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梧桐》 第1章 历史再次重演 八月下旬,秋老虎依旧盘踞南京的街头巷尾,热浪扑面,像一块刚揭开的蒸笼屉布,热腾腾地缠在人皮肤上。 下午四点,秣陵新村楼下的梧桐树影摊在地上,被拉成长长的、水渍般的暗斑。 陈乔野从睡梦中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后背沁出一层薄汗。 厚重的窗帘将日光隔绝在外,黑暗中只有空调显示屏幽幽地泛着绿光,发出持续的低鸣。 他定了定神,察觉到太阳穴正隐隐抽痛。熬夜的后遗症,总在清醒之后加倍报复。 这张床他睡了十五年,昨夜却辗转反侧,直到天边泛起灰白才昏沉入睡。 整个夏天都泡在实验室,上周又被导师拎去北京开会。回程高铁上,那古板老头难得开恩,给课题组批了两周假。 陈乔野几乎是逃也似的收拾行李。挤上二号线时,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的鱼,软塌塌地贴着地铁玻璃打盹。 本科时几乎雷打不动每周五下午回家,读了研之后,却忙得连亲妈炖的汤都喝不上几口。 空调被在床上卷作一团,陈乔野胡乱摸索半天,才从枕头下翻出手机。 16:32分,18条微信未读信息。4条来自“妈”,9条来自“周扒皮”,5条来自“计算机学院林泽宇”。 他仰面倒回床上,一一点开。 “妈”叶岚早上十点发: 【醒了没有啊?】 【餐桌上有你最喜欢的那家蒸饭油条,睡醒记得吃。】 中午十二点: 【还没睡醒啊懒虫。】 半个小时前,大概是猜到他还在酣睡,只问他晚上想吃什么,她下班后去买菜。 陈乔野胃里空空荡荡,饿过了劲,脑子里转了半天,也没想到特别想吃的。 【醒了。】 【都行。】 退出聊天界面,他叹了口气,点开“周扒皮”的9条未读。 早上六点十五: 【尽快把观测数据处理完。】 【下午五点前把分析报告发给我。】 早上九点三十八: 【课题论文目前进度如何?】 中午十一点零三: 一个【?】,紧接着一个未接语音电话,以及四条分别长达48秒、37秒、52秒、58秒的语音条。 周扒皮是陈乔野的导师,人如其号——放假像抽血,发钱如割肉,60秒语音条轰炸更是家常便饭。研一那年,陈乔野甚至梦见他的微信头像变成贞子,从屏幕里爬出来,通知他开组会。 两年过去,陈乔野已然练就一身铁胆,能面不改色地对着四条未读语音条打下【好的老师[OK]】,点击发送,退出聊天框,右滑点击“不显示该聊天”。 一气呵成。 最后是“计算机学院林泽宇”的5条信息。 【哥们!好消息!我拿到深圳的 offer了!终于定下来了![哭脸][哭脸][哭脸]】 【下个星期入职,我得赶快收拾东西了】 【我刚在集市和二手群发了转租的信息,还没人回复】 【你要是听到有人在找房,帮我留意一下啊,早点转租出去我也安心~】 【回头请你吃饭庆祝一下!这两天有空一起撸串?】 陈乔野太阳穴又猛地一跳。 林泽宇是他的合租舍友。 本来,陈乔野是可以住学校宿舍的。但本科时,他的四人寝宿舍里,一个舍友打呼噜震天响,一个和女朋友语音聊天到三更半夜,一个用机械键盘打游戏,时不时爆发出诡异嚎叫。 四年下来,他对集体宿舍的最后一点耐心也被彻底磨灭。 研究生开学前,他在二手群无意间刷到一则合租帖子,没多犹豫,直接拍板,决定每月多花一千块,换来一份精神上的安宁。 他本就不是自来熟的性格,和林泽宇合租了快两年,才算是勉强熟悉。两人生活习惯相近,也都不算难相处,这两年住得还算顺心。 可如今,熟悉的室友即将退租,未来的室友成谜,脾气、作息、卫生习惯全是未知数,他后槽牙开始隐隐作痛。 不过,他也明白,林泽宇为了刷实习,跑遍全国各地,实属不易。 再想到自己的论文和工作尚无着落,心头更是蒙上一层阴翳。 他在键盘上敲下:【恭喜!我会留意的。】 然后翻了个身,四肢摊开,呈“大”字状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 一觉醒来,各种事情便迎头砸来,连假期也不得安宁。 等等。 是不是漏了什么? ——观测数据处理! 他猛地从床上弹起,手指飞快地在微信搜索栏敲下“周”字,点进去一划,屏幕上果然跳出一条消息。 6:15周扒皮: 【尽快把观测数据处理完。】 【下午五点前把分析报告发给我。】 陈乔野缓缓抬眼,看向手机状态栏。 16:41。 即便早已百炼成钢,这一刻,心脏还是漏跳了一拍。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磨蹭着支起身子,摸索着下床,一把拉开遮光窗帘。 午后阳光猝不及防地涌入,刺得他眼睛发痛。 床上乱得像遭了劫,数据线和空调被缠成一团。他这才想起,半夜睡不着,开了部外国老电影催眠,看到一半又心烦,直接把电脑扔到了床的另一边。 数据线根本没连插座,电脑早已自动关机。 他不敢再拖,把电脑和手机抱到书桌上插电开机,调出昨晚未处理完的数据,开始手忙脚乱地处理。 这些数据是课题的关键,需先用专业软件预处理和校准,再通过算法提取有效信号,最后分析结果。整个过程繁琐耗时,容不得半点差错。 在书桌前坐下,陈乔野每处理完一个数据集就要停下来长叹一口气。空调冷风飕飕扑在后脖颈,汗却顺着发梢往下淌。 等终于完成最后一项分析,生成报告发给周扒皮,时间已过五点十分。 陈乔野:【数据已处理完毕,分析报告请您查收。不好意思老师,今天有点事情耽搁了。[抱拳][玫瑰]】 他面无表情地发完这段话,重重合上电脑,往椅子上一瘫。 心累。 周扒皮没回信,聊天框安静得像坟场。 从睡醒就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仍在一下下抽动,陈乔野总觉得心里有些莫名的烦躁,连呼出的气都带着郁结。 总感觉要倒霉。 —— 咕噜—— 肚子在寂静的房间里叫得格外嘹亮。 从昨晚至今,二十个小时滴米未进,又折腾一番,陈乔野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已饿得眼冒金星。 推开卧室房门,热浪瞬间扑来。 客厅里没开空调,温度比卧室高了十度不止。才走出两步,细密的汗珠便从皮肤的每个毛孔渗出来。 陈乔野在南京待了十五年有余,依然不喜欢这里的天气。春天梧桐絮乱飞,夏天酷热潮湿,秋天转瞬即逝,冬天又冷得刺骨。 一年四季,似乎总没有让他完全满意的时候。 秣陵新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建成的老小区,户型不大。陈乔野几步走到餐厅,桌上放着用塑料袋装着的蒸饭油条。 早上新鲜出锅的食物此刻已凉透变硬,油条塌软渗油。陈乔野抓起来又放下,隔着塑料袋都能感到腻味。 空气里闷热的气息令人昏沉,哪怕肠胃仍在叫嚣,他却已失了食欲。 忽然间,一个念头跳了出来—— 西瓜。 是用刀砰地劈开,红瓤露出细密纹路,汁水顺刀口渗出的那种西瓜。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傍晚,自己也曾这样站在房间里,渴望着一块清甜的西瓜。 记得水龙头哗哗作响,记得那人用刀切开瓜瓤时清脆的“咔擦”声,记得端到面前那盘鲜红水润的瓜片。 他和对方沉默地分食,然后接了一个西瓜味的吻。 他被紧紧抱在怀里,那时他们的拥抱那么用力,仿佛要将彼此揉进骨血。 陈乔野怔怔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唇角。 时光荏苒,那个闷热的傍晚和眼前这个闷热的黄昏,在这一刻奇妙地重叠。 他缓缓转头,视线扫过客厅每个角落——布艺沙发、深色木纹组合柜、电视柜上落灰的茶具和旧书,阳台上晒蔫的绿植……时间仿佛未曾在此留下痕迹,一切与七八年前别无二致。 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从心底涌起,陈乔野下意识迈向厨房。 地上、橱柜、冰箱……能翻的地方都翻遍了,连个瓜影都没找着。 他怔怔站在冰箱前,手指搭在门沿,掌心沁出薄汗。几秒后,他猛地合上门,指尖微微发颤。 胃里饿得难受,可比起饥饿,更让他不安的是心头那股莫名的恍惚感,让他一瞬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现在,还是滞留在过去。 陈乔野伸手撑在冰箱门上,脑子里嗡嗡作响。 屋子的空气透着一股陈旧的潮湿味,像是混杂了这些年积攒下的灰尘、汗水,还有……回忆的气息。 他得出去。 他现在必须出去。 买西瓜。 一定要吃到西瓜。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便如疯长的藤蔓,在脑子里越缠越紧。 陈乔野没再多想,抬脚就往门口走去。 鞋没换,空调没关,钥匙、手机……全被抛在脑后。 他伸手拉开门,一步跨出,顺手往后一带——“咔哒”。 门锁落下的声音在楼道里格外清晰,像一道冰冷的锤音,狠狠砸进他脑海。 他脚步一顿,神情终于从焦灼回归现实。 手掌还停在半空,指尖下意识虚抓两下,什么都没抓住。 钥匙呢? 手机呢? …… 操。 陈乔野茫然的神情持续了五秒。他盯着门板,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可置信地站了一会儿,他缓缓按了按门把手,又试了一次。门纹丝不动。 陈乔野已不是第一次干这种蠢事。 八年前的那个夏天,高烧三天的他在第四天午后终于退烧,昏沉的大脑什么都不记得,就像这样把自己锁在门外。 陈乔野低头看了眼松松垮垮的T恤衫、褪色的短裤,扯出一丝自暴自弃的笑。 这算什么?历史再次重演吗? 热浪被困在狭窄的楼道里,连墙面都蒸腾着燥人的温度。陈乔野一级一级地缓步迈下台阶,思绪纷乱如麻。 远处隐约传来卡车上喇叭的叫卖声,将他从恍惚中惊醒。 “西瓜——又大又甜的西瓜——” 声音顺着热风灌入耳中,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神经。 他望向叫卖声传来的方向。 巷口停着一辆卡车,车厢铺着塑料布,一个个西瓜摞在上面,绿油油的瓜皮在傍晚的天光下泛着亮泽。 喇叭声仍在耳边回响,陈乔野心念微动。 他迈开步子,朝那边走去。 刚走近几米,余光里蓦然映出一个身影。 那人站在西瓜车旁,单手插兜,身形挺拔。他的短发干净利落,肩胛骨随呼吸起伏的弧度与八年前重叠,剪影被夕阳拉长,浸在暖色的余晖里。 听见脚步声,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偏头,视线落在他身上。 知了在梧桐树上突然噤声,空调外机的水滴在两人之间砸出一串省略号。 对方盯着他看了几秒,眼底慢慢浮上一层笑意。 他说:“陈乔野,真的是你。” 闷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喧闹的背景声被拉远成一团模糊的轰鸣,耳边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陈乔野站在原地,心脏猛地一跳。 第2章 老熟人 “你走了,就永远别回来。” 这是吴竟离开南京前,陈乔野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七年间,陈乔野确实再没见过吴竟。他做好了这辈子都见不到他的准备,但是很多个睡不着的夜里,他也会翻来覆去地想象,会在什么场景下和吴竟重逢。 可能是在从秣陵新村到秣陵中学那条他们走过无数次的路上,可能是在波光潋滟的玄武湖边,也可能只是在某一站地铁的闸机口,匆匆一瞥。 他设想过一万种可能,但绝不该是眼前这样。 褪色起球的旧T恤领口松垮地耷拉着,露出锁骨处被暑气蒸得泛红的皮肤。运动短裤下的两条腿显得有些苍白,脚趾在人字拖里蜷成虾米。最要命的是头发,天生微卷的发梢被汗水黏成几绺,像是刚被台风扫过的梧桐枝杈。 最狼狈的状态,撞见了最不该见的人。 陈乔野绝望地僵在原地,有那么几秒,他生出落荒而逃的冲动,或者干脆直接一头撞死在西瓜上。反正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比现在的状况更难堪。 他不敢和吴竟对视,却能清晰感受到那道目光烙在他身上,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烫。 “帅哥,啊要买瓜啦?” 摊主给旁边的顾客称完斤两,绕到陈乔野这边,拍了拍手边最近的西瓜。清脆的响声劈开了凝固的空气:“刚摘下来的,包甜。” 陈乔野猛地回神,干涩的喉咙里下意识挤出一句:“要的……” 掌心蹭过裤袋时才惊觉空空如也,不要说现金,连手机都落在卧室书桌上。 “那个,师傅我……” “先给我来两个吧,师傅。” 陈乔野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瓜堆里轻敲两下,游刃有余地挑出两个溜圆的西瓜递给摊主。腕表折射出的光斑在他眼前跳跃。 八年前,这双手解数学压轴题时也是这般从容不迫。 “好嘞。” 摊主熟练地称重、装袋,然后递给吴竟。 “来,帅哥,两个瓜四十块八毛,算你四十整。” 吴竟掏出手机扫码付款,提起塑料袋。西瓜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侧过身,微微一扬下巴:“这个给你,拿着。” 摊主看看吴竟,又看看陈乔野,搓了搓手:“哎哟,帅哥,你俩认识啊?” 陈乔野喉咙发紧。他想说不用,想说再见,想说滚,却鬼使神差地向前挪了两步,接过了那袋西瓜。 塑料袋的提手勒进掌心,沉甸甸像是有千斤重。 吴竟轻描淡写地笑笑:“认识,老熟人了。” 随即转头看向陈乔野:“这会儿有事吗?” 陈乔野张了张嘴,想说有,他忙得很。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变成一句磕磕巴巴的:“没,没有”。 也对,他现在这副德行,像个在家啃老的无业游民,能有什么正经事? “没事就好,这么久没见,陪我吃顿饭吧。” 吃顿饭? 什么叫“老熟人”?什么叫“这么久没见,陪我吃顿饭”? 陈乔野的眉毛几乎拧成一个问号,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此刻全化为困惑与不甘。 他咬紧后槽牙,想质问吴竟是不是失忆了。在他这里,早就认定两人形同陌路、死生不复相见,怎么到吴竟那里,就成了“兄弟抱一下”的戏码?陈乔野几乎要怀疑七年前两人的决裂只是大梦一场。 他双手拎着袋子,重重深呼吸两次,试图平复情绪。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想直接将瓜摔在地上,然后揪住吴竟的衣领,把七年前没吵完的架彻底吵完。 然而他什么也没做,余光瞥见摊主仍在打量他们,似乎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 老小区地方不大,传闲话的速度是一流。他现在要真闹出点动静,今晚八点前,整条街上的流浪狗都能知道,有个衣冠不整的无业游民,下午在西瓜摊前上演了一出狗血爱情武打剧。 他把所有情绪按下,盯着吴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硬邦邦地丢下一句:“我不饿。” 吴竟微微眯眼:“不饿?” “嗯。” 两人对峙了一瞬。下一秒,吴竟像是笑了一下:“行,那我送你回去。” 陈乔野:“……” 七年前不辞而别的是他,七年后若无其事装熟的也是他。现在连“送他回家”这种话都能轻易说出口,他哪来的自信? “吴竟,”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透着一丝咬牙切齿,“你到底想干嘛?” 吴竟低头,看了看他手里那袋西瓜,慢条斯理道:“刚买的西瓜,太沉了。” “……” “送你回去。” “……” 陈乔野看着吴竟,觉得自己再待下去非得脑淤血不可。他捏紧塑料袋提手,最终还是咬着牙,快步往小区门口走去。 身后,吴竟似笑非笑地跟了上来。 —— 秣陵新村被高楼大厦包围,街道两旁繁茂的树叶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傍晚时分,几个半大孩子在巷子里嬉闹,下班居民骑着电瓶车摇摇晃晃地驶过。 陈乔野快步走出小区大门,刚迈出去又急刹停下。他这身邋遢模样,实在想不到能去哪儿歇脚。 “想好吃什么了吗?” 吴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温热的气息几乎贴着陈乔野的后颈。 呼吸顺着脊椎蹿上头皮,痒得陈乔野下意识一抖。 他盯着不远处公交站台的广告牌,语气生硬:“我想什么,不是你要吃饭的么。” “也对。” 吴竟笑笑,擦着陈乔野左胳膊往前走了两步,问道:“街角那家烤鸭店还开着呢吧?” “……开着。” 于是吴竟在前,陈乔野在后,两人隔着不紧不慢的两步距离往烤鸭店走去。 陈乔野盯着前方吴竟的背影,面无表情,垂在身侧的右手慢慢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疼。 不是做梦,不是幻觉。 这个时间点,烤鸭店没什么顾客,老板正躺在折叠椅上刷短视频。窗口处突然一前一后来了两个年轻人,他抬眼瞟了一下,前面那人俯身探头,嗓音清朗:“老板,斩个前脯。” “来咯——” 店主打了个哈欠,麻利起身,拎起案板上一只皮酥油亮的烤鸭,几刀利落地劈开装盘。 随手递出去时,他又忍不住朝外面多看了一眼,目光落在吴竟脸上,猛地一愣。 “哎,这不是那个谁吗?小吴!”店主喜出望外,“啊是小吴啊!” 吴竟笑了笑,接过装好的烤鸭:“是我,叔。您还记得我呢?” 店主一拍大腿:“哎哟,叔叔我这个记性好的一塌哎!这么多年不见,个子又蹿得老高赖!” 吴竟单手拎着袋子,另一只手熟练地扫码付款,吊儿郎当地笑笑:“这不就靠着您这儿的烤鸭补营养嘛。” 店主被他逗乐了:“叔叔我这烤鸭,就是管长个子哎,一管一个不吱声!” 一旁的陈乔野没插话,连眼神都没往吴竟那边偏半分,可思绪却越飘越远。 吴竟的确是比七年前高了不少。 那时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吴竟的肩膀高他不过一指,现在却实打实高出半个头有余。从前他喜欢把下巴搁在吴竟的肩上,说话时嘴唇几乎能蹭到他的侧颈。可现在,他抬眼看着那副肩膀,生出了一种微妙的陌生感。 傍晚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穿过,吴竟的影子投在地面,和他自己的重叠了一瞬,又很快分开。 北方人是比他高。 可没必要高这么多吧。 出神的片刻,吴竟已经一手拎着西瓜和烤鸭,一手毫不客气地拽住了陈乔野的胳膊,将他拉进了隔壁的面馆。 陈乔野一个踉跄,差点撞上吴竟的后背,一句脏话几乎要脱口而出,最终却卡在了喉咙里,进退维谷。 面馆里冷气十足,陈乔野在墙边凳子上坐下,终于感到一丝清凉。方才被吴竟抓住的胳膊仿佛还在灼烧,热度透过皮肤蔓延到骨头里。 吴竟扫了一眼菜单,然后转头看向陈乔野:“你想吃什么?” 陈乔野盯着桌面出神,烤鸭和西瓜仿佛都变得遥远,一切都在他和吴竟之间变得模糊不清。 他说:“随便。” 意料之中的回答,吴竟笑笑,对着老板吩咐:“两碗大肉面,一碗要辣,一碗不要辣。” 说完走到冰柜前,拿了两瓶冰镇美年达,撬开瓶盖,气泡翻腾着涌上来。他插上吸管,将其中一瓶放到陈乔野面前。 “谢谢。”陈乔野低着头接过,狠狠吸了一大口。 碳酸气泡在舌尖炸开,让他混沌的大脑短暂回神。 指腹摩挲着汽水瓶身,陈乔野盯着瓶中不断涌动又破裂的气泡,心想——这真是荒谬的一天。 脑子不清醒差点交不上报告,想吃西瓜结果把自己反锁门外,站在西瓜摊前撞见七年不见的前男友,对方莫名其妙送他西瓜,而现在两人竟要面对面吃烤鸭和面条。 他怀疑是不是世界运行程序出了bug,一切荒诞得难以置信,却又真实地正在发生。 吴竟长腿一迈,在对面坐下。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陈乔野前额凌乱的头发,和发丝间微微颤动的睫毛。 “现在还在上学?” “嗯。” 陈乔野用门牙慢慢磨着吸管,发出一声模糊的应答。 “在南京?” “……” 陈乔野终于抬头。 那双黑亮的瞳仁清澈如深潭。他盯向吴竟,冷冷回应:“在宁大。” 吴竟猝不及防撞进他的视线,沉默几秒,然后笑笑:“挺好的。” 他顿了顿,喉结轻微滚动:“我就说你肯定能考上。” “宁大”似乎成了他们之间难以言说的话题,那些少年时的记忆仿佛隔着一层薄雾,在此刻悄然浮现。 他们曾经在某个周末成功混进老校区,在满墙爬山虎的楼后躲着旁人接吻,少年人的气息混在春季潮湿的空气里;也偷偷爬到楼顶,看夕阳一点点沉进天际,吴竟的侧脸被镀上一层金边。 他望着不远处的紫峰大厦,转头笑得嚣张又笃定:“陈乔野,宁大的录取通知书,必须和我一起拆啊。” 往事久久不被提起,陈乔野几乎快将它们烂在了心里。 对视仅仅一秒钟,陈乔野突然觉得很没意思。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过分冷硬,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脊背也僵硬得不像话。 两人隔着一张窄窄的桌子同时陷入沉默。可能过了一分钟,也有可能是两分钟。时间被无限拉长,空气仿佛凝固成一块透明的玻璃,横亘在他们中间。 被冷落在一旁的烤鸭终于被想起,吴竟打开一次性塑料盒,揪开装着卤子的塑料袋一角,棕褐色的汤汁漫过泛着油光的鸭肉。 他将盒子推向中间,从筷子篓里抽出两双黑色筷子,用纸巾擦了擦,一双递给陈乔野,自己则夹起一块鸭肉,若无其事地塞进嘴里。 “好久没吃了,真怀念这个味道。” 陈乔野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不是到处都有。” 吴竟摆摆手:“德国哪能吃得上这么正宗的。天天吃菜叶子,吃得我脸都绿了。” 陈乔野夹烤鸭的手顿住,神情一片空白:“……你在……德国?” “对。” “你不是在北京吗?” 吴竟看着他,眼神沉静:“没。当时……我走了之后,我妈帮我申请了德国的学校。” “这样。”陈乔野吸了吸鼻子,声音听不出情绪,“所以,你这是放假回来玩几天?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不。” 吴竟慢悠悠咬下一块鸭肉,有意拖长这个间隙,咽下去后,才冲陈乔野一笑。他露出那颗虎牙,右侧脸颊的酒窝彻底暴露在陈乔野视线中,带着几分得意。 “我申请了宁大的医学博士,现在正等着开学。” 第3章 关你什么事 空气仿佛再次凝滞。 陈乔野手里的筷子不轻不重地磕在塑料餐盒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 他盯着那块泛着油光的烤鸭,像是没听清一样,慢吞吞地咀嚼着吴竟刚刚的话。 几秒钟后,他才抬眼,语气很淡:“什么时候的事?” 吴竟并不着急回答,而是又夹了块鸭肉,从容地蘸了蘸卤汁,咬了一口,似乎全然不急于把话挑明。 两碗面条此时终于被端上桌,隔着腾腾热气,陈乔野沉默地望向对面。 “去年。”他终于开口,“不过那时人还在德国,得等申请批下来。前阵子刚确定录取,就收拾东西回来了。” “……打算在南京待多久?” 吴竟看着他,嘴角噙着笑意,一字一句地反问:“你觉得呢?” 他觉得什么? 陈乔野垂眼,用筷子搅了搅面汤:“医学博士读几年?” “至少四年。” 四年。 比高中三年还长,比他预想的都要长。 “所以,”吴竟拖长尾音,“以后在学校碰面的机会不小啊。” 陈乔野目光闪动了一下,没有接话。 吴竟盯着他看了两秒,食指在桌上轻敲一下:“你呢?什么时候硕士毕业?” “明年。” “然后呢?” “……再看。” 吴竟点点头,像是认真思索着什么。片刻后,他语气轻快地感叹:“真可惜。” “什么?” “早知道你明年就毕业,我就早点回来。”他耸耸肩,“这样咱俩说不定还能在学校多待一年。” “……” 陈乔野忽然有点想笑,却笑不出来。 “多待一年”,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如此轻描淡写。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点遗憾,为什么当时走得那么干脆?如果七年过去,早已把旧事翻篇,为什么现在又要说这种话? “吴竟。” “嗯?” “你……为什么回国?” 这一回,吴竟倒是没有立刻笑着敷衍,而是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想回来,就回来了。” 陈乔野神色一僵。 吴竟看着他,眼底藏着点揶揄。 “干嘛这么看我?”他挑眉,“你不会觉得,我是特意回来找你的吧?” 陈乔野下意识屏住呼吸。 然后听见吴竟笑了一声,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放心,我没那么闲。” “……”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陈乔野似乎听见心里某个地方传来细微的、碎裂的声音。 不该问的。他早该知道。 他没那么自作多情,不觉得短短一年的相识能在对方生命中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记。然而那一刻,仅仅是吴竟挑眉看来的瞬间,他心里竟也生出一丝隐秘的期待。 然后这份期待,就在下一秒被吴竟亲手碾碎。 陈乔野眼睫微颤,他盯着吴竟,看不出情绪,也不说话。 吴竟瞧着他这幅模样,像是玩心大起,勾起一边嘴角:“怎么,不信?” 信。 这个答案几乎要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压了回去。 信不信重要吗? 陈乔野用筷尖拨开几根浮着的葱花,语气淡淡:“关我什么事。” 吴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唇角的笑意慢慢消失。 “说得对。”他收回目光,拿起汽水喝了一口,冷气渗进喉咙,连带着说出口的话也微微发凉,“关你什么事。” 陈乔野捏着筷子的指尖已经泛白。 他自己说出口的话,被吴竟原封不动地接住,再抛回来,却硌得他说不出话。 他缓慢地舀起一勺汤送到嘴边,汤面的浮油腻腻地贴着舌尖,咸味发淡,喉咙里滑过去时,竟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涩意。 面馆不算大,后厨里传来锅铲撞击的声音,老板和服务员闲聊着今天菜价又涨了几毛,偶尔有客人进来,拖着板凳的“咯吱”声搅进这沉闷的空气里。 而他们之间的沉默,如同瓷砖墙上残留的油烟味,熏得人透不过气。 陈乔野早已没了胃口,面刚吃了几口就被汤泡得发胀,他随便搅了搅,就把筷子搁在碗沿。 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这样和吴竟面对面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或许是在某次晚自习后,他们坐在学校附近的牛肉汤店,各自捧着一碗粉丝。吴竟吃得快,牛肉几乎没嚼便咽下,汤也喝得一滴不剩,末了还顺手接过陈乔野那半块酥饼,一边咬一边嘀咕:“真不知道你怎么吃这么慢。” 或许是在学校食堂,面对索然无味的饭菜,吴竟筷子戳着盘子里的肉若有所思:“再这样下去,我在学校对面支个小吃摊,马上就能在河西买套房了。” 或许是在路边大排档,塑料桌上堆满小龙虾壳,吴竟手法熟练地剥壳蘸料,再丢进陈乔野碗中。陈乔野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服务”,直到某次吴竟恶作剧地蘸了超多辣椒面递来,他被辣得直吸气,才恼火地踢了吴竟一脚,骂他有病。 他们一起吃过很多次饭。 但是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沉默。 陈乔野似是再也受不了这样凌迟般的沉默,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吴竟,今天……谢谢你,我还有事,得先回去了。” 吴竟咽下嘴里的面条,抽出纸巾抹了把嘴,干脆地点点头:“行,我结个账。” 趁着吴竟起身去扫墙上二维码的功夫,陈乔野拎着那袋瓜走到了门口。 暮色四合,来往行人将小巷挤得热闹非凡。陈乔野倚在门边,望着面馆门口老旧的霓虹灯出神。 “正宗老南京大肉面”字样明灭不定,偶尔闪烁,如同卡顿的录影带。 某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正如这块灯牌——接触不良、偶尔短路,连自己都无法预知下一步会如何运作。 “走吧。” 面馆门口本就不大,吴竟硬是从陈乔野身旁挤过,站到了他的前面。灯牌微弱的红光被遮挡,现在只能看到吴竟黑色的纯棉T恤。 陈乔野重新站直身子,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沉甸甸的塑料袋,想了想,把西瓜递给吴竟:“你拿着吧。” “说了,这个给你。” 递袋子的动作维持了几秒钟,但最终还是没再坚持:“行,下次我把钱还你。” “行啊。”吴竟笑笑,把手机掏出来,“那先把微信加上呗?” “……” 这句话来得太过顺畅,如同早有预谋。 陈乔野目光在吴竟的手机屏幕上停留一瞬,随即别开视线:“下次吧,今天手机没带。” 吴竟指尖顿在屏幕上,随后若无其事地将手机收回口袋,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个答案。 “行,等你‘下次’。” —— 稀里糊涂告别吴竟后,陈乔野独自沿着小区巷道往家走。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路两旁的树叶在风里簌簌作响,偶尔有几片叶子被风卷起,在路灯下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拎着西瓜,塑料袋的提手勒进掌心,他懒得换只手,甚至下意识收紧力道,似乎想要借此保持清醒。 楼下停着几辆眼熟的电瓶车,铁门上的油漆被岁月磨得发白。现在正是饭点,家家户户传来炒菜的油烟味和饭菜的香味,在晚风中缓慢飘散。 家门依旧紧闭着,叶岚还没到家。 陈乔野站在门口摸了摸口袋,叹了口气,倚着门蹲下,把西瓜放在脚边,双手抱着膝盖,盯着对门发呆。 七八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许多记忆已然模糊,有些却清晰得恍如昨日。 对面现在住的又是哪个高中生和陪读的家长?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他一概不知道了。 高中毕业后,时间便像被按了加速键,又有那么多住客来来往往,他却只记得那个春天的清晨,一个横冲直撞的少年,曾突兀地闯进他的世界。 陈乔野合上眼,纷乱的画面骤然涌现,令他难以招架。 吴竟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还在南京安顿了下来。 不仅安顿了下来,还要在这里待上至少四年。 这个事实如同潜伏已久的暗流,缓缓浮出水面,带来一种迟来的不真实感。 他将后背靠上墙壁,缓缓吐出一口气。 楼道外传来上楼的脚步声,陈乔野闻到熟悉的洗衣液香气,抬头便见叶岚拎着包站在门口,诧异地看着他:“小野?你蹲门口干嘛?” 陈乔野扶着墙站起来,拍了拍蹲麻的双腿,侧身让叶岚开门:“出门忘带钥匙了。” “您真是个人才。” 叶岚把钥匙插进锁芯,目光在那袋西瓜上停顿了一下:“哪儿买的?” 陈乔野垂下眼,语气平静:“熟人给的。” 二人进了门,叶岚换鞋的动作顿了一下,狐疑地看他一眼:“哪个熟人?” “……就一个熟人。” 叶岚显然是对这个模糊的回答不太满意,但加班加到现在,她也懒得深究,只拎起那袋西瓜掂了掂分量:“这瓜还挺重。” 陈乔野进了厨房,把西瓜放进水槽里,叶岚站在沙发旁揉着肩膀,问:“晚上吃什么?” “不吃了。” “又不吃?”她皱眉,“下午吃过了?” “嗯,随便吃了点。” 叶岚一听这话,抬眼看他:“吃什么了?” “……面。” “那就是没吃菜。”叶岚果然抓住重点,叉着腰开始数落,“你一天到晚这么吃,营养不均衡,知道吗?你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了?最近医院来个小伙子,和你差不多大,也是天天对付一口,结果贫血低血糖,输了一周葡萄糖才缓过来。” 陈乔野懒懒地“哦”了一声。 叶岚瞪了他一眼,转身去厨房,嘴里嘟囔着:“我去超市买了块五花肉,明天炖红烧肉,好不好?明天早上再去菜场买点排骨回来煲汤……” 她一边絮絮叨叨,一边从冰箱里拿了瓶酸奶拧开,喝了一口,瞟到了水槽里的西瓜,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在哪儿碰到你那个熟人的?” “就小区门口,卖瓜的卡车边上。” 叶岚笑笑:“男的女的?” 陈乔野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不动声色:“你管这么多干嘛?” “我随口一问。”叶岚拖长声音,“你这反应倒挺快,心里有鬼啊?” 陈乔野避开她的视线:“您就别捕风捉影了。” 叶岚笑了两声,话锋一转:“对了,最近社区里发了个新的健康宣传手册,说年轻人要减少外卖摄入,增强饮食均衡性,你是不是在学校都天天点外卖呢?” “……没天天点。” “可拉倒吧,”叶岚戳穿他,“上次我去你租的那个屋子,垃圾桶里全是外卖盒。” 陈乔野被她说得有点心虚,索性靠着沙发装死:“叶护士长,您就别管我了。” 叶岚哼了一声:“我不管你还有谁能管你?” “……” 陈乔野没话说了,只好把电视打开,播放的是老年人爱看的生活服务节目,主持人正用一口标准普通话讲解“夏季如何预防中暑”。 叶岚喝完酸奶,把瓶子随手扔进垃圾桶,扭头看了他一眼:“最近实验室忙不忙?” 陈乔野单手撑着额角,懒懒道:“还行。” 叶岚见他这般,摇摇头,语气放缓:“别太累了。上次张阿姨跟我说,她家姑娘好不容易考研考上,结果没读几天就因为压力太大,胃病犯了住院,你别整天熬夜折腾。” 陈乔野“嗯”了一声。 电视画面切到夏天的夜市,卖西瓜的小贩手起刀落,红瓤在灯光下泛着水光,画外音温和地讲着什么“夏天补水要注意”。 他盯着那一幕,倏地站起身:“我回房了。” “去吧去吧。”叶岚摆摆手,“早点休息,再熬夜,我半夜起来一定把你网线拔了。” 陈乔野懒得理她,起身往卧室走。 房门关上的瞬间,客厅里电视的声音被隔绝在外,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他站在原地,静了几秒,抬手捏了捏眉心。 黑暗中,吴竟的模样一点点浮现在脑海。 八年前,他说:“陈乔野,你喜欢我吗?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 八年后,他说:“关你什么事。” 那道冰冷而审视的目光,隔着七八年光阴与他相望,如同拆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又或更像是…… 在翻阅一张多年前便已被他解出的卷子。 也许只是想确认,他的答案是不是还跟当年一样。 第4章 找这个? 接下来的几天,陈乔野几乎没怎么踏出家门。 空调温度恒定在二十六度。叶岚每天一早出门上班,傍晚才回来。晚饭后,客厅的电视机会播放上个世纪的老电视剧。 整个白天,家里静得只能听见窗外的蝉鸣,仿佛时间在这个空间里悄然停滞。 陈乔野自己也说不清这些天具体做了什么。 他每天睡到中午才醒,迷迷糊糊在厨房里翻点吃的,或者随便点个外卖,然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直到傍晚天色转暗,才晃晃悠悠地下楼。 不去太远的地方,就在小区附近转一圈,或者顺着街边走到菜场,看摊贩收摊,看小孩骑着滑板车在巷子里乱窜,看夜色一点点将城市吞没。 他走得很慢,偶尔会停下来环顾四周,眼神有些游移。 ——他不想再撞见吴竟。 可是心底某个不愿承认的角落,却隐隐又有些期待。 陈乔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天分别的时候,他忘记去问吴竟现在住在哪里。 如果他真的要在宁大读博,现在还没有开学,那总归是得找个地方住的。 开学以后呢?宿舍?租房?家里给他买了房?还是…… 他晃了晃脑袋,把没必要的猜测甩出去。 ——关他什么事。 但他还是会想。 甚至有时候走在小区门口,看到和吴竟身形相似的人影,他都会下意识地停顿片刻,等那人回头发现不是,才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他有点讨厌这样的自己。 等到真正回家,推开门,迎面是熟悉又安稳的气息。厨房里残留着饭菜的味道,冰箱里有叶岚备好的水果和冷饮,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可他还是莫名觉得有点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什么。 叶岚偶尔会问他:“怎么这几天都不出门?” “热。” “就这么赖在家里?怎么不约同学出门玩玩?” “懒。” “成天闷在家里,不嫌憋得慌?”叶岚哼了一声,“吃完饭,给我去把阳台的衣服收了。” “……哦。” 日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滑过,直到某天傍晚,手机屏幕亮了一下,跳出一连串消息。 23天文罗新瑞:【兄弟们,宋程师兄腿摔骨折了,现在住院呢,咱们是不是得去看看?】 23天文何然:【靠,怎么摔的?严重不?】 罗新瑞:【听说是骑电动车没注意,被一辆闯红灯的汽车撞到了,胫骨骨折,现在在泰康住院呢,昨天刚做完手术。】 何然:【他家人呢?】 罗新瑞:【家里人还没赶过来,医院里就他自己,估计得住一阵子,咱们去看看?】 何然:【那肯定得去,什么时候?】 陈乔野捏着手机,盯着聊天框,思绪顿了一秒。 泰康。 那是学校附近的一所医院,大二那年失眠得厉害,他去开过很多次药。 陈乔野微微皱眉,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吴竟会在那里实习吗? 这念头一出来,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在想什么?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被热得有点神经质,连带着思维都往奇怪的方向发散。 罗新瑞:【那就明天?咱们一起买点东西带过去。】 何然:【行,我查了一下,住院部下午三点到五点可以探视,大家到时候碰个头?】 罗新瑞:【OK,乔野你去不去?】 “23天文罗新瑞”拍了拍“陈乔野”。 屏幕停留在这条问话上,陈乔野指尖顿了一下。 他本来没什么兴趣出门,但话到了这儿,他又没什么理由拒绝。 陈乔野:【去吧。】 —— 下午两点,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陈乔野戴了顶棒球帽,在小区门口的水果店买了个果篮,又去超市拎了袋零食大礼包,顶着烈日坐上二号线。 昨晚睡觉之前,他担心自己睡过头,特地定了一个十二点的闹钟。 这几天,陈乔野仍然失眠,但不至于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叶岚说他晚上太亢奋,是咖啡喝多了。陈乔野有些心虚,反驳的音量都小了些。 在学校熬夜做实验、改论文,几乎每天都得靠咖啡续命,临近DDL的时候,一天更是要灌好几杯。 到了该睡的时候,又只能靠褪黑素强迫自己入睡。 回家这几天,陈乔野一杯咖啡也没喝。回家之前收拾东西太过匆忙,褪黑素也忘带了。 虽然睡眠时间往前拨了一两个小时,但是白日里总是感觉昏昏沉沉,脑子里像蒙了层雾,思维都变得迟钝。 二号线依然是挤得水泄不通。这几年,不管是不是节假日,地铁上似乎总是人满为患。 陈乔野没什么精神,靠在车厢连接处闭眼假寐,到站后才慢吞吞地跟着人群下车,刷码出闸。 地铁站外晴空万里,热浪翻滚。刚迈出站口,一阵热风裹挟着蝉鸣迎面扑来,吹得人头晕。他在地铁口的共享单车点扫了一辆车,往医院骑去。 泰康离地铁站不远,但烈日下骑车,还是让人出了一身汗。 他锁好车,沿着树荫往住院部走,按罗新瑞在群里发的病房号找去。 病房里,几个同门已经到了,围着病床和宋程聊天。何然看到陈乔野,招呼了一声。 “来了,乔野。” “嗯。” 陈乔野把果篮和零食大礼包放在床头柜上,抽出一张纸巾抹了把汗。 何然笑着打趣:“现在好了,乔野也买了水果,够师兄吃到出院了。” “师兄,这下爽了吧。导儿还在群里说,让你安心养伤,回来再补进度呢。”罗新瑞歪在沙发里,啃着从果篮掏出的苹果嘟囔。 宋程躺在病床上,腿上打着石膏,闻言翻了个白眼:“滚滚滚,别跟我提论文。” 大家默契地笑了起来。 几个人随便聊了会儿天,宋程抱怨医院的饭难吃,何然让他忍忍,毕竟学校食堂的饭更难吃。罗新瑞啃完苹果也给宋程削了一个,宋程嘟囔着没胃口,手还是诚实地接了过来。 陈乔野安静地靠在病房的窗台边,看着他们打闹,嘴边带着一丝笑意。 病房里待了一个多小时,大家也差不多该散了。罗新瑞提议下楼买点东西喝一下,顺便再约个饭,何然和陈乔野没有异议。和宋程道别后,三人陆续往外走。 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淡淡地浮在空气里,天色依然明亮。 陈乔野跟在后面,听前面两个人叽叽喳喳议论着等会儿去哪吃饭,手习惯性地伸进口袋,结果摸了个空。 他脚步一顿,又仔细翻了翻另一边口袋,连牛仔裤的兜都检查了一遍,脸色顿时有点难看。 “怎么了?”何然注意到他的动作,回头问了一句。 陈乔野语气透着几分不确定:“……我校园卡好像掉了。” “不是吧大哥。”罗新瑞回头瞅了他一眼,“放假还揣着校园卡干嘛?你准备去食堂吃饭?” “……不是。放假之前就放在口袋里,一直没拿出来。”陈乔野弱弱解释了一句。 何然问:“还记得什么时候掉的吗?” 陈乔野微微皱眉,努力回忆了一下。 他记得,刚刚进医院的时候,他在一楼大厅匆匆往电梯走,拐弯的时候不小心和一个人撞了一下。当时只想着赶时间,随口说了一句“抱歉”就走了,估计是那时候掉的。 “应该是掉在一楼大厅了。”他说。 罗新瑞巴掌一拍:“那赶紧下去帮忙找找,补一张二十块钱呢。” 一行人乘电梯下楼,分头在大厅里寻找,何然去服务台问,陈乔野沿着经过的地方转了两圈,但始终没找到。 正当陈乔野已经认命,准备开学之后重新去补办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找这个?” 他一怔,猛地回头。 人来人往之间,吴竟站在他面前,左手食指和无名指之间夹了一张蓝色的卡片。 阳光下,卡片上的名字清清楚楚——陈乔野。 意外、诧异、不可思议……各种情绪一瞬间在脑子里炸开,他盯着吴竟看了几秒,心跳频率似乎又乱了半拍。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一丝隐秘的欣喜——在这样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吴竟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可这点悄无声息的情绪,几乎在下一秒,就被彻底抹灭。 一个女生站在吴竟身侧。 个子高挑,五官清秀,穿着利落的白色短袖和牛仔裤,手上捧着一杯冰咖啡。她神情惊讶地看了看陈乔野,又低头扫了一眼校园卡。 “这么巧呀。”女生笑着说。 脑子里那些隐约浮起的情绪,被无情打散,像是盛夏午后的冰块,骤然被丢进沸水里,消失得连渣都不剩。 陈乔野伸手接过那张薄薄的卡片,轻声道了谢。 他转身想走,吴竟的目光却把他钉在原地:“来医院干什么?生病了?” 陈乔野愣了两秒,摇头:“……没有。我师兄住院,来探病。” 吴竟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没再多看吴竟一眼,抬脚准备离开。 “聊什么呢?”罗新瑞凑过来,视线在吴竟和陈乔野之间流转,“乔野你朋友?” “……嗯。”陈乔野垂眼,“刚刚捡到了我的校园卡。” 罗新瑞松了口气,拍了两下陈乔野的后背,下一秒看见了吴竟身边的女生,惊讶道:“学姐?!” 陈乔野:“?” 被喊“学姐”的女生显然也有些意外:“新瑞?你也在这儿?” 罗新瑞搂着陈乔野的肩膀:“是啊,这是我同门,乔野。我们师兄腿被撞骨折了,过来慰问一下他。” 说完,又看向吴竟:“学姐,这你男朋友啊?” …… 陈乔野彻底想死了。 他用力捏紧校园卡,想直接扭头走人,理智告诉他现在动手打罗新瑞不太合适。 于是,他生硬地把胳膊肘往后一捅,试图让这白痴闭嘴。 罗新瑞被顶得倒吸一口冷气,夸张地嚎了一声。 何然听见动静,也凑了上来,目光在几人之间扫视了一圈。 陈乔野咽了口口水,头皮有些发麻,艰难地给他们介绍:“这是吴竟,我……高中同学。” “哦哦,高中同学啊。”何然一脸恍然大悟,笑着朝吴竟点点头,“你好,我们是乔野的研究生同学,一个课题组的。” “你们好。”吴竟微微颔首。 站在他旁边的女生,似乎终于搞清楚了状况,嘴角带着点笑,没说话。 大厅的空气突然变得微妙起来。 陈乔野抿了抿唇,觉得自己再待下去,氧气都要被耗尽。 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准备借口离开,却听见罗新瑞突然兴奋地提议: “诶!学姐你们吃饭没?我们正准备找地方聚个餐,一起啊?” “……” 这家伙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陈乔野心里刚喊出一句“闭嘴”,旁边那个女生已经笑着侧头,看向吴竟,轻声问:“要去吗?” 吴竟没说话,像是在思考。 陈乔野心得跳有点快,暗暗掐着掌心,祈祷听见一句“不了,我们还有事”,然后他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但等来的却是吴竟懒洋洋的两个字。 “行啊。” 这他妈是行个屁啊?! 陈乔野差点没忍住骂出声,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地疼。 他侧过头,脸色阴沉地盯着吴竟。 吴竟似是毫无察觉,人畜无害地对着他笑了笑。 —— 一行人浩浩荡荡打了两辆车,直奔金鹰。 陈乔野靠在后座,胳膊肘支在车窗上,揉了揉太阳穴,一副头疼得不行的样子。 “新瑞。” “干嘛?”坐在副驾驶的罗新瑞回头。 “你刚刚喊那个女生‘学姐’,你们认识?” 罗新瑞眨了眨眼:“你说苏郁啊?研一的时候我不是在校研会嘛,那时候她是部长,一来二去就熟了。她是——哦,想起来了,医学院的。” 医学院。 陈乔野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他想起那天吴竟一句“放心,我没那么闲”,想起刚刚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模样,心底某些刻意忽略的猜测陡然变得清晰起来。 也许吴竟回国、回南京,和他真的没有任何关系。 窗外景色飞驰,车道旁树的影子一闪一闪掠过车窗。 陈乔野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一旁的何然凑过来:“咋了乔野?心情不好啊?” 陈乔野面无表情:“感觉最近非常背,想去庙里拜一拜。” “哦说到这个,乔野你千万别去鸡鸣寺——”罗新瑞在副驾驶上叹了口气,语气沉痛,“研一刚来南京,我还怀着一腔诚意专程去了趟鸡鸣寺,结果到现在!我都没找到女朋友!” 何然笑倒在后座:“有没有一种可能,这跟去不去鸡鸣寺关系不大?你看学姐她男朋友,有那么一张脸,就算是住在鸡鸣寺,女朋友都够排到玄武湖了。” “……” 陈乔野简直当场想要跳窗逃跑。 第5章 微信 金鹰这家湘菜馆生意极好,饭点一到,整个大厅座无虚席。食客的交谈声、碗碟的碰撞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的香气。 几人落座后,罗新瑞和何然熟练地点了一桌子招牌菜,菜单上的红辣椒标识密密麻麻,光是看着就让人舌头发麻。 “能不能少点些辣的?”陈乔野试图反抗。 “不能。”罗新瑞果断拒绝,“湘菜不吃辣,等于白吃。” “随便吧,你们等着我被辣死。”陈乔野懒得再争,听天由命地靠向椅背。 吴竟坐在他对面,饶有兴致地望过来:“现在还是吃不了辣?” 陈乔野别开视线,没有接话。 他想起他们曾经一起吃过一家川菜馆,当时空调嗡嗡作响,吴竟笑着把涮过清水的毛肚夹进他碗里,说:“吃不了就别硬撑,又没人笑你。” 但那是以前了。 现在……他不想和吴竟提“以前”。 点完菜,大家开始叽叽喳喳聊天。话题从宋程的伤情跳到实验进展,又扯到不做人的导师和宁大各路八卦,气氛意外地热络。 等菜陆续上桌,**的香气更加扑鼻——小炒黄牛肉、茶油炒土鸡、生炒排骨……道道红油滚滚,色泽鲜亮。 夹菜的间隙,罗新瑞随口问道:“对了吴竟,你现在在哪儿高就?” “还没工作。”吴竟放下筷子,笑了笑,“刚从国外回来,马上到宁大医学院读博。” “医学院?” “博士?” 餐桌上顿时炸开了锅,何然一脸震惊:“你读博了?牛啊兄弟!” 罗新瑞被辣得眼泪直飚,还不忘插嘴:“在国外上得好好的,怎么想到回咱们学校啊?” 吴竟拿起水杯,轻抿了一口:“不想留在国外,觉得还是国内比较好。” 这话一出,何然和罗新瑞交换了个眼神,然后齐齐看向吴竟旁边的苏郁,拖长声音起哄:“哦——” 苏郁似是无奈地笑笑,抿了口冰咖啡,没说话。 陈乔野低着头,胡乱从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筷子菜就往嘴里送。 是这样吗? 吴竟回国,是为了苏郁? 他不想深究,不敢验证,连眼神都刻意避开那两人方向,装作自己根本没听见、也不在意。 然后,他就被辣得差点背过气。 “……你行不行啊?”旁边的何然连忙递来一杯温水,“这也不是很辣吧。” 陈乔野咳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刚才不小心呛到,辣味在嗓子眼里炸开,喉间像被火燎过一样难受。 连灌几大口温水,灼烧感仍未缓解。猛烈咳嗽刺激得眼泪直流,陈乔野直起身,透过朦胧视线,发现吴竟的座位空着了。 几分钟后,吴竟从门外匆匆回来,手里提着一家奶茶店的纸袋。 “给大家买了点冰柠茶。”他一边说,一边分给众人。 轮到陈乔野时,吴竟递过来的却是一杯不透明饮品。 陈乔野拧眉看去。 “牛奶,拿着。”吴竟挑眉,“解辣。” “哇哦。”罗新瑞在旁边怪声怪气地起哄,“吴竟,你想得也太周到了。” 舌间的辣意非但未消,反而变本加厉地蔓延到两颊、耳尖,陈乔野觉得整张脸都要烧起来。 当着一群不知情的人,他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先接过来,含糊道了声“谢谢”。 何然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嘻嘻补刀:“乔野脸皮真的很薄,本科和他出去吃饭,稍微吃点辣喝点酒就上头,脸红得跟什么似的。” 陈乔野听见吴竟轻笑了两声:“的确,他高中那会儿就这样。” 他握着牛奶的手一顿。 这话的语气太过自然,自然得仿佛他们之间七年的空白从未存在。 陈乔野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罗新瑞突然一拍桌子:“对了,乔野,你新舍友找得怎么样了?” “……” 陈乔野刚喝进去的牛奶差点呛出来。他试图朝罗新瑞使眼色,让对方跳过这个话题,可惜对方完全没接收到信号,还在嚷嚷:“乔野你眼睛咋了?怎么一直在眨?还辣吗?” 陈乔野露出一个绝望而僵硬的笑:“没,没啊。什么找舍友?” “你写论文写失忆啦?前几天你不还在群里说要招舍友的吗?” 吴竟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招舍友?你不是住在学校吗?” 果然,撒谎迟早遭反噬。 那天吴竟问他住哪,他随口一句“住学校宿舍”,无形给自己挖了个坑。 陈乔野干巴巴地维持笑容:“嗯……后来突然,嗯,就搬出去了。” 吴竟“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刚好,我正打算在学校附近找房子。” 饭桌上顿时热闹起来,罗新瑞再拍桌子:“嗨,那正好啊!乔野不是缺舍友吗?你住他那儿得了!” 陈乔野:“……” 何然也跟着起哄:“对对对,你俩又是高中同学,本来就认识,更方便了!” 陈乔野:“……”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他还想垂死挣扎:“博士不是有宿舍可以住吗?” 吴竟微笑:“我不习惯住集体宿舍。” 陈乔野:“……” 完了。 此刻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等着他的反应,他一口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几秒钟后,他僵硬开口:“行,过两天你先去看看房子合不合适。” 吴竟继续微笑:“好啊,把微信加上吧,到时候方便联系。” 陈乔野觉得自己像游戏里只剩一滴血的怪兽,被吴竟轻松一刀致命。 没眼力见的罗新瑞又插嘴:“咋回事?你俩还没加上微信?” 陈乔野认命地拿起手机,点开微信,弱弱找补:“之前被盗号了……” “叮——”一声,好友申请弹出,陈乔野盯着那个熟悉的网名,犹豫片刻,通过申请。 【你已添加了吴竟,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他们七年前删掉的联系方式,此刻,又重新加回来了。 —— 湘菜的辣意在口中残留不去。 饭后,众人在金鹰门口道别。何然和罗新瑞勾肩搭背要去网吧开黑,苏郁回学校宿舍,人群三三两两散去。 陈乔野站在马路边,一个漫长的红灯对面,财大图书馆灯火通明。 他低头看了眼时间,已过七点。 “回家?” 他侧头,吴竟站在身旁。 “我也回去,顺路,一起坐地铁?” 语气自然得像高中晚自习下课,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家。 陈乔野目光闪烁:“我……还得去实验室拿点东西。” “这么晚了?” “嗯。”陈乔野抿嘴,“很重要的东西。” 吴竟没再追问,只笑笑:“行,那路上小心。” “嗯。” 陈乔野转身,走到人行道边扫了辆单车,在晚风中朝东骑了两站地铁的距离。 —— 操场。 暑假夜晚的操场很安静,只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在散步,空气里带着青草和夜风的潮湿气息。 