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不可能阴湿》 第1章 心间雪 祝清没想到此生还有机会再见到她的恩师,冯至简。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是天福元年,春日午后,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她麻木地坐在掌书记房里等恩师到来。 她这次来,是想求他救一救自己的丈夫,张隐。 上个月,恩师的人在凤翔找到她,说有办法救张隐,但他出手相救的要求是,祝清得来见他一面。 此次见面,祝清不知道是福是祸。 已经过去了太多年,她与恩师二人,早已不是当年在这掌书记院相知相伴的模样。 只因大唐将倾,多方枭雄竞相争夺中原政权,祝清出师以后,她辅佐的主君,恰好是冯至简的死对头。 他们因而立场不同,至此成了政敌,多少年里互相算计、互相对付,他们毕生所有的手段全都用在了对方身上,恶劣的、见血的,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 经历了那么多,她或许不应该再相信恩师的。 可是在他身边受学的那六年时光,祝清感受到的温暖已经不足以用美好来形容,她怀念那些时光,觉得凭借那些年的点点滴滴,她都应该信任恩师,也是给自己和恩师一次机会—— 如果可以,祝清不想再跟恩师这么斗下去了。 她想跟恩师握手言和。 眼前,阳光从百格窗明媚地洒进来,落在书桌的一方砚台上。 砚台是十六岁那年,祝清送给冯至简的,已经过去了数十年,多有磨损,破边缺角,没想到他还在用着,数十年未换。 祝清一面抚摸着那些缺角,一面在心里想,该怎么才能让恩师同意救张隐,又该怎么与他握手言和,冰释前嫌。 掌书记房外响起两道沉重的脚步声,祝清侧目望去,冯至简身穿玄色澜袍,头戴幞头,腰佩玉环,负手跨过门槛,看见祝清时,他忽而驻在原地,眼睛里闪过莫名的慌乱。 他身后慢慢走出另一个身影,灰白道袍,束道士头发,手持拂尘,深邃浑浊的眼睛向祝清看来:“犯了割让燕云十六州这么大的错,我还以为你不敢来。” 道士苍老的声音里暗含一股杀劲儿,他气质高绝出尘,眉目间却阴郁,盯了祝清一眼,便一扬拂尘,慢步而入。 绕过祝清,道士坐在书记房中最高的位置,视线睥睨而下,看祝清的目光,犹如看什么肮脏的东西。 即便过去多年,祝清仍旧记得这个道士,他是冯至简的老师,声名在外,算卦一绝。 他还未做道士的时候,曾算卦出他女儿是祸害大唐的妖女,便一剑杀之,将其头颅悬于长安西市,扬言此举是为大唐朝廷,天下子民,这是至忠至孝至义,他以身作则得彻彻底底。 至此出家做了道士,因此为民除害的壮举,更是得许多人的爱戴敬仰。 冯至简十六岁时便被家人安排在他膝下受学,也学了一身的至忠至孝至义。 这时,道士沉沉的声音在房中响起:“至简,还记得为师告诉过你什么。” 冯至简沉默许久,颤着嗓音开口:“记得。老师说过,大道至简。” 祝清看见冯至简向自己走来,在他身边受学的那么多年里,祝清从未见过他像现在这样,眼神阴郁慌乱,步伐踉跄,好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祝清,”他停在祝清面前的书桌边,似乎没力了,手掌撑在桌上,旁边就是那一方墨青色的砚台,冯至简问:“燕云十六州被割让,此事,究竟是不是张隐一人所为?是他献给石敬瑭的毒计吧?” 他那是什么眼神呢,恨,还是怨,更多的好像是责怪,怪她这个学生没能成为骄傲。 祝清的呼吸几乎凝滞。 “倘若是张隐一人所为,你尽管告诉我,我会为你周全。”冯至简说:“只杀他一个便可。” 祝清愣在原地:“我来找先生,不是为了杀张隐的!是你的人在凤翔找到我,说先生有计策能救张隐,我才会来……” “我当然知你是为了什么而来,”冯至简打断她:“但你为何觉得我会救张隐?他献出割让十六州的毒计,凭什么?还是你觉得,燕云十六州甚至抵不过一个张隐!” 祝清被冯至简说得火气直冒,瞬时便忘了自己本想握手言和的事,她激动的大声反驳:“不是他献的计!” “不是他还能是谁!”冯至简忽而拔高声音,额上青筋暴起,“你在我这儿学习的时候,你天真善良——” 他指着书记房外,春日下郁郁葱葱的庭院,“你会跟小花小草说话,会跟我说说笑笑,每日都会给我做甜花汤,我不信你这样的门生,如果没有张隐教唆,后来那么多年里能对我使出那些令人发指的毒计!” 那些毒计,比割让燕云十六州还要让冯至简在意,像一把把刀子,专在深夜无人时深深地、一刀一刀地割在他心里。 冯至简呼吸急促,继续道:“我让你来,根本不是要救张隐。我要你说出他藏在哪儿,将他交出来处置。如若不然,我只能清理门户。” 祝清愕然:“先生要杀我?” “教出你这样的学生,嫁奸人,割国土,我清理门户,是对大唐至忠,对父母至孝,对百姓至义。” 祝清鼻子一酸,没想到几十年了,冯至简竟还被困在道士教给他的枷锁里。 “所以我是先生的耻辱?当年收了我做门生,先生后悔了?” “是。” “……” 祝清愣愣地望着他指出去的庭院里,一株嫩黄色的迎春花迎风飘扬,在日光下愈发艳丽、娇俏。 那株迎春花是她以前在冯至简身边学习时种下的,那时她还很活泼,为了哄种子乖乖发芽,对种子说了一箩筐的好话,然后再小心翼翼埋进土里。 迎春花下,是宽敞的院落,祝清以前会在那里扫落叶。 那些落叶总也扫不干净,它们飞进冯至简的书房、卧房,因为恩师爱干净,祝清不得不进去一片片揪出来。 每当那个时候,她都能看见一日里很难见到的恩师,他或在桌边看书,修长的手指拿着笔勾勾画画,或躺在榻上休憩,闭上的眼睛弧度弯弯,像村庄里流水上的小桥。 更多的时候,他都是负手立在窗边,望着头顶雾蒙蒙的穹隆发呆。 每当见他望着穹隆出神,祝清心里也会跟着惆怅,她总觉得恩师有很多不愿意对外吐露的心事,他眼睛里有故事,笑容里有冷淡,举止间有疏离。 在祝清没来之前,恩师的院子里,除了他自己就没有别人了。 他不允许任何进入,孤零零地守着掌书记院,独自居活。 那么大的院子,这么渺小的人,祝清觉得,恩师就像那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院子一样沉闷、孤寂,无声地矗立着,无力的存在着。 祝清从未见过谁像他。 祝清也从未明白过,为何冯至简不允许旁人进来,直到后来的某一日,她撞见冯至简将自己送来的甜花汤,随手倒进了盂桶中。 祝清才终于明白了,因为冯至简不相信任何人——包括她。 身为名扬天下的谋士,冯至简每一个想法都可能是绝密,可能会让他丧命的绝密,所以冯至简无法信任所有人,他关闭院门,不允许任何人踏足他的领地,也会倒掉所有来历不明的食物。 冯至简其实也,从未信任过祝清。 祝清无论如何,都无法真正走进他的生活。 这让祝清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后来黄巢占领长安,她家破人亡,趁此机会她出师,离开了冯至简。 她遇见张隐,嫁给了他。 祝清想要辅佐新的君主,张隐为她引荐。 张隐想要攻破中原,祝清为他提供情报。 一开始,夫妻之间只有利用、猜忌,后来朱李争霸,战乱频频,他们共同进退,一起失败,一起胜利,病重时深夜里的一碗热汤,无数次的掖好被褥,无数次的默默陪伴,再冷的心都该靠近了。 张隐不像冯至简,他信祝清,爱祝清,会让祝清走进他的生活。 夜里,他会抱着祝清说想要她,与其他谋士打城府之战时,他也会跟责怪着说你还是太心软,更会笑,会哭,会闹。 祝清拒绝不了这样的张隐,他的生命力强而温暖,从各个方面将祝清完全渗透。 祝清珍重他,如今十六州被割,所有人都说是他们夫妻俩献的毒计,都要讨伐他们。 包括冯至简。 她可以为十六州去死,但张隐必须活。 祝清收回视线,不再看那嫩黄色的迎春花,坚定地看着冯至简,道:“十六州跟我们夫妻没有关系。” 啪—— 冯至简长袖一挥,桌上的砚台被他扫落,砸在祝清脚边四分五裂。 祝清连忙后退,还没完全站定,便听见屋外响起一种微妙的声音。 她跑到门边望过去,只见掌书记院的院墙上,密密麻麻趴满了弓箭手。 未给任何喘息的时间,无数支箭矢破风射来,几乎在祝清站定门框的同一时间,刺进了她的胸口。 紧跟着又是一波乱箭,耳边破风声簌簌,身上一阵盖过一阵的疼痛,不止是心口,祝清浑身都插满了箭,鲜血染红她的褙子、裙衫。 祝清无力跌倒,趴在廊庑下,看见自己的鲜血,顺着青石台阶缓缓流淌下去。 眼前出现一抹灰白,佛家檀香扑入鼻息,祝清头顶响起那个道士的声音:“孽女,如果不是你害得至简误入歧途,他的成就本该更上一层楼。我大唐有你如此,实乃悲剧。” 祝清喉咙里全是血沫,她呛着,说不出话来,也不明白,道士所说的害冯至简误入歧途是什么意思。 但祝清明白,他不像祝清见过的那些道士和尚,面对生命有尊仰,会有一句阿弥陀佛,他只冷冷丢下这么一句,脚步声便远去,连带着院墙上那些弓箭手,也都默默隐匿。 祝清无力地眨眨眼,感到热泪滚下眼角,她看着蔚蓝色的天际线下,嫩黄色的迎春花迎风摇晃。 耳边仿佛又响起夫君温润的担忧:“十六州被割,万众愤怒,你此行一去,恐怕冯至简会取你性命。” “当年我四处求学,没人肯收女学生,是他收了我。我与他在一起相伴五六载,师不弑生,虎不食子,我相信他。” “但……” “若他真的杀了我,你就当,我是为十六州百姓而死,你就当,是把我还给了他。毕竟若不是他肯收女学生教导我,让我可以走上谋士这条路,我也不会遇见你。” “……” “咳……”祝清口中喷出血沫,染红了地面青砖,她用力抓住一片摇曳到眼前的衣角:“先生……” 慢慢的,衣袍主人蹲下来,低眸俯视她,咬牙质问:“你是不是在为张隐去死?” 冯至简捏起祝清的下巴,逼她抬头对视,语气憎恨:“你曾在长安,他在凤翔,朱李争霸,你起先站朱,他站李,你们立场不同,难道不该是互相猜忌、憎恨着利用着过一生吗?” 他冷笑出声:“怎么你这姻缘,却做得情比金坚,万般惹人厌恶。” “……因为先生从未让人走进过你的生活,你自然不懂。” “我是先生,你是学生,一直都是,学生,凭什么说先生不懂?” 祝清不想争吵,她快没力气了。 祝清只说自己的:“求先生,为我救一救张隐……咳,” 她咳出的鲜血,落在冯至简的手上,在他掌心里聚起一滩血水。 冯至简盯着她满是鲜血的嘴角说:“从你嫁给张隐后,一直在跟我作对,你用在我这里学到的本事,跟我斗得要死要活,多少次你让我陷入困境,让我被我的君主怀疑,险些丧命。你对付我的那些毒计,都是张隐教唆你的,是不是?” 弥留之际,不愿争吵,祝清仍旧只说自己的:“先生还记得吗,我爱美。我这么爱美,你怎么忍心用这种方式杀我,浑身都是血窟窿,多丑啊,都怪你,你得补偿我,就请你去救一救张隐吧……” “你为什么喜欢张隐?同为谋士,他籍籍无名,我名震江北,你怎么会喜欢他?” “从我出师嫁人后,我们就开始争,斗了这么多年,你的人在凤翔找到我时,我本来不该相信你的,可我还是来了,因为不想再跟你斗了,我本是想来跟你握手言和的,就连张隐说,你可能会杀了我,我还是背着他来了,因为我相信我的恩师……” 可是相信有什么用呢。 祝清脱力地躺在血泊中,再无气息。 冯至简托着她无力的脸,出了很久很久的神,他感觉到祝清的温度在渐渐流失,很想抓住点儿什么,但什么都抓不住。 不知过去多久,冯至简疲倦地松开祝清,擦去她眼角的泪珠,“张隐,我不会救。我恨他。” 冯至简与祝清一起生活过的庭院葱郁,被她的鲜血洗为红色。 后来的几十年里,冯至简永远都忘不了这一天,天际很蓝,早春的阳光特别温暖,晒得人晕乎乎的,直想哭。 手刃门生,似乎就受到了佛祖的惩罚,冯至简一夜之间重病不起,整个人如同苍老了十几岁。 他被困在道士那至忠至孝至义的枷锁里,不敢自我了结,只能缠绵病榻,苟延残喘,后半辈子的时光几乎都是在病榻上渡过的。 他变得暴躁易怒,但不愿喝药,每一日都渴望病死最好,可佛祖在惩罚,就是不让他死掉,要他在病榻上,和失去祝清的痛苦里,日复一日麻木而崩溃地活着。 因为道士的教导,冯至简无法放开肩上的责任,他抱病辅佐一任又一任的君主,看着政权一再更迭,可就是没辅佐出哪一任君主,能够开出他和祝清都希望的盛世。 在外,冯至简只是个冷漠了点儿的病人,他依旧智谋无双,城府深重,是多方枭雄都渴望能得到的谋士。 在内,冯至简抱着祝清留下来的衣裳入睡,对着她的画像自//渎,他觉得自己恶心,可是他真的不知还能怎么办,他控制不住,没有一日不想念祝清。 即使每一日都在想祝清,可时间流逝,她的模样还是在冯至简的记忆里慢慢泯灭,画像也变得模糊。 几十年乱世一过,冯至简慢慢老了,也记不起祝清的模样了。 