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XP掉了!》 第1章 第 1 章 时值七月流火,暑气蒸得人骨头发软,檐下打盹的老狗伸着舌头,连窗外从不歇口的蝉鸣,也拖着长长的、疲软的尾音,一声一声,像是要将这夏末最后一点生气都给榨-干。 日头毒辣了一整天,到了傍晚,那股子燥热不但没散,反倒被厚重的云层压回了地面,混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成了团有气无力的黏腻,密不透风地攀在人身上。 魏琛从县学回来时,天色正介于昏黄与混沌之间。 十七岁的少年,身形已然抽条,一身浆洗到微微泛黄的细棉布儒衫,穿在他身上非但不显寒酸,反倒因那挺直的脊背与清瘦的肩胛,透出几分读书人特有的清癯风骨。 只是那双墨黑的眸子过于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人看不真切,也无端生出几分敬而远之的距离感。 魏琛推开那扇一用力就会“吱呀”作响的院门,跨过高高的门槛,脚步落在微湿的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 他没先回自己那间西厢房,而是习惯性地走向了堂屋。 里间榻上,林清晏斜倚着,似是午睡方醒。月白色的旧衫领口微敞,露出一段莹润如玉的脖颈,几缕墨色发丝汗湿地贴在颊边。 “阿琛回来了?”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软软地搔在人心尖上。 “嗯。”魏琛垂下眼,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走进屋,将书箧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今日……县学里一切可好?”林清晏用手撑起半边身子,空茫的眼神轻盈地落在他身上,带着一抹浅笑。 魏琛想起今日明伦堂上,学正将他的《漕丁苦役疏》掷在地上,厉声斥责“市井之言,污人耳目”!那薄薄的几页纸,是他熬了数个夜晚,将自己在码头上替人算账时亲眼所见的漕丁血泪和经营弊病一一写就。 可这些,在学正眼中,只是不堪入目的“俚语村言”。 魏琛垂下眼帘,修长的指尖在泛黄的书页上轻轻摩挲,心中却无半分被羞辱的愤懑,只剩冰冷的权衡与算计。 那篇《漕丁苦役疏》,本就是他掷出的一枚问路石。 学正古板守旧,最厌学子妄言“实务”,其反应,在魏琛意料之中。他甚至刻意在文中留了几处略显激进的言辞,正是要引得学正当众发作。 他真正关心的,是县令周勉的态度。 周大人并非科举正途出身,乃吏员拔擢,向来被本地清流学官隐隐排挤。 他上任后最重两事:一为税粮,二为漕运。此人欣赏能干实事、又能打破学官体系垄断话语权的人才。 魏琛在码头为人核算账目时,早已将漕运利弊、胥吏盘剥手段摸得一清二楚。他笔下所写的每一个数字都经得起推敲,每一处弊端都直指县衙漕运管理的软肋。 而此次考核的题目“经世致用”本就是周勉所定,他的文章也就顺理成章地到了县令手中。 果然,散学时,周勉的亲随悄然塞过一张字条,上书四字:“见识卓荦”。 …… “尚可。月考的策论,得了甲等。”魏琛拿起团扇,在里间塌边坐下,对着林清晏汗津津的脸侧轻摇起来。 林清晏闻言,唇角微微弯起道,“我们阿琛自然是最好的。” 说着,抬手用帕子擦了擦鬓角的细汗,轻薄的袖口落下,露出的手臂泛着温润的光泽,只是内-侧有一块淤青破坏了这白玉般的质地。 魏琛虚握着林清晏的手腕,皱眉问到,“嫂嫂又摔在什么地方了吗?” “没有,只是下床的时候头有点晕,不小心撞在架子上了……”林清晏气恼地咬了咬唇,“怪我贪睡过了时辰,你可不要再去整填院子了,当然,也不可以拆我的床架!” 魏琛失笑,“放心,不会拆的,不过往后必须喝过粥再睡,不可过了辰时。” “知道了,已经用七厘散敷过,你不说我险些忘了。”林清晏撑在塌上,一只脚触到床边的蒲团,另一只略微踮起,寻找着什么。那只悬着的脚肤色是少见日光的白皙,骨节线条利落,青色的血管蜿蜒而上,隐入月白色的布料深处,脚趾蜷了蜷,轻轻蹭过魏琛深灰的裤脚。 魏琛眼睫微垂,弯腰引着他的脚套进鞋里。 待林清晏坐稳,魏琛忽然站起身,指尖还残留着对方脚踝微凉的温度。“嫂嫂,我去洗澡了。有事随时叫我。”说着把团扇塞进林清晏手中,走去厢房侧面的专门用来洗漱的屋子。 林清晏本打算细问几句县学的事,听着魏琛略显急切的步伐便作罢。 魏琛近几年爱洁得过分,每天早晚都要洗澡,有时说着话就突然觉得身上粘腻,也要去仔细擦拭一番。 水汽氤氲着漫过木盆边缘,魏琛褪-去外衫,将自己浸在水中,温热的水裹住身体,却没压下心底那点莫名的燥意。 半盏茶后,魏琛披着半干的素色里衣走出内室,发梢还滴着水珠,落在肩颈的肌肤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没去擦,径直走到书桌边坐下,指尖拂过案上摊开的宣纸,目光却不自觉飘向塌边——那里的蒲团还保持着方才被踩过的位置,不知道够不够软和,林清晏是否觉得材质粗糙。 堂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他从书箧里取出书卷时,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他没有点灯,也不需要。这间屋子里的每一寸地方,他闭着眼都能走个来回。 ** 兄长魏恒参军入伍,至今已一年零三个月。 村里人都说,北疆战事凶险,魏家大郎多半是回不来了。 半年前,一封盖着官府印鉴的阵亡文书被送到村里,兄长魏恒的名字,用朱砂写着,刺眼得很。 父母承受不住打击,相继病倒,没多久便撒手人寰。魏家只剩下他和这位名义上是他“嫂嫂”,实则尚未与兄长结亲的盲眼夫郎。 今年秋收后,就该是十七岁的林清晏与兄长成婚的日子。 可如今,魏家院里那座新坟上的青草都已长了一寸高。 族里人来主持公道,看着他们俩,一个半大少年,一个盲眼孤哥儿,叹息着说了些“长嫂为母”、“魏琛你要撑起门户”、“好生孝顺嫂嫂”的话,便也各自散去。世间艰难,谁又能真正顾及他人瓦上霜? ** 兄长阵亡的消息传来那晚,林清晏攥着他的衣袖,眼泪浸-透了他肩头的粗布,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 不知过了多久,在日日的忙碌与悲伤里,某种疯狂滋长的东西,却不合时宜地破土而出。 他脑中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勾勒出林清晏的模样。 那人的皮肤是一种常年不见光的、近乎病态的白皙,像是上好的、浸在冰泉里的冷玉,不见半点瑕疵。唇色却艳,仿佛宣纸上不慎晕开的一点胭脂,透骨生香。 他总是安静地垂着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无害、甚至任人揉-捏的气息。 他想起更早以前,林清晏刚来魏家的时候。 那时他们俩都只有十二岁。 瘦骨嶙峋的少年,破旧的衣衫空荡荡地挂着,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林清晏躲在高大人牙子的阴影里,连日的饥荒与奔波催生出滚烫的高烧,烧得他双颊绯-红,那双本该明亮的眼睛蒙着一层浑浊的血色,像两颗被摔坏的琉璃珠子,只剩下涣散与惊恐。 母亲心软,又听人牙子说他识文断字,还会画画,便用半袋粮食换下了他。 高烧如野火燎原,几乎烧干了林清晏年轻的性命。魏家请不起名医,只能靠着土方和一点微薄的运气硬扛。魏琛守在外面,听着屋里断断续续、小猫一样的呜咽,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的恐慌。 侥幸活下来后,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再也看不见了。 村里人都说魏家做了亏本买卖,买回个累赘。 小时候的魏琛对此嗤之以鼻。 林清晏身体稍好些,能靠着墙壁慢慢行走时,某个午后,魏琛正于院中槐树下翻阅一本从夫子处借来的《山海经》注疏。他读到“又东五百里,曰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只觉得瑰丽奇伟,心向往之。 忽然,一个微哑的声音从廊下传来,轻轻响起:“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 魏琛蓦然抬头,只见林清晏扶着墙,苍白的小脸朝着他的方向。那双失了焦的眸子映着叶间漏下的光点,空茫,却异常沉静。 他心下讶异,这是《楚辞》逸句,并非蒙童常读。他存了几分较劲的心思,便另起一个更偏的典故,慢悠悠道:“《尸子》卷下有载,曰‘虎豹之驹,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 “‘鸿鹄之鷇,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林清晏几乎不假思索,轻声接上。他甚至微微歪了下头,像是在品味,然后用那尚带童稚的嗓音认真补充:“我爹说过,幼虎虽小,心已向山林。小鹰翅软,志在青云端。” 魏琛挑了挑眉,放下书卷。他走到林清晏面前,尽管知道对方看不见,依旧审视着那张过分精致的脸。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可知,世人皆怜你目不能视,你最该惋惜的是什么?” 林清晏微微抿了抿苍白的唇,轻声回答:“不能……再见爹娘容颜,不能观四时流转,不能读新书。” “错。”魏琛的声音清冽,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锐利,“容颜在心,四时可听可触,书……我可以读给你听。” 他上前一步,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带着药味的微弱气息,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瞎子有什么要紧。世间多少目明之人,浑噩度日。从今以后,我来做你的眼睛,可好?” 林清晏仿佛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他“望”着魏琛的方向,失焦的眸子里,水光氤氲,有什么东西碎了,又有什么东西,于那片永恒的黑暗深处,破土而出,微弱,却执拗地亮了起来。 林清晏的手极巧。失明前他家中宽裕,父母宠爱,琴棋书画都有所涉猎,尤其是绘画,寥寥几笔便生出逼人的灵气。 然而,天灾**面前,天赋和良善变得一文不值。 林清晏无法再执笔,却学会了捏泥人。 后山的黏土在他指尖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他靠着记忆和触觉,捏出的猫狗虫鸟,形态生动,憨态可掬。起初只是自娱,后来被偶然来家的货郎看见,惊为天人,主动提出帮他带到县城去卖,竟很受欢迎,这才渐渐有了些微薄的收入。 兄长魏恒比他们都大几岁,性格豪爽仗义,对这位命运多舛的“童养夫郎”也多有照顾。