陈乔野坐在看台上,望着操场中央的灯光出神。 他其实也不知自己为何来这。 根本没有东西落在实验室,只是找个借口,不想和吴竟同行。 不想被地铁车厢的狭小空间逼迫面对,也不愿在饭后夜晚的静谧时分,任心底纷乱情绪浮现。 从前的那个夏末,他和吴竟常常晚上一起去秣陵新村附近的公园草地上,一个人躺着看星星,一个人坐着发呆。 南京的夏夜总是燥热的,他枕在吴竟的腿上,两人呼吸交错,他低低地笑:“吴竟,你看,北斗七星。” ——别想了,都过去了。 陈乔野闭上眼,脑子里全是今晚饭桌上的画面。 吴竟和苏郁坐在一起,苏郁轻快凑在他耳边说话,吴竟侧头听着,神情专注,偶尔牵起一丝淡淡笑意。 某一刻,他忽然想起楼心月。 奇怪,为何会想起她? 他和楼心月从始至终并不相熟,也记不得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不知她高考后去了哪所大学、如今怎样。 和大部分高中同学一样,陈乔野几乎忘了她的名字和样貌。 只是因为苏郁,或许因她们某些相似,令他无端想起记忆中那个明艳的女生。 他无意识解锁手机,点开微信,见罗新瑞发了条朋友圈:【美食使人快乐,友情让人感动!但最让我感动的是,今天何然居然抢着买单,震惊!】 何然秒回:【呸,明明是AA!】 陈乔野盯着屏幕,给罗新瑞点了个赞,勉强牵了牵嘴角。 他把手机塞进口袋,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往学校南门走去。 —— 到家之后,叶岚已经睡了,家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客厅墙上的时钟“嗒嗒”作响。 陈乔野洗了澡,关了灯,在黑暗中闭上眼。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过去了。 他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脑子却比操场的夜风还乱。 吴竟的眼神,苏郁的笑容,饭桌上的调侃,还有吴竟最后那句“行,那路上小心”,全都在他脑海里反复重播。 他用枕头蒙住脸,想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可闭上眼,那些画面反而变得更加清晰。 他猛地掀开枕头,抓起手机,点开微信。 屏幕的光映他脸上,列表里吴竟的头像静静地躺在那里。通过好友的记录还停留在聊天框里,陈乔野敲开对方的头像。 一张平平无奇的风景照,夕阳与晚霞,看不出什么特别。 陈乔野无从猜测这张头像是什么时候换的,用了多久。不过,微信名和从前一样,没有变。 一个符号,??。 陈乔野怔怔地对着微信名发了很久的呆,然后才点进朋友圈。 吴竟的朋友圈更新得很少,最近的一条是半年前,转发了一篇学术文章。再往前,偶尔有一些关于医学论坛的内容,还有几条日常照片,多是风景照——柏林的街道,慕尼黑的咖啡馆,实验室里的一摞论文…… 几乎没有私人生活。 可就在他快要翻到底的时候,一张熟悉的照片赫然跳进眼帘。 紫金山,日出,清晨的天空被晨光染成浅金色,薄雾浮在不远处的城市天际线。两个少年站在巨石旁,肩并着肩,逆着光。 照片里,吴竟对着镜头比了剪刀手,露出肆无忌惮的小虎牙。而他站在旁边,手插在兜里,看起来又困又累,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头发被晨风吹得有些乱。 配文很简单,只有一句话:【和陈小野同学一起看日出[比耶]】 陈乔野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还没等他继续往下翻,屏幕上方赫然跳出一条消息。 吴竟:【苏郁不是我女朋友】 陈乔野盯着那条微信,整个人都有点愣住。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消息又接连弹了出来。 吴竟: 【她妈是我妈朋友,她也在宁大读医学,我去医院是找她聊学校的事】 【你别多想】 整晚憋闷在心口的不适,像一根骤然松弛的皮筋,忽然间泄了力。 可这情绪来得太快,快得他自已都未及察觉。 几秒后,理智姗姗来迟,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已刚才的反应有多反常。 他松什么气?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又不在意吴竟的感情状况。 …… 陈乔野迅速收敛情绪,迅速敲了几个字:【我没多想。】 那边秒回:【哦?】 一个字看得陈乔野警铃大作。 他一瞬间觉得自己刚才那条消息回得太快了,太死要面子了,简直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咬紧后槽牙,硬着头皮又补一句:【真的没多想。】 信息发出去的瞬间,他自己都觉得这话苍白得要命。 像极了被人揭穿心思还要强行狡辩的小孩。 吴竟又发来一条:【行吧,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去看看房子。】 刚刚才缓下去的心跳,又因为这句话猛地提了一下。 吴竟……真的要住进来? 陈乔野盯着屏幕,手指僵在键盘上,一时有点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拒绝吧,又没什么立场。 答应吧,他又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是他自己说了要招舍友的,房子也是自己点头让吴竟来看,现在说不合适,会不会太刻意? ……行吧,看就看吧。 最后,他敲下一行字,语气尽量冷淡:【后天吧,我明天有点事。】 对面秒回:【好,等你消息】 聊天框框归于平静。 可陈乔野的心绪,却仍然无法平静。 黑暗里,他睁着眼,望向天花板,沉默了许久。 他想,这么多年过去,怎么自己还是这么不长记性。 第6章 新舍友 陈乔野所谓“明天有事”,不过是个拙劣的借口。 下午三点,他鬼使神差地戴上棒球帽出了门,坐上了回出租屋的地铁。 门锁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出租屋内一片寂静,空气里浮着淡淡的尘埃气息。窗帘紧闭,只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室内的轮廓。 其实并不算太乱。客厅里散落着几个未处理的快递纸箱,餐桌上搁着几张外卖附赠的纸巾和未拆封的一次性筷子。倒是他自己的卧室,因为放假前匆忙出差,还没来得及收拾,显得有些混乱。 林泽宇前两天发信息,说他东西已经搬得差不多了,房东也放宽了一点期限,让他们有时间去找新租客。 陈乔野站在玄关环顾了一圈,突然有些后悔回来。 就应该让吴竟看到这里的真实样子,或者干脆搞得再乱一点,最好乱到让他当场打消租房的念头,直接找别的地方住去。 但是话又说回来。 如果吴竟推门进来,看见房子乱成这样,会不会觉得他生活习惯很差? 会不会觉得他这几年过得一团糟? 陈乔野略作思索,身体已经先大脑一步做出反应。 客厅、厨房、阳台……所有能归类的东西都归类,该丢的丢,该塞进柜子的塞进柜子。 他洗了丢在洗碗槽里的咖啡杯,把柜台上歪歪斜斜的调料瓶子摆放整齐,拿着拖把把地上来回拖了两遍。最后,他甚至掏出抹布,把客厅的茶几和电视柜都擦了个干干净净。 等他把最后一只空饮料瓶丢进垃圾桶,回过神时,客厅甚至已经比他刚搬进来时还要整洁。 “……” 他盯着窗户反射的影子,手里还攥着一张没丢的纸巾,汗流了一脑门,显得很狼狈。 陈乔野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万一吴竟来了,嫌房子太小、嫌地方太吵、嫌住得不舒服,他会不会干脆换个地方? 可如果吴竟真的嫌弃,转头就去找别的房子住了,他会不会又觉得有点……不爽? 陈乔野踢了一脚立在墙边的扫帚,没好气地骂了自己一句:“神经病。” 扫帚“啪”地应声倒地。 “……” 他瞪着扫帚看了两秒,深吸一口气,俯身把它重新立好。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陈乔野坐上回程的地铁,头靠着隔板,看着窗外漂浮的橙色的云。 地铁停靠马群站,乌泱泱上来一大群人,手机在此时震动了一下。 吴竟:【明天下午两点,我在你家楼下等你,一起去看房】 陈乔野盯着那条消息看了一会儿,点开对话框,手指悬在键盘上几秒,最后敲了个【嗯。】,又觉得太敷衍,补了一句【行。】。 过了半分钟,吴竟回了一个【OK】。 就这样? 陈乔野盯着聊天框,心想自己大概是疯了,居然还在期待吴竟再说点什么。 他从口袋里掏出蓝牙耳机,选了首特别吵闹的歌曲开始播放,闭上眼睛,试图让喧嚣的节奏占领全部思绪。 —— 第二天早上,陈乔野破天荒地在闹钟铃响之前就醒了过来。 夜里睡得浅,翻来覆去醒了好几次,断断续续的梦境搅得脑袋发晕。 陈乔野爬起来拉开窗帘,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他站起来,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然后走去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 凉水扑上来,他总算清醒了一点。 本来想着随便应付一下,横竖只是看个房,穿短裤人字拖出门都行。可当他洗完澡站在衣柜前,手指摸到常穿的那件松松垮垮的T恤时,突然就有点犹豫。 白T恤?算了,太普通。 黑色?也不行,南京太阳这么毒,出门像个太阳能板似的。 衬衫?还是算了,中介可能以为他要抢饭碗。 陈乔野面无表情地翻了一遍衣柜,终于悲哀地发现,读研两年,自己连件像样点的衣服都没买过。 最后,他拽出了一件浅蓝色的短袖,还是大四那年被何然喊去逛街,在优衣库买的打折款。 他站在镜子前看了两秒,原地转了一圈,又皱着眉拉平衣摆,觉得这件衣服还是太普通了点。 但……又不是相亲…… 陈乔野甩了甩头,强行把这个离谱的念头按下,抓起手机和钥匙,蹬上运动鞋,推门下楼。 楼下,吴竟已经到了。 陈乔野走出单元门,就看见吴竟侧身倚着车棚的栏杆,正低头刷着手机。 他呼吸一滞。 吴竟似有所感地抬起头,看见他,嘴角微微一扬:“下来了?” “不然呢?”陈乔野把钥匙揣进口袋,“让你在太阳底下多晒十分钟?” 吴竟没接话,站直身子:“吃饭没?” “……吃了。” 其实并没有,洗完澡后他只喝了杯酸奶敷衍,但被吴竟这么一问,他莫名不想承认,随口搪塞了一句,便径直朝小区门口走去。 吴竟大步追上来,递过来一块奥利奥蛋糕:“胃里还有缝儿不?刚买的。” 陈乔野偏头扫了一眼,吴竟就慢条斯理地补充:“买一送一,我刚吃了一个,现在吃不下了。” 陈乔野咽了下口水。 吴竟再接再厉:“快吃吧,这天放久了容易坏。” “……” 陈乔野慢吞吞地接过来,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说:“谢谢。” “客气。”吴竟笑笑。 二人并肩走出小区门,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这条路他们从前走过无数次,陈乔野暗自心想,原来吴竟还记得。 —— 地铁车厢里拥挤不堪,空调冷气显得力不从心。 人潮推搡着,将他们挤在一处角落。吴竟抬手抓住陈乔野上方的扶手,手臂几乎将他圈在了一个狭窄而安全的空间里。 陈乔野僵着身体,尽量不去碰到对方。然而每一次车厢晃动带来的轻微摩擦,都像电流一样窜过他的皮肤。 吴竟望向车门上方的显示屏,忽然开口:“二号线什么时候延长的?之前不是只到油坊桥吗?” 陈乔野怔了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大三吧,记不太清了。” 吴竟笑笑:“鱼嘴,这站名挺有意思。” “可能因为那块地长得像鱼嘴。那里有个湿地公园,可以看日落。” “好看吗?” “挺好看的。” 吴竟侧头看着他:“之前去过?” “……”陈乔野噎了一下,“……没,网上看的,别人说好看。” 话音落下,吴竟轻快地笑了一声。 随即低头凑近他耳边,压低嗓音道:“那下次,我们一起去看看。”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陈乔野右半身倏地一麻。 他下意识往旁躲闪,可车厢拥挤,无处可避。 幸好地铁此时停靠西安门站,面前两人起身离去,吴竟眼疾手快拉他坐下。 左侧是位胖大叔,右边是吴竟,陈乔野拘谨地缩在座位中间,左右为难。 两个穿着校服的小情侣挤到了他们附近,女生拽着男生的袖子,语气有点焦虑:“上了大学以后,我们不在一起了怎么办啊?” 男生漫不经心地刷着手机:“考一个学校不就行了。” 女生哼了一声:“你说得轻松,我哪追得上你的分数?” 男生笑笑,拍了拍她的脑袋:“我给你开小灶,肯定没问题。” 陈乔野静静望着他们,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又被微风拂过,带起一点浅浅的波澜。 —— 坐到终点站,出了车站,吴竟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你房子租哪儿了?” 陈乔野劈手往对面马路一指。 “怎么过去?打车?”吴竟准备打开打车软件。 “不用。我车停这儿了。” 吴竟扬起眉毛:“自行车?还是汽车?” “……”静默片刻,陈乔野缓缓掀起眼皮,“电瓶车。爱坐不坐。” 吴竟举起双手:“我错了。坐,当然坐,你骑三蹦子我都坐。” 陈乔野重重呼了口气。 方才在地铁上那股涌动的微妙气息,此刻也已在太阳下蒸发得烟消云散。 五分钟后,电瓶车在小区楼下停稳。 吴竟下车,拍了拍裤腿:“看不出来啊,现在车技挺好。” 陈乔野不想搭理他,拔下钥匙,径自往楼道里走。 吴竟跟在后面四处打量:“几楼?” “四楼。” 小区建成不久,因紧邻各所学校,住客多是学生、陪读家长和教职员工。 陈乔野按下“4”,电梯门缓缓合上。狭小空间里,他隐约能闻到吴竟身上陌生的洗衣液清香。 “这小区还挺安静的,租金怎么样?” 叮—— 电梯停在四楼,门缓缓打开。 陈乔野迈步而出,从口袋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侧身让吴竟进去。 “整租两居室,主卧1500,次卧1300。房子不大,你自己看。” 吴竟迈进门,陈乔野在身后默不作声地四处打量了一下。 昨天该扔的垃圾应该是都扔掉了。 吴竟在客厅晃了一圈,若有所思:“你之前那个舍友呢?” “学计算机的,去深圳实习了。” 吴竟点头:“周围配套怎么样?” “便利店、超市、小饭馆都有。” “厨房用的多吗?” 陈乔野瞟了他一眼:“我不怎么做饭,最多煮个泡面。” 吴竟双手抱胸,语气闲闲地点评:“这习惯得改,总吃外卖对身体不好。” 陈乔野不接话,只走到主卧门前推开房门:“这间空着。” 吴竟走进去打量了一圈。 主卧空间不算小,靠墙放着一米八的大床,窗户朝南,采光不错,还有个小书桌。 昨天陈乔野吭哧吭哧把书桌上的灰都擦了一遍,林泽宇忘带走的几张废纸也被他扔进了垃圾桶。 “行啊,够住。”吴竟倚着门框,“我什么时候能搬?” 陈乔野愣住:“你不再看看?就这么定了?” 吴竟理所当然:“不然呢?这不是挺好的吗?” 陈乔野沉默了一下:“你确定吗,要住这里……?” 吴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我作息规律,无不良嗜好。我住这里的话,你也不用花时间花精力去重新认识新舍友了,不是吗?” 陈乔野移开视线,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 八月三十一号,临近开学,空空荡荡的大学城重新被人潮填满。 学生们拖着行李箱,从机场、高铁站、地铁站涌入校园,商场、食堂、小吃街重新热闹了起来。 陈乔野在家住了不足两周,赶在学生返校潮前先行回到出租屋,继续昼夜颠倒、萎靡不振的颓废生活。 早上九点不到,陈乔野被手机铃声震醒。 “……喂?” 嗓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他胡乱摸索着接起电话。 “我到门口了,开门。” 陈乔野还没完全清醒,迟钝地“啊?”了一声,随后猛地坐起身:“你怎么——” 听筒里,吴竟轻笑一声,语气愉悦:“我不是说了今天搬过来?” 陈乔野呆滞片刻,一把掀开被子,顶着一头乱发蹬上拖鞋,拖着步子走向门口。 穿过客厅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那日看完房,他带吴竟去中介签合同,吴竟问过他何时回来,他似乎随口答了句“三十号左右吧”。 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这人却记得清楚。 陈乔野单手撑住门框,眯着眼拧开门锁。 吴竟站在门外,怀里抱着一个纸箱,身后立着黑色行李箱。 黑色T恤衬得他肩线宽阔,笑容里带着几分肆无忌惮。 他站在晨光里,露出虎牙和右颊的酒窝:“你好啊,新舍友。” 刹那间,所有困意被一股奇异的恍惚感冲散。 陈乔野定定望着他,目光交汇的瞬间,记忆仿佛被拽进某个重叠的时空。 秣陵新村的旧楼道,初春阳光顺着阶梯投下长影。 少年穿着黑色卫衣,闲闲靠在对门墙边,嘴角噙着不正经的笑,右颊陷出浅浅酒窝。 他说—— “你好啊,新邻居。” 高中,新邻居。大学,新舍友。 八年光阴兜兜转转,仿佛又将一切带回了最初的坐标。 第7章 新邻居 陈乔野永远记得,他和吴竟第一次见面是在三月十六号。 原因无他,前一天正是“315”晚会。晚上回家,还没睡的叶岚举着手机凑到他眼前,屏幕上黑乎乎的地沟油和满地乱爬的蟑螂看得他胃里一阵翻腾。 更添堵的是,十五号那天出了月考成绩。他脑子像灌了浆糊,连错两题基础到近乎弱智的填空题,总分直接被砍掉十分。 班级排名下滑四位不说,更喜提了每题知识点连带解题过程抄写五十遍的“大礼包”。 晚自习没抄完,又带回家接着抄,抄得陈乔野手腕发酸、眼皮打架,笔杆子在纸上划出的痕迹都开始重影。第二天早上天光还没大亮,出门上学时还眼冒金星。 然后,他看见了敞开的对门。 空荡荡的客厅里,已经歪歪斜斜摞着两个半人高的纸箱子。 陈乔野家对门原先住着一对退休老教师,后来儿子在上海发了财,遂把老两口接过去享福,空下来的房子就租给来陪读的学生家长。 上一家租户是一个妈妈和她读高三的女儿,那位伟大的陪读母亲没有别的爱好,就爱拉个二胡,奈何技艺生疏,翻来覆去只会拉一首曲子。 老小区隔音差,每当夜深人静,陈乔野被难题困得心烦意乱时,隔壁便准时响起那如泣如诉、宛如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垂死挣扎的乐声,宛如幽灵低语。 那姑娘高考完搬走那天,陈乔野中午吃饭多吃了两个鸡腿。 这么多年总有人走,也总有人来,租客更换频繁,他早就习惯了。 刚准备下楼,楼道口却有人抬着两个纸箱子往上走。 箱子摞得高,几乎快盖住对方的脸,晃晃悠悠的,看起来随时可能倒下砸他个灰头土脸。陈乔野下意识往冰凉的墙壁贴了贴,试图避开这移动的危险源。 下一秒,那人突然开口:“劳驾,搭把手?” 陈乔野原本已经准备抬脚绕行,听到这话,脚步还是顿了一下,手倒是先一步伸了出来,稳稳扶住那摇摇欲坠的箱子,用力将上面那个搬到了地上。 箱子落地,尘埃微扬,他终于看清这位新租户的长相。 个子很高,瘦,肩膀却宽。对方右手撑在楼梯扶手上,微微喘了一口气才抬起头。 这人眉眼锋利得有些过分,鼻梁高且直,薄唇抿着,组合出一种近乎锐利的英俊,眉宇间还带着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野气。 春寒料峭,他却只穿了件黑色连帽卫衣,袖子随意推到小臂。太阳光透过楼道口的玻璃照进来,那男生左耳银光一闪,陈乔野眯着眼睛,看到对方左耳打了个黑色耳骨钉。 陈乔野脑子里顿时警铃大作,对方身上的“不好惹”指数瞬间从三分飙升到七分。 那人跨上最后两级台阶,弯腰把手上沉重的箱子也放到地上,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抬眼,目光直直撞上陈乔野带着审视和警惕的眼神。 他左手食指随意指了下敞开的大门:“谢了,刚搬来,我住这儿。”目光在陈乔野身上打了个转:“你住几楼?” 陈乔野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了指对面紧闭的自家房门。 这位新邻居像是有点意外,眉梢微挑,随即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这么巧。” 他向前一步,伸出手:“我叫吴竟,‘竟然’的‘竟’。” 陈乔野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时没反应过来,傻愣愣地跟着重复了一遍:“吴竟。” “……” 空气静了两秒。 对方抿了下嘴,表情有些微妙:“……是竟然的竟,后鼻音。” “知道,吴竟。” 那人盯着他看了一秒,忽然笑出了声。 陈乔野立刻警觉地皱眉:“你笑什么?” 吴竟咳了两声,压下笑意:“你们南京人,都不分前后鼻音吗?” 这句话在陈乔野迟钝的大脑里盘旋了两圈,然后,“轰”地一声,他炸毛了。 陈乔野板起脸,语气硬邦邦地反驳:“我不是南京人。我分得清前后鼻音。” 吴竟挑眉,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慢悠悠道:“可是你刚刚,把‘南京’的‘京’,也读成了前鼻音。” “……”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陈乔野的天灵盖。他读了这么多年书,不敢说字正腔圆当校广播员,起码语文课上读课文,还被老师夸过几次“咬字清晰、语感自然”。 现在,这个刚搬来、一看就不像好人的家伙居然在质疑他的普通话?! 愤怒的火焰在胸腔里熊熊燃烧,然而路过的人连烟都看不到。 初中校门口那些染黄毛、打耳洞、吞云吐雾、隔三差五就上演全武行的混混形象瞬间涌入脑海。 万一这人真是个二五仔,一脚把他踹下楼梯,肋骨骨折事小,但是课跟不上就倒大霉了,下次月考能被罚抄得笔尖起火。 想到这里,陈乔野压住怒火,攥了下拳头。 他只能用眼神表达愤怒,如果眼神能杀人,对方已经成蜂窝煤了。 然而,对方却似乎完全没被吓住,甚至笑得更愉快了。 他往墙上一靠,歪着头、好整以暇地打量他,漫不经心地冲他笑:“你好啊,新邻居。” “……” 陈乔野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吸一口气。他决定,不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他甩下一道冷漠的背影,背着书包大步下楼,风一样消失在楼道里。 —— 这天前两节课都是语文,陈乔野原本打算在课上把最新一期的《中国国家天文》翻完。奈何语文老师的声音实在是过于平缓,念文言文像是唱催眠曲,他没翻两页就昏迷了过去。 好不容易熬到第一节课下,他刚把胳膊垫到桌上,准备趴下,好好享受这宝贵的十分钟补觉时间,结果胳膊还没放稳,就被人无情地喊了起来。 “乔野,数学作业收齐了,你帮我一起送到张老师办公室呗?” “……” 陈乔野沉默了两秒,眼神空洞,认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抱起桌上两摞厚厚的作业本。 同桌卓彦对他感激地笑笑。 高一数学组办公室就在他们这一层的尽头,走到门口时,隐隐听见里面传来对话声。 卓彦走在前面,礼貌地敲了敲门。 “进。” 卓彦探头进去:“张老师好,昨天的作业已经收齐了。” 张国华是他们班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他办公桌位于右后侧,距离前门有一定距离。 他半靠在椅背上,抬眼扫了一下,扬起下巴吩咐:“行,放桌子上。那边有刚印好的五套讲义,你每套都数一份出来,回班上发掉。” 卓彦应了声是。 陈乔野垂着眼跟进去,把怀里作业本放到指定位置,也默默开始帮卓彦整理那堆散发着油墨味的讲义。 进门时,他余光瞥见张国华对面似乎坐着个人,但前面垒起的一摞高高的教材和试卷,像一堵严实的墙,挡住了他的视线,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低头整理讲义,身后,张国华的声音传来,带着不同寻常的热络:“昨天你妈妈已经同我讲过了,你肯来老师这,真是太好了。” 陈乔野数讲义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虽然看不见张国华的表情,但光听这语气,就知道他八成正笑得满脸褶子。 “放心,以后在班上有什么需要,尽管跟老师说,啊!”张国华继续释放着善意。 对面的人低低地应了一句:“行,谢谢老师。” ——这个声音。 陈乔野指尖一顿,眉心微微拧起。 有点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正琢磨着,张国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提高音量道:“对了,卓彦啊,你那个讲义,每份都多数一张出来。” 卓彦回头,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应道:“好的,老师。” 走廊上,卓彦一边抱着讲义往教室走,一边低声问:“乔野,咱们班是不是又要有转学生了?” 陈乔野勾了下嘴角,语气淡淡的,眼里却毫无笑意:“这不是家常便饭么。” —— 大课间,做完广播操,离上课还有十分钟,教室里吵吵嚷嚷,闹得像菜市场。 陈乔野坐在座位上,心无旁骛地抓紧时间看《中国国家天文》。 教室前门突然被人开,脚步声踩着满教室的喧闹,毫无征兆地闯进来。 张国华进来了。 “把教室两边窗户都打开通通风!班里什么味道。”他皱着鼻子指挥,“中间这两组,桌子都乱成什么样了?赶紧给我排整齐!” 在一片开窗声、桌椅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中,陈乔野不动声色地掏出一张《英语周报》,啪地摁在杂志上,随手翻到阅读理解部分。 一手撑着腮帮子,一手转笔,眼睛扫着文章,不时煞有介事地在上面划两道横线,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切自然得仿佛他一直就在刻苦攻读英语。 不用抬头,他都能想象张国华的表情和接下来的台词。 “一天到晚心思都不放在学习上!没个正形,吱哇鬼叫像什么样子!” 顿一下,喝口水。 “课间操做完就应该迅速回到位置上!抓紧时间,把下一节课的知识点拿出来预习预习!” 四周的吵闹声逐渐平息,但仍然夹杂着窃窃私语。 陈乔野随手写完最后一个选项,正准备收笔,张国华突然话锋一转—— “好了,多的话我也不想再说,你们自己心里头都有点数。” 陈乔野转笔的动作卡了个壳。 不对吧,按理来说,下面应进入“极个别同学”这一步骤了,今天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下面介绍一位新同学,从今天开始加入我们班集体。”张国华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温和,“来,吴竟,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啪——” 笔掉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四周的讨论声戛然而止。 吴竟?! 陈乔野猛地抬头。 讲台上,那个刚搬进他家对门、穿着黑卫衣、戴着耳钉、笑容带着痞气的“疑似社会哥”,此刻正站在全班的注视下。 他身姿挺拔,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眉眼微弯,不疾不徐地开口。 “大家好,我叫吴竟,‘竟然’的‘竟’。”尾音似乎还特别强调了后鼻音。 电光石火间,办公室里那个被书堆挡住的模糊身影、低沉的熟悉声音,瞬间与眼前这张脸重合。 此时,吴竟的目光已经扫过整个教室,最终悠悠然落在陈乔野身上,笑了一下。 陈乔野呼吸一滞,下意识低下头,装模作样盯着《英语周报》,然而大脑已经彻底宕机,26个字母在他眼前手拉手扭起了广场舞。 “怎么了?”张国华面露疑惑,“吴竟,你认识我们班同学?” 吴竟从容地收回目光,微笑道:“没什么,看到个熟人。” “哦?”张国华饶有兴致,“哪个?” 吴竟扬了扬下巴,笑意不减,目光直直地落在陈乔野的位置。 陈乔野:“……”后背瞬间绷紧,头皮发麻。 张国华顺着吴竟的视线看过去,露出有些意外的神情:“……哦,是陈乔野啊。” 随后点点头:“那正好,他后边位置空着,你坐那儿吧。”张国华点了他的名,“陈乔野,你带吴竟熟悉一下环境。” 陈乔野僵硬地抬起头,迎上讲台上那道带着了然笑意的目光,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脑门,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第8章 大人不记小人过 四面八方的视线唰地落在陈乔野身上,像无数探照灯打在舞台中央,热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沉默了两秒,然后抬起头对着张国华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好的,老师。” 吴竟大喇喇地拎着书包,步履轻松地走向教室后排。 张国华又絮叨了几句“团结友爱”“互帮互助”的陈词滥调,等他前脚踏出教室门,后脚教室便再次被喧嚣填满。 陈乔野的斜后座,也就是吴竟的同桌,人送外号“大刘”,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八,身高体壮、声如洪钟,是典型的猛男加话痨,找准时机就开始热情社交。 “吴竟是吧?你好你好,我叫刘健鹏,叫我大刘就行!” 吴竟正把新领的教科书一本本往外掏,闻言抬头笑了笑:“你好,你是咱们班体委?” 大刘乐不可支:“哎呀,哥们眼神真好!——诶,我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啊?” “对,我东北来的。” “东北?!”大刘眼睛瞪圆,“乖乖,那你咋想不开来南京上学了?” 吴竟动作不停,把一堆练习册在桌角摆放整齐:“我妈被调到这边工作,我就跟着来了。” 又是一个关系户。 陈乔野眼皮都没抬,表面上盯着阅读理解,但第一行已经看了五遍还是没看懂。 身后两人的寒暄像细碎的沙砾,不断摩擦着他的神经。 笔尖在报纸边缘戳出一个又一个黑点,陈乔野冷冷地想,又来一个关系户,进强化班的方式真是千奇百怪。 他们学校的学生,三六九等划分得清清楚楚。 金字塔尖是“精英班”,又被学生和家长私下喊作“清北班”,是家长们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学霸,已经提前预定了顶尖985的门票。 其次是“强化班”,也就是陈乔野所在的这个鱼龙混杂的战场。成绩够不着精英班,又不甘心待在普通班,家里再使劲儿托点关系,便都塞进了这里。 半年多来,陈乔野已经在同学们的互相吹捧中,轻易拼凑出一张权势地图: 谁家爸妈是企业高管,谁家有个年级主任当靠山,谁家孩子上下学豪车接送…… 想必这次也没差。 陈乔野微微用力,报纸已经被戳得坑坑洼洼,他正准备再补几刀,后背却突然被人轻轻戳了一下。 他动作一滞,极其不情愿地、慢动作般侧过半个身子。 身后,吴竟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唇角噙着点笑:“陈…乔野?哪个陈,成功的成?” 陈乔野视线落在吴竟的脸上,平静无波地自我介绍:“耳东陈,乔木的乔,田野的野。” 大刘继续保持他那颗旺盛的八卦心:“乔野,你俩之前真认识啊?” “刚认识。”陈乔野言简意赅。 大刘穷追不舍:“‘刚’是多刚?” 陈乔野略一思索:“比你早认识大约两小时。” 大刘彻底懵了:“啥意思啊?” 陈乔野已经转回身去,留给他们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吴竟补充解释:“我租房子租他家对门了。” 大刘发出一声大惊小怪的感叹:“哦哟,缘分哦!” 缘分个大头鬼。陈乔野咬着笔帽,愤愤地想。 —— 中午下课铃一响,整个教学楼像开闸的水库,楼道里人声鼎沸,食堂方向的路几乎被挤得水泄不通。 陈乔野收拾好东西,刚站起身,就发现身后多了个影子。 吴竟。 他双手插兜,优哉游哉地跟着,显然一点都不着急。 陈乔野捏着饭卡,快步融入人流。走了几步,余光瞥见吴竟始终与他保持着一步之遥。忍了两分钟,还是没忍住,猛地回头:“……你干嘛?” “跟你去食堂啊。”吴竟一脸理所当然,“张老师不是让你带我熟悉环境?” “……” 好一个拿根鸡毛当令箭。 陈乔野懒得再废话,加快脚步试图甩开他,吴竟却始终和他保持同频,嘴上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扯闲话。 “你们学校食堂好吃吗?” “不好吃。” “不好吃你也吃?” 陈乔野见鬼一样瞥了他一眼。 原本只觉得这家伙是个不好惹的草包,现在发现,这不仅是个草包,还是个脑子有问题的草包。 他再次加快步子,想要甩开身后那道阴魂不散的影子。 然而吴竟几步又追了上来,还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诶,早上的事,我跟你道歉,别生气了。” 陈乔野心里微微一动,脚步放缓:“……我生什么气了。” 周围学生摩肩接踵,两个打闹的男生没看路,眼看就要撞到陈乔野身上,吴竟不动声色地伸手挡了一下。 “就早上啊,你是不是气我笑你普通话呢。” 陈乔野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吴竟显然不信,自顾自地继续解释:“我真没笑你,就是觉得你说话挺好玩儿的。” 陈乔野不吭声,吴竟也不恼:“早上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扶那一下,我那箱宝贝估计就交代在楼梯上了。” 陈乔野终于开口,语气还带点僵硬:“……为什么不找搬家公司?” “没多少东西。”吴竟耸耸肩,“我妈就一个行李箱,飞机托运来的。剩下那些箱子都是我提前寄过来的。” 就那么点行李? 陈乔野垂下眼,目光掠过吴竟的裤脚。宽松的工装裤堆叠在鞋面上,鞋带松松垮垮,一副随时要散架的模样。 他忽然想起那些曾经住进对门的租客们。 他们总是拎着大包小包搬来,日子久了,东西越积越多,等到搬走时,行李总能翻上几倍,像是要把一段生活连根拔起,换个地方再重新扎根。 吴竟好像跟他们不一样。 像一阵偶然路过的风,随时可能了无痕迹地飘走。 轻巧得让人不踏实。 早晨站在楼道里、刚刚站在讲台上、现在站在他身旁,陈乔野想,吴竟身上,好像带着一种难以忽视的、近乎野蛮的生命力。 它蛰伏在他清瘦却挺拔的骨架里,藏在他宽大的黑色卫衣下,在初春微冷的空气里无声地扩张。 吴竟说着,手臂极其自然地搭上了陈乔野的肩膀,态度十二分的真诚:“真的,我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那手臂的分量和温度隔着布料传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昵。 陈乔野下意识往旁边躲了一下,这样亲密的接触让他觉得别扭。 大人不记小人过……他侧头瞟了两眼比他高半个肩膀的吴竟,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 食堂里闷热嘈杂、人声鼎沸,完全没有半点初春“乍暖还寒”的样子。 乌泱泱的学生挤在一起,空气中全是饭菜的油烟味,混着潮湿的汗气,无端让陈乔野觉得燥热,像越过春天,直接跨进南京湿热的夏天。 陈乔野随便挑了一支队伍的尾巴站定,心下盘算着,今天午觉起码得少睡十分钟。 全赖身后这个…… 念头刚起,肩膀又被轻轻拍了一下。 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等会儿怎么付钱?现金还是手机?”吴竟的声音穿透嘈杂,几乎是贴着他的右耳根响起。 湿热的气息猝不及防喷在敏感的耳廓上,陈乔野像被电流击中,猛地一缩肩膀,耳尖瞬间泛起薄红。 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侧开脸,迅速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校园卡,在吴竟眼前晃了晃:“刷这个,饭卡。” 吴竟稍稍瞪大了眼睛,陈乔野这才注意到,原来这家伙是内双,眼皮窄窄的一道褶皱被撑起来,平白削弱了几分他眉宇间的野气,倒显出几分难得的……呆? “不能刷手机?我饭卡还没办下来,咋整?” 他往前望了望那长龙般的队伍,又回头看看身后同样也望不到头的队伍,脸上写满“进退两难”四个大字。 吴竟叹了口气,似乎颇为惋惜,又凑近了些,那股温热的气息再次拂过陈乔野的耳畔:“算了算了,你们小卖部在哪儿?我去买个面包垫吧垫吧得了。” 这过于贴近的说话方式让陈乔野头皮发麻,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窘迫直冲脑门。他强忍着把人推开的冲动,僵硬地别过脸,却正好撞上那张黛玉妹妹似的泫然欲泣的脸,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陈乔野一时间竟然有些被他震慑住,嘴唇开合了两下,硬邦邦挤出一句:“……就在食堂旁边。” 吴竟立刻点点头:“行,那你排着,我买面包去了。” 说完,抬脚就要走。 “哎——” 陈乔野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指尖堪堪勾住吴竟卫衣的后摆。 吴竟迈出去的脚步顿住,低头看了一眼那几根揪着自己衣角的手指,又慢慢抬起头,看向陈乔野。 对方反应过来,立马松了手,干咳两声,视线飘向别处:“那个,你可以先刷我的卡。” 吴竟没吭声,只是眉毛轻轻挑了一下,嘴角翘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然后,他慢悠悠地重新站回队伍里。陈乔野立刻转过身,留给他一个线条紧绷的后脑勺。 队伍再次往前蠕动了两步。 下一秒,陈乔野毫无预兆地转过身,直接朝着吴竟胸口来了一拳。 “?” 陈乔野咬牙切齿,恶狠狠地放话:“以后不要在我耳朵边上讲话,很痒。” —— 历经千辛万苦买到饭,又在人海中艰难地找到两个空位坐下。看着餐盘里色泽暗淡、毫无生气的菜肴,陈乔野兴致缺缺地拨弄了两下,胃口全无。 对面的吴竟也没好到哪里去,嚼了两口,面露难色。 “食堂师傅这工作,稳定性堪比公务员啊。” “嗯?” 吴竟用筷子戳了戳凉透的青椒肉丝:“能把饭做这么难吃还不下岗,确实挺厉害。” 陈乔野眼皮一抬,终于找到机会,把吴竟那句话原封不动回赠给他—— “不好吃你也吃?” 吴竟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你还挺记仇。” 陈乔野没搭理他,低头拨弄着餐盘里的米粒。 对面,吴竟从兜里摸出手机:“对了,加下微信,我把饭钱转你。” 陈乔野有些诧异地抬起头:“你带手机来学校了?” 吴竟奇怪道:“不然呢?你没带?” “……学校规定不准带。” 吴竟笑了一声:“这么听话啊?不准带就不带?” 手机划到添加好友的界面,递到陈乔野面前,“喏,输你微信号。” 手机近在眼前,陈乔野避无可避,只能接过来,在输入框里敲上自己的微信号,然后迅速把手机塞回吴竟手里。 吴竟扫了一眼,把手机揣回兜里,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早上数学课,你们怎么都讲到必修五了?进度这么快?” 这话一出,陈乔野才反应过来,吴竟是从外省转学过来的,对江苏这块快马加鞭的教学节奏大概还一知半解。 “跳着讲的,上学期讲必修一和必修四,这学期是必修五。” 吴竟点点头:“这样啊。”低头又扒了两口饭。 陈乔野看吴竟一脸淡定的样子,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吴竟会问一些“那我怎么办?”之类的蠢问题,毕竟按照他的经验看,外省来的转校生一般都会在刚开始被快节奏的授课和高难度的题目打得措手不及。 可是吴竟什么都没问,只是淡淡“哦”了一声,继续吃饭。 陈乔野有些诧异,但也没继续追问下去。余光又瞥到对方左耳的黑色耳骨钉,在日光下微微反着光,有点晃眼。 他下意识开口:“张国华没让你摘耳钉?” “张国华?” “……就是班主任。” 吴竟“哦”了一声,抬手摸摸耳朵:“没啊。” 果然。 陈乔野便不再说话。 吴竟诧异道:“怎么了?” “没什么。”陈乔野摇摇头,语气轻飘飘的,“他对你挺好的。” 第9章 想和你做好朋友 午饭后,吴竟只说自己还有事,陈乔野便独自回了教室,争分夺秒地将脸埋进臂弯。 此刻是最安静的时候,窗外的风声、偶尔略过的鸟鸣、走廊上老师由近及远的高跟鞋清脆的“哒哒”声、以及周围同学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都成了绝佳的白噪音。 紧绷一上午的神经得以松弛,困意如潮水般涌来,陈乔野很快便坠入深沉的睡眠。 失眠时翻来覆去十分钟都是煎熬,真正睡熟了,半个小时也就像五分钟。 陈乔野感觉自己刚闭眼没多久,刺耳的预备铃便毫无预兆地响起。 他挣扎着坐起来,揉了两下眼睛,视线还未完全聚焦,却赫然发现桌上多了个东西。 是瓶冰镇的美年达汽水,瓶身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正无声地散发着寒气。 旁边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 【给你的,不用谢!】 字迹潦草,透着股桀骜不羁的气势。 陈乔野懵了,盯着那抹刺眼的橙色看了几秒,昏沉的大脑才开始艰难地重启。 谁放的? 他下意识挪动了一下因趴睡而发麻的腿,腿边立刻传来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响声。 低头一看,地上赫然放着一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面包、薯片、巧克力、果冻、辣条,还有写着英文的、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小饼干……琳琅满目,品种丰富得堪比小型便利店。 沉默三秒,陈乔野选择求助同桌:“卓彦,你知道这些东西是谁放的吗?” 卓彦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传统好学生,每天不问世事,不是在写题就是在买题的路上,午休这点时间他都会拿来钻研题目。要是有人走到他桌子旁边,卓彦应该会有所察觉。 卓彦从厚厚的《五三》中抬头,扶了下眼镜:“是……” 顿了一下,似乎是想不起来对方的名字,于是用笔指了指身后。 “……” 陈乔野僵硬地转过头,对上了一双盛满笑意的眼睛。 “醒了?”吴竟托着腮,笑容灿烂,“都说了不用谢嘛……” 陈乔野强行让自己忽略掉对方那副“快夸我”的表情,直截了当地问:“你买这些干什么?” “中午看你没吃几口饭,我就趁着午休溜到小卖部随便买了点,感谢你慷慨解囊借我饭卡呗。” 这叫随便?这都快把小卖部搬空了吧?! 陈乔野嘴角抖了一下,弯腰拎起那袋小饼干:“……这也是小卖部买的?” “哦,这个不是。”吴竟语气轻松,“我妈出差带回来的,味道不错,你尝尝?” 不知怎的,陈乔野脑海里突然闪过初中校门口那些混混,他们总爱用零食饮料去哄骗小姑娘,以换来对方一句娇滴滴的“谢谢哥哥~”。 ……什么乱七八糟的! 陈乔野被自己莫名其妙的联想吓了一跳,赶紧把小饼干放回袋子里,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是真的不用了。这太多了,我吃不了。” 吴竟还在坚持:“就放这儿呗,慢慢吃,总能吃完的,或者……” 话音未落,旁边被吵醒的大刘打着巨大的哈欠加入了对话:“困死了……聊什么呢?什么吃的?” 吴竟立刻顺杆爬:“对啊,就放这儿,你饿了来点,我饿了来点,大刘饿了也来点,资源共享,多好!” 大刘一听有吃的,精神立马回笼了一半,毫不客气地摊开手:“零食?给我来点,有没有薯片!” 陈乔野被这两人一唱一和搞得有点无奈,只好弯腰从袋子里拿出一包薯片,递过去。 大刘接过薯片,熟练地撕开包装,哗啦一声倒了一大把塞进嘴里,边嚼边含混不清地感叹:“哎,这待遇真好啊!吴竟,以后是不是还能有这福利?” 吴竟微微一笑,手肘随意撑在桌上,话是对大刘说的,目光却始终似有若无地落在陈乔野身上。 “那得看咱们陈小野同学,还愿不愿意给机会了。” “……” 陈乔野面无表情地转回身,心里默默发誓——再理吴竟,他就是孙子。 —— 下午的课表,两节英语,一节历史,一节政治。 对于即将面临文理分科、理科生占压倒性多数的班级来说,后两节课的分量远不及数理化重要。几个月后,这个班级将会迎来一次重组,只有极少数人会踏入文科班的门槛。 因此,对于大部分人而言,这些课更像是小高考前的过客,听与不听,似乎都无伤大雅。 陈乔野在班上没什么存在感,不举手、不抢答、不起哄。绝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听课、记笔记,或者小心翼翼地走神、打盹。 在一个男生占压倒性多数的班级里,他像滴入海洋的一滴水,没什么特别的波澜。 四节课平稳度过。英语课上,他梳理了从句的用法,刷了两篇阅读,默背了单词。历史和政治课上,他边听课,边分心整理了几道数学错题。 吴竟没有再烦他,他也没去看吴竟上课到底是在趴着睡觉,还是在偷偷玩手机。 只有大刘,两节英语课刚上完,就嚷着自己又饿了,于是陈乔野又从脚边的零食袋里摸出一块吐司面包递了过去。 政治课终于结束,陈乔野在座位上不动声色地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 晚饭前,每天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写一张雷打不动的小练,今天该写数学。 二十五分钟之后,他停笔,卓彦凑过来,和他对一下最后一题的答案。 “不对啊,你算出来是四分之根号三加一,为什么我是负二分之根号二?” 陈乔野扫了一眼卓彦的步骤,点了点纸上某处:“这里,公式套错了。” 卓彦恍然大悟,赶紧用修正带涂掉错误的步骤。 后面传来大刘压低的呼唤:“乔野!乔野!” 陈乔野头也不回,反手将刚写完的讲义递了过去。 大刘感激涕零地接过,立刻奋笔疾书。 陈乔野坐在座位上发了一会儿呆,六点整,下课铃准时打响。 有人交完作业便如离弦之箭窜出教室,也有人趴在桌上哀嚎,凑到前面转到后面,四处求借答案填补空白。 陈乔野站起身,刚把凳子推回桌下,身后的人也立刻跟着站起来。 “走,吃饭去!饿扁我了!” 陈乔野坚定贯彻“不理吴竟”政策,没搭理他,只默默从桌肚里摸出饭卡,递过去。 吴竟没接:“什么意思啊?” 陈乔野犹豫了两秒,最后还是开了口:“给你去吃饭。” “你不去?” “我回家吃。” “就一个小时,来得及?” 陈乔野点头:“我骑车。” —— 傍晚六点十八,陈乔野推开家门,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叶岚正坐在餐桌旁,手机架在桌上。 “回来啦?快洗手吃饭!”叶岚招呼着,又对着手机说,“妈,小野回来了。” “外婆。”陈乔野边换鞋边喊了一声。 “哎哟,乖孙回来啦!”外婆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带着慈爱,“在学校累不累啊,要好好吃饭!” “知道了外婆,您身体怎么样?” “好着呢!你妈说你学习可用功了,别太累着自己,知不知道哇……”外婆絮絮叨叨地叮嘱着。 陈乔野洗了手坐到桌边。叶岚在医院忙得脚不沾地,中午没时间回来烧饭,他只好在食堂随便对付两口。晚自习前能在家里吃上一顿像样的晚饭,已经算是一天里难得的幸福时刻。 饭桌上的菜色明显比食堂那些没魂的饭菜吸引力大多了,陈乔野夹了一筷子凉拌黄瓜,嘎吱嘎吱嚼着,就听叶岚对着手机说:“我刚回来的时候,看到对门新搬来的那家了。” 陈乔野又夹了一筷子酸辣土豆丝。 “那小孩他妈,可真洋气。”叶岚语气夸张地感叹,“这么个天就穿了一件薄风衣,踩那么高的高跟鞋,啧啧。” 陈乔野脑子里一闪而过那包进口小饼干,想来也是身价不菲。 “我还跟她聊了两句,她说她儿子也上高一,刚转过来,进了十二班。”叶岚把汤碗往他面前推了推,“小野,你不就在十二班吗?” 陈乔野嚼着土豆丝的动作顿了一下,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可巧了!”叶岚眼睛一亮,对着手机屏幕说,“妈你听听,这缘分!小野,见到新同学没?” “……见到了。” 叶岚笑眯眯地往他碗里夹了块红烧肉:“那正好,得跟新同学搞好关系,听到没?又是同班同学又是对门邻居,哪有这么巧的事啊?” “妈。”陈乔野咬着筷子,语气微妙,“你知道吗,他还打耳钉。” 叶岚夹菜的手一顿:“……啊?” 陈乔野抬手指了指左耳,强调:“黑色的,耳骨钉,看上去可不正经了。” 看着叶岚明显有些呆滞的表情,陈乔野准备再接再厉,继续抹黑。 “而且,他早上在楼道里碰见我,还笑我的普通话,妈你说,我普通话说得怎么样?”他试图寻求同盟。 “……” “还有,”陈乔野乘胜追击,“他话也特别多,中午去食堂,拉着我说了一路……” “……” 正当陈乔野搜肠刮肚想再补充几条,大门突然被敲响。 “谁啊?”叶岚扬声问道,擦了擦手起身。 陈乔野动作更快,放下筷子几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吴竟,手里捧着两盒水果,草莓鲜艳、蓝莓饱满,包装精致,一看就不便宜。 见到开门的陈乔野,吴竟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吃饭呢?” 陈乔野一瞬间宕机:“你……你不是去食堂了吗?” “那么难吃,谁要去。” “那你怎么……” 吴竟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打车。” “……你回来有事?”陈乔野狐疑地看着他。 吴竟将手里的水果往前一递:“我妈让我送来的。她听说你今天在学校帮了我不少忙,特地嘱咐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 “……” 叶岚这时候也走过来,见到吴竟,眼前一亮:“哎呀,你就是对门刚搬来的小帅哥吧?快进来快进来!吃饭了没?” “阿姨好,”吴竟站得笔直,笑容得体,“我叫吴竟,谢谢阿姨,我吃过了,就不打扰了,我妈让我送点水果过来,谢谢乔野今天帮忙。”他礼貌地把两盒水果放到玄关柜上。 叶岚上下打量了一番,忍不住感叹:“小吴个子长这么高啊,下午我还看到你妈妈了,你跟你妈妈长得还真像哦。” 陈乔野被晾在一边,抱着胳膊看着他妈和吴竟聊得热络,越看越觉得诡异。 吴竟露出虎牙,笑得灿烂:“谢谢阿姨!我妈这会儿回公司加班去了。阿姨,乔野,你们先吃,我先回去了。” 他利落地道别,转身走向对门。 门关上的瞬间,空气归于寂静。 陈乔野默然看着玄关上的水果,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刚刚……说到哪儿了? 叶岚心满意足地走回餐桌,瞥了一眼还在发愣的儿子,又给他碗里添了勺汤:“看看人家小吴多懂事、多礼貌,我看比你要稳重!快来把汤喝了,争取也长高点,看看人家小吴多高!” “……” —— 因为那一大袋零食和两盒水果,陈乔野骑车回学校的路上,心里始终不太安稳。 他原本只是出于最朴素的善意,看转学生第一天只能啃冷面包太惨,才借了饭卡。 按照他预想的剧本,对方回头把钱转给他,顶多再加瓶饮料道谢,这事儿就算干净利落地翻篇了。 可现在又是买一大袋零食,又是送水果,这“谢礼”的分量,远远超出了那顿午饭的价值,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负担和受之有愧的不安。 陈乔野用力踩着脚踏板,晚风拂过发梢,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必须跟吴竟说清楚,划清界限,免得这人再搞什么幺蛾子。 这么想着,骑车的速度不自觉地快了些。到教室时,离晚自习开始还有五分钟。 教室里人声嘈杂,有的趴桌上补眠,有的凑在一起聊八卦。 吴竟坐在座位上,低着头,神情专注,连陈乔野走近都没察觉。 ——这家伙在认真学习? 陈乔野走近了,朝他桌面扫了一眼。 目光所及,一行字像烙铁烫进他的视网膜。 “他狠狠掐住她的腰,在耳边低喘:宝贝,你逃不掉的。” ……?! 陈乔野一时间不知道该质疑吴竟的品味,还是质疑自己的眼睛。 吴竟终于察觉到旁边的动静,抬起头,正对上陈乔野那双混合着震惊、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表情。 “来了?”吴竟语气平静。 陈乔野嘴角抽了一下,艰难地抬手指了指那本摊开的书:“你……你看这个?” 吴竟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像是才意识到自己看的是什么,“啪”地一声迅速合上书,封面《冷面总裁的落跑甜心》几个烫金大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几乎要闪瞎陈乔野的眼。 吴竟语气冷静:“大刘桌上的。” “……” 陈乔野的表情更古怪了:“他喜欢看……这个?” 吴竟耸耸肩,一脸无奈:“不理解,但尊重。——不过,”他话锋一转,“说实话,还挺……好看的。” “……” 陈乔野沉默了半分钟,终于想起自己来的正事,深吸一口气:“你,跟我出来一下。” 吴竟站起身:“有事?” 陈乔野语气干脆:“你先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站定。不知道哪个校领导闲情大发,给此地赋名“求知园”,其实就是一片香樟树下放了几张长椅。 不远处篮球场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闷响,每一下都敲在陈乔野的神经上。 