年近百岁,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太老了,尽管很用力回忆,可就是想不起祝清的模样。 冯至简无法忍受,那么在意的人竟然也会在时间的消磨下,流散在记忆里,他一定要在死之前想起她的样子。 要见一面。 显德六年,年过百岁的冯至简提起铁锹,来到祝清的孤坟前。 他守着这座坟过了半辈子,如今终于要和里面的人见面了。 可是,冯至简老了,没有什么力气去挖坟。 风雪下了一整夜,他挖到半夜,就没了气息。 坟才掘开三分之一不到,白发苍苍的冯至简跪在坟前,在风雪里僵成了冰雕。 - 远处的夜空里绽放出绚烂的新年烟花。 “愿与祝清,再见一面。” 他的遗愿,随着烟花一起落在了佛祖眼前。 这一年是显德六年,暴雪夜,同年,赵匡胤建北宋,建隆元年始。 长达数十年的乱世终于结束,冯至简一直在等的盛世终于要来了。 但他没能看到。 他的一生,只看见了众生疾苦。 幕府:谋士们的办公点 掌书记院:幕府曹司的一个分部,专门给高等谋士办公的地方。 文案中的记室:低等谋士的一种职位称呼,负责给高等谋士写公文,送信什么的。 朱李争霸:五代时期朱温和李克用等人的斗争。 五代十国时间线跨度很长,写不了几十年,所以本文会浓缩时间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心间雪 第2章 梦随风 祝清浑浑噩噩地从梦里醒来,酸涩的眼角冒出泪花,她揉揉眼睛,碰到了满手的湿润。抬起头,呆滞地望向窗外。 一个篱笆围成的小院子,里面种了两块菜地,两棵大槐树,另有一棵石榴树种在祝清的窗户边,缀着一朵朵火红花朵的绿梢头,从大开的窗户里伸进来。 正值七月,石榴花败,飘落鲜红的花瓣铺满了她面前的小桌。 这不是她的出租屋。 她住在脏乱差的城中村,老破小,不隔音,每日听见邻居家的开关门声,狗叫或猫叫声,甚至楼上半夜蹦迪,远远没有现在这样安静祥和。 更没有眼前的绿树、菜地和安静的篱笆小院。 祝清伸手碰了碰窗边的石榴花瓣,有些迷茫。 上辈子,她在凌晨跟家人大吵一架后,被父母赶出家门,在漆黑的农村山路上,被人推到村里的河水中溺死。 她想爬出来,可那个人不准,那人用一根很粗的木棍,按在她的脑袋上。 只要爬出来一点,就会又被他按下去。 带着泥腥味儿的河水源源不断钻入喉咙,祝清呛得胸口都在痛,被水憋着,连哭都不能。 那种从头到脚冰凉的窒息感,每每回想,便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刺痛。 祝清不知道是谁杀了她,为什么要杀她。 祝清刚刚拿到历史系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如果没被杀的话,她就可以完成毕生的梦想。 吹拂在脸上的微风很真实,她没有死,这是来了哪儿? ‘叩叩——’ 身后响起敲门声,紧跟着一道轻轻慢慢的脚步声凑近了,祝清转过身去,见到一个身高八尺的,穿着浅白色胡服的男子。 男子端着饭菜进来,放在祝清面前的桌上,轻柔地说:“大哥已经答应你求学的事了,你先吃点饭吧,等你吃完,我们三个亲自送你去求学。” 他的声音和现在照进窗内的阳光一样温暖,听见他说话的瞬间,一波记忆哗啦啦地涌入祝清脑海。 原来她是在被人杀死之前,魂穿了。 穿的原身名叫祝清,今年十六岁,比自己原本那‘爱娣’的名字好听了不知多少倍。 祝清是长安城外,清溪村的一户普通人家最小的女儿。家中一贫如洗,但她有三个很爱她的哥哥,大哥已经结婚,有个可爱的女儿。 祝清的父母生三个男儿,是为了生出她一个女儿。 但自己的父母生三个女儿,是为了生出她的弟弟。 一个与上辈子截然相反的家庭。 站在眼前这位是二哥,祝雨伯。 祝雨伯口中的事,起因是祝清想向长安城里的一位谋士求学,他叫冯怀鹤,字至简。 冯怀鹤的谋士名声响遍大江南北,多方枭雄都希望能把他到麾下辅佐,为此竞相争夺,奸计百出。 祝清也想当谋士,但大哥说,如今冯怀鹤在辅佐僖宗帝,他算是朝廷中人,而大唐将倾,这个时候如果在他身边受学,同样会卷入朝廷,到时便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大哥不准祝清去冒险。 祝清知道哥哥们疼她,故意闹上绝食,非要去不可。 看着眼前祝雨伯端来的饭菜,原身想得果然没错,祝清这才绝第一顿饭,哥哥们就沉不住气了。 祝雨伯把筷子递给祝清,拉了条矮凳坐在她旁边,说:“大哥说,你想去就去,危险就危险吧,我们都会护你周全。” 祝雨伯一坐近,祝清便嗅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苦涩药味儿。 他拿出一把匕首,放到桌上,“这是你三哥方才去集市上买来的,他说你选的这条路危险重重,给你防身用。我们给你准备好了求学所需的礼,是一方墨青色的砚台。 “还有你学习所需要的文房四宝,也都准备好了。大哥说,要再把家里的马卖了,换点儿银钱,去城里佃一间小院给你。届时,你便可安心住在城里,如此便可减去路程颠簸,不用疲惫受累,有更多精力去学你想学的本事。” 祝清拿起那把匕首,浅蓝色的匕鞘上花纹繁复,还镶了亮晶晶的细闪,精致漂亮。 一看就知价值不菲,而记忆中的祝清家中,家徒四壁,这匕首得花多少钱? “卿卿,”有人在喊,祝清抬头,见一个裹着头巾的女子从门外进来,她的眼神柔和,唇边带笑,给人的感觉就像温柔和缓的潺潺溪水。 祝清很快在记忆中搜寻到了这人的身份。 她是祝清的大嫂,聂贞。 聂贞手里拿了一个布包,走到祝清面前打开,里头是两套浅白色的新衣,布料普通,却绣活精致,细节完美。 聂贞笑得有些腼腆,支支吾吾道:“听你大哥说同意你去求学了,我给你做了两身新衣,你穿着去吧。那个谋士,我、我听说他很厉害,便想,是不是要穿得正式新鲜一些?” 但是聂贞实在买不起好一些的布料,她虽然知道祝清不会嫌弃,但心里总是难堪的,也怕她不喜欢,聂贞红着脸说:“你看看,能不能穿,要是不想要的话,我就留着等满满长大了给她。” 聂贞口中的满满,是祝清的侄女,今年才七岁。 祝清看着二哥祝雨伯,再看看聂贞小心翼翼的模样,想起了前世。 前世她为了读研究生,只能自己打工攒钱。 好不容易考上了,父母却以养育之恩要挟,让她交出了所有存款学费断绝关系。 那天,祝清与他们大吵一架,接着被人溺死。 祝清没有忘记,在被杀的前一天,她收到了保险通知单。 谁给她买了保险,谁杀了她?祝清不是没有猜测,可她不敢深想。 现在面对这个与前世截然相反的家庭,祝清却忍不住地去想,去对比。 为了攒学费,那些一个人孤零零拼过来的日子很难,她住在三百一个月的老破小里,房子连窗户都没有,和坐牢没什么区别。 有时候太穷,她就买两元一个的法棍面包,混着白水吃很久。 祝清从未向家里开口,因为没人在意。她每天醒来要上班,下班要熬夜学习,寒暑假时会打两份工,那两年,她熬坏了身体,年纪轻轻却疾病缠身。 可是父母要祝清回家嫁人,祝清不肯,他们便说白养了她,让她要么嫁人,要么交出所有存款还他们养大她的钱,至此断绝关系。 祝清不肯妥协,交了钱还生养之恩,凌晨被赶出了家门,然后被杀。 祝清从没有在意过,也没有憎恨过她的父母,可是真的被杀死那一刻,她真的不甘心! 凭什么她要叫爱娣,不能叫卿卿?他们连大学都没有供祝清,她只好找了助学贷款,自己还贷,攒研究生学费和生活费,凭什么到头来全都给了他们? 祝清明明已经什么都不求了,拼死拼活地自力更生,可总有吸血虫不肯放过她。 而原身虽然家贫,出身普通,可周围却……祝清看着身边的二哥和嫂嫂,鼻子发酸。 或许对别人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可这些却是祝清一辈子都求不到的东西。 祝雨伯和聂贞这样的善待,祝清也从未得到过。 所以她手脚无措,甚至有些局促,红着脸,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 “卿卿,你是不是不喜欢?”聂贞看祝清久久沉默,很是慌张,早该知道的,祝清一向有主见,怎么会喜欢她手工做出来的糙衣。 聂贞不敢把失望表现得太明显,她慢慢收回衣裳,尴尬地一笑,努力掩饰心中难过,“那我留着吧,明日,明日我再带你去集市上买,你亲自挑,大嫂付钱!” 卿卿不喜欢,却又不知怎么拒绝,脸都憋红了,自己真的该死,竟让卿卿这样为难! 聂贞难过又自责,红着眼睛收回衣裳。 衣裳从眼前挪开,祝清回过神,着急地抓回来,生怕连这点儿好意,下一秒都要要消失了。 “没有,我只是喜欢得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嫂嫂才好了!”祝清努力学着记忆里原身的模样,对聂贞一笑。 聂贞一愣:“啊?”转变来得突然,她有点儿不敢相信:“你、你真喜欢?” 祝清点点头。 聂贞高兴得笑开,脸却愈发腼腆地红了,“那,那我以后再给你做。” “这很累吧?你……” “不累不累,只要卿卿喜欢,这算什么!”聂贞想起炉子上还熬着药,忙道: “你的药熬好了,嫂嫂去给你端来!” 她开心得脚步都有些轻快。 祝清看在眼里,心情有些复杂。 竟然……真的会有人在意她,会因为她的一句喜欢,就这么开心。 祝清吸了吸鼻子,压回眼睛里的热意,把匕首放在一边,郑重地看着祝雨伯: “二哥,我不想求学了。” 祝雨伯一愣,温和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心疼,“怎么突然不想去了?你是不是担心,砚台的礼太轻,冯怀鹤不收你?你且放心,我们……” “不是。” 祝清打断祝雨伯,“我只是觉得,大哥说得对。谋士这条路危险重重,生死全凭主君信任与否。” 想了想,祝清又怕祝雨伯怀疑,补充道:“就是,我想多活几年,能跟你们多多待在一起。何况一旦求学,真的成了冯怀鹤的学生,往后恐怕回不了几次家,我会想你们。” 祝清说着这些,借着原身的记忆,在心里算了算,现在是广明元年,七月。 历史上,这一年的十一月,黄巢占领了长安。 而长安沦陷以后,这个摇摇欲坠的大唐即将面临的,是长达六七十年的乱世——五代十国。 这个时代,众生疾苦,战乱频频,因为军饷短缺,将士们抓捕活生生的人做粮食都是是常有的事。 底层百姓吃不饱穿不暖,主君们争斗不休,中原政权的更迭快速到离谱,尤其是后来石敬瑭为了保命割让燕云十六州,更是将众生的疾苦推到了高点。 现在算算,距离黄巢占领长安,已经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了。 到时候长安会有一场劫难,祝清这种普通人,更是凶多吉少,运气好点儿就是成为四处流浪的难民,运气差点儿的话,就是再死一次。 祝清眼角抽了抽,没死穿越,但睁眼就是朝代将亡,叛军攻城,她很难说,老天对她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祝清上辈子遇见事的第一反应就是,拼搏、抗争。 她现在下意识又开始想拼搏抗争,思考接下来的五代十国黑暗极乱,要如何制定出在乱世活下去的计划? 可这个念头刚出来,就被祝清掐断了。 她已经奋斗了一辈子。 结果是,一场空。 祝清明白了一个真理:不管怎么呕心沥血的努力,其实最后结果都一样——大梦一场,全是空。 所以这辈子,祝清想换一个活法:躺平。 她不想再那么上进,那么拼命了,真的太累了。 只想有口吃的喝的,有块儿布穿遮羞,苟下去就行了。 这不比拼死拼活的努力,最后竹篮打水的好? “卿卿?”耳边响起祝雨伯的呼唤,祝清回过神,见祝雨伯的五指在眼前晃悠,她咳了咳,道:“我决定好了,不去了!” 劳什子的求学,她要躺平! 至于三个月后的长安沦陷,就……再说吧。 祝雨伯微微一笑,面颊浮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都依你。你也可以再想想,若是以后还想求学,我们亦可以再送你去。对了,幕府那边已经给你告过假了,你后日再去上值。” 幕府?上值? 祝清愣住了,还没消化完长安会沦陷的凉水,又被这盆冰渣子给冲击到了。 没记错的话,幕府是谋士们上班的地方,她竟然忘了这茬,记忆里的祝清是幕府,掌书记房里的一个记室。 主要就是干些杂活,帮顶头上司写写公文,批注批注,送送口水消息什么的。 跟现代的文员差不多。 而祝清的顶头上司,正是那位名震大江南北的谋士,冯怀鹤。 原身的记忆里,祝清很崇拜冯怀鹤,将他视作无所不能的存在,敬仰得不行,恨不能造个神龛给人供上去拜的那种。 所以她才会想求学,想要成为和冯至简一样厉害的谋士。 祝清满头黑线,怎么来了这里,还要上班啊? 不过,记忆中的冯怀鹤,小时候跟祝清是一个村子里出来的。 