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前我失忆了》 第1章 梨花月 永定十四年,肇秋 中元以来,山色由青转黛,雨势也淅沥了半月。远望去,整座西京凝成了一幅水墨画卷。 而去崇福寺不远的公主府中仍是一片姹紫嫣红、流水庭园。 小别胜新婚,小夫妻昨儿个折腾至近四更天才睡下,这一觉醒,便到了辰半。 溶溶拥被坐起,被衾滑落,露出柔弱无骨的半片肩头,雪肤上,还留有沈郎趣兴上头吮出的点点红梅。瞥见这美景,沈郎眸光一黯,自身后拥了上来—— “什么晦气东西,快拿去烧了!” 看到这儿,原本趴在美人榻上歇晌的萧盈一骨碌坐起,避之不及地将手里话本丢出了老远。 棠梨闻声赶来,打帘一看,不由得捂嘴一笑:“殿下昨夜便被这话本子败了胃,说要请桃木镇邪,怎地今儿又看起来啦?” 披香殿内,光影柔顺。 西窗下置一方缠枝牡丹的白瓷薰炉,烟气袅袅如篆。 嵌了明瓦的梅花棂窗漏下阳光,将凿花碧砖照得亮堂。 因是家居,萧盈只穿一件轻罗襦裙,裙摆逶迤,铺作东方之既白,衬得肌肤脂玉似的。 有细碎光影透过窗棂、透过青烟,最终落在她身上,烙下瓣瓣梅花。 她的眉眼却没多少寒梅的冷傲,而是明艳如海棠,秾丽夺目。 尤其一双明光烁亮的眸子,眼头舒展尖尖,眼尾不描而勾,猫不似猫,狐不似狐,因着少年眼神尚且清亮,娇媚不足,娇憨有余。流盼宛转间,仿佛含了山光水色在里头,实在引人注目。 眼下,这双眸子里含的不是秋水远山,而是显而易见的嫌恶。 她抚着胸口定了定神,气闷道:“……还不是怪阿翎?” 棠梨便懂了。 原是这《梨花月》中的女主人公溶溶恰与她家殿下的小字重了名,顾小娘子又曾戏言,“若遇上同名同姓的话本人物,可千万要记牢情节,不然哪天睡醒起来发现到了话本里,连怎么死的都不知”。 故而,一向不怎么爱看话本的殿下才令人将这书买了回来。 棠梨收好那话本,在榻边坐下,为萧盈掖了掖腿毯,笑道:“世人同名同姓的可太多了,顾小娘子随口一句戏言,殿下怎么还当真呢?这要被顾小娘子晓得了,指定笑得打跌,殿下又得恼上好一阵儿。” 萧盈反过味来,懊恼道:“可不许同她说啊!” 这种丢脸的事,势必是不能叫人瞧了热闹的。 但说老实话,风月圣手的文笔倒很不错,无愧是大梁朝最出名的话本写手。 萧盈又恶心,又忍不住往下看。 便如此反复拿起丢下,几天过去,竟也将这本《梨花月》看进了十之七八。 越看,越觉得不大对劲。 虽书中将都城化作了西京,又将朝代隐去,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说的分明正是长安,正是本朝年间事。 而那对性情差了天涯海角的主人公,更是眼熟得不像话。 公主叫溶溶也就罢了,竟也住修祥坊宅子?竟也自幼被娇惯得一身臭脾气,眼里容不得丑东西? 驸马姓沈也就罢了,竟也是樱桃宴合了公主眼缘?竟也寒门出身,一副冷情寡淡的性子? 萧盈一口气憋住。 她活见鬼了不成? 萧盈不信神佛,也便无所谓鬼怪,相比起来,更怀疑这风月圣手是自己认识的人。 若换成什么《列女传》、《才女集》,她倒很乐意为他们所写一写,留下最满意的画像在上头,让后世人都瞻仰她的美貌才德。 只这话本也太歹毒了些。 莫不是哪个看她不惯的皇姊?又或是曾经被她挑剔嫌弃过的世家纨绔,故意写下这话本来报复她? 萧盈皱眉吩咐着:“去查查这风月圣手。” 下人办事利索,不几日便来回禀,道今日是《梨花月》下卷交稿期限,他们的人埋伏在书肆后巷,一举便将风月圣手逮着了。 什么人这般大胆,连帝后最疼爱的幺女都敢臆造,事关名誉,萧盈必是要亲自审一审的。幂篱一遮,便带着侍女们出了门。 哪知对方既非皇亲,也不是士族。 隔着马车,那老叟不知自己惹怒了哪方贵人,一味地磕头谢罪。 棠梨问:“殿下要如何处置这老丈?” 萧盈本来靠在车壁上,唇线抿得紧紧,闻言,“嗤”了一声。 她冷声道:“一个二个……被人耍了都不知!” 棠梨恭敬地等待她示下。 萧盈面无表情:“那风月圣手言辞不说多美,至少能看出是饱读之士,绝非庶族,且行文缱绻,极尽冶艳……” 她有些尴尬地顿了顿,话锋一转,“你们可打听过,如今士人与书肆合刊著书,分成几何?” “殿下是觉得,这老叟一穷二白……” 棠梨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必是那风月圣手自知理亏,畏惧殿下慧智,才使旁人伪装混淆,李代桃僵!” 萧盈哼了哼,这才挥挥手,令人放开老叟:“我问你,这话册上卷也是你给书肆掌柜的?” 老叟只听得马车内响起一道清灵女声,颇是年轻,却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气势。 他惶恐伏首:“小、小的不明白贵人说的什么。” 萧盈于是又问:“今日谁使唤的你来?” 老叟犹疑片刻,没立刻作答。 萧盈轻拧眉头。 棠梨使了个眼色,另一侍女银朱出面喝道:“若老实交代,我家女郎且不治你的罪,如今还不尽言,可是想尝板子?!” 银朱年小泼辣,脾气也颇承了几分萧盈的直截了当。 老叟吓没了顾虑,求饶道:“贵人息怒!贵人息怒!……非是小的不说,实……实是小老儿也不知那人身份啊!” “今晌午,小老儿本在崇贤坊好好地吃酒,一人神神秘秘凑来,问小老可愿赚些跑腿钱……小老吃得半醉,实没记清那人模样,只瞧着像个大家健仆……至于贵人说的甚么话册、上卷,更是一概是不晓得。” 萧盈没有说话。 银朱会意,又厉声逼问一番。见再没问出什么东西来,她擦了把额汗,才请示地道:“殿下,这人说的应当是真了。” 空跑一趟,萧盈当然不高兴。 那老叟不住磕头,沙土上已经有些血印子了。 萧盈抿唇,不耐地挥了挥手。 银朱便将老叟训告一番,再让侍卫放了人。 回头一看,萧盈虚虚支着额头,眉心蹙拢,一副难以忍受的模样。 这是讲究病犯了。 侍女们忙不迭将窗扇阖拢,阻隔了视线,又将果子碟捧到她面前,一手轻轻摇着纨扇。 如此,萧盈才觉得鼻端那股子若有似无的生铁血腥气散去了些。 打眼一瞥,鎏金双狮纹银盘中盛着西州新贡的蒲桃①,个大而紫黑,莹润饱满。 只因她去岁宫宴上赞过一句,今年西州再遣使臣来,向来疼爱幺女的皇帝便将蒲桃尽数转赐到了她府上。 