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 第1章 关于那一部电影的回忆 电影的开篇,是一个下雪的日子。泥泞的雪水混着路上的脚印,几个衣不覆体的孩子蹲在路边,从被打湿的垃圾袋里翻找食物。女主角穿着一袭单薄的白色衣衫,在灯红酒绿的画面里,摇摇晃晃地走着。她将头低低地埋下去,埋进破碎得只剩线条的围巾里,苍白的脸颊上浮着两抹病态的红晕,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羞耻。 她不属于这里,她不属于这里——她在心里不断重复地念道。她是读过大学的女孩子,怎么会和这群在红灯街里堕落的人们一样。她很爱她的丈夫,若不是命运捉弄、债台高筑,她怎么会来出借自己的子宫,为别人孕育孩子——这也是丈夫所默许的。如今他们的家里,唯一值钱的只有这两副瘦弱的身体,和身体里的器官了。 她来到狭窄巷子中的房间。接下来的十个月,她将在这里度过。房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潮湿的黑暗,地上悉悉簌簌地,躺满了大大小小隆着肚子的女人。 她不禁作呕起来——在这脏乱如牛圈一般的地方,竟然会诞生许多位富豪、政要、艺术家们的孩子。 “事成之后,报酬……真的不能更高点吗?”她强忍着不适,问身旁的男人,“这种事情,对你们来说,简直是无本万利的吧?” 她刚刚得知的报酬,远比她道听途说的要低得多。不等孩子生出来,高利贷的利息就会像雪崩一样碾碎她的家。 “你在说什么胡话?手术、药品费是最贵的——为了货物质量,也不能让你们的身子太差。” “没有什么提高报酬的方法吗?”女人哭道,“这种地方,我绝对不能待上两次!” “有是有,”那人扫了一眼她单薄的身体,“只是不知道,你承不承受得住。” 日子逐渐过去,女人的肚子骇人地胀大起来——为了一次性获得两份报酬,她接受两个胚胎被同时注入了子宫里。有时候,两个胎儿会在腹中异动着争抢为数不多的养分,发红得近乎透明的肚皮上,青紫的血管清晰可见,似乎马上就要破体而出。 女人害怕极了。肚子里的胚胎像两个寄生的异兽,而她是将要被撕裂的茧。随着身体的负荷逐渐超标,她终于崩溃地跪倒在话事的男人面前:“求求你,钱我不要了,帮我拿掉孩子……” 面前的人只是波澜不惊地处理着手头的事情,良久,才抬头看了她一眼:“好。我会让人算好你的食宿和医疗费用,按照老规矩计息。还清之后,你就可以走了。” “如果还不清……呢?” “那就住在这里,直到还清为止。” 女人眼中的泪光暗淡了下去,她绝望了。或许是同病相怜,负责照看她的那位医生,一直对她怀有着特别的情愫。而她,出于求生的本能,也终于在某一个晚上,开始回应对方的心意。 “求求你,帮我拿掉孩子,拿掉一个也好,”女主角泪眼朦胧地摩挲医生的手心,“安全之后,我们就一起走吧。” 然而,一切都来得太迟了。没有任何医院能够接收这个月份的减胎手术。道上的医疗资源,更是在话事人的严密掌控之下。医生整日忘我地浸泡在实验室里,销毁了一个又一个失败的试剂,终于在接近疯魔的某一天,研发出了改变一切的药物——胎儿在吸收药物后,能够把其他生命吸食入内,融为一体。 或许是造物主借用鬼才之手,为贪婪的人类降下天罚。当女主角躺在床上,肚子逐渐缩小下去,以为能暂时缓一口气时,人类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很快,药物带来的异变超脱了控制。当另一个胎儿被吸收殆尽,女主角突然感到一阵烧灼般的剧痛。她发出凄厉的惨叫,周围人惊诧地望过来,眼睁睁看着她的身体扭曲、变形。没过多久,她的内脏就被吸食殆尽,皮肤也像橡皮泥一样陷落。仿佛是一霎那发生的事情,又恍若是一场漫长的噩梦。医生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望着女主角如燃尽的蜡烛一般融化、消失,被破茧而出的婴儿顶替。 那是一个美丽的怪物,祂趴伏在地上,幽蓝色的血管在白皙得接近透明的肌肤下隐隐跳动着,蛛丝般的长发从颈后长出,消化着吞食的养分,渐渐蔓延至整个房间。 …… 这是我大学毕业那年,「对吞噬者特别行动署」来学校宣讲时,为我们播放的一段影片。 “这电影真的很恶心,”阿文德当时坐在我的身侧,眉头紧皱地评价道,“能吸引来的,都是些猎奇的人吧。如果吞噬者真的是这样起源的……那,我们的研究,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的人们或许难以想象,但在我们的年代,“吞噬者”却是真实存在的——虽然,大部分人对于吞噬者的认知,都来自于电影里。而在现实中见过祂们的人,几乎都没有机会再坐在这里了。 如电影所呈现的那样,吞噬者拥有人类的外表,却是人类的天敌。通过与人类肌肤接触,祂们可以在几秒的时间里,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吸收殆尽。对于吞噬者的起源,学界有种种未被证实的猜测,其中,药物引发的变异是当时流传的的通说。当然,坊间还流传着一种说法,由于一百多年前,暴动的西维莱军人刺杀了教皇,于是神明震怒,在数十年后,对这片土地降下天罚。不过,也有一种相反的论调,说吞噬者是教会统治时期冤死的“巫女”们,对神明的嘲讽、对世人的诅咒……不管原因如何,这种披着人形的怪物,从我国西维莱的境内诞生,已经是世界所公认的事实。 六十年前,由于吞噬者的出现,西维莱被世界各国切断了一切外交,各处国境与海岸也都被设置起了激光隔离带。任何生物——即便是有着自我修复能力的吞噬者——只要跨出一步,都会顷刻间化成灰烟。在之后的数十年间,隔离带也被不断地加厚。这是世界各国经过审慎判断,一致同意的结果——将恶魔禁锢在西维莱境内,保全大多数人类的未来。 不过,作为西维莱与世界交流的唯一机会,每一年,联合国都会遴选一位杰出的西维莱国民,在一个随机的日子关闭某一处边境的隔离带,通过严密的安检程序,将其接往大洋彼岸游访。而开头那部电影的执导者,扎克多·柯尔弗,就是十六年前的人选。那年的他只有二十五岁,初露锋芒,才华横溢。游访归来后,他全力投身于关于吞噬者的史诗创作之中,成为了享誉全国的现象级导演。 在电影的取材和命名上,扎克多对于四季轮回有着近乎执拗的兴趣。开头播放的这部电影,便是他的新系列《兴替》里,名为「冬」的收尾之作。 “诸位或许都生活在优渥的环境里,不知道西维莱在这六十余年的经济封锁之下,已近乎萧条崩溃了,”在对我们发表演讲时,这个戴着帽子和口罩、颇具神秘感的男人,感慨颇深地说道,“吞噬者带给我们的重创是无法估量的,贸易、资源、人口……倘若我们迟迟无法研制出对抗吞噬者的利器,所能做的,只是在这狭窄的国境里灭绝而已…… “一直以来,联合国都在关注着西维莱境内的吞噬者情况——虽然答案从来都不容乐观。但如果有一天,行动署能实现它的使命,西维莱恢复外交也绝非没有可能……” 当年,为了应对吞噬者的威胁,西维莱倾尽举国资源成立了行动署这个专门对抗吞噬者的机构,并将近九成的军事力量转入了行动署名下。虽说是人类的全力一击,但面对神秘且强大的对手,行动署也还是伤亡惨重。不过,与前线行动人员相比,行动署内部的研发岗位则安全许多。丰厚的待遇,绝对优先的行业话语权,接触绝密研究资料的机会……但是,近几年,由于国库亏空,和一些其他原因,行动署也缩减了招收人数,只有各个领域最为顶尖的人才,才能有入选的机会。 所以说,不需要扎克多导演慷慨激昂的演讲,学子们自然会对行动署的工作趋之若鹜,只不过,大多数人的努力都只是徒劳而已。与泱泱大众的劳碌不同,阿文德·西西弗是生命科学领域少见的天才。作为本科生的她,已经在核心刊物上发表过数篇成果;也提前收获了行动署的见习邀请——当然,这是极为保密的事情。见习的学生,不同于深入简出的正式职员,偶尔还需要回学校处理课业,也就成了外界刺探国家机密的绝佳风口。他们作为行动署人员的身份,只有在毕业留任之后,才被允许对外界透露——哪怕是自己的亲人,也不能告知少许。所以,这件事情,只有被她绝对信任的我才知道。 毫无悬念地,阿文德成了我们这一届唯一入职行动署的人选。倘若在几年前,我或许也能凭着平庸却丰富的成果,成为阿文德的同僚。但是,在如今的竞争下,我只能接受落选的结果。虽然,五年以来,加入行动署一直是支撑我通宵达旦的执念。 不过,比起我自己,我的父亲或许对这样的结果更加气郁攻心。我与阿文德的父亲同是一所中学的生物教师,对于我们的才气差距,我的父亲一直都十分在意。毕业典礼上,他一个人坐在学院阶梯的角落,望着历届院长的石膏像,对我与阿文德不搭一语。第二天,他自顾自地驾车回了家,留言让我找到工作了再回家去。 “希斯因,没关系的。” 为了帮我散心,阿文德带我来到了郊外的一处树林漫步。我们肩并肩地坐在小溪的木桥上,晚霞照着阿文德被吹乱的金色的头发,我甚少见过如此鲜明的色彩。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加入行动署……如果有关于苏其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她掌心的温度透过我的手背传来。 苏其·温特莱德是我失踪快五年的兄弟。五年前的一天,他去公司上班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至今为止,仍然没有关于他的任何音讯,甚至连人体组织都未曾找到——大家都猜测,他已遭到吞噬者的毒手。调查苏其的下落,是我加入行动署的主要动力。 “没事,这样也挺好的,”我仰起头,望着天边的云霞出神,“知道下落了,又能怎么样呢。” 阿文德没有回答,只是挽起我的手,往溪流的下游走去。我们踩着凉凉的水,在潮湿的石头间跳来跳去,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如果没有遇到那件事,或许这只是我接下来平淡无奇的一生中,一次再轻松不过的毕业旅行吧。 第2章 那一晚 那是傍晚时分发生的事情。 太阳西沉,我和阿文德来到了水库边。那晚的天色很好,水天相接处是一片粉紫色的晚霞。四周是青绿的树林,稀稀落落的乌鸦栖息在树梢上,晚风夹带着水汽,令人心旷神怡。 阿文德张开双臂,感受着扑面而来的草木气息,刘海被晚风吹得飞扬了起来。 我从口袋里掏出弹弓,捡了一颗地上的石子,对着树林深处瞄准。 嚓地一声,几片黑羽飘落,树上的乌鸦纷纷惊弓而起。 “打中了吗?”阿文德懒懒地睁开眼睛,问我道。 “打中了尾巴。” “啊,是那只。”阿文德顺着刚刚的方向指去。一只失去平衡的乌鸦正趔趄地调整着姿势,在枝头跳跃着,“我就知道,你是我见过准头最好的人。” “你要不要试试?”我将弹弓递给她。 阿文德伸手接过,眯起眼睛,用力将皮筋拉到最大幅度。簌地一声,石子弹出,却只飞了四五米远就落进了水里。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哎呀,我从小就不会玩这个,”阿文德耍赖似地拍了下我的肩膀,“来玩打水漂吧——我一定赢过你。” 我只是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俯身捞起一把石子,朝着水面飞掷过去。砰砰几声,几圈漂亮的水花荡了开来。 阿文德在我的身侧蹲下,与我无言地靠在一起,仿佛身外的一切都归于寂静,直到最后一圈涟漪荡开,几只乌鸦扑翅飞起。 我们的身后,隐约响起了一阵紊乱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伴随着一片乱叶抖落,一位身影如飞的女子忽然从树丛里疾奔而出。 “吞噬者!快跑!” 随着一声突兀的大喊,女人力气极大地我从地上拽起。不到一秒,阿文德就被甩在了身后。我回头时,看见阿文德的身后已出现了一个黑影,正全力冲刺地朝着她伸出手臂。 “阿文——” …… 未唤出口的名字化作一声惨叫。 钻心的疼痛瞬间袭来,当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左手已陷入身旁“女人”的掌心,只剩下一截的小臂,也瞬间融化进祂的体内! ——如同被强酸腐蚀的剧痛,刺得我的大脑与视线一片空白。 最后的几秒钟,我走马灯般的眼前,交错浮现起他们的脸孔。 苏其当初,也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去的吗…… 阿文德呢,已经被抓住了吗…… 在一片天昏地暗的耳鸣中,我听见一声枪响,热浪拂过,血点与肉碎飞溅在我脸上。我失魂落魄地睁眼,看见自己血肉模糊的左臂,牵拉着一个头颅爆裂的“女人”。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一位身着黑色制服,浑身只露出双眼的女子蹲在我的面前,不动声色地拨弄枪膛。阿文德脸色惨白地跪倒在她的身后,猛烈地咳嗽、呕吐着。 不过片刻,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那一具残躯竟然开始蠕动。 枪声再次响起——这一击命中了祂的心脏。血肉如烟花迸开,吞噬者的残躯静默了片刻,又挣扎着,如蜘蛛织网一般,长出了一丛细碎的血管。 紧接着,是大腿、腹部、脖颈……黑衣女人目不转睛地守候着,在每一个残躯复苏的瞬间一击毙命。终于,那怪物不再动弹。女人果断地扣动最后一下扳机,我的左臂被散弹击穿,跌坐在了地上。 我看见四周的树木开始颠倒,天空黑一块、黄一块,黑衣女人的长靴踩着散落的树叶,来到了我的面前。她神色冷淡地朝我伸出了手,散落的几缕鬓发沾着飞溅的血迹,仿佛早已对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 “小心——!” 阿文德的惊叫忽然响起,几乎是同一瞬间,黑衣女人转身一个飞踢,将俯身偷袭的怪物踹飞出去。落地的一霎那,她反手开出一枪。 一阵血雾绽开,淅淅沥沥的血点落在地上,远处的怪物终于没有了动静。 …… 阿文德忐忑地观察了片刻,拎着从书包里拿出来的医药包,来到我身旁蹲下。地面上散落着零零星星的人体组织,汗水从她苍白的脸侧淌落下来,手上的动作却是毫不迟疑。很快,纱布网格的触感伴随着尖锐的痛楚划破了浓稠的血腥气,我的神志不由得清醒了几分。 “那个怪物……死透了吗?”我虚弱地抬起头来,看向黑衣女人。她正沉默地背对着我,注视着怪物的方向。 “不知道。”女人的指尖点了点腰间的汽油筒,不甘地皱起了眉头,“四周都是树木,也无法烧毁祂的身体。” 在拥有再生能力的吞噬者面前,烧毁身体是人类确认对手死亡的唯一方式。除此之外,任何形式的补刀都只是浪费子弹而已。 “我打了支援的电话,”阿文德颤巍巍地,扶着我站了起来,“只不过,应该……还要三十分钟。” 黑衣女人淡淡地瞟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先往回走吧,”她检查了一下清空的弹筒,扔下手中的沉重枪械,从背后的皮带上取下一柄手枪,动作利落地将弹夹填了进去,“万一这家伙没死,好歹也拉开点距离。” “别说这么可怕的话……哦,不……” 阿文德脚下一软,踩在了一团黏糊带血的头发上。她呜咽了一声,愈发用力地搀住了我的右臂。 “我的脚没有伤到。”我朝她低声说,“不用扶着我。” “可是,”阿文德脸色惨白地,挽紧了我的手,“我需要扶着你——我可以扶着你吗?” “当然。谢谢你,阿文德,还有……” 我回过头去,黑衣女人正背对着我们,沉默地跟在我们的背后。夕阳逐渐消失,树林的水汽很快便浸湿了我们的后背,透过湿透的衣衫,我们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体温。 “等活着回去了,再来问我的名字吧。”察觉到我在看她,黑衣女人声音清冷地开口。 阿文德的额角淌出一缕细密的汗珠,低下头去,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距离她呼叫救援时,竟然只过去了五分钟——却漫长得仿佛是一个世纪。她的手指默默攥紧了我的衣袖,空旷而寂静的树林中,只剩下略带迟疑的脚步声,和豆大的汗珠滴落在积叶上的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煎熬地过去,空气焦灼地凝滞着,只有一只松鼠从面前悠然跳过,将我们吓出一身冷汗。我回头,看见我们来时的方向,远处树木的轮廓在越来越浓的夜雾中若隐若现,黑衣女人的身影也渐渐和雾气融为一体。 “我在。”她淡淡地回望了我一眼。墨蓝色的瞳孔在月光下,显出清透的颜色。 “那个……”阿文德怯怯地问道,“祂还没有追上来,应该已经……?” “吞噬者自我修复的速度不快,”黑衣女人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的幻想,“受了那样的伤,用半个钟来修复,也正常——救援是不是也差不多该到了?” 阿文德如梦初醒般,慌乱地点亮了手中的屏幕。目光接触到时间的那一刻,她的脸被亮光照得白了一瞬。她低着头,呆滞地愣了两秒,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地,又点开通话的记录,很快,一滴发颤的汗珠,嗒地一声,砸碎在她手中幽亮的屏幕上。 “怎么了?”黑衣女人问。 “才过去……”阿文德紧张地吞了一下口水,“十分钟。” “是吗,”黑衣女人皱起眉头,“时间过得这么慢吗。” “原来你也这么觉得吗?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太害怕了……” “我也是。”我犹疑着说道。 “有计时器之类的吗?”她的神色很是不妙。 “有是有……”阿文德流着冷汗,打开了手机的秒表。 我将头与她们凑在一起,聚精会神地盯着阿文德手上的屏幕——然而,眼前的一切,不合理得犹如荒诞的梦魇,我不禁睁大眼睛,才慢慢接受所见的一切竟是现实——一秒,两秒,时间的数字如开了慢镜头般,迟钝地变化着,缓慢得能看出些许重影。我抬起头,望向她们同样凝重的眼睛,隐约感到背后森森的寒意。 “你们看到的……也是这样吗?”阿文德声音颤颤地开口。 一片诡异的沉默中,浓雾笼罩的树林深处忽然响起一阵叶片的抖动。阿文德用力攥紧我的手臂,喉咙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良久,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黑衣女人小心地把枪放下,树林间安静得只剩下三个人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有些难办了,”黑衣女人摸了一下皮带上的弹夹,“这家伙,恐怕是「异种」。” “异种?”似乎在哪里听过。 “有一小部分吞噬者,能够操控人的精神感知。虽然产生的原因不明,但每一个异种的能力都是特定的。而这个……大概是可以控制我们对时间流速的感知。” 阿文德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那救援……” “就目前的经验来看,异种还没有影响客观世界的能力。不出意外的话,救援会在真正的半个小时后到达……祂所做的这些,只是用来消磨我们的斗志罢了,”黑衣女人脸色阴沉地扫了我们一眼,“如果你们还有斗志的话。” 我与阿文德对视一眼,没有出声。 “而且,”她神色凝重地补充道,“从我们的受影响程度来看,那家伙……已经到了附近了。” 阿文德指尖的力度暗暗加重了,我的背后也冒出了丝丝冷汗。树林的深处,只有徐徐挪动的雾气,和月光下若隐若现的枝桠。 犹如被困在雾气弥漫的迷宫里,绝望得看不到尽头。 …… 一片漫长的死寂后,脚下的地面忽然开始剧烈地震动,很快,一道疾奔的黑影从纷飞的落叶后冲出——在阿文德惊慌失措的尖叫中,那佯死的怪物竟然已修复好身体,飞快地朝我们奔来! 还未等我们反应过来,几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便在耳畔响起,我和阿文德急促地喘气,拼命地向前跑去。 “这个速度,”阿文德惶恐地回头,“是……是正常的速度吗?” 近在咫尺的枪击声,仿佛每一击都正中我们的心脏。怪物敏捷地闪躲着,似乎比方才还要敏锐几分,子弹将祂身后的树枝纷纷打断折落,却只击中了祂的一侧肩膀。很快,弹夹清空的声响,如死神的钟摆,蓦地响起在我们的耳侧。 「啪嗒」 黑衣女人迅速地换弹上膛,扣动扳机。随着一道绽开的血沫,子弹正贯穿怪物的眉心。 那团黑影忽地膝下一软,重重地跪倒在了地上。 终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狂乱的尘沙与树叶也一片一片、失力地飘回了地面。 黑衣女人朝我们赶了两步,似乎也累了,弯下腰扶着膝盖休息。 “不要跑了,”她微微喘着气说道,“如果,异种的精神影响还在,那我们感到疲惫的程度,估计会比正常情况下,还要强烈几倍。” 阿文德颤抖着手,又一次点开了秒表的界面。83、84……我们恍惚地看着数字的变化……似乎又恢复了正常的速度,如坚定而有力的心跳一般。 “恢复了!”阿文德的泪水砸落在屏幕上,声音激动了起来,“祂死了,是吗?终于……过去十二分钟了!” 黑衣女人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闭上眼睛,一滴汗珠顺着她的鬓发滑落,在树叶上碰出清脆的声响。 “你们身上,还有武器吗?”她缓了一会,开口问我们道。 “如果……弹弓算武器的话。” 她没有回话,沉默了片刻,又声音低沉地开口:“现在过去多久了?” “十,十三分钟,”阿文德略感不妙地皱起眉头,“我们这里,时间是正常的……” “是吗,”女人无奈地冷笑了一声,“现在集中对付我一个了吗。而且——从你们说话的时候,语速是正常的来看,这家伙的能力,相当收放自如啊……” 话音落地的瞬间,我听到耳畔,阿文德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模糊的夜色中,趴伏的黑影无声无息地抬起了上身。 那是一具三、四十岁左右的身体。我们这才有机会看清,她的皮肤惨白而无血色,眼神空若无物,暗红色的血污触目惊心地,结在她的脸、脖子和胸膛上。 黑衣女人不由分说地举枪——电光火石间,一阵乱叶翻舞,断枝掉落,疾飞的子弹尽数被躲开。 她垂下持枪的手,只犹豫片刻,便朝着我们的方向全力奔来。不等我反应过来,她便将手中的枪械飞快地朝我掷去。 目标在空中疾速地转了几圈,大脑还未及思考,我的右手就已经接住了枪柄。黑衣女人的眼睛亮了一下,一个急刹转身,将身侧的树枝生生掰断下来。 她这是…… 我低头,凝视着手中尚带余温的枪柄,掌心渗出了缕缕汗液。 让我开枪吗——在怪物还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 如果说,她眼中的时间正在被控制的话……在我眼中流畅自然的动作,在她的视角里,便可能变得忽快忽慢、捉摸不定。怪不得,好几次攻击都被堪堪躲过。 也难为她,竟将破局的希望抛给了素不相识的我们。 但是,我的话……真的可以吗? 我看向阿文德,她也随着我屏住了呼吸,目光笃定地朝着我点了点头。我努力控住微微颤抖的右手,瞄准了眼前的方向。 随着砰地一声爆响,怪物的颈侧炸开一道血花,身体僵直地向下倒去。还没来得及落地,一根尖锐的树枝便横空贯穿了祂的眼眶——紊乱的步伐停下了,代之以凄厉的惨叫,幽幽回荡在宛若凝滞的空气中。 灰色的烟雾渐渐弥漫开来,我的手腕脱力地垂下,掌心被枪械的后坐力震得生疼。 黑衣女人也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不过片刻,又立刻强振起精神,握住了身旁的一根树枝。 她似乎已经筋疲力尽了,方才那一番缠斗,不知在她的眼中是多么漫无尽头的噩梦。她的皮肤泛着令人不安的白色,即便是厚重的制服,也明显湿透了地贴在她的身上。 一片疲惫至极的沉默中,隐隐约约地,传来一声令人汗毛倒竖的异动。我顺着阿文德的发白的指尖望去——跪在地上的吞噬者双手颤抖着,竟然将右侧眼窝的树枝生生拔出了一寸,粗糙生硬的树皮上,蛋清般黏腻的血污清晰可见。 只是,还未等祂来得及下定决心,黑衣女人便猛地一个飞踢,将祂牢牢地钉在了身后的树干上。随着一声令人汗毛倒竖的闷响,怪物颤抖着捧住自己的血流如注的脸,撕心裂肺地哭号了起来。 黑衣女人仰着头,靠在一旁的树干上,渐渐平复着胸口的气息。良久,她捡起方才掰断掉落在地上的树枝,树枝的断面划过沙沙的落叶,如一把拖行的长剑。 “不要……” 被钉在树上的吞噬者惊恐地瞪大仅剩的一侧左眼,充血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着。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的眼皮也下意识地跳了一下,不禁侧过头去,眼底仿佛也泛起一阵酸涩的疼痛——大概是由于本能的恻隐,和恐惧。 若非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几幕,眼前的怪物,只是一个浑身血污、落难的普通女人而已。 “我、我已经没有办法恢复了!”祂望着黑衣女人无动于衷的脸色,愈发绝望地哭喊道,“求求你,好痛!你们直接杀了我吧!” 好痛……杀了我…… 我的脑海中,忽然刺痛了一瞬,仿佛有什么扭曲的画面从眼前闪过,定睛看时,却是已无影无踪。 黑衣女人不为所动地,将树枝高高举起:“如果我能杀死你的话。” 利木自眼眶刺下,鲜血喷涌而出。吞噬者以一种扭曲的跪姿,被钉在了月光朗照的地面上。 …… 后来的十五分钟,祂果然再没有追上来——或许,是已经痛得休克了过去。我们三人失魂落魄地走着,再也拿不出一丝回头的力气。黑衣女人沉默着跟在我的身后,微弱而紊乱的气息喷在我的后颈。直到救援的探照灯照透黑夜,她才终于脚步一软,轻轻地倒在了我的背上。 第3章 支援者们 树丛交岔的远处,依稀现出两位与她穿着同样制服的两位行动员的身影。她们全副武装地背着枪械,举起探照灯,望向身后浓雾弥漫的丛林。 “情况怎么样?”为首的那人声线沉冷。 “没有确认死亡,”黑衣女人有些疲惫地倚在我的身上,语调却依旧冷静,仿佛刚刚发生的只是一件寻常不过的公务,“但是,祂的双眼受了贯穿伤,恐怕一时半会是恢复不了视力了。” “我知道了,你先送伤员回去吧。”她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地,准备投身向后方无边的黑雾当中。 “等一下。”黑衣女人抓住了欲要离开的人的手腕,“目标是异种,可以控制时间的流速,你们两个恐怕不是对手。” 那人稍微迟疑了片刻,却还是强作镇定地抬起了下巴:“难道,你一个人胜过我们两个?” “我哪里只是一个人,”她的发丝不经意地在我的颈后蹭了一下,“这里不是还有两位么?” 对方的眼神淡淡地瞟过我身后阿文德的脸:“确实有些眼熟,但她是研究部的吧?制服也没有……她们的作用,是帮你呼叫增援吗?” “好了,”另一位行动员有些失去耐心地打断了她们,“既然是异种,就报告第一行动科吧,我们先撤退——布莱特,立功的机会有的是,别拉上我在这里送命。” “哦,那你和她们一同回去好了,”名叫布莱特的行动员将枪械从肩上取下,对着身后朦胧的雾气试了试瞄准镜,“我就在这里守着,直到增援赶到为止。” 对方的眼神闪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那你小心,”黑衣女人收回了拦住她的手,“不要把目标的头给打爆了,我用树枝插进了祂的眼睛,祂应该还没有勇气拔出来——如果毁坏了头部,反而会让祂解脱,更方便修复了。” 布莱特略显诧异地回望了她一眼,仿佛在惊讶她为何能毫无波澜地叙述这样的事——也是,吞噬者表面上看起来与人类无异,以常规的手段处决也就罢了,要做到这种程度,或许一般人都会难以承受吧。 另一位行动员却只是平静地打量了她一眼:“辛苦了,回去补个心理测量吧,格罗里欧。” “知道了。”她淡淡地回应道。 告别了最终决定留在原地的两人,阿文德扶着我们,走回了早已被夜色笼罩的公路。作为沉暗黑夜中唯一的光点,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已经等候在了路边。随着车门在身后闷闷关上,冰冷无边的夜色也仿佛在我们的身后被隔绝开,视野里只剩下狭窄而安静的明亮车厢。 护士扶着我躺下,解开了我的上衣,检视伤口——从外表干净厚重的纱布来看,止血的情况还算乐观,虽然断肢已再也无法寻到,但性命看起来是保住了。我顺着她的指引,抬高只剩一截的左臂,紊乱的心跳渐渐平复了下去——肾上腺素的作用大概是消退了,紧缠得近乎麻木的断臂截面上,游丝般若隐若现的痛楚逐渐浮现,直到钻心的强烈——很快,床单便被我背后的冷汗打湿。我浑身冰冷,如坠入了暗窖一般。 阿文德默默别过头去,努力不让泪水滴到我的身上。我却连说话的力气也失去了,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想要安慰她一下,却是无济于事——原来,只是幻肢的妄动而已。 恍惚间,我看见那位格罗里欧来到了床边,将手轻轻地搭在了我的大腿上。掌心的温度透过打湿的衣物传来,渐渐地,噬骨般的寒意也被酥麻地驱散了几分。 她努力将声音放得轻柔。 “你很坚强,还有……你是我救下的第一个人,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马上就快要到了,希斯因。”阿文德替我轻轻撩起打湿在脸前的头发。 朦胧的视野逐渐清晰。面前的女人摘下了面罩,领口的衣扣也解开了几颗。她的肌肤上,满是触目惊心的汗水与红痕,黑发凌乱地散在脸侧,眉眼与白皙的下半张脸间,甚至有些微的色差。 她的神色如她的声音一样清冷,尽管眉眼生得锋利,但整张脸组合起来,竟透露出一种浑然天成的柔美,如同被精心雕琢的塑像一般。我怔怔地望着她,直到她的眼中露出担忧的神色。 “你累了吧,”她手上暗暗使劲,捏紧了我的大腿,“但是,先不要睡过去。” “谢谢你。”我声音微弱地开口。 “不必,”她神色低迷地垂着头,凝视着身侧的地面,“我只是在执行自己的任务,你们只是不幸被卷进来……不,说到底,我也没有做好自己的工作,如果当时更果断一点,你就不会……” 接下来的话语,都如同沉进了水里一般,只剩下模糊无意义的音节。我的意识逐渐地开始支离,只剩下朦胧的视野里,她的嘴唇在眼前嚅动着。再后来,冰冷的担架磕了一下我的额头,刺鼻的消毒水味涌入鼻腔,眼前,狭长昏暗的过道,白得刺目的灯光,还有摇晃的点滴,在天花板上流动闪烁……随着急救室的铁门在眼前倏然关上,我也终于放松强撑的双眼,失去意识地睡了过去。 …… 那一夜的时间过得如此漫长,却又像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快得我的身体来不及消化所遭遇的一切。回去之后,我接连发了近一周的高烧。阿文德将我安置在行动署的伤患病房里,时常来照看我。意识模糊之时,我曾听到她坐在我的身侧抽噎,责怪自己带我去那样偏僻的地方,或是低语着,希望被怪物选中的那个人是她。我想说些什么,却是无能为力。 阿文德,倘若被选中的是你,那些真正有价值的、或许会拯救无数人的研究,就没有人来做了。 在这期间,父亲和母亲似乎也来看望过我。虽然我微弱的听力只能听见母亲的抽泣,但我知道,父亲就沉默不语地站在她的身旁。 帕克·温特莱德,你的女儿如你所认为的那样,成为了一个彻底的废物……此时此刻,你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有时候,我会听到身旁的病床上,有人在痛苦地呢喃着什么,那声线,熟悉,却又说不上来在何处听过。 …… 当我醒过来时,清晨的微风正拂动窗帘的薄纱。一个金色头发、眼神木然的女人正坐在我身侧的病床上。她的颈部、手指,还有身体的多处都缠着厚厚的纱布,浓烈的药水气味,如死神的衣袂一般缠绕在她的周围。她神色空洞地背对着透窗而入的阳光,将果盘里切好的香蕉一块、一块地往嘴里送。 「布莱特·格鲁」 我瞥到病床一侧的名牌,模糊、断续的记忆如闪烁的幻灯片,渐渐交汇在一处——漆黑的丛林,刺眼的探照灯,带着怒与傲气的碧色瞳孔,还有与黑色雾气融为一团的背影…… 我们走后,那片幽不可测的丛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布莱特却似乎并没有认出我来。 “你是哪个队的新人?”她神色漠然地扫视了我一眼,“可惜,还没混熟就落下这样的残疾,你在这里的路,算是到头了。” “我不是这里的队员。”我用右手撑着身体,从床上坐了起来。几日水米未进的身体前所未有地虚弱,一片黑色的眩晕裹挟了我的视野。被白纱紧紧包裹的左臂的残端,还传来隐隐的刺痛。 “我是那天晚上被你救的人,不记得了吗?” “那天晚上?”她睁开未完全消肿的眼睛,浅淡的瞳中却只有一片茫然之色,“我救过的人太多,不记得了。” 虽然不明白具体的情况,但从病房外,来来往往的医护、行动员的交谈中,我也对我们离开后那晚发生的事情,有了大概的猜测。那天晚上,与布莱特一同留在原地的另一名行动员「菲利克斯」,已经确认死亡了。现场已经被处理过,卷宗也被以最高的密级封存,恐怕是发生了极其可怖、难以言说的事情。而布莱特,也是在那一晚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出现了解离的症状。 据说那晚的增援并没有如期到达,似乎是因为菲利克斯的呼叫没有成功。直到翌日清晨,几名早起的旅人才在路边发现昏迷的布莱特,她的手中紧攥着汽油筒,身旁是一滩焦黑腐臭的不明物体,支离破碎的制服下,是淤血、腐蚀、烧伤……触目惊心的创痕遍布全身。无人知道她曾经经历了什么——即便是她自己。 光是想象那一副可能的画面——在回忆的上一帧,还鲜活伫立的人——寒意就不可自禁地漫上了我的心底。 这一天,似乎是菲利克斯下葬的日子——虽然布莱特已经不记得这位曾经的战友了。接近中午的时候,病房外站了几位穿着黑色军制礼服的行动员,她们犹豫着,似乎怕布莱特错过这最后的道别,却又更怕触发她记忆深处的痛苦。我向着病房的门口望去,心口怦然一跳,正与格罗里欧黯淡的目光不期而遇。 她的脸色比那一晚还要苍白,挺拔的衣领显得她的脸庞清瘦了许多。看到我望过来,她微微犹豫了一下,走进病房,俯身,轻轻地牵起了我的右手。 冰凉的指尖短暂地摩挲过我的手背,随后,她缓缓直起身来,对着一旁沉默注视着的布莱特,行了一个敬礼。 对方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去,敛起唇角尚带稚嫩的笑意:“身份的转变倒是适应得很快啊,格罗里欧。” “您值得这样的荣誉,”她的回应很是平静,“杀死了异种,加入第一行动科也是实至名归。” “听说,你也被记了功。” “虚衔罢了。” “至少,你还是完完整整地站在这里,”布莱特垂着头,望向自己掌心缠绕的纱布,不解地皱起了眉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什么实感都没有,就成了这副样子。” “这是您的自我保护机制。有些时候,我也希望,如果能忘掉一些事情就好了。” 在一片衣襟的阴影下,我悄然看见,格罗里欧正暗暗掐紧自己的手指,直到泛白的指腹上留下一道道红痕。 第4章 八年前 那天晚上,阿文德来到病房看我。她穿着一身褐色的大衣,或许是病房光线的缘故,耳畔金色的卷发黯淡了不少,仿佛在短短十几天内,就经历了难以言说的疲惫。见我醒了,她单膝跪在床上将我紧紧抱住,喉咙中泛起了一丝哽咽。 “我将你在宿舍里的东西收拾好了,”她贴在我的颈侧,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之后,你打算去哪里吗?” “我会回家,先休息一段时间。” “嗯……也好。” “不用担心。我的父亲虽然严厉,但我现在是他唯一的孩子,他也不能对我太过分。”我轻轻推开她,掌心用力地握住她的肩膀,希望能让她稍微安下心来。 “可是…”阿文德眼中的泪光闪动了一下。 “等我休息好了,再看自己能做什么工作——或许,把这段时间的事情写成一本书吧?” “嗯,”阿文德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少许,“那我要做你的第一个读者。” 夜里,我翻看着阿文德为我收好的首饰盒,指尖挑起一串串银饰,细如游丝的银链,在白炽灯下闪出迷离的光圈。我恍惚地将手放下——各式样别致的手饰、戒指,我如今都戴不上了。 我挑出一串细长闪光的手链,将它轻轻地放在了布莱特的枕侧。 「祝福你早日走出迷雾。」 我偷偷在一张洁白的便签上写下。 「来自某个被你救下的人。」 我也深知,救命之恩,怎能凭这些就能报答……只是,如今的我,能给的也只有这些了。 …… 两天后,便是我出院的日子。作为纪念,我为阿文德留下了一枚金色枫叶胸针。她沉默地捏在手里,泪珠砸碎在金属的边框上,半晌,只是唏嘘着笑着说了句“真好看。” “你知道吗?”我若有所失地环顾着四周,这里的一切,走廊、装饰、行色匆匆的人员,都仿佛似曾相识,“我在梦里,就梦到过这样的场景呢——不过,不是像现在这样和你道别。而是作为你的同僚,和你在这里闲话。” “是吗?”她呆滞了一会,苦笑道,“如果真的能这样,就好了。” 她的工作深居简出,日后,或许很少有机会见面了。虽然在毕业之前,我们就预想了分别的场景,但经历了这些事情,道别时,终究是比预想中仓促了许多。 晚些的时候,我在一间更衣室门口的走廊里找到了格罗里欧。她似乎刚刚结束训练,一袭宽松的白色上衣和短裤,都被汗水贴湿在身上。与我撞见时,她的脸上还泛着汗光淋漓的红晕,有些窘迫地移开了目光。 “真不巧,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被你撞见这副样子。” “抱歉,在别的地方找不到你,”我从口袋里掏出为她留下的礼物,悄悄地握在手心,“我准备走了。” “是吗?”她的眼睛闪烁了一下,随后又低下头去,“好快。” “方便把手给我一下吗?” 她犹豫了片刻,随后,听话地将右手向我递来。那是一枚月光石点缀的银戒,我将它轻轻推上了她的拇指。冰凉的金属触碰肌肤的瞬间,她本能地退拒了一下,又慢慢地,将手指舒展开。 我托起她的手心,就着头顶的灯光,清丽的戒指在骨节分明的手上,闪出柔和的光泽。 “真好看。”我情不自禁地笑道,“就当是你第一个救下的人,留给你的纪念吧。” “谢谢。不过……大多数时候,我都需要把它摘下来。” “没关系——不小心弄丢了也没关系,只要你在这一刻喜欢它就好了。” “嗯,”她低声道,“我很喜欢。” “对了,”我的手放回口袋,将一条银项链捏进手心,试探着问她道,“如果方便的话,你能代我,将这个放在菲利克斯的墓碑前吗?” “菲利克斯?”她有些意外地看向我,“你知道她吗?” “我听说,那天晚上,是你们一起救下了我。” “这样。那,你也给布莱特留了礼物吗?” 我点头:“留下了一条手链,怎么了?” “没怎么,”格罗里欧默默地拢了一下手上的戒指,将它缓缓地推向指根的更深处,“如果不着急走的话,给菲利克斯的东西,你自己献给她吧。” “我?可以去吗?” “嗯。我也很久没去看过母亲了。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和我一起。” “好。”我仓促地答应下来,回过神时,握着银链的手心,已渗出缕缕的汗迹。 …… 我与她出发时,路上飘下了一点小雨。空旷的陵园笼罩在朦胧的雾气中,阴云下,一片灰绿的色调,零落的花瓣混着雨点,一片片浸入潮湿的泥土里。 格罗里欧为我撑着伞,沉默地走在我的身侧。她穿着黑色的礼服,颈后的头发松散地挽起,一小朵毛绒绒的蒲公英被别在胸前的口袋里,微弱的清香缭绕在身侧,与一身挺拔的服制形成了微妙的对比。 “抱歉,擅自带你来这种地方。”她来到一处墓碑前停下,朝我微微偏头致意。 那是一块有些陈旧的黑色墓碑。照片的主人留着一头银色长发,褪色的制服上方,是一张精致而淡漠的脸。 「莎容·维尔多斯」 没有墓志铭,只有简单的一行名字,如她墓前朴素的砖石一般。 “她之前也是行动科的一员。” 格罗里欧在我的身后,语气平静地说道:“在八年前牺牲了。” 我回过头去,静默地望了她一眼。她的情绪掩藏在低垂的眼帘之下,微风吹动散落的鬓发,而她的眼神却平淡无波。 “不用担心,我对她没有太深的感情,”格罗里欧抬手,轻轻抚过碑石上细小的裂痕,银戒的转面在大理石的反光下,闪出转瞬即逝的光晕,“但是,除了我,也不会有谁来看她了。” “你是为了她加入行动科的吗?”我轻声问道。 “不。”她摇头,“我从小就被养在她的身边了。不过,如果那个年代也允许引产的话,我或许就不会来到这个世上了吧。” 我无言,目视着她缓缓走过我的身侧,将那一枚蒲公英俯身轻放在墓前。一阵微风吹过,很快,细碎的绒絮就消散在风里。 “我只是感到困惑罢了。”她垂着头,静静地注视着眼底的墓碑,仿佛在述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不知道,她是以怎样的死状离去的,那些被封存的卷宗又在隐瞒什么。 “为什么八年后,又发生如此相似的事情。” 轻风卷起一阵尘土和沙粒,在冰凉的石阶上滚动了一圈。 她背对着我,鬓边的发丝就着风飞扬着,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只有手指在身侧暗暗地攥紧,一如那日在病房的角落。 八年后……想来,她所指的,正是今时今日。 ——「听说,卷宗都被封起来了。」 「应该是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吧。」 「这种事,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凌乱交织的话音如同混着医用酒精的冷气,走马灯一般地萦绕在耳畔,我望着她身前被雨水打湿、边角泛黄的照片,一阵发麻的凉意攀附上脖颈。 良久,她才终于松开紧紧攥住的手指,略带歉意地朝我望了一眼。 “这些事情,我无法和这里的任何人说。吓到你了吧。” 我只是摇头。 “我看起来,像会被轻易吓到的人吗?” “不像,所以我才自作主张地让你听这些。” “那么,你现在有头绪了吗?” “没有,反而,我更加困惑了。” 她站起身来,指尖轻轻地带过我的手背,牵引我同她离去。我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素净的坟墓,静默地跟在她的身畔。午后的陵园人迹稀少,只有一线阳光透过雨后初霁的云层,混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斜照在我们的身上。 “八年前,和我母亲一起出勤的那个人,回来后,也加入了第一行动科,”她与我漫步着,目光凝视着随风拂动的草地,思绪飘回到记忆的深处,“不过,不久之后,他也牺牲了。我对他什么都不了解,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你觉得,他和布莱特像吗?” “布莱特是我认识的人,不一样。” 她停在一处摆满花束的墓碑前。黑色的大理石上,菲利克斯·里希特的照片被镶嵌在中央。沾着雨水的零落花瓣贴湿在四周,如照片上那人的笑容一样,柔和却又苍白。 “两个都是我认识的人,”她抬手扶住自己的眉心,话音里带了些微的颤抖,“光是想象一下,就……” 我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默默地咽了回去。 无论是什么样的解释,她的母亲在那个时候,经历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异状,恐怕都是难以改变的事实。 “我也不明白,”我陪在她的身后,轻声说道,“为什么,连逝者的亲属也不能知道真相呢。” 逝者已矣,无可复得,但是扑朔迷离、遥不可及的真相,无疑是对生者的煎熬。 “……布莱特的失忆是真的。” 格罗里欧沉默了片刻,忽然笃定地开口。 “她不是擅长说谎的人——至少,我所认识的她是这样。 “每次看见她身上的伤,我都想,我真不是人啊,”她忽然无力地笑道,“仅仅是因为她活着回来,我就控制不住地想这些事情——难道我要她死了才满意吗? “说到底,那天晚上,如果我也留在原地,就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 ——不知是说给我、她自己,还是坟墓里的那一个人。 我凝视着面前,墓志铭上的小字,弯下腰去,将手中早已被捂得温热的项链放在了一个木制的帆船模型上。阳光下,纤细的银链随风轻轻摆动,一只银色的蝴蝶翅膀正微微震颤、熠熠闪光。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抬起头来,接住她向我投来的目光,“有错的,只是那些掩饰真相的人。” 散落的长发拂过她的脸庞,她的侧脸被阳光铺上一层金色,微微皱起的眉头下,墨蓝色的瞳孔中微光流转,如同温润的宝石一般。 “是吗?”她垂下眼睛,“他们或许有特殊的考虑吧。” “他们的考虑,总是要牺牲什么的。生命也好,安宁也罢,总有人是被舍弃的。你的痛苦,是他们权衡的结果——不是你的。 “不论心里想什么,你都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在折磨自己而已。” 我试探着,碰了一下她冰凉的手背。她瑟缩着朝里收了一下,又松弛下来,指节缓缓地划过我的手腕外侧。 “在考虑其他人前,先想想你自己吧?” 太阳渐渐地斜了下去,黑色的石碑上,我们的身影静默地相伴而立,只有随风拂动的发丝,和我空荡荡飘起的左侧衣袖,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良久,她的眉眼才终于松解了少许:“谢谢你对我说这些。” 我朝她颔首:“比起你对我所做的,只是微不足道罢了。” …… 第二天早晨,准备离开时,我在床畔的行李箱上,看见了一件叠好的黑色长袖正装。起初,我以为是谁遗漏下的衣物,直到我将它拿起,看见胸口的口袋里,别着一张白色的卡片。 「这是洗干净的新衣服。」有人在卡片上留言。「它的袖口不容易摆动,应该也合你的身。」 「希望你能喜欢。」 隽秀舒展的字迹,留言的人并没有留下名字。 不过,如果是布莱特的话,她的手现在应该还不能写字吧。 我将衣服捧在手上,一阵令人心安的清香飘来。我不禁哑然失笑。 