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几千春》 第1章 chapter 01 玉漏莫相催 庆元五年春,上京城南,醉仙楼。 夜色如墨,华灯初上,楼内笙歌鼎沸,觥筹交错,暖香混着酒气弥漫开来,熏得人骨软筋酥。台上舞姬广袖翻飞,如蝶翩跹,却不及座中一人夺目。 角落屏风后,一人素衣胜雪,纤指执箫,轻抵唇畔。 箫声起,似寒潭孤鹤低唳,又似月下松涛轻涌。声声幽咽,如诉如慕,穿透喧嚣宴乐,直抵人心。 满堂宾客渐次静下,皆循声望去,只见屏风后一道清瘦身影,半遮素纱,唯露一双眉眼,澄澈如秋水,却深藏冷冽寒星。 师岫白垂眸吹箫,心似古井无波。 他知道,萧向聿在看着。 二楼雅阁,珠帘半卷。一人玄衣墨冠,斜倚阑干,指尖轻扣杯沿,目光如鹰隼,倏然定在那支青玉箫上—— 箫身剔透,尾端一点赤纹如血,正是昔日太傅师无虞从不离身的“鹤唳”。 萧向聿指节猝然收紧,杯中酒液微漾。 “此何人?”声线低沉,淬着寒刃般的威压。 身后侍从躬身:“回王爷,是醉仙楼新来的清倌人,名唤乌虞。箫艺一绝,但素纱遮面,鲜少以真面目示人。” 萧向聿唇角微勾,似笑非笑:“乌虞……无虞?倒是趣致。” 眼底却掠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流光。鹤唳箫既现,师家那步亡棋,终究是按捺不住了么?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满堂寂然片刻,旋即爆出喝彩。师岫白起身敛衽,姿态谦卑,眸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二楼雅阁—— 正撞入那道深不见底的注视。 他心头一凛,旋即垂眸,唇边却弯起若有似无的弧度。 萧怀乔,你果然上勾了。 半月前,上京,醉仙楼。 师岫白孤身独往,以家传玉佩为凭,求见幕后之主谢九。 昏暗密室内,烛火摇曳。师岫白将一枚染血的玄羽令牌与一支乌金短箭置于案上,声冷如铁:“我要入摄政王府,成为萧向聿的枕边人。” 谢九把玩着令牌,鹰目审视着他:“师公子可知,此为与虎谋皮?萧向聿心思深沉,手段狠辣。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师岫白唇角牵起一丝冰冷笑意:“师家十七口皆赴黄泉,我早已身处地狱。何惧深渊?” 他取出腰间青玉箫:“此箫名‘鹤唳’,乃家父遗物。我以此曲为阶,叩开地狱之门。” 而这今日醉仙楼夜宴,便是他精心布下的局。他要萧向聿亲眼看见这支箫,要他自己走入这场棋局。 箫声再起,师岫白指尖轻颤,奏的是一曲《长相思》。音调婉转缠绵,如情人间低语呢喃,又似离人夜半泣诉。他眸光流转,似有若无地望向二楼,眼波潋滟,欲语还休。一曲既终,他却不立即退下,反而轻移莲步,至堂中微微一福,素手轻抬,将面纱稍稍拉下半分,露出精致下颌与一抹似笑非笑的唇瓣。 萧向聿持杯的手顿住,眼底暗潮汹涌。 又一曲起,师岫白改执琵琶,轻拢慢捻,声声切切,似莺语花底,又似幽咽流泉。他身姿柔婉,偶尔抬眼,目光如丝,缠绕席间,最终落定二楼雅阁。那双眸子,清澈中含愁带怨,温婉中藏着若有似无的挑逗,教人想起江南烟雨,又似暗藏锋芒。 萧向聿忽的放下酒杯,对身后侍从低语几句。 侍从领命而下,片刻后,醉仙楼管事匆匆上台,在师岫白耳边轻言:“乌虞公子,王爷有请。” 师岫白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飞起一抹红霞,似惶恐似羞涩,低声道:“王爷相召,奴家岂敢不从。” 雅阁内熏香馥郁,陈设奢华。萧向聿屏退左右,独留师岫白一人。 “近前些。”声线慵懒,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师岫白垂首近前,素纱微动,露出纤细脖颈。萧向聿忽的伸手,指尖掠过他耳际,摘下面纱—— 一张清俊容颜暴露在烛光下,肤色白皙,眉眼如画,唇色淡绯,唯有一双眸子冷如寒星,仿佛蕴着无尽哀恸。 萧向聿眸光一暗:“果然绝色。”指尖却有意无意,擦过他握箫的指节。 师岫白适时露出惶惑神色,后退半步,衣领微松,露出一段如玉锁骨:“王爷恕罪……” “何罪之有?”萧向聿逼近一步,指尖挑起他下颌,“这般才貌,沦落风尘,岂不可惜?尤其这箫……吹得甚好。” 师岫白垂眸,长睫轻颤,在眼下投下淡淡阴影,更显脆弱堪怜:“奴家命薄,不敢妄求。” “若本王许你锦绣前程呢?”萧向聿指尖滑过他唇角,语气玩味,“入我王府,专司音律,可好?” 师岫白心头剧震,面上却愈显柔顺。他微微抬眼,眸光如水,欲拒还迎:“王爷厚爱,奴家……惶恐。只是奴家卑贱之躯,岂敢玷污王府清誉?” “本王说你可,你便可。”萧向聿目光灼灼,手指摩挲他唇角,“三日后,本王在府中设宴,你再来献艺。若合我意,便留你下来。” 师岫白跪拜谢恩,袖中手指紧握,指尖几乎掐入掌心。萧向聿的目光如实质般烙在他背上——那是一种猎手审视落入网中猎物的玩味。他需要更多接触,更多机会。 萧向聿此举,正合他意。 三日后,摄政王府夜宴。 师岫白一袭月白长袍,广袖流云,更衬得腰身纤细,举止翩然。他知今夜至关重要,故格外用心。不仅吹奏箫曲,更应景作诗,挥毫泼墨,字迹清隽飘逸,诗才敏捷,引得满座皆惊。 席间,他目光屡次与萧向聿相接,每次皆迅速避开,颊生红晕,似羞似怯。一曲《凤求凰》更是弹得缠绵悱恻,指尖在琴弦上跳跃,目光却不时飘向主座,秋波暗送。 萧向聿持杯的手始终未动,目光却越发深沉。 宴至半酣,师岫白借故离席,至后院荷塘畔佯装醒酒。月色如水,映得他身形单薄,衣袂飘飘,似欲乘风归去。 果然,不过片刻,身后脚步声起。 “夜深露重,在此做甚?” 师岫白慌忙回身,见是萧向聿,立即垂首:“王爷恕罪,奴家多饮了几杯,出来醒醒酒。” 萧向聿走近,解下身上大氅披在他肩头:“既知酒量浅,便该少饮。” 师岫白受宠若惊,手指轻颤着抚过氅上刺绣,眸光含水:“王爷如此厚待,奴家感激涕零,无以回报。” “何以回报?”萧向聿忽的俯身,气息拂过他耳际,“本王倒有一策。” 师岫白心跳如鼓,却强自镇定:“王爷请讲。” “入我王府,常伴本王身侧。”