他站在吴竟面前,盯着他胸口那个潮牌logo,喉结动了动。 “吴竟,”他开口,声音有点小,“我知道,中午借你饭卡那点小事,你买零食又送水果,是想谢谢我。” 他顿了一下,斟酌着字句:“但是,真的没必要这样。太……太夸张了。” 说完,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吴竟没立刻回话。 他只垂眸,静静地看着陈乔野。 昏黄的路灯灯光落在他眼底,那双眼睛干净得过分,像是夜色中未曾熄灭的湖面,藏不住涌动的情绪。 几秒后,吴竟轻轻笑了一下,微微低头,语气不疾不徐地问: “你……真看不出我想干嘛啊,陈乔野?” “什……什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 吴竟依旧笑着,眉眼弯弯,白皙的虎牙若隐若现,右侧脸颊的酒窝也随之显现。 他的目光落在陈乔野身上,坦荡、直接。 夜风穿过走廊,带起一丝微凉的气息。 然后,他慢悠悠地低下头,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只愿让他一个人听见。 “想和你,做好朋友啊。” 第10章 Fernweh 晚自习的教室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偶尔有人翻动讲义,轻微的纸张摩擦声在空气里游走。 陈乔野努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 笔尖悬在草稿纸上,洇开的墨点逐渐吞噬了半个等比数列公式。 前排女生发梢透着清爽的的玉兰香波味,混着身后吴竟衣服上飘来的淡淡洗衣液气息,在他鼻腔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他的思绪根本不在这些题目上,纷乱的念头像拧不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渗漏出来。 “想和你,做好朋友啊。” 昏暗的角落,吴竟唇角微弯,虎牙在模糊的光线下泛着莹白的光泽。 做好朋友。 陈乔野的喉结动了动,笔尖在草稿纸戳出个黑洞。 原来朋友这种关系,在有些人嘴里可以如此轻易地脱口而出,像借支笔一样理所当然。 他盯着自己写了一半的答案,忽然有点恍惚。 “朋友”这种关系,具体是怎么形成的? 他努力回想。 有些人天生就有这种魔力,能迅速融入人群,课间无缝插入任何话题,放学勾肩搭背谈笑风生。有人相识多年,对彼此的喜好了如指掌,连对方家里猫的习性都一清二楚。 可他不是那样的人。 社交于他,像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或者说,他从未真正理解过它的意义。 小学时,他也曾笨拙地试图靠近一个小团体,直到某天放学回头,发现原本同行的人早已簇拥在另一个同学身边,热烈讨论着他插不上嘴的动画剧情。他就那样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远去。 后来他也不再刻意去融入了,人来人往,大家各自热闹,他安然待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像一颗沉默的行星,遵循着既定的轨道运行。 到了高中,他也还是一个人。 没有人主动接近他,他也习惯了待在自己的小范围里。久而久之,没人会特意问他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饭,也没人会在他的桌上留下一袋零食。 直到今天早上,吴竟成了那个不讲理的闯入者。他带着毫无防备的热情,毫无章法地打破了他的宁静。 一个人,怎么会对认识不到一天的人如此热络? 陈乔野想不明白。 他趴在桌上,左边脸被数学作业本压得有点变形,目光空洞地望向黑漆漆的窗外。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哦,他没有回答。 吴竟话音刚落,晚自习的上课铃就响了,他撂下一句“要上课了”,然后几乎是逃一样地奔回教室。 吴竟在他后面进来,从他旁边擦肩而过,他都没敢抬头。 陈乔野觉得有点懊恼,对方只是说要跟他做朋友,又不是表白,他慌什么? 叶岚总是念叨着让他“没事多和同学玩一玩”,说什么“一个人待着多无聊”,他每次听到都会有点不耐烦。 他的生活已经是一道被设定好的程序,并不想为了刻意迎合别人而扰乱自己的轨迹。 陈乔野承认,听到吴竟那句话的时候,自己内心确实有片刻的松动,也想脑子一热说出“好啊我们做朋友吧”,可是然后呢? 他其实并不知道,要怎样和别人做好朋友。 陈乔野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 下了晚自习,到家堪堪十点二十。 屋内灯光柔和,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香薰味道。 陈乔野轻轻关好门,把书包放回卧室,目光扫过书桌上那碟洗好的水果。 “回来啦,小野。” 叶岚的声音从卧室传来,带着睡意朦胧的温和:“水果洗好放你桌上了,洗完澡记得吃啊。” 她每天工作辛苦,却总是坚持等他到家才安心。 “嗯,妈你早点睡,我去洗澡。” 浴室里水汽氤氲,模糊了镜面。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陈乔野机械地抹着沐浴露,大脑放空地规划着睡前事项:作业晚自习已经写完,数学错题下午整理好了,只剩单词还没看……困意悄然上涌。 洗完澡,擦着头发正准备回房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砰”的一声清晰的关门声。 隔壁的。 陈乔野的脚步顿了一下,下意识侧头看向玄关。 是吴竟? 他不是打车回来的吗?怎么会这么晚才到家? 陈乔野瞥了眼客厅墙上的挂钟,十点四十了。 ……难道是走回来的? 陈乔野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一件事。 中午吴竟加他微信好友,他还没通过。 他几乎是冲回房间,扑到床上,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急切地点开微信。通讯录图标右上角那个鲜红的小圆点异常醒目。 [好友申请:吴竟] 拇指悬在通过键上许久,犹豫着、迟疑着,直到手机屏幕即将自动变暗的瞬间,才像被烫到似的匆匆点下。 【你已添加了吴竟,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几乎是同时,对话框里跳出两条新消息。 【终于肯加我了?】 【还以为你打算装没看见呢】 陈乔野拧着眉毛,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不是的。】 【我刚刚在洗澡。】 对面立刻弹出一条转账信息,15元。 陈乔野:【?】 吴竟:【中午饭钱,收了】 陈乔野盯着那行转账,思索了几秒,点了“退还”,系统提示“你已成功退还对方的转账”立刻跳出。 吴竟:【???几个意思?】 陈乔野:【你给我买那些零食水果,早就不止这个数了。】 吴竟:【那是我乐意,不算】 吴竟:【饭钱是饭钱,收着,万一明天我还得蹭你的卡】 陈乔野皱了皱眉,打了个【……】,想了想,又删掉。 他其实不太习惯和人有金钱上的往来,从小到大,他和同学之间的交集,几乎没有涉及到“请客”“送礼”“人情往来”这些东西。 倒不是抠门,而是麻烦。 有些人会因为一顿饭斤斤计较,有些人却又觉得几块钱根本没必要放在心上。这些界限太模糊了,模糊到让人不知道该如何拿捏。 陈乔野盯着吴竟那两行回复,突然有点郁闷,手比脑子快一步,打下一句【你钱多烧得慌?】,没等反应过来就发出去了。 吴竟:【对啊】 还附赠一个戴墨镜的笑脸,嚣张得很。 陈乔野:“……” 陈乔野盯着那个表情,眉心跳了跳,指尖不受控制地又打下一行字。 【你有病吧。】 下一秒,他冷静了一点,顿了一下,把话删了。 ……算了,不跟这家伙计较。 他把手机扣到一边,正准备装作没看到,屏幕又亮了一下。 【怎么?羡慕?】 【要不然以后我每天请你吃饭?】 【再附赠零食礼包,豪华套餐那种】 【怎么样,心动不?】 陈乔野额角狠狠跳了一下,甚至能想象到对方此刻吊儿郎当地靠在床头,打字时嘴角还带着点笑的模样。 他按了按眉心,告诉自己不要和这脑子有坑的草包较真,可还是忍不住敲了一行字回去。 【你哪儿来的毛病。】 吴竟:【行吧,看来你暂时不需要】 吴竟:【那你先睡觉吧,晚安^^】 ……晚安? 谁跟他在这儿晚安啊?! 陈乔野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几秒,最终还是决定不回。 他把手机扣回枕头下面,从床上爬起来,坐到书桌旁,准备吃叶岚洗好的水果。 橙子、草莓、蓝莓…… 陈乔野看着色泽鲜艳的草莓和蓝莓,突然又想到吴竟傍晚抱着水果站在他家门口的样子。 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做事似乎全凭心意,毫无分寸、不计后果,嘲笑他的普通话、不由分说塞来一堆零食、莫名其妙说要做好朋友…… 该死的,这句话怎么又跳出来了! 带着点恼羞成怒的意味,陈乔野狠狠咬下一大口草莓,嚼得格外用力。 他到底在纠结什么? 吴竟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明显只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放在心上,可他呢? 从晚自习开始,就像中了邪一样,反反复复地回想、琢磨,甚至到了连吃个水果都能想到的地步。 这实在是太蠢了。 陈乔野深吸一口气,把草莓梗扔进垃圾桶,强迫自己停止这种无聊的内耗。 ……朋友就朋友呗。 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起身把空碟子拿到厨房冲洗干净,又去卫生间刷了牙,回到床边习惯性拿起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他和吴竟的聊天界面。 【那你先睡觉吧,晚安^^】 陈乔野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几秒,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动了动手指,飞快地敲下两个字。 【晚安。】 然后,迅速锁屏,关灯,钻进被窝。 他命令自己清空大脑,明天太阳升起,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就会被新的公式和单词淹没。 ……应该吧。 半个小时后,陈乔野在黑暗中翻了个身,终究还是没忍住,再次按亮了手机屏幕。 微弱的光映亮了他的脸,他点开那个新添加的联系人。 吴竟的头像是一片抽象的黑白城市剪影,看不出是哪里,微信名更奇怪,是个看上去很奇怪的单词:Fernweh。 陈乔野复制到翻译软件,翻译结果显示,这是个德文单词,意为“对远方的渴切”。 带着一丝探究和隐秘的好奇,陈乔野又点开了他的朋友圈。 出乎意料,没有想象中的热闹喧嚣、花里胡哨的自拍或打卡,只有几条少得可怜的动态。 最新一条发布于三天前,定位于南京禄口国际机场,一张航站楼的照片,配文只有简单的两个字:来了。 再往前翻,是半年前的一条分享。没有图片,只有一首歌的链接,Hans Zimmer的《Cornfield Chase》,电影《星际穿越》里那首著名的、带着浩瀚宇宙孤独感的管风琴插曲。 寥寥两条动态,透着一股与吴竟本人张扬外放气质截然不同的沉静,和陌生的德文名、黑白的头像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矛盾感,像一层薄雾,笼罩在白天里那个笑容灿烂、行事跳脱的少年身上。 陈乔野关掉了朋友圈,将手机塞回枕头下,黑暗中睁着眼,思绪却飘得更远了。 —— 清晨六点二十分,陈乔野准时推开家门,边下楼边把胸牌套上脖子,盘算着早读是先背语文还是英语。 走到车库时,他脚步一顿。 吴竟蹲在一辆崭新的迪卡侬山地车旁,低着头,不知道在鼓捣什么。晨光打在他身上,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先扬声道:“早。” “……早。” 陈乔野绕过他,把自己那辆老凤凰从车库推出来,侧头瞥了一眼:“这么快就把车买了?” “是啊。”吴竟站起身,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车把,“不是你昨天说上下学得骑车吗?昨晚特地叮嘱我妈去买的。” 陈乔野点点头,没再多问,长腿一跨骑上车,脚下一蹬,车子便滑了出去。 夜里下过小雨,水泥地面微微泛潮,空气里还残留着清冽的湿意,混着草木复苏的湿润气息。天边的云层被晨光晕染出淡淡的粉橘色,街道空旷,行人寥寥,只有偶尔疾驰的外卖员打破这份宁静。 骑了一段路,吴竟突然加速追了上来,大声问:“你吃早饭没?” 好在这时前后都没有车,陈乔野又往路边靠了靠,稍微抬高音量:“吃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你吃了吗?没吃的话,我包里还有个蒸饭油条,我妈让我带给你。” 前方十字路口,绿灯开始闪烁,倒计时三秒。 陈乔野不得不捏紧刹车停下。 他有些懊恼,平常都是一路绿灯冲到学校,今天因为跟吴竟多说了两句话,居然第一次被红灯拦下。 吴竟对此浑然不觉,他并排停在陈乔野旁边,表情明显惊喜。 “给我带的?” 陈乔野点头:“嗯。所以你吃早饭没?” “没啊。”吴竟摊手,“指望我妈早起给我做早饭?想都别想。” “那你早饭怎么办?” 吴竟笑了:“路上买呗。你要是没吃,我还能给你捎一份。” “哦。”陈乔野把头转回去,目光落在前方即将变绿的信号灯上,“那你不用买了,等到教室我拿给你,现在放我书包里了。” 他想起早上出门前,叶岚硬是把一个还温热的蒸饭油条塞进他书包,让他带给吴竟,理由是“昨天还送你两盒水果呢”。他当时皱眉反驳“人家肯定吃过了”。叶岚不以为意,说那就你留着大课间吃,填填肚子。 红灯转绿,吴竟率先蹬了出去,声音带笑。 “行,那我等着!” 第11章 并非唯一 周一至周六的清晨,六点整,催命一样的闹钟会准时把陈乔野从床上炸起来,然后花十分钟穿衣洗漱,十分钟在餐桌前边打瞌睡边吞早饭,十二分钟骑着那辆老凤凰从秣陵新村冲到学校车库,五分钟疾步穿过校园抵达教室,最后三分钟用来交各科作业。 整个流程一丝不苟,像死水一样毫无波澜的生活,他已经重复了将近十年。 高一刚开学那会儿,张国华在班会上慷慨激昂地向一整个班的学生描绘蓝图:拼搏三年,上了大学就能拥抱自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陈乔野坐在讲台下,面无表情地听着,不经意瞥见窗外,一只鸟从用不锈钢焊死的窗棂外飞过。 都是骗人的,他想。每一次升学、每一次选择,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走向另一个牢笼。 —— 因为多等了一个红灯,陈乔野几乎是踩着早读铃声冲进教学楼。 走廊上的值日生已经收拾好扫帚归位,教室门半掩着,能听见里面断断续续的朗读声。 他推门而入,英语老师责备的目光立刻如探照灯扫射过来。陈乔野垂着眼,快步走向座位,椅子拉开的刺耳声刚好淹没在老师陡然拔高的训斥里。 “声音怎么这么小?!听听人家十三班,读书声音是你们班的两倍!” 教室里稀稀拉拉的朗读声勉强提了几分贝,只不过语气依旧死气沉沉,透着不情不愿的敷衍。 老师踩着高跟鞋满教室巡逻,趁她转身的空档,陈乔野飞快地把蒸饭油条从书包里掏出来,反手丢在吴竟桌上。 “我靠,你俩什么情况?”大刘目瞪口呆,“昨天他给你买零食,今天你给他带早饭,挺恩爱啊。” 吴竟边笑边剥开塑料袋,语气坦荡:“那是,羡慕了?” 陈乔野回头,一人瞪了一眼:“闭嘴。” 大刘立刻做了个拉链封嘴的动作,随即又狗腿地往前凑,手指一下下戳着他后背。 “乔野!陈哥,乔哥,野哥!求你了,江湖救急!第一节课老胡要是逮到我没写,肯定扒了我的皮!” 陈乔野最怕痒,没坚持几秒就破功。他一手举着英语书装模作样,一手把物理讲义甩过去,低声警告:“最后一大题最后一小问我空着了。” “靠。”大刘愤怒,“搞得像你写了我就敢抄一样。” —— 物理课上,哈欠此起彼伏。 陈乔野揉了揉太阳穴,昨晚睡得不太好,这会儿脑袋昏昏沉沉的。好在前面的题目都算顺利,实在没撑住,睡过去也无伤大雅。 讲到后半张卷子,不少人已经彻底缴械投降,趴在桌上昏迷不醒。 陈乔野强撑着最后一点意志扫视了一圈,除了他同桌卓彦像嗑了兴奋剂一样笔耕不缀,那几个物理老师的心腹基本已经战亡。 终于讲到压轴大题的最后一小问,老胡放下粉笔,环视一圈:“这题有没有人会?” 一道“斜面-弹簧”系统的综合题,前两问中规中矩,只要计算出木块第一次滑动速度大小和滑行的最大距离即可。第三问则涉及到反弹之后的二次压缩和能量转化,难度陡然跃升了一个档次。 教室里一片死寂,清醒着的大部分人默契地低下头,避免与老师的视线接触,假装在冥思苦想,实则眼神已经涣散。 陈乔野百无聊赖地甩了甩笔。这种题属于他战略性放弃的范畴,拿不到也不可惜。 老胡叹口气,正准备简单略过,就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高高举了起来。 教室里顿时一阵骚动。 几乎所有趴着装死的人都悄悄抬起头,跟同桌交换了个震惊的眼神,低声窃窃私语。 陈乔野循着动静回头,原本以为又是班上那几个爱出风头的主,结果一回头,目光猛然定格。 吴竟。 他举着左手,神色从容不迫,察觉到陈乔野的目光后,还有闲心挑眉对他笑了一下。 老胡显然也吃了一惊,推了推眼镜,迟疑道:“你是……” 吴竟站起身:“吴竟。我昨天刚转来,老师。” 老胡了然地点点头:“好,那你讲讲思路。” 吴竟不疾不徐地开口: “这题需要拆成四段处理。首先,物块A从初始压缩位置下滑到斜面底端,机械能守恒,弹簧势能转化为动能和重力势能。 “第二步,A与B发生弹性碰撞。列动量守恒和动能守恒方程,这里碰撞后A速度方向反向,不能漏掉负号。 “第三步,A反弹后在水平面往返滑行。摩擦力做功需要计算两次,去程一次,回程一次,不能用第一问的V1,得用反弹后的速度重新推导滑行距离。 “最后,A剩余动能转化为再次压缩弹簧的势能和重力势能增量,代入数据解二次方程,答案约等于0.12米。” 教室里短暂地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几秒后,低声的窃窃私语开始在人群中蔓延,像是被扔进湖里的小石子,涟漪一点点向四周扩散。 “……我靠。” “真的假的?你听明白没?” 前排的卓彦握着笔,脸色已经苍白了一半,嘴里念念有词,试图跟上吴竟的思路,甚至有些慌乱地翻着课本寻找依据。 老胡低头扫了眼讲义,又看了看吴竟,沉吟片刻才开口:“你是……自己想出来的,还是……” 吴竟唇角微勾:“自己想的,老师。” “叮——” 下课铃在此刻响起,像是一记重锤砸碎了全班的三观。 讲台上,老胡收起讲义,语气里难得透出一丝欣赏:“思路完整,逻辑清晰,还运用了微积分的思维来解题。这对我们现阶段的同学来说,是非常难得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班:“这题如果有人还想继续研究,可以下课去找吴同学讨论。” 后排的大刘已经彻底石化,看吴竟的眼神像看史前怪物:“哥……不是,大神!你不是昨天才来吗,怎么物理这么猛?” 吴竟单手“咔哒”一声扣上笔帽:“昨天刚来,不代表题目不会做。” 大刘一拍桌子,语气无比真挚:“哥!!!你是我亲哥!以后我作业就靠你了哥!” 陈乔野迟疑地转过身,拿起吴竟桌上那张薄薄的讲义。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推导过程,黑色水笔的字迹力透纸背,风格与昨天那张便利贴如出一辙。 吴竟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信?” 陈乔野将讲义还给他:“信。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他重新靠回椅背,心情复杂地消化着这个事实。 他原以为吴竟不过是个仗着家境好,嚣张跋扈、不学无术的纨绔,结果这家伙不仅根本不是什么草包,甚至,很有可能碾压全班。 一股震惊和荒谬感在他心底蔓延。 —— 大课间做完操,走廊瓷砖上还残留着拖把拖过的水渍。陈乔野穿过围在饮水机前的人群走向洗手间,刚进门,就听见隔间里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 “装什么啊,刚转学过来就显摆......” “就是,物理好的谁没见过?真这么牛逼怎么不去精英班?” “说不定还是走关系进来的呢,毕竟他妈——” 话没说完,其中一个人余光瞥见陈乔野,与同伴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若无其事地换了话题走开。 陈乔野面无表情地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冲刷着手指。 酸成这样,也不看看自己在物理课上趴着睡得有多香。 他扯了张纸擦干手,转身走了出去。 回到教室时,吴竟的座位旁已经围了一群人。 几个常年物理垫底的男生,连一向矜持的班长林晓萌也拿着习题册站在一旁,语气比平时温柔三分:“吴竟,你再讲讲那个动量守恒的部分呗?这里我还是没太搞懂。” 吴竟翻开讲义:“这个其实不难,你看……” 他拿起桌上的笔,在林晓萌的习题册上圈了两个关键点,解释得清清楚楚。 围着的几个同学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这么简单!我怎么就没想到!” “吴竟,你以前是不是搞竞赛的?” “对啊,你原来学校是哪儿的?”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问,语气里透着打探的意味。 吴竟笑了笑,淡淡道:“就一普通学校。” 陈乔野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被众心捧月的吴竟,心里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他本以为,自己是班上唯一和这个新来的转学生有过特殊交集的人。昨晚那句“做好朋友”,让他辗转反侧,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尝试迈出那一步,结果呢? 这种感觉像是五岁的时候,外婆给他买了一只玩具熊,他心里窃喜,以为全天下只有他拥有这一只熊,这是他唯一的、珍贵的宝贝。结果第二天去邻居家小朋友玩,突然发现对方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熊时,那种猝不及防的失落感。 他刚鼓起勇气想要接受这份“特别”的友谊,却发现吴竟对所有人似乎都如此慷慨地释放着光芒和热情。 他并非那个“唯一”,甚至可能连“之一”都算不上。 陈乔野轻轻叹了口气,拖着步子往座位走去。 吴竟不就是那种天生就能和所有人打成一片的人吗? 他试图用理智说服自己忽略那份失落,可心口那点细微的怅然却始终顽固地盘踞着。 陈乔野趴在桌上,拿笔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草稿本上点着,发了会儿呆。 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诶。” 他手一抖,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弯曲的痕迹。 心跳好像漏了一拍,又好像跳得更快了。 “……有事吗?” 吴竟撑着桌沿,探过来问:“早上那个蒸饭油条,在哪买的?蛮好吃的嘛。” 周围叽叽喳喳的声音好像停了一瞬,围在旁边的几个人都下意识停下了动作,目光在吴竟和陈乔野之间逡巡,一半惊讶,一半探究。 陈乔野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说:“小区楼下。” 吴竟点点头,“行,明早带我去。” 陈乔野几乎下意识地问:“你跟我一起去?” “嗯。”吴竟一脸理所当然,“我刚来,人生地不熟的,你不得给我带路啊?” 陈乔野以为自己会感到抗拒或困扰,可奇怪的是,心底那片弥漫的、淡淡的失落感,竟被这简单的两句话悄然熨帖。 陈乔野垂下眼,看着草稿本上那些被笔尖点出的黑点,最后连成了一道浅淡的痕迹。 停滞的空气重新流动,方才还围着吴竟的人群似乎也都散开,回到了各自的座位,教室里的喧嚣再次交织成熟悉的背景音。 “……好。” 第12章 一棵开花的树 上完两节英语课,终于熬到放学,不出两分钟,走廊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嘈杂的喧嚣混着课桌椅拖动的刺响,在整层楼回荡。 第三节课下,张国华专程跑到教室,满脸堆笑地递给吴竟一张饭卡。 这待遇简直堪比国宾级接待,陈乔野看在眼里,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但转念又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再玩“我借你刷卡,你给我砸钱”的游戏了。 他收拾好东西,准备去食堂,刚走出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哎”。 回头,就见吴竟随手把笔往一扔,冲他扬了扬下巴:“食堂又挤又难吃,去学校对面吃吧?” 陈乔野一愣,没反应过来。 去学校对面? 这个选项他从没考虑过。 自打上高中,他就一直在食堂吃饭。赶上打饭高峰,懒得排队,就少吃两口,或者等人少了再去。反正饭再难吃他也能习惯。他甚至从没想过,午饭可以在校外解决。 吴竟见他神色犹豫,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不是吧,半年了,你天天在食堂吃?” “……” 他目光在陈乔野身上扫了一圈,像在观察某种濒危物种:“你怎么这么乖啊?” “……” 陈乔野无从反驳,索性闭嘴不解释。 楼道里人潮汹涌,一波又一波的学生涌出来,一半朝食堂方向走,一半直奔校门口。吴竟见他没拒绝,索性一把搂住他的肩,直接把人往外带:“行了,别愣着了,走吧。” 没等他反驳,吴竟已经勾住他肩膀往外带。踉跄间鼻尖蹭到对方衣服,洗衣液混着阳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想挣开,却被更用力地揽住:“磨蹭什么,再晚要排队了。” 正值午饭高峰,学校对面的餐饮一条街早已人满为患。饭馆门口排起长队,热气裹挟着汤面、炒饭、烧烤的香气从店里涌出来,连空气都滚烫起来。 第一次在这个时间点走出校门,陈乔野忽然生出一种格格不入的陌生感。往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坐在食堂二楼,和一圈埋头扒饭的学生一起速战速决,在午休时间到来之前,要么赶作业,要么偷摸翻两页不能堂而皇之拿出来看的闲书。 可今天,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夜里下雨留下的水痕早已蒸发,耳边是鼎沸人声和锅铲翻炒的声响,所有的一切都热闹得不像话。 吴竟打量四周,问:“哪家好吃?” 陈乔野诚实回答:“……不知道。” 吴竟侧头看他,表情复杂:“你这半年学真是白上了。” “……” “算了,随便找一家吧。”吴竟劈手一指,“鸭血粉丝汤,南京特色,总不会踩雷。” 陈乔野点了点头,其实心里也没底。 二人推门进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粉丝汤上得很快。清亮汤底里鸭血切得方方正正,油豆腐吸饱汤汁沉在碗底。吴竟端起勺子,舀了一口汤,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比我以前在家吃的好吃。” 陈乔野也开始动筷,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吴竟是从哪里转学来的。 于是他问:“你家在哪?” “东北啊。” 陈乔野噎了一下:“东北也很大,黑龙江、吉林、辽宁……具体是哪里?” 吴竟嚼着粉丝,若有所思地咂了咂嘴:“算这么细吗?那……哈尔滨吧。” “哈尔滨。”陈乔野跟着重复了一遍。 “去玩过吗?” 他摇头。 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吴竟头顶几缕毛发翘起来,被光染成一圈浅浅的金。 “其实我也很久没回去了。”吴竟随意抓了抓头发,“小时候我妈工作忙,就把我丢姥姥姥爷家,后来就跟着她四处跑了。”他顿了顿,笑了一下,“不过冬天你可以去玩,那边雪大得能把人埋进去,屋檐上的冰溜子能当剑使——南京冬天下雪不?” “会,但不是每年都下。” “哈尔滨年年都下,零下一二十度,树都能冻裂开。” “这么冷怎么出门?” “裹成粽子呗。”吴竟笑着回忆,“我姥当年给我套五六件衣服送我上学,到了幼儿园,热得脱到只剩秋衣,老师差点以为我家穷得买不起外套。” 陈乔野没忍住,呛了一口汤。 粉丝在汤里泡发得很快,陈乔野吃了半天也不见少,反倒是吴竟,呼噜呼噜连汤带水地往嘴里塞,不到几分钟,碗底已经干干净净。 他看着吴竟狼吞虎咽的样子,突然又想起早上物理课,这人自信张扬的样子。 思索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开口。 “早上那道物理题,你之前已经学过那些知识点了?” 桌上摆着包盗版餐巾纸,薄如蝉翼,吴竟抽出一张擦了擦嘴。 “算是吧。” “你之前在哪儿上的学?哈尔滨?” 吴竟摇头:“上小学之后我就跟在我妈屁股后面东奔西跑了,北京、大连、成都……高一上学期是在武汉上的,班上人还没认识几个,我就走了。” “武汉?那跟我们教材不一样吧?” “啊,这倒不是。”吴竟眨了下眼,“不过我基本也不是靠上课来学的。” “啊?”什么意思? 吴竟斟酌了一下:“就是……我妈她总觉得频繁转学耽误我,就给我雇了个清华的博士当私教,所以……进度可能比老师讲的要快一点。” 清华。博士。私教。 ……??? 陈乔野瞠目结舌。 吴竟被他这表情逗乐了,低低笑出声:“你这什么表情?” 陈乔野回神,迅速收敛表情,摇了摇头,闷不吭声地喝了口汤,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这人真的有钱烧得慌。 他消化了一会儿,过了几秒,若无其事地说:“我还以为你刚转来会不习惯。” “确实不习惯。” “?” 吴竟叹了口气,语气一本正经:“你们数学卷子居然没有选择题,蒙都没法蒙。” “……” 陈乔野敷衍地“啊”了一声,心想你都有私教了,还怕没有选择题? “对啊。”吴竟耸耸肩,“以前做数学卷子,A、B、C、D四个选项,看着就很踏实,现在好了,填空题直接上来,让人毫无安全感。” 陈乔野扶额,不打算跟他较真,换了个话题:“既然你成绩这么好,为什么不转到更好的学校?” 他掰着指头举了几个赫赫有名的学校名字。 吴竟又露出和物理课上一模一样的那副表情。 “没必要,我在哪儿都一样。” “……” 陈乔野也从那包盗版餐巾纸里抽出一张,慢吞吞地擦了擦嘴,心想这人真是臭屁得理直气壮。 吃完饭,两人推门离开,对面已经有学生陆陆续续走进学校大门。 吴竟往两边张望了一下,目光落在旁边一家生意很好的奶茶店。 “奶茶要不要来一杯?哥请你。” 为什么这人这么执着于给其他人花钱呢? 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不用了,我已经很饱了。” 吴竟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遗憾。 两个人肩并肩过了马路,踏进学校大门。阳光泼洒下来,校园陷入短暂的安静时刻。陈乔野正要抬脚继续往教学楼走,忽然察觉吴竟停下了脚步。 顺着吴竟的目光望过去,才发现校门口的玉兰花开得正盛,枝干遒劲,花瓣结白,迎风颤动。不时有学生路过驻足,看得出神。 吴竟突然感叹:“南京真好。”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陈乔野愣了一下,偏头看他:“啊?” 吴竟仰头看着玉兰:“东北三月还光秃秃的,这儿已经开花了。” 陈乔野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我今天第一次注意到这棵树。” 上学期语文课,老师给他们念过席慕蓉的《一棵开花的树》,念完后指着窗外笑说:“咱们学校门口就有一棵会开花的树,明年春天你们就能看到了。” 春天已至,他却直到今日才真正看见。 “什么?”吴竟挑眉,看向他。 “中午去食堂吃饭,不会路过这里。早晨上学、晚上放学,我都只顾着骑车赶时间,也没注意过……” 他错过了多少沿途的风景? 哪怕是路边的梧桐,春天抽条,夏天繁盛,秋天落叶,冬天凋零,四时的景色不同,他却从来都没注意过。 陈乔野忽然开口:“我小时候……也是在外公外婆家长大的。” 吴竟原本正用右脚碾着地上的小石子,听到这话,动作微微一顿:“嗯?” “我爸妈工作忙,小时候把我送到苏北老家,一直在外公外婆身边,待到幼儿园毕业才回南京。” 话一出口,连陈乔野自己都有些意外。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些,从小学到高中,他遇到过那么多人,从来没主动提起过这件事。可他才认识吴竟一天,居然就说了。 真奇怪。 “所以你昨天才说,你不是南京人?” ——“我不是南京人。我分得清前后鼻音。” 陈乔野有点意外:“这你都记得。” 吴竟翘起嘴角:“我记性好嘛。” 陈乔野挠挠头:“可能有一部分这个原因吧。刚来南京的时候,又听不懂南京话,学拼音也没有本地小孩快,总挨老师骂……所以我对南京一直没什么归属感。” “那现在呢?” “什么?” “现在你对南京,有归属感了吗?” 春天的光透过玉兰树的枝桠落下来,在吴竟的侧脸上投下些许阴影,眼神沉静。 归属感? 他现在当然习惯了在南京的生活,习惯了南京大爷大妈在街头巷尾吵架斗嘴的大呼小叫,习惯了从小区门口到地铁站的路线,习惯了夏天热得不行、冬天冷得刺骨但还得骑车上学的日子……可是“习惯”和“归属感”是一样的吗? 他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楚。 许久,他摇摇头:“……不知道。” 吴竟笑意浮在嘴角:“怎么连自己有没有归属感都不知道?” “这玩意儿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吧。”陈乔野语气有些敷衍,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反正我对南京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吴竟忽然笑了一声:“所以你昨天才看我不顺眼?” “……啊?” “是不是因为我说你普通话不标准,勾起了你一年级上拼音课的阴影?” “……” 他当时的确有点生气,不光是因为吴竟那句不咸不淡的调侃,更因为那句话无意间戳到他不愿回想的过去:刚入学时,每次拼音课被点名朗读,老师都会长叹一声。 哪怕后来他的语文成绩后来追上,课上读课文也会被老师表扬,陈乔野也不愿意回想起那段惨痛经历。 结果昨天,吴竟一句玩笑,又让他把这茬翻了出来。 他盯着吴竟,脸有点僵:“……你有病吧。” 吴竟笑得更欢:“还嘴硬?” “懒得搭理你。” 陈乔野哼了一声,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回教室,该午休了。” 吴竟低笑了一声,迈步跟上。 “行,午休。” 第13章 欢迎来到炼狱 预备铃响起时,陈乔野还趴在桌上沉沉地睡着。 草稿纸压在脸下,半张脸被印出一道道浅浅的褶痕,午后的阳光烘得后颈微微发烫。 张国华夹着一摞试卷迈进教室的瞬间,教室里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哀叹。 “桌子都拉开!”他敲了敲黑板,粉笔灰簌簌往下落,“下面两节课连考,都别搞小动作!” 陈乔野被卓彦用笔戳醒,迷迷糊糊地直起身。前桌反手递来的试卷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他机械地抽出一张,正要往后传,吴竟的指尖抵着试卷边缘,食指关节不轻不重地从他手腕处擦过。 “陈小野同学。”吴竟压低声音,“睡这么香,梦见什么了?” 陈乔野没回头,眼皮半耷拉着,手腕一抖把试卷甩到后面:“梦见你数学考零蛋。” 身后传来一声闷笑,试卷被抽走的窸窣声中混着吴竟的调侃:“那您可得保佑我,考零蛋我就得卷铺盖走人了。” 大刘在后排拽着桌子,铁质桌角蹭过瓷砖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靠!老张是不是更年期啊?上周刚月考完,又来!” “嘘——”卓彦紧张地回头,“他往这儿看了!” 张国华站在讲台上,目光如刀,冷冷地扫过后排。抱怨声戛然而止,教室里只剩下试卷在众人手中传递、翻折的哗啦声。 陈乔野拧开笔帽,盯着卷头“高一年级3月学情调研测试”那几个冰冷的黑体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认命地写上学号姓名,开始机械地读题。 “这是我从附中弄过来的的卷子,难度比较大,”张国华走下讲台,踱着步子四处巡视,“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教室里陷入一片寂静。 填空题一共14题,陈乔野刚准备看第一面最下边的第12题,身后传来清晰的翻页声,他笔尖一顿。 这人已经写到第二面了? 陈乔野摇了摇头,把无关的思绪甩到脑后,继续投入到试卷中。 两节课的时间转瞬即逝,下课铃响起时,整间教室一片哀嚎。 “好了,都停笔。”张国华敲了敲讲台,“最后一排的同学,下来收答题卡。” 陈乔野合上笔盖,把答题卡递出去,眼角余光一瞥,忽然注意到吴竟的答题卡。 最后一题的最后一小问,赫然填着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数字。 他心下一滞,微微皱眉,却也没多说什么,眼睁睁看着收卷的同学把答题卡抱走。 “这什么吊试卷啊!”大刘抱着头哀嚎,“最后三题简直要我老命!一个都不会!” 卓彦泄气地放下草稿纸,转头看向陈乔野:“你最后一题算出来了吗?我最后两小问都不会。” 陈乔野点了点头,语气带着点迟疑:“算出来了,但是……” 他顿了顿,忍不住看向讲台上张国华手里的答题卡,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答案不一样。 到底是谁算错了? 如果是别的同学,陈乔野或许不会犹豫,可对方是吴竟…… 经过早上那一出,陈乔野突然就有点不确定了。 “但是什么?”卓彦催促道,“你怎么算的?” 陈乔野回神,拧着眉在草稿纸上重新验算了一遍,笔尖快速滑过演算过程,确认无误后,才低声道:“我是这么算的……可吴竟的答案,和我不一样。” 卓彦愣了愣:“啊?他错了?” “……或者是我错了。” 卓彦似乎也想起吴竟早上的惊天之举,一时间闭了嘴。 陈乔野没说话,只是指节轻轻抵住额角,低头盯着草稿纸,眉心的褶皱迟迟没有舒展开。 教室里闹哄哄的,一半人都起身离了位置,要么去上厕所要么去小卖部,还有些人在位置上交头接耳叽叽喳喳。 陈乔野回头看了一眼,吴竟正低头写着什么,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表情松弛,完全看不出刚考完一张高难度卷子。 陈乔野盯着他看了几秒,最后还是收回视线,低头重新验算。 一秒,两秒,三秒—— 陈乔野顿住。 他算错了。 吴竟是对的。 卓彦在旁边看他神色不对,小声问:“你不会真算错了吧?” 陈乔野没吭声,回头又看了吴竟一眼。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吴竟刚好抬起头,目光懒懒地扫了过来。 两人视线交汇。 吴竟似乎早就知道他会看自己,手肘撑在桌子上,笑得意味深长:“怎么?发现自己算错了?” ……这家伙。 陈乔野闷闷地开口:“……你早就知道了?” 吴竟笑嘻嘻地:“也不算早,刚刚看你验算了两遍。” “……” 陈乔野泄气地扔下笔。 吴竟凑过来,变魔术一样从桌洞里掏出一罐曲奇饼,单手打开盖子,推到他面前:“考都考完了,纠结这个干什么?” 金属盖子扣开的瞬间,一股淡淡的黄油香气弥漫开来。 陈乔野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拿了一块:“谢谢。” “客气。”吴竟又把罐子递给大刘和卓彦,大家一人拿了一块,动作整齐划一地往嘴里塞。 前后两排一时间只剩下细微的咀嚼声,莫名有种诡异的和谐感。 咬了一口曲奇,陈乔野瞥到吴竟桌上的那张纸。 之前以为他在奋笔疾书,此刻凑近一看,发现除了寥寥几行数□□算,旁边空白处竟龙飞凤舞地画着一只戴墨镜、吐舌头、神态极其嚣张的小狗。 “……” 他忍不住把纸抽过来看了一眼,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你考试的时候……就画这个?” “嗯?”吴竟嘴里嚼着曲奇,含糊不清道,“是啊,答完卷子太无聊了,就随便画了两笔。咋样?画得不错吧?” “……” 陈乔野一时语塞,不知该评价他画技传神,还是该佩服他在高压考场上的这份闲情逸致。 他把草稿纸扔回去,正打算喝口水,吴竟伸了个懒腰,胳膊肆意地搭在椅背上,长叹一声:“好不容易熬到周五,明天终于能睡个懒觉、喘口气了。” 话音刚落,旁边三个人齐刷刷地抬起头,用一种混合着同情、怜悯和“你太天真了”的复杂目光,牢牢盯着他。 吴竟被他们盯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陈乔野淡淡地看着他,语气平静地宣布:“告诉你一个非常沉痛的消息。” 吴竟警觉地皱眉:“什么?” “我们上课,一直要上到星期天上午。” “……?” 短暂的寂静之后,吴竟脸上的表情迅速裂开,一副如遭雷劈的震惊模样。 “啊???” 他猛地直起身:“不是吧?你们……周六周日也上课?!” 大刘拍了拍他的肩,一脸沉痛:“兄弟,欢迎来到炼狱。” 卓彦推了推眼镜,深表同情:“从星期一早上六点四十开始,连轴转上到星期天中午,每个星期都是这样,风雨无阻。” “……” 吴竟瞳孔地震,嘴里的曲奇差点呛出来:“……你们早不告诉我?!” 陈乔野镇静地喝了口水:“你也没问。” 吴竟:“……” 他仰起头,绝望地盯着天花板斑驳的纹路,仿佛在思考宇宙的终极真理和人生的荒谬性:“所以……我得再熬一天半,才能过周末?” “准确来说,”大刘补充,“你只有不到六个小时的周末——星期天晚上还要上晚自习。” “……” 吴竟缓缓低下头,眼神逐渐死寂,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残酷的现实。 他沉默了足足三秒,最后捂着胸口倒在桌上,发出一声发自肺腑的、悲愤欲绝的哀鸣:“……我要退学!” —— 吴竟怀着沉痛的心情,蔫头耷脑地熬完了剩下的两节课和晚自习,放学时,整个人还笼罩在“周末幻灭”的低气压里。 两个人并肩骑车回家,初春夜晚的风拂过街道,树影绰绰,偶尔传来路边小摊的吆喝声。 吴竟踩着脚踏板,嘴里还在哀叹:“这破学校,连个喘气的机会都不给……” 他正兀自嘀咕,旁边的陈乔野忽然慢了下来,声音带点疑惑:“奇怪……” “嗯?” “车子……好像越来越难蹬了。” 吴竟侧头瞥了一眼他明显吃力的动作:“你这架势,像在健身房跟椭圆仪搏命。” 陈乔野喘着气停下来,发现后轮已经瘪了,蹲下去按了按,果然在慢慢漏气。 “爆胎了。”他无奈地弹了下毫无生气的车胎。 吴竟也停下来,单脚支地:“还能凑合骑吗?” 陈乔野摇摇头:“够呛。你先回去吧,别管我了。” “说什么呢,我能干这事儿?” 吴竟长腿一迈,从车上跳下来,扶着车把:“走吧,一块推回去。” “这还有一半的路呢。”陈乔野觉得太耽误他,“你还是先……” 话还没说完,吴竟已经推着车,率先迈开了步子:“走吧,小区门口不是有个修车摊吗,去看看。” 夜色下,两人推着车慢慢往前走,橘色的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 然而,希望很快破灭。走到小区门口时,那个小小的铁皮棚早已漆黑一片,锁链把门死死拴住,棚子前摆着的破旧轮胎倒在地上,无声地提醒他们晚来一步。 陈乔野扶着车,垂头丧气:“明天早上我得早点出门了。” 吴竟没说话,直接蹲下身去检查车胎。 “你干嘛?” “还能干嘛,给你修啊。” “你会?” “嗯,看我爸修过。”吴竟解开车闸,把车侧翻放倒,随手把书包扔到一边,动作干脆利落。 陈乔野一怔。 吴竟提过他姥姥姥爷,提过他妈,这还是第一次提到他爸。 陈乔野心下虽有疑问,但也按下不表,毕竟他从来都不喜欢打探别人的**。 吴竟从书包里翻出手机,打开手电筒,递给陈乔野:“帮我打个光。” 陈乔野“哦”了一声,依言蹲下,手机的光源照向自行车,同时也照亮了吴竟近在咫尺的脸。 光从侧面打过来,他的鼻梁显得更挺,眉眼、睫毛、甚至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吴竟抿着唇,模样格外认真,低头拆开外胎,一边翻着修车摊旁留下的工具箱,一边随口道:“以前我骑车老摔,车链子掉了,我爸不让我去修车铺,说非得自己动手。” 他找出补胎工具,又从书包里摸出多功能小刀,熟练地割开一片补胎片,指尖被机油蹭黑了一片。 “后来我妈嫌他修得不靠谱,让我去找外面师傅。”吴竟短促地笑了一下,“结果我爸觉得自己被质疑了,第二天在家里拆了半辆车出来研究。” 他一边说,一遍拆开内胎检查破损的地方,确定漏气点后,开始贴补胎片。 陈乔野蹲在旁边,听着这话,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些很久远的画面。 小小的他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双手紧紧攥着前面男人被风吹得鼓起的白衬衫衣角,宽阔的后背像一座山。 他爸的声音带着笑,左手稳稳扶着车把,右手指着路边飞驰而过的汽车车牌,告诉他哪个字母对应着哪座城市。 他爸的车技很好,骑得又稳又快,每次拐弯的时候,还会刻意放慢速度,生怕把他晃下来。 风吹在脸上,耳朵贴在他爸背后,能听见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也能听见他爸沉稳有力的心跳。 后来呢? 后来,他再也没坐过自行车后座了。 陈乔野回过神,耳边突然传来吴竟的一声惨叫。 第14章 我还靖哥哥呢 陈乔野这才回过神来,手里的手机还在给吴竟打着光,一个不注意,一束白花花的光直接怼进了吴竟的眼睛。 “……操!” 吴竟惨叫一声,猛地往后一退,险些一屁股坐地上。 “陈乔野!”他咬牙切齿,“你谋杀啊!” 陈乔野慌忙移开手电筒,连声道歉,又被那一嗓子惹得想笑,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去。 “笑什么笑!”吴竟眯着一只眼,另一只眼睛还泛着泪花,“故意的是吧?看我最后一题写对了,存心报复我呢?” “真不是。”陈乔野努力绷着脸,可肩膀还是微微发颤。 他想起在楼道和吴竟的第一次见面,对方活脱脱一个不良少年,谁能想到现在这人正蹲在地上,满手机油,呲牙咧嘴地给他修自行车。 此刻狼狈的模样,哪还有半点初见时的痞气。 吴竟狐疑地盯着他:“那你笑什么?” “没什么。”陈乔野轻咳一声,“就是觉得……你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哪儿不一样?”吴竟一边问,一边继续捣鼓车胎。 陈乔野犹豫了一下:“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个……” “是个什么?” “……小混混。”陈乔野觑着吴竟,小声道。 吴竟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他:“从哪儿看出来的?” “耳钉……”陈乔野硬着头皮补充,“还有你那副‘生人勿近’的表情。” 吴竟挑了挑眉,突然凑近:“现在呢?还觉得我是小混混吗?” 手电筒的光晕里,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鼻尖还蹭了道黑乎乎的机油印。 陈乔野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现在……”他别开视线,“现在像个修车的。” 吴竟哈哈大笑,伸出那两只被机油粘得脏兮兮的手,作势要往陈乔野脸上抹。 陈乔野一下子蹦起来:“都跟你道过歉了。” 吴竟咧嘴一笑,把沾满机油的手伸到陈乔野面前晃了晃:“道歉就完了?我这双手还要弹钢琴呢。” 陈乔野也不知道吴竟到底会不会弹钢琴,但还是从包里翻出一包湿巾,抽出一张递给他:“擦擦。” 吴竟没接,反而把手又往前伸了伸:“你弄脏的,你负责。” “……” 陈乔野无语,但还是拽过他的手,低头仔细擦起来。湿巾很快被染黑,他又抽了一张。吴竟的手掌宽大,骨节分明,指尖还沾着补胎的胶水,黏糊糊的。 “明天请你喝奶茶。”陈乔野闷声道,“就当赔罪。” 吴竟嘴角一勾:“不喝。” 陈乔野抬头。 吴竟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东北人只喝大白梨。” “大白梨是什么?” “汽水儿,特带劲。”吴竟弯腰拎起地上的书包甩到肩上,“东北特产。” “……哦。”陈乔野慢吞吞地应了一句,把躺在地上的自行车扶起来,“修好了吗?” 吴竟拍了拍胸口:“竟哥出马,保你能从南京骑到上海。” 陈乔野“切”了一声,推着车自顾自向前走,“我还靖哥哥呢。” “哎你个没良心的!”吴竟推着车三两步就追上来,与他并肩,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我发现你这人吧,也就脸长得乖,嘴上一点不饶人是吧?” 陈乔野目不斜视:“是啊,我小心眼嘛。” 吴竟笑骂了一句。 两人走到小区楼下,离车库还有十几米的距离,陈乔野被路灯下的一道身影吸引了目光。 一个女人。 卷曲的长发垂落肩头,一身剪裁极为利落的风衣,颜色在昏黄灯光下难以分辨,像是浅驼色又像是米白,质地看起来就价值不菲。 那人左手手肘挎着一个线条简约的手包,陈乔野认不出牌子,但那份质感明显与周遭斑驳的墙面、凌乱的绿植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他显得格格不入。 她随意地倚着灯柱,身姿挺拔,耳垂上一点细钻的微光随着动作偶尔闪烁。 她的视线,正静静地落在他们身上。 陈乔野莫名有些慌张。他在脑海里飞快搜索,却无法将这身影与任何认识的人对上号。 距离越来越近,女人的视线依然没有移开。陈乔野刚把车推进车库停稳,就听见身旁的吴竟开口,声音带点意外: “妈?” 陈乔野握着车把的手一下子泄了力。 ……吴竟的妈妈? 他又下意识回头仔细看了一眼,刚才那点莫名的紧张瞬间有了答案。 这个女人,和他认知里所有“妈妈”的形象都相去甚远。 她不像会在小区门口和邻居热情寒暄的妈妈,不像会在家长会后围着老师问东问西的妈妈,更不像会提着保温桶给孩子送饭的妈妈。她站在夜色里,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清冷的、疏离的光晕。 如果不是吴竟那声清晰的“妈”,陈乔野完全想象不到,这个女人会是别人的母亲。 “你怎么站在这儿?” 吴竟的声音再次响起,把陈乔野从怔忪中拉回现实。 吴文瑄不答反问,语气里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疲惫:“怎么才回来?” 陈乔野慌忙转过身,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然而吴竟已经先他一步开口:“刚在修车。” “车坏了?不是才买的?” “阿姨你好。”陈乔野暗自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礼,“是我的车坏了,吴竟刚刚在帮我修车,耽误了点时间。” 他双手垂在身侧,路灯照不见的地方,悄悄攥紧了裤缝,似乎这样能让他站得更稳当一点。 吴文瑄的视线缓缓移到陈乔野身上。 吴竟出声提醒:“这是陈乔野,住对门的。” 陈乔野赶紧挤出一丝尽可能乖巧的笑容。 吴文瑄了然地微微颔首,语气淡淡:“小陈你好,我是吴竟妈妈。” 陈乔野连忙道谢:“谢谢阿姨昨天给我送的水果。” 吴文瑄看了陈乔野两秒,然后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短暂而客气的弧度:“不客气。” 吴竟忽然伸手,一把拉住陈乔野的右手腕,一边往单元门走一边喊:“我们先上去了啊妈!” 楼道里光线昏暗,只有感应灯随着他们的脚步声忽明忽灭,老旧的水泥台阶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回响。 上到四楼拐角处,陈乔野无意识地透过敞开的玻璃楼道窗往下看了一眼。 吴文瑄还站在原地,一点猩红的火光在她指尖明灭——她在抽烟。 深夜的风有点大,吹动她的风衣下摆,夜色几乎将一切吞没,唯有那一点微弱的红光和拉长的影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看什么呢?”吴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陈乔野仰头望去。少年逆着楼道感应灯的光,轮廓边缘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带着鲜活的生命力。这光影下的剪影,与楼下那个被夜色浸透、指尖夹着烟卷的身影,在某个瞬间,竟奇妙地在他脑海中重叠。 “你的眼睛……和你妈妈很像。” “嗯?” “没什么。” 陈乔野收回目光,快步追上台阶。腕间似乎还残留着吴竟的体温,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热。 —— 周六的课表与平日无异,九门功课轮番轰炸,只有周日勉强算是一周里唯一的休息时间——虽然上午依旧要上半天课,但至少没有催命的早读,课程也只是相对轻松的语文阅读和英语训练,勉强能让人松口气。 第四节课上到一半,英语老师出去接了个电话,教室里的安静瞬间瓦解,有人低声聊天,有人埋头抄作业,还有人偷偷摸出手机。 吴竟用笔杆戳了戳正在专心写英语阅读的陈乔野。 “下午溜去夫子庙转转?我还没见过秦淮河的画舫呢。” 陈乔野的视线还黏在完形填空的选项上,笔尖在persuade和convince之间犹疑。倒是大刘从试卷堆里探出脑袋,嘴里叼着半块饼干含混不清道:“CCABD……夫子庙那烤鱿鱼还没我家楼下烧烤摊的香,BABDC……竟哥咱换个地儿呗。” 他一边说,一边毫不掩饰地“参考”着吴竟那张刚写完的英语报纸。 陈乔野回头就看见大刘正奋笔疾书,语气凉凉地问:“他什么时候成你竟哥了,蓉妹?” 大刘立刻露出谄媚的表情:“如果竟哥愿意承包小弟日后的作业,别说蓉妹,叫我什么都行!” 吴竟在旁边笑着拱火:“你要是想叫,我肯定不拦着。” 陈乔野淡淡道:“受不起。” 他刚转过身去,吴竟不依不饶地又戳了他一下:“那你给我推荐个好玩的地方。” 陈乔野微微一笑:“去管家桥吧。” “那儿有什么好玩的?” “那里有个华荣大厦,进去负一楼,找到‘众博图书’,”陈乔野一本正经,“去买几套《五三》回来写写,包你玩得充实。” “……” 大刘在一旁发出幸灾乐祸的、丧心病狂的笑声。 吴竟嘴角抽了一下,刚想反击,教室门口传来一声咳嗽。 英语老师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目光如炬,精准锁定:“刘健鹏,什么事这么开心?说出来也让大家开心一下?” 大刘的笑声戛然而止,默默缩回座位,偌大一个块头蜷成了一只老实鹌鹑。 下了课,班里气氛明显松快不少。尽管几个小时之后还得乖乖滚回来上晚自习,但这短暂的下午,如同偷来的时光,足以让人享受到一点短暂的、劫后余生的轻松。 吴竟一边把英语报纸塞回桌洞,一边不死心地问陈乔野:“真不去夫子庙?” 陈乔野摇头:“下次吧,今天下午天文社有活动。” “你还参加天文社?”吴竟毫不掩饰地露出惊讶,“我还以为你这种乖学生只会埋头写试卷呢。” 陈乔野不想和他探讨“什么叫乖学生”“为什么乖学生就不能参加天文社”这类无聊的话题,起身准备回家吃饭,吴竟又亲亲热热地蹭了上来。 “下午带我一起去呗。” 陈乔野侧头看他一眼:“你对天文感兴趣?” 吴竟理不直气也壮地摇头。 “……那你去干什么?” “无聊啊,你又不陪我去夫子庙。” 陈乔野一时语塞。吴竟此刻的表情和语气,让他莫名想起舅舅家那个抱着大人腿、不买玩具就满地打滚的小表弟。 多大的人了,出去玩还要人陪? 可与此同时,心底深处又悄然滋生出一丝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窃喜。原来他也会这样被需要着?因为他不去,对方竟愿意改变计划,只为了和他一起? 陈乔野移开视线,目光落向不远处恨不得贴在一起走的早恋小情侣,轻轻吐出一句:“你是三岁小孩吗?走到哪都要人陪。” 吴竟笑嘻嘻地,用肩膀轻轻撞他一下:“我不管,你不陪我去夫子庙,那我就要去你们天文社。” 陈乔野暗自纠结了一下,他不知道社长允不允许带社外人参加活动,但是看到吴竟那双满含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终究没能说出口。 最后,他扔下一句没什么力度的:“随你。” 第15章 太阳黑子 吴竟斜倚在单元门旁的栏杆上,双手插兜,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目光时不时扫向幽暗的楼梯口。 14:35。 小区门口人来人往,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风驰电掣般掠过,水果摊前围着不少七嘴八舌的顾客,春日的太阳下,显得一切都欣欣向荣。 距离约定的两点半已经过去了五分钟。吴竟盯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家伙……不会是要放自己鸽子吧? 就在他琢磨着要不要发条信息催催时,一阵急促的车铃声突然从转角处响起。 下一秒,陈乔野的身影出现在巷口。 他骑着那辆修好的凤凰牌单车,速度比平时快了许多,裤腿卷了一截,额角还沁着薄汗,胸口微微起伏,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冲刺。 吴竟看他喘得厉害,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过去:“你这是……去哪儿负重拉练了?” 陈乔野接过纸擦了擦汗,没吭声,而是气喘吁吁地从自行车前筐里拎出一瓶冰镇的、瓶身还挂着冷凝水珠的绿色玻璃瓶汽水,径直塞到吴竟手里。瓶壁的凉意瞬间传递到手心。 吴竟看着手里印着“大白梨”字样的汽水,明显愣了一下:“哪儿来的?” 陈乔野这才喘匀了气,声音带点运动后的微哑:“你上次不是说想喝?” “……” 记忆倒回周五那个弥漫着机油味的晚上,他帮陈乔野修完车,随口说出的那句“东北人只喝大白梨”,纯粹是句玩笑话,说完自己都没放在心上。可陈乔野……居然当真了?还专门去买了? “你……”吴竟舌尖顶了顶后槽牙,“就为了买这个?” “吃完饭就去了。”陈乔野扯了扯汗湿的领口,“结果跑了三家超市、两家便利店都没有,最后在珠江路那边一家东北烧烤店找到了。” 吴竟张了张嘴,一时失语。视线落回手中这瓶在阳光下泛着绿莹莹光泽的玻璃瓶,指尖缓缓摩挲着冰凉的瓶身。 他舔了舔虎牙,没再说什么,只是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 气泡炸开,熟悉的甜味顺着喉咙冲进胃里,瞬间唤醒了遥远的味觉记忆。 幼儿园放学时,姥姥总揣着一瓶等在门口,冰凉的玻璃瓶贴上他汗津津的脸蛋,那是童年的慰藉。 后来跟着吴文瑄辗转各地,冰箱里塞满各种花花绿绿的进口饮料,却再没找到那个简单的、带着冰碴儿气的味道。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可现在,大白梨的甜味在舌尖炸开,他才发觉,自己原来一直都记得。 吴竟扬了扬瓶子,冲陈乔野一笑:“谢了。” 陈乔野摇摇头,踩着脚踏板掉转车头:“走吧,再磨蹭真要迟到了。” “等等。”吴竟突然拽住车把,“你坐后座,我载你。” 陈乔野回头,表情有些错愕。 “看你累成这样,”吴竟指了指他额角未干的汗迹,“去学校还得骑十来分钟呢,省点力气。” 陈乔野下意识看向车库:“你车……” 吴竟得意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车库推出他那辆迪卡侬,车尾赫然加装了一个崭新的、银光闪闪的金属后座。 “刚装的!”他“啪啪”拍了两下后座架,脸上写满了“快夸我”三个字。 “……”陈乔野看着那个突兀而崭新的后座,迟疑地问,“你怎么突发奇想要给山地车装后座……” 吴竟却顾左右而言他:“快快快!再耽误天文社活动可不等咱们了!” 大腿肌肉确实因刚才的狂奔而酸胀发硬。陈乔野权衡了一秒,利落地翻身下车,将车停稳在车库里。 他接过吴竟递过来的、还剩大半瓶的大白梨,有些迟疑地侧身坐上了那个崭新的后座。 刚调整好坐姿,下一秒,吴竟猛地一蹬脚踏,车轮带起风声,呼啸着冲出小巷,惯性让陈乔野身体后仰,他下意识地更用力抓住了冰凉的金属管。 —— 迪卡侬拐上中山南路,车流渐密。吴竟毫无预兆地一个急刹,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陈乔野整个人因惯性猛地往前一扑,鼻梁结结实实撞上吴竟的后背,慌乱间手臂本能地环住了对方的腰。 “你搞什么——”陈乔野捂着鼻子刚要发作,就听见吴竟带着笑意的一声:“看那边。”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路边支着一个小摊。两个穿汉服的姑娘亭亭玉立,乌黑发髻间簪着精致绒花,正笑魇如花地招呼客人。长案上铺着黑色布料,一排排手工绒花整齐地摆着,红的、粉的、鹅黄的,在日头下染着一层温暖的光。 “小帅哥来看看啊,买几朵送女朋友——”其中一个姑娘冲他们招手,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促狭。 吴竟单手撑着车把,歪头饶有兴致地打量那些绒花:“欸,你们南京人管这叫——” 他忽然转头,目光落在陈乔野泛红的耳尖上:“你耳朵怎么比这花儿还红?” 陈乔野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耳朵,强作镇定:“……太阳晒的。” “是吗?”吴竟笑得揶揄,“要不要哥买两朵最红的送你?衬你这脸色。” 两个姑娘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逡巡,陈乔野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一拳不轻不重地砸在吴竟后背上:“快走!” 车轮重新转动,风掠过耳畔,吴竟的声音混在风里:“真不要啊?我觉得那花挺配你的。” “我个男生要花干什么?”陈乔野没好气地揉着发酸的鼻梁。 前方红灯亮起,这次陈乔野学乖了,一只手紧紧攥住金属管,另一只手还护着那大半瓶大白梨。 吴竟单脚撑地,后脑勺翘起几根发丝。 “吴竟。” “嗯?” “你刹车能不能注意点?我鼻子差点交代在你背上。” 吴竟扭头,虎牙在阳光下闪着光:“行,下次一定注意。” 绿灯再次亮起时,陈乔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哪来的下次?这家伙分明是故意的! —— 三点,通往天台的厚重铁门被推开。 楼顶空旷,鲜有人至。生锈的门锁散发着淡淡的铁腥味,空气中悬浮着无数金色的尘埃颗粒,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中无声舞动。 程子望正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调试着三脚架。听见脚步声,他抬头,逆着光眯起眼,随口招呼了一句。 “来了,乔野。” 陈乔野对他点点头,正要往前走,程子望的目光突然落到他旁边的高个男生身上,语气带点意外:“这位是?” “吴竟,我同学。”陈乔野介绍得简短,语调里带着一丝不太自然的僵硬。 没提前打招呼就带人过来,社长不会介意吧? “哦,新朋友啊!”程子望倒是很热情,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冲着吴竟伸出手,“欢迎欢迎,我是程子望,高二的,目前是天文社的社长。” 吴竟笑着和他握了握手:“社长好,我是吴竟,今天来开开眼界、蹭个热闹,不会打扰你们吧?” “怎么会!人多才热闹嘛!”程子望大手一挥,浑不在意,随即又蹲回去继续捣鼓,“你们先随便看看,我这儿马上收尾。” 陈乔野暗自松了口气,走到一旁空旷处,打算把书包放下。 还没站稳,一道清脆悦耳、带着点张扬的女声便在旁边响起: “吴竟?你就是吴竟?” 尾音微微扬起,透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活力。 吴竟闻声抬眼。面前的女生穿着一件修身短款卫衣,牛仔裤勾勒出纤细的腰线和笔直的长腿,黑发束成利落的高马尾,五官明艳、笑容灿烂。 在周围大多还带着稚气和书卷气的同学中,她身上那种扑面而来的自信与鲜亮,确实耀眼夺目。 “前几天就听晓萌说,她们班转来一个又高又帅的男生。”她眨眨眼,语气俏皮,“我还不信呢,今天算是眼见为实了。” 旁边一个男生笑着打趣:“心月又发现新目标了。” “去你的!”被喊做“心月”的女生回过头笑骂了一句,转回来时落落大方地冲着吴竟伸出手。 “你好呀,我叫楼心月,‘舞低杨柳楼心月’的楼心月。” 吴竟手掌与她轻轻相握,一触即分:“吴竟,竟然的竟。” 楼心月咯咯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我知道呀,我们班女生都知道你的名字。” “是吗?”吴竟笑笑。 “当然!”楼心月语气肯定,“我在你们班隔壁的十三班,咱们物理都是老胡教的。那天上课,他把你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唾沫横飞!” 旁边那个男生跟着补充:“你是没看到啊哥们儿,老胡那天夸你夸得红光满面,我看你马上就要成他嫡传大弟子了。” 高中生活死水无波,豆大的石子扔进去也能漾起一圈一圈的水纹。吴竟只当是客气话,一笑而过。 楼心月话锋一转,带着点探究:“吴竟,你怎么会想到来天文社?” 吴竟很自然地朝身侧正低头检查目镜的陈乔野努了努嘴:“陪他来的。” 被点名的陈乔野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吭声。倒是旁边的程子望打趣道:“乔野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带朋友来社团。” “是呀。”楼心月笑眼盈盈,“吴竟,你面子真不小呢。” 吴竟没接话,转身两步走到陈乔野面前,朝他摊手。 “……什么?”陈乔野有些茫然地抬头。 “汽水,”吴竟提醒,“你给我放哪儿了?” “哦。”陈乔野恍然,目光有些慌乱地四处搜寻,这才发现那瓶绿色的大白梨就安静地立在自己书包旁边。刚才走神,居然完全忘了它的存在。 他仓促地弯腰,抓起瓶子塞到吴竟手上,目光躲闪:“已经、已经不冰了。” 吴竟却似乎并不介意,仰头灌了一大口。 阳光勾勒出他微微扬起的下颌线,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陈乔野站在他对面,下意识地微微偏开目光,视线却不经意撞上楼心月投向吴竟的目光。 明亮、专注,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好奇。 风从护栏的缝隙里穿过,卷起地上的纸屑和浮尘,天台上一片明亮开阔。 “搞定!”程子望拍了拍手,把螺丝刀往工具箱里一丢,招呼道,“调好了,谁先来试试?” 几个男生立刻窜过去,一窝蜂挤到望远镜前。 “今天看什么?”吴竟抱着手,饶有兴致地问。 “太阳。”程子望指了指头顶那轮耀眼的光球。 “啊?”吴竟一脸不解,“太阳不是每天抬头都能看到?” “……是观测太阳黑子。”陈乔野道。 “太阳黑子?”吴竟努力回忆,“地理课上是不是讲过?可惜那会儿没怎么听。” 陈乔野放下手中的巴德膜盒,轻轻拉了拉吴竟的衣角,将他带到望远镜前:“今天给你补个课。” 周围社员默契地让出位置。吴竟俯身,眼睛凑近目镜。 他看到一轮熟悉又陌生的太阳。 它不再是高悬于天空、耀眼到令人无法直视的光源。在特殊滤光片的作用下,那灼人的光芒被驯服,变成了一轮橙黄色的圆盘,表面细腻,边缘微微泛着暗红,仿佛一团沉静燃烧着的火焰。 望远镜的视野边缘,出现了一点突兀的黑斑。它形单影只地附着在明亮的日面上,深色的核心像一块墨渍,四周的半影呈现出稍浅的阴沉色调,边缘柔和地晕开。 “就一个?”吴竟盯着那颗略显孤单的黑子。 “太阳活动极小期嘛,能观测到一个已经很不错了。”程子望笑着说。 相比极大期成群结队的庞大黑子群,现在的太阳显得安静许多。没有复杂的磁场纠缠,也没有耀斑的剧烈喷发,整个太阳似乎都处于平稳的呼吸之中。 吴竟站直身子,笑着看向陈乔野:“这么看……还挺神奇的。” 楼心月已经等不及,兴奋地凑上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人群又围了过去,楼心月趴在望远镜前,程子望在旁边科普,其余社员排队等着轮流观测,天台上又热闹了起来。 吴竟站在原地,活动了一下脖颈,却发现陈乔野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到了天台边缘的围栏边,悄无声息远离了喧闹。 他垂着眼,站在春日的微风之中,像一片落单的云。 光影落在他清秀的侧脸,略略翘起的鼻尖上跳跃着光斑,额前的几缕被风吹乱的碎发拂过眉眼。 吴竟迈步走过去,双手撑在围栏上,偏头看着他:“躲这儿参禅呢?怎么不去看看?” 陈乔野没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落向远处,可能是在看不远处林立的高楼,也可能是在看某棵正在抽芽的梧桐,也可能只是纯粹地放空。 风带来楼下小卖部泡面的香气,混杂着淡淡的植物气息,偶尔经过的学生的欢声笑语隐约可闻。 他沉默了一会儿:“以前……看过很多次了。” “以前?” “嗯……”陈乔野眼神悠远,“大概三年前吧,那时候是极大期,太阳黑子比现在多很多。” 吴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太阳黑子爆发周期……是多久来着?考完试我就还给老师了。” “十一年。” 吴竟“哦”了一声,低低地笑了一下。 “十一年啊……” 他微微侧头,眼底映着一个小小的陈乔野。 “那……等下次太阳黑子爆发的时候,咱们还会一起看吗?” 第16章 对不起 空气骤然稀薄。 如同冰面被石子击中,陈乔野空洞的表情瞬间裂开细纹。他长睫低垂,遮住了眼底汹涌的暗流。 角落贮水箱里,那些泛着铁腥味的锈水,正沿着管道缓缓滴落。 咚。 咚。 咚。 十一年后? 十一年,足够让梧桐树的年轮多出十一圈涟漪,足够让少年人从校服褪成西装,也足够让无数隐秘的期待在漫长岁月里发酵、变质,最终只剩下酸涩的遗憾。 太久了。久到让人不敢去想。 “那么久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他听见自己说。 过了两秒、也许是三秒,吴竟笑着伸了个懒腰:“是啊,谁知道呢?” 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通,陈乔野跟着扬起嘴角,仿佛胸腔不曾有惊雷滚过。 “那时候我们大学都该毕业了。”吴竟顺势换了个话题,手肘撑在栏杆上,托着腮,目光投向远处的天际线。 “嗯。” 吴竟眼睛突然亮起来:“欸,你以后打算考哪儿?” 陈乔野怔住。强化班那个小小的名利场里,永远飘着心照不宣的恭维。他们互相吹捧对方是清北苗子,却闭口不谈自己的野心。他这种沉默的局外人,似乎连幻想未来的勇气,都来得晚了一点。 “不知道。”他如实回答。 吴竟笑得纯粹:“喜欢天文就该去天文系啊!宁大天文专业听说很强的。” 陈乔野沉默片刻,摇摇头,说:“宁大分很高的。”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隐隐带了点自嘲的疲惫。他突然希望对方不要像那些油腔滑调的同班男生一样,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出那些轻飘飘的“你可以的”。 还好,吴竟没有。他只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现在才高一,后面时间还很多啊,高考的事谁都说不准。” 陈乔野扯了扯嘴角:“嗯。” 旁边的几个社员不知道在闹什么,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吴竟往那边看了一眼,问:“对了,你怎么会喜欢天文?” “……因为我爸。” “你爸?” 陈乔野背过身,上半身完全倚在栏杆上,盯着鞋面缓缓开口:“对。我爸年轻的时候,高考第一志愿就是天文学,可惜没录上……后来他当了数学老师,也一直在负责天文社的活动。” 吴竟也跟着转了半圈,侧头看着陈乔野。他的头垂得低低的,过长的刘海几乎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紧抿的唇线。 “以前……他经常带我去紫金山,在晚上看星星。带着望远镜,铺块旧毯子当野餐布,就在天文台附近,架好三脚架等着拍星轨……有时候也会带本星图,指着天上的星星给我讲,哪里是大熊座,哪里是狮子座。 “他也喜欢给我讲故事,说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是宇宙讲给人类的故事。 “我小时候其实总听不懂那些神话,但就觉得……很有意思。” 吴竟“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纠缠在一起的泛白的指节,问:“现在呢?叔叔还继续带天文社吗?以后有机会得跟叔叔请教请教,让他看看我这半路出家的有没有慧根。” 风在这一刻静止。 陈乔野垂着头,拇指无意识在手心里碾着,掌心已被抠出一道淡红的痕。 过了很久,久到吴竟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听见一个极轻的声音。 “他已经去世了。” 夜空下的故事停在了那一年的春天,再没有人继续讲下去。 —— 吴竟的脑子在一瞬间彻底宕机,那几秒钟他眼前一片空白,嘴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直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该说些什么,却只能磕磕巴巴从喉咙里挤出来几句苍白的:“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巨大的懊悔和不知所措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像个闯了错的孩子僵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莽撞地撕开对方鲜血淋漓的伤疤。 陈乔野重重地吸了吸鼻子,站直身子,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没事。” 他胡乱跺了下脚,用力拍打着背后从围栏上蹭到的灰尘,然后快步走向放书包的角落。 吴竟下意识想要跟上去,然而刚走了一步,他就没有办法再动弹,因为陈乔野转过身,和他目光相撞。 他说:“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可以吗?” 吴竟没有办法拒绝。 那一瞬间他看到陈乔野泛红的眼尾,那双总是带点冷淡疏离、在昏暗光线下也显得清亮的眼睛,此刻写满了疲惫。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追上去?只会让对方更难看。再说几句“对不起”?这话过于无力过于苍白。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地凑过去?那简直是种残忍。 程子望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那边传来:“乔野?怎么突然要走?不舒服吗?” 陈乔野已经拎起了书包,带了点鼻音:“没事。社长,我先走了。” 程子望点点头,没再多问:“行,我们这边活动也差不多要结束了,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吴竟眼睁睁看着那道单薄的身影推开沉重的铁门,消失在昏暗的楼梯口。门板撞上门框,发出一声沉闷的“砰”。 “吴竟,乔野怎么了?” 楼心月的声音把他从恍惚里拽了回来,她走到他身边,眼神里透着好奇。 想来陈乔野应该是没有对其他人透露过。吴竟摇摇头,敷衍地笑了一下:“没什么……可能……身体不太舒服吧。” 楼心月“哦”了一声,显然不太信,但也没再追问,而是若有所思地说道:“其实乔野性格一直有点……嗯……孤僻?算是吧。” 她笑了笑,像是在帮陈乔野解释:“从上学期开学到现在都这样,话不多,也不怎么爱跟人打交道,习惯自己待着。不过也不是冷漠啦,”她补充道,“天文社的人都说他其实挺靠谱的,问他题目都会讲,就是,嗯……态度有点冷。” 吴竟听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楼心月还在继续说,讲社团望远镜刚修好,计划下个月去郊区观星,又提到哪个老师最严格,食堂的饭菜涨价了,班上有人带电子设备被抓…… 吴竟完全没听进去。 他的脑子里反复浮现出刚刚陈乔野的眼神,心里那点不安被放大了一遍又一遍。 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 终于,他抬起手看了眼表——才过去十几分钟。 焦灼感像蚂蚁在啃食他的心脏。 他待不住了。 “抱歉,我有点事,先走了。” 楼心月一愣,还没来得及问,他已经转身快步走向铁门。 脚步急促地跨下楼梯,一阶、两阶……鞋底重重踩在水泥台阶上,发出凌乱的回音。 他几乎是小跑着冲下天台,呼吸乱了节奏,喉咙里干燥得像有团火在烧。 他得去找陈乔野。 冲出教学楼,刺眼的夕阳金光迎面扑来,他猛地停住脚步,急切地四处张望。 操场上三三两两的学生,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远处校门口传来的模糊车鸣……一切都和刚才没什么不同。 吴竟茫然地站在原地,目光扫过每一个可能的方向,穿过稀疏的人影,投向校外车水马龙的街道。 空荡荡的。 他来晚了。 陈乔野已经走了。 第17章 我也想和你,做朋友 六点三十八分,陈乔野走进教室。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而轻柔的洗发水香气,几个前排的女生刚洗完头发,长发披散着,发尾还带着未干透的潮意。 学校规定不允许女生披头散发,但周日的晚自习,总比平日松懈几分。趁着班主任没有现身,她们小心翼翼地解开发圈,把那头长年累月束起的头发放下来,享受片刻难得的自由。 陈乔野穿过这片沁鼻的香气走向自己的座位,目光落在桌上的一杯纸杯奶茶。 不必猜是谁放的。 从他踏进教室的那一刻起,他就察觉到了那道目光,如影随形,带着些试探,又带着点期待。 他回过头,吴竟果然看着他,笑得有点局促,像是一层摇摇欲坠的玻璃。 陈乔野望着他,片刻后,轻声道:“谢谢。” 吴竟摇了摇头,答非所问:“是我的错。” 毫不知情的大刘正争分夺秒地塞下最后一口鸡排,腮帮子鼓囊囊的,说话显得口齿不清:“你俩咋了?” 话音未落,上课铃响起,教室里的嗡嗡低语戛然而止。陈乔野收回视线,转了回去,吴竟张了张嘴,最后只是抬手锤了大刘一下:“吃你的鸡排去。” 第一节晚自习,没人巡课,值日班长坐在讲台上盯着纪律,教室里倒也安静。 陈乔野低头写着一张苏州的数学月考卷。难度不大,他一路顺畅地写到第十八题,只有填空题最后一题稍微花了点时间。正凝神往下读题,桌上突然天降一个小纸团。 准确地说,并不算“天降”。从抛物线轨迹来看,显然是来自后方。 思路被硬生生打断,陈乔野盯着纸团,和它大眼瞪小眼几秒,最终伸手捏起来,展开。 纸上印着淡蓝色的横线,一看就是从某本作业本上扯下来的,字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奶茶最好趁热喝,冷了就不好喝了:)】 陈乔野这才想起桌角那杯被遗忘的奶茶。他拿起来,纸杯上的logo一看就知道是校门口那家。那天中午吃完饭,吴竟问他要不要,他明明拒绝了,结果兜了一圈,这人还是把钱花了出去。 大杯,芋泥奶茶加珍珠,三分糖,热。 陈乔野的指尖摩挲着杯身,塑封膜上那个橙色的卡通笑脸正对着他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杯子放回原处。 下课铃响起,教室里瞬间恢复喧闹。 大刘大概是吃鸡排闹了肚子,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地从桌肚里掏出一包纸巾,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卓彦放下笔,双手用力揉搓着脸,一脸被数学折磨到神志不清的表情。 陈乔野翻了两页卷子,试图找回被打断的思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杯奶茶。 就在这时,后背被人轻轻戳了一下。 “怎么不喝啊?” 陈乔野没回头,只是伸手拿起奶茶,拆开吸管外层塑料膜。他用大拇指盖住吸管口,对准塑封膜中心,用力一戳。 “噗”的一声轻响,在嘈杂的课间并不算太突兀。 他含住吸管,轻轻吸了一口。温热的、带着浓郁芋泥香气的甜味瞬间充盈口腔,几颗珍珠跟着滑进来,嚼得腮帮子都发酸。 他慢吞吞地咽下去,才侧头半个身子看着吴竟,一本正经道:“上课戳吸管,声音会很大。” 吴竟怔了一下,像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片刻后,他笑出了声。 这次的笑,终于不再是那种小心翼翼的、戴着玻璃面具的笑容。 陈乔野的嘴角也跟着弯了弯,垂下眼,慢吞吞地又吸了一口。 星期天的晚自习提前半个小时结束,高二高三还没下课,学校比往常要安静许多。从教室去车库的路上,稀稀拉拉亮着几盏路灯。 出了教室的门,吴竟问:“还是我载你回去?” 三月下旬,气温已经逐渐回温,但早晚还是透着凉意。 陈乔野拢了拢摇粒绒外套,拉链拉到顶,下巴埋进去:“不用,我把车骑过来了。” ——下午回家拿车了? 吴竟脑子里转了一圈,怪不得下午几乎转遍了整个学校,连教室旁边的男厕所都晃了一圈,也没看到陈乔野的影子。 两辆自行车停得不远,两人沿着车库旁的小径穿过寂静的校园,汇入校外的车流,朝着秣陵新村的方向骑去。 进了小区,两人把车停在单元楼下,锁好。 吴竟抬头看了眼陈乔野家里的窗户,屋里亮着灯。他把钥匙塞进口袋,准备抬脚上楼,身后突然传来一句: “吴竟。” 他回过头,陈乔野站在车库的棚子下看着他。 “能不能……陪我待一会儿?” 吴竟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点点头:“能,当然能。”他几步走回陈乔野身边。 二人沿着单元楼走远了一些,绕过一排停车位,走到一片小小的空地。这里摆着几台老旧的活动器材,扶手上的漆早已斑驳,锈迹沿着金属纹路一点点蔓延。 夜晚的秣陵新村很安静,不远处的马路上偶尔有车驶过,楼上有住户推开窗户,传来模糊的电视对白和小孩短暂的嬉闹声,没一会儿又归于寂静。 陈乔野走到一架秋千前,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生锈的铁链随之发出干涩的“嘎吱”声,他转身坐了上去。 吴竟默默坐到旁边的秋千上,手掌撑在粗糙的木质垫板上,指尖摩挲着上面剥落的旧漆。 秋千轻轻晃了两下,陈乔野伸直双腿,脚尖点着地面。半晌,缓缓开口:“下午的事……你真的不用道歉,我没有怪你。” “我……我就是觉得抱歉。”吴竟声音有点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陈乔野偏过头,嘴角带着一点淡淡的弧度。 “如果是故意的,那才奇怪吧?”他轻轻笑了一下,“你不用道歉,真的。” 吴竟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他没心没肺活了十几年,习惯了插科打诨,可这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比哑巴还无能为力。 “以前,我爸老和我在这里玩。我坐在秋千上,他推我,能把我推得好高好高,好像要飞到天上去。后来……他不在了,我也上高中了,就再也没来这里玩过。 “你说,像我这种乖学生,应该只会埋头写试卷。你说的其实也没错。当时社团招新,其实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想随便转一圈就回教室。但是走到最后,我突然就看到天文社的横幅……我已经记不太清当时的状况了,只记得那一瞬间,我特别、特别想我爸,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稀里糊涂填了报名表。 “我爸去世以后,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提他……所以下午我提前走,不是因为生气,我当时……”他抿了抿唇,“……只是想一个人冷静一下,缓一缓。你知道吗,吴竟?” 吴竟用力点头,动作幅度有些大,牵扯到铁链,发出一阵响。 陈乔野吸了吸鼻子:“那天上晚自习之前……在求知园,你说……想跟我做朋友,是真的吗?” 吴竟看着他:“是真的。” 陈乔野自嘲地笑笑:“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要跟我做朋友,我很没意思、又孤僻……” 话没说完,吴竟忽然站起身,在他面前蹲下。 两人距离陡然拉近,陈乔野猝不及防地对上吴竟的目光,心口猛地一滞。 吴竟仰头看着他,眼睛亮亮的,里面倒映着路灯,也映着他自己。 “谁说你没意思呢,陈乔野? “什么才算有意思?装逼、打架、抽烟、喝酒,你觉得那叫有意思? “至于孤僻,”他嗤笑一声,“那更是扯蛋。谁规定人必须得合群,必须得话唠?你想说话就说话,想不说就不说,别人都管不着!” “我……” “我想跟你做朋友,没有为什么。”吴竟勾唇一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这么想了。” 前一秒还在翻涌的那些犹豫、迟疑、不安,在吴竟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捞起,抛向遥远的天际。 心口翻涌着什么,像夜空深处沉默燃烧的星星,像丰水季轰然坠落的瀑布,亿万颗水珠翻滚不休,在坠落的瞬间碎成无数细小的光点。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我也想和你,做朋友。”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对另一个人说出这句话。 拳头被他攥得更紧,指甲陷进掌心,他清晰地感受到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呼吸也乱了节奏。 父亲过世以后,他原本沉闷的性子变得更加封闭。叶岚总让他和同学多多来往,可他只会一次比一次沉默。即使有人试图靠近,他也总会在第一时间竖起无形的屏障,把安全距离拉到最大。 可今天下午,他茫然地穿过一条又一条马路时,脑子里盘旋的,是吴竟笑起来的酒窝和虎牙、摆在桌上的美年达、午后阳光下的玉兰花、还有骑车时迎风鼓动的衣摆。 他忽然就有些害怕,害怕下午的失态,会让那道刚刚萌芽的、名为“朋友”的桥梁就此断裂。 陈乔野把背上的书包卸下来放在腿上,拉开拉链,摸出一个方形小盒子递给吴竟。 “这什么?” “你打开看看。” 吴竟疑惑地接过,掀开盒盖,里面赫然是一朵小小的绒花。蓝白渐变的花瓣,花蕊处嵌着小小的莹白珠子,安静地躺在天鹅绒衬布上。 “这……”吴竟看看盒子,又看看陈乔野,“你下午买的?” 陈乔野点点头,耳尖在昏暗光线下似乎有些泛红:“嗯。回去的路上看到她们还在卖,就……买了一朵,想送你来着……” 吴竟看看手里这朵明显是女式发饰的绒花,一时啼笑皆非:“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个!我又不用别头上。” “那你下午还要买来送我!”陈乔野音量陡然拔高,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反正,我送你了,你得收着。” “行行行,”吴竟忍着笑,连忙应道,“我收着,我收着!” 陈乔野泄气似的揉了下脸:“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朋友,反正,你给我买了那么多零食了,我就先送你一朵花……” 吴竟拉开书包夹层,郑重其事地把盒子塞了进去,还用力拍了两下书包:“放心,回去我就找个风水宝地深切供起来,以表对咱们陈小野同学的感谢之情,成不?” 陈乔野觉得有点不自在,低头揉了揉鼻尖:“那也太邪门了。” 吴竟倏地一笑,猝不及防抬手,胡乱揉了把陈乔野的头发。 本就微卷的发丝被他一揉,直接炸成了鸡窝。 “吴竟!” 陈乔野腾地一下从秋千上站起来,涨红着脸就要追打过去。 吴竟早有防备,大笑着往后一跳:“诶诶诶,君子动口不动手!别打别打!嘶——” “干嘛?”陈乔野狐疑地看着他。 “蹲久了……”吴竟呲牙咧嘴地扶住膝盖,表情痛苦又滑稽,“腿、腿麻了——” “活该!” 第18章 哥们儿 周日短得像是错觉,眨眼就结束,周一又把所有人拽回原点。高中三年,所有人都陷入一场周一到周日的莫比乌斯环里,无限循环。 周一那天正好是春分,太阳直射赤道,昼夜等长,按理该是个万物复苏、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可惜第一节课铃刚响,张国华就顶着一张拉到脚后跟的驴脸踏进了教室。 他本来就长得严肃,此刻脸色更是阴沉得能滴出墨来。眼窝深陷,两道浓眉拧着,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之处,连班上最油滑的几个刺头也下意识缩了脖子,噤若寒蝉。 教室里原本嘈杂的声音,在他跨进前门的瞬间戛然而止。 大刘正和后座的男生唾沫横飞地复盘昨晚的游戏战况,刚爆发出半声得意的笑,就见张国华“啪”地一声巨响,把一沓卷子狠狠摔在讲台中央,粉笔灰簌簌腾起。 “刘健鹏!给我站起来!” 大刘浑身一激灵,整个人从座位上弹起来,脖子一缩,头快垂到地板上。 张国华声音透着极强的压迫感:“阿听见铃声响啊?上课还在底下呱嗒呱嗒的,本事大的不行了嘛!” 卷子被他翻得哗哗作响,翻到一半,他猛地抽出一张,劈头盖脸甩了出去。 “乖乖,考个80分就这么开心,我还以为你考了160!” 坐在第一排的女生猝不及防被卷子拍了个正着,僵了两秒,小心翼翼地把卷子从桌上捡起来,默默放回讲台。 “这两节课,你给我站着听!”张国华冷冷道,目光扫过全班,“别以为只有他一个考得差!这份卷子,十三班和咱们班一起考的,结果人家平均分比咱们高了整整两分!” 他顿了顿,声音拔高:“你们自己好好反思一下,开学这么久,一天天作比倒怪像什么样子!” 全班齐刷刷地低头,仿佛地上真有黄金万两值得研究。 十三班和他们班同属强化班,上到考试分数,下到流动红旗,两个班主任明争暗斗,逮着机会就较劲。这次拿师大附中的卷子测验,张国华丢了面子,正憋着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结果大刘倒霉,算是精准撞上了枪口。 “课代表,发答题卡。” 身边传来椅子拉动的声音。卓彦像接到了皇上御旨,立刻起身,小跑到讲台边接过答题卡。 张国华清了清嗓子,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丝丝:“当然,这次最高分还在我们班——吴竟,158分。” 前排的人纷纷回头,后排的也竖起耳朵。 张国华顿了顿,继续道:“这份试卷难度很高,吴竟同学的答案全部正确,只扣了最后一大题的两分过程分。” 窃窃私语声顿时此起彼伏。 张国华补上一句:“吴竟同学才刚转来,成绩就比你们要高一大截!拿到卷子,都给我好好反思一下,怎么学成这个鬼样子!” 卓彦发完答题卡,快步回到座位。陈乔野接过前排传来的答题卡,一个红笔圈出的“158”刺目得很。 他目光顿了顿,平静地往下翻,看到自己的答题卡。 150。 填空题最后一题,错了,扣五分。大题最后一问,关键步骤推导错误,答案跟着一起跑偏,再扣五分。 扣分的地方清清楚楚,不冤枉,也没得辩解。陈乔野心平气和地扫了一眼,把剩下的答题卡往后递。 一旁的卓彦垂头丧气,手里的答题卡上标着一个龙飞凤舞的“122”。他叹了口气,掏出红笔和草稿纸,低头开始勤勤恳恳地订正错题。 好不容易熬到两节课结束,张国华刚夹着试卷迈出教室一步,大刘“咚”地一声瘫回椅子上,抓起水杯猛灌一大口,接着开始激情澎湃地对张国华的祖宗十八代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深刻问候。 “妈的,考80分就不能开心了?老子上次月考才考70,他知道我进步了多少吗?靠!”大刘骂骂咧咧,“等老子真考了160,我去他办公桌上拉屎他都管不了我!” 周围几个男生立刻配合地发出夸张的哄笑,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就是!80分怎么了?80分也是分啊!咱们刘哥这叫进步神速!” 大刘正骂得酣畅淋漓,张国华去而复返,顶着张比刚才更黑的驴脸扫视一圈:“这次考试,考140以上的,做完操去我办公室一趟。” 被迫消音的大刘像只被瞬间扼住喉咙的公鸡,脸一下涨成了猪肝色。 大课间结束,陈乔野混在人群里,琢磨张国华找他们过去到底是干什么。 刚走到楼梯口,一只手臂突然从后面伸过来,不由分说地搂住了他的肩膀。 他一惊,肩膀硌到吴竟卫衣上的抽绳,步子顿时乱了半拍。 “干、干嘛?”他下意识想挣脱。 “一起走啊。”吴竟语气自然,“不是要去办公室?” 陈乔野从小到大就没跟谁这么勾肩搭背过,一时间浑身都不自在,他扭了扭肩膀,试图摆脱这过于亲密的桎梏。 吴竟非但没松,反而变本加厉地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侧过头,微硬的发丝几乎蹭到陈乔野的鬓角,温热气息拂过耳廓:“朋友搂一下怎么了?” “……” 陈乔野一时语塞,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就这样被吴竟半搂半拖地带上了楼。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头已经站了几个人。吴竟率先推门进去,陈乔野跟在身后,视线快速扫了一圈。 张国华的办公桌前围着几个学生,吴竟个子高,站人前面像堵墙,陈乔野正想找个角落站定,下一秒—— “吴竟?!你怎么在这儿!” 一道清亮又带着惊喜的女声骤然响起。 楼心月是十三班的数学课代表,大课间按例来办公室交作业。刚把一摞沉甸甸的练习册放下,正揉着手腕喘口气,一转头,就看见吴竟瘦高的身影。 她眼睛倏地一亮,笑容明媚地招呼道:“吴竟?真巧啊!” 下一秒,她目光越过吴竟的肩膀,落在他身后那个略显毛茸茸、试图降低存在感的脑袋上。 “乔野,你也在?” 陈乔野被点名,刚想含糊应一声,结果肩膀一紧——吴竟已经不由分说地把他从身后拽了出来,大大方方地替两人回答:“张老师找我们有事儿。” “是数学竞赛的事吧?”楼心月了然地点点头。 话音刚落,张国华已经隔着几米远笑呵呵地招手:“吴竟来了?过来吧,都站近点。” 办公桌前围着的几个同学纷纷侧身让出位置,对吴竟施以注目礼。吴竟毫不在意,拉着陈乔野,旁若无人地挤到最前面。 等人齐了,张国华慢悠悠地端起他那个陈年老茶杯,掀开盖子,吹了吹浮沫,呷了口浓得发黑的茶汤,这才缓缓开口:“下个月底,省里有一场数学竞赛……” 接下来的十分钟,张国华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官腔的语调,把竞赛的流程、选拔机制、培训安排絮絮叨叨说了一遍。大致内容无非是:学校要先搞一轮选拔,之后市里再筛一次,最终入围者代表全市参赛。 秣陵中学算不上全市顶尖,推荐名额有限,加上高一不是竞赛主力,所以学校决定先选一批学生集中培训,再通过内部考试决定最终人选。 张国华目光扫了一圈眼前这几个神情略显兴奋的学生,语气倒是难得和缓了一点:“你们高一参加竞赛,主要还是以锻炼为主,积累经验,尽力就好,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从办公室出来,几个男生嘻嘻哈哈地凑在一起,勾肩搭背地走在前面,还不忘回头冲吴竟挤眉弄眼地起哄:“这次可就靠你了啊,哥们儿!给咱们学校争口气!” 吴竟懒懒地笑了一声:“行啊,没问题。” 陈乔野目送那几人走远,忍不住咂舌:“你还真是……一点都不谦虚。” 吴竟挑眉看他,笑容促狭:“你夸我两句,我夸你两句,大家互拍马屁,烦不烦?” 被一语点破心思,陈乔野坦率地点点头:“烦。”他确实觉得那些浮夸的吹捧毫无意义。 吴竟看着他,轻笑着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那不就得了。” “……那你这么说,就不怕得罪人啊?” 吴竟耸耸肩:“这有什么好得罪的?实话实说而已,要是有人觉得没被拍马屁就是被冒犯了,那这心眼儿也忒小了点儿吧?” 陈乔野没再接话,心里却觉得稀奇,那些他平时需要费尽心思去揣摩、去应对的人际交往弯弯绕绕,到了吴竟这里,似乎都成了不值一提的浮云。 吴竟显然没把这小插曲放在心上,若有所思:“欸,刚刚老张说什么来着?周三、周五晚自习去阶梯教室集中上课……意思是不是咱们不用写作业了?” “……想得美。” “靠,不是吧。”吴竟半真半假地哀嚎一声,“我现在去找老张说不去了,还来得及吗?” “不行。”陈乔野学着刚刚那几个男生的口吻,慢悠悠道,“这次——全靠你了啊,哥们。” 吴竟怔了两秒,随即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一把扶住走廊栏杆,笑得肩膀直抖。 “……?” 陈乔野一脸莫名,茫然地站在原地。路过的几个女生被吓了一跳,纷纷侧目。 陈乔野只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耳根微微发热,伸手去拽吴竟的胳膊:“喂,你到底笑什么?” 吴竟好不容易笑够了,抬起头,长长地、夸张地叹了口气,拍了拍陈乔野的肩膀:“陈小野,你不仅不会读后鼻音,儿化音也不会读是吧?” 陈乔野愣了足足五秒,终于反应过来—— 这人又在笑他普通话! 第19章 哄 陈乔野气鼓鼓地回了教室。 从前门到座位的短短几步路,他嘴唇无声地翕动,反复咀嚼那两个音节:“哥们……哥们儿……哥们……哥们儿……” 怎么读怎么别扭。 他一屁股重重坐下,泄愤似的抽了张草稿纸,“唰唰”几笔写下一个大大的“哥们儿”,然后戳了戳卓彦的胳膊,把纸拍到他面前:“念念。” 卓彦正吭哧吭哧整理错题本,闻言偏头扫了一眼,张嘴就来:“哥们儿?” “……” 轻轻松松,毫不费力,儿化音流畅得像是自带系统插件。 陈乔野脸色顿时更黑了。 卓彦一头雾水:“你这干嘛呢?练绕口令?” 陈乔野没吭声,闷头把那张纸撕了个粉碎,一片不剩地全扔进挂在课桌旁的垃圾袋里。 更火上浇油的是——后面的吴竟还笑个不行。 笑屁! 陈乔野咬紧后槽牙,硬是当他不存在,从桌肚里随便抽了本练习册,拔掉笔帽就开始刷题,力道大得几乎要划破纸张,像是要把所有怨气都倾泻在数学题上。 卓彦看着他这股“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拼命三郎架势,悄悄凑近一点,压低声音问:“又被张老师训了?” 陈乔野手里的笔顿了顿,沉默了两秒,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那你这是……”卓彦更迷惑了。 陈乔野想说“吴竟那混蛋笑我普通话”,但这话光是在脑子里转一圈,就幼稚得让他自己都脸红。 他索性抿紧嘴唇,一言不发,继续低头狂刷题。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熊熊燃烧,仿佛只要把眼前这本练习册刷穿,他就能把身后那个笑得嚣张的家伙狠狠踩在脚下,让他再也笑不出来。 卓彦第一次见陈乔野情绪如此外露,忍不住暗暗咂舌。 他填空题最后一问还有几个步骤没弄懂,本来想请教同桌,但这人正憋着一肚子气,连翻页都带着一股杀气,显然不是求教的好时机。 思来想去,他只能硬着头皮,带着几分忐忑转过身去,声音细若蚊呐:“那个……吴竟,这题……你能给我讲讲吗?” 卓彦平时和吴竟基本没有交流,之前偶然听班里几个男生在背后议论,说这人“拽得二五八万的”,“看着就不好惹”,他心里多少有点打鼓。 但出乎意料的是,吴竟这会儿心情似乎格外明媚。他瞥了眼卓彦的错题本,拿起笔在草稿纸上演算:“这题啊,关键点在这儿……” 他讲得比卓彦想象中耐心得多,步骤清晰、逻辑分明,甚至不厌其烦地问卓彦“这里懂了吗?”,直到对方彻底点头才罢休。 卓彦简直受宠若惊:“原来是这样!明白了明白了,谢了啊!”他赶紧在错题本上记下要点。 吴竟的水笔在手指间转得飞起,语气随意:“客气,以后不懂的,随时问。” 卓彦晕晕乎乎地转回身,沉浸在“原来大佬这么好说话”的意外收获里,完全没注意到,就在他问吴竟题目的这几分钟里,他的同桌已经进入暴走模式,刷题的速度还在不断提升。 卓彦觉得他同桌可能疯了。 —— 这股气,陈乔野憋了一整个中午。 连午休时桌肚里“啪嗒”掉出一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棒,都没能让他紧蹙的眉头舒展半分。 但他自己也说不清,这股无名火究竟烧向哪里。是气吴竟毫不掩饰的嘲笑?还是气自己舌头像打了结,怎么也捋不顺那该死的儿化音?又或者……是气自己居然会被这点小事搅得心神不宁?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的情绪已经死了,不会被任何事掀起一丝波澜。可自从吴竟闯入他的生活,喜怒哀乐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轻轻一拽,就能让他方寸大乱。 真邪门。 下午体育课,前往操场的路上,吴竟跟在他身侧,有一搭没一搭地逗他:“喂,从中午到现在,一句话都不跟我说,真生气了?” 陈乔野目不斜视,脚步加快几分。 吴竟叹了口气,故作惋惜:“你不会是打算……跟我绝交吧?” “绝交”两个字猛地撞进耳朵,陈乔野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没有。” “没有绝交,又不打算理我,陈小野,你这样对朋友可不行啊。” 朋友。 陈乔野张了张嘴,话在喉咙里翻了个身,又咽了回去。 朋友这个词,就像是武侠小说里高手身上的罩门,精准捏住了他的七寸。 吴竟的语调拖得更长了:“你要是还不想理我,那就只能……”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卖了个关子,“我来哄你了。” “谁让你哄——” 话音未落,手腕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扣住。下一秒,吴竟微微发力,不由分说地把他拽离了人流,拐到一旁的浓密树荫下。 陈乔野条件反射想要挣脱:“你干嘛?” 吴竟扣住他,力道不重,温热的手掌轻松环住他的手腕。 “闭上眼睛。”他低声说。 “?”陈乔野一脸警惕。 吴竟左手还搭在他手腕上,低头看着他,嗓音低了几分,带点蛊惑的意味:“你先闭上眼,我保证你不生气。” “……” 陈乔野觉得这人肯定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但手腕被攥着,人也被堵在树荫下,跑是跑不掉了,再纠缠下去说不定还会被人看见。 他迟疑了两秒,最终还是僵硬地闭上眼,长睫不安地在颤动。 风吹过树梢,带来一点隐约的草木清香。 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接着,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掌轻轻覆盖在他的头顶。 带着安抚的意味,揉了揉他微卷的发顶。 “好了。”吴竟带着笑的声音响起,手掌收回,“气消了吧?” “……” 陈乔野刷地睁开眼,瞳孔微震。头顶被触碰的地方、手腕被紧握的地方,残留的温热感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像火星燎原,“轰”地一下,顺着血管烧遍了四肢百骸,连耳根都烫得惊人。 吴竟得意洋洋地看着他泛红的耳尖:“看,这不就好了?” 他说着,极其自然地再次拉过陈乔野的手腕,大拇指正好压在那块因瘦削而格外突出的腕骨上,带着他往前走:“走了,上课去。” 好在吴竟没有回头看。陈乔野一只手被吴竟拉着,另一只手悄悄捂住了自己滚烫的脸颊,脚步凌乱地跟着。 他盯着吴竟的后脑勺,脑子里乱糟糟地想:这……算什么哄人方式?! —— 体育课一周仅此一节,对多数男生是放风的甘霖,对陈乔野而言却堪比酷刑。 他打小就不太爱动弹,童年在老家镇上,别家孩子爬树下河野得没边,他能捧着本书在树荫下坐一天,上学后体育成绩自然也就只是勉强及格的水平。 对他而言,与其在操场上挥汗如雨被人围观,不如窝在教室刷题来得自在安心。 偏偏这学期体育课还是和十三班一起上,体育老师又是个刚从体院毕业的年轻小伙,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新老师初入职场的干劲,凡事讲究公平竞争,连篮球比赛都要煞有介事地抽签混编队伍,美名其曰“战力均衡”。 “好!红蓝两队分好!咱们今天来一场对抗赛!”体育老师吹响哨子,拍着手,声音洪亮、充满激情,“男生全员上场,不准偷懒!” 陈乔野头疼地叹了口气。 队伍分配出来,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蓝色布条,正盘算着怎么当个隐形人,旁边的吴竟已经晃着蓝色布条凑了过来:“巧了,队友。” 他抬手,拍了拍陈乔野的肩:“放心,我罩着你。” “……谁要你罩。”陈乔野小声嘟囔。 哨声一响,比赛开始。红队那边像打了鸡血,火力全开、攻势凶猛,短短几分钟就领先了四分,场上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吴竟成了蓝队当之无愧的核心。他速度快,球感好,外线突破屡试不爽,一连好几个漂亮的进球,把分差拉了回来。 比赛进入白热化阶段,双方比分胶着,防守动作也随之升级,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火药味。 “最后三分钟!比分43:41,蓝队落后两分!”体育老师在场边高声报时。 全场气氛被推向顶点,场边围观的同学也忍不住激动地呐喊助威。汗水浸透球衣,急促的呼吸声、沉重的脚步声、篮球猛烈撞击地面的“砰砰”声,交织成一片沸腾的声浪。 陈乔野站在三分线附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紧张,果断向持球的队友举起手示意。 他不是个多么出色的球员,体能平平,平时也疏于练习。但初中时被他爸硬拉着打过一阵子球,练出了一手中投的功夫。只要站位合适,手感在线,命中率还算稳定。 这一球,进了就能扳平! 队友的目光和他交汇,瞬间心领神会,一个击地传球,篮球划出一道弧线,精准落入他手中。 陈乔野稳稳接住球,粗糙的颗粒感硌着指尖。