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鸾不独行》 第1章 中招 马蹄哒哒,青灰色帐子随着马车的疾驰晃荡,车夫黑色遮面,车厢更是遮得严严实实,一点看不见里面。 啪—— 程智仪头上一痛,猛然睁开眼。 入目四周皆是陌生的陈设,她连忙将身抻起,才发现自己双手双脚都被绑起来。她的侍女文心此时正蜷着身子在角落里睡得正香。 着道了!程智仪懊恼自己粗心,又无奈今天出门没带上心更细的松云。 马车一晃一晃,里面的人心也跟着七上八下。自诩行事豁达,程智仪可没想过英年短折的事。她好不容易入仕,虽然只是个兰台的小散官,但上值点卯下值喝酒,也是神仙日子。 什么人这么跟她这么个小人物过不去,要费这么大劲暗算呢?几乎把这几年在官场同她有关的人都过了个遍,也没想明白是谁要害她。 不过,要说程智仪毫无价值吧,也不尽然。她祖父程砚之是三年前故去的程太师,深受圣人敬重。她也曾是当今公主的伴读,后来因种种事情二人逐渐疏远,但到底有些交情。 今日正值休沐,长宁公主的帖子直接下到了府里,她便只能进宫一趟。 出宫后…… 她想起来了!就是出宫后不久忽然头晕失去了意识。 被下药了!? 难道是那位殿下因自己不答应为她做事恼羞成怒,准备一不做二不休? 随即,程智仪便摇摇头,否定了这不着边际的猜测。公主虽高傲,但不至于如此行事。而且程智仪一个小小的兰台闲职,长宁公主有一百种方法逼她就范,也无必要这样。 她手脚发软,显然是被人用了迷药,但这期间程智仪只在公主那用过些茶点,并没有与其他人接触。 到底是谁? 程智仪眉头紧皱,她官位不高,但作为寒门之首程太师的孙女,有心人若想拿她做文章也不无可能。 马车内壁装饰考究,这不是普通人家用得上的。程智仪伸手,欲从车帘向外看,可惜车厢内被封死,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里。 好在,这伙人不准备要她的性命。虽然将她手脚绑起,但用的是柔软的绸缎宽带,稍微一挣扎便能挣开。 她解开手脚,正要去解文心身上的绳子,车轮忽然停下来。 她心中一跳,没时间了。 现在是敌在明,她在暗,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清醒。 她当机立断,从身上摸出裁纸的薄刃,塞到文心袖中,暗中暗自祈祷这傻丫头脑袋开窍知道见机行事。 做完这些,她连忙回到原来的位置,将手脚掩藏在衣袖下,闭上眼睛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有人掀开面前的帘子,嘟囔了一声“睡得真沉”。 说着,要把她从车厢中拖出来,她微微睁开眼皮,隐约在车厢外壁看到了一个“韩”字。 韩横!早该想到的。 进宫时,她在宫门处看到了韩家的马车,当时并未在意。长乐公主仙逝,但韩家还有个淑妃在后宫,进宫并不算奇怪。 话到此处,程家和韩家并不算全无干系,前些日子确实有人上门过,对程父说起韩驸马,满是溢美之词,又是人杰又是玉郎的,话里有话又不点明,竟是隐隐想要让程智仪作那位驸马爷续弦的意思。程父装糊涂说什么也不搭话,传话人讨个没趣,只得讪讪告辞。 韩驸马一直有些流连烟花的毛病,与公主夫妻感情并不十分和睦,可怜公主痴心一片。去岁,长乐公主因病弃世,韩驸马索性放开本性,连续纳了几房美妾风流快活,更是时常流连在平康坊南曲。 韩家这一辈子孙出色者寥寥,自永熙之后,世家的衰落已然势不可挡,竟打起娶程家的女儿挽救颓势的算盘。他靠着祖荫在太常寺做斋郎,其人无甚出众之处。 程家并不稀罕世家的垂青,这让韩家十分脸上无光。 她早听说过韩驸马行事颇为恣意,是个骄矜的草包。没想到竟然如此没有章法,依此人性格,若到了韩府恐难以脱身。 