萧向聿指尖掠过他鬓角,“不必再回那烟花之地。” 师岫白适时抬眸,眼中泪光盈盈:“王爷此话,可当真?” “本王从无虚言。”萧向聿凝视他良久,忽道,“但你须应我一事。” “王爷请讲。” “取下面具,以真面目示我。”萧向聿声音低沉,“既入王府,当坦诚相待。” 师岫白心中一震,面上却柔顺应下。他缓缓取下面纱,露出完整容颜。烛光下,这张脸清俊绝伦,却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更显脆弱堪怜。 萧向聿目光深邃,指尖抚过他面颊:“果然,绝色无双。” 却忽然倾身,薄唇近乎贴上他耳廓,低语如叹:“只是,我还是更想看到你真正的模样啊,师、岫、白。” 师岫白心里一惊,登时警铃大作,却很快适时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恨意。再抬眼时,已是柔情似水:“蒙王爷不弃,奴家愿追随左右。” 那人却淡淡嗤笑,转身而去。 三日后,摄政王府张灯结彩,迎新人入府。 师岫白一袭红衣,坐于新房之中。耳边依稀回荡着日间众人的窃窃私语: “王爷竟真纳了个男宠入府……” “听说还是醉仙楼出来的清倌人……” “王爷向来不近男女之色,此番倒是破例了……” “区区一个伶人,到底是何种手段,能把王爷迷得神魂颠倒,不管不顾退了相府千金的婚约,要娶作正妃……” 他握紧袖中匕首,心绪翻涌。 一年前那个血夜再度浮现眼前:梨庭盛放,却被鲜血染红。父亲被长枪钉死在梨树下,母亲颈断身亡,幼妹胸插乌金箭…… 十七具尸身横陈,师府百年清誉尽化焦土。 而所有证据,皆指向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萧向聿。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从此,帝师师岫白葬身火海,世间只余复仇厉鬼师无虞。 门扉轻响,萧向聿步入新房。 他一身喜服,更显身姿挺拔。烛光下,面容俊美如铸,眸光却深沉难测。 “久等了。”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酒意。 师岫白垂首,做出羞涩姿态:“王爷。” 萧向聿走近,指尖挑起他下颌:“今日起,你便是本王的人。安分守己,自有你的好处。” 师岫白适时抬眸,眼波流转:“奴家既入王府,自当尽心侍奉王爷。” 萧向聿凝视他良久,忽的轻笑:“好一个尽心侍奉。” 他俯身,气息拂过师岫白耳际:“但愿你说到做到。” 师岫白背脊生寒,却强作柔顺:“王爷……” 忽的,窗外传来细微响动。萧向聿眸光一凛,迅疾吹熄烛火。 黑暗中,师岫白感觉一只大手捂住自己口鼻,萧向聿的声音在耳畔低响:“别出声。” 片刻后,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萧向聿松开手,重新点燃烛火。 师岫白适时露出惊慌神色:“王爷,方才那是……” “无碍。”萧向聿目光深沉,“王府之中,难免有些宵小之辈。” 他忽的俯身,将师岫白打横抱起。 师岫白惊呼一声,下意识揽住他脖颈。 萧向聿将他放在榻上,指尖掠过他衣襟:“既入王府,便该知晓本王的规矩。” 师岫白心跳如雷,袖中匕首几乎出鞘。 却见萧向聿只是为他掖好被角,转身欲走。 “王爷?”师岫白适时唤住他,声音带着几分委屈,“不留下吗?” 萧向聿回身,烛光下神色难辨:“来日方长。” 门扉轻合,室内只余师岫白一人。 他独坐黑暗中,心绪翻涌。萧向聿究竟意欲何为?既纳他入府,却又不行夫妻之实。莫非另有图谋? 他攥紧袖中令牌,指甲深掐入掌。 无论萧向聿玩弄何种手段,他必取其性命,以祭亲人在天之灵。 翌日清晨,师岫白被传至书房。 萧向聿一袭墨色常服,临窗而立,手中把玩着一枚玉扳指。 “昨夜睡得可好?”他未回头,声线平淡。 师岫白垂首:“劳王爷挂心,尚好。” 萧向聿转身,目光锐利如刀:“师无虞,可还认得本王么?” 师岫白心头剧震,面上却强作镇定:“王爷莫不是记错了,这师无虞是谁,奴家不懂。” “不懂?”萧向聿轻笑,指尖掠过他颈侧,“这般纤细脖颈,本王稍用力,便可折断。” 师岫白背脊生寒,却昂首直视:“王爷要杀便杀,何须多言?” “杀你?”萧向聿忽的凑近,气息拂过他耳际,“本王舍不得。” 他退后一步,笑意玩味:“师岫白啊师岫白,本王倒是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即日起,你便是本王侍墨书童。记住,安分守己,否则……” 未尽之语中威胁昭然。 下一刻,他骤然出手抚上眼前人素白脸颊,顷刻之间便揭下一层极薄的假面。 萧向聿他,竟是这般轻易看穿了他的易容。 师岫白眼底恨意翻涌却奈何不得,只能死死咬住唇瓣,掌心掐得通红。 “太傅,真是……别来无恙啊。” 第2章 chapter 02 墨案藏锋 淮南王萧向聿公然驳回太后指婚,强娶醉仙楼清倌为王妃一事,不出三日便传遍上京。 朝野哗然,流言如毒蔓滋生。有言萧向聿觊觎幼帝,图谋不轨;亦有传他癖好诡异,惯以折辱清倌为乐,不少姣童美伎皆惨死其手。 弹劾奏疏如雪片般堆满御案,然摄政王依旧我行我素,早出晚归,行踪莫测。就连那位新晋的“王妃”,自那夜被一顶小轿抬入王府后,也再未得见王爷一面。 王府深寂,依旧是一派肃穆威仪,仿佛外界滔天波澜皆与己无关。府中下人皆知,所谓“王妃”,不过是个身份暧昧的男宠,囚于西苑,形同虚设—— 师岫白已在听竹苑枯坐半月。 这小院地处王府最西,偏僻冷清,唯几丛疏竹夜夜摇风,沙沙作响,更添寂寥。陈设极简,一床一桌一椅,四壁空空,连盏像样的灯烛也无。窗外时有佩刀侍卫巡过,脚步声沉缓有力,明为护卫,实为监守。 他身上仍穿着那日那件暗红布袍,粗糙料子磨得肌肤生疼。这并非嫁衣,而是萧向聿刻意予他的羞辱,喻他不过一件廉价玩物,连妾侍都不如。 引他入府的老嬷嬷每日送来冷饭残羹,眼神轻蔑如视秽物。师岫白皆垂首接下,作出一副逆来顺受、惊弓之鸟的模样。心中却冷如寒铁——萧向聿意在磋磨他的傲骨,要他认清自己卑贱如尘的地位。 但他岂会真屈从? 每至夜深,他便于榻上假寐,耳听四方,心念电转。