗤之以鼻。 冯苒这小妮子,愈发不像话。身上不知招了什么邪,害小川受了惊,这两天嗓子都哭哑了。 到这地步了,她竟然还天天往外跑。谁家母亲做成她这幅样子——要是生在过去,她是要被婆家吊起来打的! 谁叫她家都是老实人。承德也是个没出息的,取了个祸害回来。 王连芳正腹诽连篇,一声铃铛唤回了神。 “叮铃铃……” 铃声铮鏦,切切嘈嘈…… 周遭冷了。 王连芳身上起了鸡皮疙瘩,鱼鳞烂疮。 她紧紧抱着小川,能明显感觉到他在挣扎,哭得大声。应是他身上的东西发疼呢,刘大师果然是活神仙下凡! “到时候你要控制好孩子,千万不能心软。” 方才准备工作时,刘大师反复叮嘱她。 谢行止和逢荼坐在沙发的一角,静观其变。 那位大师,披了一件金黄的袍子。逢荼一眼便看出,那是一件道袍样式的仿制品。 仿的是道家法衣中最高级别的法衣。绣了龙凤、八卦,杂乱无章,不堪重用。 一手握着桃木枝,一手摇着盗版独股铃。一撩黄袍,碎步盘桓,绕着王连芳转了几圈。 地盘很稳,应是有武生底子。怪不得在这搭起戏班子了。 看完装扮,再瞧面相。 大师眉毛杂乱,走势模糊。鼻头尖细、山根塌陷。唇色暗沉、干裂。耳廓外翻,耳垂倒是凸显,但好像挨了两针尿酸。 三角眼、吹火嘴、鹰钩鼻…… 逢荼从未见过如此齐全的。天生一张阴险狡诈、妖言惑众的二百五——歪心眼子比□□褶子都多。 这家人怎么没个明白坑?一窝糊涂蛋。 他不想看神棍唱戏,但谁让老板不抬脚。逢荼本能看向自家老板—— 老板处变不惊,目不转睛看着大师唱戏。 逢荼心中不平衡。 以前他开坛做法的时候,老板都没这么仔细瞧过。 明明他看起来专擅多了。 不,明明他才是专业的。 胜负之心勃发,逢荼也抬眼去看。 小孩的哭声很大,嗓子已经哑了。 他想要逃脱王连芳的束缚,惊恐地盯着面前打转的中年男人。 ?! 不对。 这孩子的眼睛——— 怪目惶悚,凶光爚爚。 邪祟附身之态! 逢荼登时坐直了。他这才发现老板刚才就是盯着这孩子。 他面露严肃,声音压低:“老板,这孩子…?” 谢行止:“蟒家的。” 逢荼吓得面青唇白。他最讨厌蛇了!只要想到就会魂颤头晕…… 他觉得有些冷,双腿一夹。 “老板,我想尿尿。”老板,我想跑路。 谢行止没拦他。 “去吧,我自己可以。” 得到同意,逢荼又犹豫了。 这蟒妖看着就难缠……更何况老板给他开工资从来不拖欠,平日里有好东西也会赏给他玩,还教他好多生存技能。 他有个好老板,不知道修了几辈子的福。 于情于理,他不能丢下老板!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本少爷踩死你! 逢荼正给自己打气,余光却又看见小孩的脸。 瞳孔似枣核,白膜罩红。 动物太敏锐了,立马嗅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恐惧。 小孩哭声渐止。 梗着脖子凝视着他,目色乍变。宛如刹那便会显出原形。 逢荼吓得一抖,险些魂魄冒头。 “啊!” 见他被吓到,小孩嘴角轻扬,阴恻恻地笑。 它是故意的!逢荼又气又惧。蛇果然是最奸诈可恶的动物! 王连芳面色不好,压制着小川的手直哆嗦。 她觉察到凉,钻心刺骨的凉。怀中的小川不哭了,也不挣扎。可却滋滋冒着冷气。 隐约,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膻味。 阴邪腥臭,秽气阵阵。——像是一条刚蜕皮的蛇,所到之处臭秽满室。 她无端心悸,那层蛇蜕裹在她心口,想要她的命。 “呕——”王连芳被熏得呕了一声,淋漓口涎。 …… 卧房内, 梁承德没空看这些封建迷信,钻进屋里戴上耳机,打了几把游戏。 并不痛快。 马上到赛季末了,他本想趁机带妹冲一把段位。谁曾想论剑3v3匹配到硬茬,连败三场。 本来掉了段就烦。 惨败结束后,对面甩了一句:菜狗。 后面还配了一个小蓝豆表情包,讽刺拉满。