目光落在毫无所觉的文心身上,这丫头虽性格粗放些,可身手极好,寻常功夫奈何不了她,这倒不必太担心。 心下有了计较,程智仪暗暗打量周遭。许是量她是个弱女子,并没什么警惕,可他们不知道,她虽然并无武功,却习得一身好轻功,对付这些家丁应是没有问题。 看准时机,原本昏睡的女子忽然动作,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支玉簪,尖头便朝家仆面门而去。家仆避之不及手上一松,程智仪看准时机立马收手脱身。 得了自由,她脚尖一点,借力一旁的马车,跃上道旁的屋檐,几个闪身人便远了。 生的一张大饼脸芝麻眼的家仆大惊,小眼睛都大了一圈,急声道:“抓住她。” 一位锦袍男子听到外面的动静,从门内出来。见这一片手忙脚乱,怒极,大步上前给了那家仆头上一记:“低声些,还嫌我不够丢人吗?”正是韩横。 这小眼家仆生得憨厚,可也有几分谄媚讨好的本事。好声好气回话:“那程家女子果真无甚教养,粗野的很,小的们一时没有防备让她跑了。爷宽心,我们一定把她捉回来?” 韩横生得尚算清秀,只是眼下带着纵欲无度的乌青,加上长久泡在酒色里,人显得十分散漫轻浮,生生破坏了容貌,多了几分猥琐。 “捉?”他抬手摸了摸下巴,顺着家仆的话反问:“你要捉谁?程娘子是我的贵客,要客客气气地请回来。” 家仆惯会察言观色连忙打了自己几个嘴巴,道失言,一定把程娘子请回韩府。偷觑自家少爷的神色,便知道少爷对这程家娘子确实起了心思,又奉承道:“少爷如此才俊,那小娘子若是见到郎君,定然会一见倾心,到时候……” 这听在韩横耳朵里很是中听。他喜欢有些性格的女人,长乐公主虽然高贵美丽,但性子木讷规矩,实在无趣至极。若非贵主,他怎么会娶那木头女子,还害得他的孩儿不得安生。想到那个未出世的孩子,韩横面上闪过一丝阴翳。 他留下一句:“别让她死了,把人给我带回来。”便回府中。 却说这边,程智仪甩开追来的人后稍稍心定,才发觉身体浮软,灵台迷蒙,看来是药效还没有过。向远看去,有韩家家仆翻上屋檐朝这边过来。程智仪努力眯眼看远处晃成两个的屋檐,必须赶快找到能歇脚藏身的地方,否则—— 正在此时,她脚下一空,还没发出声音便直直摔了下去。 来不及反应,程智仪只能尽力将身蜷起来,护住内脏和头部。她分神想到,自己也算一代才女,若是因为踩空十七岁就摔死了,那也太丢脸了。 若如此,她做鬼也不会放过那该死的韩横!定要天天给他托梦吓唬他,叫他不得安宁! 砰———— 程智仪觉得自己似乎在空中下坠了好久,但身上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她撑起身,掌下青草绵软,抬头隐见远处的屋檐,这是一处打理得极为雅致的院子。 鼻尖绕着绿草和泥土的气味,程智仪拍拍身上脏污站起来。近旁假山突出的尖石让她一阵后怕,若是再偏点,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长舒一口气,好在暂时摆脱了韩横的人。现在最好能神不知鬼不觉,在不打扰主人的前提下悄悄溜走,再想办法去把文心那丫头捞出来。 程智仪轻手轻脚转过假山,被一株盛放的海棠挡住了去路。新绿楚楚,藏红点点,端的摇曳生姿。她这才发现树间阳光和煦,一副三春之象。 可是,如今将近仲秋,哪里来的海棠?程智仪心中疑窦丛生,这是什么怪事?虽然她也听过有富贵奢靡之家,为了让荷花盛开会引温泉水灌溉,但海棠也能如此吗? “咳咳。”一道提醒似的轻咳打断了她的思绪,程智仪猛然一惊。竟有人一直看着她! 海棠树下,身着银朱色盘领袍的男子抱臂轻笑,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他容貌极为出色,与繁花相映简直要让人看花眼,手腕着束袖,利索干练。若是程智仪不是擅闯,倒可能有心思欣赏一下这副美人美景。