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动下渔舟》 1. 第 1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今年春天的第一场雨,适时地冲淡了城内城外弥漫的血腥气。 陈梓依靠着一段倒塌的城墙歇息,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嘴角溢出几缕血丝。 在这种被敌军包围、城池将破的时刻,他还很有闲情逸致地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一棵梨树。梨蕊在雨中吸饱了水,半张不吟,掩着一张美丽的小脸,欲语还羞,有种江南女子特有的妩媚和温柔。 像她。陈梓在心里描绘出一个窈窕的少女形象,撑着竹伞坐在船头,纤手抚过残荷,微雨蒙蒙,落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他含着笑,隔着一层雨幕,忽地看见一个白衣女子轻巧地折下较低处的梨枝,飘然而去。 是错觉吗?陈梓眨眨眼,视野所及处只有那棵孤零零的树,哪有什么谪仙一般的女子。 只是,由此联想起的那个名字却在他心口不断翻搅,像春风揉乱了一池春水,促使他第一千次一万次地念道——“江吟。” “将军!”传令兵匆匆跑来,面上是一片欣喜,“百姓们又不顾危险过来看咱们了,送了粮食和草药,药房老板带着几个游医正在诊治伤员,您要不要过去鼓舞下士气?” 陈梓凝望着这张自信坚定的面庞,在艰难守城的日子里,城内上下都保持着这样的信念,仿佛这座城永不会破,这个民族永远不会被践踏。 “带我去看看伤员。”他强撑着僵硬的身体,示意传令兵带路。 雨水混着血水,在街道两侧漫流。血肉残肢混着哀嚎痛楚,触目惊心。 沿街躺着的伤兵既有满脸稚气年龄尚小的少年,也有鬓发微霜垂垂老矣的老骥,不少百姓自发地服侍伤员,希望随着空气中隐隐的梨花香由街头飘向街尾。 陈梓从伤兵中穿过,时不时俯下身安抚,或是帮着医者绑个布条。在经过一个叫声格外凄惨的伤兵时,他停下脚步,细细打量。 男子的腿部被攻城的长枪灼伤,皮肉几近腐烂,散发出阵阵恶臭,旁人皆闻之捂鼻,不敢接近。 唯有一名包裹严实的女医跪在男子腿边,攥了把闪着银光的刀刃,低头专心致志地为他去除腐肉。细雨打湿了她垂下的发丝,动作依旧干净利落,不带半点犹豫。 许是伤口疼得厉害,那伤员挣扎个不停,女子轻喝一声,试图按住他,但力气太小,推搡间竟整个人向后倒去,眼看就要跌入混浊的泥水中。 “小心。”陈梓看得分明,及时抽出一只手撑在女子身后。 女子柔软的身躯倚在他坚硬的手臂上,传来浅浅的梨花香。那是很熟悉的一种气息,一呼一吸间都仿佛是故人在怀,令陈梓心旌摇曳,忘了要说的种种。 他呆呆地望着女子兜帽下露出的半张侧脸,如月牙似的精巧弧度,莹润的面庞夹杂着淡淡的忧愁,这张脸他在繁华京城时见过太多次,但在边陲小城还是头一次。 “江吟?你为何在此地?” “你认识她吗?她叫江溪客。”另一位同行的医女答道,“是从京城来的。” “她化成灰我都认识。”陈梓一字一句道。 “等我先给他处理好伤口,再和你解释。”江吟轻巧地挣脱出陈梓的怀抱,重新握住锋利的短刀。 她瞒着家中父母,隐姓埋名一路北上,只为来泗城见陈梓最后一面。 “你不是已经成婚了吗?”那封喜帖至今摆在陈梓的案上,每当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他便会拿出来翻翻,以断痴念。 “推迟了。”江吟言简意赅,“还有,别叫我江吟了,我现在是江溪客。” “那你来做什么?”陈梓不自觉地语带嘲讽,“明明有着婚约,却不在京城好好当你的深闺夫人,跑到这里来是为了挑衅被你舍弃的棋子吗?” “陪你一起死啊。”江吟回眸一笑,毫不示弱地应道,“我说过,你死了我给你收尸。” “这种话就不必记得这么清楚了,像是在咒我。”陈梓意有所指,“尽早回去,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江吟也不恼,三下五除二包扎好伤员的伤口后,随即转过身来,素白手指飞快地解开陈梓护腕,搭在他的脉搏上。 “干什么?”陈梓不适应地拍开她。 “你受伤了。”江吟说的很肯定,她见陈梓咳嗽不止,屡屡偏头遮挡,心里跟明镜似的。 “在城门上被流箭射中护甲,不碍事。”陈梓咽下喉咙里的血气,“大敌当前,将士受再重的伤都能忍受,我不过是区区箭伤,何足挂齿?” “我来帮你涂药。”江吟立刻拿出仅剩的金疮药,迫不及待地要给陈梓上药。 “小伤而已。”陈梓挡了回去,“药留给重伤的人,用在我身上浪费了。” 江吟瞪他一眼,平日里风轻云淡的女子如今难得流露了些异样的情绪。说不清是担忧还是愤怒,她把药丢给陈梓,头也不回地起身,嘴角绷成一条直线。 “那你就等着我为你收尸吧。” 她拎起斗笠戴在头上,那行云流水的清冷姿态倒如初见时一般了。 江南的秋天比别处来的要晚一些,深秋的湖心一片寂寥,仅剩几枝残荷在风中瑟瑟,却也符合李商隐诗中留得枯荷听雨声的意境。 湖面上依然有人泛舟摇橹,一派悠闲自在。一座石板桥横跨两岸,供来来往往的行人过路远行。 江吟戴着斗笠坐在船头,手里捧着书卷读得入迷。江家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官宦世家,族中子弟都已在京城担任要职,唯有最受宠爱的小女儿养在江南水乡,还不曾许婚。 人人都听闻江家小姐出落得亭亭玉立,惹人怜爱,上门求亲的人几乎踏破门槛。 “小姐,喝盏茶吧,润润嗓子。”侍女锦瑟端来刚泡好的茶水,递给掩上书卷闭目歇息的江吟。 “嗯。”江吟接过茶盏,吹开漂浮着的茶叶,“前几日家里来了不少面生的,都是祖母请来的,要他们来做什么,你可知道?” “祖母的意思是您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吩咐他们为您留意着合适的公子。须得门当户对,容貌才识都是一等一的才好,万万不能委屈了小姐。” 锦瑟是她的贴身侍女,一言一行都是为着江吟打算,眼见着小姐快有了好归宿,不由得喜上眉梢越讲越兴奋。 “为这事啊。”江吟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是不是早了些?” “不早了。”锦瑟忙截住她的话头,“老太太疼您疼得紧,不舍得嫁您出去。我们昨儿个都劝她半歇呢,说小姐伶俐聪明,以后找了好郎君不仅能夫妻有爱琴瑟和谐,还能为家里分忧呢。” “你呀,真是处处为我考量。”江吟放下茶盏盈盈一笑,“连我成亲后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想好了,凭这一点,我可要夸夸你。” “是小姐收了我,又待我好,锦瑟自然希望小姐好。”锦瑟难掩欣喜,微施一礼后便快步离去,不打扰江吟继续看书。 但这书实在是念不下去了,江吟锁着眉,随手把书反扣在膝上。 她自幼乖巧听话,是长辈眼里贴心的姑娘,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也不能随随便便的和个陌生人拜堂成亲。 读那么多书又有何用呢?到头来还不是要嫁人,我若是男儿,自当投笔从戎做出一番事业,何须在此伤春悲秋,悲天悯人。 渔舟轻盈地穿过芦苇丛,全然不顾少女的愁思。 江吟兀自想得出神,细雨打在残荷上,水珠顺着斗笠滑落衣襟,她撑起一把竹伞罩在头顶,望着船外的朦胧烟雨,口中念叨起韦庄的《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刚默完上半阕,桥上骤然响起一阵有规律的马蹄声,江吟闻声抬头,只见一少年骑马打桥上过,衣衫飘举,意气风发,眸子亮若晨星,额发轻扬,俊俏无双,引得桥上众人纷纷侧目而视,端的是一副好风采。 可惜他就率性了短短一瞬,下一秒,那马似是见人多受了惊,前蹄乱蹬,想要掀翻鞍上坐着的驭者。 少年牢牢握紧缰绳,神情镇定并无半分慌乱,他试图操控马儿避开人群,但那马儿正处于躁动期,一时半会安静不下来,僵持在原地不肯挪开。 就在这个万分紧要的关头,不知哪家的懵懂稚子急着找寻失散的娘亲,自层层人堆里突兀地钻出来,直冲着高高抬起的马蹄跌跌撞撞地跑去。 “小心!” 在桥下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江吟脱口而出,她清楚少年不可能听得到这声微弱的呼喊,但仍在内心暗暗祈祷,求上天垂怜,放过一条无辜的性命。 马儿仰头嘶鸣,眼看即将碾过孩童单薄的身躯。江吟捂上眼不敢再看,少年脸色也为之一变,顷刻间心一横,硬生生勒转马头,越过低矮的桥栏,连人带马坠入湖中,掀起偌大的水花。 他救下的孩子离落下的马蹄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被匆匆赶来的父母抱在怀里好生安抚,并无大碍。 江吟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白马游到岸边,也不管自己的主人还在水里扑腾,抖抖皮毛上的水,径自上岸不见了踪影。 真是一匹有个性的马。 渔船轻轻一晃,水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推它。江吟吃惊地后退一步,看着少年吃力地抓住渔船的边缘部位,自水中探出脑袋来。 “叨扰了,小姐,请问我能上来吗?” 陈梓湿透的黑发贴在后颈处,浑身湿漉漉的甚是狼狈,和方才恣意潇洒的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深秋的湖水刺骨的凉,若不及时更换衣物很容易染上风寒。 江吟点点头,侧身让出一条路来。陈梓双手撑着舟头,借力翻上船。 “给小姐添麻烦了。”他连连道歉。 “无妨。”江吟报之一笑,“举手之劳罢了。” 此时连绵细雨还未停,白蒙蒙的雨雾遮盖了视线,宛如飘渺的轻纱。 “公子不如去船舱里头避避雨。”江吟唤来锦瑟,让她再沏盏热茶预备着。 “不,不必劳烦,我一身水,淋了也就淋了,不要紧。”陈梓很坚决地摆手拒绝,“待会船靠岸,我便可自行下船。” 他四处张望,诧异道:“我的马呢?” 江吟忍俊不禁,指指对岸,“看来它没把你当主人。” 她走近些,将竹伞罩在了陈梓头顶,与他共撑一柄伞。雨水沿着伞骨滚落,伞下方寸之地,仅容纳的下半边肩膀。 “你是初来临安吧?” “是。”陈梓对着少女清澈的眼眸,慌乱应道。 “难怪了。”江吟嘴角漾出一个笑,“你可知桥上严禁纵马,若冲撞了当以罪论处。” “竟是如此。”陈梓大惊道:“我从京城来,对临安规矩知之甚少,多谢姑娘提醒。” “京城有京城的规矩,临安有临安的规矩。京城难道允许骑马上桥吗?”江吟提高了嗓音,秀眉一蹙。 “是我的过错。”陈梓被她训得不敢吱声,京城最难管教的陈小公子在个素白纤弱的少女面前服软,倒不失为一件奇事。 见他知错,江吟也就敛了严厉的神色,命锦瑟端上热茶,以地主之谊盛情相待。 陈梓仍是不肯踏入船舱,锦瑟只得找了把旧伞借给他。今年新采的龙井色清味甘,沁人心脾,江吟慢慢地品着,心情逐渐明朗。 雨停了,船缓缓靠岸,下船前陈梓拱手再三答谢,江吟摇摇头,并未放在心上,反倒催他快些回去换身干爽衣物。 她仅当是一面之缘,但陈梓不这么想。 岸边生着菖蒲,郁郁青青,他一步一回头,犹豫再三还是停在原地,郑重地朝她行了一礼。 “在下陈梓,京城人士,来江南求学,敢问姑娘芳名,日后定亲自登门拜访,聊表谢意。” 锦瑟短促地叫了一声,揪住江吟的手臂。 “小姐,他莫不是对你有意?” 江吟坦荡地笑笑,落落大方地还了礼。 “区区小事,何须惦记,公子不必纠结于此,若是有缘日后定会相见。” 她不着痕迹地拂了陈梓的好意,摘下斗笠,错过了对方脸上明显的失望之色。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1. 第 1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第 2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天色渐晚,江吟坐在雕花的轩窗前,散开一头如云的黑发,揽镜自照,微带感伤。 她回到府中先陪祖母用了膳,听慈眉善目的老人唠叨了半天她的婚事,之后又提起归京的打算。 “吟儿啊,你这些年受苦了,和祖母一同住在清静之地,未曾见识过京城的繁华。” “这是什么话。”江吟嗔怪道,“陪祖母是吟儿的本分,何况家中父兄都在朝为官,除了我还有谁能为您分忧呢?” “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祖母笑的合不拢嘴,“可惜临安偏僻,寻不着门当户对的好郎君,你也大了,该考虑婚事了。” “再说吧。”江吟避而不谈,亲自为祖母夹了一块桂花糕,“小厨房特意做的,我吃着香甜可口,您尝尝合不合胃口。” 祖母眉开眼笑,不住地抚摸江吟的头顶,夸她孝顺。 一顿其乐融融的晚膳到了尾声,祖母突然想到了什么,坐直身子一脸严肃道:“吟儿,以后少去那什么松竹书院,里头都是混小子,你是有身份的世家小姐,万不可和他们厮混到一块去,虽说这里无人知晓你的家底,可也不能让人看轻了去。” “有我表哥在,没人敢欺负我的。”江吟安慰道:“您不是常说,让我多跟着表哥念念书,将来也做个识文断字的教书先生吗?” “哎呀,那都是说笑话,做不得真。哪有女孩子家家抛头露面去做教书先生的,在家里相夫教子还差不多,不成不成。”祖母忧心忡忡,“先前允你去是希望你多点学识,但如今你已然到了许婚的年龄,就应该待字闺中,别再往外跑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祖母怎的临时反悔,违背承诺呢?”江吟正色道。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千古流传的道理。”祖母反复劝道:“吟儿,听话,我已传信给你父亲,命他在京城为你择婿。” 江吟闻言,顾不得什么礼数,当即嘴唇颤抖,眼中含了泪。 “我父亲是当朝一品大员,几个哥哥里,既有为国为民的栋梁之材,也有不入朝堂寄情山水的闲散诗人,他们都得祖辈庇佑,不受家族约束,为何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偏偏如此之难?” “吟儿!”祖母一拍筷子,语气严厉,“正因为你是贵女,才更要入高门。你的哥哥们身为男子,自然自在些。可你不同,你是唯一的女儿,全家的掌上明珠啊。” 她想起离世的女儿,再看向眼前我见犹怜的孙女,心头涌起一股热流。 “你母亲早逝,祖母比谁都期望你有个好归宿。你读了两本书,起了凌云志,这都是好事,可吟儿啊,女子与男子实在是不同。你心虽比男儿烈,但身不得男儿列。若你是个男子,必能建功立业为家族争光,天意弄人,你既为女儿身,还是守点本分的好。” 江吟擦了把泪,云钗晃了晃,上头缀着的两颗小珍珠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声。 “我虽为女子,却也绝不比那些得过且过的男人差,恳请祖母暂缓婚事,就让我再陪您一段日子吧。” 祖母叹了一口气,望着那肖似女儿的姣好面容,最终遂了她的意。 “小姐,别想了,早些歇息吧。”锦瑟小心翼翼地点燃蜡烛,烛火摇曳,照亮了书案上的一方砚台。 江吟握着木梳,安静地梳着长发。 “老夫人也是为您好,小姐您多体谅体谅。” “我知道。”江吟点点头,“祖母一片苦心,可实在是非我所愿。” 锦瑟忍了忍,没忍住,她家小姐一向有自己的主见,看上去温柔似水其实最不好说话。 “小姐,你还记得白日里那位公子吗?” “嗯?” “为什么不把名姓告诉他呢?我看他生的俊美,举止不凡,想必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锦瑟迷惑不解地问。 “就是凤子龙孙又如何,我不稀罕。”江吟付之一笑:“若是见到谁都要自报名姓的话,岂不是叫人看低?何况我今日请他上船目的是相助,扯上男女之情未免落俗。” “小姐心气高。”锦瑟赞叹道:“是我考虑不周。不过我依稀记着,今天那位公子俊得呀,和画里走出来的人似的。” “长得好看也当不了饭吃。”江吟亲切地捏捏锦瑟的小脸,“你光长个子不长心眼,单纯的和懵懂稚子一样,别到时候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呢。” “有你在,我放心的很。”锦瑟吐吐舌头,飞快地跑开了。 “陈梓兄,你这是掉湖里去了?”松竹书院里,谢思秋捧着陈梓换下来的湿透衣衫,目瞪口呆。 他比陈梓早几天入学,书院规定两人同住一室,于是谢思秋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迟来的同窗。 初次见面谢思秋就被陈梓吓了一跳,他和水里捞出来的落汤鸡似的,浑身散发着失意的气息,给人一种不好相处的感觉。 “陈梓兄啊。”见垂头丧气的陈梓半天没理他,谢思秋本着友善待人的原则,不泄气地又追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想家了?” “我没有。”陈梓直挺挺地躺在木板床上,双手枕在脑后。 “是不是在家乡有心爱的姑娘?”谢思秋逐步深入,“和她分别难过了?” “不是,你想哪去了?”陈梓一骨碌坐起来,“我今天不慎掉进湖,幸得一位姑娘搭救。萍水相逢难以忘怀罢了。” “噢。”谢思秋拖长音调,“所以不还是感情上的困扰。” 陈梓无言以对。 “听我和你说。”谢思秋神秘兮兮地凑近,“你可知松竹书院是君越先生一手创办的?听闻他有个妹妹常在书院,和学生一道读书写字,可惜碍于陈规旧矩入不了学。” “你消息倒灵通。”陈梓诧异道。谢思秋只比他早来三天,却能将书院里里外外的事探听得一清二楚。 “过奖过奖,在下行走江湖,没有点技艺傍身怎么行?”谢思秋洋洋得意道:“我初入学时远远地望见那姑娘在书房里研墨,气质清冷,容貌出众,若不是先生管的严,真想和她搭上一两句话呢。” 陈梓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谈及志向时,谢思秋说他以后要继承家业做儒商,达则兼济天下,乐善好施。 “商人不可入朝为官,这是我爹的心病,他盼着我去考科举光宗耀祖。”谢思秋不以为然道:“经商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富甲一方乃我毕生所求。” “你呢?陈梓,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陈梓罕见地卡了壳,流露出一丝迷茫,“我不知道。” 他是武将后代,爷爷是执掌兵权的护国将军,父亲身在边关镇守疆界,先辈之中,战死沙场者比比皆是。按理说,他之后也会步上祖辈的老路,要么埋骨青山,要么侥幸得归,反正都不是什么好结局。 “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谢思秋打了个呵欠,“不早了,睡吧。” 一弯明月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中,夜深寒露重。 陈梓失眠了一整晚,他望着小窗外如钩的月,悬挂在寒气笼罩的山峦上。 父亲临走前教导他不要逃避责任,贪生怕死,可是为国捐躯这种大任,落在一个少年的肩膀上,不免太沉重了些。 江吟起的很早,面色略憔悴,眼下还有昨晚哭过的痕迹。 “小姐今日要去书院吗?”锦瑟拿了煮熟的鸡蛋给她消肿,“要不缓一天,咱们歇歇。” “不。”江吟摇摇头,“祖母好不容易同意我继续去书院,你去取点脂粉帮我盖盖,别让表哥看出什么来。” 她挑了一只素雅的月白发钗,绾起三千青丝,身着湖蓝轻衫,简单拾掇后就出了门。 林君越摇着纸扇,立在堂前的垂柳下,自成一段风流,见江吟出来立即迎上去。 “祖母为难你了吗?”他关心地问道:“我昨天被急召入府聆听祖母教导,料想到你也多半躲不过这一茬。” “你被训了?” “何止。”林君越苦笑道:“估计是觉得我带坏了你,上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斥责。什么不该教你念书,罔顾小妹名声,说的我面红耳赤,半天抬不起头来。” “表哥不必放在心上。”江吟宽慰道:“我还要谢谢你送我进书院,虽不能和寻常学生一般聆听夫子讲课,但从中领会的教益却是无可比拟的。” “你自小聪颖,学问一点即通。”林君越惋惜道,“倘若你能入学堂,假以时日一定比我有出息。” 他记得五岁时的江吟在玩耍中就可随口念出自己硬背不下的冗长赋文;七岁时江吟好奇私塾是什么,他带着她潜入学堂被发现挨了一顿好打;十岁时他送给江吟一套崭新的笔墨纸砚,并手把手地教她书法;十三岁时他及冠赴京科举,临行前江吟问他为什么女子不能入仕;十五岁时他回到故乡办书院,特意建了一座书房送给妹妹。 林君越是个惜才的人,每每见到自家小妹,都不由得感慨万千。 “那些都是虚无缥缈的事情。”江吟抿抿唇,强撑出一副欢欣的表情,“我们快些去吧,要赶不上入学礼了。” 林君越收回思绪,笑着说了声好。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2. 第 2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第 3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松竹书院的入学礼很简单,弟子整理衣冠行完拜师礼后,在水盆里正反各净一次手,取心无旁骛、去除杂念之意。 林君越一袭青色长衫,负手立于台阶上,看着新收的一批学生整齐划一地作长揖礼,恭敬地唤他先生,甚是欣慰。 庭前放着一排水缸,行过礼的学生们自觉列成长队,怀里抱着各自的水盆,按顺序舀水净手净心。 江吟左手拿着名册,右手执笔,一一划去对应的名字。入学礼全部结束后,仍有两位学生未到。 “没来?”林君越接过名册看了看,“谁胆子这么大,头一天就敢迟到?” “第三行的谢思秋,以及——”江吟翻到最后一页,指了指末尾的一个名字,“陈梓。” 她对这个名字印象颇深。 松竹书院的招生方式不同于其他书院,林君越向来不看重家世背景,对富家少爷和寒门子弟一视同仁。他入学的唯一标准是才识,因而常有人寄来书信,或毛遂自荐或引荐贤士。林君越一人读不完成堆的书信,索性托付给江吟,请她挑出其中有价值的留下,再由自己最终判定。 书院每年初夏招生,深秋入学。殷红的石榴花在五月份如火般热烈,檐下燕子双飞,清风徐来,草色青青。 江吟待在书房里,把那叠信札一封一封地拆开。在形形色色的信笺中,有人真情实感地描述了经历的求学生涯;有人文辞姝丽,字里行间透露出惊人的灵气;还有人抒发鸿鹄之志,大笔一挥立下壮志豪言。 这些都是很好的,可是没有陈梓的好。 陈梓在信里写道:“古之成大事者,须存坚定不拔之志。吾志向微末,不堪大用,却被迫背负重任,思来复去,愿投身无涯学海,以明心智。孟子言舍生而取义者也,是其本心。为追随本心,吾求正道,正心诚意,从一而终。” 那句话最终打动了她。 正心诚意,从一而终。 陈梓不知道的是,他信手写下的心迹,会使江吟在数个深夜反复研读,久久难以平息。 “我原本还想见一见他呢。”江吟遗憾道。 “谁?”林君越莫名其妙。 “陈梓。”她温和地抚过名册上的两个小字。 “我也想见见这两位厚颜无耻的学生。”林君越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不尊重师长,毫无廉耻之心,他们不来我还不收呢。” “也许是半道有急事,临时来不了了。”江吟替他们解释道,“当务之急是先安排到了的学生,秋雨阁已经打扫干净了,你领他们进去,从《论语》读起,通读一遍四书五经。” “你不去吗?” “我想沿书院走走。”江吟拂去肩头的落花,“顺便把名册放回书房。” 她慢慢地走上小径,怀着一线希翼往来的方向望去。 空无一人。 陈梓是被谢思秋摇醒的,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时忘了身在何处。 “完了,陈梓兄。”谢思秋一把鼻涕一把泪,“咱们睡过了。” “你说什么?”陈梓动作比脑子快,一骨碌坐起来就开始穿衣。 “入学礼啊。”谢思秋急得上蹿下跳,“先生强调好几遍了,让我们卯时在松柏堂前统一拜师,怪我怪我,我忘记告诉你了。” “你——”陈梓深吸一口气。 “我不是故意的。”谢思秋抱着陈梓的手臂不肯松开,“你千万别生我气,我梦里听见鸡啼,以为时辰还早,一不留神就错过了。” “现在几点了?”陈梓尽量心平气和地问。 谢思秋畏畏缩缩地瞟他一眼。 “约莫……辰时了吧。” 书院沿江而建,一座青石桥横跨两岸,桥下江水滔滔,周围群山环绕。深秋时节,雁阵南飞,江吟孤身一人走在金黄银杏叶铺就的小路上,踩碎了满地落叶。 她加快了步伐,想早些放完名册归家,却在路尽头的转角处被一个突然冲出来的身影撞得向后仰去。 玉钗从发间滑落,摔在地上断成两半。 “抱歉抱歉,姑娘你没事吧?”陈梓拉着绝望的谢思秋闷头奔跑,一不留神又闯了祸。 他忙伸手揽过对方的肩膀,强行把江吟拽进怀里扶正,等低头看清那张熟悉面容时,登时怔住了。 “怎么是你?” 谢思秋在一旁激动道:“她就是君越先生的妹妹,我见过的。” 江吟捡起破碎的发钗,用帕子仔细擦拭着上面沾染的泥土。陈梓想拿过来看看能不能修复,碍于礼节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怎么回事?”她把钗子收好,几缕青丝顺着脸颊垂下来,“这个时辰其余的学生都已经在温书了,你们难道逃学了吗?” “我们来晚了。”陈梓嗫嚅道。他万万没料到,第二次见面依然会被江吟训得抬不起头来,真是丢脸。 江吟冷哼一声:“若连读书人的本分都做不到,不如趁早离开书院,去别处谋生吧。” “我们是第一天来。”谢思秋抢先道:“还不熟悉书院的规矩,请姑娘多多包涵。至于我们迟到,是因为身处异乡难免夜长梦多,早上起晚误了时辰,望姑娘谅解,替我们和先生求求情,我等感激不尽。” 他不愧是商贾世家出来的孩子,嘴皮子上下翻动,说得头头是道。 江吟微微一愣,睁大杏眼重新端详了面前的两人,问出了一个与之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们谁是陈梓?” “他是。”谢思秋不明所以,老实作答。 昨日渔舟上偶然遇见的少年,穿了一身湖蓝滚边的白底衣衫,淡色的竹叶纹样点缀其中,衬得清雅不凡。 江吟将目光投向陈梓,眼睫轻颤,良久才从口里轻轻吐出三个字。 “跟我来。” “去哪儿啊?”谢思秋一头雾水,转身一看陈梓早已沉默地跟在了江吟后面,于是忙不迭地追上去。 他们经过小桥流水,亭台楼榭,停驻在一座古朴典雅的阁楼前。 牌匾上写着秋雨阁,门前挂着一副楹联,上书“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八个大字。 “你们须补上拜师礼。”江吟简洁地吩咐道,“在这里等着,我去喊先生出来。” “他会出来吗?”谢思秋冒了一身冷汗,“我听说先生脾气可不太好。” “你不相信我?”江吟一挑眉。 “不敢不敢。”谢思秋立刻闭了嘴,“快请。” 江吟方才满意,顾不上再说什么。陈梓望着她匆匆的背影,欲言又止。 林君越刚提笔写了半幅字,正聚精会神欣赏时,妹妹忽然头发凌乱地小跑进来,催他赶紧去给两个迟到的学生举办入学礼。 “他们找你求情了?”林君越诧异道:“你以往不是从不掺和吗?” “这次不一样。”江吟难得流露出焦急的神色,“总之先别问了,成礼要紧。” “但书院并无此先例。”林君越为难道:“你确定要为他们破一次例?” 江吟坚定地点点头。 “行。既然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追究他们二人迟到的过错了。”林君越放下毛笔,干脆利落地往外走。 他一向以江吟意愿为先,虽然尚未知晓她执着的缘由,但顺着总归是没错的。 陈梓和谢思秋等候在门前,见林君越出来便双双俯首行礼。 “去净手。”江吟小声提醒道。 仆从送上崭新的水盆,轮到陈梓时,偏偏又少了一块擦手的方巾。 “都怎么做事的。”林君越忍不住斥道:“这种必需的东西都不提前预备的吗?” “估计是清点时遗漏了。”书院管事心虚道。 “用我的凑合下。”江吟掏出随身携带的帕子,“现在责怪他们无济于事,以后注意,别再出岔子了。” 陈梓接过那方洁白的手帕,再三道谢。 “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江吟颇有深意道:“我最多帮你到这了。” 陈梓不解其意,尚在疑惑时林君越大手一挥,示意他们可以进阁里念书了。 他刚要和谢思秋一同离开,身后却传来江吟和林君越的对话。 “你鬓发怎的散了?” “绾发的钗子不慎摔坏了。” “这白玉发钗是你的生辰礼,断了不可惜?” 江吟回答了些什么陈梓没听清,他从袖口抽出那块沾了水的帕子,缓缓展开,上头绣着一枝墨竹。 “陈梓兄,你发什么呆呢?”谢思秋推了他一把。 “我在想,该如何赔江姑娘一支钗子。” “那还不简单,待到旬假我陪你逛逛市集,你挑最好的,她肯定喜欢。”谢思秋大大咧咧地答道,给陈梓吃了一颗实打实的定心丸。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3. 第 3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第 4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秋雨阁里传来了琅琅的读书声,前来授课的夫子们一向欣赏江吟,对她称赞有加。 林君越素日里忙于规划开支,筹集钱财,书院里大大小小的琐事难以顾及,便全权托付江吟处理。 “表哥近日又要出远门,”江吟流利地复述林君越临走前的叮嘱,“学生课业当为第一要紧事,请各位先生严加管教,此次习作诗文的题目由我来定,诸位可有异议?” “江姑娘不辞辛劳,实乃松竹书院主心骨,我们自当追随。” “给表哥分忧,应该的。” 江吟微笑着回礼,侧身请各位先生进去,而后如燕子般轻灵地走下层层石阶。 她现住的地方是林家祖宅,两座口中含珠的石狮子蹲在正门处聚精会神地打量来人。 趁祖母未注意,江吟叩动铜制的门环,守在屋子里的锦瑟听见敲击声,忙拉开厚重的大门,熟练地将她迎进来。 “小姐出去一趟不仅头发乱了,连钗子都碎了,看来书院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老夫人说的没错,少去为妙。” 锦瑟颇为心疼地捧着那支断裂成两截的玉钗,若是一般的钗子也就罢了,唯有这支是江吟去年的生辰礼,祖母特地命人打制,意在提前添一份嫁妆,增色妆奁。 “碎了也好。”