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君》 第1章 第 1 章 “还是没用膳吗?” “是啊,大人,老奴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宋姑娘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夜夜枯坐到天亮。老奴看得心里着急,这等小事都要叨扰大人,都是老奴办事不利。” 太师府的一个嬷嬷匍匐在谢行止官袍之下,声泪俱下。 “她的事,从来没有小事。你下去吧。” “是。” 谢行止接过下人手中的一碗莲子羹,走进了静室。目光所及,宋狸趴在案几上,像只小兔子般耷拉着,见他走进来,也毫无反应。 这五六年来,谢行止从没有离开过静室,离开过宋狸这么长时间。倒也不是谢行止不愿来,而是最近年迈的帝王迷上了寻找一种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不惜耗费臣子们的心力去寻找。而谢行止便因此忙碌到三过家门而不入。 “五年前,有个小姑娘也爱跟我赌气不吃饭。” 宋狸的睫毛微微动了动,谢行止搅了搅碗里的莲子羹,继续道: “她才十五岁,偷喝了案上的浓茶,被我罚抄《了凡四训》。结果趁我不注意,把砚台里的墨汁倒进了莲子羹里,说我不疼她,她也不想吃饭了。” 宋狸一听就明白,故事的主角就是她,但是,谢行止是在嘲讽她这么多年都没有长进吗?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宋狸冷冷一笑,一把抢过碗,咕嘟咕嘟地吞咽着。窗外的风卷着秋雨,敲在窗棂上,他听见她的哭声混合在倾盆大雨里。 “我喝完了,你可以走了。” 她不喜欢他。 谢行止看着躺在床榻上,背着他,偷偷耸动着肩膀的宋狸,顿时有心无力。这些年纵使他在官场运筹帷幄,回到家里,这个本该最温馨的地方,又变成那个讨嫌的局外人了。 半个时辰前,他还刚下早朝,就有人禀告,宋狸已经两天滴米未进了。谢行止冷下脸将那人训了一遍。 “她的事,为何迟报?这便是你们的办事能耐?” 然后上了马车,冒着雨到了她的静室,官袍已然打湿了一大片,也来不及换。从皇城到太师府,那么远的距离,他用了不过一炷香时间。 在行廊背着箩筐的婢女边躲着雨,边兴致勃勃地谈话。 “听说宋姑娘就是咱们太师府的女主人。” “这种玩笑少开,可怜天见,宋姑娘被大人软禁在了府里这么多年,连大门都不准迈出去。大人可没有婚配,你这是从哪道听途说的?” “千真万确。这宋姑娘和咱大人早有婚约。” “你不知道吧?宋姑娘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后来家道中落,被大人好心地带回了太师府。大人连个妾都没纳,却把最好的都给了宋姑娘。” “连圣上赏赐的西域贡品云锦,这种布料很奢华,大人竟也拿云锦给宋姑娘做了几身好衣裳,可惜宋姑娘从来不用大人的东西,兴许是大户人家出身,可能对此也不稀奇。但是大人绝对是用心对待宋姑娘的。” “真的假的?” “有鼻子有眼的,错不了。” “话说宋姑娘是哪家的小姐?好像除了她姓宋,我们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行了,你们少打听主子们的事,干好自己的活总归没错。” 这回婢女们纷纷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她们交头接耳的声音就这样淹没在了倾盆大雨之中。 …… 这一晚,谢行止宿在了静室。 等他处理完公务,搁下笔时,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走到静室时,宋狸已经熟睡过去了,谢行止抬手退下了婢女,悄无声息进去坐在了床边。 整个京城都知道,偌大的太师府没有女主人,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 也没人知道宋狸的存在。 “这死丫头,天天晚上踢我,把我弄醒了,自己却无知无觉。” 谢行止在心中默默想,眼底融上了几分宠溺,抬手想去摸一下宋狸的发丝。 谢行止褪下官袍,小心翼翼地躺在了宋狸旁边,听着宋狸均匀的呼吸声,倦意渐渐袭来。 京畿的寒冬腊月分外地冷,宋狸被冻得往被子里缩了缩,睡梦中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宋狸惊得睁眼时,迷迷糊糊看到是谢行止,瞌睡一下就醒了,心中一阵厌恶。 这些日子,宋狸闭门不出不是别的,而是有一天醒来,发现回到了十年前,也就是谢行止做出那个选择的前十年。 宋狸本是世家小姐,名门贵胄出身,因兄长犯事,阴差阳错之下为了筹集银两,将她变卖给了谢家。贩卖她的,和疼爱她的人都被处死和流放,而谢行止却将她软禁起来,不说平反,她甚至无法为已故双亲正名和收拾骨灰。 她从骨子里憎恨谢行止。 阴差阳错又重来一世,回到谢行止身边,上辈子她太清楚忤逆谢行止的后果是什么。 那就先按兵不动。 “乱动什么?掉下去,我可不接你。” 谢行止语气依旧生硬,手臂却虚虚环着她的肩,隔开了外侧的寒气。她僵着不敢动,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的龙涎香,混着淡淡的药味。 “太师大人日理万机,夜里还得操心旁人掉不掉床,真是辛苦。” “安分点。” “放手!太师大人就这点出息?趁人之危?” 她挣了挣,没挣开,反倒被他拽得往前一扑,额头撞在他背上。隔着层里衣,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还有一丝压抑的抽气声。 宋狸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过问,毕竟,关她何事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谢行止却不得安生。 他面色和唇色微微发白,这些天忙于公务,没顾得上一日三餐。昨夜他胃疼未愈,此刻呼吸间仍带着微不可查的轻颤。 宋狸刚要开口说句更刻薄的刺他,他却松了手,把被角往宋狸这边推了推,声音闷闷的: “再闹,就把你扔去外间。” 她立刻把被子往自己这边卷,卷到只给他留条缝,才冷哼一声: “谁稀罕跟你挤。” 此时此刻,静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叫喊。 “不好了,大人,不好了……” 扰人清梦,谢行止起身,穿好官袍,将宋狸紧紧拢在被子里,然后打开门,神色冰冷。 “何事喧哗?” 那吓到瑟缩了一下,还是如实道: “皇上,驾崩了!” “你跟在我身边五年,该知道我要做什么。” 案上的白炭炉煨着水,水汽缠着铜壶嘴袅袅升起,混着龙井的清苦香气,漫过整个房间。宋狸啜了一小口,舌尖先触到微涩,咽下去时,喉间却漾开清甜。 她低头品茶,不去看笔直站在身旁的素月。 “姑娘想做的,若不合大人吩咐,恕奴婢不能从。” “那你说,谢行止留着我,是为了什么?” 宋狸转过身,手里把玩着一支金步摇:“总不是让我每日描红绣花,把脑子描笨吧?” 素月沉默。 大人对这位姑娘的心思,府里没人猜得透,既拘着她的人身自由,又从不缺她吃穿用度,连她随口提过的点心,三日内必定出现在她的案上。 素月最清楚,大人对这位姑娘向来格外在意。前几日姑娘赌气不吃饭,大人虽嘴上骂不知好歹,却连夜让人把城南的糖糕铺搬到了府里。 “这墨兰是你家大人上月从江南带回来的,你瞧它枯成这样,再不想办法,怕是熬不过今冬了。” “府里花匠每日照料,许是水土不服。” “花匠懂什么。” 宋狸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枯叶。 “我前几日听采买的婆子说,城西百草堂的老掌柜有种秘药,专救这种濒死的兰草,还得用晨露调和着浇。他说这墨兰是离乡草,得沾点市井的烟火气才能活。” 素月毕恭毕敬答道:“不过一盆花,犯不着姑娘亲自跑一趟。让采买去问便是。” “问?以太师府的权势压制吗?” 素月闭口不回,宋狸一笑:“那就是默认咯。你可知那老掌柜怪得很?说药传有缘人,非亲眼见着养花的人,面谈之后才肯给方子。你说,我要是告诉谢行止,墨兰快死了,就因为我懒得出这趟门,他会不会觉得我故意糟践他赠予的心爱之物?” 素月其实很想说,姑娘什么时候不是在糟践大人呢,可是想了想,她又忍下这句话。 “再说,”宋狸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你可能不知道,这兰草是送来的贡品,背后指不定藏着什么门道。它要是在你眼皮子底下枯萎了,你猜你家大人会怎么责罚你?” 素月跟着谢行止多年,最清楚他的习惯。 越是看重的东西,越不会明说。这盆墨兰确实来得蹊跷,谢行止每日清晨经过,都要对着它站立片刻,谁知道是不是在琢磨江南的局势。 这些日子谢行止放宽了对宋狸的管束,原本只能住静室那个院子,这些天他不在,便叫素月带宋狸到府里其他地方转转。 “姑娘带把伞。” 素月最终转身取了把油纸伞。 “今早听着像要落雪,奴婢在百草堂对面的布庄等着,半个时辰后若不见姑娘,便去寻。” 宋狸接过伞,指尖在伞骨上敲了敲,笑了笑: “放心,我就看看花,能出什么事。” 转身出门时,她把伞往臂弯里一夹,脚步轻快。 谁在乎那盆兰草?她真正要去的,是百草堂后院那扇通往黑市的暗门,昨儿个才从送饭的老仆嘴里套出来的。 皇宫内。 “先帝遗诏在此。” 先帝贴身太监崔公公站在龙塌与满庭文武百官之间,身影被烛火拉得细长。 “传位于安王萧翊,着太师谢行止为辅政大臣,领百官……” “等等!” 李贵妃猛地从侧殿冲出来,鬓边的金簪歪斜着,珠钗砸在地上碎成两半。 “先帝前日还说要传位太子!这诏是假的!你敢伪造遗诏?!” 举目皆惊,说是后宫不可干政,可这李贵妃是太子萧梁的生母,而安王萧翊则是先帝的幼弟,是萧梁的皇叔,两人却差不了几岁。 崔公公眼皮都没抬,只将卷轴举得更高些,露出末尾那方鲜红的受命于天玉玺印。 “贵妃娘娘,先帝昨夜三更亲笔所书,奴婢守在榻前,亲眼看着他盖的印。” 李贵妃却非常笃定道: “不可能,遗诏的朱砂里头掺和了先皇每日晨起用的胭脂,是本宫亲手调的,公公可知此事?” 崔公公一噎,李贵妃不等他反应,道: “那请礼部当场验一验那胭脂!” …… 宋狸假装将墨兰留在了百草堂,来到了后院黑市的入口,这可是个打听消息的好地方,据说有些机密需要用银两或者黄金兑换。为了不引起素月的怀疑,宋狸在怀中偷偷揣着几根金条。 很少有人知道这条秘密通道,一个守门人将宋狸带到了一个茶楼的雅间。 这茶楼分为两层,一层是大厅,二层是可以俯瞰一层的雅间。 主持场面的人在一层中央道: “京城要大变天了,今晨早朝祭奠先帝时,李贵妃指出先帝跟前的大红人崔公公遗诏造假。一方说是安王殿下的计谋,李贵妃却指认是太师的调虎离山计。” “押安王殿下的请出红牌,押太师的请出蓝牌……” 宋狸饶有兴致地支楞着下巴,听着楼下关于她枕边人的风言风语,没心没肺笑嘻嘻的。 “谢行止啊谢行止,你也有这天。” 这天下朝之后,禁军统领李开霁没有离开,而是来到了后宫,以来看亲妹妹的缘由来到了李贵妃的宫殿。 “见过贵妃娘娘,今天早朝之事,当真如此?” 李贵妃不满撇撇嘴:“兄长,你也怀疑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李开霁立马拍着案几就站了起来: “哼,真是岂有此理!明明皇位是我李开霁外甥的,那萧翊也真敢干出这种事!梁儿和你也是好脾气,忍着他骑在咱头上那么久。” 两人踌躇片刻,李开霁说: “不行,我今天得去会会那个阉人!” “兄长,万事留心,如有消息,第一时间来知会我。” 李开霁应声,抬了抬手,利落地离开了后宫,不料在路上竟与谢行止狭路相逢。 李开霁瞥了眼谢行止,冷哼一声。 “太师真是好手段,抢尽了威风。” “威风?” 谢行止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里裹着冰碴子。 “先帝攥着我的手,说护好这江山时,李大人可知,指甲嵌进肉里有多深?” 李开霁眼中布满红血丝:“江山只能是太子的,你不过是先帝身旁的一条……” 走狗二字还没说完,就被谢行止无情打断。 “李大人若有闲心盯着谁威风,不如多看看江南的水灾奏报。那里的灾民,可等不起诸位在朝堂上论威风。” 二人擦肩而过,半空擦出的火花也恍若南柯一梦。 第2章 第 2 章 宋狸正低头数着押中的碎银,忽听邻桌茶碗坠地的脆响。 抬头时,看见一个气质雍容,面如冠玉的男人正弯腰拾碎裂的瓷片,指尖被划破了也浑然不觉。他身上那枚露在袖口外的玉佩,雕的是只衔珠的白鹭,与她幼时弄丢的那半块,竟是同一纹样。 这是,宋家的东西。 心猛地一跳,她攥紧了手里的银袋,却见男人已直起身,正对上她的目光。 萧翊一愣,他面前的姑娘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萧翊顺着宋狸的视线,把目光停留在玉佩上,似笑非笑,温声道: “姑娘也认得这白鹭?” 宋狸当然不会承认她和宋家的瓜葛,谢行止彻底害宋家身败名裂,而她必须把这个身份烂在肚子里。 “不认识,只是觉得很漂亮。” 宋狸擦擦眼睛,别开目光。 “漂亮?” 萧翊忽然笑了,眼里盛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前年在江南治水,见过真的白鹭衔鱼,翅尖扫过水面时,比这玉上的灵动百倍。” 说罢,他将玉佩往她面前推了推。 “姑娘要觉得漂亮,许是与它有缘。这玉佩……” 他顿了顿,指尖在玉鹭的尾羽处轻轻一点。 “我听闻,背面原该刻着个安字,可惜当年匠人失手,只留了半道浅痕。” 宋狸袖中的手紧攥,当年宋家的那半块碎玉上,恰恰就有半道没刻完的安字。 宋狸后知后觉,站起来询问:“公子如何称呼?” “江湖人,名号值几文钱?姑娘若想记,便叫我茶客吧。” 说罢,萧翊抬手唤来小二续水,声音转向别处:“再添碟盐酥花生,要新炒的。” 宋狸抬眼时,正撞进萧翊带笑的眼底,像有只白鹭掠过心湖,漾开的涟漪里,藏着半句没说出口的话。 “人不见了?” 谢行止面色冷峻得像寒冬的冰,嘴唇抿成一条线。 有那么瞬间的慌乱连他自己都以为是错觉,他有预感到,这次要是失去了宋狸,她可能就真的永远离开了他。 太师府连夜整座府邸的下人都跪成一排,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这次圣上驾崩,寒冬腊月天,京城的余粮不多了。谢行止封锁了国库,亲自前往南方调粮,没想到刚出发没多远,宋狸就不见了。 素月整个人匍匐在地,额头上磕出血丝。 “大人,此事全然是奴婢一人之过,早日找到宋姑娘才是当务之急,奴婢请愿寻宋姑娘。等奴婢将宋姑娘送回府,任凭大人责罚,奴婢在所不辞!” 素月她太知道谢行止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于是借坡下驴,找到个最稳妥的法子。 “太师大人,此次行动不宜兴师动众,您掉头回京已经够其他人猜忌了,若再大张旗鼓去寻人,怕暴露宋姑娘的身份。”幕僚宗绍道。 “猜忌?” 而此刻的谢行止令人感到陌生,甚至宗绍也捉摸不透。 谢行止下令:“去驻守三座城门,以保万无一失。不用令牌,不亮旗号,带三十个暗卫,穿便服。” “找不到人,你们就不用回太师府了。至于暴露……” “谁敢动她,我就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兴师动众。” …… “吃掉。” “……碍事。” 谢京泽却执拗地把药丸塞给谢行止。两人骑在两匹马上,夜黑山高遮不住随着发丝流下的冷汗。 马匹每颠簸一步,谢行止都感到内脏在被钝器碾磨,身体上钻心的疼,也抵不住被抛弃心里的疼。 又被抛弃了。 谢行止目光一暗,还是没有吃谢京泽递过来的药丸。 “我没事,这个吃了会犯困。速战速决,江南那边的事耽搁不得了。” 谢京泽看着谢行止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他家少爷从小就这样,还是被无数次欺骗,失望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谢京泽已经快记不清了。 谢京泽是谢家家奴的儿子,身高体壮,从小就被当做一个习武的好苗子,和谢行止一起长大。谢京泽比谢行止大一岁,很多年里两人同进同出。家奴大字不识,也没有名字,被谢老爷带回谢家时,也改名姓谢,轮到谢京泽,也随姓谢。 他的名字还是少爷给他取的呢。这主仆二人,一个从文,一个习武。只是在知道他们俩这层关系的人,基本都不在人世了。 …… “真是个废物!” 崔公公扑通一下跪倒在李贵妃面前,哭丧着脸。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我真的没有造假啊,那确确实实是先帝交代奴婢,奴婢才敢做的。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先帝弥留时,你守在榻前三个时辰。本宫去探望,你拦着说陛下安歇了。本宫让你递碗参汤,你说太医不让进。” 崔公公哆嗦着,战战兢兢等着兴师问罪。李贵妃端坐在镜前,金簪漫不经心地划过发间,铜镜里映出她半边冷白的脸。直到崔公公的哭诉声越来越急,她才缓缓转过身,金钗上的珠翠,在烛火下晃出细碎的光。 “现在你说确确实实是先帝交代,那你告诉本宫,先帝交代你时,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是咳着血,还是喘着气?” 李贵妃居高临下,忽然笑了,尖锐的指甲挑起崔公公的下巴,力道狠得,像要捏碎那点可怜的骨头: “你是先帝的老人了,该知道本宫的手段。真遗诏也好,假遗诏也罢。” 她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脸上: “你现在跪在这儿求本宫信你,不如想想,新帝登基后,谁还能保你这条命。” 