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室】倒霉蛋被扫兴客捡》 第1章 初遇 扫兴客在level 26 捡到了奥卡斯。 后来,当他无数次回想起享乐号时,他确信,遇见奥卡斯并非偶然,而是一种冰冷的、早已写就的报应,像墙角缓慢渗出的污水,无法阻止,只能等待它漫过脚面。 触碰气球、派对帽、任何闪着廉价欢乐光泽的东西,就能切入这艘游轮。派对在这里永不停歇,由那些黄色的派对客维持。 出去的路有两条:触碰一张反转,模糊失焦,像是世界打个嗝吐出来的派对海报,或者直接跳船。当时,奥卡斯这个缩在桌下的弱小人类,对此一无所知。 他蜷缩着,天知道为什么披着黄色橡胶皮,脸上画着血色笑脸的“东西”还没有发现他。但是在后室,就连最愚蠢的实体都明白,这种幸运只是暂时的,像火柴的光,亮一下就会熄灭。 一抹人形的黑色,出现在奥卡斯有限的视野中。 他穿着黑色的连帽衫,脸上是蓝色的,画着哭脸的悲伤面具,他很高,大概在一米九到两米左右。那身影正紧紧贴着墙壁移动,快,且安静,像一道流窜的阴影。这景象如此诡异,几乎是让奥卡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奥卡斯顾不上那么多了,比起被那些黄色的怪物残忍地杀死丢到垃圾场,这个面具怪人显得更安全。或者说,如果他同样会杀了他,至少会做的更利索。 永无止尽的歌声、尖锐的笑声、同伴尸体散发出的血腥气混在一起。奥卡斯的神经,“啪”地一声,断了。他扑上去,两只手死死箍住扫兴客的腰, “救救我!”他压着声音,绝望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 他没敢看那张面具,而把脸严实地埋进对方的连帽衫里,灰尘的味道,或许也有一丝淡淡的奇怪的气味,但都被他鼻腔里厚重的血腥味压过去了。 一股巨大的力量立刻攥住他的后领,试图把他撕下来。同时,一记精准而克制的拳头砸在他的太阳穴上。眼前爆开一片黑白雪花,但他没有松手。 “我不会松手的,”他把呜咽咽回去,声音闷在织物里,“不然你就杀了我。” 一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预感遏制了扫兴客。“又是这样。”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冰冷而疲惫,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脆弱的流浪者,一个需要被清理的麻烦。一个即将粘上你的责任,麻烦,且注定短命。” 他手臂的肌肉记忆般地绷紧,准备执行一个“撕扯”的动作——他曾用这个动作摆脱过派对客,摆脱过陷阱,摆脱过一切想把他留住的东西。 奥卡斯被整个提起来,脖子处一阵冰冷,扫兴客的刀正横在他的脖子上。“松手。”他说,“不然我会用最残忍的方式杀了你。” “不!”某种超越恐惧的本能从他混乱的思维中迸发出来。那一刻,他无比确信——这个戴着蓝色哭脸面具的怪人,永远不会这么做。“你不会!” 扫兴客感到一阵电流窜过心脏般的痛苦。 他感到一种生理性的反胃,仿佛咽下了自己多年来结痂的伤疤。被看穿的羞耻、对自身软弱的愤怒、对又一个麻烦找上门的疲惫、记忆里所有熄灭的目光……这些东西没有先后,它们同时炸开,变成一种尖锐的耳鸣,在他颅腔内持续嘶鸣。 他手中的刀第一次感觉如此沉重,不仅仅是因为金属,更是因为它上面凝结的所有他试图摆脱却从未成功的一切。这孩子的信任比任何怪物的攻击都更具破坏力,它轻易地瓦解了他赖以生存的冷酷,逼他直视那个他一直在逃避的、内心依然柔软的自己。 现在转身离开已经来不及了!你这个感伤的蠢货! 这声在脑海中的咆哮,终于为所有混沌的痛苦定下了调子——那是混合着绝望与愤怒的、对自我的终极唾弃。 他沉默着。那沉默不再是威胁,而是一片死寂的废墟。 “……闭嘴。” 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像是被这份痛苦磨碎了喉咙。 他反手收起了刀,动作快得几乎像在丢弃什么烫手的东西。他甚至不敢再多看奥卡斯一眼,仿佛那目光会灼伤他刚刚暴露出来的、毫无保护的软肋。 “跟紧。” 这句话不再是一个选择,而是一个他对自己下的、无可奈何的判决。 