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落在车顶上》 第1章 第一场雪 搭乘近来唯一一趟没有因暴雪延误的航班,简雪临准时落地新千岁机场。 这是简雪临第二次出国,头一回是去新加坡。 刚进上海微软没多久,她就被leader相中,跟着参加了亚太区的跨国参访,为新项目做准备;结果不到半年,项目戛然而止,他们一众“潜力新人”,也成了首批殉葬的陶俑,打包祭天。 适逢北海道旅游热潮,出关的地方人头攒动,长龙折出好几道,旅客像繁密的鳞片,简雪临陷在里头,是白色那瓣,过了会,变成黑色,是她脱掉大衣。 拂去额角的薄汗,她的思绪被几句轻声的“思密达”钳断,简雪临循声瞧去,是一对韩国夫妇窃窃私语。两口子推着婴儿车,里面的小孩口含奶嘴,细眼淡眉,父亲留时下正流行的牛舔头,母亲则戴着口罩,额头皮肤细腻。 四目相对,隔离带那侧的女人冲她弯眼一笑,认错她国籍:“Korean?” 简雪临摇摇头:“No, i’m Chinese.” 夫妻俩闻言,对视一眼,不再搭讪。 简雪临看向别处,憋住嘴角,怎么就一个人来了呢,连个分享吐槽的都没有。 队伍龟移几寸,简雪临翻出大衣兜里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她已经在出关口滞留半小时,初至雪国的兴奋,就这么被蒸箱似的航站楼瓦解了,她叹口气,给微信里的程放发消息: 【放,我还在出关】 【你呢,你在哪?】 聊天界面纹丝不动。 简雪临暗捏一下拳头,拍拍他头像,言简意赅:【人?死?】 那边总算有响应:【快死了】 简雪临愣了愣,一边敲字,一边余光留意两旁堪比慢放的队形:【怎么了?】 【流感】 【我昨晚住院了】 【呼吸困难,室友送我来的】 简雪临惊出低微的气声:【你还好吗?】 程放:【暂时死不了】 简雪临蹙蹙眉心:【也就是说,你今天来不了了是吧?】 程放:【……】 失序的后劲跑上来,简雪临发出质询:【你不早点跟我讲,我连JR PASS的攻略都没做!准备踏踏实实当个临时P人的。】 程放解释:【我也到这会儿才缓过神啊,现在头还痛得要死】 简雪临担忧:【真那么严重?】 虎杖悠仁头像后的消息接二连三跳出来: 【不然呢】 【谁敢鸽你?】 【就算没死成】 【离死也不远了】 简雪临失笑,打了个缺氧的呵欠:【安心啦】,她放眼望望四周,宽慰起对方,【按日本海关的办事效率,我起码还一小时才能出关,足够做个临时出行攻略。】 头像框里笑容可掬的红发少年,此刻宛若强颜欢笑:【你不用担心,我给你找了个临时地陪】 【他应该已经到机场了】 简雪临眉梢微挑:【谁啊?】 程放:【我室友,他中文挺好】 — 对于程放的这位室友,简雪临知悉甚少,只清楚他是札幌本地人,跟程放读同校同专业,还一起在校外合租,是他留日之旅的最佳伙伴。 而在本科之前,简雪临独享“最佳伙伴”宝座长达十八年,可惜高中时代的成绩拉开了沟堑,简雪临一骑绝尘,程放中规中矩,最后一人去了复旦,一人去了武汉,从此不再同出同归,两小无猜。 收到微软offer后,简雪临成为两家人交相传颂的优绩范本;程放选择继续求学,他二刺猿一个,义无反顾地奔赴日本,在北海道大学深耕,成为简雪临的专属代购。 挎包上的挂件来回摆动,简雪临留意着机场的指示牌,不时低头对照小红书里的教程,寻找JR票办理处。 手机嗡一下,是程放的关心:【在机场哪?】 简雪临找着路,不便打字,语音条回他:“不造啊,找路呢。” 程放:【……】 程放:【发张照片给我】 简雪临拿病人打趣:【自拍吗?】 程放:【……】 简雪临得逞地笑出来,举高手机,摄下一张拐角处的LAWSON便利店。 它的门头几乎与国内一致,但店面要小上许多,简雪临传出去:【看见罗森就仿佛看见了家人】 程放习惯她一向无厘头的发言:【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个休息区,就在那等】 “我买瓶水先。” 一路奔波加暖气不断,简雪临几乎要脱水,直奔便利店,确认能用微信支付,她停下翻找零钱包的手,驻足饮料柜。 玻璃墙后是穿行的旅客,不少异域面孔憩停在休息区,错落而坐,如形色的候鸟,简雪临陷入选择困难,咬会儿手指,最后取下一瓶伊藤园的北海道#¥%*&茶。 入乡随俗。 选包装上有“限定”字样的准没错。 付完款,她得空看眼微信,程放已没了消息,她走到一边,拧开瓶盖灌掉半瓶,才想起咂摸口味,有点儿麦茶味,又像玉米须水,再小啜两口,简雪临将瓶盖拧回去。 刚要转头朝外走,晃眼间,她似乎瞥见了自己名字——眼花了?她微愕着,将视线倒回去——还真是…… 简雪临瞪大双目,便利店的玻璃墙外,有人举着张醒目的手写接机牌,有她三十寸行李箱一半大,她的大名亮相其上,前附“欢迎”二字,后跟“小姐”称谓。 简雪临震撼。 不只因为接机牌的尺寸足够显眼,而且上头写的还是毛笔正楷,横平竖直,笔锋考究,美观到几乎有些庄重。 简雪临心猜,这位书法爱好者八成就是程放室友。 又开始犹豫,是先知会程放一声,还是直接上前相认。 最后她胸口半提,攥紧拉杆朝外走。 尽管已做足心理准备,简雪临还是有些无所适从。日本友人的接机墨宝备受瞩目,尤其听见迈入便利店的国人大哥念出她全名,京腔阔声问:唷,谁是简雪临? 