见崔公公再无一句反驳的话,李贵妃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起来吧,地上凉。回头把先帝的玉牌给本宫送来,你总不会说,那也是先帝交代你藏起来的吧?” 崔公公瘫在地上,冷汗浸透了后背。他知道,这不是询问,是警告。 要么把那所谓的先帝遗诏,改成李贵妃想听的样子。 要么,就等着成为新朝第一个被祭旗的旧人。 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改,则触了谢行止的逆鳞。 不改,他眼下就踏不出这后宫大门。 黑市的绿灯笼在风里晃得诡异,宋狸缩在香料摊后,指尖攥得泛粉。 前世,她隐约听说过这么一段尘封的往事,如今一见,果真不假。 巷深处的酒肆二楼,窗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三张模糊的脸。她只能看清正对着她的一张脸,被其他两人夹在中间,是黑市最大的头目“笑面虎”,手里正把玩着块虎符模样的东西,铜锈斑驳,泛着冷光。 “……江南的粮,按市价三成出,账目我让人做平。这兵符仿得再像些,下月围猎时,总得让某些人知道,禁军是谁的地盘。” “这事要万无一失,和贵妃娘娘没有任何关系,不能脏了娘娘的手。” 宋狸的心终于悬挂起来。 前世就是这场倒卖,让江南灾民饿死了三成。 也是这枚假兵符,让李开霁在围猎时假传圣旨,把京畿百年世家,王侯第宅清空了小一半。 宋狸心中一个声音越来越明晰。 离开这,马上! 她以往都嫌谢行止的庇护限制了她的自由,而现在却一言难尽。 急中生乱,她转身想退,却不慎碰倒了身后的陶罐,粗陶碎裂的脆响在死寂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谁?!” 酒肆里猛地传来李开霁的喝问。 宋狸心脏狂跳,转身就往暗处钻。刚拐过街角,就被两个黑衣护卫堵住去路,刀光在灯笼下闪得晃眼。她认得这是李开霁的私卫,下手从无活口。 退无可退时,手腕突然被人攥住,一股力道将她往侧巷里拽。 她踉跄着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鼻尖蹭到对方青衫上的皂角香。 “别动。” 男人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戏谑的笑意,贴在她耳边。 “想被当成活靶子?” 宋狸心狂跳不止,怔怔看着他:“……是你?” 她抬头,撞进双含笑的桃花眼。是方才茶馆里那个青衫男子,指尖还戴着那枚白鹭玉佩。 护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忽然将她往墙上一按,自己则懒洋洋地靠在巷口,手里转着枚铜钱: “二位大哥追什么?丢了钱袋不成?” “滚开!看见个穿月白披风的女人没有?”护卫恶声恶气。 他故作恍然,往巷内瞥了眼。 宋清沅的月白披风早被他塞进怀里,此刻她穿着他递来的灰布外衫,缩在阴影里毫不起眼。 “月白披风?方才倒见着个,往东边去了,好像跟笑面虎的人走的。” 护卫对视一眼,骂骂咧咧地往东追去。 脚步声远了,他才转身,弯腰拾起地上那半块被她撞碎的陶罐,眼底闪过丝了然: “姑娘胆子不小,敢在李统领的地盘上偷听。” 宋狸这才后退一步,往后缩了缩肩,把半张脸埋进披风里,声音闷闷的: “谁偷听了?我就是……路过,脚滑。” 男人勾唇,指尖敲了敲巷壁上的砖缝,那里还沾着点她方才碰掉的香料末: “脚滑能滑到李统领的窗根底下?还正巧踩着罐子里的安息香,这香可贵,黑市三天才进一批,姑娘怕不是脚滑,而是狡猾吧?” 宋狸被堵得没话说,干脆不玩逻辑游戏了,抬眼瞪回去: “什么狡猾?那你呢?穿得这么体面,蹲在这种地方,总不是来买胭脂的吧?” “哦?那不然姑娘觉得我该买点什么?” “反正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那姑娘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不知道。”她别过脸,踢了踢脚边的碎石,“但至少……不是帮凶。” 似乎逗她是一种什么乐趣,男人敛了敛笑。 “这评价倒是中肯。”他从袖中摸出块麦芽糖,递到她面前,糖纸是素净的棉纸,不像黑市的粗糙货。 “赔你方才打碎的罐子。” 她愣住,看着那块微微泛光的麦芽糖。忽然想起那时候躲在太师府的梨树下,背着谢行止,偷偷吃的就是这个味道。 哎呀,好不容易逃出来,怎么又想到了那儿晦气的人。宋狸晃了晃头。 “你怎么会有这个?”她接过糖,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来。 “走江湖的,总得备点哄小姑娘的玩意儿。” 她把糖往袖里一塞,嘴硬道:“谁小姑娘了?我……” “还没问姑娘芳名。” “我叫……” 宋狸刚要开口,巷口忽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玄色衣袍扫过积雪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宋狸猛地回头,就见谢行止站在巷口,披风上落着未化的雪,脸色白得像结了冰,唯独那双眼睛,冷得能淬出刀子,正死死盯着他们相离不远的身影。 “太师倒是稀客。” 身边的男人也转过身,原本脸上真实的笑意不似存在。 谢行止没理他,目光只落在宋狸身上: “玩够了?” 随即谢行止的目光停留在宋狸身后的男人身上: “安王倒是清闲,灾民的粥还没熬熟,倒有空在这腌臜地教我府上下人规矩?” 安王? 萧翊!? 宋狸愕然,没想到这个有救命之恩和两面之缘的男人竟然是安王萧翊,谢行止的头号政敌。 “哦?原来这姑娘是太师府的下人?” 第3章 第 3 章 马车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的颠簸声。 车帘紧闭着,将外面的风雪和人声都隔在另一重世界,只剩下车厢里密不透风的冷。 “他是安王,你早知道这一切?” 最后还是宋狸先受不了冰凉的气氛,开了口,声音硬邦邦的,带着刻意的疏离。 谢行止没看她,目光落在晃动的车帘上,声音听不出情绪: “朝中除了他,谁还有闲心在黑市哄姑娘。” “哄我?总比某些人只会用强的好。” 宋狸冷笑一声,想起方才他那副说她是下人的论调,心里就窜火。 “在你眼里,我和那些被买卖的货物有什么区别?” 他终于转过头,眼底的寒光裹着疼意,却被他硬生生压成了嘲讽: “区别?你现在站在这里,而不是被李开霁的人扔进江里喂鱼,就是区别。” 身上又是一阵抽痛,他喉间滚过一声极轻的闷哼,快得像错觉。马车越来越明显的颠簸让他感到胃里一阵翻腾,让这种痛雪上加霜。 谁也不知道,权倾天下的太师有晕车的毛病。 他别过脸,抬手掀开一点车帘透气,冷风灌进来,吹得他脸上的碎发微动。 宋狸却看见了。 谢行止按在腹部的手在抖,指节泛白得吓人,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可他偏要挺直脊背,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仿佛疼的是别人。 “你……” 她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成更冷的语气。 “安王救了我,你却像抓贼一样抓我回来。谢行止,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 谢行止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是疼的。 “等你被他萧翊卖了,替他数钱的时候,就知道我想做什么了。” 他说得狠,指尖在袖口下蜷缩起来,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那股绞痛越来越凶,眼前开始发黑,他只能靠着车厢壁,用冰冷的木头贴着后背,试图压下那股想蜷缩起来的冲动。 宋狸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觉得没意思。 吵来吵去,不过是权力场里的拉扯,她夹在中间,像个笑话。 “随便你。” 她别过脸,望向窗外飞逝的街景。 “反正我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错的。” 车厢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和谢行止压抑在喉间,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谢行止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脸色白得像纸,可那双手,依旧死死按着那,不肯露出半分痛色。 宋狸忽然觉得这车厢里的冷,不止是因为风雪。 马车在太师府门前停下时,谢行止几乎是凭着最后一丝意志力保持清醒。推开门时,脚步踉跄了一下,他用手撑住门框才稳住身形。 “你……” 她想问“你怎么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冷硬的,“我去收拾东西,省得碍你眼。” “不必。” “你装什么?” 宋狸蹙眉,嘴上硬着,目光却落在谢行止单薄的后肩。那里的衣料已经被冷汗浸得发深,紧紧贴在嶙峋的脊骨上。 他肯定很瘦。 不等谢行止回应,宋狸掀帘下车,连个眼神都没给他,裹紧披风径直往里走了。 谢行止扶着车辕缓了半晌,身子的绞痛像有只手在翻搅,冷汗涔涔。 谢京泽见状握紧了拳头,从身后扶住了谢行止。 “少爷……” 谢行止松开他的搀扶,敛去眼底深深的难过,哑声道: “无事,去书房。” 回书房的路走得格外长。每一步落下,谢行止上腹都像被钝器碾过,却也不肯弯下腰低头。谢京泽跟在他身后半步,看着他嶙峋的肩背在披风下微微颤抖,嘴唇动了动,终究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 他跟着谢行止二十多年,从无到有,最懂这位太师的性子,极度的克制隐忍。 到了书房,谢行止恍若无事地靠在椅背上,脸色白得像纸。 “宋姑娘……”谢京泽犹豫着开口,“方才我去瞧了,已经歇下了。” 谢行止睫毛颤了颤,没说话。良久,才低低地哼了一声,不知道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江南的折子,递上来了吗?”他忽然问,声音平静低沉。 “递上来了,灾情比预想的重。”林深递过秘函,“少爷,你这样怎么能去?医生说得静养。” 谢行止翻到秘函最后面,白净的手指按在饿殍遍野四个字上,指尖泛白。 “备车,天亮就出发。” “少爷!” “让厨房做点流食,明早带着。” 谢京泽没再说话,深深看着褪去威严,只剩下些许疲惫的谢行止。蓦地,还是应了声。 “是。” 转身要走时,却听见身后传来微不可闻的声响。谢行止正用帕子捂着嘴唇,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极力忍着什么。 他没敢回头,快步退了出去。走到廊下,才发现自己眼眶湿了。 谢行止可谓权倾朝野,在外是说一不二的猛虎。 可只有谢京泽知道,当年在给全家安身立命,卖身葬父被排挤时,是怎样缩在假山后偷偷抹眼泪的。知道他疼得蜷在床上时,是怎样咬着枕巾不肯出声的。知道他把宋姑娘的帕子藏在怀里时,是怎样红了耳根。 …… 静室,床头烛灯已经被熄灭。果然,有他没他都一样。 谢行止自嘲一笑,他没点灯,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月光摸上床沿,刚要躺下,手腕却被人紧紧攥住了。 谢行止身子一僵,猛地转头。意料之外,床榻内侧,宋狸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眼看他,眼中映着月亮,亮闪闪的。 “小狸?怎么醒了,做噩梦了吗?” 恍如隔世,谢行止多久没有这样认真称呼过她了?她早就记不清了。 “带我去江南。” 她开口,字字清晰:“你不带我去,我现在就去告诉李开霁,你私藏了他倒卖灾粮的账册。” 宋狸贴着谢行止的后背,硌到了他的肩胛骨,她皱了皱眉。 “什么时候这么瘦了?”她在心底暗暗腹诽道。 “偷听?”谢行止蹙眉。 “我没偷听。” 宋狸却不避开谢行止,目光炯炯,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威胁。 “我看见你拿递来的折子的时候,指尖在粮字上顿了三秒。你要去赈灾,对不对?” 她顿了顿,攥着谢行止手腕的力道松了松,语气却更硬。 “你不带我,我就去找萧翊。他昨日说,江南灾情重,他也要去瞧瞧。有他护着,总比留在冷冰冰的太师府强。” 谢行止瞳孔猛地一缩。 月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能看见他紧抿的唇线在微微发抖。 是疼的,也是气的。 气宋狸拿李开霁和萧翊来要挟他,气她明明知道前路危险,却偏要往火坑里跳。 可他更怕。 怕她真去找萧翊,怕她落在李开霁的人手里,怕江南那趟浑水,真把她卷得尸骨无存。 他赌不起。 谢行止蹙眉,顺着倚靠在床头别过身,绷紧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松手。” 他哑声道,声音里没了往日的威严,只剩下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哀求。 “你带不带我?” 宋狸撅了撅嘴,趴在谢行止身后,其实,她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谢行止,你带我去,我给你看门。我还会看火,不会像府里的丫鬟那样笨手笨脚。带我去嘛……” 她的声音软了些,带着点别扭的妥协,可那威胁的意味半点没减。 谢行止沉默了很久,久到宋狸都以为他不会答应了,才感觉到他手腕轻轻动了动。不是要挣开,是反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滚烫,指节却凉得像冰。 “安分点。”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叹息,“若敢乱跑……” 谢行止顿住,目光掠过她软软的唇,掠过她眼里那点不肯服软的执拗,最终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就自己找回来。” 谢行止终究没说狠话,只松了松力道,却没松开手,掌心依旧贴着宋狸的手腕。 “江南不是你能胡闹的地方。天亮就走。” 宋狸愣了愣,喉间动了动,把到了嘴边的“谁胡闹”咽了回去,只轻轻“嗯”了一声,借着月光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忽然发现谢行止按在腹上的手不知何时松了,只虚虚搭着,大概是疼得没了力气。她悄悄往他那边挪了挪,床榻轻轻陷下一块,他却没动,只呼吸沉了些。 一时,二人挽着手腕躺在床上,同床共枕,相对无眠,却谁都没有再说话。 江南的雪下得比京城更急,就连京城的粮仓外,灾民也排了长队,一只只冻得发紫的手里攥着空碗,呜咽声混着风声往官驿里钻。 萧翊站在廊下,青衫上落了层薄雪,看着粮官捧着账簿急得满头汗,眉头拧得愈发紧。 “真就一点余粮都没了?”萧翊问,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沉。 “安王殿下!”粮官快哭了,“库里只剩三天的量,昨日就该断炊了,是下官硬从军粮里匀了些……可再这么下去,不用等太师到,灾民就得反!” 萧翊没说话,指尖叩着廊柱。 他本想借着赈灾拢些民心,没料到李开霁竟把粮刮得这么干净,连他暗中备下的私粮,也在前日被李开霁的人以“查贪腐”为名抄了去,明摆着是要把他和灾民一起逼上绝路。 “去国库。”他转身往外走,“开仓放粮。” 粮官愣了愣:“可……自从先帝最后几年来,国库的钱粮,向来是太师说了算……” “事急从权。”萧翊打断他,眼底闪过抹冷光,“本王顶着。” 可到了国库门前,李开霁早已带着人候在那里,银甲在雪地里晃得刺眼。 看见萧翊,他皮笑肉不笑地拱手:“安王殿下倒是消息灵通,知道这里还有粮?” 萧翊没理他的阴阳怪气,径直往门里走:“打开库门。” 李开霁却抬手拦了,腰间佩刀“噌”地半出鞘,寒光落在萧翊脸上:“安王怕是忘了规矩,国库钱粮,非太师手谕或圣旨,谁也动不得。” 众人一脸见鬼的神情,这李开霁何时对太师唯命是从了? “李统领!”粮官急道,“外面灾民快饿死了!” “饿死也是灾民的命。”李开霁收回刀,语气硬得像冰。 “太师离京前有令,江南一应钱粮,无他手谕,一粒米、一文钱都不许动。安王若不信,尽可以问问守库的兵,谁敢抗太师的令?”一旁的一位军官附和道。 守库的禁军齐刷刷按上刀柄,目光冷硬地盯着萧翊。萧翊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谢行止根本不是没料到粮仓告急,他是早就防着这一步。 李开霁想借断粮逼反灾民,嫁祸给谢行止,而谢行止这道令,看似是卡着钱粮,实则是把“动国库”的锅,牢牢扣在了敢违令的人头上。 “谢行止……” 李开霁低声念了句,指尖攥得发白。他原以为谢行止前后顾不及,怎会想到对方竟在离京前就布好了局。 李开霁原本也是打着粮仓的主意来的,不料被告知太师有令,不得开国库,前后脚功夫,既然萧翊也来了,李开霁便把他原本碰到的一鼻子灰,又抛给了萧翊。 “安王若实在心疼灾民,”李开霁忽然笑了,凑近半步压低声音,“不如回京城求求贵妃娘娘?毕竟……太师的手谕再硬,也硬不过宫里的懿旨啊。” 