奥卡斯被他粗暴地放在地上,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奥卡斯眼睛红红的,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便紧紧地跟上那个已经迈开步子的黑色身影。 最初一段路,是过分安静的。 扫兴客走得很快,背影像一面移动的墙,将前方未知的危险与身后的奥卡斯一同隔绝开来。奥卡斯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的呼吸在回荡着微弱歌声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急促。除了他们一轻一重的脚步声,远处,那永不消散的派对噪音,像一滩拥有体温的、粉红色的粘稠物质,持续涂抹在他的神经上。 这种刻意的沉默,比之前被刀抵住脖颈更让奥卡斯感到窒息。他不敢说话,只能紧紧盯着那片黑色的衣角。 当他们走过一个灯光痉挛般亮起又熄灭的拐角,一只亮黄色的派对客从另一侧慢悠悠地晃了出来,手腕上拴着一个红色的气球。“哟!”他佯装惊讶地怪叫一声。奥卡斯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猛地缩到了扫兴客的背后,将自己完全藏在他的阴影中 “你们扫兴客……又在帮助流浪者啦。”那个派对客挥舞着双臂,不存在的手指直指扫兴客,掌心那七鳃鳗一样的圆嘴,令人作呕地开合着。"这个小流浪者看起来好忧郁,不如让他来参加我们的派对吧!我们保证会把他……招待的很好很好!" 奥卡斯死死地抓住了扫兴客连帽衫的一角,用力过猛几乎要把布料撕裂。那孩子的双腿剧烈的颤抖,身体紧绷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 当奥卡斯清晰地意识到,派对客那粘稠的恶意并非指向“他们”,而是精准的缠上他一人时,一种冰冷的麻痹感从脊柱窜了上来。身后传来其他派对客的嬉笑声,这让他瞬间想起了那些被撕碎的流浪者——走廊中无法中断的哀嚎,垃圾场残缺的尸骨 。他应激的大脑此刻正对他发出尖锐的爆鸣:你死定了!!你当初看见那些红色气球就应该拔腿就跑! 就在这恐惧的顶点,一个毫不相干的念头却异常清晰地刺穿了他的思维:他的存在本身,此刻正成为一种暴行,施加在另一个试图维持中立的存在之上。他这根脆弱的稻草,正在把一匹沉默的骆驼压向命运的岔路。这种认知带来的、关于自身存在之重量的痛苦,瞬间压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这个念头没有声音,却像一块冰,沉甸甸地坠入他的意识底层。他几乎要为自己将这灾祸引向对方而开口道歉。 扫兴客低下头,那张蓝色的哭脸面具对上了快要软倒在地的奥卡斯。 下一秒,天旋地转。奥卡斯感到脚下一空,整个人被扫兴客像一袋货物般扛上了肩头。在奥卡斯的眼前因为颠倒而模糊的刹那,他看见扫兴客空着的另一只手抽出刀,以一种简洁而暴烈的姿态,狠狠地刺向派对客那张血色的笑脸。 “嗤啦——!” 一声如同丝绸被粗暴撕裂的声响。 那派对客夸张的笑容从中间被划开一道巨大的裂口 派对客的动作骤然停滞。它没有惨叫,只是用那不存在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脸上的裂痕。 就在这时,走廊前后阴影里,传来了其他派对客此起彼伏的、仿佛被掐住脖子般的尖锐嬉笑声。 “你的笑脸!你的笑脸坏掉啦!” “不完美了!不完美了!” 在同伴的嘲笑声中,那个受伤的派对客缓缓放下了手。它没有理会同伴,那颗黄色的头颅,以一种近乎刻板的缓慢速度,牢牢地锁定在扫兴客肩上的奥卡斯身上。 那道裂开的、伤口,像一个沉默的尖叫,在明明灭灭的灯光下,对着奥卡斯无声地咧开。 没有片刻停滞,扫兴客扛着奥卡斯,用肩膀撞开那个散发着强烈恨意的黄色身躯,犹如一只被猎犬追逐的悲尸,冲撞着奔向前方昏暗的走廊。 奥卡斯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颠簸中错了位。扫兴客坚硬的肩骨顶着他的胃部,里面那点可怜的口粮翻涌着冲向喉咙。