简雪临别开了脑袋。 谁是简雪临? 她也不知道。 万向轮骨碌碌直响,她与看戏大哥擦肩而过。 确认步出店门,简雪临这才回过头,歪身靠近掩在接机牌后的人,不料,同一时刻,写有她大名的白板撤了开去。 一张未曾预见的笑脸,同样斜探出来,猝不及防撞入她眼帘。 简雪临步伐骤停。 摆渡车外一掠而过的,裹着细雪的风, 仿佛在这瞬间,又一次拂面而来。 秋天好! 大家好! 开文好! - 又来完成一年一度的小短文kpi啦,这次想写个异国情缘 蓄谋已久的小故事。 - 本文免费,更新频率不固定,写完就更。 谢谢阅读,这章200个红包[抱抱][蓝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场雪 第2章 第二场雪 简雪临咬牙暗恨,早知程放室友是这种级别的帅哥,她就不该素面朝天地出镜,怎么也得全妆,但此刻已来不及,她只得勾出得体地笑,迎上去。 男生也拿低接机牌,冲她走过来。 全无准备的简雪临握紧了饮料瓶,犹豫开口:“um..”她不过多斟酌,直接抛出全球通用语言:“Are you Cheng Fang’s roommate?(你是程放的室友吗?)” 男生愣一愣,他的眉眼神似锦户亮,深邃的双眼皮,不笑都昭彰的卧蚕,眼尾自带无法人工复制的下至,亮亮地注视着你的时候,有一股子不刻意的忧郁待在里面。 可当他笑起来,忧郁消散了,变得温煦而无邪。 “Yes,”他换中文答话:“是的。” 他的发音过于标准,以至于后一句显得更为确认。 这下换简雪临傻眼。 程放诚不欺她。她抿抿唇,抬头看他:“你真会中文啊?” “我会,”字正腔圆,似乎自觉回得过于板正,他复述一遍,辅以语气助词:“会啊。” 简雪临不可思议地笑了:“你说的比我想象中好。” “你的想象是什么?”熟稔和生涩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什么样子?” 简雪临偏眼思考:“大佐……口音?你知道吗?” 她瞥向接机牌:“像是……见suai宁稍界?” 男生忍俊不禁,顺着她目光,读出那几个字:“简雪临小姐。” 她的名字,没有半分犹疑,那么自然标致地讲出来。 “你真不是中国人?你确定你没有汉族血统?”简雪临一脸吃惊:“你颠覆了我对日本口音的认知。” 刚要再说什么,兜里手机震了。回给对方一个抱歉的眼神,简雪临摸出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又指指硕大的拉杆箱。 得到应肯的颔首后,她走出去几步,接程放语音。 “碰上头了吗?”男“宝鹃”在那边说话。 他越惨她越损:“你是谁?” “你太爷爷。” “……”简雪临哑一下,回归正事:“见到你室友了。” 她往后瞄一眼,男生立在她拉杆箱边,守着它,也沉静地朝这儿看。此刻,她才得空注意他衣饰,简单的灰麂皮夹克,内搭衬衣,衬得他双腿修长。 简雪临握拳到唇边,咳一声:“你怎么从没说过你室友是帅哥?” 程放嘶哑地逞强:“没我帅的……一概不描述长相。” “求你别说话了,听得我都要染上甲流了,”简雪临不想让人久等:“不说了啊,到了酒店给你电话。” 她顷刻挂断,一秒后猛想到,忘记问程放怎么称呼他的室友了。 算了。 她自己找机会问吧。 简雪临走回去,晃晃手机:“程放,”她把手机放回衣袋,将大衣套回身上,捋出脑后头发:“我们从哪儿出去?” “我带你走。”男生腾出一只手,递向她。 简雪临困惑,眨了眨眼。 他下巴指一指,微笑:“行李箱。” 简雪临顿住:“我自己来吧。”大雪天临危受命来接她,就够让她不好意思的了。 男生视线不再掠开。 晶莹的执着贴回她脸上,是深琥珀棕的。 简雪临下意识以为他没听懂,切到英语频道:“I can...by myself...” “我希望能帮你拎行李。”他认真地阐明。 简雪临怔住,不忍再婉拒:“给你给你。”拿去拿去,她立刻交出拉杆控制权。 他顺从地接过,眉心展平,眼底多了端详意味:“你好像比照片里瘦了。” “嗯?”简雪临看他:“你见过我?” 他回:“在程放那里见过。” “噢。”简雪临微一思忖,也是,那小子不是没在朋友圈PO过他俩合照。 但他从未出现在程放朋友圈。 不然她肯定能记住他长相。 简雪临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男生的刘海似乎刚修剪过,碎而短,不似日剧里的主角那般遮眉蔽目,但也不会滑稽奇怪,因为他的眉眼太好看了,露出来才不是暴殄天物。 走到暗处更是如此,眉骨优越尽显,当她新奇而断续地观察他,他的眼神却始终安分,若非她主动说话,他不会贸然启齿。 眺见“駐車場”标识时,北海道的晚风淹了过来,吹散简雪临发丝,她拨开障目那几缕,不设防地,被雪国的蓝调时刻,拥抱入怀。 被风; 被若有似无的雪粒; 被酒蓝色的澄净苍穹。 天幕无瑕到令人屏息。 相较于停机坪的窗景,停车处的雪变得奢靡起来,遍野的车敷上了厚实的雪毯,有缓慢驶入的,也有提速驾出的,更多在静静休眠。蓝白的世界过于空灵,以至于——车不像车,不是代步的工具,是整齐排列的玩具,魔法藏在路灯光束里,喷溅出纯金色的星。 到底是陌生人,简雪临第一时间仍是跟程放分享见闻,她拍下近乎一尘不染的车辙,发过去:【你们这边雪不会脏的?】 