这话里的挑唆再明显不过,要么违谢行止的令开仓,落下“擅动国库”的罪。要么眼睁睁看着灾民饿死,背个“见死不救”的名。 萧翊站在雪地里,看着国库紧闭的朱门,又听见远处灾民越来越近的哭嚎,忽然明白了谢行止的狠。 他根本没给任何人留退路,包括他自己。 雪落在他发间,瞬间化了,冷得人头皮发麻。 他望着李开霁那张得意的脸,忽然低笑一声: “好啊。那就等。” 等谢行止来。等这位把一切都算尽的太师,看看他自己布的局,该怎么收。 第4章 第 4 章 马车碾过泥泞的官道时,宋狸正扒着车帘往外看。 入眼不是记忆里江南该有的桃红柳绿,反是成片泡在水里的稻田,浊黄的水漫过田埂,连带着路边的草都蔫蔫地垂着。 “往年这时候,江南的新米该运去京城了。” 谢行止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他靠在车壁上,脸色比在京城时好了些,只是眉宇间仍凝着沉意。 “三月起连着下了几十天雨,堤坝溃了三处,粮田淹了大半,囤粮的仓库也泡在水里。富庶是真的,遭了灾,就成了空架子。” 宋狸没作声,想起前几日在渡口看见的灾民,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怀里还抱着饿得直哭的孩子。 那时两人刚到江南,连口气都没喘,就带着人往堤坝缺口去,踩着及膝的泥水指挥填沙袋,一站就是大半天。 之后宋狸才知道,那天谢行止老毛病又犯了,是谢京泽偷偷塞了止痛丸在他袖里,才硬撑着没倒下。 这些日子谢行止倒真是忙得脚不沾地,但是也不忘看牢她。 白天带人巡查灾情,分发粮药,晚上就在临时搭的官署里核账,常常忙到后半夜。 起初还有灾民怕谢行止是京里来的大官,怯生生不敢靠近,直到有次他蹲在窝棚前,亲手把热粥喂给一个哑了的孩童,又让人把自己的棉袍拆了,给几个冻得发抖的老人做了褥子。 那天起,灾民见了谢行止,不再是跪着手足无措,而是会捧着刚蒸好的红薯往他手里塞,嘴里念叨着: “谢大人真是菩萨心肠。” 宋狸看着谢行止眼下的青黑,心里那点别扭的怨怼,不知不觉淡了许多。 这日难得放晴,谢行止却没去官署,只让谢京泽备了香烛,带着宋狸往城郊的祈年庙去。 “祈福?” 宋狸跟着谢行止往庙里走,看他一身素色常服,褪去了朝堂上的冷硬,倒添了几分平和。 “你也信这些?” “我不信,但灾民信。让他们看见,总归心里有些许慰藉。” 庙里人不多,香烛的烟气袅袅地飘着。 谢行止刚要往正殿去,却瞥见偏殿廊下坐着个少年。那少年看着不过十**岁,穿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正蹲在地上,用根树枝逗着一只瘸了腿的猫。 他侧脸清瘦,眉眼却生得极好,尤其那双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看见谢行止时也不怯,反而眨了眨眼,露出点好奇。 谢行止的脚步顿住了。 宋狸察觉到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怎么了?” 谢行止没说话,只盯着那少年看。 少年似乎被他看得不自在,挠了挠头,起身想走,却被萧彻叫住了: “等等。” 少年停住脚,回头看他。 谢行止缓步走过去,目光落在他耳后。 那里有颗极淡的朱砂痣,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谢行止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腹部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抽痛,却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声音比平时低了些。 少年愣了愣,咧嘴笑了笑,露出颗小虎牙:“我没名字,大家都叫我阿珩。” 阿珩。萧珩? 宋狸心里咯噔一下。 她记得前世太子被废后,是有位皇子被从民间找回来,最终登基的。那位新帝的名讳就叫萧珩,据说从小流落在外,身份一直没明说…… 谢行止的指尖抵在袖中的令牌上,那是先帝临终前给他的,说若遇变故,可凭此认回遗落在外的血脉。 他盯着少年耳后的痣,又看他那双像极了先帝年轻时的眼睛,喉间忽然有些发紧。 “家住哪儿?” 他又问,目光没移开。 “就住这庙后。”阿珩指了指后山,“我爹娘早没了,靠给庙里扫地换口饭吃。” 谢行止没再问,只从袖里摸出块碎银递过去: “给猫治治腿。” 阿珩没接,反而往后退了半步,眼里闪过点警惕: “我不能要。”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是那个赈灾的谢大人吧?我听灾民说你是好人,好人也不该随便给人钱的。” 谢行止看着他挺直的脊背,像株在风雨里也不肯弯的野草,忽然低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没了平日的冷,倒带着点说不清的感慨。 他收回银钱,转而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平安绳,是用红绳编的,上面坠着颗不起眼的木珠。 “这个给你。”他把平安绳递过去,“不是值钱东西,戴着玩。” 阿珩看了看平安绳,又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系在手腕上,心中欢喜: “谢谢大人。” 谢行止没再说什么,转身往正殿走。 宋狸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阿珩还站在廊下,正低头摩挲着手腕上的平安绳。 进了正殿,谢行止亲手点了香,对着神像拜了拜。宋清沅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方才他看阿珩的眼神,那里面藏着的东西,比面对李开霁时更复杂,像是疼惜,又像是别的什么。 “他是……”她忍不住开口。 “无关紧要的人。” 谢行止打断她,将香插进香炉,转身往外走,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淡。 “走吧,该回去了。” 夜幕落下来时,祈年庙的香炉还飘着余烟。 阿珩蹲在庙后的柴房外,借着月光数手腕上的红绳结:一共七扣,木珠磨得光溜溜的,贴在皮肤上温温的。 “阿珩,今儿那大官给你的啥?” 隔壁窝棚里的老陈探出头,他白天在庙前拾柴,远远瞥见萧彻给了阿珩东西。 “瞧着不像银钱。” 阿珩把平安绳往袖子里缩了缩,咧嘴笑: “就根绳儿,谢大人说戴着玩的。”他想起白天那大人的样子,生得一副极好的皮囊,让他一眼难忘玄色常服衬得人清瘦,看他时眼神沉得像潭水,却没半点官架子。 “他人倒和气,不像前几日来的那个公子,总斜眼盯着人看。” 老陈“唔”了一声,叹口气: “和气也顶不住命苦。听说京里乱着呢,这位大人也不知官至几品,只知姓谢,这位谢大人来赈灾,指不定是把脑袋别在腰上……” 话没说完,柴房门“吱呀”响了。住持提着盏油灯站在门口,袈裟上还沾着灰,脸色比往日沉得多: “阿珩,你过来。” 阿珩愣了愣,起身蹭过去:“师父?” 住持把油灯往柴桌上一放,光落在阿珩手腕上,方才他抬手时,红绳露了半截。 老和尚的目光骤然一缩,伸手就攥住他的手腕,指腹死死按在那木珠上,声音都发颤: “这东西……谁给你的?” “就、就是那位谢大人啊。”阿珩被他攥得疼,纳闷道,“怎么了?” “糊涂东西!” 住持猛地松了手,转身就往供桌下摸,翻出个旧布包往阿珩怀里塞。 “快收拾东西走!连夜走!往南走,别回头!” 阿珩被推得一个趔趄,怀里的布包沉甸甸坠着,他还想追问,住持却忽然抬手按住他的肩。 老住持枯瘦的手指用力掐了掐他后颈处,又飞快在他掌心写了个“藏”字,最后往柴房角落指了指。 那里堆着半人高的干草,草堆后隐约能看见个黑黢黢的洞口。 阿珩喉头一哽,再没多问,攥着布包就往草堆后钻。 住持跟过来,往他手里塞了盏用油纸罩着的小灯,又从袖中摸出串佛珠塞给他: “拿着。路上……别亮灯。” 阿珩点头,转身钻进洞口时回头看了眼,见住持正往草堆上撒柴灰,把洞口遮得严严实实,才咬着牙往暗道深处走。 次日天刚亮,谢行止就带着谢京泽往祈年庙来。他穿件灰布长衫,瞧着像个寻常文士,只是眉宇间那点沉意没散。 刚到庙门,就见住持在扫阶,扫帚柄捏得死紧,看见他时眼皮猛地一跳,往后退了半步。 “住持。” 谢行止停在阶下,声音很淡。 “昨日在此遇见个少年,名唤阿珩,今日可否再见一面?” 住持手里的扫帚“当啷”掉在地上,慌忙摇头: “没,没见过什么阿珩!大人怕是记错了,庙里就老衲和几个杂役,哪有少年?” 谢行止没说话,目光掠过他的眼底,又扫过阶边那丛被踩折的野草。 昨夜他派暗卫送阿珩出暗道时,暗卫回来报过,说住持在洞口守了半宿,脚边的草踩得不成样子。 “是吗?” 他缓缓抬手,指尖摩挲着袖中那枚没送出去的玉佩。 “许是我记错了。” 说罢没再多留,转身就走。谢京泽跟在他身后,低声道: “少爷,真就这么让小殿下走了?” “他走得比谁都明白。” 谢行止望着远处晨雾里的山林,“李开霁的人盯得紧,留在这儿才是险。” 而此时的阿珩,正蜷在山林的石缝里啃冷硬的麦饼。 暗道通往后山竹林,他走了整整一夜,鞋底子磨穿了洞。布包里的干粮不多,他不敢多吃,咬一口就着雪水咽下去,冻得牙齿打颤。 白日不敢走大路,只能沿着山根的小道往南挪。饿了就挖野菜,运气好能撞见只冻僵的田鼠。渴了就捧雪水喝,夜里冷得实在受不住,就缩在树洞或破庙里,抱着那串佛珠发抖。 有次撞见猎户设的陷阱,差点摔进深沟,幸好抓住根枯藤才没掉下去,手心却被磨得血肉模糊。 他不敢跟人说话,见了穿官服的就往草里钻。有回在小镇外的窝棚歇脚,听见两个流民说“京里来的谢大人在查贪粮的官”,他攥着那串佛珠的手紧了紧,往嘴里塞麦饼的动作慢了些。 他知道谢行止是在护他,护得连句明话都不能说。 走了快半月,身上的粗布短打磨得快成布条,脸冻得皲裂,看着比路边的灾民还狼狈。可他没回头,只是把那根红绳平安绳藏在衣襟里,贴着心口的地方,走一步摸一下,是一份沉甸甸的念想。 官驿的烛火跳了跳,将谢行止和宋狸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忽明忽暗。 宋狸不明就里,被谢京泽塞了碗温好的汤药。 “我没生病啊。” “这是给少爷的,有劳姑娘端过去一下。” 宋狸语塞,为什么都没什么事,站在一个地方,自己去送不行,还要她来送。 不过这是什么药?谢行止喝药做什么? 宋狸一脸疑问,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对谢行止的关注太少了。她不想问,也不想知道。 把刚温好的药碗推到谢行止面前,目光落在他按在案上的手。那手骨节分明,指腹因常年握笔握刀磨出薄茧,此刻正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份江南灾情的折子。 “那孩子……真就这么走了?” 谢行止端起药碗,没立刻喝,只垂着眼看碗里褐色的药汁,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 “住持说没见过,许是早离开了。” “是吗?” 宋狸笑了声,那笑声里带着点说不清的冷。 “可我瞧着,你昨日从庙里回来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若真是不相干的人,犯得着挂心?” 他终于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没什么温度: “想问什么,直接说吧。” “我想问。” 她往前倾了倾身,烛火映得她眼里亮得惊人。 “那孩子耳后是不是有颗朱砂痣?那根平安绳,是不是宫中旧物?谢行止,你敢说你认不出他是谁?” 谢行止握着药碗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药汁晃了晃,溅出几滴在案上,很快晕开。他没答,只是把药碗往唇边送,苦涩的药味漫开时,腹中的隐痛也跟着翻涌上来,他却像没察觉似的,一口口往下咽。 宋狸其实惊了一瞬,谢行止这人平时疑心重,从不直接吃不明来源的东西。而他这次没有用银针试过这碗她端来的早汤药,早知道她就应该下点什么啊。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她曾经在谢行止的食物中放过一些巴豆,假装好意送给谢行止。没想到不但没看成好戏,谢行止特别开心地分享给了谢京泽,害谢京泽躺枪歇了几天,换谢行止喊她一句小骗子。 “你不答,就是认了。” 宋狸出身,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心里那点猜测愈发清晰。 “他是……当年被换出去的皇子,对不对?你把他藏在江南,就是为了……” “行了。” 谢行止猛地打断她,将药碗重重搁在案上,碗沿磕出清脆的响。他眼底的平静碎了,露出些压抑的厉色。 “宋狸,有些事,不是你该问的。” “不该问吗?” 她反倒笑了,声音提得高了些。 “那我该问什么?问你明知道粮仓会告急,却偏要卡着钱粮逼李开霁出手?到底是为了灾民,还是为了给你自己铺路?” 他忽然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得椅子往后滑了半尺,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逼近,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气息里还带着药味和淡淡的寒气。 “不过是你一厢情愿,若不这么做,李开霁的刀早架在萧珩脖子上了。若不卡着钱粮,萧翊怎么会暂时收手?宋狸,你只看见我算计,做局,你看见……” 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他猛地别过脸,抬手压在上腹。 方才动了气,那股绞痛骤然加剧,疼得他喉间发紧。冷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淌,他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在她面前弯一下腰。 宋狸一怔,看着他发白的脸色,看着他按在腹上,指节几乎要嵌进肉里的手,心头那点尖锐的质问忽然软了下来。 她张了张嘴,想说句“你怎么了,药凉了我再去温”,可话到嘴边,却成了更冷的一句: “说到底,还是为了你的谋权。” 第5章 第 5 章 谢行止身子僵了僵。他缓缓转过头,眼底的厉色褪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没再看她,只低声道: “你出去。” “你……” “出去。”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容置喙。 宋狸看着他挺直的脊背,看着他明明疼得厉害却偏要硬撑的样子,忽然觉得这官驿的烛火,比江南的风雪还冷。 她攥了攥手,最终还是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闷哼,像是什么东西砸在了案上。 她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没回头,推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谢行止才撑不住似的弯下腰,额头抵着冰冷的案面。 胃里的疼翻江倒海,他却没去摸药,只是任由那股疼意将自己裹住。方才她的话像针,扎得他心口发疼。 他算计了那么多,护了那么久,在她眼里,竟还是只剩权谋。 也是,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冷硬,算计,连疼都要藏着掖着。 他闭着眼,听着窗外的风声,忽然觉得那疼,好像也没那么难挨了。 京城的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打在军帐的油布上,闷得人心中发堵。 李开霁坐在案前,指尖敲着那份被谢行止卡得死死的粮草账册,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 “统领,安王那边还在和国库守兵僵持,灾民的情绪也越来越躁,再拖下去怕是……” 副将低声禀报,话没说完就被李开霁狠狠瞪了回去。 “拖?” 李开霁冷笑一声,一巴掌拍在账册上。 “谢行止那老狐狸就是算准了我不敢硬动国库!等他把灾民安抚下来,咱们挪用灾粮的事迟早被翻出来。到时候别说夺权,脑袋能不能保住都两说!” 副将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声。 帐内一时只剩雨声和李开霁粗重的呼吸声。他烦躁地起身踱步,靴底碾过地上散落的旧卷宗。 那是方才翻找谢行止在江南的旧案时弄乱的,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陈年账册。 忽然,他的脚步顿住了。 地上一卷被踩得半开的卷宗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卷宗纸页泛黄,封皮上的字早已模糊,只隐约能看见“东宫”两天个字。 他弯腰拾起来,漫不经心地翻开,目光扫过几行字,瞳孔却骤然紧缩。 “……十三年前,太子侧妃诞一子,耳后有朱砂痣,弥月之日遭人调换,襁褓遗于城郊河滨……” 李开霁的指尖猛地攥紧卷宗,指节泛白。 十三年前,太子侧妃,朱砂痣。 这些零碎的信息在他脑海里炸开,猛地和前几日手下汇报的“谢行止在祈年庙见了个无名少年”对上了。 “那个少年……” 他低低地念了句,眼底瞬间燃起狠戾的光,“叫什么?” 