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猎她看似贪财实则超正》 第1章 荒林诡影 “四哥,此地……透着一股子邪性。” 葛老六话音发颤。 “邪性?”葛老四不耐转身,火把映着他焦躁的脸,“咱发冢寻宝多少年,何等邪事没遇过?休要聒噪,做妇人之态!过来,从这儿挖……” 话音落,身后长久死寂,葛老四怒而回身:“皮痒了不成?!……啊!老六?” 幽光骤明,照见葛老六惨白如纸的脸,他双手捧颅瑟缩,颈下血污狼藉:“四…四哥……” “老六——!” ———— 长夜寂寥,星月尽失,唯余泼天黑暗。 “嘎啦……嘎啦……” 驴车碾过腐叶,声响在死寂密林中被无限放大,空洞得瘆人。车辕上,布衣少女卫鸢遥紧握包袱,清秀面庞绷紧:“风系辞,今夜煞气甚重,恐不太平。” 前方牵驴的身影在油纸灯笼的幽光下只现半个轮廓,声音低沉:“乱世魍魉横行,何来太平?下山前师父所授符箓,可曾习熟?” “嘁!”卫鸢遥撇嘴,反手自包袱中扯出厚厚一沓黄符,“老头子所授的东西,我早已烂熟于心……咦?” 青驴骤然嘶鸣,受惊鸟雀扑棱棱惊飞,两人心头俱是一凛,卫鸢遥利落翻身落地,背靠风系辞,捻符箓在手,低喝:“好重的鬼气!” 林子里转瞬静得邪性,只剩风穿林叶的声儿,呜呜咽咽,倒像是山坳里埋着的冤魂在哭,烛光在灯笼里头明明灭灭,映得四周暗影忽大忽小。 “东方,三丈。”风系辞指诀疾掐,精准点向黑暗深处。 卫鸢遥循向而见,昏光摇曳,勾勒一个模糊身影,轮廓扭曲不定,似融于暗影,又似欲破影而出,一股阴寒之气无声弥漫,令人脊背生凉,呼吸凝滞。 她心中发怵,眯起眼竭力穿透昏暗,“等等……像是个活人?” “夜半荒林,岂会有活人独行在此?”风系辞指间符纸旋绕,周身紧绷,耳听八方。 就见那身影踏着落叶簌簌逼近,残光终于映清来人——墨发披散,长袍如云流泻,眉目似画,气质清冷若高山夜雪,然其周身,却裹挟着一股浸骨寒意,杀机凛冽! “嗯?”风系辞眸中疑云淡却,已辨清来者为相识之人。 “无垠雪?”卫鸢遥失声惊呼,心头惧意顿消,若离弦之箭冲至他身前,“你…你不是一年前便音讯全无了么?!” “唔……!”未及应答,一股腥甜直冲喉头,无垠雪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颓然跪倒。风系辞这才看清他后背赫然插着一截断箭!“他伤重!先救人!” 三人皆幼失怙恃,幸得鬼猎剑同收养,授以术法,十余载相伴,情谊匪浅。 晨光刺破墨夜,鸟鸣惊破残梦。无垠雪闷哼一声,艰难睁眼,入目是少女微红的眼眶——自己竟枕于卫鸢遥膝上,“…阿遥?” “呀!醒了!风系辞,他没死!”卫鸢遥惊喜交加,习惯性猛地跳起。 “咚!” 一声闷响,无垠雪后脑结结实实磕在车板上! 呃!”剧痛袭来,后背伤口崩裂,脑中轰鸣如雷,他眼前一黑,再次昏死过去。 前方牵驴的风系辞扶额长叹,回身将缰绳递向卫鸢遥,只见驴车上那人气息奄奄:“我的姑奶奶…经此一劫,无垠雪怕是只剩半条命了,取药来。” 卫鸢遥攥着衣角:“我并非有意……” 风系辞熟练敷药,回置药盒时,眼角余光瞥见她匆忙拭去泪珠,在晨光下晶莹刺目,他心头莫名一涩,望向昏迷之人的目光复杂难言。 自无垠雪失踪,卫鸢遥日日消沉,几欲违命下山寻人,他亦伤痛,但见她如此,心中滋味更添几分无名酸楚。 “呼…性命无虞了。”风系辞强抑心绪,摸出舆图声音平静,“翻过此山便是李家庄,为他寻个郎中再细瞧,如何?” 她则跃下车辕,手握缰绳走在前头:“嗯,你好生照看他。” 半日后,破旧驴车吱呀驶入李家庄界。 费尽盘缠,又遭坐地起价,二人终将无垠雪安顿进一间瞧着稍显稳妥的旧医馆。掂着干瘪钱袋,风系辞面露忧色:“阿遥,只剩三百文了。” “三百文?!”卫鸢遥夺过钱袋细看,顿觉天旋地暗,眼前发黑,几欲步无垠雪后尘昏厥。 “当心。”风系辞忙将她扶住,忽而心念转动,“你可曾察觉这庄子鬼气萦绕?” 炎暑午时的日头本该是泼天的烈,可这处老庄里,天光却像被浸了墨,昏昏沉沉压在头顶。 闻听此言,卫鸢遥眼中颓色一扫而空,骤放精光:“是了!或可猎鬼挣钿……呃,趁机历练一番!”谈及银钱,诸般烦忧立时被她抛却九霄云外。 “快走快走!迟了恐被他人抢了先!”她回望紧闭的内室门,苦笑推着风系辞疾走。 “…你这财迷心窍。” 李家庄不大,唯一的小酒馆聚着些闲汉。 “听说了么?葛家六老爷今早回来就疯了!” “可不!浑身煞白,抖得不成人样!一进府就钻卧房,裹着被子缩墙角,嘴里叽里咕噜,没句人话!” “葛六白?他那黑炭样?扯淡!” “信不信由你!我亲家闺女在葛府做小奴,亲眼所见!更邪门的是,只有六老爷回来,葛四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昨儿不是结伴去邻镇贩货?遇着剪径的了?” “天晓得……” “葛家这几年骤富,啧啧,谁知沾了什么不干净……” 角落雅座,风系辞轻抿凉茶,抬眸对卫鸢遥低语:“听出门道了?” “有鬼,”卫鸢遥蹙眉,怀中罗盘隐隐发烫,“怕是不简单。” 他挑眉轻笑:“怎得,怕了?” 似被戳中心绪,卫鸢遥瞪他一眼:“我卫鸢遥怕过谁?……只是,有命挣钿,须得有命使钿啊。”后半句声如蚊蚋。 一咬牙,她豁然起身:“罢罢罢,历练在外,没钱寸步难行,走,去葛府。” “你知葛府何在?” “庄内最大宅邸,不就对面山腰那楼阁?真当我是三岁稚童?”她反问。 “倒真是长大了,伶俐了。”风系辞戏谑一笑,心底却知她向来机敏。 “少贫嘴。”卫鸢遥撇撇嘴,将他那杯凉茶也一饮而尽,“二十文一杯呢,不喝我喝!” 天穹闷热欲雨,山腰府邸处却阴风席席,红墙青瓦,好不气派。 伫立葛府朱漆大门前,卫鸢遥忽拉住欲叩门的风系辞,眉宇凝着浓重忧色:“风系辞,我心甚是不安。” “哦?”风系辞诧异回身,取出一枚温润古玉,“莫慌,自记事起,此玉便伴我身畔,师父断言我乃世家遗孤,福泽深厚,今日借你三分气运可好。” “还惦念你那缥缈身世…”卫鸢遥摇头,“叩门吧,银钱要紧!” 叩门声落,一精神萎靡的男仆开门:“何人?不知府上老爷都外出采买了?” “啧啧,”风系辞故作高深,“贵府鬼气森森,怕是有邪物作祟啊。” 卫鸢遥白他一眼,递出鬼猎令牌:“我二人师承云外山鬼猎剑同,今日闻贵府生异,特来查探。” 那仆役却一脸嫌恶,连连摆手:“什么剑同刀同?走走走!莫把晦气带进门!”言罢,“哐当”一声紧闭大门。 “你?!”卫鸢遥气结,抬脚欲踹。 “且慢!”风系辞一把拽住她后领,拖至墙角暗处,细观葛府上空盘桓的灰黑之气,压低嗓音:“鬼气确凿,正门不通,何妨另辟蹊径?” “你是说……?” 浊雨渐沥,两道身影伏于湿滑墙头。 “糟!我这隐身符遇水即废!” “如何是好?”卫鸢遥语调焦灼,雨水顺颊而下,她望向高墙深院,只恐生意被截:“可不能叫人捷足先登。” 雨势转急,风系辞抹去脸上雨水,目光扫过深院,忽定在一处:“那处侧门虚掩,似是仆役出入之所,走。” 二人悄无声息滑下墙头,蹿至侧门闪身没入。 府内庭院深深,回廊曲折,雨打青石,空寂回响。卫鸢遥手中罗盘指针疯转,直指府邸深处。 “鬼气愈发浓了,”卫鸢遥紧握罗盘,寒意侵骨,“但这府邸静得瘆人,不对劲。” 风系辞颔首,神色凝重:“噤声,小心为上。” 循罗盘指引,穿过重重幽径,二人终至一偏僻院落,院门紧闭,一张簇新朱砂符箓赫然贴于门上,艳红刺目! “散魂符?”卫鸢遥凑近细观,指尖摩挲符纸边缘,“墨迹未干,似是新制之物。” 风系辞轻推门扉,纹丝不动,他目光逡巡,指向旁侧:“翻窗。” 二人绕至侧面,轻启半窗,风系辞轻捷翻入,卫鸢遥紧随其后。 屋内昏黑如夜,寒气砭骨,纵是未时,亦伸手难辨五指。卫鸢遥燃起火折,微弱光晕仅照亮方寸之地,映出胡乱堆叠的柴草、一张格格不入的木床与一方长桌,桌上油灯早已枯竭。 “似是柴房。”风系辞目光如炬,倏然定在床上,“这是何人?” 厚被之下,隐约可见一人形,乱发覆面,露出的半张脸惨白如尸,气息几不可闻。 “簪花戴银……倒似位小姐。”卫鸢遥近前,瞧见女子满面泪痕,生得娇艳却唇角乌青,“怎落得如此境地?似遭了毒打。” 风系辞正欲探其鼻息施术,卫鸢遥忽阻:“且慢,有血腥气,贸然唤醒恐伤其身体。” “血腥?”风系辞欲掀被角,忽而顿住,侧目示意卫鸢遥。 少女会意,轻轻揭开被角一角,霎时倒抽冷气。只见女子身下衾褥尽赤!破烂衣衫裹着伤痕累累的躯体,腕上赫然一道深可见骨的勒痕,皮肉翻卷,触目惊心! “动用了家法私刑?!”卫鸢遥面笼寒霜,怒视风系辞,“此等人家遭邪物缠身缠,实乃报应!不如带这姑娘远走,任他葛府自生自灭!” 风系辞无奈,指向床榻陈设:“你且细看,床桌皆无积尘,是新近搬入,此女衣饰华贵,定非寻常仆婢,恐是鬼物作祟,附身葛家人,才将她折磨至此,当务之急,是寻那诡异的葛六爷。” 他话锋一转,揶揄道,“况且,某人不是念着那几贯铜钿么?” 卫鸢遥眼珠一转,颓然认命:“是了…历练时逾四季,没钱如何能活,且无垠雪尚在重伤昏迷。”话音未落,门外传来细微脚步声,二人对视,迅疾隐入柴垛阴影中。 房门轻启,一灰衣老仆蹑足而入,手捧药碗。 他行至床前,低声叹息:“三小姐…趁无人看守,老奴给您送药来了……”床上人毫无反应,老仆又叹,置碗于桌,喃喃着转身:“六爷不知中了什么邪,醒来便命人将您囚在此处…唉…四爷也不知下落何方……”步履蹒跚而去。 待脚步声远,卫鸢遥探头低语:“这老仆心善,可否寻他打听一二?” 回忆叩门被拒,风系辞摇头:“府中人心难测,莫要轻信……且慢。”他鼻翼微动,“你可闻见无垠雪随身碎玉的清香?” 卫鸢遥闭目凝神,于浑浊空气中捕捉到一丝极淡清冽:“确是他那碎玉之气!可他重伤在医馆……” “想必是醒来不见你我,又察此地鬼气冲天,料想你我在此涉险。”风系辞话音未落,只见卫鸢遥脸上精明之色尽褪,唯余焦灼。 “他重伤未愈,来此险地,必遭邪物所胁!”她抬脚便欲翻窗,“走!先寻到他!” 风系辞正待劝阻,门外猝然响起一阵纷乱急促的脚步,夹杂着仆人惶急的低吼: “快些!六爷吩咐了!戊时之前,务必把三小姐送去祠堂!再磨蹭,你我小命休矣——!” “可六爷向来最疼三小姐,怎会下此毒手?” “休得多言!速速动手!” “就是!瞧六爷今早历色,谁敢违抗半句?!” 卫鸢遥与风系辞对视,悄然缩回柴垛阴影。 “铜钿还没到手,可别叫人擒住。”她压低风系辞肩膀,气音急促。 风系辞:“是是是……” 门被粗暴推开,几个仆人涌入,七手八脚抬起昏迷女子,匆匆离去。 待脚步声消失,卫鸢遥方探出身形:“送去祠堂作甚?不过听他们所言,乃是葛六下的令。” 风系辞拿过她手中罗盘,指针疯转不休:“莫耽搁,那姑娘性命难保,无垠雪那边且放一放,小心跟上。” 卫鸢遥略一沉吟,掏出符纸飞快叠成纸鹤,念诀催动,纸鹤稳稳飞出窗外,她才道:“走!救人要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荒林诡影 第2章 邪地交锋 二人蹑足尾随仆从,穿曲廊、过幽径,终由一隐蔽小门遁出府邸,行数百步,抵一荒山孤祠,祠门紧闭残符遍地,朱砂褪尽唯余惨白,森然之气扑面。 仆役将三小姐抬入祠内,如避蛇蝎般仓皇退出,紧闭大门逃也似离去。卫、风二人藏身暗处窥视,待其走远方蹑足靠近。 “此处鬼气…比刚才院落还要浓烈。”卫鸢遥盯着手中罗盘剧烈抖动的指针,“附身葛六之物,就在里头!” 祠堂内忽地传出一阵低沉阴笑,风系辞轻推窗棂,向内窥探。 幽光摇曳,一黑袍中年立于祭坛前,手持染血匕首,口中念念有词,坛上躺着正是三小姐,手腕被割破,鲜血汩汩流入瓷碗。 “那是葛六?他在用活人鲜血饲鬼?”卫鸢遥低声问,浅夹怒意,她爱财,更恨这般草菅人命! 风系辞按住她欲动的臂膀,未及开口,身后却传来微不可察的足音。二人悚然回首,但见一人孑立暮色中,面色惨白如纸,唯眸光清冽如寒星,不正是伤势未愈、强撑而来的无垠雪。 “无垠雪!”卫鸢遥眸中惊喜乍现,下意识欲上前探看,却被风系辞不动声色扯住衣袖,后者一本正经道:“他伤处未愈,莫要莽撞。” 无垠雪目光掠过风系辞攥着卫鸢遥袖口的手,眼底一丝酸楚如电掠过,旋即归于沉寂:“此间葛六,早已非活人,他以活人之血,饲喂地底历鬼,再作壁上观,坛上之人必死无疑。” 风系辞眉峰紧锁,疑云暗生:“你方才苏醒,何以知之甚详?” 无垠雪未答,只缓缓撩起袖口,一道狰狞印记赫然烙于腕间,形如厉鬼噬咬,青黑之色透入肌骨!卫、风二人顿觉寒气侵髓,此乃鬼契之印! “鬼契……你竟……”卫鸢遥语声微颤,惊骇之余,更对无垠雪此年遭遇的痛惜。 