他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站位,脚后跟微微抬起,重心下沉,目光死死锁定篮筐,手腕调整到最舒服的角度,屈膝、蓄力、起跳——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篮球离开手掌的瞬间,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所有的计算、判断都消失不见,只剩下肌肉记忆在驱动。 然而,就在他身体腾空的刹那,余光惊骇地瞥见一道黑影从侧后方猛地冲了过来! 是十三班的凌骁! 对方的防守速度快得超出了他的预判,陈乔野几乎是本能地想侧身避开,但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根本来不及。 凌骁已经高高跃起,手掌狠狠朝着篮球扇去,动作又快又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闪电般横插进来! 是吴竟!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向前跨出一大步,用自己的身体强硬地卡在陈乔野和凌骁之间,试图为他争取出手空间—— 然而,凌骁的冲势太猛,挥出的手肘结结实实地、狠狠砸在了吴竟的鼻梁上! 一声沉闷的撞击。 篮球被巨大的力量猛地拍落,砸在地板上弹起,发出一声闷响。与此同时,吴竟的身体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带得向后踉跄,连退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鼻梁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酸胀感。 下一秒,鲜红刺目的血滴争先恐后地滴落,在灰白色的塑胶地板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触目惊心的红梅。 场上顿时一片死寂。 第20章 独一无二 那死寂只持续了两秒。 随即,像是被猛地按下开关,场上的人群轰然炸开。 “卧槽!” “流血了!真流血了!” 场边围观的同学惊叫连连,体育老师连吹了两声哨,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冲了过来。 “竟哥!”大刘的喊声震耳欲聋。 然而,陈乔野却像被罩在一个玻璃罩里,耳边只剩下尖锐刺耳的、持续不断的嗡鸣。他死死盯着那刺目的鲜红。 血。鲜红的血。 一滴、两滴、三滴……殷红的血珠砸在灰白的地板上,洇开,红得他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世界开始天旋地转,体育馆的顶灯、喧闹的人影、刺鼻的塑胶味……一切都开始扭曲变形,与记忆中那个暴雨倾盆、充斥着混乱哭喊的夜晚重叠交织。 那沉闷的撞击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无数可怕的念头一瞬间涌进脑海,陈乔野僵在原地,不得动弹。 “我操了竟哥,你快把头抬起来!”大刘急得直拍吴竟的背,嗓子都劈叉,“冰袋呢?!谁他妈有冰袋?!” “冷静点,别乱操,我没事。”吴竟拇指和食指捏着鼻梁,声音闷闷地从指缝里透出来。 他弓着腰,头低垂着,鲜血顺着指缝不断往下渗,其中一滴重重砸在他的球鞋上,溅开一朵艳红。 “你还没事?!你鼻血都快流成河了!快快快,你快把头抬起来!”大刘急得跳脚。 “头低下才能压住血管止血。”吴竟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冷静,但捏着鼻梁的手却微微发着颤。刚才那一下结结实实,鼻梁骨深处一阵阵发麻,浓重的血腥味直冲喉咙,呛得他胃里翻江倒海。 陈乔野猛地一个激灵,仿佛终于从噩梦中惊醒。他踩着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的脚步冲上去,一把死死抓住吴竟的手腕,声音颤抖而尖利:“你怎么样?疼不疼?去医务室,我带你去医务室!” 吴竟被他扯得晃了一下,反倒抬起没被捏住的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陈乔野的肩,甚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别怕,我没事。” “你——”陈乔野心乱如麻,慌慌张张地去掏口袋里的纸巾,动作太急,直接把半包纸甩飞了出去,散落一地。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抖。 “……不至于吧?”一个明显带着不耐烦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是凌骁。 他站在原地,双手抱胸,眼神阴翳,语调阴阳怪气:“打个球而已,哪儿有那么夸张?碰瓷啊?”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体育老师皱起眉:“凌骁,同学之间说话注意态度!” “态度?我态度怎么了?”凌骁嗤笑一声,目光轻蔑地扫过吴竟满是血污的手和脸,“不就是正常的防守封盖?篮球比赛哪有不碰不撞的?他自己反应慢往上撞,关我屁事?装什么装!” 大刘瞬间暴怒:“我**的凌骁!有种你他妈再说一遍!”他撸起袖子就要扑过去。 “再说一遍怎么了?”凌骁嘴角挑起一抹冷笑,“你们十二班打不过就玩碰瓷,说不过就想动手是吧?怂逼!” “老子今天非弄死你个呆逼不可!”大刘彻底炸了,后面几个同学赶紧冲过来死死抱住他:“大刘冷静!别冲动!” 吴竟眯起眼看向凌骁。 鼻血还在往下渗,他索性松开了捏着鼻梁的手,懒洋洋地勾了下嘴角,眼底带着点似笑非笑的狠戾。 “碰瓷?”他声音低沉,“行啊——医药费三千,精神损失费两万,外加营养费误工费……你微信还是支付宝?” 凌骁脸色一僵,咬了咬牙。 吴竟正想再补两句,胳膊突然被人用尽全力猛地一拽! “你少废话!”陈乔野终于忍无可忍,几乎是吼出来的。他脸色惨白,眼眶却憋得通红,一把拽住吴竟的胳膊,“赶紧去医务室!”他不由分说,半拖半拽地把人拉离了混乱的中心。 一出体育馆的大门,青天白日下,陈乔野骤然惊觉自己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一大片。 腿是软的,脚踩在地上虚浮得厉害。他右手死死拽着吴竟的卫衣袖子,抿着嘴一声不吭,唯有紊乱的气息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吴竟左手被他拽着,右手抹了下脸上的血,稍稍偏过头,就能看到陈乔野的脸,白得像纸。 “你晕血?”他哑着嗓子,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什么?”陈乔野猛地回神,对上吴竟的目光,又飞快地躲开,声音干涩,“不,我不晕血。” 吴竟低笑了一声,牵扯到鼻子又疼得“嘶”了一下:“那你怎么紧张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挨揍流血的是你。” 陈乔野不作声,只是沉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仅剩的两张皱巴巴的纸巾,把其中一张用力拧紧,形成一个粗糙的纸捻,递给吴竟:“你……塞进去试试?” 吴竟把两张纸都接过来,只用另一张简单抹了下下巴和脖子上的血痕,语气轻松:“没事,等会儿去医务室问他们要个□□棉球就行。” “……麻什么?” “□□,能收缩血管,止血效果好。” 陈乔野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人流着血还有心情给他科普,半晌才干巴巴地憋出一句:“……你懂的还挺多。” 体育馆离医务室不远,走个两三分钟就到了,陈乔野却觉得无比漫长。医务室其实只有屁大点的地方,狭小得像个摆设。陈乔野之前没来过,上个学期大刘打球把脚崴了,去了一趟,回来在教室里痛骂了好几天,说校医除了开药什么都不会,去一趟还不如自己去药店买点药擦。 值班的是个女校医,四十来岁,正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一部狗血偶像剧,听到门口的动静,她懒洋洋地抬眼一瞥,视线落在吴竟血迹斑斑的脸上。 “打架了?”语气稀松平常,似乎是见怪不怪。 “没,打球被撞了一下。” “哟呵,撞得还挺有水平。”校医起身,示意吴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摸出双一次性手套戴上。 陈乔野贴着墙根站,僵直着脊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校医的动作。 校医戴上手套,轻轻捏了捏吴竟红肿的鼻梁两侧。吴竟配合地微微仰着头,淡淡开口:“我刚刚自己捏过,鼻骨应该没事,应该就是软组织挫伤,毛细血管破了。” 校医挑眉,有点意外地看他一眼:“小伙子还挺专业啊。” “略知一二。”吴竟含糊地应了一声。 校医从消毒盒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止血棉,准备塞进吴竟还在渗血的鼻腔。 “嘶——”吴竟倒吸一口气,眉头微皱。 “医生你……轻点。” 陈乔野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校医手一顿,扭头看向墙边那个一直沉默、脸色苍白的小男生。只见他眉头锁得死紧,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用力攥成拳,身体微微前倾,一副随时要冲过来的样子。 她挑了挑眉,调侃道:“哟,心疼啦?” “……” “心疼也没用,疼了下次才长记性。上学上得好好的,怎么把鼻子砸成这样?打球也不知道注意点。” “我没事。”吴竟还有闲心在笑,“你看,我鼻梁骨结实着呢。” “你也别得瑟。”校医拿棉球擦拭鼻子周围暗红的血迹,“算你运气好,没伤到骨头,不然真是白瞎了你这张脸。” “是啊,还好没破相。”吴竟顺着她的话自嘲,目光却一直落在陈乔野脸上。 校医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草草地擦拭了一下吴竟鼻子周围比较明显的血迹,动作算不上轻柔。 处理完主要的渗血点,她摘下手套,丢进垃圾桶,从冰箱里拿了个冰袋塞进他手里:“行了,血差不多止住了,拿冰袋好好敷着!坐这儿休息十五分钟,别乱跑。”说完就坐回办公桌前,重新沉浸在震耳欲聋的电视剧里。 吴竟接过冰袋,冰凉的触感让他肿胀的鼻梁舒服了一点。 陈乔野的目光却无法从吴竟脸上离开。校医处理得潦草,吴竟脸颊、下巴、靠近颧骨的地方,还残留着几道蜿蜒干涸的血痕,像狰狞的伤疤。 吴竟似乎也感觉到了脸上不舒服的黏腻感,看向还僵在一旁当木头人的陈乔野:“陈小野,我脸上是不是还有血没擦干净?怪难受的……帮我擦擦,行不?” 陈乔野点点头,跟校医要了几块无纺布,将其打湿后走到吴竟面前。吴竟坐着,他站着,两人离得很近,陈乔野不得不微微弯下腰。 吴竟很配合地仰起脸,方便他动作。 距离骤然拉近,陈乔野能清晰地看到吴竟鼻梁上迅速肿起的青紫瘀痕,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脸色因为失血和疼痛而显得比平时更白,嘴唇也有些干裂,但那双眼睛依然带着笑意望着他。 一边轻轻擦拭,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酸涩和愧疚猛地冲向鼻腔,直逼眼眶。陈乔野死死咬住嘴唇内侧,想把那股汹涌的泪意逼回去。 可视线还是迅速变得模糊,让眼前吴竟带血的脸庞都变得氤氲不清。 吴竟看见陈乔野摇摇欲坠的眼泪,叹口气:“吓着了?你看,都说了我没事,就是看着有点吓人。” 陈乔野吸了吸鼻子:“都怪我。都是因为我,你才受伤的。” 篮球场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不断在脑子里闪回、慢放。鼻梁骨是多脆弱的地方,万一真的断了怎么办?鼻腔里那么多毛细血管,万一血流不止怎么办?万一……他不敢再想下去,后怕像潮水将他淹没。 陈乔野还是放心不下,猛地转头,急切问道:“医生,他鼻子真的确定没事吗?不用拍个片子吗?” 校医正津津有味地盯着屏幕,音量开得震天响,闻言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我这儿条件就这样!只能这么简单给你处理一下,不放心自己打车去医院挂急诊拍片子。” “……” 陈乔野的心沉了下去,总算知道为什么大刘那次痛骂了好几天。 吴竟朝他勾了勾手指:“过来,坐这儿陪我待会儿。” 陈乔野坐下,强烈的不安依旧在脑子里盘旋。他咬咬牙,小声道:“我……我带你去找我妈吧?她是护士,就在省中医院,很近的……我让她带你去拍个片子……” “停。” 吴竟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按在陈乔野的嘴唇上,一下子让他噤了声。 “我真没事。”他拿下冰袋,一百八十度展览了一下,“看,我鼻子没塌吧?没歪吧?鼻梁是不是还是这么高?帅的很依旧啊。” “……臭美吧你就,塌了算了。”陈乔野别开脸。 “口是心非了啊,刚刚谁心疼我来着?” “谁、谁心疼了?”陈乔野猛地转回头瞪他,只是那泛红的眼眶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是啊,谁啊?”吴竟笑嘻嘻地,故意环顾四周,“反正不是我。” 陈乔野蹭地站起身:“我走了。” “哎,我错了错了!别走,嘶——” 吴竟猛吸一口气,声音透着三分痛意。 陈乔野立刻回头,满脸紧张:“怎么了?是不是又流血了?”他下意识就要凑近去看。 结果,正对上吴竟那双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 “……” 他又被耍了! 陈乔野气得想跺脚,自己那点心疼和担忧简直喂了狗!他抽身就想离开这个混蛋。 下一秒,左手就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牢牢抓住。 他的手偏冷,而吴竟的手掌温度似乎比他高一点,手指也更长,骨节分明。那温热干燥的触感,像冬天深夜裹在身上的厚毛毯,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包裹感。 陈乔野原本苍白的脸色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一层薄红。 只是被握住手,陈乔野却像是被握住咽喉,他用力想抽回手:“松开。” “那你别走。” “……我不走,你把手松开!” 手上的力道骤然松开,吴竟用力拍了拍旁边的椅子,示意陈乔野坐下。 校医察觉到动静,往这里瞥了一眼。 陈乔野怕吴竟再搞出什么幺蛾子引人注目,只好憋着气,一屁股又坐了下来。 下课铃声远远地传过来。 “下课了。”陈乔野说。 “嗯。”吴竟重新把冰袋按回鼻梁上,“下节什么课?” “政治。” “你想上吗?” “……我没翘过课。” “这算哪门子翘课?”吴竟张嘴就来,歪理一套一套的,“我是光荣负伤的伤员,需要休息观察。你是本伤员唯一的、负责人的陪护人员。你在这里陪我,是履行神圣的陪护职责,怎么能叫翘课?” “……”陈乔野被他这套逻辑搞得哑口无言。 他有些泄气地往后一靠,歪在椅背上,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问:“你对别人……也这样吗?” 吴竟看着他:“哪样?” 陈乔野思索了一下措辞,似乎找不到更准确的形容:“……就……胡搅蛮缠?” 吴竟盯着陈乔野看了几秒,突然笑起来:“我什么时候胡搅蛮缠了?” 陈乔野想说“你什么时候不胡搅蛮缠了”,又觉得这话像小时候在湖南台看的还珠格格会说的台词,于是他改口道:“很多时候。” “行吧,就算我有时候有那么一点点不讲道理,”吴竟点点头,微微向陈乔野那边倾了倾身体,距离拉近,声音也压低了些,循循善诱道,“那你猜猜看,我这是……因为什么?” 陈乔野不确定地吐出那个仿佛有魔力的词:“因为……朋友。” 吴竟露出他的小虎牙。 “你对每个朋友……都这样吗?” 陈乔野觉得,此刻追问不休、显得有点“胡搅蛮缠”的好像变成了自己。可他控制不住,心底有个声音在催促他问下去。他垂下眼,“你应该……有很多朋友吧。” 这句话不是疑问句,陈乔野觉得这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实。 吴竟似乎天然就应该是受欢迎的,被拥簇的。“朋友”对他而言,像呼吸一样自然,像空气一样寻常。 而对陈乔野来说,“朋友”这个词,曾是橱窗里遥不可及的奢侈品,是他下意识躲避的麻烦,直到遇见吴竟,才变成了捧在手心都怕摔碎的、独一无二的珍宝。 “朋友也分很多种啊。”吴竟掰着指头,慢悠悠地数,“幼儿园、小学的,都老早没联系了。我妈给我塞进去的那些什么夏令营里面认识的,也就相处十天半个月,这辈子估计都见不着了。一起打球、开黑玩游戏的,也就玩在一起,交心算不上。还有关系比较铁的几个哥们儿,还有……” “还有……?”陈乔野的心悬了起来。 “你。” 陈乔野心口猛地一跳。 “我……”他舔了舔嘴唇,嗓音有些发干,“我算……哪一种?” “哪种都不算。”吴竟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你是最特别的那一个。独一无二。” 早春微凉的风,穿过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吹动了医务室浅蓝色的纱帘。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投在地上的光影也跟着温柔地摇晃。 陈乔野怔怔地看着他。 他听见内心深处,“噗”的一声,炸开了一朵小小的烟花。不是除夕夜漫天轰鸣、照亮整个夜空的那种,而是一支小小的、银色的仙女棒,被他小心翼翼握在手心里,独自燃烧着,发出细碎而璀璨的“噼啪”声,金色的火星跳跃着,映亮了他整个世界。 只有他能看见,只有他能听见这寂静的轰鸣。 “我……”陈乔野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下一秒,门外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声。 “竟哥!我来了!!” 第21章 巧克力 嘈杂的电视剧声都压不住大刘那破锣嗓子,陈乔野怀疑他变声期是不是还没过,不然一开口,那动静跟生锈的锯子锯木头似的,一开口就能把人耳膜震裂。 一下课,他就火急火燎地往医务室冲。到了门口,扶着门框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定睛一看,吴竟稳稳当当地倚在座椅上,一只手抓着冰袋捂在鼻梁处,神情悠闲得跟“伤员”二字八竿子打不着。 而他身旁的陈乔野,耳朵泛着一抹诡异的红。 大刘一愣:“竟哥,你……你没事吧?” 他总觉得吴竟投过来的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幽怨? “好着呢。跑这么快,急着给我送终啊?” “呸呸呸!”大刘夸张地拍着胸口,“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你少说点晦气的。” 他几步跨到两人中间,二话不说扯过旁边一把空椅子,又伸手抄起小桌上的一次性纸杯,去饮水机接了满满一杯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才意犹未尽地砸吧了一下嘴。 吴竟问:“我俩走了之后,你们干嘛了?” “自由活动啊!”大刘来了精神,眉飞色舞道,“我又接着打了一会儿,你们猜怎么着?凌骁那傻逼正好杵在篮筐下面,我瞅准机会,跳投的时候顺便瞄准了点——砰!篮球直接砸他脑袋上了!” 他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椅子被他晃得吱呀作响。 “那孙子当场脸就黑了,跟锅底似的,嗷嗷叫着冲过来要揍我,你猜我说啥?”大刘学着凌骁的语气,拿腔拿调地模仿,“‘打个球而已,哪有那么夸张?碰瓷呢?’” 话音刚落,他自己先绷不住,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你们没看见他那表情,气得嘴都歪到后脑勺了!哈哈哈哈哈!” 吴竟被他逗笑:“那人叫凌骁?” “对啊。”大刘咕咚咕咚又灌了两口水,不屑地啧了一声,“他爸是个在南京做生意的暴发户,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在学校横得不行,平时就喜欢拿鼻孔看人,我看他眉毛下面那俩窟窿眼儿就是拿来出气的!” 吴竟饶有兴致地偏头看向陈乔野:“认识吗?” 陈乔野摇了摇头。 大刘立刻“嗐”了一声:“竟哥你问他有啥用啊?咱乔野一天到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刷圣贤题,我估计连我们班人都没认全呢。” 陈乔野小声反驳:“……我没有一天到晚只刷题。” “哦?”大刘眉毛一挑,来了劲,“那你说说,我们组第一排那两个,叫什么名字?” “……” 大刘对着吴竟摊手,做出一副“你看吧我就知道”的无奈表情。吴竟笑了一下,陈乔野立刻扭头瞪他:“不准笑。” 吴竟立刻举起没拿冰袋的那只手,做出投降状,眼底笑意却未减:“对不起,我错了,不笑了。” “不过——”大刘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脑袋往前凑了凑,“我听他们班人说,这孙子之前死皮赖脸在追他们班一个女生,又是买口红买包、又是送奶茶送蛋糕的,可惜啊,热脸贴了冷屁股,人家妹子压根没正眼瞧过他。” “哦?” “**不离十!”大刘抓了抓那头硬茬似的短发,努力回忆,“那女生我见过,啧啧,绝对是女神级别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就在嘴边怎么想不起来……” “咚、咚、咚。” 门口传来三声清脆的敲门声。 几人齐刷刷地转头,就见门口一道纤细的身影。 是楼心月。 她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阿迪运动套装,外套脱下来搭在左手手臂上,右手拎着一只小巧的粉色的保温杯。她的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吴竟贴着冰袋的脸上,带着几分关切。 “吴竟,你没事吧?”她声音清凌凌的,让人想起山涧的泉水。 屋里安静了一秒。 大刘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手指着楼心月,结结巴巴地喊道:“就……就、就她!就是她!” 楼心月愣了一下,抬手指了指自己,表情有些困惑:“……什么就是我?” “别理他,他脑子抽风。”吴竟清了下嗓子,“你怎么来了?” 楼心月落落大方地走进来,停在吴竟面前:“我听我们班同学说,体育课凌骁把你鼻子撞出血了,有点担心,所以下课过来看看。”她的目光坦荡而直接。 “没事,小伤。” “那就好。”楼心月点点头,“凌骁那人做事就是这样,脾气也冲,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吴竟笑笑,算是回应:“嗯。” 大刘瞬间警觉,八卦雷达疯狂嗡鸣。他刚在这边唾沫横飞地嚼着别人八卦,结果正主就出现在眼前了?看这架势,吴竟和楼心月不仅认识,关系似乎还不一般? 他屁股底下像长了钉子,对着吴竟疯狂挤眉弄眼,用尽全身力气发射“哥们儿这什么情况快交代”的讯号。 可惜没人理他。 吴竟压根没接收到他的信号,只和楼心月不咸不淡地聊着。而另一边的陈乔野,早已默默缩回壳里,眼神放空地盯着脚下地砖的缝隙,整个人散发着“勿扰”的气息。 又客套地寒暄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楼心月也察觉到吴竟那份不冷不热的距离感。她没再多留,微笑着跟三人道了别,转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运动裤口袋里摸出一小袋粉色包装的巧克力。 “这个给你,”她转身,将巧克力递给吴竟,笑容明媚,“补充点糖分,好得快些。” 吴竟下意识抬手婉拒:“不用了,我……” 话音未落,楼心月已经不由分说地把巧克力塞到了他手里,语气轻快:“拿着吧,就是块巧克力而已。我走啦!” 说完,她利落地转身,高马尾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发梢似乎还带着一股清爽的、如同夏日冰镇西瓜般的洗发水香气。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 “我滴乖乖,这小姑娘长得不错嘛,啊是你女朋友啊?” 一直竖着耳朵看戏的校医,终于忍不住八卦之心,从电视剧里抬起头,促狭地问道。 “怎么可能。”吴竟捏了捏那袋袋子,眉头微皱,“我不爱吃甜的,齁得慌。谁要?” 大刘捂着腮帮子:“我这几天牙疼,喝水都哆嗦。” 吴竟毫不犹豫地把巧克力递到陈乔野面前:“喏,陈小野,解决一下。” “我……”陈乔野看着突然塞到眼前的巧克力,有点懵。 吴竟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脸上:“你也牙疼?” “……不是。” “那不就得了,吃吧,你不是挺喜欢吃甜的么?” “……你怎么知道?” “给你买的那袋零食里,那个瑞士莲的巧克力威化,就是你吃完的吧?还有那包小饼干,你也说好吃来着。” 陈乔野觉得脸上刚退下去的热度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这你都记得。” 吴竟笑道:“下课无聊,随便看看。” “哎哎哎,你俩先等会儿!”大刘再次跳出来打断,“怎么回事儿啊竟哥?坦白从宽!你怎么就认识那个谁了?!” “哪个谁?”吴竟装糊涂。 “就刚刚那个美女啊!”大刘急得抓耳挠腮。 “哦,楼心月啊。”吴竟语气平淡,“星期天我跟着陈小野去天文社蹭活动,她也是天文社的,就那么认识了。” “就这?”大刘一脸“你逗我呢”的表情,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没别的了?” “你还想怎么的?” 大刘遗憾地一拍大腿,痛心疾首:“我还以为你打算横刀夺爱,白激动了!” “去你的。”吴竟作势要抬脚踹他。 大刘敏捷地后仰躲开,仍不死心,贼兮兮地追问:“竟哥你真对美女没意思啊?我可看得真真的,人家对你挺有意思,这巧克力我只在德基见过!” 吴竟瞥他一眼:“我看你挺有意思,咸吃萝卜淡操心。是吧,陈小野?” 没等到回答,他侧头一看,陈乔野低着头,沉默地研究那袋巧克力。 手指摩挲着光滑的包装袋,翻来覆去地看。包装上印着漂亮的花体英文,不仅没有方块字,就连牌子他都没有见过。 以前吃过的巧克力种类很有限,无非是黑巧、白巧,或者牛奶巧克力。逢年过节在亲戚家果盘里见到的,也都是些花花绿绿的廉价夹心巧克力。 陈乔野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果盘角落里那颗最不起眼、包装最朴素、味道也最寻常的巧克力。他一直安静地待在原地,以为全世界的巧克力都和他一样,普普通通、毫无新意。 他盯着包装袋上的粉色花纹,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带着尖锐的酸涩。 他突然想问吴竟,楼心月算他的朋友吗? 如果算,是哪一种呢? 是那种夏令营里认识、转头就忘的普通朋友?还是可以一起说说笑笑的玩伴? 又或者……吴竟那句“独一无二”“最特别的那一个”,并不是他独有的定义? 陈乔野感到茫然。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个问题,只觉整个人被一种陌生的、酸胀的情绪紧紧裹挟,无法挣脱。 手指在无意识中收紧,原本平整光滑的包装袋,很快就在他掌心被揉捏得皱皱巴巴,发出轻微的抗议声。 第22章 别人 陈乔野到底还是没回去上那节政治课。 吴竟连哄带踹,总算把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大刘轰出了医务室。 临走前,大刘悲愤地朝吴竟比了个中指,被吴竟作势抬起的脚“送”出了门。 门关上,世界陡然安静下来。校医电脑里的偶像剧恰好播完一集,连最后一点背景噪音也消失了。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泼洒进来,将小小的医务室照得通透明亮。窗外的风一阵紧过一阵,窗边那株樱花树被吹得簌簌发抖,纯白的花瓣在枝头颤巍巍地晃动。 太阳照得人昏昏欲睡。 陈乔野半垂着眼,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意识像浸在温水里,一点点下沉。就在他即将被瞌睡完全俘获时,身旁的椅子突然发出“刺啦”一声滑动的响声,把他的困意惊了个干净。 他迷迷瞪瞪地睁眼,就见吴竟单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几步踱到窗前,对着那株在风中摇曳的樱花,“咔擦”就是一张。 拍完,他献宝似的把手机贴到陈乔野眼前,语气带点小得意:“好看不?” ……这人是真受伤还是假受伤? 陈乔野敷衍地“嗯”了一声,嘴角抽了抽,忍不住问:“你是退休老干部吗?” 吴竟挑眉:“谁规定拍花就是老干部了?” “等着吧,”陈乔野懒洋洋地闭上眼,“再过些日子,鸡鸣寺樱花开了,满大街都是扛着长枪短炮的爷爷奶奶。到时候,欢迎你加入夕阳红摄影团。” “鸡鸣寺有樱花?”吴竟兴趣盎然。 陈乔野狐疑地看他一眼:“我开玩笑的,你真要去?” “去看看嘛。”吴竟一脸理所当然,“夫子庙你都没陪我去,鸡鸣寺你总得补偿我一下吧?” “……吴竟,”陈乔野简直无语,“你讲不讲理?” “冤枉啊,我怎么不讲理了?”吴竟一脸无辜。 “你自己出去玩,为什么非要拉上我?” “我一个人有什么好玩的?” “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陈乔野简直觉得不可理喻。 他从小到大,最习惯的就是独处。一个人写作业,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书店、看展览、骑车回家……从未觉得有任何不妥,甚至享受那份无需迁就、自由掌控节奏的清净。他实在不明白,吴竟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去? 吴竟听完他的反驳,懒洋洋地丢下一句话:“我不管。” “那你……”陈乔野顿了顿,“为什么不找别人?” “哪个别人?”吴竟好整以暇地抱臂看他。 陈乔野沉默了几秒,艰难地吐出一个名字:“……大刘?” 吴竟眼神瞬间变得一言难尽:“我跟他?手挽手去看樱花?你觉得合适吗,陈小野?” 陈乔野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自动生成图像—— 篮球场上那个暴躁如雷的大刘,此刻正扭捏地和吴竟站在落英缤纷的樱花树下,十指紧扣,脉脉含情……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他打了个寒颤,诚恳地摇了摇头:“不合适。” 话刚出口,他就猛地意识到不对劲。 什么叫“手挽手”不合适? 难道他们两个手挽手去看樱花就合适吗?! 陈乔野一瞬间有点晕,慌忙调整话题,继续坚持:“除了大刘,还有别人。” 吴竟语气淡淡:“行啊,那你倒是说说,还有谁?” 陈乔野大脑一片空白。他努力在脑海里搜刮人选,可那些模糊的面孔和名字像沙子一样从指缝中溜走。 吴竟的目光像手电筒一样直直照着他,他一急,目光扫过椅子扶手上那袋刺眼的粉色巧克力,嘴比脑子快,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楼心月。” 空气骤然凝固。 吴竟脸上的散漫瞬间褪去,眼神沉了下来。 陈乔野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他以为吴竟生气了,正绞尽脑汁想怎么补救,吴竟已经出手如电,毫不客气地在他光洁的脑门上弹了个清脆的脑瓜崩。 “嘶——疼!”陈乔野捂着额头,“你干嘛!” 吴竟挑眉:“我还要问你干嘛呢?好端端的提楼心月干什么?我跟人家很熟吗?” “……她还送你巧克力呢。”陈乔野揉着额头,低声嘟囔了一句。 大刘那句“横刀夺爱”“有意思”还在脑子里盘旋,可他怎么都说不出口,索性拿巧克力这事堵吴竟。 谁知,吴竟闻言,眉毛一挑:“我不也送你巧克力了!瑞士莲、小饼干,哪样少了你的?” “……” 忘了这茬了。 吴竟又凑近一步,微微俯身,摆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再想些有的没的,我对你不客气了啊!” 陈乔野抿了抿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最后别开视线,盯着窗外摇晃的花枝,低低地“哦”了一声。 —— 那袋巧克力,最终还是被陈乔野塞进了外套口袋,像揣着一个隐秘心事。 政治课的下课铃一响,他说什么也不愿意继续陪吴竟在医务室里耗时间。虽然最后两节是对他来说无关痛痒的英语,但人不坐在教室,总让他觉得心里不踏实。 吴竟拗不过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跟着回了教室。 吴竟负伤归来,立刻成了全班的焦点。 男生都亲眼见证了那惊险一幕,女生们则从几个添油加醋的“目击者”口中听到了更夸张的版本。 “你们是没看到!当时血哗啦一下就涌出来了!” “一地红啊我操,地上全是血!吓死人了!” 强化班之间本来就暗潮涌动,互相看不顺眼。凌骁平时嚣张跋扈,没少跟十二班的男生结梁子。现在“自己人”被砸得鼻血直流,几个好事的男生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好像下一秒就要杀到隔壁班给吴竟报仇。 陈乔野回教室前去了趟厕所,回来一看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门,教室里活像开了早朝。 吴竟跟太上皇似的,端坐在座位上,身边围着一圈文臣武将,个个群情激愤。 大内总管太监刘健鹏正在唾沫横飞地复述自己是如何瞄准时机,精准无误地把篮球砸到凌骁头上,打出直击天灵盖的“暴扣”。 他讲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恨不得当场再表演一遍。 吴竟则郑重地拍了拍大刘的肩膀,当场宣布:“以后你的作业,哥包了!” 陈乔野:“……”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刚在座位上坐稳,卓彦就悄悄凑了过来,语气谨慎地问:“吴竟……鼻子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陈乔野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下午的课上完,活蹦乱跳的吴竟从座位上蹿起来,伸了个懒腰,问陈乔野:“学校对面有家炒面,听说不错,一起去尝尝?” “不了。”陈乔野利落地盖上笔盖,站起身,“我妈已经做好饭了。” 吴竟正想着说什么,就见旁边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一个男生,熟稔地一把勾住吴竟的脖子:“竟哥,走啊,一起吃饭去?” 吴竟被勾着脖子,身体微微倾斜,目光看向陈乔野。 “你去吧。”陈乔野对他笑笑,“我先回家了。” 吴竟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点了点头:“行,路上小心。” 放学时分的校门口一如既往地拥挤,倒霉路过的公交车被堵得寸步难行,喇叭声徒劳地响成一片。 陈乔野左闪右避,好不容易从人潮里挤出来,推着他那辆老凤凰往家骑去。 从家到学校的这段路,哪个路口该拐弯,哪个下坡要提前捏紧刹车,陈乔野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 因此这十来分钟他放空了大脑,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很多事。 比如刚刚勾着吴竟脖子的那个男生,叫什么来着? 细胳膊细腿,瘦得有些尖嘴猴腮,好像坐在他斜前方,完全记不得名字,只知道平时上课很爱捧老师的场。 又比如—— 吴竟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谈笑风生的样子。 又比如—— 大刘问吴竟对楼心月有没有意思,以及楼心月甩着马尾,不由分说地将巧克力塞进吴竟手里的画面。 ……对了,巧克力。 陈乔野右手稳稳扶着把手,左手探进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的棱角,隔着包装袋,能感受到里面方块的轮廓。 还好,这几天气温尚可,巧克力侥幸逃过了融化的命运。 他忽然想起早上出门前,叶岚边看天气预报边念叨:“过两天要升温了,二十好几度呢,这天气真是没个准头。” 二十几度。 到时候,樱花应该开得很盛了。 对,樱花。 吴竟说,想和他一起去鸡鸣寺看樱花。 吴竟。 吴竟。 吴竟。 为什么……什么事情最后都能绕回到他身上? —— 饭桌上,叶岚总是那个挑起话题的人。 每次吃饭,她都习惯性地问:“今天学校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啊?” 大多数时候,陈乔野都会沉默地低头扒饭,用含糊的“还行”“就那样”搪塞过去。但今天,他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目光落在碗里那块油亮诱人的红烧肉上,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开了口:“……今天体育课打篮球,吴竟帮我挡了一下,结果鼻子被砸出血了。” 叶岚立刻放下筷子,眉头皱起:“砸出血了?严不严重啊?” “看着还好。”陈乔野语气淡淡的,“在医务室冰敷过了,血止住了,他说没伤到骨头。” “你们小孩子懂什么?”叶岚的职业警觉立刻上线,“伤没伤到骨头哪能自己感觉?万一有骨裂呢?你回头让小吴抽空来趟我们医院,我带他拍个片子好好检查检查。人家可是为了帮你才受的伤,不能马虎。” 陈乔野余光瞄见叶岚那副“医者父母心”即将长篇大论的表情,果断在她再次开口前截住话头:“我跟吴竟说了,他说不用。” 叶岚的表情明显不赞同,刚要张嘴,陈乔野立刻补充:“我……我再跟他说说。” 叶岚这才作罢,转而问道:“小吴人呢?也不见他回来吃饭。” “他在学校附近吃了。” “唉,他妈工作忙,估计也没时间给他做饭吧?” “嗯,他说他妈基本天天都要加班,他要么在外面吃,要么就点外卖。”陈乔野顺口回答,舀了勺汤送进嘴里,才忽然察觉哪里不对。 一抬眼,正对上叶岚带着一丝讶异和探究的目光。她放下筷子,语气温和得近乎小心翼翼:“小野,你跟小吴……现在关系挺不错的啊?” 陈乔野下意识否认:“没……没有。” 叶岚却轻笑了一下:“妈妈以前啊,可从来没听你主动聊起哪个同学的事,更别说记得人家家里什么情况了。” “……” 他和吴竟……关系好吗? “关系好”这三个字,又该如何去定义? 他承认,比起那些在他脑海里面目模糊、甚至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同学,吴竟的确是个例外。 但“例外”就意味着“关系好”吗? 什么样的关系才能称作关系好呢? 陈乔野不知如何应答。 他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用力扒了一大口饭,好像这样就能堵住那份莫名的慌乱。耳边传来叶岚依旧温和的声音:“小野,妈妈知道……爸爸走了以后,你一直把自己关的很紧。但是妈妈跟你说了,那不是你的错,知道吗?妈妈真的希望,你不要总是一个人闷着,多交交朋友,跟朋友说说话、散散心,好不好?” 陈乔野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筷子,脸上的血色似乎褪去了一些。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几乎听不清的字:“好。” 轻飘飘的一个字,在陈乔野看来,并非承诺,更像是一种敷衍的休止符。他只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父亲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陈乔野觉得自己像一具设定好程序的空壳,在名为“生活”的轨道上麻木地运行。 一层无形的玻璃罩,将他与外界隔离开来。日升月落、四季更迭,人间的悲欢离合,似乎都成了隔岸观火的模糊光影,激不起他心底半分涟漪。 上学、放学、做题、睡觉……周而复始。他曾经以为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高中结束,至于更远的未来,一片空白,他拒绝去想。 他从未预料到—— 那个寻常的清晨,他一推家门,就撞见了吴竟。 彻头彻尾的、计划之外的、蛮不讲理闯进他生活的吴竟。 让他莫名其妙、匪夷所思、哭笑不得、怒火中烧……心跳加速的吴竟。 第23章 培训 晚自习前的走廊,光线昏沉,陈乔野木着脸,公事公办地通知吴竟:“星期天中午,我妈让你去家里吃饭。” 吴竟表现出十万分的惊喜和受宠若惊:“真的?阿姨也太好了,怎么突然想起请我吃饭了?” 一股淡淡的、清冽的柑橘香气随着他的动作钻入陈乔野的鼻腔。是吴竟衣服上的味道。陈乔野心里莫名一动,差点脱口而出“你们家用的什么洗衣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闪过晚饭后的画面—— 叶岚收拾着碗筷,状似随意地叫住他:“小野,星期天中午把小吴喊到家里来吃饭吧?”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愣愣地转头:“……啊?” 叶岚理所当然道:“小吴天天吃外卖哪行啊?叫他来,多双筷子的事儿。再说了,人家是为了帮你才伤着的,你不得好好谢谢人家?” “……” 陈乔野第一反应是抗拒。可他拒绝的话还没出口,脑海里猛地回想起饭桌上自己那声干涩的“好”。 ……现在拒绝,岂不是自打嘴巴? 他瞥了眼挂钟,已经快六点半了。时间紧迫,陈乔野索性含糊着“嗯”了一声,逃也似的关门下楼,心里盘算着:先答应下来,吴竟自己说不定就不想去呢? 可现在—— 他抠了抠手指,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没什么特别的……我妈对邻居都这样。欸,你那天有空吗?要是没空就算了,我跟她说——” “有空啊。”吴竟答得飞快,一脸无辜。 “……”陈乔野噎了一下,“真的没事?” “哦……有一件事。” 陈乔野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什么?” “咱俩去鸡鸣寺看樱花,你忘啦?”吴竟挑眉。 “……”陈乔野肠子都悔青了。他真想穿越回几秒钟前,捂住自己的嘴。 吴竟则摩拳擦掌,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届时一定到场,绝不缺席。 —— 接下来的几天,陈乔野几乎是在一种隐秘的煎熬中度过的。他从未如此迫切地希望时间凝固,让那个该死的星期天永远不要降临。 这个原本珍贵的、一周一次的喘息机会,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 他试图说服自己:不就是一顿饭吗?又不是没和吴竟同桌吃过。食堂、校外小店,不都过来了? 可脑子里总有另一个声音在叫嚣: ——这次不一样! ——吴竟要到他家!和他妈!坐在一张桌子上! 他痛恨自己这种遇事就想退缩的鸵鸟心态。看着班上那些嘻嘻哈哈、没心没肺打闹的男生,他甚至会生出一种荒谬的羡慕。如果自己能活得像个纯粹的傻逼一样,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些无谓的烦恼了? —— 心里悬着这块大石头,直接导致陈乔野把周三、周五的竞赛集中培训忘得一干二净。 周五晚自习前,他照例坐在座位上,跟新发下来的一堆讲义大眼瞪小眼,心里按轻重缓急默默排兵布阵。 手指刚点到一份物理卷子,衣领突然被人一把拎住,整个人毫无防备地被提溜起来。 吴竟站在他桌旁:“发什么呆?走了!” 陈乔野茫然四顾:“……去哪儿?” 吴竟一脸“你该不会是傻了吧”的表情:“阶梯教室!竞赛课!你该不会忘了吧?” “……” 他是真的忘得一干二净。这竞赛培训对他而言,本就是计划外的负担。 教室门口传来一个男生的惊恐嚎叫:“我操!你等等我!我笔袋没拿!” 另一个男生更大声地回吼:“我等你X!快走!” 等陈乔野攥着笔袋,气喘吁吁地跟在吴竟后面狂奔到阶梯教室时,里面已是人声鼎沸。 台阶向上延伸,人群似拔地而起的山峰朝他涌来。 陈乔野站在教室门口,胸口莫名有些闷。吴竟却浑不在意,拉着他往里走,目光扫视着寻找空座位。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含笑的声音响起:“乔野!吴竟!这边!” 楼心月。 她坐在第二排靠过道的位置,笑眯眯地朝他们招手,明艳的脸庞在灯光下格外醒目。她旁边的两个座位恰好空着。 附近瞬间响起几声暧昧不明的起哄。 “哎哟喂~” “楼心月,这么快就换新男朋友啦?” …… 陈乔野耳朵“腾”地一下烧起来。众目睽睽之下,他永远惊惶,永远无措。 楼心月坐在最左边,中间和右边的位置空着。陈乔野不想被当猴似的围观,脚步加快走向中间那个位置,试图赶紧坐下。 然而,就在他迈步的瞬间,胳膊被一股轻微的力道拽了一下。紧接着,吴竟的身影快得像一道影子,抢先一步,直接一屁股坐在了中间的位置上。 他在原地僵了一秒,脑子有点懵。吴竟这个动作快得有些反常,像是生怕那个位置被人占了去……是为了能挨着楼心月坐吗?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让他心头微微一刺。 “乔野你愣着干什么?快坐呀。”楼心月带着笑意的声音再次传来,打破了他的怔忪。 他抿了抿嘴,沉默地在那唯一剩下的、紧挨着吴竟的右边座位上坐下。柑橘香混着楼心月身上淡淡的橙花气息,让他有点透不过气。 —— 高一晚自习一共三节课,他们要在这个教室待上两节。 第一节课写题,第二节课讲题。 题目难度明显拔高,不少题目让陈乔野感到棘手。但他对此并无多少执念。 陈乔野从小到大的学习哲学就是:守住能力范围内的分数,不强求突破极限。稳稳当当,才是他的生存之道。 因此他的成绩虽非顶尖,却也总能名列前茅。 竞赛这种需要压榨潜能、充满不确定性的挑战,从不在他的规划里,他只想安安稳稳走过高考这座独木桥。 而此刻身处这间教室,他感到一股强烈的不适。空气里弥漫着精英班学生身上散发出的、近乎实质的锐利气息。那种志在必得的自信和隐隐的竞争意识,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场,让他本能地想要逃离。 这里的一切——题目、氛围、身边野心勃勃的同学——都在提醒他,他正被迫卷入一场自己并不想参与的游戏。 第二节课讲题的是精英班的数学老师,也是年级组长,不苟言笑的神情比起张国华来说,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乔野甚至怀疑,这帮老师是不是除了钻研数学,还集体修炼了什么邪道,个个气场都阴嗖嗖的。 尽管讲台上的氛围冷肃,教室里的气氛却并未完全冻结。精英班的学生显然和他们的老师打成一片了,仗着成绩优异,时不时在课上插科打诨,引得同班同学哄堂大笑。 而来自强化班的少数人,则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有的尴尬地跟着干笑两声,有的则像陈乔野一样,沉默地埋着头。 整个教室,陈乔野认识的人屈指可数,其中两个就坐在他旁边。 楼心月似乎心情很好,一直微微侧身,小声和吴竟说着什么,偶尔发出低低的笑声。 那声音轻柔悦耳,像羽毛轻轻拂过寂静的湖面,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陈乔野握着笔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他试图让自己集中精神,可那些原本清晰的数学符号在眼前扭曲、旋转,模糊成一片。 这个春日的夜晚,他无端觉得有些悲伤。 —— 竞赛校内选拔考试的时间最终定在了下周日早上,这意味着还要集中上课三次,这让陈乔野感到些许惆怅。 他太清楚自己了。他不是卓彦那种能悬梁刺股、为了一道难题鏖战通宵的拼命三郎,更不是精英班里天赋异禀、举重若轻的“怪物”。他只是一个资质尚可、靠着按部就班的努力维持着还不错的成绩的普通学生。他深知自己的边界在哪里,也安于这份普通。 从小到大,他听了太多“别人家孩子”的神话。谁小小年纪考进少年班、谁手握数个奥赛金牌、谁成绩优异直升附中外国语……他的父母虽然从不以此施压,但他早早便认清了现实,从未有过不切实际的远大志向。 中考发挥失常,进了秣陵中学这所区重点,他坦然接受。本以为能远离那些星光熠熠的优等生,却没想到在这里,对成绩和前途的焦虑与野心同样无处不在。 偶尔,陈乔野也会困惑,是不是自己太过格格不入?是不是也该像其他人那样,表面插科打诨,暗地里挑灯夜战,玩一场名为奋斗的表演? 从小学到高一,陈乔野始终觉得这是场愚蠢的游戏,但每个阶段,总有人乐此不疲地投入其中。 也许这场竞赛选拔,就是这场游戏中他被迫卷入的最新副本,他只想尽快通关。或者,更理想的是,找个机会体面地退出。 —— 周五上课的地点不变,这次陈乔野长记性了,提前十分钟就到了教室。 课前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走廊里人满为患。前面两个挽着胳膊的女生在叽叽喳喳,脑袋几乎贴在一起,突然爆发的高亢笑声惊得人耳膜发颤。 陈乔野素来对女生的八卦不感兴趣,低着头想快步穿过人群,却在捕捉到某个名字时,迈出的脚步突然凝滞。 “诶诶,楼心月旁边坐的那个男生谁啊?她男朋友?” “不知道,听说是十二班一个才转过来没多久的男生。” “我去!楼心月下手够快啊!” “谁让人家长得好看?羡慕不来!” 走廊灯光昏黄,人声鼎沸,照理说这样的私语早该淹没在喧嚣里,可那些字句偏像长了脚,精准钻进了陈乔野的耳朵。 推门进去,吴竟已经老神在在地霸占着中间的座位,正低着头,手指在桌肚里飞快地操作着手机屏幕,显然是在争分夺秒地打游戏。 陈乔野去洗手间前,左边的座位还是空的,此刻已被楼心月占据。 她今天穿了一身剪裁简约的米色针织连衣裙,走动间裙裾轻盈摆动,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橙花香。 南京的春天向来阴晴不定,这几日气温反常地攀升至28度,教室里涌动着燥热的气息。 楼心月落座时,几乎半个教室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聚焦在她身上,她却恍若未觉,只偏头与吴竟低语,偶尔轻笑两声,眼尾弯成月牙形状。 陈乔野一进门,目光就撞上楼心月微微前倾、托腮望向吴竟的侧影。 他慢吞吞地挪回自己的座位,楼心月听到动静,转过头对他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回来啦?” 陈乔野点点头,算是回应。 屁股刚挨到椅子,吴竟倏地抬头,二话不说,抬手就对他脑门弹了一下:“上个厕所磨蹭这么久,再不来还以为你逃学了。” 陈乔野正心绪烦乱,猝不及防挨了这一下,皱着眉捂住额头瞪着吴竟。 “瞪我也没用,我……” 老师踩着铃声准时踏入教室,吴竟手腕灵巧一动,手机瞬间消失在他桌肚书包的夹层里。 讲义纸从前排一张一张向后传,喧闹声逐渐平息,众人纷纷掏出笔,开始今晚与题目的这场博弈。 白花花的纸面晃得陈乔野眼前发晕,他的思维好像硬生生被劈成两半。 一半在争分夺秒地解析眼前的题目,试图在复杂的公式和图形中找到突破口。 另一半像断了线的风筝,被窗外燥热的风吹得漫无目的地飘荡,完全不受控制。 吴竟是楼心月的男朋友吗? 他们在谈恋爱吗? 吴竟会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吗? 一个漂亮的,摇曳生姿的女孩,有谁会不喜欢呢? 陈乔野在心底苦笑了一下。他觉得吴竟好像天生就长了张容易早恋的脸,个子高高的,成绩又好,不笑的时候就像在装酷。 就算不是和楼心月谈恋爱,也会有大把的女生往他课桌里塞情书吧? 吴竟要是真的谈了恋爱……是不是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整天围着自己转,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些让人心跳加速的事了? 他也会动不动就买一堆零食送给别的女生吗? 他也会像那天晚上,蹲在秋千前面,专注而认真地看向别的女生吗? 他也会骑着那辆崭新的山地车,载着别的女生,风一样驶过南京城的大街小巷吗? 教室窗外,玉兰花正开得不管不顾,白色花瓣落到地上,像一片片融化的月光。 就在这时,眼前这道困扰他许久的题目思路豁然贯通。陈乔野猛地低下头,笔尖在讲义纸上飞速游走。 在这一刻,他突然希望,这场该死的、让他如坐针毡的考试,明天就举行。 第24章 午饭 陈乔野一推开家门,一股浓烈呛人的油烟味便兜头盖脸扑了过来。 厨房里,油烟机正卖力轰鸣着,炒勺在滚烫的铁锅里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热浪裹挟着蒜末和辣椒的辛香,霸道地直冲鼻腔。 叶岚正全神贯注地站在灶台前,料理着一锅沸腾的红油水煮肉片。翻滚的油汤如同滚烫的岩浆,咕嘟咕嘟冒着泡。 