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十五天》 第1章 第 1 章 母亲说,这世上男子大多背信弃义,唯有钱财和权利不负人,女子不该为男子所困,追求钱财和权利才是安身立命之道。 常芷夕在世二十一年,也确确实实将母亲的话贯彻到底。 她在尚且年少时,做过不少罔顾人伦之事。视人命为草芥,随意处死身边人,利用公主身份横行霸道,肆意敛财…… 周遭的人大多怕她惧她,但她也有一位人美心善的闺中密友—— 御史大夫之女计晨芙。 常芷夕与计晨芙七岁相识,彼时两人虽年纪小,但性子已成雏形。常芷夕喜欢手握长鞭,心情不好时,就会随手抽打人。那次她教训丫鬟时,长鞭不小心抽到了路过的计晨芙,她以为计晨芙会跟其他人一样,唯唯诺诺,不敢吱声,没想到计晨芙竟然走到她面前,扬起一张笑容满面的脸,说她知道常芷夕不是故意的,所以她不生气。 常芷夕记住她了。 后来,两人常在宫里遇见,慢慢就认识了。真正熟悉起来,还是计晨芙当了她的陪读。 常芷夕自幼冰雪聪明,却总是不用在正道,还总爱咬文嚼字,挑书中毛病,夫子气得没办法,每每都是摇头叹气。而计晨芙,百伶百俐,夫子教书,她听得认真,也记得很快,夫子总是表扬她,每次都当着常芷夕的面。 夫子是故意为之,因为常芷夕争强好胜,定然不会轻易认输。 果然,常芷夕暗中跟计晨芙较起劲来,夫子让背一篇文章,常芷夕非要背两篇,听见夫子夸赞,她得意洋洋,偷瞄计晨芙。 计晨芙被夫子暗示,表现出不甘示弱的样子,这次被比下去,下次她就多背两篇。 如此竞争,却不影响两人私交,常芷夕出宫,计晨芙必定陪着,去绸缎庄,胭脂巷,糕点铺…… 常芷夕脾气不好,计晨芙总是让着她,两人相处十分融洽,直到凌榆的出现。 凌榆是七品右武郎之子,其老家与计晨芙家颇有渊源,因此他们自幼便相识,并且相交甚笃。常芷夕起初不知道凌榆的存在,因为计晨芙从未在常芷夕面前提起过他。 常芷夕初见凌榆,还是在计晨芙的生辰宴上。 凌榆此人,与她们年纪相仿,个子不算高,或许是男子形体还未长成,相貌也偏阴柔,常芷夕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女子,搭着他的肩膀称呼他为姐妹,吓得凌榆跳脚,还不小心跌进了花坛中。 若是凌榆真是女子,常芷夕应该会喜欢他,可偏偏他是男子,还是计晨芙心仪之人。 常芷夕一直想不明白,为何计晨芙会喜欢他,提到他时,不仅会脸红,眼神也飘忽不定,而且随着年岁渐长,计晨芙越来越明显,还时常盯着凌榆走神。 这可不太妙,而且常芷夕逐渐发现计晨芙对她越来越不上心了,她的心思都放在了凌榆身上。 不仅如此,凌榆似乎也喜欢计晨芙。 常芷夕十六那年岁旦,她终于看不过去,对凌榆出了手。 常芷夕先让人将凌榆灌醉,丢进皇城最大的青楼环采阁,叫了两位姑娘好好伺候。等岁旦的宴席结束,计晨芙四下找不到凌榆时,假意将计晨芙引到环采阁,计晨芙破门而入,看到的便是凌榆衣衫凌乱跟两位姑娘亲昵的场面。 计晨芙果然气晕了,甚至没注意凌榆已经人事不省,是姑娘主动抚摸。 但那又如何,常芷夕目的已经达到了。 计晨芙跟凌榆毁冠裂裳,彻底闹僵。凌榆得不到计晨芙的原谅,在一年后心灰意冷,去了南部蜀地,临走前,他连问了常芷夕三个问题—— 那日是不是你设计? 你就见不惯别人好过? 你为何如此歹毒? 常芷夕面无表情,站在城墙上,目送他远赴他乡。 原以为他们之间就此结束,却没成想,计晨芙竟然跟凌榆通着书信,还是每月一封,持续了三年。 那时常芷夕二十,计晨芙也一样,桃李之年,早该谈婚论嫁了。计晨芙家中长辈想要给她说媒,收罗了数十张世家公子的画像,要她必须选一个,若她不愿选,那就由长辈们来选。 计晨芙被逼得走投无路,找到常芷夕,想让她出出主意。常芷夕本来还打算给她撑腰,摆出公主身份,让他们家长辈知难而退,但她敏锐感觉到不对,计晨芙性子软,向来听从家中长辈们的话,但为何这次如此固执。 追问之下,计晨芙只得坦白,她仍旧心系凌榆,还翻找出一沓保存整齐的信件,计晨芙说,他们早已私定终身了。 常芷夕黑了脸,当场拂袖而去。 她找到了身为女皇的母亲,要了一道赐婚的圣旨,隔日,她便亲自将圣旨递到了计晨芙手中。 常芷夕蹲在哭得梨花带雨的计晨芙身旁,语气冰冷安慰道:“骠骑大将军可是从一品,官职是凌榆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况且,缪岚此人面若冠玉,玉树凌风,比凌榆好上千百倍,他绝对配得上你。你与他成亲后,倘若他对你不好,我定然会为你撑腰,你就安心嫁过去吧。” 计晨芙红着双眼,头一回对着常芷夕嘶吼:“你为何不说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而且还是个眼蒙黑布的瞎子,你觉得他好,你为何不嫁?公主,你我二人好歹从小相识相知,交情深厚,我从未对不起你,而你,挑拨离间,逼走凌榆,害得我与他分隔两地,此事我已不想与你计较,没想到你竟然一点都不想放过我,不想让我好过,非要逼死我!” 常芷夕冰凉的手指按住计晨芙颤抖的肩膀,平静道:“何必说得如此严重,阿芙,我们姐妹情深,我才会想尽一切办法告诉你,天下男子皆乃背信弃义之徒,你走错了道。” 计晨芙一把推开她,咬牙切齿:“我是错了,我就不该认识你。公主,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 ** 只是可惜,圣旨已下,计晨芙不想嫁也得嫁,否则,便是抗旨。 她承担不了这个后果。 计晨芙出嫁那日,常芷夕带上了她最珍爱的几十样金银珠宝,大张旗鼓去了计府,却吃了个闭门羹,计晨芙没打算见她。 常芷夕也不甚在意,让人给她留了一句话: 世间男子皆朝三暮四,不可轻易交心,若是你被辜负,可随时回来找我。 常芷夕离开计府时,迎面碰上了来迎亲的队伍,新郎官一身红衣,骑着骏马走在最前方,昂首挺胸,英姿飒爽。 常芷夕记得他,缪岚。 此人在皇城也算个风云人物,幼年随父从亲,十二岁那年父亲战死,两年后,他带兵偷袭敌营,射杀敌军首领,并砍下其头颅悬挂于高旗之上,威慑负隅顽抗的对军,再趁他们方寸大乱之际,将其打得溃不成军。 缪岚一战成名,后来连连立下战功,成了当朝最年轻的骠骑大将军。 这个骠骑大将军,如今从战场归来,也不过而立。 或许是常年在沙场浴血奋战,他身上总是有一股血腥味,即便是不看他,也能感觉到他的眼神,锐利如鹰。 他们慢慢走近,再擦肩而过。 走到巷尾,常芷夕停了下来,转过身。 那迎亲队伍停在计府大门口,缪岚干脆利落下了马,即将进入计府之际,他忽然扭头看向了这边。 这么远的距离,竟然还能这么敏锐。 常芷夕收回了视线,头也不回走了。 ** 这日之后,天下大变。 先是母亲被宰相等人逼迫退位,皇位由世永王爷继承,在其登基大典之前,母亲又被冠上了谋反的罪名,斩首示众。 常芷夕为了保命,连夜逃跑,可惜,刚逃出皇城,就被追上了。 追杀她的人,还是计晨芙的新郎君,缪岚。 穷途末路的绝望之人,遇到赶尽杀绝的绝情之人,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那日夜晚,月黑风高,常芷夕被堵在一座小山头,进退不得,最后被缪岚射出的火箭穿心而过。她临死前,在昏暗的火光中,看到那道修长且冷峻的身影,一步一步靠近。 后来的事,仿若一场漫长的梦。 常芷夕死了,成了一只孤魂野鬼,一直飘荡在皇城。她看见新皇即位,百姓欢声笑语,前女皇成了众人口中大逆不道的罪人,但很快,又被大家遗忘。 计晨芙与缪岚婚后几载,竟始终相敬如宾,缪岚待她真心实意,时不时会赠她礼物,贵重的好玩的,每一件都看得出用了心挑选。计晨芙也渐渐受其感染,接纳了他。 可凌榆回来了。 他似乎仍旧孤身一人,每每望向计晨芙,眼神脉脉含情。 计晨芙一开始躲着他,不敢与他对视,但架不住压抑在心底那将近二十年的感情。 于是,两人旧情复燃了。 然而没持续多久,他们就被发现了。 缪岚一如既往敏锐,察觉到不对劲后,直接带着人将他们堵在了房中,他脸上没有过多的情绪,只是淡淡问了计晨芙一句话—— 你可有解释? 计晨芙摇摇头,可看向一脸惊恐的凌榆后,她又想说求放过,但缪岚没给她再开口的机会,一箭,了结了她。 此人还真是看不懂,对计晨芙好时,可以称得上是情深似海,可眼下,又可以丝毫不念旧情,将其射杀。 灵魂状的常芷夕有些生气,飘在缪岚头顶,使劲踩了踩他。 计晨芙没有立刻咽气,她躺在凌榆怀中,虚弱地张着口,她好像有很多事情要交代,可已经说不出话来,最后断断续续留下只言片语。 她说,她很难过。 常芷夕飘过去,蹲在她身旁,凑近去看她的脸。 计晨芙闭上了眼睛,眉头却还是没有舒展开来,好似这些年来,她就一直如此,那埋藏在心底的伤痛,已经让她没办法展颜欢笑了。 而罪魁祸首,是常芷夕。 计晨芙死了,许是怨恨太深,灵魂没有与常芷夕相见,她还是孤魂野鬼一个。 常芷夕看到缪岚放过了凌榆,任由皇城上下流传出他夫人与人通奸之事,有人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他也一点都不在乎。倒是凌榆,不堪众人的指责和白眼,在计晨芙的坟前自尽了。 再后来,又过了很长的时间,常芷夕已经习惯了灵魂的姿态,跟着一群刚出生的小鸟住在一棵大树上,白日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看小鸟玩耍,到了晚上,小鸟歇息了,她也枕着月光睡去。 然而有一日,她睡醒睁开眼,看到的却是熟悉的白色床帏,闻到了她曾经一年四季都爱点的鹅梨帐中香。 这是她的闺房。 常芷夕一下坐起身来。 第2章 第 2 章 厢房内四面都是庋具,里面摆放着常芷夕收集而来的各式各样的物品,晶莹剔透的珠宝,价值连城的玉石,每一样都珍贵无比。靠窗的梳妆台上,胭脂粉黛堆满了台面,梨花镜里,一张熟悉的脸庞映了出来。 常芷夕摸着脸,又轻轻碰了碰镜子,是触碰到实物的感觉,也是她无比漫长岁月里,失去的感觉。 窗外有人声,常芷夕愣着神,听她们说着话—— “睡了多久了,日上三竿了,该起了。” “昨夜她嘱咐过,让巳时叫醒她。” “我可不敢去叫,要叫你去叫。” “别推我,我也不敢。” 常芷夕推开窗,跟正在说话的两个丫鬟面面相觑。 丫鬟愣了片刻,随即下跪,哀声道:“奴婢惊扰了公主,请公主恕罪。” 她们吓得不轻,声音都在颤抖。 这两个丫鬟是常芷夕的贴身婢女,一个叫珠兰,一个叫球兰,两人年纪跟常芷夕一般大,在公主府上伺候了十几年,很会察言观色,常芷夕一个眼神,她们便知她的情绪波动。 但以前的常芷夕讨厌她们。 珠兰球兰原本是母亲挑选出来的丫鬟,为了让常芷夕多几个玩伴,特意选的同龄清白人家的姑娘。常芷夕一开始对她们很好,有好吃的好玩的,也带着她们一起,常芷夕自认为她们关系还算亲近,但她想错了。 某次常芷夕做噩梦惊醒,睡不着,抱着木枕,跑去下房找她们,她们同住一间房,刚好也没睡着,熄了灯聊着夜话。 珠兰:“这一天天的,必须得对她笑脸相迎,真的累死了。” 球兰:“可不是嘛,可若不迎着她,我们就难受了。你看她对其他人,特别是男丁,态度就从来没有好过,动不动就打板子挨鞭子,前几月新来的那个后厨小厮还记得吧,被罚了二十大板,人本来身体就不好,这一罚,牵动了病根,没几天就去世了。” 珠兰:“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我们刚来公主府那会儿,有家丁犯了错,管事的问她如何处理,她轻飘飘说了句,杀了吧,隔天,那家丁的亲人就过来收尸了。我那时都吓傻了,直到现在,每次面对她,都提心吊胆,生怕说错话也落得这么个凄惨下场。” 球兰:“不过你也厉害,这些年一点错也没犯,不仅没被罚,她似乎还挺喜欢你的,赏赐给你的东西不少吧,能卖不少银子呢。” 珠兰:“说得好像你没有一样,那些赏赐是我们这些年来伺候她的补偿,本来就该我们拿,别让我们因为这几个赏赐感激涕零,把命赔上就行。” 球兰:“真要赔命也得认,谁让她是公主,我们只是丫鬟呢。” 夜阑人静,一丁点声音都能听得清晰。 常芷夕放在门把上的手收了回去,那一刻她心里五味陈杂,有些委屈,更多的是恼怒。本来以她的性子,应该冲进屋子,大骂她们不识好歹,再将人赶出公主府,但她想不明白,她想知道缘由。 常芷夕进宫找到母亲,问,为何她对她们好,她们却背地里说她坏话? 母亲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她,她与那两个丫鬟一天都干了些什么事。 十二岁的常芷夕一日行程基本是固定的,辰时起床梳洗,珠兰和球兰会提前准备好热水,洗漱梳妆完毕,常芷夕去用早膳,她们便在一旁候着,常芷夕没吃完的饭菜会当作奖赏,等她们也吃完,就到了常芷夕去学堂的时辰了。她们自然也会陪着,提着水果点心,常芷夕想吃时,可随时取用。申时课毕,常芷夕与计晨芙告别,便是她的自由时间,她会带着珠兰和球兰去玩她喜爱玩的各种小游戏。她们玩得尽兴,一整天下来,好似没有什么问题,到了晚上,珠兰球兰端着水伺候梳洗,等常芷夕在闺阁睡下后,她们才回去自己拥挤简陋的下房。 母亲说:“珠兰球兰其实并没有做错事,跟在你身边伺候,兢兢业业,小心翼翼。你觉得你对她们好,那也不过是主子对奴才的仁慈。你们生来便不同,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们是为生活所累的普通百姓,倘若你们身份互换,未必能比她们看得通透。” 常芷夕听不明白母亲讲的大道理,一个劲地说:“她们不识好歹,我讨厌她们。” 母亲没有安慰她,语气温柔又疏离:“芷夕,你从来都是目中无人,妄自尊大,以为给小鸟喂了食,就是对小鸟好,小鸟就得奉你为天,可这是蛮不讲理。你无法体量他人的处境,无法与他人共情,就不该指责她们是如何待你。” 那时候的常芷夕性子的确如此,只会考虑自己,不顾他人死活。可惜她自己看不清楚自己,也只是认为母亲在指责她,怒气冲冲回去了。 她没把珠兰和球兰两人赶出府,还自诩心善,不过那之后,她就没有给过她们好脸色。 母亲常说她,不知天,不知地,不知人,不知来处,也不知归处。 在世二十一年的常芷夕从来没听懂过母亲的话,但成了孤魂野鬼,看尽了无数人的生死,如今,常芷夕终于懂了。 