江吟从砚台下抽出平整的宣纸,“或许是我命薄,担不起这样贵重的物件。” “别说了,小姐。”锦瑟神情紧张,“您的嘴呀,真是分不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小心犯了忌讳。” “我又没说错。”江吟扑哧一笑,“戴了它,不就是顶了个看似华贵但毫无用处的玩意,旁人问起也只是称赞它所费甚巨,而不是自身值得夸耀。” “您总有理。”锦瑟嗔怪道:“得,我去找个工匠,看看能不能修一修。” “劳烦你了。”江吟自笔架上抽出一支狼毫,于雪白的宣纸上信手拈来,落下一行秀丽的藏锋小楷。 “您写的什么呀?”锦瑟这些年跟着江吟耳濡目染,也识得了几个字。她依稀辨认出末尾的两个字是之和气,但连起来就不晓得其中的含义了。 “何谓浩然之气。”江吟注视着未干透的墨迹,念了一遍纸上的句子。 “那是何物?”锦瑟不明所以。 “我出的旬试考题。”江吟提笔继续书写,“仲尼抗浮云之志,孟轲养浩然之气。” “仲尼是孔夫子,孟轲是孟子吗?”锦瑟听得半懂不懂,率真地问起。 “对。”江吟点点头,“《论语》载孔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孟子曾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结合两个典故写作文章,言辞流畅者、含义深远者为佳。” 说罢,她折叠起四四方方的宣纸,装在信笺中递给锦瑟。 “去找个伶俐的仆从送到书院去,就说题目已出毕,还望夫子督促尽早完成。” “是。”锦瑟应下,双手接过。 江吟换了身浅蓝衣衫,长发绾在脑后,姿态恭谨地去向祖母问安。 “吟儿来了。”老太太倚靠在榻上,示意她上前说话,“唉,我一把老骨头,每到阴雨天气就疼痛难忍,你爹从京城请名医开的方子也不管用,想必是上了年纪不中用了。” 江吟垂眸静听,手指轻柔地按压祖母僵硬的腰部,为其缓解酸胀。 “前几日得闲时,孙女翻阅医书,瞅见一味草药对治疗腰疼似乎颇有奇效,能够舒筋活血打通脉络,若祖母不嫌,我即刻命人寻来,制成汤药请您试试。” 祖母半眯着眼,颇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这毛病都十几年了,一时半会也治不好,你一片孝心我是知道的,只是,你怎的开始去鼓捣医书了?” “我闲在家里无事可做,自然是有什么看什么了。”江吟心虚地低下头,那本落灰的陈旧医书还是她收拾书房时不慎掉在地上捡起来的。 “绣艺练得如何了?”祖母问道:“自小修习的技艺可不能丢,将来新婚的霞帔,枕巾,手绢都要靠你一针一线地绣方才完满。” “锦瑟绣工无双,我时常向她讨教。”江吟规规矩矩地回答,忆起那块绣得歪歪扭扭,借给陈梓应急的墨竹帕子,不禁扶额慨叹。 正所谓人各有志,锦瑟虽不通文墨,但论起刺绣来,怕是整个临安都鲜有及得上她的。什么鸳鸯戏水百鸟朝凤,无一不轻而易举,手到擒来。 相比之下,江吟的绣品就显得平平无奇,针脚粗糙,勾线错乱。要是自己好好收着也无妨,偏偏落在了个男子手里。 “不行,我得去要回来。”江吟想到这茬急忙立起,寻了个由头拜别祖母,提起裙摆和风一样地溜出门,直奔书院而去。 陈梓下了策论课,谢绝了谢思秋的挽留,独自步行至藏书馆,抽出上次看了一半的兵书细细品读。 他生于武将世家,并非一介莽夫,谈起兵法谋略来头头是道,对战场上瞬息万变的格局也是深有感悟,心中自有一道杆秤。 如今身在江南水乡,远离边境苦寒之地,可战马嘶鸣声、刀剑拼杀声却如影随形地萦绕在耳畔,令他不寒而栗。 陈梓阖上眼,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窗户照在手中的书页上。他伸展了一下身子,索性席地而坐,以书为枕,静静享受这难得的寂静。 古朴的木门吱呀一声响了,有人进来了。 江吟蹑手蹑脚地穿行在一排排书柜间,她路上碰到了谢思秋,说陈梓人在藏书阁里,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呼。”她拿袖子抹了抹额上沁出的汗,狼狈地喘了口气。 我何时变得如此多管闲事了,连贴身的物件都能给了人去。江吟扪心自问,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书柜上刻着区分典籍的小字,她顺着指引越走越深。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二十四史等处都不见陈梓的半分踪影,直到—— 江吟忽地顿住了。 最里头的兵书堆里躺着一个少年,闭目小憩,身材修长,眉目动人,嘴角挂着若隐若现的微笑,竟似一幅生动的画卷。 江吟放轻脚步,一点一点地走近,她眼尖,一眼就瞥见那方绣了墨竹的手帕此时正揣在陈梓的衣襟下,微微漏出了一角。 “物归原主。”江吟嘴里默念着,慢慢地伸出纤长的手指意图抽走手帕。 在这个过程中,她不可避免地要贴近陈梓,脸颊也因此染上一抹薄红。 然而就在她刚刚触到帕子的那一瞬间,仍在睡梦中的陈梓似有所感,仿佛利剑出鞘般迅速闪避,周身立即溢出浓浓的杀气。 陈梓反手扭住江吟悬于他胸口上方的手腕,另一只空着的手在电光火石间拔出了腰间佩戴着的锋利匕首,抵在了她白皙的脖颈上。 “放开我。”江吟惊呼出声,顷刻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使尽浑身力气一脚踹向陈梓的腹部,陈梓虽受了这一踢后退几步,但匕首依然握得牢牢地,对准了江吟脆弱的喉咙。 在这短暂的一呼一吸间,下意识做出了本能反应的陈梓已完全清醒过来,立马放开了对江吟的挟制。 “你疯了吗?”江吟一挣脱开,便警惕地向后逃,离陈梓远远的。 “江姑娘,我——”陈梓百口莫辩,不停作揖,“实在是抱歉,我,我没料想到是你。” “除了我以外,书院里不过是同窗和夫子。你还想对谁发难呢?”江吟咳嗽不止,质问道。 “实乃无心之举。”陈梓为难道:“江姑娘有所不知,我是习武之人,最忌讳旁人碰要害部位,更何况是在歇息时,难免反应大了些,还望姑娘见谅,若姑娘不解气,随意拿陈梓撒气便是,陈梓任凭发落,绝不还手。” “像你这般武艺高强之人,进书院做什么呢?来吓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吗?” “你误会了。”陈梓苦笑道:“我自幼向往学识渊博之人,一向以孔孟大儒之道约束自身。我祖籍在京城,心在塞北,下江南求学是为了一了长久的遗憾,以后若是埋骨流沙也不枉来尘世上走一遭。” 江吟在他说明缘由时便原谅了七八分,此刻见他态度极其诚恳,实则是打算揭过不提的,但毕竟为他所胁,心头的火气尚未消掉,干脆冷了神色,打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陈公子,恕我直言,你不必在书院里久留了,这里不接纳你。” “陈梓明白。”出乎意料的是,陈梓十分理解地接上了话,“我今日吓到姑娘,不被扭送官府送入牢狱已是大幸,怎敢妄求网开一面当无事发生呢?陈梓这就回去收拾行李,只可惜欠姑娘的太多,怕是难以回报。” 他郑重地施了一礼,取出胸前的那块帕子,珍惜地看了又看。 “正所谓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姑娘的志向恰好与我一致,陈某至死不忘。” 语毕,他不再犹豫地向外走去,脊背笔直,匕首归鞘。 “喂,等等。”江吟张了张口,终是喊住了陈梓,“把帕子还我。” 她佯装镇定从他手里抢回了帕子,揉成一团攥在手心。 “我没说让你走,你走那么快做什么。”江吟的脸飞上红霞,拦在陈梓身前不让他离开。 “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既然如此喜欢,我大可让与你。只是我用过的东西,不方便再送。旬试近在眼前,你要是能拔得头筹,我定备厚礼相赠。我绣工不佳,便请我的侍女为你精心绣制,聊表心意。” 陈梓定定地看着面前嘴硬心软的女子,心底骤然涌出一股热流。 “江姑娘的绣艺在陈某心里是天下无双,不必假手于人了。” 江吟听得他这一番真心实意的话语,竟有些无所适从,掌心的手帕微微发热,带着陈梓的体温。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4. 第 4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5. 第 5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锦瑟觉得自家小姐最近怪怪的,喜爱的闲书也不读了,居然一本正经地向她请教刺绣的窍门,有事没事就掏出针线认真钻研。 在江吟第三次绣坏了一幅游鲤图时,锦瑟终于看不下去了。 “要不我帮你做吧,你想绣什么花样,是奇花异草还是鸟兽虫鱼?” 她拿过江吟手里的扇子,熟练地一提一拉,拽出断掉的细线,重新下针。 “不用了。”江吟婉拒道:“我想自己试试,大不了夜以继日多练练,总能得出个像样的。” “哦。”锦瑟拖长了语调,“难不成小姐有了心上人,才想着为他亲手缝制帕子。” “别瞎想。”江吟忙捂住她的嘴,“说哪儿去了。我之所以费心,全是因为祖母教导,不能荒废一门精巧的技艺。” “是吗?”锦瑟半信半疑,“可是小姐从前对刺绣半分兴趣也无。” “今时不同往日。再者,我绣的是墨竹,哪个姑娘会送心上人这个,总得是个龙凤呈祥、鸾凤和鸣吧。” 江吟有理有据的一番话,果真唬住了涉世未深的锦瑟,令其深信不疑,不再追问。 “小姐绣的墨竹衬着白色帕子,别有一番韵味呢。”锦瑟称赞道:“再练练就快赶上我了。” “我哪里比得上你。”江吟摘下顶针,活动了一下疲累的手指,“我的扇面帕子以往都是你绣,当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现在我要拜你为师,虚心请教。” “哪敢哪敢。”锦瑟急忙推脱,但在江吟的坚持下还是不得不应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江吟的绣艺在锦瑟的耐心指导下突飞猛进,虽说不是特别出彩,但也算是略略能看了。 谁知还没等到旬试正式放榜,书院里却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真是奇耻大辱,我松柏书院自成立起,就从未出过如此龌龊之事。”远游回来的林君越一掌拍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他脸色铁青,环视着四周沉默不语的夫子们,随手指了一个离得稍近的。 “你来解释。” 那被推出来的恰好是个新上任的年轻书生,万分忐忑道:“说来也不是个要紧事,没透出什么风声。江姑娘出的旬试题目,我等敦促学生在三炷香内做完,收上来后才发现,竟有两位学生的文章极其雷同,因而扣下了他们的卷子,等待您定夺。” “哪两位?”林君越沉声问道。 “呃。”那书生脑子飞快地转了一转,“一位是本地应知县家的独生公子,应君彦。还有一位来历不明,也不知怎地交了好运误打误撞地进了书院,名叫陈梓。” 林君越立即回忆起妹妹曾念叨过的名字,面上丝毫不显,只是继续问下去。 “事情发生后两人都作何反应?” “应公子当即怒气冲冲倍感冤枉,指责陈梓欺世盗名,不配在书院修习。陈公子则一言不发,似是默认了种种骂名。” “沉默可不代表默认。”林君越眼里闪过一丝寒光,“在未知真相前就盖棺定论,有违书院一贯的处事准则。” “您有所不知。”书生清清嗓子,摇头晃脑道:“出了这样辱没门楣的坏事,我们自然不敢松懈。程夫子带人检查了贡院,结果在陈梓的书洞里发现了应君彦打草稿时所用的稿纸,恐怕陈梓抄袭一事,是板上钉钉了。” “尔等瞎说什么?” 一道诘问破空而来,把在座的几位都吓了一跳。 林君越循声回头,江吟脸色苍白,手扶着门框,瞪着回答的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他示意讲个没完的书生暂停,亲自为江吟拉开一张凳子。 “你有何疑问?” 江吟眼神如刀,一寸寸刮过书生冒汗的面庞,而后冷笑道:“小女仅仅路过此地,没成想在门口就听到了这位夫子口吐狂言,仅仅凭一张废纸便断定是陈梓所为。贡院来来往往的人多得数不胜数,若是有人刻意做些手脚引我们上套,传出去了岂不有损书院名誉?” “江姑娘,我一向敬你学识出众,可你的袒护未免太明显了。”书生气红了脸,破罐子破摔道:“你私下里和莫不是和陈梓存在几分交情,不然怎会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还执意为他辩解。” “住口!”江吟尚未反击,林君越已黑着脸,打断了书生。 “我妹妹的清誉容不得他人置喙,何况她所言非虚。你们都回去吧,让我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处置此事。至于陈梓和应君彦两人,禁足三日不得出,在查明事实前谁都不允许出来。” “可应公子的父亲是七品县太爷,您再考虑考虑,咱们别得罪官府吧。”书生不死心,再三劝道。 “都一样,一视同仁。”林君越挥挥手,众人便知趣地退下了。 桥下碧波潺潺,金桂飘香,即将凋谢的牵牛花攀上回廊,在风中簌簌作响。 江吟心烦意乱,见到往日熟悉的景物,提不起半点兴趣,兀自绕着书院一圈圈地疾走,以此抒发苦闷。 她走过小桥,踏入幽深的回廊,阳光骤然暗下来,远处渐渐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江吟屏住呼吸,尽量不动声色地往里走,只一眼,她就认出了是陈梓。 他离她越来越近,连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空气几乎凝结,在半空冻成了坚冰。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江吟动了动嘴唇,陈梓掩在袖子下的手徒劳地抓了抓,还是错过了她飘起的一方衣角。 那块未送出去的手帕藏于怀中,江吟闭了闭眼,喉咙干涩,堵得说不出话来。 她停住步子,挣扎地回头,却意外看见陈梓驻足在三尺之外,安安静静地望着她背影远去。 他们默默对视了几秒,彼此都心知肚明。 “江姑娘,你我须避嫌。”陈梓不等江吟开口,率先道:“在下深陷舞弊风波,招来不少流言蜚语,在真相水落石出前万万不可说见过我,免得有心之人添油加醋,玷污姑娘名声。” 他自知得罪了某位故意偏袒的夫子,明明在心里承诺过不轻易动武,但在对方讥讽他靠裙带关系时还是控制不住,结结实实地朝那人脸上来了一拳。 “你——”江吟欲言又止,心里万般矛盾,真要一一剖开来说,当头的便是不愿相信陈梓会做出令人不齿的剽窃行为。 “我与陈梓相识不过半月。”她暗暗思忖,“为何会本能般地维护他,也是怪了。” 纵使是那封书信在先,使得江吟单方面起了好奇心,却也不至于在大是大非的立场上都坚定地站在陈梓一边。 “姑娘快走吧。”陈梓转过身去,不再犹豫地迈开步子,“陈某身无所长,承姑娘照拂,感激不尽。今蒙不白之冤,盼来日——” “站住!”江吟喝道,“我信你,切莫让我信错了人。” 陈梓顿了顿,畅快地笑了笑,而后决绝地向外走去,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江吟依旧是怔怔地,宽大的袖口里似乎掉出了什么轻巧物件,沿着裙子下摆的褶皱,落在精致的绣鞋上。 她弯下身去,拾起了那枚无瑕的白玉钗,通体光润,细腻冰凉,想必是陈梓在擦肩时悄悄放进了她的衣袖内。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毫无头绪的林君越召来各位同仁,请他们在书房集合,讨论对策。 “陈梓书洞里的纸团,经过比对,确实和应君彦的字迹一致。” “太难办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夫子抚着长须,“他们二人都是抵死不认,实在不行也只能各打五十大板,都逐出书院了事。” “陈梓无所谓,但您贵人多忘事,肯定又忘了应公子是谁。他是知县的独子,家大业大,要是被随随便便地赶出书院,应知县的面子往哪儿搁?”上次和江吟争执的书生不依不饶,一套相同的说辞讲个没完。 “得了得了,一个县衙公子都要被你吹上天了。”林君越眉头紧锁,“书院不问生平来历,只论真才实学,提些虚的不厌烦吗?” “我看,不如让他俩重做一篇。”江吟提议道:“在座的都是有识之士,是不是真水平一试便知。即使没办法判定是谁抄了谁,也能从字里行间窥探出蛛丝马迹来,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会不会太麻烦了?”有人质疑道,“而且评判标准是什么?” “自然不是我一家之言。”江吟道:“各位文士济济一堂,交由你们共同定夺。” “按我妹妹说的做吧。”林君越一锤定音,“为表公平,仍旧是你出题,默记即可,不必写在纸上,以免走漏风声。” “这点表哥不用担心。”江吟胸有成竹道:“我早料到了定有这一茬,提前拟好了题目。” 她在纸上快速地写了几个小字,递给林君越看过后揉成一团丢进了纸篓。 “去请两位学生到贡院,我亲自监试。”林君越扫视了一遍面色各异的众人。 “至于你们几位,就在书房内等待他们做完文章后评定,可有疑问?” 几人齐齐摇头,目送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5. 第 5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6. 第 6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谢思秋借着送饭的机会,见到了被禁足在自讼斋反省思过的陈梓。 “小兔崽子胆真大。”他边拿出食盒边破口大骂:“应君彦个卑鄙小人,偷看你卷子还反咬一口陷害你,真是给他脸了。” “他不声不响地给我设了个绊子,这个哑巴亏不吃也得吃。”陈梓漫不经心道。 “大家都是新入学的同窗,彼此之间无甚过节,他为何单单挑你下手?”谢思秋不解道。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一时半会也讲不清楚,我怀疑他勾结了收卷的夫子,将所有人的文章一一看过,最终选中了我的。” “对!他是最后一个出来的,想要做些手脚岂不易如反掌。”谢思秋恍然大悟,“我现在就去禀告,让他们放你出来。” “急什么。”陈梓拦住他,“口说无凭,又无实证,谁相信呢?” “那我总不能让你一直被关着。”谢思秋唉声叹气:“而且,外头议论纷纷,多半是对你不利的言语。” “说来听听。”陈梓坐直了身体,饶有趣味地听他说下去。 “他们猜测你要不了几天就会被赶出书院,原因有二,一是你出身寒微无甚背景,二是你得罪夫子不分轻重。要我说,你年轻气盛,被污蔑了揍他一拳算什么,没打个半死都是好的了。” 谢思秋忧心忡忡道:“如果钱能解决问题,大不了我砸点钱便是了,换你一个挚友值得。” “我家境贫寒到底是谁传出去的?”陈梓的关注点略显清奇,他虽然有意隐瞒了出身,但被当作身无分文的寒门学子还是头一遭。 “反正不是我。”谢思秋予以否认,“你出手阔绰,买钗子时掏出的银票都是我两月的零花了,何况还有一匹寄养在草场的骏马。” 他不识马,认不出那是千里挑一的名贵宝马,才能载着陈梓下江南。 陈梓骑走它时,白马万般不情愿,他强拽了马头一路,等到了江南的地界才放开缰绳,任它撒欢奔跑。 “应君彦不过小小的一个县令之子,仗着权势在书院里横行霸道,欺负同窗,着实可恶。” 陈梓打开食盒,里面整齐摆放着各式点心,一个个精巧雅致,做成花瓣形状,可称之为艺术品。 “你就让我吃这些?”他撂下筷子,“几块小小糕点,怎么填饱肚子?” “啊,我忘了说。”谢思秋一拍脑袋,“这不是我在街上买的,是午后碰见了江姑娘,她托我送过来的,应该是自家做的吧。你嫌量少不如给我尝尝味道。” 他早盯上了角落里一块点缀了桂花碎的白色方糕,此刻更是迫不及待地想送入口中。 “慢着。”陈梓二话不说,抱起食盒躲过了谢思秋的手,“我没说我不吃。” “陈梓兄,你出尔反尔。”谢思秋委屈道:“就一块都不成吗?” “不成。”陈梓一口回绝,转念一想谢思秋好歹在为自己的事情四处忙活,便软了语气,温和地劝解道:“等事情了结,我请你去街上最负盛名的点心铺子,有红豆饼、荷花酥、芝麻糖等各种各样的品类,任君挑选。” “真小气。”谢思秋愤愤道:“亏我和江姑娘保证你是个道德高尚之人,求她开恩为你说几句好话。我一片真心,在你眼里不值一提。” “别来劲啊。”陈梓后退了两步,“适可而止,这是江姑娘特意送给本人的。” “要算上我的跑腿费。” 他二人尚在争糕点的归属权,外头突然一阵喧闹,谢思秋竖起耳朵听了听,判断不出是谁来了。 “你走吧。”陈梓不愿牵连他,“以后机灵点,睡过头再没人叫你了。” “其实。”谢思秋挠挠头,“江姑娘还托我带了一句话,我不太懂其中意思。她说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是吗?”陈梓若有所思。 时机来了。 “题目是何为国士无双,照旧是三炷香,燃尽即收卷。”林君越单独监试,半点小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陈梓一脸淡然,思考片刻后提笔就写,流畅至极。应君彦却是惊慌不定,握不住笔杆,笔迹断断续续。 林君越看到这一幕,心里明了七八分,但也没有轻易点破。 “你们都看看吧。”他回到书房,把两份文章一齐放在案上,“应君彦那小子写的什么玩意,读都读不通顺,当初谁招他进来的?倒是陈梓的颇具可圈可点之处,文笔虽朴实无华,但用典精妙,文以载道,为时而著,不失为一篇优良的佳作。” 江吟摸了摸发间的白玉钗,微微地松了一口气。她提着一颗心等待良久,终是没有信错人。 早有性急之人扑过去,两手捧起陈梓的答卷,大声地念道: “盖国士无双者,往往生逢乱世,屹立不倒,力挽狂澜,救万民于水火中。譬如韩信,受胯下之辱而不自惭形秽,发迹后以千金报一饭之恩。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实乃无双。在下一介书生,仍存报国鸿志。若得国士待之,当以国土相报,此生不负。” 他还未读完,先前力挺应君彦的书生脸色已然青白,颤颤巍巍地往门边挪动。 “李夫子跑什么呀?”江吟“唰”的展开一把折扇,挡在他的去路上,“该不是去通风报信吧。” “你血口喷人。”李成益不得不止住脚步,语无伦次地回嘴道。 “究竟是谁包藏祸心?”江吟毫不动摇地瞪视他,而后转向林君越,郑重其事地直言道:“陈梓的同舍谢思秋仗义执言,指责李夫子包庇应君彦,与其合伙篡改学生试卷,诬陷陈梓。请表哥明查,还陈梓清白。” “瞎扯!”李成益恼羞成怒,“你有何证据,竟敢在此胡言乱语。” “让她说。”林君越呵斥道。 江吟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地向着一屋子人,掷地有声道:“我私下命人检查了李夫子住处,在其衣柜里发现了大笔钱财。众所周知,书院俸禄一向微薄,各位夫子洁身自好、清贫度日。请问李夫子从哪得来的这一笔不义之财呢?” “我,我。”李成益结结巴巴,“那是我省吃俭用积攒的罢了。” “既然是自身积蓄,为何银锭子上会有官印?”江吟一语中的,“这分明不是民间流通物,而是国库里独有的官银!按这么说,应知县身为地方官,挪用国库,为爱子前程铺路,可曾考虑过穷苦学子一丝一毫?” 在门外等得不耐烦的谢思秋拎着一个布袋子跑进来,往下一倒,哗啦啦地滚出不少实心的白银,都印着明晃晃的官印。 李成益瘫坐在地,自知无力回天。 尘埃落定。 临水的听风轩上,江吟、陈梓、谢思秋三人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一壶烫好的热酒。 “咱们仨强强联手,不但证明了陈梓的清白,赶走了应君彦,还惩治了他老爹和李成益,简直是意想不到的收获。”谢思秋笑嘻嘻地招来掌柜,“拣最贵的菜上,我兄弟付账。” “这不妥吧。”江吟迟疑道:“听风轩价格本就高昂,绝非一般人承担得起。” 她委婉地表达了对陈梓钱袋的担忧,提议换点简单的菜色,凑合凑合。 谢思秋差点把嘴里含着的酒喷出来,哈哈大笑道:“你太小看他了,陈梓都有钱给你买货真价实的白玉钗,一顿饭怎会请不起。” “我以为是假的。”江吟难掩惊愕,“还在想仿制的竟然不输真品。” “可你不是用来绾发了吗?”谢思秋诧异地问道:“哪有女子明知是假物件还戴在头上,万一被人揭穿嘲笑岂不是丢面子?” “戴什么无所谓,重要的是心意。”江吟粲然一笑,“不过是外在装饰而已,纵使是假也无妨,心意是真的不就行了。” “江姑娘此言差矣。”沉默良久的陈梓突然插话道:“这世间常有男子,明明缺钱却又要想法设法讨女子欢心,因而购来假首饰加以甜言蜜语装饰,送给懵懂不知情的女子,令其误入爱河难以自拔。” “在陈某看来,这不是爱,而是对爱的玷污。真正的爱是勉力送心爱女子配得上她的定情信物,而不是拿廉价品随意搪塞。若我身无长物,绝不纠缠姑娘半分,直到他日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再与钟情之人重续前缘。” “陈公子难道没有考虑过年华易逝,岁月不待人的道理吗?杜牧诗中曾言: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你怎么确定等你归来时,依然是男未娶女未嫁呢?” “她不必等我。”陈梓黯然道:“唯我记挂着她,时时刻刻念着她,就像天边高悬的明月,看得见摸不着。” “你俩文绉绉地说什么呢?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谢思秋听得茫然,“喝酒喝酒。” “江姑娘,我敬你一杯。”陈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要说的都在酒里了。” “我不会喝酒。”江吟倒了一杯茶,“以茶代酒可否?” 她拿杯盖撇了撇浮末,抿了口碧绿的龙井。 “你不用给他面子。”谢思秋打趣道:“此事江姑娘功劳最大,你就是让陈梓把这一壶都喝干了,他还是欠你的。” “我愿意欠她的。”陈梓醉意上涌,江吟忙给他倒了一杯茶解酒。 他们在秋风中饮茶煮酒,无话不谈,时不时抚掌大笑。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6. 第 6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7. 第 7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九月九重阳将至,正是一年菊花盛开之际。 民间习俗 ,每逢重阳佳节,人们往往插茱萸、登高处、赏秋菊,以求长寿平安。 江家自然不例外,提前打点好了要回乡祭祖,谁料朝政事务繁多一时脱不开身,只好千里迢迢地送来些安神的香料,聊表歉意。 江吟看气氛沉闷,主动端了盆万寿菊献于祖母,乃是福寿安康之意。 金兽香炉里缓缓飘出一缕缕幽香,缭绕在床帐两侧。 “这是御赐的龙涎香,能够安神助眠,缓解疲累,祖母用之如何?” “倒是用心了。”祖母只是叹了口气,“人不在,要再好的香料做什么?” 江吟自知祖母内心苦闷,此时只静静陪在她身侧,不发一语。 祖母休息片刻,支撑起半边身子,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交给江吟。 “你识字,念来听听。” 江吟拆开信,见是父亲的亲笔,言辞恳切真挚,开头大段问安,中间写明了无暇回乡的缘由,末尾则提到了江吟的婚事。 “接上封家书,已在京城为小女择选如意夫婿。吟儿自小容色倾城,性情温顺,为父不敢怠慢,力求尽善尽美,促成一段好姻缘。” 信纸抖了抖,江吟眉间浮现出一丝忧愁。 “怎么不读了?”听得兴起的祖母催促道。 她只得按耐住心头的不安,继续念下去。 “为父有一同僚,知根知底,其子才华出众,相貌堂堂,不日抵达临安。此人祖辈世代与我同乡,替儿子送些贵重珍珠作老太太的重阳贺礼,吟儿可与之一见。” “你父亲看中的人,想必是不会差的。”祖母试探地问道:“见见也好,你说是吗?” “是。”江吟合上信,不情愿地答道:“既是来客,就以待客之礼盛情相待。” “你若不嫁于官宦子弟,日后必定要入宫为妃。深宫孤寂难熬,以你的性子更是待不住。”祖母语重心长,握着江吟的手提点道:“若是见了喜欢,那是两全其美。” 纵使江吟再不乐意,面对祖母的谆谆教诲,她也没法一口回绝。 林君越听了原委,特地找了个空闲的日子邀她来书院品茶,沏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 “长辈思量的不无道理,当今圣上登基不久、后位空悬、妃嫔稀少、苦于边地不稳人心异动迟迟不开选秀。你自小避居外戚家,是防着被卷入政治斗争平白做了旁人的棋子。令父这么大张旗鼓,怕是朝廷上已有举荐你为后的动向了。” “皇帝最忌讳的是前朝后宫相互勾结,我不会让家族为难,也会尽量保全自身的。” 江吟聪慧,一点即通,林君越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尽管少了夫妻的缘分,做朋友也是极好的。譬如你和陈梓,三天两头待在一处,也不知在谈些什么,连我走近都未发觉。” 江吟呛了口茶,林君越所说的是两天前的一桩小事。 旬试风波平息后,陈梓、江吟、谢思秋间的关系就越来越紧密,以至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闲暇时常一同出游,或于湖心泛舟,或于垆边望月。三人都是性情相投的少年少女,私下里便结为金兰之交。 江吟对史书知之甚少,陈梓不擅长吟诗作赋,两人正是互补,因而约定了在藏书阁见面,和对方交换合适的书。 “文史不分家。”陈梓道:“司马迁的《史记》文史兼备,读来手不释卷。” “我昨天挑灯夜读,读到长平之战那一节,赵括纸上谈兵,破灭了赵国最后的希望。可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 江吟坐在高高摞起的书堆上,裙裾轻扬,小腿在空中晃荡,增添了几分俏皮。 她鲜少在旁人前露出自得其乐的样子,一时不够端庄,二是缺少乐趣。偶尔心情愉悦时活泼了些,还会被锦瑟急急制止。 “追其根本原因,莫过于赵王中了反间计,偏信赵括疑心廉颇,竟临阵换将,使军心大动。”陈梓语中不无愤慨:“每每想到忠良者不受重用,郁郁而终,便觉彻骨生寒,这世上没有无能的武将,只有无用的君主。” “这样的话你不许对外人说。”江吟忙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不然被拖进牢狱,我可救不了你。” 