他会摸着林清晏的头,爽朗地笑道:“清晏别担心,以后有哥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等哥攒够了钱,就风风光光娶你过门!”那时,林清晏总会微微红了脸,绽出一抹甜甜的笑意。 …… 魏琛也曾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抛开自己对嫂嫂难以自控的窥伺和痴迷,又何尝不是忠诚与敬爱呢? 兄长在外建功立业,他在家寒窗苦读,顺理成章地照顾着嫂嫂。 魏琛本来想等兄长回来,正大光明地向林清晏表明心意。 无论结果如何,也不至于落入如今这般仿佛趁人之危的境地…… ** 林清晏摩挲着枕边的玉佩,短短半年间,生活又是天翻地覆。 “清晏,别怕。兄长不在了,还有我。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这个名义上的小叔子,村里仅有的“秀才先生”,算来还比他小三个月。 魏琛不仅要继续学业,还要操心家里的田租、柴米油盐,以及他这个“嫂嫂”。 魏琛记得他畏寒,入冬前便会早早备好充足的炭火;记得他口味清淡,不喜油腻,每次从县学回来,若有闲钱,总会买上几块他喜欢的清淡糕点;记得他夜里偶尔会因噩梦惊醒,魏琛便养成了浅眠的习惯,稍有动静便会起身查看。 这些他都记得,早已在心中把魏琛当作自己最亲的亲人。 可……亲人之间也应该有来有回,自己却只能做到勉强不让魏琛多费心力,真是不公平呢。 林清晏轻轻地叹了口气,像晚风拂过初绽的嫩蕊,带着不自知的柔软重量。 他微微偏过头,无神的眼睛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尽管那里于他而言只有永恒的、浓稠的黑暗。 昏黄的光线为他侧脸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边。几缕墨色的发丝顺着他低头的动作滑落,柔软地贴在他光洁的额角和微微泛着莹润光泽的颊边。他也才十七岁,尚未褪-去的稚嫩勾勒出唇边柔软的弧度,在烛光下显出一种琉璃般的易碎感。 ** 魏琛垂下眼帘,修长的指尖在泛黄的书页上轻轻摩挲,那粗糙的纸张触感却无法将他的思绪拉回圣贤书里。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看似平静的躯壳下,藏着怎样龌-龊又灼热的秘密。 就在他书箧的底层,用《礼记》封皮仔细包裹着的,是林清晏一件半旧的月白里衣。 那是半年前一个燥热的夜,他被荒唐春-梦惊醒,汗湿重衫后,如同被鬼魅驱使,从林清晏晾晒的衣物中偷来的。 布料早已被揉-搓得失了原本的柔软,沾染了他无数个深夜难以启齿的躁动与抚慰。圣贤书卷成了最龌-龊之物的庇护所,这认知让他时时有焚身之痛,却又在每一次罪恶的沉溺中,获得扭曲的安宁。 ……若是能吻一吻他的眼睛,断不会如此口渴。 “啪嗒——” 一声清脆的、玉石滚落的声音突兀地从里间传来,紧接着,是林清晏带着一丝惊惶的、压抑的低呼。 作者才疏学浅,完全是XP之作,请大家心平气和,祝各位发大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魏琛阖上书卷,起身时,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微风。 他走进里间,脚步声刻意放得很轻。 只见林清晏正俯着身,大半个身体都探入了那张老旧木床之下,只留下一截窄得过分的腰肢和因用力而挺翘的臀部。 腰肢因用力而深深下陷,窄得惊人,承载着上方略显单薄却线条流畅的背脊。要命的是,那件半旧的袍子显然并不十分合身,或者说,是这个过于用力的姿势让它失了分寸。衣摆向上滑去,沿着紧收的腰线,堪堪地,露出了一小片白皙细腻的后腰皮肤。布料之下,是少年人独有的、柔韧而富有生命力的肌理。 那片白,在周遭黯淡陈旧的背景里,像阴霾天幕下陡然从云缝中泄漏的一抹冷月清辉,纯粹,晃眼,带着一种无声的、近乎挑衅的诱惑力,直直撞入魏琛的眼底。 魏琛的呼吸,有那么一瞬的凝滞。 他日日读圣贤书,知何为礼义廉耻,“非礼勿视”四个字更是如同悬顶之剑。可此刻,他的目光却像是被那片晃眼的白黏住了,挣不脱,也移不开。 那腰线收束得极紧,仿佛单手便能彻底掌控,再往下,则勾勒出一道柔韧又充满力量感的弧度,隐没在略显凌乱的衣袍之下,引人遐想,指尖都因这隐秘的刺激而微微发麻。 “阿琛,是你吗?” 林清晏闷闷的声音从床下传来,带着因姿势而产生的细微喘息,尾音里还夹杂着因焦急而生出的微颤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像最轻柔的羽毛,不偏不倚地搔刮在魏琛的耳膜上,也搔在他已然躁动不安的心尖。 魏琛猛地回神,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试图咽下那突如其来的干渴。 “快、快来帮帮我,我的玉佩掉进去了。” “嗯。” 魏琛应了一声,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声音竟比平时要沙哑低沉几分。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片白皙上撕扯下来,走到床边,也跟着俯下身。 床下的空间狭小、昏暗,积着一层经年累月的薄灰,散发出尘土和木头腐朽的沉闷气味。然而,在这沉闷之中,一股更鲜明的气息却霸道地侵占了魏琛的感官。一股淡淡的、混杂着皂角清香与林清晏身上独有的、因活动而微微出汗后散发出的温热体香,瞬间将他包裹。 这味道,比书院里任何名贵的熏香,都更让他心神摇曳。 “在哪边?”他问,声音因为刻意压制而显得有些紧绷。 “好像……滚到最里面去了。”林清晏的声音近在咫尺,他为了给魏琛指明方向,稍稍侧过头,温热的、带着潮湿气息的呼吸便毫无预警地拂过魏琛的耳廓与颈侧皮肤,带来一阵细微而持久的麻痒,“那是……恒哥说,要给我当聘礼的。” “魏恒”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魏琛沸腾的血液。他眼神倏地暗了下去,翻涌起复杂的情绪——有对已故兄长的愧疚,有对这份“名分”的烦躁,更有一种被提醒了现实后产生的、近乎叛逆的阴暗念头。 他伸长手臂,向更深、更暗处探去。两人的手臂不可避免地在逼仄的空间里碰到了一起。林清晏的手臂清瘦,皮肤细腻得像江南上好的绸缎,触手处却是一片微凉。而魏琛的,却是少年人特有的、带着滚烫温度的结实。 这冰与火的触碰让林清晏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但很快,他又彻底放松下来,那份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赖,让他甚至主动往魏琛这边挪了挪,好让出身形更长的少年有更大的施展空间。 魏琛的动作,僵住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林清晏温软的胸膛,正毫无防备地贴着他的后背。隔着两层薄薄的衣衫,那若有若无的触感,那因呼吸而带来的轻微起伏,比任何明火都更灼人。 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声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找到了。”终于,他的指尖碰到了一片冰凉温润的玉石。 他将那枚只雕着简单祥云纹的旧玉佩拿了出来,递到林清晏手里,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对方微凉的手心。 失而复得的喜悦让林清晏的脸上绽开一个纯然的、如释重负的微笑。他紧紧握着玉佩,另一只手却习惯性地抓住了魏琛的手腕,借力从床下出来。 “谢谢你,阿琛。”他仰起脸笑着,额角沾了一点灰尘,几缕墨发也有些凌乱地贴在颊边,长长的睫毛在昏暗中像蝶翼般颤动。 “……不客气,嫂嫂。” 魏琛看着他脸上干净的笑容,心中那份阴暗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只能死死地压了回去,深埋于不见天日的土壤之下。 从床下出来,林清晏仔细地将那枚玉佩收好,放回了贴身的荷包里。他摸索着坐到桌边,指尖轻轻拂过桌上几只尚未干透的泥人。一只慵懒蹲伏的猫,一只振翅欲飞的雀儿,还有一只低头悠然梳理羽毛的白鹅。虽无色彩,但那生动的形态,灵巧的细节,已足以让人惊叹于他双巧手赋予泥土的灵魂。 “可惜了,颜色还没上。”林清晏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转向魏琛的方向,“阿琛,你明日要去县城吗?” “嗯,要去书院。”魏琛的声音依旧有些紧,他站在原地,努力平复着尚未平息的心跳。目光却无法从林清晏被昏黄光线柔和了的侧影上移开。 “那帮我把这些泥人带去‘百巧阁’吧”林清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雀跃,“上个月送去的那批,掌柜的说卖得很好。镇上李员外家的小公子尤其喜欢,一下子买走了十只呢。” 随即,他嘴角的弧度微微敛起,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只是没有恒哥帮我上色,现下只能得一半的价钱了。只是我……我看不见,染坏了反倒不美。”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脸,那双蒙着水色烟岚的眸子“看”着魏琛的方向,在从窗棂透进来的最后一点晚霞余晖中,那琥珀色的瞳仁像两汪微微晃动的、醉人的蜜糖,“阿琛,你会画画吗?” 这个问题让魏琛的心猛地一跳。他当然会,读书人六艺,绘画是基本功。 “会一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那太好了!”林清晏笑了起来,浅浅的酒窝里盛满了摇曳的烛光与霞彩,那汪蜜糖般的眼瞳注视得久了,竟让人有些目眩神迷。 “阿琛,你能不能……帮帮我?” 当然,这张嘴巴提出的要求真的有人能拒绝吗? “……好。”魏琛听到自己喑哑的回应,“嫂嫂教我。” 林清晏见他答应,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摸索着走到墙角的旧木柜前,踮起脚,从柜子顶层取出了一个略显沉重的木盒子。他抱着盒子走回桌边,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套有些年头的绘画颜料,几支用旧了的毛笔,以及调色用的浅碟。 “这是我以前用的,你看看还能不能用。”他将东西递到魏琛面前。 魏琛上前,打开颜料盒。里面是些基础的矿物颜料,赭石,石青,藤黄,朱砂……色泽依旧浓郁,但因许久未用,有些已经干涸板结。他取来清水,用指尖蘸了,一点点在色块上耐心地研磨、化开。 “我想给那只雀儿上色。”林清晏的声音里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我想让它的羽毛是翠绿的,像雨后的竹叶。” 魏琛调好了翠绿的颜色,将笔递给他。