也就是说,他是发小! 发小竟是我领导,好家伙,这次可算轮到自己当一回关系户了! - 幕府。 掌书记院。 冯至简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书桌,茫然了一个时辰,终于接受他重生的这件事。 眼前的书桌,承载了很多不堪的回忆。上辈子祝清死后,他活在莫大的痛思之中,想她想得快疯了,凭着记忆里她的模样,冯至简给她画了一幅站在迎春花下的画像。 在无人的时候,冯至简把画像铺陈在这张书桌上,坐在这儿,对画自//渎,疯魔了一般,弄得到处都是。 每次自//渎过后,便有深深的无助和疲惫感从身体深处漫延出来,让冯至简浑身发软,无力得甚至懒得去清理自己,他就那么趴在祝清的画像上泪流不止,恸哭出声,痛到极致,他伸手去抱祝清,可摸到的却只是薄薄的、冷冰冰的一张纸。 甚至不敢用力,不然就会把画上的祝清弄碎、弄皱。 冯至简抱着一张画纸不停地幻想,与她牵手、拥抱是什么感觉,她身上会暖呼呼、软软的吗,像儿时抱过的那只狸花猫一样。 冯至简没法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就像不知道她做的甜花汤到底是什么味道一样。 有时候,冯至简看着自己弄出来的东西,脑海里想着祝清嫁给张隐,与张隐亲密无间的模样。 这些事,张隐可以真正抱到祝清。 而自己只能活在自我安慰的幻想里,连**都显得恶心龌龊。 他孤零零的很多年里总是在想,假如一开始就不让祝清出师,不让她离开,后来的结果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她不会遇见张隐,不会嫁人,不会成为自己最强劲的政敌。 冯至简深吸了口气,上辈子让祝清离开,就是最错误的决定。 既然重活,就要避开这些错误。 冯至简看着桌角,那里摆着一方砚台。 不是记忆中的那个。 冯至简在心里算算时间,现在是广明元年,七月,上一世的祝清,就是在这一天来求学的。 她会有三个哥哥陪同,会带着上辈子被自己摔碎的砚台来求学,而冯至简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将她收做唯一的门生。 至此,祝清会日日相伴,继续给他做甜花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梦随风 第3章 敬万生 冯至简还有机会再次见到祝清,圆上辈子只想再见一面的遗憾。 意识到此,冯至简茫然的心情变得激情澎湃,只恨不能立刻见到祝清。 他急急踢开身下的椅子,大步迈出掌书记房,一出门,便看见长安城的傍晚,晚霞倒挂天边,红色霞光之下一排整齐的大雁鸣叫着飞过。 掌书记院里安安静静的,月洞门边的草丛里,一只狸花猫趴在那里睡觉,毛茸茸的小尾巴偶尔晃悠驱赶靠近的蚊虫。 望着那红红的霞光,冯至简忽而意识到,祝清求学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上辈子,祝清在午后来到幕府求学,傍晚时分离去。 冯至简虽有午憩的习惯,掌书记院也不准旁人擅入,院外却设了一个小锣,若有人拜访,便会有人轻敲小锣叫他。 而冯至简方才是在书桌上,自然醒来的。 他多疑浅眠,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醒。他很确定,今日小锣没有响起过。 也就是无人来过,包括祝清。 是哪里出了错,还是实在是年岁大了不记事,记错了祝清来求学的时间? 可关于祝清,他不会记错的。 冯至简心里慌慌的,忙奔出月洞门,他突然地靠近,吓得在草丛里熟睡的狸花猫喵呜一声跳到院墙上,警惕又戒备地炸起毛紧盯着他。 冯至简匆匆瞥一眼,认出好像是祝清养在记室房的狸花猫,尤其喜欢炸毛,是以她唤它爆爆。 记室们本也是在掌书记房上值的,但冯至简不放心让别人靠近自己,便下令在院外修葺了一间小院,让记室与其他人都挪了过去。 至此与外隔绝。 冯至简来到记室房,里头仅有包福一人在,包福单手支颐着头,靠在书桌上浑浑噩噩,昏昏欲睡,冯至简走到他身边,他都还嘴角勾着笑,睡得香甜。 叩叩—— 冯至简屈起指节,在包福的桌上轻叩两下。 “啊!怀鹤先生!” 包福猛地惊醒,一个鲤鱼打挺起来,身姿立正,惶恐地低下头,支支吾吾道:“小的知错,再不敢上值时间瞌睡了……” 冯至简打断他问:“她人呢?” 包福顺着冯至简的视线望过去,看见祝清空荡荡的位子,桌上还有几篇没抄完的公文。 包福挠挠头,疑惑道:“先生您忘啦,祝姑娘从昨儿早晨便告了假,说是身子不爽利,明日才会来。” 冯至简的确不记得上辈子有这件事。 但记得,祝清身子不好,拜在他这儿受学时更是三天两头就不爽快,膳食里的药更是未曾断过。 年纪轻轻,却活得像个药炉。 祝清从未气馁过,依旧顽强地活,不仅在这般世道中存活下来,还在与冯至简的斗争中,屡次压过他一头,赢得了与冯至简齐名的谋士名声。 冯至简知道,其实祝清的谋事本领早已远超自己。却因她是女儿身,常人只唤她作‘第一女谋士’。一个‘女’字,让她无法摘取冯至简第一谋士的名号。 她本该担得起不论男女的第一。 如若不是十六州一事,她也本该青史留名。 她一病弱女子,能生长得如此强劲,只因她身上有一股很强的倔劲儿。上辈子哪怕抱病,她也未曾缺席过他的每次教习。 上值也是。 这一世为何不同了? 上一世从祝清死后,冯至简便一直抱病而活,他深深体验过那是一种怎样的无力和痛苦,他不敢再耽误了,更也来不及去想两辈子为何不同,只急切地想去看她究竟如何。 祝清家住清溪村,那也是冯至简的老家,以前,他们两家比对而居,只要跨过门口的一条小河,就是祝清的家。 冯至简老了,会忘记很多事,却唯独不会忘记回家的路。 自然也就能找到住在家对面的祝清。 冯至简匆匆迈步离开记室房,年轻的双腿健步如飞,不一会儿就疾步到了幕府的马厩。 里面养了五匹马,冯至简要去开门牵一匹出来,手指才摸到门栓,他却蓦然顿住了。 他掌书记院的门还没落锁,万一有人进去…… 更且,上辈子的这个时候,自己还不会骑马,万一被人看见…… 身为谋士,任何与往常不同的行径都会被人拿来揣度、怀疑、生事。若是引起主君猜忌,轻则极刑,重则丧命。 冯至简不能轻举妄动。 出神的间隙,包福小跑着追上来,停在冯至简身边,喘着气儿道:“您走得也太快了……敬万道士午时派人来过,说等先生您午憩醒了,就去崇德园见他。因道士说不急,属下便没敲锣。” 听见敬万道士的名讳,冯至简的脸色几不可察地微微僵硬。 这是他的老师。 从十六岁起,冯至简便一直受敬万道士的教导。二十岁那年及冠,敬万给他赐字‘至简’,取的是大道至简之意。 对敬万有着几十年的深刻了解,冯至简明白,每次去崇德园见他,没有三两日回不来。 回来了,也是满身的伤。 这些都无所谓,冯至简真正在意的是,他又见不到祝清了。 若是自己在崇德园的这三两日里,祝清来求学…… 冯至简暗暗吐了口气,回头对包福说:“你留下守好院子。”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掌书记院的院门旁,将那把足足有三道锁的院门落锁。锁完了,冯至简尝试地推了推,确定锁死了,才又说:“若是祝清来了,不论她提什么要求,都答应她。再跟她说,等我回来。” 包福看冯至简锁院门已经成了习惯,但是冯至简后面的话他却没听懂。 祝清与冯至简向来没什么交集,她能提什么要求? 包福却是不敢问出口的,只看着冯至简那沉沉的门锁道:“那若是祝清要求进您的掌书记院呢?” 冯至简微愣。 上一世他虽然让祝清进入过掌书记院,但其实,冯至简从未真正让祝清单独进入过。 只要祝清踏足,冯至简便会放下手中的事,暗中盯着祝清,看她是不是想窃取什么机密,或是埋设什么陷阱暗杀她。 在暗中窥探祝清的那些日子,冯至简却只看见了一个多病但很用力活着的祝清。 祝清会打理那些他从来没看过的花花草草,会给他整理凌乱的书桌,更亲近些的,会在他偶尔病重时给他束发,熬药。 即使冯至简从来没喝过她熬了大半夜的药,也没有同意过让她束发。 因他觉得,束发时自己看不到祝清,更控制不住祝清的任何举动,而一个人的后脑又是极危险致命的地方。 若她想,在后脑只需一根簪子就能取他性命。 如今想起来,那数次的拒绝和倒掉的汤药里,都是不得不那么做的遗憾和无力。 冯至简沉默片刻,垂眼道:“除了这个不可。” 他还是不放心,让祝清在自己没盯着的情况下,独自进掌书记院。 冯至简的答案在意料之中,包福点点头道:“属下去给您套马车,怀鹤先生一路多加小心。” 时下战乱,包福在幕府上值,自然也清楚谋士在这般世道里有多危险。 好在崇德园距离这儿不远,驾车只需半柱香。 套好马车,冯至简弯腰坐上去,再三叮嘱包福守好院子,便随着嘎吱嘎吱的马车走远。 车里,冯至简撩起车帘,深深望了一眼清溪村的方向。 上辈子,冯至简被敬万道士叫去崇德园这件事,在祝清来求学的这一天也发生过。 这一世同样发生了。 为何独独跳过了祝清求学的事,其他的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一世,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 清溪村。 祝清用过二哥祝雨伯端来的午膳,喝了嫂嫂聂贞端来的药汤,便出了屋子,打算去熟悉熟悉新家的情况。 祝清出去逛了逛后发现,这是一个田字型的小院子,祝清和哥嫂住后两间,还未成家的两个哥哥在外面挤一间。 最后一间就是吃饭的小厅,除了吃饭,还用来存放一些兽皮、药材,还有三哥的经商大道什么的。 可以说是三兄弟办公的地方。 而原身呢,她屋子里有哥哥们准备好的小桌和衣橱,念书写字都不用跟他们挤在一起,窗边还种了一棵石榴树,四季常青,很是养眼。 祝清觉得熟悉得差不多了,回到屋子,躺在小小的木床上,慢慢清倒接受前世惨剧的同时,也将原身的记忆在脑子里整合着过了一遍。 她所住清溪村,距长安城几里路,驾车得一炷香。 祝家没有别的旁支,祖辈能登仙的都登仙了,整个家中,爹娘早早去了,只有她和三个哥哥,一个嫂嫂加一个小侄女。 祝清环视了一下自己这间屋子,虽然家徒四壁,但她先前出去观望新家的时候,发现哥哥们的屋子比这更惨淡,只有一张床,再有一根钉在木墙上的木棍搭衣裳就什么都没了。 祝清这间,竟然就是最好的屋子。 祝家,可谓是清溪村第一穷的人家。 原本,清溪村最穷的人家姓冯。没错,就是传说中那个谋士大佬冯怀鹤,他家是村子里最穷的。 就住在对面,祝清从窗户往外看,还能看见河水对岸的那两间小茅草屋。 冯怀鹤与他母亲一人一间,生活做饭都在露天大院里,连个茅厕都没有,以前冯怀鹤都是来她家借茅厕的。 他与守寡的母亲相依为命,原身的记忆中,冯怀鹤七八岁的时候,村里起了流言,是关于他的母亲的。 对于一个寡妇的传言,祝清不用仔细回想原身记忆,就能猜到在男权社会下都是些什么肮脏的词。 总之,因此流言冯怀鹤跟村子其他孩子们大打出手,他年龄最长,直接把底下的娃娃们一个个放倒。 寡母非但不领情,反而鞭打了冯怀鹤,拉着他挨家挨户上门道歉,末了还罚他跪在家门口一个日夜。 那天下了暴雨,六岁的祝清坐在阿爹的肩膀上去劝冯婶,却被冯婶赶出来。 冯怀鹤在雨里向祝清望过来,不知为何,那天雨夜里,他如狼如隼一般犀利又明亮的眼睛,成了原身记忆里很深很深的存在。 以至于祝清穿过来,依旧能在记忆里看见,犹如播放在眼前。 总之,从那以后,冯怀鹤变得沉默寡言、阴森冷漠,他不与人亲近,就连跟原身唯一的一次交集,都是冯怀鹤又来借茅厕了,然后十岁的原身问他什么时候还…… 冯怀鹤当时狠狠瞪了她一眼,之后再也没来过。一年后,他把一间茅草屋扩成了两间,还修了个茅厕。 祝清去幕府上值以后,有次听见他跟同僚饮酒,醉了时他说,家里有了茅厕,母亲再也不会被人偷看了。 祝清才知道那个少年为何执着于世人都嫌弃的茅厕。 是为他的母亲。 可是记忆里,冯怀鹤刚刚修完茅厕的第二个月,他母亲便病逝了。 第三个月,冯怀鹤不见了。 几年后,他成了名震江北的谋士。 祝清回忆完原身的这一切,眼睛有些酸涩,她似乎能理解为何从来没有交集的原身,却在后来那么崇拜冯怀鹤了。 跟前世的她一样,都是可怜人罢了。 第4章 长安病 祝清在家躺了两日,第三日天蒙蒙亮,她听见屋外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似乎是哥哥们和聂贞起身了。 祝清揉揉惺忪的眼,想起今日得去幕府上值。 她迷迷瞪瞪地从床上坐起来,瞅着窗外微明的日光,心死得透透的。 唉,上班。唉,上班。 祝清掀开薄被,刚走下床,便见聂贞撩起厚重的门帘进来,亲自去衣橱里拿出一件雪白色的褙子裤衫,为了上值方便,祝清几乎不穿裙衫。 