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听障糙汉闪婚后》 第1章 第一章 今年冬天冷得厉害,雨有一搭没一搭地下,像在报复意外漫长又干燥的秋季。 边雪用肩膀夹住手机,打了四次火,才将烟点燃。 电话来自位于南半球的好友,边雪有预感,等烟燃烬,这段友谊便会不复存在。 “到家了?” 韩恒明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说不上是什么语气。 边雪回了个“嗯”,然后就不说话了。 韩恒明倒也没想得到回答,一连好几个问题砸来,怒气横跨大洋。 “把沙漠当你家啊,说走就走,你从哪弄到的车?用腿走出去的?走了几天几夜?” 边雪一噎,他心想韩恒明生气是应该的,这事儿到底是自己的错。 这个时间点,他本该在纳米比亚进行拍摄。 原定半个月的旅途,因一只捕食毛皮海狮幼崽的棕鬣狗,被边雪单方面中断。 当时他透过取景器,凝视被撕咬的幼崽,声音近乎干涩:“我……光线太硬了,把光圈收到f5.6……速度提……” 韩恒明正拍得兴味盎然:“我知道我知道,速度八千分之一嘛。” 然而下一秒,他忽然听边雪说:“小明,我要回家了。” “什么情况?” 杨美珍从客厅里经过,嘀咕的话和韩恒明当时说的一样。 边雪反手关严阳台的门,把烟掐了。 “对不起。”边雪说。实际上事发后,他总在这样说。 收到道歉,韩恒明反倒怒了。 “你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自己!你工作出了问题,行,我带你进森林、进沙漠,本意是想让你转行拍野生动物。你倒好,看见个丛林法则就心软了? ” 边雪沉默,而后反驳:“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不管是痛苦还是什么别的,干预就无法记录……” 韩恒明在电话那头大吼:“怎么!觉得自个儿是凶手是吧?说实话咱都老大不小了,能不能别这么矫情,你根本不适合干这一行——” 话音戛然而止,停顿得突然,尾音变调,无比尖锐。 杨美珍恰在此时敲门,扯起嗓子喊:“边雪!忙完把你的快递收收,客厅都被堆成狗窝了!” 边雪冲杨美珍点头,大门边快递堆积如山,于是他走进杨美珍的卧室。床头柜上堆放了许多药瓶,疏肝解郁的、治疗高血压的…… 阿珍姨不到70,身体却一直不怎么好。 在纳米比亚未说出口的话,不经意从他唇齿间溢出:“但事实是,我们就是拿着相机的入侵者!你干这一行这么久,没想过吗?” “你说什么!”韩恒明过了几秒才问, “我□□入侵哪儿了!” 边雪把药瓶标签对准同一个方位,语气波澜不惊,毫无温度可言。 “镜头后面的东西是真的,但我拍出来的却是假的。” “我每天干的事情毫无意义,你说得对,我矫情,受不了了。” “没意义个屁!”韩恒明破口大骂,“赶紧把那些书丢掉,什么干预什么记录,大学那些书我都当废品卖了,你还留着干嘛!脑子都看坏了!” 边雪不答,韩恒明的话却没说完。 “你不乐意展望未来我理解,那你想想以前?大学的时候咱说什么来着,摄影是我们的梦想!” 边雪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这也挺矫情的。” 韩恒明的音量高得吓人:“边雪,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边雪的手指在虚空中摁了两下,“很矫情,没意义。” 他们的友谊维持了十年,边雪太知道怎么激怒韩恒明,正如韩恒明也清楚如何戳他的痛处。 这次换韩恒明沉默,呼吸声越来越急,像前些天偶遇的雄狮。 没人说话,也没人把电话挂断。 过了差不多两分钟,杨美珍推门而入:“哎呀,大白天的你杵在这里干啥,吓我一跳。” 