那只手臂像铁箍一样紧锁着他的腰,在几个近乎要甩飞他的急速转弯后,奥卡斯眼前不再是黑白,而是泛起一片不详的绿雾。 紧接着,是强烈的下坠感。 扫兴客抗着他,从游轮上一跃而下。 下坠的时间比想象中更长。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失重,仿佛跌入了一个色彩斑斓的深井。游轮上喧嚣的音乐和尖笑像被掐断了信号,瞬间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压迫耳膜的死寂。 然后,是“着陆”。 没有冲击,甚至没有多少实感。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冷的水膜,周围的喧嚣与色彩瞬间被抽离、替换。 他抬起头。 视野在短暂的模糊后,被一片无垠的、暖色调的荒芜所占据。 这里是level 184“忘城漠野”,名副其实。天空是一种褪了色的、泛白的蓝,太阳高悬,却感觉不到多少温度,光线明亮而空洞。眼前是连绵的、长满枯黄与浅绿杂草的荒野,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与朦胧远山相接的地方。 奥卡斯并不知道这是哪,也不知道这是后室的第几层。他只感觉到一种深入到骨髓里的、辽阔的寂静笼罩着一切。风掠过草尖的声音清晰可闻,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下流动的微弱声响。享乐号上那永不停歇的派对噪音,在此地仿佛成了一个遥远而可悲的噩梦。 在这片看似丰饶的荒芜中,文明的遗骸散落在四处。 最近处是一座完全坍塌的木棚,只剩下几根腐朽的梁柱倔强地指着天空,茂盛的野草已从其内部蓬勃地钻出。更远处,一栋样式简单的四方房屋孤独地矗立着,窗户是空洞的黑框,墙壁上布满风雨侵蚀的斑痕。一条几乎被野草吞没的土路旁,歪斜地立着一个锈迹斑斑的路标,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那锈迹斑斑的路标,依然固执地指向某个已被世界遗忘的方向。它存在的意义,早已被它的执着本身所湮没。 扫兴客已经松开了他,站在几步之外。他那蓝色的哭脸面具缓缓扫视着这片被阳光浸透的荒芜,不是在欣赏风景,而是在评估威胁、寻找水源和辨认方向——这是每个后室生存者踏入层级后的本能。刚才那场爆发式的逃亡与层级切跃,消耗了他大量体力,他抱着手臂的姿势与其说是沉思,更像是在压抑胸膛的剧烈起伏,并快速恢复体力。 奥卡斯勉强支起身子,干燥的土砾沾了他一手。他贪婪地呼吸着这虽然干燥却无比“干净”的空气。他偷偷看向扫兴客的背影。那个刚刚带着他完成了一次亡命跳跃的身影……像一段本不属于任何程序的错误代码,被强行留在了这片致力于格式一切的荒野桌面之上。 第2章 不要离开我qaq Level 184,“忘城漠野”。它的威胁不在于实体,而在于一种缓慢的虚无。寂静在这里拥有重量,空旷则是一种主动的吞噬。文明的残骸散落四处,并非为了诉说往事,而是为了证明“被遗忘”是万物最终的归宿。在这里,任何联系都显得脆弱而徒劳,任何声音都会被稀释。 “请问……我该怎么称呼您?” 这是奥卡斯在缓过劲后对他说的第一句正式的话,声音干涩,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笨拙地撞击,好像有个愚蠢的实体被困在里面。 面具转向他,短暂的停顿后,声音从后面传来,平淡且简短:“扫兴客。” “这是您的名字吗?” “我没有名字。” “我叫奥卡斯。” “哦。” 这段干巴巴的对话让奥卡斯紧张地搓了手,指腹蹭过几道掀起皮肉的擦伤,传来一阵熟悉的疼痛。他需要一些消毒水。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他自己掐灭了。在后室,渴望前厅随处可见的医疗用品,其荒谬程度不亚于在沙漠中心渴望一片海,他体内那些被老师揪着耳朵灌输的关于卫生与安全的知识在徒劳地提醒,但他已经学会无视这些来自“过去”的回响。 他必须说点什么, “扫兴客先生,”他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扫兴客正从地上拾起一个几乎与他连帽衫融为一体的黑色挎包。