程放可能晕过去了,没有回复。 简雪临遗憾地把手机抄回去。鞋底咯吱咯吱的,她踩两下,专心感受和聆听。 雪! 是雪! 管饱管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雪! 雪地里来了个长三角小画家,她有意无意地踏出深浅不一的鞋印,飞行的疲倦、等候的焦躁一扫而尽,它们成了地上斑驳的压纹,最后都被干净的白丝绒覆盖。 她深吸一大口甘冽的空气,按捺住张开双臂的念头:“你们这儿好舒服。” 男生扫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弯唇笑了下。 国际友人的车是白色的越野,几乎与雪融为一体。存在感不强的雪珠,在忽而解锁的跳闪里现映一秒,又了无踪迹。 男生掀开后备箱,不费劲地将行李箱横放进去。 简雪临讪讪收回试图搭把手的双臂,插回兜里。 男生见状,拿起靠在一边的接机牌,掸去她名字上的残雪,给她。 简雪临“嗯?”了声,不解:“要带进车里吗?” 他摇头:“不用,放进后备箱。” 原来雪不止能在光里现身,也在他睫毛上有处可依,攒簇成不会凋零的小花。 她的眼睛未能幸免。 凉飕飕的,简雪临眼球遭袭。她揉揉左眼,抱高白板,不明其意:“那怎么给我了?” “你来放。” 简雪临反应过来,他注意到了啊,她无处安放的双手。 简雪临笑笑,将接机牌小心平放到行李箱上。带上后备箱前,她又瞟了眼上头的字,它们像印出来的。 — 安静片刻的雪地再度吱嘎响,男生先行一步去开车门,简雪想当然地走向另一面,等到玻璃内的驾驶舱侵入视野,她才意识到—— 日本车的驾驶座跟国内是相反的。 简雪临抬头,男生正隔窗而笑,好像有点讶然,更多是无奈。她对自己失语,急促吐出两句“果咩纳塞”,“我忘了!”,忙跟他绕车换位。 着急慌忙间,她似乎听见一句“大丈夫です(没关系)”,隐隐约约的,就像此时的浮雪。 扣上副驾的安全带,颜面尽失的中国人不再吱声,往掌心叩手机。 尴尬浮躁交替,她偷瞟男生一眼,若无其事地玩手机。 程放总算诈尸,救她于水火。 然而嘴里没一句好话:【怎么不干脆躺上去?】 简雪临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不亲自来接我?】 程放倏地严肃起来:【咋了?他没好好待客?】 简雪临:“……” 恰恰相反,他周到得让她手足无措,本以为这趟北海道之行能在和发小的插科打诨里度过,现在秩序全乱,她还得做个一看就谦恭有礼的孔孟后人。 谁让她的民族荣誉感太强了! 对方还是日本人! 窗外天全黑了,雪也更大了,往车前窗聚涌,前路未卜,简雪临慢吞吞打字:【没有,他人很好,交流无障碍】 光标之后,简雪临继续输字:【他叫什……】 拇指的动作倏而被打断,黑而寂静的车厢,男生的嗓音像一朵蓝水母浮出来,清透、又很柔软: “ごめん(对不起)。” 简雪临怔了下,眼侧向他:“嗯?” 飞雪与他们隔着扇窗,车内很温暖。 “ごめんなさい(非常抱歉)。”讲完,他快速瞥来一眼。 怎么突然重复她刚才走错车位时的道歉?简雪临不明白:“对不起?” “嗯!”他应答的鼻音完全不像国内男生。是四声,轻拿重放,莫名可爱。 简雪临试探问:“是我刚刚的发音不够标准么?”在纠正她? “不是,让你不自在了。”他才是流落在外的孔孟后人吧:“我很抱歉。” “没有啊!”简雪临急忙否认:“今天要不是你,我现在还像个无头苍蝇呢……”想一想:“无头苍蝇,你应该懂吧?” 他点点头,勾动的唇角就是回答。 局促走开了,远光灯是暖黄色,那些雪花又成了微小的金箔,简雪临低下头,删除打算发送的疑惑,亲自问出来:“你叫什么啊?” 男生看过来:“名字?” 简雪临肯定,一样是四声,好像她也变成日漫分镜里的人:“嗯!名字。” “芥川,”他仍是中文回答,姓与名中间稍有停顿:“纮。” 这个姓氏简雪临并不陌生:“芥川龙之介的芥川吗?” “是。” “hóng怎么写?宏大的宏?” 男生好像也被难到,不确切但认真:“绞丝旁?” 简雪临叹服:“我去,你还知道绞丝旁?” 他因为这句夸奖笑了下,放弃厘清:“有机会写给你看。” “好,”简雪临也不多纠缠,同样摆出待客之道,语言是最平滑的桥:“日语呢,你的名字用日语怎么说?” 他犹豫一下,念出一长串咒术般的五十音组合。 简雪临哑然无声。 “你名字,有点长……”她自哂地笑出来,败下阵:“有更简单一点的称呼吗?” “比如,”她举例:“芥川xi?” “那是韩语。” “果咩果咩!”简雪临就差要作揖:“我搞混了!” 男生跟着笑,“纮,hiroshi(纮的日文发音)。” 简雪临跟读:“hiroshi?” “对,”他学她的口音复述:“hiroshi.” “hiroshi,hiroshi,hiroshi。”简雪临连说三遍,不禁好奇:“我呢,我的名字换成日语是什么?怎么念?” 晦昧处,男生放肆的唇线变得规整,在沉吟。 须臾,他找到答案。 “koyuki,”他明亮的眼睛偏过来,音色是日语独有的温驯:“koyuki-san(小雪小姐)。” “什么意思?”大学毕业后,简雪临很少这么求知若渴。 Koyuki,小雪,细雪,降临的初雪。 我咋又更了 — 这边和大家解释一下: ①大丈夫です:在日语里通常表示“没关系/我没事/不用担心”的意思; ②男主口中ごめん和ごめんなさい,就是女主前文说的“果咩纳塞”,意思是“对不起”;后者表达方式更为郑重正式,相当于“非常抱歉”。 ③hiroshi,是“纮”这个字的日语发音,而后面称呼女主的“koyuki”,则是“小雪”的日文发音,这是罗马音,这样拼写是为了方便理解学习日语的基本发音结构,即日文的【五十音图】。 *名字后面加-san是尊称,等于小雪小姐/女士,其实就是我们看动漫/日剧听见听见的xx桑~ 本文日语出现频率不高,大家可以放心阅读。 最后也想听听你们的喜好,是喜欢文末注释的形式,还是希望直接在段落里用括号同步翻译?欢迎在作话段评里告诉我,感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场雪 第3章 第三场雪 “Ko-yu-ki,”简雪临轻声诵读这三个音节,没几遍后,她想到曾经听过多遍的洗脑韩语歌,《可爱颂》,两者韵律竟还有些像。 不由魔性地自说自话,自编绕口令:“ki-ki-ki-ki-kiyomi,Ko-ko-ko-ko-koyuki。” 隔壁都无奈了,“简小姐……” 简雪住嘴,笑没有拢住,学以致用:“不好意思,hiroshi-san(纮先生)。” 有了新称谓的芥川先生,颇为意外地扬眉:“你知道-san的用法?” 简雪临回:“当然啦,我又不是不看……”她话音一顿,担心他理解不来中文里的双重否定,于是换成主谓宾显而易见的陈述句:“我也看日漫和日剧。” “看了什么?” “嗯……”简雪临思考:“很多,大热的——热门的都看过。” 她扒拉起手指举例,目随窗外的雪雾失焦:“鬼灭……《鬼灭之刃》、《咒术回战》、《进击的巨人》、《火隐忍者》,《电锯人》、《海贼王》……日剧的话,《半泽直树》、《非自然死亡》、《legal high》、《四重奏》、《为了N》……” 简雪临都有些愣神,不知不觉间,她竟对这些如数家珍。本是用来打发时间的电子榨菜,在此刻成为别在身前的胸针,成为装点她的部分。 芥川纮耐心听她说完:“你都看热血番。” “对啊,好像……”简雪临冥思苦想:“也看纯爱动漫,新海诚三部曲,算吗?” “算。” “应该还有别的吧,”简雪临抓了抓后脑勺:“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喔!”她猛一锤手:“还有宫崎骏,吉卜力工作室。” 展现欲飙上来,简雪临跳脱地哼出两段旋律:“这首歌你熟悉吗?” 芥川纮答:“lemon。” “bingo,”简雪临展开个笑:“在你们日本也很火吧?” 芥川纮颔首。 他话少,显得她有点聒噪和啰嗦,简雪临察觉到了,噤声少刻:“我是不是话太密了?” “密?”男生像是不懂这个形容。 “密,密密麻麻,密集,”她解释着,灵机一动指向外面的落雪,它们几乎糊住视野:“我说的话比雪还多。” 芥川纮望向她示意的方向,不介意地笑答:“雪可以下更大。” - 车驶入札幌市区中心后,降雪量变小,周遭轮廓慢慢清晰了,通明的商业街一眼可见。 雪在这里成为浮华的修饰,油画作品里的高光点。群车碾雪而过,十字路口行人匆匆,有撑伞说笑成群结队的女孩,也有穿正装背双肩包的中年人。高处灯牌霓虹交错,日文英文居多,也有能认出的汉字,女星通透而高级的妆面撑满广告大屏,电车架空缆线随处可见,纵横的科技蛛网下,灯火如颜色不一的露珠,弥散四处。 简雪临是喝饱露水的白色蝴蝶,从车上下来,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没有系上大衣的纽扣:“这里一点也不冷欸。” 她狐疑地打开手机天气,零下七度,跟江浙沪差不多,然而同温不同命。 “在给程放回消息吗?”芥川纮不知何时走来她身畔。 简雪临抬眼:“不是啊,我在看气温。” “……是该跟他说一声,”她若有所思地嘀咕,先把手机收回去:“等会儿吧,办完入住再说。” “好。” 简雪临跟在他后头取行李,注意到他把那块接机牌倚在车尾,她忙拿起来,不让它的边角被雪水浸湿。 在近处看,上面的字并不是打印出来的。 “这是你写的?”她惊讶问。 芥川纮正帮她提出行李,闻言一顿:“是我写的。” 原本只有对他好客程度的惊叹,现在覆上另一层钦佩:“你毛笔字写这么好?” 他露出很淡的笑意:“以前学习过。” “你很喜欢中国文化吗?”简雪临视线黏在那几个字上,下意识地追问。 过去她的名字是各种证书上的印刷宋体字,是书写在一张张讲义与课本扉页的硬笔字,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名字,以一种遒劲又柔软的方式呈现出来。 芥川纮沉声。 喜欢,有点直白了。 很喜欢,更不轻松的表达,女生却轻巧地说出来。他横提着她巨大的行李箱,也不让它的滚轮接触泥泞的地面。 短暂的几秒,简雪临听见男生不确定地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很喜欢……” “那就是一般喜欢?”她贴心地解释那个「一般」:“就是mid,中庸,中间地带,不是很喜欢,也不是完全不喜欢。” 普通话在他独有的语调里,变得和母语一样柔和:“也是可以下更大的雪。” — 日本人说话都这么含蓄又诗意的吗? 