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帘风》 1. 第 1 章 宣和十年,京城皇宫。 戌时三刻,天子坐于宣华殿。 殿前皇座,座下十九级玉阶接连青砖,殿中只立了顾闯一人。 “朕曾听夫子解易经,说孔孟,有一言‘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不知将军是否听过?” 顾闯一拜:“老……老臣不知。” 皇帝从皇座上起身,他的面容掩在旒珠之后,被青龙烛台的火光映得半明半暗。 “那将军自然一意孤行,不听朕言,结党营私,在朕的军营之中汲汲营营,拥立三殿下为太子,朕早已说过,春秋鼎盛,无须立储君,将军真是太让朕失望了。” 顾闯额头青筋暴起,可是他依旧动作慢吞吞地,以额贴地,扬声道:“微臣不敢,此乃小人谗言,微臣绝无此意。” 皇帝冷笑一声,“顾氏一门,实乃重臣,将军是在为顾氏一族留这个体面,还是……为了顾皇后,可是皇后无德,朕与顾氏,早已无话可说,三殿下自是朕的三殿下,可立储一事,休要再提。” 顾闯征战多年,华发早生,他原本高大的背脊因为积年旧伤,微微佝偻,只伏在地上,闷声道:“娘娘心系皇上,心系三殿下,望陛下三思,望陛下垂怜。” 皇帝闭上眼睛,听得殿中烛台火苗摇曳,细微的声响,恍如将死的蝇虫扑腾残翼。 殿外忽而传来一声长鸣,乃是禁卫军的暗哨。 他认得这声音。 顾闯自然也认得这声音。 他惊慌地直起腰背,朝殿门望去。 人声乍起,脚步声沙沙轻响。 一个乱发的血人冲破宫人的阻拦,踉跄扑进了殿中,她落到砖上,整个人撞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一个血人鲜血淋漓地趴在地上。 顾闯只见她原本雪白的宫衣满是鲜红,可她拜得不是皇帝,而是自己。 那血人抬起头来,双手并用,一寸一寸地向顾闯爬来,她的双脚鲜血不止,拖出一片蜿蜒流淌的血迹。 顾闯认出了她! 她是顾淼的陪嫁丫鬟碧月! 他立刻大惊大惊道:“皇后!娘娘在何处!” 面前的碧月张开嘴,用尽全力喘息着说:“将军,娘娘让我给将军带一句话,娘娘说,皇帝已有诛杀顾氏之心,还望将军放手一搏,方可得一条生路。”碧月脸上的眼泪混合血污留下,“娘娘还说,女儿不孝,不能……不能再尽孝了。” 话音刚落,羁押囚徒的禁卫军鱼贯而入,捉住碧月的双脚,将她脱离大殿。 为首的禁卫军朝皇上拜道:“此乃凌霄宫逃奴。末将处理过后,自当来领罚。” 顾闯浑身一震,径自从地上站了起来,与皇帝对视,他满面怒容,再也无法遮掩:“你把淼淼如何了!我问你,高家庶子!你把我的淼淼如何了!” 皇帝冷声道:“皇后无德,自然囚于凌霄宫。” 顾闯侧身拔出盔甲下的匕首,快如疾电,压向身侧的禁军首领的脖颈,“你来说!皇后现在身在何处!” 顾闯进殿需除剑,皇帝没料到他竟然在盔甲下藏了一把匕首。 那禁军首领脖子已被划出一道血痕,却不开口。 顾闯猛地划开了他的喉咙,鲜血喷溅数尺之远。 他旋身捉过擒住碧月的禁军武人,那武人见顾闯已老,本欲挣脱相击,却被那铁钳似的大掌扼住脖颈,“你来说!” 武人只觉喉咙剧痛,转眼之间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他在顾闯血红的眼中看到了慑人的杀意。 “皇后……皇后半刻之前在凌霄宫划破喉咙,自绝了……” 皇帝大喝道:“妄议皇后,其心当诛。” 顾闯不闻不问,只颤巍巍地问那武人:“当真?” 武人垂下眼帘,“若是有假,天打雷劈。” 顾闯浑身力气倏然散去,他擒着匕首,一时不知该走向何处。 他头上的黑玉冠早已在打斗中滚落,他的一头半白的头发散开,像个疯人,“我的淼儿,我把她嫁予你,她却死在了皇宫里……” 他有了杀念。 他早有了杀念。 他只恨彼时彼刻,他没能杀得了他! 顾闯捏着匕首,撞开了拦路的武人,疾步上前,在他踏上玉阶的第一步,宣华殿内的机关便被启动,数十支弓箭齐发,从宣华殿三面射向顾闯。 那箭尖淬毒,百箭穿身,绕是顾闯再是武艺非凡,他也在第十阶倒了下来。 更何况,此时此刻的顾闯不再是那个戎马一生的将军,只是一个心碎了的父亲。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顾闯,这个山岳一般的人物,这个掌握了一半虎符的将军。 高恭,高宴,还有他,与顾家纠缠不休。 汲汲营营,为这天下。 顾闯倒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皇帝俯身,在他的腰间摸索到了半壁虎符。 丞相赵若需从后殿转出身来,沉声道:“陛下高明,这流落数十年的虎符终于回到了皇室。” 皇帝立于大殿之上,沉声道:“命罗院判仔细清理料理顾将军的伤势,待伤愈后,命肖旗亲送往蓟州琅傩寺,今日殿中之事,旁人若知晓半句,你九族难保。” 赵若需立刻伏地,战战兢兢道:“微臣遵旨。” 月至中天,宣华殿的血迹斑驳已被洗去。 皇帝走向凌霄宫,他问身后的宫人:“皇后可是睡了?” 宫人道:“娘娘还未睡,先前三殿下被送去了凌霄宫说话,殿下虽已离殿,可是寝殿灯火未息。” 皇帝进到凌霄宫,迎接的宫人皆面露喜色。 陛下许久都未曾来凌霄宫了。 顾淼听到外面喧闹的声音愣了愣,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三殿下的字画才转出寝殿。 眼前皇帝的面目仿佛都有些陌生了。 她垂下眼帘,福身道:“参见陛下。” 皇帝看着眼前的顾淼,她早已不着盛装,身着一身素衣。 脸瞧着瘦削。 “平身。” 皇帝同她一起转入了内殿。 殿内案几上都是三殿下近日的字画,他虽然不过五岁,可是寒暑不辍,每日习字,已是有些模样。 皇帝站在案几前仔细地看了一会儿。 顾淼走到他身旁,含着笑意,道:“今日三殿下来,留了几幅字画与臣妾,臣妾瞧着倒是有些进益,只是这末尾一行,有个‘柳’字写得不好,臣妾想着,若是裁去这一行,倒也不伤画中之意,皇上觉得,如何呢?” 皇帝看了片刻,“甚好。”便命人递来裁刀,亲自裁去了这一截。 顾淼心中升腾起的古怪之感更甚。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来凌霄宫了,并且,他不喜三殿下已经很久了,今日为何如此和颜悦色? 等到皇帝起身要走,顾淼心中一动,捉住了他腰间垂悬的碧玉,那碧玉触手微凉,像是今天的夜色。 “陛下,今夜留下来罢。” 皇帝怔愣片刻,久久不语,却终是留在了凌霄宫。 烛台焰焰摇光,轻纱帐上的人影摇曳如火。 待到夜色更浓,听到皇帝呼吸清浅,仿佛睡得沉了,顾淼轻手轻脚地披上薄衫,翻身下床,去摸那梨花木架上挂着的龙袍,果然在腰带间摸到了香包,其中之物的形制,她从来都知道。 虎符分作两半,合为一处便是奔虎。 顾淼喉咙哽咽,眼睛酸涩,双手死死揪住手中半截腰带。 她回身看见案几上,她要来的裁刀。 皇帝素来谨慎,偌大的凌霄宫,这好不容易得来的裁刀是她本来要留给自己的。 可是,这虎符在皇帝怀中,她自然猜得到她的父亲又在何处…… 迟早,迟早有这么一天。 可是,可是…… 顾淼回身再看榻上的人影。 顾淼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杀了皇帝的念头。 那裁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唯有刀尖一点雪亮。 她捏着裁刀再次转身,却见榻上的皇帝不知何时已是醒了。 他着素白中衣,半坐了起来,乌发垂落,面若沉玉,他毫不慌乱,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 “皇后,杀不了朕,这寝殿外,禁宫内满是禁军,只需一声谋逆,皇后再也出不了凌霄宫。”他顿了顿,“再也见不到三殿下。” 顾淼目光寸寸成灰,忽而大笑,“陛下说笑了,我与陛下,如同蚍蜉撼树,是我错了,是顾淼错了。” 她抬头嫣然一笑,皇帝心中一沉。 “我错在不该遇见你,错在不该爱你,错在不该成为皇帝掣肘顾家的一子,让我爹颠沛流离,难有善终。如今虎符归位,陛下终于得偿所愿。” 朝夕相伴,日月相望。 只需一个眼神,他便知她在想什么。 皇帝从榻上翻身而下,朝顾淼疾步走来:“皇后三思,三殿下尚且年幼,你忍心让他养在他人膝下?” 顾淼又是一笑,笑出了眼泪:“陛下果然不懂臣妾,以为臣妾在乎的从来都是三殿下。” 她抬手就要刺向自己的脖颈,皇帝阔步而上,抬手捉住了裁刀,刀刃被他死死捏在手中,掌心霎时鲜血淋淋。 顾淼目光一暗,左手忽地钳住了皇帝的右臂。 这一切都只在数息之间,肩窝处猛然传来惊痛,皇帝的右手无力地垂下。 顾淼笑着:“你忘了,我是顾闯的女儿。” 皇帝正欲伸出左手,却见顾淼刀尖一转,硬生生地刺进了他的心窝。 这一刀痛彻心扉。 十五年,十五个春夏秋冬,朝夕相伴,日月相望。 皇帝惊道:“顾淼!” 顾淼捏着裁刀,再从他的胸腔中霍然拔出。 喷溅的鲜血,溅了她满脸,染红了素衣。 她的视线血红一片,她杀了高檀?她真杀了高檀! 阿爹死了,高檀也快死了…… 顾淼想要放声大哭,可是她却大笑道:“高檀,你欠我的,我都讨回来了。” 说罢,她旋即刺向了自己的心窝。 这一刀她下了大力气,未留余地。 顾淼的眼前血红的视线开始渐渐模糊,耳边依稀听到高檀,颤抖的,残存的声音。 “淼淼,淼淼。”他陡然厉声道,“来人啊,来人啊,太医!” 她先前那一刀扎得还是太浅了,她还是太心软了,高檀居然没死!还有力气叫人! 她眼皮沉重得睁不开眼,耳边人声,脚步声杂乱极了,黑色的眼帘在摇晃,高檀的声音时而远,时而近。 “淼淼……” 她感觉到血液流淌,力气一点一滴地流逝,她的四肢渐凉,恍恍惚惚之间,天空却像是下了一场微雨,雨滴一滴又一滴落到了她的脸上,浓稠的,化不开的,暗影晃来晃去,直到,直到一切终于归于寂静。 短暂的黑暗过去。 她再次感到头痛欲裂,顾淼勉强自己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她看见了一个床帐子,好像是一截粗麻布补着轻纱,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绝不会是皇宫。 她没死? 刀扎偏了?没死? 她动了动脖子,脑袋有些沉。 她转头看清了房内的设置,好像是一个营帐。 帐帘一掀,她看见了身披铠甲的顾闯走了进来,他的背脊挺拔,精神抖擞,面目与她最后的印象千差万别。 他一头乌发还未变白。 “阿爹……”一开口,顾淼就哭了。 顾闯却皱起了眉头,“这是在做什么,哭哭啼啼的,哭个屁!不过输了一场比试,难道我教给你的愿赌服输都忘了吗?” 愿赌服输…… 顾淼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她的指腹因为天天练剑,满是茧子,而她平日里好与人比试,时有被揍得起不来床的时候…… 顾淼终于想起来了,这里是邺城大营! 顾闯先是看了看她的头,已经被军医仔细包扎过了。伤口不深,也不大碍事。 他看了看眼里包着泪花的顾淼,叹道:“你小小年纪就去找兵头子打架,也算勇气可嘉,可是只有勇无谋,算不得英雄,挨一顿打买个教训不亏,你成天混在这里,又是个小子打扮,两年下来,自然没人把你当成女的,你要再不好好练武,不安分守已,等不到撤军,你就趁早回寨子里绣花吧!” 顾淼记得,初到邺城的时候,她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假小子的模样,跟着顾闯来到了大营。 这是怎么回事? 她现在十八岁? 她方才明明在凌霄宫里,她的父亲已是凶多吉少,而她想杀了……高檀…… 顾淼含着泪垂头看了看自己长了茧子的手指,她这是,这是回到了十五年前…… 2. 第 2 章 顾闯见女儿低头凝噎,很是反常,忙问道:“你是不是头疼得厉害?我再找军医来给你瞧瞧?” 顾淼只顾摇头。 顾闯急道:“要不,我找人偷偷去把那个兵油子揍一顿?给你解解气!” 他的夫人命苦,死得早,只留给他顾淼这一根独苗苗,嘴上说得再厉害,他也心软得不得了。 这是她的阿爹!哪怕再有错,再有过,也是她的阿爹,活生生的阿爹。 这是她!也是活生生的她! 她没死,她真的没死! 阿爹当然也没死! 顾淼抬眼,泪眼朦胧地看了一眼惊疑不定的顾闯,终于破涕为笑。 她再次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繁杂的思绪,开口哑声道:“我头不疼了,大不了往后我自己再找补回去。” “真的?” “真的。”顾淼半坐了起来,目光扫过四周,邺城营地,十五年前,她脑中念头忽而一转,着急问道,“阿爹,想好了么?高家的儿子,你打算让谁来邺城?” 顾闯一愣,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高家的那个庶子,叫什么来着,对的高檀!” 高檀! 听到这个名字,顾淼心头骤然一紧,对的,高檀! 他绝对,绝对不能来邺城! 她绝对,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不!阿爹想错了,我觉得高檀不好,一看就是个白面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副弱不惊风的样子,他凭什么来营里!”她停顿了一瞬,又问,“高家真要来人么?不能不来么?” 顾闯大笑了一声:“你变脸可变得真快,自打上一回我们在湖阳见到高家几个儿子,回来以后,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当时在湖阳的时候,你只差没把自己的眼睛,长在那个庶子身上。你不是还专门差人给他送了好几次书信?” 那是她有眼无珠!她年少无知,被高檀的皮相所蒙蔽! 顾淼扬声道:“爹,你看错了!倘若真要来,我觉得便是高家老六,那个叫什么?对,高橫!高橫就不错!” 高橫身体不好,她记得,他压根没有活过二十岁。 顾闯冷哼道:“不来最好,高恭是个恶心人,高家不养闲人,反倒让老子来养,老子选哪个都是吃大亏!” 邺城是北方要地,前朝覆灭多年,各方割据,顾家和高家占据了肥沃的平原,关隘处依山傍水,峡谷纵深,易守难攻,两股势力盘踞经年,兵力为最强,为了抵抗南部兵力,抵御外敌,两家暂时结成了脆弱的联盟。 因此,高恭愿意送一个儿子过来,以表示结盟的诚意。 上一辈子来的人就是高檀。 她苦苦求的顾闯,让他选高檀来邺城。 高檀来到了邺城,她与他朝夕相伴,她最终得偿所愿地嫁给了他。 顾淼眨了眨眼,压下酸胀的泪意,不禁紧紧握了握拳,对,姑且就算作上一辈子的过眼云烟。 今时今日,谁都可以来邺城,唯独高檀不能来! 她再次说道:“倘若高家真要来人,高橫就很不错。” 顾闯摸了摸她裹着白纱的脑袋:“这事你就不必操心了,你先养好伤。”说着,他便起身要走,顾淼慌忙拽住他的袍角:“阿爹,记着,高橫!” 顾闯无奈地笑了笑:“晓得了。”说罢,他便出了营帐去唤军医来煎药。 至于他听没听进去,顾淼无从知晓。 可是她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午后,待她喝过汤药后,她便去了离中军大帐不远的营帐,找齐良。 齐良是顾闯的军师,虽然年纪轻轻,可是极善谋略,也是顾闯信重的忘年之交。 顾淼记得,当年他极力阻拦她与高檀的婚事,可惜她当时一意孤行,将齐良视为难缠的眼中钉,对他难有好脸色。 年少无知,悔不当初! “齐大人?”顾淼走到营帐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她等了片刻,听到了早已陌生的,齐良的声音:“是顾远么?进来。” 当年她在邺城女扮男装,化名“顾远”,是顾闯的“远房亲戚”,但她感觉,其实齐良早就察觉到了她的身份,只是在配合她做戏。 她一进门,齐良先打量了一眼她的脑袋,问道:“你伤好些了么?” “嗯,好些了,多谢大人挂念。”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上去宛如正在变声的少年。 齐良生得俊逸,身上穿着整洁的青衫,即便邺城营地常年尘土飞溅,他都尽力保持濯濯清爽的形象。 顾闯常说,齐良和他们的出身不一样,齐家在前朝做的就是大官。 齐良将手中的龟甲放回了面前的沙盘:“你来寻我所为何事?” 顾淼紧张地理了理自己的箭袖:“我……我听说,高家欲送人来邺城,我想问一问大人……” 齐良不待她问完,便道:“我倒是听说,顾将军属意高檀。” 顾淼蹙眉:“大人呢?大人有何高见?” 齐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仿佛在揣摩她的意图,他沉默了片刻,道:“依某愚见,高檀虽是庶子,可心性坚韧,他的生母原是奴籍,他生在榔榆乡野,最终能回到湖阳,回到高恭身边心性可见一斑,然而,野心,手段也可见一斑,容他在侧,实非良策。” “大人高见!”顾淼激动地拔高了音调,转瞬便意识到了差错,又压低声音说,“大人高明,还望大人能够劝说将军!” 齐良唇角微扬:“我以为你也属意高檀?” 顾淼连忙摇头:“不,当然是以将军为重,将军信重大人,而我人微言轻,微不足道而已,只是将军顾念情谊,偶有照拂罢了。” 齐良但笑不语。 他不喜高檀,顾淼心头多了几分把握。可她也不能再劝,再多说,反而弄巧成拙。 既了却了这桩心事,顾淼便想告退,她正欲开口,齐良却抬手招她上前:“你来,看一看这沙盘。” 顾淼只得快步走上前去,长案上放置的沙盘足有半人长,沙丘在其间起起伏伏,看上去真有些陌生。 从前在邺城时,她的确见过不少齐良的沙盘,只是不记得眼下这一个究竟是哪一个。 可是按照时间推算,她猜道:“这是凉危城?” 齐良笑了笑,问:“你可看出来,这沙盘与你上一回见,有何不同?” 她上一回见到这东西,大概是十五年前,谁还能记得十五年前见过的沙盘! 顾淼为难地捧住了裹着白纱的脑袋,皱起了眉。 齐良敛了笑意:“可是头疼?” 顾淼刚摇了摇头,齐良又道:“你伤了脑袋,还是不要晃来晃去为好。” 顾淼捧着脑袋道:“哦,我晓得了。” 他低叹了一口气,只垂眼道:“你瞧,这湪河水,我用丹砂填满了。” 顾淼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沙盘上横贯东西的沟壑被淡红色的丹砂填满,水影晃动,真如河流。 “啊,原是如此,大人可是想到了渡河的方法!” 她终于想起来了,凉危城临河,冬日寒冷,河面结冰,不可渡河,可冰面虽厚,却不足以承受马蹄的重量,先前骑兵强渡,折了好些人马。 齐良微笑道:“此事尚还需与将军相商,此役若成,湪河两岸便归将军所有,沃野百里,何患无粮。” 顾淼心跳快了两下,抱拳道:“提前恭贺大人,我便不多叨扰了,稍过片刻,军医还要寻我换伤药。” 此言一出,齐良便未再留她。 出了营帐,顾淼的心跳稍缓,她记得湪河,凉危城是高檀来到邺城后的第一仗,他因献破冰船计,博得了阿爹的信任,只是……他若是不来,凉危城能攻下么? 她转念又想,齐良显然也有了主意,高檀不来,想必他们也能攻下凉危城? 顾淼心中不由忐忑,若是攻不下呢? 攻不下,阿爹困在湪河以南不可再近一步,他是不是,就不会想着往后要当皇帝? 一念至此,顾淼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晃了晃脑袋,额头却是一疼。 她不得不顾及伤势,顿下动作。 不,她还是先不要想得太远,眼下,只要高檀不来,往后她有的是时间打消阿爹的念头。 齐良也不愿意高檀来邺城,上辈子之所以高檀会被送来邺城,兴许和她的百般游说脱不开干系。 可如今,她不开口,加上齐良劝阻,阿爹绝不会特意让高恭送高檀来邺城了,哪怕高家真送人来,病秧子高橫来了也无妨! 顾淼想罢,顿觉松了一口气,抬脚便去寻军医,瞧伤口去了。 3. 第 3 章 过了半月,顾淼脑袋上的伤口好得七七八八了,她换了轻甲,正准备出门操练。 一个小小的身影旋风般地卷了进来。 来人也穿着一身操练穿的灰衣,黑色的腰带扎得很紧,腰下挂着一个碎布缝的腰包。 他看上去身量尚小,一双眼睛却极亮:“远哥哥,你养好伤了哇!” “小路!” 顾淼眨了眨眼,眼前的人是小路! 小路五岁时,被人遗弃在了邺城大营外,起初他不开口说话,因为身上的包裹绣了个“路”字,大家便唤他‘小路’,自此以后,他半是在营里流浪,半是随军操练,留在了邺城大营。因他年纪小,在军中倒也不缺吃喝,她来到邺城以后,小路便爱跟着她。 久久没听到回音,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紧紧地,略带疑惑地盯着她:“远哥哥?你哭了?” 此时此刻的小路,将满七岁。 七岁…… 顾淼慌忙地揉了揉眼睛,压低声道:“你刚才进来时,风也卷进了沙子,我揉一揉就没事了。” 小路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放下了手,才笑眯眯道:“远哥哥,既然你养好了伤,我就把扳指还给你啦,你养伤的时候,我帮你仔细保管着,还有你的长弓和角弓,绝对没有旁人摸过。”说着,他便从腰包里摸出了一个兽骨做的白扳指,递给了她,“太好啦,远哥哥,你终于养好伤啦。” “多谢你了!”顾淼接过扳指,戴回了大拇指,她些时日没拉弓了,今日正好,好好操练一番。 小路又道:“对啦,刚刚我看营外来了好几辆马车,听说是湖阳的客人来了,将军正在见他们呢,远哥哥要去瞧瞧热闹么?” 湖阳来人了! 高橫来了? “真的?真是湖阳来的客人?” 小路点点头:“守军哥哥说,车上的徽章是湖阳的徽章。” 顾淼匆匆对小路道:“我这就去瞧瞧,你先去靶场等我。” 她顾不上操练了,掀开帐帘,径自往中军大帐而去。 只要亲眼见到高橫,她就能彻底地安下心来。 顾淼的脚程极快,她一路狂奔到了中军大帐一侧的空地,大帐前立着披甲的顾闯,他的身侧站着齐良,和其余几位副将。 两侧另立三排持戟的守兵。 隔着重重人影,顾闯扭头注意到了不远处的顾淼。 他的眉头皱了皱,正欲说话。 湖阳的人却已经到了。 随扈领他们先去了马厩,再迎了数人过来。 他们来了三辆马车,除了一辆满载行囊外,随扈领来大帐的唯有两个青年,为首的轻年瘦削,身材高挑,身着宝蓝色襕衫,可是脸色略显苍白。 顾淼认出了他,来人正是高橫,病秧子高橫! 太好了! 她唇边的笑意刚刚扬起,却见高橫的身后的人影渐露了出来。 他身上只着月白素衫,显然比高横的襕衫朴素了不少,可是他背脊挺拔,走得徐徐。 然而,最为醒目之处,却是他半长不短的乌发,只在脑后绑了黑色的发带。 顾淼脸上的笑意僵在了原处,胸口像是被人狠狠一揪。 眼前的人眉目如旧一双,剑眉星目,即便微低垂着眼,也难掩锐利。 见到顾闯,他的唇边隐约露出一丝浅笑。 他比她印象中的那个人影青涩了许多,可是……可是他就是高檀! 十五年前的高檀! 他怎么在这里! 他为什么还会在这里! 顾淼下意识地便要退后一步,躲进营帐落下的阴影里。 可是,她转念一想,为什么,凭什么她要躲! 她顿住脚步,抬眼又去看他。 高檀的头发引来了不少人的注目,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以他的年纪,这样半长不短的头发,委实荒唐。 她记得,在来邺城之前,高檀的头发被高宴的剑削去了大半。 高氏两兄弟间的比武,本该点到为止,可是高恭的长子,刘夫人的儿子,高宴,却用长剑削去了高檀的头发,有意折损他。 他在高家的日子从来都不好过。 兴许正是如此,即便这一次顾闯并没有让高闯送高檀来,他竟也恬不知耻地跟来了邺城! 怒意骤然而起,顾淼愤怒地注视着他。 为什么要来!凭什么高檀又来了邺城! 恰在此刻,高檀忽而转过脸来,目光直直地撞上了她的目光。 他的目光极其陌生,仿佛只是不经意地一瞄,不曾停留。 顾淼一愣,脚下旋即一转,便转到了身侧的营帐背后。 隔着营帐,她不禁屏住了呼吸,细听不远处,帐前的动静,脚步声停了,顾闯的声音先起:“二位贤侄,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一路可还顺利?” 这话说得文绉绉的,四个字,四个字得往外蹦,肯定是阿爹跟着齐大人现学的。 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干巴巴年轻的男音:“拜见顾将军。”应该是高橫的声音。 “拜见顾将军。” 顾淼心头一跳,高檀的声音依旧是她记忆中的声音,清冽如泉,朗朗动听。 她皱紧了眉头,听顾闯笑道:“贤侄不必拘礼,想来你便是高橫?而你是高檀,我曾在湖阳见过你。” “正是,将军好记性。” “呵呵。”顾闯笑了一声,问,“贤侄是送你兄弟来邺城么?高家兄弟果真情谊深厚。” 顾淼一听,便明白了过来,顾闯是在试探高檀,显然高家一来来了两个,分明也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巴不得一个都不来才好。 “将军谬赞。”高檀答得徐徐,语调肯定,“在下是与横弟同往,还望将军收留。” 顾闯的声音静默了片刻。 正当顾淼想要探头瞧瞧他的表情时,顾闯却是笑了两声:“自湖阳来,路途遥遥,我早唤人备下接风的酒宴,望与二位贤侄痛饮一番。” 他既不说好,也不推拒,只是将高檀囫囵搪塞了去。 等到人声远了,顾淼才从营帐后转了出来,发足狂奔,一口气跑到了靶场。 小路还在靶场等她,见到她的脸色,小路惊讶地唤道:“远哥哥?” 她接过他递来的长弓,拉弓对着树下立的圆形草靶射去,一连三箭,三发三中。 她虽然已经很久未拉弓射箭了,可是她这具年轻的身体却极其熟练,挽弓射箭,箭无虚发。 对,她有的是法子。 便是高檀来了,他也留不下来! 顾淼慢慢冷静了下来,便是高檀侥幸,暂时留在了邺城,她也可以……她也可以一箭射伤他,让他滚回湖阳去! * 夜幕低垂,月亮缓缓升了起来,洁白的月光穿过半挽的帐帘在地上投出交错的光斑。 高檀从前就听说过,邺城的月亮比湖阳的月亮要亮堂许多,他原本不信,分明是同一个月亮,何来分别。可是今夜的月亮,亮晃晃地悬挂在无云的天上,遥遥一望,仿佛真比湖阳的月色皎洁。 