珠兰和球兰还在窗户外跪着,常芷夕双手撑着窗台,歪着头看向她们:“丑时出生的孪生姊妹,母亲难产而死,被视为不详。家中小妾被扶正,父亲偏爱小儿子。因缺了生母庇佑,从小便遭受冷眼,十岁时被推荐进了公主府,成了伺候人的下等丫鬟。每月的月钱还需要交回家中,不能私藏。” 这是珠兰球兰的身世,她们的来处。 珠兰和球兰愣住,抬头诧异地盯着常芷夕。 常芷夕没再多说,朝她们勾了勾手指:“起来吧,帮我梳妆。” 珠兰和球兰对视一眼,依言起了身。 时辰的确不早了,阳光从打开的窗铺洒进来,照亮了房间,梳妆台上的金银首饰,随着光亮闪耀着。梨花镜里的常芷夕,披散的头发被一点点梳起来,她身后的珠兰球兰,一如既往小心谨慎,戴的头饰,也是一一问过了常芷夕,才敢往她头上放。 常芷夕闭上眼,想起她们两人的归处。 那一年母亲被斩首,公主府也在一夜之间倾覆,在公主府侍奉的丫鬟家丁们逃的逃,躲的躲,她们没跟着常芷夕逃跑,趁乱扎进了难民堆里,离开了皇城。她们尽管有家,但那个家已经没有她们的立足之地,只能四处漂泊。 灵魂的常芷夕再见到她们,是在五年后,两个人过得似乎不太好,满脸风霜,双目无神,还沉默寡言。为了谋求生计,在皇城中的一家客栈干活。那客栈的掌柜是个贪财好色之徒,没少欺辱她们,还克扣工钱。她们熬了一年又一年,在某个冬夜,球兰踩到结冰的路,不小心滑倒,摔死了,而珠兰也在两年后病死了。 球兰死后,珠兰给她立了个墓碑,而珠兰死了,尸体被扔进乱葬岗,什么都没留下。 “公主,您让准备的礼品清单,管事都备好了,您可随时清点。” 常芷夕睁开眼,瞄了珠兰一眼。 珠兰忙低头说道:“公主若是嫌麻烦,奴婢去将管事叫来。” “不必了。”常芷夕这才想起来问,“准备礼品清单作甚,今日是什么日子?” 珠兰惊讶道:“公主忘了,今日计小姐的大婚,您早就吩咐过,要亲自去随礼。” 计晨芙大婚,跟缪岚? 常芷夕猛地站起身,球兰触不及防,扯掉了她几根头发,吓白了脸:“公主饶命,奴婢失了手……” 常芷夕摆摆手,急急忙忙打断:“无妨,先别管头发了,你们去跟李管事说,不必准备礼品了,我去一趟计府,你们也不必跟着。” 话音未落,人就消失在门后了。 珠兰和球兰呆呆站在原地,隔了好一会儿,球兰才说话:“你不觉得,公主有点奇怪。” 珠兰点头:“她竟然说,帮她梳妆,她几时说过‘帮’,这个词?” 球兰捏着手中的断发:“扯了她的发丝,她竟然没罚我了……” 珠兰:“奇怪。” 球兰:“真奇怪。” ** 计晨芙大婚,意味着这日过后,要变天了。 常芷夕没时间考虑别的事,首先她要找到计晨芙,阻止这场婚事。 去计府那条路走过无数遍,几乎都是马车出行,但这次常芷夕是跑着去的。她速度极快,到了计府,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推开想要阻拦的家丁,脚步不停,一路拐到了计晨芙的闺房。 推门而入时,与正在穿嫁妆的计晨芙打了个照面。 常芷夕一直将计晨芙视为唯一好友,曾经不甘心她心有他属,冷落了自己,做了许多伤害她的事。原以为计晨芙尝过了苦头,会幡然醒悟,结果到最后,什么都没得到。 白白耗尽一生,苦了大家。 现在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极为可笑。 眼前的计晨芙,画着新娘妆容,如同夏日的艳丽芙蓉,跟印象中不太一样,尤其是看过来的眼神,含怨带恨。 这门婚事是常芷夕为计晨芙讨的,计晨芙并不想嫁。 常芷夕平息了气息,终于有力气开口:“不想嫁就别嫁了。” 计晨芙没想到她会说这话,嫁衣也不穿了,大步走到常芷夕面前,问道:“这是何意?难道不是你让陛下赐婚,如今又改口要作罢婚事?圣旨呢?口谕呢?” 大概是心中积攒了怨气,计晨芙怒气冲冲,让常芷夕不禁退后了一步,不过计晨芙的话也提醒了她,陛下赐婚,而且临到大婚之日了,不可能说悔婚就悔婚。 常芷夕心想,难怪就没有别的办法取消婚事了吗? 计晨芙见她没吭声,失望道:“我就猜到了,你变来变去也就罢了,陛下岂会儿戏?” 确实如此,圣旨已下,金口玉言,是决然不可收回的,而且皇城中王公贵族皆知晓这门婚事,此刻,说不定迎亲队伍已经在路上了。 这该如何是好? 计晨芙眼一眨,泪顺着脸颊滴了下来:“从小到大,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也一直视你为闺中密友。你冷血,自私,肆意妄为,糟踏人心,我也都包容你,当然,你身份尊贵,我身负家族之托,是想攀附你。可我一再忍让,换来的却是你得寸进尺。公主,扪心自问,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你可曾真心替我考虑过?” 常芷夕叹了口气:“我来嫁。” 计晨芙:“什么?” 常芷夕一字一句道:“我替你嫁。” 第3章 第 3 章 “漂亮,漂亮~” 像是捏着嗓子叫出来的声音,来自一只被豢养在鸟笼中的鹦鹉,它羽色艳丽,灵活的身躯倒挂着,瞅着人,突兀来了这么两句。 这是常芷夕送给计晨芙的鸟,当初给她的时候,病怏怏的,羽毛都快掉光了,他们都说养不活了,却被计晨芙养得毛色铮亮,还学会了说人话。 常芷夕很是稀奇,多看了鹦鹉两眼,被计晨芙掰住头。 “别动。”计晨芙捏着画笔,一边为常芷夕描着眉,一边说着,“我给鹦鹉取名叫毛球,花了五个月亲近它,教它说话,本想着等你来的时候,让你看看,但你好像已经忘了它。” 不是忘了,是以为鹦鹉已经死了。 谁能想到奄奄一息的小生物,竟然活了下来。 常芷夕勾住计晨芙扫在她脸上的衣袍,由衷道:“你费心了。” 计晨芙笑了笑,放下了石黛,退后一步,审视着常芷夕的脸,说道:“公主殿下眉黛青颦,倒是比平常更有韵味。接下来,换嫁衣吧。” 常芷夕的外衣已经换下,计晨芙拿起方才她脱下的嫁衣,就要往人身上披,然而她的手突然被扣住。 计晨芙皱眉:“怎么,这么快就反悔了?” 常芷夕摇摇头,解释道:“我既然说了替你嫁,就绝不会反悔。只是看天色,距上花轿还有一两个时辰,我想进宫一趟,见见我母亲。” 十五日,距离母亲被斩首,只有十五日了。 如果她提前通风报信,或许还有挽救的机会。 但计晨芙以为自己又被戏耍,铁青着脸,气道:“我就知道你哪有这么好心,你进了宫,怕不是不回来了。” 不怪计晨芙不信,以前的常芷夕的确总是出尔反尔。常芷夕只得抬手发誓:“宫里来回只需一个半时辰,我一定回来。” 计晨芙此番确是铁了心要留下她:“你若是进宫,随时都可以,但大婚日,只有今日。以往你怎么毁约都可以,但这次,我希望你说的话能作数。” 她说话时,手指扣着常芷夕的肩膀,用了力,指尖都泛白了。她还是不信常芷夕,觉着要是真放常芷夕走了,她肯定不会回来了。 常芷夕心想,自己作的孽,还是自己来补偿吧。 罢了。 常芷夕展开双臂,妥协了:“穿嫁衣吧。” 一个半时辰后,计府外锣鼓喧天,迎亲的队伍到了。 计晨芙催促:“盖上红盖头,准备动身。” 说着,要替她扯下盖头,常芷夕抓住她的手腕,叮嘱道:“我替你出嫁一事,不便声张,你带着你的人去公主府等我,最好不让让府里的人知晓你的身份……” 计晨芙打断道:“我知道,待你问过陛下此番该何解,咱们再商讨之后如何应对。我会守约,公主殿下,你也会,对吧?” 常芷夕毫不犹豫:“我会。” 既然重回到此刻,她就不想再重蹈覆辙,不想看到大家凄惨而死了。 红盖头盖下,有人在屋外喊:“吉时已到,恭请新娘子出阁。” 计晨芙:“该走了。” 常芷夕双手被扶着,一步一步往外走,做了伪装的计晨芙推开房门,屋外锣鼓声震耳欲聋,每一下似乎都击打着她的心脏。 抬脚跨出门槛时,常芷夕有些恍惚,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她的坟头,计晨芙的死状,凌榆绝望的面孔,还有他们死后的日日夜夜。 然而,这一次,她不知道命运通向何处,但这一关,终究是要闯的。 ** 有计晨芙在计府替她遮掩,常芷夕顺利上了花轿,只是到了缪岚的府上,就只有她一人了。好在灵魂状态的常芷夕常常出没缪府,因此对缪府的人还算熟悉。 常芷夕记得计晨芙没有陪嫁丫鬟,这是缪岚的意思,他不希望自己府上有外人,最开始给计晨芙安排了一个老嬷嬷伺候,但这位老嬷嬷年纪大身体不好,许多事都是计晨芙亲力亲为,而且计晨芙跟老嬷嬷也说不上话,她每日愁眉苦脸,直到两年后,她才从计府带过来自己的丫鬟。 不过眼下这般状况,对常芷夕而言,反而是好事。 老嬷嬷不常在眼皮子底下出现,把常芷夕安排进了喜房就离开了。 喜房内寂若无人,唯有红烛燃烧时滴蜡的轻微声响。 常芷夕肚子饿了,终于有了重活的实感,她取下红盖头,坐在了堆满食物的桌边,吃了几块糕点,感觉有些噎,想找点水来喝,可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没看见水壶,倒是有酒壶和酒杯,大概是准备喝交杯酒时使用。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常芷夕不知道缪岚何时回房,他最好是喝得酩酊大醉,回房就睡下,这样常芷夕便能找到机会溜走,去皇宫找母亲。 不过常芷夕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之后,从来没见缪岚喝醉过。 说起来,以前的常芷夕跟缪岚没见过几面,第一次见面,是在她六岁时。那时候常芷夕很贪玩,哪儿有热闹就往哪儿凑。那次是缪岚的父亲战死,缪府挂通天纸办丧事,常芷夕跟着大人们过去吊唁。年幼的她不懂何为死亡,只觉那些人哭哭啼啼,实在闹心,便寻了个机会偷跑开,在缪府里闲逛,路过一间屋子时,听见里面乒乒乓乓的声响,便走了过去。 里面的人正是缪岚。 少年时的缪岚身躯还显得弱小,坐在地上,岔开腿,正眯着眼,对着手中的长剑敲打,似乎在检查剑身是否坚硬。他四周还有各种剑,长枪和斧头,有些甚至比他人还长,这些兵器应该是都检查过了,被随手摆放着。 “谁?”少年神经紧张,即便是专注着兵器,听见门口的脚步声,还是敏锐地看了过来。 “是我。”常芷夕应了声,毫不见外跨进了门槛。 这间房里摆放了各种兵器,看得出主人很喜欢它们,每一件兵器都擦得锃亮。常芷夕还从未见过这么多且样式独特的兵器,甚至没来得及看缪岚一眼,就被一把亮得反光得匕首吸引了,她正要伸手去拿,被叫住:“别碰。” 少年缪岚真怕匕首被拿,顾不上手中的剑,抢先一步把匕首放入了高一格的柜子上。随后俯下头问她:“你是哪里来的小姑娘,不好好跟着大人,在缪府瞎跑什么?” 常芷夕踮着脚也够不着匕首了,叉着腰气呼呼说道:“何必这般小气,本公……我不过是想看看,又不是要你的东西。” 缪岚:“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不回去。” 常芷夕:“我迷路了,在你这儿呆一会儿,放心,大人自会来寻我,到时候我就走啦。” 缪岚迟疑看着她,觉得放一个小姑娘在缪府乱走,还不如等大人找来,便没再赶她走。 常芷夕得了默许,好奇地左右张望,对没见过的兵器都想上手摸一摸,可她走哪儿缪岚跟在哪儿,挡在她面前,不让她乱摸。 常芷夕急了:“你忙你的,别管我行不?” 缪岚解释道:“这些兵器虽然未开封,但足够要了一个人的命,而且这些兵器,有的重足百斤,砸下来,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就算是小一点的,你也拿不动。” 缪岚捡起地上的一把斧,递给常芷夕,常芷夕小手根本握不住,更别提举起来了。 斧头结结实实定在地上,纹丝不动,常芷夕拖着把手,瞪他:“你戏弄我?” 缪岚没有否认,坐到方才地上他坐的位置,继续挑选着兵器:“我已告知你不可乱碰,若你还不听劝,出了事,你就得自己承担后果。” 这话还真把常芷夕镇住了,她磨磨蹭蹭蹲在缪岚,又被他手中动作吸引了,新奇问:“你这是做什么?” 缪岚瞥了她一眼:“你几岁?” 常芷夕掰着手指数:“一二三……五六,六岁半了。” 缪岚:“我十二,你得叫我一声大哥。” 儿时的常芷夕还算比较可爱,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稚气的声音又软又糯:“你凭什么要我叫你大哥……” 缪岚左手的剑和右手的斧头对砍了一下,发出巨大的一声碰响。 常芷夕立刻改口:“大哥,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缪岚嘴角带着微不可查的笑意,随即自己一下僵住,板起脸道:“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问那么多作甚?” 常芷夕嘟着嘴道:“不说就算了。” 她扭过身,踢了一脚旁边的兵器,余光偷偷瞄缪岚。 缪岚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又挑了两把兵器,乒乒乓乓敲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开了口:“我需要挑一把称手的兵器,要坚如磐石,能破开无坚不摧的盾甲,最好还要足够长,能几步之遥取人首级。” 这些话其实不适合讲给六岁小姑娘听,但缪岚不知为何说了出来,原以为她听不明白,但小姑娘眼珠子一转,竟哈哈笑起来。 “你真笨。”常芷夕站起身,单手叉着腰,指着武器柜最上方的一排说道:“我都知道要以柔克刚,以静制动,盾甲既然坚不可摧,为何非要硬碰硬,用弓箭不就行了?” 缪岚放下了手中的武器,盯着弓箭顿了片刻,忽地扣住常芷夕的肩膀,语气激动道:“以柔克刚,以静制动,谁教你的?” 常芷夕吃痛大叫:“你弄疼我了,放手。” 缪岚连忙放开手,只是突然的卸力??让常芷夕没站稳,脚踩到地上的兵器滑倒了,头重重撞在粗重的斧头上。 常芷夕顿时头破血流,剧烈的疼痛让她嚎啕大哭起来。 缪岚像是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傻了,两手定在半空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吵闹的动静很快将一直找寻着常芷夕的阿嬷引了过来,常芷夕被哄着带走了。 