无垠雪腕骨微不可察地一颤,声音沉如古井:“彼时别无他途,详情日后再禀,莫怕,暂……无性命之忧。”末字轻若游丝,几不可闻。 他急急撂下衣袖掩住印记,动作间竟带仓惶,“醒时不见你二人,又见此地鬼气冲天,料想你们在此。来时路上,我已探得些许风声,更能感知……葛六爷确已身死,一身皮囊,早为恶鬼所据。”他下颌微抬,指向祭坛前手舞足蹈的葛六,“细看其颈项。” 二人循其所示而望,终见蹊跷。 葛六枯瘦的脖颈上,竟死死缠着一条厚得异乎寻常的围脖!刺目桃红底子上绣着金线牡丹,分明是女子式样。在这闷热八月,它紧紧裹缠至下颌,边缘歪扭的针脚旁,洇着几抹深褐污渍。 风系辞:“八月流火,他竟裹此厚实围脖?” 卫鸢遥接口:“且是女子式样,花色艳丽,听闻葛六爷昨日与葛四爷同赴邻镇行商,今晨却孤身而返,行止诡异,依我看,怕是……”她顿了顿,声音压低,“怕是项上人头已非原物,只是为何?” “行商?”无垠雪不着痕迹地侧移半步,悄然隔在卫鸢遥与风系辞之间,目光紧锁祠内,“葛氏兄弟实为盗墓之徒,我下山历练时,屡见其出没于荒冢古墓。” 风系辞恍然:“难怪葛家骤富。” 卫鸢遥接道:“‘常在河边走,焉能不湿鞋’?如此说来,那葛四爷怕是凶多吉少……”言至此,她忽地抬手,纤指托起身侧二人下颌,凝神低喝:“被察觉了!” 无垠雪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耳廓微热,偏头避开她指尖,强将心神聚于祠内。 葛六爷的阴笑戛然而止,他缓缓转过身,颈项以骇人角度扭曲,围脖下赫然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头颅竟似仅凭几缕筋肉牵连!他直勾勾盯住窗缝,嘴角咧开诡谲弧度。 “区区邪祟,何足惧怕!”风系辞扬笑,指尖已捻出一道朱砂符箓,姿态傲然。 卫鸢遥急收罗盘,符纸入手,却觉异样:“他姿态古怪。”话音未落,无垠雪已悄然踏前半步,将她身形隐于自己之后。 他略一思忖,眸中了然:“它尚未与这躯壳完全相融,行动迟滞,敌不动,我不动。” 语声方歇,祠内葛六爷猛地迸出一声尖利长笑,声如夜枭啼血:“既来之,何须藏头露尾?进来让我好生款待!” 那声音似含魔咒,卫鸢遥顿觉神思昏聩,足下竟不由自主向前挪移!无垠雪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手腕:“当心!”同时自怀中摸出一枚乌沉碎玉,低诵真言,碎玉幽光骤起,如薄纱笼住三人。 卫鸢遥只觉元神一清,昏沉尽散,“是你那块玉?”她讶然望向碎玉,只见玉质浑浊,内里血丝缠绕如活物,目光不由得移向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此玉经我体内邪气浸染,可御鬼气侵蚀。”他淡然解释,避开她探询的目光,“葛六体内之物,恐非寻常厉鬼,须加倍小心。” 见二人这般情状,风系辞不豫地低“嗤”一声,霍然起身直向祠门:“管他魑魅魍魉,小爷可为鬼猎,专镇邪祟!” “砰!”他一脚踹开厚重祠门,腥风裹挟烛烟扑面而来!葛六立于祭坛前,乌匕在手,面上诡笑凝固。 “尔等?”葛六口中竟吐出尖细女音,刺耳欲裂:“呵……我道是谁,原是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 卫鸢遥指间黄符捏得死紧,厉声叱问:“何方妖孽?为何占人身躯,行此恶毒之事?” 葛六喉间滚出尖利怪笑:“为何?他们自寻死路,我不过成全罢了!只是未曾想……”他目光忽而落至地面,“竟在此地,遇见了故人。” 风系辞目光疾扫地面:“是地底那东西在作祟?” 无垠雪眸光如冰刃:“痴心妄想!” 话音未落,他袍袖翻飞,一道金光符箓如电射出,直取葛六面门!葛六嗤笑,乌匕翻转,鬼气森然喷涌,符箓应声碎裂! “凭尔等微末道行,也敢与本座为敌?”葛六语带嚣狂,“当真可笑!” 风系辞指诀疾变,一叠符箓化金光如雨,攒射而去:“看你撑得几时!”葛六冷哼一声,乌匕舞成一片黑幕,浓稠鬼气如墨翻涌,金光符箓触之即溃,纷纷扬扬散落一地! 卫鸢遥凝望那如有实质的漆黑鬼气,银牙暗咬,肉疼万分地自怀中摸出一枚铜钱,忍痛掷出:“邪物,看招!” 铜钱化锐金流光破空!葛六厉笑,匕首黑烟暴涨,金光铜钱竟被生生弹开,“叮当”坠地。 “呵呵……尔等伎俩,不过螳臂当车!”葛六步步紧逼,阴笑在空旷祠堂回荡,激起阵阵回音,烛火随之狂舞。 无垠雪紧锁葛六身形,忽有所悟,侧首急道:“鬼气太盛,寻常符箓难伤其根本!需合力破其护体鬼瘴,救人要紧!用旧时那招!” 风系辞应声颔首,傲然取出一枚温润玉佩:“世家遗泽,岂容邪祟逞凶?!” 玉佩清光大放,化作光幕将三人护住。葛六见状,面色微变,旋即狞笑:“雕虫小技,也敢在本座面前卖弄!” 他猛地挥动乌匕,一道凝若实质的鬼影黑烟,挟凄厉鬼啸直撞光幕!光幕剧震,风系辞面色陡然煞白,唇角溢血,咬牙嘶吼:“快!我撑不得许久!” 卫鸢遥心中一痛,再无犹豫,咬破指尖,鲜血疾点于一张紫气氤氲的符箓之上:“以吾精血,破邪诛魔!” 紫符化作一道灼目惊雷,裂空直贯葛六心口!葛六挥匕欲挡,紫符却如摧枯拉朽般洞穿鬼瘴,狠狠贯入其胸膛! “啊——!”凄厉惨嚎撕裂死寂!葛六踉跄暴退,胸口黑烟如沸!他面容扭曲,怨毒满溢:“尔等……竟敢伤我!” 无垠雪觑得良机,袖中符箓如雪纷飞,瞬间覆满三小姐周身。葛六欲阻,身躯却被残余紫符死死缚住,动弹不得!正欲凝邪气破阻,一轻灵瘦影闪至他身前。 “恶贯满盈,受死!”卫鸢遥厉叱声中,铜钱短剑寒光乍现,她欺近身形,剑锋直没葛六心窝! “啊——!!” 惨嚎声戛然而止!一道浓黑如墨的鬼烟自葛六断颈处喷涌而出,被卫鸢遥手中铜钱剑绞得粉碎!那颗戴着女式围脖的头颅,“咕噜噜”滚落尘埃。 黑烟渐散,风系辞长吁一口气,收回玉佩,光幕消弭。无垠雪身形一晃,几欲栽倒,卫鸢遥急退一步,稳稳托住他臂膀,焦灼上下探看:“如何?伤口迸裂了?” 无垠雪目光落在她搀扶的手上,忽而念到:伤若难愈,或能得她牵心,面上却依旧谦和隐忍:“无妨,只是气力稍竭,歇息片刻便好。” 风系辞上前检视三小姐气息:“此獠虽除,葛府鬼气未散,天色向晚,不如先送此女回府,亦算结个善缘。阿遥,你意下如何?”语带亲昵,回眸冲卫鸢遥一笑,暗含与无垠雪较劲之意。 她刚要转向风系辞,便觉臂弯中无垠雪的身躯似又沉了沉,他垂着眼睑,长睫掩尽所有心绪。 “嗯,事了必要葛家奉上酬金!”卫鸢遥郑重颔首。话音未落,祠堂地面轰然剧震!无数漆黑粘稠的鬼气如泉涌喷薄,三人心头俱是一沉! “看来,麻烦才刚开始。”风系辞苦笑,暂于祠堂内外贴上镇鬼符。 无垠雪默默收回血丝缠绕的碎玉,向二人沉声:“此地不宜久留,需彻查根由。”言毕,他移眸,目光沉沉锁住卫鸢遥。 “你的伤口裂开了。”她望向风系辞,递去一个眼神。 风系辞会意,无奈自怀中摸出一道符纸:“存货无多,省着些用。”符纸覆上无垠雪后背渗血的衣衫,他眉头紧蹙,显是痛极,然比臂伤更甚的,是风系辞此刻靠近卫鸢遥的姿态带来的刺骨之痛。 “走,先送这位小姐离开。”卫鸢遥环视残破祠堂,目光掠过中央一尊碎裂斑驳的女子塑像,不知供奉何方神祇,只觉邪乎。 风系辞与卫鸢遥靠得极近,他转身叹息,背起昏迷的三小姐:“失礼了。”语带落寞。 不多时,三人重返葛府朱门。叩门声起,仍是先前那不耐烦的仆役:“又是何人……怎得还是尔等!速速离……” 卫鸢遥愤然抵住门扉,指向风系辞背上之人,扬声斥道:“呔!我三人救下你家小姐性命,竟敢逐客?!” “嗯?果真是小姐!”仆役见了三小姐,面色骤变,忙回望一眼,急急挡住门缝,压低声音:“可小姐不是被六爷带往祠堂了么?” 风系辞冷笑侧身,让他看清三小姐惨状:“愚忠!他被厉鬼附体,举止怪异至此,尔等竟无一人生疑?” “葛六爷早已亡故,有恶鬼夺其躯壳,我等巡至山祠,恰见厉鬼戕害三小姐,遂救之。”无垠雪同时亮出鬼猎腰牌,声如寒玉,“我等乃猎鬼之士。” “这……” 见仆役犹疑,卫鸢遥一脚踹开大门,昂然而入:“再敢拖延,你家小姐当真要见了阎罗王!” —— 暮色将尽,雨丝初歇。三人身影再现于葛府大门前,此番景象迥异于之前,几位夫人小姐携众仆恭立阶下。 “妾身只道六爷今日举止怪异,不料竟真遭了邪祟。”葛六大娘子以帕拭泪,强抑悲声,命仆奉上两贯沉甸甸的铜钱,“多亏三位侠士,小女方能脱此大难,然邪祟未除,万望三位暂留府中,除此祸根啊!” 两贯铜钱! 卫鸢遥强抑雀跃,轻咳一声,方上前郑重接过铜钱纳入袖中,满意地轻拍两下,这才绽开诚挚笑颜:“只是我三人行囊尚在医馆,待我等取回,定当竭力为府上驱邪,不过嘛……”她尾音拖长,指腹在袖口处轻轻捻动。 葛六大娘子立时心领神会,陪笑道:“酬金之事好说,但求义士根除此患。只是四老爷他……” “凶多吉少。”风系辞语声慵懒,却如重锤击落。 葛府上下顿时一片倒抽冷气之声,女眷掩面啜泣,葛四大娘子亦泣不成声:“万望侠士……寻回老爷尸骨,也好……落叶归根……” 无垠雪拱手为礼,仪态恭谨,“且待我等先行取回行囊,稍后便归,定不负所托。”言毕,递过眼色,三人辞别葛府众人,踏着湿漉漉的青石小径,向医馆行去。 待三人身影消失在街角,葛六大娘子以绢帕拭泪,面上悲戚之色瞬间褪尽,唯余刻薄讥诮:“哼,果是些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区区两贯铜钱,便肯豁出性命。既如此,我葛府安宁,便借尔等性命做个抵偿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邪地交锋 第3章 再探葛府 李家庄地界狭小,卫鸢遥三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折返先前医馆。 她倚坐窗边,纤指一枚枚拨弄着两贯铜钱,蓦地低呼:“只得一千九百九十四枚铜钿!你瞧!”语带薄嗔,将铜钱推向对坐的无垠雪。 驴车不知所踪,风系辞寻驴未归,二人只得暂栖医馆。 “足矣。”无垠雪只抬眸瞥过,便复垂首,眉峰紧蹙,指腹细细擦拭手中寒剑,剑光幽冷,仿佛借那寒气方能压服体内翻涌之物。 卫鸢遥无奈收好铜钿,托腮凝望窗外,眸中掠过一丝忧色:“我心头隐隐不安,葛府这桩祸事怕非表面这般简单……”鬼猎的灵觉如芒在背,前方危机四伏,她本欲抽身,奈何葛家定金便足有两贯之数! “两贯钱啊……”她忍不住低喃,终是说服自己,此险值得一冒。 话音未落,风系辞喘着粗气撞开房门,口中犹自叱骂:“小绿头这厮!半日光景竟跑出恁远,累煞小爷我!”他抄起茶壶猛灌两杯,方缓过气来。 “小绿头”乃三人儿时予那青驴的诨名。 “正好四下清静,且听我说。”卫鸢遥压低二人肩颈,三人俯首案上,她神色肃然,眸中锐光湛然,方才数钱的财迷之态荡然无存:“早前无垠雪便道葛氏兄弟乃摸金者,想必是掘了不该掘的坟茔,招惹了凶戾之物。欲解葛府之厄,必先撬开葛家之口,探得邪祟根源,方能对症施为。” 无垠雪颔首:“当务之急,须探明昨夜他二人所掘之地。” “哼,葛府上下皆非善类,岂肯轻易吐露?”风系辞忆起葛家人嘴脸,面浮讥诮,他目光转向无垠雪,语带三分试探:“尤其那位大娘子,心思剔透,你说可是,无垠雪?” “…的确。”无垠雪不明他何故在此等小事上相争。 “她精得似鬼!”卫鸢遥嘿然一笑,浑未觉二人间暗流,“我在葛府门前暗置了引魂符,今夜府中必生异变!届时,唯有我等能解其危厄!”她眼中狡黠之光闪烁,仿佛已见葛六大娘子惊惶求助、忍痛付钿之景。 二人闻言皆是一惊。无垠雪眉峰微蹙,压下眼底一丝赞许:“……可有十足把握,制得住那引来的邪祟?” 风系辞亦扶额:“阿遥,你手头符箓法器可够应付群鬼突袭?丑话说前头,小爷的存货可不多矣。” 卫鸢遥探手入行囊,摸出朱砂与大叠黄符,笑嘻嘻凑近:“符纸不足,现画便是,我偷学了老头的役鬼符画法,学是不学?” 见二人犹疑,她提笔濡墨,笔走龙蛇,不多时,一张朱砂淋漓、纹路诡谲的符箓跃然纸上! “果真是役鬼符!”无垠雪倒吸冷气,身形急退,背脊紧贴墙壁,额间冷汗涔涔而下。 风系辞双指拈起符箓细观,啧啧称奇:“剑同老头禁止我等习得此邪箓,你这丫头倒有本事,竟能偷师到手。” “也不瞧瞧本姑娘是谁?鬼猎卫鸢遥是也!”