杨美珍上前推搡边雪,拉扯间手机屏幕暗下去,电话不知究竟被谁挂断。 边雪面对一屋行李、快递,以及发烫的手机,茫然无措,不知从何下手。 “寄这么多东西回来,”杨美珍率先打破沉默,“乖乖,真要待镇子上,很长时间不走了?” 边雪握着手机出神:“阿珍姨,我都 28 了,就别这样叫我了。” 杨美珍拿来一把剪刀,刀刃锈迹斑斑:“有什么不行的,我们晞湾镇都这样叫小孩啦。” 手机震动,边雪瞧了一眼。 韩恒明问他“是不是真打算待在老家,不回林城了”,后面还跟了句“那小地方到底有什么好”。 边雪把手机放一边,默不作声拆起行李。 胶带发出“滋啦”的响声,被拎起来时,总要沾点什么,留下凹凸不平的痕迹。 这小地方确实没什么好的。 十年前晞湾镇改名为晞湾古镇,美名其曰要打造成独具特色的南方古城。 地挖了又埋,埋了再挖。好不容易修成,不过三年被打回原形。 晞湾镇曾追上了时代,最终却被时代抛弃。 杨美珍抬了一下纸箱:“里三层外三层,裹的什么东西……你跟朋友去埃及出差了吗?” 大脑反应过来前,边雪的手先有了动作:“阿珍姨,轻点!”他拖住相机底部,珍珠棉、泡沫板、充气柱……还好韩恒明没意气用事。 杨美珍一动也不敢动,转转眼珠,老花镜滑到鼻梁。 “有四五个这样的箱子,早上有人专门开顺风车送来的……都是相机?是不是还要工作啊,在这工什么作呢?” 边雪拿过相机摁了摁快门,蹲下去:“不工作,放着吧,剩下的别拆了。” 杨美珍看见他的发顶,跟小时候一样,头发乌黑细软,衬得皮肤特白。 边雪小时候爱笑,笑起来可爱,街坊邻居就老逗他。后来越长大,他脸上的表情越少。看着冷冷淡淡,让人猜不透心思。 相比起前几年,他这次回来又瘦了些。眼睛依旧乌黑,就是少了点神采,病怏怏的。 杨美珍琢磨,是不是名儿取错了。当初应该取个边阳,至少听着喜庆,健康。 总之除了头发,哪儿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工作上遇到事了,”杨美珍说,“你不说,姨也知道。” “真没有。” “我只是耳朵背了点,脑袋好使着呢,到底开了二十年小卖部啦……” 边雪抖擞手掌里的泡沫,怎样都抖不干净:“小卖部最近生意好吗?” “好得很,”杨美珍说话带口音,语速也慢,“反正死之前,能给自己买个棺材盖。” 边雪仰起头看她,柳叶眼微微眯起来。 杨美珍没当回事,摆摆手:“反正都是半截入土的人啦,有什么不能说的?再说啦,晞湾就没几个年轻人,谁不是踩在土坑里过活的?” 从小到大,边雪都搞不懂杨美珍。 她像一盘包了硬币的饺子,吃的时候,不知道硬币藏在哪一个里,一不小心就会磕牙。 边雪看她一眼说:“到时候买个朝南的坑,咱俩躺一起,每天晒晒太阳,暖和。” 杨美珍顿时说不出话,嘀嘀咕咕:“小孩子童言无忌,快点呸掉!” 边雪一直笑着不吭声。 杨美珍说:“我老了干不动了,把小卖部送你,要不要?” 边雪封好箱子,堆在一边:“好啊,你给我什么都要。” 杨美珍哈哈笑两声:“对了阿雪,你跟你妈最近有联系吗?” 边雪背过身:“联系得不多,她在国外挺好的。” 安静片刻,杨美珍忽然说:“你这辈子真打算一个人过?” 从哪儿都能绕回来,边雪真搞不懂杨美珍。 “怎么又说起这个了,你自己都没结婚,老催我干什么。” 他去卫生间洗手,然后进厨房烧水,水开后往玻璃杯里倒了点。杨美珍跟在后面,来来回回还是那些话。 不过因为刚才的话题,杨美珍难得说了点边雪没听过的。 “那你以后一个人会害怕吗?” 绿色玻璃纸的反光落在杨美珍脸上,边雪看不清她的表情。 在两个月前,他能回答有工作就够了,半小时前,可以解释说他还有朋友。 此时此刻,他想找点别的能填补生命的借口,却连一个都找不出来。 一切都没有意义,矫情。这话在骂他自己。 “阿珍姨,”边雪叫她,“我不喜欢女生。” 杨美珍拍了拍右边耳朵:“那你喜欢年龄大的?