见她面色稍霁,棠梨忧虑道:“京兆高门大族众多,咱们要寻一不知名姓的仆役,无异于海中捞针。” 萧盈掀起一片车帘,看了眼乌泱泱的书肆,幽幽道:“未必。” 只要对方一直写,总有一天能逮着,究竟谁在弄鬼。 回到坊里,正是敲暮鼓时,坊门处堵了一堆回家的车马行人,热闹非常。 萧盈今日为遮掩身份,车马从简,不可避免地也堵了堵。 她不耐等待,遂卷起篾帘眺望窗外。 这一眼,竟撞上道格外俊拔的身影,一身远山青色袍子,谡谡修竹般。 远远的,就辨出那是沈榷。 萧盈一扬眉。 目光掠过那肩腰、长腿……竟头一次将这官员公袍给看顺眼了。啧。 本朝太祖自认兰陵萧氏子孙,不仅着史官续了族谱,便连国号也照搬老祖宗,美其名曰——尚古礼。 所以开国而来,贵族中便掀起一股效仿南朝褒衣博带的风气。近年越发地不像样。 萧盈有件广袖襦,袖幅近八寸,穿着也的确轻薄飘逸,再配上高腰裙、垂髾髻,削肩半露,脖颈纤细,颇有洛神之姿。自春耕节上穿过之后,长安城内便如雨后春笋般蹭蹭冒出了许多“洛神”。 而自景宁改制起,胡人涌入长安,安扎在西市经营买卖。五陵少年们日常穿着圆领袍、胡服打马招摇,很为家中守旧的长辈所不齿。 萧盈曾经纳罕,明明不管是原先的宽袖袍还是时兴圆领袍都挺好看的,景宁改制时那帮负责设计官袍的礼部官可是脑袋被门夹了,才想出如今这般与大部分常人身材相斥的形制? 但眼下,旁人穿着莫不臃肿的公袍,在沈榷身上却只觉飘逸洒脱。 她蓦地惊觉—— 或许当初那礼部官参照的对象,亦是位貌比潘宋的美男? 沈榷此人,十四年的探花。虽是寒门出身,比起少年进士的才学,更为人称道的却是他神仙中人的样貌。 萧盈爱俏,打小便是出了名的讲究人、难伺候。帝后也娇惯这小女儿,依着她的性子,从身上的穿戴、屋内的陈设摆件,再到宫里的仆侍,无不安排得又漂亮、又妥帖。 讲究至此,要共度一生的枕边人更是马虎不得。她自个精挑细选两年,倒将满长安的世家子得罪了个遍。 正当帝后为此头痛时,她偷偷跑去了樱桃宴,对新科探花惊鸿一瞥,惊为天人,立时拍板:“就他了!” 出降当日,一对新人并肩而立,拜别帝后,被朱红的婚袍映衬着,恍如连璧,为宫中乐道许久。 棠梨揣度着她神色,问道:“殿下,咱们要唤驸马同行吗?” 萧盈闻言,绷了下嘴角。正要移开目光,又一顿。 原本因远眺而半眯着的眸子,也意外地睁圆了一些。 这稍稍的功夫,就有个年轻女郎寻上前……众目睽睽下,将手里的花枝朝沈榷递了出去。 萧盈的目力算不上好,也不能听见对方与沈榷的谈话,但从女郎微微颤抖的双肩与旁人好事的目光便可以想见—— 这,又是个被那张清逸隽雅的皮相给欺瞒了的。 时下风气如此,男女若遇心上人,正大光明折花相送,若能成就姻缘,也是一段雅谈。萧盈并未生气。 只她挑挑眉,目光又回到沈榷的脸上逡巡了两圈。 二人虽住一府,却长日分居,见面的次数实是有限。竟不知,原来这人散个值的功夫也能给她拈花惹草。 ……呵。 与《梨花月》中玉烛调和的眷侣恰相反,金枝玉叶的长乐公主萧盈同驸马沈榷成婚这数月以来,相处得并不和睦,甚至可称一句疏远。 这在皇城中也不是什么秘密,毕竟,萧盈前些天才豪气地将一纸和离书送去了工部官廨。 这事儿闹得人尽皆知,叫沈榷被同僚瞧了好大的热闹。不过对他没什么难堪的意思,澹然处之,倒令那些趁机落井下石之徒没脸。帝后因此愈发欣赏这年轻人,萧盈也被召进宫中询问。 谢皇后实想不通,分明数月前萧盈还撒着娇对她和陛下道,“这长安郎君除了沈稚然,儿谁也瞧不上”,婚后来看,沈榷也的确是位光风霁月的青年才俊,怎么就…… 萧盈也不明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阿娘何须小题大做。 她早已不是小孩子,先前不过是看中对方的皮相,而今她对这皮相的喜欢已不足以抵过性情上的不合,是故提出和离。 一别两宽,各自省心,还不耽误日后的缘分,有何不妥? 只这回,谢皇后没让她撒个娇便蒙混过去,严厉地责备了她。 萧盈听了一耳朵“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心里不服气,虽按谢皇后说的备了酒菜赔礼,却阳奉阴违,私自与对方“约法三则”。 日后互不干扰、互不管束、互相遮掩。 她话说得极不客气,沈榷也未被激怒,只是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好。” 连那杯赔罪酒也没喝,便回了前院。 回忆至此,萧盈皱皱眉,自然而然想到了近日所看话本内容。 要真让她面对沈榷做出话本中那等做作姿态,还不如去死算了。 放下篾帘,挡住碍眼的景色,她不愿在此再等下去,遂吩咐绕行另一处坊门。 ①蒲桃:葡萄 [哈哈大笑]我就这么突然开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梨花月 第2章 暖香楼 敌暗我明,既然如此,萧盈干脆着人将风月圣手的全集都买了回来,翻来覆去地研究了好些遍。 顾翎一踏进披香殿,还当是来到了风月圣手“痛屋”。 她挑挑眉,意外道:“你不是从不看话本,说——‘怀淑便是成日里看这些才将脑子看坏的’么?” 她笑吟吟将萧盈曾经不屑口吻学了个十成十。 萧盈哼道:“我如今觉着偶尔当个乐子,引以为戒,倒也打发时间,不行?” “行,怎么不行。” 顾翎早听说她近来在谢皇后处碰了壁,又与个话本子计较上了,心气儿不顺,正是来开解的,遂笑道,“说起寻乐,平康坊倒是新开家酒肆,貌美胡姬、清秀小倌,各有各风姿……怎么样,我们溶溶殿下可愿赏脸?” 萧盈下意识就蹙了下眉。 倒不是守旧,而是时下勋贵纨绔常流连平康坊取乐,平日里也会大肆谈论舞姬身段。 萧盈向来讨厌这等觥筹交错的场合,只光听见名字,便觉脂粉味浓得喘不上气。 顾翎看着雍容大方,私下里却是个好凑趣的性子,长安大小酒肆基本都有她足迹。 这一点,只几个亲近友朋知晓。 她既了解萧盈喜恶,再拿到她面前来说的,自然不是那等乌烟瘴气的酒色之地。 但萧盈仍是兴致不高:“尽是些庸夫俗子,有什么好看的?” 这么说着,左右闲着也是无聊,被顾翎劝了两句后,到底还是放下话本,随她一道出了门。 良宵美景,暖香楼中华灯彻明。 