她得意地一拍胸脯,“速来,我教你们画此符,不止于此,我还偷学了……” 她蓦地想起什么,抬眼望向无垠雪,见他面色惨白、身形紧绷,得意顿化担忧,声调放柔:“你莫要靠近,体内鬼力盘踞,纵使我画的役鬼符仅对黄衫鬼之流有效,亦恐伤你元气……” 无垠雪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瞳中掠过一丝惊惶,那是怕被视作异类、遭至亲厌弃的恐惧。他强作平静,嗓音干涩:“鬼契无碍,莫怕,我…是人,断不会伤及你们。” 话音落,空气似凝滞一瞬,无垠雪目光游移于卫鸢遥与风系辞之间。 忆往昔,卫鸢遥与风系辞总在一处,嬉笑打闹,风系辞常逗得她双颊飞霞……那时的自己,只默然旁观,心头如被细蚁啃噬,酸涩难言。 此刻腕间鬼契印灼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自己已然非纯粹之人,非人非鬼,终是异类。 察觉他异样,卫鸢遥忙搁下朱砂符笔,打着哈哈摆手:“我、我并非此意……” 风系辞忽地嗤然一笑,将朱砂笔抛还卫鸢遥:“既是一家,何生隔阂?画符便是。”他转向无垠雪,眼底难得现出郑重,侧身悄然道:“省些气力,往后路途,尚需你护佑阿遥安宁。” 卫鸢遥心头巨石落地,再不多言,埋首疾书,笔锋沙沙作响。 无垠雪强忍脏腑间翻搅不适,徐步踱至窗边,凝望暮色中葛府方向,山势环抱如覆盂聚气之局,本是藏风纳水的吉壤,此刻却笼着一层衰煞之气。 而更远处,后山祠堂所在,一团浓浊如墨渖的阴煞之气,正似活物般吞吐蠕动,不断蚕食本已稀薄的生气。 “不妙……”他指尖无意识轻叩窗棂,“葛府宅基本属风水宝地,竟遭后山阴煞倒灌反噬,反成养尸凶穴……” 风系辞闻言趋近,顺其目光而望,眉头深锁:“聚宝盆变养尸地?葛家这泼天富贵,非是葛四、六二人掘墓?怕更是拿性命填出来的。” 卫鸢遥笔下未辍,头也未抬接道:“管他宝地凶地,今夜一并荡涤!正好试此役鬼符之威!”她捻了捻诡状邪符,眸中战意如炽焰灼灼。 风系辞睨向卫鸢遥,戏谑打破凝滞,“若天黑赶不回葛府,府中遭了殃,阿遥你的酬金岂不泡汤?”她闻言猛地抬头望向葛家方向,不由分说拽住无垠雪胳膊将他按坐对面。 “快学绘符!” 无垠雪微怔,肩头残留的温度奇异驱散些许阴郁,唇角浮起淡不可察的笑意:“好,人命关天。” 风系辞抱臂恣肆而笑,目光在二人间流转,心绪复杂难言。这卫鸢遥平日话多,偏生对着无垠雪这闷葫芦便常语塞,她曾问为何如此,自己一句“你可是倾心无垠雪”便惹得她满面通红。 如今看来,答案昭然,无垠雪既已重回她身畔,他也该适时离去,暂做探寻身世之谜。 他无声一叹,目光定定锁住卫鸢遥:“喂,我要走了。” 卫鸢遥笔尖一顿,愕然抬首:“走?何故?” 风系辞轻笑一声,洒脱中透出落寞,自怀中摸出那枚温润宝玉:“老头曾言此玉来历不凡,乃是世家之物,历练为期一年,小爷我自当追寻身世之谜。” 末了,仍以惯常的戏谑掩饰别离:“怎的?舍不得?” 卫鸢遥立时别过脸,硬邦邦道:“谁舍不得?走了正好,省得在此碍手碍脚!” 风系辞耸肩,深深看她一眼,又瞥向那沉默画符、却分明竖耳倾听的无垠雪,转身朝门外行去,背对二人潇洒挥手:“不必念我。” “等等。” 卫鸢遥蓦然起身,几步抢至风系辞身前,将一串铜钱塞入他怀中,别过脸佯装随意:“省得你逢人便道我私吞酬金!”借口拙劣,谁不知她卫鸢遥最是吝啬? 风系辞了然一笑,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手背,收起铜钱顺着话头调侃:“鬼猎卫鸢遥果真仗义疏财!如此,风某就此辞别了!” 言罢,他大步流星,携少年意气没入昏沉暮色。 屋内一时静默,卫鸢遥复坐案前,执笔绘符,却心不在焉,目光频频飘向门外。 “忧心他?”无垠雪声线极轻,辨不出情绪。 卫鸢遥慌乱垂首,强作轻松:“谁忧心他?只是……走得如此仓促,连句正经道别也无。” 无垠雪唇角微扬,分明情同手足,见风系辞远离,心底竟生隐秘快意:“风系辞自幼如此,来去如风,洒脱不羁,也好,便由他去探寻身世,葛府邪祟,交予你我便是。”语中隐透独占之意。 她撇撇嘴,低声嘟囔:“可我总觉蹊跷,非是风系辞去向,而是葛家这桩诡事……” 无垠雪未应,只默默凝视她,眸底情绪翻涌:“阿遥……”他轻唤,声带犹豫。 卫鸢遥闻声抬眸:“何事?” 无垠雪唇瓣微启,似有千言,终是咽下,化作淡然一笑:“无事,只觉你画符愈发精熟了。” 卫鸢遥闻言,面现得意:“那是自然!鬼猎卫鸢遥,岂是浪得虚名?” 瞧着她神采飞扬,无垠雪心头一暖。他爱极她这般模样,为此,他愿压下所有阴鸷偏执,只在她面前维持那份她熟悉的恭谨谦和。 ———— 再至葛府已是戌时,天地烟迷,万物朦胧,李家庄却陷于无边死寂,唯余三两点幽灯如鬼眼闪烁,森然瘆人。 一见卫、无二人,葛四大娘子如见救星,踉跄扑上:“侠士可算归矣!”见只二人身形,又疑道:“怎得只二位……” 卫鸢遥不耐摆手,踮足望向朱漆大门内深院:“他有急事先行,我等离去时,府中可有异动?” 此言一出,周遭仆妇切切私语,疑色更重。 卫鸢遥叉腰清嗓:“鬼气森森!若不早作防备,亥时邪祟必至!还不速取活鸡数只来!” 夫人们这才慌遣下人四散,延请二人入府。 见她作态夸张,无垠雪忍俊扬唇,垂眸间,瞥见两步外泥泞中隐露槐黄符角。他不着痕迹挪步,靴底轻碾,引魂符顿失灵光,同时,一缕极淡黑气自他指尖逸出,悄然没入符纸,彻底废其功效。他不能容忍此符引邪伤人,更不能伤她分毫。 卫鸢遥忽觉一丝阴冷鬼气掠过,蹙眉四顾,目光与他对上,无垠雪已牵过小绿头,望向内院:“走吧。”神色如常,仿若无事发生。 ———— 夜色浸透,黑云沉沉压顶。 依二人所求,小绿头得以同宿别院。待引路仆役背影消失,卫鸢遥立即扯住无垠雪袖角,拽入内室阖紧房门。一入内,她神色陡变,拧眉掏出罗盘,语带警觉:“不对,方才你已摧毁我引魂符,鬼气反更浓烈?” 罗盘金针狂颤,竟数次直指——无垠雪。 “是我。”无垠雪坦然。 鬼契在身,含藏鬼气在所难免,卫鸢遥略显尴尬地干笑两声,收起罗盘:“无妨无妨,非是外邪侵扰便好。”若真是引魂符招来厉鬼,她罪过便大了。 “我身畔鬼气扰扰,罗盘怕是难辨吉凶。”他行至案前,取出朱砂符纸绘符,“然我能感召几分,后山祠堂鬼气最烈,恐于今夜袭来,那厉鬼或比附身葛六之物更为凶戾,须得万全准备。” “又是厉鬼?”卫鸢遥摩挲着腰侧玄色锦囊,眸光大亮,“来得好!正好收入鬼猎囊,炼化为本姑娘的鬼奴!” “这……”见她跃跃欲试,无垠雪笔尖一顿,忽而低笑,“你这鬼猎囊倒似无底深渊,前些年云外山收的三只厉鬼炼化了?如今又贪心不足,莫不是欲凑个‘十八罗汉’?” 卫鸢遥面颊飞红,抄起案上符纸作势欲砸:“一年不见,险些忘了你与剑同老头、风系辞一般,明里暗里皆是赤口毒舌!还不是因当时你二人被游魂所惑,若非我及时祭出鬼猎囊……” 话未毕,见他挑眉,笑意更深,忽忆起当日实为他二人诱敌之计,顿时梗着脖子转开话头:“总之!本女侠的鬼猎囊认主不认鬼!管他凶煞几许,入了我的囊中,便是俎上鱼肉!” 无垠雪掩唇轻笑,连日阴郁稍散,正欲再言,窗外陡然传来一声凄厉驴嘶,尾音拖颤,饱含惊怖。 小绿头素来温驯,此声绝非寻常! “小绿头!”卫鸢遥踹门欲出,无垠雪却已如鬼魅般抢至廊下,周身鬼气森然浮动。 小绿头前蹄狂刨地面,见主人现身,稍稍安宁,仍对着祠堂方向喷着粗气低吼。 卫鸢遥轻拍驴颈安抚,失笑道:“小绿头,平日孤魂野鬼也见了不少,今日怎地这般怂包?” 回应她的,是两声愤怒的气声。 “看来……等不到亥时了。”无垠雪牵驴入室,迅疾于门窗贴上镇鬼符,转身正欲与卫鸢遥商议,正院方向蓦地传来瓷器迸裂之声!紧接着,妇人撕心裂肺的尖啸划破死寂: “啊——!” 卫鸢遥闪身入内,将大叠空白符纸塞入袖中,她望了一眼小绿头所在的里屋,与无垠雪目光一触:“走!” 待二人疾冲至正院,葛家上下二十余口早已魂飞魄散,四散奔逃如没头苍蝇。葛四大娘子瘫软在地,攥着帕子抖若筛糠,几个小厮手捧烛台,火光摇曳映着他们惨白如纸、不住哆嗦的脸庞。 葛六府白幡高悬,正办丧事;葛四府这边却似不见尸首不肯死心,仍悬着猩红灯笼,在浓黑夜色中燃着幽幽诡光,分外瘆人。 “莫要乱窜!”卫鸢遥厉喝一声,飞身掠至葛四大娘子身前将其搀起,“我要的生鸡何在?!”情势危急,她语透焦灼。 “鸡、鸡……”葛四大娘子语不成句。 话音未落,东侧角门处倏忽掠过一道惨白诡影!几个丫鬟登时魂飞魄散,抱作一团哭嚎: “鬼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再探葛府 第4章 鬼嫁娘现 喧嚣刺耳,素来沉静的无垠雪亦不禁眉峰微聚,清叱道:“诸位噤声!且随我退入堂内!” 语未尽,西侧角门倏忽被撞开,三只红冠锦羽雄鸡扑翅惊飞而出,其后踉跄追出一小厮,面色如土,颤声疾呼:“侠士!鸡、鸡在此矣!” “甚好!”卫鸢遥眼前一亮,顾不得堂内乱象,箭步上前夺过一只雄鸡在手,拔出腰间佩剑,动作快如闪电划过鸡颈! 滚烫浓烈的鸡血瞬间喷涌而出,她早有准备,捻出纹路繁复的破煞符,迅疾迎向喷溅的鸡血,欲以此至阳之物激发符箓最大威能。 然而异变陡升,鸡血并未浸透符箓,血珠骤然凝滞半空,竟扭曲作鲜血淋漓的“囍”字! “咯咯咯……” 被她攥在手中、尚在抽搐的雄鸡,喉间发出最后几声如同嘲弄般的诡异哀鸣,与墙外幽幽诡笑相缠。 卫鸢遥攥着符箓的手僵在半空,一股寒意直窜天灵盖! 万般惊骇之时,一阵阴冷童谣穿透高墙,幽幽飘入每个人耳中: “嫁新娘,夜莽苍, 红绳缚,泪两行。 夜半灯,铜锣响, 三更风,哭嫁腔。 红灯摇,青火晃, 纸人抬,笑僵僵。 鬼新娘,进坟冈, 坟头作喜堂……” 字字句句,如重锤击在卫鸢遥心坎之上,“这……”她倏然回首,目光冷然扫过这雕梁画栋此刻却笼在恐惧中的庭院,红绡杂白布高悬、摇曳烛龙,皆似浸染上一层血色! “嗬嗬……嫁新娘咯……” 诡笑再至,葛府上下众人声色皆惊,葛六娘子形容灰败死寂:“啊!是、是她!” 卫鸢遥此时明了,这岂是寻常邪祟?分明是一桩被黄土深埋、浸透血泪的冥婚!是那含恨新妇,怨气冲霄,化作厉鬼索命! “退!速入正堂!” 她怒目清叱,带着前所未有的凌厉,足下一点,身形已如惊鸿倒掠,疾退向灯火通明的正堂。 就在她身形甫动之际,一道素白身影如流云般闪至她身侧。无垠雪眉峰微蹙,那双素来沉静的眸子此刻映着院中悬停的血字,掠过一丝凝重。 “阿遥,我断后!”他广袖轻拂,一股无形气劲悄然荡开,将几个因惊骇而腿软瘫倒的仆役向后卷去,恰为卫鸢遥的退路扫清障碍。 卫鸢遥眼角余光瞥见无垠雪此举,心下微定,全力退入堂中,悬空血“囍”腥气更炽,童谣声亦似贴墙攀爬,越发阴森入骨。 堂内众人早已魂飞天外,见此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冲至她身后,那小厮更是面无人色,踉跄扑入。 “砰!” 沉重堂门轰然紧闭,门闩落下,隔绝了院中妖异血字,却阻不断迫近童谣阻与蚀骨的阴寒。堂内烛火受惊般摇曳,将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映得如同鬼魅,明灭不定。 卫鸢遥背门而立,胸中气血翻涌,强自按捺。 无垠雪亦已无声立于她身侧半步外,素袍如雪,气息沉凝如山岳,无形中为这混乱惊惶的堂内注入一丝定力。他目光扫过紧闭的门扉与摇曳的烛火,指尖微不可察地在袖中掐了一个防御法诀。 卫鸢遥的目光却如寒潭凝冰,穿透摇曳光影,死死攫住主位太师椅上,被人搀扶却已瘫软如泥的葛六大娘子。 这位府邸主母之一,此刻唇齿战栗,目光涣散,三魂七魄似已离窍。 她心中再无半分疑虑,反而微显薄怒,她步步向前,直冲葛六大娘子去。无垠雪亦随之缓步跟上,身形始终保持着一个既能护持卫鸢遥侧翼,又能随时应对堂内变故的微妙距离,他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威压。 满堂死寂,唯闻浊重喘息与烛芯偶破的“噼啪”之声。众人屏息,目光皆随卫鸢遥身影而动,亦敬畏地掠过她身后那抹素白。 卫鸢遥于葛六娘子身前站定,居高临下。她不发一言,只以那双能洞穿幽冥的眼眸,冷冷审视。无形威压如山岳倾覆,葛六娘子肩头剧颤,几欲窒息。 终于,卫鸢遥启唇,声不高,却字字如淬寒冰: “葛六娘子,” 语声沉缓,字字叩击死寂,“院外童谣字字泣血,‘红绳缚,泪两行…鬼新娘,进坟冈’…” 她刻意咬重此数字眼。 葛六娘子身躯猛地一搐,攥帕之手抖若筛糠。