副将愣了愣,连忙回道: “听庙里的人说,好像就叫阿珩……” 阿珩。萧珩。 李开霁狠狠将卷宗摔在地上,纸页散了一地,露出里面夹着的一张褪色的婴孩襁褓图样。 上面绣着的平安绳样式,竟和手下描述的,谢行止给那少年的红绳一模一样。 “好啊,谢行止!” 李开霁咬牙切齿,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藏得够深!怪不得拼了命也要稳住江南,原来是在护着这颗定时炸弹!” 他猛地转身,一把揪住副将的衣领,声音压得极低: “给我听着!立刻带一队精锐,往南追!找一个十五六岁、耳后有朱砂痣的少年,名字可能叫阿珩。看见他,不用审问,直接……”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底的狠劲让副将心头一颤。 “可是统领,谢太师的人说不定还在暗中护着他……” “护?” 李开霁松开手,阴恻恻地笑了。 “他现在被灾民和粮草两头绊着,自顾不暇。记住,手脚干净点,别留下任何痕迹。等这小子死了,谢行止没了底牌,看他还怎么跟我斗。” 副将连忙应下,转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 李开霁又叫住副将,目光落在帐外连绵的雨幕里。 “让他们扮成流寇,动静闹大些。最好让安王也恰巧撞见,分不清是谁下的手。” 李开霁着重在恰巧两字上顿了一下。 副将心领神会,躬身退了出去。 军帐里又只剩下李开霁一人,他盯着地上散落的卷宗,忽然低笑起来,带着恶意与残忍。 “谢行止啊谢行止,你以为藏个皇子就能翻盘?这江南,终究是我的地盘。” 雨还在下,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此刻正缩在破道观里啃野菜的阿珩,还不知道一场致命的追杀,已顺着雨幕,悄无声息地向他扑来。 祈年庙的香火气是被马蹄声踏碎的。 天刚蒙蒙亮,李开霁的亲兵就裹着寒气闯了进来,刀鞘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骇人的响。 住持刚扫完前殿的落叶,手里的扫帚还没放下,就被两个亲兵反剪了胳膊按在地上。 供桌被掀翻,香炉摔在地上裂成两半,香灰混着碎瓷片撒了一地,连那尊供了多年的泥塑神像,都被刀劈得缺了半边脸。 “阿珩那小子呢?” 领头的校尉踩在散落的经卷上,刀尖抵着住持的下巴,声音粗粝。 住持花白的胡子颤了颤,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惧色,只闭着眼念了声阿弥陀佛。 校尉冷笑一声,挥手示意手下: “搜!把庙翻过来!找不着人,就把这老东西带回去!” 亲兵们翻箱倒柜的声响撞在殿柱上,柴房的草堆被扒开,供桌下的暗格被撬碎,连后山的竹林都搜了三遍,却连阿珩的影子都没见着。 校尉骂了句脏话,踢翻脚边的蒲团,示意亲兵把住持捆了: “带走!统领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老东西肯定知道那小子在哪儿!” 住持被粗麻绳绑着往外拖,路过阶下那丛被踩折的野草时,忽然停住脚,回头望了眼庙门。 晨雾里,他手腕上那串磨得发亮的佛珠晃了晃,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任由亲兵把他塞进了囚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将祈年庙最后一点香火气,也碾成了泥。 而往南逃的阿珩,此刻正缩在一棵老槐树下打盹。 连日来的奔波让他疲惫不堪,粗布短打沾满泥污,脚底板的血泡磨破了又结疤,疼得他连蜷腿都费劲。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又回到了祈年庙的柴房,老住持枯瘦的手指按在他后颈,在他掌心写“藏”字时,目光灼灼。 “阿珩……不是没人要的孩子……” 梦里的住持在说话,声音比平日低哑,带着些微的颤: “你是,宫里来的。是龙种啊……” 龙种两个字像惊雷,炸得阿珩猛地睁开眼。 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他攥着心口的红绳平安绳。 方才梦里的画面还在眼前晃,住持凑在他耳边,说十三年前那个雨夜,有人把襁褓里的他放在庙门口,襁褓上绣着东宫的云纹。 说他耳后的朱砂痣,是皇后亲手点的认记。 说京里那位谢大人,是拼了命要护他的人…… “我是皇子?” 阿珩喃喃自语,声音发颤。他想起自己从小在庙后长大,靠给香客跑腿换口吃的。想起被其他孩子欺负时,只能缩在柴房里哭。想起谢行止递他平安绳时,那双沉得像潭水的眼睛。 原来那些模糊的委屈和不甘,不是没来由的。 原来他不是野草,是被人藏在泥里的玉。 可这认知没带来半分欢喜,只让他更慌。 风从槐树叶间漏下来,吹得他发冷。阿珩把布包往怀里紧了紧,里面的干粮快吃完了,前路却还长。他咬了咬牙,从树后探出头望了望,确认没人追来,才又佝偻着背,往更南的密林里钻。 身后的官道上,很快传来马蹄声。李开霁的亲兵正顺着他留下的浅浅脚印,一路往南。 阿珩躲在小镇的桥洞下,啃着最后半块干硬的麦饼。 桥面上走过两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说话声顺着风飘下来。 “……听说了吗?祈年庙的老和尚被抓了!李统领的人把庙都抄了,说他窝藏要犯……” “可不是嘛!明早就要在镇口砍头……” 麦饼啪嗒掉在泥水里。 阿珩猛地站起来,腿麻得发颤,却顾不上疼,扒着桥沿就往镇上望。 是他害了师父。 这个念头像巨石砸在心上,疼得他喘不过气。若不是他没听话早点走,若不是他留在庙里被谢行止撞见,师父怎么会被抓? 怎么会…… 他攥着拳头往镇口冲,手心的伤口裂开,血珠滴在泥地上,混着眼泪一起晕开。 牢门在镇西头的破院里,他绕到后院的墙根下,借着夜色往里面爬。墙不高,可他爬得费力,脚滑了好几次,摔在地上时膝盖磕出了血,也没顾上擦。 透过牢房的破窗,他看见了住持。 住持穿着囚服,头发散乱,脸上还有未干的血痕,却依旧坐得笔直,手里捏着半串断了的佛珠。 “师父……” 阿珩哽咽着叫了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住持猛地抬头,看见窗外的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满了慌: “傻孩子!你来做什么?快走!” “我救你出去!” 阿珩去拽窗棂,木头朽得厉害,被他拽得吱呀响。 可还没等他拽开,牢门就被“哐当”踹开了。 李开霁的亲兵举着火把闯进来,领头的校尉看见窗外的阿珩,狞笑一声: “果然在这儿!抓住他!” 火把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阿珩看见亲兵举着刀走向住持,吓得魂都飞了,拼命往牢里钻: “别碰我师父!” “阿珩!走啊!” 住持忽然站起来,往亲兵身上撞去。 “你是龙种!要活着!要……” 后面的话被刀划破皮肉的闷响截断了。 阿珩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把刀插进住持的胸口。老和尚转过头,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快走”,然后缓缓倒了下去,手里的半串佛珠散落在地上,滚到阿珩脚边。 “抓住他!” 校尉的喝声惊醒了阿珩。 他看着地上的血,看着住持没闭上的眼睛,忽然像疯了似的往牢外冲,撞开两个亲兵,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身后的刀光追着他的影子,火把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被一条河拦住去路。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他看着湍急的河水,心一点点沉下去。 师父死了,他也活不成了。 就在这时,河对岸忽然亮起一盏灯。 玄色的披风在夜风里拂动,谢行止站在船头,手里握着一盏灯笼,灯光落在他的脸上。 他看着河这边浑身是血,满眼绝望的阿珩,声音隔着水声传过来,清晰得像落在心尖上: “殿下,过来。” 第6章 第 6 章 阿珩愣住了。 亲兵已经追到岸边,刀就要砍过来时,几支冷箭忽然从暗处射来,精准地射穿了亲兵的手腕。 谢京泽带着暗卫从林子里冲出来,很快就制住了剩下的人。 谢行止的船划到岸边。他伸出手,掌心朝上,像那日在庙里递平安绳时一样: “别怕。” 阿珩看着他的手,又回头看了眼镇上的方向,眼泪忽然汹涌地往下掉。 他抓住谢行止的手,那只手很凉,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气。被拉上船时,他听见谢行止在他耳边低声说: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阿珩。” 船顺流而下,离小镇越来越远。谢行止的声音混着水声,清晰地落在阿珩耳里: “你叫萧珩。” 萧珩攥着那半串沾了血的佛珠,望着漆黑的河面,眼泪掉得更凶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在祈年庙柴房里逗猫的少年死了。 活着的是萧珩,是要带着师父的血和谢行止的话,往前走的萧珩。 …… 先帝的送葬仪式是祭司则良辰吉日开始的。 朝堂之上,宫廷的金碧辉煌烙在骨子里。 天还未亮透,殿外的汉白玉栏杆已映出微光。百官还未按品级列队,而这些日子,全城披麻戴孝,整个京畿飘散着奇怪压抑的氛围。 对上萧翊的目光,礼部尚书心尖一颤,揣着保皇党的密令,脸比丧服还白。两排的侍卫打开宫门,礼部尚书硬着头皮,对门外下轿赶来的百官朗声道: “诸位大人稍停!” 百官不解地看着他,礼部尚书带着刻意的威严宣布道: “安王殿下有令,先帝宾天,国祚暂悬,殿下身为宗室长,代掌宗庙祭祀之权。今日入灵前拜谒先帝者,需先向安王殿下行叩首礼。此乃尊宗护灵之仪,谁敢违逆,便是对先帝不孝!” 众人哗然,目光齐齐落在为首的,刚回京不多时日的谢行止身上,静待这位年方二六,却身居高位的太师发出指令。 “哪有拜先帝前,先拜亲王的道理?礼部尚书是昏了头?” 有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的声音,礼部尚书脸色也不太好看,向萧翊投去求助的目光。 谢行止面上毫无波澜,声音沉稳: “礼部尚书熟读《礼记》,该知事死如事生。先帝灵前,最重顺字,顺先帝遗志,顺宗庙规矩。” 谢行止目光扫过空荡的宫殿,目光与萧翊更空相撞。 “尚书说违逆便是不孝,臣倒以为,乱了祭祀尊卑,让先帝蒙尘,才是最大的不孝。” “这……” 礼部尚书手心冒冷汗,进退两难。萧翊朗声一笑,从里面走了出来。 “太师这话说的,倒像本王要争这虚礼似的。” 谢行止眉头微簇:“此等场合,笑则失仪。安王殿下身为宗室表率,更当谨守礼法才是。” 萧翊挑眉,挥袖:“行了,这事本王也不提前知情,诸位大人请进,仪式继续。” 谢行止率先领着群臣跨入门槛,和萧翊擦肩而过,两人余光暗中交锋,无人察觉。 灵堂设在偏殿,白幡从梁上垂落,扫过鎏金的盘龙柱。百官按品级列成两排,素色朝服的下摆扫过铺着白毡的金砖,香烛燃烧的噼啪轻响。 后排的言官不时环望,记在心里,指尖在袖中暗记,又是某位官员祭拜时举止轻佻,似有不敬。 司仪官唱喏声穿透寂静:“拜——” 谢行止为首的众臣齐刷刷地躬身,神情肃穆。 谢行止早有预感,好戏还在后天等着。 等一切就绪的时候,先帝灵堂的白幔被穿堂风掀起,烛火摇曳间,李贵妃扶着太子的胳膊,一身缟素。 “先帝啊!您睁开眼看看!谢行止那奸贼,趁您弥留之际调换遗诏,妄图把持朝政!若不是崔公公拼死相告,您的江山就要落入外人之手了!” 众人皆惊,跪在灵前的崔公公浑身一颤,花白的胡须抖得厉害。 他双手死死攥着衣角,指节泛白,额上的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昨夜李开霁的刀架在他孙儿脖子上,那句 “要么你死,要么你孙儿死!” 还在耳边响。感受到李开霁落在后背的冰冷目光,崔公公咽了口唾沫,颤声开口: “是、是老奴亲眼所见……先帝写的遗诏是传位于太子殿下,谢大人接过诏后,趁先帝昏迷,偷偷换了空白的……” “放肆!” 李开霁猛地拔出佩刀。 “谢行止勾结外臣、私藏不明之人,如今又敢篡改遗诏!臣请旨,即刻将其拿下,以正国法!” 太子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昨夜宿醉的倦意还未消,却被李贵妃掐了把胳膊,硬撑着摆出威严: “谢行止目无君父,传本王命令……” “太子这命令,怕是传不出去。” 殿门被推开,玄色朝服的身影稳步踏入。只见谢行止身后跟着一身素衣的萧珩。 少年耳后朱砂痣在烛火下格外显眼,眼神虽带怯意,却死死攥着拳,不肯露半分退缩。 “谢某在江南赈灾,救了数十万灾民,倒成了李统领口中的奸贼?” 谢行止扫过案上堆积的粮册,声音冷得像冰。 “这是李大人倒卖灾粮的账册,这是他私造兵符的密信。崔公公,你再说说,昨夜是谁用你孙儿的性命逼你作伪证?” 崔公公猛地瘫坐在地,哭喊着: “是李统领逼我的,我,我是被逼的!” 满殿哗然,李开霁脸色骤变,挥刀就要冲上前,却被谢行止带来的暗卫拦下,刀光剑影间,两方势力剑拔弩张,空气凝滞得几乎要炸开。 深夜的官驿静得只剩烛火噼啪声。 谢行止坐在案前,看着萧珩捧着热粥,却没动筷子,眼底还带着白日灵堂的惊惶。 他端起温好的热粥,喝了一口压下腹中的隐痛,才缓缓开口: “今日在灵堂,吓到你了?” 萧珩抬头,看着他苍白的脸,摇了摇头,却小声问: “谢大人,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我真的是……皇子?” 谢行止放下药碗,目光落在他耳后的朱砂痣上,眼神软了些: “是。你是先帝的皇子,是先帝侧妃的儿子——当年你刚满月,就被李贵妃的人调换,扔在祈年庙外,幸得住持收养。” 萧珩攥着粥碗的手紧了紧,眼底泛起湿意: “那我母亲……” “听闻你母亲是个很温柔的人。” 谢行止声音放轻,像是在回忆。 “她临终前,把你托付给她的亲妹妹,也就是现在的贤妃娘娘。” “贤妃?” 萧珩猛地抬头,眼里满是诧异。 “嗯。” 谢行止点头,指尖摩挲着案上的旧帕子。 “贤妃挂念你十几年,怕你被李贵妃发现,不敢明着找,只能偷偷让暗卫打探你的消息。你在祈年庙的每一年,她都让暗卫给住持送钱送物,就怕你受委屈。” 萧珩愣住了,眼泪忽然掉了下来,砸在粥碗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想起小时候住持偶尔给他的新棉衣,想起每年生辰偷偷放在柴房的糕点,原来那些不是凭空来的,是有人在宫里,隔着千山万水,偷偷疼了他十几年。 “她……她为什么不来看我?”萧珩哽咽着问。 “她不敢。” 谢行止叹了口气,上腹又隐隐发疼,他按了按腹侧。 “李贵妃视你为眼中钉,贤妃若敢露半分破绽,不仅救不了你,连她自己也会性命难保。这些年,她在宫里如履薄冰,就是在等一个能把你平安接回来的机会。” 烛火映着萧珩的脸,少年的眼泪越掉越凶,却不再是绝望的哭,而是带着点委屈,又带着点暖意。他攥紧了手腕上的平安绳,忽然抬头看着谢行止: “谢大人,我……我能见到她吗?” 谢行止看着他眼底的光,点了点头,声音坚定: “可以,等我们稳住朝局,我带你去见她。让她看看,她挂念了十几年的外甥,已经长大了。” 谢行止特意用了“我们”。 萧珩重重“嗯”了一声,拿起粥碗,一口口喝了起来。粥是温的,暖得从喉咙一直热到心口。窗外的风还在刮,可他却觉得,这深夜的官驿,比任何时候都要让人安心。 次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宫墙内的晨雾还未散尽。谢行止带着萧珩,借着暗卫开辟的密道,悄然绕过长街,往贤妃居住的宫殿走去。 石板路上覆着雨露,萧珩跟在谢行止身后,攥着衣角的手心里全是汗。 贤妃居住的宫殿偏僻安静,宫门外只守着两个心腹宫女。见谢行止来,宫女连忙行礼,引着二人往里走。 殿内燃着淡淡的檀香,贤妃早已坐在窗边等候,一身浅素宫装,手里捏着块绣了一半的平安绳,针脚细密,和萧珩腕上的一模一样。 “娘娘,谢大人来了。”宫女轻声禀报。 贤妃猛地抬头,目光落在谢行止身后的萧珩身上,手里的针线啪嗒掉在锦盒里。 她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发颤,眼神死死盯着萧珩耳后的朱砂痣,眼泪瞬间涌满了眼眶。 萧珩也看着她,看着那张和记忆里模糊的母亲画像有几分相似的脸,喉咙发紧,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珩儿……” 贤妃颤声唤了句,她往前迈了半步,又停下,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清瘦少年,就是自己挂念了十几年的外甥。 萧珩鼻子一酸,他攥着腕上的平安绳,小心翼翼地叫了声: “姨母……” 贤妃快步上前,一把将萧珩揽进怀里,哭得身子发抖: “我的珩儿,姨母终于见到你了。这些年,你受苦了……” 萧珩被她抱着,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和思念瞬间爆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贤妃的宫装上: “姨母,我以为……我以为没人要我了……” “傻孩子,怎么会没人要你?” 贤妃捧着他的脸,用帕子轻轻擦去他的眼泪,指尖抚过他耳后的朱砂痣,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稀世珍宝。 “姨母天天都在想你,想你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想你会不会被人欺负。每次让暗卫给你送东西,都怕被人发现,只能偷偷打听你的消息。” 谢行止站在一旁,看着相拥而泣的二人,眼底也泛起一丝别样的意味。 他悄悄退到殿外,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殿内,落在二人身上。 贤妃拉着萧珩坐在窗边,细细询问他这些年的生活。听他说在祈年庙跟着住持扫地,啃冷硬的麦饼,听他说被李开霁的人追杀,住持为了保护他而死,贤妃的眼泪就没停过,紧紧握着他的手: “都是姨母不好,没能保护好你,没能保护好你母亲……” “姨母,不怪你。” 萧珩反过来安慰她,看着她眼角的细纹,“现在见到你,我就不怕了。” 贤妃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他腕上的平安绳,忽然从锦盒里拿出另一根一模一样的红绳,上面的木珠泛着光: “这是你母亲当年给你编的,我一直留着。后来我每年都给你编一根,想着等你回来,亲手给你戴上。” 她说着,拿起新的平安绳,小心翼翼地系在萧珩的另一只手腕上。两根红绳在阳光下交相辉映,这是迟到了近二十年的思念。 殿外的谢行止听到里面渐渐传来的低语声,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忽然想起那个还在家等着他回来的小姑娘。 第7章 第 7 章 大殿内,檀香与肃杀之气交织。 李贵妃扶着太子站在殿中,李开霁按刀而立,银甲泛着冷光,满朝文武皆屏息凝神,目光胶着在殿门处 谢行止与萧珩,终于来了。 谢行止身着官袍,步履沉稳,自带一股压人的气场。萧珩紧随其后,素衣虽简,耳后朱砂痣却在晨光下清晰可见,少年脊背挺得笔直,眼底没了往日的怯意,只剩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谢行止!你还敢来!” 李开霁率先发难,佩刀出鞘半截,寒光刺人。 “私藏逆子,伪造证据,今日若不交出遗诏,休怪我刀下无情!” 谢行止未理他,只转向文武百官,抬手示意宗绍上前。宗绍将一叠账册与密信摊在殿中案上,声音朗朗: “诸位大人请看!此乃李开霁倒卖江南灾粮的明细,每笔收支皆有商户画押。这是他与黑市勾结私造兵符的密信,上面私印与禁军虎符印鉴比对无误!至于崔公公……” 他侧身让开,身后的侍卫押着崔公公上前。 老太监浑身瘫软,对着先帝灵位连连磕头: “老奴有罪!是李贵妃以老奴孙儿性命相逼,才编造调换遗诏的谎话!求陛下恕罪,求太师饶命!” “一派胡言!” 李贵妃尖声打断,又抓着太子往前推。 “太子乃先帝嫡子,遗诏本就该传位于他!谢行止,你拿不出真遗诏,就是篡改君命!” “谁说没有真遗诏?” 殿后忽然传来一声清越女声。贤妃身着宫装,手捧锦盒缓步走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走到殿中,先对着先帝灵位行礼,再转身面对百官,声音坚定: “先帝弥留之际,深知太子顽劣,难当社稷之重,早已写下传位诏书,传于真正的皇子萧珩。” “休要胡说!” 李开霁挥刀就要上前,却被谢行止的暗卫拦在原地,刀光剑影间,殿内瞬间乱作一团。 贤妃却未受影响,缓缓打开锦盒,取出一卷明黄诏书。 诏书边角微卷,却完好无损,上面“传位于皇子萧珩”六个大字,正是先帝亲笔,玺印鲜红,清晰可辨。 她举起诏书,声音穿透殿内的混乱: “此诏由先帝托付于我,只因我是萧珩生母已故侧妃的亲妹妹!当年李贵妃为夺储位,调换皇子,如今又想篡改遗诏,其心可诛!” 满朝文武哗然。几位老臣上前核验诏书,指尖抚过玺印与字迹,纷纷颔首: “是先帝亲笔!是真遗诏!” 太子见状,顿时慌了神,酒意全消,指着萧珩嘶吼: “他是野种!是乡下来的骗子!凭什么和我抢皇位!” “太子住口!” “萧珩乃先帝血脉,耳后朱砂痣是皇后亲点认记,贤妃娘娘可为佐证!反观太子,沉迷酒色,荒废学业,先帝在时早已失望透顶。这样的人,如何能担起江山社稷?” 谢行止话音刚落,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江南灾民代表捧着万民伞,在侍卫护送下走进殿内,齐齐跪倒在地: “我等江南灾民,多谢两位大人赈灾救命!大人仁心仁术,若能登基,必是万民之福!” 万民伞上“仁政爱民”四字,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李开霁见大势已去,还想挣扎,却被身后的禁军按倒在地。 原来谢行止早已策反禁军,只待遗诏现世。李贵妃瘫坐在地,看着明黄诏书,看着跪地的灾民,看着百官投向她的冰冷目光,终于放声大哭,却再无人同情。 谢行止走到萧珩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萧珩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接过贤妃手中的遗诏。 少年站在殿中,虽尚显青涩,却眼神坚定,对着百官拱手: “珩虽年少,却知江山为重,百姓为天。若能登基,必当勤勉为政,不负先帝,不负万民!” 百官对视一眼,忽然齐齐跪倒:“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日后,登基大典如期举行。十九岁的萧珩身着龙袍,一步步走上太和殿的丹陛。 官驿的晚膳摆得简单,两菜一汤,都是些清淡的食膳。 谢行止从登基大典回来,玄色朝服还未来得及换下,只松了玉带,坐在椅上时,下意识按了按上腹,方才在殿内站了两个时辰,又强撑着处理了些收尾事宜,胃里的隐痛早已翻涌成尖锐的疼,冷汗悄悄浸过中衣,贴在背上发寒。 宋狸端着温好的药碗走过来,放在他面前,声音平淡得没什么起伏: “先把药喝了。” 谢行止抬眼,看见她眼底没什么情绪,既没有大典后的轻松,也没有往日的针锋相对,只像在对待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接过药碗,苦涩的药味漫开时,腹中又是一阵抽痛,低头将药一饮而尽。 “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 宋狸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青菜,却没放进嘴里,只轻轻挑着菜叶。 谢行止放下药碗,指尖抵着唇,试图压下那股恶心感。他看着她疏离的样子,喉间动了动,低声道: “今日……辛苦你了。” “谈不上辛苦。” 宋狸终于抬眼,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却没什么温度。 “新帝登基,太师功不可没,该是我恭喜你才对。” 这话里的嘲讽像针,轻轻扎在谢行止心上。他知道她还在介意江南的事,介意他的算计。腹中的疼又加剧了些,他弯了弯腰,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疲惫。 “小狸。” 他声音哑了些,“江南之事,我……” “太师不必解释。”宋狸打断他,将筷子放在碗上,声音冷了几分,“你是为了新帝,为了江山,所有算计都是理所当然。我不过是个被你卷进来的人,如今大局已定,也该清闲些了。” 她转过身,没再看他一眼,声音冷得像冰: “我还有些事,先回房了。晚膳你自己慢慢用。” 门被砰地带上,屋内一片清冷,思绪仿佛又回到那日江南…… 江南的雨下了半宿,打在官驿的窗棂上,淅淅沥沥的响。 宋狸靠在床头,手里攥着本翻得卷边的书,目光却没落在字上。 谢行止刚从堤坝回来,带着寒气,此刻正坐在外间的案前,借着烛火核对着粮册。 宋狸听见他偶尔低咳两声,夹杂着极轻的吸气声,知道他又疼了。白日里他在堤坝上站了三个时辰,踩着及膝的泥水指挥填沙袋,谢京泽偷偷塞给他的止痛丸,怕是早就过了药效。 “还没睡?” 谢行止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点沙哑,大概是冻着了。 宋狸合上书,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他身后。 烛火映着他的侧脸,下颌线绷得紧,眉峰微蹙,按在粮册上的手,指尖有些发颤。 “江南的雨,比京城冷。” 她开口,声音轻得像雨丝,“你就不能歇一歇?粮册明日再核也不迟。” 谢行止没回头,只翻了页粮册:“灾民等不起。” 宋狸想说点什么,却被堵住了话。 谢行止的动作顿了顿,终于转过身,看着她赤着的脚,眉头皱得更紧: “地上凉,回去穿鞋。” “我不。” 宋狸却往前走了一步,几乎站到他面前,烛火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谢行止,我问你,你费尽心机把我留在身边,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用我牵制安王,还是……” 她顿了顿,目光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潭里找出点什么。 谢行止的呼吸微不可察地乱了。他看着她眼底的探究与防备,像只竖起尖刺的猫,明明在试探,却偏要摆出强硬的样子。 针刺般的疼又翻上来,他按了按腹侧,声音却依旧平淡: “没有。留你,不过是因为你知道的太多,放你走,于我不利。” 宋狸的心沉了沉,却没放弃,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混着雨气: “那阿珩呢?你护着他,是因为他是皇子,是你扳倒李贵妃的棋子,对不对?你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利用灾民,利用安王,甚至利用我……” “够了。” 谢行止打断她,声音冷了几分,却没推开她。 腹中的疼越来越凶,他额角渗出冷汗,脸色白得像纸,却依旧挺直脊背。 “小狸,有些事,不是你该知道的。” “是对我好,还是对你的大局好?” 宋狸看着他强忍疼痛的样子,忽然觉得心里发酸,却又被愤怒压了下去。 “谢行止,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该为你的大局牺牲?包括我的性命,包括阿珩的安危,甚至包括……” 她没说下去,却看见谢行止的喉结动了动,眼底闪过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慌乱。他忽然伸手,想扶她的肩,却在碰到她衣袖时,猛地收回手。大概是怕自己的冷汗沾到她身上。 “我从未想过让你牺牲。” 他声音低得像叹息,疼痛让他几乎说不出话。 “小狸,等一切结束……” 我给你一个安稳的家。 还未说完,宋狸看着他,忽然觉得没意思。她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声音又恢复了冰冷: “不必等了。我自己的自由,我自己会挣。” 说完,她转身往内室走,赤着的脚踩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浅浅的印。 走到床边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谢行止还坐在案前,却没再看粮册,只是低着头。 烛火跳了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宋狸别过脸,躺上床,用被子蒙住头。窗外的雨还在下,雷雨濛濛。 可他终究还是把一切搞砸了。 他用千方百计将她绑在身边,用冷漠将她推得越来越远,如今连一句真心的话,都不敢说出口。 他缓缓拿起案上的药瓶,倒出一粒止痛丸,就着冷掉的茶水咽下。 内室的门始终没再打开,想来她是真的不想再看见他。谢行止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自嘲。 第8章 第 8 章 江南夜沉如水,谢行止带着人在堤坝上忙到后半夜,玄色衣袍早被泥水溅得看不出原色。 他踩着及膝的冷浆,指挥着灾民往溃口填沙袋,身上隐痛时不时冒出来,他忍着,只把谢京泽递来的暖炉揣在怀里,借点微薄的暖意压着。 “谢大人,您在那边歇会儿吧,这有我们呢!”旁边的老河工看着他发白的脸,忍不住劝道。 谢行止刚要摇头,地面忽然猛地一颤,余震来了。 “不好!堤坝裂了!” 有人喊起来。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刚填好的堤坝豁开个大口子,浑浊的洪水像猛兽般涌出来,瞬间漫过堤岸,往不远处的灾民窝棚冲去。 “快救人!” 谢行止下令道,率先往窝棚跑。 风声里混着哭嚎和倒塌声,他看见几个灾民被水流卷着走,刚要伸手去拉,却瞥见不远处的临时药棚前,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正抱着柱子哭,脚下的水已经没过了脚踝。 宋狸在药棚里熬药,听见动静冲出来时,正好看见洪水猛地涨起,把那孩子卷离了柱子,往深水区飘去。 她想都没想,抓起旁边的木桨就冲过去,踩着齐腰的水,一把拽住孩子的衣领。 可水流太急,她刚把孩子往怀里护,自己就被一股浪头掀得失去平衡,连人带孩子往水里栽去。 “小狸!” 谢行止的声音穿透混乱的雨声。 他看见宋狸在水里挣扎,孩子吓得哇哇大哭,理智瞬间被抛在脑后。他猛地拉开腰间的玉带,不顾腹中骤然加剧的绞痛,纵身跳进冰冷的洪水里。 水又浑又冷,呛得他喉咙发疼,旧伤翻涌的疼几乎要把他撕裂。 他凭着一股劲,划到宋狸身边,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紧紧攥着孩子的胳膊,拼尽全力往岸边游。浪头一次次打在他脸上,他死死咬着牙,视线模糊间,只记得要把他们带出去。 “别怕,别怕……” 终于摸到岸边的泥地,谢行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宋狸和孩子推上岸,自己却因脱力和寒水刺激,栽倒在泥里,怎么也站不起来,胃里的疼像有把刀在翻搅,他蜷缩着身子,连呼吸都带着颤。 宋狸顾不上擦脸上的水,爬过去扶他: “谢行止?你怎么样?” 指尖刚触到他的后背,宋狸就猛地顿住。玄色衣料下,是清晰得硌人的肩胛骨,连脊梁骨的轮廓都能摸得分明,哪有半分权臣的宽厚,宋狸心中一紧,不知这个与她同床共枕,让她恨了这么多年的人什么时候这么瘦了,她明明还没开始报复。 她往下探了探,指腹蹭过他腰间的衣料,没沾多少泥水,却能感受到他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 再看他按在腹上的手,指节绷得发白,指缝里嵌着泥,却依旧死死抵着皮肉,像要用这股劲把翻涌的疼痛硬生生按回去,连脸色都白成了纸,唇上那点血色早被冷汗冲得干干净净。 “别……别碰……”谢行止轻哼一声,声音喑哑,“我没事。” 宋狸却没听,她蹲下身,从怀里摸出块干净的帕子。那是她白天刚换的,还带着点药草的淡香。她笨拙地擦着谢行止脸上的泥,帕子蹭过他苍白的唇,他的唇瓣泛着青,还在微微发抖。 “谢行止,”她的声音有点发颤,却故意说得生硬,像是在发脾气,“你别死啊。你死了,谁还我自由?谁还我那笔被你扣下的银子?” 谢行止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昏暗中,他看见宋狸眼底的慌,那慌张藏在她强装的冷漠里,像藏在冰下的火。 他忽然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得身上更疼,只能气若游丝道: “我死不了,还没……还没看着你走呢。” 宋狸的手顿了顿,她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擦着他脸上的泥,动作却轻了些,连带着扶着他胳膊的手,也悄悄用了点劲,想把他往上托。 谢京泽带着人冲过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 宋姑娘蹲在泥里,用帕子给自家少爷擦脸,而向来冷硬的谢大人,竟没推开她,只睁着眼望着她,眼底的疼意里,掺了点说不清的柔和。 “大人!” “别碰他!” 宋狸却先一步拦住,她探了探谢行止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她心头一紧。 “他是不是原本身体不好?再加上又受了寒,得先找地方暖着。” 她说着,弯腰想把谢行止架起来,可他个子高,又浑身无力,她刚一使劲,自己也晃了晃。 谢行止看着她逞强的样子,忽然伸出没按在腹上的手,轻轻攥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很凉,却带着点力气: “我自己能走……” 宋狸没说话,只是扶着他的胳膊,往不远处的临时棚屋走。谢京泽神色复杂地抱着孩子跟在后面,看着两人相扶着的背影,在漫天雨幕里,竟显得格外近。 棚屋里生着柴火,宋狸把谢行止扶到草堆上坐下,又抢过谢京泽手里的暖炉,塞进谢行止怀里: “抱着。” 她转身去灶房找热水,刚走两步,手腕却被谢行止拉住了。 “小狸,”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那孩子……没事吧?” 宋狸回头,看见他望着棚外,眼底还带着点担忧,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挣开他的手,语气依旧硬邦邦的: “死不了。