还是小一点的?” 边雪往杯子里丢了几片荷叶:“我结婚你会高兴吗?” “你高兴我就高兴啊,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杨美珍问。 边雪把茶杯塞进杨美珍怀里:“姨,意思是我喜欢男人。” 杯中的白色水气,一缕一缕地升腾,不知道要飘去哪里。 边雪躲在“阿珍副食”旁的巷子里抽烟,他盯着白烟眯了眯眼。 从林城回晞湾镇,什么东西都矮了一截。街道上的店铺招牌,掉色的掉色,缺字的缺字。 卖小吃的“王凉粉”,在冬天改卖烤玉米,上头煨着红薯。几位老板聚在屋檐下打麻将,王凉粉本人叼着烟,哇的一声:“胡了!” “啥味儿,”旁边的大姐皱眉,“谁家锅烧了?” 王凉粉一拍脑门:“我玉米糊了!” 他忙不迭起身,给玉米挨个翻了个面,忽见跟前站了个年轻男人。 这人长得真白,还穿一件白色羽绒服,显得人特别新,站在老街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边雪等最后一个玉米翻完面:“王叔。” 王贵全细细看他两眼,瞧见那双柳叶眼:“你是边雪吧?咋窜这么高了!” 他这么一喊,几个中年人齐齐回头,像瞧见了什么新鲜事。 周旋一番,边雪终于找到机会:“叔,你店里的打印机还能用吗?” “小孩去市里读书后就没人用过了,”王贵全把边雪带进店里,“要不你试试?” 打印机油墨不出,在没开灯的屋子里吱哇乱叫,像在玩密室逃脱。 “算啦,”外面有人在笑,“那打印机跟你年龄一样大,老了不中用,让它休息吧。” 打印不了…… 边雪纠结了会儿,打开购物软件搜索关键词,小红本看着像模像样。 反正都是假的,假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吧。 边雪一边下单一边说:“王叔,我买一根玉米。” “都糊了,咋吃啊,”大姐帮王贵全做主,“拿去,暖暖手。” 玉米虽糊,但味道诱人,光看其中一面,看不出来端倪。边雪掏出杨美珍给他的零钱,压在茶杯底下。 身侧突然冒出一股特别的味道,焦糊感盖过手里的玉米。 仔细闻带着点机油味,混杂在一起,边雪不自觉皱起了眉。 王贵全不知什么时候起了身,搓搓塑料口袋,随意捡了根玉米。 小麦色的手从眼底滑过,边雪侧头,一个身穿深灰色工装服的男人板着脸接过。 这人身材健壮,宽肩撑满工装服,袖口上卷,露出结实的小臂。个头比边雪还高,耳朵背后有道疤,像被什么东西砸的。 他面无表情,似乎很不耐烦,心情不佳。 边雪多看了他两眼,指头动了动,点在玉米粒儿上,当男人给钱时小声提醒:“玉米糊了……” 塑料袋发出窸窣声响。 男人斜睨边雪一眼,微皱起眉,视线从他脸上极快地刮过。 边雪没明白这一眼是什么意思,还想再说点什么,不料对方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光留下一股淡淡的机油味。 好久不见! v 前随榜更,v 后日更! 接档文《今晚的风加麻加辣》 ———文案——— *坏脾气长发病弱受 x 恋爱脑糙汉攻* 夜市里,生意最好的摊位是一家街头麻辣烫,摊主是个长得贼帅的寸头男人。 他宽肩窄腰,沉默寡言,进账提示音每晚都响个不停。 郁澄水观察这个男人很久了。 自己的炸鸡柳小摊就在男人旁边,但一潭死水,生意惨淡。 郁澄水不爽。 并自认这种不爽并非来自嫉妒,而是: 隔壁队伍太长,遮住了自己的摊位;加麻加辣的气味刺鼻,影响空气质量;进账提示音太吵,制造噪音。 哦,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男人的呼吸声太重。 好讨厌。 郁澄水瞪了眼几米开外的男人,瞥见那人完美的肌肉线条—— 该死,更讨厌了。 - 周城安在这条街上干了四年,身边的摊位换了又换,他向来熟视无睹。 