但见雅阁内四处燃着凝脂牛油蜡,博山炉中,青烟袅袅缭绕,香气馥郁却不觉浓艳,嵌宝石砖上通铺厚厚宣州毯。 阁子正中,两个胡人少年正赤着上半身关扑。 左边那个,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目似流星,动作迅捷如电;右边那个,膀阔腰细,浑身有千百斤膂力,招招致险。 不同中原士人的儒雅风流,这些异族骨血里生来就带几分嗜杀,经调教后,最是吸引看惯清歌曼舞想要寻求刺激的贵人眼球了。 暖香楼做的便是贵人生意,即便萧盈刻意装扮得低调,奈何有顾翎这个平康坊常客面孔与公主府侍卫长那张俊美非凡的死人脸,掌柜怎敢拿些不入流的阿猫阿狗糊弄她们。 萧盈起先算还矜持,眼神飘忽着,不时侧头与顾翎说话,待灌了几杯酒之后,便恨不得将一双眸子黏在二人裸露的大臂薄肌上,盏中酒水空而不自知。 身边另有一左一右两个清俊小倌替她斟酒。 “奴再敬姊姊一杯。”青衣小倌手执掐丝团花纹金杯劝酒,眼神媚如丝弦。 萧盈最喜欢被人哄着,又一直是家中最小那个,哪里经得起这一声声好比浸了蜜的“姊姊”? 酡红着脸,接过酒一饮而尽。 那边白衣郎君挟起一筷儿晶莹鱼脍,喂到了嘴边:“酒大伤身,贵人先食些鱼脍垫垫胃。” 萧盈只觉他颇善解人意,待仔细看,呀,眉目间的清冷还有几分沈榷的味道呢。 相似的眉眼,却是这般温柔小意的性子。萧盈大悦。 霞明玉映,酣歌醉舞,真是个天上人间。早知有这神仙般日子,她作什么想不开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仔细想想,她过往顺遂肆意的十九年人生里,最大的绊子竟然就是这桩婚事了。 顾翎见她神色忽冷,便知是想起了那一位,不由掩唇轻笑。 待笙歌归息,萧盈贪杯把自己喝得醺醺,已然连走路都打摆子,得要侍女搀着。 便如此,嘴里仍坚定不移地念叨着自己尚能再喝一爵。 顾翎还算得上清醒,殿后几步跟着,以防有不长眼的冲撞了这位金枝玉叶。 棠梨小心扶着醉迷糊了的殿下,一脚跨出酒肆,却见自家马车旁竟立着个年轻郎君。 她一愣,下意识朝萧盈看去。 萧盈亦瞧见了那道颀长背影。 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谁。 时值仲秋,清夜已生凉意。那人头戴宽檐风帽,霜白色的襽袍广袖在风中微微摆动,玉树一般,衬得身边小厮都卓然了起来。 只一个背影,便引起了萧盈的兴趣。 她撇下棠梨,脚步略有沉浮地上前,扯住了那人衣袖,绽开个酒意酣然的笑:“……你也是阿翎相熟的小倌?快转过来让我瞧瞧。” 棠梨忍不住闭了闭眼。 顾翎则意味深长一笑,拍拍侍女的手,愈发放缓脚步。 那人闻言略有停顿,但还是转过身,揭下了风帽。 夜色黯淡,马车四檐各挂一盏羊皮宫灯,光影团团,映出一张清隽昳丽的脸。 萧盈轻呼一声,松开了手。 这人…… 并非小倌。 沈榷看着她,缓缓道:“殿下醉得深了。” 他便就这般清清淡淡地立在那儿,袍服一丝不苟,鸦羽长睫低垂。 容止蕴藉,含章天挺。 说是哪个世家公子也不为过。 萧盈回过神,一把拂开他,没好气道:“不必你管!” 说罢,踩着脚凳去登马车。 只她实属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今日又穿了件宽大繁复的袍子,裙裾曳地,又无人帮扶,抬脚便被绊了下,身形一趔趄,勉力摇晃几下,仍是无可挽回地朝后跌了下去—— 堪堪六尺的车轨,算不得高,但以这般姿势摔下来,一定是十分窘迫、十分丢脸的。 这又是在不对付的人面前。 萧盈是拼命掐住自己掌心,才没有惊叫出声。 如今已经免不了丢脸了,那便要尽量保持冷静,避免作出更丢脸的事来。 幸而就在她跌落的一瞬,后背有什么东西撑了一下。 这力道减缓了她下坠的速度,因此有时间调整姿势,能够在双脚落地之时堪堪站稳。 到底是没出洋相。 萧盈有些惊讶地转身。 沈榷仍维持手臂抬高的姿势,神色不动:“殿下当心。” “……” 他的确是好修养,纵先被她当成烟柳之地的男倌,又在人前落了面子,亦无愠怒。见她窘状,更是不计前嫌。 动循矩法,进退有常。 合乎“君子”二字。 就连棠梨从惊愕中醒神,也是一脸欣慰地看着他。 萧盈抿了抿唇,没再逞强,板着脸搭着他的胳膊上了马车。 顾翎这才匆匆赶来。 她笑了笑,面对沈榷温声嘱咐:“溶溶素不惯饮酒,醉态难缠,恐怕夜里还得靠驸马多看着些她。” “今日喝得这样醉,只怕明日醒来要头痛,回去还是令厨下备些沆瀣浆解酒。” 萧盈觉得,自己大概真有些醉了。 她头晕得厉害,车厢内空气又不流通,人坐上去只想睡觉。 闭着眼,起初还隐约能听见外头顾翎与沈榷寒暄着,不几句,那声音便空灵了起来。 晕晕乎乎中,车身微沉,仿佛又有人上来了,大概是棠梨吧。 萧盈靠着隐囊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这素日伶俐的侍女递来茶水。 她拢眉提醒:“渴了。” 一盏温茶端到了她面前。 有清冽的气息拂面,似不是棠梨身上的熏香。 只她一时没觉出不对,就着那手饮了半盏。 也不知怎的,棠梨今日格外木讷,喂个水也不知扶着,站桩似的,险些将她呛死。 她止住咳,抬眼抱怨:“你今日怎么毛手毛脚——” 剩下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 沈榷一手端茶,一手覆膝,便就这般静静地看着她。 烛火巍巍,将二人身影拉长在车壁上,空间一下显得逼仄晦暗。 而他身上的皂角气息传来,清冽洁净,恰好解了空气中扰扰浮动的甜腻香气。 萧盈酒意稍醒,忽地……有些心虚。 此装货已登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暖香楼 第3章 探花使 沈榷怎么会出现在她的车驾里呢? 萧盈先发制人地质问:“我的侍女去哪了?” 眼见驸马与公主难得有机会和平同乘,棠梨佯装为难地想了想,十分麻利地拎着对方的童儿坐去了车辕边上,给二人腾出空间。 “驸马请。”棠梨笑得磊落。 沈榷那时看了这侍女一眼,没说什么。 眼下,被萧盈质问,倒也没将棠梨的擅作主张给供出来。 