这次事情给常芷夕留下了极度深刻且不好的印象,她的脑袋养了三个月才痊愈,还留了一道丑丑的疤。以常芷夕牙呲必报的性子,伤好之后,必定会去寻仇,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缪岚已经启程回了军营,常芷夕再见到他,已是九年后。 第4章 第 4 章 早早被封为骠骑大将军的缪岚,打了他人生中不知道第几次的胜仗,那次回京,恰好是缪府的老太太六十大寿。当然,缪岚不是专程为老太太祝寿而归,而是为了送军情。 缪岚在北方驻地多年,终于将横行霸道的蛮夷驱逐百里之外,并与之立下十年之内不得主动挑起战乱的誓约,签字画押后,缪岚亲自将文书带回了皇城。 常芷夕听到这些事,是在女皇特意为他办的接风洗尘的筵席上。已经十五岁的常芷夕,出落得亭亭玉立,却依旧改不了爱凑热闹的毛病,带着还有些腼腆的计晨芙,躲在夫人小姐们身后听闲话—— “这缪岚虽常年在外打仗,可看上去一点也不强壮剽悍,倒是像文弱书生,尤其是戴着黑纱布蒙上眼睛时,让人忍不住想欺辱一下。” “话可别这么说,男子穿上衣裳的确看不出什么,不过脱了衣裳嘛,肌肉虬结,一个拳头能把石头砸碎。以我看,这位少年将军便是如此。“ 出阁的夫人们谈话一向大胆,未经人事的姑娘们插不上话,只是捂着脸偷偷笑。 有知书达礼的年长夫人及时制止:“好了,这话可不能让旁人听了去,怕是会说咱们不知廉耻。” 她们话头一转,倒是正经起来。 “听说明日缪老太太六十大寿,邀请了皇城几乎所有家有待字闺中姑娘的官员,想要给这位少年将军选个夫人。” “这位少年将军虽说常年在外,但仪表堂堂,相貌英俊,好过皇城中众多公子哥,姑娘们若是嫁过去,定然不亏。” “缪老太太打算给他选几个?”常芷夕好奇搭了话。 “几个?” 夫人小姐们听见陌生的声音,闲谈戛然而止,回过头,看见常芷夕凑了个脑袋过来,齐齐向她行礼。 常芷夕连连摆手,让她们继续聊,可公主在此,她们哪敢再多言。 筵席另一侧,男子们在觥筹交错,缪岚被围着中央,喝了一杯又一杯酒,烛灯下,他的脖子似乎泛起了红,但神色如常,步伐稳健,又不像醉酒。 常芷夕遥遥看了他一眼,耳旁没了闲话听,无趣离了席。 隔日的缪老太太六十大寿,常芷夕去了缪府,她并未受邀,收到请帖的是计晨芙,她跟去的原因,不过是听了昨夜的话,想要提防着一点。 结果还是没防住,到了缪府没多久,计晨芙就不见了踪影。常芷夕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这次贺寿,凌榆也来了。 为了尽快找到人,常芷夕几乎是看见人就拦住,询问计晨芙和凌榆的去向。也就是在寻人之际,常芷夕撞见了缪老太太跟缪岚谈话。 缪老太太问他话:“今日宾客盈门,可有中意的姑娘?” 缪岚一开始没应声,缪老太太看了他好几眼,他才慢悠悠开口:“祖母,劳烦您不必为我的事操心。” 缪老太太好似不高兴了,语气也重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爹又走得早,你娘不管事,除了我,谁还来操心你?我知道你心里挂念着谁,但那不是你可妄想的,更何况如今偌大皇城……” 这些话,常芷夕无意偷听,心里着急找人,还是突然出现打断了缪老太太的长篇大论,她开门见山问道:“打扰了,不知几位可有见到计晨芙?” 缪老太太神色古怪起来,缪岚也有些微愣。 先反应过来的还是缪岚,他行了个端正的礼:“公主殿下。” 常芷夕不耐烦摆手:“无须多礼,计晨芙与我身量差不多,长得如花似玉,穿了一件紫衫,她身边可能还跟着一位瘦巴巴的男子,有见过吗?” 缪岚微微一笑:“不曾见过,不过既然是在缪府不见的,我便与公主殿下一同寻他们吧。” 有人帮忙找,自然最好。 常芷夕催促他:“那赶紧走吧。” 缪岚却不紧不慢向缪老太太辞别,缪老太太无奈道:“早些回来。” 那时,常芷夕的心思不在他们那儿,并未察觉那二人气氛不对,也没注意到他们走后,缪老太太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缪岚没让人跟着,独自走在前方带路,像是有意绕过了人多的地方,一路上没有碰见其他人。常芷夕跟在后面,脸时不时被飘来的黑色纱条扫到,她一把抓住,缪岚有所感,停下来,转身看着她。 黑色轻纱蒙着眼,平添了一股神秘,露出的下半张脸棱角分明,常芷夕想起夫人小姐们对他的评价,相貌英俊气质出众,倒是没说错。 “早就想问了,你为何要戴黑纱?”常芷夕放开轻纱,后退了一步。 缪岚诧异:“你不知道?” 常芷夕奇道:“我为何要知道?” 缪岚沉吟一会儿,才道:“前些年为了监视敌情,日日夜夜在雪地中探查,得了雪盲症,看不得强烈光线,否则会视线模糊,流泪不止。” “那你戴着黑纱能看见吗?” “自然能,只是视野暗了些。”想了想,缪岚问,“你要试试吗?” 他手扯着纱带,等着常芷夕的回答。 “不必了。”常芷夕并未对他的遭遇表示更多的关心,而是指着前面问,“这是哪儿?” 缪岚放下手,看了过去:“兵器室。” 这个地方常芷夕七岁时曾经来过,不过那时年纪小,不太能记事,当时又是迷路闯入,早已不记得这里了。不过在此受的伤倒是记忆犹新,如今重回故地,她甚至还能感受到头皮发麻的疼痛。 当下常芷夕就给了缪岚一巴掌,只是这巴掌偏了一些,打到了他的头上。 然而缪岚莫名挨了这一下,除了头发丝乱了些,面不改色:“这是何意?” 常芷夕冷冷道:“这是你应挨的。” 缪岚像是明白过来,没有丝毫要追究这一巴掌的意思,问她:“要不要进去看看?” “不去,我要找人。”说着,还生气了,“你都带的什么路,不仅没看到计晨芙,其他人也一个没见着。” 缪岚给她道了歉,可接下来将近一个时辰,他仍旧带着常芷夕在缪府瞎走,路上还是没见着几个人,常芷夕快要走不动了,他还贴心问是否需要扶着她。 如今想起来,缪岚或许还是为那一巴掌记了仇,故意整她。 常芷夕已经不太记得最后有没有找到计晨芙,那日倒是跟缪岚独处了很长时间,期间遇见端茶送水的丫鬟,他还要了几次茶水。 印象中,此人话不多,但好像许多事不必多说,他一眼便能看穿,甚至在他眼皮子底下,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能被察觉。 可惜,他的眼自始自终蒙着黑纱,看不到他的眼睛,不清楚他的眼神。 再后来,常芷夕就没有再见过他,不过偶尔会听人说起他的事。常芷夕十九岁时,缪岚回朝廷任职,百官庆贺,当时她去了江南一带,没有赶上。之后,便是常芷夕让母亲给他和计晨芙赐婚。 计晨芙对此自是不愿,但缪岚是什么态度,常芷夕还真找人打听过。 传话那人说,缪岚从头到尾就说了两句话—— “为何要赐婚?” “谁请的旨?” 得到了答案,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点了点头。 ** 常芷夕死后,灵魂总是喜欢停在计晨芙身边,计晨芙又跟缪岚接触最多,所以她对缪岚多了几分了解。 缪岚一天到晚,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白日处理公务,晚上才会呆在府中。一家人会在一起用晚膳,缪老太太有饭后散步消食的习惯,缪岚会陪她,计晨芙也会跟着。散步的时间,便是他们一日相处的时间了,随后,缪岚要么去书房看书,要么去兵器室,摆弄他的兵器,偶尔兴起,还会趁着夜黑风高,起势练基本功,舒展筋骨。可能是每日就寝的时辰太晚了,他很少去计晨芙的房间,大部分是回自己另一个院子。 缪岚基本没有别的嗜好,生活一板一眼,枯燥无味。不过他闲暇时,会逗弄那只叫毛球的鹦鹉。那是缪岚找计晨芙要过来的,只是他养了没多久,鹦鹉就开始掉毛,一日复一日,越来越秃,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没养好,还找了大夫来看,大夫告诉他,鸟是得了病,老病,它快死了。 果然,鹦鹉老死了,死的样子还不好看,浑身的毛都掉光了。 缪岚把它葬在了花园,小小的坟头上插了一朵雏菊,一个人在旁边静静呆了很久。计晨芙提议再养一只,他却拒绝了。 他说,就算再养一只,也不是原来那只了。 常芷夕以为他重感情,可后来缪老太太过世,他没掉一滴眼泪,计晨芙被他射杀,他也毫不动容,好似置身凡尘之外,一切事物都无法牵动于他。 明明活着,又像是死了。 灵魂的常芷夕评价他,比自己还像鬼。 他这样的性子,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常芷夕从未过多关注过他,所以对这一疑问,始终想不明白,眼下坐在缪岚与计晨芙的喜房中,又迫切想要想出个所以然来。 可酒喝多了,脑子发晕,她跌跌撞撞坐回床头,脱了鞋,摘了发饰,半躺下打起了盹。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咔擦一声响,房门从外推开了。 屋内红烛已燃烧到了尽头,昏暗中,一个人影缓缓靠近。 缪岚回房了。 第5章 第 5 章 常芷夕做了一个梦。 梦里回到了缪老太太六十大寿的晚宴上,她被主人家安排在了贵宾席,而对面,便是缪岚。 常芷夕兴致不高,推掉了所有来敬酒的人,对面的缪岚,似乎同样心不在焉。但他又与常芷夕相反,手边放了一壶酒,对敬酒的人来者不拒。 他喝了很多酒,或者说,是太多酒了,以至于被缪老太太叫至跟前,被一群围上来的姑娘们打趣,也无动于衷。 缪老太太指着姑娘们介绍,问他:“李家姑娘从小冰雪聪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也落落大方,看面相,乃世世代代富贵之相,你觉得如何?” 缪岚点头:“甚好。” 缪老太太又问:“这位侯府家最小的千金,活泼开朗,糖舌蜜口,可会讨人喜欢,如何?” 缪岚还是点头:“甚好。” 缪老太太:“还有这位张姑娘,祖上世代为官,知书达礼,有貌有才,你看如何?” “呵……” 不等缪岚回话,就被一声轻笑打断。 那是不远处的常芷夕,听了个全程,憋不住笑,出了声,手还不小心碰到了酒杯,瓷器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弯腰去查看时,听见缪岚因发闷而低沉的嗓音:“不如何。” 缪岚难得情绪外露,说完这句话后,招呼也不打,便匆匆离了席。从常芷夕身边经过时,他脚步微微顿了顿,随即又大步离开。 缪老太太存心想说一门亲事,但缪岚并不领情。他这一走,气氛便僵住了,缪老太太的目光便转移到了常芷夕身上。 她应该是不喜欢常芷夕,当着众多达官贵人的面说道:“公主殿下难得来缪府一趟,应该提前跟老身说一声,缪府没能特意准备,怠慢了公主殿下,还请见谅。” 这是在怪常芷夕不请自来。 常芷夕:“怠慢说不上,你们府上的菜倒是不错。” “家常小菜,能得公主殿下喜爱,是我们缪府的福气。”缪老太太话音一转,“幸好公主殿下没带贺礼,否则,这粗茶淡饭的,实属招待不周。” 常芷夕确实未准备贺礼,两手空空而来,她也并非吝啬,而是根本没把缪老太太的大寿当一回事,简而言之,就是没把缪府当回事。 常芷夕也不傻,听出了缪老太太的意思,她心高气傲,不屑于为一点贺礼而违心:“本公主岂是吝啬之辈,明日便将贺礼奉上。” 缪老太太慈祥地笑了:“既然如此,让公主殿下费心了。” 隔日,堂堂公主殿下不知礼节,粗鄙无理的话,便传了出去。 不过常芷夕还不至于怪老太太,她的名声向来不好,多一些少一些都无所谓,况且,这也算是事实。 那晚,其实还有些微乎其微的记忆。 常芷夕动手回公主府,经过一处廊道时,被一股力道拉到了角落。常芷夕吓了一大跳,正准备喊人,嘴被对方捂住,那人靠近后,借着外廊道微弱的灯光,她终于看清对方的面貌。 缪岚。 漆黑的夜色中,他的眼睛已经不用被黑纱束缚,只是一双眼睛浸满了夜色的痕迹,强烈且张扬,似乎看一眼,就会卷入其中。 他身上有浓重的酒气,常芷夕闻着难受,忍不住喝道:“放肆。” 吐出的话语在他的掌心下含糊起来,常芷夕心中冒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一时间没敢动作,而缪岚,动作越来越放肆,一只手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滑,缓慢而轻柔,像是在她的脸上描绘着什么。 那双手有些温热,触碰时若即若离,不禁让常芷夕有些发痒,她无意识抬手,啪一下,拍在了对方手掌上。 疼痛感让常芷夕一个激灵,猛地惊醒了。 眼前的景象跟梦中重合,缪岚靠得极近,喷出的气息打在她脸上,带着一股熏人的酒气。他那双解了黑纱的双眼,在昏暗的夜里,居然有些发亮,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常芷夕被看得心里发毛,挣扎着开口:“你……” “别动,让我靠一靠。”缪岚倾身压住她,还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我知道这是梦,挺好。” 他或许是真醉了,醉得已经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不知道新婚夜的娘子换了人。 ** 常芷夕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想要推开缪岚,推了几次,推不动,只是让缪岚换了个昏睡的姿势,好在这次压得不重,常芷夕不是那么难受了,索性在缪岚呼吸声中,慢慢又睡了过去。 这一次,没有再做梦了。 ** 无端的,常芷夕一下睁开了眼。 窗外蒙蒙亮,似乎已是寅时。身旁的缪岚还睡着,头朝向她这一侧,因为没有黑纱蒙眼,能看到他的眼睛了,他的睫毛意外长,若是睁眼眨动,或许比女子还灵动。他一只手搭在她的脖子上,还有一只腿也搭在了她的腿上。 常芷夕正要叫醒他,可转念一想,他看到新娘成了自己,会不会再次射死她? 前世被射杀时的胸口开始隐隐作痛,常芷夕小心翼翼挪开他的手脚,穿鞋下了地。 桌上她吃剩下的果核还在,原本留着交杯酒的酒壶已经空了,酒杯搁在酒壶边……常芷夕鬼使神差去拿酒壶,想看看还有没有剩余,结果拿在手中沉甸甸的,酒壶竟然满了。 