聂贞将衣裳递给祝清,说:“你大哥已经做好早饭,雨伯也温好了你今日要喝的药,待你穿好衣裳便出来吧,满满给你打好了梳洗的水,你直接出去便能用。洗完了就来用饭。” 祝清睡得懵懵的脑子一下清明起来,她过惯了独自艰苦奋斗的日子,忽然有这么多人围着她照顾,她还真不习惯。 侄女满满才七岁,怎么也要给自己打梳洗的水? 祝清有些惭愧,却也不怪她,原身体弱多病,现在还好,几年前才叫真正的弱不禁风,走两步就得气喘吁吁、脸色发白,风大一些,更是能将人吹跑。 据二哥祝雨伯说,是因母亲太想要个女儿,怀上她时年岁已大,又正好赶上艰苦时代,有时连饭也吃不起,这才导致祝清体质极弱。 家人为了照顾她,从小就照顾她的起居饮食, 现在已经算好的,祝清及笄以前,连衣裳都是家人帮忙穿的。 细致入微得仿佛捧了一个精致完美的瓷器,一不小心便会碎了。 慢慢的就成了习惯,哪怕原身在祝雨伯的医治调理下已经好了许多,他们也依旧不改这些习惯。 可是现在的祝清不习惯。 她从小就没怎么感受过来自家人的善意,一旦有人对她好点儿,便仿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她心里爬行、啃咬,让她坐卧不宁,总想着该回馈些什么,若是想不出回馈的东西,她会万般不自在,连觉都睡不着。 得跟哥哥们说,往后不必如此,祝清边想边穿戴整齐,柔顺的长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起,便撩起门帘出屋去。 她来到院子,水井就在两棵大枣树的中间,满满穿着灰褙子,白裙衫,扎着两个朝天辫,蹲在水盆边冲她招手。 祝清上前,蹲下来捧水洗脸,漱口,随后把水倒进菜地里,这才牵着满满进堂屋。 满满的手小小软软的,握在手心里,跟棉花糖似的。 一大一小在方形的桌旁坐下,除了三哥祝飞川,人都到齐了,祝清拿起筷子,害怕露馅,不敢看大哥祝正扬,只一个劲儿扒粥,一面道:“大哥,如今我身子已经大好,往后你们不用再这样细致的照顾我了。” 祝正扬眉头一皱,祝清赶紧抢先说:“主要是我也十六了,长大了,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男女有别,哥哥们不方便,嫂嫂也要照顾满满。” 聂贞有些紧张,忙道:“那没事的呀!我照顾得过来。” 祝正扬也附和聂贞。 祝清道:“那以后我无法自理了可怎么办?” 聂贞说:“那怕什么,我们可以一直照顾你的!” “……” 祝清有些噎了,如果让她吵架损人,她准拿第一。可一旦面对于她有百分善意的人,她就不懂得拒绝,甚至不知怎么说话。 这时,祝正扬道:“行,都听你的。这个家,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祝正扬点了头,“但上值不可免,如今世道不稳,需得有人护你同行。” 聂贞听见丈夫同意了,不再说什么。 祝清也没再反驳,五代乱世,有人送她上值自然是好的。 她端起二哥祝雨伯递过来的药,黑乎乎的满满一碗,苦涩的味道扑面而来。 祝清皱了皱眉,捏着鼻子,一口喝完。 放下碗,见身侧的满满朝她摊开手,白嫩的小掌心里放着一颗绿油油的梅子。 祝清笑问:“给我的?” 满满点点头,又指了指屋外的水井,意思是已经洗过了。 祝清笑着道谢,接过梅子吃下,酸酸甜甜的,冲淡了口中的苦药味儿。 “谢谢满满,”祝清揉了揉满满的脑袋,朝天的小辫子扎得她手心里痒痒的。 满满抱起祝清的胳膊,小猫似的在她手臂上蹭了蹭,亮晶晶的眼里都是对祝清的喜欢。 祝清有些怅然,满满生得可爱,杏眼,嘟嘟唇,可她生来就不会说话。 满满的性子随了聂贞,安静温婉,因为不会说话,所有的想法和语言都沉浸在心里,让她有股浑然天成的沉稳,一点儿不像七岁的孩子。 她时常跟在祝雨伯身边,帮祝雨伯晒草药,捣药汁,她和祝雨伯一样,染了清淡的苦涩药味儿,只要靠近了,便能嗅到。 “飞川还没起来?”祝正扬看了一眼隔壁的屋子,忽然道:“这小崽子,都什么时候了,他不去送卿卿上值?” 祝雨伯轻声道:“他哪日不睡到日上三竿?” 聂贞拿起一个鸡蛋,剥好了放到女儿面前,“昨日听他说,跟穆枣约好了,今日还是由穆枣送卿卿去上值。” 祝正扬呼啦呼啦喝完了一碗粥,哼了一声说:“他总这样,穆枣再亲近,那也是男子,常与卿卿走这么近怎么行?” 聂贞道:“算了,穆枣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为人都清楚了解,不用多说什么。” 祝正扬道:“我倒不是说这个,只是听说黄巢很快就要攻破洛阳了。我得让飞川跟我出去找找别的门路,不然真的打进了长安,我们一家怎么活?他倒好,还在睡!” 长安即将沦陷,总得提前找好退路。 饭桌上的气氛忽而变得沉重,没有人再说话。 祝清心也慢慢沉了下去,她的角度和哥哥们都不一样,哥哥们害怕战乱,想找后路,他们还心怀希望,可祝清看见过历史上的五代之争。 横尸遍野,饥荒频频,最惨不过被抓去做军饷,所谓夫妻肺片,其实是真的夫妻。 祝清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有更深刻的认知,一旦黄巢占领长安,残忍的五代正式开启,在这样的时代里,连唐僖宗都逃不过被杀的命运,他们这样的底层人,更不会有任何退路。 祝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她能改变历史,挽救大唐,那她就不是祝清了,而是神仙。 上辈子真的太累了,那是太平年代,她尚且死得那样惨烈,而在无人生还的五代十国,她又凭借什么去奋斗? 躺平,到了该死的时候就去死,不争不抢,佛系人生,是她能想到的,活得稍微轻松点的选择。 至于祝家这一家人……祝清心情复杂的扫视一圈饭桌上和睦的家人,他们对她的确很好,至少与自己的前世相比,他们无可挑剔。 可祝清是个成年人,成年人的感情很难培养,她这种生活在快节奏大都市的成年人感情更难培养,她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哄出感情的小女生,所以她必须承认,他们再好,现在对她来说都只是熟悉的陌生人。 前世祝清奋斗拼搏了一辈子,她唯一收获的是溺水而亡,和一颗不死不活的灰心。 所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祝清不会再奋斗,她也没那个本事,在没有一个赢家的五代十国奋斗。 若真到了那一刻,大家各自为安吧。 祝清想着,收回了看家人的视线,明明已经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可不知为何,她还是默默酸了鼻子。 有时觉得上天真是残忍,上辈子让她那样苦,既给了她一次重活的机会,给她体验了一次有爱的家庭,为何却在这样残忍的时代? 一顿饭,吃得心事重重,祝清实在没有胃口了,她很快放下筷子,祝正扬看了她一眼,把先前包好的馕饼递给她:“你带好,路上吃。” 祝清听话的接过来,“多谢大哥。” 祝正扬啧了一声,皱起眉来,看着祝清。 祝正扬常年上山打猎,皮肤晒得黝黑,也练了一身的腱子肉,他眉毛很粗,面容板正,大大的方脸,皱眉不说话的样子还真是唬人! 祝清暗叫完了,原身可从来不会跟家里人道谢的。 可祝清改不掉这个习惯,前世的爱太匮乏,所以一旦别人给她点儿什么,她第一反应就是道谢。 祝清生怕露馅,急忙道:“我是说,求学那件事。虽然我不打算再学了,但还是很感谢大哥能答应我。” 祝正扬嗯一声,只道:“药已经给你装好了,你让穆枣小心些,别给洒了。身子弱就要按时喝药,在幕府要多吃饭,哥给你的兜里上放了几文钱,若是看见什么零嘴想吃就买。” “还有,砚台已经买了,既然不求学了,你就拿去用吧。” 祝清不觉得他话多,反而心中暖暖的,乖乖地点头。 祝正扬最后沉沉地说:“就算黄巢真的打进长安,哥几个也会护着你和满满。不必忧心挂怀,劳神伤思,没得牵出旧病来,你不好受,我们看了更不好受。” “知道了。大哥二哥嫂嫂,那我先去了。” “等等,砚台,你带上。”聂贞放下碗筷回屋去,很快捧着一个小布包出来,生怕摔了似的小心翼翼地递给祝清。 祝清张嘴又想道谢,急忙反应过来把到了嘴边的道谢压了回去,这才抱住砚台走出门。 祝正扬目送她青白纤弱的身影走远,有些探究道:“是我的错觉吗,卿卿好像有些不同了。” 祝正扬感受到了,她在很努力的掩盖什么,看上去目光飘忽,好像很不自在。 莫非是身子又不爽利了,却瞒着不说? 他护了弟弟妹妹多年,如若不够警觉,这个家早就破了。 聂贞摇摇头:“你是不是太累了?想多了?卿卿挺好的呀。” 祝雨伯看了看自家大哥,欲言又止。 “但愿是我想多了。”祝正扬放下碗说:“我去把那小子打起来!” 祝正扬拿起墙角的棍子,走进祝飞川的屋子。 - 直到坐上穆枣的牛车,祝清重重吐了一口气。 还好没露馅。 她本也不怕露馅,可经过两日的相处,她发现自己越来越舍不得这样温馨友好的家庭。 她有些惶恐,如果他们知道,自己不是他们真正的卿卿,他们还会不会继续对她好。 祝清抱着砚台,叹了口气。 她现在很担心,自己会不会越来越沦陷在这样温暖的家庭里,不愿意再躺平,走上前世的老路,拼命去奋斗、拼搏,跟这个残酷黑暗的时代做斗争,然后……死得比前世更惨烈。 前面驾车的穆枣听见她的叹息,嘿了声说:“卿卿有心事?” “啊,没有。” 经过两日,祝清已经熟悉了穆枣。 原身跟穆枣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 所有人都默认两人长大了会成亲,就连原身的记忆里也是这么想的。 但祝清看着前方穿着灰白色胡服的少年,形容清秀,眼睛明亮,笑起来时,双颊边有两个深深的梨涡。 没什么荷尔蒙的感觉,看他跟看几位哥哥没什么区别。 “这会儿时辰来不及了,”祝清道:“等我下班,不,是下值,你能不能带我去把这个砚台给卖了啊?”她不熟悉这里的行情,怕被人坑。 “这砚台是上品,”穆枣回过头来问:“你就不要啦?” “嗯。” 她在幕府的记室房,已经有一个了,她本就是穷鬼来的,不挑剔这些东西,能用就行。 祝清打算卖了以后,把换来的银子买一套笔墨,给满满用,以后要教满满读书写字。 穆枣爽快地笑道:“行,我带你去!正好我也想买个玩意儿。” 祝清问:“你要买什么?” 穆枣喜滋滋道:“胭脂。” 他早早来西市一家胭脂坊看过,有一种颜色特别衬她。 他已经想过了,把胭脂送给祝清,算是表明心意了,如果长安能挺住,就请爹娘去提亲。 如若不能,战乱来临,那他就上战场去,就是战死了,那也不会耽误卿卿。 祝清不知他这些想法,在旁边望着他,嘎吱嘎吱的牛车声里,阳光高洒下来,在两人周身镀了一圈金色的朦胧光晕。 祝清看见穆枣的眼角眉梢都是喜色,他一双眼睛清澈明亮,昂起挺直的胸脯,透着年少对天地何时倾倒崩塌的无畏,朝气蓬勃的样子,十分的少年风发。 祝清一颗不死不活的灰心,在这一刻仿佛被点燃。 她幡然醒悟,不管前世怎么样,总之现在的自己,才十六啊! 和眼前的穆枣一样,她还年轻! 年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无限的可能啊! 哪怕长安会沦陷,哪怕被丢在这个乱七八糟的时代,她或许,也有无限的可能。 祝清笑起来,常年病白的面容,挂着温暖平和的笑,宛如冬天雪白地上开出的一朵冰花。 牛车行了许久,眼看到了幕府门外,祝清带好自己的东西,刚跳下马车,忽然就有威严有力的声音,强势地灌入耳中。 “速速闪开,神策军办案!” 祝清惊得抬头看去,只见一队兵马策马飞奔而来,士兵们手持弯刀,凶神恶煞,身骑的战马踏起漫天灰尘。 祝清刹那反应过来,一手抱着东西,一手重重推了穆枣一把:“快跑!” 说完祝清拔腿就朝着幕府里面跑,眼看就要躲过神策军的战马,却不知从哪儿疾跑出一个男子,他速度极快,力道更大,祝清被他狠狠撞倒在地。 ‘哐当——’ 手里的药汤罐子砰地砸碎,祝清感到一股锥心的刺痛袭进掌心,她痛呼一声,再抬眼时,神策军的战马已经逼到眼前。 祝清着急地爬起,才撑住身子,就被人从后面紧紧一把搂住腰肢,穆枣急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卿卿,得罪了!” 穆枣一把将祝清从地面捞起来,抱住她迅速闪身到幕府大门前的一棵圆柱下。 祝清的后背重重磕在柱子上,疼得她泪花都冒出来了,她忍痛抬头,见一排排威武的战马从门口疾驰飞过,扬起的灰尘扑面而来。 祝清捂住口鼻咳嗽,等道上战马编甲的声音渐渐远去,一切安静下来,她才低头看自己的掌心。 