男人至死是少年,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挑衅。 尤其是在女人面前,誓比高低!不然不是真男人! 咽不下这口气,对局结束后。他先是点开对方的主页——id:本少爷踩死你! 紧随其后,是自定义称号:不加菜狗和穷逼。 一个低俗刻薄的称号,是跃了300w人民币的门槛才可以设置的。 梁承德又惊又气,顺着华丽的页面看下去——十几万的时装、几十万的武器、几百万的华丽坐骑。 氪条直冲云霄,登峰造极。 刚才对局中却只穿了一件周卡保底,蓝级武器。是故意来羞辱他的吧——一定是的,这些有钱人就是这么恶心! 氪条15亿人民币,你洗钱的吧? 可看到此处,他已经没了拉对方进房的底气。同队的好兄弟齐妙催促道:“德哥,不是说要再来一把打爆他吗?人家妹妹都等着呢。上一把那个狗币杀了小妹妹八次呢……” 妹妹开着麦没说话,聊天框里弹出一条:t-t 意味如此。——硬赶猪上树。 梁承德只好硬着头皮,给对方发了邀请。 几乎是秒拒。 有了第一次,他也不怂了。连续邀请三次后,对方就没了好脾气。 官方的拒绝语变成了一条:又菜又穷,别来沾边。 梁承德火冒三丈。 他可不是穷逼!北津城三环有房,全款买车。氪条也有18万。 论剑市区在榜42名,最高36名。整个区的妹子谁不认识他? 现实中还是世界500强的行政主管—— 像他这样条件的男人,多少女人高攀不得……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被这样嘲弄过! 齐妙的声音再次传来:“哎哟,德哥。我都撒了泡尿了,怎么还没拉他?” 梁承德咬着牙:“拉了十几次,不进来。” “可能是被打怕了。” “也是,他上一把也是险胜。”好兄弟嗤笑一声,很有眼力见。 “下次再遇到,德哥肯定能把他的屎打出来——” 言讫瞬刻,屏幕闪过一道飞龙特效。 各类灯光特效纷繁芜杂,id横空降落:本少爷踩死你! :菜狗,上赶着送死是吧? 他怎么同意了…? 梁承德讶然失色。有点后悔自己手快。 齐妙爆了句粗口,显然是被满屏的特效闪瞎了眼。 “兄弟,你这么有钱呢。大款哥,带带我呗?” 谄媚、油腻、狗腿子十足的声音。 梁承德翻了个白眼,这些狐朋狗友都没出息,捧臭脚的货。 :穷逼别叫,自定义房打不打? 齐妙不恼,笑嘻嘻:“大款哥,你不拉队友了吗?” :打你们不需要队友。小蓝豆嘘声.gip 好狂! 梁承德不屑,立即点了开始。 开局三分钟,第一声播报:本少爷踩死你!击杀德哥三支烟。 [少侠惜败,再接再厉!] 惜败。 惜败。 惜败。 惜败———— 惜败x29 梁承德怒不可遏,扬起手砸了下去。 发烫的手机牵着充电线摔到地面——咣当! 屏幕四分五裂,死机了。 梁承德看着屏幕上杂乱的电路色块,呼哧呼哧直喘气。 混蛋!混蛋!这种有钱的纨绔少爷能不能去死——?! “砰!!” 巨响砸耳。 面前的墙壁都颤了,门被狠狠撞了一下。 撞击霍然,梁承德身体为之一栗。 出什么事了? 踌躇间他心惊胆战,拉开房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邪祟哭叫的声音,鸱鸮哀鸣。令人闻之色变,心怵胆惊。 这是什么声音——? 是小川,那小小身体中迸发出的惨号。 稚童眼泛青芒,面布阴翳,嘴角歪斜,面若搐痫之状……扞格不通,不似人态。 “妈!”梁承德本能叫娘。 可却发现王连芳早就瘫倒在一旁,口唇青紫似是中毒,扭曲的身体还在抽搐。抽抽搭搭、抽抽搭搭、抽抽搭搭…… 梁承德倒抽冷气,悚然心悸。 哐当一声跌落在地,身若筛糠,吓得丢魂儿。 “救、救命……” 报警,他要报警。挣扎着,朝屋里跑,翻箱倒柜找备用手机。 客厅中,阴气落堂。 “啊!啊!鬼!鬼啊!”黄袍大师喊了一声,惊觉而惧。 他猝然仆地,伏地爬动。 