他将她喝了一半的茶放至案边,淡淡道:“臣手脚拙笨,照顾不周。殿下若还觉干渴,请自便吧。” 说罢,另取杯盏,为自己倒了一杯。 萧盈先是被他如此截然的态度噎住,如鲠在喉,颇觉冒犯。 未及发作,又被他倒茶的动作给吸引了注意力。 “等等……你方才该不会也给我喝的这个?” 回忆着嘴里淡淡苦涩的茶味儿,她拧眉,“这是侍女的茶。我惯喝的,是那方鎏金飞鸿球路纹笼中贮存的紫笋,以山泉投煮,沫饽要均匀,盐不可过二勺……” 此时饮茶不过是贵族中新起的消遣,并无太多规矩。 但在萧盈这里,纵如喝水小事亦不能打发。 茶性最寒,独顾渚紫笋温和,是皇室贡茶,萧盈打小喝惯了,每次只择谷雨前后,长四五寸、薇蕨始抽的新枝嫩芽烹煮。 至于时兴煮茶方子里什么葱姜香料群魔乱舞的,也统统不要,只盐少许。 身边侍从也早习惯了她的凡事讲究。 沈榷啜了口茶,眼皮未抬:“殿下饮此侍女茶,可是有何不适?” “自是……”话到嘴边,萧盈匪夷所思地偏了偏头,“……你在暗讽我多事?” 沈榷温润如常:“殿下千金贵体,臣不敢有犯。” 萧盈直接气笑。 贵族们惯常捏着百转千回的姿态处事,萧盈是懒得学,但并不代表她听不出好赖话。 早在五岁,齐王叔父家一向与她交好的堂姊说话突然变得婉转尖酸时她便明白,这世上不盼着她阿耶好的人有许多,看不惯她的人亦有许多。 萧盈从不搭理,毕竟无论这些人心里如何作想,见了她,面上还不是得恭而敬之。 她盯着沈榷隽致得仿佛刻画一般的侧脸。 即便以极尽苛刻的目光去挑剔,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她的驸马,的的确确浑然生在了她喜好上。 沈榷应是有一些北人血脉,五官线条不似其他南人过于柔和,尤其眉眼收尾处利落干净的走势,在不笑的时候,会显出些不近人情的锐利来。 但他素来谦和,清隽双眸总含一丝笑意,使人如沐春风,于是总令人忽略这一点。 曾几何时,萧盈就是被他所表现出来的这般温润风度给骗过了。 科举取士始于前朝,中途几度废止,至永定五年再次开启,其中势力博弈萧盈不甚清楚,只知进士们通过吏部试后,圣人会在曲江设宴,以示恩遇。 时值樱桃成熟之季,又名樱桃宴。 今春那场樱桃宴,皇帝犯了老毛病,便将事宜交代给太子萧兆玉操持。 萧盈贪玩,央着阿兄偷将她领了去。 时言五十少进士,今科中不乏两鬓霜白者,更多的则是三至五十之间的壮年男子。萧兆玉与他们结交,端的是如沐春风,一视同仁。 萧盈听得脚底发痒,颇觉这些人与宫中负责教授学问的老学究一般无趣。 她作了男子打扮,头戴兔耳幞头,一身梅子黄色圆领袍,是比江边新嫩的柳芽还要轻淡的颜色。 旁人只当这个漂亮得有些女相的小个子少年是太子的内侍,是以当她偷偷开溜时,都没想过阻拦。 靠近金水渠畔的小石板路,春光明媚得近乎虚幻。 嫩黄微绿的柳枝拂过碧水,水面有渺渺烟气弥漫,岸边的花花草草都笼在溟濛中。 萧盈分花拂柳,穿过无边春色。 一路行来,她抱了三四种花枝在怀里,花瓣挤挤挨挨,簇拥着桃腮,人也仿佛与这蓬勃烂漫的春天融为了一体。 远离了酒宴的喧嚣,一抬眼,斜径拐角处迎面走来个醉醺醺的进士,看年纪,约莫而立。 今日登科者,无不经多年磨砺,一朝得伴天子侧,狂喜难禁,又痛饮好酒,便将心底最本真的**暴露无遗。 这位进士想来是个好娈童的,酒醉后,将萧盈当作了无权无势的小内侍,见她生得秀美,言辞多轻薄,甚至上手拉扯。 此处静僻,少有人往来,萧盈起初并不想闹大叫前边的御史们得知自己逃学冒禁跑来樱桃宴,牵连兄长与自己一道受参。 那人嬉笑顽劣,浑不知耻。甚至以前程相诱,邀她入夜前去。 眼见那具满是酒气的身体越来越近,萧盈终于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后退着抬手将花枝用力抽去,在那人脸上留下道道血瘢。 进士由此大怒:“竟不识抬举至此!” 正此时,有道泠泠的男声在身后响起:“季兄?” 谁? 新科进士? 这人的“同伙”吗? 萧盈随之扭脸,就有一瞬怔在了那儿。 明媚春光从疏欹枝头流泻下来,一束一束,将杏花染成浅金色。 每瓣花缘都朦胧地耀着光,仿佛是她梦中的柔光。 那人的脸庞笼在春光云雾中,润玉似的。 进士酒意大醒,忙揖道:“沈探花。” 这般好看…… 原来,是探花使啊。 探花使乃圣人亲封新科进士中最年少俊美者二人,宴会当日,使折名花,并赋诗纪事,是个十分风雅的职务。 往上数几届探花都出自高门大族,但此前萧盈已从阿娘口中听说,今科两位探花使,一位是秦国公府的九郎,韦徹韦文通,另一位,仿佛比韦九还小些,才过弱冠,更是寒门出身。 谢皇后叹了一句,年纪轻轻便有这般才学,可称惊才绝艳了。 纵萧盈对朝堂上的事不感兴趣,也大概能猜测这一路的艰难。 而她不久前才见过韦九,大抵是打小相识,并没觉得多么俊秀出众。 但这个人…… 萧盈不得不眯起眼,让眼睛适应他身上过盛的光华。 进士殷勤笑问:“沈探花可有什么要紧事?” 探花使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萧盈,才引首看向比自己年长了许多的同年,微微一笑。 生得好看,笑起来更似含了春风皎月般温润。 他道:“卢相公适才问起擅明经科进士,恐有嘱托。某不见季兄,便寻来了此处。” 季姓进士闻言大喜,奔前程匆匆离去。 麻烦已除,萧盈还审视着这人。 她在宫城见过不少长得好看的男子,或清秀出尘的内监,或儒雅端庄的博士、器宇轩昂的郡王世子,却没有一人能得她全然欣赏。 偏偏这个人…… 仿佛为她而生似的。 探花使身量高瘦,恰有一丛缀满粉白娇杏的花枝自主干斜伸出来,迫他微微低头。他伸手撑住那花枝,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漆纱幞头之下,是磊落分明的鬓角,眸光淡淡,衬得微翘眼尾些许锋利。 若放在平常,萧盈必是要治这人一个不敬之罪的。 眼下却想,原来,他的瞳孔是浅褐色呀。 他松开抬着花枝的手,向前迈了一步,身上亦传来馥郁酒气,是禁中御酒蔷薇饮的味道。 他却行端言正,毫无轻浮。可见修身沉稳,养气功夫极佳。 枝叶微微回弹,飘落数瓣花红,有一片格外懂事,打着旋儿落在了那隽致的眉骨上。 