挨在电梯里,简雪临翻阅相册抓拍的窗景,有郊外的冰天雪地,也有进城后的浓墨重彩,最后一张是芥川纮手书的登机牌,要不是它的体积不便携带,不然她说什么都要当「宇宙最强の纪念品」带回国示众。 只能拍照留念。 银色背景墙里的女生惋叹一声,翻个面,走出轿厢。 简雪临住在札幌站附近一间名为札幌站前Forza的酒店,因为是年前临时起意,决定只身来北海道散心,各大酒店套房早在秋末被预定一空。得亏发小没日没夜地蹲在网站捡漏,才见缝插针拿下这间单人套房。 程放那小子,还是很靠谱讲义气的嘛,简雪临把玩着房卡,找到走廊尽头的客房。 一推开门,简雪临怀疑自己是不是进错房间,或者,她进了个比较豪华的厕所? 她回到门边看一眼,打消困惑,这就是她的房间,如假包换,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房间这么小!!!!】她在微信里叩问程放。 程放还活着:【这里是日本!!!!】 简雪临:【我是中国人!!!!】 程放:【又不是进击的巨人】 简雪临:【……】 简雪临环顾四周:【可是也太袖珍了吧】 程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好吧,简雪临做不到自我欺骗,毕竟,将三十寸的拉杆箱横摊到床边,她的双腿就要在过道筑起“跨海大桥”。简单收拾好梳洗台,简雪临出了一身汗,她索性将套头毛衣脱下,只留一件打底衫。 她拧开瓶盖坐床边喝水,回复程放半刻钟前的消息: 【我室友呢】 【你吃饭了吗】 【人呢】 【被马桶冲走了?】 简雪临回他一个小S白眼:【刚在收拾行李,还没吃东西】 她的日留子男奶奶又在说话,声带的每一寸仿佛都竭尽全力:“他怎么办事的?都不请你吃顿饭?” 简雪临拿远手机,打字:【他说要请,但我让他先回去了。好累,我这会儿只想躺在酒店休息】 说着,她倒了下去,四仰八叉。 她发现,旅行中最累人的不是行走,而是漫漫无期的坐与立。 最舒服的无疑是躺。 她侧向右边,蜷起双腿回讯息,【旁边很多便利店,我一会随便吃点】 【有什么便利店好物安利吗】 程放:【711有个自制水果奶昔,挺好玩的】 简雪临顿时大发雷霆:【***,你是人吗,我在上海就天天吃白人饭,来了东洋还要吃白人饭!】 程放:【那我也不知道了】 简雪临沉默。 简雪临:【你在日本生活一年半了哎!】 程放:【所以最后发现能喝的只有奶昔啊】 简雪临扔掉手机。 闭目养神少晌,她把它重新抓回眼前,查阅起小红书。 她快速浏览着各种便利店采购攻略,一边碎碎念:红薯啊,没你我可怎么活啊…… 往备忘录里誊抄了一些感兴趣的待购清单,简雪临重振旗鼓,打算下楼觅食,再带回房间大快朵颐。 说干就干。 简雪临去衣架取大衣,床缘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走回去。 是条本地陌生号码发来的简讯,080开头,内容倒是很有辨识度:【吃了吗?简雪临小姐。】 简雪临失笑,忘记整理发梢,抽出房卡回复他:【hiloxi桑?】 080纠正她:【hiroshi。】 简雪临没有因此赧颜,停在走廊里,将号码存为他姓氏:【原来是这样拼写啊】 080有了新代号——芥川桑:【对,我们不发“R”音。】 他的每句话都非常规整,措辞得当,标点精确,简雪临为这个发现而笑:【那你会发R音吗?】 抛去的问题仿佛展开了一张舞台,对方回过来一条七秒的音频,简雪临点开,是一板一眼的词汇念白:“日,月,星星,雪花。” 他好像个初识拼音的模范生小孩儿,可音色又是成男讲师般的干净清爽。 简雪临回以emoji的惊讶和鼓掌。 她好奇他如何输入汉字:【你发短信是手写还是拼音?】 芥川先生:【中文26键。】 简雪临看自己的:【我也是诶】 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跟一个异乡人交流起键盘使用心得:【你觉得9键好用还是26键好用?】 芥川纮诚实地回:【中文9键对我而言有些难度。】 简雪临愣了下,肯定道:【能用26键已经很……】 她停下来,谷歌查询日文“厉害”的说法,并复制粘贴过来,【能用26键已经很すごい了!!!】 芥川纮回给她一个微微脸红的微笑emoji。 完蛋,简雪临无法自控,她怎么也成了那些“我来教教你”的可耻国男:【不过“吃了吗”是北方人喜欢用来打招呼的开场白,我们那边不这样说】 芥川桑依然保持着良好的礼貌与求知欲:【你们怎么表达?】 【饭吃过了吗】,准确说是van qi ku le va?她默念乡音。 【饭吃过了吗?】 他依样画瓢,比她多个标点符号。其实简雪临不太习惯聊天用标点,尤其是句号,更显累赘,但这些在芥川纮身上成立了,是低甜度蛋糕上的糖珠,反而为他增色添香。 不过,好像在最开始,中国人写书信也会一本正经地使用标点吧。 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发消息都被空格取代了呢。 简雪临讷住了。 走出酒店大门,一粒树梢的雪豆刚好砸向她脑门,好像由他制造的糖珠也来到她身上: 【没有,我还没吃饭。】 【我要去便利店扫荡。】 