昨天回来的路上,她被紧急到来的任务支走,牵着我的手,小跑了一路。细雨落在她的帽沿,微微沾湿的发梢扬起在颈侧,逆着夕阳的光,犹如被镀上了一层金色。 我被留下在原地,望着她朝我匆匆道别后,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一路上,踟蹰酝酿了许多话,本是想得到她的联系方式的,终究没来得及说出口。 不过,即便留下了联系方式,对于日夜奔忙、行走于枪口刀尖的她来说,我的联络与关注,也只会是一种困扰吧。 更不用说,行动署对内部人员的通讯,都实行严密的监控……本就与她分属异路的我,今后恐怕也没有交集的机会。 我慢慢松开攥住自己衣角的手,将她留下的衣服披在肩头。背后,带着雾气的阳光透窗而入,斜斜地照在层次分明的布料上,传来一阵朦胧的暖意。 只是几面之缘罢了,我在不舍些什么呢。 事到如今,我已经比大多数与她萍水相逢的人,都要幸运了。 第5章 离家 晚些的时候,我穿着那名神秘人送我的上衣,与早已在旅馆等候多时的父母会合。半年不见,母亲看起来苍老了许多——或许,正是在这几天老去的。她的眉头如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云,但见到我,更多的是欣喜。父亲则只是低低地扫了一眼我的衣袖,仿佛在讥讽我的自欺欺人。回去的路上,母亲将头埋进手帕里,压抑地抽泣着,父亲只是沉默不语地打着方向盘。透过后视镜,我瞧见他鬓边多了几根扎眼的白发。 当闪烁的夜灯逐渐覆盖满车窗,母亲回过头来,强睁开通红的双眼。 “欧利克家的那孩子很关心你,听说你出了事,他很伤心……好在你活下来了。” “是吗?”我望着窗外流淌的夜色出神。 “他也在你的学校附近工作,听说这几年来,你们都没怎么见过,是吗?” 见我没什么反应,母亲又唏嘘着说道: “其实,那孩子真的很不错,虽然读书的时候看不出出息,但现在也……” “也比你读过大学、但是残废的女儿强,是吗?” “希斯因。”她略带责备地看了我一眼。 我叹了口气。 “我不会嫁给他的,母亲。” 车内的空气僵滞了少许,我摇下车窗,冷风吹打在我的脸上,倒让我压抑的胸腔顺畅了许多。 车水马龙的夜景在余光里连成一片,母亲的絮语也如一团云雾般,朦胧地飘在我的耳畔。仿佛世界的一切都变得若即若离,只有鼻尖清淡的香气如此真实。不可自抑地,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她的身影。 我的灵魂仿佛被遗落在了那一晚的丛林、和微雨下的墓园里。眼前越来越近的、本该是避风港的家,竟予我没顶而来的窒息感。 晚饭的时候,母亲端坐在我的对面,屋顶的灯光打在她的鼻梁上,犹如一个苍白而空洞的塑像。 “仁慈的神啊,请宽恕我的女儿……” 我垂下眼睛,以右手抚心,代替双手的祷告。父亲冷冷地扫了我一眼,开始沉默地切割餐盘里的食物。 在我的记忆中,身为生物教师的他,原本是不信这些的,那时的他,还以为吞噬者的存在是上层散播的阴谋,直到苏其的消失摧毁了他的一切——或许,神明是真实存在的。人类迄今为止建构的认知,在无需理由的天罚面前,是如此渺小而可笑。 母亲微微躬着腰,将切好面包的餐盘推到我的面前。脸庞垂下的瞬间,她的泪水又一次,从泛红的眼底淌落下来。 “等我们死后,又有谁照顾你呢?”她的嘴唇颤抖着,“欧利克他……” “您现在还活着,母亲,”我打断了她的话语,“不必考虑您身死之后的事情。” 母亲的神色忽然一变。 “你是说,让两个老人家,一直伺候你吗?” “您错了,只有您一个人在照顾我而已,”我扫了一眼余光里沉默的父亲,“即便没有我,您的余生也是要照顾这个男人的。多照顾我一个,也不是那么费力吧?” “你,”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细碎的血丝爬上了她的眼眶,“我怎么会有你这样自私自利的女儿……你是从地狱爬出来,报复我的吗?” 我收住了嘴边的话。一片冷寂的客厅内,只剩下话语尖锐的回音,和指针嘀嗒走动的声响。 父亲的脸色阴沉着,放下吃到一半的餐盘,起身,走回了他们的卧房。 夜半时分,我听到卧房里传来压抑的争吵。 “为什么……偏偏死的是苏其啊。” “别再说这种话了,”母亲的声音里带着严重的沙哑,“至少活下来了,不应该高兴吗?” “她这副样子,什么都干不了,我若是她,倒宁愿死了!” “都说了,让她嫁给欧利克家的那孩子……” 我不动声色地走出去,将耳朵抵在门畔,暗暗攥紧了身侧的拳头。 “你在开什么玩笑,”父亲跌坐在老旧的木板床上,无力地叹了口气,“让她嫁给一个高中都没有毕业的小子……” “好歹是知根知底的人,她一个残疾人,这样已经很好了。” “再不济,也找个同样残疾,但起码能说上话的人,”父亲的话音低了下去,带上了几分不甘与愠怒,“那个阿文德,不是去了行动署工作吗?退役的行动员里,应该不少……” “你还提那个扫把星!”母亲声音颤抖地说,“如果不是她带着希斯因出去,怎么会……” “不许你这么说她!” 当我的意识回笼时,父母卧室的房门已被用力踹开,二人惊愕地看向我,随后,父亲紧皱着眉头,背过头去。 我冷静下来,松开紧攥的指尖,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我一定要依附什么人,才能活下去的话,阿文德才是最合适的那个——如果不是她照顾我,我早就因感染而死了。”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母亲脸色苍白地瞪大眼睛,“你若真的和她在一起的话……神是不会宽恕的!” “什么?”我疑惑地皱起眉头,片刻后,才顿觉可笑地开口,“多亏您能想到这一层——您这么反应过激,我都不禁要怀疑,您和欧利克夫人的那段传闻往事,是真的……” 一记响亮的耳光,不由分说地落在我的脸上。麻木的疼痛在我的脸侧泛开,我回过头来,看见母亲气愤地剧烈喘气着,父亲的背影笼罩在墙面的阴影中,神色晦暗不明。 我失语地冷笑:“连您都会打我,何况是非亲非故的人?当然,您也不在乎吧——只要能把我甩出去,您才不会考虑,我过得怎么样。” 快速转身的一瞬间,滚烫的泪水从我的眼底跌落下来。或许是意料之中,身后的人们并没有挽留我。 我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将头埋进枕头。半年未曾回家,枕头或许被母亲在昨天晒过,还泛着松软的太阳香气。我右手指尖用力地抠进枕头里,无声地哭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迷蒙的眼睛,母亲正坐在我的床畔,指尖缓缓地,抚过我肿起的左侧脸颊。 油然而生的恶心感涌上我的心头,我下意识地抬手,却又如梦初醒地意识到我的左臂已然截断,只是挥了个空。 “希斯因,”母亲望着我,迟疑地开口,忧郁而细长的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迹,“有些话,只是你我间的秘密……谁年少时,都曾经迷茫过。当你清醒过来,肯定会无比后悔,如果没有过这样昏头昏脑的过往,就好了……” “我有什么过往了?”我用力地撇开她的手,“如果你再揣测我和我的朋友……” “我知道,是我糊涂了,”她唏嘘了一声,抬手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痕,“如果你真的是那种情感,肯定连她的名字都羞于提起,怎么会这样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呢?” 我一时失语。 没想到,第一个对我说这种话的人,竟是我谈**变的母亲。 被阳光晒得发烫的颈侧,那件沾着深色泪迹的衣装被轻风吹动领口,若即若离的气味萦绕而来,我的耳后也不禁微微发热——我的确,从未称呼过她的名字。 不,我应该,只是觉得有些不舍而已。习惯的生活被骤然打破,我不情愿醒来,不情愿拖着这一副残缺无用的身体朝前看,不情愿接受附庸于人的余生。我开始强迫性地回想那一个晚上,既痛苦,又恐惧,又欲罢不能。 是的,拯救我是她的职责,不是怜悯,不是施舍。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思念她,但不如说是思念那个可以被名正言顺地拯救的自己。像轻生者的鬼魂,不断地重复着生前最后的一刻。 只是,不论在原地徘徊多久……我也该知道,这近似于悸动的不安,只是我逃避现实的执念而已。 “不管你有什么心思,人家也只会拿你当朋友看。”母亲自嘲似地低笑了一声,“不光自己痛苦,对于人家来说,也是莫名其妙的纷扰……” 我沉默地听着,心底有一瞬间,如坠落失重般地泛起一阵钝痛,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母亲或许做过越界的事情,可我所有的一切,只局限在我一人心中而已。 不论在心底想什么,我都没有伤害任何人——正如我宽解她的一样。 “……您还是爱着欧利克夫人的吧。” 我故意将语调放得轻缓,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母亲的身侧——毕竟,我对再挨一巴掌可没有兴趣。 “不然,也不会不惜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她的儿子。” 她有些诧异地张开了嘴巴,接着仰起头来,悲哀地笑了几声。 “希斯因,你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前途无量的大学生吗?‘不惜’,你还觉得自己是下嫁了吗?” “对你而言,人生只有嫁人一个选项吗?” 我起身离开床沿。背后,她颤抖低沉的声音依旧如腐朽的木钟般,萦绕在我的耳畔。 “再这样执迷不悟的话……你会被作为异端、被烧死的。”她忽然放轻了声音,定定地看着我。 我的身体仿佛被电流窜过了一瞬,回过神来,有些失力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您到底是多么恨我,才会发出这样的诅咒?几十年前的事情……我可不认为今天的人们,还会如此愚昧。” 她抚着心口,冷笑着说道:“人心可从未变过。” “是啊,人心从未变过。”我仰起头,透过玻璃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传来一阵灼热的暖意,“比起陌生人,一个欲求不满的丈夫将妻子活活烧死……岂非更有可能吗?” “欧利克不是这样的人……” “别忘了,您和他母亲的那段传言,让他从小都受人嘲弄,”我冷冷地回望了她一眼,“我若是他,一定会记恨您,如果有机会,一定会报复在您的女儿身上的。” …… “这孩子的体内,还流着恶魔的血,毕竟,她是与恶魔交融过的啊。” 接近中午的时候,我听见母亲悄悄地对父亲说。 “烧一下她的左手,是不是就能把脏血排走了?” 父亲沉默了片刻,似是讥讽地开口道:“不如饿她几顿,就能把魔鬼饿死了。” 我只是习以为常地听着,在自己的卧室里默默地换好衣服,提起在地上放平的、还没来得及打开的行李箱,静静地掩上了身后的门。 阴凉的宅邸外,是一片暖黄色的阳光下的花园草地。小猫「扫把」从草丛中窜出来,蓬松的尾巴软软地蹭过我的长裤,棕黑的毛发在太阳下亮晶晶的,闪现出几缕金色。 我弯下腰来,浅浅地挠了挠它的下巴。 “再见了,扫把,”我轻声说道,“我想过要把你带走的,但那样就太不负责任了。” 它微微下垂的眼皮呈现出些许苍老而悲伤的神态,低低地叫了一声——曾经会陪它玩的两个小主人,如今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家了。 我拢了拢肩头披着的那一件黑色外套,朝着外面走去。随着花园的铁门消失在我的眼角,眼前的道路,一瞬间宽阔了许多。 胸口内侧的口袋里放着的,是我从父亲书房顺走的手枪和钞票。冰凉坚硬的触感,令我的心跳也踏实了几分。我的指间还夹着一张纸条——这是我方才发现的,留在那件衣服口袋里的字条。 我望着字条上的电话号码,呼吸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加速了起来。 犹豫许久,我终于拨通了那通电话。 一阵不疾不徐的忙音传来,发热的屏幕贴得我的脸侧微微发烫。 随着接通的杂音如潮水般涌入耳畔,我的心跳也仿佛凝滞了一瞬。 “那个。”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地将语气放得犹如漫不经心,“我看到……” “中午好。” 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泼下。猝然回应我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抱歉,我打错了。” 冒着汗的手心里,手机的温度渐渐地冷了下去。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将手中的纸条揉成一团,丢进了一侧的垃圾桶里。 ——结束了就是结束了。我早就知道的。 我提着行李箱,平静地朝着车站走去。或许是因为没来得及吃午餐,头顶温暖的阳光,在我的视野里竟化作一阵短暂的晕眩——很快,又恢复如常。 应该是推销的人,将自己的电话偷偷地放进了客户的口袋里吧。 他们也真是的。 如同本就遥不可及的风筝,断了最后的一线悬丝——我也该早早往前走了。 第6章 交叉路口 傍晚的时候,我乘列车,回到了我念书的那座城市,西维莱的首都。 月台上,穿着各式衣装的行人匆匆来去,如流水般闪过我的身侧。虽然只离开了这座城市不到一天,但或许是因我之前常呆在学校里,再回到这座站台时,竟感到莫名的陌生——记忆中,街边的餐馆已经关闭了几家,流浪的歌手也已经被清退,我也再不是还能够栖居于校园的学生。 好在,此行我已经有了目的地,便是我学校旁边的酒馆。作为一间主打文艺情调的酒馆,许多学子、社会人士都喜欢去那里,聚会、占卜、高谈阔论。学业不忙的时候,我也有时去那里散心。想来和老板也算是熟识。 如果她还需要人手的话……侍者,会计,化妆师,什么都好。 我提着行李,走在略显冷清的街头。几只白鸽停留在街边塑像的肩上,见我走近,纷纷扑翅飞去。我低头握紧上衣的领口,任由冰凉的夜风吹起我的头发——留在这座城市,离阿文德,还有她会近一些。即便见不到,也会稍微心安少许。 最重要的,是能够离父母远些。不到半天的时间,我的电话已经被轰炸过几轮,我警告过母亲,不要再来寻我的踪迹,她只是泣不成声,一边忏悔,一边控诉着,仿佛最后一根牵系住她理智的弦也轰然断裂。 ——如果要以我的自由为代价换他们如愿的话,恕我无法从命。 我坐在公交车的座椅上,望着车水马龙的夜景在我的眼前闪过。当机械的报站音在我的耳畔响起,口袋里的手机也忽然震动起来。 我近乎应激地掏出手机,然而,当视线瞟过屏幕上的那一串号码,准备挂断的指尖还是僵在了半空。 ——是中午打过的的那串号码。 我沉默地按下接通键,将电话放到耳边。 对面传来的,依旧是中午时那道陌生的男声。 “晚上好,小姐。”对方不紧不慢地开口,“虽然不知道您在期待谁的电话,但这串号码,确实是我特意留给您的没错。” “是吗?”我尽力冷静地仰起头来,“那衣服……” “哈哈,算是见面礼吧。” 我感到脖颈渗出一层发凉的薄汗,耳后,嘈杂的街道都成了朦胧的杂音,唯有电话那头的声线是如此清晰,而毫不留情。 “真遗憾,”我的声音低了下去,“还以为是我的朋友送我的呢。” “噢,您没有朋友的联系方式吗?那还真是可惜了呢。”对面只是没心没肺地接住了我的话。 “我对您这样无聊的把戏没有兴趣。” “先别挂断,小姐,”那人停顿了片刻,似乎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如果您认为我是出于男女之情来追随您的话,就大错特错了——我是来邀请您工作的。” “是吗?我对于出卖□□更没有兴趣。” 对面沉默了片刻,哑然失笑:“您应该知道,能在您的行李箱上留下这件衣服的,至少是行动署的内部人员——没必要做拉皮条的生意。” “如果行动署还如从前那样待遇优厚的话,我也不至于没有工作了。”我声音冰冷地说道,“再说了,如果真的有慈善的雇主想要聘用一个身体残疾的女士,何必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呢?” 对方也轻笑了一声:“您和卷宗里描述的一样聪明——冷静的反应,精准的枪法,您该知道,这些都远比您的□□要珍贵得多。” 车辆到站的提醒音在背后冰冷地响起,我将电话夹在肩头,默默避开身边的人群,走到了一个路灯阴影里的角落。 砖瓦斑驳的墙面上,几张被雨水打湿的告示贴在我的眼前。形形色色的电话号码,承载着充斥满这座城市的喧哗,与**。 “听你的描述……你是在雇佣杀手吗?”我侧着头,对听筒低声道。 虽然我绝不会接受这样的工作。但是,竟然有人邀请我从事这种行当,在我二十余年循规蹈矩的人生中,也算是奇事一桩。 “那倒也不是——当然,如果您感兴趣,我也可以将您往这个方向培养。” “所以,您具体是要我做什么?” “在正式合作前,我是不会告诉您的——可以来面谈吗?” 我沉默地转过身去,余光里,暖黄色的橱窗后,一个蓬松的娃娃正穿着蛋糕样的裙子,朝我微笑着招手。深色的夜空远处,那家酒馆的招牌变幻着蓝绿色的亮光,犹如流动闪烁的星辰。 “我不信任你,”我走在人潮交错的路上,“正如你不信任我一样。” 对面静默了一段时间,忽而释然地笑道:“当然。如果您没有面对危险的觉悟的话,确实不适合这样的工作——说实话,要将您这样的女士卷入这一行,我的心里还有些不安呢。” “毫无准备的觉悟,只是莽夫之勇而已。” “可惜了,我可爱的姐妹似乎挺喜欢您的……” 我只是厌烦地,将手机拿远了几分——编造出一个同龄的女性,好让人放松警惕吗?此时此刻,我实在无心去应付他无聊的把戏。 “希望您能找到合适的人选吧。” 啪嗒一声,电话被我挂断。一阵无力的酸软感在后背蔓延开,我扶着自己的脑袋,靠着街边的一处长椅坐了下来。 眼前的光点逐渐模糊,耳畔的嗡响也连成一片,来往的行人车辆仿佛都被按下了静止的按钮。我抬手,将昨天还不舍得弄皱的外套从肩头扯下来,揉成一团,塞进了行李箱底。 罢了,好歹是一块好料子,还是留着吧。 ——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错觉,让我觉得这是她留给我的? 我不禁自觉可笑。我只是她忙碌生活中萍水相逢的过客,我有理由想为她留下什么,而她却没有任何必要,再对我投以任何目光——本该如此的。 本该如此的,可此刻我的心,如同被空落落挖走了一块般。我按着自己的眉心,静静地注视着眼前如川流逝的脚步,不知道此刻在体内郁郁煎熬着的,是疼痛、饥饿,还是别的感觉。 不知多久过去,有谁的脚步停在了我的面前。 “你这是怎么了,小可爱?”弗利曼德夫人的声线带着几分惊讶,从我的头顶飘来,“你的手……噢,这是什么,节日的新装束吗?” 我闷闷地开口:“好久不见,夫人。我的手是拜吞噬者所赐。如您所见,我再不能弹奏钢琴了。” “啊……真抱歉,”弗利曼德夫人皱着眉头俯下身来,将我的右手牵起,轻轻地放在她的心口,“你的余生都会被神明垂怜的,孩子。” “多谢您的宽慰。” “进来叙叙旧吧,孩子?”她试探着拉了一把我的手,“今晚我请客。” …… 幽暗荫凉的酒馆内,各色朦胧的灯束在深蓝色的墙面上浮动着,爵士乐的音符和着客人悠闲的密语,散布在酒精弥漫的每个角落。 一位身着墨绿色长裙的女士站在吧台后,如倾诉般地歌唱着。空灵而略显哀怨的歌声,配合着昏暗转动的灯光,如同夜空下暗流浮动的海面。 随着几块冰块被清脆地倒进玻璃杯里,渐变色的气泡水被推到我的面前。细小而清凉的水珠溅到我的手背上,倒将我心中的烦闷驱散了少许。 弗利曼德夫人伏在吧台上,若无其事地朝我望来。 “失恋了吗?”她不经意开口道。 “您还是和从前那样喜欢八卦,”我瞟了一眼她低头轻笑的面孔,“可惜,我也还是如从前那样,只是张无聊的白纸。” “是吗?”她勾起细长的指尖,轻轻地点住我的心口,“可是我听到了哦,这里,有在意的人了。” “那,您的耳朵还真是敏锐呢。” 她满含笑意地,朝着我凑近了少许:“是什么人?” “陌生人。” “有趣——就算你不说,我也能大概猜出来,”她悠悠地勾弄着自己的卷发,“之前还没有迹象……应该是最近认识的。但你也不是能对人一见钟情的类型,要不然,我这里这么多美貌的孩子,你怎么会一直不动心呢?” 我默默抿了一口酸甜的冰水,不置一语。 “想来,是和你一起,经历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她思索了片刻,忽然皱起眉头,温热的手心摩挲了一下我的左臂,“不会是,和这个有关吧?” “您的直觉果然厉害,怪不得她们都喜欢来找您占卜。” 她低头浅笑:“我的占卜可是要收费的。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替你看看,那孩子对你的心意。” “那还真是遗憾了,现在的我可是有心而无力,”我低下头去,语气尽量自然地说道,“在我找到工作之前,还没有能力劳驾您。” “哦?”弗利曼德夫人的眼睛微微闪动着,似乎听出了我的言下之意,细长的眼尾眯了起来,“那么,你找到心仪的工作了吗?” 我摇了摇头,假装不经意地拨弄着杯底的冰块。 “或许您能介绍一些吗?” 她卷翘的睫毛上下浮动着,打量了我片刻,俯下身来,微笑着靠近了我的耳畔。 “我能介绍的工作,不过是陪客人说话罢了。漂亮的孩子,你做这种工作,是会痛苦的——尤其在你心里还有其他人的时候。” 我垂着头,不动声色地回之以一笑。 意料之中的答案。 毕竟,我无法在体力劳作上帮衬她什么,而其他的工作,以我的性格,又实在勉强。即便她拥有不凡的人脉,但是给一个残疾的人介绍工作,恐怕对她和她的朋友而言,都只是为难而已。 我若无其事的抬起头来,望向角落里,那一架静默着的老旧钢琴。如水晶一般透亮的吧台后方,那一架黑色的琴身正在交错变幻的灯光下,光影流淌。 读书的时候,我曾经在这里,即兴弹奏过许多段曲调。那时的弗利曼德夫人总是客气又热情地迎上来,为我免去那一晚的酒钱。 “我可以再去弹一下那琴吗?”我回过头来,对她投以一笑,“互相都不收费的那种。” “当然。”她朝我从容地笑道,“哪怕只用右手,也可以弹奏不少的曲调呢——作为人声的和弦,一定会好听的。” 橙黄色的暖光下,穿着背带裤的手风琴演奏者朝我微笑着招了招手,放慢了指尖的节奏。我在他身后的琴凳上坐下。随着钢琴的和声响起,悠扬舒适的曲调增添了几分厚重,如同一杯放置久了的咖啡,苦涩的因子都沉淀了下去。 聚光灯照不到的卡座上,客人的交谈如细小的水流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学界的丑闻,金融界的异动,世界格局的传言……都随着旋律的推进,淹没在了歌者的咏叹里。 那一晚,虽然未能获得弗利曼德女士的青睐,我却结识了台上歌唱的塔莎·图恩,还有她演奏手风琴的丈夫。不同于台上的光彩照人,二位在台下的性格有些腼腆,特别是图恩夫人,喜欢站在别人的身后,双手局促地捏在一起,很少开口说话。虽然与我只有一面之缘,他们却似乎很喜欢我,不但坚持分给了我二成酬劳,还邀请我得空时再来一同演奏。 “你和我们的女儿有些像呢,”图恩夫人望着我,挤出一个酸涩的笑容,眼角的妆容被泪水洇湿了一片,“虽然,她弹得远不如你好就是了。” 据说,图恩夫妇的女儿也是因为吞噬者的缘故,早早离开了人世。倘若她能够活下来——仅仅是活下来,身为父母的他们,不知该多么满足。 我走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图恩夫人。温热的体温和着有力的心跳,如同输血一般,涌入我因钝痛而麻木的胸腔。 那一晚,他们分给我的酬劳,刚好可以付得起一天的旅宿费。当阳光逐渐照透老旧蒙尘的街道,我拖着沉重的身体,终于松懈地躺倒在旅馆的床上。 身体疲惫得如宿醉了一般,思绪却如同停不下来的陀螺,依旧高速地转着。 我心里清楚地知道,图恩夫妇的演出并不需要我——即便没有钢琴的和声,他们合奏出的,也是完完整整的曲目。他们邀请我、分我酬劳,是对我一见如故的款待,绝不能当作谋生之道。 而那个留下电话的神秘男子……若非我走投无路,又实在不必涉此险境。 果然,还是要试试做教师吗?我迷茫地舒了口气。虽然因父亲的缘故,我并不喜欢这个职业,但是我现在能做的,应该也只有这行了。 不知安静地休息了多久,我的灵魂仿佛渐渐地回到了躯壳中,终于能拿出一分力气,打开被屏蔽信号、沉寂了半夜的手机。 意料之中地,母亲的信息汹涌而来。我麻木地翻看着。倘若我不予如她所愿的回应,恐怕她要报警寻我,一如寻找她丢失的财物。 我只是面无表情地划过。如果西维莱的警方真的有这么尽责,那么苏其的案子,应该早就有定论了。 忽然间,我划到阿文德的留言——她小心翼翼地问我这几日可好。 眼前的对话框渐渐地开始模糊。我默默地往上滑。不久前的记录里,我们谈论的还是关于毕业的事情。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仿佛明亮、安宁的校园依旧近在眼前。不过半个月,我的生活却已是恍如隔世。 可是,阿文德,我不能再利用你的愧疚心,依赖于你了。 “我很好,”我尽量平静地打字道,“在家里呆着,什么都不用担心。” “倒是你,没有被前辈欺负吧?” “认识了什么新朋友吗?” 终于,一阵疲惫的酸软后知后觉地泛上我的手臂。我放下手机,望着天花板上、缓慢转动的扇叶出神。眩目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彻夜未眠的我的眼底。意识逐渐模糊了起来,记忆里,图恩夫人的歌声如留声机般,转动在我的耳廓。 第7章 邀约 接下来的日子,作为过渡,我几乎每晚都与图恩夫妇一起,去各处酒馆、广场演出。从家里带出来的现金终于有了用处,我用它给自己购入了一个义肢,套上长袖与手套,外表看上去便与常人无异。我坐在聚光灯照不到的角落里,将义手虚置在琴键上,右手拇指弹奏简单的和弦。一晚下来,客人们只顾着饮酒、谈话,没有人关注和谐而低调的琴声是由单手弹就。最重要的,是台前如明珠般白皙的图恩夫人,早已占尽了观众们的目光。 而白天,为了尽快找到家教的工作,我也不图酬劳地辅导了几户人家的孩子。后来,大多数的家长,都会为我留下一些小费。 有一个克莱默家的女孩,还在中学的年纪,便开始看各类学术期刊。我坐在书桌前,翻看着书页,感受着余光里她投向我的明亮眼神,心中也不禁为难——我当然不能告诉她,这其中的大部分文章,都是对前人的发现杂糅堆砌的成果,包括我自己的作品。 有一天下午,她心血来潮地问我:“姐姐,为什么现在没有人研究吞噬者了呢?” “实验是研究的基础,”我回答她道,“否则,一切只能停留于空想和假说而已。而关于吞噬者的假说,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穷尽讨论了。” “为什么不能实验呢?”她依旧懵懂地望着我。 “因为我们没有任何依据,来说明吞噬者和其他生物的基因相似性,”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我们相对于吞噬者,还处于信息的劣势呢。” “如果是行动署的话,应该有办法获得吞噬者的标本吧?”她的眼中透出好奇而希冀的光亮。 “谁知道呢。”我转开目光,“行动署的研究资料都是绝密的,即便是对亲人朋友,也不能吐露一个字。” 不过,从他们的战斗方式来看,这数十年来,人类对于吞噬者的研究应该并没有取得实质的进展——创口会再生,药物会分解,只有彻底地烧毁吞噬者的肢体,才能够排除威胁。而在这种条件下,要获得实验的标本,简直是天方夜谭。而行动署严苛的保密要求,或许也是不愿接受国民的审视,不愿让泱泱税民面对几十年来人类依然在原地踏步的现实——当然,这些话,我不会对一个尚在校园里的孩子说。 阿文德现在,应该也不好过吧。作为一个出类拔萃的新人,骤然加入派系森严、暗流涌动的团队,恐怕是比在校园的时候要艰难许多。虽然,她总是报喜不报忧地向我分享生活的琐事——我知道,我们通讯的每一个字,都在行动署内网的严密监控之下。 闲暇的时候,我也忍不住回想,那个给我留下电话的神秘男子,是如何进行秘密的通话的。或许,他不止有一个号码,连接行动署内网时用明面上的那个;而执行外勤任务时,则用他负责联络的暗号。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不能保证自己可以随时通话,无法机变地组织他人行动。 另一种可能性,是他根本就是行动署外部的自由人员,只不过有内部的人员协助,向他传递机密的信息,将他的号码留给想要拉入伙的人……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便是他所做的事情是行动署不便以官方名义开展、但是暗地里默许的,所以,根本没有防止监听的必要。 不过,随着时间过去,那件衣服的主人是谁、有什么目的,在我心里渐渐地不再那么重要。有一天晚上,我还披着它去参加演出。许是心疼我的衣服旧得发皱,那晚的演出结束后,图恩夫人跟着我回到住处,帮我将所有的衣物都慢慢地熨平。 她教给我用一只手使用洗衣板和熨斗的方法,还有收纳行李的秘诀。太阳升起,她抱着洗好的衣服,在狭窄的阳台上晾开。一阵暖风吹过,衣料的清香扑面而来。她迎着倾泻而下的阳光,头顶的发丝呈现出金黄的颜色。 她抱着我,在沙发上沉沉地睡了过去。卸去了夜晚容光照人的浓妆,她的眉眼之间,透露出些许的清苦与疲惫。我伏在她的怀里,感受着令人心安的体温,心底默默思忖着何时才能攒够积蓄,送给她合适的礼物。虽然知道她对我的感情大多是对故去女儿的怀念,但我也绝不能白白地受人恩惠。 朝来暮往,我用夜晚演出的酬劳覆盖日常的开支,白天家教的费用则积攒下来,渐渐地,也能够送出几个实用却不昂贵的物件。每次收到时,图恩夫人都会欣喜地落下泪来,我便专门等到演出结束后再拿给她,避免弄花她精心准备的妆容。有一天,我也收到一套她亲手裁制的衣服。白色的上衣花边精巧,却简约利落。收腰的长裤,显得人也高挑了几分。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你比起长裙,更爱穿裤子,”图恩夫人低着头,似乎在忐忑我是否喜欢她准备的礼物,“而且,这样的衣服应该更搭那一件黑色的上衣……虽然你不常穿,但总感觉,你最喜欢的就是那件。” “谢谢,”我握住她带着薄茧的手心,“你从未量过我的尺码,怎么能裁得这么合身?” “那天来你这里收拾衣服的时候,我都在心里悄悄记下了,”她腼腆地笑道,“你喜欢就好。” 图恩先生喜欢的礼物,是各式的手偶,还有气球扎成的玩具。他总是喜欢逗路过的孩子们笑,仿佛这样,亡女就还留在自己的身边。与他们相处得久了,我也不再讨厌演出时孩子们的吵闹。 正当我逐渐适应这种平淡而规律的生活,某天中午,一通不期而至的电话,猝然打破了我所习惯的日常。 那道已然被我淡忘的声音,又一次如惊回的梦魇般,将我拉回到那个寒冷而喧杂的晚上。 “抱歉打扰您,温特莱德小姐,”对面的态度一如以往的从容不惊,甚至称得上彬彬有礼,“许久没有联系,不知您的工作找得如何?” “多谢关心,”我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语气冷淡地回道,“我对与您的合作依旧没有兴趣。” “我知道,您需要一些信任的基础,”他悠闲地笑了笑,仿佛对于我的回应已经胸有成竹,“所以,我这次来介绍一个应该能让您满意的工作——雇主是一个知名的上市公司,它的声誉本身,就是无懈可击的信任基础。” “是吗?”我不为所动地擦拭着面前的家具,“你改行了?” “哈哈,这个工作本身,也是我们合作的一环——我需要您如其他员工一样正常地工作,但是,下班之后,将您所见的事情告诉我。” “商业间谍吗?”我淡淡地回道,“我没有这个记忆力,更没有这个打探的本事。” “您放心,您只需要打探您想打探的,记住您想记住的。毕竟,我知道您感兴趣的是什么,也与您的立场一致。” “那你可真是识人有误了,我对上市公司的丑闻不感兴趣。” “如果是,伊安制药股份公司呢?” 轻飘飘的话语,如一颗坠入寒潭的水滴,令我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战——伊安制药,是苏其生前就职的公司。 似乎对我的反应早有预料,男人不紧不慢地道来:“作为上市公司,总要履行一些社会责任,招聘一些身体残疾的人士,虽然,这些岗位通常都是开放给有特殊人脉的人士——温特莱德小姐,现在有一个人事的岗位正在等着您。” “你对我了解到什么程度?”我的指尖攥紧了手机的外壳。机械冰冷的温度透过冒汗的手心,逐渐传导至我的全身。 “常规的背景调查而已,就像伊安制药也即将对您进行的一样。不过,我已经替您准备好了新的身份,朱莉安·泰勒,刚毕业,就因为极限运动摔断小臂的女大学生……” “等等,我还没说要接受这个工作。” “您不接受,也会有其他的朱莉安·泰勒,”对面云淡风轻地笑道,“虽然,岗位确实不会等人就是了。没关系,如果您今天之内没有回复,我就当您是拒绝我了。” 我紧紧地握着手机,呼吸不由自主地开始加促——这份久违的紧张感。炽热的阳光照在我的肩上,却令我出了一身的冷汗。 “对了,”男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上次和您通话时,我就发觉您在意着什么,回去之后,我终于有些想明白了……如果您还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您,是谁将我的号码和那件衣服,放在了您的行李箱上。” “是谁?”我近乎下意识地发问。 对方却只是悠悠地绕了个弯,似乎对自己掌控的局势很是满意。 “您该知道,对于行动署的人来说,如果这样的动作被发现,是会受到处罚的。女士,我们需要一些信任的基础——等您完成工作后,我自然就会让您知道。” 电话挂断,我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眼前车水马龙的街道,心跳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这个老狐狸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告诉我想知道的事情——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什么答案。他并不知道我期待的那个人是谁,毕竟我不曾对任何人吐露过。他要做的,只是在棋盘上布置诱饵,引导我步入他的计划而已。 我静下心来,尝试翻开架子上的书,屏蔽耳畔萦绕的杂念,重新回到平淡而安稳的日常里。可是,不论我怎么做,那危险而诱人的邀约都如吐信的蛇般,缠绕着我的心神。 无论我做什么,都如同与现实生活隔了一层薄雾一样,心不在焉。 这些年来,苏其的死的真相,一直如渺远而无声的闪电般,刺激着我的神经。或许我对这位兄弟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是,我需要一个意义和念想,将自己从平庸无望的生活中拯救出来——从数十年如一日、无聊的泥潭中拉拽出来。 或许正如弗利曼德夫人过去曾对我说的,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有着既定的宿命。即便努力避让、短暂偏离,最终走向的路途也都是冥冥注定的。这是造物主的代码,是占卜的底层逻辑——而我,也注定无法安于那毫无目标、能够一眼望穿的生活。 思索过后,我拨通了克莱默家的电话。 “抱歉,先生,下午的辅导我就不来了。” “哦,临时有事吗?” “不。”我顿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因为工作变动,以后都不来了。” 对面只是沉默了一会,很快也接受了我的安排。在这个快节奏的城区,所有人都只是匆匆的过客而已。 那天晚上,我请图恩夫妇吃了一餐晚饭。我没有告诉他们内情,只说自己找到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听说往后不能再一同演出,他们有些不舍,但更多是为了我高兴。饭后,图恩夫人还随着我回到住处,教给我如何化通勤的妆容。 “你本身就很好看了,只不过,长期昼夜颠倒,可能不太有精神,”她将粉细心地按在我的脸上,温柔而专注地说道,“刚上岗时,化上一些,同僚们可能会更看重你。” “多谢你,”我闭上眼睛,轻笑道,“如果起得来的话,我会化的。” 送别了图恩夫人,我站在镜子前,望着镜中那一张精致而略显陌生的脸,拨通了男人的电话。 “晚上好,小姐,”似乎我的选择已在意料之中,他的语调中透露出些许得意,“您已经想明白了?” 我并没有正面地回应他。 “你果然是有行动署内应的外部人士。不然,如何能够随时接起我的电话?” “我以为,我已经告诉过您了。” “比起你告诉的,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那么恭喜您,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判断。” 尽管言语极尽热络与恭维,但自始至终,男人都不曾透露自己的信息,只留下一个「春」的代号。很快,他将朱莉安·泰勒的资料发送到我的邮箱,交代我次日下午去参加面试。 我沉默地点开邮件的附件。那一张证件上的照片,看起来是根据我毕业证上的照片后期生成——是我住院昏迷期间,有人偷拍的吗? 我略感不适地皱起眉头。虽然可以看出是我的脸,但是,照片上的人眼神涣散、脸色苍白,头发也呈现出不健康的颜色。 “证件的原件,明天上午会派人送到你指定的地方,”男人娴熟地嘱咐我道,“别介意,谁都有照片拍丑的时候——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打扮得和你本来的样貌区别大些。毕竟,我不保证会不会有人在别的地方见过你。” 我不置可否地挂断了他的电话。 临近马路的窗外,夜晚的城市如凉却的沸水一般安静了下去,房间里空寂得只剩下钟表走动的声音。以往的这个时候,我已经在公交站旁的路灯下,等候图恩夫妇的身影。而现在,只剩下稀稀落落的陌生行人,在熄灯的街道上来往着。 对于接下来的任务,「春」并没有给予我明确的指令,只是告诉我,不必急于一时,随时联系、随机应变。 或许是生物钟还不适应,我睁着眼,茫然地躺在床上,仿佛有一张无形而杂乱的大网在我的头顶张开。心跳声清晰地震动着我的胸腔,或许是我的本能对于失序的抗拒。 当阳光照进我迷迷糊糊的眼皮,沉重的意识从混沌中聚拢,那天晚上到底有没有睡着,我已经记不清了。空旷的早晨,只有几只白鸥掠过晓光初现的街道,我在公园角落的邮箱里,翻到了「春」如约留给我的证件。 第8章 他们的目的 对于即将入职的这家公司,早在苏其出事之前,我就曾听过些许传闻。据说,大约在二三十年前,西维莱的医药行业还是伊安制药和另一家企业平分秋色。后来,一出惊天的丑闻将那家企业几乎全盘击溃,到了今天,整个行业几乎是伊安制药一家垄断的局面。 据说,当年的那家企业,因为不安于常规药物带来的利润,暗地里竟用重金收购能够将人类变为吞噬者的偏方。或许是求购无门,后来,它又以巨额的报酬招募吞噬者,希望能够自行研制出这或已失传的药物。但是,这险恶的计划还未能施行,便早早地夭折在了摇篮里——第一批报名的被试验者,全部是滥竽充数的人类,被注射麻药后无一例外地昏睡了过去,实验也自然以失败告终。很快,那些害怕招来真正的吞噬者的员工们便向行动署递交了举报信。一时间,企业高管都锒铛入狱,这家公司也由此退出了股市。 作为行业翘楚的伊安制药,当年也曾经短暂地被这出轰动的丑闻所牵连。只是,无论官方怎么搜查,都没有发现任何隐蔽的实验室。所以这十几年来,它一直稳坐着医药行业的龙头。 「春」安排我潜入这家企业……是行动署授意的暗访吗?还是别的什么目的?毋庸置疑的是,他一定是查阅到了苏其当年的死讯,才将我与这个目的不明的任务联系起来。 到了下午约定的时间,我在心里默默背诵着朱莉安·泰勒的信息,如约去到了面试的地点。 敷衍的姓名、无聊的履历……再加上浅薄的性格,这样才不至于引人注目,才符合这个岗位的期待。 冷气充足的大堂里,弥漫着浓烈而馥郁的香水气息。仰头望去,展开在面前的,是极富建筑美感的纵深走廊,和透明层叠的天花板,让人一旦抬头,就感到自身渺小得无所适从,仿佛有宇宙穹顶压面而来。 低区的几座楼层被一座精致而古典的旋梯连接起来,角落里,栽植着几颗错落美观的观赏树,在白瓷阶梯上投下一片荫凉的阴影。几条明亮的玻璃过道里,衣装挺拔的人们正夹着电脑或文件袋,面无表情地相向穿梭着。 在一楼的一座咖啡厅内,前来面试我的,是一位名叫特蕾西的女士。作为一名资深的人事主管,她的脸上总是浮现着和善的笑容,声音也透露出一股熟练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柔。只是,她狭长的眼睛里,那一抹精明与打探还是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来,予人若有似无的压迫感。 她坐在温馨明亮的桌前,动作自然地牵起我左手的义肢,露出一副同情的神色。 “我真抱歉你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如果没有这出事故,你本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吧?” “世界上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去处吗?”我半靠在椅子上,右手无所事事地搭着椅背,作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富家女模样,“虽然在里面呆久了会想念朋友们,但总的来说,这是让我老爸最满意的地方了。” 特蕾西的睫毛扑动了一下,很快,转瞬即逝的鄙夷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一副标准的笑容:“能适应就好。我们公司的文化,应该也会很契合你呢。” 虽然没有人明说,但从每一个角落里行色匆匆的身影,我大概能够体会到,作为一家注重效益的企业,在这家公司里,关系户只占据了少数无关紧要的岗位,而在办公桌前伏案忙碌、在会议室里高谈阔论的,大多是各行各业的精英。 听着特蕾西滔滔不绝的介绍,我渐渐明白了「春」嘱咐我改变容貌的必要性——在这里就职的,我的校友也不占少数。好在,我从来不喜欢与他人交际,被带着转了一圈,也没有遇见真正认识的人。一个下午过去,我那轻浮又不成大器的形象已经种入了特蕾西的脑海。似乎对我鄙夷又满意地,她交给我一个临时的门禁卡,通知我明天来上手工作。 夕阳西沉,红紫色的晚霞笼罩了写字楼的落地窗,透亮的灯光却宛如夜空里的星辰,依旧不灭地亮着。我倚在电梯的角落里,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上衣,在一群紧绷又疲惫的上班族中间,显得格格不入。他们的眼神齐刷刷地、空洞地仰望着头顶屏幕上方变化的楼层数,似乎在麻木地期盼着能尽早走出这拥挤的囚笼。 我乘着夜色回到旅馆,简单地换了身衣服,来到楼下的一处电话亭,拨通了早已熟背的「春」的号码。 这一次,他隔了一段时间才接起来,语气里带了些许懒怠,似乎并未期待我能带来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例行公事地汇报道,“每一个员工的门禁,都只能刷开自己所在的楼层。所以,若是用常规的手段,怕是没办法获取什么有用的信息。” “不着急,小姐,这本就是一个需要时间才能有所发现的工作,”他不紧不慢地笑道,“虽然您的工资也是打到我掌管的账户里,但我保证,一定会原封不动地提现给您。” 这般毫不着急的态度、厚重的承诺,反而让我的心情更加地如同悬空。 我沉默地回到旅馆,凝视着窗外灯火点点的夜空,百无聊赖的思绪放空了一瞬,很快,又如同缠绕的丝线一般汇集起来。 不管「春」真实的目的是什么,他都不会做真正亏本的买卖。所以,与其因本能的责任心而焦虑,不如为自己想一条后路。 不知为何,从我开始有自我的意志以来,一股莫名的危机感便如影随形地缠绕着我。我知道,倘若我跌落深渊,没有任何人能够将我兜住。所以,我必须永远留有准备——如果「春」最终爽约,不给我应得的报酬,至少我要有随时重启生计的本事。 我思索着打开手机,拨通了图恩夫人的电话。 或许是心照不宣的默契,自我们认识以来,图恩夫妇从没有问过我的名字,也不曾打探过我的家庭。我们只要静静地待在一起,就仿佛自然地是一家人一样。 而那些我辅导过的孩子……他们都看过我真实的证件,还是暂时不要联系了罢。 当图恩夫人的声音重现在我的耳畔,方才还绵延在我脑海中的、算计的头绪都如同融化的糖丝一般,化作了一阵酸涩。 “孩子,你怎么样?”第一次被我主动联系,她有些不知所措,又满怀关切地问道,“同僚们还都好相处吗?” “还没有来得及说上话,”我心乱地摆弄着耳畔的发丝,“他们都很忙碌,没有心思来管我。” 她轻轻地笑道:“工作嘛,本来就不是去交朋友的。他们不管你,不是更自由吗?” “但与之前,和你们一起的时候太不一样……” “你那么有出息,怎么会和我们一样。” 背景里,图恩先生的声音也若即若离地响起:“不过,我们也不怎么休息,如果你不嫌累的话,孩子,周末晚上见?” 我默默地枕在床头,听着耳畔熟悉的话音,无意间,一颗温热的泪水久违地从我的眼角淌落了下来。仿佛在飘荡的孤舟中回头,身后仍然是触手可及的岸。 第二天的工作,只是替同事排版几篇文章。对于我本人来说,似乎简单得让人不安,但对于朱莉安·泰勒而言,这是刚好既能打发时间、又不至于为难的工作。或许是听说了我是以何种渠道来工作的,同僚们对我总带着一分视若不见的客气。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摆设用的残缺花瓶,既不敢布置有难度的任务,又怕与我交际反而耽误了他们的节奏——这种时候,倘若我急于求成,反而显得可疑。 于是,我只是不以为意地坐在座位上,来回浏览着几个视频网页;不时站起身来,摆出一副无聊又好动的样子。不知不觉地,我将落地窗前许久无人打理的盆栽安静地摆成了一列。 临近下班时,一位坐在过道边的金发女士终于按捺不住地朝我搭话:“这些事情,交给清洁工就好了,何必你自己来呢?” “医生说,我的手要经常多活动,”我神态自若地向她笑道,“要不然,剩下的这只手也有坏死的风险。” 