可现在被人捉了个现行,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却还是止不住地心虚。 “这位姑娘,你是从哪冒出来的?”那人见有人闯入也并不惊慌,气定神闲地抬眼看她,语气十分温和甚至带着笑意。 程智仪放下心,料想是个好说话的郎君。一面想着不能说将人牵扯到她和韩家的事中,一面暗忖:此人气度不凡,衣着考究,不像是凡辈,怎么自己从未见过?随口扯了句谎说自己的纸鸢被屋檐挂住,上来取走时失足掉下来的。 那人点点头,似是相信了这个说辞。 “纸鸢呢?” “嗯?”程智仪没料他还会追一句,一时没编上来。就见那男子收起方才温和的笑意,朝左右示意一番,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个面无表情但身体强健的侍卫,就要上来拿她。 “啧。没眼色的,这回是个姑娘,找两个侍女来。”那人皱眉出声,甚至还抽空向她赔了个罪:“小娘子见谅,我的人太没规矩了。” 这一来一回,程智仪本能地要说不必,才想起来这人是要光明正大地绑她,连忙大声道:“等等,等等,这位公子。我与你无冤无仇,素不相识,为何要如此对我?” 他一笑,上下打量她一通,耐心解释:“鬼鬼祟祟,支支吾吾,实在可疑。不过在下现在有事脱不开身,只能先请姑娘委屈一下,等我回来再细细问了便是。” 说得话既客气又放肆,程智仪正待反驳,看到挂在那人腰间的蟠龙玉佩却没了声。 她往自己腰间一摸,果然空空如也。 可仔细看花样,确实是程智仪从小带在身上不离的那一块。 ———— 却说韩横这边,自然是恼怒异常。 他本来对这程家小娘子没什么兴趣,可程家竟然把他当成什么脏污东西似的拒之千里,这便勾起了他的斗气之心。又道程智仪虽出身寒门,行为不守妇道,可也素有才名,姿容出色。他一向行事无忌,就像给她点教训瞧瞧,最好识趣一点,乖乖做了他的续弦夫人。 可这辣美人,果然扎手。竟然让她给跑了。 韩横的人远远跟着程智仪,可转几道弯,人便没影了。 “人就是在这儿不见的?” 正待要闯进面前挡住去路的宅子里探查,却被手下的家仆及时拉住了袖子。 “爷,这处宅子闯不得啊。” 韩横纨绔惯了,又仗着是皇亲国戚,京城没有不让着他的,皱眉:“什么地方?敢拦爷,你是不是皮痒了?” 那家仆连忙赔笑回话:“不敢不敢。爷,寻常的地方自然任您出入,可这处宅子实在是不能惹啊。您忘了,老爷嘱咐过您,莫要与贺家惹上麻烦。这边是贺家一处旧宅,虽然不是主宅且久不住人,但重视非常。若得罪了贺家,老爷那就说不过去了,不是?” 韩横自己没什么实权,以前靠着皇帝岳丈和自己父亲的庇护在朝中京中跋扈,若是惹得他那谨慎小心的老子不快可有他受的。便只好无奈拂袖:“哼。” 那边文心也早就醒来,拿着手心的刀刃割断了缚手的绳子趁乱溜走。 程智仪醒来时她并没有醒,逃出来后才后知后觉是韩驸马下的手。她四处找不到姑娘,躲在暗处看韩府那群人无头苍蝇似的找人,想来程智仪并没有落入韩府。 文心想着要回去回了老爷才是,可这呆头的丫鬟实在是太不敏锐,被人跟了一路也没发现。 那厢身后的人也无奈,眼看她丝毫无觉就要大摇大摆地进程府,只好现身将她嘴一捂,拖进深巷里的一个马车上。 文心这丫头觉得自己太过倒霉,绑票这种事情一天之内居然能遇上两次。看来那些老大人嘴里常说的“世风日下”并非虚言,天子脚下,竟然藏了这么多伙贼人,圣人也能睡着? 马车里点着炉香,青烟袅袅从青玉兽嘴里飘出,模糊了眼前华服女子的脸孔。 她瞧了眼这老实婢子,声音带些沙哑,却不难听,无端勾得人心直痒,似乎下一刻着绵绵的轻纱中就要伸出一把利刃来。 “你主子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中招 第2章 走水 程智仪被关在一间空屋子里,手脚倒是可以自由活动。