林清晏向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我不知道雀儿的眼睛具体在哪里,翅膀的羽毛该从哪里铺展,尾巴又该渲染多长……阿琛,你握着我的手,好不好?” 那只手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几乎透明,指节纤长匀称,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透着健康的淡粉色,只是指腹和虎口处有着长期揉捏黏土留下的、薄薄的茧子。 魏琛近乎虔诚地伸出手,握住了那片微凉。 “笔拿好了。”魏琛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将那支饱蘸了翠绿颜料的毛笔,轻轻塞入林清晏的指间,然后,用自己的右手,将林清晏的手整个包裹、握住。 林清晏的手清瘦,温顺地躺在他的掌心。而魏琛的手掌宽大,指骨分明,因常年握笔和偶尔帮忙农活而带着薄茧,温热而有力。 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一个冰凉,一个滚烫。 “眼睛……在这里。”魏琛引导着他的手,将笔尖稳稳地点在了泥雀那绿豆大小的眼睛位置上。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几乎是贴着林清晏的耳畔响起,带着灼热的气息。 “嗯。”林清晏轻轻地应了一声,他顺从地跟着魏琛的力道移动手腕,身体也因为专注而不自觉地更向魏琛靠拢。魏琛甚至能闻到他发间散发出的、淡淡的皂角混合着阳光晒过的清新味道。 “翅膀……羽毛从这里开始,和身体连接的地方,一层层地铺染开……”魏琛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感觉自己不是画鸟,而是在进行一场无比虔诚又私心满满的仪式。他握着他名义上的嫂嫂的手,触碰着他亲手捏出的造物,他们的呼吸在极近的距离里交缠不清。 林清晏看不见,他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两人相握的手上。他能感觉到魏琛掌心的薄茧,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能感觉到他每一次引导自己落笔时,那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 “阿琛,”他忽然轻声开口,带着纯粹的关切,“你今日在书院……课业很重么?若是乏了,便先歇着吧,不急在这一时的。” 笔尖一滑,一滴翠绿的颜料,落在了林清晏的手背上。雪中一点翠,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靡丽。 魏琛猛地松开手,仓皇后退了一步,声音嘶哑:“……我,我不小心伤了手,天色已晚,光线昏沉,现在怕是调色不正,染坏了嫂嫂的心血。明日…明日我再来吧。” “严重吗?可上过药了?”林清晏紧张地抿了抿唇,清透的双眼睁得圆圆的,放下笔轻点着魏琛的手,温热的呼吸爬上腕部。 魏琛说不出话,他只想尝尝林清晏的呼吸。 那微凉的、带着颜料清苦气息的指尖,眼看就要摸索到魏琛因紧绷而微微起伏的腹部。 “小伤而已,上过药了。嫂嫂……早点歇息吧。” 林清晏坐在原地,有些困惑地抬起那只被松开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布帛下伤口不平的触感。他擦去手背上那片被魏琛蹭上的、微凉湿润的颜料痕迹,摸了摸桌上那只尚未上色的小猫头,解下外裳,向床铺去了。 第3章 第 3 章 魏琛几乎是落荒而逃。 掌心新添的伤口,在潮湿的夜气里一阵阵抽痛,将他的思绪拉回了几个时辰前的县学。 窗外晨光熹微,洒在琅琅的书声里。魏琛端坐于书案前,脊背挺得笔直,面前摊开的是《礼记》。然而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工整的经文上。 他有些心不在焉。 “……魏兄?魏兄!” 同窗裴文轩用手肘碰了碰他,低声笑道:“想什么呢?魂都飞了。” 魏琛回过神,掩饰性地翻了一页书,淡淡道:“无事,只是在想一段注解。” 裴文轩却不信,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眼里闪着促狭的光:“注解?我看是昨儿在藏书阁里翻出来的那本《花间集》吧?”他轻声念道,“‘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啧啧,魏兄,你说这女子夜半私会情郎,赤着脚走在台阶上,那该是何等的光景?” 魏琛握着书卷的手指猛地收紧,上好的竹纸被捏出濡湿的褶皱。 “刬袜步香阶”…… 他的脑海中,毫无征兆地被狠狠撞开了一道裂口,涌入的不是什么夜半私会的艳丽女子,而是林清晏。 那是一个被暑气蒸腾得人神皆昏的夏日午后。 明伦堂里夫子摇头晃脑地讲着《论语》,窗外的蝉鸣却比经文更震耳欲聋,一声声,像砂纸磨着人心。魏琛提前交了课业,顶着烈日回到家,一踏进院门,那股浮动的热浪便被清凉的井水气息驱散了些许。 魏琛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然后,他看见了林清晏。 或许是贪图片刻的凉意,林清晏赤着一双莹白如玉的脚,踩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去院里取水。脚背的弧度优美,纤瘦的脚踝上,淡青色的筋脉如画师笔下最细的勾勒,隐约可见。他看不见路,只能微踮着脚尖,手臂虚虚地在空中探着,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摸索着走向院中那口被井水浸得冰凉的青石板井台。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落下,都悄无声息。 可在那死寂的、只剩蝉鸣的午后,魏琛却清晰地听见了。他听见那温软的脚心贴上冰凉石板时,发出的极轻微、极湿润的 “啪嗒” 声。 那声音,比最精准的音符,更重地敲在他的心尖。 魏琛当时就站在西厢房的窗后,隔着一层旧窗纸,死死地盯着。他看着那截从月白色的衣摆下露出的、脆弱的脚踝,看着脚背绷出的柔韧而优美的弧度,看着那五个小巧圆润的脚趾因试探地面而微微蜷起…… 他觉得自己像阴沟里的一条蛆,窥伺着云端之上不染尘埃的月亮。 他知道自己该移开视线,该出声提醒他穿上鞋履,免得着了凉。满腹的圣贤书都在告诫他 “非礼勿视”,斥责他这份见不得光的、悖逆人伦的心思。 可他动不了。 他只觉得满口的经义都化作了焦炭,烧得他kou干she燥,喉咙发紧。一股陌生的、野蛮的、可耻的邪火从丹田窜起,沿着四肢百骸疯狂流窜,最终尽数汇聚于一处,烧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 ……情居然有节吗? 那他因林清晏而生的欲,边界在哪里? 他知道,在这个炎热、寂静、粘腻、焦躁的夏夜,一些东西永远改变了。 掌心不知不觉攥出了汗,沾湿了窗纸一角。他想起先生讲过 “心不动则欲不生”。 林清晏可有心动吗? 清晏……也有难以遏制的欲吗? 世界上最清冽的月光,高山上最净透的雪花,也会有为qing欲而流的泪水吗? 如果有,流过唇上朱砂般红痣的那滴汗珠,可否借他一解经年的干渴? 他想看那双干净得发光的脚,踩上泥泞,沾染上这世间最低贱的尘土。不,他想亲自跪下去,用自己做他的尘泥,让他踩在身上,然后再一点一点,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擦拭干净。 这念头如同最凶猛的野兽,瞬间将他的理智撕得粉碎。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催促他冲出去,去做些什么。 …… “魏兄?” 裴文轩的声音像一盆冷水,将他从那几乎灭顶的幻觉中猛地拉了回来。 魏琛回过神,掌心已满是冷汗。他看着裴文轩那张充满了探究与戏谑的脸,心中杀意一闪而过。 裴文轩见他又走神,更是来了兴致,“你说,那脚踝处,是不是该系上一串小小的金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作响,那声音……” “够了。”魏琛的声音蓦地冷了下来。 裴文轩一愣,被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戾气惊到。 魏琛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裁纸刀,想要将一张宣纸裁开,以掩饰自己的心绪不宁。 清脆的、细碎的金石之音,随着那纤细脚踝的每一步移动,在寂静的夏日午后响起。那声音与极轻的落足声交织在一起,不再是单纯的声响,而是一种极致的、催情的邀请。金色的铃铛,雪白的皮肉,每一次晃动,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肆意拨弄。 那声音gou魂摄魄,将他灵魂深处最肮脏的yu望全都勾了出来。 他想扯断那串铃铛,想在那雪白的脚踝上留下自己的齿痕,想听那清冷的嗓音因为自己而染上色彩…… “嘶——” 一声压抑的倒吸冷气的声音。魏琛垂下眼。只见他左手掌心,一道深深的血痕赫然出现,皮肉翻卷,鲜血正顺着掌纹汩汩而出,迅速染红了半个手掌,一滴一滴,落在洁白的书卷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梅花。 剧烈的疼痛终于将那些绮靡而危险的幻象暂时驱散。他看着掌心的鲜血,心中没有惊慌,反而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夜色渐浓,简陋的农家小院彻底被寂静笼罩,只有草丛间偶尔响起的虫鸣,点缀着这沉滞的夏夜。 魏琛早已忘记yi夜安眠是什么感觉。 磨人的shou欲,美妙的煎熬。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林清晏手腕肌肤那微凉的、细腻如玉的触感。鼻息间,也似乎依旧萦绕着那股淡淡的、独属于林清晏的,混合了皂角清冽与他身上某种难以言喻的温软体香的气息。这气息,比书院里任何提神醒脑的薄荷冰片都更有效地驱散了他的疲惫,却也带来了更深沉的、难以启齿的躁动。 他闭上眼,脑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方才在堂屋里的那一幕。 “嫂嫂……”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舌尖泛起一股混合着罪恶与某种隐秘快意的涩然。 比起肉食者的生杀予夺、命运无端挥下的波涛,他只是爱上一个可爱的人,何错之有? 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嫂嫂。 真是可恶的称呼。 林清晏应当养在锦绣堆里,自在挥洒自己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欣赏与爱意。