这次,隔壁来了个年轻男人。 那人留着一头亚麻色长发,看起来细皮嫩肉的,像个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叛逆期少爷。 每晚出摊前,少爷总是用唇叼住发绳,白皙手指插入发间,将长发小心翼翼地藏入厨帽。 帽子歪了…眼睛被帽檐遮住了…落了根发丝出来。 好笨。 啊,少爷又生气了。 周城安看着那顶高高的厨师帽,突然想过去问问。 帽子里藏了什么?料理鼠王吗? 视线向下,他一眼看见少爷修长的脖颈。还没来得及回头,对方瞪着眼看过来。 周城安的喉结滚了滚。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就这样被讨厌了。 - 如果不是因为郁澄水的摊子被人砸了,他大概永远不会和周城安有过多往来。 周城安收拾了那群混混,低头问:“害怕吗?要不要去我家住一晚?” 郁澄水明明不怕,那晚却没有拒绝。 可惜,通过一段时间的近距离观察,他依旧没有收获。 郁澄水开门见山地问:“能不能告诉我,让生意变好的秘诀到底是什么?” 周城安盯着他笑:“好啊,那你先亲我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可惜了。”大姐说。 “留在镇上的年轻人,哪个不可惜啊?”王贵全抽完烟没舍得扔,依旧叼着烟屁股。 右侧座位换人,大姐娴熟地抓了颗麻将:“陆听不一样嘛,多周正一小伙儿,看这情况也成不了家,得在这窝一辈子哦。” 边雪咬了粒玉米,嚼出股焦糊味,把袋子系上了。 “他家欠的钱还完了吗?”有人问。 王贵全摇头:“估计还没……别动别动,该我抓牌……这么说也是,挺可惜的。” 边雪随意听了几嘴,心想出晞湾镇随便做点什么,都比在这赚钱,那人非得留下,钱得还到什么时候? 大爷没记住顺序又想抓牌,被王贵全眼疾手快拦下。 “那你还成天卖人家糊玉米,缺德你。”大爷说。 叔叔阿姨细数起留在镇上的年轻人,谁还没结婚,谁在家里蹲,无所不知,堪称晞湾镇百事通。 视线一转,眼见着快落到边雪身上,他低头捻捻鞋尖,赶紧拎着玉米走了。 天气总是阴沉,像晞湾镇一样,不欢迎任何人,把人往外面推。 边雪高中转去市区,往后趁假期回来,定期在杨美珍家里住上几天,不爱出门。 对他来说,这里是小时候的家,是杨美珍的家,他不曾拥有过。 一个坐落在城市边缘的尴尬小镇,由中老年人留守。 着实让年轻人喜欢不起来。 小镇没有秘密。不过三天,所有人都知道杨美珍那个有出息的外甥回来了。 阿珍副食是镇子上最热闹的地方,每日天刚放亮,楼下就坐着一排老人。先打太极,然后听戏,最后互相询问儿女近况。 边雪被迫早起,下楼拉开小卖部卷帘门,两个快递滚到脚边。 “阿珍还没起啊?” 边雪拿出小电暖,放到几个奶奶脚边:“没,天冷,烤烤火。” 奶奶把小电暖往边雪脚边推:“阿珍最近越来越睡得了,秋天还能起来跟我们一起唱歌哦。” 边雪把扁平的快递放进抽屉,拆开鼓鼓囊囊的那个。摸出几双手套,留一双给杨美珍,剩下的给奶奶们发去。 “羊毛的,多少钱嘞?可贵了吧。” “看着不便宜,这我不敢收,留着给阿珍吧。” 烟柜边的货架空着,边雪放了几本书上去:“收着吧奶奶,朋友开店送的。” 奶奶们不好意思地收下,当即往手上一戴,于是板凳上像开了一排红绿蓝色的花。 杨美珍算是奶奶合唱团的指挥,她迟迟没有出现,她们坐一会儿走了。 镇上只有一所学校,因为孩子少,所以初中小学开在一块儿。阿珍副食是上学的必经之路,八点以前,街道上难得有些人气。 上课铃声一响,路上又只剩雨水。 边雪有些坐不住,起身上楼,想看看杨美珍的情况。 “诶诶诶,别关门别关门,哥!我买烟!” 身后有人出声。 叫谁哥呢。 这大嗓门比学校的破喇叭还响亮。 边雪回头,这次看见俩工装服。