陈梓微微仰视她,江吟沐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里,白裙镀了层金边,眉目柔和,似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他想起这些天和她共度的时光,在小舟上剥莲子,青山隐没在薄雾中,秋雨泛凉,唯有热酒得以驱寒。 柳永写的当真不错,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江南的盛景千金难换,也难怪被外族觊觎。 “江姑娘,不瞒你说,下江南这一趟,让我受益匪浅。”陈梓摸着书脊,感慨万千道:“原是想看看祖祖辈辈勉力守护的地方是何等景象,却不料自己深陷其中,久久难以自拔。” “江南自然是很美的。”江吟随口吟出韦庄的名篇,“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这天下谁人不晓江南的妙处?” “可惜我身为游子,有朝一日定要回到真正的故乡。”陈梓深深地看着她,“我生于边地,那里饱经战乱,颠沛流离,满目疮痍。倘若我一去不回,请姑娘不要忘了我。” “哪有人天天把这些话挂在嘴边的,多不吉利。”江吟情不自禁地拧起好看的眉头。 她有时搞不懂陈梓,例如他的出身、抱负和志向,都是猜不透的秘密。明明也才十七八岁,却总是在积聚赴死的决心。 一遍一遍的强调,是在隐藏内心真实的犹豫和徘徊吗? 江吟第一次见到这般特别的人,像是隐隐地触到了一丝来自边地的疾风。 “下周是重阳,你想好怎么过了吗?”陈梓转移了话题,把书放回原处。 “唔,尚在考虑呢。”江吟托着下巴,“我想去街上看花灯,往年的长街火树银花,除了十五元宵就属九九重阳热闹了。” “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陈梓咳了咳,欲盖弥彰道:“书院放一天假,我没处去,想上街逛逛却又止步于人生地不熟,一个人怪没意思的。” “可以啊。”江吟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谢思秋呢,他同来吗?” “他有事。”陈梓立刻替谢思秋谢绝道:“他功课没做完,被夫子罚抄十篇《劝学》,估计腾不出空。” “那挺遗憾。”江吟扶着窗框,往下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她爬上来时是一鼓作气,到了该下去时双腿竟不自觉发软。 “我扶你下来吧。”陈梓注意到她的窘迫,主动伸出援助之手。 他进藏书阁时,江吟已经悠闲地坐在书堆顶上了。他还以为她身怀绝技,不需要帮忙。 “麻烦了。”江吟抚了抚耳边的碎发,缓缓地探出身子,把手搭上陈梓结实的肩膀。 “抓牢了。”陈梓提醒一声,有力地托住她的膝盖,抱在怀中,稳稳地放到地上。 “谢谢你。”江吟双脚一落到地面,陈梓便礼貌地松开手。 “举手之劳。”他微微颔首。 “去年重阳时,街上灯如昼,人人都佩戴着茱萸制成的香袋,我喝了一点菊花酒,味道苦的很,据说可以明目养心。” 江吟回忆起昨年,兴致勃勃地提高了声调,给陈梓描绘过去的所见所闻。 “那我在哪里等你呢?”陈梓问道。 “你不能到我家来。”江吟歉意道:“家规森严,我祖母知道了会怪罪我与你私下结交。” 陈梓一愣,为表尊重,他本想登门拜访,自报家门,免得江吟误会他身世成谜。 既然江吟已经说了不便,那此事就得从长计议、再作打算了。 他二人谈得入神,全然未注意到悄悄靠近的林君越。 “你要约我妹妹去哪呢?”林君越笑眯眯地拍拍陈梓的脑袋。 “表哥?”江吟唤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怎么能看见你俩躲在角落里呢?”林君越打趣道。他早发现江吟和陈梓走得颇近,此时不过是讲几句玩笑话调侃。 “见过先生。”陈梓转身,拱手行礼。 “什么呀。”江吟不高兴地撇撇嘴,“表哥是想要干涉我的交友吗?” “你这顶帽子扣的真够大。”林君越道:“表哥是关心你,男女授受不亲,你俩该保持点距离了,人言可畏。” “君子坦荡荡,何须计较外在得失。”江吟拽了拽陈梓的衣袖,“你先走吧,别耽搁了课。” 原是这么一件简单的小事,经林君越一提起就好像多了层其他的含义。 “有话直说吧,别藏着掖着。”江吟放下茶杯,正襟危坐。 林君越同样收敛了神色,一本正经道:“你和陈梓做朋友我是不反对的,这世上仅有交友一事是不在乎身份地位差距,不求门当户对,只需要彼此坦诚相待的。除去它以外,你切记对谁都不能托付真心,尤其是来历不明、不知底细的男子。” 杯中的茶渐渐冷了,江吟垂下眼睫。 “多谢表哥提点,小妹牢记在心。”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7. 第 7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8. 第 8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重阳当天,江吟饮过菊花酒,伏在榻上惬意小睡时,锦瑟忽然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在她耳边轻声道:“远客来了。” 江吟尚未清醒,脸颊红扑扑的。锦瑟手脚麻利地替她梳顺一头长发,换上新做的藕荷色长裙,又在腕上套了只碧绿的翡翠镯。 “你见到他了吗?”江吟边扣上前襟的纽扣,边好奇的发问。 “没太看仔细,瞧着周身气质像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呢。”锦瑟头也不抬,转眼间已给江吟从头到脚打扮得光彩照人。 “快去吧,老夫人在正厅等您。” 江吟吸了口气,在锦瑟的催促下加快了步伐,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远道而来的贵客一袭锦衣,衣料上绣着浅浅的暗纹缠枝,全然看不出风尘仆仆初来乍到的模样。 “鄙姓宋,单名鸿,是受江伯父之托,来送重阳贺礼的,还请老夫人笑纳。” 他教养良好,一举一动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反而觉得如沐春风。 “吟儿啊。”祖母把目光移向门外的江吟,她忙拎起裙摆跨过门槛,恭谨地行了一礼。 “小女江吟,见过宋公子。” “不必多礼。”宋鸿当即拱手还礼,“早听闻江家姑娘姿色出众,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江吟只是抿嘴笑,并不接话。 他二人站在一处,倒也说的上郎才女貌。祖母越打量越欢喜,有意要撮合一把。 “吟儿,你待会带着这位公子出去转转,上街买两盏花灯,领略一下临安的风光。” “这是不是太劳烦江姑娘了?”宋鸿看向江吟,“还没问过姑娘是否愿意?” “我…”江吟婉拒的言辞对上祖母犀利的视线,一时哽在喉头,眼神躲闪。 “她平素怕见生人,性子羞涩了些。”祖母解围道:“但宋公子不是外人,你也不必拘礼,大大方方地去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江吟纵是再不情愿也要顾及长辈的面子,于是颔首顺从。 临行前她唤来锦瑟,吩咐她跑一趟传个话。 “我和陈公子约在书院外的梧桐树下,请你代我向他赔个罪,就说我忽然有事缠身不能赴约,请他谅解,改日我再亲自向他道歉。” 锦瑟闻言点点头,江吟这才放心地出了门。 街上游人如织,遥遥望去竟似一条逶迤的长龙,通体点缀着流光溢彩的花灯。 宋鸿和江吟并肩而行,缓步穿梭在密集的人流里。小贩提着花灯满街兜售,映亮了漆黑的夜空。 “江姑娘想要花灯吗?”宋鸿停在一个摊子前,架子上放满了琳琅满目的灯笼,做成兔子形的、荷花状的以及笼着纱罩透出微微暖光的纱灯。 “都是些枯燥无味的陈旧款式,无甚新意。”江吟仔细地看了看,“宋公子若有兴趣,待会到府里来,我送你几盏新颖别致的。” 宋鸿哪是想要什么花灯,无非是为了投其所好,然而再三不得,不由得焦躁起来。 他此次来临安,一是送重阳贺礼,二是自荐与江吟结为伉俪。 父亲的叮咛犹在耳畔,叮嘱他定要想方设法得到江吟芳心,从而换取朝堂上的助力。他需要江家的权势,而迎娶江吟正是最好的选择。 “江姑娘,你平素爱做些什么?”宋鸿换了个话题,期盼能引起她的兴趣。 江吟差点脱口而出读书写字之类的话,思考了片刻后中规中矩地回答道:“绣绣花做做女红,称不上稀奇。” “江姑娘姿色姝丽,绣品必定是万里挑一,不知是谁有幸能珍藏你的一方帕子。” “宋公子过奖。”江吟面色如水,即使宋鸿直白地盛赞她容貌也不见半分波动。 “常言道,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望公子不要再谬赞我的长相了,以免落了不祥的征兆。” 宋鸿冷不丁碰了个软钉子,火气更是难以平复,猛地撞上一个路过的老者,险些摔倒。 “现在的年轻人走路不看路。”老者胡须头发全白了,却依然中气十足,嗓门亮堂。他扛着一根细长的竹竿,挂了一面写着“问卜算卦”的旗子,竟是个货真价实的算命先生。 “老人家您无恙吧?”江吟见他颤颤巍巍,随即掏出钱袋硬塞给他,“这点银子您拿着,寻个医馆治治。” “我身体硬朗的很。”老者挥挥手,要她收回去,“不受嗟来之食。” “您年纪大了还到处算卦,”宋鸿起了恻隐之心,“何不在家和子女共享天伦之乐。” 老者哈哈一笑:“窥破天命者,自然是孤家寡人。罢了罢了,今日有缘,卦不走空,我收了钱财,就给二位卜上一卦。” 江吟眼睛发亮,跃跃欲试。 还没等她构思好问题,宋鸿已迫不及待地上前作了作揖,抢先问道:“请大师点明我和这位姑娘是否有缘?” 江吟浅吃了一惊,她虽从宋鸿的种种举止里观察出了他的意图,但一下子摆到明面上也是无法预料的。 老者眯着眼,眼神定格在江吟身上,略有些惊奇。 “公子恐怕并非这位姑娘的正缘啊。”他抚着长须感叹,“姑娘命格贵重,是公子担当不起的。” 宋鸿面如死灰,踉跄地后退了几步。 “姑娘虽是贵人,但命中有一劫,是由一人引起。若破去了则平安顺遂儿孙满堂,度过美满富足的一生。” “那破不成呢?” “恕老夫眼拙,参不透上天的真谛,只能从姑娘的面相中窥见一二。带来劫数的那人杀伐决断,金戈铁马,以至于姑娘都沾染上难以洗脱的血腥气。” “所以如何能破?” “全在姑娘一念之间。”老者神秘地微笑道:“说是劫,倒不如换一个词,称为机缘更恰当。掐指一算,这机缘仿佛近在眼前呐。” 他忽然对江吟郑重一拜:“无论姑娘是否应劫,老朽在此先代天下黎民谢过。” 江吟懵懂地受了这一拜,彼时她还是天真无邪的少女,对背后隐藏的深意一概不知。 老者飘然而去,留下她和李鸿怔怔相对,无话可说。 李鸿猝然遭此打击,意志消沉,精神不振,他所有的筹谋都化为泡影,再无成功的可能。 “既然我并非姑娘的良配,也就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了,在下即刻辞行。” “李公子。”江吟试图挽留,但他扭头不顾,一甩袖子,径自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8. 第 8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9. 第 9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江吟注视着宋鸿的背影,忍不住在原地笑出了声。她头一回见到目的性如此强的男子,一旦不合心意便拂袖而去,毫无气度。 确实不是良配。 可惜好好的一个重阳节,未免虚度了。 她正打算转身离去,远处的天空恰好绽开一朵绚烂的烟火,连带着整条长街都骤然亮堂了起来。江吟和许多停住脚步的游人一道,顺着璀璨烟花盛开的方向望去,微微地愣了一愣。 陈梓形单影只,站在灯火阑珊处,手里提着一盏莲花灯,正在点烛芯。 江吟莫名地生出几分怜惜,想到他作为异乡客,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地方求学,种种艰辛不易。先是遭人陷害,再是被她失约,以至于佳节无处去,白白浸染一身月色。 许是目光太过专注,陈梓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温柔沉静的眸子,两两相望,隔着几步路的距离。 “你怎么来了?”他快步奔向她,“其实不必特意托锦瑟来道歉的。” “我不是有意失信于你的。”江吟本想和盘托出,但考虑毕竟牵扯了私事,于是寻了个旁的理由搪塞道:“家中临时有事,我办完了才上街瞧瞧,正巧在此处碰见你,也是有缘。” 她脱口而出”有缘”二字,下意识联想起老者所说的机缘,究竟在何处? “我刚刚从桥上过,老被人扯住衣袖丢了手绢,弄得灰头土脸的,一件新做的衣裳差点给毁了去。”陈梓爽朗笑道:“临安民风纯朴,不像京城,束手束脚的,过节都不痛快。” “当时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止是男子有,女子同样可以向喜欢的人表达爱意,譬如丢手帕,眉目传情。陈公子长相俊美,受到欢迎是正常的。” “长相有什么要紧,百年后都是一堆枯骨。”陈梓道:“重要的是我心悦她。” 烛火摇曳,倒映在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陈公子写没写祝愿?”江吟指着花灯问:“何不去江边放了,任其随水漂去,了却烦忧呢?” “好主意。”陈梓眼睛一亮,向花灯铺借了纸笔,却在写什么心愿上犯了难。 “情之一字,最是缠人。小郎君既得佳人相伴,不如许个天长地久的誓约。”女老板笑意盈盈地提议道。 “不。”陈梓断然否定道:“我命犯金戈,非得断情绝爱,还是换个别的愿吧。” 女老板倒抽一口凉气,以为他是什么大凶大恶之徒,慌张地想要躲避。 “他跟你开玩笑的,别怕。”江吟忙上前缓和了僵硬的气氛,感觉自己像是在为一个幼稚的孩童收拾残局,顺手点了点陈梓的额头,叹了口气,“你再胡说八道,以后我不和你出来了。” “我再也不了。”陈梓知错道:“下次定管住嘴,不乱说话吓到别人。” 其实他说的都是一等一的真话,但外人听不明白,往往认为他擅长谎言,或是为其所骇。江吟则是半信半疑,觉得陈梓有夸大的嫌疑,但还是选择相信,只是不允许他惹出事端。 “莲花灯的另一重含义是祭奠亡灵,消除业障。你实在想不到心愿,就为你埋骨边疆的祖辈祈福吧。” 江水滔滔,陈梓弯腰将莲花灯放进水中,与江吟并肩看着它摇摇晃晃地顺流而下,照得江面一片澄明。 “希望他们的魂灵已经回归故土。”江吟安慰地拍拍陈梓的肩膀。 陈梓双手合十,闭上双眼虔诚地祈愿。 江上清风拂过耳畔,月光皎皎。江吟的心弦像是被谁轻轻拨弄了一下,泛起了无边的涟漪。 平静无波的生活里,突然出现了陈梓这个变数。她不信命,却不得不承认老者说的有道理,一切都对上了,仿佛在冥冥之中预兆着风波将近。 如果真如老者所言,陈梓是她的劫数,那最稳妥的方法当然是避而不见,从此两两不相欠。 可是———— “你吃栗子糕吗?”一个声音蓦地打断了江吟的思绪,她侧头看去,陈梓在袖子里摸来摸去,找出一块油纸包着的糕点。 “临安不知道有没有,但京城有在重阳吃栗子糕的习俗,寓意步步高升。”他递来那块完整的糕点,“尝尝吗?” 栗子糕一抿即化,裹扎着满满的馅料,口感细腻,软糯香甜。 “甜吗?” “挺甜的。”江吟捧着纸包,“就是黏牙。” 陈梓闻言笑了,他眉目舒展,眼睛里像藏着星星,专注地凝视低头的姑娘。 莲花灯在水面上飘远了,江边归于沉寂。 重阳过后便是霜降,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秋尽后草木凋谢,万物衰败,骤然间狂风席卷,寒气逼近,一夜间竟似入了冬。 林府里药味浓重,庭前几盆缺人料理的菊花开得无精打采,各式各样的人进进出出,唉声叹气,显然是家中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江吟端了碗精心熬制的汤药,放在卧床养病的祖母手边,一勺勺喂她喝下。 林君越访遍天下请来的各种名医,都在常年缠绵病榻的祖母面前束手无策。 “林老夫人是在月子时就落下的病根。”大夫叮嘱道:“最忌生冷,这病吹了风就发作,是断断不能着凉的。” “无法根治吗?”林君越焦急地走来走去,“钱财不是问题,重要的是人安康。” “估计不行。”大夫犹豫半晌,摇了头。 里间再次响起一阵猛烈的咳嗽,江吟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轻轻拍抚祖母的背,又倒了杯温热的茶水给她润嗓子。 “去把君越叫来。”祖母握住江吟的一只手,恳切地说道:“我有些话要讲。” 林君越听闻,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来,跪倒在祖母膝下。 “我的病我心里有数,你们这些小辈的孝心我都看在眼里,甚是欣慰。”祖母撑着身子和两个孩子说话,眼里闪过慈爱。 “君越忙前忙后地寻医生,吟儿不辞辛劳地贴身服侍,都是好孩子。生死有命,祖母福薄,不求长寿,但愿你俩能好好的,互相照顾,彼此都有个依靠。” “您别说了。”江吟泪眼朦胧,紧紧抱住祖母的手臂,“我福气好,我把福气分给您,您的病明天就全好了。” 林君越毕竟成熟些,经历的风雨多,面对此情此景忍住了没掉眼泪,但听完妹妹一席幼稚话后,是想哭又想笑。 “让我安静些度日吧。”祖母疲倦道:“家里来的这些陌生人,一个个争着抢着开药方熬药,药渣堆在院子里都要越过围墙了。” “都是庸医。”林君越愤愤道:“可惜我寻不到传说中起死回生的神医。” 江吟咬着嘴唇,眼泪似断线的珍珠般一滴滴落下来。 “江姑娘很久没来书院了。”陈梓心不在焉地读了一刻书,迟迟不翻页。 “她家里突逢变故,来不了正常,你没看君越先生忙得脚不沾地吗?”谢思秋沉迷于江湖话本,懒得搭理他。 “临安我不熟,也不知道上哪找灵丹妙药。”陈梓合上书卷,眉头紧锁。 “我熟啊。”谢思秋颇有些得意,“天下道路四通八达,区区临安,尽在我掌握中。” “你做了什么?”陈梓敏锐地察觉到端倪。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谢思秋摆摆手,故作谦虚道:“我在市井中多方打听,收集残言片语,给了江姑娘一张纸,上面记载着坊间流传的神医下落。据说那神医起死人而肉白骨,医术高超,妙手回春,只是隐居山林,拒不出关。” “真有这么厉害?”陈梓深表怀疑,“为何我未曾听说?” “孤陋寡闻。”谢思秋哼了一声,“不止是你,君越先生也不信,甚至拒绝派人探查,弄得江姑娘无计可施。” “在哪里?”陈梓精神一振,追问道。 “问云山西侧。”谢思秋在纸上画了个简易的地图,“山路狭窄曲折,极易迷路。攀登到半山腰,经过一条羊肠小道,然后是大片的枫叶林……” 他絮絮叨叨地描述了半天,而后真诚地问陈梓听懂了没。 “差不多吧。”陈梓过目不忘,起身从书柜的夹层里取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仔细擦拭。 他迎上谢思秋诧异的目光,主动说明了缘由:“我印象里问云山上流窜着一些未被官府收押的匪徒,因而带两把趁手的兵器防身。” “嗯?”谢思秋大惊,“真的假的?” “这几天书院还在议论,人心惶惶。”陈梓耸耸肩,“所以君越先生才不让人去吧。” “完了完了。”谢思秋抱头,“我和江姑娘都不知情。她一急之下,好像是要自己去的意思。我寻思去趟山里也没什么大碍,就没拦她。” 他越说越没底气,声音逐渐弱了。 “是吗?”陈梓手指弹了弹闪着银光的锋刃,发出可怖的嗡嗡声。 “你放心,没有人动的了她,我定会保她平安。” 霜刀入鞘,谢思秋抬眼看去,陈梓一袭黑色劲装,腰间扎了条同色纹带,黑发高束,面色冷肃,一改往日玩世不恭的习气。 “陈兄保重。”谢思秋被他的气势一镇,已是放下了大半的心。 陈梓翻身骑上白马,双腿一敲马肚,驱使着马儿拔足狂奔,直奔问云山而去。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9. 第 9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0. 第 10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问云山,山如其名,云雾缭绕,瑰丽壮观,宛如覆上了一层白纱。 山势陡峭,马车颠簸不停,江吟掀开帘子向外望了一眼,依然是一成不变的崎岖山路。 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时辰了。 “还要多久才到?”她大声问道。 “您说的那地太偏了,估计得好一会。”车夫熟练地操控着马儿踏上弯弯曲曲的小径。 发热的头脑慢慢平息,江吟看着暗下来的天色,心生忧虑。 她是正午在市集上雇的马车,现在日沉西山,想要在天黑前到达是不可能的了。 这车夫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催了几次都不放在心上,来之前说的信誓旦旦,一进山就开始磨磨蹭蹭。 “算了算了,我不去了。”江吟镇定地吩咐道:“掉头送我回去吧。” “那不成。”车夫一口回绝道:“我呀,人好,不把您安全带到目的地是不罢休的。” 江吟见他百般推脱,心下明了八九分。他之所以故意拖延,全是为了多几个时辰,到时候坐地起价,借机敲诈上一笔。 “今天太晚了,咱们先出山,明天再来,我照样雇你的轿子,成不?” 她掂了掂钱袋,故意弄出点响声让他听到,“至于酬金,不会亏待你的。” “好好好,姑娘大气,小的任凭使唤。” 车夫见钱眼开,当即扭转马头就要回程,把刚才的说辞忘到九霄云外。 总算劝他走了。 江吟放松紧绷的身体,背靠轿壁,双手环抱膝盖反省。 情急之下,她疏忽了人心险恶,甚至未告知家里一声,就迫不及待地入了深山。 但愿此行能平安归来,江吟暗暗祈祷。 落日渐渐隐没在山林,最后一抹余晖也渐渐消逝,无边的黑暗结成密不透风的网扑向半山腰孤零零的一架马车。 回程的路似乎更加漫长,跟走不完似的。四下一片寂静,只剩车轮辘辘滚动的吱嘎声。 “还没下山吗?”江吟坐立不安,连着追问了好几遍。 “快了快了。”车夫头上冒出汗珠,徒劳地加快了挥马鞭的速度。 漆黑的夜色笼罩了问云山,一群乌鸦从头顶哗啦啦飞过。 “糟了,我……我好像找不着路了。” 车夫惶恐地在岔道口勒住马,反复辨认哪条是来时的路。 他上山时起了歪心思,刻意绕了路,不按江吟提供的方位走,哪能想到问云山地形复杂,一不留神极易迷失。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车夫犹豫不决时,不远处的草丛突然传来簌簌地轻响,听起来像是有什么人正悄悄地接近。 而且不是一个两个,人数起码在十个以上,同时伴随着兵械摩擦的冰冷碰撞声。 “怎么不走了?”江吟惴惴不安地问道。 “马车出了点状况,小事,我下来看看。” 车夫几乎是在顷刻间做出了反应,他嘴上安抚着江吟,手里则飞快地解开连接马匹和轿子的粗绳。 “什么声音?”江吟听得真切,“你在做什么?” 眼看她就要探出身子来,车夫心一横,拔出腰间的柴刀砍断了绳子,揪紧马儿的鬃毛,用力地踹了它一脚。 马儿吃痛,仰头激烈地嘶鸣,引来了暗处躲藏着的匪徒。 江吟帘子刚拉开一半,略略瞥见外头的形势后,又立即缩了回来。 她看到车夫趁机弃下轿子,慌张地骑马逃跑。打着火把的一群人将马车包围,凶神恶煞地逐渐逼近。 越是到危急关头,越不能乱。江吟撕下衣裳上的一块布,遮住了下半张脸。 “里面是谁啊?”带头的匪徒声音沙哑,踢了踢摇晃的轿子,“给老子出来。” 轿帘缓缓揭开,江吟不紧不慢地走下来。 “你是什么人?”匪首打量着面前柔弱的女子,“怎么跑到深山里来了?” 江吟丝毫不惧,娓娓道来:“小女临安人氏,家中祖母病重,听闻问云山里隐居着一位医术高明的世外神医,特来向他求教。” “哈哈哈哈,哪有什么神医?”一众匪徒张狂大笑,“我们在山上待了半个多月,一个人影都没瞧见。” “兴许是弄错了吧。”江吟耐着性子和这些歹人周旋,“叨扰各位了,小女这就离开。” 她试探地往山林里退了一步,后背抵上坚硬的树干,心砰砰跳得厉害。 “想走?”匪首怒目圆睁,伸手便向她肩头抓去,江吟侧身避开,不料被他扯落面纱,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容颜。 “好漂亮的姑娘。”当即有好色之徒动了垂涎之意。 匪首舔舔嘴唇,抄起一把尖刀对着江吟。 “老子走南闯北十几年,头次遇上这么标志的。刀剑无眼,姑娘最好别反抗,不然毁了这张楚楚可人的脸,未免太可惜了。” 鸟雀停驻在枝头哀哀鸣叫,江吟全身陡然发冷,除了奋力一搏再无他法。 “你们不能碰我。”她冷静地提醒道:“几位在山上待的久了,不入尘世,连我是谁都不清楚。要不然下去打听打听我是哪家的小姐?也配让你们染指?” “今日你们若对我不敬,来日必将百倍奉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死了不要紧,但我的父兄定会为我讨回公道。” 她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还真唬住了几个胆子小的匪徒。 可是糊弄不了常年刀口舔血的匪首。 “我们既已是戴罪之身,连官府通缉斩首都不惧,又怎会畏你三言两语?”匪首呵呵一笑,“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是吗?”江吟冷淡讥讽道:“你们没有家人,没有妻子孩子吗?” 她直视着匪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不为自身考虑也就罢了,可别拖累了家眷,使他们颠沛流离,遭受折磨。常言道,父债子偿,就怕你们做的孽报应到他们身上。” “大哥,要不算了吧。”终于有心虚的手下松动了。 “等咱们下山了,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这小丫头不好惹,一张嘴叭叭的,何必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对。”又有一个声音附和道:“而且,她瞅着确实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咱们要是招惹了她,万一真被追杀就得不偿失了。” 江吟抬起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匪首,不敢松懈。 “有道理啊。”匪首擦了擦刀柄,而后重新握住,眼里闪过一丝狠辣。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们懦弱是因为有牵挂,不像我,独来独往,无父无母无妻无子,落草为寇,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你猜我敢不敢碰你?” 完了。江吟一颗心沉入谷底,她遇上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坏种。 匪首狞笑着走近,江吟屏住呼吸,趁其不备蹲下身握了一把沙土扬在他脸上。 “啊。”匪首下意识捂住眼睛,大吼道:“抓住她!” 江吟身形灵活,如一尾游鱼穿行在歹徒间,轻巧地避开袭来的刀锋,寒光四射,险些擦过她如玉般的面颊。 除了匪首外,其他人大部分不想真的伤她,因而多有留情。但好景不长,怒气冲冲的匪首喝退他人,亲自上前围堵。 “我这一生也太短暂了。”江吟抬头望了下天边皎洁的月亮,果断地拔出脑后的白玉钗,死死攥在掌心,作为最后的筹码。 在大刀落下,濒临死亡的一瞬,她脑海里忽地飘过一个朦胧的画面。 微雨蒙蒙的江面上,她坐在舟头抚过一片秋末的残荷,忽地听到一阵马蹄声,那少年意气风发,倚在斜桥上,沾染一身梨花。 是命数,也是劫数。 如果这是幻象的话?为什么真有马蹄声隐隐响起,而且越来越清晰,仿佛近在咫尺。 江吟瞪大双眼,呆呆地看着一柄熟悉的匕首越过头顶,打偏了即将下坠的大刀。 兵戈相撞,激起铮铮之音。 纵马赶来的少年随手扬出一把暗器,击退围在江吟身边的匪徒,而后抽出软剑,剑尖直指匪首的喉咙。 “离她远点。”陈梓面色冰冷,恰如寒冬的霜雪,散发着肃杀的气息。 “来了一个送死的。”匪首吹了声口哨,捡起地上的单刀,示意手下仗着人多势众,左右包抄。 战局一触即发。 江吟顾不上被震得发麻的肩膀,忙跪在地上拾起陈梓的匕首,牢牢地握在手心。 双方暂时都没空管她,陈梓虽然身手不凡,但匪徒也不是吃素的,凭借着数量的优势,令他难以招架。 江吟心揪成一团,她看着陈梓同时应付十几人的围攻,居然半点不占下风。软剑左扭右拐,在空中变换各种形态,直到一一刺穿敌人的胸膛。 她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血,陈梓的脸上也被划了一道血痕,为他平添了几分戾气。 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马儿抬起前蹄,重重地甩下那些妄图攀上马背的小人。 “把那个女的绑了。”匪首大喝道:“快上,别让她跑了。” 陈梓的脸色霎时沉下去,像一汪冻结的冰湖。软剑缠绕在手腕上宛如一条灵活的小蛇,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露出毒牙。 他驱马冲散包围圈,直直地奔向落单的江吟,朝她伸出一只手,似乎是想拽她上马。 但是来不及了。 繁复的裙裾绊住了江吟的步伐,她情急之下弯腰去扯,岂料身后追赶的匪首已经高高举起兵器,眼看便要血溅三尺。 陈梓当机立断地跳下马,把她整个人强硬地抱在怀里,用自己的后背去接利刃。 江吟被他护得紧紧的,脸贴着对方坚硬的胸膛,从头至尾只听到了陈梓的一声闷哼。 “你受伤了?”江吟慌乱地在他身上乱摸,摸到了一手粘腻的血液。 “没事,别怕。”他轻轻梳理江吟汗湿的碎发,不断地安慰她。 一把短刀深深扎进了他的肩膀。陈梓忍着疼,一只手牢牢按着江吟的后脑勺,不让她看见自己流血的狼狈模样。 匪首偷袭成功,召集剩余的弟兄一拥而上,意图斩草除根。 陈梓单手提着软剑,挡在了江吟面前,为她筑起一道坚固的防线。 “别怕,躲在我身后。” 他剑气凌厉,虽然负了伤,但势头不减,顷刻间便连斩数人。 血水顺着肩膀浸透衣衫,陈梓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脚步也出现了明显的踉跄。 如果我能帮到他,江吟看着手心里猩红的血迹,与白皙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像绽开了朵朵红梅。 “都快上,他撑不了多久了。”