而不是在破砖烂瓦中让泥土沾染那本该拈花提笔的手指,拂过每一个黑暗中制成的猫儿狗儿材质粗糙的头。 该mo摸我的……我并非像那些死物一般无用。 可……世间竟有这样多令其蹙眉的可恶之处,不正源自于我的无能吗,魏琛怔怔地想。 纯洁与wu秽,渴望与自责,两种极端的情绪在他体内疯狂撕扯,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他从未如此憎恶过自己的身体,憎恶这具会因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而轻易失控的、卑劣的皮囊。 就在他被这份煎熬折磨得快要发疯时,外屋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响动。 魏琛的呼吸瞬间停止,身体僵直。他听见那熟悉的、摸索的脚步声,正朝着自己的房门而来。 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要做什么?是听见了自己的辗转反侧,过来看看吗? 魏琛猛地闭上眼,屏住呼吸,将自己伪装成沉睡的模样。 “吱呀 ——” 门被极轻地推开了。一股带着皂角清香的、属于林清晏的气息,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将他整个人包裹。 魏琛感觉到那人走到了他的床边,静静地站着。他不敢睁眼,不敢动,连细微的呼吸都不敢发出,安静得像是冬日里被冻僵的蝴蝶尸体。然而他的脑子,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魏琛能感觉到那道无形的 “视线”,虽然林清晏看不见,但他的感知却比常人更敏锐。 如果,如果他能察觉自己此刻心中那汹涌的、肮脏的……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魏琛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地、带着犹豫地,覆上了自己的额头,停留了片刻,确认他并无热度后,便收回了手。 接着,自己身上那床有些滑落的薄被,被轻轻地向上拉了拉,掖好了被角。 做完这一切,那人便转身,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直到外屋的门被重新关上,魏琛才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疯狂起伏,仿佛刚从深水里挣扎上岸。 黑暗中,他抬起自己未受伤的右手,chan抖地抚上刚才被林清晏触碰过的额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凉意。 他将那只手放到唇边,近乎虔诚地吻了一下。 他缓缓握紧了手,新结的血痂被再次撕裂,尖锐的剧痛传来。 至少,这疼痛能让他保持清醒,能提醒他,在他有足够的力量将那轮明月彻底拥入怀中、打上自己的烙印之前,他必须学会忍耐。 像一条潜伏在黑暗中,等待时机的、饥饿的狼。 …… 魏琛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 意识沉浮间,白日的喧嚣与紧绷如潮水般退去,另一种更为粘稠的感知悄然漫上。 起初,只是一种气息。 那缕熟悉的、混合了皂角清苦与一丝温软甜香的气息,不再是若有若无的牵引,而是变得浓稠、湿重,仿佛jin透了夜露,缠绕上来,缚住了他的四肢百骸。 周遭的景象在气息中融化、重组。 没有白昼,只有一轮巨大的、苍白的月亮,像一只失去瞳仁的眼,空洞地悬在院落上空,将一切都镀上一层阴翳的微光。 他看见林清晏站在那口古井边。 井口氤氲着不祥的、过于浓重的白雾,丝丝缕缕,缠绕着林清晏的脚踝。他赤着足,那双脚白得如同上好的贡瓷,淡青的血管在近乎透明的肌肤下蜿蜒,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留下淤痕。 林清晏缓缓回过头。 梦中的他,眼睛不再是空洞的失焦,而是变成了一种极其清澈的、流淌着蜜色光晕的琥珀。里面清晰地映着那轮诡异的月,却唯独……没有魏琛的影子。 然后,他抬起一只脚,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一步步倒退着,缓缓沉入那口深不见底的井中。月白的衣衫在浓雾与黑暗间飘拂,像坠落的水仙,墨色长发海藻般散开。他始终微笑着,无声地,向他发出邀请。 “不——!” 魏琛感到一种心脏被攫住的窒息,他想冲过去,身体却如同陷入最深沉的泥沼,动弹不得。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也已站在井边。 井水幽深如墨,却清晰地映出林清晏沉在水底的脸。水波扭曲了他的轮廓,唯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穿透黑暗,直勾勾地“望”着他。 深处暗影晃动,几缕水草似的东西拂过林清晏的脸颊、脖颈,又顺着他的衣料滑向下方…… 他猛地探身,手臂狠狠刺入冰凉的井水,抓住了林清晏的手腕!chu手一片hua腻的冰凉,仿佛真的抓住了长眠在水底的精怪。 他用尽全力将人往上拉。 林清晏破水而出,带起漫天冰冷的水珠,落在魏琛脸上、身上,激得他一阵战栗。 被他拽出来的人,浑身湿透,薄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青涩却you人的腰线和xiong前的红玉。 林清晏冰冷的身躯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仰着脸,那双诡异的、映着月的眼睛近在咫尺,带着懵懂的依赖。 魏琛猛地将他按在井沿,高大的身影笼罩着他。冰冷的苔藓沾湿了林清晏背后的衣衫。 “你知道井里有什么吗?” 魏琛的声音在梦里嘶哑得得破碎,滚烫的唇几乎碾过林清晏冷玉似的的耳垂。 林清晏茫然地摇头,湿透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水珠沿着他优美的颈部线条滑落,滚过微微起伏的锁骨,没入衣领下那片引人探寻的阴影。 “有水鬼……” 魏琛的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chan抖,抚上林清晏冰冷的脖颈,感受着那皮肤下微弱却顽强的脉搏跳动。“它们会这样……缠住你。”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一种濒临失控的占有欲在他眼中疯狂燃烧。 “会把你的魂儿……都吸走。” 他的目光tan婪地吞噬着身下这具冰冷而美丽的躯体,最终,如同被蛊惑般,缓缓低下头,目标是那两片微微张开的、泛着水色的唇—— …… 魏琛猛地睁开眼,额际全是冷汗,从那个湿冷与灼热交织的深渊里被狠狠抛回现实。胸腔里的心脏失控般狂跳,撞击着肋骨,一声声,敲打在死寂的夜色里。 窗外,天色仍是沉郁的墨蓝。 他急促地喘息着,梦中那冰与火交织的触感,林清晏那双映着月的、非人的眼睛,以及自己那几乎要将其吞噬入腹的疯狂……一切历历在目,比现实更清晰。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在朦胧的黑暗中凝视。掌心空空如也,并没有握住谁纤细脆弱的腕骨。 但那隐秘的、饱胀的、因梦境而愈发汹涌的yu望,却证实了一场迷醉的放纵。 他闭上眼,无声嗤笑。 第4章 第 4 章 翌日清晨,天边刚漫出一抹日光,魏琛便已起身。 他束发整冠,换上儒衫。 堂屋里,林清晏已经醒了。他听觉灵敏,魏琛极轻的脚步声也足以将他从浅眠中唤醒。他没有起身,只是侧躺在床榻上,朝着外屋的方向,轻声问:“阿琛,要走了吗?” 那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睡意,轻易地就黏住了魏琛的脚步。 “嗯,”魏琛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嫂嫂再睡会儿吧,时辰还早。” “你的手……好些了吗?”林清晏问,声音里带着挥之不去的担忧。 魏琛下意识地将左手藏进袖中,仿佛那结痂的伤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证。掌心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那痛楚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明。 “不过是整理书卷时,不小心被竹篾划了一下,”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无波。“真的无事,嫂嫂不必挂心。” “当真?”林清晏的声音里疑虑未消,“我听着……不像只是划伤。你莫要诓我。” “我何时诓过你?”魏琛微微勾唇,声音沉静,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只是小伤,已经上过药了。我今日执笔也并无妨碍。” 里面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林清晏翻了个身,将被角拉高了些,掩住了半张脸。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妥协般的无奈,“……那就好。你自己在县学,万事小心。下笔费力,若手不便,莫要强撑。” “我知道。”魏琛应道,“家中炭火还足,你若是起身,记得添衣。我傍晚便回。” “嗯。”林清晏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渐次模糊,带着重回睡意的绵软,“路上……当心些。” 正午时分,魏琛刚从县学回来,还没来得及喝口水,院门便被“砰砰”敲响。 来人是魏琛的三族叔,魏德。一个五十出头,身形干瘦,两撇山羊胡,眼珠子总是滴溜溜乱转,透着精明的算计的男人。他手里提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罐,一进门便嚷嚷开了:“阿琛回来了?快,婶娘让我给你们送些肉汤来,给小嫂子和你补补身子。” 他说着,不由分说地将瓦罐塞到魏琛手里,眼睛却不着痕迹地在屋里屋外打量,像一只寻摸着鸡窝的黄鼠狼。 “多谢三叔。”魏琛不动声色地接过瓦罐,一股寡淡的肉腥味飘了出来。 “清晏呢?还在屋里躺着?”魏德踮着脚,脖子伸得老长,试图透过里间那半旧的蓝布门帘窥-探些什么,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探究,“这日头都晒屁-股了,年轻人,可不能太懒散。” “嫂嫂在捏泥人。”魏琛侧身一步,挡住了他窥视的视线,声音冷淡。 “捏泥人?”魏德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一个瞎子,捏那玩意儿能顶什么用?