前头那个年轻的不认识,后面的男人边雪眼熟。 被人坑了吃糊玉米,特没礼貌的那个。 “你买烟?”边雪问,“成年了吗?” 年轻的这个咧嘴一笑:“哥,我周展啊,小时候你还抱过我!” 边雪和后面的陆听对视一眼,陆听面无表情,一句话都没说。 “不认识,”边雪问周展,“多大了,成年了吗?” 周展开始掏身份证:“成了,给我们老板买烟呢,哥你看看,我真没骗你!”这人看着也就十六七岁,身份证上显示已经20。 边雪没那么无聊,不想叙旧也不想多说,把身份证还回去,问他要哪种。 周展身后那道视线太直白了,边雪不悦,往里面侧了侧身。 “哥,我老样子,”周展手机响了,回头拍了下陆听,突然大喊,“是我妈,我去接电话!” 这边剩边雪和陆听干瞪眼,买东西的这位一言不发,绷着脸靠近一步,差点怼到被拉下来小半截的卷帘门。 边雪终于看清他的正脸。 棱角分明,脸上没什么肉,眼窝深,鼻梁特别高。发质黑硬,脖子后的那截较长,遮住两边耳背。 扑面而来的成年男人的气息。 边雪有点没耐心了:“老样子是什么?” 陆听偏了下头,用手指着某个烟盒。 边雪把手伸进玻璃柜:“这个?” 陆听不说话,光摇头。 边雪的手向上移动:“这个?” 陆听回头见周展还在接电话,皱眉跨入,站在玻璃柜侧边。边雪还没反应过来,手腕被陆听握住,往左边一扯。 陆听的手心很热,这个举动放在两个陌生人身上非常越界,但他一脸淡然,似乎完全没意识到。 边雪当即抬头,缓慢地扬起眉:“放开。” 最后一个字说完,过了一秒,陆听将手松开。 边雪冲街边努努下巴,声音变得强硬:“出去,扫码还是现金?” “啪”的一声,烟盒被拍在柜台上。 陆听猫着腰出去,放下的现金有零有整。他移动到边雪正前方,像块不会说话的木头。 视线自始至终落在边雪的嘴上。 “好看吗?”边雪把烟拍在陆听胸前,用力往外一推,逼得陆听踉跄一下,“你朋友接完电话了。” 又是那种慢半拍的反应。 非得等人把话说完、把嘴巴牢牢闭上,陆听才恍然大悟。然后他也不说话,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怎么着。 周展小跑过来,看清香烟牌子松了口气。 “哥,谢谢啊,我们店就在隔壁巷子,你要是有车坏了就来找我,记准志科创新!” 人走得看不着影,边雪才琢磨明白,志科创新是修车店的名字。 陆听是汽修工? 杨美珍姗姗来迟,把棉拖鞋踩得啪嗒响:“我咋听见周周的声音了。” 边雪把小电暖拖进店内:“谁,周展?” “对啊,”杨美珍从楼上拿来一袋汤圆,“就那小孩儿,娃娃脸,讲礼貌。” 边雪啧了声,补充:“说话特大声的那个。” “说话大声才好嘛,”杨美珍给锅插上电,倒了快有半包汤圆,“老了听不清,他照顾我们。” 杨美珍以前在城里单位食堂工作,做饭量大管饱,边雪看着这锅汤圆已经撑了。 “他说他小时候,我抱过他。”边雪说。 “好像真有这回事,你那时候也还是个小孩儿!”杨美珍拿勺子的手一顿,马上要证明给他看,“我记得相册里有照片呢,你看着锅,我去找找……” “阿珍姨,”边雪突然出声打断,“刚才他们过来买烟,钱你收着。” 杨美珍回过神,数了数钱,放进玻璃柜下的抽屉,顿时忘了刚才要干什么。 “陆听也来了啊?”杨美珍说。 “嗯,”边雪抱起手,半阖眼皮,靠在木椅上,“个高的那个?” “是诶,”杨美珍搅动糊成一团的汤圆,“那孩子挺乖的,总帮我搬货,哦,你坐的这把椅子就是他打的。” 那人还有这手艺? “乖?”边雪一点没看出来。 “对了,前几天你跟我说的那事,其实吧,也不是不行,”杨美珍总是想到哪说哪,“我上网查了,现在这种情况很正常。” 边雪警惕地挺直背:“你上的什么网?别乱查啊……” “看不起我呢这是,我不会上网吗?我还会听小说呢。”杨美珍“哎呀”一声,嘀咕汤圆粘一块儿了。 回过神,她接着说:“我在想呢,陆听该不会也是你说的那个,同性……不喜欢女生吧?” 