顾闯并不知他也会随高橫而来,他只为湖阳来客准备了一间营帐。 接风宴过后,高橫多饮了几杯,早已昏睡过去。 他却睡不着,他半掀了帐帘,任由夜风吹了进来,吹起了他的乱发,吹散了酒意,他抬头望见了明月。 他不能留在湖阳。倘若一直留在湖阳,高恭,高宴,任何人,永远都不会正眼瞧他。 他只有来了邺城,才能建功,方能有出头之日。 是以,他跟随高橫而来,便是强留,也要留在邺城。 两年前,他在湖阳见过顾闯,顾闯是个粗人,可是顶天立地,是个将才,短短两年,他已占据了湪河以南。 只要过了湪河,攻下凉危城,顾闯便在北地固若金汤,便是高恭也得忌惮三分。 他要留在邺城。 高檀想罢,放下帘帐,躺回了帐中的木板床。他翻过身,自枕畔的行囊中摸出了几封书信。 书信来自邺城中人,是过去两年间,他陆陆续续收到的几封书信。 他摸出的这一封信,是他寄来的第一封信。 他料想寄信人,年岁应该不大,盖因他的字迹宛如狗爬,信的内容,也实在……实在大胆。 他在信中说,自己随顾家军进了湖阳城,无意中窥见公子,‘一见公子惊为天人,玉树焚风,三水特此拜上’。 高檀低笑了一声,好一个‘玉树焚风’,好一个‘三水’,只是不知这署名是真是假。 若他真能在邺城大营中,寻得三水,兴许可为己用。 * 鸡鸣三声,顾淼翻身而起。 她昨夜睡得不好,做了一整夜怪梦,睡得不踏实。 一想到高檀竟然又来了邺城,她根本不可能睡得踏实。 顾淼梳洗罢,捏着长弓先去了靶场。她打算今日操练完,便去探探顾闯的口风,看他到底什么时候才把多送来的那个高檀退回湖阳。 岂料,她一到靶场,之见操练的队伍已经列队,而高檀和高橫赫然在列。 “顾远!” 赵剑扬声唤了她一声,吓了顾淼一跳。 赵剑,兵头子,如今的陪戎副尉,正是当初把她脑袋打伤的那个兵头子。 她记得,为了陪戎副尉的官职,他俩打了一架,她因此负了伤。 赵剑一直看她不顺眼,嫌她长得白,长得细皮嫩肉,晒不黑。 他更是嫉妒,她是顾闯的“远方亲戚”。 “伤养好了么,顾远,既然伤养好了,你为何走路像是乌龟爬!” 顾淼撇撇嘴,转身翻了个白眼,径自站到了队伍的最末端。 “高家公子。”赵剑客气地将目光投向队伍前面的二人,拱手道,“初来邺城大营,二位公子,不吝赐教。” 许是顾闯的吩咐,赵剑将两把长弓分别递给了高橫与高檀。 赵剑又笑了笑,扭头敛了神色,再度高声唤道:“顾远,你先射三箭,容高家公子,看清靶在何处。” 这就是刻意的下马威了,邺城营中,她的箭法,难逢敌手。 顾淼持弓而上,立在树下,挽弓,将箭头对准了远处的圆靶。 她试图集中心力,可是她能感觉到无数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高檀的目光自然也停留在她的身上。 他穿着和普通士兵一般的黑色军服,腰间扎着黑色腰带。 可是她用余光,就能瞥见他。 鹤立鸡群一般。 4. 第 4 章 顾淼烦躁地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手中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身后传来几声欢呼。 “好箭法!”夹杂其中的,有高橫的声音。 顾淼再不迟疑,接连射出两箭,都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靶心。 欢呼声愈烈。 “果是好箭法。”在一众声音中,她清晰地听见了高檀低低的叹声。 顾淼目不斜视地回到了最初站立的位置。 高橫的箭法,她不清楚。 可是高檀的箭法,她一清二楚。 顾淼心中冷笑一声,委实不敢恭维。 当年,高檀初到邺城,不知是不是藏拙的缘故,他的武艺不显。 说起来,他幼时,长在榔榆乡野,自没有习武的机缘,回到湖阳后,高恭也没有特意派人教授他武艺。 高檀的武功是杂学,偷偷看高家的其他人跟着师傅,学来的武功,后来高恭见他聪慧,才允他随高宴一道习武。 他是半路出家,论射箭,根本不及她半分! 顾淼转眼,见高橫先射箭,他的第一箭离靶心最近,第三箭时已脱了靶,他气喘吁吁地拱手道:“高某献丑了。” 赵剑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许是此弓不是公子惯用的长弓。” 高橫但笑不语。 “高檀公子。”赵剑又朝高檀拱手。 高檀捏着长弓立到了树下。 他抬手挽弓,弓弦如月,他修长的手指轻动了动,箭在弦上,却未发。 他侧脸望来,对赵剑笑道:“此弓乃是好弓,不知可否借扳指一用?” 来者是客,况且乍来靶场,他们自然没有准备挽弓的扳指。 赵剑犹豫了片刻,看了一眼他光秃秃的十指,他没有那么讲究,于是只好扬声唤道:“顾远上前来,将你的扳指借予高公子。” 什么? 不! 顾淼身形半僵,一时没有动。 赵剑皱起眉头,又扬声叫她:“顾远!你听到了么?” 陪戎副尉,官阶比她大。 军令如山,顾淼不得不挪动了脚步,不情不愿地走到了赵剑的面前,将拇指的扳指取了下来,递给赵剑。 赵剑转眼又是扬起一张笑脸,将她的兽骨扳指,递给了高檀。 高檀暂且收起,接过扳指,套在了拇指上。 她的手指比他的纤细,扳指只能勉强落进他的拇指上端。 高檀转过身来,目光再次落到顾淼的脸上。 “多谢顾公子。”他说。 顾淼眼也未抬,只“嗯”了一身,便退到了赵剑身后。 高檀状似毫不在意,转身,挽弓,弓弦贴着她的兽骨扳指,随着一声风的轻响,白羽箭离弦而去,如同飞鸟离巢。 可是,第一箭,他就射偏了。 羽箭根本没有上靶! 噗。 顾淼立刻憋住了笑。 高檀脸上波澜不惊,神色自若地再次挽弓。 第二箭比之第一箭稍好一些,勉强上了靶,可是距离靶心甚远。 顾淼唇边的笑意淡了。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藏拙,示弱,是高檀惯会的伎俩,以弱制强,就是阿爹常说的扮猪吃老虎。 绝不能再被他骗了。 耳边只听一声破空响,高檀的第三箭离弦,插入草靶,距离靶心,约莫一掌之距。 赵剑中肯地评价道:“高檀公子聪敏过人,不过短短三箭,便能一箭更比一箭精准。” 高檀收起了弓,微笑道:“是某技不如人,献丑。”说着,他脱去了拇指上的兽骨扳指,径自递到了顾淼面前,“顾公子,射艺了得,往后还望赐教。” 他垂眉望来,漆黑的眼仁宛如水洗过后的曜石,一尘不染,他的眼中似乎没有算计,没有怨恨,没有欢喜,亦无失望,唯有陌生的坦坦荡荡。 眼前的高檀断然不是她熟知的高檀,是个陌生人。 顾淼嘴唇轻动,连忙垂下眼睛,飞快抢过他递来的扳指,压低声胡乱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午后,操练暂歇,顾淼再不耽误,直往顾闯的大帐奔去。 顾闯练兵归来,正欲去马厩,与她迎面碰个正着。 “做什么跑这么快,冒冒失失?” 顾淼顿住脚步,先抬手抱拳:“顾将军。”眼睛却眨了又眨。 顾闯心知她定是有话要说,便旋身将她引入了大帐。 一入帐,顾淼迫不及待,低声问:“阿爹打算什么时候将高檀送走?” 顾闯狐疑地多看了她一眼。 顾淼的脸真是说变就变,先前还眼巴巴给高檀寄信,如今又急不可待地要送他走。 虽然高恭特意送来两个公子,恶心他,他也确实打算送一个回去。 只是…… 顾闯回身窥了一眼,矮几上的书信。 顾淼察觉到他的动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自然也到了那一页薄薄的书信。 她立刻警觉道:“阿爹,那是谁的信?是高家给你的?你舍不得送高檀走?” 心事骤然被戳破,顾闯心虚地抹了一把脸:“你别嚷嚷,事关军要机密,你别嚷嚷!” “我要看!”顾淼朝前一步,要往矮几而去,却被顾闯拽住。 “说了,军要机密!” 顾淼挣脱不开他的铁臂,没好气道:“你不是答应我了么!说了,不要高檀!” 顾闯见她急得脸红,反倒笑了:“你怎么了?高檀得罪你了?前些时日,你不还盼着人家来?” 顾淼反驳道:“阿爹,你糊涂么!齐大人说了,高檀心术不正,留他在邺城,迟早成祸害!” 顾闯怔了一怔,反问道:“齐良真这么说?” 顾淼回忆了片刻,齐良的原话肯定不是这么说的,但是意思肯定是这个意思。 “你送他回湖阳,马上送他回去!”顾淼努力挣脱着顾闯的钳制。 没有高檀,就没有往后的一切! “阿爹,你送他回去!” 顾闯原本还欲笑,可低头一看,顾淼的眼睛不知何时竟然红了,顿时大惊:“你哭什么!” 顾淼抹了一把脸:“我没哭,你把他送走!” 顾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你怎么这么倔!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凉危城易守难攻,天气转寒,正是用人之时,高檀献计,要是成了,湪河南北,皆我所有!” 高檀送来的破冰之计,大有用途,他甚至还带来铁器,为破冰所用,可镶嵌在船底的铁器,工匠所用的制图一并送了来,他是有备而来。 顾淼观他脸色,终于抽回了手,肯定道:“阿爹不是已经想好了?” 听她话音又冷又硬,顾闯露出个笑脸哄她:“此事一了,我立刻让他滚回湖阳去!” 顾淼心知他现在是在哄她。 冰船是好计,高檀是有用之人,眼下,顾闯断然不肯送他走了。 她早该料到的,高檀愿意来邺城,一开始就是他愿意来,甚至想来。 破冰之舟,是他为凉危城早就谋划好的计策,无论是来的人是高橫也好,还是其他的阿猫阿狗也好,高檀都会想办法随之来邺城。 只是,她没料到,他的动作会这样快! 再过三日,天空落雪,湪河北缘便会结冰。 破冰之舟先行,辎重而后行,夜渡湪河,奇袭凉危城。 高檀自有大功。 顾淼想罢,定了定神,缓了语调:“好,阿爹,你发个誓,只要凉危一役后,你立刻送高檀回湖阳。” 顾闯并未放在心上,只敷衍道:“阿爹应你便是。” “好,你发个誓,你以阿娘的名义发誓,要是骗了我,你百年过后,与她再逢,也无颜见她。” “你……”顾闯瞪大了眼,“你胡闹,你怎么敢拿你娘乱发誓!” 她娘去得早,她爹是个痴情种,再未续弦,顾淼知道她娘是她爹的软肋。 “你是在哄我?” 顾闯想不通她为何非要高檀走!他试探地又问:“他真得罪你了?大不了我打他一顿,给你出出气?” 就是打他十顿,她也出不了气! 二人正大眼瞪大眼之时,帘外传来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片刻过后,齐良的声音响在帐外:“禀将军,某将高家公子带来了。” 顾闯假咳一声,又瞪了一眼顾淼以示警告,才扬声道:“进来。” 顾淼侧过身,又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规规矩矩地立到了角落里。 齐良领进来的人却是高橫。 齐良的目光平淡地扫过她,而高橫却显然有些惊讶,在顾闯的大帐里,见到顾远。 可他也不敢多看,只是匆匆瞥了一眼,拱手拜道:“顾将军。” 顾闯笑问:“贤侄在营中吃住可还习惯,若有短缺,尽管开口,你爹既送你来了邺城,我断不会亏待你!” 高横低着头,连声答:“牢将军挂记,小侄衣食不缺,昨夜更是尽兴而归,将军豪爽好客,果如我父所言。” 顾闯暗笑一声,他才不信高恭真会说他的好话,豪爽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在暗骂他鲁莽,目不识丁罢了。 “贤侄客气。贤侄快快起身,不必多礼。” 高横起身,却听顾闯又问:“你与高檀孰长孰幼?” 高横愣了愣,就连一旁的顾淼听得也是一愣,高横高檀孰长孰幼,他又不是不知道! 高横斟酌须臾,方答:“檀兄为长,小侄为幼。”高檀是女奴所生,从前不在高家排行,可是既随他来了邺城,他也要许他脸面,年龄又做不得假,况且,他不以为,顾闯真不知他二人孰长孰幼。 “原来如此。”顾闯又笑了一声,“高檀小侄,递来的书信,果有大才,高将军有二子,如你二子,真是大幸。” 高檀递给顾闯的书信?他为何一点也不知情? 他何时如此胆大妄为!说来是陪衬,为何要越过他,擅自递信给顾闯! 高横脸色变了又变,最终露出了一点微笑:“将军谬赞。” 顾闯笑了笑,又与高横东拉西扯,寒暄了一阵。 高横告退后,顾闯望向齐良道:“这就是你说的‘分而治之’?” 齐良先是一拜,继而又道:“高家两兄弟,看上去确有嫌隙。高横乃是居夫人所出,虽不及高宴,但与高檀的出身亦是云泥之别,高檀献计,想来他亦不知情。”说着,他笑了笑,“兴许,过几日,不劳将军费心,高家二子兴许便有一子离去。” 顾淼惊讶递看向齐良,齐大人原来是真的这么不喜欢高檀,竟然会怂恿阿爹,早早地离间兄与弟。 然而,她可不会天真地认为,高檀会因为高横的刁难而就此轻易离去。 5. 第 5 章 午后虽是艳阳高照,可是邺城比湖阳冷得多,此时又临初冬,稍起一点轻风,高横便觉刺骨,他怒气冲冲地快步回到了营帐,高檀此刻也在帐中,他正披上军士送来的肩甲,银亮的光芒映在面上,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高檀看上去与之在湖阳时,已经大不相同。 高横不由满面怒容,质问道:“高檀,你擅自给顾闯送信,是何居心!信中是何内容!” 高檀不答反问:“横弟与齐大人见到了顾将军?” 先前,是齐良差人来唤高横。 高橫立到他面前,微仰头问道:“信中是何内容?” “乃是破城之计,凉危城临河,以舟破冰。” 高横怔愣一瞬,万万没料到,高檀竟如此直言不讳。 “你为何不先予我相商?”高横皱紧了眉头,“我允你随行,你便要忠心于我。” 高檀神色未变,低垂了眼,直直注视着他,肩甲银亮,衬得他的眉眼愈是锐利。 他的目光忽令高横有些瑟缩,高横硬声道:“难道我说错了?若非你当初低声下气地求我,你绝无可能来邺城。” 高檀反倒一笑:“横弟之恩,莫不敢忘,只是凉危城一役迫在眉睫,取下湪河,才是机要大事。” 道理是这个道理。 高横心头怒气难消:“你以为你就能凭此夺得顾闯青眼?”他讥诮地瞄了一眼他的断发,“你是何出身,岂敢有此妄想,我劝你早日断了妄想,好自为之。贱籍之子,技不如人,苟活于世,偶得怜惜一二,已是万幸,若你再擅自邀功,我便修书一封,将你送回湖阳。” 进入邺城大营的随从不多,可是高横另安置了人马在城外,将高檀弄回湖阳绝非难事。高宴早已看不惯他多时,回到湖阳,高宴也好,刘夫人也罢,迟早弄死他。 高檀笑意未减,却道:“若无别事,我便先去校场了,未时鸣锣,横弟莫要误了时辰。”说罢,他转身掀帘而出。 “你站住!”高橫怒吼一声,他根本没把自己放进眼里! 高檀头也不回地出了营帐。他敛了笑意。 病秧子,只是运气好了些,居夫人得宠,居氏手中有兵又有粮,养个病秧子绰绰有余。 他原本不嫌病秧子碍眼,可是如今…… 高檀的眉头皱了起来,目光朝前望去,却忽见西侧营帐后,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定睛再看,一个背影有些鬼鬼祟祟地,绕到了另一侧,疾步而走。 他仿佛认得那个背影。 乌发在脑后绑了个马尾,红绸发带随风一晃,身影纤瘦,肩尤其窄,黑色的军服穿在身上也显得略有些空荡。 可是,来人的脚步轻盈,拇指上带着纯白的兽骨扳指。 他亲手摸过那一枚扳指。 “顾公子。”他于是露出了一点笑意,扬声叫道。 顾淼脚步一顿,背心顿时出了汗。 她才刚来了不久,将走到帐外不远,耳边只听得高橫一声‘站住’,转眼便见高檀掀帘而出。 尽管什么都没听到,她只得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岂料,还是被他看见了! 他还能记得叫她‘顾公子’。 顾淼顿住了脚步,索性转过身去,露出个笑脸,拱手,压低声道:“高公子。” 高檀见到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心中微讶,在靶场时,他便能感觉到这个‘顾远’似乎不喜欢他。 借给自己的扳指,也实在非他所愿。 但是,他姓“顾”,他手上的兽骨扳指不是寻常的挽弓指环,他猜,顾远兴许与顾闯有些干系。 他笑问:“顾公子的营帐也在此附近?” 顾淼随口胡诌:“军医的营帐在附近,我前些日子受了伤,便想着再让他替我瞧瞧。”说着,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 听他说话,声音别别扭扭,高檀仔细又看他一眼,见他的一张脸生得秀气,额头上隐约有一点伤痕。 莫非他的年龄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小一些,若是如此,想来,他约莫真与顾闯沾亲带故。 他态度温和地问道:“顾公子受过伤,可好些了?” 顾淼不免狐疑地多瞧了他一眼。 从前在邺城初见高檀时,他对自己极其冷淡。不过,兴许也是因为,从前的她,总是竭力往前凑,怂恿顾闯向高恭选了他来邺城。 她对他的心思从来就没藏藏掖掖过。正如顾闯曾言,她的眼珠子就独独长在高檀一人身上。 高檀一来邺城,她便对他说,她就是给她寄信的‘三水’,她是顾闯的女儿,是她硬要了他来邺城。 她当时可真是态度强硬,勇气可嘉啊。 年少无知,乍见翩翩少年郎,实在见色起意。 一想到从前种种,顾淼顿觉又恼又怒,太阳穴突突乱跳,脑仁隐隐作痛。 她按住脑门,没好气地说:“好多了,无须高公子惦记,我也该回校场了。”她不等他答话,扭头就走。 她管他死活,和高橫闹崩了最好,早走早好! 高檀见顾远忽地离去,蹙紧了眉。 果然,顾远的年岁应该不大,行事鲁莽。 * 三日过后,天空果然落下了细雪,一夜过后,湪河北缘白茫茫的冰霜愈厚。 破冰之舟乃是盈盈之舟,下覆铁戟,竖倒刺,船行过处,可刺破冰面。 阴云密布的夜晚,黑色的船帆与水天一色,盈舟先行,辎重而后行,军甲再夜渡湪河,奇袭凉危城,只在最紧要的一二个时辰之间。 顾淼没有渡河,顾闯也不许她加入夜袭之列。 她留在了大营里。邺城大营有一座三层塔楼,到了下半夜,顾淼攀上了塔楼,远远眺望,湪河的另一侧可见一片火海。 那是凉危城的粮仓所在。 熊熊大火烧了大半夜,凉危城的刘湘逃了,眼见大势已去,丢下守军五千,临阵脱逃。 刘湘逃到凉危城外,被顾闯一剑毙命,刘湘的脑袋被吊到了城楼下。 凉危城被顾闯收入囊中。 湪河南北,沃野百里。等待不算漫长的冬日过去,又是春耕的好时节。 打了胜仗,邺城大营的气氛热烈。 顾闯分了一些心神,送兵渡河,暂且料理完接管凉危城的大事后,营里升起了篝火,权作一场小小的庆功宴。 高檀盘腿而坐,他就坐在齐良的身侧。 顾淼晓得,渡河那一夜,高檀也随军进了凉危城。 他眼下,在营中,大家都不再称呼他为“高公子”,而是直呼其名,唤作“高檀”。 无礼却亲近。 顾淼恨恨地咬了一口炊饼,又拿眼去看顾闯。 他大口饮酒,显然已有两分醉意,不住与人对饮,高檀也与他饮了两杯。 顾闯脸上的笑意就没淡过,风中不时卷来他的“哈哈”大笑。 笑笑笑,笑个屁,往后有你哭的时候! 什么凉危一役后,送高檀回湖阳,他说过的的话恐怕早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恨恨瞪了他一眼。 要不然,她索性对顾闯实话实话,和盘托出,就说,爹,你现在不弄走高檀,往后等他当了皇帝,你就凶多吉少。或者说,爹,你歇了你想当土皇帝的春秋大梦吧,你没有当皇帝的命!不要到头来弄得个鱼死网破,谁都不好过! 可是……便是说了,谁信啊? 顾闯肯定以为她中了邪!说不定还要劝她喝药,再不然,恼羞成怒,直接将她送回寨子里去。 不! 她得想办法尽快弄走高檀,靠她自己弄走高檀! 顾淼烦躁地挂着水囊,又饮一口,今夜喝的是麦子酒,邺城麦子酒,入喉火辣。 许久没尝过了,这一大口烈酒入喉,顾淼顿时被辣出了眼泪。 她放下水囊,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转过身去,目光却正对上高檀的目光。 他的视线恰恰朝她望来,似是不经意。 顾淼立刻调转了视线,转瞬又觉不甘,凭什么我要躲他! 凭什么我要怕他! 他算老几啊! 顾淼于是愤愤转头,抬眼直直朝他望去。 高檀的目光露出讶然,而他脸上没有多少笑意,只是平静地望着她。 红色的火光映在他黑漆漆的瞳仁里,眉眼却不见了锐利。 他几缕的头发垂在肩上,只在头顶半挽了发髻,斜插一柄黑簪,他倒长不短的头发,此时此刻,根本无法竖冠,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高宴对他的羞辱。 小白脸!活该! 顾淼瞪了他一眼,索性站了起来。 今晚……今晚她就要想办法把他弄回湖阳去! 篝火烧得正旺,数名醉汉开始围着火堆,手舞足蹈。 顾淼多饮了几口酒,胸中酝酿着的愤怒,愈发难以克制。 她一鼓作气地跑回了营帐,她的角弓就躺在木几上。 冰凉的弓弦映着烛火,仿佛幽然发亮。 愤怒令人冲动,上头的酒意使人昏昏,她注视着角弓弦上的冷光,咬了咬牙,一把拿起了弓。 一不做二不休,今晚,她就要射伤高檀,让他滚回湖阳去! 6. 第 6 章 顾淼捏着角弓,出了营帐,为了掩人耳目,一路沿着荒无人烟的僻静小道东躲西藏。 距离高檀的营帐不远,是马厩,马厩旁有一片小林。 虽然冬日枯枝,无树叶遮掩,但是夜中黑暗,所有的人都在围着篝火作乐,此处远离中心地带,寂然无声,喧嚣隔了夜色,小道幽幽静静。 顾淼脑中昏昏,耳边只听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 此地最宜伏击,此时她仅凭冲动行事,根本没想好,她该怎么样才能把高檀引到此地。 她将角弓挽在手臂上,手脚并用地先爬上了马厩旁的枯树。 站得稍微高了一些,远处篝火燃气的火苗与黑烟,遥遥可见。 可是这里,根本看不清高檀的位置,人影晃来晃去,她并没有看见高檀的身影。 酒气愈发上涌,顾淼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打算先从枝干爬下去。 恰在此时,一道人影,远远地,却从西面的小道走来。 火光将他的影子拉长,他身上穿着寻常军士的黑袍,可是他的头发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他是高檀! 顾淼麻利地蹲回了原本的树杈,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夜色里。 她的唇角渐渐扬了起来。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高檀,是你上赶着来的! 她手中一转,角弓已被握在左手,右手拉弓。 细长的弦紧紧地崩在她的扳指前。 箭头泛着冷光,如此不远不近的距离,顾淼有把握,百发百中,并且,射中他的大腿,或是手臂,只需一箭,她尚且来得及全身而退,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也无须流太多的血,他所立的地方离篝火不远,他只需高声呼喊几声,再折返几步,便能被人瞧见。 万无一失。 顾淼再度拉紧了弓弦,目之所及,是高檀的手臂,左手臂。 夜中凄冷,可他穿得单薄,黑袍清晰地勾勒出他手臂的所在。 只需一箭。 箭在弦上,箭尖却忽而轻轻地颤抖了起来,她的双手不禁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没用!不该喝那么多酒! 顾淼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的双手稍定。 她再度绷紧了弦,她的动作轻缓,夜色中几乎听不到任何旁的声音,除了高檀的脚步声和她稍稍急促的呼吸与心跳声。 顾淼立刻屏住了呼吸。 高檀向着马厩的方向越走越近,微弱的火光已被他远远抛在了身后,他的身影漆黑一团,迈进了暗处。 不能再犹豫了! 居高临下,时不再来! 她闭了闭眼,扳指将要移动,耳边却听另一道极快的脚步声传来。 顾淼一顿,随即收起了弓弦。 另一个人影匆匆追了上来。 他们的声音细碎,顾淼竖起耳朵,听了个朦朦胧胧。 “高檀兄!”是个陌生的声音,他的脸庞隐在暗处,身上穿着邺城大营的军服。 来人的个头不高,仿佛是个年轻的新兵。 高檀的身影顿住,他微侧了身,只问:“你打听到了么?” 打听?打听什么?高檀果然居心叵测! 两人离马厩不远,声音低沉压抑。 顾淼着急地想探身,可是她不敢乱动,生怕闹出动静来,只能焦急地盯着黑黢黢的两个身影。 另一人答得很快:“没有,你说的‘三水’,军中确实没有唤作此名的人。” 顾淼惊得倒吸了一口气,手中一抖,角弓险些要落,又被她险险握住,角弓碰到枝干,发出细碎的一声轻响。 高檀的身影仿佛微微一转,朝她的方向望来。 顾淼再度屏住了呼吸。 高檀是在找她?是在打听‘三水’? 三水为淼。 顾闯给她取了顾淼这个名字,是当年算命的说她,命中缺水。 邺城军中此时只知‘顾远’,无人知晓顾淼。 顾淼脑中嗡嗡乱响,他在找我? 他为什么要找我? 对了,是因为,是因为从前她寄给他的书信! 顾淼脸颊陡然热了起来,惛惛酒意更是汹涌上头。 时隔多年,她居然还记得她给高檀写过的书信内容:见公子惊若天人,玉树焚风。 好一个玉树焚风! 她犹记得彼时,高檀问她,为何是玉树焚风,她振振有词,答说,当然是因为我一见你,便觉口干舌燥,宛如焚风拂面,当然是玉树焚风。 好一个三水。 顾淼想罢,脸上滚烫,恨不能再重头再来,她根本不会再给他寄什么书信。 她羞愤难当,可不远处的高檀却未再答话,他仿佛微低了身,对另一道人影附耳低语几句,那人只是颔首,便又跑远了。 他察觉到有人了么?为何要附耳说话? 顾淼紧张了起来,待另一道人影远去,高檀果然转过了身来。 他仰头,径直朝她的所处望来,即便有夜色遮掩,顾淼依旧觉得无所遁形。 她慌张地挽起了弓,紧绷的弓弦紧紧地贴上了她的扳指。 酒意的晕眩来势汹汹,她头晕目眩了一瞬,她的右手抖了抖,细弦擦过兽骨扳指,弹出一声短促的疾响。 短箭在空中划出一道仓促的弧线,朝树下而去。 高檀耳边听得一声风动。 目之所及,唯见一小团黑影从天而降,烈烈风响。 他凭直觉,偏头一闪,躲开了致命处。冰凉的铁器险险擦过他的额际,继而贯入了他身侧的树干,发出‘咚’一声闷响,足见其力道。 什么人? 