有两位侍女立在左右监视,态度甚是客气。 刚脱身,转头又被人给拘起来。甚至那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就被关起来,这要怎么办? 程智仪深感烦躁,少有的大小姐脾气冒出来了些,但面对只是奉命行事的侍女又无法发作。 想从这两个女使嘴里套些话出来,可这两人只会摇头,并不与她言语。 她不想坐以待毙,留心观察,这处院子看守人手并不多。但与韩家的外强中干不同,这里守卫脚步无声,吐息沉稳,皆是身手不凡。她知道自己的三脚猫功夫绝不能应对,便也没有想着白费功夫逃跑。 一日之内连遭两次“绑架”,若是被同僚同窗知晓,定是要笑掉大牙。想到这里,程智仪有些泄气地用手撑着下巴。 咕噜~ 她的肚子响亮而突兀地叫了一声。这半天发生太多事情,还没有来得及祭五脏庙。 青衣女使显然颇有规矩,只往这边瞥了一眼,并未多话。随即退下,将门开出一条窄缝隙,朝在外候着的人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便有人端来了精致的糕饼点心。 “请用。”将手上的糕饼放下,青衣女使这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奴婢是公子吩咐来照顾姑娘的,您唤我连榆就好。” 程智仪也从善如流,捏起一块芙蓉糕,朝连榆示意:“多谢你,连榆。” 她暂时没搞清这个“公子”是什么人,有什么意图。但既然将她抓起来,又叫人仔细侍候着,想着也不会轻易动她,便没什么可再防的,直接享用了这茶点。 过了约莫两个时辰,主人还没回来。 程智仪拿不准这是试探还是什么,但被人追到底该心虚的也不该是她。 仔细看屋中的陈设,看得出来主人颇有意趣,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哪处不对? 这些陈设似乎都更偏古旧,不似近年在京城中流行的风格。 可非要说,是这家主人兴许比较喜爱更古意些的东西也并无不可。京中爱风雅,这也没什么特别。 程智仪没辙地躺到椅子上,心想只能盼着主人尽早归来,解释清楚误会各不耽误。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等的人正坐在屋外不远处的亭子中,手里摇着扇子,面前放一盏清茶,还是那身银朱衣袍,姿态风流,半点没有匆忙之色。 “二郎君,确实不是步王的人。”他身边的黑衣侍卫向他汇报。 贺缺手上扇子一停,有些意外:“其他人呢?” “让人查探过了,也都没有动作。您看是不是再放大范围看看?”黑衣侍卫名宋广,是自小跟着贺缺的,深受信任。 啪——一声。 展开的折扇倏然被合上,贺缺起身,从容地展了展衣袍:“不必了。” 然后脚步不停,走到紧闭着的门边,没有迟疑直接推开了门。 屋里的程智仪事先听见了门前的脚步,正要有所准备,未料这人连门也不敲径直进来,有些猝不及防。 贺缺眉目俊朗,但眼神似刀刃上的光,锐利得有些冒犯。 他并没有开口,只是好整以暇地走进门,似乎并没有看到她似的。 程智仪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要心虚的,说到底也是误会,便先开口:“这位公子,你误会了,我并非有意闯入贵宅,实在是情急之下的迫不得已,还望你见谅。” “这回怎么说?还是那套捡纸鸢的说辞?天外飞仙。”他漫不经心地用扇柄敲着桌面,语气算不上轻佻,可也绝不端庄,尤其是后面那句,揶揄意味实在是太浓。若是在平时,程智仪是定要记仇怼回去的,但这事确实是自己理亏在先,只好忍而不发。 “说说吧,叫什么名字,这次的目的又是什么?”见程智仪不说话,贺缺继续问。 这次?难道还有多次。 