边雪看过去一眼:“怎么说?” “去年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咋的,他待屋里一个礼拜没出门。”杨美珍挺会举一反三。 边雪没有对此发表意见,陆听一看就是个直男。 “阿珍姨,我吃两个。” “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多吃点。” “这是我专门练的薄肌。”边雪说。 “什么薄鸡土鸡,听不懂,”杨美珍递过来一个小圆勺,“你别说,其实我有时候看陆听,就像看到了你。” 边雪咬了口汤圆,黑芝麻馅儿的:“为什么?” 杨美珍两条腿远远岔开,一手拿碗,一手拿勺,搁在膝盖上:“俩乖小孩呗,看着可怜巴巴的……算了,我不跟你说这个。多吃点啊,锅里还有。” “你和陆听关系很好?”边雪就吃了两个,用手掌捂着碗。 “好着呢,巴不得他是我外甥。”杨美珍开玩笑说。 杨美珍对陆听的态度,跟镇上其他人不一样。聊了这么久,边雪没从她口中听见任何一句“可惜”。 “他那体格搬货厉害,你是薄肌,人家可是土鸡。” “而且他天天在家,要真是我外甥,我时不时能看上一眼,一起吃个饭,多好啊。” 边雪垂眼一愣,这些事他以前做不到,以后…… 以后的事不好说,谁说得准呢? “哎呀,”杨美珍从椅子上站起来,摸出包里的老花眼镜,“是不是下雪了!” 陆续有人从铺子里出来,一个个仰着头,伸手去接落下来的东西。 边雪坐在柜台里,一抬头—— 云层低垂,线状的雨丝间漫起蒙蒙白雾。欢呼声中小雨停止,雪花悠悠飘落,像细碎的银粉。 杨美珍推了推眼镜:“奇了怪了,秋天不下雨,冬天倒下起雪来了。” 她余光看见边雪,乐了一声:“我就说你这名儿取得对!” 边雪笑了笑,说:“阿珍姨你呢,你一个人的时候,会害怕吗?” “怕啥,”杨美珍说,“都一把年纪了,没啥好怕的。” 边雪看着漫天的雪,斑驳的白墙,堆叠的墨色瓦顶。手指摁在腿侧,他一时间没想到怎么接话。 他第一次看见晞湾镇下雪。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杨美珍的眼睛弯成一条线,眼尾的皱纹拉得很长,藏进斑白的两鬓。 “阿珍姨,”边雪收回目光,“晚点我帮忙问问吧。” “问啥?”杨美珍问。 “陆听,不是想让人当你外甥?”边雪说,“我去问问人愿不愿意。” 第3章 第三章 边雪不止一次感慨,今年天气真的很怪。 一夜之间,晞湾镇全白了。 杨美珍说自己是北极熊,冬天来了,需要冬眠。她每天不到八点上楼休息,把“阿珍副食”交给边雪打理。 “冰可乐,”几个初中生放学回家,“一瓶。” 边雪正支着手烤火,动也没动:“里面,自己拿。” 为首那小孩儿长得瘦高,羽绒服上打补丁,脚上却穿了双新跑鞋。 两个同伴凑到边雪身边:“好冷啊,哥,你的小电暖好像不起作用。” “冷还喝冰可乐?”边雪把电暖踹过去。 “冷才要喝冰啊,以前阿珍看店的时候,冬天都不给冰柜插电,”边上的男孩回头,嚎了一嗓子,“小磊,好了没怎么这么慢!” 云磊踏着荧光绿跑鞋出来:“你咋把电源拔了,可乐不冰!” 边雪拿手背碰了下可乐:“阿珍拔的,要不上楼问问?” 云磊瞅了眼二维码牌子。 咋遇上奸商了,早知道先不给钱了。 “喝吗?” “喝吧。” “不冰。”云磊反驳。 这群小孩儿真有够难搞的。边雪揉了下酸胀的肩,站起身敲了两下小腿。 “让让。”边雪支开三个初中生。 扒掉电暖,关了电灯,“唰啦”一声,卷帘门落下。 “拿来,”边雪冲云磊伸手,“我给你冰。” 云磊没听明白:“你怎么冰?” 话还没说完,可乐被插进雪地,边雪拍拍手觉得不够,用脚尖补了点雪。 “你……”云磊反应过来,抓起可乐追上去,“哪有你这样的!” “哪样?”边雪说,“你就说冰不冰吧。” 三个小孩儿从来没在镇上见过这样的人,支支吾吾好半晌,就这样走到岔路口。 