灭门血仇如毒火焚心,灼得他夜不能寐。父亲怒睁的双目,母亲冰冷的尸身,幼妹胸口的乌金箭簇…… 一幕幕在眼前轮转,逼得师岫白几欲发狂。 他必须隐忍。 这半月并非全无收获。他佯装怯懦,偶与送饭仆役搭讪,零碎听得些朝堂风声——近日有数位反对太后干政的重臣接连暴毙,死状蹊跷,京中暗流涌动。而萧向聿似在暗中追查此事,却阻力重重。 这或许是个契机。 这日黄昏,细雨敲窗,师岫白好不容易从侍从处讨来些许笔纸,正对窗临摹字帖,院外忽起脚步声,不同于往日侍卫巡邏的规律,杂乱而急促。 他心头一凛,迅速收起纸笔,侧身倚窗,作观望雨景状。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竟是萧向聿身边近卫统领周淮。此人身材魁梧,面色冷硬,目光如刀扫过屋内,最终落在师岫白身上。 “王爷有令,传王妃前往书房伺候笔墨。” 师岫白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伺候笔墨?并非侍寝?他垂首,做出惶恐姿态:“奴家……遵命。” 他依旧穿着那身刺目的红衣,跟在周淮身后,穿过重重回廊。雨丝斜织,王府亭台楼阁在烟雨中显得朦胧而森严。沿途仆役皆垂首避让,目光却似有若无地瞥向他—— 鄙夷、好奇、怜悯…… 种种情绪,皆被师岫白收入眼底,置之一笑。 书房位于王府东侧,飞檐斗拱,气象威严。两名带刀侍卫肃立门前,目光如炬。 周淮止步:“王爷在里面,王妃自行进去吧。” 师岫白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室内烛火通明,弥漫着一股冷冽的沉水香。萧向聿并未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而是临窗而立,望着窗外潺潺雨幕。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墨玉束发,身姿挺拔如松,却散发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书案上奏折堆积如山,一旁还散落着几卷兵书舆图。 师岫白敛衽屈膝,声音放得低柔恭顺:“妾奉召前来,听候王爷差遣。” 萧向聿并未回头,只淡淡道:“磨墨。” “是。”师岫白走到书案旁,挽袖研墨。他动作优雅流畅,丝毫不见伶人的粗鄙,反倒带着一股书香门第浸染出的清雅气度。眼角余光却飞快扫过案上文书—— 最上面一份,竟是关于兵部侍郎王崇焕的密报! 萧向聿的声音忽然响起,听不出情绪:“字写得不错。” 师岫白手一抖,墨条险些滑落。他方才临摹的字帖还未来得及收起,竟被看到了?他立刻跪伏于地: “妾该死!闲来无事,胡乱涂抹,污了王爷的眼……” 萧向聿终于转过身,烛光映亮他俊美却冷硬的侧脸。他踱步至案前,拈起那张字帖,目光掠过其上清隽飘逸的“静”字,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起来。”他命令道,视线却未离开那字,“师鸿渐一手‘清体’名动天下,其子尽得真传。可惜了。” 师岫白心脏骤缩,强撑着起身,垂首不语。他知道,萧向聿又在试探他。此刻任何辩解都是徒劳,唯有以静制动。 果然,萧向聿放下字帖,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他身上,冰冷锐利,仿佛要剥开他的皮肉,直视内里灵魂: “本王身边,不留无用之人。你可明白?” “妾身明白。”师岫白声音微颤,“妾身愿尽心侍奉王爷,绝无二心。”他适时抬眸,眼波流转间带着恰到好处的畏惧与一丝希冀,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萧向聿凝视他片刻,忽的轻笑一声,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尽心侍奉?很好。”他抬手,指向案上一角那厚厚一叠关于官员暴毙的卷宗,“将这些整理归档,按时间、死因、关联人物分门别类。明日卯时之前,本王要看到结果。” 师岫白看向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心中剧震——萧向聿竟让他接触这等机要之物? 是试探,还是……另有所图? 他不敢怠慢,恭顺应下:“妾身遵命。” 萧向聿不再多言,重新走回窗边,负手望雨,仿佛屋内再无他人。 师岫白走到案后坐下,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开始翻阅卷宗。油灯昏黄,字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却看得极其仔细。一页页翻过,越是深入,越是心惊。 死者皆为朝中清流,明确反对太后及其外戚集团专权。死因各异,有心疾突发,有失足落水,有盗贼入室……看似毫无关联,但师岫白敏锐地察觉到几处微妙的巧合—— 有两人暴毙前皆曾与王侍郎密谈;另一人死前几日曾上书弹劾太后母族贪墨军饷。 他的目光在其中一份卷宗上停留许久——死者是御史中丞张涵,三日前被发现死于书房,官方定论是熬夜批阅奏章,突发心疾。但卷宗附录的仵作手记里,有一行极不起眼的小字:“口鼻处似有极淡异香,疑为‘梦南柯’,然无实据,未敢妄断。” 梦南柯! 师岫白瞳孔骤缩。这是一种前朝宫廷秘药,无色无味,能致人于睡梦中无声无息死去,状似心疾。父亲生前曾偶然对他提及,此药配制极难,非皇室秘藏或权势滔天者不可得。 难道这些大臣之死,并非意外,而是精心策划的谋杀?幕后黑手竟能动用“梦南柯”? 他感到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若真如此,那师家灭门惨案,是否也与此有关?那枚遗落在血泊中的,属于萧向聿麾下玄鹰卫的令牌,究竟是确凿证据,还是有人刻意嫁祸? 思绪纷乱如麻。他强迫自己定神,继续翻阅,指尖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必须找到更多线索。 