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穿。阿琛啊,不是三叔说你,你娘病着的时候欠下的药钱还没还清吧?你又要念书,笔墨纸砚哪样不要钱?家里家外全靠你一个人,实在是辛苦。清晏他……毕竟眼盲,又是个夫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许多事情上,终究是帮不上忙的,反倒是个拖累。” 他这话说得“语重心长”,仿佛真是为魏琛打算。魏琛却只觉得一股邪火从心底窜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面上不显,只淡淡道:“嫂嫂将家里打理得很好,不劳三叔费心。” 他特意加重了“家里”二字。 “哎,你这孩子,就是嘴硬!”魏德一屁-股坐在堂屋的板凳上,拍着大-腿,一副为你家操碎了心的模样,“如今你兄长没了,清晏才十七岁,一朵花还没完全开呢,一个人守着这空房,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总不能就这么孤苦伶仃地过一辈子吧?这漫漫长夜,冷冷清清的,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他压低了声音,朝魏琛挤眉弄眼,带着一种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猥-琐:“三叔看啊,不如趁着年轻,给他再寻一门好亲事。咱们村东头的张屠户,家里有的是钱,顿顿都能见荤腥!就是他家大儿子……脑子不太灵光,有点憨傻,可这有什么要紧?只要能给口饭吃,给件衣穿,不比他在这里守活寡强?张屠户说了,只要人过去,愿意出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荒唐!”魏琛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冷的铁,成功斩断了魏德后面更加不堪入耳的话。 少年人站在堂屋中-央,身形清瘦却挺拔如松,明明穿着朴素的儒衫,却像一杆骤然出鞘的枪,透着一股凛冽的、不容侵-犯的锐利。他的眼神很冷,像深冬里结了厚冰的湖面,底下却涌动着即将破冰的暗流。 “嫂嫂是魏家的人,”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也是我魏琛敬爱的亲人。他的事,不劳外人插手。” “嘿,你这孩子!”魏德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地提高了音量,“我这不是瞧他可怜,想为他打算打算吗?再说了,他一个外姓人,林清晏,又没给你们魏家生下一儿半女,连你兄长的房门都没正式迈进过,算哪门子的魏家人?占着魏家的屋子,吃着魏家的粮,这叫什么道理!” 他这话一出,里间的窗户“啪”地一声,关上了。 随即,蓝布门帘被一只白皙修长、却略显不稳的手掀开。 林清晏从里间摸索着走了出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唇色比平时浅了些。 他朝着魏德的方向,微微福了福身:“三叔说的是。清晏蒲柳之姿,又身有残疾,确实不配做魏家人。蒙魏家收留多年,已是天大的恩情。只是……恒哥尸骨未寒,清晏只想为他守上三年,以全我们之间未尽的情分。三年之后,清晏自会离开魏家,绝不给阿琛添半分麻烦。” 他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声音清清冷冷。 魏德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他本是想来试探这对“叔嫂”的底线,顺便拿话敲打林清晏,让他知难而退,主动提出离开魏家,好让他顺理成章地侵占这几亩田产。却不想,这看似温顺的盲眼夫郎,竟是个软中带硬的钉子。 “你……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魏德猛地站起身,指着林清晏,还想拿出长辈的架子呵斥。 “三叔,”魏琛开口了,他走到林清晏身边,不着痕迹地将他护在身后,“天色不早了,我还要温习功课,就不多留三叔了。” 魏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着魏琛那双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再看看他身后虽然盲眼却脊背挺直的林清晏,知道自己今日是讨不到好了。他狠狠啐了一口,甩袖而去,临走前,还不忘撂下一句充满怨毒的话:“不识好人心!我看你们能守到几时!” 魏德走后,屋子里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剩下彼此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微弱地交织。 魏琛胸口剧烈起伏着,那股因魏德的污言秽语而燃起的怒火仍在血脉中奔涌,几乎要灼伤他的五脏六腑。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过身,目光落在林清晏身上。 “嫂嫂,”魏琛看着林清晏苍白的脸,看着他微微抿起、失去血色的唇,他放柔了声音,“那种人的混账话,听过便忘了,一个字都不值得放在心上。不过是眼红,故意来寻衅,嫂嫂别为他乱了心神。” 听了这话,林清晏却摇头轻笑,那笑意淡得像水面上的浮光,调侃道,“无非被念叨几句,我倒不怕。只是,我的命数可是系于阿琛的身上了,若是你嫌我累赘我可真要伤心了。” 魏琛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又酸又软。他上前一步,伸出手虚虚地扶住林清晏微凉的手臂,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我永远不会做让你伤心的事。” 林清晏微怔,接着放松下来,顺着力道轻轻靠向了魏琛,额头几乎要触到他的肩头,声音闷闷的:“嗯,我知道的。阿琛最好了。” 正好,我也早就把你当作最亲的亲人了。林清晏心中默念。 ** 前几日县衙张贴告示,说是县令大人不日将下乡巡查,宣扬教化。 三日后,县令周勉的仪仗浩浩荡荡地进了村。 村人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个个引颈围观。 周勉年近四十,颇有儒雅之风,此番下乡,一为例行公事,二也为自家政绩添彩。 他一路行至村里的社学,嘉奖了教书的夫子,又勉励了几名学子。见到魏琛时,眼前不由一亮。 “你便是魏琛?”周勉打量着眼前不卑不亢的少年,目露欣赏,“本官听县学夫子提过你,才思敏捷,是可造之材。” “大人谬赞,学生愧不敢当。”魏琛躬身行礼,姿态谦卑。 周勉与他闲谈了几句,越发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正当他准备离开时,魏琛却忽然面露难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有何事?”周勉问道。 魏琛轻叹,像是极为苦恼:“大人,学生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此事关乎乡风,学生怕说出来,会有损大人的清誉。” 这话成功勾起了周勉的兴趣。 “……大人明鉴,学生并非为一己之私前来叨扰。家事虽小,可其背后,却牵扯着我大周的立国之本。”魏琛声音清朗坚定,带着读书人的风骨,“学生兄长魏恒,乃是为国捐躯的忠烈。按《大周律例》所载,‘凡忠烈遗属,地方官府当一体庇佑,严禁任何人以任何名义侵占其田产,扰其安宁。’今学生三族叔魏德,公然散播流言,意图染指兄长以性命换来之抚恤田产。此举,不仅悖逆人伦,更是……藐视国法!”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愤:“更何况,学生那可怜嫂嫂,因此事终日以泪洗面,惶惶难安。长此以往,若令边疆将士得知,他们于前线浴血,家中亲眷却在后方遭此欺凌,岂不心寒?军心动摇,实乃国之大患啊,大人!” “此其一。其二,学生三族叔平日在村中,便常借宗族规矩,强行干涉村民分家事宜,凡有田产纠纷,他便出面‘调解’,实则中饱私囊。此举,虽看似乡野琐事,却已违背我朝律法中‘民间词讼,当由官府裁决’之根本。此等刁民,今日敢借宗族之名,侵占忠烈遗属,明日,便敢聚众闹事,对抗官府!此等歪风若不严惩,何以彰显大人您于县中之教化之功?” 周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不在乎魏家琐事,但在乎自己的“教化之功”。治下竟出此等罔顾人伦、散布流言之徒,这还了得? 藐视国法,动摇军心,对抗官府,影响政绩……任一条,都够他这父母官喝一壶! “是何人如此大胆,敢在背后嚼舌根?”周勉厉声问道。 魏琛状似“惶恐”地瞥了眼不远处看热闹的魏德,闭口不言。 周勉顺他目光望去,心下顿时了然。 “来人!”他怒喝一声,“将那刁民魏德给本官拿下!此人觊觎宗族财产,恶意中伤忠烈遗属,败坏乡风,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魏德吓得魂飞魄散,未及求饶,已被两名如狼似虎的衙役按倒在地。 板子结结实实地落下,魏德的惨叫声响彻了整个村子。 可以做点伤嗓子的事[饭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族叔之事过后,家中果然清净了许多。连带着院墙外那些探头探脑、窃窃私语的身影也少了,仿佛那三十杀威棒不仅打在了魏德的屁-股上,也打在了某些人的舌根上。 魏琛乐得清静,将全副心神都投入到准备来年的乡试中。 他是县学夫子最看重的学子之一,这份看重既带来了资源倾斜,也引来了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赞羡有之,嫉妒亦有之。 时近深秋,院中海棠叶落殆尽,更显天宇寥廓。 魏琛正在院中石桌上临摹一幅《漕运河道图》。这是他为了应对乡试可能出现的实务策论而做的功课,远比夫子要求的更为精深。 图中河道经纬交错如人体血脉,闸口津渡星罗棋布,皆用工笔细描,纤毫毕现。旁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标注着水流缓急、漕船载重、纤夫耗费乃至历年疏浚开销,数据详实,推演严谨。他眉目低垂,神情专注,仿佛手中执非笔墨,而是掌控一方水利、关乎万民生计的权柄。阳光透过光秃的枝桠,在他清俊的侧脸和微微蹙起的眉宇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魏兄!魏兄可在?” 一阵爽朗的招呼声打破了院中的宁静。他不动声色地抬起眼,只见裴文轩手持一卷书稿,步履轻快地跨入院门。今日他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绸直裰,腰束羊脂玉带,发绾一根素银簪,通身透着不属于这偏僻小村的清贵与倜傥。 