“找个地方。”他回答,听不出任何意图,“把你放下。” 拉上挎包拉链的细微声响,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 “您对后室都了解多少?” 菜鸟问题。一个声音在扫兴客脑海里锐利地响起。层级、实体、杏仁水,最多再加几具同类的尸体——这就是这个流浪者全部的知识储备了。恭喜,现在他见过的实体里还多了派对客还有扫兴客。鼓掌! 那无声的掌声在扫兴客脑海里噼啪作响,带着一股浓烈的、自我厌弃的酸味。 “多到你这颗脑袋装不下”那哭脸面具转向远方,“关于这里的任何事,等你出去之后可以上网查,后室有WiFi,傻瓜。” 奥卡斯的眼睛亮起来:“还能出去?他们都说……” “听准了,是等你去到一个有上网设备可以给你用的层级之后。”扫兴客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事务性的终结感,“后室没有出口。”说完,他不再停留,迈开步子,朝着路标所指的那片粮田走去。 他们走在“忘城荒野”中。除了风声和草叶摩擦的沙沙声,便只有他们自己的脚步声。这是一种被阳光曝晒过的、广袤的静寂。 “这个层级……有实体吗?”奥卡斯的声音在这种空旷里显得很小。 “没有。”扫兴客的回答短促而确定,“至少,没有会主动攻击你的那种。”这里只有遗忘,和被遗忘的东西。遗忘是这里唯一的暴力。 奥卡斯肩头那看不见的紧绷感,似乎随着这句话悄然松懈了一些。正是这份短暂的安全感,给了他问出下一个问题的勇气。 “您会把我留在这吗?” “对。这里很安全。” 奥卡斯的心好像被一只手裹住,一股孤独感席卷了他。这广阔无垠的空间让他很不舒服,也许因为他患有轻微的广场恐惧症,或者一些什么别的。 “可是我不想呆在这里,我不想一个人。” “沿着路标走。尽头是Level 11。”扫兴客头也不回,他的背影切割着金色的粮田,“你该去的地方。” 奥卡斯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现在身上也没有可以交易的物品。” “M.E.G会收留像你这样的流浪者。他们像一群在废墟里坚持铺地毯的蚂蚁。如果你想,这里还通往level 4 ,去那里能找到几瓶还没有被标记的杏仁水。”扫兴客的语调平直,“小孩,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会做。” “我……会一点包扎。我父母是医生。”奥卡斯的声音里找回了一丝底气,但随即又被更大的不安淹没,“我、我可以跟你走吗?” 扫兴客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没有立刻回答。一阵风掠过荒野,吹动他连帽衫的下摆。他抬起手,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自己面具的侧面,发出两声沉闷的微响。 “听着,”他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我不知道你这份该死的信任是从哪里来的。但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他微微侧过头,蓝色的哭脸面具在亮光下有种塑料质感。 “还是说,你觉得这里的安宁太过乏味,开始怀念享乐号的派对,或者想探索一下其他会让你死的很惨的层级?” “它们……是什么样的?”奥卡斯眼中流露出畏惧,但这畏惧里,竟混杂着一种让扫兴客更为烦躁的、浓稠的求知欲。他感到一阵无力,像是对着一堵正在生长的墙说话。 “想了解更多,就自己去M.E.G.的数据库里查。我的职责不包括给你做层级解说。 他们就这样继续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直到奥卡斯再次尝试撬开这沉默: “那个……我听到您叫我‘小孩’了。我其实没那么小,在前厅,我已经是大学生了。”? 扫兴客目视前方,试图终结这个话题:“长得矮小在后室不完全是坏事。目标小,消耗少。” 奥卡斯仿佛受到了某种鼓励,或者说,恐惧放大了他的执拗。他抬起头,问题像决堤一样涌出来:“那……您多大了呢?” “别问。” “您有同类吗?” “有。” “他们都和您一样吗?” “是,也不是” “您为什么要戴着面具?