程智仪心道,听语气这人有不少仇家,再不实话实说,恐怕就不是将无辜之人卷入程韩两家的矛盾中,而是她要莫名奇妙地卷入别人的恩怨里。 横竖是韩横理亏在先,她怕什么。 程智仪看了眼贺缺,这人自称姓贺,一副锦绣堆里长成的样子,举止带着世家子那股做作的矜贵味,应当是栖霞贺氏的哪位郎君。许是不常出来交际,程智仪并未见过。贺氏与韩氏同为世家,但素来自持先祖汉儒之风,不屑韩家为富贵钻营的行径,并不十分亲近。 斟酌之下,程智仪还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地告诉他,只不过隐去了韩家上门提亲的那一段。 “程家?韩驸马?朝中从未听说过有这号人,姑娘莫不是还在同我玩笑。”贺缺面上不动声色,垂手抚摸身侧的玉佩。 “什么?!”程智仪闻言惊疑不定,眼神跟着他的手往下,倏尔瞳孔骤然一缩。 她注意到横在二人之间的书案上放着一方松烟墨,墨锭侧面上书“永熙三年贡”。 永熙年间的墨最受风雅文人追捧,贡墨更是极品中的极品,不光是因为其品质极佳,更是因为那位贺少傅。 永熙十四年前,贡墨因产量少更为珍贵,圣人从未赏给他人,只赏赐给了他的老师贺少傅。步王生乱时,因深恨圣人和少傅,将其二人的住处放火烧了,那些好墨自然也没能幸免。程智仪知道这些,也是因为他祖父程砚之曾经深受贺少傅恩惠,经常谈起故事。 不对,她皱起秀眉,努力抓住线头。 永熙三年、贺氏、那株不合时宜的海棠…… 一个大胆荒谬的想法出现在程智仪脑海中,她重新对上面前男子探究的视线,迟疑出声:“你是,贺缺,贺少傅?” “不再装不认识了?”他显然没有打消怀疑。 宋广惊讶,今日公子真是好耐心,对着个满口胡言乱语的女子还好声好气的,往常对付那些人不都是不限手段只要真话吗? 贺缺的话声音并不大,但在程智仪二中无疑与炸雷无异。 他是贺缺?!可贺缺不是早就死了吗,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还活着,也应该是个华发满头的老者,怎会如此年轻。她忽然夺门而出,宋广想要上前制止,被贺缺一个眼神阻止。 院中一树海棠正盛,草色青青,一派和煦春光。 她看着眼前的景致,嘴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现在是什么年月?” “永熙十三年三月十七。” 即便有了些心理准备,程智仪还是不可抑制感到一阵天昏地转。 永熙十三年,是五十四年前!她这一摔竟然摔到了五十四年前。 玉佩!对,还有那枚玉佩。 “贺公子,能否借玉佩一观。”她还要确定一件事。 贺缺一向不喜与人太过亲近,十分厌恶别人碰自己的贴身物什。但面对这张倔强带着脆弱的脸,拒绝的话断在了喉咙里。 玉石触手温润,通体呈浅淡的青白色,并非常见的瑞兽或是谷纹蒲纹,而是按着本身的纹理雕成北斗,一星赭色正好落在天权处。 一模一样!竟然一模一样! 世上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个树叶,也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枚玉佩。可贺缺的这块竟然同她从小贴身佩着的,完全一样,连纹理走向也如出一辙。世间真有似烂柯观棋、阳羡书生那般的奇异境遇,一时间程智仪竟不知所处地为何。 【永熙十三年三月十七日,白溪书院大火,三十四名寒门学子葬身火海,何其哀哉!】 小时候在祖父手札上看到的一行文字,逐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程智仪忽然捂住胸口,无法抑制的心慌攫住了她。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今日竹溪书院将会失火!”她猛然转身看向贺缺开口。 