仿佛是得到了一个心安的理由,渐渐地,他们开始将一些文书整理的工作交给我做。这种连实习生都未必愿意沾手的工作,交给不愿意动脑、只乐意动手的我来做,再合适不过了。 起初,我只是帮他们整理近几个月候选人的简历。两个星期过去,或许是我的工作进度可观,特雷西女士为我开启了档案室的权限。 许是很久没被人整理过,密不透光的档案室里,飞舞的尘埃如雪粒一般,在门缝的一线光束里肆意地翻滚着。宽阔而昏暗的空间内,几十列静默的铁架矗立着,陈列着至今为止所有员工的资料。其中,一些档案的封皮已经破损,散落的文件在铺在地上,落满了灰尘。 这里面,会有我需要的东西吗? 我站在档案室的门口,心跳情不自禁地加速了起来。 某位员工的资料、成果、乃至于……指纹? “你有空的话,可以清理些以备不时之需,”特蕾西女士站在我的身后,微笑着打趣道,“不过,这些资料都是保密的,即便你看重了某位男士,也不可以偷偷记录他的电话号码哦。” 她笑眯眯地打量了我一眼,话音一转,声线也低沉了几分:“当然,作为一个连社交账号都一干二净的姑娘,你应该也明白**的重要性吧?” 一阵轻风吹过,散落在地上的白纸被轻轻地掀起一角,又失力地落了下去。我沉默片刻,神色自然地迎向了她的目光。 虽然她嘴角的弧度堪称温柔,但眼角那转瞬即逝的一丝光亮——怀疑,监视,或是警告? 她似乎下意识地,与我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壁将我与她隔开。 “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对我的社交账号感兴趣,”我尽量面不改色地挑眉道,“但放心,我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可不会打同僚的主意。” “社交圈吗?你的校友似乎对你都没有什么印象呢,”特蕾西女士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那天刚巧面试到一位,觉得有缘分,就聊了几句。” “我又不是什么风云人物,成绩也一般,怎么会人人都认识我?” “是吗?”她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眼睛如一汪晶亮而平静的湖面一般,深不可测,“你太谦虚了。虽然你总表现出一副不爱努力的模样,可实际上,却出色得很呢。”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表情有些许僵硬,她垂下眼帘,默不作声地朝后退了一步,嘴角依旧挂着那一道一如既往般得体的笑容。 “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先回去了。” 我朝她颔首,望着她悠悠离去的背影逐渐从面前的地面上消失,紊乱的心跳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只是,情不自禁绷紧的背后,渗出了一层不寒而栗的虚汗。 她这是?口不对心的恭维,有所猜疑的试探,还是……已经看破我的伪装,请君入瓮的讥讽? 我垂着头,面对着空旷而灰冷的档案室,一缕细汗从鬓角的发丝淌落下来。 对于一个拥有庞大背调资源的企业来说,要想调查我的身份,想来「春」也无法安排得滴水不漏……如果他们招人只是走个过场便也罢了,倘若真的下功夫调查,我的伪装恐怕会暴露无遗。可是现在,他们又给我开放了足以接触到机密文件的权限……是我杯弓蛇影,还是有人确实起了疑心,等着观察我进一步的动作? …… “特蕾西似乎有些怀疑我的身份。”晚上通话的时候,我将下午的情景简略地说给了「春」听,“虽然她升级了我的权限,但是……” “别紧张,小姐,”对方只是不以为意地笑道,“依我看,他们应该暂时还不敢对您怎么样。” “是吗?” “我承认,以我的资源,能够伪造的身份真实度有限。”他的声音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电流声和杂音,波澜不惊地回响在我的耳畔,“不过,从您的描述来看,就算她对您起了疑心,也应该不是对商业间谍、或者记者之类。而像是……担心您是吞噬者呢。” 伴随着他的话音,一阵发麻的寒意攀上了我的后背。我近乎本能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握着听筒的手心里,渗出了一层冰凉的冷汗。 他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虽然这种事情,应该只有一些对吞噬者有过深入了解的人才知道……吞噬者的寿命较比人类更长,衰老速度也较人类更慢。所以,有一些吞噬者,会通过各种渠道更换身份,隐瞒真实的年龄——您也注意到了,她似乎,一直刻意地避免着与您肢体接触……” “说不定只是不喜欢肢体接触呢?虽然,她对其他人并不是这样……”我努力压下本能的抵触,闭上眼睛,消化着他告知我的事实,“可是,吞噬者不是可以修复身体的吗?这样,就不可能是残疾人了。” “万一肢体的修复是可以控制的呢?”他只是有条不紊地分析着,“对于吞噬者而言,为了获得一个好的工作,自残身体反而是无所谓的吧,毕竟,需要的时候,随时都可以长回来——人类对于吞噬者近乎一无所知,所以便不敢轻举妄动,这才是关键所在。” 我低着头,沉默地听着他不急不忙的话音,思绪如缠绕的丝线般,飞速地转动着。 为什么,他能够这么迅速地,做出一般人都不会想到的判断……难道说,这是他在心中早已预演了无数遍的布局? 吞噬者……虽然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和行动署有着某种意义上的合作,但也还是没有想到,他所从事的事情,与吞噬者会如此地相关。 一股不可名状的不安,如同昏暗的雾霭般,挥之不去地缠绕在我的心头。 我努力地抬起义肢的手,虚拢住话筒,放低了一些声音。 “如果他们怀疑我是吞噬者的话……下一步,他们会怎么做?” “他们应该不会辞退您。”他声音平静地答道,“毕竟,辞退残疾人是一种很严重的歧视,他们作为上市企业,不敢这么做。” “辞不辞退,我当然不会在意。” 他不紧不慢地笑道:“依我看,接下来,他们应该会报告行动署,请求派人来监视您——但您放心,行动署需要确凿的证据,才有权对您施加暴力。如果被派来的是我认识的人的话,说不定,还可以保护您——所以,您实在不必过于担心。” “这便是您这次行动的目的吗,先生?”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烫的皮肤逐渐冷却下来,化作了背后的一层冷汗,“为了让他们允许行动署的人员实施暗访?虽然不知道内情,但我明白,您和行动署之间,有着暗中的合作……” 如果这就是他们的目的的话,便一切都说得通了……毕竟,以我的能力和经验,还不足以做到什么值得让他特别投入成本的事情。我要做的,只是以残疾人的身份走捷径,还有用我那连自己都不完全动机的、莫名其妙的举动,引发他人的怀疑,牵动上层的恐惧,以便让行动署的管辖伸向这家公司,如此而已。 受当年的那一出医药界丑闻影响,社会上,一直有人怀疑伊安制药也在暗中投资吞噬者相关的项目……五年前,由于苏其的事情,父亲也曾经几次报案,却都不了了之。最近……是又发生什么了吗? 「春」却只是轻笑道:“是否有什么暗访,我无从知道——您目前,也无需知道。” “倘若我对于这些一无所知,又如何判断自己安全?” “无论我说什么,您都会相信吗?”他似是微笑着回答。 依然不是正面的回应,正如他一贯以来的风格。 不过,我也知道,再怎么追问下去,也终究是徒劳而已。自始至终,我能相信的都只有我自己一人的判断。 可是,我是否真的有这样判断的能力? 我缓缓地,放下手中略显沉重的听筒。夜晚的水汽在玻璃上罩上了一层白雾,一道道朦胧的光点如流星般,闪过我久睁而酸涩的眼角。 雾气迷茫的黄昏里,我站在霓虹交错的十字路口,头顶只有一层脆弱而朦胧的玻璃罩。 ——从一开始,「春」就料到了我的身份有可能遭人怀疑吗?倘若不是被当成吞噬者,而是被当作商业间谍呢?我又会面临什么处境? 不过……以优厚的待遇,换他人承受风险,于他而言,又完全是情理之中。 退后一步,是一无所成的安稳;而往前,或许是万丈悬崖,或许是近在咫尺的真相。 我失神地走出电话亭,凝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陌生行人与车辆,一步一顿地朝着回旅馆的路走去。 ——是我自己憧憬着未知的危险,是我自己选择了与他合作。 是我自己步上了这条悬丝。 事已至此,要懊悔,也是再无意义的了。 第9章 亲爱的黛茜 虽然获取了档案室的权限,但我却愈加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更不能轻举妄动。 我站在档案室的角落里,悄然望了一眼房顶的监控摄像头,按顺序整理着架子上的文件,尽量地不在任何一页停留细看。 这里摆放着的,确实也只是一些常规的雇佣合同,看不出什么机密的门道。 尽管「春」向我解释了特蕾西那一系列举动的动因,但这都建立在他单方面构建的逻辑之上……而且,他也说了,只有对吞噬者有深入了解的人,才会将一个身份疑似伪造的人猜测为吞噬者。否则,在一般人看来,我可能只是暗访的记者或者商业间谍而已。 不知道「春」是特意在引导我往这条逻辑上思考,还是说他确实掌握着我不知道的、关于特蕾西和这家公司的秘密……毕竟,他的确自始至终,都不曾向我下达过任何明确的指令。如果他的目的不是以我为引子、让行动署的人潜入这家公司的话,那他以高昂的交际成本将我塞进这家公司,又有什么合理的动机呢? 目前为止获取的信息,似乎都不足以支撑我做出明确的判断……但已经辛苦半个月了,还是先安安静静地拿到第一个月的薪资,再判断他的诚意吧。 我只知道,不论如何,我的处境都并非如「春」所营造的那样安全。所以,从此刻开始,一言一行都需万分谨慎。 即便公司真的如「春」所预测的那样,报请了行动员来暗中监视我……「春」是否与那名行动员互通了信息,也是未知之数。而且,据我所知,行动署在采取暴力时,也并非那么地谨慎——毕竟,吞噬者十分地善于伪装,如果有合理的依据怀疑一个目标,那么即便误伤了平民,也并非违法的举措。 …… 这还是母亲转述给我的事情。 大约六十年前,由于吞噬者的出现,西维莱的社会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与混乱之中。长年繁华和文明的表面之下,隐忍的沉疴仿佛在一夕之间爆发,仇恨、野蛮、畏惧……如同地狱之火烧遍了整个国度。那时候,人人都可能被怀疑为吞噬者,人人都需要自证不是吞噬者。而那些离经叛道之人,则往往被打上“异种”的名号,使得古老的火刑得以冠冕堂皇地重现于世。 就像是历史的轮回一样,被迫自证的,尤以女性居多。人们振振有词地说着那些不婚嫁、不顺从者,并非真正的女人,而是男性的“异种”,用着精神操控的能力,使人们误以为所看见的是一个女人……至于真正相信这套说辞的人有多少,不得而知,很有可能只是被演替的宗教在借尸还魂而已。 虽然后来,随着对吞噬者的执法权被收归行动署,私刑也被严令禁止,但是暗地里的猎巫却从未结束。众口一致的指认,脱离常轨的举动……紧急的时候,哪怕没有亲眼所见的吞噬,行动员还是有权力凭借合理的怀疑去处决一名目标——例如,一位受到多人指控、来历不明的女性。毫无疑问,这是恐惧赋予主流社会的极权。 如果我还是本来的身份的话,尚且有胆量拒绝参与一些无聊的谈话;可是如今,为了「春」那讳莫如深的目的,顶着朱莉安·泰勒的名字,我也不得不收起本来的性格。 所以,每天中午,当同组的女士们兴致盎然地谈论着其他部门的男士,眼神亮晶晶地问我喜欢的类型的时候,我只得捧着自己的脸,应和着参与她们的话题。 后来,我编造的答案,不知怎么地传到了特蕾西的耳中。不知是出于试探,还是别的什么目的,她借题发挥地留言予我道:“下个月的例行宣讲,就由你来负责实验室的吧?” 隔着屏幕,仿佛也能看见她那热切又平静无波的笑容。 “那里有许多未婚的男士,应该也会有你喜欢类型呢。” 好在是周五临近下班的时候,我不必再应付地对待她那副目光。回到旅馆后,我用力地对着镜子卸下妆容,任由自己的脸上被抹满红印与黑痕,再在透冷的清水下化于无形。 不知特蕾西是故意想恶心我,还是另有什么目的。虽然这个世上,不可避免地有许多像母亲那样贫瘠又无聊的人,但是,特蕾西女士……绝对不是其中之一。 更何况,对于制药企业而言,实验室,也是藏有诸多商业秘密的地方——让我这个在她眼中身份可疑的人前往,是为了什么? 来不及想明白她的动机,空旷寂静的房间里,墙上挂钟的指针已渐渐地走向深夜。 我换上那一身修长的黑色衣装,走下旅店的阁楼,又一次投身向幽蓝色无边的暗夜。行人稀落的街道上,星星点点的几处窗灯静谧地亮着,莫名透露出一股令人踏实的暖意。 我与图恩夫妇约好了,每个星期都有一个晚上,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地一起在晚上出发、在舞台上共度。一开始,只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谋生的后路。渐渐地,被迫表演另一个性格久了,只有回到与图恩夫妇相处的时光,方能找回万一。 最初的几次,他们还会询问我工作的近况。我只是笑着说一切都好,其余的,皆是无法言说。他们也便不再更多地探问,只是安静地坐在我的身旁,为我点一杯温热的饮品。有时候,图恩先生还会静悄悄地从我的背后出现,用手偶逗我发笑。我只是情不自禁笑出声来,鼻尖愈发地酸涩,泪水收不住地从发烫的眼眶跌落。 这一晚的路灯下,图恩夫人和丈夫站在我们约定的公交站台前,蓬松的栗色发丝似乎在朦胧地发光。她朝我远远地张开双臂,眉眼间似乎仍带着那一抹忧愁的神色。我走到她的跟前,看着她轻轻地搂住我的肩膀,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略带忐忑地问道。 “亲爱的,”她低垂着头,纤长的睫毛闪动了两下,“今天晚上,我就不去唱歌了。他一个人去就好……如果你是想和我呆在一起的话,就跟我回家吧?” 我有些错愕地转过头去。在她的身侧,图恩先生默默地背着手风琴,帽檐狭长的投影笼罩着他的脸,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孩子,不是因为你,只是……”他停顿了一下,犹豫地转头,望向图恩夫人,“要和她说吗?” 后者的眼波闪动着,攥着指尖苍白的手帕,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叹了口气,靠着身后的长凳坐下。 “简单来说,就是这几天,有几个小混混缠上了我们……其实,应该从比较早的时候,他们就不时地出现了。只不过,那时候还只是远远地看着,朝我们挤眉弄眼…… “最近,可能是摸清了我们的行踪,他们每天晚上都会出现,缠着塔莎不放。”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地抬起头来。倾斜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肿起的右眼触目惊心。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攥紧了搭在身侧的拳头。 “我不是一个有用的人,”图恩先生的声音颤抖着,因为青肿而无法完全睁开的眼角,一道闪烁的泪光顷刻间化作了滚烫的泪滴,淌落下来,“没有权力,也没有安稳的生活……如果塔莎没有嫁给我,就好了……” 我努力平复着内心的翻涌,缓缓地弯下腰来,用手掌覆盖住他冰凉的手背。 “嫁给您,还是不嫁给您,哪种更好,只有夫人自己才能决断吧。” 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图恩夫人没有化妆、哭得发红的眼角,强压住喉头的哽咽,朝他低语道:“况且,这个国家,本就不该成为弱肉强食的地方……你们有尝试过报警吗?” “尝试过了,”他语气凝重地说道,“但是,因为还没有发生什么实质的,所以他们不管……” “殴打也不算吗?” 他摇头道:“这并不算什么严重的伤……而且,那家酒馆里没有监控,警员说,是我自己碰伤的也说不定。” 我低头沉默着,不禁皱紧了眉头。的确,由于西维莱绝大多数的军力都被用于对付吞噬者……现在的警员们,有一些在能力与素质上,并不比其他人突出,只是职业特别而已。 “既然他们总是找你们麻烦……图恩先生,不如今晚,你也不要去了,免得再出什么其他的事端。” 我试探着牵起图恩先生的手。图恩夫人也抽泣着伸过手来,用发红的手指握住了我左侧的义肢。 “回家吧?”我左右顾盼着,朝他们问道,“我们一起。” …… 图恩夫妇的住处,在一个巷子里的民房,虽然从外面看去,是狭窄的一线天、杂乱的电线还有贴满告示的陈旧门铺;推门进去,却是整洁有序、温馨自然的一方天地。虽然取消了今夜的演出,但换来的,却是能够彻夜长聊的时间。图恩先生从冰箱里取出了一盒咖啡,为我们各自都倒了一杯。 我们围坐在餐桌旁的地板上。我饮了一口略带苦涩的咖啡,开口问他们:“你们考虑换一个城市生活吗?” 他们有些犹豫地相互对视了一眼,思考了片刻,却只是噙着泪水、摇头叹息。 我继续说道:“说不定,我也可以去你们所在的城市,等这个任务结束以后……” “任务?”图恩夫人有些疑惑地看向我。 我沉默了片刻,改口道:“我的工作是项目制的。等这个项目结束以后……” “我们只希望你能够安安稳稳地,一直留在好公司里。”图恩先生垂着头,苦笑了一声,“而且,恐怕,我们也离不开这里……这许多年来,认识了一些熟悉的老板。要换一个城市从头再来,怕是也难了。” “说不定过几天,他们也消停了。”图恩夫人攥着指尖的手帕,似是祈祷地说道。 我无言地抬起头来——的确,这个国家的角落里,四处潜藏着腐烂的渣滓。如果因为他们的过错,要让受害者承担漂泊的苦楚,又实在不公平。 但愿我的不安是杞人忧天吧。 环顾房间时,我不经意间看到,图恩夫妇的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张女孩的素描画像。不同于想象中的年龄,画面上的女孩大约中学的年纪,眼神如一汪水般,仿佛阳光都融化在她明媚的笑容里。或许,这是他们想象着女儿长大后的样子,描绘的模样。 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图恩夫人唏嘘着站起身来,将画像从床头拾起,介绍着女儿生前的片段。 “她从小便成绩很好。虽然可能无法与你相比……但是,大概就像你一样,”她的目光停留在画面中女孩的唇角,恋恋地摩挲着画像的边框,“如果没有那出事情的话,或许也能上个好的大学吧。” 我小心地问道:“那个怪物,后来被处决了吗?” “怪物?”图恩夫人怔怔地停了一下,随后,随着一声失神的冷笑,她的泪水如破碎的玻璃一般,在手中的相框上砸落,“是啊,的确是怪物……没有被处决呢。想来,现在还过得好好的罢?” 我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她颤动的背影。 我从未听过她如此低沉的话音,也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仿佛有磅礴的力量与恨意,要从她单薄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图恩先生直起身来,轻轻地拉了一下她的手臂。她向后踉跄了一步,终于回过神来,略带歉意地朝我低了低头。 …… 第二天晚上,我回到自己的住处,思考了片刻,还是拨通了「春」的号码。 等了许久,听筒的那一头,只传来一阵机械的忙音。我站在电话亭旁,踟蹰了好一会,才默默地走回了旅馆。到了快凌晨的时候,我的手机里才终于收到了那一串熟悉的回电。 “怎么了,女士?”电话的那一侧,响起一阵很强烈的杂音,似乎他刚刚从外面回来。 尽管脚步匆忙,他还是云淡风轻地打趣道:“周末加班,可不是你的风格。” “抱歉,周末打扰你了,”我淡淡地应道,“这次是私事……应该是私事吧?” “您但说无妨。”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窗外的夜色,将语气放得尊重了少许:“先生,如果您有渠道和行动署的人取得联络的话……或许,可以查一下「黛茜·图恩」这个人吗?” “哦?”他略有兴致地挑起了尾音,“是您认识的人吗?” “是一位已故之人——如果行动署的卷宗里,能够看到那名杀害她的吞噬者被处决的记录,想来对她的亲人而言也是种宽慰。如果没有,那你们也能获得一些关于吞噬者的线索。” “不知您的这位故人,是什么时候离世的?” 我停顿了片刻,摇头道:“我不清楚。” 毕竟,每一句细节的追问,都只会揭开至亲之人的伤疤。“有什么影响吗?” “当然。”他语气平静地回答,“行动署近两年才开始将卷宗电子归档……如果是陈年旧案的话,要逐一翻找卷宗,我的朋友怕是没有时间呢。” “我知道了。”我略感无力地垂头,“这本来就是我的不情之请,是否要去查找,全在于您。” 我挂断了电话,缓缓地垂下手来——我知道,就算能够得知那名吞噬者的下落,图恩夫妇的生活,也再也回不去从前的模样。 不过,我不是他们,也无法切身体会到他们的感受。至少,从图恩夫人那罕见失控的反应来看,这个结果对她来说,应该是十分重要的吧。 第10章 危机 一直过了近一个星期,「春」都没有给我任何关于黛茜·图恩的消息。慢慢地,我也不再执着于这一件事。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这段时间,我一直感觉在公司的某个角落里,有一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我。当我注意去看时,身边却只有形形色色的行人,专注着自己的事情。方才的预感都如同融化于水的颗粒一般,消失不见。 我在这家公司的日子无风无浪地过去,渐渐地,到了特蕾西女士所说的、每个月例行宣讲的日期。几天前,我的第一笔薪资如期被「春」送到了指定的地点……和雇佣合同上的数目一致。我单手点着成叠的钞票,心底对于未来的不安也减淡了少许。 伊安制药的研发部门,在一个郊外的独立建筑里,或许是为了用较为低廉的租金,放置庞大的生产线与实验设备;也或许是保密的需求。普通员工未经审批,是不能踏足这栋建筑的。而我,由于被特蕾西女士派去宣讲,也获得了短暂的门禁许可。 驾车载我前往的,是一位沉默寡言的褐发女士。她戴着黑色的口罩,身上穿着厚重的保安服制,双手也被皮手套遮盖起来。不知是她个人的风格,还是有意为之。 我安静地坐在后排的车窗旁,望着窗外的建筑物逐渐稀少、向后流逝,有几次,我与她暗瞟的眼神在后视镜中交汇,又彼此尴尬地挪开。 直到坐上这位女士的车,我都未能完全明白特蕾西女士安排我外出的用意——人事部门有许多员工,安排谁去哪个部门宣讲,完全是可以自由调度的。而她却特意安排我这个入职不久、身份可疑的人,去这样敏感的区域——虽然她表面上的理由是想当红娘,但若没有特殊的目的,她绝不会采取这样无谓的举动。可是派我外出,对于她和我而言,又有何意义? 假若我真是一个不惜成本伪造证件、乃至于自残身体的吞噬者,为了这得之不易的工作,想必也不会轻举妄动。至少,不至于一旦获得独处的机会,就迫不及待地吞噬他人。 虽然想不透他们具体的动机,但我与这位全副武装的褐发女士沉默地僵持着,一路无事。 停好了车,她与我一起走进了研发楼的大门。 不同于总部的建筑风格,这栋研发楼里,所有的建筑都是一片干净得带着反光的白色,暗部是一片灰冷的投影。室内的空气荫凉而安静,走廊里几乎没有人员走动。 就连宣讲的演播厅里,也只是稀稀落落地坐了几个人。 昏暗的灯光照在白色瓷砖的地板上,显得空旷的大厅更加冷寂。中途,有几位员工被临时到来的工作支走,陆陆续续地从侧边的小门离开。渐渐地,演播厅的座位上,只剩下彼此坐得很开的几个人——他们大多沉浸地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只有一位坐在第一排的男士,抬着头,眼中带着一抹晶亮的笑意,不时点头地望着我看。 被盯着看了这么久,就算再集中于面前的屏幕,也无法毫无察觉。 我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他的形象气质与其他坐在这里的人都有些差别。不论是稍显浓密的发型,还是那一抹气定神闲的从容……我被他的目光探照得有些许不适,却还是表情自然地,继续着照本宣科的任务。 演说结束,面前的人们纷纷合上电脑,三三两两地朝着门口走去。只是,那一位坐在第一排的男士却毫无出门的意思,而是站起身来,稍微松了松紧系的领结,兴味盎然地朝着我快步走来。 我有些抗拒地转过头去,不经意间,瞟到了站在一旁的褐发女人。 出乎意料地,她的目光正快速地转动着,似乎紧张又警惕地,观察着准备离去的其他人,也注意着我的神情……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威压,从她灰色的瞳孔中透露出来。似乎,她是在等待着其他人尽快离去。 冥冥之中,一阵危险的直觉占据了我的脑海。眼看着男人就要来到我的面前,我近乎下意识地叫住了一位已经走到门口、欲要离去的男士。 他的脚步停住了,有些错愕地转过身来。向我走来的那名男子也神情僵滞了一下,不过,很快又被自然而热情的微笑所替代。 他如风的步履停下了,犹如一支无形的箭矢落地。我们四人围站在讲桌前,构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位小姐,您叫我,是……有什么事吗?”门口的那名男士眼神发亮地看着我,有些懵懂又憧憬地挑起了一侧眉毛。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绪快速地转动着。 “您和我中学时候的同桌有点像……哈哈,但以他的成绩,应该不至于来这么好的公司工作吧?” “哦,幸会幸会,”他笑着将电脑转移到一侧手中,朝着我伸出了右手,“我叫丹尼尔。” “丹尼尔,确实不是我同桌的名字了,”我微微弯腰,握住了他的手心,“但还是很有缘分呢。” 掌心温热的温度,令我的心脏也稍稍安定了下来。虽然,我能感到,背后褐发女人的目光,如一道利刃一般……绝对称不上友善。 很快,那名朝我健步走来的男士也介绍了自己的身份——米塞尔·兰道夫,实验室的设备检修专员。我礼貌地微笑着,与两位寒暄了几句。 简短的相互认识过后,我们三人一同客气着走出了演播厅。在他们转身的瞬间,我骤然捕捉到,米塞尔笼罩在丹尼尔身后阴影里的脸上,那一抹热切的笑容转瞬即逝,只剩下晦暗不明的淡漠。 …… 那名褐色头发的女子脚步有些重地、快步地走到了我的面前,似乎刚刚发生的事情让她有些懊恼。 我停在门口的台阶上,远远注视着她在车棚下倒车的身影,一股莫名的不安在心底隐约地浮现。 余光里,阳光朗照的地面上,出现了一道狭长的阴影——似乎是从这栋楼的后门,有什么人推门出来,朝着车棚的方向走去。 随着脚步声渐远,那人的身影逐渐地完整了起来。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发型却像极了米塞尔…… 他似乎对褐发女士说着什么。而后者,抬手朝我的方向指了一下。 ——还没来不及明白他们具体的目的,直觉的警铃已猝然响起。 我迎着头顶刺眼的阳光,不动声色地通过来时的路口,朝着相反的方向疾步跑去。 眼前晃动的景象,闪得人有些晕眩;一道道贴着施工标识的灰色围墙,逐渐地消失在我的视野。仿佛身后有一双眼睛注视似的,我的脚步越来越快,直到转入下一个拐角,悬起的气息才放松了几分。 我小心翼翼地回头。目之所及的地方,只有行道树轻轻摇曳着枝叶——好在,他们应该并没有往这个方向来。 我只是稍微休息了一下,又片刻不敢松懈地,继续朝不同的方向跑去。 幸运的是,在一个交通干道的十字路口,一辆刚刚下完客的出租车正停在路边。我迅速地甩上车门,告诉了司机公司总部的地址。 随着窗外的景色开始移动,我身体发僵地坐在后侧的座椅上,汗水一颗颗渗了出来,在车内的冷风吹拂下,透出一股彻骨的寒意。 方才被理智压制住的、名为后怕的情绪,如涨起的潮水一般,漫上了我的心头。 如果刚刚,我没有叫住那另一位男士。米塞尔、褐发女士和我,在密闭的大厅内独处,会发生什么? ……这也是特蕾西特意将我派来此处的目的吗? 我将手机静音,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直到两侧的街道逐渐繁华起来、高高低低的店铺闪过我的眼尾,呼吸才终于平复了少许。 那个褐色头发的女人,或许就是暗中监视我的行动员吧——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而且,「春」应该并不与她互通信息……要不然,她也不至于如此谨慎地,全程将周身的皮肤遮盖起来。 而米塞尔,或许是这个公司里,为数不多知道我身份可疑的人……或许刚刚,他本打算吸引我的注意力,让褐发女人暗中对我制造伤口,或者注射药剂——倘若我的伤口可以愈合,褐发女人便有充分的理由将我当场处决;倘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剩下的,应该就是这个公司内部的事情,她或许会将我留在原地,不再插手。 到那时,伪造证件、谎话连篇的我,又如何证明自己没有窃取过任何机密? 晌午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因为汗湿而发冷的手臂上。我下了车,在总部的门口徘徊了片刻。建筑内的冷气透过半开的大门,吹拂到我的身上,令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转身,低头抱着手臂,在路上默默地走着。直到走出两条街道开外,我才终于在一家面包店前停下。暖黄色的墙壁与灯光,带着烘焙的香气萦绕着我的身体,这才令我的体温回复了少许。 我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打开手机,对特蕾西留言。 “抱歉,我在路上低血糖了,晚些再回来。” 按下发送的一瞬间,我熄灭手中的屏幕,不再接收来自她的任何信息。 不知休息了多久,我默默地垂头坐在桌前,如同一颗生锈的齿轮,一旦停摆,就再也转不起来。 …… 傍晚通话的时候,我却意外地得知,这一个月以来,行动署都没有收到过任何来自伊安制药的报案。 “也没有暗中派人去吗?”我倚在电话亭的一侧,惊魂甫定的回忆里,褐发女人的眼刀伴随着发麻的寒意,挥之不去地回荡在我的眼前。 “没有,”「春」答道,“行动署办事讲究程序,没有人报案的话,是无法派出人员的。” 他凑近话筒,压低了一些声音:“暗中派人去,是我们才做的事情——正如您现在一样。” 面前玻璃的倒影里,我看见自己的脸色不自然地白了一瞬。 ——尽管之前也有隐约的猜测,但是由他的口说出来,还是触发我一阵发自心底的战栗。 果然,他所在做的事情,大抵就是在行动署采取官方举动之前,搜罗吞噬者的线索。毕竟,许多事,行动署不便以自己的名义去做。无论是侵入他人的私域也好,以人命为诱饵侦查也罢…… 可是,行动署的人尚且有武器和制服防护,而他所联络的人,却是可能赤手空拳地暴露在危险的面前。 如果雇佣的是生死无谓的高手也就罢了……这次,他可是将对危险毫无预知的我,生生地卷了进来。 我失神地攥住手中欲要跌落的话筒,不动声色地垂着头,任由心跳声砰砰地响在耳畔。 “那个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伊安制药内部的人。又或许,是像我们一样的民间组织。从您的描述来看,她是将您当作吞噬者来防备的——而那个雇佣她的人,很明显,是打算跳过行动署,私自地处理吞噬者。” “私自处理?”我皱了皱眉头,“用来做实验吗?” “从这家公司的业务来看,不外乎此。”他逐渐轻快的语调里,罕见地带上了少许的兴奋,“这可是明文规定的犯罪——倘若掌握了切实的证据,对于伊安制药来说,将是致命的丑闻……” 我沉默地举着冰凉的听筒,身体发冷地紧绷着,几度欲言又止。 电话那一侧的人,似乎只醉心于自说自话里,丝毫也没有提起要结束任务的意思——难道,他还打算让我继续待在这危机四伏的地方,以期获得更加确凿的证据? 我现在的境地,可是和他之前分析的完全不同——不再是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对象,而是已然成为了猎物、孤立无援的猎物。 湿润而冰冷的汗迹,一道、一道地从我的额角淌落下来。犹如被绑上了千斤的铁锤,坐在悬崖边,一寸、一寸地被拉向深渊。 如果伊安制药真的圈养了吞噬者的实验体……那么,将刺破这一秘密的人拿来作为饲料,无疑是最为妥当、不留痕迹的选择。 “这也是您一直以来,想要探寻的真相吧?” 猝不及防地,他的话音在我的耳畔响起,激得我起了一阵冷战。 ……虽然他是在接续自己的上一句话,但是,却仿佛在我的耳边蛊惑着,要为了真相去赴死一般。 我平复着被打乱的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拨号键盘上的数字,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嗯。”我对着自己在金属框中微微变形的倒影,生硬地扯了扯嘴角——倘若他真的打算拿我做诱饵的话,示弱和求情是没有用的。 “当年,我的兄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这座企业里。没有尸身,没有任何痕迹……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死亡的真相依然不为人所知。 “如果我也像他那样地死去了,恐怕,这得之不易的线索,也会不了了之吧?” 我屏住自己的呼吸,试探着对他说道:“我已经引起他们的怀疑了……再这样调查下去,只能是飞蛾扑火而已。倘若我像他一样人间蒸发,即便知道了真相,又如何传递出去呢?” …… 然而,电话的对面,却只有一阵不置可否的沉默。没有一如既往的周旋,没有应对自如的引导,甚至也没有辩驳。在一片沉寂的听筒里,我只听见自己愈来愈快的心跳。 我默默地攥紧了手中的电话,皱紧了眉头——尽管现在,我对他有着一万个质问的冲动,可是,我在明,他在暗。我在局中,他在幕后。 必须像往常那样,做到如他一般的无所谓与从容,才能有些许谈判的余地。 良久,他才终于悠悠地启齿:“您与他不一样——您对于危险有所预知,就算有什么不测,也可以提前呼救。” “呼救?”我怔了片刻,不禁失笑道,“这么偏僻又门禁森严的地方,就算呼救,也不会有人赶得及来救我……” 忽然间,一阵彻骨的寒意,带着电击般的无力感,席卷了我的全身。 “难道说……您只是在乎我留下一通报案的电话?至于我能否获救,并不重要。不如说,倘若行动署的人赶到时,我已经失踪在了办公楼里,就更加能成为指控这家公司的铁证了……” “您错了,”他毫无波澜地打断我道,“我们不是记者,不需要铁证——只需要线索。” “……或许吧,”我听着自己略显失控的话音,带着丝丝电流的回响,回荡在冰冷的听筒之后,“倘若我遭遇什么不测,并不是你的目的——但是,若为了得到你要的线索,即便我会有什么不测,也在所不惜,是吗?” ——让我以身作诱饵,获得这家企业里,吞噬者的具体位置和情报?……而当知道这些时,我离死亡,大概也不远了。 回应我的,依旧只有一片彻底的静默。我仰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头顶玻璃上流动的水珠,企图让近乎滚烫的血液冷却下来。 良久,他竟是低低地笑了一声,仿佛早已无所顾忌地,对着我亮出了最后的牌面。 “您有什么更好的打算呢,小姐?” 他朝我温和地笑道:“从明天起,再也不去公司了吗?” 我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听着他一改从前的伪装,冷得令人心惊的语气。 犹如一瓶冷却的酒,表面的泡沫消失了,只剩下内里的危险,与苦涩。 “我好歹给您个忠告吧——您认为,他们有心的话,无法找到您的行踪和住址吗?您该知道,能让「朱莉安·泰勒」安全地从世上消失的,只有我而已。” “是吗?”我无力地冷笑了一声,“可是你现在,却想要我的命。” “我绝对没有这样的主观意愿——即便发生了什么,如果您能够一直保持冷静,躲避、周旋、拖延时间,就像今天这样的话。等到救援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我早就说过,这是一份危险的工作。我也一直以为,您是那个能够从危险中虎口脱生的人……” “当你说工作很危险时,我可是拒绝了你,”我语气冰冷地说道,“后来,是您也处心积虑地为我营造这份任务安全的错觉,才将我卷入了今时今日。” “小姐,您这样说就……” “别再混淆概念了,先生。若真如说的这么好听,这通电话结束后,拜托您就让我脱身吧!” 犹如甩开滚烫的铁钳一般,我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听筒,似乎潜意识在恐惧着,对面那避重就轻的话语会又一次将我拖入深渊。 灼热的空气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头顶的玻璃罩上,淅淅沥沥的雨声,带来千万条纵横的水迹,逐渐替代了电话的回响,也洗刷了这一场暗夜的浑浊,与沉重。 我用力地划开面前玻璃上的水雾,一道凝结成露的水痕,犹如坠下的利剑般,划破玻璃上朦胧的雾汽,一片冰凉的夜色,无比清晰地展露在我的面前。 没有任何人能够救我——这个老谋深算的男人,用一个月低廉的薪资,买下了我的命。 …… 今夜,我会向行动署报案,最后一次以朱莉安·泰勒的身份。我会举报伊安制药暗中进行吞噬者的实验,并列明我所知悉的一切线索。 赌一把……只要行动署内部没有人,基于各种考虑按下我的消息,那么很快,针对伊安制药的新一轮搜查便会开始了。 虽然,这或许只是又一次打草惊蛇、一无所获,甚至可能为我本人招来牢狱之灾……但是,与我的性命相比,总归是后者更加重要。 况且,如果这一次行动也是查无所获,那么在伊安制药的眼里,我作为情报持有者的威胁,也就不值一提了。 第11章 丑恶 漆黑的夜空笼罩着公园的湖面,放眼望去,只有稀稀落落的路灯如闪烁的星辰般,随着起伏的水面浮沉、出没。 我穿着一套全新的衣服,站在岸边,望着那一叠陈旧的证件、合同、电话卡,随着水波的流动渐渐远去。终于,连带着「朱莉安·泰勒」的身份一起,化作了渺远水面中一道微不足道的光点。 我就这样单方面地,宣告了这一段工作经历的终结。扣去置办行头的费用,和车票钱,这个月的薪资还剩下大约六成的数目。虽然是半途而废,倒也不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虽然这么做,似乎有些对不起「春」的投入……但是,面对这样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又实在不必有什么愧疚。 我将手插在兜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夜深人静的公园里,四周只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不过,回到马路的途中,我隐约听到了树林中传来的一阵异响。 虽然那一带黑蒙蒙的、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我也大约心下了然——不嫌脏乱的偷情罢了,在这座城市,也不足为奇。 我只是皱了皱眉头,尽可能地远离他们的方向。 然而,当我沉默地走过那一片暗动的树林,身后,伴随着一阵树叶声混着脚步的响动,一道喘着粗气的男声还是叫住了我。 “我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我站住脚步,感受着清凉的湖面吹来的夜风,冷冷地说道:“如果想找麻烦,最好换一个人。” “身材不错,女士,”身后的人却只是玩味地笑了一声,“一个人吗?” “请您自重。”我保持着背对的姿势,强忍住心头的烦躁,手心攥紧了口袋里冰凉的枪柄,“我今天……本来就已经不爽到极致了。” “压力这么大吗?”男人似乎并没有听出我低沉的语气,又或者不以为意,只是兴致悠悠地,点上了一根烟,“要不要加入我们,释放一下?” 我仍旧不动声色地背对着他——只有我自己感知得到,我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 不等我出声回答,男人已迈开步子,朝着我的方向走来。 我将手枪从口袋中掏出,抵到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银色枪管的反光照得他的鼻梁亮了一瞬,连带着神情也呆滞了片刻。 然而,很快,那分惊讶便化作了轻浮的戏谑,散开在他的眼瞳里。 “漂亮的玩具枪,很适合你这样的……” 一道响亮的枪声,打断了他的话语。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树林里,有人尖叫着向远方跑去。 冷却的烟雾伴着刺鼻的气味在夜色中漫开,男人慌张地举起了双手,如梦初醒一般,望着自己裤腿上的破洞,不敢置信地眨着眼睛。 “适合就好。”我居高临下地开口,“帮我把子弹捡起来。” 他愣了愣,忙不迭地弯下腰去,在脚边的草丛里翻找了片刻。手指接触到子弹的瞬间,男人被烫得哈气、连连抽手。 “第一次捡子弹吗。”我面无表情地从他的手中接过。皮革手套下,是毫无知觉的义肢的掌心。 直到看着他惊魂甫定地、捂着裤子飞奔而去,我缓缓放下稍微酸涩的右臂,胸口的气息这才顺畅了几分。 …… 接下来,是要去图恩夫妇的住处,好好地道一声别。 我独自走在人烟稀少的道路上。两侧的街灯昏黄,零星的几辆轿车驶过,短暂地带起一阵暖气。夜雾中,只有遥遥的几对人影,走近我的身侧,又默不作声地远去。 马上又要离开这座城市了……虽然有些不甘心,甚至是不舍。或许,等避过了这阵风头,我总有重新回来的机会。 这个时间,图恩夫妇应该已经休息好了,但还没有起身从家里离开。他们应该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对我打电话——否则,我那已经无法拨通的电话号码,恐怕要害他们担心了。 我循着记忆,来到了图恩夫妇居住的巷口。隔着冰凉的夜雾,我远远地看到,他们住处的窗户后,只有漆黑的一片沉寂。两侧的店铺都已上锁,四处空无一人。月光倒映在地面的水洼里,随着我的走近,只有几只电线杆上的乌鸦扑翅飞起。 已经出发了吗?我不禁皱起眉头。 或许是有什么事情吧。看来,只能用公共电话联系了。 然而,当我抬眼,望向那一面悬挂着公用电话的墙时,目光却骤然间收缩了一下—— 一片杂乱的告示间,绿色电话的听筒上,印着一道被抹开的血迹。 像是被什么人匆忙攥住呼救,又被强行夺走、按了回去。我恍惚地低下头去,看到面前灰冷的地面上,也是一道道暗红色、凌乱的痕迹——从远处看,或许以为是什么别的东西;但仔细辨认来,赫然是道道血痕! 我的呼吸一滞,飞快地朝着图恩夫妇的门口奔去。 一道道细碎凌乱的血迹,竟是如源流般汇聚起来,随着我的晃动的视野,一直延伸向一片漆黑的屋后。 最后的几米路,却是如此地漫长。我停下脚步,艰难地拖动着身躯,眼前的画面模糊地晃动着,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一阵喑哑的推门声后,迎面扑来的,是一片浓稠的腥气。我颤抖地抬手,在身后的墙面上摸索着,打开开关,刺目的光线下,是一片狼藉的房间、打翻一地的碎片…… 还有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的图恩先生。 我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头顶,明亮的灯光开始化为眩晕的重影。 不知失神了多久,意识渐渐地回到发凉的躯壳之中,眼前,依旧是这一幅凌乱而静止的画面。 已经是避无可避、覆水难收的现实。 已经没有再上前确认的必要。 他已经失去意识了——大概率,是已经失去生命了。 我指尖发冷地扶住身侧的门框,强忍住喉间欲呕的冲动——他们杀害了他,然后,掳走了图恩夫人。我关上房间的灯,保持着现场的完整,准备用公共电话呼叫警力。 然而,当我转过身去,恍惚颤动的视线里,一道熟悉、却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身影,缓缓地从小巷口出现,走向了我的面前。 “本?”我不敢置信地皱眉。 本·欧利克。 月光下,他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地朝着我靠近,如一道荒谬的幻觉。 我望着他沉默的脸,有些恍惚地苦笑——今天晚上,是怎么了,接二连三的……噩梦吗? 不等我问出下一句话,欧利克扬起胳膊,一记太阳穴上的重拳落在了我的头上。 记忆最后的画面,是他拖住了跌倒的我,朝着巷口的一辆轿车拽去。 …… 这个畜生…… 我在晃动的车后座上醒来,涌入鼻腔的,是一阵令人作呕的烟味。若远若近地,欧利克和另一个人的声音从前面的驾驶室中传来。我不动声色地闭着眼睛,静悄悄地摸索着上衣的口袋。 枪械已经被收走了。是被他拖行的过程中掉出来的,还是他搜过我的身? 我咬紧牙关,强忍住涌上喉头的恶心感,虚睁开一条缝的眼睛,静默地听着驾驶座上两人的对话。 透过布满泥点的后视镜,坐在驾驶位上的,是一个留着寸头、耳后别着烟的青年。果然,这段时间,正是他们在一直骚扰着图恩夫妇,甚至还尾随到了他们的住处。几十分钟前,在推搡中,图恩先生的额角撞上了尖锐的碎片,当场失去了气息。 现场大概有五个人左右……当其他人匆忙地挟持着图恩夫人离去,他们两人,被命令回到现场,处理尸体。 我眯着眼睛,望着副驾驶座上,那一张熟悉又陌生的侧脸,心头强烈的怒意,渐渐也化作了无力的嘲弄。 我想过,他会混迹在人渣堆中,也想过,他那老实本分的外表下,是压抑的恶。 可是,从小到大,他总是躲在别人的背后,连直视他人的目光也不敢。如果是陌生人,在那一刻,我已然拔枪相向了;可是,欧利克…… 这不是信任;是自以为是的熟悉,是习惯了的轻视。