窗外雨声渐密,敲打窗棂,更衬得书房内寂静无声。烛火噼啪一跳,拉长了两道身影。 一道僵坐于案后,心神俱震,一道伫立窗边,深不可测。 不知过了多久,师岫白忽觉一道阴影笼罩下来。他猛地抬头,正对上萧向聿深不见底的眼眸。 对方何时悄无声息地来到案前,他竟全然未觉。 萧向聿的目光扫过他被墨渍微微染红的指尖,以及案上已整理近半条分缕析的卷宗,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幽光。 “可有发现?”他问,声音平淡无波。 师岫白心跳如鼓,几乎要脱口而出“梦南柯”之事,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忍住。 万万不可!此事关系重大,在未确定萧向聿是敌是友之前,绝不能轻易暴露底牌。 旋即,他垂下眼睫,掩饰眼底惊澜,低声道:“回王爷,诸位大人死因各异,妾身愚钝,暂未看出明显关联。只是觉得……未免太过巧合。” “巧合?”萧向聿俯身,一手撑在案上,将他困在椅背与书案之间,混合着沉水香与男性气息的压迫感瞬间席卷而来。“本王最不信的,便是巧合。” 他的指尖掠过卷宗上“张涵”的名字,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冰冷的意味:“比如张御史,三日前还精神矍铄地与本王议政,转头就‘心疾突发’了?师岫白,你信吗?” 师岫白呼吸一窒,被迫仰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那双寒眸深处仿佛有漩涡搅动,要将他吞噬。他袖中手指紧握,指甲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最后一丝清醒。 “妾……不敢妄议朝臣之事。” 萧向聿盯着他苍白的脸,忽的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更添几分森寒。“是不敢,还是……知道些什么,却不肯说?”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下移,猝不及防地捏住了师岫白的下颌,力道之大,令他痛得闷哼一声: “本王提醒过你,自作聪明的代价,很惨烈。” 师岫白被迫直视着他,眼中水光氤氲,是痛楚,也是屈辱,更深处却燃着不肯熄灭的恨火与倔强。他咬着唇,一言不发。 两人目光交锋,无声对峙。空气凝滞,只剩窗外淅沥雨声。 良久,萧向聿猛地松开手,甩袖直起身,又恢复了那般居高临下,冷漠疏离的姿态。“卯时之前,整理完毕。若有错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师岫白下颌上清晰的指痕,语气冰寒,“你知道后果。”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玄色衣袂划开沉重空气,留下满室冷香与心惊肉跳。 房门合拢,师岫白瘫软在椅中,急促喘息,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抚着火辣辣的下颌,目光却再次落回那行关于“梦南柯”的小字上。 萧向聿方才的逼问,是怀疑他知道内情?还是在试探他是否与这些死亡有关? 他脑中灵光猛地一闪——萧向聿将这些卷宗交给他整理,是否本身就是一个局?一个用以观察他反应、试探他深浅的陷阱? 若真如此,那他方才的震惊与失态,是否已落入对方眼中? 师岫白缓缓坐直身体,望向窗外沉沉雨夜,只觉自己仿佛坠入一张无形巨网,四周迷雾重重,杀机四伏。而萧向聿,那个心思深沉如海的男人,究竟是执网之人,还是同为网中困兽? 他重新执笔,蘸饱墨,继续抄录整理,笔下字迹依旧清隽工稳,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心底滔天巨浪。 夜更深,雨未停。 而在书房之外,远处廊檐阴影下,萧向聿负手而立,静静望着窗前那抹被烛光勾勒出的、清瘦执笔的身影,眸色深沉如夜。 周淮悄无声息地出现身后,低声道:“王爷,他已看到‘梦南柯’那处了。” 萧向聿并未回头,只极淡地应了一声。 “王爷,此人留不得。若他真是师岫白,必为复仇而来,心机深沉,恐成祸患。”周淮语气带着杀意。 萧向聿沉默片刻,缓缓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片幽暗的平静。 “祸患?”他轻声重复,唇角勾起一抹冷冽到近乎残酷的弧度。 “本王等的,就是他的祸心。” 第3章 chapter 03 山雨欲来 夜色如墨,雨声渐疏,唯有檐角滴水断续,敲在石阶上,清冷作响。 师岫白独坐书房,灯烛将他清瘦身影拉得极长,投在冷硬砖石上,微微颤动。案头卷宗如山,墨香混着陈旧纸页气息,弥漫一室。他指尖犹带墨渍,一笔一划工整抄录,神色专注,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逼问从未发生。 唯有偶尔停顿、指尖无意识蜷缩时,才泄露一丝心绪不宁。 “梦南柯”三字如毒蔓缠绕心头。若这些朝臣之死皆系此药,那幕后之人手眼通天,绝非寻常权贵。师家惨案中,父亲师鸿渐尸身并无明显外伤,只眉心一点朱砂似的红痕,当时仵作验作“急火攻心,血脉逆行”…… 如今想来,岂不蹊跷? 他呼吸一窒,忙敛心神,不敢再深想。眼下最要紧的,是完成萧向聿交代的差事,绝不能教他挑出错处。 窗外更漏声声,寒意侵骨。师岫白裹紧身上单薄红衣,指尖冻得发僵,却不敢稍停。直至东方既白,晨光熹微透窗而入,他才将最后一卷文书归类放好,起身时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扶住案角缓了片刻,他仔细检查一遍案卷,确认无误,方推门而出。 院外晨雾氤氲,周淮早已候在廊下,见他出来,冷硬目光扫过他苍白面容,并不言语,只抬手示意他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回廊,至一处僻静院落。