贺缺闻言眸光骤然冷凝,让他整个人更显俊美凌厉,打量的目光从她的脸上寸寸而过:“这就是你的计划?” “不,这是我的预言。”程智仪的声音如落雨般,眼神清亮:“不管你信不信,我来自五十年后。” 白溪书院是寒门学子唯一能跻身官阶的通道,受到世家的记恨,但五年来安然无恙地在长明城立足,甚至影响力有愈来愈大之势,只因,其背后之人就是当今圣上。五年前,贺缺与贺家决裂,年岁尚浅的小皇帝迅速嗅到机会,迅速将贺缺拢到自己身边,给他入仕的机会。作为回报,贺缺要成为皇帝手中的剑,为他平衡世家与寒门之间的势力,以及对付步王。 步王是崇正帝的幼子,极为宠爱,甚至晚年想要废长立幼,但诸位老臣拼死劝谏,皇后脱簪求情,老皇帝念及太子无错,才作罢了易储的想法。直到先帝践祚,圣上身体孱弱,长久无嗣。有些人的心思又活络起来,多次提起立步王为皇太弟,后当今皇帝出生,这些声音才沉寂下来。但围绕在步王身边的势力并没有完全安分,尤其是永熙帝要扶持寒门削弱世家,众多世家势力逐渐暗中倒向步王。 白溪书院正是圣人的阳谋,是为步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虽然预言之事实为无稽之谈,但贺缺不敢拿自己的心血冒险,还是准备去书院一趟好安心。 “等等。”程智仪在身后叫住他:“我也要去。” 贺缺看着眼前这个少女,眯了眯眼睛,回身吩咐宋广:“去套车,带上她一起。” 宋广:…啊? “不用,我可以骑马。别浪费时间,快走吧。”程智仪抬手阻止。明宁朝民风旷达,女子甚至能读书入仕,更不要说骑马而已。显然,程智仪没有考虑到这五十多年的差距,宋广对此女的印象更为复杂,满口谎言、抛头露面、随口胡诌,这根本不像是一个闺秀贵女。而贺缺似乎并不奇怪,从善如流地让宋广改为准备一匹好马。 —————— 书院有百年竹林,竹生异纹,形似“德”字,林间蜿蜒而出一条小溪,环境清幽雅致,书院也因此得名。而现在,那片清幽的竹林腾起浓浓黑烟,像是一条玄龙要将书院吞噬。 “走水啦!走水啦!”夹杂着生员惊惧的声音,火舌舔舐屋檐的青铜铃铛,巨大的衡梁被炙烤得发出簌簌声音。 众人一凛,火势竟如此严重。贺缺翻身下马,准备回身扶程智仪,就见她灵巧一跃便轻盈地落到了地面。 贺缺的侍卫押着一个面白齐整、颊边生着胡髭的中年人过来,对贺缺道:“公子,这人行迹可疑得紧,方才他正欲从后门溜走,被属下们逮住。” 贺缺拿眼去看,只见那人眼神涣散,神情惊惧,吓破了胆似的: “火烧起来了,到处都是火,还有人在里面,他们都不顾了,都烧了,都烧死了,都死了。” 第3章 生变 正堂的雕花木窗已经成焦黑,浓烟灼得人睁不开眼。 可观此时的书院,虽燃起大火,但却寥寥无人。众人进来这么久,只有方才刚进门遇到的那个人,一径入内竟没有再遇到其他人。程智仪心中一沉,她从后世知道有三十多名士子丧生于今天的大火…… “来人呐。”从远处传来微弱的呼救声。 程智仪仔细侧耳听,确定声音的来源就是隔墙侧院,她毫不迟疑提着裙子循声跑去。 贺缺见她自顾地走,半点疑惑张望的神色也无,眉头稍微一扬抬脚跟上。 转过侧门便是听涛阁,这是书院中众人清谈议事的去处。院中东侧落着一片竹林,若有风来,则声音朗朗,颇具前晋名士的遗风。但此刻,只剩一片焦黑。 一位青衫士子在院中,一边喊人,一边用拳头将紧闭的门砸得哐哐作响。说是青衫,实则身上的衣服早就被熏得无法辨认颜色。屋里的火焰映着半边窗子猩红,似乎有人试图从里面打开窗子,但窗子已被钉死,整个屋子活脱脱就是一个火炉! “来人呐!快救人呐!救人呐!”那士子声音嘶哑,显然是已经呼喊许久却迟迟不见其他人来。他两条手臂被火灼得通红,手掌侧边隐隐渗血,可他却像感觉不到,仍旧只顾狠命捶打的那扇门。 “宋广,还不快救人!”贺缺声音肃然。今日之事十分蹊跷,既是冲着书院来的,那便是冲着他来的。