卫鸢遥目光如刃,刮过前者那紧握之手,她一步踏前,气势迫人:“那童谣中的新妇,” 她调陡然拔高话音:“究系何人?!因何而亡?!其怨魂厉魄,为何独缠尔葛氏门庭?!” 末句,已是雷霆叱问,目光死死锁住葛六娘子惨白如纸的面容。 “讲!” 此声厉喝,如惊雷炸响堂宇!葛六娘子浑身剧震,如被抽尽脊骨,“噗”地一声,一口暗红污血喷溅在手中素缣之上,她眼中恐惧已至极点,唇瓣剧烈哆嗦,喉间格格作响,欲言无声。 在此死寂刹那,卫鸢遥身后的无垠雪眸光一闪,低喝一声:“当心!”同时,他并指如剑,一道凝练的纯白气劲无声无息地没入葛六娘子的心口。 然而,终究慢了半拍! 葛六娘子染血的嘴角,竟极其诡异地缓缓向上扯动,生生咧开僵硬至非人的空洞阴森笑容。与此同时,一道冰冷滞涩的沙哑鬼音,突兀地自她喉管深处迸发,森然回荡于死寂的厅堂: “嗬…嗬嗬…吉时…至矣…新嫁娘…该…上…轿…了……” 只见她身躯一阵剧烈抽搐,满堂烛火“呼喇”一声,尽数转为幽暗瘆人的青磷之色!跳跃的青光映照着葛六娘子脸上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笑容,整个大堂瞬间堕入森罗鬼域! 卫鸢遥瞳孔骤缩,瞬间拔剑在手,剑锋直指被邪祟附体的葛六娘子,厉声道:“何方妖孽,胆敢在此作祟!”她身形微侧,与无垠雪瞬间形成了掎角之势,玄衣素袍,在幽青烛火下凛然生威。 葛六娘子双眼翻白,喉间“嗬嗬”的鬼音尚未断绝,异变再生! 她原本瘫软的身躯猛然向上挺直,似被无形的线拉扯,头颅却以活人绝不可能的角度向后仰去,几乎贴到了脊背!葛六娘子双目暴突,瞳孔已完全被浑浊的灰白占据,口鼻之中竟有丝丝浓黑怨气溢出! “呃啊啊——!”一声极度痛苦与怨毒的尖啸从她扭曲的喉管里挤出。 “六娘!”葛四娘子原本缩在人群角落瑟瑟发抖,见此惨状,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下意识便要扑上前。 “莫要靠近!”无垠雪厉喝一声,袖袍猛地一拂,将葛四娘子硬生生挡回原地。 电光石火间,葛六娘子挺直的身体不自然地痉挛起来,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啦”脆响,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灰败下去,仿佛瞬间被吸走了数十年的寿元。她的双手仍死死抠住太师椅扶手,硬木竟被生生抓出几道深痕! “吉时……上轿……咯咯咯……”那沙哑的鬼音断断续续。 葛六娘子全身猛地一僵,所有的动作和声音戛然而止,暴突的灰白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屋顶,大张的嘴里,最后一口混合着黑气的暗红污血缓缓溢出,沿着下巴滴落在她华贵的衣襟上。 她竟是气息全无! 整个大堂一瞬寂静,只有那幽青的烛火,还在不知疲倦地跳跃,映照着葛六娘子那凝固着极致恐惧与诡异笑容的尸身。 “死……死了?”一个家丁瘫软在地,□□处一片濡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闻听此言,一众仆役皆惊惧缩向墙角,抱作一团惊呼。 无垠雪指尖掐诀,眉头紧锁,沉声道:“乃是厉鬼附体,此物…较附身葛六之流怨气更甚!”他目光凝重,扫过葛六娘子尸体上尚未散尽的丝丝黑气,“竟至于此!” 卫鸢遥手中长剑依旧稳稳指向葛六娘子的尸身,但剑尖微微颤抖,显是心中怒涛翻涌。她猛地转头,目光如冰冷的利箭,瞬间射落刚被无垠雪拦下,此刻正瘫坐在地,面无人色抖如秋风中落叶的葛四娘子身上。 “我且问你。”卫鸢遥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质问,“你方才欲上前,可是知晓内情?!她口中的‘新嫁娘’究竟是何人?!说!若有半句虚言,” 她手腕一抖,剑锋寒光流转,森然指向葛四娘子,“我二人就此离去,任那新娘子寻仇,灭葛府满门!” 剑锋所指,寒气迫人。葛四娘子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向后缩,却撞在冰冷的柱子上退无可退。她看向卫鸢遥那双燃烧着怒火与冰冷的眼睛,又瞥见一旁不做言语的无垠雪,再看主位上葛六娘子死不瞑目、形容可怖的尸身…… “哇——!” 极致的恐惧终于冲垮了她最后的心防,葛四娘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涕泪横流,再顾不得什么体面尊荣,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对着卫鸢遥和无垠雪的方向连连叩头,额头撞在青砖上砰砰作响。 “我说!我说!求侠士救我一命啊!”她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绝望,“是、是孽债!是报应!是四爷和、和六爷…他们当年造的孽啊!” 她话音发颤,抬起涕泪纵横的脸,眼神涣散,已然陷入了那场浸透血泪的往事:“十余年前,葛家生意遭了大难,眼看就要倾家荡产……不知老爷们从何处,请、请了个邪道的方士,那方士说…需寻一八字极阴,品貌上佳的女子,行、行‘生人献祭,冥婚配祖’之法…方能、方能转运生财…保家族百年富贵!” 葛四娘子眼中是刻骨的恐惧和悔恨:“那、那新娘子的迎亲仪队路过,她便被…被四爷和六爷,合谋掳了来,就、就关在西院最偏僻的厢房里…红绸、红烛、嫁衣都备好了…只等、只等吉日良辰,就要……活生生钉入棺中,献予祖坟里的太爷做、做鬼妾……” 墙外的阴冷童谣竟又幽幽响起,此时,声音不再飘渺,仿佛紧贴在门外:“咯咯咯……红绳缚,泪两行…血衣作新装……” 卫鸢遥目光微沉,似已猜到前因后果,不想葛四娘子再度开口,真相竟远远超乎她料想恶劣! 说到此处,葛四娘子浑身抖得更厉害,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不堪的画面,支支吾吾不肯再说。无垠雪行至门前,抬手就要打开大门:“说!” “可、可就在…就在成礼前夜!六爷…六爷他不知是否本就存了歹心!竟、竟趁夜摸进了那厢房!那女子抵死不从,哭喊挣扎,可哪里敌得过六爷的力气……他、他、他强行…强行污辱了她啊!” 满堂皆惊!连那些吓傻的仆役都倒抽一口冷气,看向葛六娘子尸身的目光无比复杂。 葛四娘子涕泪滂沱,几乎泣不成声:“事后,那女子寻死觅活,被看得更紧,可、可谁知…谁知两月后…竟发现她、她有了身孕!” 她猛地抬头,“就是侠士今日救下的三小姐!就是这个孽种!”葛四娘子声音怨毒又恐惧,“四爷和六爷慌了神,可那邪道方士却说…说、说这怀了身孕的妇人阴气更重,若等其产下婴孩…再行冥婚,效果更佳!更能保我葛家…富贵绵长!” “畜生!人心竟比鬼还恶!”卫鸢遥听得目眦欲裂,手中长剑嗡鸣,一股凌厉的杀气勃然而发!无垠雪亦是面沉如水,眼中寒芒闪烁,似在压制怒意。 葛四娘子被卫鸢遥的杀气吓得一哆嗦,又惧他二人离去,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哭嚎着继续。 “于是就把她…一直囚禁着,直、直到生下这个孽种!在她产后不足三日,身体最虚之时…两位老爷强行给她换上、换上大红嫁衣…用、用浸了黑狗血的红绳捆了手脚塞住口,活生生、活生生钉死进了那口早就备好的…黑漆棺材里!抬进了葛家祖坟,埋于后山祠堂老太爷坟茔之侧!对外…对外只说是难产而亡的下人罢了…” 整个大堂死寂得可怕,只有葛四娘子断断续续的抽泣和角落仆役的惊恐呜咽。 “咯咯咯……鬼嫁娘,回坟冈…” 门外,童谣又幽幽响起,这一次,仿佛带着无尽的嘲弄和怨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鬼嫁娘现 第5章 以鬼制鬼 童谣声陡然拔高,伴随刺耳诡音,门外似被何人抓挠,异响不绝。 卫鸢遥倏忽转身,直面大门:“你的冤屈,我已知晓!” 话音落,童谣戛然而止。 蚀骨阴寒仍在弥漫,似有怨毒目光正透过门缝窥伺。无垠雪缓步上前,与卫鸢遥并肩而立,“冤有头,债有主,此数人罪孽,自有公道可论,何必牵连无辜?” “嗬嗬...公道?”门外阴笑悚然:“当年我被掳受辱,活生生钉死入棺椁时,谁人同我论公道?!” 堂内众人闻言,又惊得一阵颤栗。卫鸢遥压下胸中愤懑,朗声道:“阴阳有序,擅自屠戮牵连无辜,反增无边业障,恐令你永堕无间不得超生!” “我等今日在此,非为庇护罪人,乃为平息怨煞还予公道!容我按人间法度与鬼猎律令处置此事,必令葛家罪者伏法,为你重敛骸骨,诵经超度,助你魂魄得享安宁!重入轮回,方是正途!” 门外刮挠声凝滞一瞬,似在抉择,阴冷话音幽幽传入:“那又如何?我要其血债血偿!” 无垠雪踏出半步,并指虚划,指尖射出金色破煞符,瞬息间没入门扉,大堂内烛火仍然幽青,却不再疯狂摇曳,众人顿觉刺骨阴寒减退,心窒舒缓。 心知谈判将尽,卫鸢遥自鬼猎囊中捻一抹青符在手,肃目做最后劝诫:“我鬼猎卫鸢遥,及身侧无垠雪,愿为你主持此事。其一,即刻起,葛家需备上等棺椁,将你尸骨迁出祖坟,择向阳吉地安葬,立碑正名,再不与他葛家牵连,做何人鬼妾!” “鬼奴?”无垠雪面色微变,她手中青符,实则附着鬼奴于上。 “其二,当年参与掳掠、施暴、钉棺罪人,须自行至官府伏法。”她话音略顿,旋剑以剑柄指向瘫坐在地的葛四大娘子:“如她这般知情不报助纣为虐者,亦需一同受诛!” 葛四娘子闻言,哭得更凶,却不敢辩解半句。 门外沉默片刻,随即爆发更尖锐厉笑:“厚葬?伏诛?我要其一个个,都尝尝被钉穿筋骨的滋味!” “休得放肆!”卫鸢遥怒喝,堂门大开,门外血影幽幽,一袭猩红嫁衣如同浸饱人血,戾气近乎吞噬整个庭院,俨然是那鬼嫁娘之形!奈何大堂被设下破煞符,乃至其不可闯入。 无垠雪指尖玄白气劲流转,迅疾在众人前布下层层结界:“她怨气已凝成实质,硬拼恐伤及无辜。” “冤仇再重,也由不得她滥杀。”她蹙眉低喝手腕翻转,剑指门外红衣厉鬼:“你若执意如此,休怪我二人不念冤屈,强行镇压!” 青符脱手,骤然炸现森寒威压,那物自青黑浓雾中浮出,身形瘦削颀长,非是常人骨肉之实。其肤非白非灰,乃是一种极不祥石青色,一袭青绢寿衣垂坠。 摄青鬼! 无垠雪心中惊骇,此物非寻常厉鬼,乃是怨戾化形、凝练至极,几成“鬼雄”之物!其凶戾道行,远非那鬼嫁娘所比!寻常修士遇之,唯恐避之不及,然其此刻竟受卫鸢遥驱使。 不过一年,她竟已能驾驭这等凶骇滔天的摄青鬼?! 它甫一现身,门外那不可一世的红衣厉鬼,竟在青影完全显形的刹那,猛地向后撤出半步! 堂内,葛家众人早已被恐骇气息震慑的彻底失声,那葛四大娘子更是直接吓得晕厥,几位胆怯仆役身软如烂泥,脑中唯余空白与惊愕:鬼……竟能被鬼震慑?! 卫鸢遥凝目鬼嫁娘,面无一丝惧色,话音冷冽:“你可选被镇压、沦为鬼奴,或是由我主理公道。”她身侧摄青鬼伺机而动。 一道极致怨毒,却又难掩畏惧的女声,幽幽地从门外传来,不再尖利,反倒透着压抑与妥协: “…摄青鬼…好手段……” “三日后子时,若不见葛四跪于我坟前……纵有摄青鬼阻我……定血洗葛府!鸡犬不留!争个玉石俱焚!” 语尽,血衣鬼嫁娘立即遁隐夜色而去。 玄衣猎猎,卫鸢遥面色如霜,倏忽将摄青鬼纳回青符,眼底掠过一丝强行压制的疲意。 无垠雪转向众人沉声开口:“尔等造下如此人神共愤之孽债,天理难容,要想活命、葛氏一门不绝嗣,便拿出赎罪的诚意。” 两位主母一位死亡一位晕厥,缩在角落的葛四二夫人连连叩首:“两位侠士吩咐!妾身…万死不辞!只望能活命……” “好!”卫鸢遥打断她无用的哭嚎,语速快而清晰地提出条件: “立刻备下三牲祭礼、香烛纸马、素绢寿衣、上等棺椁,要快!” “点齐当年参与掳掠、囚禁、钉棺一应帮凶仆役,无论主从,捆缚后送至官府,知情不报、助纣为虐者,同罪!” “其三……”她长吐浊气,方才召出摄青鬼,着实令她吃力,险些被鬼气扰乱心性。 察觉她异样,无垠雪接过话头:“开葛家祖坟,起出嫁娘骸骨,择吉地,风光重葬,尔等皆需披麻戴孝,三步一叩,送至坟前,跪于灵前,亲诵忏悔祭文。” “何人若有半分不诚。”卫鸢遥睨向晕厥的葛四大娘子,“休怪怨魂索命,我二人袖手旁观!” 条件之苛刻,对葛家无异是奇耻大辱,但生死攸关,葛四二夫人哪敢有半分犹疑,涕泪横流地应声: “是矣、是矣!”