深深一道血口,还在淌血,火辣辣的疼。 “这么深的伤,我带你去包扎去。”穆枣担心地拽起祝清的手,就要走。 “等等,”祝清挣开他,忍着掌心的痛,打开怀里包着砚台的那个布包。 方才事出突然,祝清舍了汤药,舍了馕饼,一直死死抱住这个东西。 没办法,穷鬼本能! 布包打开,祝清看见已经碎成几块的砚台。 她顿时就觉得手心的血口子更痛了,痛到心里去,欲哭无泪道:“我的银子,飞了!” 她本来就很穷,砚台碎成这样,还怎么卖?这本来就是上品砚台,原本最起码能卖一二两银子的! 真是飞来横祸,祝清越想鼻子越酸。 穆枣见她这般,心疼得手足无措,他忙道:“你别难过,等回去了我自掏私库,把银子补给你,就当我买了这个砚台,好不?现在我先带你去包扎伤口,血流多了不好。” 祝清抹了抹眼睛,“不用。” 话是这么说,可是真难过,本打算给满满买点启蒙书还有纸笔,剩下的攒起来多囤一点粮食的。 她很穷,越是损失金钱,她就越难过,比手心划了个口子还要难受。 都怪神策军,自从宦官掌权,田令孜手握神策军以后,这支威武兵队越来越目无法纪,竟然当街纵马。 就算再可惜,祝清也没有深陷其中,她吸了吸鼻子,调整好自己,抬起头来,才发现幕府外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 车帘被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撩开,露出一个缺角缝隙,祝清还没看清帘子后面的人,那淡紫色的帘子便被放了下来。 紧跟着有人走出马车,祝清紧紧看着,看见原身脑海中那个名扬四海的谋士,冯怀鹤。 太阳在他背后高悬,他背光而立,光晕朦胧,模模糊糊挡住了他的脸,祝清只看见他身形挺拔,如一根青竹松柏,笔挺冷傲地立在那里。 “你们在做什么。”冯怀鹤平静地问,他的声音没有任何的语调起伏,淡如天边的冷月。 [让我康康]把我放在最近阅读的朋友,可以求你一个收藏咩~感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长安病 第5章 碎砚台 在崇德园待了两日才回来,马车方到幕府门外,冯怀鹤便听见了日思夜想的声音。 他迫不及待地撩起车帘往外看,紧紧呼吸,心跳澎湃,终于见到她了,他为主君献上事关天下局势的计谋时都尚且冷静从容,这一刻却紧张得手心都出了些薄汗。 终于看见心心念念了大半辈子的祝清。 现在的祝清只有十六岁,形容姣好,一眼万生,沐在金色晨光里,眉毛鬓角飞扬着年轻的色彩,一双花瓣形状的眼睛,仿佛真真藏了万紫千红。 几十年不见,冯怀鹤遗忘在记忆海里的那张脸清晰起来,就连那个人也已经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站在风中,她还活着。 可她不是一个人。 还有另一个男人一手撑着圆柱,一手将祝清护在怀里。 冯怀鹤忙让车夫停下,躲在后面,目光发红地紧紧注视着那两人。 祝清抱着一个布包,红着眼眶,仰头跟她身前的少年说着什么。少年神色焦急地低下头,叽叽喳喳像在哄人,祝清赌气地低下头,抹着眼睛看怀里的布包。少年又蹲下身,帮祝清整理不仅凌乱还沾了些灰土的衣裳。 金色的晨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宁静,像极了一对小夫妻。而他只能躲在漆黑的马车里偷看。 眼前一幕,与前世祝清出嫁的一幕重叠起来,冯怀鹤猛然想起,上辈子被他深深藏起来不敢提起、亦不敢承认的一桩大错来。 上辈子,他本来没有想过要辅佐朱温。 可是他悄悄去了岐国,目睹了祝清和张隐的大婚,宾朋满座,喜红耀天,她的嫁衣绣着山河图,精致华美,她被送入洞房,她与张隐饮下合衾酒,张隐俯身吻她…… 冯怀鹤的世界瞬间天崩地裂,一种前所未有的暴躁充斥心胸,摧得他恨不能捅穿天地,搅翻岐国,让所有事物全部毁灭。 他连夜赶回中原,拜入朱温麾下,辅佐朱温跟李存勖往死里斗。只要朱温赢了,搅翻岐国,他就可以把祝清带回身边。 可祝清辅佐的主君是李存勖,慢慢的就演变成了冯怀鹤与祝清的斗争,斗得你死我活,无止无休,狠狠争了大半辈子,然后朱温败了。 冯怀鹤也败了。 败给了祝清和……她的丈夫。 后来总有人问过他,他既一开始不辅佐朱温,怎么后头却变卦了呢? 他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 现在冯怀鹤才直面那道推动他的黑手,原来当初让他恨不能捅穿天地的那股躁动,是对张隐的嫉妒,和独占祝清的妄想。 嫉妒,愤怒,占有欲,他曾经最以为耻的最低级的情绪,这一刻却从头到脚的将他侵袭啃食得体无完肤。 冯怀鹤用力得险些就把车帘给扯下来,他从没有哪一刻觉得晨光这么刺眼过,照在那两个人身上,刺得他眼睛万分涩痛! 冯怀鹤深吸了口气,缓解片刻后走下马车,装得平静地问:“你们在做什么。” 都是清溪村出来的,穆枣一看见冯怀鹤,心便提了起来。 儿时冯怀鹤放倒同伴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之后他沉默寡言,阴森冷漠的独来独往,让穆枣一直觉得他心理阴暗,不敢靠近此人。 更不要说如今冯怀鹤管辖着整个幕府,而祝清只是一个小小的记室,冯怀鹤下过令,不在幕府当值的外人,不可进入幕府。 穆枣担忧他发难,为难祝清,连忙伸手将祝清护在身后,挺起胸脯将方才神策军冲撞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又道:“我也是事出紧急才进来的,何况我也只在门口,没有真正进去幕府。祝清手心有伤,可否向您告个假,我带她包扎好再回来?” 冯怀鹤闻言,看向祝清的手。 一条深深的血痕横亘在掌心,将掌心一分为二,血流正顺着她的指缝一丝丝往下流淌。 冯怀鹤深藏袖中的手指紧了紧,面上神色不改道:“掌书记房中有纱布和药,你随我来。” 说着,他往前迈开步子。 经过祝清的跟前,祝清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一时间不确定是冯怀鹤身上的,还是自己手心的。 她迈步欲跟上,穆枣这时却拉住她的袖子,冲冯怀鹤的背影喊道:“还是不麻烦怀鹤先生了,我亲自带卿卿去医馆包扎。若是不亲自看她好了,我也不敢回去,无法给她的三位哥哥交代。” 祝清的步伐停了下来。 毕竟原身的记忆里,在她上值的时候,冯怀鹤从未正眼看过她。两人最后的一次交集,就是十岁那年,祝清问冯怀鹤什么还茅厕。 也就是说,他们是一个村出来的,却从冯怀鹤丧母离村后,他们再也没有交集了。 不熟。 她没跟上去,冯怀鹤便转过身,漆黑的眼睛向祝清看来:“还不跟上。” 他目光暗悄悄扫了一眼穆枣,心中不满,穆枣口口声声喊卿卿,还说什么像哥哥们交代。 交代什么?他跟祝清是什么关系,不过是借着一起长大的借口,实狼子色心的事实。一字一句反倒像是人家的妹婿,未免太给自己揽活了一些。 冯怀鹤又暗暗看向祝清,看见她躲在穆枣背后的模样,呼吸微微凝滞。 无论自己怎么看待穆枣,但现在的祝清只有十六岁。说实话,他并不了解十六岁的祝清。 万一,这个时候的她,真喜欢穆枣呢? 冯怀鹤想至此,已然忘记还在盯着祝清,眼神肉眼可见的冷了下来。 祝清只觉得心底发毛,浑身战栗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有必要用这么恐怖的眼神看她吗?好像能吃人似的,不就是带了个外人来公司吗,何况人家只是在门口呢,果然身为领导的人都一样小心眼。 他只是一道沉沉的目光,祝清却是不敢违逆的。 能在五代混成第一谋士,城府心机指不定多深,来日怀恨在心暗戳戳搞她怎么办? 祝清便转向穆枣说:“你先走吧,我没事儿。记室房里我也放了药和纱布,下值你再来。” “可是……” 穆枣还想坚持,但见祝清做了个口型,只好答应了,“那我就在城外等你,要有什么不对,你就来找我。” 祝清点点头,目送穆枣驾着牛车离开,这才小步跟上冯怀鹤。 冯怀鹤转身朝掌书记院走,淡声问:“你对他说了什么。” 方才她做口型,他看见了。 “啊,没什么。”祝清撇撇嘴,蛐蛐领导的话,能让领导听见吗? 听她不愿说,冯怀鹤也没追问,他侧目扫了眼祝清怀里的布包,跟前世她来求学时所带一模一样。 所以,里面包好的是砚台,她要来求学? 冯怀鹤两日来阴沉的心情散开些许,打开三道锁的院门,迈步而入。 祝清慢慢跟着他,发现他走得很慢。不是悠悠闲闲的散漫,而是像得了什么腿疾的那种慢。 即便冯怀鹤在很用力的掩饰,让走姿看起来正常,可祝清就在后面,还是发觉了。 再想想方才那股血腥味…… “别走我后面。”冯怀鹤忽然回头,看着她说:“走前面。” “哦……” 自尊心还挺强的,祝清忙走到前面,进了掌书记房。 偌大的房屋里,三面墙都摆了高大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书,正中央一张大大的书桌,桌上散乱着各种各样的卷宗、书籍和信纸。 屋门正对面那堵墙上凿了个圆月型窗户,窗下摆了一张小榻,小桌,还有棋盘。 几盆绿植左一盆右一盆,摆放得毫无章法,长得也很潦草,叶子枯枯的,耷拉着没什么生命力。 这还是祝清第一次来冯怀鹤的掌书记房,打破了她对文人墨客的幻想,她还以为会是曲水流觞,名家画典,就连一根木头都恨不能可上‘文才’二字呢。 祝清找了个还算规矩的位置坐下,等冯怀鹤去拿纱布和药粉来。 冯怀鹤动作熟稔,指尖轻柔地撩起她的袖子,先清理干净伤口,再把药洒上去,裹好纱布。 他的手指修长苍白,却苍劲有力,祝清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手,看得有些呆呆的,都忽视了掌心的疼。 不免也觉得,冯怀鹤除了手,那张脸长得同样很不错。 一双吊梢凤眼,薄唇挺鼻,浓眉入鬓,面颊白净清秀,却因有着那样的童年,让他的气质很阴郁,尤其那双眼睛,有着浓浓的故事感。 像一本阴柔的悲情故事书,更像一壶冰冷的酒。看着人时,哪怕不说话,眼睛里也仿似流出缱绻的千言万语。 是挺出色的,难怪原身崇拜他,想向他求学,毕竟不止是容貌出色,冯怀鹤能从那样的环境里爬出来,杀到这个位置,本身就很不一般。 “前两日你告假身子不爽,如今可好些了。”冯怀鹤忽然开口,收好药匣,往一旁坐开。 祝清低头去看,掌心已经在她出神间包扎好了,他竟还将纱布拧成了小蝴蝶结。 祝清摸着蝴蝶结的一端,答道:“好多了。” 冯怀鹤放好药匣回来,正襟危坐,看着祝清道:“日后多多小心,别碰水,若是手疼,公文就先不抄。饭堂拥挤,为防被人撞到,这两日你且先在这儿与我共同用饭。” 祝清听着,心中有些狐疑。 她又仔细回想了一遍,记忆中的原身,跟冯怀鹤的交集确实只停留在他消失几年后成了谋士,然后她来这里上班。 表面是关系户,可冯怀鹤的确没有正眼看过她,又拽又高冷得不行,幕府都没人知道他们都来自清溪村。 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亲和了?还亲自给自己包扎伤口。 难不成是她遗漏了跟冯怀鹤的什么记忆,其实两人很熟悉?毕竟小说里都这么写的。 祝清思来想去,觉得只有这种可能了,一定是穿越后遗症,让她遗漏了原身跟冯怀鹤的一些记忆。 要不然无法解释冯怀鹤怎么会突然亲近她了。 祝清想通了以后,也放开了,看他的眼神也从看领导变成了看傻大个发小,她笑着答:“放心,死不了,不过你是这里的老大,你的饭菜肯定更好吃,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冯怀鹤轻轻嗯一声,目光看向祝清的包袱,想着她是不是该说求学之事了,他故意提醒道:“这是?” 提起这个,祝清的心就碎,她皱着眉打开布包。 冯怀鹤看着她的动作,吸紧了口气。 终于来了。 他还以为今生出了错,祝清不会再来求学了。 冯怀鹤自觉伸出手,欲接她递出来的砚台,却见布包打开,里头躺着个四分五裂的砚台。 冯怀鹤骤然一僵。 祝清深深叹了口气,吐槽道:“你又提起了我的伤心事,砚台坏了,卖不了银子了,可恶啊,我的银子,都能抵我几个月的俸禄了。” 卖?银子? 太出乎意料的结果,但到底活了两辈子,又是老谋深算的谋士,冯怀鹤极快反应过来,伸出去的手假装没事的拂了拂自己的衣裳,故作漫不经心问:“你打算卖砚台?” 冯怀鹤悄悄又看了一眼,没有错,就是前世祝清拿来的求学礼,墨青色的,蛇形砚台。 却不仅碎了,碎成了前世被他打碎的模样,还是她一开始打算拿去卖掉的东西。 冯怀鹤还以为回到了祝清来求学的正轨,却不想,依旧在偏航。 他以为只要不让祝清出师离开,她就不会遇见张隐,就能永远将她留在身边。