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棚屋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着谢行止苍白的脸。他抱着暖炉,按在腹上的手松了些,望着宋狸走进灶房的背影,忽然觉得身上的疼,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原来在生死面前,那些算计和防备,都变得像纸一样薄。 什么时候,这个总跟他针锋相对的姑娘,也并非真的对他毫无在意。 棚屋里的柴火燃到后半夜,渐渐弱了下去,只剩几点火星在炭灰里明灭。 谢行止靠在草堆上,紧闭着眼,怀里的暖炉早没了温度,冷汗却越渗越多,连脸侧的碎发都湿得贴在皮肤上。 他昏昏沉沉的,意识在清醒与模糊间打转,腹中的疼没消,浑身又添了滚烫的热,就像有团火在骨头缝里烧。 宋狸端着刚热好的药进来时,就看见他蜷缩着身子,眉头拧得死紧,嘴唇泛着干裂的白,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温度。 她心里一紧,放下药碗,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指尖刚碰到皮肤,就被那滚烫的温度烫得缩回手。 “谢行止?醒醒!” 她拍了拍他的肩,声音比白天软了些,带着些许慌乱。 谢行止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得看不清人,只觉得眼前有个模糊的影子在晃。他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水……” 宋狸连忙端过旁边的温水,扶着他的后背想让他坐起来。指尖刚触到他的脊背,就又摸到那硌人的肩胛骨,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 不是冷的,是烧得发颤。她心头发软,动作放得更轻,把碗递到他嘴边: “慢点喝,别呛着。” 温水滑过干裂的唇,谢行止总算找回了点力气。他靠在宋狸怀里,头不自觉地往她颈窝蹭了蹭,那里的温度凉丝丝的,正好压下些身上的热。 宋狸僵了一下,想推开他,终究还是忍住了。平时那个冷硬的,算计的谢行止不见了,此刻的他,像个生病的孩子,连呼吸都带着委屈的轻颤。 她的手顿在半空,终究还是没推,只是轻轻托着他的头,声音放得极柔: “先把药喝了,喝了药烧才能退。” 谢行止没说话,只是乖乖点头。 宋狸端过药碗,吹凉了些,一勺一勺喂到他嘴边。药很苦,他却没皱一下眉,连带着药渣都咽了下去。 喂到最后一勺时,宋狸的指尖不小心蹭到他的唇,他忽然偏过头,用舌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指尖。像猫蹭爪子,轻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宋狸的指尖猛地一麻,慌忙收回手,耳尖悄悄红了。 她把碗放在一边,不敢看他,只低头收拾着草堆: “喝完药就好好睡,发着烧别乱动。” 谢行止却忽然伸手,攥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很烫,却攥得很轻,生怕把她捏疼: “别走。” “我没走,就在旁边。”宋狸的声音有点飘,不敢回头看他的眼睛。 “不是……”谢行止的声音带着点鼻音,烧得厉害,连平日里的冷静都没了,“你坐着,陪我。” 宋狸沉默了会儿,终究还是在他身边坐下。 棚屋里很静,只有柴火偶尔的噼啪声,和谢行止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她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热度,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混着烟火气,竟不觉得难闻,反而有些安心。 过了会儿,谢行止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梦话: “小狸,你是不是很恨我?” 宋狸愣了愣,转头看他。 他闭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脸色依旧苍白,却没了白天的冷硬。 她想了想,轻声道: “以前是恨,恨你把我当棋子,恨你什么都瞒着我。” 谢行止的指尖动了动,攥着她手腕的力道紧了些: “那现在呢,以后呢?” “现在只希望你快点好起来。你欠我的,得好利索了再还。” 谢行止忽然笑了,嘴角勾起个浅浅的弧度,虽虚弱,却格外真实: “好,我还。你的自由,你的嫁妆,我都还。”他顿了顿,睁开眼,眼底带着点水汽,认真地看着她,“可我不想你走了,怎么办?” 今天的谢行止话格外多,也格外不真实。 宋狸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烧糊涂了,别胡说。” “我没糊涂。” 谢行止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腕,让她离自己再近些,“白天在水里,我以为我要撑不住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你有事。”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似的,轻轻落在宋狸心上。她看着他眼底的认真,看着他因发烧而泛红的眼尾,忽然觉得那些过往的算计和矛盾,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她缓缓伸出手,轻轻拂去他额前的碎发。 “先把病养好再说。”她的声音很柔,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要是好不了,别说不让我走,我还得拖着你一起遭罪。” 谢行止轻轻一笑,攥着她手腕的手松了些,转而轻轻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烫,却把她的手裹得很紧,像是要把她的温度,一点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好。” 他闭上眼,靠在她怀里,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我听你的,一定好起来。” 棚屋里的柴火又燃了起来,火星映着两人相握的手,暖融融的。宋狸坐在草堆上,感受着怀里人的温度。 炭火噼啪的轻响里,谢行止的呼吸渐渐平稳,握着宋狸的手却没松,指尖还带着滚烫的温度。 宋狸刚要起身去添柴火,棚屋的门忽然被轻轻推开,一股冷雨气裹着个单薄的身影钻了进来。 竟是好久不见的阿珩。 少年身上的粗布短打沾了不少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手里还攥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看见棚屋里相握的两人,脚步猛地顿住。 “阿珩?” 宋狸先反应过来,而谢行止已经睡着了。 她悄声问: “你怎么回来了?” 阿珩这才回过神,把油纸包往怀里紧了紧,局促地站在门口,脚蹭着地上的草屑: “我……我在镇上听见消息,说堤坝溃了,你们……你们可能出事,就回来看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谢行止的脸上,又飞快移开,“谢大人,怎么样了……” 宋狸没立刻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按谢行止之前的安排,阿珩该往南走,避开李开霁的眼线,此刻却突然出现在这里,冒着被发现的风险。 这孩子,终究还是记挂着他们。她紧绷的嘴角软了些,往旁边挪了挪,腾出块地方: “进来吧,外面雨大。” 第9章 第 9 章 阿珩连忙点头,轻手轻脚地走到草堆边坐下,把油纸包放在腿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两个还带着余温的红薯,表皮烤得焦黑,是他在路边的灶房里偷偷烤的。 “我想着你们可能没吃东西,就烤了两个。” 他把红薯往谢行止面前推了推,眼神里带着点忐忑,“不知道能不能吃。” 宋狸看着那两个红薯,心里忽然一暖。 这孩子一路逃亡,自己都未必能吃饱,却还想着给他们带吃的。她拿起一个红薯,剥了点焦皮,递到谢行止嘴边: “先吃点垫垫,总比空着肚子好。” 谢行止没推辞,张口咬了一小口。红薯的甜香在嘴里散开,压下了些药味的苦涩。 他看着阿珩坐在一旁,乖乖地啃着另一个红薯,眼底的倦意里掺了点暖意: “谁让你回来的,不知道李开霁的人还在找你?” 阿珩咬红薯的动作顿了顿,小声道: “我知道……可我听见灾民说,您为了救孩子跳进洪水里,差点遇险,我……我放心不下。” 他抬起头,眼里带着点倔强。 “我不是小孩子了,也能帮点忙。” 谢行止看着他眼底的认真,忽然想起初见时,这孩子在祈年庙廊下逗猫的样子,清瘦却倔强。 他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责备,只是道: “吃完红薯,就去里间歇着,这里有林深的人守着,暂时安全。等天亮了,再想办法送你走。” “我不走。” 师父已经没了,他不想再失去了。 阿珩立刻抬头,手里的红薯还剩一半,却没再吃。 “谢大人,我知道您在为我筹谋,可我不想一直躲着。李统领的人在害灾民,在害您,我想留下来,一起面对。” 宋狸看着阿珩坚定的眼神,忽然想起谢行止说过的话。 这孩子是先帝的血脉,更是个有仁心的少年。 她帮谢行止掖了掖身上的薄毯,轻声道: “阿珩说得对,与其让他一个人在外漂泊,不如留在身边,也好有个照应。” 谢行止沉默了会儿,看着阿珩眼底的期盼,又看了看宋狸温和的眼神,终究点了点头: “好。但你得答应我,不许擅自行动,凡事都要听从安排。” 阿珩立刻笑了,眼睛亮得像星星,用力点头: “我答应!” 棚屋里的炭火又旺了些,映着三人的身影,暖融融的。外面的雨还在下,一夜未停。 这两天,谢行止的烧退了大半,却依旧要靠止痛丸压着疼痛。 清晨的棚屋透着微凉,他坐在案前,看着谢京泽递来的密报,指尖在“李开霁私通粮商”的字迹上轻轻摩挲。 “大人,粮商的据点在城西码头,属下已安排人盯着,只是对方守卫严密,怕是不好靠近。” 谢行止没抬头,只淡淡应了句: “再等等,先摸清他们的交易时间,别打草惊蛇。” “我也去。” 宋狸端着粥走进来,正好听见两人的对话,放下碗就开口。 “我能帮上忙,至少能替你们打听消息。” 谢行止抬眼,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冷得像冰: “不行。查案凶险,李开霁的人手段狠辣,你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 宋狸皱起眉,往前半步,“之前赈灾我能去,查案我就不能?你是不是还把我当需要保护的累赘?” “是又如何?” 谢行止猛地攥紧手里的密报,指节泛白。 “李开霁早就视你为眼中钉,你若出事,我怎么……” 他话没说完,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加重语气,“总之,你留在棚屋照顾阿珩就好。” 宋狸看着他的侧脸,定定许久没说话。 “谢行止,我的事,我自己能做主。” 说完,她转身就往外走,下属想去拦,却没拦得住,被谢行止叫住了。 “让她去,多派几个人保护好她。” 谢行止看着她的背影,却又没辙。他知道宋狸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十头牛都难拉回来。 下属连忙应下,心里却忍不住叹气。自家大人明明是担心,偏要把话说得那么硬。 宋狸没真的去城西码头冒险,而是回了临时药棚。 她换上粗布衣裙,背着药箱,以义诊的名义,往灾民窝棚密集的地方走。灾民们都认得她,见她来,纷纷围上来,有的要拿药,有的要诉说苦楚。 “宋姑娘,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啊!” 一个老妇人拉着她的手哭,“前两天发的粮,掺了好多沙子,根本没法吃。听说那些好粮,都被官老爷们偷偷卖了……” 宋狸心里一动,顺着老妇人的话往下问: “您知道是哪个官老爷吗?有没有看见他们和粮商来往?” 老妇人想了想,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窝棚: “好像是跟城西码头的王老板来往密切,前几天夜里,我还看见他们在码头的草棚里说话,手里拿着个布包,不知道装的啥。” 宋狸记在心里,又安抚了老妇人几句,借口去给其他灾民送药,悄悄往城西码头的方向走。 按照前世的记忆,快到码头时,她看见一个粮商打扮的人鬼鬼祟祟地往草棚走,手里果然拿着个布包。 她躲在树后,等那人进了草棚,才悄悄绕到窗边,透过缝隙往里看。那人正和一个穿官服的人说话,桌上放着账本和一叠银票。 “李统领说了,这批粮得尽快运走,别被谢行止的人查到。” 穿官服的人压低声音,把一个布包递给粮商,“这是密信,你照着上面的时间地点交货,出了事,自有李统领担着。” 粮商接过布包,连连点头。 宋狸心里一紧,趁两人不注意,悄悄绕到草棚后,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割开后窗的布帘,趁他们转身的间隙,飞快地把桌上的密信抽了出来,塞进怀里,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宋狸刚退到树后,草棚里忽然传来粮商的惊呼声: “密信呢?!” 她心头一紧,不敢回头,猫着腰往灾民窝棚的方向跑。 刚跑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粮商和官差追出来了。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官差的喊声响彻码头,宋狸不敢停,拼命往前跑,怀里的密信被她死死攥着,边角硌得手心发疼。 前方就是灾民窝棚区,人多眼杂,她只要跑进去,就能借着人群掩护甩开追兵。可就在这时,脚下忽然被一根树枝绊倒,她重重摔在地上,怀里的密信差点掉出来。 官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宋狸挣扎着爬起来,刚要继续跑,却看见不远处的巷口,一道玄色身影正快步走来。 是谢行止。 他怎么来了? 宋狸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谢行止一把拽进怀里,转身躲进旁边的废弃柴房。 他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别出声,自己则贴在门缝上,看着追来的官差在巷口张望了会儿,骂骂咧咧地往其他方向走了。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谢行止才松开手,脸色却阴沉得能滴出水。 直到官差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尾,谢行止才缓缓松开捂在宋狸嘴上的手。 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笔磨出的薄茧,方才情急之下力道没收住,在她唇角压出一道浅红的印子。 宋狸猛地往后退了半步,胸口还在因急促的呼吸起伏,鬓角的碎发被冷汗粘在脸颊。她刚要开口,却撞进谢行止的眼神里,一片晦暗不明。 “谁让你来的?” 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 他没去看宋狸摔得沾了泥的裙摆,也没问她掌心是否被密信边角硌疼,目光死死锁在她脸上。 “我是不是说过,不准你碰查案的事?” 宋狸被他看得发紧,却说: “我不来,你能拿到密信?你派去的人蹲了一天都没摸到线索,我一去就……” “一去就差点被人抓住?” 谢行止气笑了,猛地打断她,往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将她笼在阴影里。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刚才在巷口看见她被官差追着跑,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连呼吸都忘了,只知道要把她护在身后。 宋狸被他的气势逼得往后缩了缩,却依旧不肯服软: “我有分寸!是你……” “我的出现坏了你的事?” 谢行止的眉头紧蹙,身上的隐痛骤然加剧,他下意识按了按腹侧,指节泛白。他看着宋狸眼底的不以为然,心里的火越烧越旺。 “你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来头?是李开霁专门养的死士,抓不到人就会灭口。你以为你那点小聪明,能斗得过他们?” “我没觉得自己聪明,我只是也想做点什么,而不是被人说成是被你圈养的金丝雀!” 宋狸也来了气,声音拔高了些。 “你总把我当需要被保护的累赘,你扣着我的嫁妆,留我在身边,难道不是想让我派上用场?现在我帮你拿到了密信,你又反过来怪我?” “我留你在身边,是为了让你派上用场?” 谢行止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底的怒色褪去些,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失望。