她挣扎起身,却因腿软又跌坐回去,只得朝身侧同样吓傻的管事尖叫:“可有耳闻?!快去!照侠士吩咐!快些!” 管事连滚带爬冲向侧门,招呼同样被吓破胆的仆役伴身。 “慢。”卫鸢遥目光如鹰,勾上葛四二夫人,历声喝问:“葛四昨夜在何处?” 她亲见厉鬼索命,又几经威逼,已然语无伦次:“四、四爷…” “说!” “四爷、昨夜同六爷去了庄南蒙山!乃、乃是一处乱葬岗啊!” 鸢、雪二人相视,心中顿时明了,葛府骤富,果真与发冢关连,只是这二人未免太过胆大,竟夜半闯入乱葬岗。 “事不宜迟,须即刻动身往蒙山寻葛四。”卫鸢遥按剑转身,便要向外。 “阿遥,”无垠雪伸手虚拦,声音沉静:“子夜将至,入乱葬岗凶险倍增,且那鬼嫁娘怨戾滔天,你我若离去,此间无人坐镇,难保其不会趁隙反扑。不如暂歇一宿,待雄鸡唱晓,阳气初升之时,再赴蒙山。” 卫鸢遥脚步一顿,深知他所言在理,“也好。” 是夜,葛府灯火通明,哀泣与忙碌交织。 二人于府内设下驱邪阵,令众人持符伴身,严防厉鬼回袭。 待鬼气散去阴风不近,方才结伴至偏院休憩,回房将闭门扉之际,卫鸢遥探首轻问:“伤势可有好转?” “伤势”所指,乃无垠雪后背箭伤。 他驻足,回予心安一笑:“不妨事。” “不妨事”三字将落,卫鸢遥已倏然近前,反手将其拽入房内,阖门断了去路。 “雪大师兄欺我目眦,不识血腥染衣?”她声线清亮。 无垠雪浅笑微凝,对上她执拗眸光:“阿遥,皮肉小伤,葛府事急……” “急得过你背上洞开?”卫鸢遥脆声截断,素手点他伤处,语带惊疑:“我且问你,此箭伤从何而来?为何煞气诡谲?” 无垠雪沉默片刻,侧颜在烛光中轮廓清冷,声音低沉:“……乃与我结有鬼契的那位所赐。”他顿了顿,伤口似有隐痛。 “彼身为鬼仙之尊,命我为其办一桩要事……”他微微侧首,“然,我执意先归云外山,禀明师傅…与你,他怒我违逆,便以此箭小作惩戒。” 卫鸢遥心头剧惊,鬼仙?惩戒! 他竟是受此等存在胁迫,这一年才未有音信来往?而他执意回山…竟是为师门,为…她? 隐秘甜涩瞬间翻涌,她强压心绪,自袖囊取出锦药囊,抛向无垠雪:“鬼仙之怒岂是‘小惩’?再这般逞强,我便…便由你疼着去!” 他静默出门,唇角悄然牵起一丝温软的弧度:“无妨,能归便好,夜已深,快些休憩罢。” 第二日,雄鸡初鸣。 天光未透之际,两道身影自葛府正门掠出,无垠雪轻抖缰绳,小绿头拖着吱呀作响的驴车,碾过清寂土路,携车上卫鸢遥驶向庄南蒙山。 日悬正空,蒙山脚下。 驴车无法深入,小绿头被拴于山脚枯槐下,二人弃车步行,踏入此间人境绝地。 一入山,浓烈的腐土枯叶气息裹挟而来,古树枝桠虬结如鬼爪,四下死寂,唯余脚下踩断枯枝败叶的碎裂声沙沙。荒坟野冢层叠,残碑东倒西歪,许多坟茔已被野物刨开,露出森然白骨与朽烂棺木。 阴风打旋,呜咽声不绝于耳,此时正午,山中竟唯余寒冷。 卫鸢遥目光掠过森寒树影,话音清朗:“啧啧,槐木聚阴,游魂生怨,山中邪物恐怕不简单。葛四、葛六二位,倒真是为了铜钿,不惧鬼不畏死。” 无垠雪颔首,“的确邪煞,留意新土或异气,务必于天暗前离去。” 二人谨慎循荒冢虬枝间游弋,寻葛四或遗之迹。卫鸢遥扫掠坟茔是否有新土翻动之痕,无垠雪则借助鬼契鬼力,专注山中异息。 偶有枯枝横斜挡道,他袍袖轻拂,不动声色将其格开,为身后卫鸢遥辟出通路。 行至一处槐根盘结之阴翳地,周遭坟茔陡然尤密,数口薄棺朽败半露,白骨森然刺目,棺侧几枚染血铜钱,红线圈绕其间,似是碎散铜钱剑。 卫鸢遥敏锐捕捉到铜钿,正欲同无垠雪交言,异音陡生,幽幽飘入二人耳中: “…在何处…?” “东西…何在…?” 她蹙眉侧耳,话音紧绷:“何来的人声?”眸光投向无垠雪,隐含探询。 无垠雪面沉如水,眸光落至前方十步开外,一株古槐之后,正是音源处,“恐非活人。”他虚按卫鸢遥臂膀,示意止步戒备,后者会意,反手覆其手背:“管他魑魅魍魉,青天白日,还能耐我二人如何?” 无垠雪指尖微蜷,终未收回。 “悄然上前,小心些。” 二人行至古槐前,但见树后有一灰布短褂之影,身染血污,僵直之手正与虬根裂隙与厚积腐叶癫狂摸索。 那短卦与先前葛六身着之物相似,卫鸢遥低声探询:“葛四?” 灰布短褂身影动作骤然凝滞,躯体竟以诡异角度猛地扭转过来,然其脖颈之上,空空如也! “嗬嗬……”沉闷嘶吼自无首诡影颈腔挤出,尸身未倒,反倒僵直站起,染血双手不再摸索泥土,直挺挺朝着二人方向抓挠而来! “果真是他!”卫鸢遥眸色全然无惧,反倒增添一抹喜色,她亦瞬间了然昨夜葛六惨状根源,“想必是昨夜掘坟,被厉鬼毙命,其怨气初凝,法力尚浅,趁日头未落,将之拿下,压予鬼嫁娘处置。” 无垠雪早已并指捻符,直取无头尸身心口,符色触及尸身,“嗤啦”一声腾起青烟,葛四剧颤,发出非人惨嚎,动作更显狂乱,竟顶着灼烧踉跄扑来! “冥顽不灵。”卫鸢遥冷哼一声,错步上前避开抓挠,反手自囊中抽出一抹浸染朱砂的役鬼符,将其堪堪制服。 她惊奇俯身,查视葛四尸体,“昨日新制役鬼符竟能役控尸体?”末了,不忘拍脯自夸:“不愧为剑同老头得意弟子!” “不愧为卫鬼猎。”无垠雪不禁失笑,目光转而扫向腐叶一角,“葛四这般大恶之人,需寻得其首,否则恐生怨煞。” “嗯。” 她应声,循葛四先前疯狂摸索之迹,拨开虬根腐叶,浓烈的血腥与泥土**混合的恶臭扑面,只见一丛古槐根系下,赫然压着一颗双目圆瞪的头颅!正是葛四! 其面目扭曲,凝固临死前的极致恐惧,颈腔断口处污血已凝黑发紫,残腐枯叶黏附其上。 卫鸢遥蹙眉,自囊中取出一张黄符,口中念念有词,指尖气劲一引,黄符“噗”地燃现幽蓝火焰,她将符火掷向头颅,火焰却不伤皮肉,只绕断颈处灼烧,驱散淤积的污秽阴气。 同时,无垠雪袖中滑出一张写满符文的油布,他迅速地将血污头颅裹收其中,隔绝那令人作呕之息。 “回葛府。”无垠雪抗起葛四尸身,卫鸢遥手托油布包裹的头颅,二人不敢耽搁,迅疾循原路退出。 林中似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 第6章 蒙山之异 二人不敢稍歇,疾步穿梭于阴林间。 归途比来时曲折,愈发阴翳,沙沙碎响似乎不再源于脚下,竟来自四面八方,如影随形。 卫鸢遥目光掠过林间磷火,秀眉微蹙:“蒙山怨戾超乎所想,葛四新死,竟能白日作祟,虽不足为惧,足见此地凶险。” “长久以往,唯恐怨戾渗透尘世,厉鬼为害。”无垠雪指尖凝一道玄色煞气,“噗”地没入地底,“我借鬼仙之力,暂查鬼气源头,待葛府鬼嫁娘之怨平息,我二人再度折返,将此处邪祟一并镇压罢。” 前者默然颔首,算作应答。 愈近山脚,被窥视之感非但未减,反倒增强,乃至能听闻幽远处,同方才葛四般含混的低语飘渺而至: “在哪……在哪…?” 又倏忽散去,恍若错觉。 二人心知肚明绝非错觉,此山乱葬岗,恐非葛四一只寻“物”鬼祟。 不知过去几时,山脚那抹拴紧驴车的枯槐在望,感知主人携阴煞之气归来,小绿头不安地刨蹄。 无垠雪将尸身置于板车之上,以草席暂覆,接过卫鸢遥手头油纸包裹之物,谨慎放至车辕内侧。 小绿头低声哼哧,似在催促。 她笑看小绿头,掌心落其颈背安抚:“莫急,这便返程,兴许能在日尽前行至葛府。” 话语时,无垠雪已固定好尸身,正含笑朝她伸手:“天光将尽,还欲闲聊?不惧乱葬岗怨戾相随?” 卫鸢遥跃身上车,挥绳轻叱:“走!”小绿头这才拉载恐怖“货物”,碾踏山路疾驰而下。 直至彻底远离蒙山地界,她才觉周身那蚀骨阴寒逐渐消散。回望蒙山,正笼于灰暗雾色之中,如烟凝而不散,林间偶有几抹白影时隐时现。 驴车吱呀行于返途。 二人交替驾车,卫鸢遥得暇细观葛四尸身,颈处裂口竟已微微发黑,显是内中怨煞侵蚀所致,然她察出一丝端倪: “怪哉,方才未曾细瞧,葛四颈上断口虽经野物啃噬,然其骨裂处,依稀可见平整利落之态,非寻常撕扯所致,似乎…由沉重利刃一刀斩首!” 闻言,无垠雪控缰的手微顿,旋即侧身回望,果见尸身断颈内处切口平整,非但利落,断面仍残留一丝难察的煞气。 他眸色微沉,“的确蹊跷,颈间煞气非寻常刀刃所致,倒似专司斩决之凶刃所留。” “专司斩决?”卫鸢遥话音略顿,眼中闪过一抹惊疑,“…刽子手的鬼头刀?”唯有常年行刑、于法场断人首级的刽子手之刀,方能累积此等凶煞异气。 “大有可能。” 卫鸢遥思绪飞转间,忽觉行速减慢,诧异地探首望向小绿头:“咦?晨起分明喂过足料,怎得今日走得这番迟缓?” 语未了,车身异常沉滞,小绿头奋力扬蹄,竟难拖动分毫,她非是身宽丰腴之态,纵使加有葛四,怎会沉重至此? 无垠雪猛勒缰绳,二人目光齐齐落于板车后方,见那草席覆盖的葛四尸身旁,竟不知何时悄然蜷伏一团模糊黑影! 黑影似人非人,周身散发浓烈糜腐腥气,正是它压得车板吱嘎作响! “好个不知死活的孽障!”卫鸢遥历喝,翻手间捻紧一纸写满符文的黄符,却见那模糊黑影下密密麻麻攀附数十青黑鬼手,正死死拖拽车板! 她历色远望车后之景,顿觉毛骨悚然: 先前附着上车的邪祟,乃是个“头”罢了,其下身被无数鬼手撕扯拉长,形如一道惨淡烟桥,桥身之后,赫然是一串鬼影! 鬼祟一个抱一个脚踝,一个扯一个臂膀,如可怖蜈蚣,不知有多少数目,在驴车之后拖曳出两丈余长的鬼魅之链! “嗬!”卫鸢遥倒抽凉气,饶是猎鬼多年见多识广,也被这“百鬼曳车”的骇人之景惊得头皮发麻,“这是将孤魂野鬼都引了出来不成?!” 饶是惊骇,她手上动作未顿,迅疾同无垠雪掷符驱鬼! “滋——!” 符箓破空,道道极其尖锐的非人般惨嘶猛地爆出,又戛然而止! 车上黑影如遭重击,剧烈扭曲翻滚,腾起一股腥臭黑烟,旋即消散无踪;攀车鬼手如遭火灼,纷纷吃痛缩回。 车身顿时一轻,小绿头昂首发出欢悦响鼻,蹄声复归轻快,奋力向前。 “区区孤坟野魄,也敢窃附车驾,自取灭亡。”无垠雪语气淡漠如常。 卫鸢遥拍手轻哼:“净耽误工夫,小绿头,快些!”心下却知,此乃蒙山怨戾侵染外溢之兆,寻常孤魂受其影响,亦变得躁动凶戾,更难料山中乱葬岗阴戾之重。 驴车再度疾驰,后方鬼祟竟不甘地嘶吼,拖曳残破身躯,兀自在车后踉跄追赶,试图再次攀附上车,只是速度远不及驴车疾驰。 “阴魂不散!”卫鸢遥自囊中抓出一把朱砂迎风后洒,朱砂落至鬼祟周身,顿时灼起阵阵青烟,鬼物尖啸,追击之势再缓。 趁此时机,小绿头四蹄腾空,如离箭之弦拖拽驴车冲下山路,将那纠缠不休的群鬼甩脱在后。 “阿遥,既已寻回葛四,不若今夜便返回祠堂,让那鬼嫁娘及早泄愤如何?” “我正有此意,那鬼嫁娘怨气滔天,煞性极重。虽暂被摄青鬼所慑,然怨鬼之心反复无常,你我若迟迟不归,难保她不会怨毒再起,血洗葛府。” 将葛四这祸首交予鬼嫁娘,绝了她迁怒他人的由头,方是上策! 一路疾驰,二人终在夜色完全吞没天地前抵达葛府。 天光昏沉,遥远便见府门灯火惨淡,朱漆大门下唯余凄惶。 驴车尚未停稳,大门被拉开一条缝,家仆从内探出半张惨白的脸,满面惊惧,声调发抖:“是、是两位侠士回来了?四爷…可、可寻回来了?” 无垠雪手指板车,“葛四在此,已被邪祟害命。” 家仆循向而望,目光触及板车上草席覆盖的凸起人形、以及油布包裹之物时,险些瘫软在地,“此、此乃四爷?” 卫鸢遥颔首,递出三纸破煞符,郑重嘱咐:“依昨日约定,我等续尽快将祸首押予鬼嫁娘处置,再还予尔等入葬。今夜闭紧门户,无论听闻何种动静,皆不可出门窥探。” 无暇顾及惊疑仆役,二人径直押运尸首至后山祠堂。 成时将尽,后山阴风惨惨。 一抹凄艳红影悄然现身祠堂飞檐,鬼嫁娘怨毒目光死锁葛四尸首。 卫鸢遥朗声仰头:“孽债主凶在此,任尔处置,以泄愤恨!切记不得再伤无辜!” “嗬嗬…” 她笑得似哭,血泪不止,语调浸透难以言喻的悲怆,“葛四…葛四!你亦有今日!” 鬼嫁娘如烟扑向尸首,浓黑怨气如活物般缠绕撕扯葛四,片刻,她周身翻涌的怨戾之息稍见平复,依旧森寒迫人! 鸢、雪二人同立,袖下指尖已捻符箓,随时应付厉鬼暴戾。 然,她仅是抬首,猩眸望向卫鸢遥,眼底泣落血泪,声音幽冷嘶哑:“……罪人已故,然己身不尽冤屈…我本许配蒙山彼侧柳镇杨郎…” 她抬欲抬手擦拭血泪,血痕却只变模糊,依旧残留痕迹。 “愿二位…将此香囊送至杨家…不必言明细节,只道我已病故,令他…另觅良缘莫要空等罢。” 一枚破旧并蒂莲绣纹香囊自其虚影中飘落卫鸢遥掌心,触手冰凉。 卫鸢遥与无垠雪对视一眼,将香囊收起,“此事,我二人应下了。” 鬼嫁娘惨淡一笑,虚影渐散于浓夜之中。 翌日吉时。 在二人冷眼监督下,葛家被迫起出鬼嫁娘骸骨,重殓入上好棺椁。一干罪眷披麻戴孝,三步一叩,哭嚎战栗地将灵柩送至新茔。 又请法事超度,钟磬哀鸣。 