脑中闪过看过的玄乎书籍,是用来添些墨水,方便坑蒙拐骗的。 “印堂显黑气,主邪祟缠身。” “鬼脉游走,体内寒气窜动,或如烈火灼烧,皮肤表面时有虫爬……” 小儿趴地,手臂皮下有虫蠕动……养了一窝跳蚤。正如他一样伏地爬动,追在他后边儿。 小儿姿势诡异,脊骨流水般,似百足虫、更似盘足蛇。比黄袍大师快多了,没两步就攥住了他的脚。 冷! 黄袍大师一个哆嗦,惊颤狂叫:“啊!鬼!救命!救命!” 一股热流淌过,神印黄袍透出骚味。——就这么泄了阳。 阳水顺着□□渗下,沾在小儿手上。 刚触碰,小儿痛彻心扉,失声惊呼、惶然松手。低头一瞧,跳蚤皮被烫出一片红赤赤的疤。 《本草纲目》记载,童子至阳至纯至旺,有无限的阳气和能量。 人尿,气味咸、寒、无毒。主治寒热头疼,温气。童男者优良。辟邪极佳。 书中还提到:“尿液是肾中阳气产生的,仍保留着真元之气。” 同时,对于童子尿的使用也有讲究,如用于12岁以下的童子最好,忌食五辛热物,男用童女便,女用童男便,童尿斩头去尾等…… 又扯远了。 逢荼吓得魂不守舍,但见此状,也目瞪口呆:“诶,这神棍人到中年还是处子。” 到现在还有用,必是童身未破,素无自渎之习。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小儿被烫掉一层皮,气得双眼竖立,叩齿泄秽。被激怒了,挺着脖颈窜上前去。 虺蛇之头,疾探如鹰隼之扑兔,锐不可当、张吻而攻! “哎呦!”黄袍大师扼喉而呼,连滚带爬。 逢荼耳朵一动, 这人声音好像变了。奇怪。 挣扎间,小儿紧追不舍。双手死扯着他的裤子,尽管手掌滚烫,掉下几层皮。 他本能看向自家老板。老板怎么就看着,还不出手? 小儿张开嘴了!马上就要—— “老板,他要被咬了!”逢荼忙道。 风乍起,其疾如失。 呆立良久的谢行止倏忽前冲,衣袂翻卷,送出一阵寒江凝雪香。 疾步寸前,伸手扯住黄袍衣领提起来。 谢行止足若飘风、步似游龙。旋踵之间,将人朝身后丢去。 “扑通!” 黄袍大师被砸在地上,摔得乱七八糟,尿到临头。 逢荼身子一颤,想要去扶,却无从下手。抬着手左右笃步,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 泄阳黄袍倒扣头顶,遮了视线。 他唔唔挣扎,撕扯了半天才将湿腻的黄埠撇开。 “呵!——” 他喘着粗气,胸膛起伏,脸憋得涨红。 “憋、憋死我了……” 坐如委衣,形骸放浪。瞧着很不正经。 逢荼惊呆了。 并不是因为他吊儿郎当不礼貌的坐态,而是因为他那张脸—— 这张脸! 他瞪大眼睛,眨也不眨。 方才还三角眼、吹火嘴、鹰钩鼻……极其猥琐的一张中年二百五脸呢?! 眼前之人身长八尺、朱颜未改之态。与先前作对,云泥异路,清新脱俗了千万倍。 细瞧之—— 剑眉龙目。眼仁清透、黑白分明、波长眼大。伏犀鼻菱角口。财运亨通、健康长寿、八面玲珑心。 一对明珠潮海耳。犹如明珠耀眼,朝向大海。缘泽深厚,异性缘佳。 《柳庄相法》提及:“五岳朝拱,四渎平满,此为大贵之相,其人不仅富贵双全,且具超凡之悟性,于玄学之道,可登堂入室。” 这哪儿还是唱戏的神棍啊?合着这么半天在我俩面前装蒜额? 逢荼这下终于明白,什么叫作:——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了罢,他又轻哼一声。 真人又怎地,还不是叫老板一眼看穿,剥去画皮、还其本相——现原形了。 和尚惺惺作态,瞥他一眼道:“小伙子,知不知道什么叫尊老爱幼啊?扶都不扶一把,我这把老骨头都散架了…” 逢荼叉腰瞠目以视之,冷嗤:“还装呢?脱相了!” 和尚惊愕失色,忙摸了摸自己的脸。 哎呦!真脱相了!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滑头和尚 空鸣自诩罗汉显化已达上善若水之境。 