高檀顺着铁箭来处望去,马厩旁的树丛暗无烛火,枯枝交错,惶惶像是有个人影,却又不像有人。 高檀闻到了一股铁锈的涩味,他抬手摸了摸额角,摸到了一点滑腻的血迹。 什么人要伤他? 是伤他,还是杀他? 是高橫的人?还是顾闯…… 顾淼登时屏住呼吸,纹丝不动。 她仿佛射中他了,她射中高檀了! 现在该怎么办? 顾淼害怕高檀再往前走来,他若是再往前多走数步,说不定,说不定他就能看见她躲藏在暗影里,他就能看见她! 怎么办? 顾淼一瞬间有些后悔,她不该那么冲动行事,都是喝酒误事。 她紧张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高檀,他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他抬手,似乎擦了擦颊边的血迹。 顾淼的心跳快了两分,却见高檀忽而转过了身去。 他没有再往马厩的方向走近,而是沿着来时的路折返。 顾淼不由地松了一口气,等到高檀的背影渐远,她忙不迭地从树上爬了下来,不忘朝前疾步,拔下了定在树干上的铁箭。 直到一口气跑回了营帐,她的心跳仍然极快。 她刚才射中高檀了,他应该受伤了。 他,他会走么? 他会知难而退,回湖阳么? 他,他伤得重么? 顾淼烦躁地躺回了木板床,左思右想,想了好一阵。 帐外的欢声笑语,隔着帘子,断断续续地传来。 她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隔天一早,顾淼醒来后,头疼脑涨,帐外的鼓声响过几轮,是操练的时间了。 对了,高檀! 她昨晚好像射中了高檀! 模模糊糊的印象涌上脑海,顾淼慌忙地梳洗了一番,往校场飞奔而去,可刚走到一半,却见脚步匆匆的齐良迎面而来,似乎是往中军大营的方向而去。 “齐大人!”顾淼急忙叫住了他,“可是出什么事了?” 她心惊肉跳,难道他们知道高檀受伤了? 齐良见到顾淼的焦急神色,先是一愣,继而叹道:“高檀公子中毒了,如今昏迷不醒。” “中毒了!”顾淼惊得扬声道,转而又压低了声调,“他怎么会中毒了?怎么中的毒?” 他不是被她的箭射中了么?怎么会中毒?她的箭上又没有毒! 7. 第 7 章 齐良为难道:“高公子如何中的毒,眼下还未可知,他人尚未清醒,军医已在帐中,况且,昨夜中毒的不只他一人。” 顾淼惊讶地追问道:“中毒的还有谁?” “是个唤作小五的军士。他昨夜仿佛与高公子对饮了几杯,兴许是酒水的缘故。”说到这里,齐良的脸色沉了下来,“若真是酒水的缘故,此事非同小可。” 当然非同小可。 邺城大营的宴饮,若真被人在酒水里投了毒,今日昏迷的是高檀和小五,改日就有可能是顾闯! 顾淼的脸色也变了。 高檀中毒和她的箭没有半分关系,难道是他在去马厩前就中了毒,还是他自马厩回到宴饮后,才中了毒? 那个小五就是昨晚同他说话的那个人么? 是小五在替他打听“三水”的下落么? 她只觉疑云满腹,想不明白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高檀怎么就中了毒? 顾淼皱着眉头,不禁抬眼又看了面前的齐良一眼。 齐良读懂了她眼中的狐疑,自嘲地一笑:“你在怀疑我?” 顾淼面色一滞,慌忙摇了摇头:“齐大人说笑了,我当然不疑大人。” 齐良虽然不喜高檀,可是没道理真要下毒害他。 凉危城一役过后,不仅顾闯对高檀另眼相待,齐良似乎也同他交好,眼下没必要下毒害他。 难道是……高橫? “大人,以为是谁呢?” 齐良抬眼仔细又瞧了瞧她的脸色:“我亦不知,待到高公子醒来,军医或许能判断他中的是何种毒,你不必忧虑,高公子暂无性命之忧。” 顾淼见他神色冷淡了些,自知不宜再问,只好抱拳告退。 当晚,高檀便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顾闯亲去了营帐看他。 为了便于军医医治,高檀被挪到了另一处营帐。 军医自去煎药,帐中只留了高檀与顾闯二人,一卧一立,相对无言了片刻。 几上的烛火被帘缝里吹来的风,吹得“噗噗”轻响。 顾闯斟酌道:“高公子以为是谁想害你?” 高檀挣扎着半坐起,他的脸色极为苍白,身上只着白色的中衣,衬得他的唇色,毫无血色,他轻抚胸口,急喘了一口气道:“小侄不知,军医口中说的‘青花’毒,我亦从未听闻过。” 顾闯冷哼了一声。 高檀没听说过青花毒,他却听说过! 传闻,高恭杀湖阳主刘安时,用的正是此毒。 “此毒毒性霸道,你可知,若你再饮多一星半点,你便小命不保了。” 高檀垂眼,再拜:“晚辈多谢将军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顾闯面色稍霁,他的话音微冷,却问高檀道:“你愿意在此养伤?还是,由我向你爹报信,送你回湖阳将养?” 高檀抬眼,暗沉的眼珠猛地一缩。 他掀开了身上的薄被,落下榻来,躬身朝顾闯拜道:“恳请将军收留小侄于此,将军有所不知,倘若我真回了湖阳,恐怕性命难保。” 顾闯心道,高氏的子女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高恭的儿子女儿加起来,足有十七人,高恭的女人不少,除却高恭的原配刘夫人,数的上名号的夫人,居夫人,周夫人等等,还有无数姬妾,以及连名分都没有的女人,譬如,高檀的生母,顾闯连她姓谁名谁,都没听说过。 总之,高恭不缺子嗣。 刘夫人的长子高宴早已及冠,也曾随高恭破城,湖阳的心腹都将他当作‘太子’,要是高恭将来一统江山,高宴便是真正的太子。 可是,高恭成年的孩子,不只他一个,高橫是居夫人的儿子,不见得不能与之相争,当然,还有高檀。 顾闯凝眉细看他,高檀的年纪不大,可是眉目之间,隐隐藏着厉色,如同一柄锋利的宝剑尚未出鞘,高宴削了他的头发,既是折辱,何尝不也是一种忌惮。 高宴与高檀,往后难说,孰强孰弱。 顾闯沉吟片刻,忽见高檀的额际有一道乌青的痕迹,便问:“你的额头怎么伤了,可也是中毒的缘故?” 高檀答道:“许是昏沉之际,跌倒摔伤所致。” 顾闯皱了皱眉,未再追问下去,转而问道:“你想留在邺城?” “将军大恩。”高檀的语调低沉,眉眼低垂。 顾闯眼珠转了转,又问:“你以为是高橫想要毒杀你么?” 青花毒是高家的毒,邺城没有,他思来想去,只能是高橫。 莫非凉危城一战令他改了主意,他莫非觉得自己已无法掌控高檀了? 顾闯脸色难看了起来,他平生最恨这样的小人,手足相残,背后动刀子的小人。 高檀却摇了摇头,说:“小侄不知,无凭无据,或许并非横弟所为。” 顾闯摆了摆手:“既如此,你先养伤,其余的事情,交予我来细查。” 是人是鬼,一查便知。 顾闯掀帘而出,外面的天光已然有些黯淡。 他回到营帐时,却见顾淼正在大帐等他。 “你怎么来了?”顾闯问罢,又像是猜到了什么,笑了一声道,“你不是说,你不爱瞧他了么?不是说年少无知,怎么,眼下,又急急巴巴地跑来问?” 顾淼顾不得他话中的戏谑,只道:“高檀中毒了,是么?你赶紧把他送回湖阳,养病去啊!” 顾闯倒是真吃了一惊:“你是在说反话?” 顾淼心头烦躁得很,急道:“我为什么要说反话!你不是答应我了么?凉危城后,便送高檀回湖阳,眼下,他又伤了,岂不是更好,病情耽误不得,你还是快些把他送走吧!” 顾闯上上下下地打量起顾淼来:“你晓不晓得,我要真把高檀送回湖阳,且不说他回到湖阳,高恭会如何待他,高宴会如何待他,他的伤势兴许撑不过舟车劳顿,死在半路上,也未可知。” 顾淼听得一愣:“高檀,真伤得这么重么?”齐良不是说他的伤势不重么? 顾闯脸上露出一点志得意满的笑容:“你又着急了么?” 顾淼冷了声:“你见到他的伤了?中的是什么毒?” “高檀中的是青花毒,他的额头也有伤。” 顾淼胸中咯噔一跳,青花毒,她没听说过。额头的伤兴许就是被她射中的伤? 高檀中毒的事情,上辈子压根没发生过,顾淼想来想去,高檀来到邺城之后,高横是唯一的变数。 “是高横么?” 顾闯只挑了挑眉,却问:“那你还想把他送回湖阳么?” 顾淼沉默了片刻,张了张嘴,一肚子的话想说却说不出口,顾闯见状,叹了一口气:“你先回去,这些天,你也小心些。” 8. 第 8 章 又过三日,这三日间高橫只见了高檀一面,高檀看上去中毒颇深,大部分光阴,他似乎都在半梦半醒间,高橫连问一问他中的是何毒,怀疑是何人下毒的机会都不曾有。 高檀住到了另一处营帐,而顾闯不肯见他。 高橫不傻,他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他对随从道:“顾将军在疑我,他恐怕以为是我下毒害了高檀。” 进了营地,高橫身边只留了这么一个心腹。 “公子,何出此言?公子没必要害了那庶子,若是有心要害他,公子何苦将他带来邺城。” 高橫摇摇头:“顾闯会疑我,是怕高氏以此为由,破坏先前的联盟,舍下一个小小的庶子,又有何不可。” 随从变了脸色:“公子打算如何做?可需要派人送信到夫人手中?” 邺城到湖阳,快马加鞭,亦需小半月。 高檀若是一直不好,难保顾闯不会先下手为强,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善茬,死一个姓高的是死,死两个也是死,更何况,两个都死了,无人前去湖阳通风报信,兴许他还能长久地瞒下去。 想到这里,高橫彻底坐不住了。 “你想办法出得大营,前去邺城与人汇合,我立刻写一封信给夫人。” 金乌落下了西边的地平线,往西望去,漫漫黄沙卷地,拉长的日影在沙砾之间摇摇晃晃。 天色暗了,远处的靶台隐匿进暗影里,再也无法看清。 顾淼抬手收了弓,往营帐折返,走到岔道时,她脚尖一转,不知不觉地走向了高檀所在的营帐。 隔着一小段距离,她便闻到了浓重的药味。 难道高檀真的伤得这样重? 自他中毒后,顾淼还未见过他。 她将长弓调转方向,挂在背后。 高檀的帐外守着两个军士。 见到顾淼,他们面露疑惑,顾淼压低声道:“听齐大人说高公子受了伤,我特来瞧瞧他,不多待,看一眼就走。” 顾远是顾闯的‘远方亲戚’,两个军士面面相觑,犹豫片刻,最终挥手放了行。 顾淼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角落里的灰炉子火苗摇曳,炉上的黑罐里,深褐色的药汁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高檀躺在木板床上,双目紧闭,似乎在安睡。 帐篷里除了咕咕噜噜的煮沸声,再也听不见别的响动。 顾淼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了床前。 他的呼吸又轻又缓,从前他躺在身边睡着时,呼吸同样轻浅。 只是……只是眼前的高檀,看上去太年轻了,青涩得陌生。 十五年,十五年后的高檀鬓边生了些微白发。 宫里的太医说,陛下是多思多虑,故此早生了华发。 顾淼低头注视着他的容颜,忽见他的眼帘动了动。 高檀醒了! 一双黑漆漆的眼仁凝视着她。 顾淼慌忙地退了半步,嗫嚅一声:“高公子。” 高檀将醒,脸上露出了罕见的迷茫神情,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脸庞,划向她背后的长弓,顿了小半刻才道:“顾远?” 顾淼拱手,撒谎道:“齐大人命某来瞧瞧高公子,不料公子在安睡,是某叨扰了,先告辞了。” 高檀的眉头皱了起来:“齐良让你来探我?” 这个谎确实撒得不太高明。 顾淼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正是。” “齐大人有何嘱托?”高檀半坐了起了身。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唇上难见血色。顾淼仔细一看,见到了他鬓边的疤痕,看形状,大概就是她的箭擦出的伤痕。 当晚,她原来没有真的射中他。 “高公子……伤得很重?” 高檀抬眼看向顾淼,她不答反问,他脸上虽然疑惑,却也答道:“此毒难解,虽未伤及要害,可解毒亦需时日。” 顾淼面上点了点头,心中却想,如此一来,一时半会,高檀是走不成了。 她再次拱手道:“时辰不早了,不打扰公子休息,我先告辞了。” 顾淼刚一转身,又听身后的高檀道:“顾公子,可否替我向齐大人带一句话?” 顾淼顿住脚步:“什么话?” “居夫人在邺城有处旧宅,在南衣巷。” * 高橫并非孤身来到邺城,顾闯早有预料,只是他没想到,高橫在邺城可用的人比他想象得多得多,皆是武人,还有马匹与兵器。 高恭真是送来了一个好儿子。 自高檀中毒后,他便派人一直盯着高橫,是以他身边的人偷偷出了大营,他便知道了。并且,他的人也找到了南衣巷的藏身处,居氏原就是湖阳以西的豪强,高橫来邺城,也带来了居氏的人马。 攻下凉危城后,邺城大营的人陆陆续续渡了湪河,若高橫真要发难,虽不见得会真出什么大事,但也是个难缠的麻烦。 顾闯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将他可能有的歹念,扼杀在萌芽处。 “杀了他?”听罢顾闯的打算,顾淼大吃一惊,“阿爹三思而后行,高橫是高恭的儿子,再不济,也是亲骨肉,阿爹岂能说杀就杀!” 他是个病秧子,他也没几年活头了。 鲁莽与冲动迟早害了阿爹。 顾淼生生压下了这后半句。 顾闯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一侧的齐良出声道:“将军何不先剪除羽翼,再看高氏可有后招,静待此一时。” 齐良说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顾闯的脸色,凉危城后,这几日来,顾闯身上的杀性又重了几分。 顾闯的脸上果然又露出了几分不耐:“老子早就受够了高家的虚伪,他以为送两个儿子来,就能息事宁人了。从前我们在观台城,死的人便可以一笔勾销了么?” 顾淼听得一怔,观台城,她险些都忘了。 在这脆弱的,短暂的联盟之前,顾闯和高恭在观台城打过一场,高恭是区区险胜,两方都死了不少人。 阿爹一直记着这个仇,此仇还未报。 齐良敛了神色:“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一旦南地平息,何患再无来日。” 欲报此仇,尚有来日。 顾闯脸色变了又变,最终重重地冷哼了一声,掀帘而去。 这里是中军大帐,他一走,顾淼也不便多留了。 她拱手道:“齐大人,我先告退了。” 齐良定定看了她一眼,忽道:“顾远,高橫不见得奸邪,而高檀也不见得软弱,与高氏联盟是权宜之计,你晓不晓得这个道理?” 顾淼心中蓦然升起几分不快,齐良说话总是这样弯弯绕绕,可他话中的意思,她听明白了,他让她和高家保持距离。 毕竟,前几日,她去探了高檀,方才知晓了南衣巷。 “我知道了。”说罢,她转身就走,没再去看齐良的脸色。 此一待,便是过去了半月有余。 高橫一直没有收到湖阳的消息,南衣巷也没有人再传消息来。他的书信不知有没有送到居夫人手中。 他心急如焚,心知事情大有蹊跷,而顾闯今日邀他去回五山打猎。 回五山毗邻邺城,以北二十里,隆冬时节,山中凄清,鲜有猎物。 醉翁之意不在酒。 顾闯没有给他说不的机会,高橫接过军士递来的黑裘,跨上了他牵来的一匹黑马。 走到营地外,他才远远看见高檀骑马,自另一侧而来。 多日未见,大病初愈,他的脸孔看上去瘦削了些,眉眼深邃,更显锐利。身上的襕衫半旧,可是外罩的黑裘乃是营里的东西,分明与他身上的制式一般。 然而,高檀的视线撞上了他,却一紧手中的缰绳,勒马而停。 他是何意!他在疑我!好一个庶子! 高橫惶惶之余,又觉一股怒意直上心头。 他使劲夹了夹马肚子,马蹄响了起来,可他还没走到高檀马前,一匹白马斜插了进来,竟是齐良。 齐良熟稔地停在了高檀身侧,目光分毫没瞧高橫,旁若无人地对高檀道:“观高公子气色,好了不少,今日围猎,兴许尚能有所收获。” 高檀何时同齐良这般好了。 高橫惊疑不定地望向两人,忽听身侧传来重重的一声喷鼻声,惊得他扭头一看,来人也是寻常军士打扮,可是外罩白裘衣,马鞍一侧悬着一柄乌木长弓。 模样生得唇红齿白,脑后的乌发扎了个马尾,他的目光也落在不远处的高檀身上,可他皱着眉头,分明也是一脸不悦。 高橫认得他,他是在靶场见过的顾远! 顾淼察觉到一侧投来的视线,随之望去,见到了高橫。 她轻飘飘地瞪了他一眼,没用的病秧子,打马继续上前,却听齐良对高檀笑道:“你脚下乃是良驹,唤作‘雁过千山’,将军特意将此马留给了你。” “将军大恩。”高檀答道。 9. 第 9 章 顾淼望着高檀的表情,心中不禁冷哼一声,装模作样。 她拉了缰绳,正欲往旁侧行去,突然一阵寒风拂面,顾淼低头拢了拢身上的白裘,抬眼只见齐良朝她望来,他略微颔首一笑。 两人上次不欢而散后,还没遇见过,这段时日,齐良忙于追杀“青花毒”的由来,大部分时日都不在营中。 他今日难得披甲,身形挺拔,远望去,竟真有些将领的气度。 顾淼客气地拱手而笑,微微转眼,却见他身侧高檀的目光亦朝她望来。 他额边的箭伤,已经淡得看不见了,苍白的脸颊上,仿佛也有了一点黯淡的血色。 他亦如齐良一般朝她拱手。 顾淼立刻转开了眼,打马而走。 数十骑往回五山行去,一路疾驰至山下,天空落下了大片的雪花。 顾闯勒马,扬声道:“山路陡峭,又遇雪天,诸位小心些,可冬日,猎物惯爱藏在高地林中,若是人数众,恐怕会打草惊蛇,此刻若先分作几路,从西面与北面两面而上,到了山顶平台处汇合。等到归了营地,猎物多者,重重有赏。” 众人欢呼数声,队伍便朝西北两个方向,分头散去。 顾淼坐在马上,见顾闯打马先行,朝西麓而去,她原本也想往西面打马,可转瞬又见,高檀跟随顾闯,亦往西而行,她手中一紧,急忙拉住缰绳,调转了马头,朝北面而去。 她扭头再看,高橫也朝西面而去。 齐良的主意,顾淼也算想明白了,便是挑拨离间,要高檀与高橫相争,高橫若真下毒害了高檀,见他侥幸而愈,自然也不肯善罢甘休。 顾淼希望高橫能真的,将高檀赶回湖阳。 不必杀他,只要将他送回湖阳,就行。 怎么,你还是舍不得他。 她听见自己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说。 不,当然不,她暗暗摇头,心中争辩,只要高檀活着,他就能回到湖阳和高宴斗法,和高恭相争。 姓高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让他们窝里斗,斗得越凶越好,斗得伤筋动骨,元气大伤,最好! 想到这里,顾淼内心稍定,长舒了一口气,寻着北面山麓,往山林中去。 冬猎,她从前在邺城的时候,常来回五山狩猎,只是搬去湖阳后,她再没来过。 重游故地,半百感慨。 顾淼取下悬在马鞍一侧的长弓,紧紧握在手中。 不是所有人都能重头来过,既然从头来过,她一定要好好把握这样的机会。 回想起她的小半生,她在寨子里的时候,在邺城的时候,即便征战不断,她也有纯粹的快乐的时候,可是后来…… 后来她和高檀离了心,夹在阿爹和高檀之间,左右为难,皇城再大,宫阙再美,可是似乎连天空都是灰蒙蒙的,朱楼碧瓦也是灰蒙蒙的。 哎,想想都晦气! 顾淼不愿再想,索性四下而望,寻找猎物的踪迹。 她脚下是一匹良驹,脚程极快,不知不觉,她已到了林中深处,四周松柏入云,她索性拔箭挽弓,雪亮的箭尖直指碧空。 几只麻雀在空中飞快掠过,她放弦而去,一只麻雀扑腾了两下翅膀,旋即坠落。 顾淼视线往下,又见枯叶堆里,一只灰影快速窜过,她又放一箭,射中了枯叶堆里的那一只灰鼠。 顾淼抿唇而笑,先朝麻雀坠落处拍马而去。 雪花落在白裘的兜帽下,往下落去,地上薄薄一层霜雪盖住了深褐色的土地,马蹄踩过地上的枯枝和雪泥,发出几声脆响,在空荡的林中,格外清晰。 顾淼眉头一皱,却听身后林中传来几声闷响,像是脚步声踏进雪泥中,咚咚咚,又是几声闷响。 她脚下的马儿不安地扬起了前蹄。她拽紧了缰绳,马儿才不至于朝前狂奔而走。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扭头一看,隐隐约约间,真有动静,林中有东西? 片刻之后,一个笨重的黑影自粗壮的树干后,晃了出来。 它全身漆黑,脑袋巨大,两只耳朵竖起,胸前有一小撮月牙形状的白毛。 它直立在地上,像是一座黑色的山丘,四肢健壮,爪子尖利。 这是一头熊瞎子! 没有猫冬,尚还清醒的熊瞎子! 顾淼从前也在林地里远远地见过熊瞎子,可是从来没有离得这般近过。 冬日里,林地里该没有熊!熊瞎子夏天住在回五山,可是冬天来临前,它们变会往低洼的温暖谷底迁徙,而山里的熊瞎子,也会找洞穴猫冬。 怎么这里还有一只熊瞎子! 顾淼身下的黑马早已不敢再动弹,四肢宛如泥塑,她拽了拽缰绳,那马儿依旧纹丝不动。 马儿僵立原地,顾淼心跳如擂,捏住缰绳的手心满是汗水。 熊瞎子离她太近了。 近到她看清了它嘴角垂涎,张嘴时呼出的一股又一股白烟。 她慌忙地拉开了弓弦,熊瞎子似乎被她突然的动作惊动,口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嚎叫,前肢猛然落地,哗啦一声巨响后,径自朝顾淼奔来。 她手中一抖,弓弦擦着她的扳指,轻轻一弹,短箭射出,却偏离了甚远。 熊瞎子快速奔来,即便四肢伏低,它也状若山丘。 顾淼着急地又夹了夹马腹,可是脚下的黑马除了马腿打颤,竟真不能再动了! 怎么办! 这可如何是好! 她急得一脑门子的汗!伏低身又去摸箭筒,将要抽出一只羽箭,转瞬之间,熊瞎子已奔至马前。 万万没料到,兴许,这辈子,她竟然会栽在熊瞎子手里! 白瞎了,这辈子,她白捡了这一条性命! 若是真死在了这深山老林里,她还能不能重回一个月前,顾闯见到她面目全非的尸身,又该如何伤心。 高檀,还有高檀! 凭什么他也能见到她死状这般凄凉! 一念至此,顾淼咬紧牙关,抬手一拔,抽出了一支羽箭,她还不及直起腰来,就半伏之态,拉弓射箭,飞箭如星,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她闻到了熊瞎子身上的臭味。 须臾之后,只听一声巨大的哀嚎,她射中了! 她竟真地射中了熊瞎子的一只眼! 然而,熊瞎子却没有掉头而去。 它似乎被彻彻底底地激怒了,它仰头,口中又发出一声嚎叫,震耳欲聋,它用身躯蛮横地撞向了一人一马。 人仰马又翻。 顾淼脚下剧痛,人朝另一侧栽去。 视线颠倒的刹那,她却看见,不知从哪里射来的一支箭,射中了高挂在树梢的褐色的团状物,那一团物件飞速下落,伴随着密密麻麻的嗡嗡嗡的声音。 是蜂窝! 羽箭射中的是马蜂窝! 蜂窝落地,成群的蜂自窝中蜂拥而出。 顾淼摔到在地,慌忙用裘衣护住了头面。 熊瞎子避无可避,只得慌忙调转了身躯,朝林中深处而去,一群蜂追着它而去,可顾淼依旧能听见四周接连不断的嗡嗡声响。 片刻过后,她终于听见了一道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 她罩住了脑袋,透过眼前的一点细缝往外望去,见到了来人。 他手中还捏着一柄角弓,长眉紧锁,低眉看她。 高檀!竟是高檀。 刚才是他射中了蜂窝,解了她的急困! 偏偏是他! 10. 第 10 章 高檀的身侧也围满了无数马蜂,他朝她伸出了手,急道:“顾公子,快上马。” 顾淼一时没动,高檀皱了皱眉,以黑裘挥去不断靠近的马蜂,语调更重道:“顾远,快上马!” 此时此刻,的的确确不该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顾淼深吸一口气,忍住脚上的疼痛,从地上爬了起来,拽住他伸来的右手,翻身上马,坐到了他的身后。 马蜂嗡嗡而响,宛若狂风。 高檀拍马而走,往林深处,不易躲闪,他索性调转了马头,往下山的宽阔石径而去。 马速极快,约莫小半刻后,成群的马蜂总算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顾淼掀开罩住脑门的裘衣,大口地深吸了一口气,脸颊和脖子一侧却传来针扎般的麻痛。 她侧目看去,肤上已经鼓起了不少红色的小包。 难怪如此难受。 “顾公子?”高檀唤了她一声。 顾淼回过神来,抬眼正对上高檀脑后绑着的不长不短的马尾。 柔软的黑发扫过她脸颊上的小包,又是痒又是痛。 高檀微微侧脸,顾淼赶紧捂住了脸孔,没好气道:“你看什么!” 高檀抿唇,低声道:“顾公子先前遇见了熊瞎子,想来是受了惊,不知道那群蜂是否蛰到了你?” “没蛰到,不牢你挂心!”顾淼硬声硬气道。 高檀不声不响地转回了脸,顾淼松开了手,没太看清他刚才脸上的表情,是喜是怒,抑或是,不耐烦? 她往前望了望,见到了他拉住缰绳的右手,手背肤色苍白,可是分明也起了两个红色的小包。 她惊讶出声道:“怎么你也被马蜂蛰了?” 回想起来,刚才他策马而来,蜂群萦绕不绝,他不被蛰伤才奇怪。 高檀刚才真的救了她……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一片林地里,你方才不是随他们往西麓而去了么?” 顾淼刚一问完,便觉不妥,这么一说,好像她真就如此在意他的一举一动,连他先前往哪个方向而去都一清二楚。 她恼怒得闭紧了嘴。 高檀的动作一顿,可是他却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立即答话。 马蹄加快了脚步,顾淼耳边渐渐听到了些微的水声。 他们往山下行了一段,应该是到了临近山脚的矮坡了,不若然,不会有流水的声响。 马蹄声响了又停,她探头望去,眼前赫然有一条浅溪,溪水尚未完全结冰,唯有细碎的冰沫浮在水面上。 高檀勒紧缰绳,停了马,翻身而落。 他转头对顾淼道:“顾公子脸上的伤,用冰水敷一敷,兴许,你会好受些。” 他的目光甫一望来,顾淼不由自主地遮住了脸孔:“你转过身去,我自去溪水边敷一敷伤处。” 高檀听得微微蹙眉,却也只是真地背过了身去。 顾淼飞快地跨下马背,走到溪水畔,用手捧了一点冰水,触手果真冰寒,她小心翼翼地沾湿了脸颊,灼痛的感觉果真稍解。 高檀走到了她的身后,他也半蹲了下来,将双手浸到了溪水里。 直到此时,顾淼才真正看清了他手上的伤痕,右手不算厉害,他的左手似乎被蛰得狠了,手背上红紫交错,望之可怖。 她皱紧了眉头:“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高檀黑漆漆的眼仁凝目望来。 