能摘下来吗?如果不能,您怎么吃东西?为什么面具上是哭脸?为什么……” 扫兴客猛地停住脚步。 奥卡斯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撞上他那结实的后背。 扫兴客转过身,动作失去了之前的克制,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他急切地拽开那个黑色的挎包,从里面胡乱掏出两罐罐装龙肉和那半瓶所剩无几的杏仁水,一股脑地塞进奥卡斯怀里,根本不在乎他是否接稳。 “够了。” 他的声音从面具后挤出,短促,紧绷,忍到了极限。 “剩下的路你自己走。” 他几乎是立刻转回身,试图用最快的速度将这片充满噪音的荒野甩在身后。他加大步伐,近乎是在逃离。 “别走!” 奥卡斯带着哭腔的呼喊从身后传来。扫兴客走得更快了。 然后—— 一股力量猛地拖住了他的左腿。不是简单的阻拦,而是一个全身重量的、绝望的飞扑。奥卡斯双臂抱住他的小腿。 “不要……求您了……”泪水瞬间浸湿了布料,声音因极度害怕而扭曲,“别丢下我一个人……我受不了这个……我最怕的就是一个人了……” 又是这样!奥卡斯,你又在用你的眼泪和可怜绑架他!再一次用你的软弱把他逼近了道德的角落。你真是个卑劣的家伙! 又是这样。 扫兴客的呼吸在面具后停滞了一瞬。 他僵在原地。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具紧贴着他、正在剧烈哆嗦的身体,以及那滚烫的、透过衣物传来的湿意。 “松开,不然我就要动手了。” 奥卡斯没有回应,只是哭泣,抱得更紧。那脑海里的斥责与现实的恐惧交织成一张网,将他彻底困在原地,除了抓紧眼前这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不知还能做什么。 最终,一声极轻的、几乎被风揉碎的气息从面具下逸出。 动了。没有粗暴地甩开,而是缓慢地,几乎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姿态,转回了身。他低头看着那个整个抱在他腿上的人类。 “松开。”他奇异地失去了之前的锐利,“……我带你到Level 11。” 他没有承诺更多。Level 11。那是一座自我复制、无限延伸的城郊。在那里,你能找到流浪者据点、嘈杂的临时市场,以及M.E.G.永不熄灭的、象征秩序的刺眼灯光。你能在那找到一切文明社会的粗糙仿制品,找到人群,找到喧嚣,找到所有用以对抗虚无的、微不足道的证据。 一个充斥着流浪者、噪音和虚假希望的地方,但至少,那里不像“忘城漠野”一样令人心慌。这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后的底线。 奥卡斯的手臂应声松开了一些,但指尖仍下意识地揪着扫兴客的裤腿,他抬起泪痕交错的脸,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的,亮晶晶的鼻涕已经在刚才的混乱中蹭在了扫兴客的裤管上。 “谢谢您!!” 奥卡斯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因为腿软而差点趴下,立刻跌跌撞撞地跟上。这一次,他不再是小心翼翼地缀在后面,而是试图与扫兴客并排行走。他亦步亦趋地走着,努力让自己的脚步声和扫兴客的重叠在一起。他时不时地偷偷抬头看扫兴客一眼,尽管他在那个哭脸面具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过了一会后,奥卡斯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停下脚步,手忙脚乱地把怀里那两罐罐装龙肉和半瓶杏仁水往前递。 “这个……这个还给您。”他小声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您给我的……我现在,暂时用不到了。” 扫兴客低头,看看那些被塞回来的、原本属于自己的生存物资,又抬头,看看奥卡斯那张写满了真诚感激与一点点“物归原主”的轻松的脸。 …… 一阵极短的、近乎抽搐的无语。 他能感觉到面具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纯粹的荒谬感正面击中的生理反应。 他之前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进他的脑海。靠运气吗?那他的运气未免好得令人发指了。 这个白痴。他难道以为这是一场可以随时开始、随时结束的公平交易吗?他刚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自己,现在却因为得到了一句空洞的承诺,就急着要把最实在的“买路钱”退回来。 他是不是完全没想过,在到达Level 11之前,他可能还会饿,还会渴? 扫兴客没有接。他甚至懒得解释。 “自己留着。”他转回身,继续向前走,有一种被掏空的平静 “在你安全地吃到M.E.G.发的救济粮之前,别再把到手的食物送出去,你的生存指南是派对客写的吗?” 奥卡斯抱着罐子,愣在原地,看着那个再次走远的黑色背影,似懂非懂。但他还是赶紧把物资紧紧抱回怀里,小跑着追了上去。 第3章 Level 11 他们花了两天,才从层级混乱的脉络里找到成功通往Level 11 的路。 途中经过一片油菜花田,盛放的没心没肺,金黄的刺眼。不远处,一座农场彻底废弃了,扫兴客一脚踹开那扇破损龟裂的木门,他走进厨房,地上长满野草。拉开橱柜,最终从里面拔出一把黑色的小水果刀,递给奥卡斯。 他们走在蓬乱平原上,见到了“新艺地”的居民——几个受创者,和一个眼神与他们同样荒凉的人类。他们在远处停下动作,目光像柔软的触须,好奇的缠上两人。扫兴客告诉奥卡斯,如果他的包扎技术还没忘光,在以后暂时无法离开Level 184 的时候,可以向这些居民换取片刻安宁,他们愿意分出土地,给任何能协助他们进行“缓慢教育”的人。 “其实我对我那点技术不太自信……”奥卡斯望着那些影影绰绰的身影,忐忑不安,“我甚至还没开始实习。” “把你还没忘记的知识嚼碎了喂给他们,也算一种价值。”扫兴客抬头望着天空,那片永恒的蓝。 他们在一处报废只剩下长满铁锈的汽车残骸旁边休息。奥卡斯把焦黄的干草压平,垫在身子底下,就这样躺在上面。他闭上眼睛,光线落在他覆盖眼珠的那层薄薄的眼皮上,晕开温暖而虚伪的血红色。 扫兴客靠在铁框上,奥卡斯仍然有很多问题要问他,关于他走了这么久累不累,想问他所有扫兴客都这么厉害吗?但他不敢再问出口。回顾之前扫兴客如何一把将他扛上肩头,竟然就撞开了那么多黄色的狂欢梦魇,又如何决绝地带着他从享乐号上跳下,坠入这片相对安全的层级里。 扫兴客先生真的很厉害啊。 这个赞叹的念头,成了他沉入睡眠前最后一个清晰的意识。他太累了,甚至没察觉到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们切入了Level 11。世界的骤变带来一阵晕眩——荒原的死寂被猛地抽走,替换为一片无垠的城市杂音。他们正站在一座巨型露天商场的入口广场上,脚下是龟裂的地砖。商场外墙是过时的蓝色玻璃,映不出完整的天空,只扭曲地反射着破碎的云与钢筋。 周围回荡着失真的超市音乐。破旧,过时,令人怀念和感伤。 “就在这里结束吧,我走了。”扫兴客说。 奥卡斯不再挽留他,他看着扫兴客走的越来越远,直到推开二手商店的玻璃门,门上的铃铛或许响了,或许没响,声音被淹没在商场的背景噪音里,那抹黑色彻底消失了。 音乐从四面八方磨损的音响中渗出,演奏着一段他童年模糊记忆里的旋律。空气里混杂着汽车尾气的余味、某种食物的廉价香气,以及无处不在的、属于无数人生活过的陈旧气味。人们——各种各样的流浪者,穿着从各个时代、各个层级搜集来的衣物,表情麻木或行色匆匆地从他身边流过。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一个刚刚失去了唯一依靠的、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在这里是最不稀奇的光景。 他必须动起来。 奥卡斯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呛得他想咳嗽。他遵循着扫兴客最后的指引,也是所有初来此地的流浪者被告知的第一条规则:寻找M.E.G.