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让母亲知道,此时此刻,她奋力维护的人渣在做些什么。 随着一片阴凉的黑暗没顶而来,车辆颠簸地转了个弯,驶入了一间地下的车库。 引擎的震动停息,四周也沉冷地安静了下来。在一侧,紧闭的消防通道门后,凄厉的痛骂声变得格外清晰——是图恩夫人的声音。 我的心脏骤然一紧。 这个地方,人迹罕至,又是深夜。停车场的四周,都只有一片灰白的空旷。 身侧的车门被人拉开。刺目的光线,照得我眉头一皱。或许是看到我异样的神情,欧利克有些疑惑地俯身——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惨叫,他跌坐在地,捧住自己近乎骨折的鼻梁。我用尽全身力气,将金属的义肢冲着他的鼻梁砸了过去。 或许是听到门外的动静,身后,那一扇沉重的铁门被人推开。我蓦然回头,看见图恩夫人遍布泪痕、神色惊惶的面孔。 愣神的那一霎那,一阵猛烈的力量裹挟而至,我的喉咙被人从身后用力锁住——欧利克不知何时,竟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 强烈的窒息感,如一阵黑雾侵夺了我的视野,我剧烈地干呕、咳嗽了几声,想要抬手去抠他的眼睛。然而,酸痛的手臂,却只能勉强碰到他仰起的下颌。 终于,我失去力气地垂下右臂,全身瘫软了下来。 第12章 丑恶-2 再一次睁开眼时,我感到右侧脸上一阵刺痛。一片晕眩、旋转的视野里,欧利克的面孔扭曲地晃动着,时远时近地环绕在我的身侧。而在他的身后,几名青年正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俯视着、上下打量着我。 在图恩夫人脸色惨白的注视下,我还是忍不住生理的本能,一口浓血吐了出来。 意识渐渐地变得清晰。身体的左右两侧,充斥着久违的失衡感。我低下头去,看见地上,自己的义肢不知何时已被人卸了下来,带着散落的零件,又被欧利克的鞋跟狠狠地碾过。 “你过得很不错嘛。”欧利克语气嘲弄地,绕着我踱了两步,“明明是一个残废,却过得有模有样。明明连我们都找不到像样的工作……” 我只是垂着头,默默地揩去嘴角的血迹,听着他的脚步声环绕在我的身后——哪怕和他争辩一句,都是玷污我的口舌。 “从小到大,你都是这么没用地逞强。明明是一个小地方出身的人,凭什么读到这么好的大学……” 他悠悠地在我的面前蹲下,仰头望着我,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透露出一抹促狭的精光。 “我说,你那么用力地读书,是为了嫁个金龟婿吗?还是说,你和你母亲一样……” 他意味深长地凑近了我的脸侧,语气中,愈发带了一丝压抑的兴奋:“我说,女人和女人怎么做啊?用手**吗?” 极尽粗俗的词语,围绕在他身后的人听了,纷纷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我只是淡淡地冷笑了一下。凌乱的发丝垂落在我的面前,将欧利克的脸孔切割成扭曲的几块,就着白炽灯的光晕,令人头晕又恶心。 这个懦弱又自负的家伙,即便在混混堆里,也只能充当小弟的角色。不然,也不会被派回去,干这种毁尸灭迹的脏活。 此时此刻,我之于他而言,或许是成了一道投名状。只有在狐朋狗友面前,对我极尽攀附与羞辱,才能将他那可怜的自尊心挽回少许。 我凑近他的面前,作出欲说什么的样子。趁着他凝神听取的间隙,我目光一转,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要自卑。” 我瞟了一眼他身后的人,挑了挑眉毛,故意将声音抬高了几分。 “你也可以用手弥补自己*不起来的缺陷。” 随着一记闷响,他站起身来,恼羞成怒地一拳落在我的脸上,身后的人却是笑得前仰后合,拍着大腿,面色发红地扶着脖子喘气。 我摆正身体,唇角抽动着,一片嬉笑声之中,仿佛夹杂着一道低语,回响在我的耳畔——还不够,激怒他,激怒他们,这样,至少此时此刻,他们便不会将注意力放在图恩夫人身上了。 虽然不知道这样争取时间的意义是什么。我的大脑嗡响着,似乎还没从图恩先生的刺激中缓过神来。而在我思考出脱身的对策之前,潜意识里的愤怒和疲惫就仿佛已经堆积到了极致,我感到自己的体温升高,心跳也变得异常地激烈。 欧利克无地自容地背对着众人的目光,脸色涨红得越来越厉害,仿佛被迫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他一边动作仓促地解着自己的腰带,一边抬腿,准备横跨过我的身体。只是,还没等他的另一只脚落地,便被我一个扫堂腿掀翻,狼狈地扑倒在了地上。 砰地一声,膝盖落地的重响过后,此起彼伏的嘻笑声慢慢地停下了,犹如狂欢将尽时,稀稀落落的鼓掌。 四周燥热的目光,逐渐从俯视的角度,到和我处在一条水平线上,从不以为意的调笑,化作利刃般的审视。 或许是我的动作出乎他们的预料,或许是发觉我站起身来时,与他们的个头相差无几。像在斗兽笼旁,津津有味地围观着家宠捕食的看客,骤然被掀翻了格挡的围栏;而那个理应是任人宰割的猎物,此刻正面色阴沉地站在他们的面前。 随着领头人的一个眼色,方才与欧利克同行的那名青年胸腔微微起伏着,朝着我走近了两步。一阵细微的风响,划过我的耳廓,这一次,早有防备的我躲过了他挥来的拳头,又一记肘击重重地落在他的颈侧,令他跌跪了下去。 一片嘘声里,我低下头去,同样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汗湿的手心——在我的大脑思考之前,身体总会率先地给出反应,简直像……肌肉记忆一样。 冷不丁地,一声拉栓的脆响在我的身后响起。不等我来得及回过头去,烧灼的剧痛就带着强烈的冲击力,席卷而来—— 当我反应过来是大腿中了弹时,身体已跪倒在了地上。 在一片枪响的回声与惊呼中,我瞥见余光里,冒着冷烟的黑色枪口,与欧利克的目光一起,紧逼着对准我的脑袋。 “已经到了,要开枪的地步吗?”我牙关颤抖着,冷笑道,“面对赤手空拳的我?” “反正你从来不觉得自己比谁弱,”欧利克面不改色地拨动了一下枪膛,“对待强力的对手,就要用上武器——这难道不是我对于你的敬重吗?” “敬重,”我倍感讽刺地冷笑,“只在对自己有利的时候?” 黏腻而温热的触感,很快在冰冷的肌肤上漫开。我意识到,那是我动脉破裂的血液。 一阵沉闷的脚步声,逼近了我的脑后,领头的那一名青年,手插在衣兜里,不紧不慢地朝我靠近。 居高临下的角度,令他的嘴角高高地扬起。 他微微偏过头去,皱起眉头,啧了一声,看着我面容扭曲地,用手指挖进肉里,反复尝试了几次,终于将带着污血的子弹取了出来。 我咬着牙,身躯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暴雨一般的冷汗如注地淌落,透支、疼痛与失血,令衣衫冰凉地贴在这具本就失温的身体上。 必须尽快地得到医疗,否则…… ……虽然,看这副架势,他们并不会放我走就是了。 我的指尖颤抖地抚过子弹上滚烫的碎肉,仿佛还带着知觉一般,一阵尖锐的疼痛,令我强撑着不晕过去。 且不说他们是否具备伤口处理的常识……就算具备,对于刚刚背负上一条人命的他们来说,恐怕也是无所谓的吧。 视线的尽头,银色的枪身闪过一霎反光,连带着欧利克的面容也扭曲了一瞬。 仿佛有一道声音,在体内急速流动的血液里,翻滚、回响。 ——夺过来,然后……杀了他们。 已经别无选择了。 ……动手吧。 倘若他胆敢朝着你的脑袋开枪,这条命,也就到此为止了……但要是一直犹豫下去,被折磨致死,也是迟早的事。 我的胸腔内,汹涌的心跳声每一分、每一秒地加促,仿佛扣动到一半的扳机,要从我欲要攥夺的指尖射出。 正当我调整好呼吸,准备出手之时,一声颤抖而低沉的话语,却如同泼在烧红铁烙上的冷水一般,蓦然地打破了这一片焦灼的寂静。 “求求你们,让这个孩子走……” 图恩夫人的身躯颤抖着,散落的长发笼罩在她的面前,犹如一片浓郁的阴云。 虽然是哀求的话语,但她的声音冷冽,一如薄而锋利、接近断裂边缘的寒刃。 …… 或许是听出了话语间一丝威胁的意味,面前的青年轻笑着俯身,掐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用力地转向自己的方向。 “你连我们一个人都无法满足,怎么满足五个人?”他语气轻佻地,欣赏着后者眼中如霜雪般的恨意,犹如端详着一只穷途末路的猎物,“你有什么资格求我?” 图恩夫人被迫高抬着头,定定地注视着他,晶亮的一滴泪珠划过脸侧,滴落下来。 “拿你的命,求你。”她的目光失焦了几分,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的命?”青年勾起唇角,朗声笑了两下,似乎听见了什么极为诙谐的事情,“你是想说,你的命,还是……她的命?” 他的眼尾扫过趴伏在地上的我,又悠悠地转回了图恩夫人的脸上:“你是祖上移民过来的温塞尔人吧……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学会西维莱语吗?” 她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唇角竟是微不可察地扬起了几分:“不,就是你的命——你确定,真的不放那孩子走吗?” “噢,”青年不屑地笑道,“如果你能让我们爽的话,或许我还会考虑一下哦。” 伴随着一阵轻浮奚落的笑声,发紫的指尖陷进她被掐得凹陷的脸颊里,迫使她将头愈发地仰高了几分。 图恩夫人的睫毛颤动了两下,目光低垂了下去。 我皱着眉头,将视线重新转回身后。 出乎意料地,此时此刻,欧利克正神色紧张地望着图恩夫人的方向,仿佛在屏息凝神、警惕着什么。扣着扳机的手指,也因此松开了几分。 好机会…… 我不动声色地攥住散落在地上的义肢,对准那一双悬空的手腕,猛地一击—— 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枪柄从他的手中脱落,落到地上,溅出一霎火花,又清脆地滚了几圈。 身侧,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如骤至的暴雨般降落在水泥地面上。他们纷纷嚎叫着,朝门口的方向跑去。 混乱中,有一个人还脚步错乱地踢到了我的膝盖,栽了一个踉跄,又片刻不敢停歇地拉住被前人甩上的铁门。 当我意识到,那声惨叫的主人并非是欧利克时,眼前,已经是一幅地狱般的场面—— 男人的双腿扭曲着,呈现出一种倒立的姿势,在图恩夫人的肩头,犹如邪典艺术家的抽象画作。 我有些错愕地,眨了眨眼睛,伴随着晃动、闪烁、又复清晰的视线,每一次睁眼,他的身躯都会缩短几分…… 两者的连接处,那一叠被压扁得只剩空壳的上衣,无力地垂落着。很快,裤子也堆了上去。直到最后的一截脚踝,如消失的泡沫般,融化进图恩夫人的体内。衣服、鞋物,还有一枚金属耳环,都如同被咀嚼殆尽的残渣一般,清脆地落在了地上。 她双眼失神地跪立着,颈后的长发蜿蜒生长,苍白的肌肤上,蛛丝般血管的脉络若隐若现,宛如浴血而生的邪灵…… 第13章 丑恶-3 我艰难地爬行上前,扶住了面前人摇摇欲坠的身体。 温热的肌肤接触的一瞬间,我的指尖本能地向后退却了一下。不过,很快,我又试探着,重新贴上她的掌心——一如任何普通人一样,她的皮肤上,只有柔软的温暖,和丝丝汗迹,犹如雨后初霁的平静水面。 她徐徐地睁开眼睛,望向我的目光中,似乎有些许的忐忑。我只是回望着她,指尖紧了紧她的手心,一切尽在于不言之中。 在刚刚的不过几秒钟里,他们都已经仓皇逃走了。雪白而空旷的地面上,只剩下欧利克呆呆地坐在一角,犹如被吓傻了一般。 …… 图恩夫人沉默了片刻,淡漠地朝他掀起眼帘,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在那道单薄的阴影下,面色发白的男人正紧张地撑着地面,一寸寸向后退去——我趴伏在他们身后的地面上,静静地注视着一切。 直到他已经抵住了身后的墙面,退无可退,图恩夫人才失神地侧着脑袋,略显疲惫地问我:“他是你认识的人吗?” “是。” 趁着这个间隙,掉在远处的那一支枪械,被我不动声色地摸了回来。尚带余热的触感,令我逐渐迟滞的心跳也安定了几分。 “如果您要杀他,我绝对没有意见。如果要放过他,也来日方长。” 在那道细长背影的遮挡下,欧利克的手指颤了一下,身体也慢慢地松懈了下来,仿佛悬在喉间的一口气,终于绝望地落了下去。 “噢,”图恩夫人如同麻木了一般,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去,“来日方长,也不要脏了你的手。” 苍白的指尖掐住身下人的脖颈,欧利克的身体一松,彻底地卸了力气。 犹如倒计时的指针趋向零点,那一阵浑浊急促的呼吸声停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近乎崩溃的狂笑,连带着一阵寒意在我的背上漫开——此时此刻,我的心中,却没有丝毫报复的快意,只有劫后余生的无力,和那无法舍弃的、本能的恻隐。 我还是有些不忍地皱了皱眉头,低下头去。 寂静的时间,漫长得犹如凝滞了一般。一秒、两秒过去了,我的耳畔,却只有一片僵持的沉默。 余光里,被掐住脖颈的男人仍然高仰着头,正对着图恩夫人居高临下的审视,如两具沉默对峙的石像。而他的身体,竟然是安然无恙。 我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图恩夫人那一副同样难以置信、乃至于厌恶的脸。 “你是……吞噬者!” …… 当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欧利克已经猝然站身,将图恩夫人掀倒在地。 伴随着一声吃痛的闷哼,他好整以暇地来到我们的面前,扭了扭自己的手腕,犹如在竞技场前,进行着热身运动一般,方才还是伤痕累累的淤青与豁口,竟是慢慢地愈合、消失不见。 我趴在地上,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眼睁睁看着他沾着泥点的鞋尖、一步一步地逼近,极力地压制住扣动手中扳机的冲动——即便刚刚,在我昏迷期间,欧利克没有取出更多的子弹……现在的枪膛中,也只有四颗了! 吞噬者……为什么被我的父母看着长大、没有任何异状的人,竟会是吞噬者! 不,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豆大的汗珠顺着我额前的碎发,淌过我脸侧的伤口,勾起一阵咸涩的刺痛,最终,哒地一声,滴落在地上。 要先瞄准他的眼睛吗……不,即便失去了视力,也只是短暂的……这个地方,地形也不像树林中那么复杂,即便摸着黑,也能追上我们…… 怎么办,怎么办?! 一记沉重的闷响,两具身躯猝然栽倒在我的面前——接踵而至的,是数下用尽全力的肘击。伴随着头骨接近断裂的声响,欧利克龇牙咧嘴地抬起满是鲜血的脸,看向压倒在他身上的图恩夫人,鲜红的眼中满是烧灼般的怒意。 “快跑……” 她死死地把住欧利克的手腕,手臂颤抖着、拉锯着,却还是被迫地越抬越高。青筋暴起的肌肤上,汗如雨下,犹如一根逼近断裂边缘的弦。 我迅速地脱下身上的外套,用牙齿咬住一端,在大腿的伤口处紧紧地缠绕了几圈。布匹拉扯着、绷紧至极限的声响,透过我酸软的牙床、骨骼,格外清晰地传导至嗡鸣的耳侧。 跑……我这样负伤的腿,又能够跑到哪里去。而图恩夫人,又能够撑住多久…… 我的指尖发冷地,从粗糙的地面上摸索着,拾起了一块散落的、从义肢上被拆下的铁片。 锋利的断面,在头顶的灯光下,闪过了一瞬刺目的光圈——足以割开一块成年人的肌肉…… 我沉默地膝行着,来到了欧利克的身后。 随着一道凄厉的惨叫声猝然响起,我紧皱着眉头,注视着他猛烈颤抖的膝窝,和从跟腱的切口处翻开的血肉,手上的动作片刻也不敢停歇。 对,膝盖……然后是臀大肌,还有小腿的肌肉…… 必须要做到底,要让他短时间内再也站不起来才行。 一汩汩暗涌的血液,如同滚烫的岩浆般,愈演愈烈地浸上了我的手腕。直到他的双腿瘫软地松懈下去,连本能的颤抖都变得迟钝—— 我强忍着伤口处的剧痛,加快了膝行的速度,沉默地上前,切割他手臂的筋络。 ——这样,即便是图恩夫人的力量,也足以压制住他了吧…… 直到彻底剥夺了他的视力、和听力,我咬紧牙关,终于将刀口用力嵌入肌肤,割破了颈部的动脉。温热的血液喷涌而来,而在那后,竟是一阵空落落的失温感。 失去了体温的冲洗,我的手腕竟止不住地颤抖,冰凉得犹如坠入了冰窟一般。 …… 我失魂落魄地膝行着,拉开了面前沉重的铁门。一片极致的寒冷中,大腿的钝痛都仿佛趋于麻木。我望着面前空旷的停车场,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全身如同虚脱了一般。黏腻的触感,令我的五指连张开都困难——竟不知是他的血,还是我的血。 ……即便是吞噬者,即便是丑恶如他,剖开了,也是一具血肉之躯。而亲手行凶的触感,恐怕是一生一世,都会无比鲜活、日日夜夜地重回在我的梦魇之中。 而她,而她们……又是如何坚持到今日的? 我颤抖着,爬至一处公共电话下,按下了早已深刻在记忆中的、行动署的号码。 冰凉的声筒抵着我发烫的耳廓,清晰得我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传来的,却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我这才发现,眼前的电话线,竟是已被人剪开了一道豁口。 失力掉落的听筒,落到地面上,碰出一阵清脆的声响。我环视着四周,视野之内,只有一片灰冷的地面,和几台早已落满灰尘的车辆。 …… “要我借给你电话吗?” 我的呼吸一滞。猝不及防地,欧利克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我的身后。 他的身躯摇晃着,左侧的手臂或许还使不上力气,只能以一种扭曲的姿势低垂着。满是污糟血痕的脸上,眼窝也被黑血黏得只睁开一条缝,抽搐的嘴角,挂出一副疑似微笑的诡异面容。 我急促地深吸了一口气,不假思索地举枪,瞄准他的右眼——然而,扳机扣动,却只有咔哒一声,令人绝望的空响。 彻骨的寒意伴随着周身的冷汗漫开,我摔下手臂,终于忍不住骂出了一句脏话。随之而来的,是头顶那一串愈加张扬肆意、令人发指的笑声。 “不是喜欢用刀吗?”他俯身,凑近了我的耳畔,嘶哑而癫狂的话音里,带上了一丝阴冷的恨意,“再来用啊!” 我咬紧牙关,竭尽全力地在地上翻滚了几圈。 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侧腰重重地撞上了身后的车箱,我面色发白地忍着痛,潜进了一架货车的车底。 稀稀碎碎的灰尘洒落下来,宛如要将人活埋的沙土一般。我躲在逼仄的空间里,急促地呼吸着,鼻梁的正上方,是根根横亘的铁管,连抬头抖落灰尘的空间也没有。 图恩夫人呢……她还好吗?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面前,是一片昏暗错杂的零件,倒映着地面微弱的反光,如同雾气弥漫的迷宫。而我,必须在这迷宫里,找寻那一线渺茫的出口。 汽油、螺丝…… 发冷的手腕颤抖着,铁片碰撞着金属,发出细碎的声响,犹如打战的牙关。 嘀嗒、嘀嗒的步响,欧利克的脚尖,时远时近地,透过缝隙里狭窄的光,在我的身侧的徘徊…… 终于,伴随着一阵锐响,油箱的螺钉脱落下来,砸在了我的锁骨上。发焦的燃油,透着一少许晶莹的亮光,堵在滞涩的管道口,艰难地流动着。 四周已没有趁手的容器了,我只能拿枪管对准,缓慢地接住了一泵……虽然,应该也没有多大用处就是了。 我忽然无力地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或许只是再多苟延残喘几秒而已。 无意间,我侧过头去,措手不及地,与趴伏的欧利克四目相对—— 在那一道狭窄的缝隙里,他正歪着脑袋看我。 地面的反光倒映在他的鼻底,一片通红的眼中,是压抑而兴奋的笑意。 “找到了油,没有点火的可怎么办?”他微笑着,悠悠地将手心里攥着的打火机举起,对准了我的发梢,“要不要,我借你?” 他的指尖往下,慢慢地压低了几分。电光火石之间,厚重的汽油忽然冲破了堵塞的管道,带着令人窒息的刺鼻和冰冷,浇洒在我散落的头发、手腕,还有胸膛。 第14章 惊寐 伴随着心脏骤跳的狂响,我眼睁睁看着,欧利克的拇指压到了一半,终于,还是不紧不慢地停在了半空。 “出来吧?” 他伏在我的耳畔,似是蛊惑地开口。 不到片刻,他又补充道: “如果你敢从那边出去,我可不保证,会不会手抖。” 狭窄而压抑的空间内,一股绝望的无力感如同没顶的洪流,淹没了我的气息。胸口沉重的油渍,压得我透不过气。 ——被烧死?被吞噬致死? ……如果一定要选的话,或许后者,会稍微痛快一些吧。 我带着难抑的颤抖,扒住货车底盘的外沿。 随着手背的肌肤暴露在他的视野下,如同有一阵冷风吹来,散发出森森的凉意。 良久,他却是什么也没有动作。只是站起身来,守在狭窄的出口前,悠悠地等候着我。 ……原来,不是要即刻吞噬我吗? 我不禁无力地笑了出来——是在延长我的痛苦,享受我的恐惧?要把他刚刚所受的凌迟,一片、一片地报复给我? 几个小时前,我还在思考着要如何躲避伊安制药和「春」的追踪,如今看来,竟是已没有必要了。 如果说,有什么不甘心的话……大概是在这样的地方,毫无意义地死去吧。 当我强忍着大腿伤口被挤压的刺痛,将身体探出去,头顶眩目的灯光下,欧利克正居高临下地对着我的脸,握住自己皮带的一端,略微发抖的气息里,带上了令人作呕的兴奋。 我的瞳孔不禁失散了几分,又悄然间,聚焦在他的身后—— 在一片昏暗的黑影中,一道长发低垂的身影,拎着破碎的衣服和鞋物,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的后背。 如同夜行的猫一般。我默默地屏住了呼吸。 接下来,无声的几秒钟内,几滴温热的血液,洒落在我的脸上。很快,是淅淅沥沥、犹如午后骤雨般的血点。欧利克的咽喉被尖锐的鞋跟贯穿,又被毫不犹豫地拔了出去。 在他颓然倒地的瞬间,一声微弱的轻响,毫无预兆地,在我面前的上空响起。 “不!” 意识到那是什么时,我心脏猛地一颤,然而,都已经太迟了。 视野的最后,是一簇幽蓝、闪烁的火苗……不等我来得及出声,炽亮的火焰就腾空窜了起来。而图恩夫人惊恐的目光,也随着烧灼的空气,变形、扭曲。 在疼痛到来之前,剧烈的惊恐先席卷而至。来不及惨叫出声,浓烟就挟带着布料的黑烬,灌进了我的喉咙。 …… 意识昏沉之际,有一股强劲的力量,将我紧紧地裹了起来。 我听见耳畔发丝火苗噼啪的声响,脸上灼烫地一阵刺痛,又被人用手握住、压灭下去。 ……烫,好烫…… 仿佛有一层灼热的铁皮,炙烤着我的血肉。朦朦胧胧间,一滴咸涩的泪水,如温热的甘霖一般,滴落在大火初灭、一片狼籍的身躯上。 “好孩子,没事了……”她抽泣着轻拍我的身体,“没事了,没……” 温柔的话音戛然而止。我吃力地抬眼,看见图恩夫人的手臂剧烈颤抖着,抓住了欧利克朝我伸来的手腕。 ——只差一毫厘,就要碰到我的肌肤。 眼睛许是被灼伤了,不过片刻,酸涩的泪水就带着尖锐的刺痛,从眼角淌落下来。 一片模糊的视线内,她咬牙切齿地,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低低地咒骂了一声。冰凉的汗水,顺着她鬓边的湿发滴落。她的身体里,讶异和恐惧的气息渐渐如潮汐消退,化作了一股愤怒——隐忍而汹涌的愤怒。 深吸了一口气后,她猛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攥住他的胸襟,将人重重地摔了出去。 一声砸地的重响,欧利克双眼翻白地猛咳了一声。未等他回过神来,又被图恩夫人抓起衣领,狠狠地撞在方形石柱的角上。 暗得发黑的血点,和着浑浊稠状的不明物体,从他的脑后飞溅而出。 我忍不住皱着眉头,低下头去,听着那一声声令人骨寒的撞击声——每一下,都是不留余力的死手。被打的人甚至失去了出声的能力。直到图恩夫人双腿发软地、魂不守舍地站起身来,在她身躯的遮挡下,我隐约可以看见,男人的脑袋早已经血肉模糊,甚至已看不出人形…… …… 冰凉的夜幕下,惨白的月光照着图恩夫人长裙破损的身体,让她同样被烧得发红的肌肤、愈发地失去血色。 灰冷而破碎的墙壁上,一道阴影正拖动着另一道瘫软的阴影,缓慢地移动着。 汗水沿着她的下颌,不断地向下滴落。她垂着头,拖着欧利克毫无力气的身体,一步一顿地,朝着后方工业废液池的方向走去。 地面上的石砾,无力地翻了几个圈,沾染上一片断断续续、黏糊的血迹。 或许,那一帮青年,原本也打算在这个地方毁尸灭迹的……欧利克的那些“朋友”们,应该也不知道他是吞噬者的事实,否则,也不必大费周章地来到此处了。 ……只是不知,在我们之前,是否还有其他人,葬身在这样寒冷荒芜的郊外。 我沉默地,忍受着焦黑的布料摩擦伤口的痛楚,跟在图恩夫人的身后。烫得发红的胸前,和颈部,已经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有一些还在和衣料摩擦的过程中破损了。渐渐地,由尖锐的刺痛,到只能感受到一片麻木的冰冷……而大腿上的枪伤,已经不足以刺激我的神经,我一瘸一拐地,朝着图恩夫人的方向跟去。 她劝过我留在原地等候,可我还是咬着牙,跟了上来——或许是本能的恐惧驱使的执念,只有亲眼地看着他身毁形销、再也不会在某一天、冷不丁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余生,才能得一夕安眠。 哪怕留下一线生机……换来的,都只会是变本加厉的报复。 两侧的道路,越来越变得狭窄,只剩下一堆荒废的钢铁,和污秽潮湿的黑泥。伴随着一阵凉风吹过,盐酸刺鼻的气味带着尖锐的疼痛,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被迫停下脚步,眼巴巴看着图恩夫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重物落水的声响,带着沉重的水花声,回荡在我看不见的门后……刺骨的寒意穿透了我的全身,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闪过了许多可怕的画面——比如,欧利克猝然惊醒,将图恩夫人反推进废液池里;又或是,他带着狰狞的笑容从门后出现,朝着我缓步走来…… 直到那一道苍白的月光下,图恩夫人拖着一根铁管从门后出现,我才惊魂甫定地,顾不得腿上的疼痛,跌坐在了地上。 “……已经解决掉了,”她摇摇晃晃来到我的面前,双眼失神地,嚅动着发白的嘴唇,“一点挣扎的动静也没有……如果是装死的话,也做不到这样的吧?” 我只是出神地望着她的身影,疲惫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幽蓝色的夜空,沉寂地笼罩在废弃的荒野上,犹如暴风雨初霁后、云散月出的海面。 …… 吞噬者的修复是有极限的。在扶我去医院的路上,图恩夫人有气无力地说道。 虽然,每一位吞噬者的极限,根据他们自身的体质、和吞噬人数的不同,都存在差异;不同程度的伤口,也对于身体的消耗有所区别。只有他们自己,才能一眼望得到自己是否已经是穷途末路。 就连她刚刚,也是将欧利克小心地放在地上,用一根狭长的铁管,将他远远地推了下去。 直到那一具僵硬的身体翻了个面,重重跌落在一片寂静的死水中,令人牙酸的腐蚀声响伴随着刺激的水雾袭来——她这才如释重负地意识到,早在几十分钟前,这具罪恶的身躯,就已经迎来了祂的终局。 就这样,那一个漫长的夜晚过去了,但是,对我们来说,却仿佛从来也未曾真正地结束。在那之后,我还是常常于噩梦中惊醒。梦里,那一张残缺了半个脑袋、血流如注的面孔,如阴魂不散的幽灵般,出现在学校的垃圾桶里、花园松动的土壤下……还有一片漆黑的病房床头柜里。下一幕,我会看见那冲天的火光,犹如永不熄灭的地狱烈火灼烧着我的身体。有时候,我还梦见自己假醒过来,而在我已然熟悉的病房内,欧利克正面无表情地站在我的床头…… 人们常说,在受到极度刺激的当晚,不应该昏睡过去。否则,那一幕幕亲眼所见的梦魇,会无比清晰、次次轮回地游荡在脑海的深处。可是,那一夜,我却实实在在无法抵挡住眼前的黑雾一块、一块地侵占我的视野,最终,还是神智如土崩瓦解般地倒在了图恩夫人的怀中。 这些天来,许多次睁眼时,图恩夫人都会静静地守候在我的床边,一遍又一遍地,在我恍惚的耳畔说道: “都过去了。”她带着劫后余生的凄然,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他死了,我亲眼看着他死了……” 昏暗的房间内,窗帘遮挡着窗外的阳光,透露出一派静谧、温馨的景象。我的眼睛,每每遇到光亮,都会感到一阵强烈的酸痛、泪流不止。所以,图恩夫人每每都叮嘱前来照看的护士,小心不要刺激到我的视线。 …… 大约一周过去,噩梦的次数稍微地减少了些。一天晚上,安静而昏暗的病房里,一位新来的护士来到我的床前,动作自然地打开了床头的挂灯。刺目的光线照得我双眼一痛,视野里,一阵黑雾渐渐漫开,犹如被火焰烧焦的白纸。 “这位小姐,”图恩夫人欠身向前,略带陪笑地说道,“病人的眼膜被烫伤了,可能不能适应这样的光线……” 那名护士却是不为所动,只是沉默地垂着脸,解开了我手腕上的纱布。 医用碘伏清凉的气味,伴随着钻心的痛楚,又一次如尖针般刮过了我的伤口。图恩夫人连忙站起身来,虚捂住我的眼睛,却是怎么也挡不住不受控制淌落的泪水,在我的脸上带起阵阵刺痛。我咬牙强忍着,头顶,那一束刺目的灯光仿佛也有了灼热的温度,不断地炙烤着我尚未痊愈的皮肤。 一片昏黑的视野里,我隐约地感受到,面前的护士个子很高,脾气也不是很好,但是,手上的动作却是出奇地细致。稳而冰凉的手心,无言地托举着我微微颤抖的手腕,令我的疼痛也稍微减轻了少许。图恩夫人无奈地注视了她良久,叹息了一声,回到了座位上。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她沉默地为我换完了药,终于抬起手来,按灭了床头的灯。 在那一瞬间,没顶的黑暗覆盖了我的视野。当眼睛逐渐适应这片熟悉的黑暗,慢慢地,屋内的一切又如同流动的拼图一般,在月光下显现出模糊的轮廓。 我听见耳畔,图恩夫人低低地道了一声谢谢。 很快,她的话音就猝然而止,化作了一口倒吸的凉气—— 仿佛有一股肃杀的寒意扑面而来,空旷的房间内,陷入了一片冰冷至极的僵滞。 …… 我吃力地睁开双眼,随着晕眩的视野渐渐地变得清晰,我看见面前,图恩夫人面色苍白地端坐着,而一柄带着消音器的细长枪管……正抵在她的颈侧。 紧接而来的,是一道熟悉而清冷的声线。 在她开口的那一刻,我的心跳仿佛也停了一拍。 “一把枪或许打不死你。但是,”冷硬的枪口戳进她的肌肤,女人手上的力度愈发地加重了几分,“如果在乱斗中走火了,说不准,会伤到病床上的这位……” 随着她淡淡瞟来的目光,胸腔里,心脏在钝痛而猛烈地颤动。我悬着一口气息,不敢置信地,望向那一道阔别许久的身影。 虽然正穿着护士的服制,她却是巧妙地将全身的皮肤几乎都覆盖起来。只有那一双墨蓝色的瞳孔,在透窗而入的月光下,散露出森森的寒气。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图恩夫人沉默地低着头,面孔被遮盖在散落长发的阴影下,没有人看得清她脸上的神情。只有那一片苍白的肌肤,如生物的本能般颤抖着,散发出冰冷的危险……和杀意。 “不要。”我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强忍住喉咙嘶哑的灼痛,低声道,“不要反抗。” 余光里,我瞥见格罗里欧的眼神微微一滞,略带紧张地注视着我接触她皮肤的手……眼看着预期的事情什么也没有发生,她沉默地思索着,手上的枪口依然没有松懈,目光却是微不可察地柔和了几分,犹如举至面前的锋刃,慢慢地放了下去。 悄然间,我的视线不动声色地移转——树影拂动的窗外,一片清柔的月色,正朗照在高高低低的屋顶。 我默默地压低了眉头。这个高度,对于人类而言,或许是必死无疑;但对于吞噬者来说…… 一片沉默的死寂中,我猛烈地咳嗽了几声。趁着格罗里欧分神的间隙,我蓦地把住她的手腕,朝着窗户的方向扭去—— 玻璃骤然碎裂的脆响,随着一阵沉闷的枪击声,划破了寂静的长空。夜风呼啸着灌了进来,吹起图恩夫人的长发,一如张扬的双翼。 伴随着一阵药瓶跌落的声响,乔装的行动员被我用力地拉至身前,几缕冰凉的发丝散落了下来。她咬牙闷哼了一声,又一次高高地举起了枪口——几声令人心颤的闷响,却只是在病房的墙上,留下了几颗黑洞洞冒烟的弹孔。 图恩夫人站在夜风鼓动的窗前,目光深深地映过我的脸庞,仿佛在那一霎那,有万语千言于她眼角的泪光中交汇…… 终于,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她纵身一跃,在一声沉重的闷响后,彻底地消退在了无边的暗夜之中。 第15章 横祸 一片寂静的夜空里,重物落地的钝响,引得病房的门外传来一阵仓促的混乱。不过,或许是因为提前知会过行动署的计划,很快,疏散的脚步声就在走廊上响起,如同疾风吹过的湖面,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躁动不安的背景音里,布料被拉扯至破裂边缘的声响,逐渐地变得清晰——随着一阵略显紊乱的呼吸声,我紧紧地攥住白色制服的领口,而它的主人,正被迫俯身在我的面前,僵持了片刻,终于,似是无奈地开口道:“再这样用力的话,伤口又要流血了。” 我只是皱了皱眉头,心脏隐隐地泛起一阵酸痛,却是没有松开手上的力度。 ——这道朝思暮想、又好不容易逐渐淡忘的声音,如今,又以这样的方式重现在我的耳畔,仿佛命运恶劣的玩笑一般。 第一次离得这样近,若不是隔着面罩,我与她的鼻尖几乎就要碰到一处。在我们之间,逐渐颤抖、灼热的空气中,一道若隐若现的清香,在我的面前隐隐地浮现。 我愈发加重了手上的力度,迫使她俯向我的身边,用近乎气息的微弱话语,低声道:“是你。” 仿佛明白了我所指的是什么,她的身体微微地僵滞了一下。 近在咫尺的距离,甚至能感受到肌肤温热的温度,而那道记忆深处的气味,愈发地浓郁、清晰。 只有凑得足够近,才能够闻到。而我此前,害怕是自己多心,一直都不敢确认。 “是你将「春」的号码,和那件衣服,留给了我。” 她沉默地低着头,犹如被钳制住、放弃抵抗的动物一般,鬓发散落在她的脸侧,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不是说,是新衣服吗?”我抵在她的耳畔,无力地笑道,“用穿过的衣服当成新衣服送人,你还真是差劲啊……” 发力的指尖逐渐地变得麻木。冷硬的床板上,仿佛生出了丝丝藤蔓,缠绕住我的身体。大生大死过后,回想起伊安制药的种种,我的心底,已没了当初的波澜。 无论她出于什么目的,将我卷入险象环生的棋局也好;任我惶恐哀求,也不予我退路也罢…… 我只是贪心地,睁大着眼睛,将她的鬓角、发梢,肌肤的纹路,每一寸细微的伤痕,深深地刻入眼底—— 月光清冷地,照在她低垂的眉眼上,如此地深邃,而真实,仿佛要将我的倒影也融化进去。 许久不见,我连她的样子都渐渐地记不清了,只剩下一道朦胧的感觉、模糊的身影,停留在我不敢回望的记忆的深处…… 无论我如何尝试,用日复一日的平淡麻醉自己,那一道隐秘的期盼,都如同挥之不去的阴影般,在无数个不经意的瞬间死灰复燃。 慢慢地,我竟也分不清,是因为我本性渴望着危险,所以被她所吸引;还是因为她,所以再也无法安于那一成不变的生活。 “……谁知道呢。”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开口,眼波微微地转动了一下,“可能我也希望你发现,那个人是我吧。” 微风撩起垂落在面前的发丝,轻轻地扫过我的耳廓。 或许是接受了自己无法强行挣脱的事实,她的目光低垂了下来,缓缓地,扫过我脸上、脖颈、胸口的伤痕。 “祈祷你的朋友,不会被楼下的安保拦住吧,”她凑近我的耳畔,口罩的布料带着嘴唇轻微的嚅动,在我的耳朵上蹭了一下,“要不然,我在这里太久,也会让人怀疑的。” 意识到自己已经拖了足够的时间,我缓缓地松开了手。 逐渐失去温度的掌心里,滑落的汗水勾起一阵后知后觉的刺痛。我注视着她衣领上逐渐平复的褶皱,若有所失。 “你先走吧。” “当然。”她神色平静地迎向我的目光,眉头微不可察地挑起了一下,“在我以妨害公务罪,把你移交给检察官之后——” 迅猛的手刀落在我的颈侧。我措手不及地发出了一声闷哼,很快,颤动发黑的视野,便消失在了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的眼皮之下。 …… 再一次睁开眼时,头顶刺目的灯光带来了一阵强烈的晕眩。一阵冰冷而刺痛的触感,从我的左侧脸颊,渐渐地传导至全身。我回过神来,错愕地意识到,有人正用力地压着我的右肩,将我按倒在一个冰凉的铁桌上。 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已被人脱去了,昏暗的室内,仿佛有阵阵的冷风从我的腿间吹过。隐约间,我感到一道注视的目光——不,是两道……从我的头顶与背后,不留情面地,交汇在我的身上。 我缓缓地转过头去。昏迷的那段时间里,不知发生了什么。眼前的这个地方,似乎是看守所里的检查室……而那一扇铁门,倒映出一道修长的身影。我呼吸一滞,发现格罗里欧已换上了那一套黑色的制服,略显无奈地朝我眨了眨眼睛。 “成为囚犯总是会失去尊严的。”她抱着胸倚在门边,停留在我脸上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恻隐或是避讳,也没有将我正法的喜悦,只是平静地,目睹着眼前发生的事实。 不等我开口问什么,背后,压制着我的那一名女子就忽然动作熟练地扒下了我的腰带,将手指探了下去。随着一阵毫无预兆的异物感,我猛地瞪大了双眼——当我反应过来她做了什么时,女人已是将手收回面前,搓了一下自己戴着塑胶手套的指尖,轻声地笑了出来。 “我是你的菜吗?”她揶揄着将我翻了个身,“竟能检查得这么顺利……” 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身体撞到冰凉的桌沿的瞬间,泪水滚烫地跌下了眼眶,不知是因为强光的刺激、疼痛,还是屈辱下的崩溃。 不知怎的,在那一刻,这些天来所有堆积起来的、后知后觉的痛苦,都忽然如同涌向堤坝的洪水一般,逼近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我双腿失力地跌跪在地,用一只手掩饰着自己的身体,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疲惫的混沌,和不断抽泣的本能。 那个女人似乎也被我的反应吓到了,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嘁了一声:“这就哭了啊?都是女人,怕什么……” 泪眼朦胧间,我感到一双冰凉的手,将我的脸抬了起来。她沉默地蹲在我的身侧,用指背轻轻地揩去了我的泪水,随后,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撬开了我的牙关,展示在女人面前。猝不及防地,我皱眉干呕了一声。 “嗯,合格了,”那名狱警俯身注视着我们,语气悠悠地说道,“你还真是温柔啊,长官。” “我只是要她得到应有的惩罚,”她动作自然地收回了手,在自己的身上抹了两下,“而不是要羞辱她。” “噢?可惜,在这里可顾不上这些……” 当我穿过昏暗而狭长的走道,披着松垮的囚服,一只手抱着被子和脸盆,灰头土脸地被带到自己的床位,彼时的天色还完全黑着,离拉铃起床的时间还有近半个小时。 在西维莱,为了避免来回运送囚犯耗费警力,羁押待审的嫌疑人,与已被判决的囚犯,都关押在同一个地方——事实上,能走进这里的人,也很少能够无罪脱身。所以,我现在走的这一条路,恐怕便是我接下来几个月、乃至几年来,日复一日的生活。 一扇扇铁门流逝在我的眼角。尚未平复的心脏,在极致安静的走道里,随着错落的脚步声跳动。我不明白,她将我送进来的意图是什么。为了让我避过这一阵风头吗?还是单纯地痛恨我的所作所为……抑或者,对于有吞噬者逃脱的情况,给上级一个交代? 似乎是故意想看我被狱友们来个下马威,那一位金棕色头发、态度颇不正经的狱警甩着手中清脆作响的钥匙扣,悠悠地停在了一扇门前。 随着铁门被她用力地拉开,刺耳的噪音划破空气,昏暗的光线下,一双双不满的视线从床褥下探出头来。 “*,带着你**的钥匙圈滚出去。”一个睡在上铺的女人顶着凌乱的黑发,重重地锤了下床板。 我的身体下意识地僵硬了一下,随后,才如释重负地意识到,她骂的是我身边穿着狱警制服的女人。 那人却是不以为意地按住我的肩膀,笑吟吟地,将我朝前推了几步:“你们有新朋友了,不欢迎一下吗?” “欢迎你**。” 我无措地被她推至身前,站在这一方狭小的房间中央,听着身后的铁门伴随着尖锐的声响,彻底宣告了「自由」世界的结束。四周,燥热的叹息声伴随着翻来覆去的动静,在一片黑暗的视野里涌动。 我试探着,开口问道:“请问,我睡哪?” 很快,一声不耐烦的啧声,带着一连好几句自言自语似的脏话,让我立刻后悔问了出来。 我皱着眉头,站在此起彼伏的声浪中央,默默地攥紧了手中脸盆冰冷的边缘,强忍住道歉的冲动。 ……是那个女人为了捉弄我,故意把我带到了错的房间吗?我咬牙切齿地转过身去,望向她悠闲离去的背影。 这个房间里,明明没有空的床位。 正当我蹑手蹑脚地回到门口,煎熬地等待着灯亮时,一道轻柔而虚弱的声线,忽然朝我的耳畔传来。 “你可以和我睡在一起。” 我回过头去,与一个睡在下铺的浅白色头发女人四目相对。 她如一个端坐的瓷娃娃般,透亮的眼眸下,有一片苍白的乌青,但是,笑意盈盈的唇畔,却露出一抹平静表面下的亢奋。 “过两天,等我的日子到了,你就可以一个人睡了。” 我低着头,略带羡慕地回了一笑——原来是快要出狱的人,怪不得,看起来与其他人不一样。 虽然说,对于现在的我而言,监狱或许是最为安全的地方……但是,如果有自由的选择的话,又有谁愿意呆在此处? 在这里,礼节是最没有用的规则,偏偏服从又至关重要。如果说,长期不进食会让人形容枯槁的话,那么日复一日、贫瘠的精神生活,更是会将人摧如朽木。 我抱着沉重的脸盆,朝她的身边走去。然而,不等我在这个女人的身旁坐定,一束暗黄的发丝就沿着她头顶的床边垂下。先前一直沉默着的、她上铺的女人低下头来,朝我们面无表情地望了一眼。 “如果你们俩要做*,别吵到我睡觉。” 低沉而露骨的话音,引得其他人一阵哄笑。 她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任何问题,只是毫无波澜地继续说道:“没有人来这里的前两个晚上能够睡觉。两天后,检察官才会和你见面。当然,如果你不当场招供的话,还有第三个晚上——你会一直待在审讯室里,被吊灯熬到天亮……” “我当初可是扛了五晚。”仿佛被勾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一旁的黑发女人打着呵欠开口。 我沉默地坐在床边,听着她们用平淡的语气讲述着自己受审的经历,似乎在述说什么渺远的回忆——而这些,桩桩件件,都将成为我近在咫尺的将来。 终于,一声尖锐的起床铃响,骤然划破了燥热的空气。窝在床上的人们低低地骂着脏话,在床边站成一列,麻木地等候着又一次例行的检视。 第16章 狱友 借着屋顶亮起的光线,她们终于看清了角落里我的样貌。 “酷,”黑发女人摇晃着身体,瞟了一眼我空荡荡的左侧袖管,若有兴致地抬起了眉毛,“是打架弄断的吗?” “算吧。” “这些……伤疤?”站在她身前的女人似是同情地皱着眉头,在自己的身上描摹着我被烧伤的痕迹,略带迟疑地开口。 “这叫勋章。”黑发女人伏在她的耳侧,低声说道。 随后,她直起身来,朝我伸出了手:“我叫佐伊,你叫什么?” “希斯因。”我站在她的右侧,扭转身体,用仅剩的一条手臂别扭地回握了过去。她却只是清脆地,朝我击了个掌。 “听起来像教徒的名字。” “我本人并不是。” 在我们说话间,那一名安静的白发女子转过身来,朝我浅浅地笑道:“我叫莉西亚。虽然只有最后两天了,但还是希望你记住我的名字。“ 就着她轻如羽毛的声音,我悄然感受到,牢房里的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仿佛有一道默契的空气墙,将她隔绝在外。 “莉西亚。”我轻声点头。 她唇角的笑意更深,似是满足地回头,灯光洒落在她头顶的发丝上,闪出一道炽亮的光晕。 在一片若有似无的叹气声中,铁门的栏杆带着眩目的反光,切割开走廊阴暗的色调。而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空气渐渐地骚动了起来,钥匙甩动的脆响、尖锐的咒骂声,还有愈演愈烈的争执纷至沓来,如同翻滚的潮汐,涌向我们的方向…… “别见怪,这是这里每天早上都会发生的事。”佐伊朝着我侧了侧脑袋。 “并不奇怪。”我淡淡地回答。 终于,在隔壁的检查以一声低沉的粗口结束之后,刺耳的拉门声划过我们耳畔,一位穿着大号狱警制服的女士迈着略显臃肿的步伐,走进了房间。而在她身后,昨夜的那名狱警悠闲地倚在门畔,迎着洒落脸上的灯光,朝着我眨了下眼睛。 我只是厌恶地瞪了她一眼,撇过头去。 随着几下清脆的声响,上前检查的女士动作利落地,扫过了所有的床铺、桌台,又在每个人的身上拍了一下,随后,转悠悠地来到我的身旁,抬起她带着灰尘的手,猛地掐住了我的下巴。 我被迫低下头去,皱着眉头,对上她的目光。 灰尘的不适感在我的伤口处隐隐浮现。如同检查一个新到的家具般,她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我。 “女士,这样会使伤口感染的。”我终于忍不住,低声道。 “要给你安排无菌房吗,大小姐?”她嘲弄地用手背拍了拍我另一侧未被烧伤的脸颊,“你也知道,这里和外面不一样吧?” 我沉默了片刻,服软地垂下头去:“我知道。” “说说,你这副样子能干什么?”她用指尖勾起我的衣袖,又蓦地放下去,带起一阵飘荡的冷风,“只怕连洗澡都要人服侍吧?” “我也自己生活过一段时间,女士,”我平静地挑眉道,“自认为能做的也不少。” “是吗?”似乎正等着我的这个答案,她满意地勾了勾唇角,“那就先从打扫厕所开始吧。” 狭窄的走廊里,穿着蓝白条纹囚服的犯人们排成松松垮垮的一列,神情麻木地等候着领饭。