常芷夕心中一惊,扭过头,床上缪岚还保持着熟睡的姿势,一动不动。 酒壶不可能自己满,如果不是缪岚斟满的,那会是谁? 不对,喜房不可能有其他人进来,只可能是缪岚,那他何时起来斟满这壶酒的? 他会不会已经发现了自己? 常芷夕一步一步谨慎地往床边走,酒壶也忘了放下。走近了,原本还双眼紧闭的缪岚,忽然睁开眼,与她四目相对。 “你……”常芷夕有些紧张,说话断断续续,“你是……何时醒来的?” 缪岚手撑着床,坐起了身。与此同时,常芷夕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你为何怕我?”缪岚嗓音沙哑,带着大醉后的疲惫。 常芷夕当然怕他,毕竟她是死在他的箭下,而且他心思捉摸不透,说不准何时会拉弓射箭,致人于死地。 “公主殿下?”缪岚见她迟迟不回答,起身走向她。 清晨光线不亮,缪岚没带黑纱,此刻常芷夕才发现他眼珠子并不黑,反而带着琥珀色的清透感,他垂着头,散开的发丝落在胸前,给他添了一丝柔和气息。 这一声公主殿下,唤醒了常芷夕,她如今还是公主,母亲也未曾失势,缪岚不敢拿她怎么样。 常芷夕冷静下来,坐回到桌边,把酒壶放下后,仰头看向他,再一次问道:“你是何时醒的?” 缪岚不答反问:“公主殿下是不是欠我一个解释,嗯?” 他语气平静,似乎新娘换了一个人,对他而言,也不至于生气。这是他,也应该是他,毕竟与他同床共枕的计晨芙,都可以被他毫不犹豫射杀。 常芷夕思索着说道:“你与计晨芙的婚事是我向母亲求的……” 缪岚:“我知道。” 常芷夕:“计晨芙心有所属,并不想嫁你。” 缪岚:“我也知道,只是你为何会出现在喜房中?” 缪岚一向心思缜密,想必已经查过了计晨芙的过往。 “我求这门婚事,是不想计晨芙与她的如意郎君双向奔赴,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常芷夕左手摩擦着右手掌心,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而你,娶谁都一样,换一个人,未尝不可。” 缪岚失笑:“娶谁都一样?” “……”常芷夕并不知晓他是否有心仪之人,灵魂状态的常芷夕飘着跟过他一段时间,也不曾见他与其他女子来往,她道,“我堂堂公主嫁给你,难不成委屈你了?” 缪岚提醒她:“公主殿下别忘了,赐婚的旨意已下,大婚已成,如今整个皇城都知道,我娶的是计府小姐,并非公主殿下。” 这便是当下常芷夕亟待解决之事。 常芷夕:“我定会想出个万全之策,不过在此之前,需要你的协助。” 缪岚:“协助?我为何要协助你?” 常芷夕向来不擅长谈条件,她要做的事,从来只需开口,别人就不会忤逆。不过她不擅长,并不代表不会,她说道:“你帮我,我可答应你三个要求,如何?” 无非是交易,总得付出点什么,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果然,缪岚松了口:“那公主殿下说说看,需要我做什么?” 常芷夕:“我替嫁一事,先不要声张。你需掩护我,我要进宫。” 这对于缪岚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缪岚没说话,只是沉默看着他。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同意了。”常芷夕心急火燎,套上喜服外衫便要走,她熬了一天,必须要进宫见母亲了。 缪岚在一旁看着,并未阻止。等常芷夕走到门口回过身,示意他跟上时,他才说道:“你若想安全进宫,就得听我的安排。现在时辰尚可,该准备去向祖母请安了。还有,这衣衫需换一身。” 常芷夕看了看身上的衣裳,穿喜服外出,是有些不妥,太过招摇,会引起人注意。 喜房备了衣衫,缪岚准确找到一个箱子,翻找出一套淡青色锦衣,递给常芷夕后,又在另一个箱子里找了个同色的衣袍。他一边换一边说道:“按礼节,新婚头一日,应当向长辈请安。” 常芷夕诧异道:“你要我去向你祖母请安?” 缪岚像是这才想起来:“也对,你不便露面,且在房中候着,等我回来。” 常芷夕:“这礼节必须要守?” 缪岚不置可否:“必须要。” 常芷夕妥协:“那你早些回来,我想早点进宫。” 早些回来…… 大概是这句话让触动了缪岚,他系腰带的动作微微一滞,抬眼看向常芷夕,慢慢走了过去。 重活一回,常芷夕已是戒骄戒躁,心态平和,如今又有求于他,态度十分端正,她迎着缪岚沉沉的目光,任由他将手中的衣衫抱走,放在了一边椅子上,然后伸出手,从她腰上划过,扣住了她身后的桌沿。 他想做什么? 两人距离咫尺之间,常芷夕屏住呼吸,微微后仰,抵在了桌角上。 缪岚静默了片刻,才说道:“昨夜醉酒,礼未成,现在补上也不晚。这交杯酒,还是要喝。” 他的手轻轻绕过了常芷夕的腰,提起了酒壶,给两个酒杯倒满后,拿起了其中一杯,塞进了常芷夕的手中,随后又拿起另外一杯,伸着胳膊,看向常芷夕。 浅色眸子映着常芷夕有些呆愣的脸,他挑了挑眉,无声催促了一下,常芷夕才慢慢勾住他的胳膊,喝下了这杯交杯酒。 辛辣的酒刺喉,常芷夕抓了一颗甜枣吃下,缪岚向她伸手,常芷夕随手又抓了一把枣放在他的手心。 缪岚吃了一颗,剩下的放在了衣兜里,随后扯出黑纱带,递给常芷夕,背对着她低下了头。 常芷夕疑惑看了看手中的黑纱带,还是迟钝地给他系上了蒙眼地黑纱带,只是第一次系给系歪了,缪岚自己整理了一下,弄好后对她说了一句:“我走了。” 有丫鬟家丁在门外候着,缪岚推开半扇门,避开了他们的视线,关上房门后,吩咐了他们了几句,之后便没有声音。 喜房安静了下来,常芷夕看着放在椅子上的衣裳,静默了片刻,才拿起换上。 第6章 第 6 章 “胡闹。” 当朝的女皇,也就是常芷夕的母亲,在御书房里穿着明黄色的凤凰纹衣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头上没有别的发饰,只有一根木簪插在发髻。她坐在御案后,本在伏案批文,手指间还沾了黑色的墨迹,听常芷夕絮絮叨叨说完后,毛笔啪地一下,拍在了桌上,脸色明显变得严肃起来。 常芷夕向来对身为一国之主的母亲既敬畏又依赖,即便是重生再见,中间仿若隔了几百年的光景,那种感觉依旧没变,她仔细端详着母亲的脸,听着她训斥自己的话语,还是那么熟悉,又无比怀念。 “你把婚姻之事当作儿戏,胡作非为,荒唐至极。平时你乱来,我不说你,此事牵扯复杂,绝非你想的那么简单,御史大夫和大将军在朝中都位高权重,他们两家联姻,本就是天作之合,我为他们赐婚只不过是顺水推舟,倒是你,在其中胡乱搅合,我该如何说你才是?” 常芷夕挪到她旁边,抓住她的手,亲昵蹭了蹭:“母亲,我不想让你为难,此事所有后果,我来承担。” “这不是你能承担得了的,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缪岚对此是什么态度?” 常芷夕一五一十说道:“他没有什么反应,对他而言,新娘子是谁都一样。他帮我遮掩,还有个原因,是我答应了他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他暂未提及。” “条件未开,便一口答应,芷夕,我何时教过你这么做事?”女皇也是被常芷夕气极了,拨开她的手,站起了身,她对着御书房内那棵罗汉松负手而立,“这大将军到底还是年轻气盛,竟然会随着你的性子,跟你一起胡来……他现在人在何处?” “他随我一起来的,人在殿外。” “让他进来,我有话要问他。” 常芷夕应了一声好,却磨磨蹭蹭不肯去叫人,:“母亲,方才我说的宰相,一定要提防……” “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叫人吧。” 母亲对国事向来慎重,却从未让常芷夕参与其中,以前常芷夕会好奇问上几句,都会被母亲以‘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打发。这次也一样,但今时不同往日,常芷夕走上前,继续说道:“宰相和皇叔可能勾结,企图逼迫母亲退位,此事绝非小事,定要细查下去。” “谁告诉你这些?倘若只是你的揣测,就不必再说。”女皇执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催促道,“去叫缪岚进殿,我有事需要单独与他谈。” 常芷夕:“我不进来了吗?” 女皇没回答,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 这副表情……常芷夕心领神会,把还要说的话咽回了肚子。 ** 御书房外,缪岚背着手,仰头望着天上飘动的浮云,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发呆。兴许是从小出入军营,即便是走着神,依旧身姿挺拔。 常芷夕走过去,缪岚顺势转过头,他淡青色的锦服跟常芷夕的衣裳似乎是同样的料子,两人并肩时,颜色几乎融入一体。常芷夕有丝怪异的感觉,但很快又消散了。 常芷夕转达了母亲的话后,留在了殿外,她看着缪岚大步进了御书房,心想他们谈论的话题应该是与自己有关,可有什么话是她不能听的? 母亲不让她进去,但都这种时候了,她真的要听话吗? 常芷夕手指落在门上,犹豫了片刻,用力一推。 ** 兴许察觉到动静,原本还有话语声的大殿,突然安静了下来。 常芷夕绕过去,母亲已经坐回到了御案后,而缪岚端正地站在一旁,身形纹丝不动,但目光迎着她,直到人在跟前站定。 “母亲。”常芷夕叫了一声。 女皇摆了摆手:“其他不必多言,接下来我要问的话,你必须一五一十回答。” 缪岚行了礼:“陛下请问。” “你与计晨芙如今已完婚,不管你们愿不愿意,婚事都不能取消,这是其一。芷夕贵为公主,就算婚嫁,只能做正妃,且所嫁之人不可另娶,这是其二。缪岚,还是方才那问题,你当着芷夕的面再回答一次,计晨芙如今是你光明正大的正妃,你可以完全不用理会芷夕的胡闹,继续跟计丫头做夫妻,如何?” 缪岚:“不管外人如何看待,臣只认规矩,既然与臣拜堂成亲,喝交杯酒的人是公主殿下,那臣便认公主殿下。只是陛下说的那两个前提,臣暂时还无法解决。” 女皇点点头,手指在案桌上轻轻一点,看向常芷夕:“既然缪岚已经表态了,那你当如何?” 你当如何? 常芷夕不甚明白其中何意,但看母亲正容亢色,似乎这是个莫大的决定。而缪岚表情毫无波澜,但目光从头至尾盯着自己,等着自己的回答。 对缪岚而言,娶谁都一样,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嫁谁都无所谓。 但嫁给缪岚,至少还能弥补一下自己的过错,那常芷夕的答案便不会改变:“自然是愿意。” 计晨芙虽已被牵连进来,但临门一脚,她来跨了,能让计晨芙好受些。 缪岚眸光一转:“只是愿意?” 常芷夕奇怪回望他,心想不然呢? 缪岚还要再说,却被女皇摆手打断:“芷夕从小便对这些事迟钝,能让她为了他人行事,已是令人刮目相看了。缪岚,你年长几岁,可多多引导她,为人妻者,可不只是一句愿意便能成事的。” 女皇发了话,缪岚自是不敢多问,只得点头应是。 女皇继续问他:“缪岚,今后你待你妻将如何?” 缪岚:“自然是护她周全,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女皇:“好,记住你说的话,切记不可食言。” 不同于昨日声势浩大的婚礼,眼下清风明日,熏香烛火,有见证的长辈,还有彼此的承诺,仿佛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成亲之礼。 常芷夕心神微动,可念一起,眼前又浮现当年她被射杀时的样子,那种穿心而过的疼痛和麻木,让她冷静了下来。 耳畔,女皇又说道:“今日起,计府丫头住进缪府,如今整个皇城的人都盯着你们,就算是逢场作戏,也得做全了。芷夕,你且去江南躲一阵,等这阵风头结束后……缪岚,到时你们二人该如何,就不是我能掌控得了了。” “不可。”常芷夕急道,“我不走。” 只有十四天了,她不想再看一次母亲被杀,她一定要阻止。虽说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但倘若什么都不做,只顾自己死活,那她这次重活,便没了意义。 女皇:“你不走,留在皇城作甚。住进缪府,名不正言不顺,呆在你的公主府,指不定你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不会。”常芷夕抬手发誓,“我绝对不会。” 女皇很少见她如此认真又坚定,奇道:“你以前常常念叨江南风景好,你说你喜欢江南雨夜,早早就提了想再去,如今给你机会,你又为何非要留下?” 因为没时间了。 上一世,母亲被逼宫,禁足在长华殿内,常芷夕便没再见到母亲,母亲的亲信冒死前来送信,让她赶紧离开皇城,她拖到母亲被斩首,才狼狈逃离,甚至无法去看母亲的尸首。 眼下鲜活的人就在面前,她绝不可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悲剧再次上演。 常芷夕道:“世事难料,谁也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我不想自己后悔,我想留在母亲身边。” 灵魂时的常芷夕,时常想起母亲。 她生前最后见到母亲,是在计晨芙大婚后的第二天,她心里烦闷,跑到御花园中,掐下一朵又一朵开得正艳的芙蓉花。 芙蓉花是母亲最喜爱的花,下早朝后的母亲总是会来御花园中,赏一会儿花才回御书房。那日母亲也是下早朝过来,瞧见了地上的残花败柳,很是生气,让人拿来了戒尺,重重打了常芷夕手掌心。常芷夕也生气,掌心疼,心也疼,用脚狠狠地踩坏了好几朵花,最后被母亲罚站。 烈日下罚站,十分幸苦。 常芷夕自找罪受,又不肯服软,硬生生在烈阳下,站足了两个时辰。她头晕眼花,宫女们贴心送来冰凉的莲子羹,这是母亲特意让御膳房准备的。母亲到底还是心疼她,可那日两人斗气,没好好说上一句话。 