所谓,表象蔽目,凡夫难辨;玄机暗藏,修士亦惘。 岂知有人看破,又能拨开迷雾见本相? 他亟回其首,目注其人—— 一袭窃蓝长衫。似有清光流转,动则有光,宛若天人之姿。 谢行止手臂微扬,一点道法。周遭冷气停滞,顷刻万籁俱寂。 妖狂小儿嗷了一声。 甫抬首,法光劈面而至——砰!额角迸裂,踉跄跌仆,血染白瓷砖。 明明是千年道行的歧途蟒妖,在他面前却真如小儿,不堪一击。 此人首尾一贯,动作轻柔,不费吹灰之力。 空鸣目骇,刹那明了。 眼前之人,修为法力通玄,深不可测,远在他之上。 被此人一眼洞穿,不足为奇。 谢行止:“小荼!” 同样看呆的便宜伙计抖了一下,惶然而醒。他扯下腰间布袋,一松袋口。 “老板!好了!” 谢行止掣出蟒妖,猛掷于地。 一声鬼啸,一条似人似蟒的魂气从小儿体内抽出——凄厉哭喊,被甩在逢荼脚边。 “啊!” 逢荼吓得抖三抖。本能首蹴三寸,未得其要,蟒身竟滑脱而去! 不远处,空鸣率先醒神。 他摸到手边泄阳黄袍,一时间挥袍如舞、展袖若云,压蟒身于股掌之中,束缚七寸。 “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交织,似妖邪、似婴孩、似鬼魅,怪啸三绝、石破天惊—— 还伴随着灼烧的促响,嘶嘶拉拉、嘶嘶拉拉……火烧人皮。 空鸣镇定自若。瞬时连打七窍死结,空手捶打三拳。直到袍中直冒黑气,蟒妖嚎哭渐歇,声微而弱。 稍稍松手,一缕秽烟窜入他腰间的酒葫芦中。 片刻,周遭悄然无声,安然于室。 众人似乎都一齐松了口气,收了身上神通。 逢荼差点也尿裤子,脚底麻痹。 他讶然开口:“抓、抓住了?” 空鸣嗤笑一声,轻语相嘲:“小伙子,你咋个看起来这么哈儿?” 逢荼:“啊?” 空鸣觉得他傻了,顺嘴补充:“?????????.” “???????.” “???????????.” 逢荼眯眼诧色,心说这阿哥头叽里咕噜说什么呢……瞬息又觉察不对。这人不会被附身了吧?冲了秽? 他瞪着眼,从兜里抓出一把五谷。 “哗啦——”迎面撒了过去。 空鸣刚犯了口业,正自在着。 黄米、黑米、薏仁、燕麦、糯米淅淅沥沥,小雨似的砸了他一脸。 ! 脸有点疼。 空鸣气噎喉堵,唇畔抽搐,一句问候脱口而出:“我日你个仙人板板!” “搞老子一脸!呸呸呸!”他摩挲脸,将投进嘴里的土疙瘩呸出来。 逢荼听不懂,又是一把撒出去。 辗转反复,空鸣鼻孔里都塞了俩。两手一摊,罢手不干:“来嘛!手来手断,脚来脚断,脑壳来了西八烂——” 没等到机会敲脑壳,那边有了声响。 谢行止正探查王连芳和小川的情况,垂眸唤道:“小荼,过来。” 逢荼收了神通,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道:“老板,你瞧瞧他是不是冲秽了?” 谢行止:“他没事。” “过来。” 逢荼哦了,听话过去。 这一看,才知道什么叫有事。 小川身子很小,蜷缩成团,胎球似的。脸部凹陷、面中青白,唇舌沉紫。四肢一层麻赖的跳蚤疙瘩,双手被烫过,赤红红、皱巴巴。 谢行止:“无根水。” 逢荼背包一掏,拎出陶瓷小瓶。 老板伸手,他老实撬开瓶盖,朝他手心倒了半瓶。 谢行止:“再来点儿。” 逢荼翘起瓶子屁股,倒了个底朝天。 谢行止点头,双手搓了搓。水很多,淌在他手掌。若笼轻绡、光如流萤;触之不濡、水不能浸。 手掌微热,捏起小儿手臂轻搓,环旋三圈。 稚童手臂猝然肤若鳞解、皮屑若蜕,搓动时碎屑簇簇,密密匝匝…… 直到浑身都蜕了一层皮,似蛇重塑。 乍眼一看——通体白净、面色红润,恢复如初。 “诶?”忽地一声。 “你真是个行家。这是哪行手底下的,没见过啊?”空鸣正经了,脑后探脑道。 逢荼鼻嗤一声:“我家老板可不是寻常门路,你个二把刀少打听!” 空鸣啐了一声,不服周:“小伙子,瞧我不顺眼吧?” 逢荼面色如纸,心思昭然。瞪了和尚一眼,,哼道:“我是实话实说。” “你和我老板比不得。”