她是苏北人,做菜口味和她的性子一样浓烈爽快,不仅在单位里说一不二,连秣陵新村三号楼上上下下的邻里关系,都被她经营得一团和气。 陈乔野换好鞋,把沉甸甸的书包丢进卧室,脱掉令他闷热难耐的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色短袖T恤。 今天温度飙升到30度,班里早有不少男生迫不及待换上了短袖短裤。陈乔野本也想只穿件T恤,结果刚迈出房门,就被叶岚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以“春捂秋冻”为由,硬是给他套上了外套。 学校里还能偷偷脱掉,骑车时就只能硬着头皮穿着。他嫌车篮脏,不肯塞进去,十来分钟的路程,生生捂出了一身黏腻的汗。 餐桌上早已摆得满满当当——玉米排骨汤、可乐鸡翅、青菜烧牛肉……还有小区楼下那家老字号鸭子店斩回来的半只油亮喷香的烤鸭。 陈乔野愣愣地看着这丰盛的一桌,有点恍惚。 上一次家里摆出这么多菜,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父亲走后,他和叶岚两个人,两菜一汤便是日常。 叶岚做事一向认真,今天特意调休,一早就去菜市场精挑细选,提着大包小包回来,整整忙了一个上午。 她从厨房探出身,一眼看到杵在餐桌边发呆的儿子,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嗔怪:“小兔崽子,什么时候回来的?也没个动静。” 陈乔野朝厨房努努嘴:“油烟机跟拖拉机似的,能听见才有鬼。” 叶岚笑骂了一句,随即往他身后扫了一圈:“小吴呢?你没跟他说好中午来吃饭?” “……说了,”陈乔野下意识抠了抠手指,“他说马上就来。” 五分钟前,两辆自行车一前一后骑到小区门口,吴竟突然来了个急刹,害得紧随其后的陈乔野差点追尾。 他一头雾水地刹住车,语气带着不满:“吴竟,你搞什么?” 吴竟难得露出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忽:“咳……那个什么,我……我临时有点小事儿,你先回去,我几分钟就搞定!” “那你要是有急事就先去忙——”陈乔野心里甚至略过一丝隐秘的庆幸,正好借机推掉这顿饭。 结果吴竟斩钉截铁地打断:“不!就几分钟!很快!” “那我等你。” “不行。”吴竟拒绝得飞快,甚至有点急了,“你先回去!真的,我保证很快!” 认识吴竟以后,陈乔野感觉自己过去十几年积攒的“好脾气”额度正在飞速消耗。正午的太阳晒得人发晕,他满心莫名,丢下一句“随便你”,兀自骑车回了家。 此时站在客厅里,那股莫名其妙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 厨房里,叶岚将煮好的肉片码在碗底,起锅烧了些热油,手腕一抖,刺啦一声,滚油淋在铺满蒜泥、葱花和干辣椒面的肉片上。 “哗——” 白烟腾起,浓烈霸道的香气瞬间炸开,呛得陈乔野鼻子发痒。 “咚咚咚——” 大门适时被敲响。 陈乔野本想去厨房帮忙拿碗筷,听到敲门声,脚步却下意识地更快转向玄关,心底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期待,快步上前拉开了门。 意料之中的是,吴竟站在门口。 意料之外的是,吴竟左右手拎着满满当当、包装精美的礼品袋,原本放学前还算服帖的短发,此刻却湿漉漉的,发梢根根分明地竖起,像被水打湿又狠狠抓过。 “……” 陈乔野懵了。 他抬头看看吴竟明显精心打理过却略显狼狈的湿发,低头看看吴竟手上鼓鼓囊囊的印着高档LOGO的袋子,一时间被震得说不出话。 几分钟不见,他到底干嘛去了?! “怎么了,小野?” 叶岚没听见动静,边擦手边往门口走。刚到玄关,就看见她儿子和吴竟正大眼瞪小眼,一个满脸愕然,一个咧嘴傻笑。 叶岚“哎呀”一声,抬手在陈乔野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傻站着干嘛?还不让小吴进来!” 陈乔野手忙脚乱地从鞋柜里翻出一双拖鞋,正准备递给吴竟,结果才发现这家伙两只手都被占满了,根本腾不出手。 他只好讪讪地后退半步,把拖鞋放到地上,盯着吴竟弯腰换鞋。 叶岚一边接过吴竟手里递来的大包小包,一边念叨:“哎哟小吴,你这孩子,来吃个便饭,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太见外了!吃完都带回去,啊?” “阿姨您太客气了。”吴竟站直身体,笑容真诚,“真没啥,就是随便买的,您可别嫌弃啊!” 他指着袋子一一介绍:“这盒是深海鱼油,听说对长辈身体好,您试试。这几袋是进口的坚果和巧克力,给乔野当零嘴。还有两盒刚上市的枇杷,挺甜的。” 叶岚把沉甸甸的袋子暂时放到茶几上,嗔怪道:“下不为例啊!快来准备吃饭。对了,鼻子还疼吗?小野回来说你流了好多血,可把我担心坏了。” 陈乔野像个背景板杵在旁边,看吴竟扭头瞅了自己一眼,眯着眼笑了一下,又转头回去跟叶岚热络地聊开了。 叶岚宣布请客是掉下的第一只靴子,他为此提心吊胆了近一个星期。现在,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了地。 然而,预想中的尴尬甚至“危险”并未出现。叶岚热情爽朗,吴竟又和一只兴高采烈、尾巴摇成螺旋桨的傻狗没区别。这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气氛融洽得仿佛吴竟才是叶岚的亲儿子。 他在担心什么呢?陈乔野暗暗舒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他迈步想去厨房拿碗筷,结果叶岚抢先一步,他犹豫的当口,就被吴竟一把拽住胳膊,按在了餐桌旁的椅子上。 生平第一次,他在自己家里吃饭,坐得像个客人般局促。 他挨着吴竟左手边坐下,视线无处安放,只好四处乱瞟。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吴竟的左耳廓——那里空荡荡的,只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的耳洞痕迹。 叶岚在厨房盛汤的声响传来。陈乔野忍不住拉了拉吴竟的衣袖,吴竟立刻心领神会地倾身靠过来,陈乔野怕被叶岚听见,压低声音问:“你耳钉呢?怎么摘了?“ 从吴竟转学来第一天起,他就注意到对方左耳上那枚小小的黑色耳骨钉,甚至因此误以为他是个“社会哥”。后来虽然不这么想了,但吴竟行事作风的嚣张程度,比起那些人也是毫不逊色。 某次早晨进校门,铁面无私、辣手摧花的教导主任正黑着脸站在校门口,挨个扫视仪容仪表。 陈乔野当时心头一紧,觉得吴竟的耳钉肯定在劫难逃,结果吴竟大摇大摆地骑着车从主任眼皮子底下骑了过去,安然无恙。 直到早读课结束陈乔野才恍然大悟:主任那天没戴他那副厚得像防弹玻璃的眼镜!以他的近视程度,就算吴竟把耳朵凑到他面前,恐怕也发现不了那颗耳钉。 后来陈乔野把这乌龙告诉吴竟,自然又被对方笑着调侃了半天“好学生”。每次都在他即将炸毛时,吴竟总能嬉皮笑脸地及时道歉,让他那股无名火像被踩灭的烟头,徒留一缕青烟。 陈乔野总觉得奇怪。论成绩,吴竟比他更有资格称“好学生”,可这人似乎从没把这标签和自己联系起来。 好学生?打耳钉的能叫好学生吗?他时常会想,要是吴竟摘了耳钉,会不会更像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 可转念看到镜子里自己那副“循规蹈矩”的模样,他又不得不沮丧地承认,他确实比吴竟更符合那个刻板印象。 每天雷打不动戴着的耳钉,今天怎么舍得摘了? 吴竟朝他咧嘴一笑,手指点了点裤兜:“放这儿呢。” 答非所问。陈乔野想问“为什么摘”,谁问他“放哪儿”了?他正要追问,叶岚端着碗筷从厨房出来了。 “你俩嘀嘀咕咕什么呢?”她笑着把碗筷放到桌上,又拿出三个玻璃杯,“聊得这么开心?” 吴竟立刻换了一副面孔,语气诚恳:“我跟乔野说,您这饭一看就香,我得吃三大碗。” 叶岚被逗得合不拢嘴,乐呵呵地问吴竟想喝点什么。桌腿旁边摆着三瓶一升装的雪碧、可乐和橙汁,都是她刚从超市拎回来的,在他们家,这已经算是待客的最高规格了。 吴竟从善如流:“乔野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陈乔野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拿起雪碧拧开瓶盖。气泡翻涌上来,溅了几滴在他手背上。他先给叶岚和吴竟各倒了一杯,最后才给自己倒上。这边他刚倒完,吴竟已经和叶岚聊得热火朝天。 陈乔野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有让人如沐春风的本事。他在班里待了大半年还是个小透明,而吴竟转来半个月,已经能和所有人熟络地开玩笑,名字也已经传到隔壁班。 不仅是同龄人,就连长辈对他都格外喜爱。 饭桌上,吴竟和叶岚的话题天南海北。陈乔野由此得知,吴竟的妈妈吴文瑄在投行工作,城市之间的调动就像家常便饭,所以吴竟从小跟着母亲辗转各地,因此养成了他这副随遇而安的性子。 至于为什么他只跟着母亲,父亲又在何处,吴竟巧妙地一带而过,叶岚也体贴地没有追问,饭桌上氛围依旧轻松愉快。 吴竟说他妈忙起来连家里灯泡坏了都没空修,更别提做饭。叶岚一听顿时母爱泛滥:“以后饿了就来阿姨这儿,千万别客气,知不知道!” 吴竟立刻笑得眉眼弯弯,乖乖巧巧地应了声:“谢谢阿姨!那我可真要常来蹭饭了!” 桌上的菜被消灭得很快,吴竟对着满桌菜色赞叹不已,更是觉得南京烤鸭胜过北京烤鸭,叶岚笑呵呵的:“是吧?这家在我们这开了好多年咯,老师傅的手艺!喜欢就多吃点!” 就连陈乔野也在吴竟的影响下多夹了几筷子的菜。 一顿饭吃完,已近下午一点。陈乔野靠在椅背上,摸着撑得有点发胀的胃,心想这顿饭怕是能顶到晚上。 叶岚边收拾碗筷边问:“下午你俩有什么安排?” 吴竟看向陈乔野:“我们约好了,去鸡鸣寺看樱花,对吧?” 叶岚更高兴了:“去吧去吧,这几天樱花开得最好,再晚点下雨,花就该谢了。” 陈乔野本想赖在椅子上消食,没想到吴竟还惦记着这事,刚想找借口推脱,就被吴竟一把扯住胳膊拽了起来。 吴竟顺势极其自然地搂上他的肩膀,亲亲热热地往门口带。叶岚笑着提醒:“哎,小吴!东西记得拎走!” 吴竟立马耍赖,拽着陈乔野的手腕就往楼下跑,头也不回地喊:“我们要出门了阿姨!东西太多拿不动,下次再说!” 第25章 樱花 陈乔野在南京生活了将近十年,去鸡鸣寺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上次去的时候,三号线地铁还没有开通。他坐在摇晃的公交车里一路颠簸,下车时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吐出来。 歇完走马观花地逛了一圈,晕车的痛苦记忆犹新,以至于对那座古刹本身,反倒没留下多少深刻印象。 这座千年古城在几年之后成了互联网的热门旅游地,一年四季游客如织,而陈乔野不爱出门,去过的景点更是少得可怜。 进了地铁站,吴竟四处打量着站内标识:“咱们坐到哪个站?” 陈乔野抓了抓头发,支支吾吾半天没答上来。最后还是吴竟掏出手机导航,反客为主地一路拽着他坐到大行宫,再换乘三号线,才到达目的地。 周末的地铁站人潮汹涌,吴竟走在他身侧,肩膀贴着肩膀,身上那股柑橘味更加清晰,在拥挤的人潮内圈出一小片让人心安的领域。 午饭时,叶岚还在执着地往他碗里添排骨汤,仿佛多喝几碗就能拉近他和吴竟之间的身高差距。 原本班里最高的是大刘,自打吴竟转学过来,这个位置就易了主。身高带来的天然优势让吴竟在这个南方城市里显得格外挺拔,陈乔野站在他旁边,竟莫名生出几分心安。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坐在吴竟骑车载他的时候。 坐在后座时,吴竟宽阔的肩膀让陈乔野莫名想起了他爸。小时候,他爸也是这样骑车载着他,尽管他爸个子不算高,但在孩子的视角里,父亲的背影便是撑起整个世界的天。 他那时还在胡思乱想,下一秒吴竟一个急刹,他的鼻梁骨险些撞断,也把他从回忆中狠狠撞回了现实。 鸡鸣寺地铁站的出口是段老式台阶,爬上去颇费脚力。行至中途抬头,明晃晃的天光从出口倾泻而下,空气中混着若有似无的花香。 刚出站口,挑着扁担、挎着竹篮的摊贩就热情地围拢过来。扁担两头、竹篮里摆着清一色的茉莉花环,香气氤氲。 吴竟被此起彼伏的“帅哥”招呼声喊得眉开眼笑,当真驻足挑选起来。 在一群精心打扮、挑选花环的小姑娘中间,吴竟这个高个子男生显得格外扎眼。他煞有介事地拿起一串凑到鼻尖嗅了嗅,转身递给陈乔野:“你闻闻,是不是特别香?” 花环猝不及防怼到鼻尖,陈乔野耳根一热,下意识想躲,手腕却被吴竟攥住。 棉质衣袖被利落地卷起,那串茉莉花环被轻轻扣在了他的手腕上。 陈乔野整个人僵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你……你干嘛呢?” “给你戴上啊。” “给、给我戴这个干什么?” “想买给你,不行吗?”吴竟理直气壮,不等他反驳,利落地付了钱,拉着他就往前走。 地铁站旁,市政府素壁朱扉,沉稳气派,和不远处那条樱花铺就的街道形成鲜明对比。春日午后,粉白的樱花在日光下盛放,树冠层叠交错,将整条路温柔地笼罩在一片浅粉的薄雾里。 路上人头攒动,不少情侣驻足拍照,整条街都弥漫着一种明亮而轻快的甜腻气息。 粉白色映在陈乔野脸上,原本苍白的脸色也变得有了几分血色。 吴竟默默盯着他看了良久,然后掏出手机:“来,给你拍张照。” 漫天粉樱下,陈乔野却低着头,盯着自己手腕上的茉莉花出神,指腹摩挲着那几朵小小的白色花瓣,仿佛那是比樱花更值得关注的景色。 听到这话,他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别拍,我又不好看。” “少来这套。”吴竟笑骂一句,长臂一伸便揽住他的肩膀,把人按到一株开得正盛的樱花树下,眼神亮晶晶的,“站好,别动啊,看我。” 陈乔野没再挣扎,只是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略显局促的笑。 “咔嚓”几声后,吴竟点开相册左右翻看,满意地点点头:“看看,拍得多好。花衬人,人衬花。” 陈乔野凑过去瞥了一眼。照片里的他站在纷扬的樱花雨中,阳光穿过枝叶缝隙,在他清秀的脸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他盯着照片看了几秒,忽然直起身子:“删掉,这张我表情太丑了。” 吴竟眼睛瞪圆:“你什么眼神啊!哪里丑了哪里丑了哪里丑了!”说着,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操作,把照片加了收藏,“僵硬就是因为拍少了,哥多给你拍拍,保管你表情自然。” “你先删掉!”陈乔野伸手去抢。 吴竟反应更快,手臂高高举起,陈乔野够不着,气恼地一拳锤在他胳膊上。 吴竟捂着手臂哀嚎:“谋杀亲……谋杀朋友啊!陈小野你下手真黑!” “……幼不幼稚!”陈乔野瞪他。 吴竟嘿嘿一笑,手臂自然地环过他的肩膀:“走走走,别纠结了。哥技术好,拍不丑你。咱买票去。” 鸡鸣寺就在路的另一侧,明黄色的墙体在淡粉色的樱花映衬下格外醒目。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香客游人络绎不绝。 走到路口,陈乔野低头发现鞋带松了,便蹲下身去系。吴竟站在原地等他,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恰在此时,身后正好两个女生并肩走过,聊得正起劲,声音清晰地飘了过来。 “……你听说没啊?好多情侣来鸡鸣寺拜完回去就分手了!” “对对对!我堂姐去年带她男朋友来玩,回去没多久真分了!” “真的假的?那咱们还去吗?” “去呗,反正咱俩单身狗,怕啥?” 吴竟的背影猛地一僵,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变得极其微妙。 陈乔野系好鞋带站起身,正要过马路,却发现吴竟还杵在原地,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疑惑:“怎么了?走啊。” 吴竟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最终艰难地挤出几个字:“那个……咱们,还是……别去了吧?” 陈乔野一愣,有些错愕:“不是你心心念念非要来的吗?” “是……是吗?哈哈,哈哈……”吴竟干笑了两声,笑容僵硬得堪比陈乔野方才的假笑,“我就是突然觉得……额,这里人太多了!对,人太多了!你看看那队排的,挤进去不得脱层皮?”他胡乱朝着售票处方向一指。 陈乔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队伍虽长,但秩序井然,远没有到脱层皮的地步,甚至比学校食堂高峰期还宽松些。 “你真不去了?”陈乔野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这人态度转变得突兀,“不后悔?过几天樱花可就谢得差不多了。” 吴竟语气坚定:“不去了。” “哦……”陈乔野倒也没再纠结,“那你要回去吗?” “回什么回!好不容易放半天风,不得玩个够本?”吴竟立刻否决,目光在四周逡巡,沉吟两秒,“这附近……还有什么好玩的?先说好,别给我推荐卖试卷的地方。” 陈乔野被逗笑了:“旁边是城墙,还有玄武湖。” “玄武湖好!咱们去玄武湖!”吴竟两手一拍,像是终于找到完美的替代方案,语气轻快起来,“玄武湖总该……没什么说法吧?哈哈……” 陈乔野蹙眉:“什么说法?” 吴竟神色一正,极其自然地摆手:“没什么没什么!走,带路!陈向导!” 第26章 春色无边 沿着这条樱花盛开的路再走两百多米,穿过解放门,贴着古老城墙斑驳的墙根走上一段,玄武湖便豁然展开在眼前。水光潋滟,春色无边。 湖面上,黄鸭和白鹅形状的游船年复一年地漂着。刚来南京那年,三口之家曾挤进一只大白鹅船舱,父亲举着胶片相机按下快门,定格了他们在南京的第一张全家福。 照片里初夏的日头正盛,湖面碎金跃动,父母开怀大笑,年幼的陈乔野眯着眼,露出一抹腼腆又真实的笑容。 黄鸭与天鹅年复一年在湖面游曳,乘船的游客却换了一茬又一茬。 此刻,草地上满是野餐、踏青的游人,天幕澄澈如洗,风里裹挟着草木复苏的暖意。 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好像只要被太阳一晒,所有烦心事、旧日的泪水都会随春风蒸腾散尽,天地间只剩下舒展的笑容。 吴竟毫无违和地融入了这片欢腾。他蹲在棵歪脖子柳树下,笑嘻嘻地和一只拴在树边的边牧打成一片。 那狗被揉得舒服,突然兴奋地一窜,目标直指旁边安静看风景的陈乔野。陈乔野猝不及防,被扑得踉跄后退两步,差点一屁股坐进刚返青的草地里。 吴竟扶着膝盖,笑得前仰后合,结果乐极生悲,差点被兴奋过度的边牧撒了一身尿。 这下轮到陈乔野笑他,吴竟佯装恼怒,两人就这样闹了起来,追打着沿湖岸疯跑。 直到实在跑不动了,两个人才在一片浓密的树荫下停下。 陈乔野弯腰扶着膝盖,累得直喘气,汗湿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翘。吴竟四仰八叉躺在柔软草甸上,像刚挖出来的木乃伊。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脸上跳跃,吴竟舒服得长长喟叹一声:“太爽了——能不能一直这么爽下去——” 陈乔野圈着腿在他身边坐下,望着不远处高耸的紫峰大厦发呆。不知道是不是在太阳下待久了,视线有些模糊。闻言,他凉飕飕地无情戳穿现实:“不能。你晚上还要上晚自习。” “哎,你这人……” 吴竟拖着长音抱怨,偏过头,目光却定定地落在陈乔野汗津津的侧脸上。 一开始,陈乔野假装视而不见,若无其事地拨弄脚边细嫩的草叶。谁成想吴竟就这么一直看着他,眼神专注而直接,像是在他脸上研究什么比满园春色更值得探究、更吸引目光的东西。 那目光如有实质,陈乔野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终于装不下去,忍不住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下,目光闪躲:“你看我干嘛?我脸上有东西?” 对方不答,陈乔野小声辩驳:“我又没说错,本来晚上就有晚自习……” 吴竟轻咳了两声,终于开口:“你没说错。我就是觉得……挺稀罕的,原来你也有这么……”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措辞,“活蹦乱跳、像个真正小孩儿的时候?” “会不会用成语!“陈乔野揪了两根草砸过去。 吴竟非但不恼,反而笑得直抖:“对不起啊,您老人家多担待,我就一文盲,词儿不够用了。” 一阵裹挟着水汽的湖风撩乱了陈乔野额前汗湿的发丝。 他发质本就偏软,跑了这么久,碎发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被风一吹,又支棱起几撮不服帖的头发,显得格外稚气。 吴竟的笑声被风卷走,两个人一躺一坐,安安静静地吹了一会儿风。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三分钟,或者五分钟后,陈乔野突然开口,声音闷闷的。 “我小时候就这样。” 吴竟没反应过来:“嗯?” “我小时候就不……”陈乔野迟疑了一下,才咬牙说出那个词,“不‘活蹦乱跳’。” 吴竟没再笑,侧过头,安静地看着他。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陈乔野屈着双腿,下巴搁在并拢的膝盖上,手指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草叶。他的头发轻微卷着,在阳光下泛着柔软的棕色光泽。睫毛长而直,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脸上的细小绒毛在逆光下清晰可见,让他无端想起路边遇到的一只白色的小卷毛狗。 “家里亲戚都说我内向,是个闷葫芦。但我真的觉得没什么好说的。”陈乔野声音轻淡,“比起浪费时间和无关紧要的人说无关紧要的话,我觉得自己待着……更自在,更舒服。” 他转过头,望着吴竟。那双黑色的瞳孔清澈见底,此刻映着粼粼的湖光,比眼前波光潋滟的玄武湖还要澄净透亮。 “我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我自视清高,瞧不起人?”他问得有些忐忑。 吴竟摇头。 陈乔野微微一笑,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感激。 吴竟却突然开口:“那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是因为这些话不算无关紧要的废话,还是因为——” 他猛地坐直,瞬间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目光一瞬不瞬地锁住陈乔野的眼睛。 “还是因为,在你心里,我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 有那么一瞬间,陈乔野觉得眼前闪过一片白光,而后整个世界都被吴竟骤然放大的脸庞和那双眼睛占据,大脑一片空白,干净得如同头顶那片万里无云的晴空。 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然而,就在他试图组织语言的刹那,吴竟却轻巧地退了回去,身体重新放松地靠回草地上,恢复成那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身后,练滑板的小孩摔了一跤,爆发出响亮的哭闹声。不远处,一只水鸟轻盈地落在草地上,歪头警惕地看了看他们,停留片刻后,又倏然振翅,掠过湖面飞向远方。 吴竟枕着胳膊,悠闲地望着天,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死机的大脑重新开始运转,陈乔野被吴竟这种三番两次的、没来由的作弄搞得有些恼火,他愤愤丢出一句:“都不是。” 吴竟挑眉。 陈乔野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比别人都、傻、叉。” 乖乖仔憋了半天,搜肠刮肚才想出这么一个“粗鄙”的词。 陈乔野绷着脸,等着吴竟像刚才那样,张牙舞爪地朝自己扑过来“报复”,结果对方只是愣了一秒,随即大笑了两声,撑着胳膊肘半支起身子,歪头饶有兴致地看他。 “那既然我这么傻叉,”吴竟顿了顿,“以后你在我面前,是不是没必要端着架子了?” 陈乔野反驳:“我没端着。” 吴竟笑:“是,你不是故意装深沉,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放松一点,不用整天绷着。我就觉着你刚才笑我差点被狗尿到的样子,还有现在骂我傻叉的样子,特鲜活,特……可爱。”他的目光狡黠,“——你有这么骂过别人吗?” 陈乔野愣住,思路被他带偏,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吴竟看着他,笑意慢慢沉淀,目光可以称得上是温柔。 “以后多笑笑吧。”他说,“我喜欢……看你笑。” 陈乔野猛地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眼前变得模糊一片,像从水底看向天空。 他飞快地背过身,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声音闷闷的,像突然得了重感冒。 他说:“又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没心没肺。” 吴竟笑了:“谁说我没心没肺?” “本来就是!”陈乔野依旧背对着他,“你说你从小就跟着你妈到处跑,感觉你……对什么都不在乎,可不就是没心没肺。” 吴竟敛了笑意,轻声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跟在我妈后面跑吗?” 陈乔野摇头。 “因为我妈跟我爸一直在闹离婚,从我上小学之前,就开始了。” 陈乔野心头微微一震。 “我爸是哈尔滨一家三甲医院的医生——当然,现在混到主任了。打我记事开始,我爸跟我妈就各忙各的,忙得脚打后脑勺那种,一年到头能坐在同一张饭桌上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我妈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我姥姥姥爷都是农村的,她从上学开始就比别人拼命十倍,到现在工作也是,跟个停不下来的陀螺似的。我姥说她从小就比驴还倔。 “但我爸就不一样了,他说是忙工作,结果忙着忙着,就跟他们医院一个药代搞到一起去了。” 吴竟语气平淡得不像在说他亲爸的背叛,倒像是在讲一个听来的、与己无关的八卦,脸上无波无澜,跟解一道复杂数学题时的表情没什么两样。 “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我妈是怎么知道的,反正发现以后,她一没哭,二没闹,三没吵着要上吊,就跟我爸提了离婚,条件就一个:我得归她。 “后来他们争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过程非常狗血,非常曲折复杂,涉及到房子、钱、还有我……最后在我中考结束的时候,他们终于把手续办完了,我跟了我妈。哦对,我以前不姓吴,跟我爸姓凌,后来才改的。” 陈乔野愣愣地转回身,吴竟的目光飘向不远处的湖面,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左耳耳垂。 “这个耳钉……就是他们正式签字离婚的那天下午,我自己跑去打的。那时候觉得……总得在身上留点什么,一个记号,或者一道疤?”他扯了扯嘴角,笑容很淡,“挺傻的是不是?当时疼得我龇牙咧嘴的,但打完就觉得……痛快。” “我爸离婚没多久就娶了那个药代,现在儿子估计都要一周岁了。”吴竟嗤笑一声,“我跟他上一条聊天记录还是在过年,他给我发了个红包,就一句‘新年快乐’,我寻思着还以为是群发的。” 说完,他笑了笑,笑意却很快散去,目光悄悄地往陈乔野脸上瞟了一眼,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我说我爸这些破事,没别的意思,你别、别乱想啊。” 陈乔野点头:“我没乱想。” 他知道吴竟为什么突然那样小心翼翼。提起“父亲”这俩字,吴竟大概是怕他又像在天台那次一样,情绪一下子失控。 可这次没有。 明明是过去一年每每提起都让他翻江倒海的字眼,此刻却像突然沉底的风暴。吴竟说的那些话,只像一颗石子落进湖心,起了涟漪,却没掀起预料中的惊涛骇浪。 两人都没说话,湖水的波光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 这原本是吴竟的家事,他都表现得满不在乎了,陈乔野反倒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他低头想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冒出一句:“呃……其实,我觉得你姓吴挺好的。” “嗯?”吴竟斜眼看他,似笑非笑。 陈乔野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认真:“真的。你要是姓凌,我就只能喊你‘临近’了。” 吴竟愣了两秒,随即一阵笑倒在地,眼泪都要笑出来:“噗哈哈哈哈……陈小野你……哈哈哈……你这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啊!” 陈乔野看他笑个没完,忍无可忍地伸手戳他一下:“喂,别笑了。” 吴竟还是在笑。 他只好撑起半身,用膝盖跪着爬过去,在吴竟身上“啪啪”拍了两下:“吴——竟!我让你别笑了!” 吴竟一边笑一边举手投降:“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先说好,这次真不是笑你普通话……你自己先开的头……‘临近’……哈哈哈哈……” 陈乔野无奈地坐回草地上:“是我自己提的,我没生气,我这不是想……” “想什么?”吴竟终于止住了笑。 “想安慰你一下。”陈乔野脾气上来了,“我真是吃饱了撑的!” 看着他微微鼓起的脸颊和懊恼的神情,吴竟脸上露出一副“你看又生气”的表情,看得陈乔野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像一只被吹足了气又突然扎破、瞬间瘪掉的气球。 他哭丧着脸,自暴自弃地说:“吴竟,耍我很好玩吗?” “天地良心!”吴竟立刻喊冤,“我什么时候耍你了?” “从你转学到现在,你耍我多少次了!” “这不叫耍!”吴竟急吼吼地解释,“我想跟你玩才逗你呢,我怎么不去逗别人?” 两个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吴竟挠挠头,自言自语道:“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思考了一会儿,他两手一拍:“对了,我妈就老这么说。以前我遇到个脑残班主任,老是针对我,说我骄傲自大,以后成绩肯定下降。我上课明明没干嘛,他也老点我名儿。后来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就在课上跟他吵起来了,那老头气得当场给我妈打电话。我妈当时正好在跟客户谈生意,到学校的时候,我看她头顶都快气冒烟了。我妈把我领回家后,就这么骂我的。” 他捏着嗓子,惟妙惟肖地模仿起吴文瑄的语气:“吴竟你要死啊?!老娘辛辛苦苦赚钱送你去上学,就是让你跟老师吵架的?你自己摸着良心说,是不是天天上课讲话开小差?——老师针对你?老师那是为你好才点你名儿!他怎么不点别人名儿?他干嘛不去点张三李四王二麻子?!” 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被吴竟添油加醋地一说,让陈乔野没绷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笑完之后他若有所思:“你也会被老师针对?我还以为你从小就是被老师捧在手里的掌上明珠呢。” “我又不是优乐美,还能被人捧在手心里?”吴竟翻了个白眼,“本人从小到大收获无数老师的喜爱,但架不住有些老师就是脑残,看我不爽,我有什么办法?” “后来呢?” “后来?”吴竟耸耸肩,“后来就是,我一没道歉二没写检讨,照样骄傲自大下去,下次月考还是全年级第一,你说气不气人?” 陈乔野由衷给他鼓了两下掌,他看着吴竟神采飞扬的脸,轻声说:“我很羡慕你。” 吴竟挑眉:“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足够自信,也拥有让你自信的……底气。” 因为有这样的底气,所以他的自信并不是轻飘飘的狂妄,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根植在骨子里的东西。不会让人心生厌弃,反而像阳光一样,让人忍不住心生向往。 陈乔野从小就被规训得太久,像一只笼子里养大的鸟,被圈养在一个看似安全却狭窄的世界,直到遇见吴竟——一只从广袤蓝天俯冲而下的鹰——才知道原来天空那么大,风那么自由,原来还可以这样肆意张扬地活。 吴竟说:“自信的底气不是只有我可以有,你也能。” “我?” “对,你。”吴竟的语气笃定,“你成绩不差,长得也……好看,你妈很爱你,把你照顾得很好,做饭还那么好吃。我相信……你爸爸也一定很爱你,现在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继续守护着你。” “所以,不用去羡慕别人,陈乔野。”他叫了他的全名,“你自己本身就很好,非常非常好。” 第27章 朋友圈 那时候,陈乔野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可能会一辈子记住这个瞬间。 高一下学期的春天,玄武湖边的午后,他背着阳光坐在返青的草地上,整个人泡在一团温暖、黏稠又带着青草香的空气里。 就在那一刻,第一次,有除了父母之外的人,那样近地凝视他的眼睛,用那样认真又笃定的语气告诉他—— “你自己本身就很好,非常非常好。” 吴竟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没有丝毫杂质,直直地撞进陈乔野心底,让他心头重重一震。 也许是玄武湖岸边那浩荡湿润的水汽,也许是吴竟那双清亮得一塌糊涂的眼睛,让陈乔野紧绷已久的心弦忽然松弛下来。 他磕磕巴巴地开了口,断断续续地跟吴竟讲起小时候第一次跟爸妈来这里划船的事。 讲他们那天顶着大太阳,风刮得呼啦啦响。讲船开到湖心时左右摇晃,他紧张得两只手死死抓着船舷,总觉得下一秒就会被掀进深不见底的湖水里,然后……被鲨鱼吃掉。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傻,嘴角悄悄地往下压了一点:“……其实最后也没事,船稳稳靠了岸,湖里当然也没有鲨鱼。” 他总觉得自己语言系统发育得很不完善,讲个故事绕三圈都找不到重点,干巴巴的没什么意思。可吴竟却撑着下巴,专注地听完每一句颠三倒四的描述,像是在欣赏什么高级脱口秀,而不是一个少年笨拙复述的童年糗事。 讲到最后,陈乔野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脖子:“是不是挺无聊的?” 吴竟歪头笑了下,说:“不啊,挺好玩的。老实说,我小时候也以为湖底会有怪兽来着。那种……奥特曼里会出现的,水一炸,怪兽就会蹦出来,所以我冬天也不敢在冰面上走,生怕我会突然掉下去,然后被怪兽抓走。” 陈乔野一愣,忍不住也笑了。 就在这时,吴竟“唰”一下站起身,利落地拍了拍粘在裤子上的草屑,然后俯身,朝还坐在地上的陈乔野伸出手:“要划船吗?” “现在?”陈乔野抬头看他。 “嗯,现在。” “可是……” “别可是了!”吴竟不由分说地低下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稍一用力就把人从草地上拽了起来,“走啊,划船去!”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跑了起来,一路冲到不远处的游船售票处。 那天人很多,售票窗口前排起了不算短的长队。吴竟踮着脚探头看前面的进度,陈乔野在后面微微喘着气。 轮到他们时,吴竟抢在陈乔野前面,飞快地亮出手机扫码付了钱。 穿上橙色救生衣,站在码头边,陈乔野看着那条胖乎乎的大白鹅船晃悠悠地漂在水面上,心里突然升起一点不同寻常的、轻盈又雀跃的感觉。 —— 今天的风远没有记忆中第一次坐船时那么大,湖面平静得像一块巨大的、温润的碧玉。湖水倒映着天光云影,岸边柳绿花红,目力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耳边,吴竟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没营养的废话,声音混在微风吹拂水面的细碎声响里。 很多年后,陈乔野在互联网上偶然看过一个问题: ——如果一年前你自杀了,你会错过多少超棒的事情? 在遇到吴竟之前,他的答案会是:没有。 如果父亲骤然离世后,他就选择结束一切,那他不会错过任何值得珍惜、留恋的时刻。相反,他可以永远逃离那些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几乎将他溺毙的痛苦和孤独。 可遇到吴竟后,这个答案开始像根基不稳的沙堡,在名为“可能”的浪潮冲刷下摇摇欲坠。 他忍不住想,如果那时他真的选择结束一切,那么一年后这个春天的清晨,他就不会推开家门,撞见那个抱着箱子、眉眼锋利、戴着耳钉的“不良少年”。他不会注意到学校门口那棵在料峭春寒中盛放的玉兰,不会有人和他并肩骑车穿梭在梧桐树下、一起忍受食堂难吃的饭菜、蹲在修车摊前一脸认真地替他修补漏气的轮胎,更不会……在玄武湖上,和他共享此刻的宁静与喧嚣。 陈乔野垂下眼,湖水清澈,偶尔有几条小鱼游过,背鳍在水中晃出一道浅影。 他记得以前有人闲聊,说有游客划船划到湖心,居然徒手抓了一条鱼带回家。那时候他觉得这事简直荒谬绝伦,现在看着水中灵活穿梭的影子,倒觉得……万一真能抓住,似乎也挺有趣的?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吴竟舒服地倚着靠背,一只手随意搭在椅背上,姿态放松。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相机,把手臂高高举起,调整着角度。 他伸肘捅了捅陈乔野的肩膀:“喂,陈小野,看镜头。” “干什么?”陈乔野眼神还留在水面。 “纪念一下啊!今天是咱俩第一次出湖呢。”吴竟脸上绽开一个灿烂又有点傻气的笑容,另一只手对着镜头比了个大大的 V,“历史性时刻!快快快,给个面子,笑一个!” 陈乔野看着他那副傻样,嘴角轻轻一翘:“你好傻。”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顺从地转过头,对着吴竟举高的手机镜头,也抬起手,有些生涩地比了一个小小的 V。 “咔擦”,这是他们的第一张合照。 吴竟兴致勃勃地发了条朋友圈。 【和陈小野一起泛舟湖上[胜利]】 定位:南京市·玄武湖景区。 狗腿子大刘很快点赞并评论:【竟哥好雅兴啊[点赞][点赞][点赞]下次带我一起去[点赞][点赞][点赞]】 吴竟回复:【三个人的小船太拥挤】 回完,还带点小得意地把手机屏幕凑到陈乔野眼前,示意他看。 陈乔野配合地凑过去,屏幕上简简单单一句话,一条定位,一张合照,没有分组,就这么坦坦荡荡、大大咧咧地摊在吴竟的朋友圈里。 陈乔野想起刚加上吴竟的那一晚,他半夜睡不着,在被窝里翻看吴竟的朋友圈。 和别人的合照,这还是第一张。 他心里泛起一股微妙的悸动,指着屏幕问:“你就……这么发了?” “不然呢?”吴竟歪着头,“嫌不够?那我把□□空间、微博都同步一下?”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只是觉得有点突然,有点……无所适从。 吴竟的手机很快又跳出新的点赞和评论,消息提示音叮叮咚咚响个不停,估计是以前各地的同学朋友。 吴竟没藏着掖着,陈乔野也没想去看,但眼睛随便一扫,突然发现不对劲:“你微信名怎么改了?” 原本的德文单词Fernweh,现在变成了一个简简单单的“??”。 “我早改了啊!你没发现?” 陈乔野表情略带歉意:“不好意思,我不怎么看微信。” 这是大实话。智能手机对陈乔野来说,和诺基亚没什么区别。他一不热衷聊天,二不打游戏,平时放学回家,手机最大的用途就是拍下他没搞懂的题目,然后对着网上的解题步骤钻研。 住门对门,又是前后桌,导致两个人一天里面见面的时间比不见的时间还长,自然也基本用不到微信沟通。 因此,陈乔野上一次和吴竟微信聊天,还得追溯到他转学来的第一晚。 吴竟显然并不打算计较陈乔野没发现他换微信名这件事,他反而得意洋洋地问:“我这名儿改得不错吧?还得感谢你呢。” “感谢我?” 陈乔野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吴竟,无尽。难不成是自己不标准的普通话,给了他改名灵感? “……你怎么想起来改微信名?” 陈乔野的微信名从注册以来就叫“Chen”,头像是他某次随手拍的、一张碧绿葱郁的梧桐树冠照片。 很无聊的微信名,很无聊的头像,组合起来不像一个十几岁朝气蓬勃的青少年,反而像退休赋闲在家、只关心花鸟鱼虫的老大爷。 “想改就改咯。”吴竟耸耸肩,给出一个很吴竟的答案。 陈乔野识相地没继续追问,手机还在叮咚响个不停,吴竟直接按了侧边键关掉声音,随手往裤兜里一揣,靠回椅背,惬意地眯起眼享受湖面送来的微风。 “你不回消息?看上去很多人找你。” “都是些闲得蛋疼的,”吴竟满不在乎,“哪有划船重要?” 划船是件很重要的事吗?陈乔野不知道,但看吴竟此刻放松享受的样子,也决定不再胡思乱想,好好享受这周内难得的清闲时光。 美好时光总是流逝得飞快。上船前陈乔野看过表,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当时针堪堪指向四点三十分,他就开始催着吴竟往回划。 原因无他,这船按小时收费。陈乔野卡着第58分钟上了岸,精准得像掐着秒表的列车员。 吴竟嘀嘀咕咕,觉得还不过瘾,但眼看距离晚自习的时间所剩无几,只好被陈乔野拽着胳膊拖走。 出景区后,两人打算就近吃顿饭再去教室。陈乔野带吴竟去了家人气很高的锅贴店,油香混着醋味飘出半条街。 他们运气不错,队伍不算长,排了七八分钟就轮到。他们各要五只锅贴配牛肉面,这次陈乔野抢着扫码付钱,吴竟挑了挑眉没争,乐呵呵地溜达到角落找座位。 两颗毛茸茸的脑袋凑在油渍斑驳的木桌上大快朵颐,陈乔野一口咬下刚出锅的锅贴,滚烫鲜美的汤汁瞬间在口中爆开,烫得舌尖发麻。他“嘶”地抽了口气,手一抖,那只咬了一半的锅贴“啪嗒”掉回碟子里,溅起的褐色油汁不偏不倚,在吴竟那条浅灰色、一看就价格不菲的运动裤侧面,炸开一朵极其醒目的油花。 “......” 陈乔野如遭雷击,顾不上火辣辣的舌尖,火速从桌上的劣质纸巾盒里抽出两张薄如蝉翼的纸巾,徒劳地、用力地擦拭着污渍。 当然,毫无作用。 他僵硬地抬眼,视线扫过吴竟印着潮牌logo的短袖,低头是双被男生们津津乐道的某限量款运动鞋。这些整天在男生话题里打转的昂贵品牌,此刻像法庭上冰冷的证物。 陈乔野心下一凉。 吴竟慢条斯理咽下锅贴,转头就看见同桌脸色苍白,攥着纸巾的手微微发抖。 他差点笑出声:“干嘛呢?拿纸在这儿作法呢?没事儿,回去搓两把就干净了。” “真……真能洗掉?” “不确定。” 陈乔野瞳孔地震。 吴竟拍桌大笑:“逗你的!” 怀着沉痛的心情,陈乔野味同嚼蜡地吃完了锅贴。那一碗牛肉面,他只挑着吃完了牛肉,面还剩下一大碗,泡在汤里快要涨开。 坐地铁回学校的一路上,陈乔野像做贼一样,不时偷偷摸摸瞄两眼吴竟的裤腿。那两块褐色的暗斑在二号线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显眼。 他突然有点病态地庆幸——幸好吴竟是个男的。要是换成女生,他这一路鬼鬼祟祟偷瞄人家裤腿的行为,得多像个变态啊?估计早就被人举报了。 可一想到裤子要是真洗不掉怎么办,他又开始脑补各种解决方案。回家找叶岚?她对付油渍很有经验。但这么贵的裤子经得起大力揉搓吗?还是应该送干洗店?这裤子到底值多少钱?他要不要回去搜一下这个牌子……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又忍不住偷偷瞄了眼裤腿,悄悄记住了那串英文字母的拼写。 吴竟坐在一旁看手机,浑然不知旁边的陈乔野脑子里已经因为他裤子上的油渍,高速旋转成一台濒临过载的螺旋桨。 行尸走肉般回到教室,陈乔野刚在座位上坐下,大刘就在后面用力吸了两下鼻子,声音洪亮地问:“竟哥,你晚上是不是吃锅贴了?好香啊!你身上全是锅贴味!” “……” 陈乔野恨不得当场把吴竟裤子扒下来,立刻塞进洗衣机转上八百圈。 第28章 困兽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在车棚碰面时,吴竟正仰头打着个惊天动地的哈欠,下巴都快脱臼。 陈乔野见到他,开口第一句就是:“你裤子呢?” 吴竟哈欠打到一半,下意识低头确认:“……穿着呢啊?”语气带着没睡醒的茫然。 陈乔野着急:“我是说你昨天被弄脏的那条!” 吴竟生出一股劫后余生般的恍然:“哦,扔洗衣机了。怎么了?” 陈乔野目光如炬地追问:“洗干净了吗?” 吴竟被他问得一愣:“呃……我没注意……” 一股莫名的焦躁瞬间攫住了陈乔野。他恨不得命令吴竟现在立刻转身上楼,把裤腿举到鼻子底下狠狠闻一闻,确认那股锅贴味是否真的彻底消失。 可惜早读时间临近,事有轻重缓急,他只能把这股冲动死死压下去。“算了。”他声音闷闷的,泄气似的跨上自己的老凤凰,“上课要紧。” 月考余温未尽,四月便悄然逼近,期中考试也紧锣密鼓排上了日程,各科老师耳提面命,激情高涨,好像即将到来的不是期中考试,而是高考前的最后冲刺。 这股高压气氛像病毒迅速感染了教室,早读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隔壁班也似较劲般不甘示弱。校长背着手满意地踱过走廊,仿佛已看见未来状元在此冉冉升起。 唯独陈乔野,像置身于一场喧嚣的默片里。他依旧维持着半死不活的状态,早读的声音只够自己听见,文科课上眼皮打架,理科课上神思恍惚。 他和卓彦这对同桌,堪称教室里的两大孤岛,脸上常年挂着无悲无喜的“入定”表情——这话其实出自大刘之口。彼时,他那位不安分的同桌又一次在课间骚扰陈乔野,把人强行拽起来,生拉硬拽地拖去小卖部。 大刘目睹这一幕,悲愤填膺,转头向后桌控诉:明明他才是更适合一起去小卖部大采购的黄金拍档,为什么吴竟就只黏着陈乔野不放?! 小卖部走一趟,吴竟不知道自己被形容成了痴心错付的苦情人,陈乔野也不知道自己成了出世老僧。 如果他知道,一定会反对这个说法,因为他清楚自己内心绝非古井无波。 春天本就是个容易让人焦躁的季节。白昼一寸寸拉长,夜晚悄无声息地缩短,气温慢慢升高,人心也变得浮躁。 连续几天的数学作业,他都错了一些愚蠢透顶的题目。 张国华那支不知什么牌子的红笔,落下的叉号又粗又重,像一道道新鲜的伤口,刻在卷面上,也烙在陈乔野眼底。鲜艳得刺目,残酷得心惊。 头顶的白炽灯在晚自习射出惨白的光线,将陈乔野的脸也映得毫无血色。 他死死盯着讲义,目光几乎要将纸张点燃。下唇被咬得生疼,舌尖尝到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课上张国华讲题时,那意有所指的“个别同学”,那若有若无扫过来的视线,像冰冷的针,扎得他坐立难安。 “不要因为一次两次考得好了就自鸣得意”……他有吗?他真的有因为那点微不足道的进步就忘乎所以吗? 陈乔野不知道。他只知道一种陌生的、令人窒息的焦躁感正从心底蔓延开来,像藤蔓缠绕住他的五脏六腑。这感觉让他失控、让他不安,是一种拼命想抓住什么,却最终徒劳的无力感。 他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这突如其来的情绪风暴,将他自以为坚固的堡垒掀得天翻地覆。他宁愿要那潭死水般的沉寂,也不要这翻江倒海的烦乱。 十几岁的身体困在逼仄的课桌前,心事却像困兽,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这焦躁的源头,似乎总在不经意间指向同一个人。 —— 焦躁感延续到了周三、周五的集中培训。卷子上密密麻麻的题干突然变得陌生又遥远,像是某种外星语言。他盯着第一题的题干,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遍又一遍,来回三次,大脑却一片混沌。笔尖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厌倦感席卷而来。他“啪”一声将笔扔在桌上,颓然伏下身子,将脸埋进臂弯。耳边的喧嚣——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翻动卷子的哗啦声,甚至身旁吴竟均匀的呼吸——都成了令人烦躁的背景噪音。 讲台上的老师来回踱步,注意到异状,脚步声停在桌边,食指指节在桌面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 “同学,有事吗?怎么不写题?” 陈乔野缓缓睁开眼睛,声若蚊蝇地解释:“对不起,老师。我……不太舒服。” 左半边脸贴着桌面,传来凉意,他的视野里只有老师铅灰色的裤腿。他不到对方脸上的表情。好在他也不想看。 两秒后,老师说:“行,那你歇一会儿。”然后脚步声移开。 陈乔野重新闭上眼。难得的喘息,代价是一个小小的谎言。 课间,教室的讨论声顿时拔高,争论题目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气仿佛被点燃,燥热难当,不断挤压着陈乔野的神经。 他几乎是逃离般地走出教室,躲到走廊拐角冰冷的墙根处蹲了下来。夜色浓稠如墨,将他单薄的身影吞噬,只有头顶那盏接触不良的旧灯泡,投下一圈昏黄摇曳的光晕。 他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下去。 直到一道阴影遮住了那圈微弱的光晕。 他抬眼,一双蓝白色的运动鞋出现在视线里。 那人在他面前蹲下——是吴竟。 “怎么了?蹲这儿当蘑菇?” 陈乔野讷讷地回答:“没什么。” 吴竟的眉头拧了起来,目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逡巡。 “刚才在教室,”他顿了顿,“我听见你跟老师说你不舒服?” 没等陈乔野编出借口,一只温热的手掌已经不由分说地覆上他的额头。那触感干燥而温暖,指节修长有力,接触到他皮肤的那一刻,陈乔野浑身微微一颤,就像一盆温水兜头淋下,温柔地将他包裹住。 不是张国华那种冷得像冰碴的目光,也不是教室里那些人热得近乎沸腾的吵闹。只是这样刚刚好的温度,让人……忍不住想沉溺其中,哪怕只有片刻。 吴竟仔细感受着手下的温度,确认没有异常的热度,这才松了口气。 第一节课他就感觉到身边人的不对劲,盯着试卷长久发呆的侧影,恹恹趴伏的姿态,都让他无法忽视。 一下课,看见陈乔野脚步虚浮地走出教室,他几乎是立刻就跟了出来。身后楼心月要跟自己聊什么?竞赛、英文歌、还是哪家好吃的餐厅?都无所谓了。 额头上残留的温热触感让陈乔野有些发怔,鼻腔里那股酸涩又涌了上来。 “傻啦?”吴竟冲他摆摆手。 陈乔野眨了两下眼睛。 下一秒,吴竟的双手直接捧住他的脸颊,像在揉捏一块刚发酵好的面团。陈乔野的身体僵住,却没有躲闪。 “是不是心情不好?”吴竟凑近了些,直视他的眼睛,“我看你这几天都不太对劲。” 陈乔野自诩是个经验丰富的骗子,活了十几年撒过无数回谎。 小时候父母回南京,把他留在外公外婆家里,他可以面不改色地说“你们快点走吧”,等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门口时,他才猛地扑到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哭到喘不上气。 小学刚到南京被同学孤立,体育课只能一个人躲在角落,看男同学踢球,看女同学跳皮筋,回家后被叶岚问有没有和同学好好相处,他回答“我和大家玩得很开心”,回到房间锁上门,一边写作业一边流眼泪。 父亲去世后,葬礼上爷爷奶奶哭得死去活来,他扶着几乎晕厥的妈妈,答应亲朋好友“要坚强振作”,后来几乎每晚都从噩梦中惊醒,枕头湿成一片。 陈乔野自诩是个经验丰富的骗子,这一刻却不想撒谎。 他几不可察地点点头:“嗯,心情……有一点不好。” 吴竟看着他的眼睛:“我能知道是为什么吗?” 陈乔野摇了摇头。 为什么?为了这个让人无端烦躁的春天?为了那条不知道有没有洗干净的昂贵裤子?为了那些愚蠢的红叉?还是为了……那个总在他思绪里横冲直撞的身影?心底似乎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却被他更加用力地摁了回去,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 眼前这个罪魁祸首却一无所知。他松开捧着他脸颊的手,转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吧,不说也没关系。我要是能做点什么让你心情好一点,记得告诉我。” 上课铃打响,起身之前,他摸了摸陈乔野的头发。 第29章 眼镜 周日早上的选拔考试,被安排在一间更大、更空旷的阶梯教室。 乌泱泱的学生像潮水般涌入,又被打乱、分散。座位表贴在门口,几乎每个学生都挤在一起,伸长脖子寻找自己的名字。陈乔野站在人群边缘,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最后一排的角落,靠窗。 而吴竟,被分到了第一排最靠近讲台的中心位置。 隔着几乎一整个教室的距离,陈乔野放下书包坐下,视线不由自主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落在那个熟悉的后脑勺上。 