他心知大概是谁的手笔,只是这些人愈发不择手段。朝堂上的明枪暗箭是立场不同无可厚非,但这些寒门士子的何其无辜? 好在他带来的人接到消息后就着手准备,此刻早备下了水。 宋广有条不紊地组织人撞开锁死的门,劈开钉死的窗。这些士人都是读书人,经此劫,又是大火又是惊吓,大半昏死已过去,若是再迟上一时半刻,恐凶多吉少。 “快!先将人抬出去,放在开阔通风的地方。”见人得救了,贺缺心中稍慰,还未待松口气,就见一抹樱草色身影一闪,便进了那火场里。 是那个自称来自五十年后的女子,她要干什么?! 人影火光错乱,青铜鹤翅一闪而过,程智仪反应过来时已经身在听涛阁内,铺面的热浪掀开了她鬓边的发丝。明明是炙热的火焰,却蒸出她一身冷汗来。 定了定神,她灵巧避开散落在地上的字画、香炉等物件,来到那鹤灯侧旁。长指搭上鹤灯颈部,摸到凸起的机括,摁了下去。 忽听铮然一声,机关运动,一个长三丈、宽两丈有余的暗格出现她眼前。里面放着的却不是什么惊世珍宝,只是几卷平平无奇的风物志。 怎么会?!难道已经有人先她一步将其中的东西调换? 程智仪心中疑窦丛生,忽听 “小心——” 一道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上方木材吱呀作响。 抬头望去,只见屋内的横梁被大火焚烧得不堪,正摇摇欲坠。来不及细想,她连忙将那暗格中的几卷书放入怀中,可那枋柱已然无法支持,向地面歪倒下来。 程智仪不合时宜地想到,或许这样一来就能回到五十年后,结束这一场不知所谓的梦。 一声闷响,预想中的灼痛并没有到来。 “你找死吗!”带着怒意的话语在耳边响起,青年眼中的焦急似这烈火要灼人。 贺缺一把将她扯回身侧,就听砰————,上方的横梁重重砸在程智仪刚刚站着的位置上,溅起火星如雨。 贺缺下意识侧身挡住扑面而来的火焰。 这间屋子实在是被烧了太久,就要塌了,柱子左右摇着,发出浒浒声。 二人相互搀着,奋力跑出门。将将脱离险境,身后的屋子就轰然倒塌,大火直腾起数丈冲天。 那火倒映在贺缺的墨色的眸子里,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但似乎点燃了什么。 程智仪回神,发现自己整个人被揽在怀里,连忙挣开贺缺,向他道谢。 “不必言谢。你方才要干什么?”不自然的神情一闪而过,贺缺眼神仍很锐利,他轻轻眯起眼睛,像是要看穿眼前之人。 “我……”程智仪刚要开口,余光中青色一闪栽下去。她脸色大变,没回答贺缺的问话,跑过去扶起那脱力坠地的士子。 他的脸上都是烟灰,加上汗水冲出的墨色水痕,显得很滑稽,根本分辨不出他是何种面容。 但程智仪却一眼就认出来,尽管这是她第一次见他身为青年的样子,这是她的祖父,程砚之。 —— 白溪书院外。 身着甲胄的军士将书院团团围住,一个中年人骑着栗色高马自向两边分开的人群中缓缓走上前。他两道浓眉,鹰钩鼻,下巴尖削,身着织锦缎袍,头戴幞头,一手拉缰绳,一手放在身前。面相儒雅,但眉宇间拧着一股狠意,叫人一望心生畏惧。他向右侧高肥汉子递了个眼神,那人生得凶恶,但见主人发话立马挂笑颔首会意,转头立刻扯着嗓子朝里面喊起来:“北狄的奸细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如今是插翅也难逃。识相点的就快快束手就擒,也许步王殿下还能饶你不死,否则就地射杀。” 见无人出来应答,步王神色更是得意。 此回出其不意,定能一举重创宫里那个懦弱无能的小儿。想用寒门培植自己的势力,同他作对,简直如同他那个病秧子爹一样天真。步王收敛势力多年,可不是真的想做什么好皇叔。当年泰元帝已经动念,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他如何能甘心! 他冷嗤一声:“动手。” “慢着!” 