200个红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场雪 第4章 第四场雪 十八岁之后,简雪临成为不折不扣的沪漂,各种日本便利店在上海星罗棋布,毕业后工作忙,它们更是就近解决三餐的好去处。 所以,便利店也成了她讨厌看见,又必须频繁进出的短效牛马充电舱。 北海道的罗森不太一样,多出不少新鲜的物件。除去惯常的速食和日用品,这里还有更多药妆。一些国内见不到的功能饮料分门别类,占据整面墙。日本的地理气候不适合农作物生长,因此研发了很多辅助胃肠蠕动的酵素、益生菌,增加纤维摄入的果蔬汁,以及—— 简雪临取下两瓶有柠檬图案的绿身饮料对比。 她在小红书刷到它们多次,说是消肿效果极佳,但是,是哪款来着……粉包装,还是白包装? 简雪临,你是要这个金斧头还是要这个银斧头? 好吧,她决定当贪婪的女人,把两样都收入囊中。 在冷柜前饶有兴味地徘徊一圈,购物篮里收获颇丰,排队买单欣赏战果时,简雪临注意到收银台附近的透明折叠伞,一把八百日元。 她不是没带伞来,是晴雨天通用且不占地方的折叠伞,再多一把长柄伞等同于给这趟旅程再添负累。本来,她的三十寸行李箱就已经鼓鼓囊囊,要踩着才能阖上。 简雪临不多思考,走向挂架,将套着塑封袋的伞摘下来,重新排队。 人生需要冲动。 她不确定她还会不会再来北海道,更不确定她今后会不会为一把不曾果决购入的透明伞遗憾。 后悔多了去了,但起念不容易。 必须珍重此刻想要看到雪花落在伞面上的心情。 简雪临在开拓新地图的道路上停不下来,尤其当她发现,札幌站附近商场众多,有不少耐逛的店铺,很多本地人排起长龙,选购今日打折的便当,女孩们妆容精致,刘海打理得一丝不苟,男生也是,收拾得非常清爽,上班族都穿着笔挺的深色西服,老太太手提花纹简约的帆布袋,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子,聚集在街边,身背比自己还高的雪板,爽朗笑谈。 熙熙攘攘,却乱中有序。 简雪临停在一间醒目的甜品店吃冰淇淋,墙上贴着禁止在店内边走边吃的标识,于是她举着甜筒来到角落。 跟她站在同个旮旯的,还有一对结伴的中国情侣,分吃同一根冰淇淋。 蛋托包装上写着“札幌農学校(札幌农学院)”,简雪临拍下它们,发给程放:【看到你们学校特产了】 病毒人无影无踪。 独食是很爽; 但不被看见就少了点滋味。 简雪临三下五除二将那根奶味浓郁的甜筒解决,将包装纸塞入购物袋。 与它们待在一起的,还有一张她冻鼻子后使用的纸巾。 一路上她都没看见垃圾桶。 临近八点半,附近的店面似乎都要打烊。简雪临微蹙起眉,莫非,北海道人跟她们无锡人一样,没有夜生活? 很快,她又发现,札幌站也不逊南京新街口地铁站,迷宫一般弯弯绕绕,她兴致冲冲地下来,这会儿却跟鬼打墙似的找不到出口。 对比着谷歌地图,她在同一个区域转悠三遍。 她刚刚是不是来过这里?简雪临不确定。 【我迷路了】 【SOS】 她给程放发微信,原地等待少刻,看来他真的die了。 简雪临长吁气,初来乍到,她怎么就是不能踏踏实实买完干粮就回去呢? 在一个茫然又空阔的拐角,她瞥见一家暂无关门意图的电玩城,中分长刘海的店员小哥立在拉门后,她打开临时下载的翻译器,将疑问转换成日文,冲他走过去。 “那个……私密马赛……” 小哥也朝她正经地点头哈腰:“嗨!” “Th..this...”她手指屏幕,又指天花板:“How do i get upstairs?Um..the exit?U know?” 黑皮肤小哥的面色茫然起来,腼腆地摆手笑:“索力,索力,i can’t English!” 简雪临提醒他看手机,他聚焦几秒,似懂非懂,也指指头顶,吐出一句日语。 叽哩哇啦。 简雪临头如捣蒜。 小哥带领她走店内扶梯,快到二楼时,简雪临以为外面在下冰雹,急促剧烈的敲击声快震破她耳膜。 楼上排布着整齐而密集的电玩机,一群人在打电动。 ……几乎是老人,头发花白的老人,男女皆有。 简雪临目瞪口呆,以为自己看错,频频回眸。 谢过小哥,她终于回到灯牌与雪枝互映的地面大道,置身之处一下子明晰起来。简雪临暗叹,她居然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的路,也靠自己智慧的大脑和勤快的双脚,找到归途。 那把挡雪的透明伞,成了她给自己的奖励,盈满雪片和五光十色的湖。 — 回到客房,干掉半瓶酸不溜秋的“消肿”饮料,简雪临得空看一眼手机。看来程放是准备将她放养北海道了——她察觉自己遗漏了一条简讯。 芥川桑三十多分钟前发来的: 【简雪临小姐,你回到酒店了吗?】 简雪临几乎没有及时查看短信的习惯。现在大家多半微信交流,短信只是各大网店和诈骗份子的宣发口,唯独发工资的日子,或收取APP验证码,短信的存在感才会强一点。 简雪临学习他正式的措辞:【hiroshi先生,我回到酒店了。】 目送它传达过去,简雪临蹲身整理行李里的一次性日用品,脚边的手机再一次亮起。 芥川桑:【我在做与你有关的攻略。】 嗯?简雪临怔住,盯着手机猜测:【行程攻略吗?】 芥川桑传来一张照片,【是的,你可以接受这个路线吗?】 简雪临停下拾掇的手,放大图片。这是一张正对笔电拍下的、详实的excel表格,全中文,汇总了他们接下来几日将去的城市景点、游玩项目,重要部分还会加粗,用彩字和下划线注明,一目了然。 简雪临眨眼:【这是你做的表?】 