被萧盈直勾勾盯着,他也并不在意这“小内监”的失礼,只随意拂去落花,淡淡道:“太子殿下在寻你。” 萧盈只好遗憾地“噢”了一声。 离去路上,又没忍住再回头看了一眼。 阳春三月初,杏花疏影里,年轻俊美的探花使回到人群中,绯袍加身,面容如玉。 身边往来同年皆面露得意,或举杯邀饮,或高谈阔论,唯他沉静从容,譬如芝兰玉树。 萧盈拉着阿兄的袖子撒娇道,就是他了。 彼时,顺遂了十八年的小公主并不能理解,年轻男女婚前相看,看的并不止是脸。 纵是两个金质玉相的人,性子不投,过不到一处去,只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赐婚旨意下来时,众进士纷纷围上去道贺,“正谓双喜临门!” 沈榷俊逸面孔上殊无骄色,沉静出列:“臣沈榷,领旨。” 而至回门那日,一对璧人分坐两侧,互不言语,比陌生人还不如,萧盈也浑然没了出降前的期待。 谢皇后诧异之下询问公主府中仆妇,才知二人竟连新婚当夜都是和衣度过的。 那晚青庐内的情形旁人无从得知,但看看霁月光风的温润驸马,再看看颇有几分娇蛮的女儿,谢皇后格外后悔往日对幺女的过分纵容。逮着机会便谆谆教诲她夫妻之道,告诫她收敛脾气。 长此以往,萧盈越发逆反。 她平复了一下心绪,才问:“你今晚为何在此?” 要说是特意接她回府,又不像,倒像是踩着时辰来堵她似的。 席间与两小倌喝了几杯,衣裳上无可避免地染了他们的熏香,低头一嗅,怪甜腻的。 萧盈起初还有点心虚,待想起那一日所见,底气又足了不少:“我是否与你说过,休要管我的事?就像你在外拈花惹草,我也并未插手。咱们最好相安无事……” 话说到一半,见沈榷抬眸看来,目光似有探究。她提醒道:“上月丁未,坊门口,我都瞧见了。” 在沈榷看来,上个月并未有什么值得特别留意的事情。亏他记性好,在脑海中回忆了片刻,终于明白她在说什么。 那一日,萧盈吩咐车驾掉头,于是也未曾眼见,沈榷面对那示爱女郎只淡淡一笑,而后婉言相拒。 他生得清隽,举止端雅,却没有那些士族子弟身上的傲慢,本就易使人生好感。 众人竟因这一笑有些傻了,待回过神,人已行远。 沈榷长指摩挲着盏托,落在萧盈眼中,似乎欲言又止。 她便笑了:“行了,你不必与我解释什么,我说过——” “臣今日,是接到顾娘子身边侍女的知会,不曾想殿下并不知情。” 他徐徐开口,“实没有置喙殿下行事的意思。” 萧盈:“……” 没有就没有!说这么明白干什么,还显得她自作多情似的。 在他疏朗眸光中,尴尬渐渐蔓延,顺着脊背,红了耳廓。 沈榷恍若未觉,低头浅啜清茶。 萧盈心生羞恼,又埋怨他无动于衷,怎么不说些什么解围。 想治罪,偏那句“互不管束”还是她亲口说的。 茶雾背后的脸孔,矜重而清淡。 萧盈盯了半晌,有些泄气。 没劲。 她幽幽叹了口气:“其实……你心里是讨厌我的吧?” 虽是问句,语气却笃定。 一直以来,萧盈都是个骄傲的女郎,若当下她神志清醒,是绝不允许自己问出这种话的。 可她如今喝醉了啊,对于一个醉鬼,她自认能够给予些许的宽纵,于是想问时便问了。 沈榷若顺势认下,她倒还敬他几分坦诚。 可他依旧温然:“臣未敢。” 从寒门一跃而变成皇亲贵胄,身份提升了不知凡几,他若还心怀怨怼,那该多不知感恩。 萧盈本来也这般想,可她实在看不透眼前这人。 自己若要求什么,大部分时候倒不会被拒,可这人从不像怀淑的驸马那样热络。要么便是,像刚刚,不着痕迹地噎她一句。 直觉告诉萧盈,一对正常夫妻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她叹着气道:“可是沈榷,我当真是厌你。” 装货还得直球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探花使 第4章 书中梦 萧盈说完,便盯着他的面孔,不错一丝神情。 沈榷似乎毫不惊讶。 时人连名带姓地称呼对方,是极不尊重的表现。 他也只是平静地回视她:“臣做了什么,惹殿下生厌?” 似乎不管旁人如何轻慢,都不会激起他的情绪波动。 反倒是萧盈自己先撑不住了。 她很少与他离得这般近,纵使有,也都是些不愉快的记忆。 可大抵这些时日看多了话本,尤其还有那一对原型极相似的参照,眼下被这双琥珀色的眸子注视着,竟恍惚生出种错觉…… 她真的是醉了…… 萧盈眼睫颤了颤,下意识别开视线:“……我早说过,最厌的便是你这副没有一点脾性的假人模样。看似温和,实拒人千里之外。” “分明我什么也没有做啊,却从开始便招致你的刻意冷落。” “这里没有旁人。” “你大可不必装模作样。” 萧盈声音渐低,翻来覆去地侍弄裙摆上的皱褶,嘴里碎碎念着。 沈榷也只安静地听。 气氛不似刚才绵里藏针。 酒意浸润了她的嗓子,绵软中带些鼻音,一点儿也没有凌人气势了。纵说着指责的话,也仿佛撒娇似的嗔怪。 但沈榷知道,萧盈这个人,喜欢和厌恶都很直白。 绝对不是欲迎还拒什么的。 萧盈自顾自抱怨:“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虚伪?” 沈榷一顿。 车内有一瞬静默。 酒意麻痹了部分感官,萧盈又垂着睫,于是并没有察觉,随着这句话音落下,沈榷那总是古井不波的面上出现了一丝裂隙。 适才她想找寻,却未寻见的。 但也仅仅只过片刻,他便收敛了波澜,轻轻一笑:“惹殿下不愉,是臣之过。” 沈榷垂眸看着颜色浅淡的茶汤,缭绕的茶雾掩去了他眼底神色。 无论是被指责虚伪这件事本身,抑或是,被她指责虚伪……都实在是桩新奇的体验。 她真的是醉了,话多得聒噪。 刻意冷落?他想,他不过是一贯不与醉鬼争辩。 萧盈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马车在公主府外停下,她无视沈榷的搀扶,撑着棠梨下了马车。 棠梨瞧着同行一路后仿佛更僵了的二人,有些泄气。 前后行至二院垂花门处,此后分开,一路都无言。 天边新月如钩,经秋意晕染得皎白清澈。这画面使萧盈又想起那话本。 【自沈郎离京之后,溶溶望着逶迤一院的银辉,每忆起那霜白襽袍上洁净清冽的皂角气息,思念便如野草在这清秋中无端蔓延……】 无端的思念萧盈没有,但沈榷的确穿了身霜白袍子。 