后来,在无数个夜晚中,灵魂的常芷夕想起那日的情形,都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耳光,她生计晨芙的气,跑去御花园撒什么野,还破坏母亲喜爱的芙蓉花。为什么不好好跟母亲说说话?为什么不去御书房陪陪母亲?就算母亲批奏折,无暇顾及她,她也该留在那里的。 “这世间许多事,错过了便错过了,覆水难收,追悔莫及,我不想留下遗憾。” 常芷夕目光中泛着泪花,“母亲,我从小到大都听您的话,您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江南的事遇到那么多阻碍,因是您让我做的,我咬着牙也做到了。如今,我就只想留在皇城,想多陪陪母亲。” 已是知天命之年的女皇,头发白了许多,她日理万机,伏案批文,常常废寝忘食,这些年来,她们母女关系虽好,但相处却极少。大概觉得亏欠,女皇对常芷夕十分纵容,也因此养成了她骄纵无礼的习性,如今从她口中听到这些话,女皇欣慰不已。但她并未立刻应答,倒是像陷入一个极难的抉择,沉默思索着。 半炷香后,她才出声,问缪岚:“这几日,可否保证她安然无恙?” 缪岚没有立刻回答,他也犹豫了。 但很快,他还是说道:“请陛下放心,既然我已承诺过,就绝不食言。” 第7章 第 7 章 他们进宫时偷偷摸摸,出宫却光明正大。 缪岚骑马在前,常芷夕坐在马车内,穿过人潮最多的那条巷子,一路慢慢悠悠到了公主府。常芷夕戴着纱帽,从正门走了进去,缪岚紧跟其后,一同到了她的厢房。 计晨芙在厢房内,对着窗棂发呆,看到他们,一下站了起来,目光移到缪岚身上时,眼神又困顿起来。 常芷夕摘下纱帽,递给了守在一旁的珠兰和球兰。 珠兰和球兰两张脸同时看向了常芷夕,还有她身后的缪岚,随后又扭过头看了看计晨芙。 “去外面守着,走远一点,别让人进来打扰。” 常芷夕吩咐道。 珠兰和球兰退了出去。 门重新被关上后,计晨芙才说道:“我昨晚到的公主府,本想掩人耳目,独自进来等你,不巧遇到了这两个丫鬟。她们倒是识趣,没有多问,还帮忙避开其他人,引我到这里。我从午夜等到日上三竿,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还有,是否想到了解决方法?” 这番话是对着常芷夕发问,但计晨芙眼神时不时瞄向缪岚。在成亲前,计晨芙也不过是见过缪岚几面而已,她对其的了解,甚至不及常芷夕。 常芷夕传达了女皇的话,她能想到计晨芙对搬进缪府会抵触,但计晨芙睁大那双泛着红色血丝的眼睛,回道:“可以。” “你……” 常芷夕奇怪她的反应,询问她是否真的愿意,开口却被打断,计晨芙道:“我整整一夜不曾合过眼,公主殿下,我计晨芙因为你,本该清白之身的未出阁姑娘,如今成为人妇,若不是女皇陛下为天下女子深谋远虑,许女子可二嫁,否则就算我是御史大夫之女,也会沦为被人耻笑的弃妇,不得善终。” 常芷夕想说只要她在,就绝对不会让计晨芙为天下笑,但不得善终这话却让她想起计晨芙被射杀时的样子,她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最终确实没有好下场。 “我……”常芷夕不敢轻然许诺,她亏欠了计晨芙太多,也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让她原谅。 “若你住进缪府,我可保你一切安好,绝不会受任何委屈。”在常芷夕默不作声的片晌,缪岚替她作出了承诺,“若哪日你与凌兄重逢,我也可向他说明一切。” 这才是计晨芙想要的,她可以不在乎外人的看法,唯独不想让凌榆误会她—— 她嫁给缪岚是迫不得己,绝非见异思迁。 常芷夕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也说道:“只要我活着,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 计晨芙终于放心跟着缪岚,坐上了回缪府的轿子。 常芷夕留在公主府,让珠兰叫上管事,在典藏室跟她们算起了账。 典藏室里全是常芷夕从四处收集来的宝物,绸缎翡翠,名家画作,外域夜明珠,样样价值连城。管事将宝物整理成一册,以前常芷夕就喜欢翻着册子,想着天下还有哪些奇珍异宝还未得到。 可惜,公主府倾覆后,这些好不容易收集而来的宝物,被偷走了一部分,剩下的全上缴给了新皇。 既然最后可能不再属于自己,那珍藏着有何用? 常芷夕翻开册子,一边看一边问道:“李管事,你家中几口人?” 李管事原先是母亲身边的宫女,因为聪慧过人,被派过来管理公主府的大小事务,已经在公主府呆了十几年了,但她晚上却不住公主府,她在外面有自己的宅子,每日戌时回家。 前世公主府出事,她虽没趁机偷取钱财,却是最早离开的那批人。但常芷夕无法怪罪她,因为她需要顾忌更多的人。 “我家中有我爹娘,我弟弟,还有二十二个孩子,一共二十五口人。” 这些孩子并非她的血亲,而是收养的被遗弃的孩子。李管事儿时被人欺凌,无法生育,唯一的弟弟也是个痴呆,她进宫谋求生计,被女皇选中,留在了身边。她还是宫女时,就开始收养弃婴,每月银钱全部交回家中,日子过得窘迫,后来被女皇知道后,多给了她一倍的月银。 而李管事收养的孩子越来越多,家中不仅需要更多的钱,还需要人帮忙照料,女皇就给她安排了做公主府管事的差事,又多给了月银,还特许她可晚上回家。 女皇交待过常芷夕,常芷夕便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几页的宝物,你带走。” 常芷夕撕下三页纸,扬着轻飘飘的纸张对李管事挥了挥。 当年,从公主府逃离的李管事,没有离开皇城,而是带着一大家子人东躲西藏,期间被发现过两次,死了四个孩子,她那傻弟弟为了保护他们也被活生生打死了。直到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她们才逃过一劫。但李管事的爹娘,因那段时日的担惊受怕,再加上没了银钱,生了病请不了大夫,前后没多久,都死了。 李管事熬了下来,领着一大帮孩子在大街上要过饭,饿得很了,还抓老鼠吃过,终于熬到孩子们长大了些,会挣钱接济家里,她却因积劳成疾过世了。 还是因为穷困潦倒,一辈子为生计奔波,生了小病舍不得花钱请大夫,得了大病,想着烂命一条,更是不愿将钱财花费在治病上。 那几张写满珍贵藏品的纸,公主不过随手一挥,却能保她一家二十五口一世安稳。 李管事迟疑着不敢去接,常芷夕把纸张拍在了桌上,随后又撕下两页,对珠兰球兰说道:“这两页你们一人一页,这两日你们可将宝物搬走,最好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等……真正需要用到的时候再取出便可。” 常芷夕两只手各拿一张,递给她们,她们颤颤巍巍接过了。 常芷夕又拿起桌上那几张纸,递到李管事面前:“这些宝物,仅一件便够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但我并非平白无故给你们,我要买下你们半个月的忠心。” 李管事和珠兰球兰都不傻,瞬间明白过来,公主给这么多东西,恐怕是要买她们的命。但就算她什么东西都不给,直接让她们死,她们也不得不听命。 常芷夕道:“我不要你们死,只是需要你们替我去办件事。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我只有一个要求,一定要低调行事,不能被人察觉。” ** 然而事与愿违,仅仅过了半日,常芷夕派出去的人便暴露无遗。 当晚亥时,缪岚押着李管事三人,推开了常芷夕的房门。 缪岚开门见山问道:“公主殿下,你让你府上的人去查宰相和世永王爷?” “是。”既然被逮了个正着,常芷夕也没什么好否认的。 缪岚:“为何要查他们,你知道些什么?” 常芷夕:“今日进宫,宫里守卫多了许多陌生面孔。你是骠骑大将军,你应该知道缘由,是吧?” 她的反问,让缪岚陷入了沉默。 李管事上前解释道:“回公主殿下,今日我们领命后,即刻便开始行动,只是我们几人从未有过跟踪调查经验,稍微一靠近,便被宰相的随从察觉,幸好缪将军及时出现,才平安脱身。” 派自己府上的人去调查,实乃下下之策,但常芷夕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如今皇城的局势,稍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会被盯着,常芷夕不可能亲自去查。再则,她从小便被母亲叮嘱,不要参与朝政,以至于她对朝廷政事一窍不通,更无其他势力可依靠。 没有其他势力? 常芷夕看向缪岚,一个武官之首,算不算得上权尊势重??? 但不行,但前世的记忆还在,常芷夕没办法信任他,就算真到了无计可施那一步,她宁愿自己去冒险,也不会找他求助。 缪岚摒退左右,在常芷夕身前两步远站定,他取下蒙眼黑纱,那双浅色眸子隐匿在黑暗中,看不出神情:“不管是宰相还是世永王爷,公主殿下想要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此话当真?”常芷夕心下一动。 “当真。”缪岚紧接着说道,“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两个问题想要问公主殿下。” 果然他不会老老实实说出来,常芷夕倒是想知道他要问什么:“你说。” 常芷夕做了数不清年岁的灵魂,对许多事大概是知晓的。 然而缪岚却问:“第一个问题,陛下这些年来让公主殿下去各地建立女堂,用自己公主的身份逼迫地方权势答应你在他们身边安插人。陛下此番用意是什么?” 常芷夕作为当朝公主,也不是每日闲散,母亲经常会安排她去做事。自她十五岁后,就开始出远门,拿着母亲给的圣旨,去到各地,专门为女子建一处学堂,供女子琴棋书画,认字,女工,还有其他技能。 母亲在圣旨里提道,女子虽身来柔弱,却是一家中不可缺少的一份子,相夫教子,担起一家之责,其地位不容忽视,女子应当自幼学习技艺,以便成家后发挥其能力。 女堂,是为女子所建,圣旨里所说,便是母亲广建女堂的目的。 “自然是学习技能,为以后当好夫人,做好母亲,还可以在家族苦难之时,做女工补贴家用,助家里度过难关。而在权势身边安插人,是对其进行监视。” 缪岚轻轻摇摇头,没有直接否认,而是继续问:“第二个问题,公主殿下可知,我毕生所愿是什么?” “……”常芷夕哑然,她真的不知,据她的观察,缪岚这些年来深居简出,从未对什么事物表现出浓烈的兴趣。 缪岚这才叹息道:“答不出这两个问题,说明公主殿下不适合知道宰相与世永王爷的事。朝中人心鬼蜮,从来都不是表面上那般春风和气,陛下不让你参与政事,只是不想让你卷入其中。” 第8章 第 8 章 女皇的寝宫内,原本黑漆漆的屋内,被一点点点亮。宫女们挑着烛火,沿着四面墙,将宫殿内的灯全部点燃后,退了出去。 到了殿外,又齐齐行了个礼:“公主殿下。” 常芷夕木桩似的站在外面,听见里面熟悉的声音说了声:“进来吧。” 她跨着大步,急匆匆跑了进去。 女皇已经整理好头发,姿态优雅地半躺在飞来椅上,对着常芷夕,却是没好气道:“这大晚上的,不好好睡觉,跑我这里来作甚?” 常芷夕靠过去,神色严肃:“刚才我一路过来,发现宫里的守卫越来越多,这是为何?” 女皇却好像不甚在意:“守卫越多,宫里就越安全,不好么?” 当然不好,这些守卫,恐怕就是软禁她的那些。 常芷夕抓住她的手,满脸担忧:“这些守卫是谁派来的,有何目的,跟宰相和皇叔是否有关,母亲,您就不想查清楚?” 女皇却像是认定常芷夕多虑:“仅仅是守卫多了些,你就判定宰相和永暨在捣鬼,未免太过草率。若是你能拿出如山铁证,我无话可说。” “……”常芷夕哪里拿得出证据,不过是多活了一回,预先知道了一些事,还是说不动女皇,她索性另辟蹊径,“我这几日心神不定,寝食难安,母亲,可否抽十天半月,陪我去太寺庙烧香祈福?” “胡言乱语,如今朝中事务繁忙,我身为一国之君,怎可擅离职守,此事不要再提。”女皇毫不犹豫否决了常芷夕的提议,“倘若你半夜三更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那你便回吧。” 女皇挥了挥衣袖,当真要叫人送常芷夕离开,常芷夕急忙按住她的手,说道:“我还有事想要问。” 女皇这才放下手:“说吧,何事?” 常芷夕:“我想问,母亲让我建女堂真实目的是什么?” 女皇诧异地看了常芷夕两眼,心如明镜:“不是你想问,是有人要你回答吧。” 常芷夕嗯了一声。 缪岚似乎认定了常芷夕错了,但常芷夕却不以为然,她替母亲做了那么多年事,而且母亲的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的便是她说的那般,怎会有错? 常芷夕不信缪岚半个字,于是半夜三更进宫找母亲验证。 女皇用手搭在眼前,眯上眼道:“灯火晃眼,去把烛灭掉一些。” 常芷夕走到高花几旁,取下搁置在上面的?熄烛罩,对着微微晃动的烛光,精准地盖下去,等了片刻后,蜡烛冒起白烟,她拿开罩子,继续灭下一支燃烧的蜡烛。 女皇的声音在常芷夕身后响起:“芷夕,你可曾记得,每次你离开皇城去建女堂,回来后,我都会问你的一句话?” “是。” 女皇问,你看见了什么? 常芷夕每次也是回答她的所见所闻。 因为建女堂并非一朝一夕,所以常芷夕会在当地呆上一段时间,美其名曰感受不同的风土人情,实则是为进女堂的人选做考量。 常芷夕的大部分时间便是花在这上面。 普天之下,男子学堂数不胜数,女子学堂倒是头一回,没人知道其中利害,即便是有女皇的推崇,也都是望而却步。常芷夕走家访户,吃了不少闭门羹。 有财有势的家族不愿未出阁的姑娘抛头露脸,没权势的不敢当作出头鸟,最后还是当地县衙出面,张贴告示,强硬让每家每户选出一个未出阁姑娘入女堂,才了事。但这并不是结束,一开始女堂门庭若市,但没几天,人越来越少。常芷夕让县衙给出名单,她领着衙役一个个上门,才将女堂的学子稳定下来。 几乎每个地方都是如此。 唯一例外的便是江南一带的几个地方,大概是民风开放,那里的人对建女堂之事欣然接受,也十分配合。所以,常芷夕很喜欢这一带。 如今,女皇再一次发问,同样的问题,却让常芷夕突然想起来一些事。 “我曾在陵西遇到个**岁的姑娘,其家中赤贫如洗,上有三个姐姐,下有两个弟弟,她自幼便跟着父母以及姐姐们干杂活挣钱。那次是计晨芙将她领到我面前,说自女堂建立后,她偷偷摸摸来看了好几次,每次都在学堂外不进来。我问她既然想来,为何不来,她一直摇头也不说话。计晨芙说她是囊中羞涩,且家中认为她进女堂是想偷懒不干活,不让她来。” “我告诉过你,女堂欢迎每位想来的姑娘。” “母亲的话,我自然铭记于心。我去到她家中,告诫其家人不许阻挠,免其杂费安排她入了学。她聪明过人,每堂课都不缺席,每样都学到极致,听说今年,她接替县衙前任幕宾,成了首位女幕宾。” 常芷夕记得她,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出类拔萃,而是在常芷夕死后的第五年,她特意来了一趟皇城,找到了已是将军夫人的计晨芙。 尚且年轻的姑娘早已没了朝气,双眼混沌,像是饱经风霜,面露愁容。她说起近来的遭遇,首位女幕宾的身份并未受到周围人的待见,县衙里的姑娘除了夫人小姐就是丫鬟,她被同在县衙任职的男子排挤,还被其他女子挖苦,说她不务正业。自古以来,女子便应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不能抛头露面,而她混在男人堆里,简直不像话。 若是女皇还在时,她还能反驳说当今最高在位者也是女子,为何女子不能抛头露面? 可这话再也说不出来。 她还被造谣,说她不知廉耻,与县衙多位男子有染,各种流言蜚语到处传,知县也经不住四面八方的压力,让她卸职了。 她对计晨芙说,要是她是男子就好了,还能再努力勤奋,考取功名,有更好的出路,可她是女子,她无路可走。 计晨芙可怜她,要她留下来,帮她谋求生路,但她还保持着最后的倔强,不肯接受计晨芙的帮助,只在皇城呆了一日,留下感谢的信便走了。 她走得悄无声息,没有打扰任何人。 常芷夕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她道:“母亲要地方县衙为我们空一职位,莫非就是为入女堂的姑娘安排的后路?” 若那时母亲还活着,她的圣威便还在,县衙就不敢随意违背圣意,而那位姑娘,也有留任的底气,尽管艰难些,但她一定能坚持。 说不定日后母亲还能为天下女子争取到考取功名的机会。 常芷夕灭了一大半烛火,举着熄烛罩失魂落魄回到女皇身旁,听见女皇说着:“你若真想到了这一点,那离我的初衷不远了。” “母亲,母亲……”常芷夕跪坐在女皇脚边,喃喃道,“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其实并非这样,对不对?” “这世间任何事都并非绝对。”女皇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常芷夕的头发,“古往今来便是如此的事,若一直如此,就不会有我这个女皇帝了。” 只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太难了。 女皇幽幽叹了口气:“圣旨以约束女子品德为由,才能顺利颁布下去,不会被心怀不轨之人利用,引起民愤。兴建女堂,并非易事,阻碍多,甚至有许多姑娘跟你一样,并不知晓这女堂的真实目的,不过只要千万人中,能出一个方才你提起的那种姑娘,我的目的便达到了。” 那位姑娘…… 常芷夕不知她后来如何了,因为自那之后,她再未出现过。常芷夕心中一阵发疼,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想到她死后那些数不清的日夜,在皇城中看过无数女子的一生,她们无一不被女儿夫人母亲的身份束缚。 这么看来,母亲大肆兴建女堂,还是没有什么用处。 女皇道:“不过我并不是想让她们做出多大成就,女子若入朝为官,那便是跟男子抢饭碗,我若在世,还能庇护她们,但我若不在了,恐怕她们很难在官场走下去。所以,我最想做的,最想看到的,是那些姑娘们,能在女堂学到真正对她们有用的东西,保她们一世安康。” ** 一个时辰前,公主府内。 常芷夕质问缪岚:“你说不是就不是了?那好,你来回答这个问题,我倒要听听,你会编出什么花样来。” 缪岚并未与她争论,而是又问道:“你亲自去建女堂,想必清楚女堂授业涉及哪些方面。那你想过为何要为女子设那些课?” 女堂授业涉及方方面面,而且对于女子而言,都以后能用得上的技能。 那时,常芷夕还是没想明白,只是以为,为女子授业,不就应该教这些吗? ** 女皇的寝宫中,剩余的蜡烛不多,光线有些暗淡,女皇有一半的身影与黑色融为一体,模糊不清。 常芷夕终于悟了:“授其业,开其心智,丰其物质,挺其脊梁,拥其人身。” 这番话女皇曾对常芷夕说过,但常芷夕一如既往听不懂,如今她明白了。 女皇点点头,满脸欣慰:“拥有技能,才能生存下去。女子向来依附男子,兜里没有钱财,倘若她们能自力更生,便能有了更多的选择。” 这些选择不明显,若是身在其中,甚至觉得理所当然,但放眼古今,却是另有说法。 常芷夕这才想起,某一些她看过的女子的一生,不再被荒诞的伦理高墙困住,她们可大大方方从家中走出来,可入学堂,可自己去谋求财路,可改嫁…… 原来母亲想做的事,已经在慢慢达成了。 ** 这晚,常芷夕在女皇的寝宫住了下来。 母女俩躺在一起,说着夜话。 常芷夕问:“母亲,你说过,这世上男子大多背信弃义,为何你会同意我嫁缪岚?” “这难道不是你自己乱来?”女皇还是没舍得怪她,“世上男子的确背信弃义,尤其朝中为官者,清廉之人屈指可数。不过缪岚,行事作风滴水不漏,言出必行,实乃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若为敌,将会是大患。” “母亲是在夸他?” 女皇不置可否,问她:“你不是说,你回答不上来缪岚的一个问题?” “他问我,他的毕生所愿是什么?”常芷夕道,“我不知道。” “你该好好了解他,到时你便知我为何认可他了。”女皇像是才想起一般,问,“缪岚可是随你一同进宫?” ** 一国公主,进宫确实比其他人自由些,但皇上的地方,公主带来的仆从也得守规矩。 缪岚穿着家丁的服饰,跟珠兰和球兰守在殿外。 晚风习习,他身姿挺拔,站如青松,偶尔衙兵列队从旁走过,他压低帽檐,将身形隐匿在夜色中。 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 ——《忠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第9章 第 9 章 次日清晨,常芷夕从女皇的寝宫出来时,天刚蒙蒙亮。 寝宫外依然是珠兰球兰在守着,缪岚已经不见身影。女皇已经去早朝了,他应该也一样。 算起日子,这是母亲最后一次早朝了。 常芷夕对珠兰球兰招呼了一声:“回公主府。” ** 公主府的典藏室,所有的东西还是按照原样摆放着,没人动过。 常芷夕一一看过去,确认无误后,问道:“为何不拿?” 李管事与珠兰球兰三人面面相觑,随后李管事开口解释道:“公主吩咐的事,我们没有办妥,自然不能拿。” 说着,她还想将常芷夕给的那几页纸归还。 常芷夕没有伸手接:“我说过要给,就没想过要收回。纸上的珍宝你们照常拿走,不过没多少时日了,你们最好动作快些。” 李管事:“公主殿下,这平白无故的,我们不能拿。若公主殿下有紧急的事需要我们办,尽管吩咐便是,这也是我们分内之事。” 规规矩矩的老实人,关键时刻也不会越矩。 常芷夕:“李管事,我问你,倘若你家中贫困,上顿吃了没下顿,可这时,你又遇到了一个即将饿死的孩子,你是救还是不救?” 李管事毫不犹豫:“要救。” 常芷夕:“可救了他,你们全部的人都可能一起饿死。” 李管事:“那也不能见死不救。” “好。”常芷夕点点头,“既然想救人,就得有足够多得银子,难不成,你若是拿了银子,会生出别的心思?” 李管事连忙道:“我向天发誓,绝对不会。” 常芷夕点点头,看着李管事拿着纸始终不放下的手:“既然如此,那还不快把东西收好。” 李管事终于把手放了下去。 常芷夕又问珠兰和球兰:“你们两个,遇到一样的事,也会如此吗?” 她能这样问,是前世的确看到她们两人在穷困潦倒之际,将仅剩的银两给了病重之人。虽说在公主府里,对主子不算掏心掏肺的忠心,但底色都纯良。 珠兰和球兰对视一眼,齐齐回道:“会。” “好。”常芷夕吩咐道,“五日之内,给你们的东西要全部搬走,还是那句话,最好不要让更多人的发现你们藏了这些东西。李管事,我房中存着的金银首饰,你看着分给其他下人,算是给他们的遣散费。五日之后,公主府就不要留人了。” 李管事惊恐地抬起头,正要开口询问,常芷夕又开口打断:“不要多问,按我说的去做,记住,这几日公主府发生的事,除了府上的人,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 一番话说完,常芷夕挥手让她们下去,可她们惶恐不安站在原地,像是失了魂一样。常芷夕索性先走,可走在门口,她又回过头说道:“我不确定有了银子你们以后是否能衣食无忧,但倘若出现意外,你们可去女堂寻求帮助。” 前世她们因钱财所累,结局都不好,这次常芷夕给足了她们银子,兴许会改变她们的命运,但看多了别人的人生,不敢对结果抱太大期望,好似能一生一世顺顺利利过完的人,少之甚少。 银子跟权力一样,勾魂摄魄,别因此惹来灾祸才好。 李管事她们三人,终于回过神,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 马车缓慢地驶到缪府,停在了大门外。 伺候计晨芙的老嬷嬷等候多久,在常芷夕下马车时,伸手去扶,只是碰到常芷夕的手时,老嬷嬷诧异地看了常芷夕两眼。 常芷夕迎上她的目光:“怎么了?” 老嬷嬷慈祥笑着:“公主殿下这手如柔荑,让老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前日与缪岚拜堂成亲后,便是由老嬷嬷牵引着回了喜房。 难不成老嬷嬷察觉到了那晚是她? 常芷夕不动声色,等到了计晨芙的住所,她问老嬷嬷:“缪将军可交代过你一些事?” 老嬷嬷:“是有交待让我顾好新夫人起居,还有若是新夫人友人来访,随时迎接,但不可过多打扰新夫人和友人叙旧。” 常芷夕:“那你听命行事便是。” 房门一关,老嬷嬷果真带着其他丫鬟离开了院子。 缪岚给计晨芙安排的住所就在喜房旁边,是个清净的小院,院子里种了几棵大树,枝繁叶茂,甚至有一半枝头伸到了墙外。 计晨芙不在外堂,走到内室,才看到她坐在床沿慢悠悠穿着鞋,然后起身对她行了个礼。她头发散乱,一脸憔悴,衣衫也只是随意披着,无精打采。 常芷夕问:“没休息好?” “这里安静,没什么人打扰,倒挺不错,只是我有些认床,没有睡好。”计晨芙倒了一杯茶水,推到常芷夕面前,“这两日我想了许多,虽说我如今的处境皆是迫不得己,但事已至此,已无转圜余地了。公主,我非让你替我嫁给缪将军,是我太冲动了,还请见谅。” “跟你无关,是我愿意。”常芷夕喝了一口茶,“我今日来找你,想要交待你点事。” 计晨芙扣着茶壶的盖子,许是担忧出了什么岔子,声音发颤:“是有人发现了替嫁一事?我家里人可安好?他们想让我如何?” 常芷夕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担心,此事若东窗事发,绝不会怪罪到你头上。不过我想说的是另外的事。今晚会有几辆马车,是我为你准备的新婚之礼……” “不必。”计晨芙打断道,“贺礼我已经收过了,无需再要。” ”且听我说完,新婚之礼,不过是对外的托词,我是想让你收下,为了女堂。” “女堂?” “当初建女堂你也在,你对女堂里里外外之事了解甚多。女堂能建起来困难重重,既然建起来了,就不能半途而废,至少在你我有生之年,能看到女堂一直开下去。当然,此事不能操之过急,需从长计议。如今我无法想到更多,唯有以前收集的金银财宝,可以让女堂无钱财之忧。” “那些珍宝……”计晨芙不可置信,“你千辛万苦收集而来,说给就给吗?” “建女堂是母亲的夙愿,她为了天下女子,排除万难才有了如今一间间女堂,我无法像母亲那般想得周全,但至少想达其所愿。” “既然如此,公主留着珍宝,待需要之时拿出来用便是,为何要交予我?” 因为世事无常,她也将要身不由己了。 常芷夕:“母亲让我离开皇城,虽说给了我几日时间,但唯恐生变。女堂的事,交于你最放心。你是御史大夫之女,如今外人都将你视为将军夫人,不管发生什么,他们都会助你一臂之力。” “那公主殿下,你呢?”计晨芙敏锐察觉不对,追问道,“我爹……计府暂且不谈,谬府会出手帮忙?” “倘若我……”还能活着,常芷夕闭上眼睛,换了说辞,“我自然会一起料理女堂之事,谬岚……他夫人的事,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然而,据常芷夕多年观察,谬岚说不定还真会不管不问。不过,常芷夕也并不是非要谬岚出手,她要的只是将军夫人这个身份。 现下这个身份属于计晨芙,以后…… 如果有以后,那便以后再说吧。 计晨芙喃喃道:“谬将军一个心狠手辣的瞎子,倒是愿意跟你一起瞎胡闹,这将军的心思,跟他那双眼睛一样,看不到,也猜不透。” ** 谬岚说:公主殿下可知,我毕生所愿是什么? 母亲说:你该好好了解他。 计晨芙说:这将军的心思,跟他那双眼睛一样,看不到,也猜不透。 从小院出来,路过那间熟悉的兵器室,常芷夕停下了脚步,脑子里闪过几段问话,她想,天下之人,言行举止都源自内心,大都是为名为利,为自己,当然也有例外。 引路的老嬷嬷问:“这是谬将军最喜欢呆的兵器室,公主殿下可是要进去看看?” 常芷夕摆摆手:“不必了。” 或许,谬岚便是这个例外,只是常芷夕无暇去细细追究了。毕竟成为灵魂那么多年,常芷夕都没能看透,短短几日,她也不可能看透。 ** 世清王府,世永王爷在皇城的住处,距皇宫有一段路程,却属皇城最繁华之地,东有环采阁,西是外商聚集的闹市。王府闹中取静,别有一番意味。 常芷夕站在王府正门外,仰头看了一眼牌匾,抬步就要进去。 “公主殿下,请留步。”