几名狱警不耐烦地穿梭在队伍的一侧,不断地吆喝、催促着,时不时用警棍猛地敲出一声闷响,而那些被打的囚犯们,有些只是吞声忍受,有些习以为常地加快步伐,有些则情绪激烈地还手。可无论怎样的骚动,最终都会被牢牢制伏,平息下去。 人群中央,那名轻浮的金发女人则是悠闲地走动着,偶尔用近乎**的语气打趣几名囚犯,却是没有人对她动手。 随着队列缓慢地移动向走廊的深处,一阵如同抹布般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传来,潮湿的地面上,随处可见散落的头发、脚印和黑泥。或许是因为昨晚夜深时下过雨的缘故,许多人的囚服都还没有干,闷热地凑在一起,散发出一片酸涩的气味。 佐伊跟在我身后的队伍里,肩膀轻轻地摩擦着我的后背,低声道:“谢天谢地,只有新来的身上是好闻的。” “趁着能闻就多闻几下吧,我马上就要去洗厕所了。” 听着我毫无波澜的语气,她的鼻尖带起了一阵轻笑:“你真是太老实了。就应该就地一歪、什么都不干才对。” “罢了,反正这里处处都跟厕所一样。” “你是一进宫吗?” “无可奉告。” “真是个慢热的家伙啊,”她微微抖着腿,若无其事地打了一个呵欠,“不过,这样也好,我就不用担心你和莉西亚走得太近了。” “莉西亚?”我略微侧过头去,低声问道,“她怎么了?” 虽然能隐约感受到,在这间牢房里,莉西亚是唯一那个被不约而同、排斥在外的人。但是,具体的原委,我却是一无所知。 “这家伙的日子快到了,”佐伊回过头去,朝身后望了一眼,见那道白色头发的身影不在附近,这才踮着脚,凑近了我的耳朵,“死刑的日子。” 低沉的话音带着一阵气息喷在我的耳畔,令我的心脏也仿佛停了一拍。 “这种时候的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反正都不会有比死更差的结果了,”她抬手,将略带汗湿的手心搭在我的肩上,默默地握紧了几分,“所以,能远离她,就尽量地离她远些吧。” …… 下午时分,温热而淅沥的雨水,带着潮闷的气息,洗刷着高墙上徐徐转动的排气扇;一线微弱的光亮透过咿呀转动的扇叶,照在盥洗室地板昏暗的瓷砖上。 我蹲在水池边,握着垃圾桶的边缘,身体如失控的容器一般,将上午和中午吃进去的食物尽数地倒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这里的伙食实在难以下咽,或许是刚刚挨的一顿打——佐伊告诉我,初来乍到,总是免不了挨上一顿。那是一个已经固化了的小团体,每个人都不知已重复入狱了多少次,早已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越是反抗,她们便越会找机会下死手,倒不如一开始就任打服输。 我拧开水龙头,忍着被手心汗水接触的刺痛,对着墙上那面已然碎裂、勉强可以使用的镜子,清理自己嘴角的伤痕。 悄无声息地,一道苍白孱弱的身影,不知从何时已出现在了我的身侧。 斑驳的光点照映在我的眼角。我措手不及地抬头,望着镜面里,莉西亚那张被裂痕切割开的脸,仿佛空气都凝滞了一般。 彼时,刚好是囚犯们劳动的时间,盥洗室里,除了我,和已经不用再劳作的她,再没有其他人。 见我没有开口朝她说话,她只是沉默地垂下睫毛,取了一把挂在水管上的刷子,开始动作熟练地清洗水槽的污垢,和卡在下水道口的头发。 一阵哗哗的流水声,和着毛刷转动的声响,取代了我们之间的寂静。 与她瘦小文弱的脸不同,莉西亚的手背青筋横生,似乎经常从事这样的劳作,一道道老旧的疤痕,印在她略显粗糙的皮肤上。 “谢谢你,”我垂头,注视着她专心劳作的手,试探着开口道,“我自己来就好。” “不要紧,”她话语轻轻地回答,“我喜欢做这些。只有做这些,我才会觉得,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我欲要接过刷子的手僵在了半空,只得无言地站在她的身侧,听着她语调平静地讲述自己过往的生活,就像是叙述着别人的故事—— 在那场噩梦发生之前,她原本是一名专职的女佣,合作时间最长、也是最后的一位雇主,是财政部的前官员,怀特·法比安。在这名雇主家的几年间,她亲眼看着家中的小女儿出生,从蹒跚学步的年纪,长成有模有样的淑女……一天晚上,她照常准备好晚餐后,来到楼上的浴室中打扫。而当她再下来时,一派温馨的灯光下,半小时前还有说有笑的一家四口,竟是以各种扭曲无力的姿态,瘫倒在了餐桌上。 她惊惶地跑下楼去,搡动着他们的肩膀,得到的却只有尸身僵硬的沉默。随后,她拨通了报警的电话。然而,一切的证据,最终都指向了唯一能够接触到餐食的莉西亚——在长达半个月的持续审讯下,她终于万念俱灰地,招认了是自己出于嫉妒法比安家庭美满的心理,残害了这一家人。 “这样的事情,别说做,就连说,我也开不了口,”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唇畔挂着一抹麻木的笑容,仿佛灵魂已经死去,只留下回忆里习惯的空壳,“后来,我在庭上翻供,所以来来回回地拖了许久。所有人刚来的时候,都会来和我搭话;后面又都害怕地疏远开我。可是你……” 她撩起眼帘,朝我平静地露出了一抹微笑。 “你来不及疏远我,我就要走了。” “……莉西亚。” 我无力地张了张嘴巴,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卡在了唇边。 如果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一桩血淋淋的冤狱,正在我的面前,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还有不到三十个小时,眼前这一张苍白却鲜活的面孔,就要化作灰烬。 一片无言的沉默间,隐隐约约地,一阵钥匙轻轻甩动的声响,和着什么人的脚步,慢悠悠地从门外的走廊传来。 莉西亚撇过头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伴随着两下清脆的叩门声,那名金色头发的狱警探出身影,勾着一侧唇角,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我们。 “希望没有打断你们抵死缠绵。”她歪着头,朝我勾了勾指尖,“但是,维尔德女士现在传唤你过去。” “维尔德女士?” 莉西亚也有些错愕地怔了一下,随后,她缓缓回过头来,朝我比出一个泫然欲泣的微笑:“才来不到一天,检察官就要见你,说不定是有什么新的证据,要取消对你的起诉呢。虽然不知道你是犯了什么事,但……我是真心地为你高兴。” 仿佛是希冀着自己当初也能如现在这般。她朝我走近了两步,指尖轻轻地,握住了我因疼痛而发烫的手。 第17章 污点证人 昏暗的过道里,铁环与锁链碰撞的声响,回荡在寂静的墙壁之间。金发女人抬起手臂,将项圈套上我的脖颈,另一端链接着我的右手,似是满意地打量了几番,噙着嘴角的笑意,扣上了锁。 由于我的身体无法套上常规的手铐,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将右手拴起来,似乎是这位狱警为我量身定制的最新杰作。只是,这条锁链的长度似乎短了几分,铁拷禁锢着我的手腕,如骨折患者一般地悬在胸前,每走一步,就发出迟滞的声响。 “相信我,你这样看起来很辣。”她若即若离地跟在我的身后,目光扫过我的背影,悠悠地笑道。 “如果不是手被铐起来,我高低要给你一拳。” “看吧,这就是把手铐起来的意义。” 她从容地来到我的身前,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朝我挤了一下眼睛。随着审讯室的门被拉开,迎面而来的,是四面狭窄的高墙。在那片冷白的光线下,我有些错愕地,看向讯问席上那一道昨晚还刚见过面的身影。而她的身侧,一个金发盘头的女人正穿着职业装,一手叉着后腰,一手的指尖点着桌面上的文件。 在这一屋松弛懒散的人中,只有这位女士的眼神,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如一把冷锐的剑朝我看来。 “按理说,我现在没有时间见你,”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直入主题地说道,“但是,证人无论如何都要求会见,说是在了解你的动机之前,不会提供证词。” 随着几道利落的整理文件的声响,她低下头去,带着审视的目光,靠近了格罗里欧的耳畔:“您也是公职人员,应该不用我提醒,以牢狱之灾为要挟索取利益,是犯罪行为吧?” “我知道。”她抬起头来,似是无辜地迎向对方的视线。屋顶的灯光洒落在她的脸上,显得她的轮廓愈发地精致。 “虽然不清楚行动署的办事风格……但是,人类和吞噬者不同,好歹是有人权的,严刑逼供也是犯罪。您也不必在我们面前展现您的讯问技巧。” “与您相比,我逼供的经验可少多了。”她面不改色地微笑着,毫无攻击性的眼神,倒使得对方的表情僵硬了几分。 很快,维尔德女士的眼神便恢复如初,抱着手中的文件,行色匆匆地走了出去。 “那么,二位,”倚在门畔的狱警打量着我们,似是看了一出好戏一般,慵懒地拉着门把手,“请享受二人世界吧。” 随着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关上,狭小的审讯室里,光线也暗了几分,只剩下脚铐沉重的声响,在冰冷的地面上拖行。面前女人的目光跟随着我的脚步,微微地坐正了身子,灯光照在她发亮的眼里,显得格外地清澈。 “你的伤好像更严重了,”她看着我,在她的面前坐下,轻声开口道,“里面的日子不好过吧。” “至少,让我明白了遵纪守法有多重要。”我语调平静地,没有正面地回答。 她微微偏着头,唇角带着一抹无奈的笑意,眉头却是皱起了几分。在她的眼中,我看见自己的倒影,如同在波光闪动的湖心一般,轻轻地颤动着。 “好吧,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我朝她挑唇轻笑,“说不定哪天,你就可以穿上我亲手缝纫的制服了。” 她被我冷不丁的话语逗得一笑,很快,那抹笑容又在唇畔收住。似乎是感受到了我言语间的那一丝怨气,她欲言又止地,望着我嘴角的伤口出神。 “你的脸怎么了?”我看着她微微鼓起的左侧脸颊,“被人打了吗?” “你等下就知道了。” 她俯身向前,手指悄无声息地向着桌底探去,抠下了一块铁片,随后,她在自己的耳畔比划了一下,松开指尖,将它用鞋跟重重地踩碎。 随着一声金属碎裂的声响,她的身体也稍微松弛了下来, 仿佛在终于仅剩两人的牌桌前,摊开了自己的面具。她朝我坐近了些,声线也低沉了几分。 “她们听不见声音,应该不久就会过来,所以,长话短说吧。” “好。” “「春」失联了。” 安静的审讯室里,空气仿佛也凝滞了几秒。 “后来我发现,你也是,”她微微低了低头,观察着我的表情,泛着光亮的眼睛里,带上了几分探寻的意味,“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你不知道吗?” 我攥紧了身侧的扶手,平复着自己略微加速的心跳,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和盘托出:“我向行动署提交了举报信,说伊安制药涉嫌私自收容、处置吞噬者,希望他们进一步调查。” 她沉默地听着,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确实对此毫不知情,不过,她也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目光重新地恢复了平静。 “可能是什么密级比较高的行动吧……”我低下头去,避开了她的视线。 不知怎的,站在我的立场,明明是合理的自保举措;可是,此时此刻,感受着那一道分明没有责备的目光,我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阵心虚。 她只是摇了摇头:“从前每一次去这家企业搜查,我都有参与。不过,若说是我最近不被信任了,也有可能。” “你安排我做这些,不是上级授意的吗?”我有些意外地抬头,“而是你个人的举动?” “我的意志,和「上面」的意志,并不冲突吧。”她沉吟了片刻,若有所思地抬眼,散发垂落在她的脸旁边,显得她的眉眼愈加地锋利,“至少,我之前是这么认为的。” “是吗。”我略感无力地笑了一声。 伪造身份,布置诱饵,将无辜的平民卷入危险……这些,都是她自己的意志吗? 目的是什么?立功?还是满足自身对于“真相”的渴望? 就算是什么宏大的目标,如此地不择手段,也绝对称不上干净磊落。 就着头顶那一道白而强烈的灯光,我头一次感受到,眼前的女人竟是这样的陌生。虽然,此前的了解……应该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罢了。 似乎是感受到我的呼吸有些许急促,她靠近我的身前,嘴角的弧度柔和了几分:“没事。我回去会查那封信的下落,说不定,能有更大的发现。” “发现?”我话语发冷地,朝她低笑了一声,“你和你的伙伴还真是如出一辙呢,除了所谓的「发现」,其他什么都不在意。” 她的目光凝滞住了,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神情,仿佛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指责真心地感到疑惑。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分辩,只是眼神亮晶晶地、等待着我的开口。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胸腔内逐渐加促的心跳,攥紧了自己的指尖。 “如果我被他们弄死了,你会怎么想?” “我会很抱歉。” “是吗。” 犹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我轻笑了一声,有些疲惫地低下头去。 “但是,我不认为你会死去,”她轻轻地眨了眨眼睛,目光坦然地注视着我,如一个计算精密的仪器,“如果他们真的在进行违法的实验的话,实验体应该是很难得的。不论是吞噬者,还是人类……贸然杀死都太浪费了。” “你,”我抬起头来,想要说些什么,却是一时语塞,只是无力地说道,“你真是个怪物。” “我是说,我应该来得及把你解救出去。” 很快,她又如放弃了解释一般,睫毛颤动了两下,将眼中灼热的光亮熄灭了下去:“至于怪物,倒是常有人说。” 随着她逐渐低沉的话音,燥热的空气渐渐冷却了下来,一片静默间,我似乎能够听到,彼此起伏的两阵心跳。 “我不能理解你。”我撇过头去,默默地舒了一口气,望着手铐上银色的光亮出神,“我第一次见到吞噬者,只是在几个月前。我也从来没有把死亡当作家常便饭……” 自觉似乎话说得有些过分,我垂下头去,回避着她的目光,声音放低了一些:“如果你,还有你那位失联的伙伴,能够稍微提前知会我一些的话,或许,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生气了吧。” “我知道了。”她低着头,轻声说道,“下次尽量知会你。” “还有下次?”我情不自禁地加重了语调,随后,看着她那似乎被我吓到、略显忐忑的眼神,又一次转过头去,努力地压住自己不争气抽动的嘴角。 她默默地看着我,似乎识趣地不再说话。终于,连我也无法忍受这片僵滞的沉默,叹了口气,闷声开口道:“你打算怎么救我?” 我眨了眨略显酸涩的眼睛,注视着脚边的地面,语气也缓和了几分:“如果我被抓住的话,应该也无法传递信息吧。” “我在你的手机里装了定位器。” 我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头笑了出来。 事已至此,似乎她做什么,我都不会奇怪了。 “什么时候装的?” “在你回家前。” “所以,你也知道我家的地址了?” “是,猫很可爱。” 她的目光毫不回避地,注视着我略显诧异的面孔,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了几分:“放心。我不会打扰你的家人的。” “我没有担心。”我平复着胸口的气息,抬起头来,迎向她的目光,“只要你在我死的时候,別把赔偿金给他们就好。” “那么给谁呢?你在研究部的那位朋友吗?” “是。” 她注视着我,眼波颤动了一下,胸腔轻轻地起伏着,头顶的发丝在白光的照射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过了片刻,她用指尖抵着自己的唇畔,观察着我的神情:“你真的相信我会给吗?” 仿佛对我疑惑的反应十分满意,她的眼底浮现出一抹隐约的笑意,离开座位,来到了我的身前。 散落的发丝摇晃在她的脸侧,显得她的眉眼愈加柔和了几分。 “如果你死了,我不会给任何赔偿,”她的指尖轻轻地点着桌面,弯下腰来,对着我的耳畔说道,“所以,你只能好好活下去了。” 凑近耳侧的气息,令我的呼吸也缓了一拍。伴着若隐若现的体温,一阵淡淡的清香从她扣得齐整的领口下散发出来,缭绕在我的脸侧。 我身体微微发僵地,感受着她的目光,缓缓地流转过我的眉眼、颈侧,直到一股警惕的直觉拉响在耳畔。 “你要做什么?” “做些……能解释我为什么踩碎监听器的事情。” 随着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我感到脖颈上的锁链被骤然拉紧,还未顺过气,温热的触感便伴着不容抗拒的气息,堵上了我的嘴唇。 我惊诧地唔了一声,却被一只冰凉有力的手,牢牢地掐住脖子。强烈的窒息感伴着眩晕袭来,我的身体一阵酥软,情不自禁地被她撬开了牙关。随后,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被她渡进了我的口中。 她跪在椅子上,倾身向前,手上的力度愈发加重,几乎将我完全覆盖在她的身影之下。吞咽异物的不适感,伴着唇舌搅动的酥麻,如两股交缠的电流般,令我的身体软了下去。终于,我皱着眉头,将她传来的东西咽进了腹中。 感受到我喉咙艰涩的鼓动,她稍微松开了手。几下温热而柔软的啄吻落在我的唇畔,宛如暴风雨后的淅沥小雨似的。我抵着她的肩,用力地推拒了几下,终于吃力地挣脱开来。 若有所失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侧,我低头喘息了片刻,回敬地伸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近在咫尺的脖子。 像一只被抓住后颈的猫似的,她的身体僵硬了几分。 “你刚刚喂我吞了什么?” “能保证我不会跟丢你的东西。”她垂下头来,眼中带着清透的水汽,倒映出我的眼角、眉梢,还有被啃得微微发肿的嘴唇,“抱歉,但我们应该要这样……一直到她们过来为止了。” “没有其他方式吗?” “打你一顿吗?那样的话,我也该进去了。”她抬手掐住我的下巴,迫使我将脸抬了起来,“虽然和你做狱友似乎也不错……但是,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清凉的发丝如洒落的细雨般,拂在我的脸上,这一次,落在唇上的触感却是轻柔了许多,虽然,随着气息的加深,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拉扯我脖子上的锁链,时轻时重地,带起一阵阵灼热的痛意。 狭小的审讯室内,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地漫长。终于,伴随着铁门拉开的声响,一阵冷风吹在我发烫的颈侧。 交缠的气息戛然而止。尽管已有了心理准备,我还是有些难堪地回过头去。 维尔德女士站在明暗交界的灯光下,目光呆滞了片刻,又好似见怪不怪地,平静地“哇”了一声。 “这倒是不犯法,但是……这不道德,证人,这非常不道德。”她垂下目光,望着我被啃得发红的嘴,和颈侧的勒痕,“你需要政府律师吗?” 我不动声色地抬眼,而那位跪在我身前椅子上的罪魁祸首,只是神情平静地用手背擦了下嘴角,整理了一下略显散乱的衣领,摆出一副「反正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表情。不知是对我,还是对维尔德女士。 我低下头去,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我自幼便受到教会的熏陶……与其让人知道被女人亲,我宁愿在牢里死去。” “是吗?” 维尔德女士责备地扫了我身旁的人一眼,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但是,目光却无奈地垂落了下去:“身为教徒,对有人类外表的吞噬者本能地怀有恻隐,这便是你的犯罪动机吧?” 她眼神锐利地,撑住我面前的桌面,不知是在询问,还是给予我一个答案。 “我知道了,我会写进起诉书里的。” 第18章 污点证人-2 我垂着头,不动声色地看着维尔德女士整理桌上的文件,目光悄然地,落在了角落阴影里的那道身影。 唇上的余温仿佛还未消退,不远不近的距离感,愈发牵引起一阵空落落的冰凉。我悄悄地,看向她那同样没有明显波动的目光。只有那被制服覆盖得严丝合缝的胸口,在悄无声息地起伏着。下一次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几个月?几年?还是再无再见之日…… 明明都已经说服自己,这一世都不会与她再有交集。可是每每快要习惯之时,那一阵熟悉的酸涩,又是周而复始、死灰复燃地,在将要平复的心头留下道道刻痕。 更何况,我不明白,她今日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目的」的算计,还是出于别的什么感情……在亲吻我的时候,她的心脏,也会跳动得如此剧烈吗?若是别人呢?她也能面不改色地做任何事吗? 直到她的身影默默地消失在门后,我才终于放松了酸涩的眼眶,任眼泪流落下来。 狭长昏暗的走道里,钥匙甩动的声响,和着脚镣拖行的声音,在一扇扇沉默的铁门间回荡。我一言不发地,忍受着身后狱警目光暧昧的注视,朝着来时的路走去。随着一阵阵钻入领口的凉风,我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被勒得发红的脖颈上泛起了隐隐的痛楚。 不知盯着我看了多久,那个女人终于耐不住寂寞似地开口:“你们刚刚做得尽兴吗?” “虽然这么长的路或许很无聊……但是,你能闭上嘴巴吗?” “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堵上我的嘴,””她跟在我的身旁,看着我对她翻出的白眼,得意地轻笑了一声,语气愈发地肆无忌惮,“对了,那天入狱检查的时候……你是被她看得有反应了吗?” “滚。” 伴随着一阵铁链甩动的声响,她灵敏地向一侧躲开。飘起的发丝渐渐落回原地,她的目光微微垂下,收敛了几分唇畔的笑意。 颤悠悠的空气里,铁链的回声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连同蓦然跳动的心脏,一齐安静了下去。 “真是危险啊。”她叹了口气,“你可差点就要因为袭警,罪加一等了。” 见我没有理会,她又凑近我的身畔,漫不经意地补充道:“差一点,就让你那小情人的心思,白费了。” 我的脚步不禁迟滞了几分,抬起眼来,不解地望向她带着探究的笑意的眼神。 似乎十分满意我的反应,她抚着自己的唇角,目光悠悠地打量着我的神情:“明明可以隐瞒不报的,却主动把你送进来,如果真的想追究你的责任,就不至于把自己作成污点证人了——你说,她是为了什么呢?” “你确实比看上去要聪明些,”我平静地挑眉道,“尤其是善于美化你们这一类人——在我眼里,你们只是滥用职权的变态罢了。“ “我变态?”她似是觉得冤枉,“我做什么了?” 一片僵滞的沉默里,她的目光微微一转,甩了一下指尖的钥匙扣,很快,又恢复了那一副浪荡不经的笑意:“不好意思,检查过太多人的了,实在是没往心里去……别介意,我等下还要再看一遍……” 熟悉的恶心感涌上了我的心头。这一次,她迅速走远了两步,有恃无恐地欣赏着我的表情:“毕竟,如果是维尔德女士也就罢了,但若是她和你的话……万一塞了什么违禁品,出了事,我可担待不起。” 回到羁押所时,走廊上的灯已熄灭了。一片暗流涌动的黑暗,笼罩着这片不见天日的囚笼。意料之中地,被吞进腹中的定位器并没有被检查出来。我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在空无一人的走道上,听着窸窸窣窣的窃语声,还有别的什么声响……回荡在我的耳畔。尽管已经摘下了镣铐,可是受制于人的被动感却仍然如无形的枷锁般,禁锢着我的身体。 如同一个孤魂野鬼般,我漫无目的地在寂静的楼道间游荡着。来到拴着铁锁的放风区旁,一片皎洁的月色下,一道同样形单影只的白色身影,正朝我缓缓地走来。 “你回来了。”她望着我,神色平静地眨了眨眼,“我睡不着,想要在外面走走,你可以回去睡了。” 我沉默着,听着这一道没有波澜的声线,心底好似被人揪了一下,不知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无数个类似命运的亡魂——明知着生命只剩下最后的数十个小时,此时此刻,或许连休息都成了一种奢侈。 铁制栏杆的倒影切在她的脸上,暗而复亮的瞳孔,宛如波光浮动的水面一般。 “那个狱警又欺负你了吗?”她的目光冷冷地,停留在我颈侧的伤口上,“如果是维尔德女士的话,应该不会直接动手。这样会有损她的清誉。” “不。是证人见我的时候,起了一些争执。” 她低着头,听完了我修饰着讲述今天发生的故事,无奈地闭了闭眼睛,冷笑道:“维尔德女士这么做,也是意料之中呢,毕竟,她不允许自己有败绩。大到有罪无罪的结论,小到每一个细枝末节……即便她不说,只要你提出来,证言就会被排除的。所以,你也别太感激她了。” “我不会忘记她对你所做的事。” 我与她并着肩,站在冷月高悬的栏杆下。盘踞着铁丝网的天空笼罩在我们的头顶,只有依稀的几点星光,透露出一丝生气。 “连同你的名字、你告诉我的一切,我都会记住——跟我讲讲吧,关于那一天,你还记得些什么?” 她的唇畔缓缓地勾起一丝微笑,沉默了半晌,却只是如一个已然回天无力了的看客般,麻木地摇了摇头:“来不及了。没有意义了,他们既然敢这样做,必定是以我们的力量,抗衡不了的。” “他们?” 她呆滞了片刻,眼中浮现着雾气似的光亮,低下头去,轻笑着叹了口气:“出事的那段时间前,先生好几个晚上都在熬夜赶制一份文件……我每次走近时,他都会关上电脑,让我去休息。不久后,就发生了那件事情……后面的事情,我也都讲给你听了。” “你怀疑,”我朝她走近了几分,确认了一下周围无人的环境,低声道,“是那份文件触动了什么人的利益,导致他们要对法比安一家下手,再嫁祸于你?” “先生是审计署的人,若说得罪的人,恐怕数也数不清了。”她抬起手来,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面前的栏杆,目光涣散地摇了摇头,“没有意义了。” “那台电脑呢,后来,作为证物了吗?” “电脑?”她的眼睛亮了一瞬,又熄灭下去,声音无力地笑道,“失窃了。” “失窃?”我不禁皱紧了眉头,“这么疑点丛生的案件,也能够定罪吗?” 莉西亚没有回答,而是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略显紧张地,盯着我的身后看。霎时间,阴凉的过道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我话语悠悠的回声,和着轻微的脚步声响。我迟疑着转头,背后,那名金发狱警正笑眯眯地挥了挥手,朝着我们走来。 “两位又在幽会了?”她步伐不紧不慢地靠近着,眼中带着一抹压抑的笑意,犹如前来捕猎的陷阱里收网、志在必得的猎人。 皮靴轻轻点在地砖上的声响,犹如落在鼓点紊乱的心跳上,令我们的气息不由自主地加促。一片寂静中,我听见拳头攥紧、骨节微微响动的声音。回头看去,莉西亚的眉头正紧皱着,手背上的青筋隐隐可见,仿佛有无尽的恐惧和怒意,正欲从她的身体里磅礴而出。 “我知道你现在有多么亢奋,”金发女人绕着她的周围,踱了几步,云淡风轻地说道,“毕竟,你马上就要迎来人生的终极奥义——死亡了。” 她声音低沉地笑了一声,全然不顾莉西亚面孔低垂的表情,反而像逗弄自己的猎物似的,时近时远地,围绕在她的耳畔:“一百多年前,教会还在的时候,死刑可是最具观赏性的街头艺术。轮刑、锯刑、绞刑、火刑……只可惜,现在都看不到了。” 仿佛终于感受到那一具身躯里的森森寒意,她轻笑着站直了身体,摊了摊手,带起一阵钥匙甩动的冰冷声响:“大家都很好奇,现在的死刑到底是怎么执行的……这可是国家机密。恭喜你,很快就能够知道了。” 她的话音未落,冷风便猝然地划过我的耳侧,随后,一道清脆的声音,带着回声,在凝滞的空气里颤动。我反应过来时,女人正牢牢地抓住挥向自己脸侧的手,唇边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 随着她指尖悠悠一转,令人骨寒的脱臼声响很快便伴着惨叫,划破了沉冷的夜空。 “喂,安静点,别人在睡觉呢。” 她踏着莉西亚的膝窝,俯身,游刃有余地靠近了她的耳畔。 后者的长发凌乱地垂在面前,咬牙切齿地、低头颤抖了片刻,又不顾肩膀的疼痛,扭身撕咬过去。很快,又是一声沉重的闷哼传来。即便是近在咫尺的距离,金发女人也依然迅速地格挡住她的脸,伴随着脊柱微微的响动,将她的头按向了地面。 “快……回去。”莉西亚强忍着牙关的痛楚,朝我扭了扭头,“我已经是最后一天了,做什么都无所谓。但你,不一样。” “哈,都这个关头了,还想着……” 趁着她分神说话的间隙,莉西亚猛地向后踢去。一声沉重的闷响,金发女人的膝盖弯了一下,很快,又面不改色地稳稳站住。只是,从她胸前松散的领口,一枚带着亮光的银色徽章掉落出来,弹在地上,清脆地滚了几圈。 我弯下腰去,将它从地上拾起。 黑色的飘带上方,一柄银色的长剑穿透恶魔的双翼,在清冷的月色下闪出了一霎寒意。只是,未等我细看边缘的文字,手腕便被人猛地抓住,迫使我将手松了开来。 紧接而来的,又是几声痛苦而徒劳的闷响。金发女人只用一只手,便牢牢地把住莉西亚的两只手腕,将她固定在地上,毫无挣扎的空间。 随着金属碰撞地面的脆响,银色的徽章翻滚了几圈,终于,又一次停在了我的脚畔。 “这是,行动署的标志……”我低下头去,迟疑着,念出了徽章上的文字,呼吸骤然间停滞了一拍,“第一行动科——为什么,你会有这个?” 那位徽章的主人,却是目光冰冷地沉默着,金发遮盖住她的表情,仿佛有一阵陌生的寒气,从她的身躯里穿透出来,我皱着眉头,下意识地离她拉远了几步。 “谁知道呢,”她沉吟了片刻,微微勾起唇角,再抬起眼时,又回到了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应该是某位前任留给我的吧。” 注意到我那将信将疑的目光,她无奈地撇了撇嘴,又一次用那诙谐的语调说道:“怎么,只允许你谈到特勤女兵吗?” 漫不经心的语气,伸手的动作却是不容置疑。她接过我递来的徽章,收回衣襟里,终于满意地轻笑了一声。 “少参与一些事情,或许还能活得久些——可别让你那位情人伤心了,给她一点时间忘掉你吧。” “……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垂下眼帘,讳莫如深地笑道。 第19章 消逝 几下令人心颤的声响过后,在莉西亚脸色惨白的忍耐中,她的肩骨被正了回来。金发女人手法熟练地将她从地上架起,如一个拆散又重新装好的人偶般,有气无力地挂在自己的肩头。 “正好,也是时候押你去专门的地方了,”她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似感遗憾地叹息道,“这位不幸的死囚小姐。” 沉寂空旷的走廊间,钥匙如摇铃般,在她的腰间甩动。莉西亚只是麻木地,随着她的步伐晃动,如同早已接受了这个结局一般。而我,像被她丢在原地的魂魄,一步、一顿地跟着她们的方向走去。月光穿过狭长的铁栏,倾洒在莉西亚低垂的脸上,一半的肌肤白得接近透明,一半的面孔则笼罩在阴影当中。 她眼神空洞地,朝我望了一眼,泪水如一道晶莹透亮的玻璃,在金发女人的领口溅开、碎裂。 “抱歉,”她低声嗫嚅道,“你还是忘了我的名字吧。” “不。” 许是听到我固执跟随的脚步声,金发女人停滞了片刻,转过身来,无奈地轻笑了一声:“怎么回事?人人都害怕这个杀人犯,只有你,总是不知死活地凑上来。” “多么骇人听闻的杀人犯,与你们正在进行的谋杀相比,都不值一提,”我强压着声音的颤抖,逼近她的面前,直到注视着我的那一双瞳孔消退了淡漠的神色,露出本能的避退,和厌弃,“检察官、法官、陪审团、刽子手,还有你……和你们背后的意志。如果你们想要一个人死,那是多么恐怖、无法对抗的力量。” “你也知道,是「体制」想要她的命啊,”她沉默了片刻,话音低沉地抬起头来,帽檐阴影下的目光中,是前所未见的冰冷和敌意,“那么,请告诉我,作为一块小零件,我该怎么做,才符合你的期待?” “小零件?”我冷笑道,“是啊,直到最后的刽子手,每个人都没有杀人的实感,所以你们才这样名正言顺、毫不犹豫。” “嗯……是,是,”她皱了皱眉头,似乎终于被我惹恼了一般,讥讽地扬起了嘴角,“我会怀着负罪感过完一生的——从许多年前,我便是这样了。这便让你满意了吗?又有什么用?与真正要去死的这个人相比,你只是不痛不痒地发牢骚而已。” 我听着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反唇相讥,如鲠在喉地低下头去,有一瞬间,甚至开始怀疑自身,直到莉西亚带着嘶哑的声音开口:“闭嘴吧。比起你们装模作样请的牧师,我更想让她来超度我。” “噢,这算是超度好了吗?”金发女人不为所动地转身,朝着走廊深处的阴影里走去,仿佛早已对这样的流程执行过无数遍,已然麻木得平静,“那么拜托了,别化作女鬼来找我……就算是漂亮的女鬼,人数多了,我也会吃不消的。” 伴随着逐渐远去的声音,我被留在原地,无能为力地,望着那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被海风卷走的白丝带般,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在我与她的中间,隔着滔滔无形的海浪,即便我徒然地伸手,也是挽留不住。 太晚了,我认识她的时间太晚了,要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翻案,没有人能够做到。或许,即便有更多的时间,也是无力回天吧?到头来,我能做的,只有最无力的控诉而已,除了面前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更没有任何人,会为这微弱的话语皱一下眉头。 可是,倘若我认识她更早……我又是否会像现在这样?还是,出于在丛林中明哲保身的自觉,与其他人一起,默契地远离她? 说到底,也根本不会有什么「如果」……太阳的微光在铁栏杆上折射出刺目的光晕,照透我彻夜未眠的双眼。而那道犹如泡沫般易碎的身影,也早已消失在了空荡荡的回廊之中。 得知莉西亚被带走行刑,牢房里的其他人,并没有分毫喜悦,只是面色凝重地松了口气。我望着那一张已被她提前收拾得整洁的床铺,再也忍不住酸涩的泪水,滴落在雪白干净的床单上。 “别在这里哭,”佐伊皱着眉头,用一张白色毛巾盖住了我的泪痕,“小心那个贱人又说什么下三滥的话……你会想打死她的。” 即便再怎么想要回溯最后的这一个晚上,时间也还是不可避免地往前。虽然我,还不时在某些恍惚的瞬间,在某个角落看到那道白色的身影……仔细看去,却是其他人的模样,在刺眼的阳光下,如一个个碎裂的泡沫般。 在这期间,母亲还来探望过我。经历过莉西亚的事情,再见到这一张憔悴苦涩的面孔,我的心中只剩下无力解释的疲惫。 在那一张蒙尘的厚玻璃对面,略显年迈的女人皱着眉头,拾起传声的听筒,颤抖的气息声伴着滋滋的电流音,倒让她的声线柔和了几分。 “你的父亲在为你寻找律师,”透过玻璃上的泥点,我看见她酸涩泛红的眼眶,疲倦地眨动了一下,“虽然不知道有多大的用处……” “别费这个力气了,母亲,”我打断她道,“这种小罪,请律师也没有多大的用处。说不定,在里面呆一段时间,我还能学会谋生的技能,出去之后,您也不用担心我无法照顾自己了。” 她低头沉默了良久,欲言又止地叹息了一声,再抬起头时,清亮的泪水已从她颤抖的眼湖中滚落,我望着她情绪激动的目光,心脏也情不自禁地悬了起来。 “这个电话会被人监听吗?”她声音打着颤,环顾了一下周围。 “我想是会的。” “那么,监听的人会教会的语言吗?” 她紧张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对着话筒,用教会的古语言低声说道。 “从她们的行为举止来看……我并不认为她们有这种信仰,”我皱着眉头,感受着她话音里压抑的警觉与恐惧,同样将声音压低了少许,“何事?” 听着我还能够用教语对话,她短暂地松了口气,不过,很快,那抹松弛又消失不见。仿佛压制住情绪的阀门终于被松开了似的,她带着血丝的双眼瞪大,透露出情不自禁的惊恐,和我一贯所熟悉的怒意。 我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将听筒拿远了几分。 “你是真的被魔鬼附体了吗?”她忽然厉声地指责道,“怎么能做出这种可怕的事情?” “特意切换语言来骂我吗?”我有些无语地,语气淡了下去,“以神明的名义,会让你的气势更强一些吗?随便你怎么诅咒我……”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她指尖颤抖着捶了一下我面前的桌面,“如果面对检察官,你也能这么装傻就好了!当然,前提是你能扛过刑讯……” “绕了半天,能直接告诉我吗?怎么回事?”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半晌,终于顺过气来,嘴角紧贴着话筒,声音也略显无力地软了下去:“欧利克家……报警了。” 她忐忑地挑起眼皮,瞟了一眼我僵滞住的面孔,仿佛印证了「果然是你」的猜测一般,双眼暗了下去。 欧利克……还以为这辈子,都再也不会听到这个名字了呢。 我的身体往后,靠进了身后的椅背。一阵麻木发紧的寒意,从冰凉坚硬的木板,传导至我的全身。 也是啊,雁过留痕,杀人有迹。那一出惊心动魄的梦魇,最终,还是以这种形式,又一次缠上了我。 只是没想到,有人能如此迅速地找到欧利克的尸身……又如此迅速地锁定到我的头上。 那个时候,我连命都快保不住了,自然没有考虑任何后续的事情……站在我的角度,当然是有充分的理由。可是,从客观证据上来看……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有口难辩。 欧利克并没有当场吞噬过任何人。他作为吞噬者的身份,恐怕只有肉眼有见的我、和图恩夫人才知道。可是,又有谁会相信行凶者的一面之词?即便这就是真相…… 母亲望着我逐渐冷却的眼神,用力地按住自己颤动的唇角,和猛烈抽泣的冲动,愈发绝望地开口:“从监控里,我看到你和那个女人一起走出来……我真的不敢相信,你会做这样的事。” 冰凉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面对着电话那头、已然崩溃的母亲,我也不得不冷静下来。 “停车场里发生的事情,监控也记录下来了吗?” “什么事情?”她捂着自己情不自禁发抖的嘴巴,似乎害怕再听到什么,但又强迫自己,正视着我的目光。 “想来也是呢。”我无力地冷笑道,“如果我说我是正当防卫,你信吗?” “我信,”她唏嘘了一声,难以自抑地哭泣着,从颤抖的气息间,拼凑出断断续续的一句话,“希斯因,你一直都很聪明,我相信你的聪明——只要能将你救出来,我什么都相信。我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需要说出这种话的。但是……不管你的对手是谁,事已至此,我都只能站在你这边了。” 我沉默地,望着她发红的双眼,眼角干涩地发着酸,却是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 直到我可能要死了,才站在我这边,未免也太晚了些。只有从来没被尊重过的孩子,才会因这样一两句话而动容吧。 多么讽刺。当我只是抗拒做欧利克的妻子时,她是如此希望控制我;而当我直接杀了他……她却不得不依附于我的立场了。 “你不会现在还觉得,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吧?”我皱紧眉头,直视着她略微低垂的面孔,话音又不禁低沉了几分,“正当防卫,是那晚一切的真相,不是我的诡辩。” “这种事情,你和律师说就好了……”她撇过头去,似乎还是不愿意正面地承认我所说的一切。 当我沉默着、眉头紧锁地从会见室里出来时,昏暗朦胧的灯光下,那名金发的狱警正兴致悠悠地打量着我,凑近了我的耳后:“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见我没有搭理,她又意味深长地轻笑了一声,一句冷不丁的话语,从她勾起的唇后冒了出来。 “虽然用教会的语言说话怪性感的,但是……” 她低下头去,迎着我难以置信的目光,用那古老的语言低语着,云淡风轻地摊了摊手:“祝你好运,可惜的小姐。” 第20章 金 下过小雨的放风区,浓郁的青草气味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一片铁丝网穿插的阴云下,犯人三三两两地绕着草场的边缘走动,只有几个人,身形懒散地坐在未干的石桌上,目光扫视着四周,仿佛要将这里的一切都尽收眼底。而在门口悠闲把守的狱警们,似乎都对这个小团体视而不见,或者说,有人替她们管理这里的秩序,她们也乐见其成。 其他的犯人们,都尽量地避开她们的目光,以免被找由头揍一顿。而我,此刻正走出人群,朝着她们的方向走去。 离开了身旁人群的遮挡,一阵凉风幽幽地吹在我的脸上。佐伊瞟了眼我前去的路径,下意识地喂了一声,但似乎为时已晚——那群人的目光,已经朝我的方向看来。 为首的黑发女人朝我吹了下口哨,很快,其他人也都调笑着从桌沿站起,身体松弛地晃动着,似乎等着看好戏。 “怎么了,断臂女?” 女人梳着冲天的高马尾,鬓角的编发显得她头发更为稀疏,和着古铜色的皮肤,如一头斗牛一样。越往前走,越能感到她身体里散发出无形的压迫感。 我默不作声地吸了口气——尽管我并不是出于干架的目的前来,但她们若有此意,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了。论起格斗技术,这群人似乎没有什么技巧,只是凭着习惯入狱、不怕惹事的疯劲,在这一方小社会里,一直统治到今天罢了。 连莉西亚都不敢轻易招惹的她们,若知道我以什么样的手法重伤了欧利克,恐怕也要对我敬而远之了吧。 这桩案件,犹如高悬在颅顶的利剑一样,随时都可能落下来……趁我还能够自由活动的时候,总该把一些事弄弄清楚。 “你的脸消肿了。”女人挑了挑眉,似是威胁地朝我道了声“恭喜”。 “多谢关照,”我停下脚步,感受着身侧围拥而上的目光,平静地将手举至面前,摆出求和的手势,“不要误会,我只是想来请教一些事情……如果你们需要我代做什么劳动,尽管开口。” “哦?”她好整以暇地,将下巴抬高了少许,“你要问什么?” “我想问,那个金色头发的狱警,来这里大概多久了?” 女人没有说话,而是目光悠悠地转了下脸,朝身边人递了个眼色。一位面容消瘦,但神色亢奋,一看便是吸食药物所致的女人接过了她的目光,眨着眼睛,朝我说道:“如果你指的是那个抠遍全局子的女人的话……从我来这里,六年前,她就一直在了。” “六年?一直是同一个人吗?” “是,”她身畔的另一个人笑着,响亮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这家伙很喜欢她,所以不会看错。” “你也喜欢她吗?”答话的女人皱着眉头,眼中多出了几分敌意。 “不,”我措手不及地,强忍住呕吐的冲动,朝她摆了摆手,“抱歉,我只对黑色头发的女人感兴趣。” 女人眼中的警惕似乎更甚,而她身边的人,也都憋着笑意,意味深长地朝我瞟来。 “她原本就是黑头发啊。如果你摘掉她的帽子,就可以看到没染干净的发根……” 虽然尴尬得险些无法收场,但是,我好歹也获得了一般人所不知晓的那位狱警的情报。据说,她在警官证上的名字叫「金·史德莱默」,虽然,大家对她都有着五花八门的蔑称。从她刚来时起,金就一直染着金发。只不过,刚开始做狱警时,她的性格与如今可谓是大相径庭。后来,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才变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关于金与行动署的关联,倒是没有什么人知晓。 那天晚上,我从淋浴房中出来,氤氲的水汽渐渐散开,显露出若隐若现的制服轮廓。白雾散去,我猝不及防地撞见,金·史德莱默正衣衫齐整地守在门口,目光扫视着我遮挡在胸前的毛巾,唇角悠悠地挑起:“又不是没看过,挡什么呢?” “你来做什么?”尚未散开的水雾在我的后背上,液化成水滴,散发出丝丝发麻的凉意,“又要提审我了吗?” “欸,上次不是已经审完了吗?”她装懵作傻地打量着我的神情,眼中的笑意却是丝毫不减,仿佛即将发生的一切都尽在掌控,“怎么,难道你还有什么值得受审的其他事?” “不必绕弯子了,”我吸了口气,强压住心脏紧张的跳动,“总不会是专门来看我洗澡的吧?” “不可以么?”她悠悠轻笑着,将双手收回,抱在胸前,“毕竟,你也对我感兴趣吧——不然,也不至于四处打探我了。” “是那个瘦女人告诉你的吗?” 她只是眨了眨眼睛,不置可否。 我擦试了一下额角滑落的汗珠,低下头去,叹了口气。 “有些人在陷入绝境时,确实会对这个环境里的人产生特殊的感情,以此麻痹自己,不再产生脱离困境的希望——许多人也因此而成为加害者,”我用毛巾捂着身体,迎着她若有所思的眼神,走到了衣物架旁,“不过,你放弃吧,我不吃这一套。” “你义正言辞的样子,真是很让人着迷,”她倚在我身后的墙壁上,随着我悠悠转身,轻笑道,“真是让人期待啊,如果把你放到更深的绝境里,你会不会露出更加迷人的眼神、说出更加可爱的话来呢?” 