她脱口而出道:“你我无亲无故,你为何要冒险来救我,你射艺平平,万一射不中蜂窝,被熊瞎子撞见,你也死路一条,况且蜂群缭绕,你为何要来救我?” 高檀动作不停,依旧慢条斯理地将手掌浸于冰水中清洗,他的目光却没从她的脸上移开。 他在审视她。他的眼睛里倒映着她发红的脸颊。 顾淼想立刻调转头颅,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可是她转念一想,凭什么,凭什么退让的人总是她! 她于是梗着脖子,直视他的目光。 高檀却率先垂下了眼帘,他的声音低沉,穿过泠泠水声,一字不落地落进她的耳朵:“因为你姓顾。” 单单只因为她姓顾! 她姓顾! 顾淼只觉发烫的脸颊骤然凉了下来,胸腔滚烫的情绪也倏地一冷。 怒意直冲天灵灵而去,她就知道! 高檀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救她! 果然是因为,他猜到了她与顾闯“关系匪浅”。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又是如此坦坦荡荡。 说起来,上一世,他后来肯与她亲近,大抵也是因为她姓顾的缘故。 顾淼收回了手,陡然站了起来,转开眼道:“这里离山脚很近了,我自往回走,不劳烦高公子了。” 她大步走了两步,却觉脚下一痛,刚才她从马上翻下来时,定是摔伤了腿。 可是她决不能露怯,她要继续往前走。 顾淼强忍疼痛,状似如常地又朝前走了两步。 她脚下踩过几片枯叶,耳边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正准备转头继续往山脚的方向行去,一声熟悉的破空声,擦着耳际,呼啸而过。 有人暗中放箭! 她本能地伏低了身,一支铁箭擦过她的身侧,直直射入了泥地里。 “有埋伏!”她惊叫一声,回头去看高檀。 他也立刻伏低了身,神色戒备地望向铁箭的来处。 常绿的松柏间,朦朦胧胧,像有黑影闪过。 这里为什么会有埋伏? 是来杀她? 还是要杀高檀? 不,不会是来杀她的! 一定是冲着高檀来的,可是,是谁呢? 是阿爹? 还是高橫?病秧子这么大胆么? 顾淼脑中一个念头接着另一个念头,可是她也无暇多想,另一支铁箭,自空中落下,笔直插入了,她与高檀之间的泥地里。 箭若雨下。 埋伏在暗处的敌人不只一人。 高檀翻身而起,捉过顾淼的左臂,便将她一拉一拽地推上了马背:“你腿脚不便,此处不宜久留,我们需得往前疾行。” 他瞧出她“腿脚不便”了? 顾淼被他托起上了马,高檀便也翻身上马。 她的后背密不透风地贴上了他的胸膛。 冷雪和草药的气味,混合着高檀的体温,从后团团包裹了她。 顾淼不自在地扭了扭,可是铁箭凌空而来,高檀的身体伏得更低了。 他整个人的重量似乎都压到了她的背上。 脚下的“雁过千山”果是一匹良驹。 马蹄踏过雪泥,在林间飞奔起来。 身后的箭雨未歇。 “高檀!”顾淼扬声叫道,“前面林深树密,很快就要没路可走了!” 高檀第一次来回五山,不熟悉地形,可是顾淼记得清清楚楚,这里再往前,是一处断崖,依照雁过千山的脚程,不过再几刻,便真的没路了! 马行太快,她的话被卷进呼嚎的风里,也不知道身后的高檀究竟听清没听清。 顾淼着急地回过头,却见马后已然可见几道黑影亦策马而上,他们手中银亮的箭头,直指高檀背心。 “当心!有人追上来了!” 来者不善,并且势在必得! 雁过千山极快,他们脚下的马匹也是良驹,并且来人个个一身黑衣,脸孔半隐在黑布之后。 拉弓之姿,策马之态,亦是武人。 高檀猛地一勒缰绳,马头朝一侧偏转,箭身擦肩而过,他险险避过了一支飞箭。 高檀伏低了身,他的身量比她高,肩膀比她宽阔,他宛如肉盾,笼罩住了顾淼。 她耳边一痒,他的气息扑面而来:“马鞍挂着箭头和角弓,你能射中他们么?” 顾淼垂目一看,马鞍一侧挂着的箭筒,摇摇欲坠,她扯过了角弓和羽箭,回身,拉弦,一支箭离弦而出,射中了其中一个马头。 一声长嘶响起,顾淼笑了笑:“当然能射中。” 高檀似乎也笑了一声,温热的气息,擦过她的面颊,顾淼抬眼却见他的眉眼只在咫尺之距。 她手掌一抖,不由地朝外侧探了探身,避开了他的气息。 她定神拉弓,又是一箭,此箭却没射中。 不过她看清了追兵,马屁股后面足有七八匹黑马奔来! 脚下雁过千山的速度分毫不减。 她蹙眉道:“你缓一缓,打马往西侧去!” 高檀勒马而转,顾淼探身而出,箭尖直指马腿,她接连射出三箭,射中了三匹黑马的前腿。 马儿嘶鸣,朝前摔倒。 顾淼笑了一声,扬手再去摸箭筒,却见箭筒之中,不知何时已空空如也! 顾淼浑身一颤,立刻坐直了,高檀顺势望去,眉头皱得更紧。 身后的追兵察觉到了箭矢的停歇。 其中几人已经落马,他们抽出了腰间长刀,发足奔来,朝二人一马砍来。 顾淼朝前一看,再往前行,便是断崖,丝丝缕缕游荡的薄雾,从下往上升腾,白茫茫,如雪。 高檀唇线紧绷,忽在她耳边道:“抓紧了。” 顾淼将角弓挂回了鞍畔,双手抓紧了缰绳。 须臾过后,高檀猛夹马腹,雁过千山,真如飞雁般,前蹄扬起,翩然若飞,他捉过一侧缰绳,马头陡转。 扬起的前蹄,撞飞了奔来的一个黑衣人。 马行的方向遽然调转,朝来时的密林折返而奔。 高檀朝一侧倾身弯腰,径自夺过马前来人的长刀。 他刀锋外转,砍伤了两匹奔马的马腿。 以寡敌众,出其不意,可是两刀横扫,他的大半臂力已尽,右手状似无力地垂在了马侧。 倏忽间,迎面又来一骑,猛然撞上了上来。 顾淼顾不得许多,抢下高檀右手的长刀,刀锋一转,便如疾风掠过,险险擦过马头鬃毛,朝来人挥去。 那人矮身避过,顾淼眼疾手快,左手朝刀柄处猛然一推,刀锋又近数寸,冷光刀刃,直插入来人侧腰。 “啊!”他口中发出一声痛嚎,坠落下马。 其余三马围剿而来,其中一人箭尖直朝顾淼面门。 顾淼慌忙收刀,正欲挡在身前,却听身后传来高檀的声音:“去寻援兵来。” 话音未落,她只觉身后骤然一轻。 顾淼心头狂跳,扭头一看,高檀已滚落下马,铁箭霎时变了方向,朝他背心而去,高檀侧身避过。 高檀! 脚下的雁过千山却未停,短短数息,她已穿过追兵之间的夹缝,朝来路飞奔。 他们再也无暇顾及她。 他们折戟数人,铁了心地要杀高檀! 高檀俯身取下,落马的四人手中的兵器,随之一挥,且战且逃。 顾淼拼命扭头而望,可是高檀的身影在她眼前,越来越远了。 直到,再看不见。 人影与马蹄声远了,掩盖在枯叶,乱树之后。 顾淼咬了咬牙,高檀要她去搬救兵?他以为他那样三脚猫,不伦不类,偷学来的功夫能打得过那几个武人么? 还假惺惺地落马,她需要他如此‘舍身大义’么! 耳边又闻一声破空声响,一支铁箭自背后追来。 他们追来了? 高檀呢? 高檀难道死了? 顾淼心头惶惶一动,油煎火燎,异样焦灼。 她伸手按住鞍上长刀,嘴上低咒一声。 脑中无数声音乱响,为什么不让他去死,就随他自生自灭! 只要……只要高檀死了……往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只要高檀死了…… 啊! 顾淼脚下一动,狠狠一夹马腹,扯过缰绳,霍然调转了马头,朝断崖飞奔而去。 啊! 她为何要去救他! 天啊,娘啊,她往后,往后肯定会后悔的! 11. 第 11 章 顾淼一面想,一面瞪向了朝她奔来的一人一马,黑衣人手中的长弓再度对准了她。 两马迎面而奔,顾淼左手按住了刀柄。刀锋上尚还挂着一点残存的布帛,她也顾不得拂去了。 她的右手接连翻转,将缰绳在手背结结实实地缠过了两圈。 铁箭呼啸而至,顾淼朝左侧一闪,避过了飞箭,可她的动作未停,上半身继而又向下探去,她的右臂力,牢牢地揪住了缰绳,折腰而下,左手抽刀。 雁过千山是一匹好马。 短短数息,她的眼前便已出现了另一匹马的前蹄。 她的刀口遽尔一转,朝那马蹄上部砍去。 马嘶的刹那,她捉紧缰绳朝上挺立,左手长刀顺势而上,径自刺向了马背上的身影。 马匹转瞬朝前坠落,那人手臂被砍,长弓落地,整个人摇摇欲坠,也朝另一侧翻滚下马。 顾淼飞快夺过他马鞍上的箭筒,丝毫未作停留,急急朝前行去。 马蹄愈疾,未到断崖畔,她便看见了一人一马立在崖畔。 顾淼拉弓射箭,只见那人闻得马声,转过脸来,满眼惊恐,可已是躲闪不及。 铁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了他的胸口。 他往后仰倒,人随之跌下了马背。 顾淼拉了拉缰绳,雁过千山缓了速度。 可她左右而望,崖畔再无旁人。 高檀呢? 顾淼没有轻易出声,唯恐周围还有埋伏。她手中按住了刀柄,策马又往前行了数步。 崖畔的雪泥染了红,打斗的痕迹显而易见。 她目光一凝,瞥见靠近崖畔处的半个脚印。 高檀! 她翻身下马,朝那脚印下的断崖张望:“高檀!”高檀真死了? “高檀!”顾淼扬声又叫了一声。 崖底吹来一股又一股薄薄的白雾。冰冷的雾气拂面,顾淼不耐地抹了抹睫毛上的凝结的多余水气,定睛再往下一看,风吹散了缭绕的雾气,她眨了眨眼,只见距离崖畔数丈处,赫然凸出一块石台。 石台上此刻像是蜷缩着一个人影。 “高檀!” 人影纹丝不动。 顾淼侧目望向了断崖畔的树干。 她思索片刻,灵巧地跳上了粗壮的树干,探身往下一望,人影真是高檀! 他躺在那一处凸出的石台上,摔得头破血流,闭着眼睛,还在昏睡。 “高檀!”顾淼高声叫道,“你醒醒!” 顾淼扬手,焦急了揪下头顶一蔟扎手的针叶,精准地朝高檀的脸掷去:“高檀,醒醒!” 针叶落到他的额头上,顺着垂落的头发,滚到了一边,他的眼皮动了动,人真的醒了过来。 顾淼喜道:“高檀!” 高檀睁眼,视线朦胧了一阵,才渐渐看清了空中倒挂着的人影。 “顾远?” 他回来了?他为何要回来? 高檀试着动了动四肢,浑身剧痛无比,尤其是左腿,他低头看去,那一枚铁箭还插在他的小腿之上。 他听见顾远喊道:“你先不要动,我找东西,拉你上来!” 话音刚落,顾远的身影消失在了树干之后。 他的身手比他想象得还要好。 他孤身一人,去而折返,竟制伏了其余的追兵? 高檀头脑昏昏沉沉,思绪断断续续,他记得刚才,顾远只数箭,便能箭无虚发。 难道他没有去寻援兵?反而自己射杀了追兵么? 可他记得他的箭筒里明明没有箭了。 高檀想了一小会儿,却又听见上方再度传来顾远的声音:“你还有力气能抓住扔下去的绳结么?你要是还有力气的话,雁过千山便能拉你上来。” 一条扭成麻花绳般的布条从崖顶垂了下来,黑色的布料,像是几条腰带结结实实地被捆在了一处。 高檀挣扎着,先动了动双腿,又双手撑地,勉强半坐了起来,他双手攀紧了布绳,用力地拽了一拽。 “你抓紧了!”崖顶飘来了顾远的声音。 话音刚落,高檀便觉手臂往上一扬,头顶上传来了马蹄的声音。 手中的布绳继而拖拽着他稳稳地往崖顶攀升。 雁过千山跑了不多远,高檀整个人便已被拉上了崖畔。 顾淼回头一看,适才注意到他腿上插着的铁箭,血迹浸染裤腿,颜色愈深。 她翻身下马,走到了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细看他,不禁蹙了眉头。此刻高檀的脸色仓白,唇上几无血色。 他本就余毒将清,眼下又遭暗算,到底是谁这么想置他于死地? “我身上没带止血的伤药,还是等见到大夫再拔箭。”顾淼四下望了望,正准备扶他起身。 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 顾淼立刻警惕地按住了长刀。 难道山中还有追兵? 她压低声对高檀道:“我们得尽快下山去。”说着,她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让他的大半重量靠在她的肩上。 距离近了,她闻到高檀身上的血腥味更加浓郁。 顾淼慌忙地将他扶上了马背。 恰在此时,一道似鸟啼又似鸣哨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愈发清晰。 顾淼竖起耳朵,又听一声熟悉的暗哨。 她的双肩落了下来,来者不是追兵,是阿爹!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牵动脸颊,却是倏地一痛。 顾淼抬眼,又见高檀坐在马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闪了闪,宛若幽深的潭水轻轻一漾。 顾淼紧张地倒吸了一口:“怎么,怎么了?” 高檀难得地露出了一两分为难的表情,状似犹豫道:“顾公……顾兄,你,你的脸肿了……许是方才蜂毒的缘故……” “啊!”你不早说! 顾淼着急了捂住了脸,触手果然感到脸颊又热又肿,难怪有些痛。 她扭过脸,再不看他。 所幸,顾闯的人马来得极快。 乍见顾淼和高檀,顾闯惊讶万分:“你的脸怎么了!”再一转眼,又见到了高檀的伤势。 他的眉头皱得死紧,冬猎自然是猎不成了。 一行人策马护送顾淼和高檀下了山,速速回到了邺城大营。 * 过了三日,顾淼脸上的红肿总算消散了些。 顾闯也将当日回五山上,遇到的埋伏,查了个明明白白,当日山上还有活口,顾闯派人在山间搜索了一夜,找到了两个黑衣人,正是是高橫留在南衣巷的人马。 他们扬言乃是收到“公子之言”,高檀不得不除。 顾闯头疼得很,高氏兄弟阋墙,关他屁事,可是眼下人在邺城,闹得不可开交,他不得不管。 顾闯想来想去,先令人仔细看守高橫,又派人给高恭发了信,让他把二人通通领回去,早日滚回湖阳。 私心里,他想留下高檀,一是惜才,二是尚还有可用之处。 可是,他又怕高恭从中作梗,故意留下高橫使坏。 如果两个都不要,说不定,高恭反倒能死皮赖脸地让他留下其中一个。 顾闯的一番心思,顾淼暂时不晓得。 这天一早,顾淼起床不久后,小路便来营帐里寻她。 “远哥哥,你让我打听的人,我找到啦!” 顾淼忙问:“真的,你找到那个叫小五的人了?” 小路点点头,答:“那个唤作小五的军士是陈副尉手下的兵,前段时日听说是中了毒,可是中毒不深,已经好啦,他仿佛是在到处打听一个叫‘三水’的人的下落。” 果真如此! 顾淼疑道:“他和高檀为何认识?” 小路胸有成竹道:“我也打听过啦,当时突袭凉危城时,据说是高檀救了小五一命,小五便认他作了兄长。” 顾淼冷哼一声。 小路不明所以地眨眨眼,转而问道:“不过,这个‘三水’到底是什么人,我来了这么久,还没听说过营里,有这么一个人,高檀为何要寻他?” “没有这个人。当然是因为没有这么一个人。”顾淼肯定道。 小路似懂非懂地又点了点头。 顾淼假咳了一声,注意到了他藏在背后的双手,便问:“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小路“嘿嘿”一笑:“我带了笔墨过来,上个月,远哥哥让我学写的字,我已经学会啦。”说着,他捧出了他捏着半卷的白绢,上面歪歪斜斜地的确写满了十个大字,是数字。 顾淼这才想起来,她从前教过小路写字,她从前的字写得不算好,但也勉勉强强能看。 她看了一眼熟悉的字迹,笑道:“写得不错,你每天都在练字么?你为什么想学写字?” 在邺城大营里,习武跑马拉弓乃是常事,愿意提笔写字的人,少之又少。 乱世之中,书生无用。 小路扬起一张小脸,说:“学写字有用啊,往后等天下太平了,不打仗了,我要是会写字,可以去做个师爷,或者账房先生。” 顾淼颔首道:“不错,你很脚踏实地。” 小路又咯咯笑了一声。 他正欲再言,却听帐帘外响起了一道脚步声。 他连忙转头问:“是谁?是谁在外面鬼鬼祟祟?” 外面的脚步声顿了顿,一道男音道:“是我,高檀,冒昧拜访顾兄。” 高檀! 顾淼一惊,下意识地便要去摸桌上的弓箭,思索片刻,却又顿住了动作。 我为何要怕他! 她缓了语调,冷冷淡淡道:“进来。” 高檀掀帘而入,先拱手道:“顾公子。”他的目光略略扫过小路,只停留了一瞬,便又直视顾淼。 顾淼清了清嗓,并未抱拳回礼,故作镇定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高檀今日未着甲,只穿了一件素色的襕衫,黑色绸裤,小腿盖得严严实实,也不知他的腿伤是好了还是没好。 不过,刚才看他走了几步路,像是没什么大碍。 顾淼定了定神,只见高檀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细颈的小瓷瓶,徐徐开口道:“这是乡野偏方,治疗蜂毒最快。”说着,他又仔细看了看顾淼的脸颊,“顾公子,脸上的伤势见好了,再抹上一两日,想来便能恢复如初。” 特地前来给她送药,高檀竟会这么好心? 12. 第 12 章 顾淼接过那细颈瓷瓶,扒开木塞一看,瓶中之物宛如清水澄澈。 她试着斜晃了晃瓶口,透明的水液滴落到手背上,触感冰冰凉凉,不痛也不热,她闻了闻,只有丝丝青草的气味。 顾淼“嗯”了一声,塞回了木塞,勉强收了下来。 但是,她绝不会贸贸然就用在脸上,她得先问过军医之后,再做决断。 于是她把那个小瓷瓶,随手放到了身侧的木案上。 高檀见状,并未多言相劝。此乃良方,从前他在榔榆乡野,多有野蜂,乡人都以此方解毒,哪怕留下伤疤再多,用后,亦不留痕。 可是,他想,顾远未必会听他的劝,也未必肯领他的情。 他默然了片刻,只见眼前的顾远抬头,语调不算客气道:“还有别的事么?” 高檀的眉心微蹙,可是只是短短一瞬,复又舒展了眉头,直视她的目光。 顾淼没来由地心头一跳,他的眉骨英挺,漆黑眉峰处宛如一柄弯刀,锐利,凛凛,浓烈,她从前便想,世上再没有旁人能有如此俊俏的一双眉眼。 想到这里,顾淼生生顿住,呸呸呸! 她的语调沉下:“若无别事,高公子便告辞罢。” 高檀再度抱拳道:“某今日来,是来谢顾兄大恩,若无顾兄,某恐怕早已命丧山崖。”他又躬身一拜。 顾淼双手抱胸,冷眼看他一番作态。 她没见过这般客客气气的高檀,旁人兴许见过他这般惺惺作态,可是她从前没有。 彼时,高檀一来邺城,她的眼珠子就落在他身上,唯恐他不晓得她这个人,屡屡试探,他屡屡回避,最初的态度,只能用淡漠二字形容。 眼下,高檀竟然眼巴巴跑来给她送药,还来拜她。 可笑! 高檀直起身,唇边露出一点堪称温和的笑容,又道:“大恩无以为报,某虚长你两岁,如若不弃,我便唤你远弟,你可唤我檀兄?” 什么? 顾淼惊得放下了双臂。 远弟?檀兄? 兄个、屁! 好大的脸! “不必了!”顾淼气呼呼地扭开了脸。 高檀其实一直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眼前的人。 顾远与顾闯关系匪浅,加之,他二人也算共患了难,他想与之真心相交,可是顾远有时心性委实难以琢磨。 他不知道顾远为何一时喜,又一时怒。 高檀长眉微皱,转眼再看,却见顾远别过脸,睫毛轻颤,在眼下留下一小片阴影。双目却隐隐含光,脉脉如水,脸颊不是是愠怒,或是蜂毒的缘故,微微涨红。 即便如此,侧颜依旧柔和,宛如他曾在高恭书房,偶然窥见的前朝仕女图中的面孔,醉眠花里,落花飞燕,脉脉含愁。 顾远,顾远……好像个女郎…… 他审视的目光,令顾淼难以忽视,她转回头,硬声道:“你在看什么,什么兄与弟,倒也不必。我之所以救你,是顺便而已,莫说是你,就算是狗,是猫,是猪,当日我也救得!”一口气说罢,顾淼只觉胸中的郁气骤然散了些。 她抬眼,只见高檀的嘴角平了平,终于不装模作样了。 他的眼帘微垂,淡然道:“虽是无心,亦是大恩,高檀没齿难忘。” “你……” 高檀又道:“今日来,还有一事,顾将军让我带一句话予顾兄。”他的视线落到了案上的角弓之上,“顾兄射艺了得,顾将军令我向顾兄学艺。” 啊?凭什么! 顾淼眉头皱紧:“我不愿意!我去同他说!”说罢,她不顾高檀,掀帘而出,径自朝顾闯的营帐而去。 小路慌忙跟着她跑出了营帐。 高檀立在原地,适才注意到留在案上的白绢布,他定睛一看,绢布上的字迹仿佛似曾相识。 他走到案前,拿起白绢细看,似乎是孩童的字迹,想来是刚才那个跟着顾远的小儿的字迹。 他心中想道,三水的笔迹年岁虽不大,可也不该是个孩童,这字迹应该不会是三水。 * 顾淼自然没有想到小路临摹她的字迹,因而与她的字迹相似,此刻,她无暇他顾,被高檀的话气得脑中嗡嗡乱响。 凭什么要让她教高檀,她为什么要教高檀! 顾闯一鼓作气地跑到了顾闯帐外,却被帐外的守兵拦了下来:“齐大人在账内同将军商议要事,你先回去,待会儿再来。” 顾淼一听就知道,是顾闯在搪塞她,是他心虚。从前齐良在的时候,她还不是想进帐就进帐了。 顾淼没走,索性就等在帐外。 不知是不是他们故意压低声音说话,站在帐外,她一个字也没听见。 等了约莫小半刻,眼前的帐帘被人掀开了,齐良走出大帐,见到她,惊讶道:“你怎么来了?”又盯着她的脸,“蜂毒解了么?” 顾淼胡乱点了点头,拱手道:“齐大人,我还有要事同将军商量,先进去了。” 齐良怔忡了一瞬,才略颔首,语气无奈道:“你先进去吧。” 顾淼将小路留在帐外,气呼呼地一把掀开帘帐,抬眼只见顾闯金刀大马地坐在案后,案上摊开一卷羊皮舆图。 见到顾淼,他先是一愣,继而露出个笑脸,说:“小远来了,快坐,快坐。” 小远。 假惺惺! 顾淼自然没坐,两步上前,低声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让我去教他射箭?” 顾闯疑惑地反问道:“他是谁?” 惺惺作态,恶心! 顾淼板着一张脸:“高檀,还能有谁。” 顾闯闻言,又是“呵”地一笑,不答反问:“那你说,你又为何要救他?” 顾淼一愣:“你什么意思?” 顾闯脸上的笑意淡了:“当日在回五山,你把他从崖畔救了上来,又是为何?” 顾淼张了张嘴,还来不及答,顾闯又一连串地说:“你的腿当时伤了,回五山势陡峭,就算你有雁过千山,也不一定救得了他,更何况,你当时也不晓得还有多少追兵,你为什么要救他?” “我……”顾淼张嘴,急道,“我是顺便!” “顺便?”顾闯冷笑了一声。 这一场父女之间的对峙,他稳操胜券。 他肯定道:“你是因为他在此之前救了你。”顾闯起身,缓缓又道,“我又不是不知道当日回五山上究竟来了多少人,就凭你一个人的功夫能跑得了?还有你脸上的蜂毒,不是遇到了熊瞎子,情急之下,射下了蜂窝,算起来,高檀救了你两次。” 胡说八道! 顾淼嘴上想立刻反驳,可是……可是,她听到脑中一个小小的声音说,阿爹说的是对的。 倘若没有高檀,她当时摔下了马,根本不是熊瞎子的对手。 遇见追兵时,高檀一直挡在她的身后,宛如肉盾,穿行于箭雨之中。 他落马时,分明也是存了必死的决心,他引开了追兵,让她有机会逃跑…… “不,追兵本就是为了他来的,我只是无辜受了牵连。”顾淼嘴硬道。 顾闯定定看了他一眼,顾淼不自在地扭开了脸。 点到为止,他也不想再为难她了。 顾闯叹息道:“好吧,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过……也就这几天了……你忍忍吧,我已经派人送信去湖阳,让高恭把人领回去了。” 顾淼一惊:“真的?” “真的。” 她追问道:“回五山上的人真是高橫的人?” 顾闯脸上浮上一抹狠厉之色:“居夫人护儿心切,南衣巷的人,我本不屑去管,可是这一次,你险些死在他们的刀下,高橫绝不能再留了。” 顾淼识趣地闭上了嘴,没再继续追问,那高檀呢。 阿爹既然说了,已经送了信去湖阳,那么高氏两兄弟,都得被送走。 顾闯见她的脸色,语调缓和了些:“高檀既然救了你,他来求我,说想向你讨教一二,你的射艺最佳,敷衍他几日又如何,你且忍一忍吧。” “嗯。” 顾淼默默叹了一口气,出来营帐时,却见齐良居然还在帐外,正和小路站在一处。 他的手中却捏着一个棕色的小瓷瓶。 “顾远。”他唤了她一声。 顾淼走上前去,拱手再拜:“齐大人,寻我有事?” 她的脸颊已经没了前几日的红印。 她的头发如同往日一般在脑后扎了个马尾,红色的发带,垂落颈边。衣领上露出的脖子一侧隐约还有两道红痕。 齐良忙垂下眼,将那小瓷瓶递给了她,说:“这是城里的老大夫开的药方,治疗蜂毒药效最好。” 顾淼吃了一惊:“嗯?” 怎么今天都来给她送药? 细想起来,齐良从前确实待她一直不错,至少在高檀来到邺城之前。 可是她已经有药了,再说,她脸上和脖子上的伤处也好得差不多了。 然而,齐良没有给她推拒的机会,他径自把药瓶塞到了她的手里。 许是在帐外站得有些久了,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心时,冰冰凉凉。 齐良可是个读书人,身子骨和他们练武之人无法相提并论。 顾淼忙将药瓶塞进了腰间,道:“齐大人,若无别事,还是早些回营帐里吧,外面太冷了,你站得久了,手都冰凉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齐良怔愣了一瞬,嘴角微扬,脚下未动,又问:“你来寻顾将军,是有急事?” 顾淼没好气道:“也不算是什么急事,他让我去教高檀射箭。”说着,她又烦躁地拱了拱手了,“我这便要去靶场了,不能久留了。” 一旁的小路眼珠一转,适时抬头问道:“远哥哥,我去给你取弓箭,要唤一声在你帐中等着的的那个哥哥么?” 他说的是高檀,对啊,高檀说不定还站在她的营帐里。 晦气! 顾淼忙道:“嗯,快快快去。我在靶场等你。” 小路得令,一溜烟地跑了。 齐良脸上没了笑意,只说:“你若真不愿意教他,我也可以去劝劝将军。” 顾闯不见得会听。 顾淼疲惫地摆摆手:“我已经劝过了,哎,也就几天了,忍忍也就过去了。我先告辞了。” 齐良低低地“嗯”了一声。 13. 第 13 章 顾淼到了靶场之后,先将远处的草靶又推远了一丈。 待她回身走到柏树下时,便见小路领着高檀而来。 小路抱着她的赤木长弓,而高檀一手捏着一柄浅色长弓,另一手提着两个箭筒。 待到他行到身前,顾淼敛了神色,语气依旧不善:“我见过你射箭,你从前学过射箭么?” 高檀放下箭筒,将长弓放到身侧石台,拱手答道:“未曾,还望赐教。” 他虽然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可顾淼心中怒火未减,她的目光扫过他的脸,望向他的右手,故意刁难道:“你连扳指都没有,今日如何拉弓?” 话音刚落,高檀便从腰间摸出一个指环,不是玉扳指,不是兽骨扳指,像是一小块皮革裁剪成的皮指套。 呵,有备而来。 顾淼心中冷笑,冷眼看他将皮指套,戴在了右手大拇指,不松不紧,大小正合适。 呵。 一旁的小路见了,眼睛一亮:“高檀哥哥,这是你自己做的么?你好厉害!你也可以帮我做一个么?” 呵,就这么一路走来,他就成了“高檀哥哥”?