的标识。 他沿着一条曾经繁华的商业街行走。街道两旁,废弃的店铺与顽强营业的摊位交织在一起。一个摊主在售卖从Level 4找到的、标签模糊的罐头;另一个则在摆弄一堆闪烁着不明能量的电子零件。橱窗里,褪色的模特穿着过时的时装,脸上挂着永恒不变的微笑,仿佛在嘲讽一切试图在此地建立永恒的努力。 M.E.G.的据点比想象中好找。它设在一栋原本可能是市政厅或图书馆的宏伟建筑里,巨大的石柱和台阶彰显着前厅的庄严,但门口悬挂的、用废弃金属和发光二极管拼成的“M.E.G. - 欢迎流浪者”的牌子,像一块贴在文明尸体上的创可贴。 走进大厅,嘈杂的人声几乎盖过了外面的背景噪音。这里像一个繁忙的、失序的避难所与信息中转站。巨大的公告板上贴满了层层叠叠的纸张:寻人启事,上面的大部分照片恐怕早已失去意义。层级探索报告、以物易物的清单、甚至是某些小团体招募成员的广告。穿着统一制服、胸前别着M.E.G.徽章的工作人员在人群中穿梭,或坐在临时拼凑的接待台后,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劳与职业性礼貌的表情。 奥卡斯排了一会儿队,轮到他时,一位中年女性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地递给他一张表格和一把钥匙。“填表。姓名,来源层级,特殊技能。钥匙是临时宿舍B区-47号床,下一个!” 她的语速快得像在念经。奥卡斯拿起那张粗糙的、似乎被重复利用过很多次的纸张。在“特殊技能”一栏,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写下:“初级医疗知识,无菌操作,简单清创与包扎。” 他交回表格,那位工作人员扫了一眼,终于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医学生?” “嗯。” “跟我来。” 他被带到了大厅旁边一个用屏风隔出的区域,这里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在后室,这味道珍贵得令人想哭。一个穿着白大褂、但袖口沾着不明污渍的男人正在清点一堆绷带。 “柯蒂斯,新人,有点医学基础。你带他熟悉一下流程,这边快忙疯了。”工作人员说完,便匆匆离开。 被称作柯蒂斯的男人抬起头,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他打量了一下奥卡斯:“真学过?” “嗯,理论上……学过。”奥卡斯有些紧张。 “让那些理论知识都见鬼去吧。”柯蒂斯语气粗鲁,但并无恶意,“不过,总比完全不懂的强。看着!”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奥卡斯见识到了后室的“医学”是怎样的。没有精密的仪器,没有充足的药品。所谓的“医务室”,更像是一个战地急救站。在这里,知识被剥去了所有优雅的外壳,只剩下最**的功能:在废墟之上,阻止另一座废墟的诞生。 柯蒂斯手脚麻利地处理着各种创伤:清创、止血、包扎。他一边操作,一边向奥卡斯灌输: “看清楚了!伤口里有异物,必须先清创,不管多疼。在后室,感染比实体更可怕。” “这家伙发烧,用稀释的杏仁水物理降温。注意观察精神状态,排除精神层级的影响。” “包扎不是缠上就行,压力要适中,既要止血又不能阻碍循环。你学的维尔波绷带法还记得吗?这里用得着!” 奥卡斯看得眼花缭乱,大脑疯狂记忆。这与他所学的系统知识相去甚远,更像是一种基于经验的生存智慧。 “别发呆!”柯蒂斯把一个医疗包塞到他手里,“那边那个,胳膊划伤了,你去处理。记住无菌原则和流程。” 奥卡斯走到那个蜷缩在角落的流浪者面前,打开医疗包。他的手并不稳,但当他触碰到伤口时,瞬间冷静了下来。他想起了无菌操作的要领,清创的步骤,缝合的要点——尽管这里没有缝合线。 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清除沙砾,用珍贵的纯净水冲洗,仔细观察伤口状况。“可能会有点疼。”他低声说,音调比自己预想的稳定。他选用合适的敷料,然后用绷带熟练地包扎起来。整个过程中,他严格遵循着无菌原则,尽管在这里显得如此奢侈。 