可如果她连学都不求了,不再是他的门生,还怎么留住她? 她还是会遇见张隐。 冯怀鹤慢慢捏紧拳头,他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 祝清见他眼神变得凝重,脸色也阴沉沉的不好看,以为他是在生神策军的气。 毕竟前世,好闺蜜给自己吐槽渣男的时候,自己也是他这个样子。 祝清唉了一声,反过来安慰他:“你也别太因为我生气在意,不过我倒是真的很好奇,神策军办的什么案,这般横行霸道,居然当街纵马。” 她只在历史上了解过神策军,但并不多。 现在的这个时间,神策军被宦官田令孜掌控。 田令孜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奸贼佞人,唐僖宗认他为阿父,他在如今的朝廷一手遮天。 第6章 太平年 冯怀鹤回祝清道:“田令孜丢了一封密信,今日那可能偷取密信的人现身了,他派兵捉拿,密信情急,即便我们是在辅佐他,神策军也没空认你,这才冲撞了你。” 祝清想了想,那方才横冲直撞的那个男子,或许就是神策军要抓的人了。 冯怀鹤又道:“但田令孜怀疑幕府,因为那封信,是从我们这儿送出去的。” “啊?”祝清刚端起茶盏的手顿住,田令孜这人一直都是个狠人,原本只是个小小的养马奴,后来陪伴唐僖宗,从精神上得到了唐僖宗的信任,一路坐上了宦官之首。 能从底层一路爬得这么高,靠得可不止是脑子,还有雷厉风行的残忍手段,不管怎么说,田令孜都绝对是个狠人。 如果被他怀疑上…… 祝清想起自己身为记室的工作来,忐忑地看向眼前的冯怀鹤,“这封信,是我送出去的吧?” 冯怀鹤只当她是体弱多病,健忘了一些事,并不起疑:“是。” “啊……” 太酸爽了,自己送的信丢了,那田令孜第一个开刀的不就是她吗?穿来五代十国就算了,都不需要长安沦陷,她很可能就要小命不保了。 好想重新开局啊。 祝清小心试探:“那你知道田令孜大概什么时候会来收拾幕府吗?” 冯怀鹤道:“自然不知。田令孜此人,心思阴险程度不比我少多少,若是轻易透露心思决策,他也坐不到这个位置。” 祝清欲哭无泪,觉得不需要等长安沦陷,她现在就得跑路了。 可是砚台坏了,她的身家不多,连跑路的钱都没有。而且又能跑去哪儿呢,五代时期,没有一个地方是和平的。 祝清眼巴巴地又看着那个碎掉的砚台。 冯怀鹤紧盯着她的视线,见她又注意砚台了,但这次他学乖了,没有再期待什么,因为祝清不会送给他求学,她是准备卖掉的。 可他怎么可能允许这个砚台到别人手中,别说碎了,就是碎成了粉末,也得是他的。 冯怀鹤沉声道:“这砚台,我买了。” “什么?”祝清茫然地抬头,哥们儿是不是搭错筋了,“都破成这样了,你买去作甚?” 冯怀鹤沉默一会儿,“你只说卖不卖。” “卖!” 卖了就是赚到,祝清原打算只卖一二两银子的,但眼前的哥们儿好像是个错筋,或许可以坑他一笔,“五两银子!” 冯怀鹤嗤了声:“十两吧。” “?”祝清睁大眼:“真的?” 冯怀鹤瞅她一眼,起身,走到书架旁,从屉子里拿出十两碎银,回来时拉起祝清的手,将银子放入她没受伤的掌心。 “真金白银。”冯怀鹤说。 祝清拿起银子,仔细看了看,“是真的银子!”她以为他会拿出什么丝薄绢布之类的来交换,或是一些质量低下的开元钱币。 大领导就是大领导啊。 但祝清知道拿着这么多银子,以她的身份根本用不掉。 她把银子还回去说:“你还是给我一些钱币,剩下的兑换成绢布,粮食什么的给我吧。” 冯怀鹤稍思片刻,便明白了祝清的顾虑,他点头答应,却没接银子:“绢布粮食我会亲自送去,但这银子,或许对你有用。” 祝清想了想,没再推拒,把银子小心收好,觉得差不多了,起身道:“我去幕舍换身衣裳,就去抄公文。” 有时候记室们得留下来看值,会在记室房待一整夜,幕府休憩有幕舍,供看值的基层幕僚们休息。也有些没有家的大多数,直接就住在幕舍里。 祝清在那儿有一身备用衣裳。 她往屋外走,冯怀鹤的目光紧紧跟随祝清,她从始至终都没提过求学的事,言语之中还有些与前世不同,前世祝清可没叫过他哥们。 哥们,这是把他当哥哥了? 冯怀鹤可不想做她哥。 冯怀鹤确定祝清走出了掌书记院后,坐到簟席上,轻轻撩开裤衫。 裤衫底下一双膝盖,血肉模糊,鲜血像一条条蜿蜒的红蛇攀附在小腿上。 在崇德园这两日,冯怀鹤一直在跪碎陶片,敬万道士对他不肯回冯府一事不满,罚他跪了两日两夜。 从来都是如此,上辈子也是,但凡冯怀鹤没有按照敬万道士的意思办事,便少不了一顿惩罚。 过去这么久,冯怀鹤已经麻木了,不觉得有多痛,但伤口还是得处理。 他拿起方才给祝清包扎用的药粉,洒在伤处,随意用纱布胡乱裹了一裹,便算完了。 冯怀鹤包完伤口,望着窗外的夏日之景,翠绿葱郁,却少了一株迎春花,让他心里也空荡荡的。 他控制不住的想,前世田令孜丢失迷信的事也发生了。 这一世除了祝清求学的这件事,其他事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如果仅是关于祝清的事出了差池,那么症结就只能是祝清本人。 冯怀鹤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祝清是不是也回来了? 她知道会死在自己手中,所以这一世想躲开他,闭口不提求学,或许还会提出罢职,离他远远的从而早早去找张隐再续前缘? 毕竟自己都回来了,那根本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除了强行把祝清困在身边,他没有任何办法能够留下她。 冯怀鹤一个激灵,只觉得麻木的双膝忽然火辣辣的剧痛起来。 - 祝清来到女子幕舍,凭借记忆找到自己的床位,摸出干净的褙子,准备换掉身上这一件。 方才被撞倒在地,灰白色的褙子裂开了道口子,不能穿了。 祝清解开褙子的暗带,刚脱下,一封信啪嗒地从身上掉下来。 祝清狐疑地丢开褙子,弯腰捡起信封。 暗黄色的封上什么字都没有,难道是原身带在身上的什么东西?那会不会有什么新的她不知道的信息? 祝清想着,快速拆开了信封,走到烛台下就着烛光阅读。 祝清看着看着,脸色渐渐发白。 这,这……竟然是田令孜丢失的那封密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太平年 第7章 遗言书 祝清蒙了,拿着的不是信,而是一根能把皮肤灼烂的火炭。 这封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信,让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幕府的奸细特地扣押的信,还是被人给陷害了。 如果是奸细,那她背后真正辅佐的君主没有收到信,反而惊动了田令孜,她是个死。如果不是奸细,但却被田令孜发现信还在自己身上,她跳进黄河都洗不清,还是个死。 左右都是坟墓,祝清在原身的记忆里搜刮不出什么记忆,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奸细,这封信烧也不是,不烧也不是。 忽地,祝清身后一道细弱的脚步声靠近。 祝清急忙把信塞回兜里,佯装镇定地转过身,见同僚花宁迈过门槛,走到屋内的一张硬板床边,拿了一对臂袖拢在小臂上,一面压低声音说:“上个月咱们三个一起送出去的信,被人截了,田公公大发雷霆,竟然出动了左神策军捉人,这事儿你知道吧?” 何止是知道啊,祝清在心中流泪,表面装得惊讶:“不知道啊!难怪今日神策军何等癫狂!” 花宁凑上前来,附耳小声说:“本来那封信是在掌书记的吩咐下,分成了三份,你一份,我和九珠各一份,一起送出去的。为的是扰人耳目,可没想到还是被贼人辨出了虚伪,竟然一截,就截到了真的那一封!” 祝清:“啊,有这等事?” 花宁:“你说奇不奇怪,就连我们都不知道,贼人是怎么知道哪封信是真的?九珠说,田公公怀疑是有人告密,幕府有奸细!他已经派了人将幕府控制了,不准任何人出入。势要揪出背后之人。” 祝清深吸了口气,声音微微发颤问:“以田公公的手段,那人要是被抓到了,下场一定很惨吧?” 花宁点了点头,“信是咱们送出去的,我很害怕,田公公揪不出人,会把我们全都杀了。” 花宁焦虑地叹了口气,“九珠是田公公收的女儿,她最了解田公公,她带来的消息,肯定不会假。这下我们全完了,很可能都要死在这儿了,你点子不是最多吗,有没有什么办法?” 祝清弱弱地说:“我也不知道能有什么办法。” 她比花宁还要更焦灼,那封信就在身上,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这封信给烫死了。 现在不止是烧不烧信的问题,而是祝清已经牵扯到了一整个幕府。关键的信封就在她手里,她处理得当,谁都不用死。 虽说决定幕府生死的是田令孜,但祝清却是其中最关键的一环,她能不能有本事让整个幕府转危为安。 祝清脑子里嗡嗡嗡的没有头绪,这时,包福在窗外喊道:“祝姐姐,你家人来看你了,就在幕府外。” 花宁捏了一把汗,急忙推搡祝清道:“你赶紧去看看吧,这个时候来看你,要是我们今夜就完蛋了,以田公公的脾气,一怒之下迁怒于他们也不是没可能。” 祝清闻言,本就焦灼的心更是七上八下,一溜烟跑了出去。 - 祝清气喘吁吁跑到幕府大门,只见门口守着二十来位神策军,三哥祝飞川抱着一个药罐子,臂弯里搭了个包袱,他身旁的聂贞手里牵着满满。 “卿卿!”三人一看见祝清,焦急的面上浮出惊喜,一前一后跑上前来。 一位神策军抽刀拦人,说除了田公公不准靠近。 神策军的威名家喻户晓,祝飞川不敢造事,伸长脖子对祝清喊道:“听穆枣说你的药和馕全洒了,我给你带了新的,你接好了!” 说着,祝飞川把臂弯的包袱用力一甩,甩进了幕府。 啪嗒一声掉在祝清脚边,祝清正要去捡,神策军抢先一步,瞪着她恶狠狠道:“田公公说了,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来,老子念你是初犯,饶你这一次!” 话落,神策军重重一抛,包袱又朝祝飞川甩了出去,祝飞川猛地跳起来,一把接住了包袱,抱在怀里。 聂贞着急道:“这怎么办,没有吃的,又不准出不让进,卿卿不喝药,身子扛不住的呀!” 满满也急得眼眶发红,死死抓住娘亲的手。 祝飞川脸色不好看,但看看神策军手里的刀刃,不敢造次,只担忧地看着祝清说:“你别怕,我们就在城里待着,等你。” 祝清哪里敢留他们,只怕像花宁说的那样,田令孜一怒之下牵连家人,她喊道:“三哥,听我的,你赶紧带上嫂嫂和满满回去!别留在城里!” 祝飞川没见过祝清这么着急的模样,今晨听穆枣说,幕府一切正常,他才带着吃的和药来找祝清,聂贞和满满担心祝清,也要跟着来,说是怕祝清吓坏了,来陪一陪她也好。 谁知来了这里,却是神策军封路,把幕府围得像个笼子。 祝飞川不傻,时下战乱,祝清所待的幕府又是田令孜的,神策军出动,自然不是小事。 担心给祝清惹来麻烦,祝飞川没有再坚持,他深深看了眼祝清,带着嫂嫂和满满走了。 聂贞是个传统的女子,在家听丈夫的,在外听小叔子的,祝飞川说走,她也只好牵住依依不舍的满满,一步三回头地慢慢离开。 祝飞川领着嫂侄俩走开没多久,把包袱塞给聂贞,沉沉地说:“嫂子,你去西市的胭脂坊找穆枣,让他护送你和满满回去。” 聂贞见他神色凝重,心里跟着打鼓,捏紧女儿的手紧张问:“那你呢?” 祝飞川看了看怀里的药罐子说:“我想办法把药送给卿卿,她若空一次药,身子受不住。何况看今日的情形,幕府恐怕有大难,我得留下来静观其变,不能让卿卿一个人在这里。” 聂贞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白着脸道:“那、那我回去,让你大哥也来,家里有雨伯一个男人就够了。” 祝飞川想也没想就拒绝:“二哥常年捣鼓草药,文弱得很,能顶什么事?还是让大哥留下,守着你们。” 聂贞觉得有理,不再多说,把包袱还给祝飞川:“里面吃的,送不去给卿卿,你就留着吃。我这儿还有些铜板,给你,现在城里不太平,你去找个地方住,莫要像以前睡街头。” 祝飞川没拒绝,知道也拒绝不了聂贞,收下铜板。 “那我带满满先走了,你独自小心些。” 满满扯了扯祝飞川的袖子,对他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小心,要把小姑姑平安带回家。 聂贞牵着满满,没入在了人流中。 祝飞川把铜板仔细收好,却没去找地方住,而是抱着药罐背好包袱,往幕府走去。 - 祝清哄走了家人,心里松了一些,她头晕脑胀地回到记室房自己的位子上,看着案上摞得高高的檄文,只觉得眼前发黑。 她前面坐的是包袱,左右两边是花宁和田九珠,烧废纸的火盆就在脚边,想要烧掉信简简单单,她却还没想好这封信该不该烧。 