他忽然觉得很累,累得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腹中的疼也越来越清晰,像是在提醒他刚才的后怕有多真实。 “在你眼里,我就只是个会算计、会利用人的小人?” 宋狸被他问得一噎,看着他苍白的脸,心里忽然软了一下。可转念想起他之前的冷硬,想起他始终不肯说出口的真心,那点软又被硬气取代: “不然呢?你告诉我,你留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用我牵制安王,对付李开霁?” 谢行止张了张嘴,想说“是为了护你”,想说“我怕你出事”,可话到嘴边,却被翻涌的疼堵了回去。 他看着宋狸眼底的防备,像竖起的尖刺,扎得他心口发疼。 “你可以回去了。”他忽然低了声,声音里带着点疲惫。 “回棚屋去,会有人看着你,不准再踏出棚屋半步。” 宋狸愣了愣,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她攥着怀里的密信,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心里又气又干涩: “谢行止,你……行,行。” 谢行止转过身,背对着她。玄色衣袍的后襟沾了些泥点,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他没回头,只是低声道: “别再让我担心了。” 她看着他的背影,良久,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可骨子里的倔强让她不肯服软,她咬了咬牙,转身就往棚屋的方向走,走了几步,又停下,从怀里掏出密信,往地上一扔: “密信给你,这件事,我不会再掺和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行止听见密信落在地上的轻响,却没回头。他缓缓蹲下身,捡起那封密信,指尖抚过上面的字迹,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谢行止神色晦暗不明。 他哪里需要宋狸冒着生命风险去做这些啊,他可是谢行止啊。 谢行止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他知道,刚才的争执,又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远了。 可他没办法,他不能让她涉险,不能让她成为李开霁的目标。哪怕这份保护,在她眼里,只是冰冷的算计。 巷口的风又吹了起来,带着江南特有的湿气,吹得他鬓角的碎发微微晃动。 天又黑了。 第10章 第 10 章 晚些时候,宋狸把自己关在棚屋的里间,听着外间的低声商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 密信被扔在桌角,她却没再碰。 她不生气吗?怎么可能。 心里还憋着气,可一想到谢行止,又忍不住担心。 “宋姑娘,谢大人让您出去一下。”守卫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 宋狸磨蹭了会儿,还是拉开了门。 谢行止坐在案前,脸色依旧苍白,却没了之前的冷硬,见她出来,指了指旁边的座位: “坐。” 她没说话,在旁边坐下,目光却落在案上的地图上。上面画着江南的河道,几个红点被圈了出来,是城西码头的位置。 谢京泽和谢行止对一下目光,谢京泽会意。 “宋姑娘,密信里提到粮船会在月牙渡交货,可我们查了三天,根本没有这个渡口。” 谢京泽的声音很轻,“我们的人问遍了船夫,都没人听过这个名字。” 宋狸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就看见阿珩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拿着张皱巴巴的纸,脸上带着兴奋: “谢大人!宋姑娘!我知道这个月牙渡在哪儿!” 刹那,两人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你知道?” “嗯!” 阿珩把纸摊开,是张他手绘的简易地图,上面用炭笔标着一条隐蔽的河道。 “我小时候在江南流浪,为了找吃的,跟着渔翁去过很多没人知道的小渡口。月牙渡不是正经渡口,是个藏在芦苇荡里的秘港,只有涨潮的时候能通船,平时根本看不见。” 谢京泽立刻凑过去,看着地图上的标记,又对照着密信里的时间: “密信说交货时间在明日寅时,正好是涨潮的时候。” 他抬头看向阿珩,眼底多了些赞许。 “确定位置没错?” “肯定没错!” 阿珩用力点头,“那地方我去过好几次,周围全是芦苇,船停在里面,从外面根本看不见。粮商肯定是把粮船藏在那儿了!” 宋狸看着地图上的秘港位置,忽然开口: “那明日寅时涨潮,我们可以分三路走。我和阿珩扮成渔翁和渔女,先去芦苇荡里摸清情况。谢大人带着暗卫在岸边埋伏,等粮船到了,再动手。” 谢行止看向她,眼神复杂。她还在气,却依旧主动提出计划。他点了点头,声音软了些: “你和阿珩小心,若有情况,就放信号弹。” 宋狸没接话,只是拿起地图,和阿珩一起研究路线。 阿珩压低声音,跟她讲着芦苇荡里的小路,哪里有浅滩,哪里能藏人,说得格外详细。 次日寅时,天还没亮,江南的雾气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宋狸穿着粗布渔裙,头上裹着方巾,和阿珩划着一艘小渔船,往芦苇荡里去。船桨划过水面,只发出轻微的声响,雾气里偶尔传来水鸟的叫声。 “快到了。” 阿珩压低声音,指着前方的芦苇荡,“前面那片芦苇比别的地方密,里面就是月牙渡。” 宋狸点了点头,放慢划船的速度,悄悄往芦苇荡里靠。 刚靠近,就听见远处传来船桨声,似乎是粮船来了。她和阿珩连忙把渔船藏在芦苇丛里,透过缝隙往外看。 三艘大船缓缓驶进秘港,船上的人正忙着往岸上搬粮袋,袋子上印着赈灾粮的字样,却被偷偷换了标记。宋狸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了信号弹。 “咻——” 红色的信号弹在雾气里炸开,谢行止带着暗卫立刻从岸边冲了出来。 粮商和官差见状,慌得要开船逃跑,却被暗卫拦住。宋狸和阿珩也从芦苇丛里冲出来,阿珩凭着对地形的熟悉,绕到粮船后面,把船锚的绳子砍断,让粮船没法动弹。 “不许动!” “人赃并获,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粮商吓得腿软,连忙跪地求饶: “大人饶命!是李统领让我们做的,我们也是被逼的!” 宋狸走上前,从粮船的船舱里搜出一本账本,上面详细记录着倒卖赈灾粮的数量和去向,每一笔都有李开霁的私印。 她把账本递给谢行止,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证据找到了。” 谢行止接过账本,指尖抚过上面的私印,眼底闪过一丝冷光。阿珩站在他身边,看着被制服的粮商,脸上带着坚定: “谢大人,有了这些证据,李统领就没法抵赖了。” 雾气渐渐散去,晨光透过芦苇丛照进来,落在三人身上。 宋狸看着谢行止手里的账本,又看了看身边的阿珩,忽然觉得,之前的争执和别扭,好像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谢行止把账本收好,看向两人,声音里带着点暖意: “走吧,回棚屋,准备回京。” 三人并肩往回走,晨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江南的泥地上,流下一片脚印。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轱辘声。 车厢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宋狸靠在一侧车壁上,眉头微蹙,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沉。 谢行止坐在对面,玄色衣袍搭在臂弯,手里拿着那本赈灾粮账册,却没怎么翻动。 他时不时瞥向宋狸,见她始终闭着眼,唇线绷得紧,显然还在为江南查案时的争执置气。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每次想缓和,总像隔着层冰,怎么也融不开。 连日奔波劳累,宋狸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意识沉入黑暗,前世的画面却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 先是兄长被锦衣卫押走的场景,他跪在宫门前,嘶吼着“我没有通敌”,却还是被按着头塞进囚车。 母亲哭得晕过去好几次,父亲鬓角一夜白了大半,家里的古玩字画、田产地契被变卖一空,只为给兄长打通关节,可递出去的银子像石沉大海,连牢狱的门都摸不到。 后来,家里实在凑不出钱,父亲红着眼眶把她叫到堂前,身后站着个穿粗布长衫的媒婆。 “阿狸,谢家……谢家愿意出银子救,救你阿兄。” 父亲的声音抖得厉害,“你嫁过去冲喜,我们就有钱打点,救你兄长出来……” 她记得自己当时哭着反抗,却被母亲死死按住。 “我的阿狸,委屈你了,”母亲的眼泪砸在她手背上,烫得惊人,“只有这样,你兄长才有活路啊。” 出嫁那天没有红轿,只有一辆破旧的驴车。 宋狸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嫁衣,颠簸着往谢家去。到了地方才看见,所谓的谢家,只是城郊一间漏风的土坯房。 迎她的人不是她的新郎,而是一个家仆。 她的新郎此时躺在床上,都没法下床。 进了谢家,那是她第一次见谢行止。 他没对她笑,只是冷淡地接过她手里的包袱,丢下一句: “委屈你了,等我站稳脚跟,若你想走,我绝不拦着。” 那天夜里,土坯房的窗户漏风,她缩在冰冷的土炕上,眼泪无声地流了一夜,心里恨透了这场交易,也恨透了这个素未谋面的丈夫。 “兄长……别抓他……” 宋狸在梦里喃喃低语,眉头拧得更紧,手死死攥着衣摆,指节泛白,眼角渗出泪来。 谢行止听见动静,立刻放下账册凑过去。见她脸色惨白,额上渗着冷汗,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还在低声啜泣,他心里一紧,下意识伸手想碰她的额头,却在指尖快要碰到时停住,转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狸?醒醒。” 宋狸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眼里还蒙着未散的水汽,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人。 直到看清是谢行止,她才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擦掉眼角的泪,语气瞬间冷了下来: “你干什么?” 她的反应像根针,扎得谢行止手一顿,收回手,声音放轻: “你做噩梦了,一直在哭。” “与你无关。” 宋狸别过脸,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树木,心脏还在因为刚才的梦狂跳。 前世的委屈、不甘和恨意翻涌上来,再看向谢行止时,眼底的冷意更甚。眼前这个权倾朝野的太师,也曾是那个和她做过交易的男人,他们之间,从来都隔着算计和利益,哪里有什么真心? 谢行止看着她紧绷的侧脸,知道她又要竖起防备,心里泛起涩意。 他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帕子,递到她面前。 宋狸没接,从自己怀里摸出帕子擦了擦,依旧没看他: “不用。” 车厢里又恢复了死寂,比之前更甚。谢行止握着帕子的手缓缓收紧,看着她眼底深藏的痛楚,那噩梦显然对她影响极大,可她连一句倾诉都不肯给他。他知道他们之间的僵局还没打破,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他不想再这样下去。 马车依旧往前驶着,离京城越来越近。 宋狸靠着车壁,闭上眼,却再没睡着,前世的画面和今生的纠葛缠在一起,让她心里乱得像一团麻。 第11章 第 11 章 寒冬的京城,宋狸提着刚抓完药的布包,脚步却有些虚浮。 自返回京城,前世的记忆便像潮水下的暗礁,总在不经意间撞得她心口发疼。此刻刚拐进谢府所在的巷口,眼角余光忽然扫到街角茶摊旁的一抹青影。 青布短衫浆洗得发白,发髻上插着支铜簪,嘴角那颗黄豆大的黑痣,在阳光下刺得她眼睛发疼。 是刘媒婆。 前世将她从宋家拉出来,塞进驴车送进谢家土坯房的人,就是她。 宋狸的指尖瞬间攥紧布包,药草的碎末从缝隙里漏出来,落在青石板上。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涩意,脚步放轻,一点点往茶摊挪。 她有太多问题想问:当年父亲找她时,谢家究竟给了多少银子?兄长的案子,谢家是否真的出过力? 还有谢行止,是否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场婚事是场交易? 茶摊旁,刘媒婆正端着粗瓷碗喝茶,嘴里还絮絮叨叨跟摊主说着什么,偶尔抬手抹嘴,动作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宋狸刚要上前,身后忽然传来刺耳的马蹄声,伴随着车轮碾压石板的 “咯吱” 声,越来越近。 “让开!都给我让开!” 车夫的嘶吼声穿透喧闹,宋狸猛地回头,只见一辆装饰着金边的乌木马车失控般冲过来,车轮溅起的泥水直往她身上泼。 她下意识往后躲,却被马车旁随行的侍卫狠狠推了把。 那侍卫穿着王府的银甲,眼神凶狠,力道大得让她踉跄着撞在巷边的青砖墙上,手肘传来一阵钝痛,手里的药包 “哗啦” 掉在地上,药草撒了一地。 “不长眼的东西!没看见殿下的车驾吗?” 侍卫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瞪着她,脚边还踩着几株散落的甘草,“耽误了殿下的行程,你赔得起吗?” 宋狸忍着疼,刚要弯腰捡药包,余光却瞥见茶摊方向。 刚才还坐着的刘媒婆不见了。 她心里一慌,顾不上跟侍卫争执,也顾不上地上的药草,拨开围观的人群就往茶摊跑。茶桌上还放着半碗没喝完的茶,粗瓷碗沿沾着些茶渍,板凳被推得歪歪斜斜,可本该坐在那里的人,却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老板,刚才坐这儿的那个青衫婆婆呢?” 宋狸抓住茶摊摊主的胳膊,声音有些发颤。 摊主被她抓得一怔,指了指巷尾:“刚被两个穿黑衣的人叫走了,说有急事,走得急急忙忙的。” 宋狸顺着他指的方向往巷尾跑,花瓣落在她肩上,她却丝毫没察觉。巷尾连着一条窄巷,地上只有几串凌乱的脚印,延伸到尽头就没了踪迹。她站在巷口,风卷着尘土吹过来,迷得她眼睛发酸。 刘媒婆怎么会突然被人叫走?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在她靠近时,把人引走了? 回到谢府时,天已经擦黑了。 宋狸的手肘肿了一片青紫,袖口沾着泥水,头发上还挂着几片草屑,模样狼狈得很。她没让丫鬟通报,径直回了偏院,坐在石凳上,看着空了的药包,心里的疑惑像藤蔓一样疯长。 刘媒婆的消失绝不是偶然,若真是有人故意为之,那对方的目的是什么?是怕她从刘媒婆嘴里问出前世的事,还是…… 刘媒婆本身就牵扯着什么秘密? 想要查清这件事,必须多出门。可自江南查案的争执后,谢行止虽没明着禁她的足,却让人暗地里盯着,她几乎没机会单独踏出府门。 宋狸咬了咬唇,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 想要自由,只能先放下身段,缓和与谢行止的关系。 她找丫鬟要了点消肿的药膏,简单敷了敷手肘,又重新去药房按之前的方子抓了份药,才提着药包往谢行止的书房走去。路过庭院时,看见谢行止的贴身小厮正往书房送晚膳,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书房里燃着淡淡的檀香,谢行止坐在案前看奏折,玄色衣袍的袖口挽着,露出腕上的玉扣。他听见脚步声,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得没什么起伏: “有事?” 宋狸走到案前,将药包轻轻放在他手边,指尖碰到冰凉的桌面,才发现自己的手有些抖。她斟酌着开口,声音放软了些: “之前在江南,是我太冲动了,没听你的话就擅自去查粮船的事,让你担心了。这药是按之前太医给的方子抓的,记得按时吃。” 谢行止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终于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肘上,眉头轻轻蹙起: “手肘怎么弄的?” “没什么,” 宋狸下意识把胳膊往后缩了缩,却还是被他看见那片青紫,只能含糊道,“刚才回来时不小心撞了下,已经敷过药了,不碍事。” 谢行止没再追问,只是拿起药包,指尖无意间碰到她的手,感受到她瞬间的僵硬,他知道她向来骄傲,如今主动服软,定是有求于他。他沉默片刻,抬眼看向她: “想说什么,直接说吧。” 宋狸被他戳破心思,脸颊微微发烫,却还是硬着头皮道: “我…… 我想以后多出去走走。京城的药材比江南全,我想多找些医书和方子,而且…… 总待在府里,我也闷得慌。” 谢行止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他能看出她眼底的小心思,也能看出她藏在试探后的急切,却没戳破。