先下结论,又咂嘴道:“俗话说:‘一瓶子不响,半瓶子晃荡’,你这样的二把刀,一看就空有其表,油嘴滑舌。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嘿!你这就是瞧不起我,对我这么有意见——怎地,我方才惹到你了?”空鸣抚膺自问,没寻出由头。 逢荼侧过脸去,轻哼一声。 懒得跟你多说,瞧不起你还需要理由吗? 空鸣却笑了,觉有妙趣。他迈步贴上小伙计,勾肩搭背讨滑道:“小伙计,你别恼…”我怎地惹你了,我给你道歉。你大人有大量,别生我的气。 指尖乍触,小伙计就立刻拧身如旋、连退三步。 面皮紧抽,撅着嘴能挂油瓶儿。 嫌弃在脸上画地图了。 空鸣唇张未发,话到舌尖半句吞。 “你怎地怎么嫌弃?” 逢荼上下扫视,直言不讳:“脏。” “我哪里……”我哪里脏?顷刻又反应过来。刚才情急之下,泄阳保身。 “这不是形势所迫吗?而且很好用啊……这都是精华!”最后一声扬起来,孤芳自赏。 逢荼:“别碰我。” 他只下达最后通牒。 空鸣手臂悬在半空,悻悻了。 谢行止两耳不闻窗外事,安置好稚童后,又去查看墙根瘫倒的王连芳。 逢荼跟着老板趋近,刚蹲下就嗅到一股味。 熟悉的腥臊味。比较方才,加了许多臭不可闻。 《孔子家语》中:“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堪比其之。又臭又腥,水腻之物似的,冲击力极强。 他五感灵敏通达,对他来说折磨更加。 逢荼啧道:“就算是精华也不用一直泄吧?你能不能滚出去啊……?” 跟水生动物,发情期的晨起第一泡有什么区别。 刚怼着酒葫芦喝了一口,就被扣上帽子。空鸣不服道:“小伙子,就算你对我有意见,也不要随意冤枉我好吗?” 逢荼切了一声:“不是你还有谁?” 这里还有随便大小便的人吗?——言罢瞬息,他的余光就瞥见一团身影。 只见,青年男人瘫坐在卧室门口。 身上的居家服皱皱巴巴,湿了一大片。白瓷染了层黄,顺着瓷砖缝隙流动。 他面露惊愕,汗出如浆、身若觳觫。 吓坏了。 逢荼恰才跟和尚拌嘴,目不窥园,漏了听声辨位。 谁知这梁承德无声无息瞧看了多久,怕是将一切都收入眼中了。 怪不得吓成这样。 谢行止侧目,只道:“如你所见。我们并不是坏人,也不是邪祟。” “只是通玄之人,与你并无过多差别。” “不必害怕。” 语气平直,言毕即止。听不出安慰的意味。 逢荼也瞧他,不解道:“喂,你不过来看看你的孩子吗?” “他方才遭了罪。” 试图唤醒一个男人的父爱。 “做梦。” 空鸣想。 一个没有见过生死门,没有爱抚过妻子和孩子的男人。一个沉溺于情人温柔乡,只知享受爱欲背德之情的男人。 一个没有付出血泪,坐享其成的男人。 一个家庭中奉献无足轻重,却地位崇高的男人。 不论是对母亲的爱、妻子的爱、孩子的爱——以及对家庭的爱,都是在饱食终日后分出心思的爱。 男人擅长在吃得沟满壕平后,从发黄的牙缝中抠出可怜的爱 ——送给亲爱的妻儿。 这已然仁至义尽,却也父爱如山。 空鸣对此司空见惯。 青年男人脸上的担忧如昙花一现,再寻无踪。 谢行止已经将祛秽的圣水送服,将王连芳扶坐靠墙。 稍俟片刻。 王连芳睁开眼,瞳孔神虚,久乃复明。 彻底醒了。她本能叫了声:“我儿!” 声如锥心刺骨鸣。 又登时道:“我乖孙儿!” 她匍匐着,找到她精神的归属之一。 昏睡在沙发上的稚童小儿。确定他完好如初,并无他恙。她如释重负,将喉中死气吐出来。 余光又瞧见梁承德。只注意到儿子面露惊惧,便顾不得其他。 她怀中还抱着孙儿,又回首踉跄朝着儿子奔。急匆匆的,赶着投胎的势头。 王连芳半跪在儿子面前。那条母亲节收到的长裤吸血似的,将儿子泄出来的不堪咽下去。 腻也好、臭也好、腥臊也好。都借由那条哺育的脐带,嫁祸到她身上。 感动人心、惊天动地、伟大至极。 “呵。” 空鸣嗤笑一声。 