匪首环顾四周,才惊讶地发觉活着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他们都清楚,这将是最后一搏。 匪首吹了声口哨,示意剩下的一个匪徒打起精神,一前一后地夹击两人。 他们赌上了命,誓要取陈梓性命。 陈梓举剑横在胸前,剑身冷气森森,映出一张平静淡漠的脸。 “放马过来。” 刀剑相击声不绝于耳,陈梓力克两人,受伤的右肩血流不止,却并不影响他愈战愈勇。 眼看他就要得胜而归,一旁的江吟突然惊恐地发出一声尖叫。 “陈梓!?” 她看得分明,前方的匪徒负责缠住陈梓,而狡猾的匪首就反复试探其软肋,逼得他不得不侧过身去躲避,疏忽了关键的一点。 他脆弱的后颈完全暴露在匪首的视野中。 现在能救陈梓的只有她。 江吟浑身发抖,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双手紧紧握住陈梓的匕首,将它狠狠贯穿了匪首的后心。 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救他! 与此同时,陈梓一剑划破了匪徒的喉咙。 江吟无力地松开手,满手温热,混合着陈梓和匪首的鲜血。 她从未离死亡这么近,呛鼻的血腥气令人作呕,也让她胆战心惊,久久难以释怀。 “都结束了。”有人温和地撩起她的额发,“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江吟如梦初醒般摇摇头,死死揪住陈梓的衣袖,“是我谢谢你。” 她眼里积蓄了一串晶莹的泪水,既有劫后余生的欣喜,也有被迫染血的惶恐。 两人相互扶持着站稳,陈梓吹了声口哨,唤来白马。 “天色已晚,我马上送你出山。” 他刚想拉江吟上马,忽然觉得右肩一阵刺骨的疼痛,以至于头晕目眩,生生从马背上栽倒在地。 “你还好吗?”江吟跪在他身边。 “抱歉,我好像坚持不住了。”陈梓余光看见江吟的嘴唇一张一合,知晓她在担心。 “别管我,快走。”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彻底陷入昏迷。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10. 第 10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1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下雨了,淅淅淋淋的秋雨冲淡了山林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但对昏迷不醒的陈梓来说,是个雪上加霜的严峻考验。 陈梓很重,这是江吟目前唯一的念头。 她拖着陈梓的两条手臂,将他挪到了附近一棵茂密的梧桐树下。 厚实的叶片挡住了大部分的雨点,却仍然有少许雨水沿着树叶倾斜的缝隙,砸进了江吟的衣领里,冷得她直打噤。 陈梓完全失去了意识,仰躺在一地枯枝里,呼吸微弱。 江吟先试了试他的体温,由于伤势恶化加上天气原因,陈梓额头滚烫,正在发高烧。 她拿匕首割开陈梓的衣袖,又扯了块裙角,为他简单包扎了伤口。 白马亲昵地蹭蹭她的手,江吟摸了摸马的鬃毛,示意它俯下前蹄。 一刻都耽误不得了。 “但愿你记得下山的路。”江吟在白马的配合下,想法设法把陈梓弄上了马。 她不会骑马,只能牵着缰绳走,好在白马通灵性,主动领着她踏上一条弯曲的小路。 衣衫在雨水的浸润下早已湿透,江吟望着马背上生死难料的陈梓,心急如焚。 她身子本就算不上强健,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打斗,再加上淋了雨,更是脆弱得像风中的扶柳,一吹即倒。 可是停不了。 江吟的掌心被粗糙的缰绳磨出了道道血痕,马蹄印在泥泞里,留下一深一浅的痕迹。 她磕磕绊绊地跟着走了数百步,眼前豁然开朗,呈现出别样的景致。 一片开阔的枫叶林坐落在小径的最深处,裹挟了浓稠的夜色。 “你把我带到哪里来了?”江吟无奈地叹气,任由马儿在附近转悠。 她再也没有力气抬起哪怕一根手指,冰冷的细雨侵入了她的意志,渐渐失去了知觉。 江吟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见早逝的母亲温和地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亲昵地拍哄;梦见幼年失足坠入湖中,迷迷糊糊地呛了不少水;还梦见了刀剑的寒光与孤高的明月交相辉映,倒映在问云山潺潺的溪水里。 再次睁开眼时,首先是觉得苦,不一般的苦,苦到舌根发麻,江吟下意识地挣了挣,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易的木板床上,身上盖了一块青灰色的棉布。 “别动。”空旷的屏风后,响起一个银铃般的嗓音,“良药苦口,不喝也得喝。” 说罢,她眼疾手快地又往江吟嘴里送了一勺奇苦无比的药汤。 “咳咳咳咳。”江吟发出剧烈的呛咳,脸上随即泛起了红晕。 “怎么这么娇气。”女子嘟囔一声,随手捞起抹布,给江吟擦了擦嘴角残留的药汁。 “你身子骨偏弱,寒气入体,起码要养个把月,最好少走动。” “谢谢你救了我们。”江吟抬眸,“他呢?” “你说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吗?”女子撂下一句轻飘飘的话,“扔了啊。” “扔了?”江吟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我讨厌血腥气。”女子抓起桌上的苹果啃了一口,“脏了我的药寮。” 她长相娇俏可爱,凤眼流转,指间夹着一张锋利的刀片,谈笑间手起刀落,切下一块苹果递到江吟嘴边。 “我不吃。”江吟摇摇头,掀开被子便要下床。 “哎,你干嘛去?”楚空青拽住她的手腕,“你风寒未愈,不能贸然下地行走。” “我要去找他。”江吟坚持道:“他为了救我,受了很重的伤,我得带他去找大夫。” 她一闭上眼,就回想起陈梓气若游丝,面色惨白如纸的模样。昔日活泼跳脱的少年如今成了一潭死水,生死未卜,令人揪心。 “他伤成那样,被我丢出去后早死了。”楚空青漫不经心地弹弹指甲,“何必费神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江吟声音悲切,恍恍惚惚得宛若一缕游魂。 “你不用去了。”楚空青见劝不住她,只好撇撇嘴,顺手拉开了屏风,“逗你玩的,他好着呢,你瞧。” 陈梓的待遇明显不如江吟,他被随意放置在角落的一张草席上,双目紧闭,肩膀处缠绕着厚厚的纱布,隐隐渗出血迹。 江吟直直盯着陈梓的侧脸,喃喃自语道:“他还活着,活着就好。” “我家的祖传秘药给他用了不少,才捡回一条命来。”楚空青故弄玄虚道:“你以为他是单纯的发热吗?错!大错特错!” 她久居山中,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卖弄学识,决计不会放过,语调愈发高昂。 “匕首上淬了毒,是一种很阴险的夺命毒药,常为江湖人士所用,学名花醉,见血封喉。”楚空青得意扬扬道:“这毒极其棘手,方圆百里只有我能解。” 江吟看似安静聆听,实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楚空青并非多管闲事之人,出手救陈梓已是难得,更别提像对待江吟那样细心地帮他清理身上残留的血迹。 江吟婉拒了楚空青的搀扶,撑着床板下到地面,缓缓挪动步子靠近陈梓。 她蹲下身注视着虚弱的少年,伸出袖子擦了擦陈梓脏兮兮的脸颊,抹去英挺眉眼上沾染的灰尘。 “他还未醒吗?” “余毒未清,再等个两三天吧。” 江吟点点头,重新将注意力转回陈梓,她小心地戳戳少年俊美的面庞,终于有了种他还活着的实感,一时喜极而泣。 “其实我本不想救他的。”旁观的楚空青把玩着处理药材的小刀,坦然地迎上江吟询问的目光。 “我有一套救人原则,最要紧的一条便是样貌。换言之,我喜欢好看的,特别是像你这类婉约秀气的女子。” “他不好看吗?” “男的不算。”楚空青眯着眼道:“你当时奄奄一息,嘴里仍念叨着救他,可见情深义重,难以割舍,我只能略施援手了。” “谢谢你。”江吟真心诚意地道了谢,解下一块青绿玉佩递给她,“这玉佩你拿着,权当作谢礼。” 楚空青也不客气,接过来端详一番后塞进兜里。 “还有一个问题,你来这是做什么的?” 江吟讲明原委后,楚空青轻叩桌面,若有所思道:“实不相瞒,我师父应该就是你要找的那位绝世神医,可惜他已经走了。” “请节哀。”江吟难掩失望之色。 “但是,”楚空青话锋一转,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我是他的亲传弟子。你把你祖母的症状告诉我,我能在一盏茶内写出药方。” 江吟眼睛一亮,默许了她的提议。 楚空青说话算话,半盏茶后果然将一张记载了具体药方的纸递给江吟。 “你先拿回去试试,效果因人而异,我也没法保证。若是起了作用,下次再来找我开,记得带上银两。” “这是自然,我不会让姑娘吃亏的。”江吟浅浅一笑,眸子里神采奕奕。 “那么,我告辞了。” 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江吟推开门,白马从熟悉的枫叶林里欢快地奔上前,绕着她打转。 “这匹马不是一般的有灵性。”楚空青颇为欣赏地拍了拍马头,“要不是它循着味道一路找到我这,你们早阴阳两隔了。” 江吟梳理着白马顺滑的皮毛,心中感慨万千。 “你怎么下山?”楚空青道:“骑马吗?” “我不太擅长。”江吟大方地承认,“麻烦你给我指条近路,我走下山。” “不行,那太远了,而且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徒步。”楚空青不赞成道:“你为何不尝试骑马呢?只要坐稳了,其余的问题都迎刃而解。” 江吟拨了拨遮挡视线的发丝,长睫微颤,轻轻吐出一口积结已久的郁气。 “我年少时曾被烈马摔落,断了骨头,从此以后就再不敢骑马了。” 她眼里流露出一丝怀念,曾经纵马扬鞭的灿烂回忆都成了明日黄花,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所以,还是请你帮我把那位少年移过来,我带他回去。” “我没允许你带他走。”楚空青拦在江吟前,“你得拿钱来赎,或者把人交给我,他醒了我自会讨要。” “这……”江吟犹豫了。 她和楚空青仅仅是一面之缘,虽然都给彼此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但把伤重的陈梓一个人留在深山里也是万万放心不下的。 “我替他付清诊金。”江吟道:“在你这抵押任意一样贵重物品,日后来取。” “我是医者,不会对他怎么样的。”楚空青看出她的顾虑,直言道:“何况他还需要我清除疗毒,你可以选择等他醒了,我们算完账之后再一同离开。” “不,我等不了。”江吟怀里揣着那张药方,流露出焦急的神色。 她做不到丢下陈梓,但也没办法舍弃家中病入膏肓的祖母。 “你走吧。”楚空青善解人意地催促道:“我相信我们很快能再见面的。顺便一提,你的那份诊金加上他的,一共是十万两。” 一片枫叶悄悄落在江吟发顶,缥缈的白云犹如滚滚波涛,尽情在山间浮沉。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11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2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我非常讨厌骑马,这是江吟真实的心声。 她至今难忘坠下马时那种头晕目眩的恶心感觉,等清醒时已经是在医馆中,胸口似断裂了一般疼痛,林思秋焦急地守在床边来回踱步,口中不住地求神拜佛。 骑马的惨痛经历,有那一次就够了。 “你到底打不打算下山了?”楚空青的声音唤回了江吟的部分神智。她茫然地眨了眨那双明澈的眼睛,将视线从一望无际的广阔云海移回霜叶泣血的火红枫林。 陈梓起码要三天再醒,江吟最终选择听从楚空青的建议。 “你挺有觉悟。”楚空青扶她上马,白马听话地一动不动,似乎是担心吓到唇色泛白的女子。 “我别无选择。”江吟身子僵直,接过楚空青递来的缰绳,勉强笑了笑。 “它和它的主人一样,会保护你的。”楚空青把手放在江吟肩上,鼓励道:“勇敢些。” 江吟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白马自觉开始小跑起来,清脆的马蹄声响彻曲折的山路,转过枫叶林的尽头,顺着来时的方向急速返回。 谢思秋近日总有不好的预感,陈梓几夜未归,江吟不知去向,他作为唯一的知情人,正在思考要不要和林思秋禀告。 “哎,我就不该添乱的。”他叼着个软乎乎的馒头,沮丧地听着代表上课的钟声在半道上无情地敲响。 谢思秋停在原地,恨不得仰天长啸,就在他捶胸顿足之时,身后陡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很明显是冲着他的。 “嗯?”他疑惑地回头,恰好和匆匆赶来的江吟结结实实地碰上。 江吟轻盈得犹如一片羽毛,除了不慎撞掉了谢思秋的馒头,此外并无损失。 “天呐,书院里禁止追逐打闹,包括浪费粮食。”谢思秋心疼地捡起滚落在地上的馒头,吹吹灰后重新放进嘴里。 “等等,你回来了?”他像是忽然发现江吟的存在意味着什么,“陈梓呢?” “找个地方谈。”江吟二话不说,拉着他就往外疾走。 谢思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领到街边一家稍微清净的茶楼。两人在临窗落座,江吟要了一壶冒着热气的龙井,佐一碟爽口生津的酸梅。 “说吧,到底发生什么了?”谢思秋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神色,摆出了侧耳倾听的架势。 “我是想和你商量......"江吟捧着茶杯,杯中漂浮着碧绿的茶梗,好似浸透了溶溶春水。 她饮下热茶,脸上不禁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就像寒冷积雪的顶端开始融化,多了几分暖意。 “所以,总结一下,陈梓目前是被扣留在那个女子的药寮里了,你得拿十万两去换,没错吧?” 谢思秋脑子活络,即使江吟在满心忧虑时不免语无伦次,他也依然准确地抓住了来龙去脉。 “十万两我凑不齐。”江吟坦诚道:“楚姑娘给的药方我已经吩咐他们熬制了,但能不能起作用还得另看。因此,在祖母身体好转前,我都没法透露药方的来源,换取我表哥的信任。” “十万两可不是小数目,真是狮子大开口。”谢思秋摸着下巴道:“没想到陈梓兄一条命值十万两,不枉此生啊。” “我回去数了数,这些年攒下的例钱,过年过节的红包,加上抵押的珠宝,约莫有个六七万两。”江吟云淡风轻地抽出一叠银票,“剩下的实在筹不齐了。” 谢思秋吃了一惊,他才发现江吟穿的格外素净,全身上下竟是无一件华贵首饰,唯有发间簪了一枚白玉钗。 “你该不会?” “是的。”江吟语气沉重:“除了家传至宝,其余的皆流入当铺,现下唯剩的,便是这枚发钗,虽是陈梓所赠,但顾及他性命,不得不割爱舍出。” 她嘴上说着可惜,动作却是毫不含糊,转瞬间纤长细指已搭在簪子上,随时都要抽出。 “别。”谢思秋按住江吟抬起的手,“当时是我陪着陈梓兄逛遍了临安所有知名的玉器铺子,从千百只名贵钗饰里独独挑出了这一只,可见其用心。它虽值万两银子,但如此便典当了岂不是辜负陈梓兄一番好意?” “我正是顾虑这点。”江吟道:“说到底是陈梓救我一命,我却碍于名节迟迟不敢将实情告与表哥。” 谢思秋看她端不稳茶盏,失魂落魄的模样,大有真要向林君越告罪的意思,忙叠声劝阻。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是街坊间流传不止的俗语。倘若未出阁的女子和青年男子有了超出礼节的牵扯,轻则遭长辈训斥,禁足罚跪;重则玷污名声,逐出家门。 江吟虽出自规矩森严的大族,但得祖母庇护,连常驻书院这种不合世俗的出格行为都被宽宥。只是,林君越再开明,都不可能容忍妹妹和陈梓来往过密,特别是私定终身之类大逆不道的事情。 “江姑娘,你我相识不久,却像十几年的老友般言深。”谢思秋道:“陈梓同样是我至交,因而在下绝不会袖手旁观。我既生于商贾家庭,身边余钱尚足,就由我来补缺,你也不必怕被家中为难。” 他这番话说得情深意重,完完全全是把江吟和陈梓当成了重要的挚友来看。江吟本意是向他借上一两笔,谈好利息,待到来日宽裕时如数奉还,如今谢思秋竟这般真诚,反倒叫她无所适从了。 “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谢思秋付清茶钱,和江吟一道踏上繁华的长街。 论临安的各色当铺中,最负有盛名的便是七星阁,其名由七星连珠化而成,逢七必变,寓意深远。 谢思秋从袖中取出一物,将其放在高高的柜台上,不多时便有掌柜的探出头,和他小声交谈后递来一沓银票。 “那是?”江吟看得分明,谢思秋拿出的正是一块铁制令牌,上头刻着一个明晃晃的“谢”字。 “嘘,保密。”谢思秋笑了笑,重新藏好令牌。七星阁乃谢家建立,遍及全国,他谢家子弟众多,出门在外以令牌示人。 江吟心下了然,暗暗惊讶他竟是京城巨富的后代,谢家颇具渊源、堪称皇商,并非一般的商贾可比。 她面上不显露,一颗心全系在问云山的药寮。此时此刻,纵使谢思秋是当今圣上微服私访,也难以让她展露半分笑颜。 他们筹齐了银票,快步至僻静处。江吟学着陈梓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登时便听得骏马长嘶,白马迅疾似离弦的箭,四蹄卷起沙尘。江吟虽不擅骑马,但经一回生死,不免抛开了曾经的偏见。何况这马忠诚护主,坐着稳稳当当。 “我和你同去。”谢思秋仗剑而立,“一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二是见一见这位大名鼎鼎的神医。” 江吟听他话中愤懑,不明其意。殊不知谢思秋即使家财万贯、义字当头、为朋友两肋插刀,本性却是个极省吃俭用的。他想着楚空青就算搜尽天罗地宝给陈梓治伤,也是断断犯不着十万两的,甚至到不了十分之一。 他以为楚空青坐地起价,罔顾性命,因而一腔热血要找她理论。 “好吧,你上来。”江吟无奈地往后挪了挪,“咱们快点,别误了时辰。” 谢思秋刚要上马,白马突然转过头瞪着他,把他吓了一跳。 “喂,瞪我干啥,要不是我,你家主人还给人扣着呢。”谢思秋嘟囔道:“和陈梓兄怎么这么像,小气得紧。” 枫叶似血,迎着炽热的旭日在枝头流淌。江吟远远地看见楚空青守在药庐前,像在清理药渣。 “你果然来了。” 江吟莞尔一笑,迫不及待地问道:“他怎样了?” “好得很。”楚空青在溪水中洗净陶器,“烧得迷迷糊糊的,嘴里还念叨着胡话。” “他都念什么?”谢思秋饶有兴致地插上一句,“莫不是江姑娘的小名?” “不,是在梦中喊母亲呢。” 楚空青嘴角弯起,隐隐含了取笑的意思,连带着谢思秋一齐捧腹大笑。 江吟却没笑,原来她昏迷之时脑子里盘旋的同样是母亲的温言软语,这时听楚空青讲起陈梓的梦话,遂生同情与怜悯之心。 原来他和我一样,都是思念母亲的可怜孩子,只是我的母亲在天上,恐怕待我死了下到黄泉才能与之相见,就是不知陈梓的母亲是否还在人世。 她想的出神,错过了楚空青和谢思秋的唇枪舌剑。 楚空青既是名医嫡传弟子,身负精妙医学,自然爱摆架子;而谢思秋长年累月浸于市井,嘴皮子功夫绝不容小觑。 他二人对上,正如针尖对麦芒,霎时银光四射,争吵不休,围绕着十万两讨价还价,闹得不相上下。 “楚姑娘,我敬你济世救人,但也容不得你漫天要价,十万两是多大的数目?亏得江姑娘出手阔绰,不然陈公子命不久矣。” 谢思秋针锋相对,句句带刺,不留一点情面。 “谢公子言之差矣。”楚空青反唇相讥道:“陈公子危在旦夕,我施以援手,索要回报有何不可?区区十万两,不比命更重要?” “打住打住。”江吟头疼道:“两位少安勿躁,当务之急是先见见陈梓。” 楚空青哼了一声,反手掀开门帘。 “请吧。”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12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3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珠帘乱响,叮叮当当,江吟三步并作两步,抢先进了屋内,谢思秋紧跟其后。 陈梓躺在榻上,气色显然好了不少,只是仍旧闭着双眼,胸口一起一伏,呼吸均匀。 “已经第三天了。”江吟站在床边,想探他的体温却又不敢惊扰,因而把手拢在袖口里。 谢思秋大大咧咧寻了把椅子坐了,他观陈梓无性命之虞,遂放下心来。 “花醉不是那么好解的。”楚空青道:“混混沌沌,醉生梦死,使人混淆现实与梦境。好在我师父的医书里记录了如何解毒的方法,否则我也束手无策,终归是学疏才浅。” 谢思秋眼睛转了一转,道:“楚姑娘行医多年,想必经手过许多疑难杂例,不如讲两个给我们听听,一是为了打发时间,二是增长见识,我可是对楚姑娘倾慕已久呢。”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存了考校的意味,想试一试她的水平。 “我初出茅庐,比不上故去的师父经验老道。”楚空青看着江吟,越看越觉得她极为眼熟,但一时半会儿怎么都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遇过。她之所以主动搭救,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她与我年纪相仿,按理说有交集的可能性不大,除非向上一代追溯,难道是跟随师父悬壶济世时医治过的,那年龄对不上,而且她全然不认识我,不像是装的。楚空青思忖道。 “楚姑娘谦虚了,只是不知究竟是不想说还是说不出呢?”谢思秋挑衅道。 “不许无礼。”江吟轻喝。 “无妨。”楚空青随口敷衍道:“正所谓一物克一物,哪怕是天下奇毒,也总有压制或破解之法。唯有情之一字,最是难解,缠绕不休,药石无功。” “情又不是刀剑利器,怎会伤人?”谢思秋来了兴趣,好奇地问。 江吟博闻强识,略一思索后答道:“汉乐府民歌中,不是记载了一对夫妇因被迫分离而双双殉情的故事吗?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可见用情至深之人,的确有损伤肌体之险。” “谢公子这一问倒让我想起一桩旧事。”楚空青眯着眼回忆道:“那时我约莫三四岁,跟着师父为一位年轻的小姐诊治。奇怪的是,那小姐无病无灾,却总觉心口如刀割般刺痛,日日夜夜熬着难以安睡。师父倾尽心力,终不能挽救于万一,不久小姐便香消玉殒,此事也成了我师父毕生的遗憾。” “真是古怪。”谢思秋道:“莫不是这小姐蒲柳之姿,经不得风吹就早凋了。” “不。”楚空青否定道:“小姐虽然体质虚弱,但家大业大,每日都进些大补的药材,从未懈怠。后来我师父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这小姐心怀死志,是决意要为她在边地的心上人殉情。此情深入骨髓,相思成疾,再难根除。” “这?”谢思秋目瞪口呆,“当真?” “据说她爱慕的男子已成刀下亡魂,可怜这位春闺小姐一片痴心,发誓生死相随,因而无药可医。”楚空青补充道:“她去世后,家中老母一夜白头,可悲可叹。” 江吟的脸色不太好,听到末一句时按捺不住,冲口而出:“这位小姐糊涂得紧,白白地断送一条性命,却有何用?” 谢思秋和楚空青皆一惊,却不知如何收场。这话题是由谢思秋挑起,他也未预料到江吟的反应出乎意料。只听得楚空青柔声问道:“你怎的了?” “我头晕。”江吟秀眉微蹙,谢思秋让出椅子,扶她歇下。 “我再给陈公子扎几针,你且休息一会儿吧。” 江吟疲惫地点点头,目光掠过陈梓苍白的面颊,怅然若失。 陈梓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花醉的副作用是令人沉溺在似真似假的梦境里,以此迷惑心智,长睡不醒。 他年龄尚轻,还未经过多少磨练,只是和父亲关系一向不睦,又心疼母亲苦楚,不愿叫她在父子间难以取舍。 陈家男子多为俊秀之士,颇具风骨,看似儒雅,其实杀敌无数,被视作修罗。陈梓的父亲二十岁即领兵,一路攻城掠地,震慑外族。母亲是他麾下一名千夫长的女儿,阴差阳错地与其成婚,两人样貌身份兴趣无一匹配。 父亲对妈妈总是冷淡,跟结了块冰似的,言辞间毫无关爱之意,有失男子气概。 他常说自己此生光明磊落,就做了一件错事。每每酒后提起,便引得母亲垂泪。 陈梓恼怒已久,他于母亲膝下长大,见不得父亲薄待妻子,一腔怒火,由此泄出,愤而离家,子不认父。 “不肖子孙,焉能继承祖业?” “夫君因为那件事对妾身耿耿于怀也就罢了,为何迁怒孩子?他是无辜的,流着陈家的骨血啊。” “贪生怕死,胆小如鼠,不愧是你生的。” 父亲的斥骂、母亲的哭诉犹在耳畔,陈梓梦中听得分明,甚是焦躁,忽然间额头覆上了一只手,陡然一凉。 他气息渐渐平稳,闻到了一股浅淡的清香。这味道像是微苦的莲子,沁人心脾,抚平了他所有不安。 陈梓缓缓睁开眼,对上了一双凝着关切之情的明眸。江吟手还没收回,就和他四目相接,两人都愣住了。 “你——”陈梓嘴唇动了动,他想问江吟是不是一直陪着自己,却被凑上来的谢思秋打断了。 “你醒了。”他满面笑意,“等得我好苦。” “你睡到现在,确实该累了。”楚空青白他一眼,随即拔出针,活动了下僵硬的肩颈。 她是医者,习惯了不眠昼夜的悉心看护,却没料到江吟更胜一筹,陈梓稍有动静都能注意到,擦汗喂水样样不落,居然还懂得点浅易的医理,能帮着指出穴位。 楚空青惊喜之余,顺便点拨了下,发现江吟一点即通,显然是极有天赋的,当下便存了传她医术的心思。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陈梓面不改色地喝了一碗奇苦的药汤,由谢思秋扶着下地走路,江吟绝口不提十万两的事,拿了两本楚空青珍藏的册子回去研读。 厚重的云层后隐约透出缕缕霞光,一轮橙黄的落日沉入重重叠叠的山峦。寂静无声的小道上,唯有马蹄声绵延不绝。 楚空青收了十万两白银,慷慨地贡献出一匹黑马,供谢思秋和陈梓并骑。 夕阳下,江吟独骑白马,衣带翩跹,素衣淡雅,甚是灵秀。 楚空青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正要转身进屋时忽地心神一滞,右手握拳猛地锤在左手掌心,当下全明白过来。 相似的容颜与气质,都是江南水乡里蕴育出来的一抹绝色,只是江吟眉间却含着三分凌厉,自有一副傲雪凌霜之态。 “怪不得,”楚空青喃喃自语道:“原来她竟和那位小姐是同族,虽然姓氏不同,姿态却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回想起幼年第一次跟随师父来到临安的情景,乘舟划过镜子般平滑的江面,微雨夹杂着杏花的清香,几只燕子斜斜地飞过头顶。 “我姓林,你大可称呼我为林姐姐。我呀,上头有两个长姊,作妹妹作惯了,没成想还有机会当人家姐姐。”林棠霜温和地微笑,蹲下身揉了揉楚空青的头发。 她一口吴侬软语,好似细润如酥的春雨。清丽脱俗,白衣绝伦,脸上略失血色,更衬得她肤光胜雪,洁白无瑕。 扎着两根小辫的楚空青呆呆地看着她,以为是仙女下凡,降落人间。 “大姐已经嫁人了,三书六聘许给了本地的书香世家;二姐还未出阁,但是已觅得良人。她聪明伶俐,日后是要去做丞相夫人的。唉,徒剩我一人,冷冷清清,连个说话的都留不住。” 林棠霜絮絮叨叨,握着梳子给楚空青绑发。三月春光明媚,纸鸢飘荡在晴空里,莺歌燕舞,绿叶红花,一派好光景。 而这少女的脸上却浮现出种种哀愁,令楚空青大为不解。她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位出身高贵,惹人怜爱的小姐也会有泪眼朦胧的时刻。 “你怎么又哭了?”二姐林棠雨悄声道:“不是说好不伤心了吗?” 她们三姐妹,各有各的长处。大姐林棠雪雷厉风行,做事情井井有条;二姐林棠雨谦和有礼,心志坚韧,凡事照拂姊妹;三妹林棠霜待人友好,忠贞不二,对意中人一往情深。 楚空青见那泪水好似断线的珍珠,一滴滴落在卷边的书页上,模糊了“无定河”、“春闺”等几个看不懂的字眼。 林棠雨拿起那本书,拭去水痕,放入怀中,而后林府的书架上,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诗词,就连那稍微提及战争的兵法史书都在一夕之间荡然无存。 也难怪江吟博览群书,然而对古今之事一窍不通,原是有这层渊源在。 今朝得见故人,不忘旧事,再起尘缘。 楚空青竭力忍住鼻腔里的酸涩,再抬首西望已不见了江吟的踪影,心中百转千回,激荡不止。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13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4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距上次事件了结已过去一月有余,转眼便入了冬。朔风凛冽,灰云蒙蒙,纷纷扬扬的雪堆积成一座座化不去的小丘。 冬天是最能看出书院里各学子家世的季节。有人囊中羞涩,数九寒天仍穿着单衣,冷得瑟瑟发抖;有人裹着狐裘,披着大氅,品着香茗,丝毫不觉冬天有何难捱。 往往那些寒门苦读的,却比富贵子弟更多一份志气,日后登朝拜相未必不可言。 陈梓介于两者之中,他身负武学,并不需要衣物御寒。谢思秋娇生惯养,不仅身着锦袍,手里还要抱一个小暖炉。 这一天是诗文批改的日子,陈梓领了自己的书册,发现一张小纸条夹在书页里,写着“午时三刻,湖心亭一叙”的字样。 他一眼认出是江吟娟秀的字迹,刚要收起时却听得先生唤他名字,对其所做诗文一顿批驳,要他重新作一篇,因而耽误了赴约。 谢思秋先行一步,到了湖边远远地看见中心的亭子里相对坐了两个人,正在围炉煮酒,闲谈叙话。 寒风刺骨,湖面有几处结了一层薄冰,他小心翼翼地调转舟头,绕过冰层,踏入亭中。 江吟回眸一笑,请他坐下。谢思秋点头应允,目光不自觉地移向身旁那位侧身观雪,看不清脸的姑娘。 “谢公子别来无恙。”江吟寒暄道。 明明是天寒地冻,她却显得欣喜异常,眼角眉梢犹带着笑意。 谢思秋记挂着一窥佳人貌,应付几句便进入正题,想求江吟代为介绍。 “咦,你不认识她了吗?”江吟疑惑道:“谢公子记性可真差。” 谢思秋一头雾水,只见那姑娘缓缓转过身来,正是阔别已久的楚空青。 “你怎么在这?”他失声惊叫。 