常芷夕被守卫拦住,对方义正言辞,“公主殿下突然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常芷夕从来都是在皇城出入自由,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小小的守卫拦下,这王府还真不一般,她冷冷道,“皇叔回皇城三月有余,一直未曾登门拜访,今日刚好得空,来见见皇叔。” 守卫恭恭敬敬:“公主殿下,实在不凑巧,王爷不在府内。” 常芷夕:“不在王府,那本宫便进去等他,他什么时候回来,本宫什么时候见。” 守卫面露难受,只好道:“那劳烦公主殿下稍等片刻,小的这就进去通报。” 然而片刻后,来的不是王府的主人,是另一位中年管事。 管事同样毕恭毕敬,对常芷夕行了礼,还是不让她进王府:“公主殿下请见谅,王爷确实不在府中,而且何时回来,也说不准,公主殿下就算进去等,恐怕也是白费时间,不如等王爷回来后,小的给王爷禀明情况,改日跟王爷一同去公主府拜会?” 的确,常芷夕不能白白等下去,她眉头紧锁:“皇叔有说过他今日去哪儿了?” 管事:“王爷的事,小的不敢打听。” 常芷夕:“那他何时出去的?” 管事:“王爷进宫上早朝,算起来,将近卯时。” 卯时出去,便一直未回…… 常芷夕转身回了马车,急切道:“去皇宫,速度快。” 第10章 第 10 章 从常芷夕离开再回来,不过两个时辰,宫里便完全不一样了。 御花园内空无一人,平时随处走动的宫女不见了踪影,倒是每个宫殿以及入口处站满了守备的衙兵,而且,自常芷夕进宫开始,就有四五个衙兵一直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我母亲在何处?”常芷夕质问他们时,他们一声不吭,像是被人提前交代好,应该如此对她。 常芷夕回想起母亲被软禁时,似乎一直待在她的寝宫,可等常芷夕赶过去,寝宫内同样没人,她连走带跑,去了母亲上朝的地方,金銮殿。 金銮殿外倒是不少人,稀稀拉拉聚集在各处,神色肃穆在交谈着什么,等常芷夕走进,他们又不约而同闭了嘴,表情怪异对她行礼。 “我母亲呢?”常芷夕冲进殿内,不见母亲,宰相和世永王爷以及他们的亲信也都不在,她想要抓一个人来问,可周围的人如避洪水猛兽般,只要常芷夕一靠近,就往旁边躲。 他们不可能离开皇宫,那能去哪里? 常芷夕一头乱麻,无头苍蝇般四处乱串,终于,在御书房外看到了熟悉的人。 世永王爷刚好从御书房出来,那张圆润的脸上,堆砌出虚假的微笑,他一开口,便让常芷夕寒毛卓竖:“这不是瑜夕公主么,听说你去王府找本王了?” 明明一直待在皇宫,却这么快知晓宫外的事,看来他的眼线不少。 常芷夕张望:“我母亲是否在里面?” 说着,她便要进御书房,世永王爷挡在她面前,阻止道:“陛下在谈正事,公主还是不要进去打扰为好。” 常芷夕迫切想要知道母亲是否安好,不顾阻拦,绕过王爷,却又被衙兵堵住了去路。 世永王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公主别冲动,陛下此刻无暇顾及你,本王刚好有空,我们叔侄不妨来聊聊。” 常芷夕扭过头,愤怒地盯着他。 叔侄么? 倒不如说是杀害母亲并且制造出污名,毫无亲情可言,满心皆是算计的穷凶极恶之人罢了。 “公主去王府找本王,是为何事?” 常芷夕左右看了看,衙兵几乎将御书房给包围住了,原本跟着她的几个衙兵,也混入其中,此刻她站在御书房的正门前,被无双眼睛盯着,密密麻麻的视线,犹如刺向她的细小银针,让她动弹不得。 她捏紧了拳头,对着逼害母亲的元凶之一,脸色越发阴沉:“我是想问皇叔,倘若有人对我不利,想要夺取我财物,甚至觊觎我身份,想要取而代之,我是不是应该杀了他,以绝后患?” “……”世永王爷沉默了片刻,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公主说笑了,天下谁人敢觊觎公主殿下的身份,若真有,不必你动手,自有人替你动手。” “是吗?”常芷夕歪着头,手藏进宽大的衣袖中,阴恻恻往他身前走近了两步,“有没有人替我动手,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还是自己动手比较好。” 话一毕,常芷夕的手便要从衣袖抽出,可一双滚烫的大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 与此同时,世永王爷快步退开,四周的衙兵手掌握剑,蓄势待发。 “公主殿下这是想要做什么?”世永王爷盯着她的手,问道。 “放开我。”常芷夕挣扎着,始终没有挣脱开,她侧头,瞪着抓住她的谬岚。 谬岚不知是何时走到她身边的,她一丁点也没察觉到,他抓住她的手劲也不松懈,下一刻,竟然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摸进了她的袖口。 带着炽热温度的手掌裹住她的手,常芷夕愣住了,忘了挣扎,无意识间配合着松开了手心,任由他把翡翠拿了出来。 “只是一块壁玉翡翠。”谬岚摊开手,向世永王爷展示后,收入了自己腰间。 虚惊一场,世永王爷笑起来:“公主还是一如既往出人意料。” 众目睽睽之下,杀人报仇,常芷夕还不至于那么傻,成功吓到这位虚伪的皇叔,她终是满意了,抱着双臂,也笑了:“给皇叔开个玩笑,皇叔应该不会斤斤计较,记我仇吧?” 世永王爷抽着嘴角:“自然。” ** 御书房正门被人从里推开,宰相跨步而出,随后,又陆陆续续走出了十几人,都是他的亲信,还有王爷的人。 女皇略显虚弱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放人进来。” 胡须发白的宰相没有立刻听命,而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常芷夕,才让开路。他身后那些亲信,也在他动作后,齐齐让出了一条道。 御书房似乎跟之前并无二致,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女皇站在龙案旁,衣着依旧一丝不苟,只是额前落下几缕发丝,被她淡定自若地理在耳后。 常芷夕快步走过去,从头到脚确认女皇没有事,才委屈说道:“母亲,他们欺人太甚……” 女皇抬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你不该回来,宫里的事,不是你能插手的。” “他们软禁您了?” 常芷夕一说出口,女皇错愕地拉住她,问道:“你都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常芷夕心中苦涩不已,她本想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可什么都没做到。她道:“宰相和皇叔想要逼迫您退位,他们还想给你扣上谋反的罪名,母亲……” 女皇捂住了她的嘴,压低嗓音道:“不管你是如何知晓,都不要声张,不要让他们产生怀疑。我知你担心我,不过我心里有数。” 常芷夕后知后觉:“母亲早就知道了?” 难怪常芷夕一直劝说,她都不为所动,原来她早就料到宰相和世永王爷会采取行动,可为何她不先下手为强,反而坐以待毙? “母亲一心为国为民,在政事上殚精竭虑,废寝忘食,没有对不起天下百姓,没有对不起朝中臣子。”常芷夕想不明白,“而且……既然您早知道他们要谋反,为何还眼睁睁看他们逼宫?” “朝中之事,不是你所看到的这么简单。”女皇按着常芷夕坐下,安抚地拍起了她的背,就像对待儿时她吵闹时那般,“我告诫过你,不要参与朝政,明哲保身,是为上策。” 后背一下一下被轻轻拍打着,常芷夕还是没办法冷静:“母亲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情就能逃脱一死?” 不可能的。 前世她已经试过一次了,就算她对政变之事毫不知情,宰相和王爷不会放过她,谬岚也会对她赶尽杀绝。 女皇默不作声了。 日头高照,映出御书房外衙兵的身影,重重叠叠,像是千军万马,时刻准备着上阵杀敌。 “你该走了。”长久的沉默之后,女皇突然说道,“宫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你回公主府后,尽快收拾好启程,不管是江南一带也好,陵西陵南也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皇城。” “我不走。”常芷夕斩钉截铁,“公主府我已经安排妥当,丫鬟和家丁已被我遣散,府里的财物也全部分派完毕,今日……从此刻起,母亲您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女皇大惊失色:“你为何会提前得知……对了,这几日三番两次让我查宰相和永暨,谁告诉你他们存有异心,谬岚?” “不是他。” “听着,芷夕,我不追问是谁提前透风给你,但你必须离开。”女皇从头上取下她常用的木质发簪,一点点打开常芷夕紧握的手,把发簪塞进了她的手心,“只有你走了,我才能想办法脱身,若你留下,我们母女俩,迟早会一起死。” 前世的常芷夕会被她的话哄骗,但她已知后续,更不会轻易离开。她想,如果真救不了母亲,还不如就让她们死在一起。 ** 日暮西沉,御书房外的人影动了,房门打开,原本不见踪影的宫女们端着餐盘走了进来,在案台上摆上几碟餐食,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随后往外走。 女皇随口说道:“点根沉香,要最香的那种。” 走在最后的宫女躬身行礼,出了御书房,不多时,她还真端着两根沉香和香炉回来了。 沉香被点燃,烟雾缓缓升起,袅绕不绝。 常芷夕不习惯沉香的味道,抽了抽鼻子,手中捏着发簪,在女皇招手示意她过去吃点东西时,还是纹丝不动。 这个时候,母女俩的性情倒是像,一个不肯走,一个非让人走,都不愿妥协。女皇主动示好也没能动摇常芷夕,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肉,走到常芷夕面前,捏开她的嘴,喂了进去。 女皇问:“你可知他们逼宫,用的是什么理由?” 当朝宰相和王爷逼宫,要女皇主动退位,将皇位还给王爷,他们对全天下人说,皇位本是先皇传给王爷,是女皇假传圣旨,夺取了皇位。 常芷夕从头到尾一个字都不信,虽说当年她年纪小,不懂先皇弥留之际,宫中的尔虞我诈,但她绝不相信,母亲会假传圣旨。皇帝之位,不好坐,皇上不好当,如不是先皇留下旨意,母亲怎会接这份苦差事。 然而,女皇缓缓说道:“那个理由,是真的。” 常芷夕猛地看向母亲,夕阳的余晖被挡在墙外,唯有零星的光落在她的脸上,那是她从未见过的释然和解脱:“母……” 刚准备开口,常芷夕一阵头晕,她捂住额头,意识却仍止不住慢慢脱离,最终晕倒那一刻,好像是母亲用着镇静的语气在喊:“来人……” 第11章 第 11 章 空气中有股湿润的泥土气息,呼吸之间,鼻子有些发痒,忍不住想打喷嚏,只是一个喷嚏还没打出来,人就浑身一颤,醒了。 常芷夕一个翻身,爬了起来。 这里是一处简易的茅屋,房间内堆满了杂物,没有桌椅,连躺的地方也是用稻草铺上的,不过倒是用心垫了一层衣裳。 耳畔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推开门一看,果真是下雨了。 被风吹起的雨珠扑面而来,常芷夕急忙关上了门。 虽说下了雨,天还是亮的,不知道是几时了,但距她昏睡过去,一定过了很长时间了。 常芷夕焦躁不安,来回在屋中踱步,雨势不见小,不知现在何处,又是谁将她弄到这里,母亲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疑问,迫使常芷夕再一次拉开房门,站在雨幕外思索了片刻,回去拿起稻草上垫的衣裳,搭在头顶,一咬牙,冲了出去。 大雨很快将常芷夕全身浇透,她看不清前方的路,只觉脚下泥泞,泥土黏在鞋上,越来越重,最后脚一滑,从一个小山坡滑了下去。 正是这一跤,让常芷夕看到了所处之地。 放眼望去,几路皆是树木茂林,人烟罕迹,是皇城内绝不会有的景色。那她应该是出了城门,想必是在皇城近郊,既然没多远,要回去就不难。 常芷夕抖掉脚上的泥,靠着一棵树,躲雨小憩。她身上摔得有点疼,但也不是不能忍受,她拧着身上的雨水,仔细想着前世母亲被软禁后的情形。 她已经不记得那时天气如何,好像自己刚开始还没发现异样,还是母亲的亲信出现,她才知道发生了何事,那时是母亲被斩首前五天,后来她一直想办法进宫,可公主府被监视,她没走到宫门前,就被衙兵拦住,不管她怎么闹,也始终进不了皇宫。 说起来一国君主被软禁,公主也被密切监视,实在是可笑至极。重活这几日,她还想阻止悲剧发生,到头来仍是束手无策。 一阵风吹来,常芷夕冷得打颤,她蜷缩在树根旁,抱紧双腿,左右想不出一个突破口,却突然感觉到一股怪异,抬起头,抹掉眼帘上的雨水,不远处,仿佛有道人影在靠近。 常芷夕扶着树干站起身来,转到另一边,从雨幕的间隙看过去,又发现来的不止一人,可惜耳边雨声太大,听不清脚步声,无法分辨。 逃。 常芷夕念头一起,便要逃跑,然而下一刻,她猛地头皮发麻,像是有什么东西飞速而来,她正要转身,眼角余光一闪,是一只长箭破空而来,带起的寒风让常芷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随后咚一声,箭穿过耳边,稳稳地钉在了树干上。 常芷夕扫眼过去,顿时吓得坐在了地上。 树干上不知何时爬来一条蛇,长箭射穿了蛇身,还没死透的蛇拼命挣扎,尾巴差一点就打在了常芷夕的身上。 “怎么样,没被咬到吧?”谬岚的声音响起,他踩过几道水坑,跑得有些狼狈,到了近前,他弯腰伸出手。 常芷夕仰头看他,突然明白过来,应该是谬岚把她安置在此处的,城外深山,说不定还躲开了衙兵,以便远离城中喧嚣乱世。 正揣测之际,谬岚拉住她的胳膊,把人提了起来,然后取下射出的箭,用力一甩,把奄奄一息的蛇甩在远处的草堆里,他道:“箭上有我的刻字,不能留下。” 他把箭交给赶到的随从,对常芷夕道:“雨天不适合赶路,回茅屋吧。” ** 常芷夕换好衣裳从稻草堆后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对门外道:“我好了。” 