逢荼疑惑:“为何发笑?” “没什么。”和尚摆摆手。 事已至此,王连芳几人都稳定下来。 小川在卧房内熟睡,稚童身体特殊,谢行止告知他们要睡上一天一夜才会醒。 王连芳往他们手里塞了一包红封。 谢行止不发话,逢荼便不敢动。直到老板点了点头,逢荼才赶忙伸手去接。 但见和尚,他笑盈盈就揣怀里了,不忘客套:“哎呀,你们太客气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你们不要?那都给我吧,我帮他们收着——”说着,和尚伸手一揽,准备将三个红封都兜圆了。 吓得伙计团了一下,急揣入怀。 “你咋脸皮那么厚?”逢荼捂着口袋,不忘呛他。 空鸣不恼,喜滋滋哼曲儿似的:“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 逢荼恼了,嘴上不认输:“是是是。谁能比得上你啊?——铁皮脸、铜鼻梁,脸皮赛过城墙砖,挨骂当过吃蜜饯。” 得了红封,空鸣便能屈能伸。 “对啊,知我者小伙子也。” 逢荼:“别叫我小伙子。” 空鸣:“你又没告诉我名字,我还能叫啥?” “小弟弟?” 逢荼脸又气红了。 “也不许叫我小弟弟!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逢荼。” “我叫空鸣。”和尚道。 他又注意到一侧,朝着谢行止问:“诶,这位小哥,你叫啥?” 逢荼瞪他:“就你,也配知道我家老板的名字…” 谢行止如实答道:“谢行止。” 空鸣诶了一声,满意道:“瞧瞧,这就叫格局。” “封条小兄弟,你要多跟大老板学一学。” 逢荼咬牙:“念错了!逢荼!” :“哦,封条,对的啊。” :“逢荼!” :“奉调?” :“你故意的是吧?” :“冤枉人是吧……你写出来,在我手上写。” :“我才不碰你呢,脏死了,都是尿!” :“我刚才都洗干净了——” 谢行止被夹在中间,左边一句右边一口。他有些愣神,本能开口道:“小荼,你们先去外面等着。我还有话要问。” 逢荼听话,哦了一声就走了。 和尚似是跟屁虫,追上去要争论个高下。 但好在,周围安静了。 谢行止接过茶水,正色道:“我还有些话要问。” “牵连甚广,决定我能不能将此事了结。所以还请婆婆您仔细回答。” 王连芳敛容屏气,道:“您问,我知道的话肯定都会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7、老板怎么还不来 谢行止:“据梁承德说,冯苒经常去祭奠一位朋友?” 王连芳思索,点头道:“对,她经常去。好像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叫李娜。跟冯苒关系应该挺好的。当时承德和她结婚,那个小姑娘也来了的。” “但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那个小姑娘。你不知道,当时堵门的时候,就属她最用力,还特别当真,就故意为难我家承德。” 王连芳东拉西扯,舌尖打滑越说越偏。 谢行止没拦着,且听着。 谢行止:“为难梁承德,为何?” 王连芳嗐了一声,煞有介事:“那还能为啥。她和冯苒都是乡下来的,冯苒刚大学毕业就找了个北津城户口的,承德还是被大厂录用了。多优秀啊?她嫉妒呗!” “我给你说,自古以来就是女人爱嫉妒,妒生妒死的。尤其是这种……小地方来的,见识少,心眼儿小。” 她给谢行止使了个眼色,格外语重情深:“小先生,你可要多注意。千万不要找这种小地方来的,晦气!” 谢行止不懂她的眼神。 是对他现在这具泥塑之身,产生了救焚拯溺的心思? 对一具与她儿子相似的、同为男身的救生不遑。 古怪。 谢行止无暇顾及,将话题牵回来:“李娜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王连芳这才回到正题。 “哦,好像很早了。承德结婚没半年,她就死了。说来还挺晦气的,这人自杀前还来找了冯苒好多次,而且每天都来……你说多烦人啊,那时候小川还没满月呢。” “诶?说不定就是她一直扰着我们家!害得我们家犬不宁的!” 她抓臂相呼,激动难抑:“小先生,你可要将她灭个干净。” “我们家的几条命可都在你身上了。” 谢行止一下子僵立如石。他没躲开,赶忙安抚:“若是跟此事有关,我定会竭尽全力处理。” “还请放心、放开在下。” 王连芳这才自觉失礼,惭愧脱手,连忙道歉:“不好意思哈,不好意思。我刚才一时着急,没弄疼你吧?” “没。”谢行止道。 他继续牵回正题:“冯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频繁去祭奠李娜的?” 王连芳:“李娜死的时候,她非要去参加葬礼,可是那时候孩子还没满月啊?要是冲煞,带了什么不干净的回来怎么办。我不叫她去,她爸妈也打电话训斥她了。” “可你知道吧?她偷偷去啊!大半夜趁我们都睡着了,偷偷去给李娜烧纸。大半夜的,还去坟头上烧纸,这不是故意招灾吗?” 王连芳言如连珠,怒随翻涨:“最可恶的是,她当晚就把孩子自己丢下了,哪有母亲会把孩子自己丢下的?孩子半夜两个小时就要喝奶换尿布的,把孩子饿着腻着,非去顾个死人叫怎么回事啊?” 谢行止呆立,道:“那天家里没人吗?” 王连芳:“有啊。我和我老伴儿,还有承德都在的。” 回答完,她又觉出什么来。 “这不一样的啊!谁不知道孩子自出生以来就特别黏她,见不到她就要哭的啊,孩子都是这样的,离了母亲活不了的…反正她很不称职。” 谢行止已经习惯她扯远,耐心等她自己圆回来。 “她那次回来,我和她爸妈都狠狠骂了她。原本以为她会长记性的。结果不偷偷去了,明着去,一周七天要去四天。”王连芳抚额长叹,搔首踟蹰。 “你说这是为啥,人死如灯灭,天天瞧就能活过来了?见鬼。” “而且我听说她那个朋友洗的不干净!好像是跳楼死的!……那不就是横死吗?多晦气啊!” 谢行止打断她:“冯苒她有什么变化吗?” 王连芳被问住了。片刻,她舌头根嚼来嚼去,咂嘴道:“还真有。” “她那段时间刚生完孩子,胖了不少呢,像吹了气的猪尿脬!可磕碜了…但从那时候开始,她就消瘦了好多,我还以为她是拿着承德的钱去报什么减肥班,去买什么减肥药了。” “现在的年轻小姑娘啊,花钱大手大脚的。要是搁以前的世道,这样的女人都嫁不出去,谁敢要啊,守不住财的……” 跑了一半,她又自己寻回来:“当时她瘦得特别快,感觉面色也不是很好。她妈还问我是不是月子没坐好,找我兴师问罪了呢。” 王连芳鄙夷地切了一声,飞沫似杀猪潲水、喷唾如雨:“也不去问问她女儿一天到晚多不老实,根本不在家好好带孩子。” “我还没找她理论呢,怎么教育的自家姑娘……” “要是我生出个这么不守妇道的姑娘,没出家门就被我用扫帚打死了!” 谢行止额角轻扬,开口道:“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别的吗?很小的细节也可以说来。” 王连芳嘶了一声,蹙眉道:“哦!她脾气越来越差了,我说啥都不听了。但她也不跟你吵,就铁着脸不搭理你。可没教养了,真不知道她妈是怎么教育她的。” “以前还想着我是她婆婆,现在是甩下孩子就走。每天一出去就像是会情人一样,短信也不回、电话也不接!”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舌尖囫囵翻张:“作反作到天边去了!雷劈的烂货!” 聒噪盈耳。 谢行止脑瓜疼,抛出最后一问:“你知道冯是去哪里祭奠李娜吗?” 王连芳点头,拍大腿道:“哦!说起这个我就生气。” “李娜本来就是乡下来的,死了之后他爹娘就带着她回老家去了。