不晓得又用了什么花言巧语,将小路哄了去。 顾淼只听高檀笑道:“好啊,你若喜欢,明日,我就给你做一个。” 做个屁! 装模作样! 顾淼打断他道:“好了,既然你有了扳指,我们就开始射箭吧。” 她率先取了一支羽箭,拉弓,对准远处的草靶,道:“拉弓时,身要正,下盘要稳,心无杂念,眼中唯有箭靶;拉弓如满月,松弦时,万不可优柔寡断。”话音将落,她手中一松,绷紧的细弦擦过她的扳指,发出一声轻响,羽箭离弦而去,不过须臾,正中靶心。 小路拍手道:“射中了!射中了!” 正中红心,不偏不倚。箭尖贯入草靶,草垛几乎没了箭尖。 顾远的臂力惊人,如他所言,他射箭时,绝不优柔寡断。 高檀凝视着他的侧脸,奇异的是,顾远的侧脸轮廓柔和,整个人看上去其实极其阴柔。 优柔寡断。 他的目光往下,注意到了他的双手,他的双手全然不似他的脸孔,他的指腹上满是薄茧。 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顾……远。”高檀原本想唤他顾兄,可是想到他比自己年纪要小,而顾远又不愿他唤他远弟,于是他只能唤他顾远,顿了顿,他问道,“我需要练习多久,方能如你一般,百发百中?” 就凭你! 顾淼转过脸来,忽地扬眉一笑:“你兴许永远不会百发百中。” 高檀见到她的笑脸,怔然一愣,她的眉睫弯弯,眼尾处落下几道温柔的弧线,整张脸刹那间生动而明媚。 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自从相见,顾远对他从来没有好脸色。 “为何?”他听见自己问道。 “为何?”顾淼又笑了一声,“我和你不一样,我练的是童子功,我从小就射箭,哪里是你一朝一夕就能相比的?” 做梦! 在寨子里的时候,她就惯爱拿弓箭射草人,自打三岁,还是五岁,总之寒暑不辍,从早到晚,当然她捉鸟摸鱼也没少干。 她射的箭可比他吃的饭还要多! 高檀望着他的神情,奇怪的是,他并未觉得因而受了屈辱,尽管他仿佛是确实在说他幼时未习射艺,难有大成,可是,顾远的模样太过坦坦荡荡,太过自信自得。 他觉得,觉得有几分可笑。 非是荒唐可笑,而是可爱可笑。 高檀拱手一拜:“顾远说得极是,我自愧弗如。” 他的一双眼珠黑漆漆的,凝视的目光令顾淼有些不自在。 她转开眼,硬声问:“我刚才说的话,你都听懂了么。” 高檀颔首。 顾淼指了指远处的草靶:“轮到你了。” 高檀拉弓射箭,第一箭并未上靶,可是他学得很快,悟性极强,第三箭时,羽箭便可上靶。 并且,他极富耐心,从前她就知道。 顾淼立在柏树下,见高檀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挽弓搭箭。 日头缓缓升至中天,又缓缓西落。 邺城的冬日,天光短暂。 天际擦黑时,顾淼收了弓弦道:“今日就到这里了,我明日要随军去凉危城,没功夫教你,后天,你再来寻我。” 高檀旋即收了弓,拱手拜道:“多谢。” 顾淼捏着长弓,抬脚就走,却听身后的小路突然问道:“高檀哥哥,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短的?” 顾淼心头一跳,霎时定住脚步,回身看去。 夕阳的余晖恍惚只余了一道橙色的光束,照耀着西侧,靶场的东面隐入了暗影。 高檀的脸色也彷如此时的天光,一半是明,一半是暗。 童言自是无忌,但这是高檀的痛处。 高宴,高恭,刘夫人,湖阳的一切种种皆是他的痛处。 出身低微,矜持倨傲。 顾淼抬眼,竭力想看清他此刻此刻的神情。 她的目光与他的相撞。 沉沉郁郁,而他方才脸上的笑意已经散去,他的目光定定望向了她,不是提问的小路,而是她。 顾远晓得其中缘故? 高檀从他骤然转身的动作,僵硬的表情,小心翼翼的眼神,猜测,顾远晓得他为何断发。 高檀自嘲地一笑,低头对小路说:“我的头发断了,是因为有会吃头发的妖怪。” 小路倒抽了一口凉气:“什么?这是真的么?这世上竟然有吃头发的妖怪?” “好吓人啊!远哥哥!”小路眨眨眼,可怜巴巴地把顾淼望着。 高檀顺着他的目光也再度望向了顾淼。 顾淼读懂了他的眼神。 他想知道她为什么知晓。 不,他在试探她究竟晓不晓得他断发的原因。 顾淼索性随之笑了一声,顺势摸了摸小路的脑袋:“别害怕了,吃头发的妖怪在湖阳,我们这里是邺城,妖怪不敢来的。就算真来了吃头发的妖怪,这里头发比你长的人多了去了,真要吃人头发,也万万轮不到你。” “呼……”小路拍了拍他的小胸脯,长舒了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高檀哥哥吓死我了。” * 寒风刮了大半夜,鸡鸣之时方歇。 高檀攀上营中三层塔楼,远眺湪河。天色未明,河水隐于漆黑之中,河面之上,薄薄的水雾飘动,恍如轻纱,零星可见几点幽幽烛火之光,不知是渔火,还是渡河的船灯。 今日自邺城大营前往凉危城的人不少,他留在邺城,打算趁机去一趟城中。 自回五山归来后,顾闯虽然待他客客气气,可是他不敢掉以轻心,他在城中可用的,如今唯有肖旗一人。 齐良的态度模模糊糊,他隐约察觉到他不喜他,可是齐良却以笑面对他,兴许比顾闯更为棘手。 而顾远…… 高檀想到昨夜他对小路说的话,顾远年龄虽小,可似乎,意外地,却比他外在表现出的聪明持重不少。 至少,他没有当面戳破他的难堪。 顾远是个出色的武人,犹善射艺,在回五山之时,他去而折返,竟回来救他…… 高檀嘴角扬了扬,不过一瞬,便又平了,他果真年纪小,是个怪人。 河面上的薄雾萦绕,船舶于河上平流缓进。 凉危城在湪河南侧,顾淼起了一个大早,顺着一队人马,登船过河。 距离邺城南门不远处,石匠已经开始修筑石桥,往后渡河,更为容易。 一想到,今日无须再面对高檀,顾淼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昨日,一整日与高檀呆在一处,委实心累。 在她眼里,他其实是高檀,又不是高檀。 他不是她记忆中的高檀,不是她认识了十五年的高檀。 此刻的高檀像是一张干净的白纸,丝毫没有染上她回忆里的浓墨重彩。 她厌恶眼前的高檀,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道理。 他没有做错什么,他甚至还救了她。 于她而言,此刻的高檀其实是个真正的陌生人,勉强算得上,一个偶有交情的陌生人。 不是与她朝夕相伴了十五年的高檀,他没有为难过她,他也不是那个冷冷清清的皇帝。 她对于高檀来说,大概也算是个陌生人。 他不识顾淼,只知顾远。 并且……并且,他就要走了。 她也不必再为难他了,他就要走了。 顾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湪河上,冰凉的的清风拂面,她觉得仿佛一直盘旋在脑海的迷雾也被骤然吹散了些许,清明了许多。 先前,她竭力想要送走高檀,说到底,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过于在意他了。 可是只要当他是个陌生人,是个救了她一命,于她偶然有些恩情的陌生人,她就不必在意他,不必再为难他了。 顾淼几乎下定了决心。 天边的旭日慢慢升了起来,满池碎金,晨风吹散了河面上的薄雾。 船舶靠了岸,顾淼背着弓下了船。 今日随军来,是为点库,凉危城如今有了守军,军械库自也要另立。 顾闯令顾淼和其余两个军士,一同前去点库,既避免了差错,也免了当中有人暗藏私心。 顾淼在军械库呆了一早上,临近午时,才得了空闲,从库中出来。 凉危城中营内陈设尚还不全,伙食不算丰富,且按人头准备,今日过河来的兵士不少,等顾淼到了炊事营帐前时,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 她索性转身,往凉危城中心的方向而去。 前些时日虽遭战火,但攻城迅速,城中人没吃太多哭。凉危城这段时间已然吩咐了生机,虽然人来人往,见到陌生的脸孔,仍有些束手束脚,但城中的食肆,茶坊照旧开放。 顾淼捏了一袋铜钱,打算去城里吃茶,再找个铺子买炊饼。 凉危城中有两条长巷交错,最为热闹。 顾淼先在北巷口给自己买了一碗豆腐,吃过后,打算再去南巷口买一碗茶。 茶铺门脸小,可是地段好,生意不错,往来的除了新来的军士外,还有不少凉危城中的本地人。 冬日喝茶,茶水上还添了炸过的细碎面块,有些油水味,远远闻上去,喷香扑鼻。 是以,顾淼耐着性子,立在门口排队。等了一小会儿,她的眼神不轻易地扫过街对面的铺子,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一间药铺走了出来。 宽肩蜂腰,健步如飞,身上虽未披甲带刀,可是他走路的姿势,一看便知,他是个武人。 更何况,顾淼认得他! 肖旗! 他是肖旗! 即便面目年轻了不少,但是他就是肖旗! 不过,他为什么在凉危城里,眼下,他不是应该在湖阳么! 14. 第 14 章 肖旗原是高家的近卫。后来犯了错,被高家打发到了乡野。 高檀在乡野时,渐渐与他熟识,后来高檀回到湖阳,他也带上了肖旗。 肖旗此时应该还在湖阳做高恭的近卫,为何会出现在凉危城? 顾淼抬眼只见肖旗的身影拐进了一侧的巷道,她再顾不上排队买茶了,追随肖旗的身影而去。 巷道内亦有店铺与民居。 肖旗的步伐极快,他的背影穿过一众来往行人,愈发渺小。 顾淼原本打算低调行事,可她心中预感强烈,她不能在此时跟丢了肖旗,她于是转而疾步上前追去。 肖旗素来警觉,他察觉到了身后仿佛有人在跟着他。趁着将将与数人擦肩而过的功夫,他脚下陡然一转,转进了一旁的书铺。 顾淼的视线被前方几个路人遮挡了数息,再抬眼时,远处的肖旗已经不见了踪影。 巷道的左侧与右侧各有一间店铺,左边是胭脂铺,右边是书铺。 肖旗肯定是进了其中一间店铺。 顾淼加快了脚步,也转身进了书铺。 她刚一进门,目光便与店中的人相撞。 肖旗满含审视的目光望着她。他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横贯脸上的巨大刀疤,眼下还没有。 他看上去约莫二十来岁,目光如狼一般,狠戾,直直地望着她。 顾淼心头一跳,眼神却未闪躲。 二人对视片刻,肖旗的目光露出些许疑惑,他却没有出声,率先移开了目光。 书肆之中,唯有一条狭长的甬道。两人之间,隔了两三个驻足翻书的书生。 顾淼身着醒目的邺城军服,书肆来往的人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这位军爷?”书铺的老板走上前来,笑脸相迎道。 顾淼将转过脸,余光瞄见肖旗转身而走。 顾淼立刻去追,却被挡在中间的老板拦住了去处。 书肆老板笑道:“这位军爷,有何吩咐?” 顾淼皱了皱眉,拨开了挡在眼前的人影:“借过。” 如果她记得没错…… 顾淼加快了脚步,穿过堆满竹简的甬道,面前横放数排书架,再一转身,便是另一扇小门。 对的,这条街市上的铺子多有后门。 顾淼望着前路,肖旗的背影不见,可她的脑中忽然想到了一处去处。 她曾经和高檀去过那里,距离此地不远。 顾淼顿住了脚步。 * 空中飘来一朵阴云,冷风呼啸,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肖旗疾步拐过后巷,另寻檐下处躲藏,再往后张望,先前跟着他的人似乎已经被甩掉了。 那个人是邺城的人。 先前他不知是敌是友,可那人的目光仿佛并没有恶意。 不过若真是高檀派来的人,为何不另寻时机亮明身份。可若是敌,他又何以认得出自己?难道真知他是湖阳的人,还是高檀的人? 便是湖阳城中,知他的人如今亦甚少,更何谈千里之外的邺城与凉危城? 肖旗思来想去,心中又道,兴许是那邺城武人见他也是个武人,唯恐他是凉危城刘湘的旧部,故此才跟随着他。 肖旗索性又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待到确定再无人跟来后,他才朝出城的方向而行。 未时三刻,他如约来到了湪河北岸,邺城外的旧祠堂。 此处旧祠堂已废弃多时。他与高檀相约在此处相见。 高檀来得很快,一袭黑衣,面上犹有几分病色。 肖旗抱拳道:“二公子。” 论嫡庶,高檀在高家万万算不得什么公子。可论长幼,高恭的儿子里,除了高宴最长,其次便是高檀。 称他一声“二公子”是肖旗跟随高檀自乡野到湖阳的情分。 高檀颔首,问道:“这几日可还顺利?” 肖旗想了想,暂且压下先前的古怪未提,只说了正事:“公子所料不错,化狄背后另有高人。” 化狄是凉危城以西的突兰地带的强人,他在突兰安营扎寨已有五六余年,最初化狄靠打家劫舍,强抢人马,占据突兰地带的一小片地域。然而,这一两年来,化狄忽而改了路数,屯兵屯粮,垦田开荒,朝更广阔的突兰地带迁移,他不再“明抢”,而是“招安”,在突兰一阙,俨然成了一个‘明主’,而非‘霸主’。 高檀问:“是何人?” “他唤作赵若虚,如公子所料,此人过去三日便在凉危城中。” 高檀笑道:“你见过他了,比之柳怀仲如何?” 柳怀仲是高宴的门客,尤为多智。 肖旗摇头道:“只匆匆见过数面,某不知。” 高檀笑了笑,伸手将怀中的瓷瓶递给了肖旗:“此药如今已无大用了,为免节外生枝,再交由你保管。明日你便回湖阳去吧。” 那个白净的瓷瓶看上去极其普通,与旁的药瓶无别,可是肖旗知道瓷瓶里是什么。 先前是他亲手将此物给了肖旗。 瓶中乃是青花毒,是剧毒之物。 即便知晓高檀是兵行险招,可是,此乃剧毒,稍有不慎,神医亦难回天。 高檀向来是个对自己狠得下心的人。 为达目的,不折手段。 “是,二公子。”肖旗双手捧过瓷瓶,仔细收进了怀中。 细雪停了,天光暗淡了些。 旧祠堂外的石虎像,头颅断了大半。 顾淼立在石像的背面,并不能听清祠堂中人的动静,可她不能贸然朝前探身,肖旗五感敏锐,她要是露了行迹,便是前功尽弃。 守株待兔,不知要到何时? 顾淼刚仰头看了看日头,耳边便听到脚步声靠近。 她往后一退,退到了巨大石虎覆盖的阴影之中。 肖旗疾步而出,往邺城外的方向而走。 顾淼脚下将要一动,跟上前去,另一道脚步却又靠近。 顾淼退回了石像背后。 从祠堂里出来的人是高檀。 真的是高檀。 顾淼心中一生冷笑,原来早在邺城时,肖旗也跟着高檀,他们为什么见面? 肖旗在帮高檀做什么…… * 申时正,邺城城门依旧人来人往。 高檀先自驿站取了马,打马朝大营的方向而去。 穿过了街市后,他听到身后传来了另一道马蹄声。 他扭头一看,只见顾远打马而来,抱拳道:“高公子。” 高檀心中惊讶,转念一想,顾远兴许是将从凉危城折返。 他缓了马速,回礼道:“顾公子。” 定睛在看,顾远的眉目难得含笑,肩侧黑袍颜色略深,仿若落雪化后留下的痕迹。 第 15 章 “你今日出城了?”顾淼试探地问道。 高檀面上神情未变,抱拳笑道:“今日闲来无事,某便趁机在城中买了杂物。” 顾淼一笑,穷追不舍地问道:“你买了什么?” 高檀对此有些意外,垂眸答道:“不过是安神的药丸和汤剂。” 骗人。 顾淼心中一声冷笑,但眼下无凭无据,断然不是戳破他的好时机。 顾淼笑了笑,脚下一夹马肚,加快了马速,与他并肩而行。 耳边只听高檀问道:“你是自凉危城归来?” 顾淼嘴角一扬道:“正是。” 高檀随之一笑,仰头看了看天空:“今日既落了雪,希望明日便是晴日。” 没话找话,必然心虚。 顾淼但笑不语,也抬头看了看天色。 太阳就要落了,肖旗不知是不是已经出了凉危城,他为什么要来凉危城? 此时的凉危,除了高檀,还有谁值得肖旗千里迢迢地走一遭? 顾淼正想得入神,高檀却已调转了视线,再度望向了她。 今日的顾远着实有些古怪。 态度似乎比往日亲近,莫非是由于昨日靶场射箭?或是师徒情谊? 高檀只见他仰头看天边落日,橙辉勾勒出他的侧脸,他的眉睫弯曲,在日影下,落下一段柔和的弧线。他脑后的红色发带垂落,在风中轻轻摇晃。 顾远生得……委实秀丽,若非知晓顾远是犹擅射艺的军士,他断不会以为他是个邺城大营里的军士。 恰在此时,顾远忽而转过头来。 两人目光相撞,高檀见他几乎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可是下一刻,他又露出了些微笑意,道:“但愿吧,希望明日是个晴天。”说罢,他便加快了马速,朝大营的方向奔去。 二人一路,再无别话。 * 过了两日,突兰地带有了异动。 突兰地与凉危城隔了连绵数座矮丘,从前刘湘盘踞凉危时,曾于突兰地带的强人有过摩擦,地盘之争,亦是常事。 化狄本欲取凉危,无奈,顾闯比他早了一步。 从前他与顾闯实力大有差距,他不敢妄想直取邺城,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的力量壮大了不少,况且,凉危城与邺城虽只隔了一条湪河,可到底不同,顾氏将取下凉危不久,根基不稳。 此时若能一举夺下凉危,他便不只苟安于突兰一隅,他便能隔着湪河,与顾氏分庭抗礼,往后再往南,往东而进,徐徐图之,有朝一日,取下湖阳也未可知。 消息传到邺城,已是第三日的清晨。 一听突兰有变,顾淼一瞬间便想到了化狄,突兰地带的强人。化狄,此人不足为惧,可是…… 他背后的赵若虚才是更为紧要的那个人。 当年,赵若虚为高檀所救,自然将忠心献予他。 赵若虚为人虽然阴险狡诈,可是真有几分聪敏。 若无赵若虚,高檀大概也不能够轻易地扳倒高宴,高恭。 难道……顾淼眉头一皱,难道肖旗来凉危,就是为了赵若虚! 顾淼一想到这里,惊得起了身,在营中来回踱步,没错,大概真是如此,不然肖旗为何要来? 当年,高檀为何又能如此及时地,恰恰好地,救赵若虚? 若是肖旗一直跟着他,那么此时机恰好的‘救人于水火’便说得通了。 原来如此! 顾淼越想越觉得真是如此。 赵若虚…… 那么……这一次,该不该让高檀救他于水火呢? * 一声低咳打断了顾淼的思绪,她循声望去,见到齐良轻振衣袖,朝帐中几前的顾闯拜道:“某以为,此时,不可静待其变,要一鼓作气,直取突兰西侧,令化狄措手不及。” 顾闯颔首,横眉道:“化狄以为他算老几!刘湘奈何不了他,他就以为老子也怕他!他以为他还能打到凉危去!” 顾淼默了默,目光瞥向,另一侧立着的高檀。 今日一早,顾闯唤她与高檀来,是为拜师射艺之事,刚客套了两句,齐良便带来了化狄来犯的消息。 事出突然,她和高檀都留在了帐中。 高檀大概还会和肖旗联系。 取下突兰,倒不是难事,顾淼心想,耳边却听顾闯问道:“既然要取突兰,你有何计策?” 他看似在问齐良,可是眼睛却也在高檀身上转了一圈。 齐良察觉到了顾闯的视线,可是佯装不知,目不斜视地拜道:“某自有一计,是以贯日弓,破城,突兰西侧,修筑石台,易守难攻,可是若以贯日弓为器,远望而射,先破城门上的弓手布防,再以巨石攻下石门,便可破城。五日之后,适逢突兰金玉节,便是破城之日。” 突兰西侧,以石墙为盾,布防严密,巡逻频繁,晚间更是密集,又以山峦为屏近战实在难攻,唯以远距离的攻势可行。 突兰金玉节时,突兰地带祭祀,畅饮,防守比平日稍稍松懈,其中尤以正午为最妙,因为祭祀大典在日中,此时此刻为最妙。 “妙极!”顾淼果然听见顾闯笑道。 计是好计,只是…… 顾淼正欲开口,却见身侧的高檀抱拳道:“顾将军,某亦有一计。” 顾淼心头一跳,果然还是如此。 从前破突兰,用的便是高檀的计策。 若不是高檀的计策,大概他们不会取下突兰。 “哦?是何计策?”顾闯问道。 她记得清清楚楚,“火爆连环。”她听见此刻的高檀也如此说道。 火爆连环,是将火器架在投石器上,火器诞于硝石,是前朝皇帝炼丹的玩意。 高檀将‘火爆连环’的用途与制作对顾闯细细道来。 硝石在邺城大营,并非罕见之物。 火攻亦非罕见,只是‘火爆连环’贵在‘连环’,持续地连环地爆破,足以撼动坚硬的石门与延绵的石墙。 顾闯越听,眼中越亮。 高檀说罢,又是一拜,他直起身来,却微微侧头,望向顾淼。 顾淼刚张了张嘴,顾闯却忽然出声道:“你说,火爆连环需要几日方能做成?” 齐良扭头看去。 顾闯已经打定了主意。 高檀躬身拜道:“五日,火爆连环五日,便能做好。” 顾闯独独留了高檀在帐中,其余诸人先出得帐来。 顾淼思索片刻,疾步追上了最先行的齐良。 “齐大人,留步!” 齐良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她,神情依旧温和。 “你寻我何事?” 顾淼微笑道:“齐大人,此时要去何处?若无别事,我新作了一柄角弓,齐大人随我去瞧瞧?” 齐良垂下眼帘:“你在可怜我?” 顾淼一愣,立刻摇头:“当然不是!”不是可怜,是可惜。 齐良眉间的疏朗笑意未减,只是紧绷的唇线,令他的脸色瞧上去微微焦灼。 顾淼搜肠刮肚,却再也找不到别的话来说。 齐良何许人也,他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纵然顾淼不开口,她此时此刻的无言与勉强也被他瞧进了眼里。 他沉默了数息,忽而低声问道:“你也觉得,二者之间,是高檀的计好?” 顾淼心中压着一点莫名愧意,被他一语点破,不禁语速极快道:“大人之计,并非不是良计,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当日,或是起了雾,或是落了雨,即便射艺超群,贯日弩也难以射中。” 今岁突兰金玉节,虽无风无雨,可是遇上的是,难得一见的‘天狗吞日’,午时一到,四野漆黑,贯日弩根本不可能射中,可是火爆连环却如是流火,如烁星,如耀日,点燃了突兰的寂空。 这样的‘预言’,顾淼知晓,可是对齐良,她说不出口。 她抱拳道:“大人天纵之才,突兰一隅,不过尔尔,今日一计不成,往后还有百计,尚有千计,往后大人还能遇见,更多更广的沃土,比突兰大上百里,千里,我从来都信大人。” 齐良表情怔愣了一瞬,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淼,忽而一笑,道:“你说的是真话?” 顾淼点头道:“千真万确。”往后顾闯依仗齐良的地方,多不胜数。 齐良低咳了一声:“我此时无空,需得往械库去,但午时过后,我去寻你,再瞧瞧你的那一柄新得的角弓。” 顾淼笑了笑:“好啊。” 齐良走后,顾淼暗暗舒了一口气。 她转身欲归,却见身后不远处立着一道人影。 高檀不知什么时候已从中军大帐走了出来,正立在迎风招展的角旗下。 他的神色淡淡,见到她,只是微微颔首,脚步一转,便往西侧而去。 第 16 章 自凉危城往突兰行,须得四日。 顾淼一路随军西行,暗中观察高檀的动向。 破城之日,赵若虚被高檀救于壶口关隘,顾淼要想办法在高檀找到赵若虚之前,率先找到他。 山脉绵延,眼前的嘉山是此行翻跃的最后一座矮丘。嘉山的另一侧便是突兰地带。 因为火爆连环的装卸,这几日,高檀与顾闯常在一处。 虽然她没工夫教高檀射箭,但是顾淼也一直跟在顾闯的左右,趁机注意高檀的踪迹。 若是肖旗此时真在此地,高檀定然要寻得时机与他相见。 进了嘉山,行进的队伍速度缓了下来,他们今夜要在溪流流经的山侧安营扎寨。 顾淼勒缰停马,扭头去看高檀,却见他恰好侧目望来,开口问道:“明日破城你是与弓手一队还是留在营中?” “自与弓手一队。”顾淼答道,心中却想,她肯定是要与骑兵一道进突兰,方能提前到达壶口关隘探个究竟。 高檀翻身下马,道:“明日万事小心。” 顾淼定定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郑重,倒不似敷衍搪塞,虚情假意。 顾淼转念一想,不过,说起来,大概都是因为她姓顾。他才来讨好她。 呵。 顾淼敛了神色,转过了眼,翻身下了马。 抬眼又见,不远处的齐良也下了马,他朝自己招了招手。 顾淼便朝他而去。 高檀见顾远不发一言地走开,顺势望去,方见齐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高檀眉头微蹙,心中想道,火爆连环之计替代了齐良的贯日弓,齐良心中定然不忿,只是顾远性子鲁直,与他似乎格外亲厚,当日,他如何评说他…… 他称齐良为天纵之才。 高檀想到此处,暗自一声冷笑。 他避开了齐良的视线,转身而走。 顾淼抬眼,只见齐良的视线自她的身后移开,直视她,笑问道:“嘉山连同突兰的舆图,你可仔细瞧过了?” “自然仔细瞧过了。” 顾淼点点头,虽然嘉山如何,突兰如何,她记得一清二楚,可是保险起见,琢磨了十数遍,如何趁乱到达壶口关隘,如何见到赵若虚,倘若再遇肖旗,她又该怎么办。 齐良观她神色,忽而问道:“你有心事?” 顾淼一愣,摇头道:“齐大人,何出此言?” 齐良笑了笑:“你仿佛在出神?” 顾淼忙答:“只是有些忧心明日破城,倒不是什么心事。” 齐良徐徐道:“我见了那火爆连环,诚然难得,亦甚为机巧,有此器械,明日破城,大有把握。” 顾淼颊边露出一点浅笑:“那便是最好了。” * 夜静更阑,一夜过后,旭日的光芒在东边点亮,银朱色的霞光刺破朝霞,一点一点地辉照山麓。 数座投石器高耸,掩映在松柏绿意间,火器装置也已备齐,顾闯点了兵马,唯待时机。 突兰金玉节,是整个突兰地带,最为盛大的节日,焚香沐浴,祭祀祝祷,直到午时至,众人须得四肢扑地,埋首长拜,三刻过后,继而再起,载歌载舞,直至昏昏。 午时一至,火爆连环便起。 众人望着远处的连亘石墙,屏息以待。 金乌缓缓爬上云顶。原本耀眼的光芒却渐渐地黯淡了下来,越来越暗。 顾淼听见四周传来了压抑的惊呼:“天狗吞日!是天狗吞日!” 午时将至,四野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林中的夜虫发出鸣叫。 “投器!”一片黑蒙蒙之中,顾闯扬声下令道。 赤色火焰转瞬腾空而起,接连数发,自投石器齐齐飞向突兰的石门与石墙。 数息过后,爆破的声响,轰隆如雷,刺目的金色的火光迸溅而出,石墙一阙亮如白昼。 精锐骑兵俯冲下山。 顾淼捏紧了长弓,翻身上了雁过千山,埋低了身,随骑兵之流,趁势冲向山下突兰。 耳边的轰隆巨响不绝,火爆连环,撞上石墙,溅起滚滚飞烟与乱石。 化狄的人马早乱了阵脚。 谁能想到火爆连环能有如此威力?谁又能想到,偏偏是今日,偏偏是金玉节庆遇上了天狗吞日! 敌在暗,我在明,即便突兰布防再严密,也不可能刹那生出明目,生出三头六臂,抵达汹涌而至的千军万马。 顾淼借着火光照映,扫视四周,此情此景,不必顾虑破城,她要往壶口去。 是以,她并不与人缠斗,只驱策雁过千山,避过袭击,一面御敌,一面往北疾行。 