她又寻主母争得十两白银的报酬,事毕,才勒令葛家涉案之人即刻赴官府自首,不得延误。 诸事既了,才顺势再赴蒙山,既为探查乱葬岗刽子手凶魂之虚实,亦为践行前日承诺。 入山已是夜半,卫鸢遥不敢松懈,山中情形果真与白日大异! 阴风怒号,磷火如潮,不尽模糊扭曲的黑白诡影在阴林间哀嚎,更有无头者蹒跚,空臂者狂笑,一副百鬼夜行之景! 卫鸢遥目光扫过,略松了口气,神色从容:“不过是些执念未消、寻觅残躯的怨魂,夹杂几个稍强些的黄衫鬼罢了,看来此地百鬼游行的阵仗,多是乌合之众虚张声势。” 唯有生前身处军旅或悍匪那般大恶大煞之人,被了砍头,才得是无头鬼煞。 无垠雪微微颔首,正欲循先前留存鬼仙之力择一方向深入探查凶魂源头之际,异变陡生! 周遭原本杂乱无章的鬼哭呜咽声戛然而止! 所有游荡的黑白影、黄衫鬼,乃至那些手捧残肢的虚影齐齐僵住,下一瞬,竟不约而同转向了同一方向! 卫鸢遥与无垠雪脸色骤变! 一股难以言喻的死亡之息轰然扩散,所过之处凄寒透骨,磷火骤息,二人前方死寂黑暗处,竟迈出了一道极其高大魁梧的黑影! 脖颈之上空空如也! “不好!” 鬼猎是中短篇,一章就发三千字啦[摸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蒙山之异 第7章 脱险坠坑 无头黑影巍峨如山,凶戾无匹,如墨煞气自断颈出喷涌,竟隐隐压制二人气劲运转。 它虽无首,森然杀意却精准锁定生人气息,巨臂一抡,一柄无尽血煞与的鬼刀凭空出现,撕裂阴风直劈二人立足之地! “退!”无垠雪低喝,揽住卫鸢遥腰际,身形疾退之时,手捻碎玉念诀,一道玄色煞障瞬间凝于身前! “锵——!” 障壁剧震,裂纹蔓延,却未立刻破碎,将骇人一击堪堪挡下。 “鬼仙之力?!”她惊愕,趁此间隙,扬现十数张灼邪火符如赤蝶纷飞,精准贴附于无头鬼周身大穴。 “破!” 炽焰将无头鬼吞没,却只持续一瞬便骤然暗淡,其周身更是煞气翻涌,将符火硬生生压灭,邪性更凶!邪刀直逼二人面门! “嗬?!”卫鸢遥惊呼,不得已同无垠雪祭出随身佩剑抵御,却不想四周群鬼如水潮般涌上,嘶嚎抓挠,虽单体脆弱,然数量众多,前仆后继,极大地牵制二人闪避空间。 剑光与符影交错,一时间爆鸣不绝。 无垠雪剑势如虹,却每每被那邪刀震退。卫鸢遥剑招与符影连发,却只在无头鬼衣上留下浅浅焦痕,难以真正重创其根本。 眼见无头鬼凶性更炽,卫鸢遥咬牙,指间扣住一叠绘满诡谲血纹之符。 “此地群鬼助阵,天时地利皆不在我!寻常手段难伤其根本,不若驱虎吞狼,乱其煞根!” “不可!此地阴魂众多,强行驭役,唯恐反噬!”无垠雪再度挡下无头鬼一击,却见她已将役鬼符掷向四方。 “顾不得许多了,四方游魂,听吾号令!” 被钉入役鬼符的数十鬼影顿时凄啸,扑向无头凶物,缠其臂、锁其足、堵其断颈。 无头鬼行动骤然受制,狂怒挥刀,每次劈砍皆灭数鬼,然新鬼又前赴后继补上。阴风怒号,鬼哭长野,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卫鸢遥额间沁出冷汗,身躯微颤,同时驭役上百怨魂,内里已如万针钻心。 “阿遥!”无垠雪面色渐急,猛然挥开一道极煞鬼气,将群鬼斥退两丈外:“快散法,你撑不住!” 哪知她非但不退,反倒收剑摸出鬼猎囊,捻青暗鬼奴符在手:“莫急!助我收了这邪物!”话落,摄青鬼“莫急”倏忽现身! 她竟欲趁乱收了这无头鬼煞! “胡闹!”他厉声低喝,手法疾变,凝鬼气灼灭百数役鬼符,强行打断其术法,揽住腰身疾退:“此行只为探得刽子手凶魂虚实,然我方才细观,那无头邪物身披甲胄,并非斩诀之人!其凶煞更甚,蒙山极邪,速退!” 卫鸢遥被强行揽退,犹自不甘,回望鬼群中狂啸挣扎的无头凶物,急声道:“就差一步!待我……”话音未落,喉间腥甜上涌,她面色煞白如纸,已近强弩之末。 她气息一岔,终是被他拖下了山。 小绿头在不远处焦躁徘徊,无垠雪将卫鸢遥强行送上板车,猛抖缰绳:“小绿头,跑!” 小绿头长嘶,奋起四蹄拉着车疯狂奔逃。 身后,那无头鬼竟仍率领浩荡鬼影紧追不舍!阴风灌耳,鬼哭幽幽,恍若坠入无间地狱。 慌不择路间,只见得前方浓雾处,隐约透出一抹微弱昏光,二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不及细想,便驱赶小绿头朝那光亮冲去! 驴车即将冲入光亮范围之际,地面却毫无征兆地陡然塌陷! “不好!” 惊呼声中,二人连人带车猛地向下坠去!天旋地转,碎石泥土簌簌滚落。无垠雪下意识地将卫鸢遥紧紧护在怀中,另一手死死抓住车辕,小绿头惊恐的嘶鸣在洞中回荡。 “噗通!哗啦——” 重重落地,溅起大片浑浊水花泥浆,下方竟是一道地下暗河浅滩,水深及腰,冰冷刺骨。 驴车歪斜,小绿头挣扎着站起,呛咳不止。 卫鸢遥猝不及防被冰冷泥水淹没大半,那源自幼年濒死经历的窒息恐惧瞬间将她攫住。 她浑身剧颤,脸色惨白如纸,手指死死攥住无垠雪的衣襟。 “阿遥!阿遥!”察觉她的异样,他心口猛地一揪。 她却在清醒稍许后猛地挣脱其怀抱,咬紧牙关一语不发牵住小绿头缰绳,脚步一深一浅,踉跄着朝河岸挣扎而去。 无垠雪心中焦急,却忧心群鬼再至,指间疾弹,将数道黄符掷出,覆上八方洞壁。 再瞧卫鸢遥,正背对他蜷蹲于瑟瑟发抖的小绿头身侧,用力拧着衣摆。 暂阻阴气与水寒,他快步行于她身侧,连声细问:“可伤到了?” 卫鸢遥不答,仍旧背对他。 “阿遥?” 半响,她才怄气般低语:“只差一瞬,莫急便能将它擒住,待我进一步将蒙山群鬼炼化为修为,岂不成了名动四方的卫鬼猎?” 无垠雪沉默片刻,终是沉声回复:“并非阻你建功。你可记得我先前借鬼仙之力探查?但蒙山怨戾深不见底,我非但未能探明源头,鬼仙之力反如泥牛入海。” “此山诡谲,恐已自成邪煞根源,山即是煞,煞即是山。无头凶物非寻常鬼祟,然山中此等邪祟绝非一二,纵使强收得手,你必遭反噬,届时再逢凶险,你我皆要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卫鸢遥心头那丝不甘渐渐被他的话浇熄,化作一阵后怕。方才险境历历在目,若仍旧处身蒙山深处,此时正直夜半阴盛,只恐邪祟未除,他二人反被这百鬼乱葬之地耗尽。 她面色骤急,忙探手抚向腰间锦囊与袖中暗袋,里头皆是她安身立命的家伙和辛苦攒下的体己钱! 指尖触及湿冷布料,她心中一紧,顾不得别扭与怄气,慌忙低头仔细检视。 先是小心翼翼捻出数张紧要符箓,见朱砂符文虽被水渍晕开,却未糊毁,尚能使用,这才略略心安。又忙不迭地摸索钱袋,触到冷硬铜钱与碎银,分量未失,显然未曾跌落。 “呼……” 她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将钱袋紧捂心口,嘴上低喃:“万幸…符箓尚未尽毁,银钱也未见短少…” 那几钱碎银耗死比方才险些魂飞魄散更要紧几分。 见她这般情状,无垠雪眼底掠过一抹无奈,却隐约含着一丝纵容。 她虽强自镇定,将物什细细收好,然周身细微的颤抖却未止歇,尤其目光落至水面时,眼底恐惧更深。 无垠雪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将人揽入怀中。卫鸢遥下意识便要挣动,却被他手臂稳稳圈住,那力道温和却不容抗拒。 “莫动,”他声音低沉,气息落在她发顶,“阴寒湿气太重,于……我伤势不利,此坑幽寒,我亦有些畏怯。” 卫鸢遥挣扎的动作倏然停滞,是了,他背上箭伤未愈,“哼…那我便勉为其难,借你几分暖意。” 洞窟之中,唯闻水声滴答,小绿头在一旁甩着鬃毛上的水珠。经此一遭,方才生死搏杀的紧张,暂被这意外落难与相拥取暖的窘迫取代。 坑外鬼哭凄厉,坑内却只余彼此交错的呼吸与心跳声。 翌日天明,几经艰难,二人终是凭借无垠雪的沉稳判断与卫鸢遥的灵活机敏,以及小绿头不屈不挠的挣扎,寻得一处缓坡,相互扶持,连推带拉,将陷在泥泞中的驴车弄出诡异洞窟。 重见天日时,两人一驴皆已是满身污泥,发髻散乱,形貌狼狈不堪。 卫鸢遥喘匀气息,站稳身形,眸光扫过身侧衣染泥浆的无垠雪,再瞥见一旁正奋力甩泥的小绿头,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伸手指点,笑靥如花:“快瞧瞧!一个好似泥潭里刚爬出的冷面郎君,一个活脱脱是灶房偷吃打了滚的笨驴…这般模样,若是叫剑同老头瞧见,怕是要笑掉大牙!” 无垠雪看向犹自甩泥甩得欢腾的小绿头,又看向鬓发染泥的卫鸢遥,唇角微微上扬,摇首笑叹:“…彼此彼此。” 略作整理,二人牵着小绿头循人烟痕迹前行,不多时,竟见一炊烟烟袅袅的镇集,找人一问,方才得知,此地竟是柳镇! 二人面面相觑,皆觉世事奇妙。他们昨夜慌不择路,竟阴差阳错从蒙山另一侧逃到鬼嫁娘心心念念的柳镇。 寻了间客栈,换下污衣匆匆洗漱,又替小绿头清理一番。无垠雪后背箭伤经他运功驱散煞气,已无大碍。回想起昨夜蒙山遭遇,蒙山诡谲仍心有余悸。 “阿遥,蒙山之事,暂且搁下罢。” 卫鸢遥对着铜镜,边绾发边叹息:“是了,那无头老鬼着实厉害,盘踞蒙山多年,更兼有群鬼供其驱策。蒙山之异,单凭我二人,怕是难以根除,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得多找些帮手,或是寻得强盛法宝再说。” “当下之急,先完成对鬼嫁娘的承诺,将香囊送至杨家,了却其心愿。”他点头附和。 于是,二人稍稍休息后,便向客栈伙计打听柳镇杨家的所在。 伙计原本热情的脸色,在听到“杨家”二字时,倏地一变,眼神闪烁支支吾吾起来:“杨、杨家?镇北倒是有个杨家…客官寻杨家何事?” 卫鸢遥取出那枚并蒂莲香囊,道:“受一故人所托,将此物交还杨家。” 伙计盯着香囊,脸色更显古怪,压低声音道:“二位客官近来还是莫去杨家为好。” “这是为何?”无垠雪沉声问道。 他四下张望,生怕隔墙有耳,声音压得更低,不甚恐惧: “杨家宅子…闹邪祟闹得厉害!就是这几日的事,好端端的庭院,竟咕咚咕咚往外渗冒血水!吓得杨家上下魂飞魄散,已是延请数波和尚道士前去作法,皆是不顶用!如今左邻右舍皆避之唯恐不及,凶险得紧呐!” 第8章 杨家血池 卫鸢遥非但不惧,反而明眸一亮嬉笑道:“巧了不成,专治各种邪祟,正是我二人拿手的营生。” 无垠雪并未阻拦她这张扬自荐,恭谨递上鬼猎牌:“掌柜的莫怕,你只消指个路,告知杨家宅子如何走便是,有劳。” 伙计仍略显惊疑,见二人气度不凡言语笃定,不由得道:“原来二位是高人,失敬失敬。” 他远望门外,抬手指向一道深巷:“二位只需从那巷口出去,沿石板路一路往北,见一座石桥,过桥沿河边小道再走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便是杨府了。” “多谢指点。” 二人稍作休整,便依照伙计所指,往镇北杨家行去。 方出客栈,卫鸢遥便不住地左顾右盼,一双明眸滴溜溜地打量四周。 见她这般模样,无垠雪不由问道:“在看什么?”难道这青天白日,竟有邪祟尾随? 卫鸢遥闻言转头,俏皮地压低声音:“我瞧这柳镇,屋舍齐整街道干净,连铺面都比李家庄阔气不少,瞧那绸缎庄的幌子,多新!还有点心铺子的香气,老远便能闻见……” 她说着,眼睛更亮几分,用手肘碰上无垠雪:“我看,这杨家若能拿出重谢,数目定然比那抠门葛家丰厚得多!” 原来她方才一双明眸是在打量两旁的屋舍店铺、行人衣着,甚至脚下石板的平整程度。 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却只是微微摇头,话音依旧平淡:“谨慎为上,酬劳之事,待事了再议不迟。” 沿河边小道前行一炷香,二人果真见一处青砖黛瓦的府邸,门楣上悬挂的匾额虽略显旧色,却依稀可辨“杨府”二字。 “那便是杨府?”她摸出香囊在手,眉目疑虑:“糟,未曾细问鬼嫁娘,她那位‘杨郎’究竟是何名讳。这般贸然前去,若对方不识此物,岂不难看?” 他们走得急,竟将此等关键遗漏了。 无垠雪接过香囊,置于眼前细观,见此物绣纹别致,沉吟片刻道:“若我所料不差,此等绣品,多半原是一对,男女各执一枚,合则圆满,分离则如眼前此物,总显几分未竟之意。那位‘杨郎’若见此物,应当能立即辨识。” “那便好,那便好。” 越近杨家,周遭愈发冷清,行人寥寥无几,空气中隐约浮动一丝腥气,莫名心悸。 杨家大门紧闭,无垠雪上前叩响门环,许久,才有一老仆战战兢兢拉开一道门缝,面露惊惶:“二位有何贵干?” “我等受人之托,有旧物转交。”