那道颀长背影缓入月影中,与天一色无纤尘,皎如空中孤月轮。 须得承认,有些时候,她的确是存了故意激怒他的心思。 但很显然,又一次,她没能得到想要的反应。 她的驸马,精致完美得恍若一尊雕塑。 这苦恼有些丢脸,萧盈只与谢皇后透露过一二。 记得那时她抱怨的是:“沈稚然脾气太好,儿每每与他争辩,都仿佛一拳落在了棉絮上。” 谢皇后失笑:“这样的郎子,不正是溶溶一直以来喜欢的么?” 萧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若这个人只是侍女,在她面前自不需要有什么脾性,只按她吩咐听话便是。 可驸马不一样啊。 驸马是她将共度一生的伴侣,她当然希望对方毫无保留。 这桩筹备了一整个濛濛春天的盛大婚事,明明是她亲自盯着每一处细节、浇筑了万般心血的。 萧盈还记得绣娘往婚服上刺绣时,她殷殷吩咐着,要掺一股金、一股银线,这样裙腰上的并蒂海棠在烛火下才能明光烁亮。 拜别耶娘时,铜镜里的女郎美得恍如仙娥,隔着罗扇看见一身绯袍的沈榷,亦是英英玉立,夭矫不群。 这是她精挑细选的驸马。 宗室女眷们都笑赞他们是天生“连璧”。 明明凡事都做到了尽善尽美…… 这姻缘怎就同亲迎那日晴空万里的天色般,被忽来的骤雨兜头浇下,说黯淡便黯淡了呢。 萧盈仰头望着滢滢新月,难得生出了几分怅然。 终究是与耶娘的美好期许背道而驰了啊…… 许是饮了酒,又吹冷风,次日醒来,萧盈有些发热。 顾翎很是愧疚,来瞧了她。见她病中没有精力折腾,秀发披散,一身寝衣,素淡到了极致,这会正安安静静地靠在榻边看书,十分恬静,倒不像是萧盈了。 顾翎一翻书页,哭笑不得:“你这是跟风月圣手过不去了。” 萧盈难得没有嘴硬。 她恹恹道:“从前我看不起怀淑被驸马哄得晕头转向,焉知人家这几月是不是也正看我的笑话。” 她欲言又止,“阿翎,你说……我若像这些话本中的女子……” 顾翎这下有了几分稀奇的意思。 “可是沈稚然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她蹙眉。 她虽乐见这两人摒弃前嫌,却断没有委屈自己好友性子的道理。 许是好友滤镜,在顾翎看来,天底下再没有比溶溶更讨人喜欢的小女郎了。天真霸道还有些小傲娇,又有家世撑腰的底气。 “溶溶,”顾翎认真劝这小姑娘,“你独你,无需学旁个。” 幸而萧盈没有迷惘太久,皱眉惊讶:“疯了……我也是,怎会生出这样离奇的念头!” “脑子看坏了呗。”顾翎拿她的话笑话她。 萧盈眨眨眼,想到了昨夜的梦。 光雾流动,模糊糊,阻隔着她的视线。 年轻郎君温声唤着“溶溶”,眼里的情意几乎满溢出来。 而她欢欣扑入那人怀中。 花树摇曳,香软一团。 醒来除了匪夷所思,还有满心的怅然。 怅然梦境太满,现实却不曾体会过这般情浓,又惊讶为何会做这梦。 溶溶…… 呵,竟是个春梦。 顾翎走后,棠梨进来关窗。 萧盈拦下她:“开着吧。” 她喜欢坐在榻边,一扭头,便是日光从窗扉流淌进来的场景。 如今秋意渐深,院中那架紫藤秋千已枯败得剩几片黄叶,一阵风吹过,便随潇潇落叶轻晃。 萧瑟有萧瑟的美。 但她如今是个病人,如何能吹风?棠梨劝道:“天都冷了,殿下还这般胡闹。要兰苕姐姐知晓了,必得怪罪奴婢们,未尽劝诫之责。” 兰苕原是公主府中女官,披香殿侍女们的领头,从王府时便陪伴萧盈长大的,情分很不同。 去岁末,兰苕家中唯一的亲长病重,萧盈便允了她的假,好好养老送终。 从前有她在旁时时劝告,萧盈还能听进一二,而今剩棠梨几个头疼。 萧盈偏要开着,棠梨又能说什么,说多了,还招这小祖宗的烦,只得再取来一床薄衾铺开。 病中精神弱,萧盈不耐有人在跟前晃,便让她们都出去听候,自己继续歪着看书。 正是下午歇晌的时辰,窗外风轻日暖,照得人困倦,看着看着,眼皮逐渐沉重起来。 又做了书中梦。 杏花树下,一对年轻人相拥着,亲密缠绵,无尽缱绻。 那清俊郎君唤:“溶溶。” 含情双眸像一枚温润琥珀,光华动人。 映在花间,落在她身上。 萧盈简直晕眩在这柔媚春光里。 面红耳赤地闭上眼,那细碎轻柔的温热触感当真落在脸侧。 唇瓣发着烫,所到之处,带得她面颊也滚烫起来。 朦胧间,仿佛听见有人隔着云端着急呼喊:“殿下!殿下……” 这日工、户二部有议事,两位尚书体恤底下人,许他们先行散值。 同年进士们相邀着走了,沈榷再多留了一会。 他任着工部四司之虞部郎中,其职责分管山林川泽政令,这些事宜,与过去十数年所学并不贯通,还需要更多熟悉。 恰好今日与户部商讨的岁末征收山泽税赋一事正属虞部,沈榷便将往前五年的卷宗找出来阅览。 工部尚书范寅与户部侍郎卢俊结伴从议事廨中出来,见他仍在,明显愣了一下。 范寅慈蔼地打趣一句:“白日偷闲去了,什么事留到这般晚?快回吧,莫叫殿下等久了。” 沈榷起身向二位上峰致意,方微笑道:“白日人多嘈杂,静下来,正好翻翻典籍。” 他惯是这样的谦和,使人如沐春风。 卢俊偏过头看着范寅笑道:“范相公竟有此等精进人才!某一想家中不成器的弟妹,好生艳羡。” 皇城就这么大点地儿,六部挤在一处办公,他在户部近来听见一些议论,认为这位驸马大不必做到如此。 工部里,范寅不仅春秋高,胸怀亦广,待年轻下属们十分宽纵,从不要求点卯什么的。加之驸马都督这层身份,纵沈榷效仿一些恩荫子弟,挂个名领空饷,也不会有人置喙。 但这寒门出身的年轻人显然比旁个士族子弟要更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夙夜在公,心志难得。在卢俊看来,自己手下另一位同年进士便显得散漫了。 与人结交,若不看家世门第,不就看个人品德行? 他倒觉得,这位行事十分合缘。 卢俊套起了近乎:“却从未听稚然提起过祖籍,唔,沈……莫非是东都沈氏子弟?或吴兴人?江南多才子,哈哈……” “某富春人士。”沈榷微微一笑,“寒门敝族,并不足道。” 虽如此说,从他面上却瞧不出任何卑怯,举手投足间尽是清雅端方。 像卢俊这般大族子弟,自幼受训,百年内叫得上名号的中原士族早在脑海中织成一张巨网,哪家与哪家结亲,哪家与哪家积怨,都清晰了然。 略一沉思,并未找出本朝有哪位高官出身富春沈氏,却还是给足他面子,笑道:“昔年太宗私幸端门,见新科进士缀行,曾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①。