门轻响了一声,门外的人先踏进来后,收了油纸伞,将滴着水的伞搁在了门边,做完这些后,才虚掩上房门,朝里走了几步。 常芷夕换了一身蓝色素衣,头发披散着,已经完全没有平日雍容华贵的公主模样,简单的衣衫,头发没有任何装饰,是在外人面前从未有过的素雅姿态。 “我知公主想问什么,在回答之前,我想跟公主确认一下……”谬岚扫了一眼她,将目光落在了她头顶翘起来的发丝上,“想必公主已经从陛下口中知晓了建女堂的用意,所以才会去我府上交代计姑娘那些事?” 常芷夕放下擦拭头发的绒布:“但我还是回答不了另一个问题。” 谬岚苦笑:“若我不肯说,公主定然会不顾一切冲进皇宫,不仅救不了陛下,自己也插翅难逃。” 他说中了,常芷夕真会这么做。 谬岚:“今年乃固安十七年,固安是陛下的年号,这十七年来,陛下虽是天下第一女皇,但其中艰难,从建女堂一事便能看出,陛下并无多大实权,宰相及其门客几乎占据朝廷半壁江山,王爷虽不常在皇城,但朝中也有不少他的势力。而朝中效忠陛下的人,几乎没有。” 听起来不可思议,当朝皇帝,权利最高者,却处处受压制,然而事实便是如此。 “第一女皇,史无前例,即便是先皇的诏令要女皇登基,大臣们仍然将信将疑。前统领衙兵的统帅不肯交出龙虎令,王爷也一直想找出真假诏书,最心余力绌的还是议政时总会被大臣们提出异议,给出的理由是陛下以妇人之心衡量国家大事,无法以小见大,有失妥当。陛下也不受百姓拥立,天下男子自古以来都是压女子一头,如今被一个女子压在头顶上,还敢怒不敢言,怨气颇深。朝中大臣们拉帮结派,自成一统,陛下已然无法撼动,想从外拉拢人才,却鞭长莫及。” 常芷夕气急败坏:“母亲为国呕心沥血,到头来枉费苦心。” 谬岚:“陛下其实早就知道宰相和王爷有二心,这些年一直小心翼翼,但还是防不胜防。前日,陛下被潜伏在她身边的一个宫女出卖,被王爷找到了真的诏书,王爷和宰相密谋了一夜,在今日早朝翻出此事,逼迫陛下主动退位。” 常芷夕躬身从旧衣堆里找出母亲的那根木簪:“你似乎什么都知道,” 谬岚不置可否:“陛下不让公主参与政事,是因公主总是意气用事,而宰相和王爷把握朝政,若是触及他们利益,陛下维系的平衡被打破,到时公主恐有性命之忧。” “正是因为如此,母亲落难,我才找不到助力,只能任人宰割。”常芷夕捏紧木簪,抬眼看他,“你呢,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吗?” 谬岚看向她握簪子的手:“你回答不了另一个问题,所以,我帮不了。现下,我只能保证你的安全,公主,你要离开皇城,走的越远越好。等此事平息了之后,我自会来寻你。” “平息?”常芷夕摇着头,平息的结果,便是母亲的死,她重活一次,不是为了再经历这么一遭,她忽地扑向谬岚,簪子对准他的脖颈,“我不会离开,带我进宫,我要见我母亲。” 谬岚没有反抗,放任她威胁自己,语气同样波澜不惊:“方才我便说过了,不可行,若公主执意进宫,唯有死路一条。” 常芷夕已经无所谓了:“反正迟早都会死,死在母亲身边,又何尝不可。” 谬岚眯着眼:“公主殿下似乎忘了一件事,如今你已是我妻子,你的命,我也可说了算。” “好啊。”常芷夕笑了,放下抵住他脖颈的手,“那你就用你的箭,在我见到我母亲后,将我们一同射死吧。” 这不是气话,常芷夕前世死在谬岚的箭下,这次救不了母亲的话,再死一次又何妨。 谬岚却被惹急了,抓住常芷夕的双肩,厉声道:“你要是一心求死,我可以成全你,但你想过因你被困在我府中的计姑娘没有,想过你母亲愿不愿意看你送死?你以为,安顿好公主府上下,将你的钱财全部分走,之后就万事大吉了?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公主府,你府上的人真能安全走掉?那些钱财真能被运出去?” 只顾头不顾尾,跟以前的自己没两样。 常芷夕冷静下来,又对眼前的人纳闷起来。以她对谬岚的了解,谬岚对别人的死活从未放在心上过,但此时他情绪起伏不定,脸色阴沉沉的,跟印象中不太一样,以至于常芷夕愣愣问了一句:“你杀我不过眨眼之间,说出这番话,好似又想让我继续活着,奇怪,为什么?” 谬岚愣怔片刻,放开常芷夕后,退了两步,对着她仔细端详了一番,反问道:“你真的不明白么?” 可问出这话后,他又自嘲一笑,继续说道:“你确实不明白,我们已经是拜过堂成了亲的夫妻,但你并不信任我,只是把我当做挽救你濒临决裂友人的棋子,你从未考虑过我的感受……” 突如其来的指责让常芷夕一时无言,她看着谬岚扯下蒙眼的黑纱,勾在指尖,露出的眼眸含水,像是委屈至极的模样。 这个样子的谬岚,常芷夕何时见过,心神恍惚间,又听谬岚道:“是不是有了夫妻之实,你才会知晓?” 语落后,他温热的手搭在了她的衣领上。 第12章 第 12 章 常芷夕十九岁时,再次去了一趟陵西。 陵西的女堂是两年前建立的,此番前去,是女皇想要探查女堂的后续情况。 快到目的之际,常芷夕突发奇想,隐匿身份,以普通姑娘的名义,试试能不能入女堂。于是,她换上丫鬟的布衣,告别同行的计晨芙,提前下了马车。 两年时间,女堂似乎换了一批人,学子和夫子都是生面孔。常芷夕到时,被一个像是夫子的男子拉到空荡荡的堂间,对方从头到脚打量着她,直接询问:“姑娘是哪位世家小姐?” 常芷夕被看得不太舒服,眉头一皱,反问:“不是世家小姐,就不能入女堂么?这是何时立的规矩?” “姑娘别急。”夫子伸出手,拍了拍常芷夕的后背,“也不是不可以,你先坐下,喝口茶。” 他推了推常芷夕,将常芷夕按坐在椅子上。 常芷夕心中有种古怪的感觉,不免也端量起这位夫子来。他看似三十出头,长得老成,眼睛不大,眼珠子却总是打转,贼眉鼠眼,让人生厌,穿着上好料子的锦衣,举手投足间,带着一丝轻浮。 “姑娘先自行报上名讳,芳龄,家住何处,家中几口人,爹娘是做什么的,可有能仰仗的亲戚?” “我姓常,父……爹在我五岁过世,只有我娘……”常芷夕不想再说下去,瞄着夫子问,“你姓谁名谁?” “姑娘不能这么问,显得粗鲁没有教养。”那夫子还一板一眼纠正起来,“你应该说,夫子贵姓……还有,这茶壶就在旁边,如果姑娘真心想入女堂,就不该我来提醒,要主动奉茶。” 常芷夕已经有些不耐烦,不想搭理他,起身说道:“我想四处转转。” 夫子也不高兴了,脸色沉了下来:“我看姑娘面容姣好,衣着得体,才好意询问身世,但姑娘却毫无长幼尊序,且野调无腔,应该好生学学规矩。只是明月女堂不是一般人想进就能进……” 一介夫子,喋喋不休,句句指责,常芷夕哪里受过这般对待,她忍不住道:“大胆……” 只是话一出口,她又想起自己隐瞒着身份,既然是寻常家姑娘,就不能刚进门就露馅。她强忍下怒火,挤出笑脸:“那劳烦夫子告诉我,若是我想入女堂,应当如何做呢?” 夫子一下来劲了,那双粗糙的手摸了过来:“这样才对,你不是想看看女堂,走,我带你一边看一边说。” 常芷夕瞄了一眼,咬紧牙关,装作若无其事甩了一下手,摆脱了他的手。 陵西的女堂叫做明月女堂,设立在官府一里之外,当初招姑娘们入女堂,就动用了官府的关系,几乎把陵西这一带的世家子女都拉拢进来,只是没想到,不到两年,女堂里的学子就换了一批,人也少了不少。 学堂有夫子正在传道授业,讲的是文人墨客的文章,这些常芷夕以前学过,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 那夫子道:“这里的姑娘们大部分都是富贵人家出身,小到七八岁,大到十六七。官府对入学堂的姑娘们会登记在册,每年为陛下递奏折,汇报姑娘们的情况,所以,入明月女堂,对于家族而言,可谓是荣宗耀祖。” “就没有无权无势的姑娘入学?” “当然不是,姑娘请看。”夫人忽然拦住常芷夕的肩膀,指向学堂最后几排的几个女子,“那几位便是寻常人家的姑娘。陛下有旨,女堂为天下女子而设立,不论身份地位。我们自然会遵从陛下旨意。只是想来明月女堂的姑娘们太多,总得按规矩来办。” “规矩?” 夫子咧嘴笑了笑,然后敲了敲门,那边还在讲课的夫子便停了下来,迎过来对他行礼,叫出了他的称谓:“金道先生。” 金道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这个称呼,指了指后排的两个姑娘:“让她们出来一趟。” 那之后,常芷夕见到了此生最不堪入目的画面。 ** 她们被金道带去了休憩间,进去后,金道先坐在了木床边沿,跟过来了两个姑娘一开始在门口磨磨蹭蹭,像是不愿意进去,直到金道故意咳嗽了一声。 两个姑娘这才不情不愿走到了金道面前,金道站在外面的常芷夕说道:“姑娘把门关上,你且是第一次,就现在旁边看着吧。” 常芷夕不好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两个姑娘一左一右在金道腿边蹲下,头靠在他的腿上,任由金道摸上她们的脑袋,微微眯眼,望向常芷夕。 像是经常如此,她们的眼神麻木又冷淡。 常芷夕压抑着心里狂躁的情绪,沉声问道:“这是何意?” 金道得意洋洋,一一勾住两个姑娘的下巴,说道:“给这位新来的姑娘自我介绍一下。” “奴家叫雨燕,家在城北,爹是绸缎庄伙计。” “赵蓉,家里做点小本生意,在南边开了一家面馆。我们能入女堂识文辨字,幸得金道先生赏识,便是金道先生想让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 金道想让她们做什么,如今这架势,不言而喻。 金道一把拉起雨燕,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笑吟吟看向常芷夕:“明月女堂每年立春会公开招募新学子,让想要入女堂的姑娘聚集在东门,由我来挑选。普通人家的姑娘,想要跟世家小姐在同一个学堂平起平坐,自然要慎重。好在我选的这些个姑娘,都很乖巧听话,长得也貌美如花,跟世家小姐同行,也不至于失了颜面。” 常芷夕讥讽道:“你这哪里是在挑选学子,分明是为自己选小妾,还用的是勾栏做派。” 没成想,金道也反讽道:“小妾?你们这些寻常人家的女子,挤破脑袋想入女堂,不就是想要攀高结贵,嫁入富贵人家么?我不过是满足了你们心愿罢了。” 他推开雨燕,指着常芷夕道:“赵蓉,去把人抓过来。” 常芷夕双手抱胸,冷冷道:“谁敢动我?” 赵蓉已经来至她跟前,以超出一般女子的力气架住她的胳膊:“姑娘,得罪了。” 常芷夕挣脱不开,硬生生被拽到金道跟前,眼睁睁看着金道那双肮脏的手扣住了她的下巴,嘴里吐出一句:“脱衣服,我要验身。” 常芷夕哪里肯就范,头一偏,张口咬住了金道的手指。 金道吃痛,大叫了一声,随即狠狠扇了常芷夕一记耳光。 只听‘啪’地一声,疼痛伴随着羞辱感侵蚀着常芷夕的心智,她此生从未有过如此难堪,此刻什么也顾不上,甩开赵蓉,一下扑到金道身上,在金道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左右开弓,回了他两记耳光。 那金道也来气了,男子的力气更胜一筹,轻松就将常芷夕推倒,怎料没控制住力气,常芷夕头狠狠撞到了桌角,瞬间便没了意识。 ** 常芷夕晕了没多久便醒了,耳边稀稀疏疏的声音,睁开眼睛后,看到雨燕和赵蓉在脱衣衫,只剩下里衣后,她们停下了动作,任由金道伸手过来,抚摸她们的身体。 雨燕和赵蓉背对着常芷夕,常芷夕看不到她们的表情,但她们身体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极度忍耐,而始作俑者,一脸春心荡漾,那样子,实在令人作呕。 常芷夕头一侧,真的干呕起来。 金道停下了动作,缓步朝常芷夕走来,一脚踢到她的肚子,嘴上骂骂咧咧:“若不是你模样尚可,我早让人把你丢出去喂狗了,还敢反抗,不识好歹……” 这一脚,力道不小,常芷夕捂住肚子,感觉到口中腥甜,一口吐在金道衣摆上:“混账东西,你可知我是谁?” “管你是谁,今日都得好好服侍我。”金道扭头道,“你们两个,给她把衣服脱了,按在床上。” 雨燕和赵蓉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动。 常芷夕害怕地盯着她们,生怕她们依言把她控制住,现下她一人,就算拼死反抗,也无法应付三个人。 眼看着雨燕和赵蓉转身过来,在她面前站定后,两人突然朝着金道跪下,赵蓉道:“金道先生,这位姑娘初来乍到不懂事,要不今日就暂且放过她,由我和雨燕服侍您如何?” 方才还袖手旁观,此刻又为她说情,常芷夕诧异地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跪着的背影,悬着的心,终是松懈了一些。 金道并没有同意,而是冲她们发了火,踢了她们一人一脚,骂道:“多管闲事,滚开,耽误我的好事。” 但雨燕和赵蓉并未退缩,一人一边揽住金道的手,赵蓉一个劲儿把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搭,雨燕在旁边抱住他,暧昧的举动,倒是勾起了金道的兴致,没有再盯着常芷夕。 眼前这苟且之事,又让常芷夕泛起了恶心,正要别开眼时,雨燕朝她使了使眼色,常芷夕反应过来,忍着身上的疼痛,挪到门边,趁着金道沉浸着忘乎所以,打开门跑了出去。 ** 这段经历让常芷夕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愿接触男子,甚至很容易迁怒身边的男子。 而此时此刻,缪岚手指摩擦着她衣领上的皮肤,常芷夕竟然没有一丝反感。 有些反常,但也能说得过去。 常芷夕前世被缪岚射杀后,在作为灵魂飘在谬府那段时间,早就把对谬岚的愤怒平息了,而且长时间观察他,已经单方面相熟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谬岚手上是轻薄的动作,但眼神是干净的,想必也只是嘴上吓唬吓唬常芷夕罢了。 倒是常芷夕想到了一种可能,双手圈住他的脖子,反客为主:“是不是有了夫妻之实,你便能帮我去见我母亲了?” 谬岚浑身一颤,指尖也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