未等我来得及参透她这番话语的含义,握着衣服的指缝间,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从松紧带口掉落了下来。很快,一阵金属叮当碰撞的脆响响起,狱警眼疾手快地上前,从地上捞起了一小袋白色粉末状的东西。 “违禁品。”她直起身来,得意地将“缴获”的包装展示到我的面前,欣赏着我有口难言的神情,似乎愈发地满意,“希斯因·温特莱德小姐,你因为严重违反监规,要被带到禁闭室了哦。” “你……” 不等我来得及申辩,她便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啪嗒一声,将冰凉的铁铐又一次拴上了我的手腕。一整套动作,称得上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我举着右手,呆滞在了原地,比起冤屈,更多是对这番明目张胆的构陷感到无语。 “……何必专门塞东西给我呢?”我回过神来,目光冷冷地,看着她将项圈套上我的脖颈,熟悉而恶心的禁锢感再一次席卷而至,“只要你想抓人,就直接动手,事后再说当场发现了违禁品,不是更方便?” “你倒是很有当警官的天赋。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很愿意做你的同僚的。” …… 暗得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坑坑洼洼的泥地带着未干的水迹,在一扇狭小的天窗下,露出少得可怜的光亮。一阵**、潮湿而腥臭的空气,带着令人窒息的厚重感,从伸手不见五指的四周朝我压来。 随着钥匙触地的轻响,穿着狱警制服的女人,在我头顶“天窗”旁的地面上跪下。色调幽冷的栏杆隔开她映着反光的脸,她看着我,就像俯视下水道里的虫豸。 我仰头,暗自平复着胸口的气息,静默地等待着她开口。 几缕淅淅沥沥的水流声,在空旷的墙壁间,荡出阵阵的回音。很快,冰冷刺骨的水流便带着令人排斥的潮湿感,和漂浮成团的头发,浸过了我的脚踝。 或许是因为金那副疯言疯语的样子,不管被她做什么,潜意识里,总不免觉得是个玩笑。直到被关进地牢,隔着这居高临下的距离,最后的一丝安全感也被浸湿、淹没——才幡然意识到,眼前的女人,是真真切切的伥鬼、神经质、刽子手。 而这番宛若调笑般的刑讯,又是何等的残忍。 “你的个子还真高啊,”她的指尖拨弄着下水道的栏杆,引得铁锈的碎屑纷纷坠落下来,兴致盎然地观察着我的表情,“也是挺费水的。不过,你也可以多几分钟开口说话……在水漫过鼻子之前,好好考虑一下吧?” “你想听我说什么?” 如同已经提前感受到了水面没过胸膛的窒息感,我的话音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弥漫而上的寒冷,还是难以抵御的恐惧。 “不如,就从你那位小女朋友聊起吧?” “……我没有什么女朋友。” “怎么了?”她笑眯眯地俯身,将脸贴近了铁栏杆的空隙,仿佛自己正在做的一切,只是一番八卦无害的闲聊,“吵架了?分手了?明明在讯问室里还很激情的嘛——说说吧,你们那一次都说了些什么?总不能……只是说些荤话吧?” 冰凉的水面缓慢地浮动着,伴着逐渐清晰的水流声,和令人难耐的痒意,拍打着我的小腿。渐渐地,堆积起来的记忆犹如随水面浮起的垃圾一般,漂进了我的脑海。 “为什么你会问她的事情?”我垂着头,凝望着脚下暗光浮动的水面,“你和行动署,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兴致反客为主吗?”她略带嘲弄地低笑道,“到底是谁在审问谁呢?” 我咬着牙,沉默地不发一语。空气凝重地僵滞着,直到我的上衣和裤管、腰带,都如同毫无重量的水母般漂浮起来,冰冷起伏的水面伴着令人生厌的尘粒,不断地摩擦着我的皮肤,和胸膛上的伤口。趴在天窗上的女人才终于打破沉默,怅然地感叹了一声:“既然你不想谈论女人,那就来聊一下男人吧——虽然我对这种话题,并不是很感兴趣…… “说说吧,你那个死在废液池里的发小,”她转过头来,带着毫无威胁性的目光,极其自然地切换了话题,“怎么回事?” 我只是低着头,攥紧了酸涩发麻的手心。刺骨的寒意伴着水压,渐渐地漫过了我的脖颈。每每上涨一寸,强烈的窒息与恐惧感,就随着水面拍打的低响,摧残着我的心神。 这样的折磨,看似简单,实则设计得精密无比。受刑人的双脚被镣铐固定在地面上,又受到浮力拉扯,只能勉强地维持着站立的平衡。即便是酸麻不堪,但在求生的本能下,还是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比起□□的痛楚,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寸、一寸被浸没的威压,如凌迟一般,更容易令人崩溃和屈服。 “就算以这种方式获得了口供……”我吃力地仰头,一阵肮脏的黑水拍上我的下巴,令我被迫闭上了嘴,“你就不怕,我会在庭上翻供吗?” “别误会,这可不是逼供。”女人俯视着我,面不改色地微笑道,“只是对你藏匿违禁品的惩罚而已。” 一片沉重而迟滞的水声间,颈侧浮动的水波,带着令人生厌的咸涩气味,渐渐地没过了我的下颌——没有办法张口说话,事实、真相、供述,全凭她单方面涂抹。 也是怪可笑的,明明可以直接伪造口供、按着我的手画押,却偏偏还要执着于让我亲口承认,也不知是出于施虐的私欲,还是为了能够自欺欺人地,占据正义的高地。 一阵荡起的水波,猝然钻进了我的鼻尖,带起一阵肺部进水的、尖锐的刺痛,又立马落了下去,像一个调笑着试探的、恶劣的吻一般。 水面回落的间隙,我竟是断断续续地、颤抖地吸着气,笑出了声来:“金·史德莱默,你哪里是,什么「零件」,零件?也太侮辱你了,你明明是刀锋、是始作俑者、是最直接的杀人犯……” 汩汩的泡沫声,带着一团毛发灌入了我的嘴唇。我下意识地呸了两下,想要将喝进口中的脏水吐出去,却只是愈发猛烈地呛进更多。 浑浊涌动的气泡间,女人的身影蓦然间变得模糊。我竭力地踮脚,将鼻尖露出水面,为自己争取最后的一秒空气——很快,抽筋的剧痛便伴着极致绝望的冰冷,将我拉向了避无可避、透不过气的深渊。 …… 再一次睁开眼时,展开在我眼前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彻底寂静的耳畔,只剩下缓慢浮动的水流声。恍然间,我竟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因为感染丧失了视力,还是外面的灯已然熄灭。 放水的闸门已经被关上了,只剩下幽幽滴落的水珠,如同在与世隔绝的溶洞中一般,荡起一阵阵令人心颤的回响。 我试探着,动了动酸痛的脖颈,这才发现,自己颈上的铁链被拴在栏杆上,被迫仰着头,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 伴随着意识的复苏,身体的感官也逐渐变得强烈。被水泡皱的指尖传来钻心的刺痛,伤口处的痂,似乎也已在水中脱落,淡淡的腥味环绕在我的鼻尖,噬骨般的疼痛也随之席卷而至。 然而,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空旷、安静、无动于衷——世界都尚在沉睡。犹如被遗弃在臭水沟里、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腐烂,我终于仰头,对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歇斯底里地笑了出来。 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如果方才能够溺死在水里,何尝又不是一种解脱。 第21章 水牢 腐臭而潮湿的污泥,在黑色的河床里缓慢流动着,让人本能地不愿靠近。可是,身后的人却按着我的脑袋,迫使我将脸埋了进去。 一瞬间,我的口鼻、四肢和胸膛,都被这股令人不安的黏腻触感所浸没。 “放松些,”身后的人托着我的手,替我调整了一下枪托的位置,“如果你不想锁骨骨折的话。” 我有些迷茫地,眨了眨被泥水模糊的眼睛。手中的瞄准镜,也被泥点所遮盖着,镜中的世界,如一个诡谲的万花筒般。 这里是,我的梦境吗? 我应该……正在幽暗的水牢里,忍受着拷问才对。 可是,此时此刻,背后的心跳声,伴着温热柔软的体温,在我的肩胛骨上跳动着,触感竟如此地真实。 “格罗里欧?”我试探着开口。 “什么事?” 那道熟悉的声线,带着近在耳畔的温热,极为平静地回应着,却让我的心跳陡然间加促了几分。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这是怎么了?”她的指尖带着冰凉的寒意,穿插进我被泥水沾湿的发丝,“脑震荡了吗?刚刚那一下,我还没有用力呢。” 近在耳畔的气息,令我也不禁屏住了呼吸。我低下头去,胸口抵着身下的石头,急促而猛烈的跳动着。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刺破这难得的、无比真实的梦境。 “还看得清靶子吗?”她伏在我的耳畔,低声问道。 “勉强可以。” “那么,动手吧。” 紧接而来的,是一阵冰冷而黏腻的触感,她将污泥混着泥水,抹进了我的耳朵。我颤抖了一下,情不自禁地皱紧了眉头。 “别动,”她压制着我因为抗拒而躲避的身体,“如果你不想损失听力的话。” 温热的汗液,从她的发梢,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我努力冷静下来,将视线集中在面前的瞄准镜上。四周的一切,都变得如此地寂静,或许是心理作用,似乎一直有细小的虫子,在我的耳蜗里蠕动……但这种事情,她都已经习惯了吧。 我眯起眼睛,看着镜片里挂着水珠、光怪陆离的画面,逐渐地失焦、又聚焦。一阵疾风吹过,四散的断枝与乱叶飞起,靶面上的圆环也随着一道刺目的光圈,开始扭曲、变形—— 如同被风吹开的云雾似的,眼前的景象消散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若即若离的、淡漠的脸。 似乎是在更衣室里,昏暗冷冽的灯光下,她拎起我的领口,粗暴地擦拭着,直到止不住的鼻血从我的下颌,一直流淌至她的手心,又从她指背的缝隙间滑落。 她搓了一下指尖的污血,却是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仿佛这样的场景,早已是她的家常便饭。 一片如同水泡的嗡鸣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不受控制的云雾般,飘荡在自己的耳廓。 「你下手可真重啊。」 「我已经收着力气了。毕竟,如果是吞噬者的话,碰到你皮肤的一瞬间,胜负就已经定了——根本没有下重手的必要。」 她的目光幽暗又平静地,注视着我满目狼藉的面容,直到一滴酸涩的泪水,从我的眼角滑落。 「健全,漂亮,乃至于生命……想留在行动科的话,这些都是要随时舍弃的东西。」 「难道你就能舍弃了吗?」 不同于记忆中的模样,面前的女人留着一头随意而慵懒的短发,脸上还带着尚未消退的稚嫩。 虽然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容貌,她却是游刃有余地,连鬓角的发丝都不曾被打乱一分。 「我可从没见你受过什么伤。」 她沉默着,松开了压在我喉咙的手肘。压抑的窒息感逐渐散去,我喘着气,抬起头来,看见她勾起指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自己的脸颊。 「来吧,给你一个还手的机会。」 突兀而响亮的声音响起,却是猝然爆发的枪声,如打碎玻璃一般,击破了那一片朦胧、飘渺的画面。 紧接着,弹射而出的子弹落进我的领口,带起一阵滚烫的剧痛——来不及挣扎躲避,我就已经被她死死地按进了水里。 “忍住。” 一片没顶的窒息感与水流声中,她的声音如同渺远的泡沫一般,环绕在我的耳后。 “如果不是我,而是教官的话,敢在射击场上乱动的,已经被击毙了。” 她将我从河里拎出,晾了一下,随后,水淋淋地拉到了自己的唇畔。 “扛得住的话,什么样的伤都能治好;扛不住的话,也就是死而已……” 颈后的头发被不容抗拒的力量拉扯着,我被迫仰起头来,很快,带着苦味的污水,就在一片无力的气息间,淌进了我的嘴角。 我双目失神地,咳嗽了两声。随着一阵肺部进水的疼痛,眼前,冰凉潮湿的黑泥,如同掉落的油漆般,一片片地剥落。 梦中的一切,都如同碎裂的琉璃,烟消云散,只剩下胸前伤口的痛楚,和七窍里的泥水,是如此真实。 我睁开双眼,恍惚地意识到,自己还在被禁锢着——在比泥潭还绝望百倍的水牢中央。 …… 一片狭小的天窗之上,若隐若现的月光下,穿着狱警制服的女人正拉着我脖子上的锁链,远远地俯视着我。朦胧的夜雾中,她的神色晦暗不明,只有耳畔的金色发丝,透露出些许危险的光亮。 缓慢起落的水面,抵上了我的耳垂,如同恶魔的舔舐一般。只要她一松手,我便会跌落下去。 “怎么样?” 随着铁链晃动的声响,她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在我的头顶响起。 “我准备的「记忆恢复水」,效果如何?” “很好,”我语气微弱地说道,“该记得的,不该记得的,我全部想起来了……” “泡了六个小时,也该想起来了,”她歪了歪头,撑着自己的下巴,好整以暇地开口,“说说吧,都想起来了什么?” “想起来……” 我缓慢地移动着目光,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恐惧、寒冷,还是倍感讽刺的亢奋。 “我谋杀了本·欧利克……勒索了米兰达·阿列克桑德议员,欧打了莱茵·克劳德少将,还绑架了史黛西·里德……” “嗯?那你还真是能干啊,”女人轻笑了一声,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兴致悠悠地回应道,“我只知道,这些事情里,有一件,你是真的干过;而有一件,我也真的干过……如果你能告诉我你的秘密,我也可以告诉你我的。” “你错了。我全部都干过。” “是吗?”她挑眉道,“看来,「记忆恢复水」的功效太过强劲,也不是好事——需要再沉淀一段时间吗?” 见我咬着牙关,身躯颤抖地低着头,没有回话,她叹息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狭窄的铁栏杆后,只剩下倒映着月光的皮靴,和幽冷墙壁上狭长的投影。 “给你一个忠告吧,这样泡久了,皮肤会发炎、失水,甚至脱落也有可能……” “我当然知道。” 女人停顿了片刻,似乎也被我不假思索的语气惊到了,迟疑的气息间,闪过了一瞬犹豫,但很快,又消失在了那副悠然自得的腔调之下。 “你已经足够硬气了——可以说,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硬气。”她话音低沉地笑着,“就算现在低头,我也会敬佩你的。” “你以为你是谁?我会在乎你的想法?” “唉,真是让人心碎啊,”她抬起手来,抚着自己的下巴,悠悠地感叹道,“说实话,我是真心地为你担心——你真的能扛得住吗?” “扛得住的话,什么样的伤都能治好……” 似乎有一道渺远的声音,隔着记忆的迷雾,与我面前的时空重合。下意识说出口的那一刻,我的脑内闪过了一霎刺痛。 “扛不住的话,也就是死而已……我若是认了,最后也是要死的吧?” “当然,”她毫不避讳地低笑道,“人生来就是会死的。不过,有惨死,也有好死。多少人费尽心机,就是为了求一个好死呢?若非这样的话,那些惨绝人寰的酷刑,又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 “多么惨烈的酷刑,与你将来在地狱遭受的惩罚相比,都不值一提。” 阴冷而低沉的话语,几乎是下意识地、从我的牙关被挤出来。 在一霎那,我忽然理解了,为什么母亲会寄望于这样虚无缥缈的存在,为什么会如此可笑地,对于自己无法控制的东西,发出一声声恨毒而无力的诅咒。 意料之中地,在那片月色冰冷的夜空下,回应我的,只有一阵金属的脆响,和尖锐刺耳的狂笑。 “地狱?”似乎许久都没有这样真正放肆地笑过,她扶着自己的后腰,喟叹着喘了口气,“哎,饶了我吧——你还真信这些啊?如果真的有地狱,为什么人们要在人间烧死「异端」?直接放任他们下地狱,自然就会受到惩罚的,不是吗?别说笑了!” “是啊,所谓地狱,不过是人造的东西……我如今身在其中,而以你的罪孽,你将经历的地狱,必定比我还惨烈百倍。” “很遗憾,”她摊开自己的双臂,如同事不关己般,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我早就已经没有感觉了。” 第22章 水牢-2 幽暗无声的水牢里,冰冷而刺骨的疼痛,将感官无限地放大,每一秒,都过得如一个小时一样漫长。 浑水中,那些漂浮的污渍,似乎正叫嚣着、迫不及待地,要突破皮肤岌岌可危的屏障,侵入我的身体——或许,是已经突破了吧。 胸前的伤口已然溃烂,不管是皮肤,还是血肉……入骨的疼痛,正令我汗如雨下地,融化进浑浊的血水里。 一片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自己腐烂的样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时间仿佛已不存在于这个角落。我也已数不清,自己昏厥过去、又被痛醒了几次。失水、失温……悄然间,鼻血已黏糊糊地,沾在我的脸上,连嘴唇都被黏得难以张开。 我恍惚地梦见,自己的身体成为了一团淤泥,而头颅,是飘荡在水面的残花;我的头发,则是被一同丢弃、缠绕难分的垃圾袋…… 反反复复地,我开始庆幸,自己不会再梦到她,至少,这样睁开眼时,不会再过分地失落。 不知就这样过去了多久,我的耳畔,只剩下腐肉与泥水搅动的声音。或许,其实也并没有过去多久吧。毕竟,在这漫无尽头的地狱里,一分一秒,都是如此的漫长。 再一次被惊醒时,一道细小而有力的水流,正淋过我的眼角。干燥的皮肤上,传来了一阵刺痛,很快,又化作一股清爽的冰凉,被人把控着,小心翼翼地,对准了我的嘴唇。 “快、张嘴。” 意识到是佐伊的声线,我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来。 甘洌而清凉的水,灌进了我的喉咙,犹如刺破烟雾的一束光般。我用力地吞咽着……渐渐地,急促的心跳平缓了下去;酸痒得犹如火烧的五官,也稍微好受了少许。 “你真的太有种了……” 隔着那一层浑浊而阻滞的空气,佐伊的声音压抑地,从我的头顶飘下。 “虽然,在他们面前,应该没什么用就是了。” 我只是不作声地,喉咙鼓动着,啜饮着她倾洒而下的水流。几滴发烫的泪水,沾在了我被打湿的睫毛上,又顺着发痛的眼角,砸落在水面上。 淅沥的水声,渐渐地小了下去。 “我说,”她迟疑了片刻,语气消沉地开口,“你要不认了吧?反正最后,都是那个结果,不如少受些皮肉之苦……” 几滴零落的水珠,如同细碎的雨点般,洒落在我的脸上。我若有所失地朝前凑了一下,随后,舔了舔尚带湿润的唇角,目光暗沉了下去。 “如果你是来招安我的,”我声音沙哑地开口,“可以先回去了。” “什么?” 塑料挤压的清脆声音响起,她似乎在激动间,捏扁了手中的水瓶。 “你……好,好啊。白瞎了我专门来看你!你就泡着吧,泡到死吧!” 沉重的脚步声,踏在我头顶的铁栏杆上,激起一道道冰凉而突兀的回响,敲打着摇摇欲坠的神智。我意识模糊地,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片寂静而幽暗的水牢里,又一次,只剩下我独自一人。 在这期间,金·史德莱默又来看过我一次。发烧昏睡的间隙,我被骤然拉紧的铁链惊醒,迎面而来的,是一道遥远的、蹲在地上的身影。 她背对着朝阳的微光,似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已经泡了一夜了……你以为,我会在你濒死的时候,放你出去吗?” “谁知道呢。” 致命般的缺水感,又一次充斥了我的身体。只要抬起一点眼皮,咸涩的泪水就会带着刺痛,洗刷过我的皮肤。 “反正都是要死了,放不放我出去,又有什么所谓。” 不如说,出去了,才是新一轮噩梦的开始。在水中泡了这么久,发白、发皱的肌肤,或许只需轻轻一揉,就会破裂。 我已经替他们想好了,冠冕堂皇的说辞……犯人失足跌落了水沟里,将皮肤泡成了这样,检察官只是在审讯的时候,无意间碰了一下,并不是要刑讯…… “你不想再见她一面了吗?”她似是同情的话音,打破了我脑中如云雾般的思绪,“倘若知道你在这里硬扛,她应该会很心疼的吧。” 我只是有气无力地笑道:“你也有想见的人吧?” 模糊的光晕里,远处的女人,似乎抬了下眉毛,不置可否。 “以这副模样见她,你愿意吗?” “唉,她还会更兴奋,也说不定……” “闭嘴吧。”我话音低弱地,打断了她要往下说的**。 濒临极限的身体,早已没有了恨与愤怒的余力。不过,这一次,这个一向爱说不合时宜的话的人,却也只是识趣地叹息了一下。 “不如提醒你一声……我也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下一次来,不知道什么时候。” “不来最好。”我强压着嗓音的颤抖,“也不必在这里装好人、装无奈了。明明是你将我关在这个地方,是你让我经受这样的酷刑,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你——我的意志,真的有半分影响吗?就算我不承认,你不也认定我藏匿了违禁品,将我关在了这里吗?” “思路还真是清晰啊,”她低沉地笑了一声,“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能不被带着走的,你也是头一个……唉,维尔德女士,你也是遇上硬骨头了。再泡一段时间,能泡软吗?” “真遗憾,我还没到骨质疏松的年纪——你也不必总是来打搅我了。” “怎么,难道你要在这里,一心一意地享受吗?”她并没有领会我带着讽刺与绝望的幽默,只是托着自己的脑袋,语调轻悠悠地,作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有人陪你说话分分心,不是更好么?拜托了,好歹让我能有个东西交差——就算你自己不认,如果能供出点其他有用的东西,我也会立马放你出去,维尔德女士那边,我来应付。” 她顿了顿,低声道:“比如说……前女友的什么?” “我没有任何能交给你的东西。”我话音冰冷地,拦下了她刺探的目光。 随着铁链放下的沉重声响,她叹了口气,转过身去。低沉、缓慢的脚步声,一步一顿地,消失在了视线看不到的走廊尽头。似乎,她也在刻意等待着,我能够松口、叫她回来。 可是,我只是咬着牙,盯着颈侧、暗红起伏的水面,和水面中自己扭曲、变换的倒影,极力地克制着身躯的颤抖。 若说连一霎那犹豫也没有,又如何可能……如此惨绝人寰的酷刑,但凡是血肉之躯,又怎会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如果筹码足够大的话,如果这样做,有足够的价值的话,又有什么人是绝对不可以背叛的?我低下头去,无力地笑了一声。 可是,如果只是为了在那注定死去的结局之前,毫无意义地让自己好受一些……可笑。将他人推入地狱,又施舍一根竹竿,以为这样,就能钓起一切?哪怕是我的仇人,我也绝不会为了这样的诱饵,向这一窝的蛇鼠供出一个字。 虽然,真的很痛苦……但是,总会有解脱的那一刻吧。 …… 佐伊再一次来看我时,我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自己回一句话。就连张开嘴,下颌骨也会迟钝地发痛。眼中的一切,已经如变形镜中的幻影一般,重叠、旋转、拉伸……头顶传来的声音,也在耳畔回荡着,似梦境,又像是现实。 我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是否喝到了水,又是否,有分毫地好受一些。 “我一定是脑子坏掉了,才又来看你这傻*,”她一边挤着水,一边声音颤抖地说道,“你以为,你死在这个脏池子里,他们会给你一个勋章吗?还是说,那些老爷们看到你这副样子,会后悔自己下手太重了?” 她咬紧牙关,低下头去,冷笑了一声:“别做梦了!你是他们的敌人,不管怎么做,他们都不会认可你,也不会放过你的!为什么……至少在死前揍他们一顿啊!” 我张开干裂的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喑哑失语地,如同猝然跌落一般,失去意识,昏厥了过去。 再一次睁开眼时,我躺在一间狭窄的白色小房间里。 映入眼帘的,久违的干净与明亮,让我也不禁恍惚了许久。一时间,我竟已无法分清,到底是自己终于解脱了出来,还是这又是一出绝望的梦境……仿佛一不小心,就又会惊醒在那一片阴冷、昏暗的泥潭之中。 而在我看清面前的人影之前,一道骤然亮起的闪光灯,照得我双眼一阵刺痛、落下泪来。 飕飕而至的冷风下,我的衣襟正被人敞开着。一位红色短发、年轻的女士,正眉头紧皱地,拍摄着我的身体。 “胸部,大面积溃烂。” ——快门声毫不犹豫地响起。 “腰部、手腕、脚踝,皮肤剥落。” 不断亮起的闪光灯,如一道道灼热的火焰般。 “大腿,腹部,多处红肿、破裂……” 女人垂着头,专心致志地沉浸在面前的工作,仿佛摆在她面前的,是一具没有感官的尸体。而在她的身后,神色冷峻的检察官凝视着她的背影,似乎正无可奈何地忍受着,自己那不可见光的“杰作”正被人掀开、记录在案。 “我从没有见过如此明目张胆的刑讯,维尔德女士。” 女人检视着手中的相册,头也不回地说道。话音中,没有明显的责备,却是暗含着锋利的冷意。 “你没有任何证据,说这是刑讯的结果。再说了,嫌疑人胸口的伤,是旧因所致……” “这些话,你能本着良心,再说一遍吗?” “良心?”那人只是毫无波澜地笑了一下,“你也知道,我们不需要这种东西。” 女人皱了皱眉,似乎也不在乎与对手争辩,只是抬起指尖,小心翼翼地,将我额上的碎发整理至耳后。 “这么晚才赶来,真是抱歉……”她动作轻柔地挑起我的下巴,对着颈侧的伤口也拍了一张,“我叫海耶斯·弗朗西斯科,您的辩护人。” 她收起手中的相机,似是安慰地,摸了摸我的额头。温热、轻柔而仔细的触感,仿佛自带着安神的功效。我情不自禁地眯了眯眼睛,疼痛感似乎也随之减轻了少许。 而在她身后的维尔德女士,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腕表,提醒了一下会见的时间,便带上了身后的门。 一声沉闷的轻响过后,原本弥漫在空气中的、若隐若现的火药味,似乎也终于安定了下来。 她却是没有放松警惕,而是对我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回过头去,确认了一眼关上的房门,目光缓慢地转动着。 “这个房间,应该还是会被人监听的。虽然监听来的录音不能用作证据……但也要小心,不要让他们听到不该知道的东西。” “我明白。” 她似是放心地点了点头,俯下身来,朝我挤出了一抹笑意。 “希斯因小姐,从现在开始,您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不管是谁指派了我,您都是我唯一的委托人。作为回报,您也要绝对地信任我,好吗?” “如果我就是杀人犯呢?”我淡淡地转了下眼睛,问她道。 她似乎被我哽滞了一下,眼眸低垂了片刻,叹了口气。 “还记得吗,我刚刚说了什么?” “当然,”我轻声说道,“可是我说的是「如果」……抱歉,我不是故意要为难您,也请您理解我的顾虑——如果我是真的杀人犯的话,您还会如此全心全意地为我辩护吗?” 她侧着耳朵,思索了片刻,重新恢复了嘴边波澜不惊的笑意。 “在我的眼里,”她神态自若地直起身来,“没有「您是杀人犯」,只有「您认为自己是杀人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申请对您进行精神病鉴定……” 我沉默着,眨了眨略显酸痛的眼睛,终于抬起头来,迎向面前的女人的目光。 她平静的、琥珀色的眼瞳中,映出我发丝凌乱的倒影,仿佛自带着一股悲悯而麻木的神色。 或许,对她而言,为罪大恶极的犯人辩护,已经是习以为常了吧。不过……她是什么样的人,对我而言,也没有多大的所谓。 “谢谢你,”我低声道,“不过,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始终认为自己无罪。” “这样一来,我们的立场更加一致了,”她微笑着,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头发,“没关系,就算您现在不完全信任我,下次来时,我也会带来一些能让您眼前一亮的东西——希望我们合作顺利,希斯因小姐。” 第23章 供述 在她走后,我的身体陷入了连绵不退的高烧,与昏迷之中。 长时间的失水与感染,似乎终于让这具高估了自身承受能力的身体,迎来了它的反噬——虽然,这也是我自甘领受的结果。 然而,在理智被疼痛击溃的无数个瞬间,我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后悔。每一次挪动身体,刺痛都会无比强烈地袭来,伴着避无可避的恶心,与无力感。 冷汗不知已经打湿过几回,我身下的床铺。 若说我在后悔什么……或许是后悔自己,当初没能下定决心、自溺在水牢之中吧。 再一次睁开眼时,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伴随着压制不住的血腥气,萦绕在我的鼻尖。 昏暗的墙壁上,窗帘的倒影缓慢地拂动着,画出一道道缥缈起伏的曲线。一片灰蒙蒙的视野里,只有一缕金色的发丝,透露出些许微弱的光亮。 似乎是有谁坐在我的床前,动作轻柔地,擦拭着我的身体。 而在她的身后,门畔的阴影下,一位同样金发、穿着制服的女人,正抱着胸,静静地打量着她的背影。 “这件事情,是您安排的吗?”坐在我床前的那个人,声音颤抖地,朝着身后问道。 熟悉而久违的声线,令我的心跳,也不禁停滞了一拍。 我恍惚地,想要张开嘴,呼唤她的名字,却是喉咙如同被封住了一般,怎么也唤不出口。 “为什么?她明明已经……” 我吃力地,想朝她伸出手,却是无论怎样,也动弹不得。意识仿佛被囚禁在这一具僵硬的躯壳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人如同走马灯中的幻影般地对话着,对我却没有分毫的回应。 “你知道,你相对于她,最明显的优点是什么吗?” 站在阴影下的女人,声音有些熟悉,却是记不起来在哪处听过。她的话音里,尽是游刃有余的笑意,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你从不会问多余的问题。阿文德小姐,我最喜欢你的,也正是这一点。” 阿文德沉默了片刻,暗暗地攥紧了自己的手。 “好。我不问了。我只想知道,您现在,可以放过她了吗?” 那人却只是轻笑了一声,转弯抹角地问道:“你谈过恋爱吗?” “什么?” 那人眨了眨眼睛,轻抚着自己的下巴,端详着阿文德身体僵硬、不知所措的模样,像是逗弄一只笼中的鸟雀似的,笑了出来。 “看来是没有经验啊……「你爱我吗?」「你会做到吗?」——这些问题,难道得到了一个答案,就会有任何改变吗?” 阿文德脸色阴沉地,低下了头去。 ……好晕,好累。 光是思考一下她的话,她是谁、为什么在这里,脑子里就如翻江倒海一样。 我努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 朦胧的视野里,那两道模糊的身影,化作了两个金色的光斑,在我的眼前晃动了一下,又重新变得清晰。 可是……再仔细看时,却已经不再是阿文德,和那位女人的脸。 突如其来的寒意,令我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幽暗的房间里,金·史德莱默,还有站在门口的维尔德,正好整以暇地,审视着瘫倒在床上、毫无防身之力的我。 …… 夜深人静,走廊里,只有一道幽绿色的灯光,照在维尔德侧脸的轮廓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衣物已被人脱去。大面积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犹如躺在砧板上,等待着解剖的鱼肉。 这里,才是现实……孤立无援的牢房里,这两个刽子手,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的身体。而我却无从知道,她们将要对我的身体,做些什么。 极度危险的预感,压迫着我的神经,让我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动了一下,胃部也开始猛烈地抽搐,几乎忍不住要呕吐出来。 “刚刚舒服吗?” 金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毛巾浸入了地上的水盆里。 “接下来,就没有这么舒服了。” 温柔的话语,犹如在哄孩子一般。很快,毛巾从盆中被拎了出来,带起一阵淅沥沥、淌落的水珠。她懒散地拧了一下,手臂上,清晰可见的筋络,却是令人触目心惊。 “你要做什么?”我强压着身体的颤抖。 “唉,别怕,别怕。” 她捧着手上的毛巾,跪上我的床沿,如一个真正贴心的护士般,轻声细语地说道:“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不好好消毒,怎么行呢?” 浸满盐水的毛巾,捂在我表皮剥落的伤口上,我全身绷紧,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乖,别乱动,”她将我的手臂牢牢地把住,“这才刚开始呢。” 我下意识地屏住气息,将视线聚焦在她的指尖上,停下了反抗的动作——哪怕只是轻轻的一点摩擦,都足以令我痛不欲生。 而在她身后的维尔德女士,则是踱步上前,将手撑在我病床的栏杆上,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我的神情。 身体在极度的紧张下迅速地变冷。我面色惨白地,失声地,冷笑了出来。 果然……果然,这场噩梦,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结束。 哪怕从水牢里出来……在这灯光照不到、无人注目的角落里,她们身上,笔挺整洁的衣装,亦是沾满了犯人的鲜血。 穿着狱警制服的女人,悠悠地轻叹了一声,侧过头去,带着不属于她的轻柔,蜻蜓点水似地拨弄了一下我手腕开裂的皮肤。 “你有没有听过……过去教会时期,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刑罚,叫做,「脱手套」?” “什么?”我声音发颤地问道。 “刑罚本身并不复杂,”她似是惋惜地,把弄着我的手指,“把犯人的双手用带着倒刺的麻绳捆起来,吊在梁上,再涂上一些软化的膏药。接下来,犯人就会一点、一点地往下落,到了最后,手上的皮肤就会刷——地……” 我情不自禁地战栗了一下。 “像脱手套一样,剥下来了,连带着指甲一起……” “滚!” 我近乎本能地,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却是踢在了腹部的肌肉上,自己先疼得缩了起来。 她虽是毫发无伤,却仿佛神智崩坏了一样,扶着腰,发出了一阵毫无顾忌的狂笑:“原来你也会害怕呀!哈哈,我只是说个故事而已……” 心脏在胸腔内猛烈地跳动着,我靠在冰凉的墙面上,努力地平息着身躯的颤抖。贴着汗水的后背,在透窗而入的冷风下,散发出丝丝的凉意。 我艰涩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望着在她身后、居高临下审视着我的维尔德女士,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谅你们也不敢这么做吧。”我瞪着她,话音冰冷地说道,“整只手皮肤脱落,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意外所致。” 那位检察官,却是无所谓地轻笑了一声,卷起自己的袖口,瞟了一眼我本能退缩的模样,面无波澜地俯下身来。 “你大部分时候都很聪明,但有时候,又耿直得让人发笑,”她撑着床,朝我逼近了几分,“皮肤剥落,当然不正常——但若是劳动的时候,整只手卷进机器里,变成了碎肉呢?在那之前,会发生什么?” 我的瞳孔不禁失散了几分,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女人目不斜视、毫无退避的脸。一阵刺骨的恶寒,伴着四肢发软的无力感,传遍了我的全身。 如果恶魔真的有化形于人间的话……想必,一定是她的模样。 “西维莱刑事调查与程序法,第六条……” 我失神地,望着她唇角不为所动的笑意,声音渐渐地,被一阵无力的绝望感压了下去。 “讯问嫌疑人时,辩护人必须在场……维尔德女士,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 “当然,”她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正在询问证人。只需要证人本人在场即可。” “证人?”我呆滞了片刻,不确定自己有无听错。 她却只是目光淡淡地,朝一旁使了个颜色。而静候在一侧的同谋,仿佛已经期待了许久般,将口袋里的一张照片掏了出来。 我视线恍惚地,注视着照片上、格罗里欧的脸,心脏猛地一颤。 ……为什么,她们要做什么? 照片上的女人,留着一头随性的短发,尚显青涩地,将双手背在身后,望着面前的镜头。 原来……她真的留过这样的发型吗?和我梦里的如此相像。 我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阵刺痛——不知是因为她被指控,还是因为这副我本应没有见过,却又似曾相识的造型。 “她的照片可真难找啊,”金·史德莱默低下头去,端详了一下手中的照片,嘴角轻轻地勾起,“我若是长成她这样,恨不得每天都拍照,也不至于翻遍档案,都只能找到去年的证件照了。” “你找她的照片做什么?”我冷冷问道。 “这就要问你了,证人。” 不等我有任何思考的机会,维尔德就从她的手中接过照片,目光锋利地,举到了我的面前。 “这个人,在追捕吞噬者塔莎·图恩时,因为渎职,导致目标逃脱,至今仍没有下落,给社会造成极大威胁……” “你在说什么?”我身体发冷地,打断了她的话语。 “你当然清楚我在说什么,这起案件,你是唯一的目击证人。” “可是……” “对于这种案件,证言是必需的,如果你不提供,只能让她本人吐出来了,”她神情淡漠地,扫了一眼我手腕上的伤口,“你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我胸口发痛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可是我妨害公务的案件,不是你办的吗?” “是。”她平静地眨了眨眼,“但若是她收买你顶罪,也并非没有可能。” “难道那里没有监控吗?”我咬牙道,“你明明知道,是我阻拦着她,打碎了窗户,才导致吞噬者逃脱……” “难道你的体力,足以阻拦一位受过训练的军人吗?” “事实就是如此。” “好,既然你有这样的犯罪能力——可你又为什么这样做?”她沉吟了片刻,又似是自问自答地开口,“是因为那名吞噬者,在你住院时一直照顾着你吗?” “是。” “你和她之前就相识了吗?” “是。” “她在你杀死欧利克的时候也在场?” “是。” 话音刚落,我便吸了一口凉气,却已是覆水难收。 一切都太快、太快了。昏昏沉沉的脑袋,被迫高速地转动着,毕竟,一旦有片刻的犹豫,就可能对她不利……她们是这样让我认为的。 在我思考清楚局势之前,面前女人逼视的目光、紧锣密鼓的话语,已经如架在颈上的剑一般。 当我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时,维尔德女士已经站起身来,掏出胸前口袋里的录音笔,按下了结束键。 “虽然还是想要你完整的供述,但,这样也足够了。” 尘埃落定,整个过程,她连一寸衣角都没有弄脏过。 她垂下眼睛,目光中,没有分毫的喜悦,仿佛这只是她常胜的生涯中,再平淡不过的一笔。 “说实话,那样的酷刑,我还从来没尝试过——也多谢你,没有逼迫我走到那一步,温特莱德小姐。” 第24章 辩护 作为不幸中的万幸,接下来的日子,她们的确是再没有对我用刑的必要了。 虽然,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以及挥之不去的病痛,还是如烙痕一般地留在了我的身上。或许,直到我死前,都无法完全愈合吧。 而在我的病历里,这些伤口与病变,都被巧妙地解释成了一场意外。仿佛我所经历的所有痛苦,都只是一场一厢情愿的噩梦;始作俑者们都已全身而退,只有我自己,还被囚困在梦魇里,不得超生。 金·史德莱默第二次来到这个房间里看我,是带着弗朗西斯科女士,来安排与我的会见。拉开门时,她挂着那副云淡风轻的微笑,朝我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仿佛不久前,自己做下的令人发指的罪行,都已经随着无迹可寻的证据一道,烟消云散。 我只是挂着点滴,坐在床头,冷冷地看着她——大概,直到我死,都没有任何力量与这样的人对抗吧。 他们的背后,有太多东西,体制、权力、正义……或许,还有一只不明目的、无形地钳制住我咽喉的手。 而带着这所有的不甘、不公与不解,被埋葬进坟墓,就是我注定的宿命。 这些天来,我的思绪,与我身体里的血液一道,无时无刻地不在翻涌着。可是,表现出来,却是宛若死水的平静…… 莉西亚最后的那段日子,应该,也就是这样的吧。 当弗朗西斯科女士微笑着,沿着我的床畔坐下,问我这几天过得怎么样的时候,我只是淡淡地,将我承认了罪行的事情告诉了她。甚至,连维尔德和金·史德莱默逼供、诱供的事,都懒得再描述一遍。 而这位辩护人女士,只是专注地听着,仿佛对我说出口的、没说出口的一切都已心领神会,很快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希斯因小姐,我真心地为您的遭遇感到抱歉,”她轻声道,“如果我当时能在这里,或许会好得多……” “你不可能时时刻刻地在我身边,”我语气平淡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既然是我自己承认的,我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面前的女士,的确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所以,如果我直接说自己已经放弃辩护、请她回去,或许会让她很难堪吧。 虽然,这也是我此时此刻,无比真切的想法。 她沉默了片刻,只是神色平静地,将温热而沉稳的手掌,轻轻地覆盖上我的手背。 “您确实无需后悔。虽然证言确实是关键的证据。但这只是那些老爷们为了自己的心安,与「正确」,自欺欺人的功夫罢了。 “如果是无关紧要的轻罪,坚持不认,或许的确有用。可是这个案件,现场已经发现了您大量的指纹、脚印与血液……无论如何,她一定会不择一切手段,逼迫您承认罪行的。” 弗朗西斯科女士垂下目光,缓缓地,注视着我手腕、颈侧与胸前的伤口,话语低弱了下去。 “虽然这么说,或许会冒犯到您……身为辩护人,我不可能劝您认罪。所以,眼睁睁看着您白白受苦,我的心里也煎熬万分。事到如今,倒是可以安心地,考虑接下来的策略了。” “策略?” 她从容地笑了笑,偏过头去,从自己的左耳取下一侧耳机,小心地放入了我的耳中。 “我说过,我会带来能让您眼前一亮的东西的。” 尚带余温的触感,让我本能地产生了一霎抵触;不过,很快,听筒那一侧的声音,就让我的身体犹如过电一般,松软了下来。 我抚着被塞进自己耳朵里的耳机,听着耳畔,那一道熟悉、却又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声线,不敢置信地,望向弗朗西斯科女士悠然的笑容。 她只是微笑着抬手,在自己的耳朵上比划了一下,用那似曾相识的手势,提示着我……监听的存在。 「不必惊讶。」 隔着温热的听筒,格罗里欧的声线伴着背景的杂音,无比贴近地,抵在我的耳畔,令我的身体也情不自禁地酥麻了一瞬。 「她本来就是我们的人。接下来,你要听我说话,但表面上还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可以做到吗?」 与此同时,面前的女人眨了眨眼睛,极其自然地配合道:“我需要您将案件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可以吗?” “好……” 我听着左右耳畔,重叠交错的两道话音,点了点头。 …… 然而,当我屏住呼吸,静候着她的提问时,电话另一侧的人,却是陷入了一阵沉默。 耳机里,只剩下喧杂、吵闹的背景音,带着信号时而中断、干扰的电流声。似乎她正在外面,忙着什么其他的事情。 弗朗西斯科女士笑了笑,语气无奈地,打破了这片不自然的寂静。 “先要向您声明的是,检察官对您的指控来得非常紧急,审理的日子也安排得很近……所以,我的手头不止处理您一个案子。” “我明白。”我心领神会地点头,对她说,也是对听筒另一侧的人说,“我会尽量避免耽误您的时间的。” 过了片刻,电话那头的杂音似乎被减弱了少许。 她似乎闪进了一条稍显安静的小巷里,休息了片刻,随后,在另一道声音的掩饰下,低声地开口道: 「她们刑讯你了吗?」 我抚着听筒,不禁哑然失声。因为发烧而堵塞的鼻尖,泛起了一阵酸热。可是,说出口的,也只是一句“不要紧”。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在明知故问,她安静了片刻,不动声色地安慰着我。 「你杀的那家伙,是罪有应得。」 「维尔德肯定也心知肚明。只不过,她为了自己的工作,其他的什么都不管。」 「她和她的走狗,应该也在监听着你的房间。