此处不似主院奢华,反而古朴清雅,庭中植几株寒梅,疏枝缀玉,暗香浮动。 萧向聿正在练剑。 玄衣墨发,身若游龙。剑光如雪,破开晨雾,带起风声飒飒。一招一式皆凌厉霸道,却又隐含缥缈意境,似战场杀伐,又似仙人舞练。 师岫白垂首静立廊下,心弦却不由自主绷紧。他曾听闻萧向聿年少从军,于边关浴血奋战七载,军功赫赫,方得先帝青眼,委以摄政重权。如今亲眼见得这般剑术,方知传言不虚。 剑势忽收,萧向聿反手执剑,目光如电射来:“完了?” “回王爷,已整理完毕。”师岫白躬身应答,声音因一夜未眠而微哑。 萧向聿将剑抛给侍从,取过布巾拭汗,缓步走近。晨光中,他面容愈显俊美深刻,眸光却冷沉如渊,掠过师岫白眼下淡青,忽道:“可用过早饭?” 师岫白一怔,下意识摇头。 “周淮,传膳。”萧向聿吩咐一句,竟自往屋内走去,“跟来。” 师岫白心中惊疑不定,只得跟上。 屋内陈设简洁,一桌一榻一书架,并无多余饰物。早膳很快送来,清粥小菜,并一碟水晶饺,热气腾腾。 萧向聿自顾自坐下用膳,并未多看师岫白一眼。师岫白僵立一旁,不知他意欲何为。 “站着做甚?”萧向聿头也不抬,“还要本王请你?” 师岫白指尖微蜷,终是依言坐下,却只垂眸盯着眼前粥碗,并不动筷。 “怕本王下毒?”萧向聿嗤笑一声,夹起一枚饺子放入他碟中,“放心,要杀你,不必如此麻烦。” 师岫白沉默片刻,轻声道谢,小口进食。粥米温热,熨帖胃腹,他确实饿得狠了,一时竟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他与萧向聿也曾这般对坐用膳。彼时他还是帝师,萧向聿是刚班师回朝的年轻王爷,宫宴间隙,二人于偏殿偶遇,一时兴起对弈论政,竟至天明。内侍送来晨膳,萧向聿便是这般,将一碟杏仁酥推到他面前…… 那时他们虽政见不合,却亦有惺惺相惜之时。 为何会走到如今地步? 是否真如现场那枚令牌所示,萧向聿便是屠他满门的仇人?可若真是他,为何留自己性命,还允自己接触机密卷宗?莫非另有隐情? “卷宗看得如何?”萧向聿突然发问,打断他思绪。 师岫白放下竹筷,谨慎应答:“诸位大人死因确有可疑,但线索零散,难下断论。” “哦?”萧向聿挑眉,“比如?” 师岫白心念电转,择了一条看似无关紧要的:“譬如李尚书落水一案,卷宗记载他酩酊大醉失足,但当日同僚皆言他酒量极佳,且畏寒,鲜少近水。” 萧向聿眸光微动,却不置可否,只道:“用完膳,去书房候着。” 说罢起身离去,玄衣拂过门槛,消失在晨光中。 师岫白独自坐在桌前,看着那碟未动的水晶饺,掌心渐渐沁出冷汗。 萧向聿方才的反应,是信了,还是未信? 此后数日,师岫白皆被传至书房伺候笔墨。 萧向聿似乎当真将他当作寻常书童,每日命他整理文书、誊抄奏章,甚至偶尔询问他对于某些政事的见解,态度平淡如对下属。 师岫白愈发谨慎,应答皆滴水不漏,字迹模仿市井寻常书生,偶尔故意犯些无伤大雅的小错,作出努力迎合却力有不逮的模样。 他心知萧向聿仍在试探,故不敢有丝毫松懈。白日恭顺谦卑,夜间回到冷清西苑,却于脑中反复推敲白日所见所闻,试图拼凑线索。 这日午后,萧向聿被急召入宫。师岫白奉命整理书架,忽于最高层隐秘处发现一暗格。 他心跳骤急,四顾无人,小心翼翼打开暗格,内里竟是一叠密信与一枚玄铁令牌。 令牌上刻鹰隼图腾,与当日师家血案现场遗留的那枚,一模一样! 师岫白呼吸几乎停滞,指尖颤抖着拿起令牌,翻到背面——却见鹰爪处有一极细微的裂痕,与他记忆中那枚完好无损的令牌,略有不同。 等等,这是……仿造? 他急忙展开密信,迅速浏览,越看越是心惊。这些信件竟是萧向聿与边关心腹的通信,其中提及调查某位贵人结党营私、贪墨军饷之事,并严令暗中保护数名清流官员,其中正包括已暴毙的御史张涵。 信中虽未明言所谓“贵人”身份,但字里行间透出的权势熏天,令师岫白脊背发寒。莫非萧向聿并非凶手,反而在暗中调查真凶? 那师家灭门案……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师岫白骇然,慌忙将令牌信件归位,刚合上暗格,书房门便被推开。 萧向聿立于门外,玄衣玉冠,面色冷沉,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屋内,最终定格在师岫白微显慌乱的脸上。 “在做什么?” 师岫白躬身垂首:“整理书架,不慎碰落几卷书,正欲拾起。” 萧向聿缓步走近,靴声叩地,一声声似敲在师岫白心上。他停在师岫白面前,沉默良久,忽的俯身,拾起地上一卷《兵法通要》。 “这本书,”他指尖掠过书脊,语气听不出情绪,“师鸿渐曾为本王讲解过。” 师岫白背脊一僵,强忍抬头冲动。 “他乃当世大儒,却不通权术,终致杀身之祸。”萧向聿声音低沉,似有叹息,“你可明白,何为‘置之死地而后生’?” 师岫白指甲掐入掌心,轻声道:“妾身愚钝。” 萧向聿忽然抬手,冰凉的指尖轻触他耳际,将那缕散落的发丝掠至耳后。 “愚钝些好。”他语气莫名,“太过聪明的人,总是活不长久。” 说罢,他转身走向书案,仿佛方才一切未曾发生。 “磨墨。” 师岫白依言上前,心乱如麻。 萧向聿方才那句话,是警告,还是……提醒? 他垂眸研墨,眼角余光却瞥见萧向聿袖口一道暗红痕迹——似是血迹。 宫中之行,发生了何事? 正思忖间,忽听萧向聿道:“三日后太后于慈宁宫设宴,你随本王同往。” 师岫白手一颤,墨条滑落,在宣纸上染开一团浓黑。 太后设宴?要他同往? 是试探,是羞辱,还是……另有所图? 他抬眸,正撞入萧向聿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里面仿佛有暗流汹涌,却又归于一片沉寂。 “怕了?”萧向聿唇角微勾,似笑非笑。 师岫白垂首,掩去眼底惊澜。 “臣妾……遵命。” 窗外忽起风啸,卷落枯枝积雪。 山雨欲来。 三日转瞬即逝。 慈宁宫宴前夜,师岫白独坐灯下,指尖抚过袖中暗藏的银针。针尖淬了麻药,虽不致命,却足以让人昏睡数个时辰。这是他费尽心思才从府外弄来的防身之物。 明日入宫,吉凶未卜。萧向聿带他赴宴,绝非一时兴起。太后与萧向聿势同水火,此番宴请,怕是鸿门宴。 