柯蒂斯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看完了全程。 “手法很标准,就是太慢。”他评价道,但语气缓和了一些,“不过,基础很扎实。无菌观念强,这是好事。以后你就在这儿帮忙吧,算你贡献。你的床位可以一直住下去。” 那一刻,奥卡斯才真正在Level 11找到了一个暂时的支点。他不再是纯粹的累赘,他拥有了“价值”,尽管这价值建立在一片废墟之上。 最后,他疲惫地回到B区-47号床。所谓的宿舍,就是一个巨大的体育馆空间,密密麻麻地摆放着上下铺。空气浑浊,鼾声、低语声和偶尔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 他躺在坚硬的床铺上,望着高处破损的穹顶。有些安全感但又茫然无措。 必须找到可以浏览M.E.G.数据库的设备,必须了解这个他现在要面对的这个世界。 奥卡斯爬起来,顺着床与床的缝隙,挨个向那些面容模糊的流浪者低声询问。在问过差不多二十个人,并抹上一位好心人给的、带着古怪甜腻气味的“巴别润唇膏”后,他终于借到了一台由鞋盒、一块不到三十厘米的扭曲屏幕和几块裸露在外的电路板与键盘拼装成的简陋设备。 “只能看十分钟,”设备的主人,一个手指沾满油污的男人警告道,“小心点,别看散架了。” 奥卡斯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掀开鞋盒盖,屏幕晃了晃,差点掉下来。他按照那人潦草的指示,笨拙地操作着,终于,屏幕闪烁了几下,亮起了M.E.G.数据库那熟悉的、界面朴素的官网。 浩瀚的信息瞬间淹没了他。 他首先找到了Level 0,那熟悉的黄色壁纸和荧光灯的嗡鸣仿佛透过屏幕传来。接着,他凭着模糊的记忆,搜索了他到过的、或多少记得名字的层级。每一段冰冷的文字描述,都让他脊背发凉。然后,他键入了“享乐号”。 关于派对客的数据让他毛骨悚然。那官方而克制的描述下,隐藏着他亲身经历过的、粘稠的恶意和尖锐的笑声。他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立刻扣上这个脆弱的鞋盒,将自己重新藏回现实的喧嚣里。 但他没有。他深吸一口气,在搜索栏里,输入了最后三个字: “扫兴客”。 屏幕短暂地停滞了一下,随后,信息流淌出来。 【实体编号:C-234】 【扫兴客】 【栖息地:Level C-752】 【描述:扫兴客是非常人道主义的实体,大多数个体都乐于助人,他们会帮助处于困难中的流浪者,会把自己身上的资源与他们救助的流浪者分享或交易。】 奥卡斯逐字逐句地读着,心里某种模糊的、基于直觉的东西,被这几行冰冷的官方文字 “加固” 了。 “看,我就知道。” 一种微妙的满足感,取代了探寻未知的紧张。这种感觉,不像是在寻找答案,更像是一个孩子凭直觉蒙对了考题,然后得意地翻到书后验证答案时的心情。他当初在享乐号上那不顾一切的信任,那个“你不会!”的呐喊,在此刻被证明是“正确”的。官方记录为他那份赌上性命的直觉,颁发了合格的证书。 至于档案里没写的那部分,那个会不耐烦、第一面先打他一拳、会被他烦到想要逃跑的个体,那点“冷硬”,在“会保护你”这个铁一般的事实面前,甚至被奥卡斯下意识地美化成了一种……“个性”? “时间到了。” 旁边传来催促声。奥卡斯猛地回过神,才发现屏幕已经暗了下去。 他木然地合上鞋盒,将设备归还。周围流浪者的鼾声和低语再次变得清晰。 他躺回坚硬的床铺,穹顶的破洞外,是永恒的人造光晕。 他闭上眼,脑海里不再是恐怖的派对客,而是M.E.G.档案里那几行关于扫兴客的、让他感到些许安心的文字。 一个念头,清晰而务实: “看来,我的运气真的还不错。” 但这念头带来的轻松感,只持续了不到一次心跳的时间,露出了底下更庞大、更坚硬的现实:那便是他今后要独自面对的,漫长的,在Level 11的每一天。 从现在开始,他得完全靠自己了。 这感觉真不怎么样。 他蜷缩起来,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这片充斥着陌生人气味的坚硬床铺里。 好吧 准备迎接不会崭新的明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