不止是祝清,花宁和包福都没有心思抄檄文,只有田九珠伏案埋头,奋笔疾书。 祝清的手裹着纱布,提不起毫笔,就干坐着,记室房的气氛凝固,连火盆里的火都似乎跳动不了了。 这时,花宁打破了死寂的气氛说:“九珠姐姐,你与田公公走得最近,他有没有透露出那封信是谁截胡的,他可有什么线索?他又什么时候来啊,这样让兵守着咱们,人却不来,就跟脖子上悬了一把刀似的,让人瘆得慌。” 祝清竖起了耳朵,和包福、花宁一起紧张兮兮地望着田九珠。 田九珠依旧奋笔疾书,头也不抬:“干爹要是什么都跟我说,他早被人拉下那个位置了。” 花宁红了眼睛:“看来这次咱们死定了,要死就死,只要别抓我去充军饷。” 包袱也颓丧道:“现在黄巢压境,朝廷少不了恶战,军饷短缺,这还真说不准。我只希望田公公能大发慈悲,真抓我去军饷的话,先把我整没气了再吃。” 田九珠抄得毫笔冒烟,插了句:“我劝你们三个还是赶紧把要给家人说的遗言都写下来,等你们真走了,我可以帮你们挨个送回家去。” 包福:“……” 花宁无语地瞪着她:“你有没有同理心啊,咱们一起共事这么久,我们快死了,你是田公公的干女儿不用死,你难道不伤心?” 田九珠抬起头来,认真地问:“我有什么可伤心的,现在世道这么乱,生离死别不是每天都有?死一个我伤心一个,我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你!”花宁气愤,却找不到什么话反驳。 田九珠兀自呆了一会儿,说:“你们死了,又不是我害的。我能给你们递遗书已经是慈悲了。幕府上下,干爹可能只会留下掌书记一个人的命,等你们不在了,判官的位置就空出来了,到时候我就能顶上去。 “我只想往上爬,其他人的死跟都跟我没关系。” 她口中的判官,是另一个曹司的老大,管的是军政,本来位置跟掌管文政的掌书记是一样的,但这个幕府的掌书记的冯怀鹤,那就不一样了,低了冯怀鹤一阶。 祝清在心里叹了口气,站在九珠的角度,觉得人家说的也没有问题,她默默忍着掌心的痛,裹着纱布的手笨拙地拿起毫笔,开始写遗书。 虽然只跟祝家人生活了几日,但她已经感受到了前世二十几年都没有得到过的温暖。 她还是有点儿遗言想说的。 祝清刚写下一个字,就听田九珠问:“平日里不是祝清的胆子最大吗,天不怕地不怕的,你怎么不想想脱身的办法,还真写起遗书来了?” “啊?”祝清抬头,对上田九珠深深探究的目光,祝清心慌,感觉田九珠好似能看穿自己似的,她不确定指着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你说我?” 田九珠哼了声:“不然呢?除了你还有谁叫祝清?” 祝清刚想说话,便见记室房外的小院里,冯怀鹤一身月白色的澜袍,戴着幞头,负手缓步走在花草茂盛的小径上,往这边走来。 冯怀鹤的掌书记院没有任何一个侍从,要传什么话,从来都是亲自过来。 房内四人立刻闭上嘴,纷纷站直身,面向门外。 冯怀鹤跨过门槛,扫了他们一眼,目光落在祝清身上,浅声说:“你跟我来。” 话落,田九珠、花宁和包福几乎是同一时间转过头来,三道目光齐刷刷落在祝清身上,祝清急忙低下头,莫名地不敢看他们,垂首低眉,默默走向冯怀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遗言书 第8章 甜花汤 直到走出记室房,祝清才感到钉在后背的目光终于消失,她重重吐了口气,快步已经走远的冯怀鹤。 祝清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发觉冯怀鹤的走姿还是有些奇怪,恰时他回过头来,启唇欲说什么,祝清便急忙冲到前面,“我知道,不能走你的后面!” 祝清说完,就见冯怀鹤愣了一下,她没管,转头走在前面。 祝清担心冯怀鹤这个时候找自己来,是为了帮田令孜捉人的。她心里七上八下地直打鼓,觉得实在没有时间思考了,必须找个机会把身上这封信处理掉。 祝清想着,就要迈进掌书记房,却被身后的冯怀鹤叫住,她沉思中被忽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惶恐回头,见他指了指左边的一条曲径小道,示意她走这儿。 那小道两旁的花木灌草长得有半人高,一路延伸望不到头,彼时日落傍晚,怎么看这儿都像是犯案阴森小路。 祝清的心揪了起来,曾看过一些幕府内会设刑房,冯怀鹤是这儿最大的头儿,刑房很可能就在掌书记院,是不是要逼供她了? 祝清脸色有些白,看来自己跟冯怀鹤的确没熟到哪里去,田令孜还没来,他都开始给自己下刀子了! 她生无可恋地踏上了小路。 听着身后冯怀鹤一深一浅的缓慢脚步声,祝清慢慢走到了小道尽头,却发现前方是一间,掩映在花木草丛里的小厨房。 傍晚日落的霞光正透过树杈,斑驳如碎金地洋洋洒洒下来,照在随风摇曳的小花小草上。 花花草草中间一片青砖铺出的空地,摆了一张食案,还有两张矮凳。 食案上摆了三道菜,两碗栗粥。 祝清当场就愣住了,这是叫她来吃饭啊? “坐。”冯怀鹤言简意赅,坐到了靠近花木那边的矮凳上,祝清麻溜地落座在他对面,看见食案上摆着一盘清蒸小鱼,两碗漂浮着翠绿芫荽的羊肉汤,再有一碗小青菜。 辅佐的主食是极清淡的栗粥。 除了饭菜的香味,祝清还嗅到一股清苦的艾草香,低头发现,原是不远处的地面放了火盆,在熏艾草。 冯怀鹤注意到她的视线,随口解释道:“夏日蚊虫扰人,点上这个能驱蚊。” 祝清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确定了,是体贴型的发小。 祝清拿起长筷,夹了一块小鱼,放入口中。 鱼香四溢,肉质鲜嫩,几乎入口即化,唇齿留香。 祝清睁大了眼睛,这是她这辈子吃过味道最好的大锅饭,幕府的公厨竟这般给力! 冯怀鹤稳坐如山,未动分毫,瞅着祝清的神色,“好吃?” 祝清忙着干饭,腾不出嘴,只冲他连连点头。 冯怀鹤眼眉微挑,嘴角暗翘,“以后早中晚你都可来此用饭。听闻你身子不好,我备了药炉,日后你可带上药来此煎熬。” 听见药,祝清就想起了方才在幕府外抱着药罐的祝飞川。 不知道他们三个回家了没有,田令孜又什么时候会来收拾她。 祝清没胃口吃饭了,嘴里包着一口饭菜,脸颊被堵得鼓鼓的,呆呆愣在原地,像只傻掉了的小河豚。 “喵呜——” 爆爆从深密的灌木里跳出来,踱步到祝清小腿边,黏人地用毛茸茸的小脑袋去蹭她。 祝清吞下口中的饭,弯腰去揉它的小脑袋,这时,冯怀鹤夹了一筷鱼肉,在清水碗里涮过后,喂给爆爆。 爆爆开心得一边咕噜咕噜地打呼,一边吃下鱼肉。 冯怀鹤再喂第二口时,爆爆却扭过头,不吃了。 祝清蹲下去撸爆爆:“看来是一只不爱吃鱼的小猫咪。” 说着这话,撸着猫,可祝清心里还在想那封信的事。 她在思考,冯怀鹤跟她这么熟,当初那三封信又是他亲自分开给她们三个去送的,他会不会知道什么,有办法化解这个难题? 何况冯怀鹤能坐到这个位置,必然有几分城府的本事,或许问一问他,会有柳暗花明的点子? 犹豫地思忖间,冯怀鹤突然说:“它爱吃的是甜花汤。” 祝清茫然:“什么?” “爆爆的确不爱吃鱼,它爱吃甜花汤。所以,你可以给它做一碗甜花汤。” 祝清都快活不起了,哪有这个心情,何况她只听过蛋花汤,哪里听过甜花汤,随口说:“你想多了,我不会做。” 冯怀鹤缓缓放下长筷,捻起手边的洁白帕子,从容雅度地压了压唇角,这才看向她,认真道:“我知道你会,小厨房就在这儿,煮一碗吧,瞧它饿得。” 祝清不耐烦地抬起头,“你到底听不听得懂啊,我都说了我不会做。再说了,你怎么就知道它饿?它半夜跳到你枕边给你说的?” 见冯怀鹤坐姿挺正,吃相斯文,身后衬着随风摇曳的葱郁草木,头顶的天边红色霞光漫延万丈,他沐在其中,犹如从画里走来,气度出尘。 可他的眼睛晦暗如夜,戾气翻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甜花汤 第9章 刀尖血 冯怀鹤眼见着蹲在地面逗弄爆爆的祝清,内心抑制不住的深深探究。 她既然也回来了,为什么不会做甜花汤?她是不是记恨前世,恨他,不肯再给他做甜花汤,所以故意伪装? 还是说祝清根本没有回来,可她为何不求学?冯怀鹤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脸色越来越难看。 祝清莫名惶恐,仰头小声说:“不过就是一碗汤而已,你没必要这样看着我吧……” 方才自己是有些语气不好,惹冯怀鹤不快了?毕竟甭管以前是什么关系,总之人家现在是大领导了,还能由她那样说话不成? 祝清默默酝酿让领导消气的好话,却发现冯怀鹤的眼神好似要将她的皮肉亲手撕开,抖搂出皮肉底下那鲜血淋漓却最真实的她,要她清清白白一丝秘密也不挂地站在人前。 可她的秘密哪里能让别人剥开,祝清愣在原地没有动弹,爆爆被飞虫吸引,一溜烟从她手里跑了出去,她抚摸爆爆的手落了空,这才回过神来,刚要开口说点儿什么缓解古怪的气氛时,远方的坊街传来一声声暮鼓之声。 下值的时间到了! 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祝清脸色一喜,飞快地回神,从地面站起来,用和爆爆差不多的速度,一溜烟冲了出去。 哄领导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祝清气喘吁吁地跑出掌书记院,一手撑在院门上,一手拂去额头的汗水,喘气休息。 短短的路,跑得她几乎丢了半条魂,祝清的原身身子究竟有多差! 几步外的林荫小道上,花宁和田九珠、包福三人结伴走了出来,花宁先看见了祝清,忙冲她招手:“一起回幕舍?” 祝清休息得差不多了,忙跟上他们。 走近了,听见田九珠在说:“去公厨吃饭吧?” 花宁摇摇头,有气无力道:“我在幕舍攒了好多好多吃的,以前一直舍不得吃,我得留着肚子,回去把它们都吃完。不然眼看等我死了,就太可惜了。” 田九珠看了她一眼:“出息。”说着,独自走了另一条去公厨的路。 包福看着她的背影叹息:“我也好想当田公公的干儿子。” 花宁学着田九珠的语气:”出息!田公公的干儿子,几个有好下场?你别羡慕九珠,现在她是比我们好,之后怎么样还说不准呢!” 花宁说完,挽起祝清的手,迈进了女子幕舍。 幕舍四人一间,她们这间原先有个从事在住,后来那从事辞职嫁人,就空了出来。 后来朝廷战乱,没人再愿意步入这个行当,那张板床便空了出来,如今被她们用来堆放一些杂物。 花宁一进门便径直朝那床位走去,扒拉半天,从里头找出一个木匣子。 花宁抱着匣子转身,见祝清在看自己,一时苦了脸,涩声道:“对不起啊卿卿,我这些好吃的攒了大半年,除了小肉干,其他都有些酸味儿了。你身子不好,我就不给你吃了…… “不过,这个小肉干我可以分给你一点……” 花宁抹了抹湿润的眼睛,慢吞吞从匣子里拿了一小把肉干,心疼地递给祝清。 祝清把花宁的手推了回去:“你吃吧,我方才吃过了。” 花宁哦了声,把小肉干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哽咽:“有时候我真不明白,我在记室房一直以来勤勤恳恳,若是有机会,对上头人也是拼命拍马屁讨好,为什么出了这种事,我还是得无辜陪葬?” 祝清也不明白,她一直以来遵守法纪尊师重长,为何却换来溺死的下场。好容易有了转机,却是这样温饱都会成问题的时代。 她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在心里叹了口气,慢慢坐回自己的床上。 床板子很硬,上面只铺了薄薄的粗布,搭着一条薄被。 她环视着这间幕舍,空间狭窄,四张硬床板连在一起摆成了一个凹字,中间放一间小几,用来堆放加班的书文,几角点了一支小小的烛台。 看起来条件很艰苦,很像几个人一起挤在棺材中。 祝清疑惑地问花宁:“九珠是田公公的干女儿,她为何还与我们同吃同住?” 按理说,田九珠该是整个幕府最大的关系户,以祝清的常识来看,关系户不该是这种待遇。 花宁嘴里含着东西,模模糊糊地说:“我也不知道啊。” 听她这么答,祝清也没再说话,摸着身上的信,再看烛台里跳跃着的灯火,烧了……吗? 她悄悄观察花宁的动向,见花宁已经吃完一整匣的东西,这会儿正在堆满东西的床板上找衣裳,一面嘟哝道:“我先前还悄悄做了一身漂亮衣裳,一直舍不得穿,我要把它翻出来穿上,死也要漂漂亮亮的……” 祝清听着她念叨,背对着花宁慢慢走向烛台,拿出身上的信,朝着烛台伸去。 啪嗒一声,幕舍门突然被推开。 祝清猛地缩回手,抬眼看见是田九珠,暗自把信藏到身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样子藏着信坐回去。 