而他身份特殊,既是萧向聿新娶的“王妃”,又是师家遗孤——虽眼下身份未明,但若被有心人识破…… 师岫白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父母小妹面容,心头如被刀绞。血海深仇未报,他绝不能轻易赴死。 门外忽然传来轻叩。 师岫白警觉地收起银针:“谁?” “王妃,王爷命奴婢送来明日宴服。”竟是多日未见的老嬷嬷,声音依旧冷硬,却少了些轻视。 师岫白开门,见老嬷嬷手捧一袭月白锦袍,并一套白玉头饰,做工精致,绝非寻常婢妾所能用。 “这是……” “王爷吩咐,明日王妃需装扮得体,莫失了王府颜面。”老嬷嬷将衣物递过,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忽然压低声音,“宫中不比府里,王妃还请……万事小心。” 说罢匆匆离去,留下师岫白怔立原地。 这警告……是何意? 他展开衣袍,触手生温,竟是上好的云锦。袖口绣暗纹竹叶,雅致不俗。然而细看之下,内衬处却有一处极不显眼的凸起。 师岫白指尖微顿,小心拆开线脚,竟取出一枚薄如蝉翼的刀片,寒光凛冽,锋利无比。 萧向聿这是……暗中予他防身之物? 为何? 师岫白握紧刀片,心绪纷乱。自入府以来,萧向聿时而试探威逼,时而莫名维护,真真假假,难以捉摸。 他究竟是师家血案的元凶,还是另有所谋? 他看不透。 翌日黄昏,慈宁宫张灯结彩,丝竹声声。 师岫白一袭月白锦袍,墨发半束,以玉簪固定,更衬得面容清俊,气质出尘。他垂首跟在萧向聿身后,步步谨慎。 宴席奢华,百官齐聚。太后居于上首,凤冠霞帔,雍容华贵,目光扫过萧向聿时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 “摄政王今日竟带新人来了?可是新娶的王妃么?”太后含笑开口,声音温婉,却令满场寂静,“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师岫白依言抬头,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怯懦。 太后打量他片刻,笑道:“果然好模样,难怪怀乔疼得跟什么似的,连哀家的指婚都拒了。” 话音未落,席间已有窃窃私语。谁不知太后曾欲将侄女指婚萧向聿,却被他当众回绝,转而纳了个男妃,简直是在打太后的脸。 萧向聿神色不变,只淡淡道:“太后说笑了。” “哀家可不是说笑。”太后语气转冷,“听闻这位……乌虞公子,不仅容貌出众,更是才华横溢,吹得一手好箫?” 师岫白心中一凛,知太后已调查过自己,忙垂首道:“妾身拙技,不敢污太后圣听。” “何必过谦?”太后轻笑,“今日哀家寿宴,乌虞公子便献奏一曲,如何?” 师岫白指尖微紧。太后此举,分明是要当众羞辱他与萧向聿。若奏了,便是坐实伶人身份;若不奏,便是抗旨。 正踌躇间,忽听萧向聿道:“他近日染了风寒,恐不宜吹奏。不如由臣献寿礼,以贺太后千秋。” 说罢击掌三声,侍从抬上一尊白玉观音,雕工精湛,宝光流转。 太后目光微闪,终是笑道:“怀乔有心了。” 宴席继续,丝竹再起。师岫白暗中松口气,却觉一道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如芒在背。 借斟酒之机,他抬眼望去,见对面席间一华服男子正盯着自己,目光阴鸷。此人约莫三十年纪,面容与太后有几分相似,应是太后胞弟、当朝国舅爷。 师岫白记得,卷宗中有提及,国舅爷与数名暴毙朝臣皆有龃龉。 难道…… 正思忖间,忽听国舅爷笑道:“久闻摄政王这位新宠不仅精通音律,更写得一手好字。今日太后寿辰,何不请他即席挥毫,题词贺寿?” 席间霎时一静。谁不知师家公子师岫白曾以一手“清体”名动京城,若眼前这人真是师岫白,提笔便露馅。 师岫白掌心沁出冷汗,面上却强作镇定。 萧向聿把玩着酒杯,忽的轻笑:“国舅爷倒是消息灵通。不过……” 话未说完,忽听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内侍慌慌张张闯入:“太后、王爷!不好了!禁军营哗变,正往慈宁宫来!” 满场哗然! 太后猛地起身:“禁军哗变?何人统领?” “是、是副统领陈敬!说、说王爷勾结外敌,欲清君侧……” 话音未落,已有兵戈之声由远及近! 席间顿时乱作一团,百官惊慌四窜。师岫白下意识看向萧向聿,却见他神色不变,只缓缓放下酒杯。 “太后莫慌。”他起身,玄衣无风自动,“臣去看看。” 说罢竟独自向殿外走去。 师岫白心跳如鼓。禁军哗变?陈敬?此人似乎是…… 忽觉袖口一紧,竟是国舅爷不知何时靠近,一把抓住他手腕,低笑道:“淮南王妃,随本官来,此处危险。” 力道之大,几乎捏碎他腕骨。 师岫白吃痛,正欲挣脱,忽见国舅爷眼中闪过一抹诡异笑意,心中警铃大作—— 这哗变,恐怕另有玄机。 这是一盘针对萧向聿的棋局! 他指尖悄然探入袖中,捏住那枚冰凉刀片。 殿外杀声震天,殿内乱作一团。国舅爷强行拉着他往偏殿去,力气大得惊人。 “国舅爷这是何意?”师岫白强自镇定。 “带你去看场好戏。”国舅爷笑声阴冷,“关于师家满门被灭的……好戏。” 师岫白浑身一僵,再顾不得许多,刀片滑出袖口,正欲动作—— 忽听一声惨叫,国舅爷猛地松手,踉跄后退,肩上插着一支羽箭,血流如注! 师岫白愕然抬头,见萧向聿立于殿门处,手持长弓,目光冷厉如修罗。身后是厮杀声震天的战场,他却如入无人之境,一步步走来。 “本王府上的人,不劳国舅费心。” 萧向聿的声音不大,却压过满场喧嚣,带着慑人的寒意。他伸手,将师岫白拉至身后,护得严严实实。 师岫白怔怔望着他宽阔背影,心跳如雷。 这一刻的萧向聿,究竟是敌是友? 殿外火光冲天,映亮他侧脸,也映亮国舅爷怨毒的目光。 而高座之上,太后冷眼旁观,唇边一抹笑意,高深莫测。 师岫白忽觉寒意刺骨。 这深宫重重,杀机四伏,他仿佛一枚棋子,落入看不清的棋局。 而执棋之人,究竟是谁? 第4章 chapter 04 禁庭疑云 禁军哗变之事,如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上京掀起滔天波澜。 兵部数位重臣皆惨死于乱兵之中,而尚书刘铮更是被发现暴毙于府中书房,兵部顿时群龙无首,北境大军借机举兵进犯,短短半月,势如破竹,打得大渊溃不成军,连连失守。 