裴文轩是县令周勉的远房外甥,家境殷实,为人也算方正,在学中人缘颇好。 “裴兄。”魏琛起身,执礼淡然,“不知裴兄光临,有失远迎。” “欸,你我之间何须客套。”裴文轩笑着摆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石桌上那幅精细得远超寻常学子功课的河道图吸引,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惊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欣赏与叹服,“我新得了一篇前朝阁老关于边镇茶政的策论,见解颇为独到,想着魏兄定然感兴趣,特来与兄共赏。”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钦佩,不显谄媚,“尤其是魏兄上月那篇《平准均输论》,竟能引证《九章算术》推演粮秣调度,厘清其中利益勾连,连学正大人看了都击节赞叹,说是‘洞见症结,非徒知纸上谈兵者’。假以时日,魏兄必是国之栋梁。” 魏琛面色平静,只道:“裴兄谬赞。漕运、茶政、盐法,看似繁杂,究其根本,无非‘利益’二字。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能厘清其中勾连,便能窥见运作之一斑。” 两人正就着书稿谈论间,里屋的门帘被轻轻掀开。 林清晏摸索着走了出来。他大约是刚午睡起身,墨发只松松挽了个髻,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固定,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颈侧,更添几分随性的慵懒。一身半旧的天青色袍子,洗得有些发软,宽松地罩在身上,却愈发显得脖颈纤细,泛着细腻柔和的光泽。 他侧耳听了听院中动静,长睫如蝶翼般轻颤,轻声问:“阿琛,是有客人吗?” 那一刻,秋日薄暮的微光正斜斜照在他身上。 裴文轩闻声望去,整个人如同被定身法定住了一般。 他见过不少美人,环肥燕瘦,各具风姿。但眼前之人,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冲击灵魂的美。那是一种剥离了所有色彩渲染、仅存留形与质的纯粹——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玉白,唇色是水墨画里无意点染的淡绯,眉眼清极,雅极,像是远山覆雪后最干净的那一抹轮廓。尤其那双眼睛,明明没有焦距,空茫地望着虚空,却因此敛去了所有尘世烟火气,只剩下一种易碎的、引人探究的静谧。 “这位是……?”裴文轩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下意识地放轻了语调。 魏琛的眸光在裴文轩失神的瞬间暗沉下去。 他上前一步,身形巧妙地、完全地挡在了林清晏与裴文轩之间,隔绝了那道过于灼热的视线,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家嫂,林清晏。”他特意将“家嫂”二字,咬得清晰、缓慢而慎重。 裴文轩这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迅速掠过一丝尴尬的红晕,连忙整衣肃容,郑重其事地长揖一礼:“在下裴文轩,是魏琛的同窗。冒昧打扰,唐突了……嫂嫂。” 林清晏循着声音的方向,微微欠身还礼:“裴公子。”他的声音清越,如玉磬轻击。 一阵微凉的秋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海棠树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轻响。林清晏下意识地侧耳倾听叶落的声音,长睫轻颤,这个细微的、全然发自本能的动作,在他做来,却别有一种专注动人的稚气与纯真。 裴文轩的心跳又漏了一拍。他注意到林清晏手中还捏着一个未完工的、巴掌大小的泥猫,形态憨掬可人,虽还未上色,但那蜷卧的姿态、微微眯起的眼神,已是活灵活现,灵气逼人。“这泥塑……可是嫂嫂所做?”他忍不住问道。 林清晏微微颔首,将泥猫递出些许,指尖在微光下白得晃眼:“闲来无事,胡乱捏的,让裴公子见笑了。” 裴文轩双手接过,触-手只觉得泥胎细腻光滑,每一处弧度都打磨得恰到好处,显然是下了极大功夫,倾注了无尽耐心。他家中收藏不少古玩珍品,不乏名家手笔,但手中这朴拙的小物,却显得格外生动可爱,仿佛有了生命。 “嫂嫂太过谦逊!”裴文轩由衷赞道,“这猫儿神态慵懒,仿佛下一刻就要伸个懒腰,跃然而去。形神兼备,已得写意之趣!若非亲见,文轩实难相信……”他本想说“难以置信出自盲者之手”,话到嘴边又觉不妥,硬生生咽了回去,转为,“实难相信嫂嫂有如此巧思妙手,化腐朽为神奇。” 魏琛静立一旁,将裴文轩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惊艳、赞叹、探究,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男人对美好事物本能产生的怜惜与占有欲尽收眼底。 他袖中的手微微蜷紧,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甚至顺着裴文轩的话淡淡道:“裴兄有所不知,家嫂双目虽不便,然心有所感,手有所触,便能化心中丘壑于掌上。后山寻常黏土,经他手,便是山水人物,花鸟虫鱼,皆有灵韵。” 裴文轩看着魏琛自然地走上前,替林清晏将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到耳后,而林清晏对此毫无防备,甚至微微偏头配合。两人之间那种经年累月形成的、外人难以介入的默契,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隔绝在外。 他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翻江倒海般难以平息。有对明珠蒙尘、美玉陷于泥淖的深切惋惜,有对魏琛能日夜相对、近水楼台的微妙嫉妒。 “魏兄说得是。”裴文轩勉强笑了笑,将泥猫小心递还给林清晏,目光却依旧流连在他清绝的侧脸上,“嫂嫂有此天赋,困守于此实在是可惜了。家母素来喜爱这些精巧之物,若嫂嫂不弃,文轩或可代为引荐……” “不劳裴公子费心。”林清晏微微颔首,唇角带着浅淡而疏离的弧度,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明确的界限,“一些小玩意,登不得大雅之堂,怕是难入夫人的眼。” 魏琛适时转向林清晏,语气瞬间柔和下来,带着一种裴文轩从未听过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存的低哑,“嫂嫂,风大了,站久了小心着凉,回屋去吧。” 林清晏顺从地点点头,对裴文轩的方向再次微一颔首,便摸索着转身,掀帘进了里屋。 魏琛的目光从门帘收回,如同淬了冰的刀锋,落在裴文轩尚未完全收回的、带着痴迷与失落的脸上,眸色深沉如无边暗夜,涌动着压抑的暴戾。 “裴兄,”他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无端让人脊背发寒,“茶凉了。”他指了指石桌上早已冷透的粗陶茶杯,“若要论文章,我们便继续。若论其他……”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清晰可辨的、毫不客气的冰冷与警告,“则非你我当下所宜,亦非你我可论。” 裴文轩悚然一惊,对上魏琛那双看似平静,实则暗藏锐利的眼睛。 “是……是文轩失态了。”裴文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重新拿起书稿。 裴文轩又坐了一刻钟,终究心神不宁,魂不守舍,便寻了个借口起身告辞。 魏琛将他送至院门,看着他一步三回头、怅然离去的背影,眸中的冰层寸寸碎裂,露出底下炽热翻涌的岩浆。 院内,秋风再起,卷起落叶打着旋儿。 石桌上,《漕运河道图》墨迹已干,精细的线条勾勒出未来的通途。 魏琛转身回到屋里,看见林清晏正坐在桌边,单薄的衣衫衬得身形愈发清瘦,指尖泛着凉意。 “冷么?”魏琛走近,声音低沉。 “还好。”林清晏轻声应着,却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 魏琛沉默地转身,走向里屋那只旧樟木箱。 箱盖掀开,陈年木香混着一丝极淡的冷香幽幽散出——那是独属于林清晏的味道,早已刻进他的骨血里。箱中整齐叠着几件衣裳,料子普通,颜色素净,虽已是他中秀才后能置办的最好,却仍与“体面”二字相去甚远。 他伸手抚过那已洗得松软的布料,心头涩意翻涌。 将衣衫轻拢至鼻端,那缕冷香愈发明显。 他闭目深吸,任由这熟悉的气息沁入肺腑,眼中情绪暗涌,似要将这片刻温存牢牢锁入心底。 一段记忆,不合时宜地浮上心头。 那是去年冬天,雪下得最大的时候,他们刚把父母下葬不久。 他夜里总不放心,悄悄去看,总能看见林清晏在睡梦中蜷成一团,被冻得瑟瑟发-抖。 可连办两场丧事已耗尽家底,他只得挤出最后几钱银子,扯了上好的棉布和厚实的棉花,决定亲手为他做一件新袄。 少年人身量见长,他怕新做的衣裳过一季便小了,便说是想看看他身子骨是否长进了些,要为他量量尺寸。 竹尺触碰到林清晏的身体,是从左肩量起的。 隔着一层旧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削瘦的、蝶翼般的肩胛骨。指尖不经意擦过后颈,那细腻肌肤竟烫得他心口一颤。 而后便是那个算不得拥抱的拥抱。 林清晏那时累极了,冻得发紫的膝盖只草草用药油揉过,留下贫寒的印记。 他只是虚虚用双臂环绕,却足以在往后无数深夜反复回味。 魏琛凝望着桌边总是温柔浅笑的林清晏,心中因裴文轩而起的暴戾渐渐沉下,化作更为坚执的念头—— 若能将这人护在羽翼之下,免他惊,免他苦,予他金玉锦绣,这一生便算没有虚度。 他走上前,蹲在林清晏面前,将他冰凉的指尖拢入温热的掌心:“嫂嫂,前几日,我已在云锦阁订了两身冬衣,过两日就能送来。” 林清晏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何必破费,我的衣服还够穿……” “够不够,我说了算。”魏琛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却又在下一刻软了声音,“前些日子,我在漕运码头的‘合盛行’帮他们理了半年旧账,酬劳颇丰。” ——那处的账目水深,牵涉私盐往来,寻常账房不敢沾手。周勉借整顿漕运盐务之名暗中清查,正需他这般心思缜密、出身寒微不易惹眼的人参与核账。 他轻揉着林清晏微凉的指尖,轻声道:“用的是今秋新到的松江棉布,厚实软和。宝蓝那件绣了暗云纹,天水碧的滚了银丝边,都是你喜欢的……再过些时日,天就该冷透了。” 第6章 第 6 章 晨雾还未散尽,风就裹着寒意往领口里钻。 