她记得很清楚,当年,赵若虚在壶口关隘,被流矢射中,箭头淬了毒,伤了他的一只眼。他目盲之时,幸而被高檀所救。 只是,依照眼下的情势,高檀尚在石门之外,她猜,兴许是埋伏已久的肖旗救了赵若虚,而高檀不过是顺水推舟,做了这个‘恩人’。 呵。 顾淼一夹马腹,愈向北疾行。 壶口关隘,亦有驻军,午时三刻过后,天光再度亮起,先是蒙蒙亮,如同乌云蔽日,继而大亮,一如寻常日中。 顾闯部署的另一队人马早已自嘉山而下,与关隘的驻军缠斗在一处。 流矢若雨下。 顾淼一面留意箭矢的方位,一面焦急寻找赵若虚的下落。 人仰马又嘶,顾淼策马敏捷地躲过数道飞箭,打马冲开骑兵的包围。 她一刻也不多留,绕到了化狄的兵马后方。 在人群中,她先看到的人是肖旗。 他高坐黑马,身上穿着的,竟也是化狄一方的军服。 黑铁头盔之下,露出大半个面目。 他没有看见她,打马往关隘北侧而去。 顾淼拍马跟上,抬手摸到了背后的长弓。 肖旗耳边听得几声木轮之声。果见一辆青布马车自关隘北口疾行而出。 他知道赵若虚就在车中。 两马并驾,马车快速地通过了关隘北侧。 肖旗挥了空鞭,胯下骏马飞奔而去。 眼前的马车穿过了乱军,往一侧石道而去。 肖旗忽见,自石道另一侧却来了追兵,不是顾闯的人,而是化狄的兵马。 车帘一动,赵若虚探头而出,脸上的表情还不及松懈,却见追兵举弓而至。 他们要杀了他! 肖旗默然片刻,可惜,化狄到底是个强人,只怕赵若虚手里有他的把柄,他就算逃出了城,他也不会真留下赵若虚的性命。 肖旗念头急转,心中有了决断,这是二公子要的人。 数箭齐发,铁箭贯穿了木车的后侧。 肖旗抽出腰间长刀,打马而去,追兵见势,先是怔愣,为首之人,暴喝一声道:“来人何人?勿要误了将军大事!” 这个“将军”指的当然就是化狄。 肖旗恍若未闻,扬手刀落,砍向来人。他的刀法凌厉,刀刀直取要害。 诸人方才觉得不对,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了肖旗。 “你究竟是何人,要做什么?单枪匹马!你以为你落得了好处!” 肖旗不语,侧头却见,几枚铁箭又钉上了赵若虚所在的马车,不知道他人是死是活? 拉车的马儿受了惊吓,发足狂奔。 肖旗不敢耽误,执刀在手,横扫而去。 追兵功夫万不及他,可足有十数之多,他得尽快脱身。 肖旗将砍落数人落马,耳边忽听破空声响,一枚铁箭斜插而来,射向了对面弓手的右臂,力道非常,弓手霍然坠地。 又有追兵? 肖旗回身去看,只见一人一马,疾疾而至。 数枚铁箭,接连而至,射落了数人。 好箭法! 肖旗见来人穿着顾氏的军服,脸上却是以黑布半遮面。 不知是敌是友? 化狄的追兵转眼只剩四人。 四人面面相觑,突然拍马逃窜而去。 肖旗还不及松一口气,却见铁箭直直对上了他的脸,箭头流光,疏忽而至。 他慌忙避过,来人已至身前。 他弯腰抽出地上军士的长刀,扬手挥来。 肖旗横刀去挡,双刀铮然相撞,丁然作响,撞得他手臂发麻,垂眼又见来人脚下的黑马,纯黑,油光水亮,浑身无一丝杂毛,乃是千里良驹,脚程快如疾风。 此人深不可测! 肖旗立刻下了决断,他自湖阳来,遇上顾氏,万不可被擒,坏了公子大事。 他转过刀锋,挡开攻势,扯过缰绳,调转马头。 顾淼见他要走,先是一惊,却见肖旗横刀又至,只得侧身一闪。 两马错身而过,肖旗竟往南面而行。 顾淼抬头看了看渐行渐远的马车,咬了咬牙,只得追去,顾不上肖旗了。 她的右臂隐隐作痛。肖旗到底还是臂力惊人,武艺超群,再这般纠缠下去,她说不定,打不过他。 还是先找到赵若虚要紧。 肖旗如此紧张那一辆青布马车,赵若虚肯定在车里! 顾淼狠夹马腹,雁过千山飞奔起来。 马车撞进了北侧的林地,林道狭窄,车身被撞得哗啦大响,双马长嘶,只顾狂奔。 顾淼穿过密林,从一侧靠近了七零八落的马车,她扬手斩断了车辕的长木,木屑飞溅,双马霎时挣脱了去。 车轮骤停,车厢朝前轰然落下,断木落了一地,车中之人滚落在地。 两个灰衣仆从前胸后背被数箭射穿,已是死了。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也滚落出来,脸上有血,可是身上没有箭。 顾淼下马,用刀柄转过他的头颅,定睛看了看他的脸。 白脸书生,满脸血污,五官虽可见,可如此狼狈,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形相清癯,丰姿隽爽的赵丞相。 顾淼冷冷一笑,她与高檀至亲至疏夫妻,经年相伴,渐行渐远,除却顾闯,赵若虚当居一功。 她抬手,捏着他的双臂,将昏迷的赵若虚面朝下地抚上了雁过千山。 大火烧了半日,石墙破碎,化狄身死。 顾淼没有进突兰城池,可是回到了嘉山的营帐。 夜色沉沉落下,赵若虚醒了过来。 他头疼欲裂,双目更是痛楚难当。 眼前模糊一片,他的耳边却听到咕噜的水响,又是一道脚步声缓缓而至。 赵若虚摸了摸眼前盖住的布料,想到先前他侥幸逃出了壶口关隘,却被化狄的弓手所伤。 这里又是何地? 他闻到了满室的药味,不会是化狄的人。 他于是颤声问道:“你是何人,是你救了我?” 顾淼端着药碗,居高临下地看他脸上缠着的白布,嘴角一扬,道:“没错,是我救了你。” 第 17 章 这一道声音听上去虽然低沉,但是入耳清悦,一时之间,赵若虚不辨来人是男是女。 “敢问恩人姓谁名何?救命之恩,我定当竭力报答。” 顾淼不答反问道:“你呢,你姓谁名何?是何来历?为何有人要杀你?” 赵若虚沉吟须臾,如实答道:“赵若虚,河东人士,原是化狄的谋士,料想是化将军欲伤某。” “哦?为何?” 赵若虚抬眼,无奈眼前依旧漆黑一片,他低声答道:“某亦不知。” 是真不知,还是不愿说? 顾淼嘴角沉下,将冷笑憋了回去,只搅动了药碗里的银勺,没好气道:“赵公子先喝药吧,军医说了,你的眼中了毒,服药过后,说不定还能恢复。” 赵若虚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多谢……”顿了顿,试探道,“多谢公子。” 顾淼“嗯”了一声,听他又问:“军医……此处可是顾氏大营?” “对啊。”顾淼说着,将药碗塞进了他的手里。 温热的药碗入手,赵若虚惊了惊,隔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摸到了碗中的银勺。 他喝下一口药,心中却想,顾闯的人为何要救他,是碰巧救了他,还是早就知道了他这么一个人,故意来救他? “顾将军大恩,赵某人往后定当竭力报答。” 说来说去,又是老一套。 顾淼敷衍地“嗯”了一声,却听帘外传来了另一道脚步声。 “顾远?”分明是高檀的声音。 顾淼见眼前的赵若虚顿住了喝药的动作,似乎也在分辨来人的声音,可是他的表情毫无变化,仿佛对于高檀的声音,并不熟悉。 顾淼回身,掀帘而出,果见高檀立在帐外,山中寂夜魆魆,他手中提了一只纸糊的白灯笼,其中火光幽亮。 她见到他身上的黑色军服,染了血污。 他的神色却是平常,想来不是他的血。 “何事?”顾淼冷淡地,低声问道。 高檀打量着面前的顾远。 他看上去毫发无伤,身上只穿着青布圆领长衫,腰缠黑带,显然已换过了行装。 “我听说你早回来了,便来瞧瞧你。” 如此好心? 顾淼分明不信,狐疑地皱起眉头,难道他听说她救了赵若虚? 耳边只听高檀问道:“听闻你今日从突兰救了人回来?” 果真如此,如此按捺不住地前来试探。 顾淼笑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高檀还欲再言,却见顾远脸上的笑意淡了,他听见他的声音又低又冷:“不过,这与你有何干系,值得在这夜中,跑来多管闲事?” 高檀一怔,顾远比他料想得还要喜怒无常。 他自觉本该恼怒于他的无常,可不知为何,他迎向他圆瞪的杏眼,萤烛之光映在他的瞳仁中,高檀情不自禁地抿唇一笑,神色不变道:“是某唐突了,莫怪。” 顾远年龄尚小,又性子鲁直,他自不能与他计较。 况且,他从前救自己,亦称‘举手之劳’,今日在突兰救人,于他而言,自然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怪事。 他的笑容,在顾淼看来,更觉刺目。 “还有别的事么?没有的话,便请回吧。” 高檀有心要问一问,救的是何人,可是眼下的顾远自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他便只好双手抱拳道:“叨扰了,明日再叙。” 顾淼不答,扭头,掀了帘子,回到帐中。 赵若虚服过药后,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顾淼却睡不着。 救赵若虚是冲动而为,她着实还没想好,该如何打发此人。 她将此人带回营帐,顾闯今日尚不知他是何人,可明日一问,他便能知晓。 赵若虚为人狡黠,可到底是个可用之才。 既能为高檀所用,为何不能为她所用。 噗。 顾淼忍不住自嘲地笑出了声。 可是,她用他做什么呢? 她捧着略微沉重的脑袋,叹了一口气,盘坐在几前。 她能给高檀使绊子,不让他好过,可是别的呢?别的又如何呢? 他早晚要做皇帝,早晚要和阿爹作对,难道没了赵若虚,他就做不成皇帝了么?救了赵若虚,真能有什么不同么? 顾淼冥思苦想,一时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平心而论,高檀是个好皇帝,与民休养,天下太平,无论如何,不打仗的时候,总好过狼烟四起,兵荒马乱。 天下是天下。 顾淼松开了紧握的拳头,眸光垂下,食指轻轻地敲击着几面。 可是,阿爹不能因此重蹈覆辙。 她也不能因此,重蹈覆辙。 只要,能有办法,既有平治天下,顾氏又能全身而退。 她便心满意足了。 别的……别的,她也不再奢求了。 隔日一早,嘉山驻扎的兵马分作两股,一股往邺城折返,一股下山往突兰地带。 顾淼本欲折返,可顾闯却召她往突兰城中,与他相见。 一见到她,顾闯开门见山地问:“你可知道你昨日在壶口关隘救的是何人?” 他的神色锐利,语调大为不满。 顾淼不卑不亢道:“他叫赵若虚,原是化狄的谋臣。” 话音落下,顾闯的脸色未变,双目圆瞪,只凝神看她。 顾淼猜他早已知晓她救的是谁,不过是来兴师问罪。 果然,下一刻,她只听顾闯问道:“军令如山,昨日我令你与弓手一队,你却擅自下了嘉山,直奔壶口关隘,你可知错?” 顾淼默然片刻,并未立刻答话,顾闯身后的齐良与高檀却也将目光投向了她。 齐良自与顾闯一处,她没想到的是,高檀竟然也在,想来,火爆连环立了奇功,顾闯自然要带着他。 顾闯见她无言,脸色愈发难看,追问道:“你先前就认识那赵若虚么?” 如若不然,为何要眼巴巴地专程跑去壶口关隘救他? 顾淼埋头,抱拳道:“先前不认识,只是偶然见到他的马车被化狄的兵追赶,我便顺手救了他。”顿了顿,她又道,“违了军令,我知错了,将军但罚便是。” 顾闯冷哼一声:“临阵违令,少则五十大板,重则一百大板,你以为你能讨得了号。” 听罢,顾淼抬起了头,只见他身后的齐良动了动,将要说话,耳畔却听另一道声音道:“将军容禀,顾远予某有恩,我愿意代他受罚。” 顾闯听得皱眉。 顾淼也皱紧了眉头。 关你屁事。 她侧目,瞪向了抱拳而立的高檀。 他就这么想讨好她?如此着急地讨好一个姓“顾”的! 顾淼心中一清二楚,顾闯根本不可能真打她五十大板,更莫提一百大板。 他说来,吓吓她而已。 就算真打了她,她也不是不能吃得住板子,何须他在这里假惺惺。 第 18 章 齐良顿住了上前的动作,只侧目望向高檀,顾闯也不禁回头多看了他一眼。 高檀目光澄澈,双手依旧维持着抱拳的姿态,他略略躬身,朝顾闯而拜。 顾闯眉头皱得更深:“这如何使得?分明是她犯了错,凭什么你要代她受过!贤侄,快快请起!” 好一个贤侄! 顾淼心中登时了悟,高檀用心何其险恶,说什么予他有恩,代她受过,实则是以退为进,把她架在火上烤,让顾闯骑虎难下,不得不真罚她! 小人! “将军……”顾淼朝前一步,将起了个头,却被齐良打断道,“将军三思,如今突兰初定,若在此时,动用军法,恐怕会寒了人心。”他露出一点浅笑,又道,“顾远单骑直取壶口关隘,亦是有功,功过相抵,若真要罚,往后回到邺城大营,再议也不迟。” “齐大人……” 齐良为她求情,顾淼着实有些感动。 她又狠狠刮了一眼高檀。 小人! 高檀落下双拳,直起身来,也瞥向了齐良。 顾闯冷哼一声,瞪着顾淼道:“既然如此多人为你说情,今日我倒还不能罚你了。先攒着,等回了邺城,再与你细算。” 顾闯的语调冷了几分:“至于那个赵若虚,你严加看管,往后要是出什么差错,我唯你是问!” 顾淼得了便宜,自要卖乖。 她抱拳,揖身道:“将军大恩。” 顾淼别了顾闯,便要往邺城折返,令她不满的是,高檀竟要与她同路。 突兰一役过后,顾闯对高檀更是青眼有加,几乎有求必应。 况且,高檀自请返回邺城,不流连突兰,不妄自居功,顾闯哪里会不同意。 他喜欢高檀,却也要提防高氏。 是以,高檀真的跟随顾淼往邺城折返。 来时是一路疾行,去程,顾淼爱惜雁过千山,便多停歇了几次饮马,加之,赵若虚盲了,自不能策马,只能坐在马车里。 他们的脚程并不算快。 翻过最后一座山头,顾淼寻了山麓的一处浅溪饮马,雁过千山低头饮水,高檀也牵了他的白马,停在了溪畔。 顾淼见他神色复杂地扫过一眼雁过千山。 “怎么,觉得它是顾将军赏你的马?” 雁过千山确实是顾闯先前赏给高檀的良驹,可是自回五山之后,顾淼便一直在骑雁过千山,还给它刷了好几次毛。 雁过千山现在已经是她的马了。 高檀再想讨回雁过千山,想都不要想。 高檀闻言,一愣,继而笑答道:“不,在下并无此意,我只是在想,你骑术了得,驱策此马,似乎不费吹灰之力,我记得,当初我初御此马,吃了一些苦头。” “哦,是么?”顾淼冷淡地敷衍了一声,转过了眼。 拍马屁也没用。 见雁过千山喝完水,顾淼摸出了腰包里的干草,又喂了它。 高檀静静地看顾远喂马,心中想到,他是个爱马之人,故此,雁过千山才与他亲近。 顾远虽是顾闯亲信,可性子着实大相径庭。 顾闯身上杀性太重,无论是在凉危城,还是在突兰,不留降兵,下手毫不留情,即便是为斩草除根,可到底杀性太重。 战时犹可遮掩,待到不战时,杀性太重,迟早引火烧身。 然后,顾远则不一样。 他甚至大有几分优柔寡断。 在回五山,去而折返来救他,在壶口关隘,单枪匹马地救赵若虚。 不,亦不能全然算作优柔寡断,是含仁怀义,略有几分柔肠。 顾淼喂过雁过千山,抬眼却见高檀的眼神古怪地盯着她。 她不悦道:“还有何事?” 高檀适才收回了视线,微微转过身去,目光恰落到不远处停驻的马车上。 顾淼见他视线,旋即明白过来,如此吞吞吐吐,欲说还休,是为了赵若虚。 她试探地问道:“你先前认识赵若虚?” 高檀回过头来,状似不解道:“我先前不认识他,从未见过此人,你为何如此问?” 顾淼心中冷笑一声,嘴上却说:“我见你仿佛犹为在意此人,随意问问罢了。” 高檀只笑了笑,伸手抚摸过白马的鬃毛,不再答话。 顾淼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见他脸上并未变色,既不慌张,亦不争辩。 不晓得肖旗自突兰之后有没有再与他联络,她当日蒙面,肖旗大概没认出她,不过万一高檀是在做戏呢? “我听说赵若虚极为多智,若无此人,化狄兴许不能盘踞突兰地带至如此规模。” 高檀听罢,不由地多看了顾远一眼,他在疑他,他为何要疑心他? 他一瞬之间便想到了肖旗,莫非顾远见过肖旗?在救下赵若虚的时候? 顾远自不可能认出肖旗是何人,可是他心知肚明,邺城无人去救赵若虚,他疑心肖旗是湖阳的人,故而才来试探他? 想到这里,高檀垂下眼帘,附和道:“远弟,耳听八方,竟知晓这赵若虚的来历,你又意外救下他,想来往后此人定能为将军所用。” 什么远弟!不要又来和他称兄道弟! 顾淼想要立刻反驳,却又不愿露出自己轻易被他拿捏,火急火燎的模样。 她于是扭过了头,束紧鞍侧水囊,上马便走。 高檀见顾远背影远去,抿唇一笑,也打马跟上。 日落过后,一行人到了凉危城外。 营中派了数骑前来接应,小路竟也身在其中。 他坐在马上,兴奋地朝顾淼挥手:“远哥哥!远哥哥!” 见到高檀时,他也高兴地唤了他一声:“高檀哥哥。” 顾淼一问才知,小路这几日都在凉危城中,听闻要出城接应一行人,执意跟了出来。 凉危城池周围巡逻,布守已经齐备,倒没有多大危险。 进了凉危城后,顾淼梳洗过后,将收拾停当,小路便缠着她,要学射箭。 顾淼搪塞道:“天都黑了,还学什么射箭,你连人都瞧不清楚。” 小路挽着她的胳膊,央求道:“远哥哥在夜中亦能射箭,营里现在烛火都点着呢,靶场更亮,我不练久了,半个时辰,哦不,一刻也行,远哥哥,求求你了。” 顾淼经不住他软磨硬泡,最终答应他去靶场练习一刻。 到了靶场才发现,高檀竟然也在,他拉弓射箭,羽箭顺利地上了靶。 小路拍手道:“高檀哥哥,好生厉害。” 此时射箭,自比白日里难得多。四角旗下虽点了灯,但草靶距离甚远,一大半隐在阴影之中。 高檀回身,见到了二人,笑着拱手道:“师傅。” 顾淼脸色一暗,不过,名义上来说,她的确算得上,他学射艺的师傅。 小路捧着角弓,看了看远处的草靶,又看了看顾淼,有样学样道:“师傅,我们今晚是射靶还是像从前一样射叶子。” 话音落下,高檀与小路,二人齐齐望向了她。 从前,她教小路射箭时,是曾经让他射叶子。 射叶子,箭头穿过随风晃动的叶片,诚然,比射草靶有趣,可也难得多。 眼下,春日尚未来,举目四望,靶场边缘都是高大的柏树,树叶细长,绝不易射中。只有角旗旁侧,有一颗矮树,嫩绿的叶片将发,零零星星地挂在枝头。 她摸了摸小路的脑袋,说:“你试一试射叶子,射不中的话,你今夜便只练习拉弓,练臂力。” 小路欢呼了一声,对着角旗旁侧的柏树拉开了弓,他一连射出数箭,无一箭射中叶片。 他的小脸垮了下来,只得举着角弓,练习拉弓,转眼却见高檀对着树叶拉弓。 下一刻,羽箭离弦而出,虽为穿过叶片正中,可擦过树干,晃下了几片叶片。 小路笑了一声,却见高檀再度拉弓,一箭而去,正中贯穿了一片叶。 “好生厉害!”小路叹服道,见高檀收了弓,他才急急跑到树下,把射落的叶子连带刚才晃下来的叶子一并捡了回来。 “远哥哥,快看,高檀哥哥真射中了叶子!” 我看见了,我又没瞎。 顾淼心说,脸上只好露出个不咸不淡的笑容,对高檀颔首道:“嗯,确有进益。” “多谢。”高檀抱拳道。 小路手里揪着几片叶子,突然抬头问道:“高檀哥哥,你会吹叶子么?” 顾淼一愣,听身侧的高檀笑答道:“我不会。” 小路立刻笑眯眯道:“我教你。” 高檀,你会吹叶子么? 我不会。 我教你。 这对话何其相似,曾经她也教过高檀吹叶子。不,是她强迫高檀跟着她学吹叶子。 彼时,她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和他呆在一处。 他情不情愿,分毫不在她的考量之中。 顾淼暗暗自嘲地一笑,见高檀从善如流地接过小路递来的叶子。 小路先吹响了叶子。 高檀将叶片放置唇间,轻轻一吹,吹出了清悦的声响。 小路疑惑道:“高檀哥哥,你不是说你不会吹叶子么?你怎么又会吹了?”又追问道,“你从前在湖阳时,就会吹叶子么?” 高檀长眉轻敛:“不会,我从前从来没吹过叶子。”他捏着手中的细叶,轻声笑了笑,“许是天赋,我捏着叶子,就会吹了。” “哇,你好厉害!” 顾淼看得出来,小路有些喜欢与崇拜高檀了。 她再也听不下去了! 顾淼暗自翻了一个白眼,转身走远了些。 小路拉弓练习了一刻后,手臂有些发疼,顾淼见天色已晚,便让他回去了。 因为前些时日,高檀允诺他,要给他做一枚皮指套,小路这些时日搜集了一些碎皮革,便央求高檀给他做。 高檀只得随他回了他的营帐先瞧一瞧。 小路的帐中还摆着绢布和笔墨。 小路拉着他问:“高檀哥哥,你也会读书,写字对么?你能帮我再写几个字,我可以跟着临摹学写字。” “你想学什么字?” 小路扳着指头说:“出,回,去,来,先写这四个字吧。” 高檀先研墨,一问:“你从前都是如何学字的?” “和远哥哥学的啊,齐大人偶尔也会教我,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远哥哥教我,我临摹字帖。” 高檀见过小路的笔迹,他将一提笔,忽觉不对,顿在原处,追问道:“你从前的字是跟着顾远学的?” 小路不疑有他,点头道:“是啊,是远哥哥,一个字一个字教我写的,我临摹的字帖,也是远哥哥写的。” 小路的字与三水相似。 如此说来,实则是顾远的字,像极了……像极了‘三水’。 三水,顾远。 高檀胸中一跳,怔怔愣在原处。 一见公子,惊为天人,玉树焚风。 小路抬眼,细瞧了他一阵,疑惑地问道:“高檀哥哥,怎么了?可是我的字写得不对?” 第 19 章 帐中的烛火,被帘风吹拂,“噗”得一声轻响,旋即熄灭。 帐中暗了大半。 “不好!风把烛火吹灭了。”小路拍了拍脑袋,“高檀哥哥,你且等等,我再找火折子把烛台点上。” 小路一口气,把帐中的三盏烛台悉数点上,帐中陡然又亮了起来。 高檀心绪稍定,面上敛了神色,工工整整地在白绢上写下了“出,回,去,来”四个大字。 写罢,他便落了笔,允诺明日将皮指套给小路后,他掀开帐帘,走进了夜色中。 夜风拂面,高檀的念头恍然又起,顾远,三水。 顾远真是三水么? 若他真是三水,为何要寄信予他? 三水信中言辞大胆,可是顾远初见他时,却极为冷淡。 顾远不像信中的三水。 高檀放缓了步伐,眉头不知不觉地皱紧了。 倘若顾远真是三水? 正直无邪,二人似乎犹有相似之处。 高檀太阳穴突突一跳,顾远年岁尚小,许是不解倾慕之意,往后他便明白,何谓兄友弟恭,何又是惊为天人。 高檀低声叹了一口气,忽觉哭笑不得。 顾淼躺在床上,不由得也叹了一口气。 阿爹尚在突兰,不只什么时候才能折返邺城。 只有等他回来,她才能再次催促他把高氏两兄弟送回湖阳,在突兰时,由于赵若虚的缘故,她不敢多提,可是,只要待阿爹回来,未免夜长梦多,她都要想办法把高氏二兄弟送走。 然而,尚未等到顾闯回到邺城,顾淼先等来了高橫失踪的消息。 回五山后,顾闯一直派人守着高橫,几乎将他幽禁在了邺城大营里。 大军此去突兰,高橫依旧被幽禁在邺城。 顾闯特意留了人手看顾他,孰料,围攻突兰之时,高橫未逃,直到突兰战后,顾闯尚未归城时,他却失踪了! 顾淼身在邺城,自比顾闯先一步知晓。 各处城门得令早已开始盘查,可是此时已近日中,距离卯时开门,过了几个时辰,难说高橫究竟还在不在城中。 南衣巷的旧宅,早已人去楼空。 顾淼带人在城中搜寻了一圈,并未发现高橫的踪迹。 日落前,她又带人在城外以东搜寻,她要是高橫,逃脱以后,大概会往湖阳去,可是最近的道路往南,是凉危城,亦有重兵把守,往东,是另一条较快的道路。 顾淼带着数骑沿着东行的官道追踪,日落之后,依旧无功而返。 高橫怎么逃的,他真会跑回湖阳么? 他如此逃回去,高恭会容他么?哪怕有居夫人袒护,他在邺城还是丢了大脸,高恭真的咽下这口气? 顾闯将他送回湖阳,和他自己擅自私逃会湖阳,根本是两回事。 顾淼越想越觉得头大。 她的脚步不自觉地走向了高檀的营帐。 帐内点了烛火,他的影子幽长,投照在白蒙蒙的帐帘上。 顾淼顿住脚步。 此事,高檀事先知情么? 是他放走高橫的么? 她又摇了摇头,不,应该不会,此时的高橫恨极了高檀,放他走,于高檀来说,没半分好处。 顾淼掉头想走,眼前的帐帘忽地一动。 帐中人掀帘而出。 高檀见到她,似是一愣,旋即笑道:“你寻我有事?” 顾淼刚想摇头,听他又问:“我听小路说,你出城去寻高橫,可找到他的踪迹了?” 高檀既在大营里,眼下的事情自然瞒不过他。 顾淼干脆答道:“尚未找到,城中没有他的踪影,城外往东又寻了多时,依旧未见陌生的车马,明日,顾将军的书信到来,再看,是否要往湖阳方向寻去。” 高檀脸上的笑意淡了,微微颔首,顿了片刻,却问:“你从前去过湖阳么?” 顾淼并未多想,随口答道:“去过,约莫两年前去过。自邺城去往湖阳,再如何疾行,仍需十日有余。” 她心中想的是高橫失踪一事,全然没听出,高檀话中的试探。 顾远去过湖阳。 高檀心中又是一沉,他打量他的神色,却见他坦然自若,毫无心虚之态。 莫非他不是三水,抑或是…… 他忘了? 顾淼觉得高檀的表情有些古怪,许是帐外灯火幽微,他的脸色半明半暗。 顾淼仰头看了一眼木杆上挂着的纸灯笼,当中的蜡烛仿佛确实矮了一大截,一只飞虫围着灯笼,嗡嗡振翅打转。 她正准备告辞,却见高檀扬唇一笑:“若是明日,你要出城去寻高橫,如若不弃,我愿与你同往。” 高檀也要去找高橫? 顾淼不禁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以身为饵,故意引高橫现身? 顾淼摸不透他的心思,于是敷衍道:“嗯,明日再说吧。今夜太晚了,我不打扰了。”说着,她抱一抱拳,转身要走。 高檀又问:“依你看,高橫是真要回湖阳么?” 顾淼抬眼又看了一眼高檀,他脸上挂着薄薄一层笑意,可是未达眼底。 莫非他是在忧心高橫还要害他? 顾淼眨了眨眼,摇头道:“我不知道。”沉默片刻,她老老实实地说,“不过,如果我是他,我大概会回湖阳,不过是悄悄回去,先找阿娘,至于高恭,哦,不高将军,等一阵,再见也不迟。” 话音将落,她听见高檀低声笑了一声。 笑什么? 顾淼瞪了高檀一眼,听他道:“料想,横兄与你想得该是相差无几。” 居夫人溺爱高橫,万事自会为他善后。 “所以,我想,他大概是没工夫管你了。”顾淼低声道,说罢,她又拱了拱手,说,“告辞。” 顾淼转过身去,身后的高檀再未出声。 隔天,顾淼收到了顾闯的手书,要她沿路去寻高橫,另有人在花州附近接应她。 花州是湖阳与邺城中途的城池,先前顾闯与高恭交战的观台城,便在花州附近。 信末最后,还有一页纸,笔迹工整,与前面几页纸大有不同,顾淼看出,这定是齐良代书。信上说,可考虑带上高檀一道前去花州。 高氏兄弟阋墙,推波助澜为上策。 顾淼读罢书信,便让人去唤高檀。 辰时将过,一行人便自邺城大营出发,往南而行。 出了凉危城,往南,驻守的军士少了。 各处关隘,收到了高橫的画像,盘查途径的车马。 可惜他们并未见过形似高橫的人经过。 高橫此一行兴许早已避过了各处关隘,专挑偏僻小径走,南下的小路百十来条,难以预料他会选哪一条路来走。 顾闯提到的花州确是一处地界,高橫若真要回湖阳,必然要经过花州。 若真在花州找到高橫,是擒是放,到时候再说。 一行人且寻且行,感到花州已是五日过后。 众人风尘仆仆,邺城外尘土飞扬,过了湪河,南行后,又遇雨天,顾淼策马行来,一身难受,先回房好生洗了个澡。 