田九珠狐疑地扫她一眼:“你看见我紧张什么?” “有吗?”祝清假装道:“我只是紧张,田公公的这件事。” “是吗?” 田九珠像是不信,但没有再问,她收拾了一下坐到几边,就着烛台的光翻看文书。 花宁换好了漂亮衣裳,是一件翠绿色的裙衫,又重新梳了头,随后生无可恋地躺到板床上,方才还伤心地哭,却躺下没多会儿,她睡着的均匀呼吸声就传了过来。 祝清也躺到床上去,捏紧信封,想熬到田九珠睡着去烧信,但田九珠不愧是想往上爬的女人,实在是太努力了,尤其夜越深,祝清越觉得冷。 她才想起今夜没喝药,身子就是扛不住的,明明是夏日,她却又冷又难受,最后没撑住,先睡了过去。 祝清睡梦中也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很难受,不知道是因为做了梦,还是因为没喝药。 她迷迷糊糊地半梦半醒,模糊的视野里看见田九珠放下书本,吹灭蜡烛,摸黑躺到板床上去,闭上眼睛。 漆黑的小屋里四周安安静静的,落针可闻。 祝清迷迷瞪瞪又要睡去时,有一抹光亮强硬地从窗户扎进来,刺破屋里沉闷的漆黑,还有一队整齐有力的脚步声,编甲声,怒吼声,乱糟糟地混在一起。 祝清与田九珠几乎是同一时间警觉,立即睁开眼睛,起身下床,走到窗户边,悄悄推开一条窗缝往外看。 只见外面的花木绿院中,来了几十余神策军的兵,他们一只手拿着火把,冲天的火光照亮了院内的一景一物,一只手提着锋利弯刀,训练有素地在院子里来回穿梭,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祝清压低声音问:“这是,田公公的神策军,这么晚他们来做什么?” 田九珠沉默了一会儿,道:“杀人。” 她话音刚落,祝清就见有两名神策军进了隔壁的幕舍,片刻后,他们拖出了一位从事,还没等祝清反应,就听噗呲一声,其中一人手起刀落,把那名从事的脖子砍断了大半根,只剩下一点儿皮肉丝丝连着,吊着脑袋垂下来。 唰—— 鲜血猛地喷涌到祝清面前的窗户上来,有几滴鲜血甚至透过窗缝飞到了她脸上,她感到那温热的黏腻感,吓得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祝清颤抖着问:“这个从事,她是细作吗?” 九珠在她耳边冷静道:“她不是。” 祝清惊得回头与九珠对视:“那……” “看这情形,神策军没有头绪,只能一个个杀,错杀一万不放一个。特地选在我们入睡的时候,怕也只是担心有人会闹,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砰——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屋门突然被人大力踹开,祝清猛地回头,只见两个手持弯刀的士兵立在门口,凶神恶煞地扫视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耳边忽然爆发出花宁的尖叫,祝清扭头,见花宁捂住脑袋跳下床,一边惊叫一边缩到了床底下。 一个士兵走到床边,高高举起弯刀,咔咔地往床板扎去,刀剑刺穿床板,直达床底,再拔出刀时,雪亮的刃上染上了鲜红的血。 祝清剧烈发起抖来,浑身血液几乎倒流,那一瞬间什么思考都做不出来,只凭借本能冲上前,一把抱住那个士兵的胳膊大声道:“别别别!我知道!我知道细作是谁!” 此话一出,满室寂静。 心跳声都好似振聋发聩。 祝清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近在眼前的刀,上面还有鲜红的血一点点往下流淌、滴落,洇红了花宁的床褥。 “我知道你们要找的人是谁,”祝清白着脸,艰难道:“饶了幕府……” 第10章 十五年 生活在管控的法律社会,祝清是头一遭见到这样真刀真枪的场面,那些无辜人命在她眼前血淋淋死去,她努力告诉自己冷静下来,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伸出抖如筛糠的手,用力握住士兵的刀柄,在士兵拒绝之前说道:“你们可能不信我,还会在解决完我的同僚之后就来杀我,但你们就算杀光整个幕府,却没找到人,更没找到信封,田公公想必也不会放过你们。” 听她一席话,士兵的脸色稍有迟疑,看向他的另一个同伴,那同伴坚定得多,抱着刀冷哼:“少说这些有的没的,你说你知道细作是谁,还不快说!” 说着就拔出刀,对祝清示威:“不然爷爷我就让你知道神策军的厉害!” 那锋利的刀刃在祝清眼前闪过一道寒光,祝清吓得一个双腿打颤,急忙张嘴瞎编:“不不不,我好不容易博得那细作的信任,现在要是就捅出他来,回头人跑了,哥们得不偿失! “就信我一次,给我个机会。我能把那封信和泄密人一起拿来交给二位大哥,比起杀光幕府却什么也得不到,不如你们拿着东西给田公公领赏!” 说得很有道理,两个士兵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侧头过来,对祝清道:“田公公只给了我们三日时间,如今已只剩下两日。我们就且让你试一试,倘若两日后你敢耍什么花招,我要你人头落地!” 祝清顿时想起了方才那被砍断了脖子的从事,一阵胆寒,忙不迭点头:“不敢不敢!” 那两人这才收起刀,大摇大摆走出了屋子,祝清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重重吐了口气平复心情,忙趴在地面,往床底下看。 底下光线昏暗,花宁抱腿缩在角落不停发抖,鼻腔里哭出极弱极弱的呜咽,发觉祝清在看她,连忙看了过来。 “卿卿……”花宁呜咽了一声,祝清见她还活着,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但床底下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儿,祝清皱眉,向她伸手进去:“你伤哪儿了?他们人走了,我拉你出来。” 花宁抬起袖子,重重擦眼泪,哽咽道:“腿,他们砍到我的腿了,我动不了……” “掌书记来了,”冷静立在一旁的田九珠忽然说。 祝清忙对花宁道:“你别着急,等着我,我会帮你的。” 祝清爬起来,转身看向门外,正见冯怀鹤撩袍迈上台阶,他身后跟了个熟悉的人影,祝清凝神看去,石龛里的灯光照在那人脸上,竟是二哥祝雨伯。 他二人一前一后进门来,祝清忙迎上去,依照古人的规矩先喊了一声二哥,这才急急对冯怀鹤道:“能不能帮我把这张床板抬开,救花宁出来。” 她不是没想过自己抬床板,可身上极冷,脚步虚浮,就连头脑都是晕乎乎的,祝清没忘记如今自己身子极差,她不会为了救人便不顾自己。 祝清着急的模样落在冯怀鹤眼中,冯怀鹤看见她满头的虚汗,脸色泛起不正常的白,双腿更是在隐隐打颤。 冯怀鹤想起前世她没喝药时的病作来。 他从袖袋里摸出一块纯白干净的手帕,递给祝清:“你先擦擦汗。” 祝清接过手帕,拂去额鬓两边的汗水,就见冯怀鹤走到床边,两手捏住床板,重重把板子掀起,靠放在墙边。 一直旁观的田九珠见状,上前去,扶住花宁的胳膊,用力把花宁托起来,让她躺到祝清的床位上去。 花宁躺下后,祝清才看见她的腿伤得有多重。 血肉绽了开,刀口深得能看见森森白骨。汩汩冒出的鲜血很快便濡红了祝清一大半的床褥。 花宁疼得动不了,喊不出,只是一直哭。 伤在花宁身上,祝清看在眼中,牙齿森寒,只觉自己的腿好似也在隐隐作痛。 她与花宁还不熟,要说多深的情感,没有,她只是难忍的共情。 她与花宁都一样,备受世道摧折的底下人而已,但祝清似乎更倒霉一些,前世她溺水,无人来救。 祝清的思绪嗡嗡嗡地乱作一团,不知何时祝雨伯已经坐在床边,为花宁查看伤口,开始之前,他不忘轻声道一句多有冒犯。 祝雨伯用剪刀把花宁伤口处的裙布剪开,剪刀很快就被染红。 “先出去吧,”田九珠淡声说。 祝清看了她一眼,见她看向花宁的眼神虽然不忍,可更多的是冷淡,语气也平静得令人发指。 祝清低下头没有说话,她不会捆绑田九珠必须同情谁共情谁,可她知道自己与田九珠这样的人不是一路人。 这时,冯怀鹤低声道:“我知你今夜空了药,出了幕府去寻你家人拿药,回来晚了,没能及时赶到,抱歉。” 祝清只当是好哥们之间没能及时相助的歉疚,她努力放松语气道:“这不是你的问题,不必跟我抱歉。” “大夫行医需静心,先走吧。”冯怀鹤轻声说:“我拿了药,去掌书记院给你热热,你也换身衣裳。” 祝清看见自己的衣裳,因方才趴在地上已经有些脏污了。 她深知古时医术本就落后,更不敢打扰祝雨伯,不放心地看了花宁一眼,才慢慢跟着冯怀鹤离开。 田九珠落了单,看见她们离开的背影,又看看花宁痛得几乎晕厥的模样,只觉心里麻麻木木的有些空,她独自慢慢走出房间。 - 掌书记院。 祝清被冯怀鹤带到书记房旁边的一间厢房,里面空间宽敞,圆月窗前摆着一张半大的公文长几,几上一个白瓷瓶斜插着几枝红花。 长几前的坐榻上,放了一件雾青色的裙衫。 祝清拿起裙衫,绕到格扇屏风后。 冯怀鹤在外说:“我去小厨房把药热一热,你换好衣裳便过来。” 祝清蔫蔫地嗯了一声。 屏风后一盏木构灯发出温暖的光,把祝清的光影投在隔扇屏风上。 她的影子脖颈纤细,身姿抽条,像男子一样高高束起发髻,夜风从大开的圆月窗吹进来,吹起她的发带在空中飞舞。 冯怀鹤放轻脚步,慢慢靠近隔扇屏风,却是不敢逾越,只停驻在屏风前,望着上面的纤影,忍不住伸手,去牵她的手。 触感却是没有温度的屏风纱。 上次为她包扎手心的伤口,是冯怀鹤第一次那么仔细看她的手。 手指修长,白腻漂亮,粉嫩的指甲干干净净,袖口还沾了几点洗不掉的墨渍。 他很想知道牵她是什么感觉,可那时她受了伤,冯怀鹤不敢。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冯怀鹤都从未与人近距离相处过,常人的牵手拥抱,甚至是紧挨着坐在一起,他都没有过。 祝清是唯一一个与他走得最近,又好像不那么近的人。 母亲呢?母亲虽与自己同住屋檐下,可她从未正眼瞧过他。 冯怀鹤想,原也和祝清一样不是一个人,而是有姊妹的。 他原不是清溪村的人,而是长安百年商贾冯氏的独子。他家是百年商贾,此生最大的执念就是想出一个官亲。 可冯怀鹤本非独子。 他头上还有许多个姐姐,到底有多少个,冯怀鹤不知道,只知清溪村的养母病死前,曾告诉他,家族太想要儿子了,只有儿子能有机会做官,为了得到一个儿子,杀死了他头上不知多少个姐姐。 而他所谓的养母,根本不是母亲,而是一个逃出生天的姐姐。 那姐姐死前,病态的容颜凶神恶煞,枯槁的手指指着他,一边咳嗽一边怒吼:“都是因为想生出你,我死了多少个姐妹!我逃出生天,一路伪装,终于逮着机会,将你劫来身边,伪装你的生母,却不爱你,不疼你,日日打骂你,贬低你,果然将你养成了个残缺的阴暗废物。” 冯怀鹤如遭雷击,哭着质问为什么,她厉声说:“只有不合格的父母爱,才能彻底养废一个人。养废你,就是我的目的,我在给我死去的姐妹们报仇,冯怀鹤,你别以为你生出来带了个把就了不起了,你的性子已经被我养废,你这辈子永远不会有好结果的!” 她死前最后一句话是,不信等着瞧吧。 冯怀鹤将她下葬,跪在她坟前一整夜,没有哭,只觉浑身软绵绵的,四肢提不起力,心中也死死的没劲儿,很麻木。 直到他离开清溪村,他望着在眼中渐渐远去的青山和小桥,还有与姐姐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两间茅草屋,冯怀鹤才幡然醒悟过来,自己这辈子永远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 他麻木地回过味来,坐在牛车上,顶着**辣的太阳放声恸哭。 死前没有问一问姐姐真实的名字是什么,更没问她在家中行几。 但冯怀鹤后来算了算,能冒充长辈生母的,想必得是家中年纪最长的,他的长姐。 - “这是什么?”祝清忽然自言自语出声,打断了冯怀鹤的思绪。 他从回忆抽离,看见屏风上的影子已经换好衣裳,迅速放轻脚步离去。 屏风后,祝清换好衣裳抬头,才发现她面前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仕女画。 画中是个穿着蓝粉色半臂裙衫的姑娘,站在一株嫩黄的迎春花下。 但绘画的人却没有给姑娘画脸,祝清看不出,这是谁。 从事:隶属判官部门,谋士等级跟女主的记室一样,都是最低级的大多数。但部门不同,主要是负责记录军马粮草啥的,主管军事。 第一次收到这么多营养液,手动谢谢宝宝们~[求你了] 另外不要被我的剧情吓到好吗,男女主一定he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