入了初冬,院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丫在灰白色的天幕下,像一幅萧瑟的剪影。 林清晏刚洗漱完,正站在廊下出神。 他身上穿着天水碧色长衫,厚实的松江棉布触感温软,银丝顺着领口、袖口滚了一道精致的边。 这颜色衬得他肤白如雪,愈发显出一种不染尘俗的清雅。只是袍子的领口裁得略有些宽,露出了一小截纤细的脖颈和清晰的锁骨,被冷风一吹,浮现一片战栗的薄红。垂眸时眼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 “领口空,当心着凉。” 魏琛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一圈柔软温热的物件便包裹住了他的脖颈。 那是一条用整张兔毛制成的围领,绒毛丰厚细密。魏琛上山找了半日才寻得一只毛色漂亮的白兔,只有尾部一点黑色,倒正好装饰在前襟。 林清晏很喜欢这个毛领,低头埋在里面。 魏琛绕到他身前,半蹲下身,仔细系好围领的盘扣。指节轻轻擦过他柔软的脸颊,也像是要陷进去了。 “这毛色衬你。” 魏琛抬头仰视着他,雪白的兔毛围着那张清绝的脸,愈发显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林清晏抬手摸了摸绵密的绒里,嘴角弯了弯,露出一点软唇。“这样就不冷了,今年是个暖冬呢。” 风吹过来,掀动他鬓边的碎发,贴在脸颊上,清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像只无忧无虑的猫儿。 魏琛站起身,将一只早已温好的暖手炉塞进他手里。热度透过布套渗过来,烘得他指尖发粉。 冬日寡淡的阳光穿过槐树光秃的枝丫,轻抚着他酒窝处细细的绒毛。 ** 深夜的灯油快烧尽了,魏琛还在看那篇 “万物并育而不相悖” 的策论,笔尖悬在纸上,却没落下一个字。 里间传来林清晏均匀的呼吸声,轻得像落在湖面上的羽毛,他忍不住转头望去,只能看到床帐的影子。 但不难想象到林清晏的样子——侧躺着,一只手压在枕下,一只手轻握着搭在颈前。月光如轻纱笼着他的眉眼,清透逼人,暗香浮动。 魏琛发现他越是专注于圣贤书中的“存天理,灭人欲”,那份被压抑的**就越是在午夜梦回时,疯狂滋长。 灯芯 “啪” 地爆了个火星,魏琛回神。 他对着里间的方向静了片刻,然后拿起笔,在纸上写下 “道并行而不相悖”。 ——若是能和林清晏这样,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算不算另一种 “道”? ** 裴文轩的频繁到访,无疑让这张网绷得更紧了。 起初是些调理身体的珍贵药材,后来是些精巧的玩物,他甚至寻来了一位善于推拿的盲人医师,每周来为林清晏疏通筋骨。 看着林清晏因为被人精心照料而日渐红润的脸颊,听着他讨论话本时,言语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对裴文轩才学的欣赏,魏琛既酸涩又怨愤,还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 这日午后,天气难得放晴。 林清晏坐在院中,正用一小块磨砂的石片,细细打磨着一只刚捏好的泥塑小马。那马儿不过巴掌大小,低着头,鬃毛飘逸,神采飞扬。 “院试的日子,是不是快到了?” 他轻声问道。 魏琛正坐在他对面,就着日光看书,闻言抬头应道:“嗯,还有两月余。” 林清晏停下动作,将那小马转向魏琛的方向,唇角带着一丝浅笑:“阿琛,你说…… 我们能不能也做点什么?” 魏琛放下书卷,有些不解:“做什么?” “多赚些银子呀,” 林清晏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你每日苦读,还要往别人家里面做活计,太辛苦了。院试在即,童生们都想讨个好彩头,我捏的这些小东西,若是能配上你的字,会不会…… 有人喜欢?” “嫂嫂这个想法可行。我正好也要为几位学子作保,精致还寓意好的小物肯定很受欢迎。”魏琛接过小马,将暖手炉塞了进去,“只是天气寒冷,黏土雏形我来做吧,别冻伤了手。” 说干就干。 后山的黏土被取了回来,在屋里用炭火烘着,去了湿气,再由魏琛用木槌反复捶打,直至变得细腻柔韧。 林清晏教了魏琛几天,他已经可以捏出雏形,等到林清晏细化修饰的时候,触手已是一片温热。 蟾蜍、猫儿和骏马是做得最多的,打磨上色后在他们嘴上固定一个小小的卷轴,上书“蟾宫折桂”、“金榜题名”、“科甲蝉联”等。 魏琛的书法本就在县学闻名,此刻将一身功力凝聚于方寸之间,那字迹更是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尾巴的颜色要深一些,” 魏琛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显得有力。” 他引着林清晏的手,调了更深的赭石色,一笔一笔,为那马尾染上漂亮的色泽。 两人的呼吸,在极近的距离里纠缠不清。 ** 数日后,魏琛提着一个半旧的竹篮,去了县学另一侧专供童生们读书的“乙班”院子。 他是县学的廪生,在童生中本就极有声望。 课间歇息时,院里的童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唉声叹气,或互相考校,脸上都带着考前的焦虑。见魏琛进来,不少人都眼前一亮,恭敬地围了上来。 “魏师兄!” “魏师兄,您怎么来了?” 魏琛在县学里是出了名的才学甚高、为人冷淡,却从不吝于指点后进者。 几个胆大的童生立刻抓住机会请教:“魏师兄,策论题毫无头绪,可有什么诀窍?” 魏琛耐心解答了几句,一个眼尖的少年却注意到了他手里的竹篮:“魏师兄,您这篮里是……?” 这一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魏琛将篮子上的布揭开,露出里面一排排形态各异、憨态可掬的小东西。“家中嫂嫂闲来无事做的小玩意儿,”他声音平淡地介绍,“配了几个字,给各位讨个吉利罢了。” 众人闻言,纷纷围拢过来,顿时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叹。 “呀,这小马捏得可真活泛!你看这鬃毛,像是真在风里飘着似的!” “还有这猫儿,懒洋洋的样子,简直跟我家那只金丝虎一模一样!活了活了!” 更有眼尖的,看清了那些小动物嘴里衔着的红纸,念了出来:“快看,马儿嘴里衔着‘马到成功’!这只金蟾,‘蟾宫折桂’!还有这只滚地锦……‘金榜题名’!妙啊,当真是妙!” 这些泥塑小宠,单看已是灵气逼人,此刻配上魏琛那笔力遒劲、风骨天成的书法,更显得雅趣横生。泥塑的憨拙可爱,与书法的清隽风骨,形成一种奇妙的和谐,既有市井的鲜活,又不失文人的雅致。 “魏师兄,这……如何卖?”一个看起来家境殷实的童生红着脸问道。 魏琛闻言,目光扫过面前一张张或紧张、或期盼的年轻脸庞,却未直接报价。他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声音清冷而沉稳:“此物既为讨彩头,直接谈钱,未免落了俗套。” 他顿了顿,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缓缓道:“院试在即,诸位师弟寒窗苦读,必是身心紧绷。不如,我们来行个文人雅令,如何?既是考前松泛精神,亦有助于开拓思考。” “雅令?”童生们顿时来了兴致。 “正是。”魏琛将竹篮放在一旁的石凳上,不疾不徐地公布规则,“七言诗,两句为一联,我出一联,一炷香内,诸位师弟各对下一联。香尽之后,我等共评,得最佳句者,可在此篮中任选一对吉祥物相赠。其余诸位若仍有心仪之物,再以八十文购之。” 他话锋一转,抛出了真正的诱饵:“为添雅趣,今日所得最佳联句,我会亲笔誊写,张贴于学宫门前,让更多童生参与,一炷香为一场,优者续撰于其上,做一副七言歌行,也算是参与童生在院试前的一次笔会,或可得夫子们青眼指点。” 此言一出,院中瞬间炸开了锅! 能在学宫门口,夫子们每日必经之处,以自己的才学露脸,这比任何奖励都更具吸引力!一时间,原本只是想买个玩意儿的童生们,个个摩拳擦掌。 魏琛见状,微微颔首,取过一旁学子桌案上的笔墨,在一张宣纸上写下一联。 “我这起句是——松涛暗涌千山应,鹤影轻穿九霄重。” 一个童生喃喃自语,目光灼灼,“起笔便见天地!松林如海、涛声暗涌,竟有千山万壑与之共鸣!一触即发的力量,深处奔流的态势,有境界!” “下句更是神来之笔!”身旁青衫文士抚掌应和,“以鹤影之轻,穿九霄之重。我辈读书人追求的从容气度,尽在这‘轻穿’二字之中了。纵横开阖,却举重若轻!” “谬赞,抛砖引玉罢了。” 魏琛见众人或惊愕、或沉思、或抓耳挠腮,也不催促。他从容地从一名童生桌上取来一炷细香,借了火折子点燃,插在石桌的缝隙中。 第7章 第 7 章 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混杂着院中老槐树的清气,钻入每个人的鼻端。 院子里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细香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一个微胖的童生,急得满头大汗,抓起笔在纸上飞快写下两句,又重重划掉。他想的是:“应声岂止山中木,重任更在读书人。”——这太过直白,落了下乘,成了说教,而非诗。 另一个则想从“鹤”字入手:“重霄之外犹有天,鹤鸣九皋声闻野。”——这倒是对上了,但意境全失。“鹤影轻穿”的灵动,变成了“鹤鸣九皋”的直白,毫无“创新”可言,只是重复古意。 魏琛静立一旁,目光淡然。他看着那缕青烟,仿佛对眼前的窘境早有预料。他知道,要破开这两句诗的“势”,必须先破开自己心中的“执”。 童生们所“执”者,无非“功名”二字。他们满心都是院试,满脑都是策论,笔下的文字自然也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虑和功利。 一炷香,转瞬已燃过一半。 那烟灰颤颤巍巍,积了长长一截,终于断落。 短暂的静默后,一个清瘦的童生率先开口,带着几分试探吟道:“墨池久蓄腾蛟势,烛火微明济世心!” “此联工稳!”立刻有人低声赞同,“‘墨池’、‘烛火’正是我辈写照,志向也明。” 话音未落,另一人已迫不及待地接上:“那我便对——苔花漫引春潮动,星火遥传夜行人!” 此联气象较前句更为开阔,引得几人同时点头。“‘苔花’、‘星火’,虽微芒而有席卷之势,妙!” 一时间,仿佛文思闸门被打开,又有两三人相继献句,或言志,或抒怀,院中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佳句虽有,却总让人觉得,似乎仍缺了那么一点能一锤定音、让人心魄为之震颤的灵气。 一个略带怯懦、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人群角落响起: “学生……也有一联。”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那平日沉默寡言、家境贫寒的赵启。 魏琛目光平静地投向他,微微颔首:“讲。” 