顾闯在花州接应的人来得很快。 顾淼将洗过澡,驿站的门便被敲响。 她慌忙缠好了胸前布带,套上了黑袍,开门迎来三人。 他们身上有顾闯的玉环,是他留在花州的探子。 三人打探到了疑似高橫的消息。 “天方苑的老鸨说,前日来了个贵客,住在天方苑里,足不出户,已住了两日,外来口音,不是北地人,像是南人,容貌遮遮掩掩,戴着帷帽,并未看清他的相貌。” 顾淼疑惑道:“天方苑是什么地方?” 天方苑是城中有名的花楼。 顾淼到了地方才知道什么是花楼。 楼阁堂皇,闻之芬芳馥郁,眼前倩影曼妙。 一行人虽换了军衣,可到底是从邺城大营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而来,除却顾淼与高檀,其余诸人一个个都瞪大了眼。 顾淼多看了几眼她们身上穿着的石榴裙,自从进了邺城大营,她再没穿过裙子,也不晓得如今花州流行的样式。 她专注的神色惹来了同伴的笑声。 营中呆得久了,难得来趟花楼,说起话来荤素不忌。 “小远仔细看看,你还是个童子鸡,往后回了邺城,你就是想看,都看不着了!” 童子鸡? 虽然不解其意,但是童子鸡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词,顾淼立刻扭过脸,反驳道:“我不是童子鸡,你们才是童子鸡!” 众人听罢,哈哈大笑。 独独高檀没有笑。 顾淼抬眼,恰好见到他的目光望来,脸上神色似乎有些一言难尽。 她于是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没好气地问他道:“高檀,你告诉我,什么是童子鸡?” 第 20 章 难怪不得。 高檀面色一僵,心中却想,正是因为顾远年少心性,天真无邪,才会用语大胆,因为他不解其中真意,说出诸如‘一见公子,惊为天人,玉树焚风’一类的话,倒也不足为奇了。 他假咳一声,只得面露为难,低声道:“我也不知其意。” 没用。 顾淼转回了眼,先压下心中疑惑,目光继续扫视过天方苑大厅。 来往的看客不少,顾淼朝身侧的青年颔首,他便摸出几颗碎银,对迎上前来的仆从道:“在楼上寻一处僻静地方,先用膳,再做打算。” 仆从满脸堆笑地引了他们上楼。 顾淼顺着楼梯往上走,留心看了看天方苑的进出入口,大厅正对是四扇大敞的门扉,是正门,楼梯后方搭了戏台,料想,戏台后,应该还有一处出路。 她抬头看了看横梁之上,天顶开了两道小窗。 天华苑足有三层,每一层的廊道亦是宽敞。 这里真要藏人,确也不是难事。 众人坐定,桌上摆了好酒好菜。 根据探子的线报,天方苑里的贵客就住在三楼,甲字四号房。 斜对着他们的房间。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酒过三巡,顾淼身畔的青年摇摇晃晃地起了身,朝屋外走去,顾淼随他走出房门,作势要去扶他,却被他抬手躲开。 他口中念道:“我要如厕。”一面说,一面跌跌撞撞地沿着廊道走去。 走了没几步,天方苑的仆从急急追上前来:“哎哟,我的爷,这是要去哪里?小的扶你去,这楼上还有许多贵客,爷,声音小点,可别惊动了旁的贵客。” 青年是个武人,按理说,一个寻常仆从根本拉不住他,可是那来拉将他的仆从,有股怪力,也是个练家子。 两人拉拉扯扯之间,脚步未停,顾淼跟在他们身后,见到甲字四号房时,她便从后而上,重重一拍仆从的后背,嘴里压低声,嚷嚷道:“别推推搡搡了,快引我贤兄前去如厕。” 青年趁机脚下一歪,扯着仆从朝一旁的木门撞去。 两人不及收势,甲字四号木匾下的两扇雕花木门被骤然撞开,发出“砰”一声大响。 扑来吹来一阵寒风,顾淼不禁抖了一抖。 此时尚是冬日,屋中都点了炭盆,可是甲字四号房的炭盆,不知何时,早已熄灭了。 整个房间当真寒如冬日。 顾淼皱起了眉头。 身后的脚步声接踵而至。 她扭头一看,高檀和其余几人也跟了三来。 几个天方苑仆从一拥而上,为首的老鸨大惊失色道:“夭寿啊,你们在做什么,打扰了贵客歇息啊,诸位爷,都怪小厮们不懂事,胡乱指路。” 顾淼迈步朝前,一步跨进了房间。 房中阴冷,她不信,高橫能在这里住了两日。 老鸨伸手要来拉她:“这位爷,快快出来,此房中还有贵客在。” 顾淼转头,视线越过房中的竹雕屏风,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隐隐飘来。 她心头一坠,扭头对那老鸨说:“你的贵客是何人?” 老鸨干笑一声,正要说话,却见眼前的人不管不顾地要往屏风后走去。 “这位爷,你等等,开门做生意,你再如此为难我们,老身好言好语相劝不行,便只能请你们出去了。扰了贵客,谁也担待不起啊。” 老鸨身后的两个仆从箭步上前,却被高檀一挡,顾淼的身影转到了屏风之后。 木榻之上,锦被之下,隆起个人形。 淡淡的香味伴随腐臭飘来。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朝前两步,抬手掀开了水红色的锦被。 腐臭混着冷香扑面而来。 榻上躺了个人,躺了个死人。 面目青白,四肢僵硬。 正是高橫。 “啊啊啊!”老鸨旋即追来,一见此状,立刻惊声尖叫,扑通一声坐在地上,颤抖着嘴唇道:“死人了,死人了,怎么办,要,要报官么……” 话音落下,无人应答。 众人心知肚明,花州报官无门。 花州无官。 顾闯与高恭,一北一南,各据一方,花州夹在中间,倒成了个名义上的无管之地。 高橫死在了这里,十分棘手。 顾淼又看了一眼他的脸孔,确是高橫,但是他死了大概有一些时辰了。 她回头,只见高檀亦在看他。 他的眉头微蹙,点漆似的眼珠,目不转睛地望着高橫。 高氏兄弟,虽无多少情谊,但乍见高橫尸首,高檀的心绪复杂难定。 他定了定神,问道:“此地可能找到仵作?” 顾淼颔首,吩咐那几个青年去寻仵作来。 高橫死在了这里,死得不明不白,要弄清楚他究竟如何死得。 这样的死法不是意外,难道是仇杀。 又是因何人仇杀。 高橫有没有树敌,她不清楚,可她知道的事,阿爹树敌太多,同样,高恭也树敌太多。 虽是结盟,可彼此不信任对方。 高恭死了一个儿子,头一个便要怀疑到阿爹头上。 况且……原本,阿爹确实也动过杀掉高橫的念头。 不过,她眼下不怀疑真是阿爹杀了高橫,他若真想杀高橫,不必等到花州,在邺城便能杀了他。 是谁想杀高橫? 顾淼侧目,只见高檀目光幽暗,依旧注视着高橫的面目。 不会是高橫,他一直与自己在一处。 他暂时也没理由杀他。 她记得,上一世,高橫身体不好,死得很早。 无人杀他。 不,顾淼转念一想,万一,他彼时也是死于非命呢? 她被自己陡然产生的念头吓了一跳。 顾淼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谁会想要加害高橫。 两刻钟之后,请来的仵作便到了。 其余人退到了房外,一个军士已快马朝突兰而去,先将高橫身死的消息,尽早禀报顾闯,该如何善后,还要听他定夺。 高橫死在了花州,居夫人不会善罢甘休,高恭说不定也会趁机大做文章。 顾淼等在甲字四号房的屋外,见不远处的天华苑仆从和老鸨正交头接耳,她听不太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可此事,对他们来说,更是烫手的山芋,就不晓得他们能脱得了关系么。 顾淼收回视线,扭头去看高檀的脸色。 他默然不语,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檀……”顾淼正欲说话,房门却被人拉开了,仵作迈步而出。 “如何?” 她再顾不得高檀,只管盯着那仵作。 “似是毒杀,此人大概死于昨夜。” 诸人刀一般的目光,齐齐望向老鸨和天方苑的仆从。 “看我作甚!”老鸨说罢,回头去看,十数个手持长棍的,天方苑的随从,从楼梯齐齐奔了上来。 强龙难压地头蛇。 天方苑,看架势,是由不得他们,不得不请他们走了。 老鸨的腰杆挺直了些:“不挽留贵客了,诸位看够了热闹,便请回吧。” 顾淼笑了一声,问道:“你晓得房中师是何人么?” 老鸨不答,伸手一招,她身后手持长棍的仆从正欲上前。 顾淼自问自答道:“他是高橫,你认得么?他可是湖阳高将军的儿子。” “什么?”老鸨声音一颤,神情分明是不信,“你莫要胡说,高将军的儿子怎地会来了花州!” “你不信的话,大可以赶我们走,可等高将军的人来了,可就不那么容易打发了。不如,你仔细回想回想,甲字四号房的贵客是如何来的,同谁来的,昨夜又是谁来找过他,照实说了,兴许你还能保住性命。” “你胡说!”老鸨虽还在强辩,但气势却也弱了几分。 顾淼趁机道:“若是方便,我们亦可借一步说话,高公子的尸首留在天方苑,倒也无妨,可你们需得仔细保管,等高将军来了,方有个交代。” “这哪里使得!”老鸨脸色骤变。 她原本是想等人走,悄悄将那尸首卷了,埋了,要真是高恭的儿子,谁敢埋他! 老鸨思量片刻,最终引了众人到了另一间屋中,把高橫如何来的,细细说了一遍。 高橫确实是同另外两人来的,只是三人都戴了帷帽,模样瞧不真切。 第一天,只留了两位公子在三楼,昨夜过后,不知什么时候,竟只有一位了。 她连另一位何时走得,如何走得,都一概不知。 顾淼心中清楚,按照居夫人的脾性,不管天方苑是不是帮凶,都要倒大霉了。 顾淼听罢,先让天方苑看顾高橫尸首,又安抚她,此事定能差个水落石出,便要先走。 她得回驿馆去等顾闯回信。 至于高橫的尸首,如何送去湖阳,由谁送去湖阳,还得仔细思量,他们一行人数不多,真去了湖阳,难保高恭不恼羞成怒,把他们都杀了。 再者,她还不想暴露自己与顾闯的关系。 这一辈子,她当一辈子“顾远”,也未尝不可。 第 21 章 一行人自天方苑出来,走在依旧热闹的街市中,顾淼脑中念头百转,一会儿想高橫,一会儿想顾闯。 她放慢了脚步,坠在人群最末。 倏忽之间,她突觉一道目光朝她投来,她依照本能,仰头往西侧望去一眼,临街的客栈,二楼窗棂大开,可是当中却空无人影。 是她感觉错了?没有人么? 她立在原地,停了须臾,她身前的高檀回头,问道:“怎么了?” 大概真是看错了。 顾淼摇摇头:“无事。” 回到驿馆后,顾淼左思右想,眼皮时不时狂跳。 高橫死得蹊跷,虽然已派人去突兰给顾闯送了信,哪怕快马加鞭,一来一回需得好几日。花州是个糊涂地方,谁都不管,也就是说,谁都要管。顾闯有探子留在花州,高恭难道就没有么? 为了保险起见,顾淼打算用顾闯的令牌,到北面的关隘,调遣一些人来,就算到时候要运送高橫的尸首前去湖阳,亦需要人手。 湖阳的这一趟浑水,她是万万不打算再淌了。 顾淼打算,一旦收到顾闯的来信,安排好高橫一事,若真要去湖阳,也是别人去,她才不去。 她立刻启程回邺城。 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 顾淼打算明日一早便往北面关隘而去,岂料,当夜,驿馆便来了不速之客 乌泱泱的高头大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驿馆团团围住。 顾淼睡得不深,马蹄声与喷鼻声令她醒了过来。 她一颗心乱跳,直觉不对,立刻翻身下榻,胡乱绑了头发,套上外衫,半隐在窗后,隔着一条细缝查看。 夜色漆黑,可是驿馆外的火把明闪闪,亮晃晃得刺眼。 驿馆外的人太多了,略略一数,似乎足有百人。 顾淼伸手摸到了背后的长弓,只听窗外一道浑厚的声音道:“来者是客,扰了诸位贵客清梦,是某不是,某奉将军令而来,邀诸位贵客前往湖阳一叙,山高水远,马行亦要数日,诸位贵客,若是收拾停当,还请快快动身吧。” 湖阳?高恭的人! 竟然来得这样快! 顾淼心头大惊,看来,当时他们从天方苑出来,真有人盯着他们? 高恭是不是也晓得高橫死了? 他为何如此快就知晓了? 高恭身在湖阳,驿馆的人大概不是湖阳来的人?南面,高氏的关隘也有兵。调遣个百十人倒不是难事。 他们是怎么认出他们来的? 顾淼立刻回过神来,是啊,高家的人,认识高檀。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听齐大人的,偏要带高檀出来,眼下,让人守株待了兔,想走也走不了了。 顾淼握紧了弓,可是,外面的人太多了。 她就算能侥幸脱身,其余人不一定都能脱身。 更何况,还有个高橫,她若此时真跑了,倒像是做贼心虚。 好在,前去突兰送信的人,已经走了许久,阿爹很快也能知道花州的变故。 他们这般明目张胆,‘好言好语’地奉将军令,‘请’他们去湖阳,一时之间,也不可能拿他们怎么样。 实在不济,若真有不对,她也能在半路想办法逃跑。 下下之策,若高恭真要动手,她还能拉个人垫背,大不了,她以高檀为质,好歹亲身骨肉,也能稍稍拖个一时半刻。 顾淼想罢,将长弓背到了身后,弯腰提了箭筒,背上包袱,又将枕下的短刀,插进了黑靴里。 她拉开房门,与廊道对面,将走出来的高檀面面相觑。 他的脸色难看,眉目愈显凌厉。 其余诸人也自房中走了出来。 顾淼扫视一圈,便明白过来,众人心思一致。 此时敌众我寡,有余埋伏,不宜硬拼,还待来日好时机。 走到楼梯口,高檀行在她身后,轻声道:“此奉将军令,有些蹊跷,湖阳太远,高恭不一定此刻知晓高橫一事,我猜,是有人在南面关隘,听说了高橫一事,暂且传‘将军令’,瓮中捉鳖,只是此人身份不同,关隘的人自也不敢反驳。” 顾淼一听,试想谁还能传‘将军令,而众人不疑? 她猜道:“你是说高宴?” 高恭,刘夫人的长子,高宴。 湖阳的‘太子’。 顾淼暗暗舒了一口气。 这便说得通了。 不然哪怕高恭真生了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如此快便知晓,高橫死在了一日前。 除非,他动手杀了自己的亲儿子。 虎毒不食子,哪怕高恭再怎么恶毒,他也不至于杀掉高橫。 高檀惊讶地注视着顾远,他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反应平淡,似乎并不吃惊。 他比自己料想得冷静沉着许多。 走到驿馆外,便有人牵了马车来,一看便是武人。 他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说:“特意为贵客准备了牛车。” 两辆牛车夹在高马之间。 他们当然不肯给他们快马。 顾闯留在花州的探子,自不在驿馆之内,除开去突兰送信的人。 他们的人数,确实能坐进两辆牛车。 顾淼毫不怀疑,只怕他们一到花州,便有人盯上了他们。 没想到高宴恰在花州附近,实乃倒霉。 其实,她对于高宴的印象,已经很淡了。 高宴死在了高檀登基前,他若不死,高檀也做不了皇帝。 十年有余,她只记得在湖阳时,依稀见过他数面,她当时根本顾不上他,印象中,仿佛连话都没同他说过几句。 不过高宴,绝不是个寻常贵公子,他是枭雄的儿子,是长子,高恭自己也曾说过,诸子之中,高宴最效似他。 顾淼坐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中,撩开车帘,往外张望。 他们沿着出城的方向,往南走,她遥遥一望,马队的后方,不知何时又多了一辆牛车。 她想,那里面或许就是高橫的尸首。 * 自花州往南,同样要经过几处关隘,最近的一处便是兰阳,高氏驻军在此。 车队在此处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顾淼原以为能在此处见到高宴,可是除了饮马,换了数骑,她并没有在其中见到新来的车马。 顾淼暗暗记下了此行的路线,她去过湖阳,也见过好多高氏布防的舆图。 古怪的是,高家似乎没有瞒他们的意思,车队行得不快,高家也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 丝毫没有杀亲嫌疑的芥蒂,反倒真如联盟,称兄道弟。 只是,他们对高檀的态度,与对他们无异。 高家,二郎,他们好像不识。 顾淼猜测,在花州认出高檀的人,兴许正是高宴。 他许是走了另一条路回湖阳,不与他们同路。 高宴厌恶他,厌恶到削断了高檀的头发。 顾淼抬眼,撞见高檀的目光。 他微微一笑道:“前面就是湖阳了。” 牛车缓缓停了下来。 顾淼侧耳细听帘外的动静。 她听见了盘查的声音,还有刀戟碰撞的声响。 车外的人声道:“将军请来的贵客入城。” 等了小半刻,牛车徐徐而动。 顾淼还记得自己想过的“下下之策”,于是捉紧了高檀的袖口,低声道:“高檀,进了湖阳城过后,我要与你形影不离。” 此时此刻,顾远仿佛终于也生了一二分畏惧。 高恭应该不会杀他,在顾闯来湖阳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 只是居夫人会如何,实难预料。 高檀垂下眼帘,见到他捉住自己袖口的手背,几条青筋隐约可见。 他低应了一声:“嗯。” 车帘投照的日影斑驳,又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牛车停了下来。 车帘被人从外面一把撩开,晃眼的日光刹那涌了进来,已是日中,更近南地的湖阳的气候比邺城温和许多。 冬日的尾声,太阳底下已有了春日般的暖意。 他们依次下得车来。 顾淼藏身其间,低调行事,而高檀依旧立在她的身侧。 眼前是一座两层小楼,八扇木门大敞,飞檐下的瓦当上刻着虎面。 这是高恭平日议事的地方,顾淼从前来过,她犹记得堂上还悬了一块木匾,龙飞凤舞地写着‘聚贤堂’。 台阶上,一个人影从门后踱步而出。 他身上穿着胭脂紫的圆领襕衫,腰悬玉带,脚下一双翘头黑靴。 年纪看上去四十左右,头发犹乌,发顶竖着黑冠。 可是他的脸圆圆的,嘴唇仿佛天然带笑。单单从面相,似乎根本瞧不出他的凶悍。 来人正是高恭。 他虽与顾闯一般,称‘将军’,可高恭不爱披甲,平日里,爱作一副文臣的打扮。 许久未见了。 顾淼心中有些感慨,也是十年有余了。 高恭目光扫视一圈,将将停留在高檀脸上,正欲开口。他的身后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啼哭:“啊,我的儿啊,是谁害了你,我的儿!” 一个妇人疾奔了出来,她头上的堕马髻歪歪斜斜,她提着襦裙,跑得飞快,径自越过顾淼等人,跑向了身后将将停稳的牛车。 四人合力将牛车中的棺椁抬下了车。 车中果真是高橫的尸首,而那妇人就是高橫的娘亲,居夫人。 居夫人浑身一颤,扑向了棺椁,用脸颊紧紧贴着棺木,泪流满面道:“横儿,我的横儿……” 抬棺的武人不敢乱动,只能托着棺椁,停在车前。 居夫人断断续续地痛哭着。 高恭蹙紧了眉头,忍耐了一小会儿,最终不耐的扬手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将居夫人请回去,居夫人哀恸过度,需要休养。” 话音落下,居夫人猛然抬起头来,发髻散乱,目中似有滔天恨意,她的视线扫过四周,狠狠盯向顾淼所在之处。 他们的穿着与周围的武人大不相同,一看便知是生人。 居夫人脸上犹有泪痕,可眼神如刀,恨恨道:“谁杀了我儿,我便要将谁千刀万剐。” 顾淼被她这么一看,脖后也觉一凉。 阶上的高恭不耐烦地挥手道:“快请居夫人回去。” 同样是死了儿子,高恭的反应显然比居夫人冷淡许多。 高恭不缺子嗣,高橫从来都是病恹恹的,并不被他爱重。 居夫人被人半是搀扶,半是拖拽地,离开了车前。 高恭抖了抖衣袖,笑道:“你们是顾闯的人,对么?”他的目光落到高檀脸上,只有一瞬,复又移开,“小儿,受顾将军看顾,老夫感激不尽,特意请诸位前来做客。” 他半侧了身,“诸位,堂中有请。” 第 22 章 “聚贤堂”三个大字,端端正正地悬在主座之上。 高恭撩袍而坐,其余人皆站着。 顾淼一行进得厅中,身后依旧立了一排带刀的护卫,厅中左右亦有守备。 名为‘做客’,可主人毫不客气。 高恭脸上的笑容淡了:“横儿如何到了花州,又在花州如何殒命,诸位,哪一位可以细与老夫说一说?” 众人沉默了须臾,论亲疏,当由奉顾闯之命寻高橫的顾远来说,可论长幼,一行中,还有比顾远资历更长的人。 并且,身在湖阳,顾远乃是顾闯的亲信一事,能隐藏多久便是多久。 不能让高恭白白捉了这个把柄,拿捏将军。 不过数息,顾淼正要抬步上前,却见另一端,年纪长些的范轮上前道:“回高将军……” 他言简意赅地将高橫意欲毒害高檀,因而被将军关在军中,寄书湖阳,等待高恭发落,可高橫私自出逃,他们怕他出事,才沿路寻找,在花州附近,探听到了高橫的消息,可惜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晚了,高橫已经死了,死在了天方苑里。 高恭当然收到了顾闯的书信。 他原本也想将高橫召回湖阳。 他实在想不通,为何高橫要毒害高檀,更想不通,他怎么就死在了半路上。 高宴自兰阳关隘发来急函时,他犹有不信,他又言,高檀与顾氏的人亦在花州,此事更是蹊跷。 高宴先斩后奏,送了他们来湖阳。 来了也好,顾闯也该来这一趟。 高恭轻笑了一声:“此事需得查个水落石出。待到顾将军来了,我们自要好生商议。” 言下之意,顾闯不来,他们也不能走。 好在,并没有预想中的‘严刑逼供’,高恭暂时没有为难他们。 顾淼一行又被引到了住所,说是做客,实为软禁。 他们的房门外有重兵把守,身上能看见的刀剑长弓,都被人一一收了去。 顾淼身上唯一还留着的防身之物,只有黑靴里插着的那一柄短刀。 高檀和他们分开了。 他回到了自己在湖阳原本的处所。 偏狭的小院,无人打理,落下的枯叶,混着雪泥,陷在地上,门前的台阶也落满了泥土。 高檀推门而入。 屋中的摆设一切如旧,仿佛还是他离开湖阳那一日的摆设。 方桌上积了灰,他将包袱放到空无一物的木榻之上,转身去看榻前的书架,第三行的《开物志》却换了位置,自第二格移到了第一格。 他捏起竹简,拨弄开来,此开物志反转,与他离开前,卷竹的方向不同。 有人动过此册。 肖旗来过,他回到了湖阳。 一桩心事落地,高檀才开始整理行囊。 他有一种预感,此一行来了湖阳,必不能轻易离开。 屋外的日头慢慢西移,夜色沉下,白日的微风忽而大作,吹得屋外的院门,吱呀作响。 高檀放下手中的羊毫,端着烛台,前去小院落锁。 他的小院没有仆从,亦很少,有外人前来。 他换下了黑衣,只着玉色长衫,起了风,夜风肃肃穿行,吹鼓了他的衣袖,寒意犹存。 高檀忽然想,湖阳的冷与邺城大不相同。 湖阳的冷,是阴而冷,像是寒潭之水,浸入肺腑,蚀骨阴寒。 今夜,不知顾远他们被囚于何处? 回到了湖阳,高恭自不愿他再与顾闯的人在一处。 他抬手,合拢了门扉。门边“吱呀”一声轻响,忽然被一股大力推开。 高檀朝后退了一步,抬眼只见院外立着一个人影。 白日的憔悴仿佛被夜色掩盖,她的眼中藏着怒火。 她抬手,巴掌落到了他的颊边。 “贱奴!” 高檀本可轻易躲闪而过,但他没有躲。 清脆的巴掌声响在耳畔,居夫人的声音颤抖不已:“贱奴,贱奴!若是你,若真是你,高恭都保不了你!” 高檀举着烛台,垂眸看她,嘴角露出个浅笑道:“居夫人夜深而至,所为何事?” 夜风吹拂着他耳边的断发,他的眉眼疏淡,云淡风轻的态度令居夫人怒火中烧。 她再次扬手,不远处却传来了笑闹声。 她身后的侍女,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夫人,好像有人来了,还是早些随奴婢回去吧。若是将军知道……” 居夫人回头,厉声道:“闭嘴!” 可她的手却放了下来,她瞪大了眼,望向高檀:“贱奴,当初,横儿便不该带你去邺城!真是你,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不远处传来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居夫人说罢,转身而去,侍婢提着灯笼,慌忙去追。 高檀见那飘摇的白灯笼隐入了长夜,抬手合拢了门扉。 * 顾淼睡了一夜,反而更累,她不敢睡得太熟,躺在榻上,大多时候半梦半醒,醒来以后,实在疲倦。 他们住的竹屋狭窄,并无人侍奉,亦无灶台,即便是冬日,他们也只能用水缸里的冰水洗漱,好在他们在外行军惯了,也不在乎这些。 不过,高恭也不算全无人性,他令人准备了换洗的衣物。 顾淼趁人不注意时,走到竹屋另一侧的小室,飞快换了衣物。 胸前的布条勒得她不舒服,她只得咬牙忍了,松快松快后,又换了包袱里,多余的那一条裹胸的素白布条。 辰时过后,高恭便让人来唤他们去用膳。 饭吃到一半,顾淼见周围的人被一个接一个地接连唤走。 她心中明白,这是要单纯审问他们了。 过了一小会儿,一个方脸的小厮立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右肩,说:“公子,随某来。” 顾淼放下碗筷,站了起来。 随他走到了一处楼阁前,不是昨日的聚贤堂,是一处两侧的木屋,两扇门扉半遮半掩,门前有一小节游廊,廊前摆了三两盆兰草。 进门之后,那小厮便走了。 她扫过一眼屋中陈设,长案,格子架,临窗处,还挂了一个足有半人高的鸟笼,其中立着一只白鹦鹉。通身雪白,一双圆溜溜的,黑石子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好怪的鹦鹉? 这是什么意思? 无人在此么,把她叫来是特意来消遣她? 顾淼朝那鸟笼走近了些,白鹦鹉歪了歪脑袋,似乎依旧在专注地打量她。 “霹雳吧啦。”白鹦鹉,忽而扇动翅膀,鸟喙一张一合,冒出莫名其妙的四个字来。 顾淼先是吓了一跳,又觉好笑,笑出了声:“呆鸟。” “你叫顾远,对么?” 身后乍起的男音,令顾淼霍然转身。 恍恍惚惚见,宛如是见到了一团炽火。 她定睛再看,原是他身上穿着的银朱红衫,交领处绣着银纹,如镜中水纹。 腰缠黑绸,脚下一双黑靴。 他头顶斜插了一柄黑簪,乌发落在背后。 他的容貌俊美。顾淼原以为自己都忘了他的样貌,可是此刻一爱你,她立刻认出了他。 高宴。 湖阳人说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还是有几分道理,他生得美,郎朗之美,他看你时,眼波却柔。 高宴与高檀大不相同,高檀也生得美,可他的眉宇间藏有兀傲,仿佛不可亲近。 高宴一望,便如良玉,似君子。 他生得不像高恭,他像刘夫人,南地第一美人,刘夫人。 第 23 章 刘夫人的身世,顾淼曾经听顾闯说过。