芥川桑:【嗯。】 震惊之余,简雪临失笑:【比我在公司做得好。】 芥川回:【简小姐过誉了。】 浑不觉地,简雪临也变得郑重,换双手回消息:【讲真话而已。】 芥川先生似乎没有终止聊天的打算,仍在征询:【我要怎么将表格文件传送给你?】 简雪临咬了会儿唇:【你有wechat吗?或者我下个line也行。】 — 简雪临没料到,芥川先生是拥有微信的。 不过也不奇怪,他认识程放,极有可能在他的怂恿下下载微信,便于沟通。 把自己的二维码截图发过去,她旋即收到好友认证申请。 芥川的头像是一片皑白的雪地,按开大图会发现上面有猫咪的脚印,她挑了个常用的表情包问好。 名叫hiroshi的新好友开门见山地发来表格,文件名字叫,「小雪之行」。 表格里散布的文字,也在她瞳孔里下起了彩色的雪。简雪临蹲得腿酸,一屁股坐到地毯上:【不看文件格式,还以为你发来了一首诗或一篇散文。】 不对。 当她再次输入,对面动静戛止,聊天界面同时默不作声几秒,简雪临后觉问:【这是你回去后现做的吗?】 毕竟程放病倒是突发状况。 谁会提前筹备如此周详的旅行计划。 芥川没有直接回答:【有需要更改的地方吗?】 简雪临照实答:【光顾着欣赏格式,还没来得及看清内容。】 她不好意思地加上「汗颜挠头」。 芥川纮:【你可以慢慢地看,我在这里等你。】 目及第二句,简雪临呼吸走失一霎。好奇怪,她很久没看过这么工整的句式出现在线上闲聊,可也是这么工整的句式,让她心绪乱了一下子。 太认真,以至于招架困难。 她的视线落回表格第一列,像个等待拆封的礼物架,里面陈放着明天的安排。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启,忽的福至心灵,找出晚上分享未果的甜筒照。 「札幌農学校」,这是程放就读的大学,必然也是芥川先生的大学,简雪临圈出墨蓝包装纸上的字样: 【明天我想去这里。】 札幌农学校:就是北海道大学的前身。 随机发200个红包[蓝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场雪 第5章 第五场雪 跟芥川纮约好明早见面的时间,简雪临去洗澡。 她裹好湿漉漉的头发,揭开牛乳布丁,边挖边给大疆充上电。临睡前,她把相册里的接机牌照片分享为今日状态,元气满满的“国家级接机”。 简雪临一直觉得自己幸运。 她的好运气体现在方方面面,从学业到工作,当然,努力不可或缺,只是高考分数出来后,一向跟她成绩不相上下的后座却栽了个大跟头,她惊愕也为之抱憾。 对方决意复读,比起她来,生命似乎要为此滞后一年,简雪临以为自己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但事实是,它只是来得晚一些。历经裁员,她已经四个月没找到心仪的新工作,高不成低不就,父母干着急,她索性躲到北海道避难。 简雪临从一个电脑死机,简历邮件一直摁不出去的梦里醒来。 天色尚暗,逼仄的房内黑越越的,她抓起手机,才六点多,而她亢奋到凌晨两点才睡着。 她看到程放三点多回的消息:【睡了吗?】 【我室友说你回去了?】 【你明天要来我们学校?】 【你就睡吧猪】 简雪临:“……” 比中日时差更大的是她和程放的聊天错位,她干脆不回复他。 但简雪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坐起来,拉开窗帘。房间景观并不好,正对隔壁大楼的灰墙,天蒙蒙亮,只能看到雪花,慢悠悠飘落的雪花,像一幅非常简单的蜡笔画。 九点多,她画了个简单的淡妆,穿上挂烫过的白色大衣,几次确定东西没有遗漏,她挎上包,准备去酒店停车坪跟芥川纮会合。 走出轿厢,她瞟了眼时间,09:23,卡得刚刚好。 没想到芥川先生就在二楼大堂等她。 他在日本人里属于高个子类型,因此很显眼。他今天穿了件毛领的外套,烤栗色的千鸟格花纹,收束的立领将他的脸衬得更小更立体。 “おはよう(早上好)。”简雪临秀出昨晚恶补的日常用语。 男生微愣,扯出比雪地还要亮的笑:“おはよう,小雪さん(早上好,小雪小姐)。” “我的发音怎么样?”简雪临求夸问。 芥川纮回:“厉害。” 简雪临哈哈笑出声,竖起两根拇指,王婆卖瓜:“sugoi!” 男生诧了下,也抽出原本插兜里的手,学她动作:“sugoi!” 两人笑着去取车,一到露天处,简雪临摊手感受:“今天没有风诶。” “风很小。”芥川纮接话。 简雪临仰脸看天:“雪也不大。” “这是未定的。” 他考究古朴的发言总会让简雪临多留神一下:“未定的?” 与雪片一起过来的,还有男生高处俯落的视线:“雪可能会停,也可能下更大。” 简雪临评价:“好有文学性的一句话。” “欸?”自打见面,他罕见地蹦出一句很本土的话。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简雪临解答:“你听过这句话吗?” 芥川纮回:“《边城》。” 简雪临瞪圆双眼:“你还读过《边城》呀?” 芥川纮一本正经:“阅读是很有作用的,学习中文的方法。” 简雪临莞尔。 你说他中文说得奇怪吧,是有点奇怪。 可也奇奇怪怪得很可爱。 “读中文书,会吃力吗?”就像她读全英的文献那样。 “有一点。” “和我对话会吗?” 