总有那么几撮不听话的发丝支棱着,如同早春荒原上最先冒头的、充满生机的野草。 他就那样盯着出神,直到答题卡和试卷像一阵阵白色浪潮,自前排起缓缓往后传递,才将他从无意识的神游中拉回来。 拿到自己这排的最后一份卷子时,陈乔野垂眸快速扫视。题型大多眼熟,和前几次集中培训课上讲过的题目高度相似。然而,目光触及最后几道难度陡增的大题时,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再次淹没了他。 刺耳的铃声骤然响起,所有人齐刷刷低下头,开始奋笔疾书。 陈乔野也拿起笔,在答题卡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他的笔迹一向工整,这一刻却在“乔”字收尾时顿了顿,留下一个略微明显的墨点。 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高中三年真正的战场并非篮球场上的碰撞,也非懵懂青涩的情愫,而是这一间间方寸考场。纸笔是武器,知识点是盔甲,分数是功勋。哪怕只是一场选拔考试,也必须拼尽全力,像赴一场不容退缩、不容失败的硬仗。 陈乔野埋下头,强迫自己进入状态。选择题、填空题、简答题……他一题一题往下推进,笔尖在纸面上划动,发出单调的声响。他的思路机械而清晰,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写着写着,思绪再次飘远。 这不过是高中三年里无数个周日中的一个,不过是无数次考试中的某一场。他们就要这样,一场接一场地考下去,考到麻木,考到灵魂深处只剩下疲惫的尘埃,才能换取一张通往未来的门票。 等到很多年后,他真的还会记得哪一题因为粗心写错,哪一天考了哪一场试吗? 这些此刻看来重如泰山的分数和排名,最终都会在时光的长河里褪色、消解、变成面目模糊的背景板。 他还会记得吗?记得这个春天,心底那份无法言说的、淡淡的哀愁?记得数次失控的心跳?记得……吴竟? ——“好吧,不说也没关系。我要是能做点什么让你心情好一点,记得告诉我。” 眼前又浮现出吴竟说这句话时的模样。惯常带笑的眉眼沉静下来时,眉骨和嘴唇线条竟显出几分锋利,比他笔下任何一道几何辅助线都要清晰深刻。 做什么能让自己心情好一点? 那个被竞赛的压抑和考场规则层层包裹的、属于“陈乔野”的声音,在此刻微弱却清晰地呐喊出来。 视线落在最后那道分值巨大、图形复杂的压轴题上。 他知道,如果拼尽全力,或许能啃下几分,但仅仅是“或许”。这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绞尽脑汁,去反复演算,去陷入那种令人窒息的焦灼感。 他忽然觉得,为了一场他本就不想参与的游戏,为了一个他并不渴望的资格,继续将自己钉在这里,耗尽最后一丝心力去搏杀,毫无意义。这并不能让他的心情好一点。相反,这只会让他想起那些不适,那些格格不入,那些在他人耀眼光芒下滋生的、连他自己都厌弃的烦躁。 这一次,陈乔野决定遵循内心那个微弱却真实的声音。 于是,他放下了笔。 他轻轻转动手腕,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握笔而有些僵硬的手指,然后侧过头,安静地望向窗外。 四月的天空,云朵像大团大团新弹好的棉花,松软地飘浮在湛蓝的天幕上,自由自在。 他露出一抹微笑。 —— 考试结束,众人拿了书包,一边讨论答案一边往各自教室走去。 吴竟单肩挎着书包,站在教室前门口,安静地注视着从最后一排走来的陈乔野。 楼心月轻盈地走到吴竟面前,似乎笑着说了些什么。吴竟也笑了笑,摇了摇头。楼心月没再坚持,转身汇入人流,独自离开。 陈乔野终于走到吴竟面前:“走吧?” “走。” 两个人并肩往十二班的教室走。 走了几步,陈乔野才开口:“楼心月刚刚……跟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懊恼。好像问得太刻意,太不合时宜。自己什么时候也开始在意这些了? “她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说我在等你。” 陈乔野想起那晚在走廊无意听到的八卦:“你要是想跟她一起……” 话还没说完,吴竟猛地停下脚步,半转过身,精准挡住了他的去路,同时毫不客气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一天到晚想些有的没的。” 陈乔野捂住额头,低低地控诉:“疼死了。” 他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对嘛!这才是吴竟。那个拽得二五八万、嘴欠得要命、永远在作妖的吴竟。那天晚上在昏暗墙角,温声细语地捧着他脸说“要是能做点什么让你心情好一点”,怕不是被什么善良精灵附体了吧!自己当时居然还被感动得鼻子发酸……简直太不争气了! 他在这儿兀自腹诽,一无所知的吴竟已经抛开了刚才的话题,问:“下午准备干嘛?” 陈乔野回过神:“打算去配眼镜。” “配眼镜?你近视了?” 陈乔野点点头。 班上百分之九十的人已经成了四眼仔,他和吴竟原本都是幸存者,结果从玄武湖回来之后,尤其是晚自习的灯光下,黑板上的粉笔字边缘就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像融化了的奶油,糊成一片。有时题目实在看不清,他只能求助戴着厚厚啤酒瓶底的同桌卓彦。 吴竟听完,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所以你这几天跟你同桌嘀嘀咕咕、交头接耳的,就是因为上课看不清?” 陈乔野简直佩服他抓重点的能力:“什么叫嘀嘀咕咕啊!你会不会用词!”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我两眼视力5.1,隔壁班黑板我都能看清。” “你觉得我上课能回头找你说话?”陈乔野没好气地反问,“你是想让我被老师点名,然后站起来表演个‘回眸一笑’吗?” 吴竟耸耸肩,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接着又追问:“那你打算一个人去配?” 陈乔野嘴上“嗯”了一声,脑子却开始转——叶岚早上说院里要接待领导视察,回不了家。第一次独自踏进陌生的眼镜店,面对那些复杂仪器和可能出现的推销,他确实有点发怵,心里打鼓。 他犹豫了一下,手指抠着卫衣抽绳,最终还是抬眼看向吴竟:“你、你要是下午没事,就……一起去呗。” 吴竟挑眉:“这可是你主动求我的啊。” —— 中午放学,两个人在学校对面简单吃了碗麻辣烫,然后走进旁边一家打着丹阳直销旗号的眼镜店。 这家店开在学校附近有点年头了,红底黄字的招牌经过风吹日晒,已经有些褪色。店面不大,装修也朴素得近乎简陋,但胜在靠着学生客源,价格比那些光鲜亮丽的连锁店实惠不少,生意一直不差。 正值饭点,店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油烟味。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妻,正挤在靠着门口的一张折叠小方桌旁吃饭。男人大口扒拉着碗里的饭菜,女人一边吃一边刷着短视频,外放的背景音乐聒噪地响着。 听到门口传来动静,老板娘匆匆咽下最后一口饭菜,抽出纸巾胡乱抹了把嘴,立刻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目光在吴竟和陈乔野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两个小帅哥,啊是要配眼镜啊?” 吴竟朝陈乔野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向老板娘示意谁才是真客户。陈乔野拘谨地“嗯”了一声,目光扫过玻璃柜台琳琅满目的一排镜框,已经开始眼花缭乱:“麻烦……帮我验个光。” “好嘞!往这边走!” 老板娘引着陈乔野向店铺后方走,那里用半截布帘隔出一个小小的空间,验光仪就摆在里面,帘子拉了一半,勉强算是个隔断。 老板娘一边熟练地调整设备,一边招呼道:“最近来配眼镜的小孩多得没得数哦,你们现在上学辛苦,眼睛都给用坏掉咯……” 陈乔野按照指示在凳子上坐好,有些僵硬地把下巴搁在验光仪的托架上,额头抵住额托。老板娘的絮叨声在耳边嗡嗡作响,周围光线昏暗,他只觉得昏昏欲睡。 验了光,老板娘又不停地在试镜架上插入、更换着不同的镜片,让他看着视力表上颠来倒去的“E”字指认方向。 片刻后,老板娘眉头微蹙:“小帅哥,你这不是近视啊,是远视!” 陈乔野本就混沌的脑子更加糊涂:“什么?……远视?那不是……老花眼吗?” “不是的哎,老花眼是老花眼,远视是远视,不一样的哎!”老板娘摇摇头,“你这应该是先天性的,眼球发育的问题。小时候没检查过啊?” 小学以前都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老人们哪里知道这些呢?陈乔野摇头:“没有……我以前看得挺清楚的……您是不是搞错了?我看黑板都模糊了,怎么会是远视?” “机器测出来的数据,不会有错的哎。”老板娘咂嘴,“你看不清黑板是因为还带点儿散光!远视加散光,看近看远都容易模糊。” 陈乔野只觉得脑袋发晕,小声道:“可是……机器会不会测得不准?怎么会是远视……” 话没说完,一直在外面吃饭的老板端着饭碗走过来,嘴角还沾着饭粒和油光。他嗓门洪亮,语气带了点不耐烦:“哎!小伙子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跟你讲,我们家干这一行十几年了,从来没出过错!你要是不相信,那你去大医院查,好吧?别在这儿耽误功夫,这不是瞎搞吗!” 陈乔野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红,尴尬和无措让他僵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仿佛背景板的吴竟突然一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抓住陈乔野的手腕,将他从验光椅上用力拉了起来:“走。” 可能是吴竟骤然沉下来的脸色和周身散发出的“不好惹”的气场起了作用,也可能是迈步的动作过于气势汹汹,原本横在过道中间、挺着啤酒肚的老板也下意识收腹让路。 陈乔野被拉得一个踉跄,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被吴竟拽着出了眼镜店。 没了油烟味和韭菜味,户外的空气显得格外香甜。离眼镜店门口几米外的公交站台边,吴竟用力碾着脚下一颗无辜的石子。 陈乔野看着面露不虞的吴竟,小声问:“你怎么……拉着我出来了?” “不然呢?”吴竟没好气地反问,声音有些大,“那老板什么态度你看不出来?摆明了看你是小孩儿好欺负,这能忍?” 陈乔野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我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全世界只有自己,会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别人投来的、或明或暗的轻视与不耐烦。以为面对这种不友善,除了默默忍受,就别无他法。 可怜的石子在吴竟脚下粉身碎骨。吴竟看着他这副样子,重重叹了口气:“硬气一点啊,陈小野。咱们是去花钱的顾客,又不该他的,凭什么受这种狗气?” 陈乔野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我知道了。” 硬气完了,然后呢? 陈乔野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脸上又浮现出愁容:“那……我现在去哪里配眼镜?重新找一家眼镜店吗?” 吴竟下巴点了点眼镜店的方向:“那老板不是说了!让咱们去医院!” 第30章 药水 两人最后去了医大附属眼科医院。 公交车一路飞驰,中午吃下去的麻辣烫在胃里翻江倒海,几次急刹车和猛烈转弯,都让陈乔野失去平衡,差点一头栽进旁边吴竟的怀里。 虽然对方不是什么需要避嫌的小姑娘,但这种不受控制的肢体接触还是臊得他满脸通红。吴竟八风不动地坐在旁边,看着陈乔野手忙脚乱、一脸窘迫的样子乐不可支,像被司机师傅点了笑穴。 挂号时又被告知专家号已经抢空,好在还有所剩无几的普通号,总算没有白跑一趟。 离下午医生上班时间还剩一刻钟不到,偌大的候诊大厅灯光昏暗,只开了几盏应急照明,昏昏沉沉如同暮色提前降临。两个人挨着在冰冷的金属等候椅上坐下。 一番折腾下来,陈乔野的眼皮已经重得抬不起来,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挣扎,脑袋四处摇荡,直到碰到一个硬硬的、有些硌人的东西,陈乔野终于卸了力气陷入睡眠。 头顶传来一阵毫不温柔的揉搓,陈乔野猛地惊醒,迷迷瞪瞪睁开眼,下意识抬手擦了擦嘴角——还好,没有丢脸地流口水。 “这么困啊?”吴竟带着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看你睡得挺香,都没忍心喊你。” 陈乔野有些恍惚地“嗯”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摸外套口袋,又翻裤兜,终于掏出那张皱皱巴巴的挂号单:“到……到我了吗?” “快了。”吴竟瞥了眼电子屏,“下一个。” 话音刚落,冰冷的电子女音便清晰地报出了陈乔野的名字。 陈乔野攥紧书包背带站起身,机械地往前走了两步,又迟疑地回头,看着还坐在椅子上的吴竟,期期艾艾地问:“你,你不陪我一起进去吗?” 吴竟立刻起身,利落地拎过他肩上的书包:“走,书包我帮你拿着。” 吴竟的存在,确实像一块沉甸甸的压舱石,让陈乔野漂浮不定的心稍稍安定了一点。他进了诊室,按照医生要求再次坐到验光仪前,红色的小房子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事实证明,那家眼镜店的机器并没出错。医生拿着结果单,用带点口音的普通话下了判断: “左眼远视一百五十度,散光五十度。小伙子,你这情况,以前一直都没发现?” 陈乔野摇摇头。 医生砸了下嘴:“再做个散瞳确认一下吧?” “……散、散瞳?” “对,散完瞳测出来的度数更精准。我建议你做一下,你自己考虑。” 陈乔野转头看了眼吴竟,吴竟轻轻点了下头,他便小声说:“行吧,那就……做。” 交完费,领了药水,两人坐回大厅。陈乔野对着墙上那张“散瞳注意事项”看了半天:十分钟滴一次,每次两滴,总共三次。 “要我帮你滴吗?”吴竟问。 陈乔野没有犹豫,把小药瓶递过去,然后乖乖在椅子上坐直,微微仰起头。 吴竟拧开瓶盖,俯身靠近。 “别动。” 声音太近,带着点低哑,轻轻刮过耳膜,陈乔野心里一颤:“嗯。”他悄悄咽了口口水。 头顶的冷光灯被吴竟的身影完全挡住,视线里只剩那人靠得极近的、带着柑橘味清香的轮廓。因为太近,一切都失了焦,视线像被薄雾笼罩,看什么都朦胧。 此刻,陈乔野的感官被吴竟彻底填满、占据。 吴竟左手轻轻扒开他的上眼皮和下眼睑,陈乔野的睫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下一秒,右手一捏药瓶——“啪嗒”,一滴冰凉的药液不偏不倚地落入眼球上。 陈乔野条件反射地紧紧闭上眼,世界顿时陷入黑暗,只听耳边吴带笑的声音:“好了,不许睁眼啊。” 一片剥夺了视觉的黑暗中,其他的感官反而变得异常敏锐。吴竟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仿佛有了实体,温柔地包裹着他。他清晰地感觉到吴竟就坐在身边,很近很近,手臂偶尔会碰到他的。这份感觉,像深夜乡间公路边的路灯,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这一刻,陈乔野忽然觉得无比平静。这段时间一直缠绕着他、让他心烦意乱的种种思绪,在药水带来的强制性黑暗里,竟如潮水般悄然褪去,只留下一种近乎处于真空中的寂静。 然而,比起陈乔野,吴竟显然不是个能忍受沉默的主,他絮絮叨叨地在陈乔野耳边唠叨,从他妈这次去香港出差带回来的蝴蝶酥有多好吃,等回家之后分他一盒;到他在大众点评上看到学校附近有家火锅店特别好吃,有空一起去尝尝;最后话题陡然一转:“哎,上上次星期三补完课,在走廊里找你说话的那个女生谁啊?我可警告你啊陈小野,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好好学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停,停。”陈乔野皱着眉打断,“什么女生?谁找我说话了?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就那个,个子不高,脸圆圆的,那天穿个牛仔外套白裤子。” 陈乔野简直想给他鼓个掌:“你记这么清楚?到底是谁在想有的没的?” 吴竟低声嚷嚷:“你别扯话题,我问你呢,那个女生跟你说什么了?” “你真要知道?” “废话。” “那个女生看我跟你坐在一起,就过来找我,跟我打听你有没有女朋友。” “……” 陈乔野淡声问:“所以,你有吗?” “我有个屁!” 看不见吴竟的表情,但听声音就能想到对方愤愤然的样子,陈乔野有些想笑,但脑子里又一闪而过楼心月的身影,让他一下子又不太笑得出来了。 “我那天……听别人说……”当着当事人的面讲对方八卦总归有点难以启齿,陈乔野咬咬牙,“她们说,楼心月是你女朋友。” 空气静止了一瞬。 “这他妈谁造的谣?”吴竟咬牙切齿,“陈乔野!你听别人瞎掰扯,不会直接来问我本人?!” 被连名带姓喊了大名,陈乔野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反正闭着眼,权当自己是个瞎子,他硬着头皮反驳:“我看别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吴竟简直要气笑了:“那你说说,有什么道理?嗯?” “你上课还特地要和人家坐一起!” “我那是因为……”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吴竟骂了一声,“靠!算了,和你这个木头脑袋说不清楚。” 嗓子眼里顿时有点酸,像被人挤了一滴柠檬汁。果然被说中了吧?还嘴硬说别人造谣。他努力模仿班上同学平时起哄调侃的语气,干巴巴地、毫无说服力地笑了两声:“谈、谈恋爱也没什么啊,挺正常的……我又不会跟老师告发你们。就、就是……你谈恋爱,不能忘了我们啊。” 太蠢了,自己到底在说什么?陈乔野简直想一头撞死。 耳朵里只剩远处推车的轮子滚动声,病人模糊的交谈,和护士清脆的脚步声。 吴竟不说话了。 没办法看见吴竟的表情,陈乔野完全无法揣测他现在是什么心情。 生气了?因为自己贸然谈论他(可能的)的女朋友? 一股强烈的懊悔涌上心头。要不要道个歉?道个歉吧。 陈乔野犹豫地、小心翼翼地开口:“对不起,我不是……” “忘记''我们''?''我们''是谁?”吴竟再次开口,语气不咸不淡。 陈乔野呆住:“就、还有大刘……” 吴竟低低地笑了一声:“他要是知道你把他地位抬这么高,一定会对你感激涕零的。” 说罢他站起来,一手落到陈乔野的肩膀上:“睁眼,十分钟到了。” 肩膀上突然传来的重量让陈乔野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他依言颤颤巍巍地睁开眼睛。 骤然恢复的、模糊不清的视野里,吴竟正弯着腰,抿着唇,垂眸看着他,眼神深邃,辨不清情绪。 “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 又一滴冰凉的液体落下,陈乔野只好再次闭上眼睛。 吴竟重新坐回去,沉默了片刻,就在陈乔野以为对话已经结束时,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不介意高中谈恋爱?” “……啊?”这话题怎么又绕回来了?关他什么事? “你刚才自己说的,”吴竟提醒他,“你说,‘谈恋爱也没什么啊。’” “哦,哦。”怎么好像怪怪的? 吴竟短促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了。” 第31章 牵手 滴完三次眼药水后,陈乔野睁开眼睛,眼前的世界似乎罩上了层毛玻璃。 “怎么样?看得清楚吗?这是几?“吴竟伸出一根指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陈乔野精准打掉那根烦人的手指:“我是看不清楚,又不是瞎了!别晃了!” 诊室里,医生正给小女孩测视力表,陈乔野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候诊。消毒水的气味直往鼻腔里钻,他仰头望着天花板网格状的灯罩,突然轻声问 :“吴竟……你说,人死之前,眼睛看到的,是不是就是现在这样……” “哎——”话音未落,一只温热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吴竟的声音贴得很近,听上去有些急促,“又胡思乱想了是不是!再瞎说我真揍你了啊!” 陈乔野扒开他的手笑笑,没接话。 等小女孩和她妈妈离开,陈乔野才被叫进去,一番折腾后,最后的结论也没什么悬念——远视加散光。 医生一边盯着电脑打字,一边淡淡地说:“远视是先天的,眼球发育的问题。小时候没查出来,现在已经过了最佳矫正时间,啊晓得啊?” 陈乔野刚点点头,吴竟就插了进来:“那现在咋办啊大夫?戴眼镜还有用不?” 医生托了托鼻梁上往下滑的老花镜,斜眼看他:“有用是有用,平常上学生活没问题,但也别指望恢复到 5.1的程度,够用就行了。” 吴竟似乎松了口气,捏着陈乔野的后脖颈,逗狗似的:“行嘞,谢谢大夫。” 打印机发出低低的嗡嗡声,医生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一圈:“你俩小孩儿来看眼睛,家长没跟着来?” 吴竟拇指往自己胸口一戳,“我是他哥,长兄如父啊大夫,您放心,有事儿找我就行!” 陈乔野猛地扭头瞪向吴竟,涣散的瞳孔努力聚焦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 拿了验光单,两人决定直接在医院配镜中心搞定。出诊室时,陈乔野因为视线模糊,走得比平时慢了许多。 吴竟似乎认定他已经丧失了独立行走的能力,那只温热的手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陈乔野轻轻挣了两下,没挣开,只好任他牵着。 他突然生出种莫名的错觉,自己好像成了童话故事里脆弱易碎的水晶人偶,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而吴竟就是他的守护骑士。 等电梯的间隙,吴竟这才暂时松了手。 陈乔野立刻抓住机会开始翻旧账:“谁是你弟弟?你刚才占我便宜呢?” “我比你大,不是你哥还能是你弟?叫声哥听听?”吴竟挑眉。 “真的假的?”陈乔野半信半疑,“你几月的?” “十一月。” “那我比你大啊。” “是吗?可我比你早生一年啊。” 陈乔野一噎:“你怎么知道我哪年生的。” “挂号单上写着呢,笨蛋。” 电梯到了,发出“叮”一声,吴竟走上前,重新牵住陈乔野。 —— 医院配镜中心的镜架款式不多,样式也大多是中规中矩、甚至略显老气的传统款。好在陈乔野对此并不介意,他既没有“艳惊四座”的打算,也缺乏对时尚的灵敏度。 店员热情地拿出好几副镜框,口若悬河地介绍着材质和品牌,听得他脑子嗡嗡响。 他向来不在意穿着打扮,发型靠叶岚押着去剪,衣服鞋子由叶岚一手包办。此刻看着眼前一排排形状各异的镜框,在模糊的视野里如同复制粘贴,比解数学压轴题还令人绝望。 好不容易趁着店员换气的空档,他赶紧开口:“谢谢谢谢,我……我自己先看看就好。” 可是,自己看又能看出什么名堂?他站在镜子前,一副接一副地试戴,透过模糊的镜片看自己,根本分不出美丑优劣。 无奈之下,他只能向那个靠在柜台边、抱着手臂看了半天热闹的人求助。 “吴竟!” “哎!”那边立刻应声,像早就等着这一声似的。 “怎么了?挑花眼了?” 陈乔野指着玻璃展台上乱七八糟的镜框,语气恳切:“你帮我挑一副好不好?我看不清,也选不出来。” 吴竟笑笑:“真让我挑?你确定?相信我的审美?” 陈乔野点头如捣蒜:“信信信!你眼光肯定比我好!快帮我挑吧。” 吴竟终于不再逗他,神情变得专注起来,拿起一副副镜架,依次架到陈乔野的鼻梁上,然后后退一步,仔细端详。 “这副太方了,不适合你。” “这副太扁了,显得没精神。” “这副镜框有点粗。” “这副又太细,不行。” …… 陈乔野一声不吭,尽职尽责地当好一个人形展架。他惊奇地发现,在他眼里几乎一模一样的镜框,在吴竟挑剔的审视下,竟有如此多的门道与区别。 挑到最后,吴竟拿起一副银灰色细边、略带圆润弧度的镜框,一锤定音:“就这副了。” 陈乔野如蒙大赦,连忙凑到镜子前打量。 “相信我,你脸型和五官线条都比较柔和,前面那些太硬朗太夸张的都不适合,这副刚刚好。” “嗯嗯。”陈乔野十分满意,真诚地对吴竟说了句“谢谢”。 吴竟被陈乔野第一次戴上眼镜的稀奇样子逗笑了,忍得很辛苦才没有上去揉两下他的头。 掏出手机付完钱,陈乔野模模糊糊看到叶岚给他发了条微信。 屏幕恨不得贴到鼻尖才看明白,叶岚问他眼镜配好没有,并说自己今晚得加班,晚饭让他在外面解决。 打字肯定是没办法打了,陈乔野找到语音键,凑近麦克风:“妈,我刚配好,医生说我是远视加散光……现在滴了散瞳药水,看东西有点模糊。哦,是吴竟陪我来的。” 叶岚的语音条很快弹过来:“啊,远视啊?怎么搞的啊?那你可要好好谢谢小吴,晚饭你请小吴吃,别小气啊!” 陈乔野刚想回复“知道了”,叶岚下一条语音又来了:“对了,你滴了药水,今天晚自习是不是不能上了啊?我帮你跟你们老师请个假。” 陈乔野这才想起医生的叮嘱,以及被他遗忘到九霄云外的晚自习。 出了医院大门,外面有几步台阶,沉浸在思绪中的陈乔野完全没注意脚下,一脚踏空,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前栽去,好在吴竟反应及时,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才不至于摔个狗吃屎。 陈乔野惊魂未定,后背渗出一身冷汗,后怕地拍着胸脯:“好险……吓死我了……谢谢你啊吴竟。” 吴竟眉头紧锁:“对不起。” “……啊?”陈乔野一愣,不明所以。 “是我的问题,我居然忘了你现在看不清,没提前扶着你……差点害你摔跤。” 陈乔野连忙摆手,有点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这……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自己走路不看路,真的!我小腿上现在还有上次撞到护栏的淤青呢。” 他主动伸出手,轻轻牵住吴竟的衣袖一角,往不远处的地铁口走:“走吧,我请你吃饭。” 吴竟低头看了看那只牵着自己衣袖的手,眼神微动。他反手一握,这次不再是抓手腕,而是直接握住了陈乔野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侧,自己则迈步走到前面。 他问:“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手几乎被吴竟完全包裹住,陈乔野感觉到耳朵“腾”一下烧起来。他下意识想要挣脱,但吴竟力气大得很,他一点挣脱的机会都没有。 好在这个时间段医院门口人流稀少,不至于被当成什么奇异物种围观。 吴竟表现得更是坦坦荡荡,一点都不觉得“光天化日之下两个男生牵手”有什么问题。 走到地铁口,吴竟停下脚步,但手还是紧紧握着。他看着陈乔野:“问你话呢,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为什么有种审讯犯人的感觉? 陈乔野被他看得不自在,于是搬出叶岚,理直气壮道:“你没听到吗?我妈说让我好好感谢你,这是命令!” 吴竟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笑:“行,看在你这么孝顺的份上。去哪儿吃?” 陈乔野掏出手机看时间,快五点了,于是提议:“找个离学校近一点的地方吧,吃完你正好去上晚自习。” “谁说我要去上晚自习了?” “?”陈乔野茫然抬头。 “打算翘课,不行啊?” “……哦。” 进地铁站需要走一段长长的下行台阶,夕阳金色的余晖从入口处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台阶上铺下一道长长的光带。吴竟牵着陈乔野的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下走。 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到吴竟挺拔的背影轮廓,和他脚下被夕阳拉长的影子。 走到一半,陈乔野忍不住问:“那,你想去哪儿?” 吴竟回头,逆着光线,他看向陈乔野,看到他毛茸茸的发丝似乎都在发光。 他佯作思考,牵着他继续向下走。二人稳稳踏下最后一级台阶,站在略显昏暗的入口大厅时,他才转过身,脸上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容。 “去夫子庙吧。上次你就没陪我去,这次必须补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牵手 第32章 线的名字 “非去夫子庙不可吗?” 陈乔野再一次问出这句话时,吴竟正把书包甩到安检传送带上。 “这叫仪式感,懂不懂?“吴竟刷完交通卡,回头笑得露出虎牙,“就像去北京必看升旗,来南京怎么能不逛秦淮河?” 后来大学时,陈乔野陪着舍友和同学又去过两次。那时的夫子庙,已经沦陷在喧嚣的网红小吃店和汉服写真馆之间。他被汹涌的人潮挤在文德桥栏杆上动弹不得,梅花糕的甜腻味混着汗酸味往鼻子里钻。他狼狈地仰头避开左右挥舞的自拍杆,某个瞬间,这个尘封已久的傍晚记忆毫无预兆地翻涌上来——吴竟的公交卡蹭过闸机发出那声“嘀”的轻响,像按下某个隐秘的开关。 下班高峰还没有到来,此时上海路站空得能听见说话回音。陈乔野倚着毫无温度的墙壁,目光涣散地落在吴竟后颈上。 前段时间无孔不入的烦闷低落,他曾粗暴地把罪责都归咎于春天的到来。 春天确实会让人心烦意乱——柳絮会堵住鼻腔,花粉会刺激泪腺,但它绝不可能,让他在某人转身微笑的瞬间,心脏骤然错拍。 混乱的思绪是一团乱糟糟的毛线,他越是试图一根根理清,越是缠绕成死结。 吴竟走过来,极其自然地牵住他的手:“跟紧点儿啊,待会挤不上车可别哭鼻子。” 陈乔野的视线黏在两人交叠的袖口,穿堂而过的风将他们的衣摆吹得鼓胀。 两个男生这样牵手,在旁人眼里一定很奇怪吧?可吴竟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熨帖着他的皮肤,一时间他忘记挣脱,也忘了去思考这举动本身的意义。 这里明明人这么少,怎么会挤不上呢?他茫然地想。 “发什么呆?”吴竟用肩膀轻轻撞他一下,远处传来铁轨震颤的嗡鸣,像大地的心跳。 其实不应该这样的,两个大男生牵着手拉拉扯扯,实在是有碍观瞻。但是,但是…… 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二号线裹挟着一阵风冲进站台,吴竟衣服下摆猎猎翻卷。陈乔野看见他的碎发被风吹乱,耳骨钉在冷光下泛着幽微的冷光。 “地铁来了!“吴竟突然大声喊,声音被轰鸣吞掉大半。 心脏随着那震耳欲聋的轰鸣疯狂搏动,血液奔涌着冲上而阔。就在那一刻,陈乔野决定什么都不去想,就这样任由吴竟牵引着,跟着他大步迈进车厢。 —— 出了地铁站已是暮色四合,天空被染成蓝紫色。夫子庙周边已然沸腾一片,汽车、电瓶车、自行车、公交车搅成一锅粥,鸣笛声、叫骂声能绕梁三十日不绝。 尽管转学已有些时日,吴竟此刻依然尽职扮演着一个初来乍到的游客,对周遭的一切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新鲜感。 只是手里还牵着一个半失明的陈乔野,他那好奇的目光也只能克制地在街道两旁进行小幅度扫视。 离景区大门还有百来米,吴竟停下脚步:“咱们在这儿附近垫垫肚子再进去?” 陈乔野顿了顿,决定实事求是:“景区附近的东西,通常都比其他地方卖的要贵。” “那进去吃?” “……里面又贵又难吃。” “……” 陈乔野忽然想起,这顿饭是自己要请客的,连忙找补:“嗯……其实,里面外面仔细找找,也有味道不错的……” 两个人对着大众点评研究半天,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最终吴竟一锤定音,拉着陈乔野随机进了一家打着“老南京菜”的馆子。 店面不大,装潢刻意营造着古意,店员都应景地打扮成古代人的装束。一个穿着藕荷色汉服的服务员小姑娘引他们入座,递上菜单,陈乔野刚想伸手去接,就被吴竟抢先一步截胡。 “给我吧。”吴竟对小姑娘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他眼睛不方便看。” 小姑娘连道几句“不好意思”,看向陈乔野的目光瞬间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三分惊讶于他的“残疾”,三分抱歉于自己的疏忽,剩下四分则是浓浓的同情。 她仓促退下,留下陈乔野在原地羞恼万分。 他抬脚朝着吴竟的小腿肚不轻不重地踹过去:“你瞎说什么!” 这一下只用了三成力气,吴竟做出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我哪儿瞎说了?你现在本来就看不清东西啊!” “你那么一说,别人以为我是个瞎子!” 吴竟一脸无辜:“那怎么办?要不我把人家喊过来,替你澄清一下?” 陈乔野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闭嘴!点你的菜!” 最后由吴竟拍板,点了四道招牌菜。端上来菜色尚可,但尝了一遍之后,吴竟谨慎地前后确认了一下周围没有服务员,才压着声音对陈乔野说:“我怎么觉得……这菜还没你妈烧得好吃?” 陈乔野咽下甜得发齁、口感粉面的狮子头,深表赞同地点点头。 饶是青春期饭量惊人,两个人也只勉强解决掉一半。陈乔野放下筷子,冲吴竟摆手:“再吃下去,我宁愿回学校上晚自习。” 话音刚落,那位分外有眼力见的服务员立马小跑过来,笑容甜美:“二位是要结账吗?” “……” 饱食之后思维变得格外迟钝,陈乔野刚把手伸进外套兜里,吴竟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亮出了手机付款码,让陈乔野的手僵在半空。 走出饭店,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一直到踏入灯火辉煌的景区大门,陈乔野都沉浸在一股无声的、憋闷的恼怒中。 他表达生气的方式是沉默。任凭吴竟像只大型犬围着他打转,反复强调“真不是故意抢着买单的!就是顺手!真的是顺手!”,陈乔野始终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目光固执地盯着脚下模糊不清的石板路。 不远处,秦淮河两岸灯光绵延成银河,照亮对岸那对硕大的红底赤金蟠龙。陈乔野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 “吴竟。” “欸,在呢!” 陈乔野看着对方有些紧张的模样,突然想,跟自己这种人做朋友,一定很累吧? 为什么自己这么敏感、动不动就会给别人甩脸色?如果换做别人,大概早就受不了,拂袖而去了。 吴竟为什么不会被自己吓跑呢? 可是……陈乔野心底泛起一丝酸涩。正因为自己想和吴竟做朋友,才会去在意、去计较。 对于不重要的人,他无所谓去留,可是友情让他变得患得患失。他害怕任何一点失衡,都会成为裂缝的开端。 本就混乱的思绪更是添了一团乱麻。不管了,他想。一定要说清楚,吴竟好心好意陪自己去配眼镜、出来玩,自己怎么能摆脸色。 他清了清嗓子,抬起头:“吴竟,我知道你有钱。” 本就紧张的吴竟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吓得差点跳起来,话都说不利索:“不不不!我我我绝对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想、不是想炫富啊!” “我知道啊。”陈乔野有点奇怪,“我没说你炫富。” 吴竟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陈乔野看着他,一字一句:“我是想说,你不用因为你比我有钱,或者想要照顾我,就总是抢着买单。我们是……朋友,我不想占朋友的便宜。” “朋友”二字说出来,音量小小的。 吴竟说:“我以为我们不用计较这么多。” 陈乔野摇头,表情认真:“要的。” 他把有来有往当做维系一段健康关系的基石,如果一方总是无止境地付出,却得不到相应的回应,那再深厚的情谊,也终会在无形中磨损、消耗殆尽,直至枯竭。 他不想等到那一天,吴竟在他的人生里消失。 陈乔野盯着鞋面,语速变得飞快:“总之!以后该谁付钱就谁付钱,你不许再抢着买单了!听到没有!”讲到最后语气变得很急切,好像再多一秒钟,勇气就会像被扎破的气球里面的氢气一样,全部漏光。 吴竟声音带笑:“知道了。” “那我把今天晚饭钱转你。” “那不行。” “吴竟!” 吴竟一把搂过陈乔野,往前方人群密集处走去:“你说的,‘以后该谁付钱就谁付钱’,今天这顿是以前,不是以后。” 陈乔野气得牙痒痒,很想用胳膊肘给这个无赖一记重击,然而周围游客来来往往,他生怕吴竟再做出什么惊天之举让他脸皮扫地,只好隐忍蛰伏,继续向前走,心里暗骂这家伙诡辩一流。 二人很快汇入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小吃街,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吴竟在一个烤串摊前停下脚步,指着摊主手上正在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肉串,振振有词道:“我想吃这个,你给我买吧!” 店主立即心领神会,开始热情洋溢地推销:“两位小帅哥,尝尝我们正宗的老南京风味烤肉!祖传秘方……” 肉串而已,怎么就成老南京风味了。陈乔野嘴角微微抽搐,半信半疑地问:“你、你真想吃?” “我真的真的想吃,刚刚在店里我都没吃饱。”吴竟一脸真诚,“这次我不跟你抢,你付钱,我绝不插手!” 三分钟后,吴竟苦着脸,把咬了一口的肉串扔进垃圾桶。 “呸呸呸,这肉拿皮鞋底做的?嚼得我腮帮子都大了。” 陈乔野终于笑出来:“活该。” 吴竟扶着文德桥的栏杆“呸”了半天,转过身,看着身旁眉眼终于舒展开来的陈乔野。秦淮河的水波荡漾着璀璨的霓虹,粼粼波光反射在陈乔野的脸上,为他平日略显苍白的肤色染上一层生动的暖意。 “就这么高兴?”吴竟背过身来,手肘撑着栏杆笑问。 “是啊。”陈乔野难得坦率,冲吴竟做了个小小的鬼脸,“谁让你这么烦人。” 吴竟笑得开怀:“行!难得能让陈小野笑这么开心,别说一串,我再吃十串都行!” 一阵夜风拂过,白日里的燥热褪去,带来水汽和岸边草木的清新气息。 陈乔野慢慢敛去笑容,小声说:“吹吧你就。” 两个人站在桥上吹了许久凉风,吴竟又兴致勃勃地拉着陈乔野过桥。 其实那些摊位大同小异,兜售着全国各地景区都能见到的“特产”和粗制滥造的工艺品。往年春节、元宵节,陈乔野对这种人挤人的场面向来敬而远之,觉得无聊透顶。 可是此刻,被吴竟牵着手,穿行在光影迷离、人声鼎沸的街巷,听他时不时对各种新奇玩意儿发表的高谈阔论,竟也觉出几分平日没有的趣味。 走到夜市中段,前方传来一阵密集的“砰砰”声,吴竟捏了捏陈乔野的手,示意他看过去:“那边有打气球的。” 一块廉价的红布已经褪色,上面缀满五颜六色的气球,随着夜风轻颤。奖品胡乱堆在角落,大多是哄小孩的塑料玩具和做工粗糙的毛绒玩偶。 两人驻足看了一会儿,奈何这位选手技术实在差劲,五枪里有四枪都打偏,老板笑出满脸褶子,极力怂恿:“哎呀帅哥,你再试一次噻!差一点就中了,下一把肯定能行咯!” 吴竟嗤笑转身,却见陈乔野钉在原地。 他问:“怎么了?” 陈乔野回过神,似从梦中惊醒:“哦……没什么……” 沉默两秒,他缓缓抬手,指向奖品架上那堆东倒西歪的玩偶,神色有些怅惘:“那个……黄色的小熊,以前我爸给我买过一个一模一样的……后来搬家的时候,不知道塞到哪里,就……弄丢了……” 吴竟回身望去,只见一只姜黄色的、毛茸茸的小熊玩偶,歪头耷耳地卡在缝隙里,纽扣眼睛一大一小,嘴巴的刺绣线歪歪斜斜,咧出一个有点滑稽的微笑。 他收回目光,垂眸看向陈乔野:“想要?” “……什么?” “等着。”吴竟松开二人交握的手。体温抽离的刹那,陈乔野指尖无意识蜷起。 摊主油腻而热情的吆喝声里,吴竟拍下一张二十元纸币。塑料□□在他掌中转出漂亮的弧度,头顶的白炽灯光在他眉弓投下凌厉阴影。 砰—— 第一枪,一个红色的气球应声爆裂,碎片四溅。 吴竟移动枪口,几乎没有瞄准的停顿,利落地再次扣动扳机。 砰—— 又是一颗气球炸开。 紧接着,第三声、第四声、第五声接连响起,布面上的彩色气球一排排坍塌,现场响起一阵阵低低的惊叹声。 陈乔野用力眨了眨眼。 他的视线仍然模糊,眼前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在他眼里晕成一片海。他努力睁大眼睛,眼前却像凭空下了一场雨,什么也看不清。 所有的喧嚣在他耳边都变得遥远,老板紧张的吸气声、路人惊叹的低语、小贩的叫卖全部消失,整个世界只剩下气球接连爆裂的“砰砰”声,和自己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撞得他浑身发麻,几乎站立不稳。 而在这片混沌模糊的光影世界里,唯有吴竟的轮廓是清晰的,是唯一的焦点。挺拔的身姿、专注的侧脸、扣动扳机时微微绷紧的下颌线,随动作轻轻晃动的碎发…… 一切的一切都像慢放的镜头,刻印在陈乔野的眼底。 只剩最后一枪了。 吴竟举起枪,蓄势待发——却在扣动扳机的瞬间,枪口却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偏移了一点点。 砰—— 子弹擦着气球边缘飞过,没能击中。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片整齐而遗憾的叹息。 吴竟却毫不在意,笑着把□□还给老板。摊主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虚汗,声音都洪亮了几分:“哎呀帅哥,太可惜咯,就差一点!二等奖!喏,这个小熊给你!” 他忙不迭地从角落里把那只无人问津的歪头小熊拎了出来,拍了拍灰,递到吴竟手里。 吴竟拎着小熊,笑得像打了胜仗归来的将军。碎裂的气球是他的勋章,歪头的小熊是他的战利品。他神采飞扬地大步朝陈乔野走来,却在看清对方脸孔的刹那,脚步猛地顿住。 他拎着小熊的手僵在半空,问:“陈小野,你……你怎么哭了?” 陈乔野没有回答。 他只是沉默地站着,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滚落下来,划过冰凉的脸颊。模糊的视野里,吴竟的身影和小熊的轮廓交融在一起。 那团在他心中盘踞许久、混乱如麻的毛线,在这一刻,伴随着气球爆裂的余音和心脏疯狂的鼓噪,终于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抽出了最关键、最鲜艳的那根线头—— 那根线的名字,叫喜欢。 第33章 秘密 夜色深沉,将秣陵新村吞没。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野猫啼叫,更衬出室内的死寂。 陈乔野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空洞地睁着,只是散瞳药水尚未完全失效,视线依旧模糊。 但此刻真正扰乱他心神、让他五脏六腑都错位般难受的,绝非模糊的视线。 是那两个字。 “喜欢”。 简简单单的两个音节,在他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颠覆了他过往十六年所有的认知和秩序。 怎么会是喜欢? 怎么会是……这种喜欢? 男生……怎么会喜欢上男生?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骤然缠绕上他的脖颈,勒得他几乎窒息。恐慌像潮水般灭顶而来。 从小到大,所处的环境、接收到的所有隐晦信息、观察到的世界运行规则,都在无声地告诉他,喜欢是发生在男生和女生之间的。这才是被允许的、被认可的、“正常”的轨道。 那他现在算什么? 一个偏离了轨道的异类?一个隐藏在看似正常皮囊下的、见不得光的怪物? 巨大的惊惧和强烈的自我厌弃感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浑身发冷。他猛地翻了个身,将滚烫的脸颊埋进微凉的枕头里,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个挥之不去的身影和那双带笑的眼睛。 可是没用。吴竟的声音、吴竟的笑容、吴竟掌心的温度、吴竟笨拙的安慰、吴竟打气球时专注的侧脸……吴竟、吴竟、吴竟。 所有关于吴竟的细节,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像电影镜头般一帧一帧无比清晰地循环播放,每一帧都在无声地拷问他,嘲笑他徒劳的否认。 如果……如果吴竟知道了,他会怎么看自己?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心理变态?是个对他抱有肮脏龌龊心思的怪胎?那双明亮的眼睛,会不会瞬间被震惊、厌恶、甚至恶心所取代? 恶心。 陈乔野几乎能想象出吴竟脸上可能出现的表情,光是想到这个词,就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黑暗中,他急促地喘息着,像一条离水的鱼。 床头的小灯发出昏黄的光,照亮一隅。陈乔野视线扫过,看见那只姜黄色的、歪着脑袋、咧着滑稽笑容的小熊,正安静地坐在床头柜上。 吴竟为他赢来的小熊。 心脏像是被切了一半的柠檬,泛出酸涩的汁水,逼得他眼眶发热。 陈乔野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触碰到小熊粗糙的绒毛。想起从前父亲送的那只,他每晚都会抱着睡觉,想起搬家后他怎么找都找不到,想起父亲骤然离世的那个夜晚,想起今夜气球爆裂声中他震耳欲聋的心跳。 这份感情……真的是错的吗?可为什么想起吴竟,心里除了恐慌,还会泛起那样清晰的、不容错辨的悸动? 混乱、迷茫、自我否定、还有那一点点被拼命压抑却顽强滋生的贪恋……各种情绪将他紧紧缠绕。 不行,绝对不能让吴竟知道。 绝对不能。 一片混沌痛苦的泥沼中,只有这个想法格外清晰。 他宁愿永远守着这个见不得光的秘密,宁愿永远以朋友的身份待在他的身边,也绝对不能冒着失去他的风险。 他失去的已经够多了,不能再承受失去吴竟的代价。 这一夜,陈乔野在辗转反侧和心惊肉跳的半梦半醒间煎熬,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疲惫不堪地陷入短暂浅眠。 —— 第二天一早,陈乔野被闹钟闹醒时头痛欲裂,眼睛也酸涩肿胀。 他木然地洗漱、木然地换好衣服,直到拿起那副崭新的眼镜戴上,模糊的世界重新变得清晰,他才仿佛真正从那个混乱的夜晚回到现实。 餐桌上,叶岚正在摆早餐,听到动静抬起头,视线落在陈乔野脸上,随即笑起来:“哟,戴上眼镜啦?这副眼镜框选得不错嘛。” 陈乔野下意识推了推镜架,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坐下来扒拉了两口粥,他才像是想起什么,声音很轻地补充了一句:“是……吴竟帮我挑的。” 叶岚看起来很高兴:“是吗?小吴眼光真不错。这孩子是真好,又热心肠。你可得跟人家好好相处。” “……知道了。”陈乔野闷闷地应着,匆匆喝完碗里的粥,几乎是逃也似的抓起书包,“妈我走了!” 清晨微凉的空气扑来,让他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然而,当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懒洋洋地靠在山地车上,嘴里叼着袋豆浆,正低头看着手机时,陈乔野的呼吸又是一窒。 吴竟看到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早上好啊!”因为叼着豆浆袋子,显得有些含糊。 他的态度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陈乔野僵硬地点点头,不敢与他对视,低头去开车锁。 吴竟三两口喝完豆浆,空袋子精准投进旁边的垃圾桶,长腿一跨,很自然地凑过来,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哎你还别说,眼镜一戴是挺像那么回事的嘛!好看!” 他的夸奖直白而坦荡,热气呵在陈乔野的耳廓,他眼神慌乱地飘向别处:“……快走吧,要迟到了。” 说罢径直跨上车,把一头雾水的吴竟仓皇地抛在身后。 “欸?陈乔野!” 吴竟愣了一下,立刻骑车追了上来。他的山地车轻便快捷,很快便与他并行。 “你什么意思啊!”吴竟的声音带着点哭笑不得,“昨晚明明还感动得稀里哗啦,怎么过了一夜就翻脸不认人了?你这变脸速度也忒快了啊!” 车轮碾过清晨的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陈乔野硬着头皮,目视前方,不敢侧头:“我没有。” “屁嘞!你就有!”吴竟不依不饶,试图凑近去看他的表情。 晨光透过道路两旁梧桐树新生的、尚且稀疏的叶片间隙洒下,在路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如同陈乔野此刻混乱不堪、无法言说的心事。他偷偷地、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吴竟——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那枚黑色的耳骨钉在晨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光。从玄武湖回来之后,他又重新把它戴了回去。 陈乔野想,就这样吧。 他将心底那头疯狂叫嚣的野兽死死关回笼子里,用尽全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早读课铃声响起,陈乔野几乎是冲进教室,将自己迅速埋进书本之后。 他试图用最大的声音朗读单词,用机械的记忆来覆盖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但收效甚微。他的声音混在嘈杂的读书声里,干涩而空洞。 课间休息,大刘一边吃鸡蛋饼,一边咋咋呼呼地一巴掌拍在吴竟桌上:“竟哥!昨晚晚自习干嘛去了!老实交代!” 吴竟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瞥了一眼前排那个迅速低下头的后脑勺,轻描淡写地说:“有点事。” “什么事儿啊?神神秘秘的。”大刘凑近,压低声音,“是不是……嘿嘿嘿……”他发出两声暧昧不明的笑。 若是平时,陈乔野大概不会在意,甚至会跟着觉得大刘无聊。但此刻,他瞬间绷紧了神经,他几乎能想象大刘接下来会问出什么离谱的猜测,而任何关于吴竟和“约会”、“女生”之类的词汇,在此刻都让他难以忍受。 “嘿嘿你个头!”幸好,吴竟没好气地推开大刘凑过来的脑袋,“思想能健康点吗?我陪陈小野配眼镜去了。” “配眼镜?”大刘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转头看向陈乔野,“乔野你近视了?哎哟我看看!” 陈乔野被迫转过身,接受大刘近距离的审视,感觉浑身不自在,尤其是还能感受到吴竟也正看着他。 他推了推眼镜,勉强扯出一个笑:“……嗯。” 大刘竖了个大拇指:“看上去更像好学生了!” 吴竟在一旁看着,忽然笑了笑,对陈乔野说:“其实挺可爱的。” 可爱?他说我可爱?这是什么意思?是朋友间的调侃,还是…… 陈乔野一下子转过身去,抓起桌上的水杯,仓促地喝了一口,试图掩饰瞬间烧起来的耳根,声音含糊不清:“……快上课了。” 一整个上午,陈乔野都处于这种高度紧张和心神不宁的状态。数学课上,张国华点名让他回答问题,他站起来愣了半天,连问题是什么都没听清,张国华把练习册狠狠往讲台上一摔,他因此罚站了大半节课。 等到下课终于能够坐下来时,陈乔野的双腿已经麻木到失去知觉。 终于熬到中午放学铃响,陈乔野立刻站起来,想趁着人多逃走,却被吴竟拦住去路。 吴竟绕到他面前,微微蹙着眉,审视着他躲闪的眼睛:“你从早上出门就不对劲。到底怎么了?” “我没怎么……”陈乔野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 “是因为昨天我说错什么话?还是做错什么事了?”吴竟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如果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你得告诉我。” 告诉你?告诉你我因为你心烦意乱?告诉你我像个怪物一样喜欢上了你? 陈乔野在心底惨淡地笑了笑。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迎上吴竟的目光。那双眼睛里的关切和困惑那么真实,几乎要将他溺毙。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真的没有。我就是……没睡好,有点累。你想多了。” 吴竟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实性。