步王神色一变,就见贺缺赫然出现:“殿下如此劳动,不知所为何事?”他一身银朱圆领袍,周身自成风流,不见一丝狼狈。 步王没料到贺缺也在,平素与此人交手,行事实在诡诈,有些慌了神。那高肥幕僚见主子迟疑,眼珠一转,连忙附耳道:“殿下不必惊慌,贺缺在这儿便正是说明其与北狄细作勾结,正好一举拿下。” “对,对。”步王心中稍定,神情狠戾:“不错,给我将他拿下。” “没有陛下手谕,殿下擅自在京城动兵,可是要造反?”贺缺并不退让,冷声喝到。周围的人手还真被他这一身的气势唬住了,竟一时不敢上前。 步王见此大怒:“还在等什么呢,都想进凿骨牢吗?” 凿骨牢,乃是步王府的私牢。在步王部曲眼中,进那里面不比死了好上多少。死至少解脱,可凿骨牢却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天子脚下,擅动私刑。殿下是否藐视圣人?”贺缺不受影响,仍是不紧不慢。 步王闻言大笑,轻蔑道:“小子,你搬出那个黄口小儿来可吓不倒我。我的凿骨牢,是受我父特别恩准,允许我开设的,他管不到老子头上来。哈哈哈哈。” 大承律不允许动私刑,可步王是当年泰元帝的爱子,老皇帝没法将他捧上龙椅,更是对他心怀愧疚,不仅大大增加了他的部曲数量,还特许他接管一部分京城司的势力,凿骨牢便是那时设下的。虽然,先帝费尽心思,将他排挤出京城司,但凿骨牢却一直保留着。 “是吗?看来殿下此番移花接木之计,必然成竹在胸。”贺缺并不与他争辩:“只是国有国法,殿下既然有大志,做事岂能留人把柄。您说这里有人通敌,那便拿出证据再拿人不迟。” 步王闻言,竟也觉得有几分道理。用手捋着胡须想到,既然书院已被他的人围起来,那让他们做个明白鬼也无妨。他戏谑道:“你这小子,有几分胆气,只是不善识人,为我那侄儿做事。若是你早早投我门下,他日许你宰相之位也未可知,何至于只在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上打转?” 见贺缺不置可否,步王对身边长史道:“去,将证物出来,让贺舍人好好看看。” 步王府部曲鱼贯而入,长史径直奔向听涛阁,见院中情景大惊,这与计划不同。 “这……”察觉到似有变化,步王长史顿时冷汗涔涔。拖着肥胖的身体,连忙去开机关,见里面空空如也,心不断往下沉。 再想到贺缺的出现本就是变数,心知他们可能露了行踪,得赶紧通知步王,刚转身就被宋广横刀拦住。 却说步王这边,见迟迟不见人影,心中不免焦躁。又见贺缺神态自若,半点大祸临头的样子也没有。忽觉不对,将马头一勒,回身就要走。 只见兵甲声至,千牛卫已到。为首之人紫衫纵马而来,高声道:“驻足!圣人口谕,违者射杀。” 马蹄声停,来人面白无须,正是皇帝身边的王内侍。 步王脸色大变,眼神狠狠剜向贺缺,见他毫不意外,方知自己中了别人的请君入瓮之计。 贺缺施施然走上前,朝步王恭敬行了一礼,道:“看来需要殿下自己去面圣,好好解释解释了。” “你——”步王眼神里似要射出刀子来,嘴里却说不出来一句。那长史暗中拉住步王的袍角,叫他不要轻举妄动,授人以柄。 贺缺并不在意步王的回应,继续向王内侍示意:“麻烦王公公了。” 王内侍跟在皇帝身边多年,自然知道贺缺是天子信重之人,哪敢真受了他的礼,侧身躲过,堆笑道:“岂敢,咱家同贺大人一样,为圣人分忧罢了。今日之事,圣人甚是欣慰,贺大人处事妥当,只是听说这里面还掺着北狄的事,贺大人要好好查查啊。” 皇帝这便是要将白溪书院此次全部交给贺缺来查,想必他也觉察出来了,自己这边还有对步王心不死的。 贺缺郑重一抱拳:“臣必不辱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生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