芥川纮不答,问她:“你听我说普通话吃力吗?” 简雪临露出“你怎么会这样问”的面色:“很轻松啊,”她弯眼补充:“也很感激。” 芥川纮直言不讳:“那么,我也是这样,” 简雪临“唔”了一声,一时间接不住他耿直的表示。 “koyuki-san的普通话很标准,很清晰,速度也不快,我并不感到吃力。”芥川纮歪着头,直勾勾地看她:“能和koyuki-san交流中文,我很幸运。” 冰凉的雪片落在她鼻尖,她却感觉它周围的皮肤在紧绷和发烫,因为被他这样盯视着。 简雪临错开目光,去注意行色匆匆,身裹冲锋衣的路人:“你们日本人很多不打伞。” “不过我带了哦。”她将右手的长柄伞扛上肩膀,炫耀战果:“我昨晚在罗森买的,800 yen。” “八百yen。”她中日混杂的表述方式再次让男生失笑,低声重复她的话。 简雪临放下伞,临时起意:“有奖竞赛,八百日元等于多少人民币?” 芥川纮几乎没有迟疑:“三十八块钱。” 简雪临满脸震惊,入乡随俗:“sugoi——文理双修,心算大家!” 笑出来的白雾同时震走他们唇畔的碎雪。 车行上路,简雪临依然不适应左边的副驾,她在国内有辆代步的电车,居左开车开习惯了,就像跟朋友出去玩,她总是更喜欢高铁靠窗的位置,酒店右侧的大床,远离过道的卡座,就像必须按照正负极摆放的电池。 但,等真正交谈起来,这些不自在就消弭了。 随身听一旦通上电,无论谁正放,谁倒放,飘出来的音乐都一样。 简雪临听见耳熟的前奏,下意识去看芥川纮的车载显示屏,“lemon!”她扬声唤出歌名。 彼时,她正举着大疆拍摄窗外的雪幕和街景:“谢了,不用再配背景音乐了。” 第二首《打上花火》开始播放,简雪临立即关灭拍摄屏,专心听歌。 当别人投来心意,她务必报以尊重。 芥川纮倒是奇怪她的举动:“你不再拍了吗?” 简雪临闭目养神:“现在是中场音乐时间。” 男生心领神会地微微笑。 — 简雪临被猜到还没来得及吃早餐,跟在芥川纮身后,步入一家名为komeda的咖啡馆。 店内已满员,漂亮的服务生招呼他们落座等候区,随即交给他们一本厚实的硬壳餐单。 简雪临新奇地四处张望,店里暖气给很足,她脱掉大衣,瞟向同样等坐的老太太。她白发微蜷,仪态端方,穿着让人想要链接的针织开衫,信手翻阅报纸。 很难不在心里刷弹幕,“优雅,实在是太优雅了。” 简雪临分心地观察,余光里,餐单移来自己跟前,“右下角有中文翻译。”是芥川纮提醒她。 简雪临回神,借着翻页靠近他,掩唇蛐蛐:“我老了也要这样。” 她忆及昨晚:“还有打电动。” 芥川纮似乎一下子理解不能:“电动?” 简雪临一五一十诉说昨晚返程的见闻:“很酷耶。” 芥川纮问:“中国的老人都在哪里?” 简雪临回:“广场上。” 简雪临即兴摇了个手花:“跳广场舞。”动作惊动对角的老太,也举目瞧她。 简雪临抿唇收手,持续小声:“很少看到中国老人打电玩。” 芥川纮颔首:“跳广场舞也很酷。” 简雪临将信将疑:“你知道酷的含义吗?” 身边的男生思索片刻:“一个人在札幌探索的简雪临小姐,很酷。” 简雪临泄出大大的笑,老套地附和他,也肯定他:“是哦!在机场从天而降,拯救简雪临小姐的芥川先生,也酷毙了。” 从门店离开,简雪临的胃袋已经不输她旅行箱。盘子里的三明治看着不大,但香甜松软,猪排焦脆,嫩到出汁,一口一口不经意地吃完,饱腹感极强。 沿途她路过了一整排单人卡座,形似自习室,人们心安理得地待在两片隔板之间,独自喝咖啡,独自刷手机,独自使用笔电办公,不从众和零社交,全在巴掌大的空间变得合理。 她流连的眼神引来好奇,芥川纮问:“你在看什么?” 简雪临说:“在看你们的单人座位。” 她回过头:“你会坐在这样的地方吗?” 芥川纮跟着望一眼:“我常常坐在这样的地方。” 简雪临诧然:“我以为你有很多朋友。” 芥川纮不甚理解:“为什么?” 简雪临:“你都能容忍程放,能跟他合租一年!这绝非常人!” 男生闪烁的笑眼顿住,不经意地挪开了:“他不好吗?” “他?”简雪临如闻天方奇谭:“如果现在我身边是他,我们还在大街上喝西北风吃雪花。” “你和他是二十多年的好友。”再次偏回头来,他还是那副温文的模样。 简雪临摸摸下巴,赞同:“也是,是不该背后说他坏话。” 回到车上,简雪临取出tote包里的钱夹,里面有她在国内兑换的日元现金,她取出一张数字略为惊人的一万元:“刚才我们吃了多少钱?我跟你AA。” 芥川纮停下调档的手,把着方向盘,稍稍惊疑。 简雪临挠头:“你们这里能电子支付的地方很多,我还没来得及换零钱。” 犹疑停留在男生白净的面孔上:“我不是很明白。” 简雪临露出与他一致的神情:“什么?” 芥川纮问:“AA,是什么?” 简雪临手盖在半敞的钱夹上:“程放没告诉过你?” 他点点头。 “他小子,不会每次都坑你请客吧,”简雪临暗自咕哝,放慢语速,详细地解惑:“就是吃饭费用平均分配,比如我们共同进餐后……split the bill,我付——”简雪临卡壳,瞥向右边的日本人,他能听懂“付”的意思吗? 她换成更容易理解的词组:“我付出一半,你付出另一半。这在我们国家叫AA制。” 芥川纮似乎消化了一会儿,看一眼她手里的纸钞,再看向她: “我希望为你付出全部。” 芥川桑,你是装不懂还是装不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