卫鸢遥取出那枚并蒂莲香囊。 老仆目光触及香囊面色微变,迟疑片刻才道:“二位稍候。”转身匆匆入内。 不多时,一位身着青衫,面容儒雅难掩憔悴与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出。他目光落于卫鸢遥手中香囊上,脸色瞬间苍白,手指微颤地接过,声音沙哑:“果真是柳娘贴身之物…二位从何处得来?” 念及承诺,卫鸢遥只缓声道:“故人已逝,托我等将此物归还,望公子节哀,珍重自身。” 杨临紧紧攥着香囊,指节发白,沉默良久,方苦涩道:“多谢二位…在下杨临,早已……” “好哇!我便疑心你书房暗格中藏着的那枚旧香囊,绝非独件!果然是一对儿佩囊!” 一声喝叱骤然响起,打断杨临未尽之语。 只见一位妇人疾步而出,姿容艳丽,此刻却柳眉倒竖,眸中含煞,正是杨临续娶的夫人乔氏。她一双凤目死死钉在杨临手中那枚香囊上,纤指虚点,声音尖利: “这针脚云纹,分明出自同一人之手!” 她越说越怒,胸脯剧烈起伏,“你平日对着那物什睹物思人,我只当不知,如今倒好,竟有外人寻上门来凑成一对!你这是要生生打我的脸不成?!” 话未尽,她竟猛地探手欲夺那香囊:“拿来!我倒要瞧瞧,是哪个狐媚子阴魂不散,蛊惑你十余载!” 杨临面色霎时青白交错,侧身避她的撕扯,将香囊紧紧护在胸前,面色沉痛而疲惫:“夫人慎言!此乃故人遗泽,岂容轻侮!” “我轻侮?我慎言?” 乔氏气得浑身乱颤,“你护得这般紧,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这佩囊本就是成双作对的定情之物!” 她猛一转首,目光射向卫鸢遥与无垠雪,高声迁怒:“还有你们!何处来的江湖术士,持这等秽物上门,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是要咒我杨家阖府不得安宁么?!” 卫鸢遥俏脸一沉,正要反驳,无垠雪悄然侧身将她护住。他对乔氏从容一揖,声音清朗:“夫人息怒。我等乃受故人所托,特来归还旧物,不过是令逝者安息,非为生事而来。” 杨临见二人腰间负剑、包袱外露一角黄符,心中一动,急忙上前打圆场,语气恳切:“观二位非常人,可是精通异术?实不相瞒,寒舍近日连遭邪祟,血水频现,延请多位法师皆束手无策。今二位莅临,定是天意缘法,万望二位施以援手,杨某必有重谢!” 氏见丈夫竟相护外人,顿时泪如雨下,掩面转身,疾步向内院奔去。 杨临望着妻子背影苦笑摇头,旋即整肃神情,对二人拱手道:“让二位见笑,还请入内详谈。” 卫鸢遥冷眼瞧着这一幕,唇角不由勾起一丝讥诮弧度。 原来鬼嫁娘心心念念的‘杨郎’,早已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了。她心下嗤笑,那鬼嫁娘至死念念不忘,魂魄徘徊不去,仍要将这定情信物归还,盼他另觅良缘,却不曾想他早早在她失踪后再娶。 她瞥视神色尴尬的杨临,更觉这男子虚伪薄情,鬼嫁娘与新夫人皆是可怜可悲。若非为酬金,兼之此地邪祟或可用以练手增广见闻,她才懒得理会这宅院里的糟心事。 横竖都是赚铜钿、添历练,他杨家家务事,与我又何干?她这般想到,将唏嘘抛诸脑后,重挂上惯常的精明笑容,对杨临微微颔首:“杨家主,前头带路吧。” 各类悲情皆是过眼云烟,不及囊中即将作响的铜钿实在。 她与无垠雪交换一个眼神,他亦微微颔首应道:“既遇此事,我等便看一看罢。” 入院后,果真见庭院石板缝隙间不断渗出暗红液体,腥气扑鼻,煞是骇人。 二人仔细探查,卫鸢遥蹲下身,指尖捻起血水仔细嗅了嗅:“气味虽腥,却无生灵血气之怨戾,反倒…有股子浓重铁锈味?” 她绕渗液处细看,又向杨临问道:“这血水出现几日了?除却气味腥臭,可还有其他异状?例如夜间有无异响?府中可有人感到畜不适?” 杨临赶忙回答:“已有四五日了!起初只见零星几点,这两日却愈发汹涌,夜间、夜间似乎总能听闻若有若无呜咽之声,家中仆役皆心慌气短,豢养的看门犬这几日也焦躁不安,拒食吠叫。” “请来的法师或说是冤魂作祟,或说是地脉泄煞,符水法器用了无数,却皆不见效。”他面上忧色更重。 无垠雪蹲下身凝神感知片刻,又抬眼扫视庭院布局,方才沉声问:“近日府中或周边有过动土、修缮之事?” “动土?并无大规模动土……”杨临仔细回想,忽而抬首:“然约莫半月前,因内子嫌后院古旧,曾命人将后院那处破损旧花坛拆了,重砌一座新的…莫非与此有关?” 卫鸢遥接口道:“是与不是,查过便知。” 杨临闻言,忙引二人穿过一道月形拱门,行至更为僻静的后院。 甫一入后院,气氛陡然不同。 此处显较前院更为幽深,林木葱郁透出缺乏生息的沉郁。那新砌花坛孤零零位于院落中央,以白麻石垒边,瞧着倒是精致,却显出一种突兀诡异。 腥气在此处愈发浓重,混杂土腥味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若有似无的腐烂气息。 日光倾洒而下,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添几分阴森。 周遭亦静得可怕,花坛附近的泥土比别处更为潮湿暗沉,隐约能见细微的暗红水色正从土石间渗出。 卫鸢遥与无垠雪交换眼神,这地方,有些邪门,却并非他二人熟悉的鬼气怨煞,方才一路细观,府内亦无怨戾之气。 这便是怪异之处。 她走上前去,指尖凝一丝气劲,虚按于暗红液体上方。略作感知,她秀眉微挑,心中隐隐有几分猜测。 此水腥锈之气浓重,触之并无生灵血气的阴怨,反倒更像…陈年铁器锈蚀后的浊水? 若真是地下埋藏大量废旧铁兵,年深日久受地下水汽侵蚀,倒真可能渗出这等骇人却不凶戾的‘血水’。 她抬眸,恰好对上无垠雪投来的目光。他眼神沉静,微微颔首,显然与她得出了相近的判断。两人默契于心,无需多言。 然,寻常铁锈之水,纵使骇人,也不该引诡声呜咽、人畜不安。只怕其中还夹杂些别的东西,许是铁器本身沾染的陈年煞气,许是引了不干净的玩意依附作祟。 她与无垠雪再度对视,后者颔首示意她继续,卫鸢遥便对杨临道:“眼下情形已大致有数。然阴晦之物,白日阳气盛时,多半潜藏不出,难以窥其全貌,需得夜半阴气最盛时,才易显形。” “邪祟昼伏夜出,欲查根源,须待其时。待子时阴气最重之时我二人再做细查,杨家主意下如何?”无垠雪沉声接话。 杨临心中依旧忐忑,但见二人神色笃定,一副胸有成竹之态,且言之有理,只得点头应允:“一切但凭二位高人安排。” “杨公子既应允,那便如此说定,眼下嘛,倒真有件事需劳烦贵府……” 第9章 未愈之痂 她抬手指向门外:“我二人那头代步青驴‘小绿头’,还拴在贵府门外,烦请杨家主吩咐下人牵去好生照料,喂些足料草料清水。它近日也是受了惊吓,跑了不少山路。” “那是自然!” 言及此,她轻按袖中符囊:“至于今夜子时,府上众人请闭户安枕,任院中狂风大作鬼哭狼嚎,切记莫要好奇窥视。” 无垠雪沉声接道:“邪祟之事,自有我辈应对,诸位静守于室,便是助缘。” 杨临连声称是,延请二人入府暂住,又依二人嘱咐唤来老仆仔细吩咐。 日光将尽,夜色渐凝,杨府东厢客房。 卫鸢遥安抚完小绿头回屋,在自己房中坐立难安,白日里的从容早已消散。她想起昨夜跌落深坑时,无垠雪将她牢牢护在怀中,以背脊承受撞击。 又忆起他旧伤未愈,今日在院中探查的动作似乎比往常迟缓几分。 迟疑片刻,她再坐不住,起身便往隔壁去,轻叩房门:“无垠雪,可歇下了?” 屋内寂静一瞬,随即门扉轻启。无垠雪仍穿着白日那件白色素衣,墨发未束,松松挽在脑后,似是正准备运功调息。 见她立于门外,他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侧身让出通路:“阿遥?进来说话。” 房内只燃着一盏灯,昏黄柔和,方入房中,她便嗅到一丝清苦药草气,目光不由落在他肩背。 卫鸢遥轻抿双唇,语气随意地道:“白日事忙,未来得及细问,昨夜你护我跌下那坑洞,背上的伤可还疼?” 无垠雪瞳色微动,为她斟了半盏温茶,声音较平日温和些许:“旧伤无碍,昨夜碰撞亦不碍事。”他抬眼看向她,灯火在眼底跳跃,“倒是你,自幼怕水,昨夜落水后可有不适?” “我哪有那般娇弱。”卫鸢遥下意识反驳,接过茶盏时指尖与他微触,心头一跳,忙垂下眼睫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 她放下茶盏,神色认真起来:“你莫要瞒我,我瞧着你这伤,似乎这几日未见好转?可是有何不妥?” 无垠雪避开她探究的视线,淡淡道:“并无不妥,许是近日奔波,未能好生休养罢了。” “当真?”卫鸢遥狐疑地打量他,见他神色如常,又觉得何处不对,她自幼与他一同长大,深知他性子,越是云淡风轻,越可能藏事。 见她不信,他索性站起身,背对她动手解开腰间系带,外袍随之滑落,露出素白中衣,声音依旧平稳:“阿遥若不信,亲自查验便是,替我看看,伤势是否当真未有起色?” 这话说得坦然,仿佛只是寻常师兄妹间的信赖。 “什……?!”卫鸢遥虽觉有些不合礼数,但念着自己在他眼中或许只是小师妹,加之确实忧心他的伤势,便按下心头那点异样,红着脸凑上前去。 她仔细将他左肩处的中衣再褪下些许,借着昏黄的灯光仔细查看。 然而伤处肌肤干燥,并无任何药膏涂抹的痕迹! “你未曾按时上药?”卫鸢遥猛地抬头,“怎能如此不顾惜自己!” 无垠雪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唯有耳尖微红。 见他如此模样,她又急又气,顾不得许多,再次取出那药瓶,倒出药膏掌心搓热,带着几分赌气的力道按上那处伤痕。 “嘶……”他终于没忍住,发出一丝细微抽气。 “知道疼了?”卫鸢遥手下力道放轻,依旧嗔怪:“为何不用药?是嫌我的药不好?” 身前之人沉默良久,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却听他忽然低低地笑,笑声不同于往日的清冷,更夹带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药自然是极好的。”他微微侧首,唇角笑意更甚:“只是……若这伤好得太快,阿遥还会像此刻这般,为我忧心,为我上药么?”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若羽毛扫过心间。 卫鸢遥动作猛地一滞,抬眸撞入他回转的视线中,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烈情愫。 无垠雪衣襟半敞,露出线条流畅的肩背与锁骨,平日里的清冷禁欲此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慵懒而危险的吸引力,两人距离极近,药膏的清苦在彼此呼吸间交融。 卫鸢遥脸轰地烧起来,心跳如擂鼓,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刻夜深人静,孤男寡女,他衣衫不整,言语撩人…而自己方才,竟还主动替他“宽衣上药”! “你、你……”她耳根红透,语无伦次,再受不住这煎熬气氛猛地收手:“药上好了!你既然无碍,我、我先回去了!”再不敢看他一眼,转身仓惶逃离。 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又抬眼望向那扇被她慌乱带上的房门,他唇角那抹笑意渐深。 卫鸢遥几乎是跌撞着回到自己房中,反手便将门扉紧阖,犹能听见自己胸腔内狂乱的心跳。 他方才那话是何意? 脑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响无垠雪低哑含笑的嗓音:“若这伤好得太快,阿遥还会像此刻这般,为我忧心,为我上药么?” 那语调间的试探,与她所熟悉的清冷师兄判若两人。 她不是未曾对他动过心,那般清风朗月的人物,不动声色的温柔与守护,朝夕相对,如何能全然无心? 只是她一直以心中大道为先,情爱之事淡薄,亦那份心思深藏心底。 可今夜他那般神态、那般言语…分明是…… 莫非他待她并非全然是师兄妹之情? 卫鸢遥啊卫鸢遥,平日自诩机敏,怎地遇事便如此方寸大乱!她强迫自己冷静,行至窗边推开缝隙,让微凉夜风拂过面颊,试图吹散恼人的燥热。 