楚空青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江吟牵了楚空青的手,笑吟吟道:“承蒙楚姑娘厚爱,我家祖母身体渐好,因而由兄长作主,请她暂且出山,为祖母搭脉熬药。” “原来如此。”谢思秋一拍手掌道:“林家底蕴深厚,给楚姑娘的酬金绝不会少。” “非也非也,”楚空青滴水不漏地回击道:“谈钱太俗了,林家盛情相邀,我怎好拒绝?何况是江姑娘的亲人,在下定当勉力救治。” 眼看他俩快要夹枪带棒地吵成一团,江吟索性放弃修补两人关系的想法,取出一叠银票递给谢思秋。 “谢公子,感谢你之前慷慨解囊,这点小钱请务必收下。” “这怎么好意思?”谢思秋慌忙摇头,“为朋友赴汤蹈火,是应该的。” 他支支吾吾地推拒,但江吟十分坚决,硬是强塞给他。 谢思秋不得已地接受了,一抬眼撞上了楚空青戏谑的目光,脸一下子红透了。 “你,你看我做甚?” “要你管?”楚空青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谢公子介意的真多。” 谢思秋百口莫辩,愤而离席,被江吟拦住。她指了指冰面上飘然而来的身影,低声道:“麻烦你再帮我一个忙,千万别向陈梓提起这件事。” 抬眼望去,四下里雾蒙蒙的一片,仿若仙境。陈梓姗姗来迟,足尖轻点冰面,便好似凌空的飞鸟,在一望无际的茫茫冰湖上来去自如,不一会儿就到了亭前。 “好功夫。”谢思秋赞道:“和传说中的绝顶轻功踏雪无痕相比,也不算差了。” “我来晚了,还请诸位谅解。” 陈梓摘下斗笠,抖了抖身上沾的雪粒子,喝了一杯温好的酒,顿觉暖和许多。 “先生是不是批评你了?”谢思秋道:“别垂头丧气的,我都被骂多少次了,习惯就好。” “你倒挺光荣。”楚空青见缝插针地刺他一句,存心要气气谢思秋。 松柏书院以严格办学著称,即使陈梓在史学论辩等别的方面独具一格,单就作诗一项处于下风,也照旧一视同仁,该训则训。 “实在是愧对江姑娘。”陈梓拱手道:“她忙里偷闲指导我韵律、平仄、典故,我却始终不得其法,以至于被先生留堂。” “切勿妄自菲薄。”江吟抹去指尖的霜雪,“我看了你的诗作,那句雪落千城景写得不错,值得单拎出来,改日我替你改一改,选个合适的下句,不失为一联好诗。” 陈梓眼睛一亮,郁闷心情一扫而空。他位子在江吟左侧,稍稍偏头就能瞥见她托着下巴沉思的安静模样,令人赏心悦目。 他挑了几个难题请教江吟,她对答如流,一问一答极为默契,又反过来提问陈梓。 “他们是完全看不见我们吗?”楚空青分了一把瓜子给谢思秋。 “我不想说话。”谢思秋默默地倒了杯热酒,突然生了同病相怜之感,索性和她碰了碰杯:“休战吧。” 湖边种了几株寒梅,梅蕊似雪,晶莹剔透,与空中的片片雪花交融,悄然落在凿开的冰洞里,一尾鲤鱼钻出,口衔梅瓣。 陈梓望着这幅平湖寒梅图,心潮起伏。他幼年常与大雪做伴,但那是猛烈肆虐、铺天盖地、稍不留神就会葬身于此的暴雪,比不上江南的细雪,又软又轻,如羽毛般回旋着飘落,一时如痴如醉。 其余三人虽是见惯了飞雪折梅之景,但身处其中,仍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就在他们一心赏景,别无他念时,冰封的湖面上忽然传来破冰的清脆声响,一叶扁舟停在冰洞旁,一个渔人坐在船头垂钓,神情淡然。 “一杆独钓,冬日求鲤,这人好雅兴啊。”江吟眼尖,观其气度便知他大有来头,索性扬声道:“天气寒冷,船上的那位钓者,不如过来同饮一杯热酒,暖暖身子。” “他会过来吗?”陈梓问道。 “我不知道。”江吟拣了一块梅花糕放入口中,“我想着既然是寒冬腊月里,又是在这般人迹罕至的地方巧遇,也是有些缘分的。” 渔夫左手持竿不动,右手缓缓举起摆了一摆,目不斜视地盯着冰层下徘徊的游鱼。 “定力不错。”楚空青捂嘴笑道。 船舱里转出一个同样打扮的中年人,披了蓑衣,握着鱼竿,下舟后竟是直接在单薄的冰面上盘膝而坐,端端正正。 陈梓看了半晌,那两人钓鱼水平着实一般,半天没钓到一尾。他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瓷杯,再凝神望去时,却发现了不对之处。 “你看。”陈梓低声对江吟道:“他的鱼钩上有问题。” “嗯?”江吟不明其意,顺着陈梓的手势看去,不禁哑然失笑。 “鱼钩上没有饵。” “难怪几次鲤鱼跃出冰面他们都无动于衷,原来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陈梓打趣道。 他正要收回目光,专心温酒时,两位渔人突然开始相互谈话,气势也随着言语措辞变来变去,或胸有成竹,或铿锵有力,或唉声叹气,或慷慨激昂。 只听一人朗声道:“太白金星主杀伐。我夜观天象,似有变天的征兆,长庚伴月,兵戈四起,恐有大劫将至。” 陈梓听了这话,心里骤然一紧。 另一人道:“异族南侵,大军压境,帝星倾颓,南阳王朝摇摇欲坠,此等局面须得修罗坐镇,方能化解。” 白虎将军修罗之名举世皆知,江吟亦有耳闻,当下便全神贯注地听他们在说什么。 “将军虽能震慑百万雄兵,但抵挡不住岁月无情催人老,屈指一算,他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再想披挂上阵、征战沙场怕是有心无力。” “谁说的。”冰层上盘坐的那人嗤之以鼻,“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将军余威尚在,遍及千里。区区蛮夷,何足挂齿?” 船头的渔夫一提钓竿,正色道:“你我二人隐居江南,每日里钓鱼消遣,却将家国大事置于脑后,岂不是辱没了家族的名声?听我一言,参军北上,为国效力,去看看那北方的大雪是否真能漫过马膝,狂风怒号是否真能响彻云霄,不比这儿的雪景好看上百倍千倍?”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壮语,不仅说服了同来的朋友,使小舟毫不犹豫地划向岸边;还引得陈梓百感交集,激动不已。 他向北极目远眺,视线越过连绵的青山投向万里之外的雁门关,耳边回荡起刀剑拼杀、战马嘶鸣声,仿佛身临其境。大雪一片接着一片,落在角弓、长刀、短剑等兵刃上,凝结成一层厚厚的坚冰。 陈梓胸中似有一团火焰燃起,恨不得仰天长啸。他一腔郁结难以抒发,忽地听得一缕幽幽的歌声,婉转忧伤,清音悦耳,恰好贴合他此刻大起大落的心境。 “……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江吟垂眸哼唱,手指轻叩桌案打着节拍,字字句句,情深意切,陈梓情难自抑,于是提剑飞身跃上冰面,依着她曲子的韵律在梅花细雪中舞起剑来,一招一式循环往复,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剑气呼啸,梅香四散。 谢思秋和楚空青都大惊失色,唯有江吟低着头全然不顾,只一心一意地唱下半阙。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瑶池旧约,鳞鸿更仗谁托?粉蝶儿、只解寻桃觅柳,开遍南枝未觉。但伤心、冷落黄昏,数声画角。” 她眼中泪光闪动,语调愈发凄切,唱至末一句时,陈梓同时舞到最后一招,一瓣梅花悠悠落在剑鞘上。 歌停,剑停。歌止,剑止。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14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5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陈梓回到亭中,闷声不响地在众人的注视下连喝三杯,到第四杯时江吟起身夺了酒杯,劝慰道:“过量饮酒伤身,慢些喝。” 他听话地放缓了饮酒的速度,江吟明白他心里藏着事,并不点破。 她方才所歌的曲子是描述雪后寒梅的佳作,虽是咏梅,其中却蕴含着深切的家国之思,伤怀之感。自游牧民族南侵以来,迁客骚人,无一不悲。 临安偏安一隅,远离烽火,数百年来并未受到战事侵袭,但唇亡齿寒,一损俱损。即使横着一条难以逾越的天堑,北狄也断断不会放过繁荣兴盛的江南地区。 “若是北狄族一举攻破京师,渡河南下,到时我们该如何保全自身?”谢思秋较为现实,已经考虑起了将来的事。 “还能怎么办?有钱能使鬼推磨,最重要的是攒些银钱。”楚空青愁眉不展,“北狄年年都说要打过来,也该做点准备了。” “笑话。”谢思秋深谙经商之道,“你现在使用的银票都是由南阳王朝发行的,等北狄统一中原就在市面上不流通了,纯粹是一堆废纸,拿来何用?没见识。” 楚空青柳眉倒竖,气得浑身发抖。 “我一个卖药谋生的弱女子自然比不上你这等商贾子弟,利欲熏心。丑话说在前头,我楚空青就是饿死,也不会放下身段与北狄虚与委蛇,不像你重利轻义,谁知道是不是借着国难打了小算盘,趁乱世多捞几笔?” “你、你血口喷人。”谢思秋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愤怒道:“商人怎么了?难道你不允许商人也有一颗报国之心吗?我谢思秋在此发誓,绝不与北狄做生意,若违此誓,我来世———” 他说得恳切无比,楚空青实则已信了八九分,后来见他还要发毒誓,本想出言阻止但碍于情面迟迟不好张口,幸好陈梓出声,打断了滔滔不绝的谢思秋。 “谢兄的话中有一漏洞。事实上,据我所知,边境的北狄经常与我朝百姓贸易,用马匹交换茶叶丝绸等。他们羡慕南□□产丰富,因而每隔半月便广开市集,双方互通有无。我想,这其中也许有文章可作,至于如何抓住北狄的把柄,引诱他们参与交易,那就不是我所能预料到的了。” “陈梓兄英明啊。”谢思秋竖起大拇指,“多亏你,不然我可要断一条财路了。” “你对边地很是熟悉。”江吟感叹道,“学识挺渊博。” 陈梓心神一乱,怕她浮想联翩,往北狄细作的方向臆测,但见江吟神情安然,别无它意,这才放心。 “江姑娘呢?”楚空青转移了话题,“你怎么想的?” 三双眼睛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江吟,等待着她的回答。 “倘若北狄入主中原,定会从根源入手,废除汉人文字,摧毁礼仪诗书,彻底抹去南阳曾经存在的痕迹。”江吟看得透彻,不免悲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南阳的大好河山绝不能落入北狄手中。” 她虽然久居江南,不问世事,但常听游历四方的表哥讲起北狄残暴、虐杀无辜之事,心生不平。 陈梓望着杯中晃荡的酒液,听到江吟把他心中所想分毫不差的表露出来,大为诧异。 他初入江南便对江吟一见钟情,是因为她气质独特、玲珑剔透,说到底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少年情窦初开,但经过几个月的相处,这份情谊却越来越浓。江吟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字一句都落在他心坎上,倒给陈梓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奇妙感觉。 江吟的想法、举动、言行都和陈梓的不谋而合。不知不觉,他已是离不开她了。 “说来容易做来难。”谢思秋道:“就凭我们几个,哪挡得住北狄的铁蹄。” 一时间几人都默不作声,谁也没想到好的法子,直到江吟打破了沉默:“诸位不必沮丧,刚走不久的那两个渔夫,他们也只是普通的垂钓者,却能够投军北上,立志报国。我们人微言轻,但愿学得一技之长,为国效力。” 她嘴上安慰众人,心下却郁郁寡欢,想到身边的朋友,无论是身手不凡的陈梓,还是医术精湛的楚空青,至少都有着报国的机会。而自己还困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枷锁里,最多只不过眼睁睁地瞧着,要想真的随他们而去却是怎么也不成了。 “那我这毕生医术得赶紧找个传人。”楚空青喃喃自语,“万一我在战火中死了,岂不是失传了?” “还有我的商铺。”谢思秋补充道:“后半生全靠它了。” 雪渐渐地停了,雾气浓重,天空被一团团阴沉沉的灰云笼罩。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愁容,江吟看着枝头摇曳的梅花在寒风中颤动,一瞬间醒悟过来。 原来他们的命运竟是和国家前途紧紧地牵在一起了。如今南阳遭逢战乱、风雨飘摇、黎民食不果腹,那么家中长辈千方百计地为自己寻觅归宿,又有何用? 她想清楚这点后,一下子浑身轻松。从前反对婚事的理由不外乎于年龄尚小、不愿离家,现在却可以有理有据地一条条列出道理,对抗祖母的长篇大论。 陈梓提起酒壶,往在座每个人的杯中都倒了一些,给江吟倒的最少,而后举杯郑重道:“趁酒还热,各位共饮一杯。日后哪怕天各一方,也不要忘记今日的壮志豪言与深情厚谊。” 他率先一饮而尽,其余人纷纷效仿。 澄澈的酒液浅浅没过杯底,江吟尝到了一点辛辣。 “你家小姐到底去哪了?” 林府里,林君越正焦躁地来回踱步,随手拽住一个眼熟的侍女大声问道。 他疾言厉色,把锦瑟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答道:“小姐她,她去见朋友了,暂时回不来。” “朋友?”林君越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说老实话,她是不是溜出家去和陈梓私会了?” 锦瑟慌张地摇头,林君越却步步紧逼。 “你是她贴身侍女,那我就问问你,一个半月前,问云山上一伙流匪被不明人士全数绞杀,暴尸荒野,巧的是我书院中失踪了一位学子,直到几天后才归来,而不久后由江吟引荐来的名医又是出自问云山,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你家小姐究竟有没有参与?” 锦瑟“噗通”一声跪下,哭道:“奴婢不知,奴婢只知小姐一片孝心,天地可鉴,纵是有出格之举,也是为老夫人考虑。” 林君越左手握着折扇,用扇柄一下一下地敲打手心。 “流言四起,都说我妹妹不顾礼义廉耻,和书院学生私相授受。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你当真要为她隐瞒?” 锦瑟眼泪扑簌簌掉下,仍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您说的那些事,小姐从未做过。奴婢对天发誓,若有半句不实之言,天打雷劈。” 林君越看她三指并拢,跪地指天,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刚想叫她起来,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表哥冲我来就是,何必难为锦瑟呢?”江吟扶起地上的锦瑟,冷淡道:“流言蜚语不可信,我和陈梓清清白白。即使是互生爱慕之意,也轮不到不相干的外人置喙。” 融化的雪水顺着她的发梢滑落,江吟取过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林君越自知理亏,撇开了话:“你这婢女忠心耿耿,是可用之人。” “表哥怎么不继续说了?”江吟嘲道:“我做错了什么,要遭旁人指指点点,妄加猜测,甚至被亲哥哥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骂。” 长幼有序,按理说无论林君越怎么训斥,江吟都不得回嘴,但林君越身为长子,却没有肩负起应当的责任,一向是江吟操持家中事务,打理书院,因而内心有愧。 “我不是那个意思。”林君越态度瞬间软了下来,“只是有人提起你们来往甚密,让我多加留心。” “表哥宁愿相信心怀叵测的小人,也不听小妹一言。”江吟背过身去,“罢了罢了,我不与他们来往就是,以后待在府里足不出户,你满意了?” 她拂袖而去,林君越百口莫辩,只好追上前赔礼道歉,保证从此不再干涉妹妹,此事才告一段落。 林君越在江吟这里碰了满鼻子灰,去找楚空青求证时又被拒之门外,气得回到书院就把陈梓揪出来,罚他抄十遍《论语》,不写完不准睡觉;又叫了谢思秋垂手问话,旁敲侧击地探听虚实。 “江姑娘人好。”谢思秋一脸真诚地直视林君越,“她请我们喝酒赏梅,学生感激不尽。” “你们?”林君越竖起耳朵,“怎么回事?” 谢思秋侃侃而谈,把几人是如何意气相投,如何结为金兰之交,又是如何在闲暇时同游临安、踏雪寻梅的故事一一讲了,中间略过了问云山上经历的险恶。 林君越这才放下心,也不计较陈梓抄没抄完,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他走了。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15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6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楚空青的医书,江吟闲着无事都读完了。她本意是想从中找到使祖母好转的方子,但在楚空青来之后,这些就成了班门弄斧。 尽管用不上,她兴致却不减,几本书早已翻来覆去地念过,里面记述的草药种类、各处穴位也了如指掌。 某一日的午后,天气回暖,江吟正倚在廊前聚精会神看书时,忽然被人轻拍了下肩膀,转头一看居然是楚空青。 “你怎么走到这来了?”江吟惊讶道:“是迷路了吗?” 林府依风水而建,构造精妙,每走十步便穿过一次回廊,经常有客人因为不熟悉地形走错路。江吟所在的这条回廊,更是幽深僻静,一般人极难寻到。 “山人自有妙计。”楚空青说了句俏皮话,亲昵地揽住江吟肩膀,一低头就瞅见对方怀里揣着的那本卷边的旧书分外熟悉。再仔细一瞧,不就是当初自己跟师父学医时修习过的医书? “你对岐黄之术感兴趣?” “偶尔翻阅,颇得进益。”江吟边整理耳旁的碎发,边吞吞吐吐地回答。 “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楚空青直白道:“师父只收了我一个关门弟子,以后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没人实现他老人家的夙愿了。如果说,我有意把毕生所学传给你,让你做我的同门师妹,你可愿意?” “我自然愿意。”江吟脱口而出,当即握住楚空青的手唤道:“师姐。” 楚空青被这一声清脆的师姐哄得喜笑颜开,不吝夸奖。 “你那么聪明,我也不需要特意教你什么。以后我配药问诊时,你在旁边看着便是。” 江吟脆生生地应了,楚空青又道:“还有一事,我不得不提前告知你。” “师姐请讲。” “师父曾告诫我,医之为道大矣,医之为任重矣。他毕生秉持这种信念,就算穷困潦倒也不曾动摇。”楚空青自嘲道:“他此生最大的心愿是教出和他一样品性的弟子,只是我不成器,从小过惯了苦日子,在师父走后愈加追名逐利,忘却本心,向陈梓索要十万两也是因为他衣着华贵,连袖子上都绣着金边,一看就拿得出一大笔钱作为回报。” 江吟摇摇头,真诚道:“师父无欲无求是圣人行径,我们普通人又如何与之相比?要是我处在你的境地,只怕会更爱惜金钱。我之所以不在乎,是因为我生来就有,这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反而令我万般愧疚。” “还是你心思透彻。”楚空青长叹道:“在遇见你之前,我带过一些贫寒农家的女孩,意图培养师父的衣钵传人。可惜的是,她们中无一能一心一意地随我行医。原因很简单,她们背负的太多,嗷嗷待哺的弟妹、背朝黄土的父母、桩桩件件哪样不与银子有关?即使是有一两个诚心要学的,也是为了日后谋生,并非治病救人。” 江吟默默地听她诉说,满眼同情道:“你还有办法见到她们吗?” “那都是几年前的往事了。”楚空青惋惜道:“我教了她们最基本的医术,将来若生个头疼脑热的小病就不需要上医馆请郎中了,还可以顺便给左邻右舍的人治治,能节省不少银子。” 江吟的杏眸流露出一抹哀伤,楚空青摸了摸她柔顺的长发。 “师姐,她们或许比我天赋高得多,我平白无故占了这份幸运,实在是过意不去。” “我也曾耿耿于怀良久,埋怨上天不公,然而天道如此。你以后若是能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中,也不枉我对你说起这些悲惨事。” 楚空青顿了顿,继续道:“你天性善良,不计较得失,将来一定会做个像师父那样悬壶济世的良医。” “我定当勉力而为,不负师姐重托。”江吟深深一拜,而后携了楚空青的手,和她一道去给祖母诊脉。 渐渐的,在楚空青的悉心教导下,江吟的号脉水平与日俱增。她心无旁骛,陈梓和谢思秋听闻此事,也不敢来打搅。 这一晃,就到了年关。 松竹书院在一周前就开始打发学生各自回乡,勿要逗留。 谢思秋早早收拾完铺盖,陈梓特意送他一程,两人勾肩搭背地立在书院牌匾前等候马车经过。 “年后再会了。”谢思秋锤了锤陈梓的胸口,“见到楚空青别忘了帮我顶她几句,她上次写小纸条骂我的仇还没报呢。” “你何苦和她作对。”陈梓无奈道:“一路顺风。” 一群白鸽结伴飞过湛蓝的天空,陈梓招了招手,目送谢思秋的身影离去,自己则提起行囊,在街上随便找了家适中的客栈,给了店小二一锭银子,讲好住半个月。 他和父亲恩怨未消,少年意气盛,宁可在外孤身漂泊,也不肯委曲求全,归家挨训。 屋内烛光微弱,火苗晃动,北风裹着锋利的雪片射入敞开的窗内,扑面而来的浓重寒气惊醒了伏案熟睡的陈梓。他扯过披风盖住身体,咳嗽两声,稍稍活动了下冻僵的手脚。 北方的冬天比这冷得多,往年每到三九寒天,母亲就会为家人煮一碗热腾腾的馄饨。陈梓想到馄饨的鲜美滋味,再回过神时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迈出了客栈,停在冒着热气的小摊前。 “来一碗馄饨。” 摊主忙不迭地迎上来,来回搓着手道:“真不巧,这位客官,馄饨卖完了。您瞧,锅里煮着最后一碗,是那位姑娘的。” 陈梓向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漫天的风雪里,一个白衣女子衣衫微动,犹如黑夜中盛开的一朵白山茶。她安静地坐在一张长凳上,听到有声响便朝这边瞥了一眼,立时惊得站起。 “你怎么还在这儿?”江吟道:“我以为你和谢思秋都回去过年了。” 她甚是意外,完全没料到会在此地遇到陈梓。若不是楚空青看府里药材不够用,非要去药房买,她也不至于陪着上街,然后被馄饨摊吸引,留下来边吃边等楚空青抓药。 陈梓结结巴巴地不知道怎么解释,明明他想隐瞒真相,但一对上江吟那双蕴含关切之意的眼睛,就不自觉地全盘托出。 “和父亲吵架?”江吟尚不清楚原因,安慰道:“父子没有隔夜仇。你和他静下心来好好谈谈,总比避而不见好得多。” “不一样。”陈梓咬着牙,似乎是在强忍怒火,“他,他欺负我母亲。他娶了她,叫她日日夜夜地操劳,呕心沥血,却不爱她。” 江吟一愣,瞬间回忆起上次造访问云山时,楚空青曾嘲笑陈梓梦中呓语,竟然是在唤母亲,像个没断奶的孩子。她却暗暗动容陈梓对母亲的深情厚意。正所谓羊有跪乳之情,鸦有反哺之义,陈梓为了维护母亲与父亲交恶,实在是英勇无畏。 “我母亲本来是习武的女子,性格刚强坚毅,自从嫁给父亲后,一身锐气被消磨殆尽。她像天上盘旋的飞鸟,被禁锢在一个金丝笼中,但不后悔,谁教她爱他呢。”陈梓断断续续道:“打我出生起,就没看见父亲对母亲有半分好脸色,总是一脸冷漠。我不懂,为什么他不爱她,还要娶她;为什么他在外头风度翩翩,受万人敬仰,回到家中却屡次亏待妻儿,这是君子之道吗?” 雪花落在陈梓头顶,江吟掏出帕子为他擦拭。 “你父亲所作所为固然有错,身为夫君,应当珍爱结发的妻子,恩爱不疑相濡以沫,你痛恨他是正常的;但你母亲一定对你很好。”她动作轻柔地拂去了陈梓肩上的一层薄雪,“否则你也不会为她出头,与父亲决裂。” “是,我是我母亲抚养长大的。”陈梓承认道:“她虽不通诗书,但纯朴善良,教给我不少做人的道理。” “那你年节独在异乡岂不是惹得令堂垂泪?”江吟道:“她已经失去了丈夫,不能再失去孩子了。” 陈梓脸色低沉,似乎是想起了伤心事。 “我母亲她命我去和父亲认错,批评我不守纲常、不顾礼仪。”陈梓茫然地与江吟对视,乌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做错了吗?” 江吟微微一笑,道:“常言道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是先贤主张的道理,可我认为全是荒谬之谈。凭什么妻子必须要听从丈夫?父亲做错了事不允许孩子指正?这些都是糟粕,你胆敢反抗父亲,指责他苛待妻子,已经是掀翻了以上两点。何错之有?” 她刚一说完,陈梓原本黑漆漆的眼睛里就立即恢复了神采,像被擦亮的玻璃球,亮晶晶的。 “馄饨好了。”摊主笑呵呵地端上一碗香喷喷的馄饨,摆在江吟面前,“香菜葱花要不要?” “要,多放点。”江吟顺口答了,又回头去问陈梓的意思,“你忌不忌口?” “啊?”陈梓不知所云,“我,我都不忌口。” “麻烦你再拿个干净的碗和勺子来。”江吟笑道:“我和这位公子分一碗便是。” “那再好没有了。”摊主应道,“我马上给您拿去。”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16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7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江吟用小勺舀起馄饨,均匀地分到另一个碗里,陈梓略显局促,接了筷子迟迟不动。 “不尝尝吗?”江吟笑道:“这家的馄饨最正宗,我小时候经常和表哥来吃。” 馄饨皮薄馅嫩,稍稍一抿就溢出不少浓郁的汁水,烫得陈梓一啰嗦,浑身都暖和了。 “我母亲很擅长包馄饨和饺子。”他吃完半碗还意犹未尽,“这儿的馄饨虽然极好,终是比不上记忆里的味道。” 江吟扑哧一笑,喝完了剩余的汤,把碗往桌子上一放,和他讲起了自己的母亲。 “我母亲去世得早,所以我很羡慕你有那样好的母亲。”她悄悄擦了擦颊边的泪,“他们都说,我母亲生得好看,是临安最有才气的姑娘,她聪明伶俐,顺风顺水,唯一做错的一件事情就是生了我。” “为什么?”陈梓放低了声音。 “她难产了。”江吟语气平静,像是在重复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仅仅留下了一个女儿,从小养在母家,作为亲人的一个念想。” 陈梓轻轻地“啊”了一声,听出她在强装镇定,不敢戳破,只是悄悄起身站到风口,为她挡住肆虐的寒风。 “自我有印象起,便总是听祖母表哥谈到母亲,他们看我的目光就像是透过我思念她一样。”江吟断断续续道:“我好想她,她要是在的话,就能亲自教我识文断字,礼仪规矩——” 江吟声音在发颤,这些话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怕他们触景生情放不下。陈梓侧头看见她肩膀剧烈抖动,双手捂住脸哽咽,立即解开宽大的披风,裹住她单薄的身体。 “别难过,想哭就哭,我陪着你。”他语无伦次地倾倒了一堆废话,隔空拍了拍她的头。 “答应我,别惹你母亲伤心,哪怕寄封信也比音讯全无好得多。”江吟拽着披风一角擦干了眼泪,重新仰起头,带着满面泪痕道。 “好。”陈梓伸出小指和她勾了勾,“一言为定。” 今年过节比往年热闹许多,或许是北狄大军压境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想趁最后的机会尽情享乐一把。陈梓透过客栈的窗户,看见街上灯火通明,人流如织,共度守岁夜。 爆竹声中一岁除,烟花在空中绽放,万家灯烛遍燃,通宵不灭。陈梓对守岁没什么兴趣,但他答应了江吟给母亲寄信,自然要信守承诺,接连思考了好几天措辞,也该正式提笔了。 于是他点了枝蜡烛,摊开纸笔,一行行写下去竟意外地通顺。这封信是写给母亲的,因而全文并无一处提到父亲的名讳,甚至连问候都没有,若是被人看到了定要批评不合礼法。 管他呢。陈梓龙飞凤舞地落下末尾的一笔,正准备上床就寝,忽然听到外面响起“叩叩”的敲门声。 “稍等。”他重新系上扣子,边拉开门边问道:“有什么事吗?” “叨扰了。”门外站着个眼熟的小厮,连连作揖道:“本不该打搅公子独处的雅兴,但小人受人之托,求公子随我下楼一趟。” 这客栈有两层,一楼是大堂,供行人喝茶歇息,二楼才是住处。那小厮见陈梓似有回绝之意,苦苦哀求好言相劝,才总算说服他走一趟。 “是谁找我?”陈梓一头雾水,他在临安并无亲眷,何况是在团圆夜,谁有这个闲情逸致。 小厮避而不谈,笑嘻嘻地转移了话题,道:“虽然一个人待着确实清净,但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那才是顺心如意呢。” 陈梓莫名其妙地听他絮叨,碍于礼貌没有直接打断。他快步走下楼梯,瞧见靠窗的一张方桌旁,相对坐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就是那位姑娘。”小厮指着江吟道:“她不记得我了,可小人一直感念她的恩德。去年江水淹没农田,作物颗粒无收,市面上谷价飞涨,是她随手塞了我一把银子,解了全家的燃眉之急。” “原来如此。”陈梓微微颔首。他上次与江吟叙话时,已将落脚之地告知于她。 楚空青等得不耐烦,看他来了便提高声音催促道:“陈公子慢吞吞的,磨蹭什么呢?” 陈梓一挑眉,想起谢思秋临走时的嘱托,不作争辩,道:“你们怎么都来了?不应该在家里守岁吗?” “我无父无母,没地可去,在她家过个年。”楚空青耸耸肩,“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陈公子你是有家不回,我是无家可归,都是落魄人,谁又可怜谁呢?” “先不说这个了。”江吟指了指桌子上放着的精致食盒,“你之前说爱吃馄饨的,我想着除夕夜给你送一碗。虽然肯定及不上你母亲的手艺,但聊胜于无,吃些热的驱驱寒。” 陈梓掀开盖子,里面飘着十几只热乎乎的馄饨,比寻常的大了一倍不止,鼓鼓囊囊的全是馅料。 “你做的?” 他下意识去看江吟因为怕冷而缩在袖子里的手,十指纤纤,不像是经过烟熏火燎的样子,方才松了一口气。 如果真是江吟亲手做的,陈梓连接都不敢接。以他微末之身,如何企及。 “当然不是,我哪会做这些。”江吟摇头道:“是府里的厨子做的,我负责在一边看着,见笑了。” 陈梓捧着食盒,像捧了一颗沉甸甸的真心。“多谢你这份好意。” “一碗馄饨不打紧。”江吟嫣然一笑,“我们不便久留,这就告辞了。” 陈梓望着她的背影融入夜色,顿觉天地都在一瞬间亮了。江吟如同夜明珠一般,熠熠生辉,照耀了他空荡无依的心。 “你是不是喜欢陈梓?” 回去的路上,楚空青挽着江吟的手,措不及防地抛出了这个问题。 “喜欢?”江吟一时没反应过来,迷茫地答道,“我不知道。” “你其实很在乎他。”