而今圣人重启科举,言英雄不问出路,无论寒门士族,朝堂上见真章,可见稚然才是有真本事的。” 其实以卢俊二十八的年岁,已为官四年,当初在进士中也属年轻了。多少人一辈子也没考中,便考中了,能否通过吏部铨选还另说呢。 然眼前的探花比他小了整整七岁,又无出身背景,是实打实的少年成名、惊才绝艳。 就十分令人感慨。 范寅手指虚点点卢俊:“少贫,我怎么听说你家七郎才过了国子监拨历,新授了都水监丞……” 卢俊袖了手笑道:“诸位同仁便是太照顾这小子。” 话题转回互相恭维上,沈榷陪听了一会儿,觑着合适时机拾好卷宗,与二人告辞,踏着月色回了坊。 入仪门,经前院。 天面碧琉璃,月如小银钩。 持斁斋外,小厮早候在廊庑下,低声禀道:“阿郎,人醒了。” 一场高热,萧盈昏睡了三天,公主府侍女过得可谓惊心动魄。 宫里派来两位侍御医轮流值守,尚药丞亦是每日不落前来探视。 如此兴师动众,终于是醒了。 沈榷点点头:“知道了。” “阿郎不去看一眼?”这小厮问。 沈榷转过眼睛看他。 小厮顺嘴一问,并没有错。 无论对方是否公主,作为人夫,妻子大病初愈,于情于理,他都应当去探视一回。 正常人,合该如此。 而他淡淡道:“你若挂念,就自己去。” 小厮名唤晴山,是沈家家仆,跟在沈榷身边多年,非常明白掩在那皎月风姿之下的究竟是什么狗脾气,立刻识相地闭上了嘴。 沈榷满意这独属他的清静。 偌大一殿,没有婢女,平日身边唯一小厮跑腿,一僮儿弄墨,仅此而已。 虽有时不便,却能很好地提醒他不该耽于富贵。他的道不在此。 净房中,沈榷褪去袍服。 舀水,浇身。 水珠滚落。 仲秋凉夜,仍以冷水冲洗,光这一点,他的身体就比寻常士人强上许多。 凡能坚持常人所不能坚持的磨炼,这份心志之坚,已到了令人心惊的地步。 若萧盈在场应当还能对比出来,他手臂与腰腹处的线条竟比那两个异族少年更硬上几分。 酉时末刻,天边新月朦胧,沈榷披了件道袍自净房出来,一眼瞥见书案上方搁着的烫金梨花小笺。 先时萧盈着人送来的和离书。 他抬脚走过去。 清幽的梨香扑面,翻阅上头的簪花小楷,笔锋锐利,颇有怨怼。 是她一贯的风格。 沈榷扯了下嘴角。 这抹笑极淡,甚至不能从中解读出喜悦或是失落的意味。倒反像是,抽身事外,俯瞰人心的某种嘲弄。 屋内不曾点灯,他坐在了桌前,一半身形隐在暗翳中,另一半被清淡月光流淌过,衣袍雪白不染。 工部的事务既杂且多,还须得协同其他官署,总有议不完的章程。 这倒不要紧,只每日与那些人周旋,太累。 他阖眸捏了捏眉心,浓密纤长的眼睫覆下来,温润收敛了去,无端令人觉得压抑。 书童品月见怪不怪地揭开砚台盖子磨墨。 他年纪小,力度掌握得还不够熟,研出来墨汁有些浓。 沈榷将笔尖在墨池中略一舔,落在纸上。 第一个字刚写了部首,门口就传来一阵喧闹。 门外晴山阻拦,侍婢结结巴巴劝告,夹杂着女子的娇叱:“行啦!你这小厮怎么回事?百般阻挠不让本宫进去,里头是藏了女人怎地?” 沈榷手一顿。 过饱的墨汁从悬停笔尖坠下,污开了字迹。 一声轻“啧”。 品月偷觑,便见阿郎神情很淡地坐着。 原本琥珀色的瞳仁被这一点墨渍晕染,黑漆漆的。 ①天下英雄,入吾彀中:出自唐太宗,但这里架空啦就这么被我顺手偷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书中梦 第5章 醋坛子 这三日,萧盈只觉睡中颇不安稳,似乎不停在做梦。 再醒来,惺忪目光从芙蓉销金的红罗帐顶缓缓挪开,入目是大片火烧似的晚霞,落日楼头,雁群南归。 这一觉睡得也太长了吧,竟有些懵然不知岁月。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棠梨?” 棠梨顶着通红双眼趴在脚榻上,正出神,听见这声动静,“蹭”一下起身:“殿下,您可算醒了!” 萧盈不禁好笑:“瞧你那没出息样子,不就是醉酒睡了一天?” 她摇摇头,让棠梨扶着坐了起来。 “什么一天!您睡了整整三天!”棠梨边埋怨,又自己高兴道:“奴婢这便去回禀圣人跟娘娘……” 萧盈惊了一跳。 三天! 扭头看看窗外,残阳如故,可那棵歪脖子树秃得更厉害了。 再一回头,棠梨眼下挂着两个又大又青的眼圈,一看就是熬了好几晚。 怪道她骨头都睡懒了。 她赶紧问:“榷郎呢?” “?” 棠梨正抹泪,闻言目露一丝困惑。 萧盈急巴巴吩咐:“你即刻着人告诉榷郎,本宫醒了,好着呢!别叫他上着值还要分心。” “??” 想了想,又叹气:“不成不成,他素来顾这顾那的,这会子接到消息,岂不即刻翘值回来,耽误他公事?” “殿、殿下……?” 弄了半天,棠梨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殿下口中那个面冷却心柔的“榷郎”,是驸马啊! 这……是她伺候得不够尽心吗,她怎不知这人跟往日的驸马除了名字样貌相同以外,还有旁的共通之处??? 萧盈自顾沉浸在窗外的夕照中,语气甜丝丝的:“罢啦!我就在府里安安心心等他。” “……” 棠梨试探地问,“殿下……不然再用些醒酒汤呢?” 殿下从来懒得踏足前院,有什么话都是让婢女带到,或召阿郎前去。 正是这几月过得相安无事,才更叫晴山摸不着头脑。 甚至猜测,这位是否故意来找茬的。 面对对自家阿郎“金屋藏娇”的揣测,晴山冷汗涔涔地哈腰:“殿下说笑了!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他敢赌咒!论洁身自好,他家阿郎称次,世上便无人敢称最! “那不得了,还有什么见不得人?” 萧盈十分地不耐,今日底下人也不知怎么了,一个比一个没眼力见! 她冷哼了声:“也是奇了怪了,本宫与驸马素来同心无猜,还有你阻拦的份儿?赶紧的让开!” 她到底是金枝玉叶,晴山有一万个脑袋也不敢真阻拦。 进退两难时,屋内响起一道救星般的声音:“晴山,无妨。” “请殿下入内。” 这声音如珠玉叩泉潭,清清淡淡又不落俗。那么好听,是她驸马没错。 萧盈笑着抬抬眉:“瞧。” 晴山无奈,叉手退下。 萧盈翩然入室。 烛光次第亮起,绘着群山绵延的罗屏间,渐显出一道朦胧的、俊彦的影子,如巍峨玉山。 