因为不顺路,他们放弃跟不讲理的阿珍外甥争辩,你一口我一口,喝完今晚的可乐。 云磊拎着空瓶,见边雪还站在原地。 他长得没什么攻击性,只眼尾微微上扬,带了点细尖感。云磊形容不上来,总觉得他长得像同学在手机上看的BJD 娃娃。 云磊一肚子的话,忽然不好意思说了。 边雪在这干什么?等他? “小磊是吧?”边雪还真在等云磊,“想找你打听点事。” 没见过谁这样找人办事的,云磊问:“哦……什么事啊?” “你认识陆听吗?”边雪说。 云磊的表情古怪:“认识,怎么了?” 边雪顿了顿:“不白打听,明天我把冰柜插上,你们再来,请你喝可乐。” “不是这意思,”云磊挠了下头,“你要找他吗?” “对,”边雪问,“你知道他家住哪吗?” 云磊给指了条路,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说,等边雪走远,追上来补充了几句。 晚上风大,但下了一个星期的雪好歹停了。 陆听家离这不远,确切来说,镇子不大,所以去哪都不远。走过去不到十分钟,以前他在林城,十分钟哪里也去不了。 边雪大学毕业就留在林城工作,两个月前,工作上出了问题,至此他没有留在林城的理由,连每天起床也显得没有意义。 摸到口袋里,杨美珍随手拿给他的硬币,边雪长舒了一口气。 找人结婚这事,像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场行为艺术。如果让韩恒明听见,保准又是一句“边雪你什么毛病,真有你的”。 有没有病边雪不知道,但看见初中生分可乐喝,他心想那可乐不就是他? 每人瓜分一口,最后留个空壳。 边雪一边走,一边回想云磊的话:“陆听他性格有点奇怪,要不你白天再去?” 奇怪的人边雪见多了,陆听排不上号。 那人长期待在晞湾镇,缺钱、单身未婚、健康。他看着比镇子上的百年老树硬朗,生命会比店里的木椅更长。 一切的一切,都会比边雪自己更长。 最主要的是,杨美珍信任他,喜欢他。找人照顾杨美珍这事,陆听是最好不过的人选。 路灯变少了,陆听家在巷子最里端,65号,是个老旧的独院。 一只大黄土狗在院门外徘徊,听见边雪的动静,和他对视一眼,擦着他的小腿跑开。 深巷中传来几道哐、哐的声音。 边雪敲了敲门,没人应声,门“噗”的一声滑开。声音从侧院传来,暖黄色光线从小门倾泻而出。 陆听背对房门,坐在一张木凳子上。 下雪的天气里,他身穿黑色工装背心,裸露臂膀,每挥动一下手中的木刻锤,肌肉便跟着紧绷起来。 他脚边散落了些麻绳和软尺,周围摆放着不同成色的木料。房门半掩,边雪堪堪窥到一角,闻到松节油和樟木的苦香。 随着下一次木刻锤落下。 咔嗒。 边雪手指一点,仿佛听到熟悉的快门声。 他刻意发出动静:“陆听。” 陆听没有回头,边雪又喊了几声,穿过整洁空旷的庭院,来到门边。 “你好,有人吗?”边雪曲起指节敲门。 他站在离陆听四五步远的地方,陆听宽硕的背影顿了一顿,眼见着就要回头,却只是放下木刻锤,拿起工作台上的雕刻刀。 边雪足足愣了五秒。 他有哪里惹陆听不高兴了吗?因为买烟的事?哦……那天他的确推了陆听一把。 边雪踢开缠绕的麻绳,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靠近后,他看见陆听右耳后的疤。 红色的一片,落在微长的发丝间。 “喂。”边雪拍上他的肩。 铛—— 木刻刀砸到地上,余音刺耳。 陆听的脊背在一瞬间绷紧。 反手握住肩上的手腕,“唰”的一声,回头眼睛大睁。 陆听下巴上长出一层薄薄的青茬,边雪没来得及细看,因为他的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正向自己挥来。 木屑飞扬,蹭在边雪脸边。 