冯苒她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的疯,非要在法源寺立坛,还请高僧日日诵经。花的都是我家承德的血汗钱!” “哪有这样的道理,自家老爷们在外面辛辛苦苦的挣钱,一点都不知道心疼,几万块说花出去就花出去了。你说要是给家里添置了什么,哪怕是给孩子吃了喝了穿了!也比给一个死人要强吧?” “搁以前老话讲,她根本就嫁不出去,只能在那山沟沟里面当老姑娘。村里缺心眼的老光棍都不会娶她这种败家货!” “真是颗丧门星拖家眷,走到哪榻到哪!” 谢行止蹭地而起,直道:“多谢告知。在下思绪已然明了,就不多加叨扰了。” 事起仓促。王连芳话说到一半,怔了:“诶,不再坐着喝口茶吗?” 谢行止:“不了,他们还在外面等着。” 不待话音落,拔足疾行已出三丈外。 王连芳不好再留,跟上去送客。 拉开门,谢行止又回过头来。 他看着王连芳,有些欲言又止。 王连芳趁机攥住他的手,泫然流涕:“哎呀,小先生。你可要多尽心,我家小川和承德的命都交到你手上了……实在不行,你把丧门星也抓起来,我家是消受不起了。” 谢行止木然:“他们两个已经没事了,你不必过多担心。要是有问题,联系刚才的小伙子。他给你留电话了吧。” 王连芳点头:“留了的。小先生你也给我留一个吧。我家承德说了,这三个人里面属你最厉害,一只手就打得那蛇精遭不住!” 谢行止不精通电子产品。 “那小伙子是我店里的伙计,联系他就等于联系我。” 被打了岔,他又拉回思绪。 郑重其事、语重心长叮嘱道:“人的福报是通过身、口、意三业消耗,其中重为口业。” 谢行止垂眸,看见她手腕上加持佛珠。 “《地藏经》中提到:‘若遇恶缘,念念怨憎,毁谤三宝,轻慢佛法,是人长夜受苦,无有休息’。” “《法句经》有论:‘随其所堕,自受殃福’。” 他最后轻叹一声,了道:“口乃心之门,妄言如利箭,伤人终伤己。” “他日祸从口出,悔之晚矣。” 了罢,他没逗留。 王连芳站在门口,半响未回神。 “啪嗒!” 手腕上的佛珠应声而断,散落一地。 珠子砸在地上,顺着高梯门槛层层滚落——砉砉硿硿…… 断骨头似的,声旋梯间,往复不绝。 …… 逢荼有点烦了。 这个秃头和尚的话好多,喋喋不休。 出家人不都沉静自持,少言寡语吗?这是哪来的冒牌和尚——油嘴滑舌跑火车,十句话九句空。 闹哄哄,震得他耳朵生烟。 “诶,你今年多大了?” “入道几年了?” “看你这个样子,是不是刚入行没多久啊?你和你老板师从一家吗?还是他带你的?” “我看你面相很不错嘛,一看就跟仙家有缘。” “你就不能告诉我吗?我又不会偷你的师。你走的哪行下面啊?你和你老板的神通好有意思,叫人看不明白。” “你怎地不理人,走之前你老板给你下封口术了吗?” “其实我师承也很不错的,也认识很多行内人。要是对哪家有兴趣,尽管告诉我。山、医、相、命、卜五术大家,《梅花易数》、《纳甲断易》、《六壬神课》、《太乙神教》、《奇门遁甲》……” 逢荼烦了:“你一和尚学这些干什么?” 和尚不解:“我师承豁达。入了世,只要我不掘祖坟,想干啥就干啥,想学啥就学啥。不讲究这些的。” 逢荼哼道:“能教出你这样的学生,想来也是不正经。” 和尚没恼,也不反驳。 倒是正经思忖,表示赞同:“你说得对。我师父却是不正经。都怪他,下次回去就要跟他吵一架!” 逢荼气得没招儿,别过脸不理人了。 老板怎么还不来,我想回家。 逢荼蹲在家属院楼道口,一脸生无可恋。 像是刚入道那年跟老板上山除祟,被鬼抽了三天阳气,浑身上下都软得像团烂棉花。 老板怎么还不来,我想回家。 忽有暗香袅袅氤氲,回身不见却沾襟。 老板?! ……魔.蝎`小`说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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