楚空青干脆说得再明白些:“那天在问云山,陈梓满身是血,你手上也沾了他的血迹。我在枫树下发现了你,想抱你进屋时被你一把攥住手腕,气若游丝地央求我救他。” “我记不清了。”江吟怅然道:“是他先不顾危险地救了我,我岂能弃之不顾。” 她对陈梓的回报,都是一点一滴累积的,总觉得欠了他人情,时间久了,连自己都分不清是虚是实了。 “我初次见到陈梓时,是在渔舟上。”江吟缓缓道:“可我们的渊源却不止于此。” “愿听其详。”楚空青颇感兴趣。 “他求入书院的自荐信,是我拆开的。”江吟浅笑道:“文辞倒并不怎么出彩,胜在谦逊实诚。旁人都变着法子夸耀自己,他却极言不足,借此表明心志。” “或许陈梓和我是同一类人,生来就意气相投,无话不谈。最重要的是,他很尊重他的母亲,就像我怀念我母亲那样。” 江吟望着十里长街万家灯火,恍惚间回到了重阳夜里,她持一盏花灯,和陈梓并行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清风袭来,明月皎皎。 “正心诚意,从一而终。”她默念道。 北风呜呜地呼啸,卷起江吟未尽的言语,吹向滚滚的江边。 江那边,就是一个全然不同的天地了。 初一祭祖是林府的惯例,江吟一身黑衣,点燃了三炷香,单独跪在母亲坟前,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母亲的坟头旁立着一座姨母的墓,江吟俯下身去,拜了三拜。 她们两姐妹,感情甚笃,连死后都要葬在同一块地,互相陪伴。 雪花在她头顶盘旋,似是从北吹来的。 “几月未向母亲问安,不知您身体是否康健?孩儿一去不归,请您谅解。临安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景色怡人。不瞒您说,我爱上了此地林府的一位姑娘,因而盘桓良久,不忍离去。” “我逃避重任、迟迟不愿率军北上,于南阳王朝是不忠;顶撞父亲,于陈氏为不孝。像儿子这样不忠不孝的人,世上少有,因而时时愧怍。等我和江姑娘表明心意后,即刻返回京城,远赴雁门关,言不尽,梓叩首。” 邱华正来回翻看儿子的书信,时不时用手绢擦拭眼泪,陈桐厌烦地夺过信纸,指着其中一处问道:“信中写的江姑娘是什么来头?” “梓儿的心上人。”邱华小心翼翼道:“估计是个格外俊秀的姑娘,我好生喜欢呢。” “这小子从小眼高于顶,能看上什么好人家的女儿?除非是姓林的。”陈桐哼了一声,“欠管教。” 邱华听出夫君心情不佳,却不知是怎么惹怒了他,看完信后就闷闷不乐的。 “我要去临安一趟。”陈桐冷淡地吐出几个字,“你去收拾行囊。” 他年过五旬,负手而立,背脊依然笔挺,不坠白虎将军的威名。 一个“林”字,就足以勾起陈桐未尽的思绪,使他恍若隔世,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烟波浩渺的寥廓平湖。 也是在临安,他邂逅了此生唯一钟爱的女子——林棠霜。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17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8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林君越搀扶着颤颤巍巍的祖母,一下马车就看到林棠雨的墓前,跪着个身形修长的少女,神色肃谨,手持三柱香,颊边垂泪。 “我们等一会再过去。”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一抬手,示意林君越停下脚步,“且让吟儿单独同她母亲说些体己话。” 林君越观察了下阴沉的天色,犹豫道:“外头风大,还下雪了。您的身体怕是撑不住。” “不要紧。”林老太太紧攥着龙头拐杖,喃喃答道。 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江吟,像在凝视一个失而复得的宝物。林棠霜生前也是长发及肩,用一根素色的发带轻轻绑住,一脉相承,何其相似。 “吟儿其实长得更像她姨母。”林老太太释然地微笑,仿佛透过江吟落寞的背影,窥见了一抹故去爱女的残影。 林君越闻言甚是惊骇,二姐林棠雨难产而死,实是家人心中的隐痛,但三妹林棠霜之死另有隐情,祖母却严令禁止任何人妄加猜测,这么多年来,她自个从不提起,怎么今日忽然感慨万千。 “除夕夜里,你尾随吟儿,看到什么了?”冷不丁的,林老太太锐利的目光如同利剑直指林君越,把他吓得猛一啰嗦。 “什么尾随,我哪里会做这种下作的事情?”林君越矢口否认,“祖母您糊涂了。” “还想瞒着我呢。”林老太太意味深长道:“我人老心不老,只是懒得点破。” 林君越动作一滞,随即苦笑道:“姜还是老的辣,您的眼线遍布府中,防不胜防。” 他确实跟在江吟后面悄悄进了客栈,亲眼看见妹妹送出食盒,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你身为长兄,不去约束妹妹,反而由她任性妄为。”林老太太责怪道:“一不提醒二不制止,置林家脸面于何地?” “祖母,吟儿在择婿方面一向有主见,她挑选的人应该不会差的。”林君越不情不愿道:“您神通广大,一定知道她最近在和谁来往,我拦也拦不住。陈梓虽然一穷二白,但志向远大,当个入赘人选绰绰有余。” “是吗?”林老太太淡淡一笑,笑得林君越浑身发麻。 “那小子的父亲害死了我视作珍宝的女儿,如今他的儿子又要来祸害我最疼爱的孙女,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道理你明不明白?” “您,您在说什么呢?”林君越额上沁出冷汗,“我一点也听不懂。” “二十年了。”林老太太自顾自道:“棠霜离世前,留下的遗言是恳求我万万不可向旁人透露此事,免得动摇了他在大军中的声望,好一个白虎将军,好一个恶面修罗啊,刻薄寡恩,忘恩负义,你枉做了一回人。” 她出于爱护孙女的心情,见江吟成天魂不守舍,暗暗留心,派了人去追踪,没想到另有收获。 正如陈桐特别在乎“林”字一样,仅仅一个“陈”字就引起了林老太太的滔天怒火。 “林家与陈家势不两立,既然你当哥哥的不管教,那就交给我了。” “但江吟不姓林。”林君越怕祖母迁怒江吟,挺身而出,主动维护道,“她同样不知情,求您别怪罪。” “她不姓林,可她母亲姓林。”林老太太重重地一拄拐杖,“她是林家养大的,与江家又何干了?” 林君越不敢言,只盼祖母尽快消气。 江吟插完香回过头来,林老太太投注在她身上的念想顷刻间化为泡影,那眉间散不去的三分凌厉正是她与林氏姐妹最大的区别,绝无可能认错。 “吟儿,过来。”林老太太唤道,“到祖母这里来,有事和你讲。” 林君越心下忐忑,江吟浑然不觉,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冷不冷?”林老太太望着这张秀美的面庞,顿生怜惜,命人拿来一件厚实的披风,亲手给她系上扣子。 “谢谢祖母。”江吟道:“您要说什么?我听着。” 林老太太没有立即开口,而是慢慢走近两座紧挨着的坟墓,轻轻抚摸着覆了一层霜雪的墓碑,半晌才缓缓道:“吟儿,我问你,你认不认自己是林家人?” 江吟一怔,谨慎地答道:“血脉相连,我当然认。” “不错。”林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和林家有深仇大恨的人,你交还是不交?” “因何结仇?”江吟追问道:“对方是何人?” “背信弃义,出尔反尔之人。他花言巧语骗走了一位姑娘的芳心,却在之后另娶他人过门。那姑娘苦苦等待,到头来落得个虚弱而亡的下场。这样的人,你说该不该恨?” “纵使和家仇无关,晚辈亦不会容忍。”江吟丝毫没有多想,脱口而出。 “好。”林老太太欣赏地鼓了两下掌。 林君越精神一振,已然是悟出了祖母如此问话的真谛。倘若他没猜错,那下一步就是——— “跪在你母亲坟前,把刚刚的话重复一遍。” 林老太太按着江吟的肩头,膝盖下是冰冷的雪地。林君越有心阻止,但架不住祖母投来的隐含威胁的眼神。 不愧是执掌林府多年不败的实权家主,在她面前,无人敢多嘴一句。 别发誓,别发誓,我求你了。 你知不知道,一旦在你母亲坟前发了誓,你就再无违背誓言的机会,你和陈梓也就再无任何瓜葛。 林君越掐着掌心,眼睁睁地看着江吟在祖母的意思下俯身一拜。 “小女江吟,在此立誓,往后必当忠于林家,视林氏所仇为己之恨,若言而无信,则自愿被逐出林家,永不复还。” 说罢,便三叩首。 一群飞鸟忽地急掠过头顶,寒风瑟瑟,吹动江吟的发梢。一方小小的坟墓,牵动着多少人的心。 正月十五元宵节,又称灯节,赏灯会足足持续五天,处处张灯结彩,交相辉映。 楚空青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盛大热闹的景象,因而沉浸其中,日日早出晚归,去猜花灯上的字谜。 这一日她猜谜归来,带给江吟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陈梓托我转告你,他要走了。” “走?”江吟放下手里的针线,“他去哪儿?” “我不清楚。”楚空青诚实地答道:“他约你黄昏后在桥头见一面,好像有话想对你说。” “他怎么一声不响,闹出这么大动静。”江吟黛眉轻蹙,“陈梓还是书院的学生,贸然弃学,轻率冒失,表哥居然放他走了?” 殊不知林君越天天盼望着陈梓打哪来回哪去,别在临安长留。所以陈梓一来辞行,他马上应允,巴不得这位爷立刻滚回京城。 月色清冷,桥下流水潺潺,人人都沉浸在一片欢欣祥和的气氛里,除了江吟。 她反复拈着一枝枯梅,黯然道:“咱们本是萍水相逢,陈公子就算不告而别也不打紧,这般隆重,倒使我受宠若惊了。既然你执意要走,那我祝公子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陈梓看出江吟故意拿话激他,遂将提着的灯盏放在桥身上,拱手而立。 “陈某此行不为名利,还望你多体谅。”他解开披风,卸下陪伴多年的匕首,连刀鞘一并交到江吟手中。 江吟忽然间被迫接过这样一件沉重的事物,措手不及,差点滑落。 “你还认得它吗?”陈梓笑道:“那一次,我险些拿它伤了你。” “毕生难忘。”江吟的表情有所缓和,或许是想到了当时的情景。 “这是我小时候亲自锻造的匕首,刀鞘上刻了我的名字。那时力气小,做的恐怕不大好看。” 江吟依言去看,果然瞥见一个歪歪扭扭的“梓”字形刀痕,像是出自孩童之手。 “白虎将军,是陈家每一代家主的统称。一旦接下这个看似威风凛凛的封号,就必须要担负起相应的责任。” 月光照在江吟捧着的匕首上,冷气森森。 “陈家的下一代家主,是我。” 少年身姿挺拔,犹如青松,一举一动竟有着统领千军万马的势头。 周围的嘈杂与喧闹都被一瞬间抹去,少顷,江吟唇角一勾,露出个了然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 陈梓也畅快地笑了,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默契在他们之中静静流淌。 江吟欲把匕首还给陈梓,但他不接。 “你替我收着吧,留个纪念。” “那就等你凯旋再完璧归赵。”江吟俏皮地眨眨眼,“看,那边在放天灯呢。” 两人一齐仰头,只见夜空中亮着的是无数星星似的明灯,乘风飘向天际。 江吟望着冉冉上升的孔明灯,转头对陈梓道:“你听说过天灯的故事吗?传说只要在上面写满真挚的祝愿,放飞后就能实现,所以人们又叫它许愿灯,常作为祈福之用。” “可惜虚无缥缈。”陈梓道:“求天不如求己,我不信命。” “我也不信。”江吟轻声说:“但这世上,总有些事是人所不能及,唯有依靠天命的。” “比如?” 江吟双手合十,闭上眼,虔诚地祈福。 “恭祝将军逢凶化吉,战无不胜。”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18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9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陈梓耳根一红,躲开江吟含笑的目光,偏过头去。 “我父亲还是家主呢,这将军暂时轮不到我做,你别乱称呼。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万一给人听了去,我就有口难辩了。”他表面上一本正经,嘴角却忍不住偷偷上扬。 “假正经。”江吟一眼识破陈梓的伪装,“你日后继任家主是板上钉钉的事,当上将军指日可待,至于白虎的赫赫威名嘛,你现在好像确实配不上。” 陈梓被拿捏住命脉,顿时语塞,想争辩又争不过,只好垂头丧气道:“在下自然比不上先贤,你又何必特意指出。” “是你先埋怨我不该唤你将军的,自然少不了一番奚落。” 江吟伶牙俐齿,陈梓本想揉揉她的脑袋,半路感觉不妥,换成碰碰她耳边垂落的发丝。 “我过两天就走,你不必来送。半年前我来临安时是一人一马,回程理应如此。” 他尽量保持平静,怕流露出一丝不舍。 “山高路远,望君珍重。”江吟背过身,眼里泪光盈盈。 湖面上依稀传来拨弄琴弦的声响,江吟双手扶着桥的栏杆,向下望去。只见一艘艘装饰繁复的画船鱼贯而出,把漆黑的水面映照得一片光明。两排乐师立于船头,唱起了盛行一时的新制曲子。 以往乐坊的作品都以靡靡之音为主,宛若莺啼,婉转缱绻;许是世事变迁的缘故,此曲一改往日习气,在原有的琵琶与长笛上,融入了凄凉的胡琴,悲凉彻骨,悲歌慷慨,别有一番风味。 陈梓手指搭在扶栏上,跟随音律的顿挫轻轻打着拍子。 “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江吟重复了一遍词意,怅然道:“近年来,北狄屡犯我朝边境,有恃无恐,南阳一再退让,拒不开战,人人都盼着有朝一日扬眉吐气。” “君主畏战,小人献媚,主战派落于下风,求和派平步青云。若不是此次事态危急,必有一战,我或许还能在临安待个一年半载。”陈梓略显遗憾道:“来不及一赏江南的春光了。” “春光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赏,可如果北狄越江南下的话,纵使是杏花春雨、杨柳青青,也抵不过山河破碎之仇,国破家亡之恨。” 江吟说到一半忽然停了,担忧地看着陈梓。 “我心里实在是矛盾,既希望你尽快领兵收复失地,又怕战场上刀剑无眼,有去无回,竟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陈梓听闻她这一句情真意切的临别语,字字句句道尽了相思意,眼泪顿时在眼眶里打转。他这一辈子,能得到心上人如此厚爱已是万幸,即使是最后一面又何妨。 “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陈梓把提着的灯递给她,“路上黑,你慢点走,我就不送了。” “你真的不想和我说什么吗?”江吟走出几步,又转过身,似乎在期待他的回应。 陈梓狠狠心,催促道:“快去吧,你家里人会担心的。” 他最终放弃了将那些提前背熟的、代表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一一念给江吟听,看她白皙的脸颊染上红晕。然后对她承诺,等到来年的燕子掠过枝头,三月的春风吹过平湖时,大军定将班师回朝,得胜而归。 如果陈梓回不来了,那江吟就不必等了。 “好吧。”江吟说不清浮上心头的是一丝失望还是片刻犹豫,她闷闷地应了,却迟迟迈不开步子。 如果陈梓此刻提出要带她一起走,自己会答应吗?江吟扪心自问。 我会。 不仅仅是为了和他同生共死,更多的是不想拘泥于方寸之地,直到红颜老去,鬓边生了白发,才惊觉时光飞逝,荒度一生。 陈梓见她举棋不定,便决绝地朝相反的方向离开。江吟落寞地留在原地,垂下眼帘盯着灯笼中跳动的火苗,忽然发现纸糊的灯罩上似乎隐隐地现出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字迹。 正值元宵佳节,小贩在灯笼上写些吉祥话是一件极为普遍的事情,但江吟并未掉以轻心。 她把灯笼举到眼前,皱着眉头费力辨认,那些字从上往下分成两列,像是一句诗。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江吟呆呆地看着那些字,伸手一摸,掌心就印上了墨痕。她想起去年初识陈梓时,在听风轩里,听他把心爱的女子比作天边高悬的明月,无论身在何处,都会时时记挂,念念不忘。 他明明是喜欢我的,为何不敢言呢? 江吟顾不得矜持,提起裙摆就去追陈梓。她磕磕绊绊地奔跑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陈梓赠的匕首刚在怀里捂热,紧贴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 灯会早已结束,聚集的人群逐渐散去。江吟耐心地在形形色色的行人里一一寻觅,终于找到了陈梓。 她几步跟上去,在他后面大喊道:“陈梓,站住。” 陈梓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停留,而是加快了步伐。 江吟自知追不上,无计可施之下,对着他疾走的背影扬声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陈梓后背一僵,像是被定住了似的。江吟从后面走上来,慢慢靠近他,将持着的灯笼放到陈梓手里。 “君如天边月,我似寥落星。”她低低道:“你怎么还不明白?” 陈梓喉结动了动,表情很复杂,茫然和欣喜在他脸上交替出现。他像是被突如其来的一阵潮水淹没了,忽然整个人向江吟倒过来。 江吟感觉到他在浑身颤抖,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作安慰状。她透过陈梓的肩膀,望着辽阔的天幕,窥见北斗七星连成一线,发出耀眼的光芒。 “你去我家提亲,然后带我走吧。”江吟晃晃陈梓的手臂,央求道:“我不愿贪图安逸、苟且偷生,我也想随军北上,一览北国风光。我还可以当一名医者,为军中的士兵疗伤。总之,我不肯再被家里束缚了。” “不行。”陈梓一口回绝,“我没法娶你,也不允许你去边塞。” 他痛苦地甩了甩头,像是在摆脱什么恐怖的回忆。 “那地方简直不是人待的,冬天还好一点,纷纷扬扬的大雪会掩埋尸体,盖住刺鼻的血腥味。一旦到了夏天,腐臭阵阵,蝇虫嗡嗡,闻者几欲作呕,临安跟它比起来就是一个世外桃源。” “既然四境如此恶劣,你为什么还执意前往呢?”江吟眼眸亮晶晶的,势必要问个究竟。 “我曾经不理解为什么守城的士兵不怕死,因为我非常胆小。上阵的号角声一响,我就下意识缩进草垛子,战斗结束后被父亲揪着耳朵大骂十分钟。” 陈梓无奈道:“因此他视我为耻辱,可他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人的性命脆弱得犹如一张纸,一戳即破。我亲眼看见一个强壮的人,仅仅是中了一箭就吐血身亡,怎么不让幼小的我心惊胆战呢?” “后来你是怎么克服的?”江吟好奇道。 陈梓笑了笑,这笑里带着三分苦涩。 “我心结未解,觉得能逃一时是一时,于是借着求学的名义骑马南下,然后遇到了你。我也是刚懂,当一个人拥有了他想保护的人后,就会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气,连死都不惧,就像我从小畏惧父亲,却敢为了母亲与他打架,弄得伤痕累累。” “问云山那次是,这次亦然。” 长风浩荡,入了少年的胸怀。陈梓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幅幅江南的山水画,水光潋滟,山清水秀,少女白衣斗笠,沐在蒙蒙细雨中。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可是你不来,祖母就要把我许配给别人了。”江吟嘟囔道:“我偷听到她和表哥商量我的婚事,决定年后就送我进京城,选一个品行端正家境良好的夫婿尽早成婚。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你当真要和杜牧诗里写的一般,待我嫁作人妇,无可挽回的时候再来追悔莫及吗?” 陈梓面露挣扎。经过这惊心动魄的一晚上,他心里的杆秤渐渐倾斜,但到最后关头还是坚决地摇摇头,道:“婚姻大事,三书六礼、三媒六聘都得一一完备。我不日启程,身无长物,贸然求娶,只会委屈了姑娘受旁人的指指点点、碎语闲言,以至于耽误前程。” “你百般推脱,是看不上我吗?”江吟打定主意要刺激他答应,于是拔下发间的白玉钗,道:“你以为我会在意别人怎么说吗?难道我还要把他们的难听话放在心上?女子的名声固然可贵,可我认为此名声非彼名声,不是所谓的贞节,而是正直的品德。正如谢思秋说的,商人同样有一颗报国之心。我行得正,坐得端,岂惧人言?” 她眼睛中似乎凝聚了千万柄利剑的寒光,令人不可逼视。 陈梓愣了愣,只见江吟朝他躬身施了一礼,道:“吾当与君同生共死,不负鸿鹄之志。”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19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20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林君越心绪不宁,绕着府里转了几圈,只觉林府上下格外沉闷,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陈梓昨日找他辞行,按理说现在应该已经离开江南,回到京城了。林君越驻足庭前,正暗自庆幸时突然听见了叩门声。 来人略显犹豫,迟疑半晌才缓缓开口:“我——” “你怎么在这?”林君越揉揉眼睛,吓了一跳,当即扳过陈梓肩膀把他使劲往外推。 陈梓莫名其妙,险些被林君越撞个踉跄。闹出来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几个小丫鬟。 锦瑟探出头来飞快瞥了一眼,机灵地搬来了救兵。 江吟跑下台阶,拽住了林君越的手臂,正色道:“表哥,放开他,是我让他来的。” “小妹,你莫不是昏头了,他有什么好的?”林君越又气又急,愤愤地松开手。 他苦于不能将实情告知,只得旁敲侧击地暗示江吟。 “陈梓的学识、品行、家世哪样不如你们选的那些了?”江吟挡在陈梓前面,毫不退缩道:“他是白虎将军的后代,门槛不比江、林两家加起来都高?” “白虎将军”四个字一出,林君越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他不由分说地扣住江吟手腕,把她强行拉到身后,呵斥道:“怎么,还没进陈家的门胳膊肘就往外拐了,胡言乱语什么呢?” “文臣武将,孰轻孰重,你心里自然清楚。”江吟辩驳道:“论起家世,陈梓无可挑剔。” 林君越恼怒江吟不留情面,下手愈发没个轻重,硬生生在江吟雪白的皮肤上掐出了几道鲜明的印痕。 “你扯疼她了。”陈梓看得心一惊,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即使是兄妹之间相处,也请有个分寸。” “我们林家的事,何须你来插手。”林君越愤愤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染指我妹妹?” 他视陈梓为洪水猛兽,不惜用最难听的话侮辱他,叫他趁早滚出临安。 陈梓愣了愣,还没说话,江吟却生气了,一把挥开林君越的手,反手就往他脸上扇过去。 众人都没想到她竟如此胆大妄为,一时忘了阻拦。 “冷静,江吟。”关键时刻,陈梓几步冲上前,捉住江吟高高扬起的手掌,阻止了这一场争执。 “你讨厌陈梓,要赶他走我都忍了。”江吟眼眶微红,“但他是我邀来府上做客的,你不给我面子,肆意奚落他,是当我不存在吗?” 林君越惹得妹妹大滴大滴地落泪,不禁有些后悔,但想到她早在墓前发过誓,今生已和陈梓无缘,便硬着心肠继续说道:“总之,我是不会同意的,你趁早回去吧。” 陈梓揉了揉江吟的头顶,对林君越道:“陈某自知高攀不上,原本不敢奢求,但承蒙江姑娘厚爱,感激不尽,斗胆求娶。我与江吟相识于微末,既不为财,也不贪利,纯粹是仰慕她的品性。在下自知无甚回报,唯有全心全意对她好才能报答这份恩情。” 林君越表情松动了一瞬,想到他也许是真心的,偏偏造化弄人,投错了胎。 假如你不姓陈,作为师长的我,定会对你青眼有加,极力促成这门亲事。 “我要先带他去中堂。”江吟拉着陈梓,抬脚就往里走,“交给祖母定夺。” 完了。林君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事要是捅到祖母面前,江吟少不了一顿难堪。至于陈梓,恐怕是走不出林家的门了。 他跺了跺脚,焦急万分,消失的锦瑟突然露面,传了林老夫人的口信。 “老夫人说在内厅候着这位公子了,贵客请吧。” 她冲江吟俏皮地眨眨眼,意思是瞧我的。 林君越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几人穿过几道回廊,步入内厅,陈梓环顾四周,见屋子内陈设典雅,装饰精巧,架子上摆放着各类名贵玉器,都是珍稀物件。 林老夫人端正地坐在榻上,手里抚摸着一幅水墨丹青画。 江吟戳戳陈梓的腰,他心领神会地走近一步,郑重行礼。 “晚辈陈梓,见过林老夫人。” 林老夫人放下画卷,仔细打量着堂下谦恭的少年,不禁感慨道:“像,真像啊。” 陈梓疑惑不解,侧头看江吟时发现她也是一脸茫然。 “像什么?” “没什么。”林老夫人摇头道:“小郎君是第一次来临安吗?老身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差点将你错认为一位故人。” “天下容貌相似之人虽多,却也不是都能相逢的,在下有幸像您的旧识,也是一段缘分。” 陈梓为讨林老夫人欢心,尽拣着好话说。一盏茶下来,他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林老夫人并没有关心他和江吟是如何相识的,对他们之间经历的种种似乎都不太感兴趣,而是细致地问起了陈梓的家世,例如生辰八字、生于何处、父母籍贯等等,这大大出乎了陈梓的预料。 “我父亲姓陈名桐,您或许有所耳闻,二十年前北狄挑起浑河之战时,就是他力主开战、平定大乱的。我母亲是父亲麾下千夫长的独女,擅舞红缨枪,心性坚韧,陪着我父亲坚守了三个月的孤城。” “陈家一门忠勇,陈小郎君看着年轻,言谈间却颇具大家风范。”林老夫人不动声色地试探道:“你母亲和父亲是在军中成婚的?” “是,我母亲在北狄围城时怀上的我,当时断粮三月,母亲以狼奶抚育,才保住我一条命。” 他轻描淡写地描绘了一个极为凶险的画面,在座之人无不动容。十数年来,陈桐携妻儿寸步不离雁门关,直到去年才被召回京休养生息。可惜仅仅过去了一年,北狄又开始蠢蠢欲动。 陈桐为此长吁短叹,唏嘘不已,深感以一人之力对抗北狄不过是螳臂挡车,主张举国上下积极练兵,崇尚武艺,却碍于求和派的阻挠未能如愿,愁得鬓生微霜。 “你是初次来临安,那你父母呢?他们可曾有一两次途径江南?” 陈梓想了想,摇头道:“我母亲是塞外长大的,对中原之事知之甚少。我父亲素喜风雅,最常吟的句子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想必和江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但在我印象中,似乎只是向往,还未成行。” 他眼里写满了真诚,倒使林老夫人放下了悬着的心,至少他不是奉父亲之命,别有所图,来伤害她最心疼的孙女。 “祖母,您就别刨根问底了,再聊下去陈梓的祖宗八代都要被您盘问个遍了。”江吟在家里向来是直言不讳,“您坦白告诉我吧,对陈梓满不满意?” 林老夫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掀开茶盖,浅饮一口热茶后才悠悠地说道:“陈公子自然是万里挑一的佳婿,可天下偌大,比他更胜一筹的比比皆是,你为什么非他不可呢?” 陈梓和林君越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江吟,想听听她会如何作答。 “因为陈公子尊重了我的意愿。”江吟不假思索道:“从相识起,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出于本心,他理解我那些稀奇古怪、惊世骇俗的念头,正如我明白他的心思一样。我相信,即使我们成婚了,他也不会逼迫我顺从世俗,去做旁人眼里的陈夫人。我做我自己就好了,我永远是江吟,而不是别的什么夫人。” 她迎着陈梓激动的目光嫣然一笑,彼此都知晓对方的心意。 林老夫人浑身一震,她十六岁嫁入林家,冠了夫姓,所有人都尊敬地称呼她为林夫人、林娘子,等到丈夫死后、韶华逝去,他们又改成林老夫人、林老太太,却都忘了她的本名是王宜欢。 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你过来。”林老夫人突然对陈梓招招手,让他走近细细一观案上摊开的水墨图。 陈梓不明所以,顺从地应下。他看了半天,只看出是一张活灵活现的丹青,画的是雾气缭绕下,两岸青山连绵、烟波浩淼、水天一色的景象。 “这幅画怎样,看出什么名堂没?”林老夫人冷声道。 “画艺高超、构思巧妙、是不可多得的名画。”陈梓对绘画艺术一窍不通,纯粹是胡编。眼见林老夫人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忙凝神又细致地看了一遍。 “我瞧瞧。”江吟凑过来,一眼就发现了端倪,虚点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笑道:“精髓之处藏在这呢。” 顺着她的手指,陈梓终于发现画中泛着薄雾的湖面上,一小舟正乘风飘远,舟头立着一个手按剑柄的身影,仅有米粒大小。 “寻常人看了这画,往往错认成是山水图景。”江吟点拨道:“他们忽略了本质,此画以景衬情,如青烟似的薄雾、重叠的远山以及若隐若现的小舟都是为了凸显舟头的人影。倘若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送别时所画,送的人也不一般。” 她鉴赏完毕,眼神落在下方题着的一行诗句上。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落款是林棠霜。