指头碰到边雪的耳垂,陆听猛地顿住,他对上边雪清澈的眼眸,乌黑透亮。 呼吸一顿,急忙移开视线。 边雪的皮肤很白,脸颊被冻得泛红。手里的触感柔软,这一瞬陆听却想到坚硬的小叶紫檀。 庄重清冷,价格昂贵。 边雪的眉毛皱得紧,退到门边,一边说话一边揉搓手腕。 他在说什么?陆听一句也……读不懂。 陆听认得他,阿珍姨的外甥,在林城做摄影师。 在晞湾镇,除了周展,没人会拍陆听的肩。很少有人会主动靠近。 边雪是个例外,他很奇怪,和阿珍姨口中的“乖”沾不上边,也和陆听想象中的样子对不上。 他来这里做什么?迷路了? 可晞湾镇总共就这么大,不可能因为一场雪,就覆盖了边雪多年以来的记忆。 更何况 65 号院在小镇最深处,这是个被遗忘的数字。 陆听下意识看了眼外面的雪。 名字倒取得贴切。 余光看见边雪的嘴唇一张一合。 “你……结……吗?” 陆听没读出来,边雪饱满的唇珠太碍事了。 “喂。” 这一声陆听读懂了,他侧了侧头,在工装裤里摸索。 边雪的耐心耗尽,手腕还疼着,陆听刚才那一下用了全力。此时此刻,他无比认同云磊的话。 “对不起,我不该私自进来,”边雪说,“我刚敲过门,还叫了你的名字。” 陆听没有反应,甚至不看他的眼睛。 老盯着别人的嘴干什么? 边雪抿了下唇,虽说有一点后悔,但来都来了,至少得把话说完。 于是他问:“你可以和我结婚吗?” 陆听缓慢转动眼珠,边雪发现他是内双,挺好看,就是显得很凶。 到现在为止,他没说过任何一句话。 陆听在身上找什么东西,几秒后拿出一个手机,没装壳,屏幕上有条裂缝。他打了字,把手机递过来。边雪接过,低头一看。 嗡的一声,木刻刀的余音仿佛还在继续。 手机备忘录里写着。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边雪捏紧手机,一不小心,删掉了备忘录里的字。 听不见? 啊。 听力……障碍? 天太冷了,冻得边雪的脸一阵阵发烫,冻得他的眉毛舒展开,嘴唇微张却发不出声音。 手腕不疼了,腿和肩膀也没了知觉,职业病被陆听短短一句话根除。 边雪不敢看陆听的脸,快速打字。 “你好,你可以和我结婚吗?” 陆听看了眼屏幕又看向边雪,难以置信,再次确认。他摁了数次退后键,清晰地看见边雪的打字痕迹。 没有错字,没有删减,就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你、可以、和我、结婚、吗? 边雪站在陆听跟前,这感觉比一个月前站在大老板的办公室里还煎熬。 他给陆听贴上“没礼貌”的标签,就没想过人只是听不见。 太冒犯了。 陈列的木材和形状各异的半成品,成了目睹他罪行的无声证人。 陆听反复指向自己的耳朵,确认边雪看见了,再次把手机递来。 上面写着:“我听不见- -” 边雪只想赶紧结束对话,连忙低头打字。 陆听走到柜子前,拿出一个白色的方形塑料盒,摩挲盖子的橡胶密封圈,从中取出一只助听器。 他给右耳戴上,将手伸向边雪,掌心朝下盖住手机。 边雪只来得及看见一只附着青筋的手,下巴被这只手碰了碰,轻轻地,将他的脸往上抬。 这在成年人的社交礼仪中并不常见。 边雪倏地抬眼,很想说点什么,被陆听的动作打断。 “什么?”边雪看着他问。 陆听一边调整助听器,一边弯下腰,把耳朵凑到边雪跟前。 边雪不免看向陆听的耳朵,这处的皮肤比别处粗糙,上面的器械是耳背式的,估计用了很多年,因为有电工胶布缠绕的痕迹。 陆听斜眼看来,跟他对视,点了点自己的耳尖。 边雪清清嗓子,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会有人好意思拒绝? “没关系,我……”他停顿半拍,像那天的周展一样拔高音量,冲陆听的耳朵道,“正好我不爱说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