最终,他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但眼底的疑虑并未完全散去。 “行吧,”他松开手,语气缓和下来,“那一起去吃饭?吃完饭你要是还难受,就回教室趴会儿。” 陈乔野看着吴竟,看着他眼中清晰的自己的倒影,那个戴着眼镜、脸色苍白、满心惶恐的骗子。 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尽管恐慌,但拒绝吴竟的邀约比面对这份感情更让他难受。 他点了点头,极其轻微地。 “嗯。” 第34章 生气 期中考试如约而至。 这次是区统考,各人考场座位都贴在教室前方公告栏的A4纸上,众人像赶鸭子一样全挤上去看。 大刘撕了一张草稿纸,凭借无可撼动的体型在人群中硬挤出一席之地,不仅抄下自己的考场信息,连左邻右舍的也一并誊录下来。 不同于平常按排名分配考场的月考,期中考试采取打乱随机分配政策,大刘被分到了一班,美滋滋地宣称要去沾沾学霸的王霸之气。接着像念圣旨似的,他开始逐个通报邻居的座位号: “乔野,别写了,陈乔野!你九班五号,记住哈。卓彦,你也别写了!二班二十八号,听到没?竟哥——二十一班八号!我靠,咋分到最后去了。我在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啊……” “呕哑嘲哳难为听。”吴竟头也没抬,凉凉地评价了一句。 大刘立刻捂住胸口,做西子捧心状,语气哀怨:“竟哥!你就这么嫌弃我!” 可惜没人理他。他自觉一片真心付诸东流,从桌肚里掏出半袋没吃完的干脆面,愤愤往嘴里倒了一大把。 卓彦一到考试就容易紧张,此刻正对着化学方程式念念有词,闻言只是稀里糊涂“嗯”了两声,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陈乔野盯着摊开的数学错题本,一道向量压轴题看了五分钟,还卡在第一步。 吴竟呢?他不知道。后脑勺没长眼睛,耳朵倒是支起来听了半天,除了大刘嚼干脆面的咔哧声,什么都没听到。 两分钟前,回头记座位号的时候,陈乔野曾飞快地、做贼似的瞥了一眼吴竟。对方没什么表情,嘴角微微绷着,一手撑着下颌,一手在草稿纸上飞快演算。卡其色条纹T恤下摆在腰侧堆出两道褶。 陈乔野心里有点发虚。 吴竟……似乎在生气。 生他的气。 这得从昨天的数学课说起。张国华公布了入围竞赛名单,全年级只取十人,他们班唯有吴竟一枝独秀,不仅入选,还以绝对高分稳居榜首。 陈乔野始终低着头,没有抬头看黑板,也没有回头去看吴竟。他只听见张国华语气里毫不掩饰的赞赏,以及那话语背后,对其他人(尤其是对比隔壁十三班进了两个)失利的惋惜。 班上顿时起了骚动,有人小声嘀咕,有人起哄。就连卓彦也回头,轻轻“哇”了一声。 而他,自始至终,将头埋得更低。 大课间去操场的路上,吴竟抓耳挠腮,搜肠刮肚地想找词安慰他,翻来覆去就是“这次可能是哪里算错了”、“没关系的”、“下次肯定行”之类苍白的话。 前方是亮红色的塑胶跑道,四月的天空高远清澈,风吹在身上已经带上了些许燥热。 陈乔野推了推鼻梁上新配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有些游移,终于轻声打断了吴竟努力组织的语言。 “不是的,吴竟。” “嗯?”吴竟停下脚步,看向他。 “不是因为粗心没考好,是我故意的。最后一大题,我根本没写。” “什么?”吴竟明显怔住了,眉头蹙起,“为什么?” 陈乔野沉默了。他还没想好该如何解释这个决定背后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晰的心绪。然而,吴竟却联想到陈乔野最近忽冷忽热的态度,径直问道:“是因为……不想和我一起参加?” 恰在此时,《运动员进行曲》震耳欲聋地响起,瞬间淹没了所有声音。陈乔野张了张嘴,那个“不是”被卡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出口,就看见不远处张国华正拧着眉毛招呼他们赶紧列队。 吴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一言不发,转身径直走向队伍前面,再也没有回头看他。 这之后,虽然放学时两人依旧默契地一起骑车回了秣陵新村,路上陈乔野甚至搜肠刮肚地主动问了两个干巴巴的、关于作业的问题,吴竟也简短地回答了。可那种冰冷的隔阂感,还是清晰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陈乔野无比清晰地感觉到—— 吴竟,大概是生气了。 认识他以来,这是第一次,陈乔野如此明确地感知到吴竟的情绪,而且是因他而起的负面情绪。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措和慌乱。 —— 期中考试前,所有人都陷入一种失序的兴奋状态。晚自习提前半个小时结束,陈乔野这一组要把桌子拖到教室外,并留下来打扫卫生、布置考场。 把桌子拖到教室外,意味着不必清空课桌,免去了一次艰辛的体力劳动。上下层桌肚里积累的成年累月的练习册、试卷和作业本,不用被乱七八糟地掏出来,等考完试再乱七八糟地塞回去。 桌腿与地砖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前门和后门同时被人和桌椅堵得水泄不通,进出两难。几个性子泼辣的女生已经叉着腰,开始怒骂那些笨手笨脚、只会添乱的男生。 教室里热热闹闹的,像在迎接某个盛大节日的到来。 陈乔野费力地拖着自己的桌子往门口挪动。桌子不甘愿地向前滑行了二十厘米,突然,桌肚里的数学错题本“哗啦”一声滑落,正正好好地摊开,暴露在灯光下——恰好是下午他看了半天也没进展的那道向量题页面。 陈乔野心里猛地一咯噔,慌忙蹲下去捡。 并非心疼本子,而是因为那空白的题干旁边,被他用蓝色水笔,无意识地、反复地写了好几个小小的“吴竟”。 白炽灯的强光冰冷地照射着,那几个字像灼热的烙印,烫得他脸颊瞬间烧起来,一股强烈的羞耻感攫住了他。 他手忙脚乱,动作幅度过大,起身时额头“咚”地一声结结实实磕在了坚硬的桌角上。剧痛袭来,生理性的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默不作声地捡起地上的错题本,轻轻放回桌面上。陈乔野捂着发痛的额头,泪眼模糊地抬起头——那件熟悉的卡其色条纹T恤在他眼前晃动。 “笨手笨脚的。”吴竟说。 事实证明,陈乔野不仅笨手笨脚,还笨嘴拙舌。他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欲盖弥彰般迅速将那本写满秘密的错题本一把塞回桌肚最深处,然后试图继续推着桌子往前走,掩饰自己的狼狈。 “抬起来,”吴竟已经抓住了桌子的另一端,微微用力,“拖着走这声音你不嫌刺耳?” 陈乔野依言,沉默地配合着他,两人一前一后将桌子抬了起来,默契地将其安置在走廊靠墙的位置。 危机暂时解除,陈乔野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这个可能还在生气的吴竟,下意识就想采取鸵鸟策略,转身欲溜。 然而刚逃了没两步,就被吴竟揪着衣领拽了回来。 “哎哎哎,上哪儿去?” 隔着薄薄一层T恤,吴竟的温度清晰可感。好不容易习惯了吴竟对他有事没事来一个身体接触,之前他可以安慰自己朋友之间本该如此,然而自从夫子庙那晚他确定了自己的某些想法,这样的接触再度让他别扭,耳朵似乎在灼烧。 陈乔野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吴竟:“……我去打扫。” “你有没有良心?我帮你搬完,你不帮我搬?” “……” 两人只得再次返回教室。陈乔野一边抬着吴竟的桌子,一边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他。吴竟侧脸线条依旧分明,但似乎……又没有早上看起来那么生气了?难道只是自己的错觉? 走廊上桌椅排得歪歪扭扭。陈乔野刚帮吴竟把桌子在墙边放好,腾出点空间,后门就走出来两个抱着厚厚一摞复习资料的女生,期期艾艾地看向吴竟。 “吴竟!那个……能借你桌子放一下书吗?我们东西实在太多了,一次根本搬不完……”其中一个女生小声请求道。 吴竟挑了挑眉,很是痛快地答应了:“行啊,放呗。不过你俩当心点啊,弄丢了我可不负责。” 两个女生顿时松了口气,连声道谢:“谢谢你啊吴竟!你人真好!”她们手脚麻利地将书堆在吴竟的桌面上,又塞满了桌肚,然后像两只轻快的小鸟,一前一后嬉笑着跑远了。 陈乔野被前后桌子夹在中间,动弹不得,默默看着这一幕。他甚至还没完全记住那两个女生的名字。 打扫教室无外乎擦黑板、扫地、拖地、排桌子、贴座位号。几个机灵的男生早已抢占了擦黑板的话轻活,胡乱挥舞了几下板擦便声称大功告成,溜之大吉,留下一块像是被花猫舔过、满是粉笔印的黑板,气得班长林晓萌举着扫帚破口大骂。 陈乔野刚走进教室,手里就被塞进一把沉甸甸的拖把。那个上课最爱接老师话茬、身材矮瘦的男生赵轩窜到他面前,摆出一副可怜相:“陈乔野,帮个忙呗?我晚上真有急事,特别急!这地你帮我拖一下行不行?” 陈乔野诧异地看着对方,他们平日毫无交集,这突如其来的请求让他一时愣住。 “不好意思啊,”一个声音懒洋洋地从陈乔野身后响起,吴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臂随意地搭在陈乔野肩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陈乔野等会儿得陪我去趟医务室,也挺急的。” 林晓萌正好抄着扫帚奔过来,闻言立刻瞪向赵轩:“赵轩!你再给我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急着回家打游戏!赶紧的,自己的活自己干!” 赵轩讪讪地笑了笑,灰溜溜地把拖把夺了回去。 林晓萌没好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转而把手里的扫帚递给陈乔野,语气缓和了些:“乔野,你别理他。你把这组地扫了就行。” 最后,吴竟和陈乔野各自扫完一组地。等到他们推车走进车棚时,距离平时下晚自习的时间还早得很。 陈乔野习惯性地跨上自行车,准备像往常一样回家,按部就班地再看会儿书。然而,吴竟却突然提出要去学校门口的便利店买关东煮。 陈乔野犹豫了一下。或许……这是个机会?可以试着解释一下?他心底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于是点了点头:“……好。” 推开便利店的门,机械的“欢迎光临”声有气无力地响起。值班店员懒散地倚着柜台,头也不抬地玩着手机。 陈乔野实在不懂吴竟为什么突然想吃这个,他甚至记不起自己上一次吃关东煮是什么时候。但“来都来了”,他也只好依葫芦画瓢,随意点了几串。 热乎乎的汤汁隔着纸杯传递着温暖的触感。两人一人端着一杯,在便利店门口的小桌旁坐下。 吴竟似乎真的只是饿了,用竹签扎起一颗牛肉丸,咬了一口,立刻被烫得呲牙咧嘴,不住地吸着凉气。 陈乔野却食不知味,心神不宁。他打了半天的腹稿,见对方迟迟不切入正题,只好深吸一口气,决定先发制人。 “吴竟,你、你是不是生气了?” 牛肉丸在嘴里滚了几圈,终于被艰难咽下。吴竟扭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陈乔野,竟然痛快地承认了:“是。我是有点生气。” 没想到对方承认得如此爽快直接,陈乔野一下子被噎住了,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我、我不是因为不想跟你一起参加,才故意没写最后一题的。”他急切地澄清,脸微微发热。 吴竟盯着陈乔野看了几秒,然后问:“那因为什么?” “……因为我自己,我不想参加这种比赛。”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寂,陈乔野用竹签一下一下扎着软烂的萝卜,等到这块可怜的萝卜几乎千疮百孔时,吴竟终于压着嗓子问:“为什么?” 陈乔野沉默片刻,组织着语言:“我只是觉得……很没意思。全校、全市、全省、全国……那么多的人,都要为了那几个少得可怜的名额,争得头破血流。就算这次侥幸赢了,下一次呢?很可能就会被更厉害的人打败。” 他的语气有些沉重,说完又短促地笑了一下,似乎是想起来身边坐着的是这次班里唯一一个入选的获胜者:“对不起,我不是在说你。” 吴竟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陈乔野暗暗松了口气,继续道:“高考……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已经是一件需要耗尽所有精力去应对的事情了。我不想,也没有更多的力气,去顾及其他的竞赛、额外的挑战。” 他顿了顿:“高考考得怎么样,我其实……没那么在意。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三年。” 他终于放过了那块萝卜,鼓起勇气,飞快地和吴竟对视了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所以,我真的不是因为……不想跟你一起参加。” 吴竟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眼前这个少年身上。他神情淡漠,眼神却清澈干净,似乎对周遭的竞争和浮名真的毫无兴趣,看不出这个年纪常见的锐气和野心。 所以,是因为怕自己误会,才特意来解释的吗? 吴竟伸手,揉了揉陈乔野的头发,语气放缓了些许:“其实那句是我说的气话,抱歉。我觉得有点生气,只是因为我觉得你明明有这个能力,但是自己主动放弃了。” “就一点点生气。”吴竟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起来,“大概这么多吧。” 几秒钟后,他又笑了笑:“不过,现在想想,也挺好的。顺着自己的心意,想做什么就做,不想做什么就不做。这样最好。” 陈乔野低下头,用竹签扎起一颗水煮蛋,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瞬间被烫得舌尖发麻。 他立刻放下竹签,摘下眼镜,用手背捂住眼睛,声音闷闷的:“……太烫了。” 烫得他眼泪几乎瞬间就涌了出来。 陈乔野接过纸巾,借着擦拭的动作悄悄摁掉眼角的湿意,然后听到吴竟的声音响起。 “期中考试的话,就不用故意考差了吧?” 陈乔野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个星期后,期中考试成绩公布。陈乔野位列班级第二,年级第十二。吴竟位列班级第一,年级第一。 第35章 家长会 五一假期前夕,秣陵中学高一年级照例召开家长会。 红底白字的光荣榜高调地贴在校门口最显眼的位置,每日迎来送往,总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或家长驻足围观,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陈乔野素来对名次高低看得不重,但这次却不一样。每次上下学骑车经过,他都会下意识地放缓速度,目光迅速又精准地扫过榜单最顶端的那个名字,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欢喜便像小小的气泡,从心底咕嘟咕嘟地冒上来。 吴竟考了年级第一。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原来替别人感到高兴,也可以拥有如此具体而汹涌的实感,甚至带着一点与有荣焉的骄傲。 也许当事人是这场风波中最平静的那个,但“一个外省转来的插班生,首次大考就拿了年级第一”这件事,对十二班、对班主任张国华,甚至对整个年级的精英班师生而言,都不啻为一颗平地惊雷。 大刘啧啧感叹,说张国华这几天走路都带风,脸上褶子也笑开了花,连他上课打瞌睡都被难得地网开一面。 张国华的喜悦之情持续高涨,终于在家长会前夕达到了顶峰。某天课间,他特意将吴竟叫到走廊,语重心长地表达了希望他能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全校家长面前发言的殷切期望。 可惜,这番期望被吴竟插科打诨、三言两语就给轻松推卸掉了。 中午放学,两人坐在学校对面的米线馆角落里,头对头吸溜着热气腾腾的过桥米线。陈乔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拒绝啊?上去发言……不是挺好的吗?” 吴竟从碗里抬起头,无所谓地笑了笑:“又不是高考第一,有什么好讲的?再说了,我真没什么‘学习心得’能分享……”他顿了顿,故意拖长了语调,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总不能实话实说,告诉他们‘全靠天赋’吧?” 陈乔野盯着他那副理所当然又欠揍的模样,慢慢咀嚼了几下,然后认真地评价:“吴竟,你有时候真的……很欠揍。” 吴竟笑得更加得意:“其实我不上去,主要是怕说完实话,下台就被其他班的同学围殴。” “……你的担心,”陈乔野诚恳地点点头,“非常合理。” 两个人对视一眼,忍不住在喧闹的小餐馆角落里旁若无人地傻笑起来,像分享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好不容易止住笑,陈乔野咬着筷子,语气带着点惋惜:“可惜了,你让张国华错过了一次扬眉吐气、大肆显摆的机会。” “他也能自己上去发言,这我可没拦着。” “你可是他爱徒。” “这话说的——”吴竟拖长声音,带着戏谑,“你不是吗?全班第二,陈同学。” 陈乔野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蜇了一下,迅速低下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所剩无几的米线,声音低了下去:“我才不是。” 饭后两人溜达着回教室,再次经过那片灼人的红榜时,陈乔野习惯性地抬眼望向榜首。 他问:“这次家长会……你妈妈会来吗?” 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夜晚,昏黄路灯下匆匆一瞥的优雅身影。后来偶尔也在楼道里遇见过吴文瑄几次,陈乔野话少,每次撞见也只是腼腆地低下头,或者挤出一个仓促的微笑,算是打过招呼。 吴文瑄总会回以一个得体而略显疏离的微笑,她总是妆容精致,衣着一丝不苟,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擦肩而过后,空气中会短暂地留下一缕高级香水的馥郁尾调。 她知道儿子考了年级第一吗?当老师和其他家长向她投来赞赏的目光时,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会露出怎样骄傲又克制的神情呢? 陈乔野仰头看着那个名字,忍不住暗自揣测起来。 她的反应,肯定和叶岚完全不同吧? 记得那天他小心翼翼地将成绩单递给叶岚,宣布自己考了班级第二时,叶岚那双漂亮的眼睛瞬间笑得眯成了两条缝,眼尾炸开喜悦的鱼尾纹,捏他脸颊的力道简直比揉面团还狠。 然而,吴竟却只是抬手挠了挠头:“其实……我还没跟她说成绩已经出来了。” 陈乔野愣了一下,诧异地转头看他:“啊?” 吴竟摊手:“她前几天刚从上海出差回来,屁股还没坐热,昨天又飞北京了。我连她人影都抓不着,哪有时间说这个?” “那明天的家长会呢?”陈乔野追问,“她来得及回来吗?” “赶得上就开,赶不上就算了呗。”吴竟无所谓地笑了笑,长腿一迈,轻松地跨上三级台阶。 全校最该期待家长会的人,此刻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模样。 陈乔野停在台阶下,仰头望着他洒脱不羁的背影,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滋味。 要到很久以后他才会真正明白,喜欢一个人,并不仅仅是四目相对时那份心如擂鼓的悸动,还包含着无数个像此刻这般,看着对方仿佛置身事外时,自己心头涌起的那种无端的、细细密密的,替他感到遗憾和心酸。 —— 第二天下午,家长会如期举行。 流程依旧是那套陈旧的模式:第一步,所有家长被集中到学校大礼堂,聆听校领导们冗长的发言、慷慨的吹嘘和关于未来宏伟的蓝图描绘;第二步,家长们再分流至各自孩子所在的班级,接受班主任和各科老师更为具体、也更为唠叨的轮番“轰炸”。 第一阶段进行时,学生们被留在教室自习,由值日生坐在讲台上“维持秩序”。但这基本只是象征性的——班主任不在,又恰逢假期前夕,躁动兴奋的情绪像不断充气的气球,几乎要将教室的天花板顶破。 天气预报早已频频预警,五一假期期间将迎来一场强降雨。此时,窗外的天色正肉眼可见地沉黯下来,大片厚重铅灰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仿佛触手可及。风声渐紧,呼啸着掠过树梢,带来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极端天气的临近,似乎给教室里的躁动提供了更名正言顺的理由。吵嚷声、嬉笑声此起彼伏,值日生有气无力地喊了两嗓子“安静”,便迅速败下阵来,灰溜溜地拎着作业本回了座位,加入了闲聊的大军。 各科假期作业像雪片般被课代表分发下来,各科试卷和练习册摞起来,厚度颇为可观。陈乔野埋头写完一份英语卷子,刚放下笔,大刘就立刻凑了过来,像只等待投喂的大型犬,双手张开,眼神热切。 陈乔野递过去,问:“怎么不跟你竟哥要了?” “嗨。”大刘摆摆手,“竟哥养精蓄锐呢。” “养精蓄锐”的吴竟,从自习课开始就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脸朝下,彻底埋进臂弯里,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陈乔野转过头,只能看见他脑后那一撮不听话的头发,随着他平稳的呼吸,极其轻微地一起一伏。 这证明他还活着——并非悄无声息地没了气,而是确确实实、心无旁骛地沉浸在补觉大业中。 他桌角那摞刚发下来的新卷子被来往的同学蹭得乱七八糟,眼看就要滑落一地。陈乔野默默看了几秒,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试卷一张张理齐,按科目分门别类叠好,重新稳妥地放回他桌角内侧。 早上出门骑车时,吴竟就哈欠连天,抱怨自己昨晚通宵打游戏没睡好。别人说这种话,十有**是在装模作样,背地里不知刷了多少题。但吴竟这么说,陈乔野却莫名地相信——他就是真的玩了个通宵。 家长会第一阶段终于结束,广播里传来散会的通知。家长大军如同开闸的洪水,从礼堂浩荡涌出,说说笑笑地朝着各班级教室移动。班长林晓萌用力拍着桌子,高声招呼大家出门排队,准备去礼堂参加第二阶段的学生大会。 巨大的动静终于惊醒了沉睡的人。吴竟猛地抬起头,额头上被袖子压出几道清晰又滑稽的红印,眼神迷茫,睡意惺忪,陈乔野看着他这副模样,没忍住,低头抿嘴笑了起来。 ——真傻。考了年级第一的人,没站在台上享受掌声和瞩目,反而缩在教室角落里睡得天昏地暗,不省人事。傻透了。 —— 走廊上,散会的家长和正准备集合的学生迎面撞上,顿时陷入一片混乱的“认亲”现场。此起彼伏的“爸!”“妈!”声中夹杂着兴奋的挥手和夸张的拥抱,场面热烈得堪比失散多年的亲人重逢。 叶岚特地请了半天假赶来。陈乔安安静静地走在班级队伍里,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急切地东张西望寻找家长的身影。他知道叶岚会看到他,这就够了。 校领导不愧是校领导,同样内容的鸡汤,对着家长慷慨激昂地灌完一遍,换几个数据案例,又能对着全校学生再热血沸腾地演绎一番。 然而任凭台上讲得如何唾沫横飞、脸红脖子粗,内容终究乏善可陈,无非是罗列各校数据对比,强调竞争激烈,再熬煮一锅黏嗓子又千篇一律的成功学鸡汤。 暴雨前的闷热空气凝滞在紧闭门窗的礼堂里,像一块厚重的湿布包裹着每个人,压得人昏昏欲睡。 一位头发稀疏的副校长正举着话筒,第无数次声情并茂地讲述他女儿当年如何悬梁刺股、逆袭考上宁大的“光辉事迹”,说到动情处,唾沫星子几乎要喷湿话筒。 陈乔野正神游天外,就听左边一个男生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低声吐槽:“这么拼命最后也就上个宁大?那要考清北不得直接通宵啊?” 想象了一下副校长听到这话可能气到跳脚的样子,陈乔野赶紧抿住嘴唇,努力压下嘴角想要上扬的冲动。 坐得太久,腰背开始隐隐发出抗议。陈乔野刚想悄悄活动一下僵硬的脊椎,右肩膀却猛地一沉。 一股温热而真实的重量毫无预兆地压了下来。 吴竟不知何时又陷入了瞌睡,脑袋一歪,自然而然地靠到了他的肩膀上。 毛茸茸的发丝蹭过陈乔野颈侧裸露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痒意。他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脖子,结结巴巴地低声喊道:“喂!你、你干嘛……” 吴竟眼睛紧闭,眉心微蹙,声音含混低哑,带着浓重的睡意:“嘘……别吵……困死了……借我靠会儿……” 陈乔野瞬间噤了声,他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全身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右肩那一小片区域,清晰地感受着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和重量。 漫长的领导发言终于熬到了尽头,众人却并未获得解放,被迫继续留在座位上观看一部爱国教育宣传片。 音响功率开得极大,雄浑的配乐和激昂的解说轰隆隆地砸进每个人的耳朵,也一下下撞击着陈乔野紧绷的神经。 礼堂的灯光彻底暗了下来,唯一的光源只剩下前方那块巨大的荧幕。光影在荧幕上变幻流转,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整个世界仿佛被隔绝在外,唯一清晰可辨的,是自己胸腔里那失了节奏、疯狂擂动的心跳,以及脖颈侧边那缕温热、平稳、却足以燎原的呼吸。 吴竟靠得很近,呼吸轻轻拂过他颈侧的皮肤,带来一阵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麻痒。他全身僵硬,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点点细微的动静就会惊扰了肩上的人。 一个荒唐却又无比强烈的念头占据了他的脑海:如果他现在轻轻一动,吴竟就会醒来,然后立刻直起身,离开他,也许再也不会这样自然而然地靠近他。 那就……别动了。 就这样吧。 就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再久一点,再久一点点也没关系。 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远处天际隐隐传来沉闷的轰鸣,分不清是积攒已久的春雷终于要炸响,还是音响里模拟的炮火声,亦或是他自己躁动不安、无处安放的心跳,正试图破胸而出。 —— 教育片终于放映结束,灯光大亮,人群喧闹着离场。 陈乔野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僵坐,整条脊椎像是生了锈的铁板,动弹不得。他试图起身,刚勉强站到一半,后腰处传来一阵强烈的酸麻感,让他瞬间僵在一个极其别扭又尴尬的姿势上,痛得倒抽一口凉气。 吴竟似乎已经完全清醒,见状下意识伸手想拉他一把,却被他猛地一嗓子打断:“别动我!” 这一声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和底气。吴竟刚从睡梦中彻底回神,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愣愣地问:“……怎么了?” 陈乔野咬着后槽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声音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我腰、腿……麻了……” 哪还有什么暧昧旖旎的气氛,早被这生理上的折磨驱赶得干干净净。 回教室的路上,吴竟一反刚才睡眼惺忪的模样,精神抖擞地跟在他身边,喋喋不休地吵着要帮他“活络筋骨”、“按摩一下”,被陈乔野当众严词拒绝了不下三次仍不死心,声音洪亮得恨不得让整个年级都听见。 陈乔野臊得满脸通红,耳根更是烫得像要烧起来,恨不得立刻化身短跑冠军,一口气冲刺回教室,彻底摆脱这个丢人现眼的家伙。 家长会到此基本算是彻底结束,教室里已经没剩几个人,大多同学早已背上书包,喜气洋洋地奔赴期待已久的假期。 陈乔野走进教室时,里面空空荡荡。班主任张国华还站在讲台上,身边依旧围着几个意犹未尽的家长,七嘴八舌,喋喋不休,恨不得将张国华掰成几瓣,事无巨细地打听孩子在校的每一分表现。 陈乔野目光快速扫过教室,没有看到叶岚的身影。昨晚临睡前他特意叮嘱过,开完会可以直接回家,不必等他。想必她已经回去了。 他背着书包站在教室门口,等吴竟那个讨厌的家伙收拾书包,看他把自己叠好的卷子一下子全塞进包里,抬头时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里相撞,吴竟朝着陈乔野眨眨眼睛。 陈乔野迅速移开视线,心里忍不住“切”了一声,故作不屑,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悄悄向上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本打算就此各自骑车回家,吴竟却俯身趴在自己的车把上,歪着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 “哎,陈小野,难得放学这么早,天气……也还行,咱们出去玩一会儿呗?” 陈乔野皱眉,担忧地看向愈发低沉的天色:“都快下雨了,你没听见天气预报吗?” 吴竟却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掏出手机晃了晃:“放心!我查过最新预报了——信我,今天,绝对,下不了雨!” 第36章 雨 陈乔野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又抬头望了望愈发阴沉的天色,乌云厚重得几乎要坠下来。 “你确定?这天看起来……” “百分百确定!”吴竟一把揽过他的肩膀,带着他往校门外走,“走吧走吧,就在学校附近转转,真下雨了立马跑回来,保证不让你淋着!” 陈乔野被他半推半就地带出了校门,心里对暴雨的本能恐惧,奇异地被吴竟身上那种无所顾忌的活力冲淡了些许。 或许……真的不会下? 二人把车随手停到校门口,就这么背着书包,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了下去。 四月底的南京,街边的梧桐已是枝繁叶茂,绿叶深沉透亮,层层叠叠的枝桠在半空中交错缠绕,织出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翠绿穹顶,将灰暗的天空遮蔽了大半。 风大,成群的叶子被刮下来,在空中翻飞打旋。轻盈的梧桐絮像一场无声无息的雨,飘得满天都是,粘在衣服上、头发上,最过分的是直往鼻子里钻,惹得两人一路走,一路此起彼伏地打喷嚏。 吴竟一边揉鼻子,一边气急败坏地抱怨:“我真是受够了!天天出门鼻子里都是这玩意儿!早晚我得找把锯子,把这路上的树全给锯了!” 陈乔野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正抽了张纸擦鼻子,闻言闷声说:“每年春天都这样,忍忍吧,过段时间就好了。” 正说着,吴竟自然地伸出手,从他额前刘海里轻轻摘下一根纠缠着的白色毛絮。指尖不经意擦过皮肤,带来微弱的触感。陈乔野下意识地低头躲开他的视线,心跳漏了一拍,小声道了句:“……谢谢。” 这条路上的梧桐絮实在太多,走下去恐怕要打喷嚏打到归天。吴竟实在受不了,拽着陈乔野的胳膊拐进了一条狭窄却相对清净的巷子。脱离了梧桐树的笼罩,空气果然清爽了不少。 巷子虽小,却像条袖珍美食街。上有装修考究的西餐、日料店,下有推车支起的流动摊贩,一应俱全。也许是临近暴雨,街上没什么人气,卖梅花糕的大爷正兴致勃勃地看一部抗战神剧,眼睛一眨不眨。 吴竟被摊子上那硕大醒目的“梅花糕”三个字吸引,拉着陈乔野要去尝尝。大爷从激烈的战斗中回过神来,看到两个学生模样的少年满脸好奇,立刻撸起袖子,热情地说要现做一锅热的给他们尝尝。 吴竟选了经典的豆沙馅,陈乔野则要了紫薯馅。大爷熟练地倒入面糊,铺上厚厚一层红枣、小圆子和色彩鲜艳的红绿丝。等到手机里片尾曲响起,梅花糕也恰好蒸得热气腾腾。 大爷一边盯着屏幕,一边利落地用铁钳把梅花糕翘起,装进薄薄的纸杯里递过来。 二人付了钱,吴竟接过来,张嘴就咬了一大口。下一秒,他就猛地跳了起来,倒抽着冷气:“我操!我的舌头!烫死了!” 大爷这才乐呵呵地两手一拍:“哎哟怪我怪我,光顾着看打仗了,忘了提醒你们小心烫了!” 吴竟龇牙咧嘴,伸着舌头拼命扇风,像夏天热得冒泡的狗:“水!有没有水?我靠,我感觉舌头上皮都烫没了!” 陈乔野一边努力忍住笑意,一边手忙脚乱地翻自己的书包,最后犹豫地掏出自己的水杯:“只有我的……哎!” 话没说完,水杯就被吴竟一把抢了过去。陈乔野维持着递杯子的姿势僵在原地,看着吴竟毫不犹豫地、对着杯口仰头就灌了一大口水。 那一刻,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无数混乱的念头飞闪而过,最后搅成一团滚烫的浆糊,就像手里刚出炉的梅花糕。 他想,一定是太烫了,所以才急着喝水。对,只是因为太烫了,他拼命告诉自己。 吴竟畅快地抹了把嘴边的水渍,把杯盖拧上,这才佯装生气地瞪他一眼:“陈小野你也不提醒我?……咦,你咋了?你脸怎么也这么红?也烫着了?” “……我没有。”陈乔野猛地回过神,一把夺回自己的水杯,声音发虚,“我……我是笑你笑的!” 两人一边吹着气,小口小口地吃着剩下的梅花糕,一边继续漫无目的地闲逛。仅仅走出巷口两步,一道刺眼的闪电骤然划破灰蒙蒙的天际,紧接着,一声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响。 轰隆——! 巨响如同重锤狠狠砸落。陈乔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猛地震了一下,脸色瞬间白了半分,对暴雨和雷声的恐惧瞬间被激活。那个暴雨倾盆、充斥着混乱与绝望的夜晚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豆大的雨点紧跟着雷声,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就在石板上溅起一片水花,雨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密集、凶猛。 “我靠!真来啊!”吴竟惊呼一声。 看到陈乔野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紧绷的身体,他愣了一下,随即一把用力攥住陈乔野的手腕:“别怕!快跑!前面有个公交站台!” 手腕上传来的有力触感,猛地将他从溺水般的窒息感中拽了出来。陈乔野几乎是懵然地被吴竟牵引着,在骤然倾泻而下的暴雨中拔足狂奔。 雨水冰冷地打在脸上、身上,衣服很快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耳边是密集的雨声、炸开的雷声,和自己失控般急促的喘息声、心跳声。 两人狼狈不堪地冲进了不远处一个公交站台的遮阳棚下。小小的站台已经挤了几个躲雨的人。他们靠在冰冷的广告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吴竟第一时间扭头看向陈乔野,雨水顺着他发梢不断滴落:“没事吧?是不是跑得太急了?我看你脸都白了。” 陈乔野摇了摇头,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借机平复呼吸和心跳。 站台外,暴雨如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狭窄的遮雨棚下,他们挤在人群中,肩膀挨着肩膀,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 狂奔时的肾上腺素缓缓褪去,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悄然弥漫开来。两人一时无话,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充斥着整个听觉世界。 陈乔野低着头,假装专注地拧着衣角的水,心跳却依旧很快。吴竟靠在冰凉的广告牌上,目光扫过陈乔野依旧有些苍白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手指。 “咳,”吴竟清了清嗓子,混在雨声里有些模糊,“那个……不好意思啊,没想到这天气预报这么坑爹。” “……没事。”陈乔野低声回应。 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站台上其他躲雨的人渐渐不耐烦,有的打电话叫家人送伞,有的咬咬牙冒雨冲了出去。 世界仿佛被急速收缩,最后只剩下这个小小的、潮湿的、与世隔绝的公交站台。 吴竟忽然开口,声音几乎要淹没在磅礴的雨声里:“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陈乔野动作顿住,他迟疑地、慢慢地抬起头。 吴竟望着棚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侧脸线条在雨天的晦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柔和。 “就我们俩,”他顿了顿,像是在自言自语,“……在这儿躲雨。谁也找不到。” 雨水疯狂敲打着棚顶,那颗被恐惧和悲伤层层包裹的心,在这场不期而至的暴雨和这句似是而非的话里,因为身边这个人的存在,仿佛真的产生了些许松动。 过了许久,雨声稍稍缓和了一些,吴竟换了个话题:“哎,马上放假,有什么打算?我刷到天文台那边有个新展览,好像挺有意思的,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陈乔野摇了摇头:“假期……我有点事。” “怎么又有事?”吴竟眉毛一挑,“又是你们天文社活动?这都放假了还不消停?再这样我可找别人去了啊。” 陈乔野顿了一下,轻声说:“……不是社团。是去给我爸扫墓。” 吴竟脸上的笑容和那点佯装的抱怨瞬间凝固了,眼神里的戏谑迅速褪去,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有些不自然地抬手摸了摸后颈:“哦,哦……这样啊。没事,那……那展览不急,我不找别人,等你有空了咱们再去。” —— 五月的第一天,天空仿佛被撕裂了一道口子,暴雨倾盆而下。 厚重的云层将白昼染成昏黄,陈乔野蜷缩在飘窗上,下巴抵着膝盖,出神地望着窗外被狂风撕扯得东倒西歪的梧桐枝桠。未开灯的卧室里,只有手机屏幕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雨水疯狂敲打着玻璃窗,发出连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那段他拼命想要封存的记忆闸门。 也是这样的暴雨天。 也是这种仿佛世界末日般的轰鸣。 急救车刺耳的鸣笛声穿透雨幕,混乱的脚步声,压抑的哭声,医院走廊冰冷刺目的灯光,还有那张被白布覆盖的床…… 每一声雷响,每一场骤雨,都能轻易地将他拖回那个冰冷绝望的漩涡。 可是昨天…… 为什么? 为什么同样是暴雨,昨天那一刻,在极致的恐惧和狼狈中,竟然……竟然会生出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扭曲的安全感? 就因为吴竟在身边吗? 他厌恶这天气,厌恶它带来的一切痛苦回忆,可它却又偏偏成为了他和吴竟共享的、一段带着奇特温度的共犯记忆。 那份因吴竟而生的细微松动,在此刻独自面对暴雨时,让他产生了一种背叛了过往痛苦的愧疚感。 震动声接连不断地响起,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班级群早已被他设为免打扰,在这个社交软件里,会主动找他的除了吴竟,恐怕就只有微信支付和微信运动的系统提醒。 【外面雨好大,跟天漏了似的!】 【好无聊啊,你在家干嘛呢?】 【你中午打算吃啥?】 【这种鬼天气还能点外卖吗?我会不会饿死在家里啊T T】 陈乔野的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滑动:【你妈妈还没回来?】 对话框上方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几乎是秒回:【回个屁!原本说是今天的航班,直接取消了,滞留北京了】 隔着一扇房门,他听见厨房传来油烟机的嗡鸣。叶岚今天休息,昨晚特意冒雨去超市采购,为这场预料中的暴雨做足了准备。 陈乔野咬着下唇犹豫片刻,终于发出邀请:【要不要来我家吃?】 消息发出去后,聊天界面陷入了静默。陈乔野开始后悔自己的唐突,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就在这时,门铃突然炸响,手机屏幕同时亮起: 【开门!】 笑意不受控制地爬上他的眼角眉梢,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陈乔野赤着脚跳下飘窗,匆忙间差点被自己的拖鞋绊倒,却还是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跑着冲向了玄关。 —— 午餐远不如上次特意招待吴竟时丰盛,只是简单的两菜一汤,吴竟这个不速之客倒吃得格外香甜,连添了两碗米饭。 叶岚看起来很高兴:“小吴啊,多亏有你,小野这些日子总算长了点肉。” 陈乔野闻言立刻放下筷子,手指不安地抚上脸颊:“我胖了?” “哪儿胖了?你看你这下巴,都能当开瓶器了。” “就是的。”叶岚默契地接话,“之前瘦得哟,骨头都要凸出来了,现在这样刚刚好,还得再多吃点。” 陈乔野都明白。当时父亲猝然离世,中考压力接踵而至,那段时间他就像一具空壳,每天浑浑噩噩,失眠成了常态,好不容易入睡,又被光怪陆离的梦境折磨得精疲力竭。食不知味的日子里,他曾在教室突然眼前一黑。而叶岚,白天要在医院强撑笑脸,夜里才能独自宣泄悲伤。 看着埋头吃饭的陈乔野和吴竟,叶岚眼角细微的皱纹舒展开来,那是发自内心的、久违的宽慰。 —— 五月二日,暴雨过后的天空澄澈如洗。阳光穿透云层,为万物镀上金边。陈乔野怀抱着一束龙胆花,和叶岚并肩走向墓园。 墓碑被雨水冲刷得发亮,陈乔野俯身将花束轻轻放下。清明时跟着爷爷奶奶来扫墓,老人们的絮叨让他只能沉默以对。今天只有他们母子二人,叶岚带了瓶丈夫生前爱喝的白酒,倒了一盅,放在墓碑前。 酒香被风吹散,飘在湿润的空气里,带去生者的思念。 叶岚轻轻抚摸着墓碑上丈夫的照片,用指尖描摹熟悉的轮廓。那张照片曾经出现在秣陵中学优秀教师展览的名列中,如今在墓碑上渐渐褪色。 “你爸要是知道你这次考的这么好,一定很高兴。”叶岚偏头看向沉默的儿子。 陈乔野盯着墓碑上的名字发呆。他想起父亲最后一次带他看星星的那个夜晚,山风微凉,父亲耐心地帮他调整望远镜的焦距,指给他看天琴座。那时候他只觉得困倦,想赶紧回去睡觉。 而现在,他多希望那一夜能再长一些,能记住父亲说的每一句话,看清夜空中每一颗闪烁的星辰。 “妈。”他突然开口,“我昨天梦到爸了。” 叶岚神情讶异:“梦到什么了?” “就是……很普通的梦。”陈乔野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他在阳台上调试望远镜,喊我去看木星。我说太冷了不想去,他就笑着骂我懒虫。” 叶岚笑了,眼眶有点红:“你爸以前为了看星星能在阳台冻一晚上,第二天感冒了,还嘴硬说是洗澡水太凉。” 陈乔野也跟着笑。梦里父亲的声音很遥远,像是从星球另一端传来。无论他怎么伸手,都触碰不到那个熟悉的背影。 从梦里惊醒时,窗外星光依旧,只是再也没有人兴致勃勃地喊他去看木星了。 第37章 五月十五日 清晨,陈乔野从混乱的梦境中惊醒。床头柜的闹钟显示五点五十八分——距离闹铃响起还有两分钟。 五月的南京,此时天光该是大亮了,只是厚实的窗帘将一切光线严实实地隔绝在外,让人恍惚间分不清是深夜还是黎明。 又做了一夜的梦。雨声、鸣笛、医院走廊刺目的白光、惊惶的面孔……所有记忆碎片在梦中搅成一团,挥之不去。 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出神,直到六点整闹铃炸响,才机械地伸手按掉,起身下床。 屋里静得反常。经过叶岚卧室时,敞开的房门像一张欲言又止的嘴。床铺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显然一夜无人使用。 陈乔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床头墙面。四周墙纸已然泛黄,唯正中央留着一块格外醒目的方形浅印——那里曾挂着父母的结婚照,如今只剩一片突兀的空白,像一道尚未结痂的伤疤。 十分钟后,洗漱完毕的陈乔野站在餐桌前。空荡荡的桌面上,一张红色钞票格外刺眼。 昨晚的电话里,叶岚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刻意维持的轻快:“明天早上记得去楼下面馆吃碗面,知道啦?哦对,要不要订蛋糕?要的话……” “不用了妈。”他当时几乎是仓促地打断,在电话这头闭上眼,声音发紧,“我真的不想吃蛋糕了。” 玄关处的挂历是医院发的年货,土气的设计每一页都印着医院logo和冗长的介绍。往年,5月15日这天总会早早被红笔圈出,旁白工整地标注“小野生日”。今年的红圈依旧,却孤零零地悬在那里。 陈乔野把钱塞进书包夹层,弯腰换鞋时,最后瞥了那挂历一眼。 今天比往常早出门十分钟。陈乔野拧动门把手时还在盘算,要不要先去早餐铺买了早饭,再回车棚等吴竟。然而防盗门推开的瞬间,对门锁芯也传来转动的细响。 吴竟站在晨光微熹中,衣领歪斜,头发翘起一撮,显然也是仓促出门。两人在门口面面相觑。 陈乔野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吴竟几乎同时开口:“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陈乔野低头转动钥匙,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脆:“我妈不在家,没早饭吃当然早了。” “阿姨不在家?” “嗯,去苏州开会了。” 二号那天从墓园回家的路上,叶岚握着方向盘斟酌许久,才轻声说接下来要去苏州出差三五天,正好赶上他生日……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她说她可以请假,如果他需要的话。 陈乔野坐在副驾,扭头看窗外飞逝的街景。梧桐树的影子一道道掠过他年轻的脸庞。他不合时宜地想,现在终于没有梧桐絮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没事的,妈,你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陈乔野问:“你呢?平常不都踩点出门吗,今天怎么回事?” “我……我今儿想早点去学校好好学习,不行啊!”吴竟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台阶,背影透着可疑的慌乱,“饿死了,陪我去买早饭!” 于是又去了那家卖油条蒸饭的小店。自从陈乔野带他来过一次,吴竟便成了常客。老板娘远远看见他,就开始熟练地铺糯米、夹油条。 春夏之交,南京常常下雨。出门时天色已隐隐发灰,老板娘一边用力卷着糯米饭,一边嘀咕得早点回去收衣服。 接过热气腾腾的早饭,陈乔野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 也许因为一夜乱梦,他整日昏沉。英语课上走神被点名,幸好答对了问题才免于受罚。 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升旗仪式刚结束,吴竟就拉着陈乔野去小卖部买了两瓶冰可乐。 陈乔野将沁着水珠的易拉罐贴在左脸上,靠着墙发呆。 “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吴竟咕咚灌下大口可乐,突然把冰凉的罐子贴到陈乔野右脸。 陈乔野拍开那只作怪的手,不说话。 “上课上傻了?中午吃什么?我怎么现在就饿了。” “不知道。” “吃面吧,好不好?” 陈乔野觉得奇怪:“你不是不喜欢吃面?” 吴竟顿了一下,又摆出那副硬拗的表情:“我今天突然想吃,不行?” 陈乔野心里烦闷得厉害,懒得争辩,只草草丢下一句:“随你。” 中午,两人走进面馆。吴竟去点单,陈乔野说了声“随便”,就找位置坐下。 两个比脸还大的碗端上来,都是大肉面,唯独陈乔野那碗多卧了颗卤蛋。 他食欲恹恹,筷子戳进蛋里,勉强吃了,又挑了两筷子面,就觉得胃里堵得发胀。 吴竟大约是看出他心情不佳,搜肠刮肚地讲着冷到极致的笑话。 尽管一点不好笑,陈乔野还是配合地扯了扯嘴角。他不想让自己的情绪扫了别人的兴,尤其是吴竟的。 午休时,陈乔野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只好侧头盯着窗外发呆。云层堆积得越发厚重,雨意悬而未决。他在心里默默祈祷不要下雨、不要下雨。 但他知道,这种时候,雨多半是要下的。 行尸走肉般挨到晚自习结束,天空果然飘起细雨。走出教学楼时,雨丝已经织成密网,在昏黄路灯下泛着冷光。 校门口挤满了撑伞的家长,各色伞面在雨中开出一朵朵黯淡的花。陈乔野和吴竟都没带伞,骑着车冲进雨幕。 抵达秣陵新村时,两人早已湿透,头发黏在额前。陈乔野机械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这一天终于要结束了,他木然地想。然而当他拖着沉重步伐走到家门前,却像被施了定身咒般猛地僵住—— 一个方正的蛋糕盒子,正静静地躺在他门前。 身后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生日快乐,陈小野。”吴竟的声音在空旷楼道里格外清晰。 陈乔野缓缓转身,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如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吴竟的T恤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头发被他随意向后捋去,露出光洁的额头,发梢犹带着水珠,在昏暗光线下像跳动的黑色火焰。 “……你怎么知道……”陈乔野的嘴唇开合几次,才挤出这句破碎的问句。 吴竟笑得坦荡:“上次陪你配眼镜,不小心看到你身份证号了。” 原来如此。陈乔野恍然:“所以中午……” “我以为你早上会吃长寿面。”吴竟咧嘴,“过生日怎么能不吃面呢?” 陈乔野轻叹一声,弯腰拾起蛋糕盒递给吴竟:“谢谢,不过,你还是拿回去吧。” “那怎么行?”吴竟急忙摆手,“特意给你买的奥利奥口味,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手中的蛋糕突然重若千斤。窗外的雨势渐猛,哗啦啦的雨声填满两人之间的沉默。 吴竟突然揽住陈乔野的肩:“快开门,我陪你切蛋糕。一个人过生日多没意思。” 肩上传来的温度让陈乔野无法拒绝。他颤抖着掏出钥匙,却在开灯的瞬间陷入更深的黑暗——屋内一片漆黑,反复按动开关都无济于事。 “停电了?”吴竟探头张望。 陈乔野茫然摇头。楼道灯明明还亮着。 吴竟二话不说冲回对门检查,很快折返:“我家有电。” 他打开手机照明,反客为主地招呼陈乔野换鞋,“是不是欠费了?” “我妈刚交过电费……” “给物业打电话问问。” 几经周折,在吴竟的电话催促下,物业终于答应派人来修。挂断电话,陈乔野瘫在沙发上,像被抽走所有力气。 吴竟挨着他坐下,扯着半干的T恤笑道:“再坐会儿衣服都能晾干了。” 没有回应。 吴竟转头,借着窗外朦胧的光,看见陈乔野睫毛上挂着的水珠——那分明是泪水,在昏暗中闪着细碎的光。 陈乔野紧闭双眼,却止不住泪水的决堤。 他在心里狠狠咒骂自己:吴竟好心给你过生日,你凭什么哭?可越是这样想,眼泪就流得越凶。 “擦擦。”吴竟递来纸巾,什么都没问。 沉默在雨声中蔓延。良久,陈乔野轻声开口:“吴竟,我是不是特别倒霉?” “怎么这么说?” “每年生日都下雨……去年也是。” 记忆中的暴雨比今夜更凶猛,雨幕模糊了整个世界的轮廓。他守着蛋糕问母亲,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明明说好要一起过生日的…… 他在电话里难掩雀跃,催父亲赶紧回来,妈妈买了奥利奥的蛋糕。 电话那头,父亲笑着说下了晚自习就回来。可后来,无论怎么拨打,都只有冰冷的忙音。 “我本来……再也不想过生日了。”陈乔野的声音已经支离破碎,“可是你买了蛋糕……又是奥利奥的……” 吴竟怔住。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陈乔野。那个总是沉默克制的少年,此刻泪流满面。 “去年……”陈乔野的喉结剧烈滚动,“那天雨太大,我催爸爸回家……结果……”最后一个字已化作呜咽。 积蓄一整年的愧疚与痛苦终于决堤,泪水比窗外的暴雨更汹涌。 “是我害死了他……我永远……没法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