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20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21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原来是姨母所作。”江吟微微一惊,“是我唐突了。” “无妨。”林老夫人轻柔地抚摸着画卷,一遍一遍,像把它当成了稀世珍宝。 “这幅画是棠霜二十一年前画的,她去世时你还没降生。” “我很想念母亲和姨母。”江吟眼底多了几分温柔,“她们彼此在天上作伴呢。” 林老夫人望着眼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再看向她身旁意气风发的少年,几滴泪忽地掉了下来。 “祖母。”林君越及时递上帕子,提醒道:“木已成舟,实难挽回。” “我知道。”林老夫人擦去眼泪,再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吟儿,你姨母离世另有隐情,她不是病死的,而是被生生气死的。我瞒着这个秘密十年之久,是该让它重见天日了。” 林君越长叹一声,只道覆水难收。 江吟抿抿唇,觉得进退两难,她既在意真相,又顾及到陈梓在场,因而显得迟疑不决。 陈梓看出了她的顾虑,便主动告辞,却听林老夫人义正词严道:“不,你得留下。” 他不知所措地待在原地,江吟牵住他的衣袖摇了摇。 “不要紧,你和我一起听吧。”她笑意清浅,抚平了陈梓心中难以名状的不安。 “好。”陈梓握住江吟的手,“我们一起。” 三月的江南,春光明媚、草长莺飞、杏花吹满头。湖水清澈碧绿,倒映着岸边窈窕的垂柳。 林棠霜年方十六,生来就体弱多病,缠绵病榻,每到春天才稍稍好上一些。她除了读书写字外,最爱做的就是裹着披风走到湖边,看同龄的少年少女放纸鸢。 她立在日光下,皮肤白得几乎透明,一阵风吹过,头顶上方的桃花树晃了晃,跃下一个神采奕奕的少年。 他含笑递给林棠霜手里的桃枝,博得这位千金小姐凝羞一笑。 江吟心里直犯嘀咕,难不成林小姐久居深闺没见过什么世面,区区一株桃枝而已,怎么就为之倾倒了。 “我那时忙着促成棠雨和江公子的姻缘,竟然忽略了棠霜。她支开贴身的侍女,和那个陌生人泛舟游湖、踏青赏景,我被蒙在鼓里,还是棠雨悄悄地递了信。” 林老夫人的话中满是悔恨,江吟略一思索,猜测他们莫不是未拜天地,就先做了夫妻? 这是大忌,怪不得祖母闭口不谈林棠霜的死因,若是不慎流传出去,姨母的名声往哪放。 她自以为猜中了实情,却没料到下一秒就被祖母否定了。 “棠霜虽然一片痴情,但毕竟是出身世家的女子,不合乎礼法的事情是万万不肯做的。她倚在我膝上,央求我答应见一见那个男子。我心一软,便同意他上门求娶,商讨两家结亲的仪礼。” 林老夫人扶了桌子,强撑着立起。她刚刚生过一场大病,身子消瘦,袖口空荡荡的灌风。陈梓与她目光相交,被她眼里燃烧的恨意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那年轻男子站在堂下,负手而立,风雅俊秀,诗书词赋无一不晓,一副文人雅士的模样。他握着林棠霜的手,承诺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言辞恳切,情意绵绵。” “然后呢?”陈梓听得入迷,情不自禁地问道。 “接下来的故事,陈公子难道想不到吗?”林老夫人悠悠地盯着他,“你啊,不如他聪明。” 陈梓不知所云,仿佛身处一片浓雾中,看不清摸不着。他坦坦荡荡惯了,一旦他人拐弯抹角、存心试探时,便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如实答道:“恕晚辈愚笨,未能识得老夫人的真意,还望谅解。” “那吟儿呢?”林老夫人声音不大,却藏着极深的威严,“你想到了吗?” 江吟想到了,她不敢说。 陈梓惊讶地发现江吟脸色“唰”的一下惨白,毫无血色,跟被定住似的一动不动。 她玲珑剔透,只要略微理清几个关窍,推测出事情的本来面目不过是信手拈来。 只是,不该是这样的。江吟平生第一次希望是自己错了。 陈梓百思不得其解,见江吟额头上冷汗不止,便用袖子给她拭去。 他一低头,江吟恰好抬眼,两两相望,泫然欲泣。 她的眼神是陈梓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绝望的眼神。即使是在匪徒包围,命悬一线时,江吟眼睛里闪烁的仍是无惧的光辉。 为何今日会流露出如此凄切的神情,陈梓一无所知,却无端地感到背后发冷,一阵悲凉。 “林家敬重陈家良才辈出,英勇无畏,代代镇守边疆,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本是一段好姻缘。”林老夫人沉痛道:“是我错看了陈将军。” 宛如晴天霹雳般,陈梓心口剧烈地一跳,顷刻间忘记了呼吸,他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向林老夫人投去质疑的目光。 “据我所知,我父亲从未下过江南,您无凭无据,岂能令我信服?” 林老夫人悲悯地瞧着他,也不多言语,只是翻到画卷背面,指着一处力透纸背的字迹请他辨识。 铁画银钩,刚劲有力,正是陈桐亲笔。 陈梓在很多地方看到过父亲的笔迹,撰写的兵法书上、拜访的名帖上、调兵的书信上;却没承想在千里之外的江南,一方小小的画卷上,竟会有父亲写给心上人的书札。 吾妻棠霜——— 那我母亲又算什么? 江吟脸上缓缓落下两行清泪,陈梓握紧拳头,重重地捶了红木桌一下。 木屑深深地扎进他手里,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在座几人,或悲怆或忧虑、或伤心或哀叹,世事难料,非人力所能及。 “方才陈小郎君提及的浑河之战,老身记忆犹新。陈将军匆忙奔赴边地,临走前允诺棠霜,来日凯旋必迎娶她过门。这幅画也是在他们分别之际,棠霜含泪作下的。战事激烈,她日日夜夜祈祷上天保佑陈将军,甚至在佛前许下一命换一命的誓言。若不是舟车劳顿,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她情愿舍下一切跟着他去,真是个傻孩子啊。” 林老夫人喃喃念叨着,像一棵在风霜侵袭下依旧挺立的松柏。 “山遥路远,音讯全无,熬尽了棠霜的心血。曾有一次北狄为了动摇军心,故意散布陈将军阵亡的假消息,棠霜收到后竟连连呕血,可见相思入骨。” “姨母究竟因何死的?”江吟突然问道:“如果是简简单单的思念成疾,您何必布局得如此深远,令我不寒而栗。” “你这孩子,就是太伶俐了,也不注重慧极必伤的道理。”林老夫人拍拍她的肩头,担忧道:“棠霜要有你一半才智,也不会早逝了。那年秋天,我们用各类名贵药材给她续着命,好不容易有了气色,谁料你祖父鲁莽,派人打探到可靠讯息后直接修书一封,从塞外捎回了陈将军娶妻生子的噩耗。棠霜素爱那传书的鸽子,独自拆了信,当即晕死过去,再设法施救也无力回天了。” 她看似平淡的叙述中,融入了二十年来深切的思念,不仅江吟轻轻地“啊”了一声,连陈梓都难掩惋惜。 按理说,他会对林棠霜怀着芥蒂,但奇怪的是,陈梓在她身上找到了母亲的影子。 “棠霜临死前,我握着她瘦骨嶙峋的手,陪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伤及肺腑。”林老夫人泪水涟涟,怆然道:“她留下的遗言里提到,除非陈将军亲临,否则林家上下至死不得向任何一个人透露半点。” “此次虽非陈将军亲至,但见其子如同见其父,一视同仁,我也无须隐瞒。” 陈梓听闻林棠霜大义,肃然起敬,拱手行礼道:“林姑娘忍辱负重、顾全大局、不愿使军心涣散,给陈家数百年的清誉蒙上污点,陈某在此谢过。” 江吟则想得更为深远,她心思缜密,略一思索便领会了林棠霜的用意。即使是为他所负、受他所欺,到头来还是舍不得让悬在心尖上的人身败名裂、遭人唾弃。 她以一己之力保全了白虎将军的赫赫威名,甘愿做那人衣襟上沾染的落花,随风而逝。 “祖母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是要断了我和陈梓的夫妻情分啊。”江吟背过身去,望着庭前梨花如雪,似乎比去年开得早了一些。 陈梓沉浸在父亲的往事里无法自拔,正怔怔伤怀之时,乍一听江吟语调凄婉,一语道破林老夫人的意图,当即一撩长衫下摆,跪倒在地,颤声道:“家父辜负林姑娘,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实乃陈家的责任。晚辈初闻此事,甚是惊愕,绝无他意,望您宽恕。” “你要是真有所图谋,对吟儿存了不轨之心,现在已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林老夫人淡淡道:“冤有头、债有主,老身又怎会迁怒于一个懵懂不知的孩童?” 陈梓松了口气,林老夫人却话锋一转,道:“陈家与林家结下的是无解的仇怨,纵使你并无过错,但你姓陈,是陈家一脉单传的孩子。单凭这点,我就不可能允了这门婚事,请陈小将军死心吧。” 悲莫过于无声,如潮水般的寂静淹没了小小的厅堂。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21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22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陈梓呆愣半响,竟是要俯身磕头,江吟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衣领,厉声斥道:“你这是何苦,我祖母说一不二,你就算磕上一千一万个头,把膝盖都跪烂了,她也不会松口的。” “那我怎么办?”陈梓眼神游离,恍恍惚惚道:“难不成你我就此分别,形同陌路?” 江吟秀气的脸上布满泪痕,咬着嘴唇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舍出尊严,却也换不回首肯,倒不如挺直脊背,任由她发落。” “好,说得真好,不愧是林家的女儿,识大体、懂进退。” 忽然一个沙哑的声音由远及近,在座之人皆是一惊,林老夫人神情冷峻,拄着拐杖,厉喝道:“是谁?” “我父亲。”陈梓以手撑地,有气无力地答道:“塞外狼烟滚滚,他待的久,嗓子熏坏了。” “他还敢登门?”林老夫人大怒,气得站不稳,林君越搬来椅子,请她坐下。 江吟趁祖母未注意,赶忙扶了陈梓起来,顺便给他拍了拍身上的灰。 “你保重。”她低声说:“别为了我抛却自尊,不值得。” 陈梓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下一秒陈桐大踏步走进厅堂,朗声作揖。 “一别数年,老夫人身体可还硬朗?” 他如鹰眼般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几位,软弱的儿子、白发苍苍的林老太太、如履薄冰的林君越,以及—— 陈桐猛地瞪大眼睛,以为看到了魂牵梦萦的故人。 少女白衣飘飘,柔若无骨,眼眸里透出关切。她望向陈梓的眼神,正如二十年前棠霜注视自己一般,只是那温柔的目光,再也不会落在他身上了。 “像,真像啊。”陈桐伸出手,忍不住想摸一摸江吟乌黑的长发,却被陈梓持刀隔开,神色冰冷地横在他面前。 父子对立,剑拔弩张。 陈桐微微一笑,环顾四周已大致明白发生了何事。他双指夹住刀刃,轻轻一翻转,刀尖便转了个向对准陈梓胸膛。 这一招非同小可,陈梓侧身闪避,正待还手时已被陈桐迅疾地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你小子,挺有眼光。”他赞赏道:“长这么大也就这一个优点像我。” “我和你不一样。”陈梓咬牙应道:“纵是叫我粉身碎骨,也绝不辜负她一分一毫。” 陈桐眼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悲哀,他不与儿子计较,径直望向被陈梓护在背后的清雅少女。 江吟神情镇定,从陈梓身后坦坦荡荡地走了出来。陈桐见她眉间三分凌厉,落落大方的气质与林棠霜甚是不符,一阵失望涌上心头。 “离我孙女远点。”林老夫人勃然变色,悲愤道:“你害我女儿香消玉殒,至亲抱憾终身。我不杀你,是因为我女儿临终前的嘱托。你还是趁早离去,免得我改变心意,一刀捅进你的胸口。” “老太太息怒。”陈桐拱手道:“斯人已逝,亦使我悔恨难当。多年来我奉命驻守边关,未觅得半刻空闲。如今烽火四起,臣奉旨待命,多半是有去无回,因而想在埋骨沙场前,烧纸祭拜棠霜的坟墓,也算不虚此行。” “做梦去吧。”林老夫人凛然道:“陈将军痴心妄想,我岂能允许你玷污棠霜的墓。你毁了她一生还嫌不够,是要她在地底下都不得安生吗?” 陈桐似乎早有预料,并未争辩,只是仰天长叹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棠霜,是我亏欠了你。” 他专注凝视着壁上挂着的水墨图,脚下却灵巧地一移,躲开了陈梓来势汹汹的一刀。 “陈梓!”江吟惊叫一声,万万想不到他会在此刻突然发难。 陈桐自腰间抽出一把折扇,回身格挡陈梓迎面刺来的霜刃。陈梓一击不中,旋即在半空中改变招数,手腕抖动,直指陈桐的太阳穴、咽喉、小腹等要害部位。 他伤心到了极处,招招狠辣不留情,乃是赌上了少年人的一条命。陈桐“咦”了一声,暗暗称奇,下一秒折扇竟被刀尖挑破。 他哪知陈梓以命相搏,一是怨父亲负了林棠霜,剪断了他与江吟的姻缘线;二是恨父亲心心念念记挂着另一个女子,却对明媒正娶的妻子弃如敝履,不屑一顾。 江吟看出陈梓心事,怕他不顾一切手刃其父,焦急如焚。除了她以外,其他人都乐得赏一场父子反目的好戏。林老夫人正襟危坐,冷眼旁观。 眼见陈桐失去兵器,逐渐招架不住陈梓发狂的攻势,江吟再也等不下去,跨出一步,张开双手拦在陈梓刀锋前。 “吟儿,你疯了?”林老夫人和林君越同时叫道:“快回来。” 陈梓眼眶微红,差点收不住长刀。他踉跄着退后,捂住脸无声痛哭。 “弑父是十恶不赦之罪,你想过后果吗?”江吟夺过刀,往地上一扔,斥责道:“你若真失手杀了他,背上了杀头的罪名,你母亲怎办?晚年若无子孙奉养,岂不凄凉度日?” 陈梓一腔沸腾的热血在她的淳淳劝告下慢慢冷却,再抬头时只见江吟眼眸泛起泪光,两行泪水在脸颊上悄悄垂了下来。 “你哭什么?”他心疼地问道:“陈梓一条贱命,姑娘不必怜惜。” 江吟不说话,一个劲地哽咽,陈梓拭去她脸上湿漉漉的水迹,心有戚戚,不知所往。 陈桐捡起残破的折扇,无奈地耸耸肩。他在陈梓警惕的瞪视下走近江吟,和蔼地问道:“小姑娘,你生得好看也就罢了,偏偏还是这么的聪慧机敏。即使是和当年的棠霜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做个主,你愿不愿意和陈梓成亲?要是愿意的话你就点一点头,有我在,林家人是管不了你的。要是不愿意的话,你就摇一摇头,放心,我陈桐是什么人,不会为难你一个小姑娘的。” 林君越闻言愣了愣,紧张地扭头,看到祖母绷着脸很是严肃的样子,便知趣地闭上嘴,只字不提。 他清楚,如果江吟点头了,那她和陈梓还是有希望的。虽然损了林家颜面,但江吟终究不姓林,跟不跟陈梓走尽在她一念之间。 陈桐看江吟一言不发,以为她是介怀两家长辈间的仇怨,便弯下身解释道:“你一点即通,定能想明白这些往事都与你俩无关。你嫁的人是陈梓,不是我。和林家结仇的不是陈梓,是我。你们都是小辈,何须在意长辈的勾心斗角。再者,我和这小子不睦许久,他刚刚还想对我痛下杀手,父子情薄,不过如此。” 陈梓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父亲,知道他是借此机会促成良缘。虽然怨恨他平日所为,但此时此刻,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他顶嘴了。 厅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待江吟的回答。 一片梨花悠悠地落在泥土中,江吟伏在陈梓肩头,泪水沾湿了他的外衣。 陈梓握紧拳头,忍了又忍,最后实在不忍深爱的姑娘独自面临苦苦挣扎的境地,想到她为他犹豫不决,难以抉择;已经是出乎自己的意料,足见其情深义重,为何还要逼她在二者中取其一,不是背离家族,就是舍弃爱人,如同翻来覆去地承受烈火烧灼一般。 他下了决心,揽住江吟的肩膀,沉着道:“吟儿,你且随心,莫急。” 林老夫人离得稍远,看见陈梓在江吟耳边嘀咕了些什么,随即江吟的脸上就流露出感激之情。 “甜言蜜语,陈家人都不是好东西。”她指桑骂槐,愤愤不平。 “想好了吗?”陈桐耐心地问道:“只需点头或摇头,剩余的交给我。” 江吟神色平静,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林老夫人霎时面如死灰,瘫倒在地,林君越手忙脚乱地搀着她。 “好,那小姑娘就归陈家了,哈哈哈哈。”陈桐喜出望外,大笑道:“为父保证,陈梓这辈子只有你一个正妻,不许纳一个小妾。” 陈梓有些纳闷,他与江吟心意相通,怎么也猜不到她居然能一口答应。 虽然于他而言很好,但对林家人来说,是继林棠霜死后的又一重大打击。 陈桐可顾不了林家人的心情,当下便要领着两人潇洒而去。 江吟却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陈梓一拉没拉动,正奇怪时,却见江吟朝着他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抱歉,我在我母亲坟前发过誓。”她低低重复道:“往后必当忠于林家,视林氏所仇为己之恨,若言而无信,则自愿被逐出林家,永不复还。” 江吟每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陈梓的心就往下沉一分,直至跌入谷底。 “我当时要再谨慎些,问清缘由就好了,”她凄婉一笑,“你我虽无夫妻的缘分,但彼此惦记,相互陪伴,何尝不可?”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22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23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陈梓心里钝钝的痛,像是春风拂过垂柳,湖水泛起涟漪,一种细碎的酥麻感占据了他整个心胸。 他望着江吟颊边晶莹的一滴泪,举起袖子为她擦去。 “吾当与卿共进退,同生死。” 这一段惊世骇俗的对话引得满堂皆惊,林老夫人剧烈地咳了咳,只觉昔日乖巧听话的孙女竟在一夕之间不见了踪影。 “造孽啊。”她捶胸顿足道:“林家做错了什么事,非要遭这等报应?” 陈桐充耳不闻,眉目逐渐舒展,嘴角含笑,回想起多年前和林棠霜并肩立在桃花树下的旧事。 彼时他还是英俊少年,玩世不恭,故意问林棠霜一些摸不着边际的问题。 “假如你家里人嫌弃在下一介武夫,执意赶我走,那你何去何从?” 林棠霜看着枝头摇落的桃瓣,随口答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我决意不能违背,可是情之一字,却是不由自主。大不了你此生不娶,我终生不嫁,到了黄泉下再做结发夫妻。” 她无心的一句话,竟是往后数十年的写照。 陈桐满怀感触地转过身,回廊幽深,他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可是,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小子,我们该走了,赖在人家府里算什么事?”他推了推陈梓,见儿子脚下和生了根似的,半步也不愿挪动。 “她家里人是不会容许的。”陈桐打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挺起腰板,有点骨气。” 陈梓红着眼眶,执拗地摇摇头。 他一张俊脸哭得皱巴巴的,自己也觉得狼狈,便掏出一块帕子抹了抹。 那绣着墨竹的帕子还是初次相遇时江吟所赠,陈梓一直收在身边,平日都舍不得拿出来。 “和你父亲走吧。”江吟柔声道:“去做你应做的事。” 陈梓与她四目相接,读出她眼底写着的万般思绪。 “去把你妹妹劝回来。”林老夫人没好气地吩咐道。 林君越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硬生生迎着陈梓冰冷的目光喊了声江吟,又默默地闭了嘴。 “送客吧。”林老夫人叫人撤下茶水,“你们待得够久的了。” “告辞。”陈桐最后看了眼壁上挂着的画卷,而后拽着陈梓的胳膊,头也不回地出了厅堂。 陈梓失魂落魄,任由父亲拖着,也不挣扎。 经过江吟身边时,陈桐顿了顿,声音凝成一缕细线悄然钻进少女的双耳,只有她听得见。 江吟怔了一怔,随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目送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林君越终于盼到这一刻,忙挨近了安慰道:“小妹,你切莫伤心。这世上又不止陈梓一个人。除了他,你喜欢谁都行。” 他话音未落,忽有微风穿堂而过,卷起庭院的梨花送入江吟的手中。簌簌的风声中,林君越隐隐约约地听到江吟回答了什么,却不甚清楚。 “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林君越等风散尽后,又尝试着问了一遍。 江吟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抽离了。她扭过头去,神色清明,像是卸下了沉甸甸的负担。 “我不。” 言毕,她不顾林君越惊愕的目光,向林老夫人低头行了个礼,称身梓不适,回去歇息。 林君越看着她的背影没入花树丛中,脚步仓促,像是丝毫不愿停留,便对林老夫人直言道:“祖母,吟儿何等聪慧,她定知道您的算计,日后怕是与林家有隔阂了。” 他其实内心也在暗暗懊悔当时未将实情告知江吟,才闹出了今日的尴尬事。 “她生在我们家,是你母亲和我一道抚养她长大的。”林老夫人底气十足道:“难不成我还管不了吟儿的婚事吗?” 林君越见祖母一意孤行,尚未意识到错处。心一横,为了妹妹豁出去了。 “您得清楚这点,江吟又不是没有家,她留在我们家是江大人怜您接连失女,才忍痛舍出作个念想。十几年来,江家对江吟无微不至,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从京城寄来的,和那些官宦家的小姐乃至皇宫里的郡主相比,都是最上等的。” 他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继续道:“至于婚事,那也应当江家来定。倘若江家有意和陈家联姻,一个是权倾朝野的文臣,一个是手握重兵的武将,文武双全,相配得很。我看呐,您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才放任江吟与陈梓往来,之后故意引她在母亲坟前立誓,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妙极,妙极。” 林老夫人脸上浮现出伎俩被拆穿的恼火,却也没有阻止林君越的长篇大论。 “我不擅长兵法谋略,也觉得这一招借刀杀人实在是高明。您若强行把江吟许配给他人,她定要反抗,万一弄得和姨母似的香消玉殒,难保江家不会记恨。唯有让江吟在不知情的时候发誓,彻底断了她和陈梓的夫妻缘分,才是最稳妥的上上策。” “我们都像秋后的蚂蚱,被您熟练地玩弄于股掌间,是我小觑了您的本事。” 林君越说得很中肯,委婉地提醒祖母是林家欠了江吟一次。 “那是你被我牵着鼻子走,居然到现在才发觉我的用意,吟儿可比你机灵多了。”林老夫人不怒反笑,拍拍林君越的脊背道:“你没看她在我刚刚点出画的含意时,就已然醒悟了吗?” “那您为什么还铤而走险呢?”林君越不解道。 “吟儿怎么会被我的小手段唬住,我那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是免得她拿着嫁夫随夫的借口搪塞我,然后随着陈梓舟车劳顿,千里迢迢地去吃苦;二是拖的一时是一时,我不惜代价阻挠他们成婚,以此告慰棠霜的在天之灵。” “如今我夙愿得偿,他们藕断丝连也罢、恋恋不舍也罢。只要江吟一日不入陈家的正门,我就多一日快慰。”林老夫人语气急促,胸口一起一伏。 林君越手一抖,茶碗砸在地上。他顾不上脚下尖锐的碎片,踩着碧绿的茶梗指责道:“您这样做,会误了江吟一生的。万一她非陈梓不嫁,该如何是好?” “那你就错了。”林老夫人历经半辈子风雪,对人心的险恶可谓司空见惯,“一个女子为了所爱的男子舍弃身家性命,那是常态。但男子却绝不会为了一个女子终生不娶。他们打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旗号,哄骗女子一心一意。正如《诗三百》里描述的,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陈小郎君年轻气盛,口出狂言,吟儿暂时为其蒙蔽。且等一等,三年五年之期一过,老身不信那小子能抗得住周围的莺莺燕燕、不沉湎于其中。陈家在京城是什么地位?京中又有多少美貌的姑娘?待他收复失地,回京述职后,就算是君主都要高看他一眼。到了那时候,吟儿自然会明白我的苦心。凭她的才貌与家世,觅得良人有何难?” 林君越佩服祖母的深谋远虑,转念一想又忧心起国事。北狄的铁蹄近在咫尺,即将踏足关外。传言他们兵强马壮,杀人如麻,嗜血残暴;南阳重文轻武,真的能抵挡住北狄的十万大军吗? 他观林老夫人信誓旦旦,下意识问道:“您为何坚信陈梓能击退敌军呢?” 林老夫人哂然而笑,道:“毕竟他是陈家人啊,陈氏之辈就没出过一个贪生怕死的。纵使陈桐私德有亏,但依然在抵御外敌,守土报国方面立下汗马功劳。他是南阳的功臣,与林家是私仇,但非国恨。” “您看得这么透彻,怎么就过不去那道坎呢?”林君越连连叹息,“往事如流水,您放宽心。” 林老夫人支持不住地坐在了凳子上,面带疲惫。 “我骗了吟儿,本该向她道歉的。唉,可我突然觉得好累,无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棠雨。我照着林氏姐妹的性子,细心培养吟儿,却忘了一个最朴素的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或许陈将军那句话没说错,斯人已逝,怀念足矣,莫强求。” 林君越半懂不懂,以为祖母是思念女儿过度,才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长串,便静静地听着,也没敢插嘴。 “去取纸笔来,我要给江大人写一封信。”林老夫人打起精神道:“当务之急是送江吟回京,她和我待着,时时刻刻想到陈梓,必定不会快活的。” “您打算让江吟回江家?”林君越吃了一惊,“虽然江大人每年来信都提及此事,但您从未答应啊。” “我失去了自己的女儿,便夺走了别人的女儿,搅了江家的天伦之乐。”林老夫人摆手道:“你舍不得妹妹,往后时常去京城瞧瞧她是否安好便是了。” “您考虑清楚,这封信寄出去就来不及了,江家定会第一时间派人来接。您足不出户,再想见一见江吟就难了。” “我因一己之私亏待了吟儿,有何面目见她?问心有愧啊。” 林君越为祖母着想,力劝其留下江吟,但林老夫人态度非常坚决,任凭他怎么游说都不为所动。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23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24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天气忽冷忽热,岸上的桃花有些打了苞,有些开得正盛。 早春的风无情地吹过江吟的脸颊,带来些细微的寒意。 桃花树下倚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影,酒壶七扭八歪地扔了一地,流出的酒液沾湿了河畔的青草。 陈桐正在一杯接着一杯的灌酒,见江吟来了便洒脱地挥挥手,邀她同饮。 “不麻烦了。”江吟摇头道:“您密语传音唤我单独来此地,定是有话要讲。但晚辈与您之间,除了陈梓和姨母的交集,再无渊源。既然陈梓并未前来,想必是他不方便在场,所以是和我姨母有关了,您不妨直说。” “你的才智胜过我儿子百倍。”陈桐欣赏道:“我真盼着有个像你这样聪慧灵秀的女儿,届时承欢膝下,极为欣慰。” 江吟不悦地皱了皱眉,碍于他是陈梓的父亲才忍住了不快。她自小听惯了奉承阿谀之言,从不为得到夸奖而雀跃;却常常因他人贬低陈梓而怏怏。 “陈梓为人正直谦和,风采出众,重义轻利,兼具万夫莫当之勇,乃我所倾慕。您一味的批评责骂,自然看不到他的长处。” 陈桐一时语塞,随即哈哈大笑道:“江姑娘,你是第一个称赞他勇敢的人。陈梓这孩子,虽然出生于军营,又屡屡身陷险境,但天性软弱、退缩不前,一见到死人和鲜血就连连呕吐。每逢开战,都只敢在城墙上摇旗呐喊、开弓远射,甚至不敢冲入敌阵拼杀。我不奢求他能建功立业,至少别做逃兵,玷污了陈家百年的威名。” “您对陈梓的期望未免太低了。”江吟垂眸,盯着湖面上顺水飘落的桃花瓣,“他不是胆小,是心怀悲悯。” 她浅浅一笑,忆起去年冬天,陈梓在冰封的湖面上剑指寒梅,融化的雪水浸透了他的头发。他于风雪中缓步走来,眉目英挺,恰似诗中描绘的少年将军。 “好了,不谈陈梓了,说回正事吧。”江吟收了笑意,道:“恕我拒绝您的请求,无法告知姨母的埋骨地。陈将军吉人天相,无需多此一举。何况姨母故去已久,即使是再多的肺腑之言也难以消解遗憾。” “小姑娘言之有理,陈某领教了。” 陈桐举起水酒均匀地洒在桃花树下,抓起一把泥土,就地掩埋了混着酒液的片片桃瓣。 “这桃枝是我和棠霜的定情信物,二十年来我身处边地,饱尝苦寒,哪见得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盛景。” 他本意是感叹时光飞逝如同白驹过隙,哪知勾起了江吟的思索。她望着落英缤纷,脑海中回荡着陈梓曾吐露的心事。他说过,边塞不是人待的,陈桐方才的话也证实了它的确苦寒无比。 可是,你却在那待了将近二十年,贯穿了小半辈子。 陈桐草草祭拜完林棠霜,转身对犹在发愣的江吟道:“你和林家人都认为我是伪君子,对吗?” “小女不敢妄言。”江吟回过神来,挑了个折中的答案。 她看着陈桐黑发里突兀的银丝,突然担忧二十年后陈梓会不会同样满头白发,和他父亲一样,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还要上阵杀敌,不得安生。 