不成,她还未赚够足以安身立命的银钱,未成为名震四方的卫鬼猎,怎能就此被这突如其来的儿女情长扰乱心神,缚住手脚? 无垠雪自然是极好的。脑海中又不自觉地浮现出他清俊的眉眼,以及今夜不同寻常的温柔。 若真应了他,日后难道要放下鬼猎囊,收起铜钱剑,安心只做他身后的小女子么?光是想想,她便觉得浑身不自在,那绝非她卫鸢遥想要的人生。 何况,他今夜之言是真心还是戏言尚未可知,若此刻乱了方寸,岂非自寻烦恼徒惹笑话? 钱财是实实在在握在手中的生活之本,名声是靠自己本事挣来的敬仰,这些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至于那捉摸不定的情爱……年少时的悸动,还是先放一放罢。 眼下,还是琢磨如何解决杨府祸祟,赚笔丰厚的酬金更为实际。 念至此,她挺直脊背,将纷乱情思压下,走到桌前翻出符箓一一视检,又研开朱砂新制符纸。 待绘制完毕,便取出罗盘、铜钱剑、随身佩剑与符箓一并盛于桌面,全心沉浸于如何破解杨家诡事的思量中。 午夜子时,万籁俱寂。 杨家后院,那处新修花坛在惨淡月光下更显诡谲,无垠雪与卫鸢遥各执一柄借来的铁锄,立于花坛两侧。 “便从此处下手。”无垠雪止步花坛后方一陷落处率先挥锄,锄刃破开松软的泥土,带起一股更浓重的腥锈与腐腥气味。 卫鸢遥亦不再多言,敛起心神挥锄挖掘。两人动作利落,配合却不如往日行云流水,她刻意保持着距离,而他将一切看在眼里,眸色深沉,始终沉默。 泥土渐深,锄头忽地撞上硬物,发出一声闷响,两人动作同时一顿。 “有了。”卫鸢遥以手拂开浮土,触手之物冰凉坚硬,并非零散铁器,而是一整件金属器物。 借着符箓火光,她辨认着那几乎被铁锈覆盖的纹样:“这是……甲胄?”若只是散落铁器,尚可说偶然,但出现成制式的残甲…… 无垠雪沉声道:“继续挖。” 铁锄起落间,更多锈蚀兵甲显露,残枪断戟与破碎甲叶堆叠,阴寒死气扑面而来,风中隐约传来金戈交鸣与哀嚎之声。 卫鸢遥停下动作,拭去额角细汗:“此处恐怕为一处废弃兵甲的堆积处,或许伴有未能安息的尸骨。经年累月,煞气凝聚不散,又被这新动土的花坛破了封土,才引出这许多异象。” 无垠雪颔首,目光扫过这越挖越大的坑洞:“这些物什摆放看似杂乱,细观之下,却隐隐符合某种困阵的格局,似是被人刻意布置于此,用以镇压……” 话未尽,坑底锈铁堆中忽有异动!一股暴戾之气轰然迸发,震得卫鸢遥四周泥土簌簌落下。 她近乎本能地朝他的方向退步,旋即硬生生止步,反向旁侧挪开一小步,刻意拉大两人间的距离。 她低头专注于坑洞,语气刻意放得平淡:“煞气更重了,小心些。” 将她细微的躲避看得分明,无垠雪握着锄柄的手微微收紧。他沉默挥锄,又掘开一片泥土,露出底下更多的锈蚀兵甲,才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阿遥。” 卫鸢遥动作微滞,并未抬头。 “方才在房中……”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我所言,你不必在意。” 他怕自己那近乎表露心迹的言语会给她带来负担,想告知她即便她无意,他们依旧可以是师兄妹、是同伴。 然而,听在正心乱如麻,拼命告诫自己“那是戏言、不可当真”的卫鸢遥耳中,“不必在意”四个字瞬间浇灭她心底那点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最怕是真,又怕不是真。 他果然只是一时兴起……说了句玩笑话,是她胡思乱想,险些当了真。 她猛地用力,一锄头深深掘入土中,借着这股力道抬头,脸上已挂上平日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容:“说什么呢?我自然知晓你是玩笑之语,怎会放在心上?” 甚至还学着江湖人的模样,不甚文雅地摆摆手:“你我相识多年,我还不知你么?快挖快挖,早些解决这摊子事,才好找杨家主结算酬金呢。” 第10章 置气饮酒 见她笑颜刻意,眸色微沉,无垠雪终是未再言语,只当她是因他言辞孟浪,故而心生厌弃。 她自幼唤他师兄,视他为可信赖之人,他却生出那般不堪心思,在她眼中,只怕与登徒子无异。 此后,两人便只埋头挖掘。 卫鸢遥不复言语,一改平日活泼,唯有手下铁锄起落迅疾。无垠雪亦沉默,素白身影在惨淡月华下几乎融于一体,只在她需搭手搬运沉重铁器时才无声上前,生怕再惹她厌恶。 一时间,后院死寂得可怕,只闻锄土之声与锈铁摩擦的刺耳响动,往日里那份默契被尴尬取代。 如此过去莫约大半时辰,坑洞又深掘数尺,显露的残破兵甲愈发增多,阴戾死气凝滞空气,令人遍体生寒,却始终不见邪祟显形作怪。 卫鸢遥拭去额间细汗,气息微喘望向深坑,语气平淡无波:“今夜暂且至此罢,煞气虽重,根源却似不在此地,一时难以尽除,不如明早禀明杨家主,多遣人手再行清理。” 无垠雪收锄而立,目光扫过累累锈铁,“也好。”话音少去几分温度。 二人各自收拾随身法器,将借来的铁锄置于一旁。 卫鸢遥率先转身,径自朝客房走去,无垠雪静立原地片刻,望着她离去,眼底情绪翻涌,终是化作一声轻叹,随后默然举步。 夜色深沉,二人身影一前一后,相隔数步。方才挖掘处的土腥与铁锈味仍在弥漫。 她阖紧房门,顿觉心头混杂着恼怒。 无垠雪他怎能如此?就算平日嫌她聒噪,怪她偶尔行事鲁莽,觉得这师妹不够稳重,也不该用这般轻浮言辞戏弄于她,他大可直言! 忆昨夜灯下,他衣襟半敞眸光深邃,说那般引人遐思之语,引她心旌摇曳,险些就要信以为真。 如今想来,那不过是他厌她打扰,一时兴起的捉弄,好瞧她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窘态。 脸颊再次发热,这次却是气的。 她卫鸢遥虽不敢说智计无双,却也从未被人如此当作消遣的对象,尤其这人还是她自幼信赖、悄悄倾慕过的师兄。 卫鸢遥阖眼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心中闷痛。 也罢,既然无垠雪只当是戏言,她又何必耿耿于怀?从此只当他是师兄,谨守分寸,再不动摇便是。 翌日,天光微熹。 杨临得了二人吩咐,不敢怠慢,立时唤来十数名健硕家仆,照昨夜深掘之处继续挖掘。不多时,更多残破兵甲被家仆起出,堆满小半庭院,锈迹斑斑,阴气森然。 卫鸢遥与无垠雪立于一旁查看。 她仔细检视那些扭曲枪头与破碎甲叶,又查看已不再渗现“血水”的前院,心下明了,转身对杨临道: “杨家主,府上异象,根源大抵在此。这些应是旧时遗落的兵甲,深埋地下年久锈蚀,其煞气引动地脉,加之花坛动土破了封土,故有呜咽异响。所谓‘血水’,实乃铁锈混着地下浊水所致,我等反复探查,确无厉鬼作祟,先前术士查不出,亦是因此。” 杨临闻言,长舒一口积郁多日的浊气,面露狂喜连连拱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多亏二位高人解我杨家大难!此恩此德,杨某没齿难忘!” 当即命人设下丰盛宴席,定要款待二位恩人。 宴设花厅,席间二人气氛依旧微妙。 卫鸢遥只低头默默用着膳食,偶尔应和杨临几句,目光却始终不与无垠雪相接。无垠雪更是沉默寡言,举止优雅却透着疏离。 杨临何等人物,自是察觉这不同寻常的静默,趁着斟酒间隙,低声向身侧的无垠雪探问:“无公子,您与卫姑娘今日似有心事?莫非是昨夜劳累,或是杨某有何招待不周之处?” 无垠雪执杯的手微顿,眼帘未抬淡淡道:“杨家主多虑了,不过是一些修行琐事,无碍。”草草便将话题带过。 杨临见他无意多言,也不便再问。 恰在此时,厅外传来通报,就见一名身着月白锦袍,形容自信的年轻男子含笑步入庭院,声如朗玉:“听闻舅父家中有奇人异士来访,解了困扰多日的血水之患?修白特来见识一番。” 齐修白先是对杨临道喜,目光旋即落在席间那抹青衫身影上。 见卫鸢遥虽衣着简素,未施粉黛却眉目清丽,气度从容,与寻常闺阁女子迥然不同,尤其在听闻她竟能破解连诸多法师都束手无策的诡事后,眼中顿时闪过惊艳与兴味。 不想世间竟有如此胆识过人、本事奇特的女子! 他心下暗赞,但念头一转,又想:终究是江湖女子身份有别,若纳为妾室常伴左右,既全了仰慕之心,又不失体统,岂非两全? 卫鸢遥正低头盘算朱砂价钱,忽觉一道灼灼视线落于周身。 她倏然抬首,眸光扫过四周,却不料撞进对面那双眼眸,无垠雪不知何时已搁下筷箸,眼下微泛青影,竟显出几分憔悴。 待要细看,却见他已敛起所有情绪。 卫鸢遥暗骂自己多事,索性埋头专心盘算:上等朱砂二两需五百文,铜钱剑也该换新,这杨家看着阔绰,少说也得二十两银子作酬金。 此时杨临正笑吟吟拉着齐修白介绍:“这两位便是破解血水之迷的高人,无垠雪无公子,卫鸢遥卫姑娘。” 齐修白整袖施礼,“原是二位高人!在下齐修白,久仰了。”他目光在无垠雪面上一转,旋即落回卫鸢遥身上:“今日得见卫姑娘仙姿,方知何为‘蓬门生辉’。” “齐公子谬赞,我终日与符箓鬼祟为伴,粗布陋服,不敢当‘仙姿’二字。” 她心中暗自嘀咕,这人莫不是眼神不好?她一身青布粗衣,发间除四年前及笄时,剑同赠的一根桃木簪别无他物,未曾沾染半分胭脂水粉,哪来“仙姿”? 念至此,愈发觉得莫名其妙。 莫非这些富家公子,见个不施粉黛的女子便觉新鲜? 杨临抚须笑:“修白向来仰慕玄门术法,今日得遇二位,正是机缘。” 齐修白闻言,欲再向卫鸢遥搭话。 “茶凉了。” 无垠雪筷箸轻叩青瓷盏缘,声如玉碎,恰将齐修白未出之言截断,左右的婢子都不由忡忡。 “是老夫疏忽了。”杨临何等通透,立时含笑命侍从速换来新茶。 卫鸢遥垂眸凝视自己盏中袅袅茶烟,心下暗道:这茶分明尚有余温。 喉间话语被阻,齐修白面上愠色稍纵即逝,仍强笑道:“是在下叨扰了。”目光在无垠雪身上稍作停留,终是暂敛锋芒。 待宴席稍歇,齐修白才寻个机会,将舅父杨临拉至一旁,低声询问:“舅父,那位卫姑娘,不知可曾许配人家?” 杨临一怔,看了眼不远处独自静立的无垠雪,低声道:“这……为舅也不甚清楚,只知她与无公子乃是同门师兄妹,相伴行走江湖。” 他略一沉吟:“你若有心,不妨去问问无公子?他身为师兄,或知晓其妹心意。” 齐修白亦觉有理,整整衣袍,便含笑朝无垠雪行去。 方才席间此人三番两次截断话头,显然不是易与之辈,这些江湖人看重同门之谊,怕是存着别样心思。 他心下冷笑,面上却愈发温雅。 “今日杨府得脱灾厄,实乃大喜。”齐修白执起酒壶,斟满三杯酒,“修白不才,愿敬二位三杯以表庆贺。” 卫鸢遥秀眉微蹙,率先开口:“我不善饮酒。” “诶——”齐修白拖长语调,将酒盏推至二人面前:“此乃家酿,醇而不烈,江湖儿女何必拘泥?” 无垠雪瞥见卫鸢遥为难之色,终是执起酒盏:“一杯足矣。” 齐修白连敬无垠雪三杯,见对方始终神色清明,心知此计难成。便话锋一转,又斟一盏递向卫鸢遥:“卫姑娘巾帼不让须眉,这一杯……” 话音未落,无垠雪已抬手接过酒盏,仰首饮尽:“师妹抱恙,不宜饮酒。” 齐修白眼中精光一闪,又斟一盏递向卫鸢遥:“那这一杯……” 果然见无垠雪再度截下酒盏。齐修白唇角微勾,这冷面郎君越是相护,他越要频频敬酒,倒看他能挡到几时。 无垠雪再度接过齐修白奉上的酒盏,仰颈倾尽。 初时见他这般回护,卫鸢遥心湖确曾漾开微澜,然念及那句“不必在意”,方才那丝暖意尽数散去。 哼,既然他愿逞英雄作豪饮之态,那便由他喝去,待醉卧席间,也叫他知晓随意戏弄人的滋味! 主意既定,她转向杨临道:“杨家主,后院兵甲虽起,然煞气未散……”刻意将声线压低,细说诸般禁忌。 杨临余光瞥见外甥仍在殷勤劝酒,心知齐修白欲单独探问无垠雪,便顺势道:“卫姑娘思虑周详,不若此刻便移步后院,指点老夫确切方位?” 卫鸢遥颔首应下,随杨临步入后院。 无垠雪早在对方第三次劝酒时,便窥破其意无非是欲借酒劲套话。本欲寻个由头推拒,余光却见卫鸢遥已起身随杨临离去,竟是不留半分关切。 她果真毫不在意。 此刻这般形同陌路,更坐实厌弃之意,既如此,他这般清醒克制,又有何意义? 他垂眸扯扯嘴角,竟主动抬手接过酒盏:“齐公子盛情,却之不恭。”说罢,不待齐修白反应,便仰首一饮而尽。 见他突然如此爽快,齐修白先是一怔,随即大喜:“无兄海量!再来!” 待卫鸢遥同杨临细致交代完毕,又在院中刻意流连片刻方归,便见齐修白正倾身向无垠雪,话间试探: “无公子,令师妹慧心巧思,不知……可曾订有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