而数十年前横扫北境十六部,唯一能击退北境蛮敌之人,当今淮南王萧向聿,宫乱当夜便遭软禁于王府,美其名曰“暂避风头,以待彻查”,实则兵甲环伺,飞鸟难出。太后一党趁机发难,连上数道奏折,弹劾摄政王“勾结外敌、意图不轨”,朝野上下暗流涌动,人心惶惶。 王府内外气氛陡然凝肃。 师岫白也被变相囚于听竹苑,不得踏出院门半步。那日慈宁宫惊变,国舅爷肩上那支冷箭,以及萧向聿将他护于身后的姿态,在他脑中反复闪现,乱麻般理不清头绪。 萧向聿若真是灭门仇人,为何屡次维护于他?若非仇人,那现场铁证般的玄羽令又从何而来? 种种线索,如同鬼火,在他漆黑的复仇路上投下一丝微光,却照见了更深的迷障。 他正凭窗出神,忽闻院门开启,周淮带着两名玄羽卫大步而来,神色冷硬。 “王爷传召。” 师岫白心下一沉。自那日回府,萧向聿便再未见过他,此刻突然传召,绝非好事。 他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压下心头纷乱,垂首跟上。 王府书房外守卫较平日森严数倍,带刀侍卫目光如炬,巡视不休。周淮推开门,内里烛火通明,萧向聿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中枯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几日,他周身气息愈发冷沉迫人,即便只是背影,也带着山雨欲来的威压。 “王爷。”师岫白敛衽行礼,声音放得低柔。 萧向聿并未回头,只淡淡道:“禁军副统领陈敬,死了。” 师岫白指尖一颤。陈敬便是那日率兵哗变、指控萧向聿勾结外敌之人。 “狱中自尽,留下血书,言说受本王胁迫,构陷太后,罪该万死。”萧向聿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字字冰冷,“好一招死无对证。” 师岫白屏住呼吸。此事明显是杀人灭口,将罪名彻底扣死在萧向聿头上。 “太后旨意,本王禁足府中,等待三司会审。”萧向聿缓缓转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师岫白身上,锐利如刀,“你说,这幕后之人,下一步会如何?” 师岫白垂眸:“妾……不知。” “不知?”萧向聿踱步走近,玄色靴停在他面前,“那日慈宁宫,国舅爷对你倒是颇为青睐。” 师岫白后背沁出冷汗:“国舅爷只是……只是好奇王爷新纳之人。” “是么?”萧向聿轻笑一声,指尖猝不及防地抬起他下巴,迫他抬头,“本王倒是好奇,你一个醉仙楼清倌,何处学来的敏锐政察?那日卷宗整理,你对李尚书落水案的见解,可不像寻常伶人。” 他指腹冰凉,带着薄茧,摩挲着师岫白下颌肌肤,带来战栗的触感。目光却深沉如渊,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来看。 师岫白心脏狂跳,强迫自己迎上他的视线,眼中适时涌上水光,混着几分被质疑的委屈:“妾……妾少时家道未败,也曾读过几本书。后来流落风尘,见惯人心鬼蜮,故而……故而多看多想了几分,只求自保,不敢妄议朝政。” “家道未败?”萧向聿眸光微闪,“何处人家?” “江南小户,不足挂齿,早已散尽了。”师岫白滴水不漏,语气哀婉。 萧向聿凝视他片刻,忽然松开手,转身走向书案:“你可知,陈敬死后,又有何人自尽?” 师岫白摇头。 “当日负责看守师家灭门案现场的两名京兆府差役。”萧向聿语气平淡,却抛出一道惊雷,“同样留下悔过血书,言说当日受上官指使,暗中调换了一枚重要证物,构陷忠良,良心不安,唯有以死谢罪。” 师岫白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调换证物?!构陷忠良?! 那枚玄羽令…… 他猛地抬头,眼中震惊与骇然再也无处可藏:“王爷此言……何意?” 萧向聿却不再看他,自顾自展开一幅舆图,淡淡一笑:“血书并未言明构陷的是谁,调换的是何物。死无对证,徒留疑影罢了。” 他抬眸,目光冷冽地扫过师岫白惨白的脸,“但这盆污水,倒是结结实实泼到了本王身上。如今朝野皆疑,师家灭门案恐有冤情,而本王,便是那幕后元凶。” 师岫白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清醒。 这一切来得太巧,巧得像一个精心布置的局。先是陈敬哗变指控,后是差役“自尽”留下血书,一步步将萧向聿推向谋逆篡位、构陷忠良的深渊。 若萧向聿并非真凶,那这幕后之人的手段……何其可怕! 若萧向聿是真凶,此举便是金蝉脱壳,将自己伪装成被构陷的受害者!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仿佛置身迷雾深渊,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到底欲意何为,到底谁才是这幕后之人?…… “看来王妃也觉此事蹊跷。”萧向聿观察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声音低沉下去,“你说,这接连发生的自尽,下一个会轮到谁?是那日侥幸未死的刺客同党?还是……其他知晓内情之人?” “不知王妃可还记得,师鸿渐手底下最衷心的家仆,秦川?!” 是秦叔?! 自从全族被灭,师岫白火烧门户,佯装葬身火海之后,这位昔日师府最忠心的家仆便再无影踪。 惨案现场并无秦川陈尸,他一定还活着。师岫白在找他,而更多人,也在找他。 师岫白背脊生寒。萧向聿是在暗示什么? 未知的,危险吗…… “妾……愚钝,不知。”他低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惊涛。 “愚钝?”萧向聿忽的冷笑,一掌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笔架乱颤,“本王看你是聪明过头了!” 骇人威压瞬间充斥书房,师岫白骇得跪伏于地:“王爷息怒!” “息怒?”