刘蝉是高恭的结发妻子,但在她嫁给高恭之前,她也是别人的发妻。高恭将她生抢了过来。 更何况,她是‘刘太后’,顾淼与她打了八年的交道,宣和八年的冬天,她才病逝在了养心园里。 因此,顾淼一眼便能瞧出来,高宴生得像她。 她情不自禁地站直了身。 不过,高宴为何知道她叫‘顾远’? 他是将才知晓,还是在花州时便已知晓。 与她同来湖阳的人,自不会轻易透露她的名字。 她想,在花州时,便已盯上他们的人,果然是高宴的人。 她于是抱拳道:“高公子,久仰大名。” 高宴低声一笑:“顾公子认得我?” 顾淼胡诌道:“听旁人说起过,又在此处楼阁,我猜便是高公子。” 高家数的上号的公子,又是及冠的年纪的,原本就不多。 高宴但笑不语,端起长案上的白玉茶盏,走到了鸟笼前,那白鹦鹉飞得近了些,鸟爪牢牢抓牢了鸟笼边缘,低头,去啄他手中的白玉茶盏。 顾淼等了一会儿,一人一鸟只顾饮水,并不理她,似乎就这样晾着她。 顾淼心中升起一丝不耐,开口问道:“高公子为何唤我来?” 高宴这才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又用丝帕擦了手,徐徐道:“请贵客来,不过随意聊一聊,你也姓顾,是大将军的何人?” 顾淼背起了一贯的说辞,语调平常道:“远房亲戚,算不得数,只是将军偶有照拂。” 高宴垂眼笑了笑,又问:“你似乎与高檀有些交情?” 顾淼心中已经不起一丝惊诧的波澜了,她毫不怀疑,他们一进湖阳,一举一动都在高宴眼皮底下。 “是有些交情,将军令我偶尔教他射艺。” 高宴嘴唇扬起,眼中露出一抹讥讽之色:“哦,原是如此,倒委屈顾公子了。” 高宴说话并不惹人厌。 若不是知晓他内里一副蛇蝎心肠,顾淼都要对他生出几分惺惺惜惺惺的好感了。 “高公子特意唤我来,是要问这些么?若无别事,我便告退了。” 直觉上,高宴始终极其危险,顾淼并不想与之接触过多。 高宴话锋一转,却问:“花州一事,顾公子如何看?依你之见,横弟为何死了?” 重头戏来了! 顾淼一直也想不明白,高橫为何死了。 兴许晓得高橫如何出逃,便能推测高橫为何死了。 可是眼下……顾淼只得将当日那仵作的原话对高宴说了一遍。 高宴眉梢微扬:“哦?当日那仵作真如此说,横弟是被人毒杀?他可说又是何毒?” 高宴的故作惊讶令顾淼暗暗翻了一个白眼。 他既能找到他们,找到高橫在天方苑的尸首,难道还会不清楚,当日仵作究竟说了些什么? 明知故问罢了。 顾淼沉吟片刻,道:“当日仵作确实没说是何毒,他只说疑似中毒而亡,并不十分肯定,若是剖腹,兴许可以验明,但高公子的尸首能不能剖腹,非是我等说了算的。” 言下之意,你们真要想查,剖腹验尸便是,可是自花州到湖阳,又行了数日,至于还能不能验出来,这就不好说了。 高宴并未立刻接话,转而撩袍,落到了长案一侧的梨花木高背椅上。 他抬手执壶,白玉的茶壶嘴冒着一丝一缕的白烟,茶温正热。 他往自己身前的白玉茶盏斟了茶,抬头对顾淼道:“忘了请顾公子落座饮茶,实乃某之过,此茶唤作‘知音’,是湖阳烤茶,顾公子不如尝一尝,这‘知音’茶,好是不好?” 顾淼心头一跳,高宴是不打算轻易放她走了。 她默默叹了一口气,坐到了长案的另一侧。 “多谢。” 高宴将另一只茶盏推到了她手边。 “顾公子,请。” 顾淼将饮了一口茶,楼阁外面便响起了脚步声。 一个青衣仆从走到门边,拜道:“大公子,将军召你前去议事厅,说是邺城来人了。” 阿爹来了么? 顾淼立刻放下茶盏,来得这样快? 高宴笑问道:“可知邺城来的是何人?” “听说是齐良,齐大人。” 不是阿爹,是齐良? 齐大人为何来了? 顾淼竭力掩饰脸上惊讶的表情,又默不作声地端回了茶盏。 高宴起身,轻振衣袍,对顾淼道:“不凑巧,来了贵客,顾公子,某先失陪了,改日再叙。” 高宴离去之后,顾淼被仆从带回了先前的竹屋。 直到傍晚时分,她才见到了齐良,在高橫的灵堂之上。 白幡飘飘,厅内烛火森森,跪伏在地的仆从哭声断断续续,四角摆着的炭盆子熄了一半,冷掉的火星只剩青灰。 顾淼一跨进堂中,只觉冷气扑面,她的手臂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厅中摆放的棺椁,棺木黑沉沉,白纸钱落在上头,宛如零星白骨,有些渗人。 顾淼随大流地上了香,默默退到一侧。 她察觉到一道目光自另一侧投来,她抬头一看,见到了齐良。 齐良身上披着黑裘,裘衣下,也是黑色长衫。他头上竖了黑冠。 昏暗烛火下,他的脸色微微苍白,可是眼中却是一亮,缓缓朝她颔首。 齐良为何来了?阿爹什么时候来? 高橫是怎么从邺城逃走的? 顾淼憋着满肚子疑问,在原地又站了小半刻。 等到人群开始缓慢移动,朝灵堂散去的时候,顾淼趁机,快步走到了齐良的身畔,低声道:“齐大人,此一行来可顺利?”四处都是高家的人,她不敢问得太过明目张胆。 齐良唇角一扬,也低声道:“尚算顺利,我本欲去花州寻你,可走到半途,遇到信使,他将花州一事与我说了,我便直往湖阳来了,他到了突兰,亦会将此事禀报将军,不日,将军便会来到湖阳。” 顾淼听罢,心头大石落地,大松了一口气。 她细想了想,又问:“齐大人猜到,我们会来湖阳?”不然,为何一听说花州一事,他便动身往湖阳来。 齐良却答:“无论如何,是时候该来拜会高将军。” 顾闯取下凉危,又直取突兰。 只怕,高恭也要见一见顾闯。 早也罢,晚也罢,山不见我,我亦要见山。 二人并肩走了一小段路,便有仆从来引齐良:“齐大人,将军有请,随某来。” 齐良转脸,仔细看了一眼顾淼。 风餐露宿几日,她的脸颊瘦削了些。 他温声道:“时辰不早了,莫要忧心,早些安睡,明日我去寻你。” 顾淼点了点头:“齐大人,亦要保重。” 齐良来了湖阳,知晓阿爹也快来了,她的心定了几分,脸上也露出了个浅笑,抱拳道:“我便先告辞了。” 齐良“嗯”了一声,才转身随人走远。 顾淼无人引路,可她也实在乏了,没功夫乱走,便沿着来时的石径,往竹屋折返。 紧绷了多日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些,她放慢了脚步,石径幽长蜿蜒,行到一处,前方栽了一片竹林,哪怕冬日,几簇两人高的竹子仍然长得郁郁葱葱。 夜凉如水,孤云被清风吹散,月色溶溶,倾泻而下。 一道颀长人影,自竹林深处转了出来,他的脚步声轻浅,身形却是眼熟。 “高檀。”顾淼下意识地出声道。 高檀手中拿着一只空了的双耳铜酒杯。 顾淼朝地下一看,月色之下,他的脚下,不远处有一团颜色略深的酒渍。 “你在这里祭典故人?”一问出口,顾淼立刻回过神来,不是别人,他是在祭典高橫。 可是,他为何不去灵堂祭典,是不便,不愿,还是不许? 高檀不答,她抬眼只见他神情淡漠,披散的乌发,落在肩侧。 顾淼猜,一定是后者。他不能去高橫的灵堂。 连她这么一个外人都能去,居夫人却不愿高檀去。 她着实厌恶他,并且疑心他。 短暂的静默流淌在二人之间。 高檀细致地打量着眼前的顾远。身上穿着黑色的襕衫,发间系着黑绸,面色尚好,他看上去确实像没吃什么苦头。 齐良既然来了,他们也吃不了多少苦头了。 他开口问道:“你们昨日宿在何处?” 顾淼遥指了一下他的身后,说:“是一间竹舍,距离此地不远。”说罢,她抬脚要走,耳边却听高檀问道,“你在湖阳住得惯么?” 这话好古怪,他们又不是真来做客的。 顾淼没好气地答:“寄人篱下,何来住得惯,住不惯,等阿……将军来了,我便要回邺城,那才是住得惯。” 她说得气恼,高檀却是低沉一笑:“你说得没错,等回了邺城,我便好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顾淼眯了眯眼,警惕道:“你不会还妄想着去邺城罢,你既然回来了,我劝你,好好呆在湖阳,好自为之。” 高檀笑意不减:“我自要去求将军,回邺城去。”他的声音又沉了几分,“在此地,寄人篱下,如何睡得安稳。” 顾淼一怔,全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坦诚地,毫无掩饰地同她说这些。 高檀从前从来不会和她说这些。 骄矜自持,绝不肯轻易示弱于她。 顾淼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话可辩。 高檀依旧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她的耳边唯独听到几声细微的风响,卷过竹叶,沙沙轻响。 顾淼敛了表情,后退了一大步,抱拳道:“你如何求将军,自是你的事,今夜也晚了,我不多留了,免得他人生疑,你也早些回去吧。”说罢,她再不看高檀,快步朝竹舍走去。 高檀回身,看了一眼顾远,远去的背影,兀自失笑道:“呆子。” * 风清月皎,竹舍四周凄清,来到湖阳的第二夜,顾淼依旧睡得不好。 她像是做了一场怪梦,醒来后,只觉疲倦,具体做了什么梦,她半点也想不起来。 巳时一刻,高宴又遣了人来召她。不过今日不去楼阁,反而将她引到了花园。 临水的风亭四周挂了避风的竹帘,顾淼掀帘而入,见高宴坐于风亭中,一身白衣,手执玉柄骨扇,而他的身侧还有一个黄衣少女。 她梳着双髻,身上穿着松花色的襦裙,外罩青粲披风,模样生得娟娟可爱。 顾淼搜寻了一番记忆,觉得自己似乎并未见过眼前这个少女。 她听那少女俏生生笑了两声,食指指着他,问高宴道:“宴哥哥,这个人就是你说的那个姓顾的。” 又是一句“姓顾的”,你们高家兄弟真是亲兄弟啊。 高宴笑了笑,双眸望向顾淼,说:“此乃小妹,高嬛。”又扭头对高嬛说,“他唤作顾远,是邺城顾将军的后辈。” 高嬛慢慢眨了眨眼,将顾淼从头到脚地,挑剔地看了好几个来回。 “倒也一表人才。”高嬛说着,走到了顾淼面前,仰视她道,“就是矮了一些。” 再矮,也比你高吧。 顾淼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暗地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高嬛,她从前确没听说过,可是她知道刘夫人没有别的女儿,高宴虽唤她‘小妹’,她不知道这个高嬛到底是哪个姬妾生的女儿。 好生无礼。 顾淼脸上笑也不笑,只看向高宴:“高公子唤我来,所为何事?” 高嬛皱了皱眉,对顾淼说:“你这个人真无趣,宴哥哥唤你来风亭,自然是来陪我。” 高嬛绕着她缓缓转了一圈,“你会什么?会抚琴,诵歌,哦,对了,晏哥哥说,你是武人,你会舞剑么?” 顾淼太阳穴跳了跳,实在不想应付这个高嬛,只冷了声道:“我什么都不会。” 没想到,高嬛却笑着拍了拍手,高呼道:“太好了,我也什么也不会!” 顾淼一哽,顿觉自己肯定和高家人八字不合。 个个都稀奇古怪,令她生厌。 高嬛说罢,忽而伸手要来拉她,却被顾淼灵活闪过。 高宴的嘴角扬了扬,翻转了手中的骨扇,拍了拍一侧的石凳,说:“为何还站着,不如都来坐一坐,唱曲的伶人就快来了。” 高嬛撇了撇嘴,坐回了先前的位置。 顾淼只得撩袍坐下,察觉到高嬛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的脸上。 高宴抬手,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又将顾淼和高嬛面前的茶盏,斟了半盏。 他笑问道:“顾公子可还喜欢昨日的‘知音’?”不等顾淼答话,他又自顾自说道,“今日我为顾公子,选的茶唤作‘断肠’。” 顾淼脸色微微一变。 高宴笑了一声,说:“此茶入口苦涩,细细品之,愈发苦涩。” 那你为何还要喝此茶? 顾淼不碰那茶,几乎想起身,一走了之。 可是亭外的乐伶已经到了,靡靡乐音,声声入耳。 湖阳与邺城的氛围大不相同。 高氏在前朝便是贵族,高氏在湖阳盘踞,经营多年,宛如巨树,盘根错节。 高恭再不必像顾闯一般,四处征战。 高氏在湖阳的生活,与战事仿佛无关。 他们虽也习武,练兵,可闲暇时戏鸟,闻乐,从不披甲。 顾淼一边想,一边稳坐不动。 高嬛捏着白盘里的一颗松子,蓦地朝她掷来。 “呆子,你在听么?” 顾淼伸手一挡,那一颗小小的松子被她稳稳握住了。 高嬛瞪大了眼,高宴笑道:“顾公子,好眼力。” 话音将落,亭外的乐声忽而停了下来,仆从的声音继而响在帘外:“禀大公子,高檀来了。” 高宴脸上的笑意淡了,眼中露出一二分直白的厌恶。 “哦,既然来了,还不进来么?” 仆从抬手,掀起了竹帘,顾淼顺势看去,只见高檀身着白衣,缓步而入。 他背脊挺拔,双手抱拳道:“大公子。”又望了望顾淼,道,“顾公子。” 最后望向高嬛,浅笑道:“嬛妹。” 高嬛立刻站了起来,大叫道:“闭嘴,贱奴!” 第 24 章 风亭外的乐声停歇,四周寂寂然无声,穿帘而过,湖面吹来的清风,卷起风帘。 周遭静得可怕。 高嬛的声音尖利,宛如一道裂帛的利器犹有破碎回响。 高檀的表情淡淡,他仿佛丝毫无动于衷。 “啪”得一声,高宴收起了手中的骨扇,轻击石桌,声音含笑道:“还愣着做什么,为何还不抚琴?” 话音将落,风亭外缠绵的乐音又起,高嬛怒视着高檀,而高檀径自撩袍,坐到了顾淼身侧的石凳上。 他的声音低沉,可唇边露出了一丝浅笑:“远弟,你原在此处。” 顾淼“嗯”了一声,目光落到高檀的白衣上。 他的肩侧洇湿一小片,颜色略深。 顾淼疑道:“外面下雨了?”她仰头去看,亭外明明晴空万里。 高嬛冷哼了一声,道:“横哥哥死了,高檀当然要受罚,阿爹不会饶过你的。” 高檀今日受的是鞭伤,由高恭亲自执鞭,三十九鞭,他的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 顾淼微微瞪大了眼,只听高檀道:“横弟之事,我亦有过。” 顾淼深吸了一口气。 见惯了高檀做皇帝,他早年的这副凄惨模样,她的印象其实已经淡了。 憋屈,高檀在湖阳确实过得憋屈。 但,这也和她没关系了。 顾淼垂下眼,捏起一颗玉盘里的松子。 高檀的视线掠过高嬛与高宴,落回顾远的侧颜。 顾远年龄尚小,心思简单,而高嬛心机深沉,难保他不受她蛊惑。 高檀抿紧薄唇,察觉到高嬛打量的视线,他抬眼直视她:“嬛妹,还有何赐教?” 高嬛陡然直起了身,像是被人踩住尾巴的猫,高声急道:“你凭什么和我说话,你凭什么坐在这里?你不许和我说话!”说话间,她又求助似地转向高宴,“大哥哥,你快赶他走啊,凭什么,他要与你平起平坐!” 这个高嬛确实不怎么聪明。 顾淼嚼着松子,见高宴的凤眼一弯,似又笑了起来:“高檀自邺城而归,当为他接风,嬛妹,莫要忘了高檀也是阿爹的孩儿,是横弟的兄长。” 高檀随之一笑,拱手道:“多谢长兄。” 听到‘长兄’二字,高宴的笑容淡了,可是笑意还停在唇边。 他举起茶盏,朝高檀一举:“以茶代酒。”说着,一饮而尽。 高檀便也执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 气势委实古怪至极。 顾淼快要坐不下去了。 疲惫的身躯愈觉疲惫,腰腹更觉酸软。 一个念头转过,她心头猛地一跳,冷汗缓缓爬上了后背。 她故作镇定地饮下茶盏中剩下的茶汤,对高宴抱拳道:“多谢大公子相邀,既无别事,我便先回去了。” 高宴无可无不可地盯着她,既不颔首,也未摇头。 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顾淼索性自顾自地站了起来,又朝高檀拱手,算作道别。 高檀微微颔首,高嬛却大叫道:“等等,顾远,你站住!” 顾淼朝前走了两步,掀开了隔绝风亭的竹帘,将高嬛的呼喊落在了身后。 出得亭来,朝竹舍一路疾行,小腹处的如有细锥,一路往下坠。 顾淼的脸色发白,我的娘啊,真疼啊。 湖阳,这个鬼地方,真的和她八字不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此时,来了癸水。 顾淼脚下生风般地回到了竹舍。 她今日依旧穿了黑色襕衫,脚下黑绸裤。 她小心翼翼地避过众人,往竹舍尽头的净室而去。 竹舍里的人各有各自的去处,大部分的人都被高恭派来的人叫去了审问,还有数个去寻了齐良。 是以,竹舍之中格外清静。 高嬛一路追随顾远而来。 随身的侍女劝道:“小姐,我们还是回去罢,将才,你不是同大公子说了,要回屋,为何要苦苦追那顾公子来到这里,若是大公子晓得了,就不好了。” 高嬛皱着眉头摆了摆手:“你要是害怕,你就先回去,别跟着我,大哥哥又没说,不让我来寻顾远。” 侍女眨了眨眼,大公子虽未明说,可话里话外,不都是那个意思,并且小姐好不容易才得了大公子青眼,可不能又把人得罪了。 “小姐……”她当然还要再劝。 高嬛烦躁地挥了挥手,停下了脚步:“你若真是替我忧心,不如好好守在这竹舍外面,邺城的人若是回来了,你速速告诉我。” 好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姐,再怎么胡闹,她也不想被邺城的兵油子看到。 侍女犹犹豫豫地应了下来:“小姐,可快些,小心些。” 高嬛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这间竹舍,她又不是没来过,从前也有来客住过这里。 顾远,这个人呢,虽然不是那一类高大健壮的武人,可是生得眉清目秀,令她很有几分好感,并且她看得出来,大哥哥仿佛有些看重他,就连,就连那个令人生厌的高檀似乎也同他亲近。 更何况,他还是顾闯将军的亲信。 湖阳城里的人都说,阿爹是‘土皇帝’;取下凉危和突兰的顾大将军,往后也是一个‘土皇帝’。 她在湖阳毫不起眼,阿爹也早就不来瞧她的阿娘了。要是顾远喜欢她,愿意带着她,说不定比在湖阳的日子好多了。 高嬛打定了注意,她要让顾远喜欢自己,最好是为她神魂颠倒,非娶不可。 她大胆地走到了竹舍门前,侧耳倾听,尽头处隐约传来了一点水流细响。 高嬛放轻了脚步,朝尽头而去。 净实之内,顾淼做贼似地换下装束,收拾妥当,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在湖阳不比邺城,万事都不方便。 顾淼大叹了一口气,将转过身,却听门扉一响,眼前亮光一闪,一个人影竟走了进来。 来人却是高嬛! 顾淼太阳穴突突一跳,和高嬛面面相觑。 高嬛没料到这是一间狭窄的净室,当即红了脸,飞快转过身去:“顾……顾远哥哥,我不晓得,这里是……这里是……” 顾淼只觉心跳险些都要跳出了喉咙,立刻将换下的衣裤,往身后一丢,语气严厉道:“你为何来了,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吧!” 高嬛双肩一落,咬了咬牙,骤然转回了身,朝顾淼扑去。 她使劲眨眼,生生憋出了两滴眼泪,整个人扑进了顾淼的怀里:“顾远哥哥!” 顾淼大惊,伸手推她:“你这是作甚,你快出去!” 高嬛先是攀住她的手臂,被她这么一推,双手胡乱地摸上了她的胸膛。 两人俱是一怔。 顾淼心头狂跳,刚才换得匆忙,她的胸前没有束带。 高嬛目光朝一侧落去,洁白的布带落在一角。 若是寻常男儿,大概不知道那是什么。 可是高嬛知道。 她脑中嗡嗡乱响,手下不禁又摸了摸,软绵的触感。 “你……” 顾淼一把将她推远。 高嬛张大了嘴,嘴唇轻抖:“你是……你是女郎……” “闭嘴。” 顾淼当机立断,一把又将高嬛扯了回来,她捂住了她的嘴,右手一翻,自黑靴里摸出了那一柄短刀,抵住她的喉咙。 “你若敢胡言乱语,我一定杀了你。” 高嬛的眼里还噙着泪,此刻,从假哭变成了真哭。 她无意之间,撞破了“顾远”的秘密。 她恐怕是活不成了。 顾淼暗自叹气,瞒了这么久,偏偏被高嬛撞破。 她死死按住高嬛,一时心乱如麻。 她恐怕是瞒不下去了。 室中幽静,被捂住嘴的高嬛小声地呜咽了一两声。 顾淼正欲开口,门外却又传来了脚步声,继而是一道男音:“顾远?” 是高檀的声音! 第 25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高嬛也听出了来人的声音,她埋首在顾淼的掌心,又低低地呜咽了两声。 眼下没时间了。 高嬛杀不得,高檀绝不能晓得她的身份。 顾淼念头转过几转,手中刀柄一翻,附耳高嬛道:“你想求顾远,求什么,求姻缘,恐怕是不成了,可是你若只是想求自在,不愿留在湖阳受高家的闲气,我倒是可以成全你。” 冰凉的铁器贴着她的脖侧,高嬛被她死死按住,大气也不敢出,耳朵里听清了她说的话。 顾远要成全她。 自由自在,不受高家人的闲气。 高嬛微微睁大了眼,沉默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门外的脚步声更近了。 高檀的声音与她们只隔了一道单薄门扉:“远弟,是你在里面么?” 昏暗的影子映在竹窗之上。 顾淼松开了高嬛,整理了身上的衣衫,高嬛转身,扭头看来,顾淼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高嬛乖觉地将食指贴在了嘴唇上,示意自己噤了声。 顾淼压低了声道:“是檀兄么?稍待片刻,我此刻有些不便。” 高檀低应了一声:“我自在院中等你。” 顾淼扯了扯身上压皱的衣衫,拉开门,快步而出。 高檀立在院中的枯木下,襕衫衣摆被风吹得摇晃。 顾淼定了定神,拱手问道:“寻来竹舍,是有要事?” 高檀凝眸细看面前的顾远,他的神色似有异,一双杏眼浮光,若有水痕。 他身后的门扉紧闭,而他刚才前来竹舍之时,分明见到了高嬛随身的侍女躲在暗处。 将才,顾远难道是与高嬛在一处? 高檀抿紧薄唇,强压下心头的不悦,顾远到底是年少,轻易被高嬛哄骗了去。 高檀脸色略沉,答道:“是有些要事,今日清晨,将军似乎收到了花州的来信,横弟似乎原是被一伙强人尾随。” 顾淼一听,皱眉道:“强人?哪里来的强人?高橫自邺城往南时,便被这一伙强人尾随了?他们知晓他的身份么?若是知晓,定不敢随意伤他,留着他性命,不是更有用么?” “许是太过招摇,花州的人来报,是先杀了横弟身边的随侍,才绑了他,只是到了花州,不知出了何差错,那一伙强人竟错手杀了横弟。他们心知惹了大祸,连夜自花州逃窜,却在兰阳附近,被关隘的守兵遇到,盘查之后,才知其中原委。” 真会如此凑巧? 顾淼直觉不信,高橫的人若真能救得高橫出邺城,还能敌不过一伙强匪? “那一伙强人呢?可是要从兰阳押来湖阳?” “其中数人在兰阳时,杀了守兵,被当场乱箭射死了,只余了其中一人,而他是个哑人。” 顾淼脸色微僵,死的死,哑的哑,高恭不可能真会信这样的说辞。 高橫死得不明不白。 不晓得阿爹来时,能不能查清,高橫究竟是如何出得邺城? 他低垂的眉睫落在高檀眼里。 顾远不傻,又是顾闯亲信,顾闯一来,他自能保得住他。 可是…… 高檀又望了一眼他身后的竹舍,可是,高嬛绝非良配。 无论高嬛想求什么,她都不能如意。 日影西斜。 顾淼又应付了好一阵高檀,同他喝过几盏茶,才终于送走了他。 赶在众人回来之前,她将高嬛自净室放了出来。 她还未开口,高嬛便压低声在她耳边道:“我晓得你要说什么。我答应你了,就绝不乱说。不过,你既然也答应我了,便要信守承诺,许我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受高家的闲气。” 顾淼颔首:“自然。” 高嬛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上上下下地又把她看了几个来回。 她抿唇一笑,附耳道:“我眼下看你更顺眼了,你好厉害,还能做小将军,往后,你也要教我功夫。” 顾淼敷衍地“嗯”了一声。 送走高嬛后,她才有功夫回到竹舍。 紧张的情绪散去,顾淼感觉浑身疲倦,仰躺倒在榻上。 凡事要做最坏的打算。 她肯定不能全然相信高嬛当真守口如瓶。往后,她说不定还要以此为把柄,处处挟制她。 顾淼摸出了靴中的短刀,刀锋雪亮。但是她杀不了她,她不愿杀她。 顾淼想,最坏的打算,便是她要做回‘顾淼’。 天又不是要塌了,哪怕她做回了顾淼,她就不能做‘小将军’了。 难道顾闯,邺城就容不下她了么? 顾淼眨了眨眼,她想呆在营里,做什么,阿爹大概都不会说不。 只是,此时此刻,此地,着实为难。 她一点也不想同高家再打交道。 她是顾闯的女儿,对于高家来说,就是可以拿捏的痛处。 至少,在湖阳时,她得看牢了高嬛,不能露馅。 带走高嬛,倒也不算拿事,她若喜欢‘顾远’,‘顾远’也能想办法带她走。 * 接下来的两三日,高嬛又来寻了她三两次。一会儿邀“顾远”去园中赏鱼,一会儿又邀了“顾远”去她的小院,尝湖阳小食。 顾淼欣然应允,两人坐在园子里观鱼时,高嬛还悄悄在她的木椅后塞了一个汤婆子。 高嬛挥退了下人,独独留她们二人在湖边观鱼。 高嬛见她脸色略微苍白,低笑了一声,问道:“你平日,天天都要骑马么?” 顾淼老实答道:“有时不骑。” “你从小就在军营里么?一直学功夫么?” “不,从前在寨子里,但确实一直在学功夫。” 高嬛眼中闪过羡慕的神情。 顾淼礼尚往来般问道:“你呢?你一直在湖阳长大?” 高嬛颔首,不禁扬声道:“当然,我又和那贱奴不同!” 顾淼好奇地多看了她一阵,问道:“你为何如此不喜高檀?” 高嬛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他明明出身那么卑贱,却要厚着脸皮,赖在阿爹身边,辇都辇不走,大哥哥不喜欢他,刘夫人不喜欢他,全湖阳就没人喜欢他,可他呢,偏偏还不自知,整日拉长个脸,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给谁看,谁稀罕看他。” 顾淼低笑了一声,高嬛不悦地继续道:“难道我说错了?我若是他,早就夹紧尾巴做人了,他凭什么还能去邺城?” 顾淼笑而不语,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随手撒了一把鱼食到水里。 高嬛盯着湖面,凑过来看,忽然拍手笑道:“快看,那一只金色的鲤鱼游过来了。” 湖边另一侧的人影,听到了模糊的声响,转过树丛,见到的正是高嬛与“顾远”距离甚近,几乎“依偎“在一起赏鱼的模样。 齐良唇角扬了扬,又敛了表情,而他身旁的高檀却皱了皱眉。 齐良见状,露出个浅笑道:“小远仿佛与高嬛有些投缘。” 为您提供大神 漠小兰 的《动帘风》最快更新 第 25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