所以,接下来我说的话,千万不能让她们知道—— 「你杀的那家伙,是吞噬者吧?」 “这……” 我措手不及地,望着面前,弗朗西斯科女士嚅动的嘴唇,和仿佛早有准备的目光,呼吸也不禁停顿了一拍。 吞噬者……这个信息,难道,除了我和图恩夫人,还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吗? 比如,欧利克在行动署的档案里,留下过案底? 如果是这样的话……暴行罪,相比起谋杀罪,可要轻得多了。 “是。”我斟酌着语句,低声道,“不过,我没有什么实质的证据——您有什么证据吗?” 「这也只是我的推测。」 随着听筒的震动,一阵冰冷的碰撞声,在我的耳侧响起。 她似乎在路上疾速地走动着,不过,沉着冷静的分析,却是丝毫也不受影响。 「毕竟,如果他是人类的话,应该会被你那位朋友吞掉、而不是那样的死状了。她那么照顾你,如果不是自己无法解决的话,应该也不想让你弄脏自己的手。」 果然,也只是推测吗…… 我沉默了片刻,感受着自己的胸腔内,宛如失重一般的心跳,目光渐渐地暗淡了下去。 “很可惜,比起我们的猜测,法官应该更愿意相信……那个女人的指控吧。” 弗朗西斯科女士沉吟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一个记事本,递到了我的面前。 “您可以把知道的线索写下来,”她温声细语地说道,“我看看,能否收集一些证据。” “证据……”我缓缓地回过神来,指尖发冷地,转动了一下手中的笔尖,“恐怕,是不会有了。” 连格罗里欧都无法掌握欧利克是吞噬者的证据,其他人,就更加没有可能了。 …… 听筒的那一侧,又一次,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一片模糊的背景音里,只剩下人群嘈杂的絮语,和穿梭的脚步声,断断续续地响动着。 交错的电流间,稍显沉重的气息声,若隐若现地回响在我的耳侧。也令我的心跳声,变得愈发地紊乱。 我不禁皱着眉头,按住了自己隐隐作痛的心脏——这种失落、不安,又希冀的感觉,我一直都很不适应。 奇怪……明明已经接受了自己注定被判死的结局了,明明以为自己再也不必经历这样的忐忑了。可是,此时此刻,强烈的不甘,与悲怆,还是如冰冷的雾气一般,笼罩了我的身体。 电话那一头的气息,一如既往地淡然、冷静,处变不惊。仿佛不论发生什么,她都能平静地接受。 只是听着她的声音,我便会觉得心安;可是听着她的声音,我又会不由自主地,想要活下去…… 明明都已经是遥不可及的了。 弗朗西斯科女士站起身来,掏出纸巾,动作轻柔地,揩去了我眼角的泪水。 不知过去了多久,电话对面的人,才终于重新地,回到了我这一边。 刚刚那一段时间里,她虽然一直没有出声,可是我和弗朗西斯科女士的对话,她却仿佛是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似乎是领会到了我话语里强抑的哭腔,她那一向没有波澜的语调里,也多出了几分小心的意味。 「前段时间,你让我查的黛茜·图恩的案件,还记得吗?」 “记得。” 意识到自己并不能直接与她对话,我用手背揩了一下笔记本上的泪痕,将黛茜·图恩的名字写在了纸上,装出一副自己忽然间想起了什么的模样。 颤抖的字迹,在闪烁的泪光下,开始变得模糊。电话的那一侧,她的声音也愈发地委婉了几分。 「或许和你预想的不太一样……黛茜·图恩并非为吞噬者所害。她本人,就是吞噬者。」 我有些恍惚地,指尖停滞了片刻。 「不过,若说是受害人,也没有什么问题。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吞噬任何人——凶手划一刀,她便修复一刀。对于吞噬者来说,实在不算是巧妙的应对方式……」 正在此时,一道突兀的枪击声,忽然从连线的另一头响起。 她的声音,也随之戛然而止。 我的呼吸一滞,却是被弗朗西斯科女士用力地按住手背,将欲要问出口的话语拦了下来。 紧接着,又是几道响亮的枪声。伴随着卡顿的信号,每一下,都仿佛击打在我的心上。 寂静的几秒钟,如同一个世纪一样漫长。一片朦胧的耳畔,我只能听见,自己猛烈而疼痛的心跳。 闪烁的电流声里,此起彼伏的惊呼,犹如淹没而来的洪水,压得我浑身冰冷、喘不过气。我的手腕不住地颤抖着,顾不得伤口的疼痛。 弗朗西斯科女士却是分毫也没有松开,用指尖抵住自己的嘴唇,眉头紧皱地,摇了摇头。 直到一切都安静下来,她的声音,又一次出现在听筒的另一侧——我因为失控而紧绷的身体,才终于放松了下来。 「抱歉。」 布料摩擦的声音响起,她似乎平静地,擦了一下自己脸上的血。 「如果不是事情紧急的话……我也想请个假,这样,就不用在和你说话的时候分心了。」 当我回过神时,温热而咸涩的泪水,已经淌进了我的嘴角。 为什么要抱歉……明明我被卷入的这桩案子,与她没有任何关系,明明是她自顾自地来帮我,为什么还要照顾我的感受。 随之而至的,是一阵隐隐约约的、犹如泥地细雨般的声响。我听了片刻,才近乎应激地意识到,那是火焰蚕食血肉的声音。 很快,那阵声音又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空旷、回荡的脚步声。 她沉默着,离背后燃烧的尸体走远了一些。 「其实,我刚刚是想说……有没有可能,吞噬者,是可以遗传的呢?」 第25章 辩护-2 在我模糊的回忆里,欧利克的父亲,从他很小的时候便失踪了。而在那出事故之后,他的母亲还曾带着他,来我们家中借住过一段时间。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街坊里关于母亲和这位年轻的寡妇——萨拉·图索之间的传闻。只记得她的小儿子,古怪、孤僻,经常说出一些不符合年龄的话。那段时间,本就没有好脸色的父亲愈发地易怒,而母亲,面对着本应是多年的好友,却总是回避、躲闪,似乎,还带着一丝恐惧。 而在她离开我家前的晚上,我悄然地听见,房门紧锁的浴室里,传来了一阵压抑的争吵,与哀求声。 “当年的事,是我错了……” “……放过……” “至少留下……她还可以……” 后来,我关于那个女人的记忆,都已经朦胧不清了,只是从母亲片段的絮语中听说,她后来又改嫁,生了一个女儿。而那个大儿子,由于不受继父的待见,也开始了离家浪迹的生活。 至于本·欧利克是如何成为吞噬者的……我原以为,他是在道上混迹的时候,接触了成为吞噬者的契机;也猜想过,或许是在更早的时候——或许,当初夺走他父亲的那场意外,也一并夺走了真正的本·欧利克,而那个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只是伪装成人形的恶魔…… 至于遗传? 在知晓图恩夫人,及她的亡女的故事之前,我从来不曾这样想过。而在关于吞噬者的研究里,也从不曾有过这样的猜想。 奇怪……明明应该是百家争鸣的,为什么从没有人,往这个方向想过呢? 「听起来,他的母亲,应该不是普通的人类吧。」 电话的那一侧,沉静的气息声,伴随着断断续续的电流的声音,渐渐地按下了我的思绪。 「萨拉·图索是吗?怎么拼写?」 “不,”我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不要去找她。” 姑且不论,贸然去接近一个疑似吞噬者的目标有多冒险…… 在“遗传”的规律未被证实的情况下,就算掌握了欧利克的血亲是吞噬者的证据,对于眼下的案件,也没有任何证明的作用。 我思绪飞速地运转着,欲言又止。 “被害人”是吞噬者的信息,对于我的罪名,乃至于生死,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不能让监听者意识到我们在说什么,否则,即便有什么其他的、能够证明他是吞噬者的证据,也极有可能被提前处理干净。 “你知道,巫女蒙达的故事吗?” 我思索了片刻,委婉地开口。 我记得,那个下雨天,她带我去的墓园里,就摆放着这位“巫女”的塑像,和记载着那段故事的石碑—— 当时,气数将尽的教会,面对邻国温塞尔的暴乱无能为力,只能默许军政府的势力逐渐壮大,而蒙达,则是其中之首。 在利用尽她的才能之后,主教通过挑拨、联结守旧派的力量,架空了她的权力,并在鸟尽弓藏之时,声称自己得到了神明的梦谕。在梦中,神启道:“肩上有荆棘状刀疤之人,将是为祸人间的巫女。” 这是教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直接用神谕进行裁判——在没有任何罪证的情况下,蒙达,及一众拥有同类特征的无辜之人,都被处以了残酷的极刑。 …… 「你想说,我对于吞噬者可以遗传的猜测,就像神谕一样,毫无根据吗?」 发觉自己被拿来与大主教相提并论,即便是她,也似乎有了些许的不满。 「可是,只要找到他的母亲,不就可以验证了吗?」 “不是……” 就算一个、两个吞噬者之间存在遗传的现象,也不能说明所有的都是如此。更何况,在我们的视角里,「欧利克是吞噬者」是已知的事实,但在法官眼里,却是待证事实。 我抬起袖口,擦拭了一下额角滑落的汗珠。 而坐在我面前的弗朗西斯科女士,似乎很快便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思索了片刻,朝我坐近了些。 “希斯因小姐。”她意味深长地说道,“请您放心,当今的法官们,再也不会做出如此轻率的裁判了。” “是啊,”我隐晦地附和着,“就算是神谕,也要经过反复的推演,和验证,才能成为普适的规律……”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 电话那一侧的人,听出了我们的言下之意,果断地打断了我的话语。 「再说下去,那个走狗也该听懂了。」 攥着笔尖、冒汗的手指,稍微地松开了少许。我靠进身后的枕头里,如释重负地,勾起了唇角。 那条走狗……虽然举止轻率,却也并非愚笨。不过,听不见前因后果,想来也无从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吧。 「可是,我不是来做研究的。」 她似是无奈地轻笑了一声,说话的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平淡。 「只是觉得,如果真有遗传现象的话,他的母亲身为吞噬者,对自己的孩子是人是鬼,应该是心知肚明的吧?」 “你是说……” 「只需要她的证言就够了——我去问候一下她。」 一片嘈杂的听筒中,传来了一阵钢铁碰撞的清脆声响,似乎她踢开了倒塌的路障,在一片断壁残垣的废墟中穿行着。 “我……”弗朗西斯科女士按着耳边的听筒,哽滞了片刻,为难地笑了笑,“我会争取,和被害人的家属,友善地沟通一下。” …… 再一次来看我的时候,弗朗西斯科女士为我带来了她的手写信。 我无言地,摩挲着信纸上,那一行行似曾相识的字迹——当初,她只是惜墨如金地,为我留下了一张匿名的卡片。如今,这样的字迹,倒是洋洋洒洒、如见其人了。 据她所说,那个名叫萨拉·图索的女人,早已经消失无踪了。甚至,早在当年改嫁之后,萨拉·图索便一直使用着新的化名。而欧利克的家里,也早已是人去楼空,连带着家中的丈夫和小女儿,都一起不见了踪迹。 据说,那天去警署报案的,是一个蒙着脸的年轻女人,留下的,都是虚假的联系电话和化名。 尽管报案人身上有诸多疑点,但那具漂浮在废液池里的尸体,却是无法抹消的事实。所以,警署只能先传唤犯人的家属——也就是我的母亲,来配合侦查。 恐怕,这桩案件到现在的发展,都在那个女人的预谋之中——她或许已经预料到,欧利克作为吞噬者的身份,在我的眼中已经暴露,而她,披着虚假的名字和年龄生活了那么久,也是时候蜕皮新生,顺便,还能让那个未能顺从她心意的女人,再一次感到痛苦…… 不过,这样的结果,反倒是令我松了口气。 没找到就好……找到了,又不知是怎样危险的一番争斗。 要活捉吞噬者,就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是取得她的证言呢? 今时今日,我所有的不幸,或许,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愚昧又怯懦的母亲,明明还与那样危险的女人牵扯不清,却又成婚、生子,妄想逃避进世俗的安稳,连带着自己的孩子也一同受到诅咒——不是对她背叛教义的诅咒,而是对她背叛自己的诅咒。 不过,说到底,一切的一切,最直接的源头,也还是我自己。是我挣不脱这方泥潭,被迫染上了恶魔的血;是我触犯法律,被送进牢中,也是罪有应得;也是我,招架不住诱供,承认了自己有罪。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宿命和意志…… 在刽子手向我亮出她的照片的那一刻,我的心脏就已经如同停跳。事到如今,我不希望她再因为我,被卷入任何事情了。 或许……只有我死了,这场厄运才不会再牵连到他人吧。 …… 意料之中地,接下来的几天,她们的搜寻也没有任何的结果。 我也曾经或委婉、或直白地告诫她不要再管我的事情,但都被她冷淡地拒绝了——她告诉我,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特别的理由,不只是为了拯救我这个人。 据说,我向行动署递交的那一封关于伊安制药的举报信,被审批人驳回了。理由,是报案人「朱莉安·泰勒」在过去二十多年间,由国家强制缴纳的保险记录为空,身份可疑。 虽然,这样的决定不能称之为错误……但是,在此之前,行动科几乎不会主动地审查报案人的身份。只要有吞噬者的线索,哪怕是匿名报案也没有问题。 在有限的信息下,她也分不清,到底是行动科对于伊安制药的报案已经厌倦,所以下功夫调查了报案人的身份;还是审核的人当中,有人认出了那张□□上,我的脸…… 但按理来说,在审批意见上署名的人,应该都不曾见过我本人。哪怕我作为幸存者,被记录在行动署的卷宗中,也没有留下任何照片。 有关于我的疑点,并不只这一个。 在后来的一次通话中,她向我隐晦地提到,阿文德曾经悄悄地,递给过她什么关于我的东西……或许是请求她救我,或许是什么别的东西。她也曾旁敲侧击地,刺探我是否对她隐瞒了什么。 在得知我没有任何相关的头绪后,她也讳莫如深地,没有告诉我更多的事情。 慢慢地,我开始变得平静,贪心地数着最后的日子,期盼着与这位辩护人女士的会见。每一次,她都会带来我所想念的东西——信件、衣物,有时候,还有与那个人通话的机会。 虽然,她们现在的心境,与我完全不同。毕竟,此时此刻,还没有放弃让我活下去的,也只剩下她们了。 而我,似乎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毫无求生欲的冷静,在她听来,是多么的刺耳。 即便是她,也似乎终于临近了忍受压力的极限。 「我说过,我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在行动。」 最后的那次通话里,她语气冰冷地,打断了我暗示她放弃的话语。 「为什么你一定要干涉我呢?」 “因为……” 我欲言又止地,掐着自己的指尖,努力地克制住为自己辩解的冲动——是时候,让她真正地放弃我了。 倘若我的身上,真的有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谜团,以至于有人一定要置我于死地的话,淌这滩浑水,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就算她真的是为了真相,不在意性命的人……就算她曾经也为了真相,置我于险境。 我始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卷入其中、无法脱身。 “因为,”我咬牙道,“你也一直在干涉我啊。” 「什么?」 弗朗西斯科女士皱了皱眉头,抬起手来,似乎是想劝我们不要吵架——要“转译”吵架的内容,让监听者无法察觉我在与其他人对话,实在是太有难度。 “难道我不能决定自己的生死吗?” 我撇过头去,避开弗朗西斯科女士略显委屈的眼睛,狠下心来说道:“我只想安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光,但你却坚持不休地……为了所谓的真相、任务,还是胜绩?” 「够了。」 她似感无力地冷笑着。 「对于那些严刑逼供的家伙,你不说一句狠话,也不求她们杀了你……对于我,你倒是觉得受折磨了?」 我不知所措地,陷入了一阵沉默。 气氛僵滞的耳侧,仿佛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在猛烈地震动。就连我面前的弗朗西斯科女士,也是惊讶地张了张嘴巴。 或许,在所有人的印象中,她都是不会生气的吧。 见我没有回应,她用几乎微不可闻的气息,轻叹了一声。 「算了。」 直到我颤抖地,在自己的食指上,留下一道、一道的划痕;直到电话挂断、急促的忙音传来,那一天,我终究是没有说出任何挽回的话语。 后来的几天,她似终于心灰意冷了般,再也没有为我带来过任何东西。 而我,也渐渐地习惯了,弗朗西斯科女士孤身前来、无奈地摊手的笑容。 我只是翻来覆去地,翻看着她写给我的旧信……每读一次,心中的波澜,仿佛便能够减弱一分。 直到那天,在法庭上,隔着冰冷的栏杆,再一次见到她时,我才意识到,自己那令人绝望的牵挂、与期盼——关于她、关于生命、关于世界,从来都不曾真正地寂灭过。 第26章 审判 很快地,对我审判的日子如期而至。 时隔近一个月,第一次走出牢房,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的眼睛一阵晕眩。不过,下一秒,黑色的布袋便蒙上我的头,将这缕短暂的明亮隔绝了开来。 颠簸晃动的汽车上,漆黑的视野里,金·史德莱默跪在我的身前,将我囚服的扣子一颗、一颗地解开。尚在结痂的伤口,暴露在她的视线之下,让我的身体本能地开始颤抖。不知是因为压力、愤怒,还是习得的恐惧。 “这也是为了你好,被告人小姐。” 这一次,她的动作倒是轻柔、仔细,心情颇为不错地,为我换上了弗朗西斯科女士送来的衣服。而那件被洗得发硬的囚服,则带着陈旧血迹的气味,被扔在了地上。 “如果可以给法官留下一个好印象的话,说不定奇迹就会发生呢?”她慢悠悠地,为我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你只是怕人发现,你们虐待囚犯吧。” “你在说什么呢,我们可是很人道的,”她似乎沉浸在这样自觉可笑的表演里,“就算是罪大恶极的犯人,也有受到公正对待的权利……” 再一次睁开眼时,我站在一条狭窄、昏暗的过道上。视野的尽头,是一扇笼罩在阴影中的、狭小的木门。 “进去吧。” 一阵带着刺痛的温热传来,身旁的女人抓着我的手臂,朝着走廊的深处带去。 匆忙间,我向着身后望了一眼。与这条属于犯人的过道不同,在我背后的,是一片明亮、宏大的屋宇——这里的屋顶很高,空旷、肃穆,冷灰的石柱矗立在大厅中央,四下都没有什么人影。比起监狱的压抑感,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了,别看了,”她凑近我的耳畔,似是好心地说道,“身上不是还有很多伤吗?小心看路,别摔着了,要不然,可是会很痛的。” “真讽刺啊,明明是你……” “嘘。” 她不动声色地,加重了指尖的力度。 一阵沉重、老旧的声响传来,面前的木门被她拉开。伴随着阴暗的潮气,乱舞的飞尘扑面而至。 尚未亮灯的法庭里,一切都那样沉寂。只有维尔德早早地坐在起诉席上,专心致志地,整理着桌上的资料。 一道微弱的缝隙,透过窗帘,在红木地板上切出狭长的光影,也切在维尔德的脸上,显得她的身影也渺小了几分。 她顺着脚步声抬起头来,竟是目光平静地,朝我点头致意。 ……到了人前,都变得道貌岸然了吗? 我只是冷笑着,避开了她的目光。而钳制着我的金·史德莱默,倒是兴致悠悠地走到被告席侧,热情地恭维道:“维尔德女士,您该知道,我最喜欢您穿上这身制服的样子……” 后者却仿佛没有听见似的,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继续翻阅着眼前的卷宗。一片阴影里,挺拔的衣领立在她的脸侧,显得她愈发地寒气逼人。 ——西维莱的检察官,在名义上也属于军队的一部分,出庭时,必须穿着军装改制的制服,并且携带配枪。虽然,维尔德女士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身份。这身制服,是出于法庭纪律的要求,才第一次见她穿上。 不知气氛就这样僵滞地,过去了多久。当那道沉重的推门声,再一次响起在我的身后,稍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弗朗西斯科女士正拎着宽大的法袍,行色匆匆地走过我的身侧。 而在她的身后,半掩的木门里,一名男子正畏畏缩缩地探出半个头,似乎不愿意踏进此地;但他侧过身去时,又像是撞见了更加可怖的东西,面色发白地转过头来。 而当他的面孔,逐渐清晰地,与记忆深处的那副嘴脸重合——我的眉心一颤,仿佛浑身血液都凝滞了一瞬。 那天晚上……和欧利克一起出现在后视镜里的,正是这一张脸。 不过,比起我本人,维尔德女士似乎对于他的出现,愈发地如临大敌。 “你是什么人?本庭不允许旁听……” “辩方证人。” 弗朗西斯科女士来到辩护人席上,将东西放下,不紧不慢地,拨弄了一下自己稍显凌乱的头发。 辩方?难道……这个人渣,是来为我作证的吗? 我不禁暗暗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可是,庭前证据开示的时候,辩方并没有提出证人。” “当时的客观条件,还不足以与证人取得联系。”她神色自然地答道,“当然,如果您需要的话,可以申请延期审理。” 维尔德女士沉吟了片刻,随后,犹如将闪着寒光的刀刃收进鞘中一般,紧绷的神色也放松了下去。 “不了,”她低着头,翻着手中的案卷,云淡风轻地说道,“如果你的战术就是拖延时间的话,我没有奉陪的兴趣。” “那么,感谢您明智的决定。” 寂静、空旷的法庭里,只剩下案卷轻轻翻动的声响。她们两个人,似乎早已经熟悉而默契了一般,不再抬头看对方一眼。沉默间,仿佛有一阵古老而潮湿的气息,随着飘舞的灰尘,在我的鼻尖缓慢地流淌着。 过了片刻,身后另一侧的木门也被人拉开。随之而至的,是一阵平静又懒散的脚步声。 那人一言不发地,来到控方的证人席上坐下。与此同时,金·史德莱默在我的身后,声音极轻地啧了一声。 我不经意地转过头去——也在那一瞬间,我身旁的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我目光凝滞地,望向自己身侧,那一张日思夜想,却神情陌生的脸。 距离我上一次见她,仿佛已过去了太久…… 她穿着一身随意的牛仔外衣,头发散落地搭在锁骨上,只淡淡地瞟了我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只剩下我的心脏,在剧烈起伏的胸腔内狂跳着。 褪去了那身制服,在淡蓝色衣领的衬托下,她的清冷与漂亮,愈发地展露无遗。哪怕是坐在阴影里,也仿佛有一层柔和的光晕,罩在她的皮肤上。 “我说……” 忽然靠近的气息,吓得我身体一颤。 “你看得眼睛都直了。” 身后,那一位沉默地观赏着一切的狱警,不知在何时凑近了我的耳畔,笑意悠悠地说道:“不过,也不怪你,她……” “闭嘴。”我咬着牙,打断了她的话语。 一片昏暗、肃穆的建筑里,这阵不合时宜的聒噪,显得分外地突兀。不过,隔着这样的距离,其他人应该也听不清内容吧…… 在我的身畔,她依旧神色平静地,没有看我一眼,只是翘着腿,指尖百无聊赖地点着自己的臂弯,静静地等候着审判的来临。 …… “证人,”伴随着一阵纸张的轻响,维尔德女士检查完了手中的文件,朝她微微侧头,低声道,“证件带了吗?” “带了。”她漫不经心地,用指尖勾着一枚徽章,递到维尔德女士的跟前。 “不是这个,是有照片和姓名的——我说过的吧?” “好。” 格罗里欧淡淡地应了一声,将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了一本黑色的证件。而后者顺手接过,快速地翻阅着,神情稍微舒展了片刻,很快,又重新变得凝重了起来。 “这是去年的证件……已经失效了。” “是吗?”她仰起头来,无辜地说道,“没注意。” 维尔德女士眉头紧锁地摇了摇头——她一向很讨厌自己掌控外的情况。 “难道您平时执勤的时候,都没有携带过有效的证件吗?” “没注意。再说,大多数人看见制服和徽章,就会配合了。” “徽章谁都有可能捡到——那么您的制服呢?” “太热了,没穿。” 理所当然的语气,令面前的女人也不禁哽滞了片刻。 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欲说些什么,却是被身后沉重的推门声打断。 而在那一瞬间,女人脸上的愁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自然、得体的笑容。 从那扇门后的阴影里,一位留着灰色络腮胡、面色发红的中年男子,披着遮盖住身体的法袍,步伐迟滞地走了进来。 …… 这出案件,没有陪审团,只由法官一人审判。据说,是因为涉及到国家机密……虽然,到底是如何牵涉到国家机密,我们一无所知。 弗朗西斯科女士申请过许多次挑选陪审团,但都被驳回了。后来,我也自行放弃了由陪审团审判的权利——组成陪审团的,大多也是中年的男性,就像眼前,从门后走出来的男子一样。 我并没有那样的闲情,去忍受他们审视的目光。 “早啊,女士们。”男人打着呵欠,掩盖在胡须下的嘴角,闪过了一丝微弱的笑意,仿佛尚未从浓烈的困意中挣脱出来。 “嗯……如果没有那个碍眼的家伙,就更好了。” 而在我身后的角落里,被他目光扫过的男子正瑟瑟发抖地,往后退却了几分。 “早上好,阁下,”维尔德女士从容不迫地笑道,“这位是辩护人临时提出的证人,确实是意料之外呢。” “像往常那样速战速决,好吗?”他略显熟络地,朝对方致了个眼色。 “明白。” 男人身躯懒散地,来到法官的席位上坐定。 宽阔的穹顶上,一道苍白的灯光亮起。随之而来的,是几声低沉的咳嗽。那一双没有什么精神、却处在居高临下的位置上的目光,也终于悠悠地锁定了我的面孔。 “被告人。” 在他开口的同时,一阵不容抗拒的力量,伴着锁链清脆的响动,将我从座位上拎了起来。 霎那间,四面八方的视线,都集中在我的身上。我胸膛压抑地起伏着,犹如站立在冰冷险峻的悬崖边,几乎要透不过气。 “希斯因·温特莱德……”男人低头翻阅着手中的案卷,声音细小地,仿佛自己正在念叨的,只是报纸上一处不起眼的新闻。 “国家起诉你,犯妨害公务、谋杀罪,代理起诉人玳宁·维尔德,审判人帕拉佐·马汀,你有无异议?” 悄然间,弗朗西斯科女士与我的目光交汇,默默地摇了摇头。 我低声道:“无异议。” “起诉人,”他撇过头去,“你对于被告人和辩护人的身份,有无异议?” “无异议。” “好。” 砰地一声,一道木槌的惊响,如蓦然砸破冰面的石块,令我的心口一颤。 “开庭。” 男人朝着一侧抬手,犹如优雅的绅士一般。而被他请起的维尔德女士,也是默契地微笑着,来到了法庭的中央。 闲庭信步的模样,与她背后阴鸷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 第27章 审判-1 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响起,法庭前方的屏幕上,亮起了一道白光,照得维尔德的侧影也仿佛苍白了一瞬。 随后,那道屏幕闪烁着,逐渐地褪去了亮色,只剩下遍布噪点的冷暗画面——沾着血迹的证物袋里,一把已然生锈、但仍然看得出锐利切口的铁片,正沉默地述说着自己所目睹过的暴力。 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令许多人都倒吸了一口寒气。有一瞬间,我仿佛也感到自己指尖,犹带温热的罪恶触感。 “这是……谋杀案的证物吧?”帕拉佐法官眯着眼睛,轻声道,“起诉人,你要本庭先审理谋杀案吗?” “是。” 维尔德有条不紊地说着,并在不经意回眸的瞬间,朝着证人席上的格罗里欧使了个眼色——大概,是叫她趁此间隙,将证件送过来。 “被告人所犯谋杀案,与妨害公务案之间,有时间和因果上的牵连关系,先审理谋杀案,更加有助于阁下理清事实……” 虽然表面上依然从容不迫,但是,从她略显烦闷的神情,也能看出,证人没有带证件的事实,已经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一般的庭审习惯,都是先审理简单的轻罪,这样,既能让法官迅速适应起诉人的节奏,又能在他的心里种下“被告人有罪”的预判。不过,以她的临场应对能力,很快也适应了这一点。 维尔德女士转过身去,向法官沉着地微笑着,在得到后者的点头示意后,不紧不慢地,开始了她的陈述。 “被告人希斯因·温特莱德,与死者自幼相识,被告人的母亲在案发前,还希望被告人与死者缔结婚姻关系……” 我悄悄地,瞥了一眼身侧的女人。她只是沉默地,往手机里发送了几行文字,仿佛对于这样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波澜。 “不过,被告人对于这样的安排,却是十分抗拒。” 伴随着一阵刺眼的闪烁,余光里的屏幕,切换到了下一张画面。 一片昏暗、迷离的光影里,图恩夫妇模糊的侧影,出现在照片的角落——或许,是那群混混偷拍的吧。 我情不自禁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指。 “被告人离家出走之后,结识了街头表演者,塔莎·图恩,及其丈夫赛蒙。 “7月25日,赛蒙因为心脏病突发,在家中跌倒死亡。当时,塔莎·图恩刚好外出,被告人独自目睹了赛蒙的死状后,又恰巧撞见了路过此地的死者。 “被告人本就厌恶死者,在此刺激下,愈发将死者与赛蒙的死因联系起来,坚定了自己的杀意。” ……颠倒是非,一派胡言。 为了塑造一个完美的死者,为了不让我有任何减轻罪责的事由,她已经不惜让一个无辜者枉死的真相,掩盖在尘土之下了吗? 毕竟,像图恩先生这样无亲无故的人,也没有什么人来替他翻案了。 我低下头去,咬紧了自己的牙关,攥得发白的指尖似乎已感受不到疼痛——在开庭前,弗朗西斯科女士再三嘱咐过我法庭的纪律,我不能出错。 而不论我的心中如何翻涌,那一道沉着、冷漠而残忍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地,回荡在法庭的每一个角落。 “虽然巷子里的监控已经年久失修,没有记录具体的过程,但是,从马路上的监控可见,被告人与死者、死者的朋友——如您所见,就是庭下的这位辩方证人——一同乘车离开了塔莎·图恩的住处。 “被告人假意与死者久别重逢,邀请死者去郊外游玩,并指引死者来到了案发地点——位于白沙西北角的钢铁厂废址。 “在此同时,被告人也暗中联系塔莎·图恩前来,希望她能协助自己除掉死者。被告人当时,应该尚不知晓塔莎·图恩作为吞噬者的身份,否则,就不必大费周章地跑到郊外、预谋抛尸了。 “由于案发现场也没有监控记录,我们经过缜密的研究,根据残留的血迹和证物,还原出了当晚发生的事情……” 伴随着一阵卡顿的电流声,屏幕里的画面,切换到了那一座停车场的景象。 一片凌乱的镜头里,苍白、狼藉、血迹斑斑——在用粉笔圈出的人体轮廓旁,随处可见散落的衣物、假肢,乃至于欧利克被切下的碎肉、和疑似眼球的物体……不用讲述,也能感受得出,那是多么混乱而黑暗的一个夜晚。 帕拉佐法官的目光一颤,也眉头紧皱地,转过头来,审视着我——这个在他眼中,或许已经心狠手辣、如同蛇蝎的人。 我只是冷漠地,回敬着他的目光。 即便犯罪现场触目惊心,也未必是我所为;即便是我所为,或许我也有更加正当的理由。只是凭着一副有视觉冲击力的图片,便以为自己成为了惩奸除恶的使者,这样的水平,还是不要做法官了。 不过……或许也正是这样的法官,才得以成为,权柄手下的一条好狗。 维尔德女士礼貌地侧过身去,朝他等待了片刻。看上去,仿佛对他毕恭毕敬;但实际上,她才是这场审判的主导。 在得到帕拉佐法官的首肯后,她胸有成竹地微笑着,继续说道: “被告人没想到的是,死者叫了更多的朋友来。其中,一位名叫杰森的男子对被告人进行了羞辱……” 多么缜密的编排——我不禁无力地冷笑。 明明是欧利克对我挑衅、羞辱,甚至开枪将我打成重伤……可是,此时此刻,过错都属于其他无关紧要的死人,欧利克,却是分尘不染——他越是无辜,越是显得我罪大恶极。 我目光冰冷地,注视着面前这一位身形高挑、面不改色的起诉人。慢慢地,从气愤、不解,到倍感可笑的无奈。仿佛我只是一个冷眼看着她表演的旁观者,而她,也从未真心实意地追求过什么真相。 不论这样做的代价是什么,公正、良知,还是无辜者的生命——对她而言,重要的只有输赢而已。 在她高谈阔论的间隙,维尔德的目光与我接触了一瞬,却是不为所动地移开,仿佛这样或是绝望、或是怨毒的眼神,她已经见识过太多次。 “——当塔莎·图恩赶到时,被告人正在与杰森争斗,塔莎·图恩将该人当作了被告人的目标,对该人进行了吞噬。在场的其他人见状,纷纷仓促逃走。而死者,则被被告人按倒在地。 “杰森的案件,在行动署的档案中有所记录,阁下,您可以查阅。” 帕拉佐法官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抬手,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仿佛早就预料到了庭审不会这样中止,维尔德从容地踱了两步,回到自己的桌前,从文件袋里取出了一份白色的档案。 “由于涉及吞噬者的暴行,我也向行动署申请了相关的研究资料。”她来到法官席旁,目光冷峻地,扫视过庭前沉默的众人,“诸位,这是涉及国家秘密的信息,绝对禁止外泄,否则,会涉及重罪……” 确认了众人的反应后,她垂下目光,声音平静地,开始了她的陈述。 “据研究,吞噬者在吞噬人类后,自身的记忆会与被吞噬的人的脑内信息并存,经过沉淀,才能分清主次。 “那些能够承受过载信息的吞噬者,有可能发展出「异种」的能力。而若是超过自身承受能力,则会有精神错乱,陷入癫狂的风险……” 伴随着她缓慢、低沉的话音,帕拉佐法官的脸上,呈现出讶异的神色。弗朗西斯科女士也不禁疑惑又错愕地,皱起了眉头。却是不敢质疑、也无从质疑。 ——想来,这便是所谓的国家秘密。这样绝密的资料,在庭前证据开示的时候,维尔德女士并没有提交吧。 而在我的身侧,铁栏杆后的阴影里,格罗里欧的表情倒是没有明显的变化,只是微微地皱起了眉头——仿佛报告里的内容并不出乎她的意料,让她意外的,只是维尔德居然能够想到去获取这样的信息而已。 在众人的注目下,那位站在法官席侧的起诉人,仿佛愈发地渐入佳境。 “我们可以合理还原出,当晚发生的事情——塔莎·图恩不敢在短时间内接连吞噬两人。于是,被告人按照原定计划,自行杀害了死者。 “为了延长死者的痛苦,被告人从未用铁片造成过致命伤,只是活活地切割他的血肉,以至于死者在经受非人的折磨后,还曾经站起来尝试逃生……可是,却被被告人摔了出去。为了检测死者是否真的死亡,她将死者在停车场中反复捶打、拖行,直到确认对方已经因为失血而死…… “以上事实,有现场提取的指纹、脚印、血迹、毛发、凶器为证。 “可见,被告人犯意恶劣、手段残忍——我谨代表将军及民众的意志,请求判处被告人死刑。” …… 她的陈词完毕,只剩下颤悠悠的回音,回荡在空旷的建筑里,令我的身体也止不住地随之颤抖。 我指尖发冷地,低下头去,攥紧了自己膝盖上的衣物。 一片肃然的沉寂中,帕拉佐法官面色阴沉地抬起眼皮,朝我问道: “被告人,你是否认罪?” 我垂着头,颤抖着吸了口气。而在我开口之前,弗朗西斯科女士便带着一抹谦和的微笑,欠身起立。 但不等她来得及开口,维尔德的声音就不由分说地,带着优雅的傲气,压下了她的话语。 “鉴于被告人在庭前就已经认罪,所以,现在还是控方的举证环节,阁下,请您驳回辩护人的发言。” “驳回。” 帕拉佐法官只是淡漠地瞟了辩护人一眼,而后者,也仿佛早有了预期一般,叹息着坐了回去。 他转过头去,面向维尔德女士时,目光却是变得柔和了几分: “起诉人,如果被告人不愿当庭认罪的话,劳烦你出示她庭前认罪的证据。” “明白。”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步履从容地,来到庭前的录音机边。 一声按钮的轻响过后,汹涌的背景音,伴着杂乱的噪声传来,我身体僵硬地,听着自己的声音,在空旷、肃穆的大厅里回荡。 「你明明知道,是我阻拦着她,打碎了……」 “够了!” 当我回过神来时,一片寂静的空间内,只剩下我的声音在回响。 我咬牙道:“不要再播了。” 那段令人窒息的录音,适时地停了下来,但是,维尔德女士的手指还停在播放键上,居高临下地,等候着我的开口。 我话语里提及的那个「她」,此刻也转过头来。一片阴影里,她的瞳孔愈发地沉暗,我只能看清,她侧脸优美的曲线,是那样摄人心魄。 我躲避着她的目光,压抑的气息里,带上了几分颤抖。 而在我开口说话之前,弗朗西斯科女士就先站了起身。这一次,她的话语中,带上了不容拒绝的坚定。 “鉴于被告人对我隐瞒了重要的情况,阁下,我申请休庭。” 第28章 审判-2 空旷的大楼里,旋转、错落的阶梯,犹如一道交织的铁网。而那一扇扇暗红色的法庭大门,则是被人鱼肉的、撞上铁钩者的血。 弗朗西斯科女士步伐悠悠地,走到走廊的尽头,在大理石的扶手上趴了下来。 她从怀中动作自然地掏出了一根香烟,问我道:“介意吗?” 我只是摇头:“我父亲经常抽烟,已经习惯了。” “嗯,我父亲也是,”她点着烟,含糊地说道,“不过,烟确实是好东西。” 暖橙色的火光,映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显得她眼下的乌青愈发地显眼。再加上疲惫、冷淡的神色,犹如宿醉归来,与身上庄严的法袍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辛苦你了。”我在她的身畔趴下,轻声道。 “我?”她不以为意地,轻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辛苦。开了那么多庭,早就习惯了。倒是你,一个庭,就是你的一辈子。” 我只是淡然地,注视着她吐烟的侧脸。淡白色的烟雾环绕在她的鼻尖,显得她的神色一反往常地淡漠。 事已至此,我也心领神会,她并非真的觉得我向她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借此为理由,从那压抑的庭审中暂离开来,透一口气而已。 “原来,你真的是专业律师啊。” “嗯?”她转过头来,挑眉道,“我不专业吗?” “倒不是因为这个……”我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顾虑,弗朗西斯科女士用指尖点了点灰,淡淡地说道:“这里不会有监听的。放心说吧。” 洒落的烟灰,稀稀落落地,落向了我们脚下的大厅里,那一座铁制的雕像,和雕像脚边散落着的,破碎、发黑的大理石遗迹。 据说,这里原本是一个宗教法庭。后来,随着掌权者的演变,法庭里的神像也被人砸毁,取而代之的,是阿里克奇·兰道夫将军的塑像。 “没什么,”我渐渐回过神来,趴在她的身畔,低声道,“只是我以为,你是她派来伪装成律师的。毕竟,她手下的人,经常需要假身份。” “手下?”她轻笑了一声,“我不是她的手下。你可以当我是……编外人员吧。” “是吗?她和你是什么关系?” 弗朗西斯科微微地挑了一下眉毛,不紧不慢地,吐出了一口烟圈,极其自然地说道:“反正不是女朋友,你放心吧。” 她转过头来,欣赏着我略有凝滞的表情,眼中闪过一霎满意的微笑,很快,又略带歉意地垂下眼帘,挥了挥手。 “抱歉,抱歉,在这种情况下还对你开玩笑还真是不合时宜——不过,听了你们半个月的打情骂俏了,你该允许我,稍微反击一下吧?” “我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有没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微笑着,轻吐了一口气,“虽然你的嘴比谁都严就是了。” 在这样一支烟的间隙,她目光闪动着,观察了我片刻,对于我的八卦点到即止,转而仰起头来,云淡风轻地,讲起了她父亲的故事。 她的父亲,曾经是刑事辩护界的风云人物,在事业上没有什么底线,私生活上,也是风流成性,无论是助理,还是客户……而在他经历过的众多女人中,有一位,始终令他意犹未尽。虽然,在对方眼里,他只是她看上的所有男人、女人当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 她是一个前犯罪组织的成员,漂亮、身手矫健,性格也不受任何规训。最让他着迷的,莫过于她的异国血统——女人的长相和名字,都是明显的温塞尔人。这个民族,外形出众,却据说风俗野蛮、骁勇善战,曾经因为信仰、资源各方面的冲突,与西维莱争斗过上千年不止。 不过,与她只是露水情缘,再没有后续的关系,或许也救了他一命——女人从不觉得与漂亮的男人约会是什么值得纠结的事情,但是,敢让她怀孕的,她会要了他的命。组织的头目,也将她视若珍宝,再三警告自己的手下不许超越底线。可是后来,她还是意外地有了孩子。 人们都以为她此前只是放放狠话,真正有了孩子时,就会成为一个好母亲,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她杀了那几个月和她有过关系的所有男人,却唯独有一个,她失败了。组织的头目,也护着那个男人——孩子血缘上的父亲,并且出于某种目的,希望她将孩子生下来。 在当时,堕胎还是被明令禁止的犯罪,就连□□上也没有医疗资源。随后,她开始了毫无顾忌的血洗与反抗,或许也是希望在这样激烈的战斗里,将孩子流掉吧。 可是,与组织的战斗对她而言,太过于不痛不痒。后来,女人又找上弗朗西斯科的父亲——这个两头吃,却信誉极好的男人,用伪造的身份和体检报告去参了军。即便怀着身孕,她也以令人惊叹的表现,被选拔进了行动署。 借此契机,她也将组织的罪行和盘托出——除了常规的犯罪之外,他们还为了巨额的利益,不惜绑架、利用吞噬者。不论是器官贩卖也好,不留痕迹的杀人也罢,还是制作某些极度有冲击力的影片……吞噬者的能力,为人性之恶的放大,提供了无限的温床。 直到三、四个月后,人们才终于发现她怀有身孕的事实,并强行叫停了她的训练——令她绝望的是,那个孩子始终也没能流掉,而她的组织,也早已更名改姓,在不择手段的律师的帮助下,逃脱了制裁。 不过,十几年后,那个本不该降生的孩子,却是自行收集了组织犯罪的证据,并绕过了行动署与法院,直接提交给了媒体——虽然不能说是一网打尽,但是也把主要的成员送上了刑场,包括那一位为虎作伥的律师。 “爸爸本来就是个混蛋,”弗朗西斯科点着烟灰,出神地望着面前的栏杆,轻笑着说道,“所以,我没有什么好难过的。不如说,我很感谢那个孩子——这也是我在这里的理由。 “顺带一提,那个孩子,本来就很喜欢私自行动。不论是当年的事,还是后来的许多事。行动署内,忌惮她的、不喜欢她的,也多了去了。可是都不能拿她怎么样。因为她太有用了。他们一直打压着她、不给她真正的晋升,也不给真正致命的处罚。只是塞给她很多的活,希望她没有时间再做其他的事情——不过,好像也没有真正影响到她……” 女人淡淡地笑着,转过头来,朝我挑了挑眉:“所以,不要太担心了。你的案件,对她而言也只是小情况而已。” 一支烟毕,她低下头去,在大理石的扶手上掐灭了烟头的火星。 伴随着一阵滋滋的低响,白色的石料上,留下了一道灰色的印记。而在那周围,还有深深浅浅、若隐若现的许多。 我出神地,凝望着栏杆上的斑点,略显滞涩的胸腔里,沉重的心跳声,变得分外地清晰。 “去洗把脸吧,”她朝我使了个眼色,“接下来的审判,估计会更让人难受呢。” …… 当我步伐沉重地,经过洗手间的门口时,那一道浅蓝色的修长身影,正不期而遇地,与我在镜中的目光交汇。 算不上远的距离,在镜面的倒映下,却似乎隔开了很深的沟壑……我的心口情不自禁地、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见到我来,她垂下眼帘,将水珠甩进洗手池里,一言不发地朝着门外走去。 经过我身畔时,不经意飘起的发丝,带起了一阵微弱的清香。 我微微侧头,想过要叫住她,可是张开口时,却是如同哑巴了一般,沉寂在了原地。 罢了…… 我攥紧发痛的指尖,克制住自己出声的冲动。 就像现在这样,对她而言,我不过是一位再平凡不过的过客吧。 就算短暂地被我惹生气,很快,也该是心如止水的坦然——若是不具备这样的心态的话,她也无法一直从容地,走到今天了。 这难道不是我一直想要的吗……短暂的交肩过后,尘归尘,土归土。 当我怅然若失地,凝视着她的身影消逝在我的余光里、归于无踪时,身后,一片沉寂的空气里,却突然传来一阵冰冷的锁门声。 我有些错愕地,转过身去。 一片雪白、冷暗的灯光下,她正站姿松垮地,倚靠着身后的木门,略显无奈地眨了眨自己的眼睛。 “来吧。” 她迎着我无措的目光,张开了自己的双臂。 见我怔在原地没有反应,她的目光暗了下去,不过,很快,又归于波澜不惊的平静。 沉默了片刻后,她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道:“你穿这身很好看。” “谢谢。” “別谢了。”她望着地面,终于有些烦闷地皱起眉头,勾了勾自己的指尖,示意我过去。 …… 在我迟疑着,贴上她身体的瞬间,她收紧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霎那间,温热的香气,如同氤氲的云雾一般,包裹了我的身体。我已经太久没有被这般用力地抱过,一瞬间,竟是忍不住,落下了泪来。 她犹豫了片刻,侧着头,嘴唇轻轻地在我的脸颊上蹭了一下,随后,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含住了我脸上的泪水。 下意识加深的亲吻,令我的双腿不禁软了一下。很快,另一侧的眼泪,也苦涩地淌进了我的嘴角。她试探着,在我的唇畔啄了几下,却是被我撇过头去,仓皇地躲开。 “你这是……不生我的气了吗?” 我抵着她的腰,将她轻轻地推开,忐忑地开口道。 她只是垂着头,睫毛扫动着,目光在我的侧脸上停留了片刻,近在咫尺的气息,令我的心跳,也陡然间变得剧速。 “见面就不生气了。”她低声道。 “你……”我脸颊发烫地,抵住她动作自然地、又要抱上来的肩膀。 “你对别人,也是这样的吗?” “怎么样?” “就是,又抱又……” “不行。”