赵启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全身的勇气,缓缓吟道: “云帆未展沧浪阔,蚌珠犹含日月明。” 那微胖童生猛地一拍大-腿:“妙啊!魏师兄的‘松涛’、‘鹤影’是出世之姿,超然物外;赵师弟这‘云帆’、‘蚌珠’却是入世之志,于困顿中蕴藏光华!好一个‘沧浪阔’,好一个‘日月明’!” 香燃尽,胜负已分。 魏琛眼中掠过一丝欣赏。他走到赵启面前,将竹篮递了过去:“此联,当得此局之冠。云帆未展,是时机未至,亦是积蓄之力;蚌珠含明,是身处微末,亦怀照亮乾坤之志。不滞于物,不困于形。赵师弟,请选一对吧。” 赵启望着篮中那些灵气盎然的小玩意儿,目光最终落在一对并立的泥塑青鸟上,鸟喙间衔着的红纸上,正写着“青云比翼”。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对青鸟,向魏琛深深一揖:“谢魏师兄指点。” “雅令张贴于县学前,每日三局,持续一旬,届时各位都可一展才华。”魏琛搁下笔,神情温和,“愿诸位师弟,持此‘破执’之念,从容应考。”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众人。 “至于这篮中之物,尚有剩余。仍依前约,欲请者,八十文一只。” 话音未落,方才出言的几个童生,连同许多原本观望之人,立刻蜂拥而上。 “我要那匹‘马到成功’!” “给我这对‘蟾宫折桂’!” “金榜题名’留给我!” 片刻之间,竹篮便已空空如也。 ** 县学门前。 宣纸上的诗行渐长。 那张三尺长的白麻纸被四角钉开,高高悬挂在学宫朱红大门的侧墙上,引得整个县学的童生、廪生,乃至几位刚刚散学的夫子都驻足围观。 松涛暗涌千山应,鹤影轻穿九霄重。 云帆未展沧浪阔,蚌珠犹含日月明。 雪顶昆仑垂云翼,大江日月各西东。 裂崖终作润壤计,星火原存野草中。 …… 静立一旁的赵启,望着那墨迹未干的“野草”二字,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那袖口边缘已有些毛糙,正如石缝间挣扎求生的野草。他只觉得胸中有一股热流在冲撞,原来,贫瘠不是耻辱,竟是孕育希望的土壤;原来,微末如他,也本就是这星火之源。 魏琛依旧站在纸旁,手中握着一管饱蘸浓墨的狼毫。他身旁,石桌上香炉里,新的一炷香青烟袅袅。 ** 林清晏和魏琛这个月十分忙碌,小小的院落,灯火常彻夜不熄。 泥塑的样式在林清晏手中不断生发新意:为“鹤影九霄”句,他创新了了踏于云端的飞鹤,真如破云凌空,将诗句中那份超然灵动凝固于方寸之间; 为“星火野草”句,他更别出心裁,以细如发丝的草茎粘合出草丛,其间点缀极小极亮的朱红釉点,真如火光藏于其间,为追求雅致,还做出一个身着青衿的童子,屏气凝神地将一点星火托于掌间,亮晶晶的双眼灵气逼人。 此物因极耗心神,林清砚一日仅作五份,定价二百文。谁知一经推出,反成了最受追捧的雅物,往往未出院子,便被闻风而来的学子预订一空。 ** 残冬的最后一层薄冰在檐角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风里裹挟的寒意悄然退去,带着泥土苏醒的潮润气息。阳光晕开一层淡淡的金色,柔和地落在人肩头。 “魏兄,大喜!”裴文轩满面春风,将手中锦盒置于石桌,“今科乡试主考已定,乃是礼部左侍郎符江符大人!这位符大人最厌烦空洞堆砌的辞藻,尤重经世致用之学。我特意打听了,他近年来多次上疏言及漕运改制与刑狱积弊!”他指着魏琛桌上那篇墨迹未干的《论漕运十弊疏》草稿,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钦佩,“魏兄你所钻研的,正是符大人所关注的!此乃天时地利人和!” 他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块色如黑玉、纹路精美的歙砚,并两罐贴着御封的龙团茶。“此砚发墨如油,不损笔毫。家父知我结交了魏兄这等英才,特让我送来,聊助魏兄笔下锋芒,金榜题名!” 魏琛目光扫过那方价值不菲的歙砚,神色平静无波。他需要这些资源,如同沙漠旅人需要绿洲。但他更深知,这样的“投资”从不无偿,今日所受之惠,他日需以才华、忠诚乃至身家性命去偿还。他拱手,语气谦逊:“裴兄厚爱,魏琛愧不敢当。” 裴文轩笑了笑正要再劝,目光却已不由自主地飘向安静坐在廊下、吃着糕点的林清晏身上。今日林清晏穿着一件藕荷底团花锦衣,更衬得脖颈纤细,侧脸线条柔和干净。 裴文轩心中微动,从随身书箧中取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走到林清晏面前,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为柔和:“林夫郎,这是我托人从京中‘百巧阁’寻来的,据说是西洋传过来的法子,用特制药水使纸面凸-起,可用于……”他顿了顿,斟酌用词,“可用于指尖阅读。这是一册《山川舆形图》,或许……能略解夫郎寂寥。” 林清晏闻言讶然,小心地接过,纤细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页面上凹凸-起伏的线条。他摸得很慢,很专注,从连绵的山脉到蜿蜒的河流,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极力想象那究竟是怎样的壮阔景象。 半晌,他轻轻放下图册,唇角牵起一丝无奈的弧度:“裴公子费心了。此物精巧,清晏感激不尽。只是……”他抬起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望向虚空,“这凹凸是‘形’,山川却是‘势’。我摸得出山峦起伏,却想象不出它的巍峨雄浑;摸得出河道曲折,却感受不到它的奔腾起伏。” 他微微侧首,语气坦然道:“不瞒裴公子,清晏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侥幸双眼复明,能亲自去往这图上的名山大川,看遍陵峦之巍巍,江河之浩荡。而非……困于一室之内,凭指尖方寸,揣度天地之大。” 裴文轩微怔。他看着林清晏平静的侧脸,忽然意识到,这个看似柔弱无依的盲眼夫郎,内心并非他想象中那般渴望一个安稳的牢笼。 他沉吟片刻,终究将思虑已久的话说了出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试探与承诺: “林夫郎志趣高洁,文轩佩服。实不相瞒,我早已倾心于夫郎。若……若夫郎愿意,我可遍请天下名医,为夫郎医治双眼。我裴家虽非钟鸣鼎食,亦能保夫郎一生安稳,再不必为生计操劳,可随心所欲,寄情山水。” 这话已近乎直白的求娶。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魏琛感觉自己难以呼吸,他定定地看着林清晏葱白地指尖。 尽管他有很大把握林清晏对裴文轩并无他意,可…… 片刻后,林清晏抬起头,声音依旧清越:“裴公子君子之风,清晏感念。但,婚姻之于我,并非寻找一个可靠的归宿。”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终于将内心深处最真实、也最不容于世俗的想法说了出来:“我乃不祥之身,克亲克己,亦不愿……不愿承担孕育之责。”他的指尖在小腹处微微停顿。 “我天生孕痣浅淡,本就子嗣艰难。况且,生育于夫郎而言,无异于鬼门关前走一遭。古籍有载,‘夫郎产子,十去其三’。我贪恋此生,还想留着性命,去亲眼看一看这世间的模样,断不敢为飘渺的爱恋,轻忽生志。” “况且,我与裴公子不过几面之缘,何谈倾心一说?我对裴公子也只是欣赏,别无它意。裴公子人品贵重,才学出众,必会找到真正心仪之人。” 裴文轩这次是真的惊讶了,他预想过被拒绝,却没想到理由是如此——并非矜持,也非对亡夫的忠贞,只是“不愿”。 但转念一想,一个人本身的意愿不正是做出决定最重要的因素吗?倒是自己少见多怪了。 “裴公子,请回吧。”魏琛将其带来之物悉数归还,“符大人一事,魏某深表感激,若他日有机会报答,断不会犹豫推脱。至于其他,裴公子不必多言。嫂嫂决定的事,想必不会更改。” ** 当晚,月色被浓云遮蔽,只有桌案上那盏将尽未尽的油灯,在魏琛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坐在林清晏床边的矮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白日里在明伦堂听讲一般,可蜷在袖中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屋内寂静,只能听见彼此清浅的呼吸,以及他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跳。 他看着床上那人安静的面容——林清晏已散了发,墨色的青丝铺了满枕,衬得那张脸愈发白得剔透,像是月光凝成的玉雕。许是身体虚弱,眼睫偶尔会轻轻颤动,像栖息在花瓣上不安的蝶。 魏琛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些在腹中辗转了千百遍的话语,此刻却重若千钧:“嫂嫂,若有那样……安稳富贵,有人珍视呵护,不必再吃苦的日子,你……会欢喜吗?”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地拉住了。 林清晏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很轻,却足以让魏琛悬在半空的心,轰然落地。 “阿琛在哪,家就在哪。”那双眼睛,在昏昧的烛光下,竟像是盛满了揉碎的星光,亮得惊人,让人几乎要忘记它们其实映不出丝毫世间影像。 “我相信,以你的才学,必能走得更远,仅是安稳与富贵竟能让阿琛折腰吗?况且有人珍视的日子不就是现在么?”林清晏的唇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长睫在烛光下如梦似幻,“人生于天地间,遇到什么都要顾影自怜一番,岂非得陇望蜀?倒不如投去做那恼人的夏蝉,吱吱呀呀地聊个痛快。” 说完不知想到什么,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眉眼弯弯,颊边泛起浅浅的红晕,“怪不得它们总在枝头没完没了地说''知道了知道了'',原来是忧完自己又去怜别人,真是……日理万机呢。” 这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天马行空的比喻,像一阵轻柔的风,吹散了屋内最后一丝凝滞与沉重。 魏琛看着他的笑颜,听着他清越的声音,只觉得胸膛里那颗饱受煎熬的心,被一种滚烫的、饱胀的情绪彻底填满。他反手,将那只拉住自己衣角的、微凉的手,珍重无比地握在了掌心。 “好。”他听到自己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回应,“那便说定了。嫂嫂的山水,我的前程,我们都自己去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