萧向聿绕出书案,一步步逼近,玄色衣摆停在他眼前,带着冷冽的沉水香,“师岫白,你费尽心机潜入本王身边,为的不就是查清师家血案真相?如今线索送上门来,你却跟本王装傻充愣?” 他竟直接挑明了自己的身份! 师岫白心跳骤停,全身血液逆流,几乎僵在原地。 “本王没耐心与你虚与委蛇。”萧向聿俯身,冰冷的气息喷在他耳侧,“禁足期间,本王有的是时间好好‘请教’你。说说看,你对这几桩案子,有何高见?” 他语气轻柔,却字字杀机四伏。 师岫白深知,此刻再装无知已是徒劳。萧向聿显然已对他起疑,甚至可能早已确认他的身份。此番问话,是试探,也是逼他站队。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腥甜,再抬头时,眼中惊惧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冷静:“王爷既问,妾便斗胆妄言,不过时几个笨法子罢了。这几桩事接连发生,太过巧合,像是……像是有人急于掐断线索,混淆视听。” “哦?”萧向聿挑眉,“混淆谁的视听?” “自是王爷。”师岫白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对方意在坐实王爷罪名。但……手法略显急躁,反而露了破绽。” “破绽何在?” “陈敬哗变,指控王爷勾结外敌,证据未明便自尽,死无对证;差役血书,言说构陷忠良,却不明言构陷何人,语焉不详。看似步步紧逼,实则……”师岫白顿了顿,缓声道,“虚张声势,根基不稳。” 萧向聿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探究:“依你之见,对方意欲何为?” “妾法子愚笨,做不得数。妾以为,搅乱浑水,逼王爷自乱阵脚,或许……”师岫白心一横,吐出惊人之语,“意在王府内部。” 话音未落,窗外骤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异响! 萧向聿眼神骤厉,反应快如鬼魅,几乎是声响传来的瞬间,他已如离弦之箭般掠至窗边,一掌震开窗棂! 一道黑影如夜枭般急退,瞬间融入夜色。 “追!”萧向聿冷喝一声,周淮立刻带人疾追而去。 书房内重归死寂,只余窗外冷风灌入,吹得烛火明灭不定。 萧向聿缓缓关窗,转身看向仍跪在地上的师岫白,目光幽深难测。 “你倒是……又一次让本王刮目相看了,师、无、虞。” 他刻意咬重那三个字,带着冰冷的玩味。 师岫白伏在地上,心知今夜已彻底暴露于萧向聿目光之下,再无转圜余地。方才那番话,既是分析,也是赌—— 赌萧向聿并非真凶,赌他需要盟友破局。 然而,萧向聿下一句话,却将他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彻底打入冰窖。 “不愧是先帝亲封的大渊第一才子。师无虞,”萧向聿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你这‘笨法子’,倒是笨得很有几分意思。”他伸出两根手指,如同对待什么稀罕物件般,轻轻抬起了师岫白低垂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深不见底的眼眸。 “本王倒是小瞧你了,师大人。” “不过是看着温顺乖巧罢了,不知爱妃可否让本王好好看看,这副皮囊下真正的心思如何?倒是有趣。”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过师岫白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 师岫白的心跳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强迫自己迎上萧向聿的目光,眼中努力维持着惶恐茫然,还有一丝故作□□的笑意,更显楚楚可怜: “妾天资愚钝,不过短短拙见,只是胡乱几句罢了。能帮到王爷,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胡乱?” 萧向聿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温度。他松开了手,目光却依旧锁死在师岫白脸上,教人不寒而栗。 “周淮,”他冷声道,“你觉得如何?” “王爷英明。” 周淮眼中精光闪烁,立刻躬身领命。 萧向聿的目光重新落回师岫白身上,带着一种全新的,更加危险的审视: “至于你嘛,本王的王妃”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笑意令人不寒而栗,“献计有功,本王自当重赏,才配得上王妃的诚意。” 那“重赏”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意味深长,师岫白忍不住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下一瞬便被那抹不加掩饰地杀意惊出了一身冷汗。 萧向聿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妾谢过王爷恩典。” 师岫白再次伏地叩首,姿态无比恭顺。无人看见,他低垂的脸上,那瞬间掠过的一丝冰冷得近乎残酷的弧度。 师岫白在布一盘棋。 第一步棋,落子。他成功地引起了这头猛虎的注意,将自己从“无用玩物”变成了一个“有点意思的小玩意儿”。虽然危险剧增,身份暴露,但距离他的目标,也更近了一步。 然而,就在他暗自盘算下一步时,萧向聿的下一句话,却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 “起来吧,本王的……王妃,顺便,替本王认一认……” 萧向聿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毒的冰棱,“……这个人,你可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