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谁敢抱我?” 我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很快,狂乱的心跳声,又让我的声音下意识地弱了下去。 “那你为什么对我……” “不可以吗?” 她似感失落地皱了皱眉头,不过,又好像对我的心意心知肚明般,低下头去,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上。 松软的发丝,伴着温热的香气,磨蹭在我的颈畔。就像在做梦一样。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不记得了。” 轻描淡写的语气,似乎她并不想正面地谈论这个问题。 ——不记得了。当时的我,还未能领会这句话的深意。只知道她的嘴唇抵着我的唇畔,话音痒痒地,令本就紧贴的身体被抱得愈发地烫。 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的身体柔软地压着我的心口,仿佛我也能感受到她的胸腔内,心脏热切的跳动。 她动作自然地,用一只手环抱住我的后背,另一只手隔着单薄的衣物,逡巡来回地,在我的腰和小腹上摸索着。 “你要做什么?”我把住她乱动的手,气息紊乱地,低声道,“难道……要在这里吗?” 她停下来,略显茫然地挑了挑眉,不过,也很快心领神会了我所说的是什么,湿润清亮的眼湖里,闪过了一丝微弱的笑意:“如果你想的话。” “……你本来,不是这个意思吗?” “本来,都可以。” 她将我的腰抱紧了几分,动作小心地,避开了我的伤口,可是,指尖在腹部揉按的力度,却是愈发地加重。 直到她触碰到一个位置,按压着确认了一下,才终于停了下来。 “还在呢。” 她略显低沉的话音,带着酥麻的暖意,喷在我的耳侧。 “什么……还在?” 我被她缓缓地,放开了少许。皮肤紧贴的汗水,也终于稍微地冷却了下来。 “已经忘记了吗?” 她抬起手来,摩挲着我颈侧的皮肤,顺带着,擦去了锁骨上的汗水。脖子上的锁链,被勾起一阵沉闷的轻响。 最终,她的指尖停留在我的喉咙上,目光沉暗地,微微用力。 “记起来了。” 我把着她的手腕,低声道:“不用再掐我一遍了。” 她似感遗憾地,将指背划过我的胸口,放了下去。 那天,在审讯室里,她喂我吞下的东西…… “原来,你是在摸它吗?” “不然呢?” 她神色无辜地,观察着我的神情。 如此靠近的距离,我不禁又一次地,看得出神。散落的发丝垂在她的脸侧,冷暗的顶光下,显得她美得愈发地淡然、肆意。 哪怕已经熟悉了一些……只要拉开一点距离,我都会一次次地,如同双目失神地,为她停下呼吸。 “这段时间,我把它关上了,”她勾起指背,缓缓地,摩挲过那个位置,引得我的身体又一次情不自禁地颤抖,“之前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录音,对于电量的损耗很严重。” “录音?” “是啊。”她轻声道,“虽然对于你的罪名应该没有什么实质的作用……但是,你想看那两个人,在法庭上下不来台吗?” 我呼吸加促着。原来……她一直都知道吗?我被逼供的那一晚,与她们的对话。 那位不择手段、不染滴血的检察官,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攻下了我的心防。 我抬起眼帘,看见她深蓝色的眼瞳里,幽暗的光点正不动声色地流动着,仿佛一个表面上淡泊、守矩、无欲无求的孩子,暗地里,却在期待着什么恶作剧。 ——对于连一点小细节的失误,都难以容忍的维尔德而言,在大庭广众之下,播放自己犯罪的证据,应该是无法想象的吧。 “当然,”我不由自主地,同样地勾起了唇角,“乐意之至。” 第29章 审判-3 安静、昏暗的房间里,两道重叠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扑在床铺的栏杆上,气息激烈地交吻着。 十指相扣的手,被颤抖着按至身后,不经意间,碰到了上铺沉睡的人。 她们喘着气,稍微停了下来。 刚刚执行任务归来的女人,身上还沾着若隐若现的火药味,蹑手蹑脚地,来到床头,仔细地查看着被窝里的少女的气息。 她却只是安然地熟睡着,纤长的睫毛,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阴影,即便感受到极具压迫的目光,也不曾颤动一下。 像一只蜷缩的幼猫一样——她一向都善于隐藏自己的气息。或许是捕猎者的本能。 “没关系,已经睡着了。” 女人回过头去,眼神迷离地,带着熟稔的**意味,抚摸着面前女伴的脸颊。不过片刻,她们又如迅速燃烧的烈火般,跌倒在了身下的床上。 “真的不会把她吵醒吗?” 一片寂静的房间内,隔着晃动的床板,她们黏黏糊糊地、咬耳朵的声音分外清晰。 “那就要看……你有多能干了。” “嗯……”在她们接吻的间隙,那个被按在下面的女人,欲擒故纵地调笑着,低声道,“不愧是你的孩子,长得真漂亮。” 对方却是没有说话,只是咬着嘴唇,忍着加促难耐的气息,解着自己身上的制服。 “她是比较像父亲吗?看起来……” 一阵吃痛的闷哼,打断了她的话语。 “再提那个男人的话,我就把你的脖子拧断。” “哈哈……”被掐住脖子的人,情不自禁地夹紧了自己的身体,竟是愈发兴奋地笑了出来,“维尔多斯小姐,难道说,你现在只睡女人,就是为了避免像她这样的……” 清脆的一巴掌。 紧接而至的,是极尽缠绵的深吻声。 那一个晚上,似乎比之前的许多次都要漫长。 或许她们早该想到她已经被吵醒了,却是并没有在意,或者说,就算在意了,也不值得为此而停下来——这个少女,从小便乖巧、冷淡,面对什么都没有太大反应,像她血缘上的父亲。女人一直都很讨厌这一点。 不知过去了多久。那位新来的客人,悠然地枕在一片狼籍的床上,从女人凌乱敞开的制服下,勾出了一枚被随意挂在肩带上的徽章。 “真帅气啊,”她借着透窗而入的月光,将徽章高高地举起来,翻来覆去地欣赏着,“第一行动科的徽章,比我们一般人的,确实要精致很多。” “如果你想要的话……” 女人低下头去,舔舐了两下她的指缝,顺便含住了徽章的带子,像一只投食的野猫般,叼到她的面前。 对方却只是轻笑了一声,一反常态地、不解风情地,将徽章取下来,轻轻地塞回了女人的胸衣里。 “我不要你的。” 她抬起手来,似是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脸颊,低沉的声音里,少见地多出了几分认真的意味。 “我只要我自己的——总有一天,我也会有的。” …… 寂静的洗手间里,水珠缓慢地落在洗手池的瓷砖上,滴出一阵冰凉的声响。与她紧贴的身体,却是异常地发热。 我被她抱在怀里,被迫听着她用那平淡的语气,讲述自己母亲过往的细节,心跳止不住地颤动着——不止是因为那些内容,而且,因为某些似曾相识的印证…… “那个人……后来进了第一行动科吗?” “没有。” 她的脸颊冰凉地,贴着我发烫的耳廓,说话间,便会勾起一阵难耐的痒意。 “她确实参加了一次危险的行动。目标是一个异种,据说,能力非常地难以对付。在此之前,许多人都牺牲了,连带着异种的情报一起……她是最后一个牺牲者。” “已经牺牲了吗?” “嗯,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 明面上……她的话语,似乎大有深意。 她垂着头,掌心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后腰,若有所思地说道:“就算是双胞胎,性格、神态上也往往有很大的差别。世界上,真的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 “你是说……” “她掉出那枚徽章的时候,我正开着录音,”她直起身来,神色平静地,注视着我后知后觉、发白的脸,“所以,我知道。” 一阵诡异的寒意,不知不觉间,攀上了我的后背。我近乎本能地,往身后望了一下。 潜意识里,那副总是笑着,却又苍白淡漠的脸,仿佛已沾上了森森的鬼气,冷不丁地,就会从夜幕里、水管下,任何窃窃私语的背后,朝我们悄无声息地靠近。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恐惧,她弯下腰来,又一次将我环抱在了怀里。温热的体温,伴随着有力的心跳声,渐渐地融化了我身上的冷意。我神色恍惚地,身体放松了下来。 “她死后,母亲还难过了一段时间。”她抵在我的肩上,轻声道,“不过,也没有难过多久吧。因为在那之后,母亲自己也死了。” 毫无波澜的语气,仿佛在转述着什么无关的事情。我心跳加促地,感受着她近在咫尺的气息,吹拂在我的颈侧。 “这便是你说的……参与这出案件的,「自己的理由」吗?” 通过接近金·史德莱默,这个疑似“死而复生”的谜之女人,或许,能稍微解开一些,关于自己母亲的谜团。 也难怪她一直坚持不懈地,让弗朗西斯科女士来到监狱看我。 “算是其中之一吧。” “之一?” “嗯。” 她将我放开了一些,抬起手来,指尖冰凉地,抚摩着我的脸。散乱的长发,搭在她微微低垂的脸侧,在眼中投下一阵错落的阴影。 直到我的皮肤越来越烫,不自在地撇过头去,却是被她把住下巴,转了回来。 清冷至极的目光,带着少见的、不易察觉的压迫感……看得我不禁呆滞了一瞬。 我脸颊发烫地,张了张口。而在我出声之前,一束冰冷的发丝,就落在我的脸侧。紧接着,一阵压抑、仓促,却又热切的吻,堵上了我的嘴唇。 身体仿佛被一道酥麻的电流经过。她力气极大地,抓住我无措闪躲的手,往自己的衣服里侧探去。 “不……” 为什么?突然…… 一片交缠、紊乱的气息间,她的胸衣的边缘,被我们慌乱拉扯的指尖挑开。而在此同时,一枚小巧的、相纸状的东西掉落出来,落在她束腰的皮带上。 我想要低头查看,却是被她的吻牵引着,不由自主地仰高了脖子。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带着满手**的汗,从她的衣摆下抽出手来。一道仿佛意犹未尽的气息,喷得我脸侧一阵发烫。我这才得以看清,那张相纸上的内容…… 那是一张略显陈旧的照片。 镜头里的人脸,都已接近褪色了。却仍能看得出,我和她的模样。 不,应该,是什么长得很像我的人吧…… 面前的女人,扶着自己身后的门,目光沉暗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似乎带着忐忑,却又期待着,我看到照片的反应。 我却是眼眶发酸地,注视着手中、逐渐模糊的相纸上,这两张本该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脸。 在我的记忆里,从来都不该出现这样的一张留影…… 照片里的“我”,身上穿着与她同样的,独属于行动科人员的礼服。看上去,是在什么庆典的席间。当时还留着短发的她,正神情松散地,搭着“我”的肩膀…… “我说,”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沉闷、发痛的胸腔,近乎就快要喘不过气,“你……是把我,当成谁的替身了吗?” …… 她的眼波闪动着,不解地挑了一下眉。 虽然她平时,也偶尔会作出这副无辜的神态……但是,这一次,她仿佛是真心地感到疑惑。 不过,很快,她便冷静了下来。 “当作替身的话,首先,我要有一个忘不掉的人,”她垂头,淡淡地瞟了一眼我手中的相纸,话音平静地说道,“这个照片上的人,我没有任何印象——至少,对于这样的她,我一点都不记得。” “是吗?”我半信半疑地,眯了眯眼睛。 她不动声色地擦了一下嘴唇上的水珠,迎着我后知后觉的、同样疑惑的目光,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显凌乱的衣衫。 “说起来,从我们见的第一面起,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会把枪丢给你呢? “不管在多么紧急的情况下,都不应该把枪丢给平民。但是,那个时候,就像是本能的反应。就好像,本该是如此。” “你想说……” 那一道枪柄疾速旋转的风声,仿佛又一次地,擦过了我的耳侧。脑海中,忽然闪回的画面,让我的后背泛起了一阵凉意——一如那个时候的千钧一发、惊心动魄。 她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注意到我的吗? 可是……姑且不论,凭空消失的记忆有多么蹊跷。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一直都是。不像你这样。” “普通的学生,在第一次接到枪时,就知道如何使用,而且能瞄得这么准吗?” “可是……” “其实,以你的身手,并不是没有可能。”她的身体放松下来,倚在门上,淡淡地说道,“大部分人都是意识到自己找不到工作,才开始参与行动科的选拔——虽然这里的淘汰比其他地方还要严格,但有些人在体力上确实更有天赋。而且,如果那段时间,牺牲的人多的话……录用的标准也会降低一些。” “是吗?” 或许她是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行动员,我还以为,几乎所有人,都是从童子兵时做起…… “即便是这样,你也还是没有进入第一行动科吗?” 她沉默了片刻,只是勾起唇角,似乎对于这样的晋升并没有多么在意:“加入第一行动科,需要被记上足够的功,当然,也有一种捷径,便是独自杀死一名异种——说起来,如果那天晚上,你的朋友没有呼叫支援的话……” “如果没有支援的话,或许你也会像布莱特和菲利克斯那样。” 我的脑海一痛,忽然间停顿了下来,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菲利克斯?」 隔着记忆的云雾,女人负伤的、空洞的眼神,伴随着如影随形的消毒水的气味,闪现在我的眼侧—— 「菲利克斯是谁?你又是谁?」 “怎么了吗?” 面前的女人目光闪动了一下,稍微摆正了身体,若有所思地,观察着我的神情。 我只是迟疑地,摇了摇头。 ——说起来,我之前,还没有来得及细想过,布莱特身上的蹊跷之处。 我记得,那天晚上,布莱特因为受到过大的刺激,出现了失忆的症状。昔日的故友菲利克斯,和被她营救的我,在她的眼中都成了陌路之人。此外,她还彻底忘记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据她所说,那应该只是一个正常的、例行执勤的晚上。 但是,这样严重的解离,却不影响她与格罗里欧神态自若地,开着熟络的玩笑——是因为对方没有留到最后,与她一同经历那件可怕的事情吗? 可是,她为什么又偏偏忘记了我? 不……不应该是这个逻辑。 从那天开始,我就隐隐地觉得不对劲,但是,从来没有细想、也无需细想这一件事——为了萍水相逢的人,陷入太多的思索,对我而言,是十分疲惫的一件事。 可是现在,结合这一连串发生的、所有的异常之事,回想起来…… 倘若大胆些假设的话,或许,布莱特是被什么人蓄意地,专门清除了关于菲利克斯的记忆——就像那个被封存的卷宗一样,有人故意地掩盖着,那一天晚上菲利克斯身上发生的事情。 而布莱特,也顺带着忘记了关于菲利克斯的一切——包括菲利克斯在她身边时、那天晚上她所经历的所有,包括她见过我的存在。 “如果,记忆也能像卷宗那样,被封存的话……”我踉跄了一下,隐隐刺痛的脑海内,思绪在飞速地运转着,“这张照片,是谁给你的?” “你的朋友,”她有些茫然地低下头去,轻抚着自己小腹上,那张接近褪色的相纸,轻声说道,“你还在昏迷的时候,我问过她关于你的事情。她给了我这张照片,但什么也没有说……她应该确实知道些什么,但也被人威胁过,不得不封口吧。” 是吗…… 唯独阿文德知晓的情报,被保留了下来。难道说,像清除布莱特关于菲利克斯的记忆那样,清除她关于我的记忆,会显得很奇怪吗? 毕竟,阿文德与我自小相识,我们的父母,也认识彼此,牵一发而动全身。 但若是行动署的其他人……倘若清除我关于她们当中,任意一个人的记忆——或许,最好是朝夕相处的人。那么,即便我曾经在行动署任职过,我的脑海中,也应该不会对这段经历再有什么印象。 可是,如果他们想要掩盖我在行动署待过的事实的话……留下阿文德的这段记忆,终究是一个定时炸弹。之所以这么做,恐怕是因为他们根本做不到更加精细地、只清除某段记忆;而只能让目标对某个特定的人,彻底地遗忘吧。 我眉头紧皱着,思维跳脱地低语着。 “异种……” “异种什么?”她低下头来,倾听我唇畔的低语,发丝晃动着,在我的脸颊上蹭了一下。 “异种的能力——是有局限的吧?” “嗯。” 尽管似乎并没有跟上我的思路,她还是眨了眨眼睛,顾不得保密的禁令,话音平静地,将自己所知晓的情报和盘托出。 “至少,从目前的经验来看,的确如此。 “异种的形成,是吞噬者在承受脑内过载的信息时,在临近崩溃的极点,觉醒出类似于催眠术的能力。 “在那之后,祂们会进入长期无感的状态,不会二次觉醒,也不会让能力更加进化。 “也就是说,异种的能力,在觉醒的那一刻就定型了。至于是什么样的能力,据说,是取决于祂们当时最强烈的愿望。 “不过,讽刺的是,异种自身并不受精神操控。祂们觉醒的能力,只能够用来麻醉他人……” “原来如此。” 我缓缓地抬起眼来,后背发凉地,望向她同样犹疑而凝重的眼神。 “有没有谁的愿望……是想要忘掉,关于某个人的一切呢?” 第30章 审判-4 被裁剪的记忆,扑朔迷离的过去……这起案件,她们如此不遗余力地逼供、扭曲事实、乃至于调取机密的研究资料,或许也不只是求诸“杀人偿命”那么简单。 或许是上级的命令——有人想要我死。就像想要莉西亚死一样。 过去的我,到底知道些什么?以至于封存了记忆还不够,还怕我受到刺激想起来,要让我彻底地闭嘴? 当我双腿发软地,与格罗里欧刻意地保持着距离,又一次回到法庭里时,那位染着金发的女人,正倚在被告席的栏杆上,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帘缝隙里的阳光出神。 似乎是远远地听见了镣铐拖行的声响,她往后仰着,拉开了身后铁笼的门,并朝我好整以暇地伸手。 我将拖行在地上的锁链捡起来,递到了她的手中。 伴随着一道落锁的轻响,冷而暗的栏杆,再一次将我与面前的所有人隔开——对于谋杀犯的警戒措施,理应比一般人更加森严。虽然刚刚,她也是偷懒懈怠地,将自己手上的“恶犬”放了出去。 作为后果,她也就无从知晓,自己被人在背后议论了什么事…… 过度思考的大脑,仿佛还在隐隐作痛。再一次见到这张脸时,翻涌的内心里,尴尬、不解与愤怒,竟不知该先感受哪一个。 而对方却是浑然不觉地,目光转动着,穿梭在我、与证人席上那一道冷淡的身影上。或许是察觉了什么微妙的痕迹,她意味深长地勾起了嘴角。 若非帕拉佐拎着水杯,带着臃肿的步伐,从法官席后出现,恐怕她又要说出什么来了吧。 已经快到我理解的极限了……无论是对着疑似旧情人的女儿,打趣那种事也好;顶着沉重的谜团,作出那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也罢。 而此时此刻,那位与她同流合污的,盘桓在录音机旁的维尔德女士,显然也对过去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如同在舞台侧面的阴影里,把控着节奏的监导一般,在她微笑点头的注视下,法槌落下的骤响,划破停滞的空气,对我的审判也再一次拉开了幕布。 …… “辩护人,”帕拉佐法官斜过头去,目光懒怠地,瞟了一眼小憩归来的弗朗西斯科女士,“拖了那么长时间,你已经和被告人说清楚了吗?” “已经清楚了,”她话音平静地答道,“请阁□□谅,在此之前,我们没有什么充分沟通的机会。毕竟,我每一次会见被告人时,都处在非法的监听之下……” 意外地直白的话语,犹如单刀直入的冷枪一般。而被她所指的维尔德女士,表情凝固了一瞬,很快,又变为一声游刃有余的冷笑。 “从来没有人监听过你和被告人谈话的内容。” “难道刚刚的录音不是吗?” “那是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是吗?”她话语藏锋地问道,“你承认自己在辩护人不在场的情况下,讯问了被告人吗?” “我……” “好了。细枝末节,就不必争论了。” 帕拉佐法官略显烦躁的声音,将两侧无形的硝烟,强行地镇压了下去。骤然寂静的法庭内,只剩下维尔德女士皱着眉头,皮靴走动的轻响。 他或许不知道,让维尔德继续发言下去,会对她更加有利——一向握有准备的她,对于自己所做的任何事,都有着无懈可击的说辞。 而坐在辩护席上的女人,也只是点到即止地垂下眼帘。 一片僵滞的静默里,帕拉佐法官沉思着喝了口水,再一次目光阴沉地,朝我望来。 “起诉人的指控,你都承认吗?” 我只是不动声色地,悄然挪动视线,朝身侧的证人席上望了一眼。 她正悠悠地点着自己的手臂,对我比了个手势,一切顺利。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中指上,出现了一枚小巧的蓝色戒指,清简低调的风格,很衬她,和她的这身衣服。似乎,是我之前送她的那一个。 最初来的时候,应该还没有的……是刚刚分开的那一段时间,她自顾自地戴上的吗? “被告人?” 我收回略微凝滞的目光,整理了一下思绪,淡淡地说道:“我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杀人。即便我认了什么,也只是妨害公务的行为,和谋杀罪无关。” “是吗?”那位起诉人略感意外地挑了下眉,“是辩护人教你的吗?” “我没有义务回答。” 她微笑着眯了眯眼睛,语气中,透露出几分惋惜,但更多是居高临下的从容。 “你似乎并不希望我在法庭上播放这一段录音。不过,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听完它了。” “请便。” 我只是屏着呼吸,看着她动作缓慢地,将播放键按到最下。嘈杂涌动的杂音如肮脏的海水般,漫进了法庭里——接下来,该难堪的,应该是她才对。 伴随着一阵卡顿刺耳的电流声,那道凉薄、疯癫,而故作无害的话音,出其不意地,在空旷的屋宇间悠悠地回荡。 夹杂其中的,是一声令人胆寒的惨叫。 所有人的脸都白了一瞬,特别是站在审判台前、阴影下的维尔德。一阵焦躁而迅速的点按声,越来越响,她眉头紧皱地按着停止键,却是无济于事——那位刽子手,还在绘声绘色、悠然自得地描述着,那个可怖的酷刑。 就连帕拉佐法官的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而站在我身旁、录音里的那个人,竟是在这样紧绷的气氛里,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哎呀……” 她笑得站立不稳,连带着牵系在腰带上的锁链,也发出一阵低沉的脆响。 “好久没这么尴尬过了。”她捧着脸,喘息了片刻,迎着维尔德阴沉得接近冰点的目光感叹道。 对方却只是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很快,也平静下来,像拎着一只失控作乱的猫一般,将那台录音机丢了出去。而她本人的发言,也随着清脆的摔门声,消失在了垃圾桶中。 一片兵荒马乱间,我似乎看见了,弗朗西斯科唇畔转瞬即逝的笑意…… 再回来时,维尔德只是面不改色地,拂了一下沾在自己制服上的灰絮,仿佛刚刚发生的,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真是对法庭莫大的亵渎,阁下。” 她云淡风轻地,朝着坐在法官席上、神情僵滞的男人,仰起了下巴:“回去之后,我会仔细侦办的。不论是藐视法庭罪、破坏公共财物罪、毁灭证据罪、还是传播违禁物品罪。” 毫无波澜的语气下,她的嘴角却是微微地颤动着,似乎在极力地压抑着什么不可宣之于口的情绪…… 是啊,这种记载有暴力内容的音频,单单是传播,都被严令禁止,可暗地里,却有人冠冕堂皇地去做。 不知怎的,让这两个道貌岸然的生物在法庭上吃瘪,好像,并没有预想中那么让人解气…… 燥热的感觉逐渐地消退了下去,只剩下后知后觉的担忧、与迷茫。我皱着眉头,望向身旁的那一道身影。清晰无比的心跳声,似乎比我自己被指控杀人时更加地忐忑。 可她却只是朝我淡淡地看了一眼,显然,并没有被那琳琅满目的罪名吓到。 一阵低沉又突兀的咳嗽,仓促地,掩饰着这一场难以收场的尴尬。帕拉佐法官挑起眼皮,将所有人的视线牵引到弗朗西斯科女士的身上:“辩护人,你要发言吗?” 仿佛已等候了多时般,她面容平静地起身,来到了法庭的中央。 …… 眼神相触、默然无声的交锋后,那位穿着军装、比她高出一截的起诉人,只能仰着鼻尖,走回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她来到帕拉佐法官的面前,在一片空白幕布的映照下,从容地颔首。 “阁下,如您所见,被告人从未认罪,本案的证据不足,不能定罪。” “反对。” 熟悉而低沉的声线,那位起诉人,即便退居席间,也还是针锋相对地开口:“就算没有认罪,倘若能排除第三人作案,也可以定罪。我所准备的勘验、尸检记录,已经达到了这种证明程度。最关键的,是凶器上只有被告人一人的指纹——难道一直拒不认罪,就能逃脱制裁了吗?” “反对有效。”帕拉佐闷闷地说道。 而夹在她与法官之间的弗朗西斯科女士,只是见怪不怪地摇了摇头,方寸不乱地轻笑着:“尸检报告显示,死者在切割伤之外,还受到了大量的钝击伤。而头部的钝击伤口,却没有进行指纹检验。所以……” “倘若你有认真阅读这份尸检报告——尸体已经被一定程度腐蚀损坏,难以检测尸体上的指纹;况且,切割伤发生在钝击伤之前,其所导致的出血量,已经足够杀死一位成年男性,何须继续检验?” “成年人类,”她挑了下眉毛,不动声色地强调着,“但倘若是吞噬者呢?” 在那一瞬间,坐在我另一侧耳畔,哑然了许久的混混,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他的确是不知道,自己的狐朋狗友是吞噬者的事实。 而那位起诉席上的人,却只是毫无波澜地冷笑了一声:“荒谬。我确实见过许多初出茅庐的律师,因为实在无话可讲,就辩称死者是吞噬者……海耶斯小姐,你也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吗?” “我们还没有熟悉到您能直呼我名字的程度。”她神色平淡地转过身去。 对方的目光闪动了片刻,却是并不在意地站起身来,朝帕拉佐法官欠身道:“阁下,辩护人提出的主张,相当于「幽灵抗辩」,请您让她举出证据。” 而那个提线木偶般的男人,也早有预期地点了点头,将那道浑浊疲惫的目光,转向了弗朗西斯科的脸上。 幽灵抗辩——辩护人毫无根据地,辩称是幽灵杀死了死者,而非被告人作案。由于起诉方无从证明一个理应不存在的事实,所以,举证的责任便落到了辩方的头上。 “证据……”站在聚光灯下的辩护人女士,沉默了片刻,嘴边的锋芒软了下去,只剩下一抹无奈的浅笑,“没有。” 宛若虚张声势后,尴尬俏皮的一抹微笑,霎那间,焦灼的空气冷却了下去,连带着维尔德女士起伏的胸口,也逐渐归于平静。 目光里,似乎还有些许的失落。仿佛是因为这位常年的对手,意料之外地,没有给她致命的一击。这个表面上总是风平浪静的女人,似乎很享受掌控全局的稳定感,但更期待风波乍起后、依旧尘埃落定的安然。 不过,此时此刻,那位辩护人的眼中,却也没有分毫退却的意味,仿佛属于她的、不露棱角的反击,才刚刚开始。 她转了个身,不紧不慢地开口。 “就算死者是普通人类……阁下,不知您是否记得,起诉人在描述案件细节时,自己也承认了。被告人从未用所谓的凶器,对死者造成过什么致命伤——即便死者是失血而死,也需要一段时间。而在那之前,倘若致命伤是钝击所致,那么,就算被告人做了什么,充其量,也只是伤害罪而已……” “你听得还真是细致啊。”维尔德冷不丁地说道。 “当然,对于您的话,我不得不洗耳恭听。” “那么,我也说了,死者头部的钝击伤,也是被告人捶打所致。” “你没有证据。相反,我有。” 她悠悠地转了个身,目光掠过了席间的对手。 在她居高临下的注视下,证人席上,那位面色发白、全然看不出当日神态的男子,迎着众人的目光,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 “姓名?” “乔……乔安,夏本。” “和死者的关系?” “朋友。” “那天晚上,你在场吗?” “在……” “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我……” “——反对。” 在男人出声之前,维尔德女士先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的节奏:“这是无关问题。” “哪里无关了,”她皱着眉头,轻笑道,“难道您在掩饰什么吗?” 而在她疑惑的注视下,那位坐在法官席上、昏昏欲睡的男人,只是掀了一下眼皮,扔下了一句“反对有效”。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沉吟了片刻,很快,又回归平静。 “证人,案发之时,现场都有哪些人?” “有……” 男人的声音颤抖着,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对面证人席上,格罗里欧的身影。而对方,也不知在什么时候,神色冰冷地转过头来——即便没有什么表情,她周身散发的气压,也让人不寒而栗。 话说回来……当日,去行动署报案的,就是这个男人吧? 他或许也没有想到,这位本该是任劳任怨、替他们处决塔莎·图恩的行动员,会在某一个角落,无声无息地,将枪口抵上他的后颈。 虽然,她的诉求,只是要他说实话罢了。 男人吞咽了一下口水,低声道:“有我们五个人,这个女的,还有……” “「这个女的」指谁?” 他颤巍巍地,抬起指尖,朝我指了一下。 “还有呢?” “还有……” 见他犹豫着,低着头,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更加令他恐惧的事情,弗朗西斯科女士眼神锋利地,朝他逼近了几步。 “还有那个被你们谋害了丈夫、强行掳到郊外、意图施暴的女人是吗?” “反对。” 伴随着一阵座椅晃动的锐响,这一次,维尔德的咬字愈发加重了几分。 “诱导性询问。” “反对有效。” 一片风烟初定的寂静里,男人的眼珠,低溜溜地转动着。似乎是意识到了局势对自己有利,他身上紧绷的怯懦逐渐散去,那一抹骨子里的卑劣,也终于从自保的面具下露了出来。 他勾起自己的嘴角,从头到脚地,打量着那个为他遮掩着罪行的起诉人。 仿佛她认真工作的样子,在他的眼里,变得分外地新鲜;肩头的军衔,也成了好人的勋章。 我竟是不禁失语地笑了出来。 而感受到这一抹目光的维尔德女士,在一瞬间,也嘴角抽搐了一下,露出难以掩饰的嫌恶——哪怕是刚刚、被人暗中掉包的录音,都没有让她如此地恶心过。 而站在他身前的辩护人,也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并没有被这样的插曲打乱节奏。 “没关系,起诉人自己也知道,案发时,除了被告人以外,塔莎·图恩也在场,现有的证据不能排除是第三人作案的可能——在塔莎·图恩归案前,无论如何审理,都只会导致对被告人不公的结果,所以,我请求中止庭审,阁下。” 就着她波澜不惊的声音,那位起诉人,也慢慢回到了一如既往的状态。这一次,她没有再喊“反对”,低沉的话音里,多出了几分与对手相似的沉静与稳重。 “阁下,塔莎·图恩是吞噬者——就算是一流精锐的行动员,也无法保证活捉吞噬者。让她归案,根本不可能。” “哦?”似乎对方的发言正中她的下怀,辩护人满意地垂了垂眼睛,轻声道,“既然这是一场不可能充分进行的审判,那么,事实存疑时,应当作出有利于被告的判断……起诉人,你要修改罪名吗?” “不需要。”她淡淡地回答。 在帕拉佐法官的左、右两侧,两个人彼此不相对视、却又针锋相对的背影,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并肩之势。 “我起诉被告人谋杀罪,并无任何不当。毕竟,吞噬者不属于法律上的公民,即便有吞噬者参与到本案之中,也与真正的「第三人作案」存在本质区别——所以,本案的凶手,有且只有被告人一个。” “是啊,正因为吞噬者并非公民,所以吞噬者作案,属于法律上的意外事件,不归刑事法庭管辖,而是由行动署处理——既然是意外事件,就更加不该以谋杀罪起诉了。” “本案的死者并非被吞噬致死,”她语气淡漠地说道,“而是被谋杀致死。就算塔莎·图恩真的在其中发挥了作用,她之于被告人而言,也不过是一把刀、一个工具,真正杀人的,还是被告人本人。” “好新奇的见解,”弗朗西斯科女士转过头去,兴致悠悠地,挑了下眉,“如果发表在法学期刊上,或许会让您一夜成名——请问您的这番高论,有法律支撑吗?毕竟,犯罪法第二十七条规定,吞噬者所导致的死亡,都是意外事件,没有例外。” “不可否认,”她平心静气地说道,“制定法律的人,总会遇到意想不到的情况。” “那么您的见解,有判例支撑吗?” “没有。” “那么……” “没有先例,那就开造先例。” 不容置疑的话音,令弗朗西斯科女士,也不禁惊诧地抬起了眉毛。 多么理所应当的语气——在一直以来的认知里,整个法庭、审判者,乃至于国家,至少在明面上,都以相对于教会的「文明」与「法治」而自傲。可是如今,那个站在起诉席上的女人,正目光平静地,望着面露难色的帕拉佐法官,要求以自我的见解凌驾于法律之上——终于是卸下了冠冕堂皇的伪装,只剩下有恃无恐的坦然。 “阁下,”她依旧彬彬有礼地开口道,“我相信,不管是您,还是巡回法院、最高法院,都会支持这样的见解。要不然,所有人都可以利用吞噬者的借口行凶,那么这个本就受天灾所害的国家,又有什么安宁可言?” 掷地有声的话音下,女人肩头的银徽,和腰间的枪柄,也闪过一瞬锐利的反光。 ——在西维莱,检察官必须穿着军装出庭,或许也是为了提点审判席上的傀儡,不要做悲天悯人的大人,要做将军手中除暴安良的剑。 漫长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一片煞白的灯光下,那位披着法袍、居中而坐的男人,沉默地低下头去,良久,终于叹息了一声。 或许,职业生涯中,遇到这样的案件,他也是避之不及。 “驳回辩护人的主张。庭审……继续。” 第31章 审判-5 在曾经一次会见的时候,为了缓和电话那一侧的人掉线的尴尬,弗朗西斯科对我说起过,关于这个职业,关于维尔德……她所知道的故事。 “我之前,也梦想过成为检察官。” “可能,是不想成为和那个男人一样的人吧。” 然而,西维莱的检察官,对外形有着严苛的要求,相比之下,法律功底并不是那么重要。或许是为了代表国家的门面,每一名检察官,都是从各地的法学院,按照模特的标准进行选拔;在那之后,还要经过长达两年的标兵训练。 由于身高不足,弗朗西斯科未能入选。不过,作为为数不多的好消息,她的同窗挚友,塞利安·奈里斯,则通过了层层的选拔。 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该说是好消息,还是噩耗。 在那之后,因为通讯受到管控,她们甚少联系了。只是有一次,在听说塞利安膝盖受伤后,弗朗西斯科带着礼物和药膏,去基地里探望过她。 这唯一的一次探视,也是很不愉快。当时,是一个烈阳高照的酷暑天,新入编的实习检察官们,还在太阳底下训练——即便是负伤的塞利安,也不例外。 隔着铁丝网,在一队排列整齐、如出一辙的制服里,弗朗西斯科默默地寻找着那位挚友的身影。最终,是塞利安先看到了她。 对视的一瞬间,女孩发白的面孔上,绽出惊喜的微笑。犹如冰冻了许久的湖面化开似的,沉暗而麻木的瞳孔,也闪过明亮的光线。 队伍里的其他人,也三三两两地、朝她的方向看来。或许是太久没见过穿着休闲服装的女士。不过,没过多久,他们或新奇、或打量的视线,就化作一阵僵硬而仓促的慌乱。 伴着一阵沉重的压迫感,一道从树林里出现的脚步声,越走越近,他们纷纷立正了身体。 虽然,这样的补救并没有什么实质的作用。那位神色冰冷、穿着检察官模样制服的女人,只扫了一眼,便记住了刚刚回头张望的所有人。 她来到队伍里,沉默而狠厉地,给了他们一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们几个,蹲下。” 在一片压抑的抽泣声里,女人命令道。 齐刷刷的一阵声响,没有人胆敢有片刻的犹豫。除了因为膝盖受伤、动作迟滞的塞利安。 “她……” 当弗朗西斯科下意识地开口时,那位面无表情的教官,已经回过头来。眼角散发的寒气,令她不由得迟疑了一瞬。不过,看着塞利安脸色惨白、汗如雨下的身影,她还是咬了咬牙:“她膝盖受伤了,是不能蹲的。” 不等她说完剩下的话,女人已不为所动地撇过头去,来到几个情不自禁回头的人面前,不由分说地,命令他们也蹲了下去。 队伍里,只剩下几个零零散散站立的身影。这群身姿挺拔、外形出挑的新人们,不到一年前,或许还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在讲台上、辩论赛里,恣意地谈论着各式各样的见解。现在,他们却已经迅速地学会了,什么叫做沉默的执行。 女人不紧不慢地,来到塞利安的面前。单薄颤抖的身躯,笼罩在长官制服的阴影下,仿佛被无形的手按住脑袋似的,她强忍着膝盖的痛苦,蹲了下去。 “他们受罚,是因为你,和你的朋友。” 女人居高临下,俯视着塞利安咬牙颤动的身躯,毫无波澜地开口。 “早就有人教导过你们,外面的人不理解你们的处境,从今往后,朋友,就不存在了。希望这次,你能真正地理解这一点。” 被她训导的女孩,只是昂着头,任由着泪水从发红的眼眶落下。 一向纯粹、温柔的眼神里,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坚硬与冰冷。不知是因为疼痛、屈辱、愤怒,还是真的在懊恼,朋友那不合时宜的言行。 很快,弗朗西斯科便打消了这样的想法——塞利安不会怪她。这个性格不露棱角的女孩,实际上,有着惊人的判断是非的能力。不论在什么环境下,都不会改变。正是这样的人,才能够被她视作朋友。 披着教官制服的女人转身的一瞬间,在她身后、前两排窸窸窣窣的动静,也如同风浪骤停的树丛般,霎那间归于寂静。但女人阴沉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消退。 “刚刚回头的人,自觉蹲下。” 沉静的脚步声,带着极强的压迫感,令他们汗湿的后背,都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她俯视着自己脚边、三三两两犹豫着蹲下的身影,话音冰冷地补充道:“现在开始,你们互相检举。若有遗漏,所有人一起受罚。” 只听一阵布料摩擦的错落声响,不过片刻,几乎所有的人都蹲了下去。只剩下一位盘着金色头发、目光冷淡的女孩,仍然昂首站立着。在一众蹲伏的身影间,她的身姿被显得愈发地出挑。 “报告!” 不等教官来得及说什么,一位蹲在她斜后方的男子,就率先开口:“我举报玳宁……刚刚回了头。” ——无论事实如何,只要所有人都蹲下了,至少就不会有更加严厉的处罚。与法学院的教导不同,在这里,越是简单的思考,越是受到推崇。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其他的人,似乎也松了一口气。而被他点名的那个人,却只是淡淡地眨了下眼睛,神情没有分毫的变化。 教官叉着自己的后腰,饶有兴致地,扫视了片刻她的背影,来到了女孩的面前。 “为什么不蹲下?” “因为我没有回头。” 女孩保持着标准的站姿,目不转睛地答道:“您的命令,只针对回头的人。” 一片死寂的队伍里,只剩下压抑、颤抖的吸气声。逼近她面前的女人,目光意味不明地,打量了她片刻,忽然毫无预兆地抬手—— 女孩却只是本能地缩了下眼睛,没有闪躲,也没有丝毫退避。 “很好,玳宁,”女人的手停在半空,满意地放下来,点了点头,“向后转。” 伴着清脆的两声步响,女孩动作标准而利落地,转过身去。 “稍息。” 女人淡漠的眼尾,扫过那一位低着头的举报人,轻悠悠地丢下了一道指令。 “你,改成俯卧撑。” …… 后来的几个小时,按理说,应该是玳宁·维尔德站在蹲下的人群中间,监视着他们的动作——就像看门狗那样。可是,当时初出茅庐、尚带着同理心的维尔德,迎着同伴们疲惫不堪的目光,只站了几分钟,便与他们一同蹲下。 那场训练的结果,是这位向来有条不紊、没有什么纰漏的模范生,被罚做了十圈深蹲跳。因为,她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下,将稍息改为了蹲下的动作。 那天晚上,当弗朗西斯科扶着一瘸一拐的塞利安,往寝室走去时,同样扶着拐杖的维尔德,也浑身汗水地朝她们走来。清冷的月光下,两个拄拐的人,姿势别扭地相向而行着,竟是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那是弗朗西斯科唯一一次见到维尔德露出那样的笑容,也是最后一次,与塞利安见面。 送别她时,塞利安从抽屉里,翻出了自己入伍时,穿着正式制服的照片。 “等实习期过去,到时候,我们就会穿着这样的制服出庭,很帅气吧?” 女孩苍白的脸上,还带着肿起的指印,使得嘴角的笑容也僵硬了几分。 “为了穿上这身衣服,为了让那些混蛋得到制裁……现在这些,也是可以忍受的。” 不过,临别时,她还是目光暗沉地,留下了截然相反的另一句话。而在当时,弗朗西斯科还未能完全理解那句话的含义。 时隔一年多,再一次听到这位友人的消息,却已是因公殉职的死讯。这位年轻的检察官,才穿上那身制服不久,就被本应判处死刑的被告人刺成重伤,那名被告人,也被狱警当场击毙。 不过多久,塞利安就因抢救无效而离开人世。弗朗西斯科赶去时,尸体已经被火化,留给她的,只有当初塞利安展示给她看的那张照片——再见时,已只有黑白的颜色。 赶去葬礼之前,弗朗西斯科从自己读书时用的旧手机里,翻到了一则陌生电话的留言。她沉默地听着,一片陈旧、杂乱的电流声里,塞利安沙哑的声音,伴着颤抖、挣扎而压抑的哭腔,断断续续地回响在她的耳畔。 「我希望你不要听到这封留言……只是,我真的需要和什么人说说话。」 「我再也受不了了……」 只是听着她平淡的描述,我也能感受到,这位检察官的死,疑点丛生……可弗朗西斯科却只是平静地叙述着。或许,她也在说给那位幕后的监听者听——对于塞利安的死,她没有怀疑,没有愤恨,没有暗中调查;所有的,只是未能见最后一面的怅然。 “每次看到那身制服,我就会想到塞利安,”她出神地望着窗外,迷离、晃动的阳光,思绪也仿佛飘远了几分,“不过,您放心,这不影响我在法庭上的表现。” 因为,那一天,塞利安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如果在法庭相遇,请你一定、一定,不留余力地打败我。」 …… 空旷、肃穆的法庭里,只剩下一片直降冰点的寂静——毕竟,就在刚刚,这位法官开创性地,做出了与法律规定相反的裁决。 虽然,对于这个从「神谕」裁判下进步不久的国度而言,宪章中没有任何条文,规定判例的效力低于法典;也没有任何一个原则,要求法官所做的、违背于明文法的裁决,不得溯及于过往的犯罪人。但是,这样随心所欲的裁判,从专业人士的反应来看,到底是前所未有的。 不过,这位站在辩护席上、低头整理着案卷的女士,似乎也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她很快便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从纸袋里取出了一叠光盘,和文件,神态自若地,来到了法官的面前。 “阁下,”她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主张被告人是正当防卫。并请求追加证据。” 不等维尔德和帕拉佐法官来得及开口,她便先发制人地,微笑着上前几步。毫无攻击性的神色,话语中,却是带着不容拒绝的从容。 “的确,这些证据,并没有在庭前开示过。不过,这是因为当时的我有理由认为,无需出示这些证据。毕竟,根据犯罪法规定,被告人从未实施过杀人行为,又有什么必要去辩称她是正当防卫呢? “哎,请阁下稍安勿躁,我不是说您的裁决有误——虽然被告人保留上诉的权利,但我们无权判断您的裁决正确与否。只是,鉴于这样的情况,我临场追加证据,有正当的理由。 “当然,”她优雅地转过身去,瞟了一眼指尖用力地撑着桌面、神色僵硬的维尔德女士,“起诉人也完全可以申请延期审理——我有充分的证据,并不需要靠突袭取胜。” 话语完毕,只剩下一片僵滞的沉默。那位站在阴影下、急速思考着对策的起诉人,竟是皱着眉头,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站在我身侧的,穿着狱警制服的女人……而后者,却只是故作懵懂地,冲着她挑了挑眉。 比起她天真无害的神色,更先映入我眼帘的,是那一串闪着光的钥匙下、低调地别在腰间的、不知何时拉开了保险栓的配枪……而在我身侧的格罗里欧,似乎,也默默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目光冰冷地注视着我身后的女人,不动声色地,将指尖摸向了自己的后腰。 通过出示证件,行动员有随时随地携带配枪的权力——而滥用权力的处罚,就是后话了。 说起来,如果妨害公务罪先于谋杀罪审理的话,此时此刻,她已经作证完毕、退庭离开了。但正是因为一些「意外」情况,她才得以在证人席上,留到了现在。 屏息凝视,无声弥漫的硝烟下,在这场急转直下的审判演变成枪战前,维尔德女士沉静的话音,如适时浇下的冷水般,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没有必要延期。”这位身经百战的起诉人,姿态轻松地,站直了身体,仿佛接下来的辩论,也完全在她的掌握之中,“这起案件,我们就在这里解决。” 云淡风轻的话音,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解决?如何解决……若有不测,这回被“我”刺伤的又会是谁——其他人呢?会被灭口吗? 我不得而知,站在法官席两侧、身处靶心的两位女士,应该也无法完全预测。只是,弗朗西斯科走向屏幕的步伐,却没有分毫的退却。 虽然……那群手握权柄之人,并不会让她如愿地发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