他放下手里的奏折,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可以,但必须让人跟着你,不准单独行动,也不准再像江南那样涉险。” 宋狸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答应,心里一喜,连忙点头: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任性了。” 她转身要走,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谢行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让丫鬟再给你换些药膏,消肿的药府里有上好的,别用外面的粗制滥造的东西。” 宋狸的脚步顿了顿,她没回头,只是轻轻 “嗯” 了一声,快步走出了书房。 接下来的几天,宋狸每天都以抓药、找医书为由出门。 谢行止的下属林深按照谢行止的吩咐,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却也没过多干涉,只是在她走得太远时,提醒一句 “天色不早了”。 宋狸把主要精力放在寻找刘媒婆上。 她先是去了巷口的茶摊,摊主说自那天后,就没再见过刘媒婆。她又去了京城有名的 “媒婆巷”,那里聚集着几十家媒婆铺子,可问遍了所有人,都说最近没见过刘媒婆,有人甚至说,刘媒婆早在半年前就因为 “说错了亲事”,被某个权贵罚了银子,之后就很少出来走动了。 这天,宋狸按照前世的记忆,找到城南的旧巷。 那里曾是刘媒婆的住处。巷子里全是低矮的土坯房,墙面上爬满了青苔,几个孩童在巷口追逐打闹。她走到一间挂着 “刘记” 木牌的房子前,敲门敲了半天,才有人开门。 开门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手里拿着针线,疑惑地看着她: “姑娘,你找谁啊?” “请问这里是刘媒婆的家吗?” 宋狸问道。 老婆婆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说刘婆子啊?她半年前就搬走了。这房子是我儿子刚租下来的,我们也不知道她搬哪儿去了。” 宋狸心里一沉,刚要道谢离开,老婆婆忽然又开口:“不过前几天我倒是见过她一次,就在巷口的针线铺。她跟铺子里的人说,要去给瑞王府的侧妃说亲,还说这次能赚不少银子呢。可后来我听针线铺的老板娘说,刘婆子那天去了瑞王府后,就没再回来过,有人说她拿了瑞王府的赏钱,连夜出城了,也有人说……” 老婆婆顿了顿,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点恐惧: “也有人说,她知道了瑞王府的什么秘密,被人灭口了。” “灭口” 两个字像重锤,砸得宋狸心口发疼。她踉跄着后退半步,扶住身后的墙,才勉强站稳。瑞王府?又是瑞王?那天冲撞她的是瑞王的车驾,如今刘媒婆的消失又和瑞王府有关,这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姑娘,你没事吧?” 老婆婆见她脸色苍白,担忧地问道。 “我没事,谢谢您。” 宋狸勉强笑了笑,转身往巷外走。阳光透过巷口的树枝照进来,落在她身上。 林深一直跟在巷口,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去: “宋姑娘,出什么事了?你的脸色不太好。” “没什么。” 宋狸强装镇定,可声音里的颤抖却藏不住,“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宋狸坐在马车上,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刘媒婆的消失绝不是巧合,瑞王府的嫌疑最大,可瑞王为什么要针对刘媒婆?是因为刘媒婆知道太多关于瑞王府的秘密,还是…… 和她前世的婚事有关? 马车驶进谢府大门,宋狸看着熟悉的朱红大门,忽然意识到,想要查清真相,光靠自己远远不够。 谢行止在京城根基深厚,人脉广,若能得到他的帮助,或许能更快找到线索。可她和谢行止的关系刚有缓和,若是贸然提及前世的事,他会相信吗?会不会又引起新的争执? 回到偏院,宋狸坐在窗边,看着庭院里飘落的花瓣。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她必须更小心地维持和谢行止的关系,争取更多出门的机会,同时暗中查探瑞王府的动静。无论刘媒婆是生是死,她都要找到前世的答案,找到兄长冤案的真相 —— 这不仅是为了前世的宋家,也是为了今生的自己。 第12章 第 12 章 寒冬的风带着香气,吹进谢府书房的窗棂,谢行止眉指尖捏着一枚叠得整齐的密报,纸张边缘被指腹摩挲得发皱,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窗外 。 庭院里,宋狸提着一只竹编药篮,正快步往药房方向走。 她的背影很纤细,青色的襦裙裙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脚踝处的浅色袜带。可那脚步里藏着的急切,却瞒不过谢行止的眼睛。 这已是宋狸连续第五天以 “寻找珍稀药材” 为由出府,可林深每日传回的消息,都像一根细针,扎在他心上。 她从未踏足京城那些有名的药铺,反而绕着远路,一次次往城南旧巷去。 密报上的字迹清晰分明: “宋姑娘昨日辰时出府,先至城南牵红线媒铺前徘徊近半个时辰,向铺主打听嘴角有痣的刘姓媒婆,遭拒后又沿街询问摊贩,神色急切。未时许,曾至瑞王府外街驻足,隔街望王府朱门约一炷香时间,期间数次抬手欲上前,终又折返。” 谢行止的指尖微微用力,密报的边角被捏出深深的折痕。 他走到炭盆旁,将密报扔进火里。橘红色的火苗瞬间舔舐上来,纸张蜷曲、燃烧,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可那些文字带来的疑问,却在他心里越积越重。 宋狸找媒婆做什么?瑞王府与她又有什么牵扯?江南堤坝溃决时,她撞见瑞王失控的车驾,反应就异常激烈。如今回到京城,更是频频触碰这些敏感点。她的身上,到底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秘密? 他转身走到书架前,指尖划过一排排整齐的书册,最终停在一本封面泛黄的旧册上。 这本册子是他早年在江南时所记,里面密密麻麻写着当年的人脉往来、琐事杂记。他轻轻翻开,指尖在纸页上滑动,忽然顿住。 刘媒婆,城南人,善说亲,曾为母寻亲,未果。 一行简短的字迹,谢行止想起,那年他刚因父亲获罪而家道中落,被迫从京城搬去江南城郊的土坯房,母亲因忧心他的身子,四处托人寻亲,想找个姑娘为他冲喜。 后来,确实有个来自城南的刘媒婆上门,说有家姓宋的人家,姑娘人品模样都好,愿与他结亲。可没等定下日子,就传来宋家兄长犯事被抓的消息,这门亲事也就不了了之。 宋狸找的,会不会就是这个刘媒婆? “叩叩叩 ——” 门外传来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谢行止的思绪。他迅速合上旧册,放回书架原处,沉声道: “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宋狸端着一只白瓷药碗走进来。碗沿冒着淡淡的热气,药香弥漫开来,冲淡了书房里的沉闷。她将药碗轻轻放在案上,动作轻柔,却始终低着头,目光避开谢行止的眼睛,声音平淡: “药熬好了,你趁热喝吧,凉了药效就差了。” 谢行止看着她垂落的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能察觉到她的闪躲,能感受到她刻意维持的距离。可他没点破,只是点了点头,声音低沉: “放在这儿吧。” 宋狸放下药碗,转身就要走。她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响,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可刚走到门口,就被谢行止叫住: “明日不必再去寻药了。” 宋狸的脚步猛地顿住,后背瞬间绷紧。她缓缓转过身,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 “府里的药材或许不够,我听闻城南有家药铺,有上好的……” “不必了。” 谢行止打断她的话,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清晰地看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府中药材储备充足,若有需要,让小厮去采买即可。近日京城不太平,瑞王府周边更是暗流涌动,你少去那些地方。” 瑞王府 三个字,像一根细刺,扎在宋狸心上。 她的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袖口,布料被捏得发皱。原来他都知道。 知道她去了瑞王府外,知道她在打听刘媒婆。他是在试探她,还是真的担心她的安危?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追问,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知道,以谢行止的性子,若他不愿说,就算她问了,也得不到答案。最终,她只是低声 “嗯” 了一声,转身走出了书房。 门被轻轻关上,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谢行止看着案上冒着热气的药碗,药香袅袅,却暖不了他此刻的心境。他走到窗边,看着宋狸的背影消失在庭院的拐角,心里忽然泛起一丝涩意。他明明是担心她......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宋狸就起了床。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提出出府,反而主动去了药房,对管事的丫鬟说: “今日我来帮你们熬药吧,你们也能歇一歇。” 丫鬟们自然乐意,连忙将药炉旁的位置让给她。宋狸坐在小板凳上,面前的药炉里燃着旺旺的炭火,锅里的药汁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冒出白色的热气。她手里拿着炭铲,时不时往炉子里添些炭火,目光却有些涣散,心里满是刘媒婆的下落,还有谢行止昨日的话。 他到底知道多少?他阻止她出府,是怕她查到什么,还是真的担心她遇到危险?前世的婚事,与谢行止母亲有关,那他当年是否知情?无数个疑问在她脑海里盘旋,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姑娘,您这药熬得可真地道。”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岁月沉淀的醇厚。 宋狸回过神,回头一看,见是府里的老丫鬟张妈。张妈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布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支银簪固定着。她是谢行止母亲的陪嫁丫鬟,在府里待了几十年,见证了谢行止从少年到如今权倾朝野的全过程,性子温和,对府里的人都极好。 “张妈过奖了,” 宋狸笑了笑,往药炉里添了些炭火,“我只是跟着医书学过一点熬药的法子,算不得什么。” 张妈在她身边的小板凳上坐下,目光落在药炉里跳动的火苗上,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 “说起来,当年少爷还是平民的时候,夫人也常这样守在药炉旁,为他熬药呢。那时候少爷身子弱,风寒咳嗽总不见好,夫人急得满嘴燎泡,四处求医问药,还总说要是能找个姑娘为他冲喜就好了,沾沾喜气,身子或许就能好起来。” “冲喜” 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宋狸耳边炸开。 她手里的炭铲 “当啷” 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慌忙弯腰捡起,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发抖。强装镇定地拍了拍炭铲上的灰,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后来呢?夫人找到合适的姑娘了吗?” 张妈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怀念: “找过。那年冬天,有个刘媒婆上门,说城南有户姓宋的人家,家里有个姑娘,年方十六,人品好,模样周正,还懂些医理,愿意嫁给少爷冲喜。夫人听了特别高兴,还特意备了点心招待刘媒婆,说要选个好日子上门提亲。” 宋狸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刘媒婆、城南宋家、懂医理的姑娘...... 每一个信息,都与前世的自己完美重合。她的指尖冰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可没等定下日子,就出了事。” 张妈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些许惋惜,“听说宋家的兄长犯了罪,被抓进了大牢,宋家为了救他,四处奔波,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这门亲事也就黄了。后来夫人还为此难过了好一阵子,说可惜了那么好的姑娘。” “那个刘媒婆……” 宋狸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她紧紧盯着张妈,目光里满是急切,“您还记得她的模样吗?她是不是嘴角有颗黑痣?那个宋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张妈被她突如其来的激动吓了一跳,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疑惑地看着她:“模样记不太清了,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只记得她嘴角好像是有颗黑痣,说话的时候总爱摸着那颗痣。至于那姑娘的名字,我倒没仔细问,刘媒婆只说是宋家的二姑娘。姑娘,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些?您认识她们?” 宋狸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前世的画面像潮水般涌来。 父亲红着眼眶将她叫到堂前,说 “谢家愿意出五十两银子,你嫁过去冲喜,你兄长就有救了”。 刘媒婆拿着红色的婚书,笑得满脸褶子,说 “姑娘放心,谢家少爷是个好人,不会亏待你的”。 还有谢行止在土坯房里,穿着打补丁的短褂,冷淡地说 “委屈你了,等我站稳脚跟,若你想走,我绝不拦着”。 原来,前世的婚事并非父亲临时起意的交易,而是谢行止母亲早有此意?那谢家当年拿出的五十两银子,到底是冲喜的聘礼,还是救兄长的救命钱?谢行止当年是否知道这一切?他那句 “若你想走,我绝不拦着”,又藏着怎样的心思? “我…… 我只是随口问问。” 宋狸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有些沙哑。她还想再问些细节,比如谢行止当年对这门亲事的态度,比如宋家出事之后谢家人的反应,可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小厮的声音: “张妈,少爷叫您去书房一趟,说有要事交代!” 张妈连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脸上露出些许歉意: “姑娘,实在对不住,少爷叫我,我得先去趟书房,回头咱们再聊。” 说完,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药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药炉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药汁翻滚的咕嘟声。宋狸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握着炭铲,指尖冰凉,浑身却像被火烤一样燥热。 她靠在药炉旁,目光呆滞地看着锅里翻滚的药汁。原来,前世的一切并非偶然,背后竟还牵扯着谢行止母亲的意愿。那谢家当年娶她,到底是为了冲喜,还是真的想帮宋家?刘媒婆的失踪,又是否与这段旧情有关?瑞王为何要针对刘媒婆? 无数个疑问在她心里盘旋,像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她知道,想要解开这些谜团,必须找到刘媒婆,也必须弄清楚谢行止当年到底知道多少。可如今,谢行止不让她出府,线索又断了,她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