萧盈绕过屏风,先探出个头。 郎君正立窗下,背对着她剪烛芯。 灯光融融,他双手如玉似雪,观其形容举止,一举一动蕴着隽雅,颇是赏心悦目。 身上素白道袍衬着窗前月色,不改清明,好似要化仙去。 任是再聒噪的人,到了他面前也禁不住安静。只怕下一瞬,这不惹凡埃的神仙便会因为受不住庸扰,重回天上去。 这渊清玉絜的郎君呐…… 是她驸马没错。 萧盈暗笑一声,怎地睡了三日,连夫君也能生疏了? 真傻了不成? 她无端想起新婚夜,在喜娘引导下与他执手共剪红烛。那时可曾料到,两人婚后竟是如此胶黏。 满满的欢喜坠得心头发涨,催她开口:“榷郎!” 听见动静,沈榷侧过身子。 少女甜腻的声音带了笑,尾音心情大好地扬着,自有一股缠绵余韵。 这会与他对上视线,眼睛一亮,便提着裙摆扑了过来。 而沈榷—— 举了举烛台,不动声色将人格挡在几步开的安全距离外。见萧盈止步,才将烛台放下。 他垂眼问:“夜深了,殿下有何贵干?” 上一次,二人几可算不欢而散。而萧盈一向又是个好面子的女郎,大抵从回去后便想着如何找补回来。 在这寂夜里,黑发素衣的少女,一反常态行径…… 渗人不至于,但其中必是有什么鬼。 人与人的感受常紧密相依,沈榷觉得她行径蹊跷,萧盈也想不通榷郎今日怎地与她生疏不少。 下人面前扑了个空,本就尴尬,又被他这番客气的态度给噎狠了。 “瞧你说的!”她嗔道,“我夫君的书房,没事还不能来啦?” 沈榷不禁淡笑:“圣人赐下府邸,殿下自是想去哪里,都可以。” 萧盈又是一噎。 她不信榷郎会对她这种态度说出这种话! “你今日怪怪的……”萧盈委屈巴巴地控诉。 “……” 就在沈榷回忆语气是否哪里冒犯之时,萧盈眨眨眼,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他好几回,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她眼睛很亮,沈榷不禁扬了下眉。 “你是不是……生我那日去喝酒的气啦?” “?” 她复开了笑脸,面如春花,这回还加重了确定的语气:“我就知道!你指定是生气了!” 她笑着拖长音节:“那些小倌都是旁人点的,我可没碰。你知道的,我心里——” “只有你呀!” “……” 沈榷绷下唇角,“殿下多虑了。” “真的?” 萧盈漂亮眸子里满是狐疑。 沈榷则试图从这张面孔上看出一丝类似捉弄或狡黠的神情。 二人僵立半晌,无声对峙。 棠梨跟品月对视一眼,安静地缩在几丈开外装鹌鹑。 沈榷尚猜测萧盈是为了“戏弄”或者旁的目的,而此时,已经被“榷郎”荼毒一晚上的棠梨在心里叫嚣着,殿下不对劲!不对劲! 往日殿下自矜身份,待驸马何曾这般亲昵? 适才却道枕孤衾冷睡不着,二话不说便跑来了前院。 她觉得自己有些糊涂了,又觉得,糊涂的似乎另有其人。 都怪兰苕不在,一时竟连个分忧人都寻不到。 沈榷不再看她。 事实是,无论这金贵的公主殿下打的什么主意,他眼下都没精力应付。 那么,他并不需要弄清楚她在想些什么。 他应考虑,怎么将人给打发了。 打发萧盈并非难事。 依她的脾气,只需将话说得稍不那么合她心意一些,她自己便要炸了。她必不会主动低头,她那么傲慢。 是的,沈榷须得承认,那日马车上或是从前,她偶尔会察觉到的微妙尖锐,的的确确是他有意释放的。 在熟知她的脾性之后。 他并非厌恶萧盈或怎么,正相反,萧盈这脾气对需得讨好忍让她的人来说兴许有些难受,甚至还有御史曾谏言令皇帝加以约束,他却觉无伤大雅。 ——总比官署中那些两面三刀之人讨喜得多。 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存在边际,或许有些人不重视,可这些边际对沈榷来说,很重要。 一旦有人越过令他尚能忍受的边际还不自知,在不产生激烈矛盾之下,他便只好通过些无关痛痒的针锋来提醒对方——该回去了。 他的确也没有恶意。 但,萧盈这一时有一时无的洞察力也的确敏锐。 这样也很好。 考虑好了,正欲开口,小臂上却突兀传来了压迫感。 柔软得近乎微妙。 一低头,发现萧盈搂住了他胳膊。 那猫儿般剔透的眸子更亮了。 沈榷呼吸一凝,将出口的话便滞疑了。 从来颐指气使的小公主仰起脑袋,展开一团笑脸,摇了摇手臂:“好啦好啦,我还不知道你?老醋坛子,我应你,以后再不去了,还不成吗?” 这样笑起来,越发像只猫里。 他视线落在二人交叠的衣袖上。 素白映着淡粉,过于惹眼。 他目露一丝错愕。一时想说什么,蹙眉偏过头。 又撞入萧盈眉眼,正弯弯。 “……” 竟然失语了。 品月还从未见过自家阿郎吵架占下风,遑论此刻,这完全被殿下牵制了啊…… 一面忍不住害怕,一面又想凑热闹。 他偷眼看向殿下的侍女姐姐那边,也是一脸的精彩,那就放心多了。 沈榷沉默的时间并不久。 前两日直言不讳说着“讨厌”他的人,如今作出这副情态,又是要怎样? 他想,莫名其妙。 成婚数月,夫妻间便是不熟也对彼此有了最基本的了解。 萧盈其人,中宫幼女,当朝储君亲妹妹,众星捧月惯了,胆大起来甚至扮作男子溜进樱桃宴,素来说一不二。 沈榷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这公主作戏之处。 他微哂,在那脉脉目光中抽出了手臂,拂平衣袖上仍带她体温的些许皱褶,沉静道:“殿下无需再试探,臣依旧是那番道理。殿下千金贵体,如何行事,臣无权置喙……” “嗨呀!”萧盈噘下嘴,“你别说这赌气话!” “臣不曾……” “我不信!”她道,“你说的统统都是气话,我不信。” 沈榷难得外露的情绪,都贡献在了今晚,他忍了口气,复开口:“臣……” “打诳语前也先照照自己,瞧你这皮不笑肉也不笑的怨夫样!怎么,不是夜里喊人家‘卿卿’的时候啦?” “……?” “还碰不得——” 萧盈冷哼了声,“身上旁的地方不知被我碰多少回了,装什么贞洁烈夫?” 匪夷所思……沈榷一口气彻底憋住。 榷:人怎么可以这么没有边界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醋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