江吟想到此处,不禁浑身发抖,如坠冰窟。 “陈梓和你提过我对他母亲不好的琐事吗?”陈桐问道。 “他不怎么提家事,国事为重。”江吟扯了个谎,替陈梓遮掩过去。 “那小子估计没少在你面前骂我。”陈桐喝干了杯中的酒,添了几分醉意,“他不知道,若不是他母亲趁我醉倒,偷摸入帐怀上了他,我陈桐怎么会沦为薄情寡义之徒。” “所以你不喜陈梓的缘由在这?” 江吟咬着下唇,按捺住心头的震动。她第一反应不是追问下文,也不是为姨母惋惜,而是关心陈梓是否受此牵连,才遭到父亲厌弃,郁郁寡欢。 “你还真是只惦记着他。”陈桐笑道:“没错,是因为他母亲。我和棠霜约定过,要共同养育孩子,生一个继承她美貌的女孩或是延续陈家血脉的男孩。这一切都被那个女人毁了,陈梓偏生像她,畏畏缩缩,我怎能不恨?” “啪”的一声瓷杯碎裂,陈桐还未发泄完,就被江吟抢走了酒盏,重重地摔在尘土里。 “陈将军一味把错归结于他人,显得自身高高在上清清白白,是忘了陈梓母子在围城时是如何不离不弃的吗?您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二十年的蹉跎磨砺,陈梓和他母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您嘴里居然成了莫大的过错。” “退一步说,您不愿娶她,大可以讲清楚,我姨母不是无理之人,不会接受不了一个无辜的孩子。”江吟的指甲深深扎入掌心,为陈梓鸣不平道:“当我四处收集线索,试图拼凑往事的本来面貌时,竟然生出了一个离奇的猜想。这猜测太过荒谬,我怕陈梓心灰意冷,因而迟迟未透露一点半点。” 陈桐拾起碎瓷片的手一顿,道:“讲来听听。” “可以。”江吟冷冷道:“但是您得和我做个交换。我保守秘密,您补偿陈梓,教他攻城略地的法子,不许再欺侮他母亲。” “一言为定。”陈桐迫不及待地应下,“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江吟长睫微颤,眉宇间覆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哀愁。她伸手接住半空悠悠下落的三两桃瓣,轻叹道:“陈将军,您既深爱我姨母,又怎么舍得让她吃苦。” “我姨母弱不禁风,哪里经受得住塞北的风沙。您真正需要的,是陈梓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浑河之战持续了三年之久,双方相持不下,战事万分焦灼,如果您意识到再拖下去只会耽误我姨母另觅良人时,会不会借此契机,顺水推舟地和陈梓母亲成婚,来逼我姨母死心。只是您低估了我姨母的真心,反使她心力交瘁,抱恨而终。” 陈桐抚摸着粗糙的桃花树皮,耳边响起江吟清脆如银铃的声音。 “您亏欠的何止我姨母,还有陈梓母子。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呢?您痛失所爱、儿子不辞而别、夫妻不睦,说到底都是您一人之错。换成我,早就不认你这个父亲了。” 她句句有理有据,完完全全代入了陈梓的处境。 “我只是为陈梓难过罢了,他原本是极其敬重您的,如果您肯稍微对他好点,他也不会孤身漂泊,来到江南与我相识,从而揭开一桩不为人知的往事了。归根结底,是您导致了这一切,不该怪罪旁人。” 春草碧绿,细柳拂堤,陈桐沐在和煦的春光里,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几岁。 他劳碌一生却不曾有过须臾欢欣,如今在与棠霜定情的桃树下被一个灵秀的小姑娘当场点破,于是彻底放下了心中的执念,释怀道:“是我咎由自取,亏待妻儿,但愿还能弥补。” 江吟对陈桐的内疚视若无睹,她抬头看了眼天色,淡淡道:“时辰不早了,小女告辞。” 陈桐沉浸在伤痛里,胡乱地摆了摆手。 江吟走出几步,忽然回过头来,神情严肃道:“陈将军,我最后问你一件事,陈梓的母亲果真如你说的那般,是暗地里偷偷怀上陈梓的吗?” 她眼睛澄澈灵动,像积了一汪明净的湖水。陈桐望着这双能看穿他的明眸,终于无法再隐瞒。 “她是我父亲送进营帐的。陈家信奉多子多孙,我那一辈,加上许多堂兄堂弟,足足有几十个血脉相连的兄弟,彼此间虽然是骨肉至亲但往往只剩一面之缘,因为他们都在或大或小的战役中战死了,除了幸存的我,后来成为陈家的家主。” “陈家的功绩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上的,所谓保一方平安的承诺,是由陈氏子弟视死如归换来的。”陈桐苦笑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浑河之战时,我父亲几乎是跪下来求我为陈家延续后代,可我厌倦了将孩子看作一把兵器,生即是死的宗旨,他便出此下策,找了一位武官的女儿,好言相劝,为我生儿育女。” “令尊要是知道他的用心良苦,令你耿耿于怀至今,想必也会懊恼吧。”江吟叹道。 “老头子在围城断粮时身先士卒饿死了,我恨他也无济于事,慢慢地就转移了恨意。”陈桐黯然道:“我其实很庆幸,陈梓是个贪生怕死的小子,至少他能活下来。他负气出走、音讯全无时,我暗暗高兴,以为他会就此抛弃名姓、脱离桎梏;谁知他寄信回京,愿救国难,不计生死。我就这一个孩子,嘴上骂他没出息,那是做给外人看的。”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江姑娘,我今日对你说的话,皆是由衷之言。你善解人意,敏而好学,天下之大,何止一个临安可比。你囿于方寸,有如井底之蛙,看不到天空的无边无际,不觉得遗憾吗?” 微风卷起陈桐宽大的袍袖,他眉目舒展,轻松自在。 江吟沉吟未决,似有所悟。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24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25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晨雨濛濛,杨柳青青,初春的寒气笼罩着江面,江吟撑开一把竹伞,神情落寞。 细密的雨珠沿着伞骨滑落,青石路上传来马蹄的声响。马背上的少年戴着斗笠,脸上的青涩褪去了大半。 他抬眼望见等候在桥头的江吟,先是一愣,而后跃下马,快步奔向她。 “不是说好不来送了吗?”陈梓难掩惊喜,“你家里人知道了,会不会为难你?” “管他们呢。”江吟扬起小巧的下巴,“我送个友人而已,难道还要他们允许?” 她说得俏皮,神色却略显黯淡。自那件事过后,两人的心头都不约而同地积了一层灰蒙蒙的阴霾,一旦触及便隐隐作痛。 陈梓听得“友人”二字,只觉一阵悲凄涌上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他看江吟衣着单薄,脸颊冻得似白玉,忙解下披风要给她披上。 “你穿得少,不冷吗?” “不用。”江吟按住他的手,“你留着吧,往后拿来御寒,那边冷。” 陈梓闷闷地收回手,想说几句临别语又张不开口,书院里学的东西全给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江吟取出特意携带的酒囊递给他,里面装着浓烈的热酒,是她早上冒着雨去酒铺打来的。 “到了雁门关,记得听你父亲的话,他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少和他顶嘴。” 陈梓喝了几口酒,烫得直吐舌头,渐渐地鼓起勇气,断断续续道:“早知如此,当日我就不该招惹姑娘。这半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哪怕是远远地瞧你一眼,都甘之如饴。此生若能与你长相伴,陈某万死不辞。” “别糊涂了。”江吟为他摆正歪斜的斗笠,笑道:“尽说些傻话。” 她凝视着眼前稚气未脱、恋恋不舍的少年,语气严肃。 “你要接过你父亲身上的重任,做南阳王朝最骁勇的小将军,名垂青史,流芳百世。你肩膀上承载着百姓沉甸甸的期望,旨在驱逐北狄,收复故土。我相信,你会做到的。” 陈梓的茫然短暂持续了几秒,而后一双眼睛蓦地发亮,是雨水浇不灭的灼灼。 “江吟,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呢?像我这样糟糕的人,连亲生父亲都不认可。”他情急之下直呼其名,一把抓住江吟撑伞的手腕,惴惴不安地问道。 “因为我看人很准。”江吟迎着陈梓忐忑的目光,安抚道:“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我说你能做到就一定可以。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陈梓滚烫的掌心紧贴着她的腕部,江吟脸一红,不动声色地拨开。 “那我们还能再见吗?”陈梓并未察觉,顺势摸了摸脸,一手的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擦擦脸。”江吟岔开话题,手里的竹伞不自觉地倾向他。 陈梓却坚持道:“我走后,咱们就当缘分已尽。你若觅得好归宿,写封信寄给我,我必备厚礼相赠。” 他嘴硬心软,偏要逞强。明明夜深人静睡不着时,一想到他日江吟和陌生男子拜堂的情景,流出的眼泪几乎浸湿了被单。但是,伤心难过是真的,盼着她好也是真的。 江吟觉得好笑,随口答道:“你也是,万一遇到了合适的女子,别忘了请我喝一杯喜酒。” “不可能。”陈梓立即否定道:“我不是朝秦暮楚的小人,怎会见异思迁,我所钟爱的唯有你一人。” “所以在你看来,我就是三心二意的小人了。”江吟平静道:“不然为何断定我会另寻夫君?”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陈梓大感冤枉,“我想的是,无论你将来和谁完婚,我都希望你是出于本心的,喜不喜欢我也好,嫁不嫁人也罢,是你的自由。只是,我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一切。” 江吟唇角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清清嗓子道:“接不接受都与你无关,既然我们相隔万里,你也不用太关心我的私事,以免失了分寸。” 她收起伞,温和地催促道:“雨停了,你快走吧,莫要停留了。” “知道了。”陈梓垂头丧气,翻身上了马。 白马扬鞭,柳色摧折,就在马儿即将四蹄腾空时,陈梓忽然勒住缰绳,回头大声道:“反正,我心悦的人是你。什么家族世仇,什么有缘无份,都一边去,谁也拦不住我喜欢你。” 他热烈的、赤诚的爱意如同潮水涌动,扑面而来,把江吟整个人牢牢交织在一张密密的网里。她挣脱不了,也不愿挣脱,心甘情愿地暂时沉浸在陈梓带来的欢欣里。 只是片刻。 待陈梓骑马的身影转过小桥,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江吟就已恢复了平日里淡然的模样。她波澜不惊地回到府中,明眼人都清楚她去了哪,愣是没一个敢问。 林老夫人称病卧床不起,府里缺少主心骨,一下子方寸大乱。江吟整日里侍弄花草,读书写字,乐得清闲。她偶尔去看望祖母,给忙碌的楚空青搭把手,悉心照料老太太的起居,安排得妥妥当当。 林君越几次欲言又止,还是由楚空青转告的江吟。 这一日,风和日暖,桃李芬芳,外头春意盎然,正是出门赏景的好时节。楚空青哼着歌来找江吟,一进门就被她吓了一跳。 江吟面不改色地拔出银针,按了按僵硬的手臂,放下袖子遮住针眼。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楚空青心惊胆战。 “你是在以身试针?”楚空青大惊失色,“没出什么状况吧?” “没有。”江吟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唇边,“小点声,我还不想弄得人尽皆知。” 锦瑟端上茶,楚空青注意到她做事情老成了许多,不似以前莽撞冒失了。 “请用茶。”江吟掀开茶碗,碧绿的春茶色泽温润,入口馥郁。 “你去京城要带着锦瑟吗?”楚空青边喝茶边问道:“我看她现在稳重得很,来日定能派上用场。” “那是自然,锦瑟是我的贴身侍女,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江吟道:“她性子跳脱,要是离了我受委屈怎么办。何况,我孤身去京城,也要有个亲近的人陪着,互相照应总比形单影只好。” 楚空青握住她的手,诚恳道:“那我就放心了。多谢你的邀约,我日思夜想,实在是过意不去。本应与你同行,可我俗事缠身,又打算在临安开一家医馆,继承师父的遗志,庇佑几个家贫的孩子。” “师姐何必见外。”江吟动容道:“你开医馆缺了什么尽管开口,我双手奉上。”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楚空青谢绝道:“你们家慷慨给予的钱财够我挥霍到天荒地老了,我怎么好意思再向你索要?” 江吟见她坚决不肯,便松口作罢,转而托她和谢思秋知会一声。 “陈梓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我明日启程,他若来送仅仅是徒增伤悲,麻烦你好生安慰他。” “你们一个个,都拿我当传话的。”楚空青托腮道:“昔日三两好友、把酒言欢、高谈阔论之时,谁有那等远见预料到往后天各一方、动如参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倒不如不送的好。”江吟坦然道:“九州浩荡,山南水北,相逢亦非难事。” 她望着窗外满树素白的梨花,一回首,轻舟已过万重山。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25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26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金兽形的铜香炉里,飘出一缕缕兰花似的幽香。宫灯昼夜长明,照得殿内空荡荡,一片冷清清。 “这是谁家的姑娘,当真标致。”萧元一踏入殿门,就被湘妃身侧的窈窕少女吸引了目光。 “臣妾给陛下请安。”江听雨放下兔毫,起身盈盈一拜,嗔怪道:“来之前也不通传一声,我好预备些新鲜的瓜果。” “朕是天子,偶尔随心所欲,称不上逾矩。”萧元打量着默默退后一言不发的女子,见她身穿月白色纱衫,低着头看不清容貌,气质却格外出众。 “陛下,她是臣妾的侄女,您忘了吗?”江听雨有意无意地挡在侄女面前,温声道:“也是,您十天半月不来臣妾殿里一趟,当然不知道臣妾在深宫孤寂时,常召亲眷入宫陪伴。” “她是江丞相的独女?”萧元摸着下巴沉思道:“朕记得江大人是有个掌上明珠,好像养在临安,什么时候回京的?” “皇上操劳国事,自然无暇顾及臣子的家事。我侄女是在一年前,恰巧是北狄来犯的时候回的京。”江听雨莞尔道:“好在有陈将军把守边关,一点小打小闹又算得了什么。这不,才一年,北狄就退兵了。” 萧元不知听没听进去,江听雨忧心忡忡,挽着他的手臂往屏风后面走,以眼神示意江吟自行离开。 “不着急。”萧元突然停住脚步,饶有兴趣地对江吟道:“抬起头,给朕看看。” 江吟心知躲不过,索性跪下郑重行礼道:“臣女江吟拜见陛下。” 她身量比去年稍长了些,仅在发间插了一根莹润的白玉簪作为装饰。 萧元眼里流露出惊艳之色,感叹道:“朕后宫佳丽三千,居然比不上这小姑娘一颦一笑。” “陛下谬赞了。”江吟不卑不亢道:“臣女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怎敢与国色天香的牡丹争艳。” “你太谦虚了。”萧元拊掌大笑道:“我若早生二十年,定要纳你为妃。不,是封你做皇后。给你建造一座最华丽的寝宫,让你日日夜夜陪着朕。” 江吟垂眸不语,想到了金屋藏娇的典故。汉武帝曾言:“若得阿娇作妇,必作金屋贮之。”少年时浓情蜜意,到中年却色衰爱弛。正应和了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的深刻道理。 “既然做不了皇后,当太子妃如何?”萧元端详着她的面容,越看越满意。 “陛下!”江听雨慌乱地叫道:“这才一面之缘,您细想想,切勿乱点鸳鸯谱。” “朕一言九鼎,说话算话。凭她的姿色,太子见了必然欢喜。” 君主金口玉言,不得违背。江听雨心凉了半截,踉跄几步跌倒在柔软的丝毯上。 “你愿不愿意?”萧元欣赏地看向江吟,“只要你一点头,富贵荣华应有尽有。” 他随口一问,料到江吟人微言轻,绝无可能折损天家颜面,拒不领情。 江吟脸上并无半分波动,单单叩首道:“皇恩浩荡,臣女惶恐,自愧弗如,因而不敢欺瞒陛下。臣女自幼羸弱,体弱多病,曾请名医多方诊治过,说臣女子孙缘薄,恐怕在生儿育女的方面需要格外慎重。” 她此话一出,萧元的脸色就变得极为沉重。繁衍子嗣乃是妃子的第一要务。倘若江吟无后,生不出嫡子,南阳王朝的江山岂不是要经历一番动荡? 江山和美人相比,君王更爱前者。 但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萧元为难地踌躇了半晌,想要收回成命又怕在心爱的妃子面前留下不守信义的印象。 关键时刻,江吟突然扯了扯江听雨的衣袖,嫣然一笑。 “陛下是惯会开玩笑的。对吗,姑姑?” 她声音清脆,打破了殿里的死寂。 江听雨哪里不懂侄女的意思,顺着她的话接道:“可不是嘛,陛下风趣健谈,我都弄不清他哪句真,哪句假,作不得数的。” 江吟不露声色地替萧元圆了场,使他备感轻松,龙颜大悦。 “朕赐你些补品,你且养好身子,以待来日。” “臣妾替侄女谢过陛下厚爱。”江听雨笑道:“她年纪小,家里人宠着疼着,恨不得放身边多留几年呢。” 萧元点点头,颇为可惜地转过身。他不欲在江听雨处过夜,当即走下台阶,没入漆黑的夜色。 “臣妾恭送陛下。”江听雨垂下眼帘,等萧元身影一远去,立刻回身抱住侄女的肩膀。 “吓死我了。”她轻轻抚摸着江吟的头发,“我真怕他一时兴起,叫你嫁给太子。” “姑姑,我有对策,你大可安心。”江吟宽慰道:“总之,不会惹他动怒,牵连家族的。” “江家归大哥掌管,我只关心你。”江听雨捧着江吟的脸颊,低声细语道:“你这孩子,有时任性一次,也让人心疼。” 她是江家唯一一位女性长辈,对江吟抱着一种母亲般的怜惜,见她初到京城,心事重重,一年来多有照拂。 “你身体真的差到不能孕育子嗣的地步了吗?”江听雨把温暖的手放在江吟的小腹处,愧疚道:“怪我,怪我,十几年不闻不问,连你落下病根都不晓得。我明日一早就派人出宫,搜集药方,尽全力弥补你。” 江吟失笑,坦白道:“我身体应该没有大碍。至于怀不怀孩子,那全凭我的意愿。” “你想法倒新奇,但天下哪有夫婿会由着你呢?”江听雨刚开始以为是戏言,看她神色认真才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你那个小郎君,什么都顺着你,特别听你的话,乖得很。” “他才不听我的话。”江吟双手抱着膝盖,郁闷道:“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冷不冷,饿不饿,害不害怕?” 她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面,缩成一团絮絮叨叨。 “可是你的小郎君何时来娶你呢?”江听雨黛眉微蹙,忧愁道:“明日皇后的赏花宴,全京城的世家小姐都在应邀之列。面上是梨花如雪邀人共赏,其实不过是换个名头选妃罢了。你姿颜姝丽,必定引发议论。” “走一步看一步。”江吟拍拍她的手背,从容不迫道:“大不了江家一致声称我身患隐疾,拖得一时是一时。” “傻孩子,这怎么行?”江听雨戳戳她的额头,笑中带泪。 她和萧元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数十年相依相伴,到头来换了个久居人下的妃位。 最是无情帝王心。 今年春天,梨花开得极好,一树雪似的白蕊迎风抖着,像冬日里的积雪,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除了皇后以外的妃嫔都在园里候着了,个个花团锦簇,满头珠翠。江听雨身在其中,衣着素净,却丝毫不逊色。 云嫔捏着小勺搅动碗里的燕窝,抱怨道:“皇后真是事多,耽误我养颜。还赏花呢,分明是找个理由选太子妃。” 她们这一众妃嫔,都以姐妹相称,亲密无间,同气连枝,私下叙话时往往直言不讳。 “我也看不惯她假惺惺的作为。”怡贵人昂头道:“仗着皇后的身份肆意使唤我们就算了,连江姐姐都不放过。” “江姐姐和皇上鹣鲽情深,岂是她能动摇的?就凭她那点呼风唤雨的小手段,皇后之位本不该轮到她做。”云嫔将小勺扔在瓷碗里,连吃的心情都没有了。 “江姐姐无辜,是她处心积虑。”蔚妃插话道:“可我们的皇上,却也不念旧情。” “三位妹妹性子直爽,还是莫要议论国事了。”江听雨怕她们再说下去会触及忌讳,忙出声打断。 梨花林里人渐渐多起来,衣饰不同、家世各异的芳龄少女,有的略显迷茫、有的神情自若,都在园子里左右张望。她们或言笑晏晏、结识他人;或孤孤单单、独自赏花。 “你啊,心太软,下不了手才被皇后欺负。”蔚妃拿起手绢掩嘴轻笑,还想说些体己话,忽然怔了一怔。 “怎么了?”江听雨诧异道。 “你们瞧,好俊俏的小姑娘。”蔚妃慧眼识珠,远远望去便在一群千娇百媚的姑娘内,挑出了最秀丽的一位。 江听雨心一凉,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瞥,果然是自家清冷的侄女。 “她眼角眉梢充满灵气,皇后估计会喜欢。”云嫔道:“不知仪态如何?” 蔚妃意味深长地偏过头,道:“再好看的女子,入了天家,都像那萧瑟秋风中的落花,经受摧残。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她和江听雨是闺中密友,无意争宠,只是对日益消瘦的好友深感同情。 “你及笄时容色倾城,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姑娘,萧元三次求娶皆被回绝。”蔚妃长叹道:“就连那小姑娘,亦不如你脱俗。” “阿蔚,你怎么说起这个了?”江听雨脸颊微红,“那是年轻时候的往事了,不值一提。” “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活泼少女的模样。”蔚妃摘下枝头的一瓣梨花,微笑道:“纵是年华老去,岁月蹉跎,鬓边生了白发,依然如旧。” 她摊开手,任由梨花被风吹落。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26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27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江吟被一堆叽叽喳喳的同龄女子簇拥着,颇有些局促。 她们平日足不出户,即使是踏青游湖也很少与生人结伴,因而见到一个陌生的面孔分外激动。 江吟毕竟不是出生于京城,回来后又遭逢战事,京中一切从简,像这般盛大的宴会还是首次参与。 “你是谁家的小姐?我怎么从未见过。”说话的这位穿着鹅黄色衣衫,眼睛圆圆的。 “别急别急,让我先问。”另一位绛衣姑娘凑上前,小心地摸了摸江吟的手,眼巴巴道:“能不能告诉我,你擦的是什么脂粉?” “我们邀她一起踢毽子如何?”离江吟最近的一个清秀姑娘提议道。 “太棒了,还可以去荡秋千,我爹爹新做了一个,你们随便玩。”又一个女孩拍手道。 江吟忍俊不禁,耐心地回答了每个人的问题。她口齿伶俐,记性甚佳,夸得这群美貌少女笑逐颜开。 “你应该早点来京城。”为首的是云御史家的三小姐,云嫔的亲妹妹。 “还好现在也不晚。春光正盛,我们改日约你同游,不许推辞。” “谢过各位姊妹关照。”江吟深施一礼。 那些女子纷纷屈膝还礼,可见教养良好。 寒暄结束,围着她的人群终于散去。江吟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一脱身就迈开步子向僻静处奔去。 她听江听雨嘱咐,找个空无一人的角落躲着,等赏花宴散席了再出来。 “但愿没人记得我。”江吟盯上了小路尽头一树开得寥仃的梨花,心里盘算着在树下藏一藏,估计无人发觉。 她打定主意,正要加快步伐,树干背后却忽地转出一个熟悉的锦衣男子。 “江姑娘?”那人收了折扇,试探地唤了一声,“是你吗?” 江吟看着这张脸,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略一思索,豁然开朗,此人不就是一年多前有过一面之交的宋鸿吗? “哈哈,江姑娘,别来无恙啊。”宋鸿讪讪地笑,显然是想到了那段不愉快的经历。 “宋公子太客气了。”江吟不咸不淡地应付道:“一年未见,宋公子越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了,令我自惭形秽。” 她口不对心,嘴上称赞宋鸿,脑子里在思考怎么赶紧打发他走。 没点眼力见的东西。 宋鸿不笨,好歹是在朝廷任职的官员,哪个不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江姑娘是不想参加赏花宴吗?”他知趣地问道:“不然为何越走越偏。” “我喜静,仅此而已。”江吟道:“你呢?为什么出现在此地?” “在下陪着表妹云颜进宫,母亲非安排我出谋划策,从旁协助她成为太子妃。”宋鸿一肚子苦水没处发,逮着江吟就一顿倾诉。 “宫规森严,我一个男的哪敢多待,只好退而求其次,蹲在这里听墙角。她们刁蛮任性,肆意妄为,天天为难我。唉,万一害我被逮了,满门抄斩,一个个等着掉脑袋去吧。” 江吟扑哧一笑,道:“令妹花颜月貌,天真无邪,不需要你也能当上太子妃。” “和你比起来,她差远了。”宋鸿并非恭维,而是实话实说。他和江吟短暂相处过,觉得无论是门第,还是德才,她都理应是太子妃的最佳人选。 “幸好,你无心做太子妃。”宋鸿一下子高兴起来,“我妹妹还有希望。” 他傻傻地笑起来,江吟彻底哑口无言,对他的印象一落千丈。 怎么有些人连犯傻都可爱,有些人就显得特别蠢呢?江吟百思不得其解。 “言归正传,江姑娘和我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宋鸿拍拍胸脯仗义道:“我给你挪个位置,咱俩谁跟谁,以后多照应。” “麻烦了。”江吟捻着花枝,心情复杂。 “我还欠你一个道歉。”宋鸿挠头道:“当时年少气盛,抛下姑娘一个人,实在是不像话,请你原谅。” “宋公子不必介怀。”江吟开解道:“从今往后,我们不谈过去,只念今朝。” “后来我暗自担心许久,怕江姑娘真如那老者所预言的一般,命逢劫数,沾染血腥。” 宋鸿一本正经,不像是说假话。 江吟心不在焉,敷衍地点点头,竖起耳朵听着远方的动静。 皇后特地把赏花宴办成了家宴,无需繁文缛节,人人自得其乐。 她和皇上则并肩而行,漫步至小径深处,时不时提一句心仪的太子妃人选。 云嫔和怡贵人先后离席去找她们家的小辈了,江听雨安静地坐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帝后鸾凤和鸣,琴瑟和谐。 蔚妃于心不忍,命侍女挑了几块松软的糕点奉上。 “江姐姐,尝块青团,御膳房新制的点心,甜而不腻。” “我无甚胃口。”江听雨用手帕捂着嘴,强忍住上涌的作呕感,“你吃罢。” “你不舒服吗?”蔚妃关切地问道。 “是。”江听雨脸色苍白,“大抵是着凉了,近几日总觉得恶心。” “那就奇了,你的症状怎么跟怀了孩子似的,都这个岁数了,按理说不太可能。”蔚妃陷入沉思,喃喃自语,等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对不起听雨,我失言了。”她情急之下直呼其名,“你怨我便是了。” “我哪有那么脆弱。”江听雨神色如常,“你说的没错,我是不会再有孩子了。” 她一饮而尽杯中的清酒,被辛辣的滋味呛出了泪花。 “少喝点,伤身。”上官蔚拍抚着江听雨的后背,“你以后多出来走走,别闷在宫里。我们虽然隔得远,不常见面,但相互扶持的心是不变的。” “皇后娘娘叫湘妃过去一趟。”皇后的侍女冷眼旁观这一幕,不合时宜地提醒道。 江听雨正要顺从地起身,被上官蔚用力一扯,又重新坐回了软凳上。 “我好好地与湘妃说着话,你一个小丫头插什么嘴?”上官蔚杏眼圆睁,怒斥道:“你们家主子没教过你规矩二字怎么写吗?一个奴婢胆敢使唤妃子了,谁给你吃的熊心豹子胆?” 丫鬟吓得双腿瘫软,她确实仗着皇后的庇护对其他妃子狐假虎威,但还是第一次被当众拆穿。 “我记得她。”云嫔见状,立即添油加醋道:“上次她给怡贵人送果子,就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派头,被带下去扇了几个嘴巴子还不长记性。” “对。”怡贵人赶忙补充道:“皇后是一国之母,怎会教出如此怠慢的侍女。湘妃温和待人不与她计较,我们决不轻饶。” “发生什么事了?”萧元一露面,就被喧闹声吵得头疼,遂严肃教训道:“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陛下。”江听雨正色道:“皇后的侍女言语不当,引起众怒,请您主持公道。” 萧元淡漠地扫了侍女一眼,道:“既然是皇后的人,就交给皇后处置,务必为六宫上下做个表率。” “臣妾明白。”皇后恭敬道:“是臣妾管教不周,扰了妹妹们的雅兴。” 她涂着蔻丹的手指搭在帝王的龙袍上,轻笑道:“请江妹妹移步原是一件小事。今日赏花宴,赏的是梨花,但臣妾斗胆,认为人比花娇。无论是云嫔的妹妹,还是怡贵人的侄女,都称的上人面桃花,但陛下不这么认为。” “珠玉在侧,陛下自然觉得臣妾的妹妹不合心意了。”云嫔冷笑道:“何须皇后娘娘多言。” “云嫔有所不知,陛下选中的姑娘和在座的某位嫔妃颇有渊源,乃是同出一脉。”皇后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我也是听陛下谈起才知道,原来江家继江妹妹之后,又出了一位人间绝色。臣妾万分好奇,但求一观,便和陛下绕着梨花林走了一圈又一圈,但这位姑娘却不见了踪影,于是随手指了个丫鬟报信。” 她做了个手势,命左右把那丫鬟拖出去。 “臣妾没有先见之明,未料到她竟不知天高地厚,触怒湘妃,是该严惩。好在陛下知情,宽宥臣妾,否则真是百口莫辩。” “确实如此。”萧元惜字如金,看到江听雨的案上摆着空了的酒杯,眉头一皱。 “你酒量浅,喝了容易醉,朕不是不允许你饮酒吗?” “江姐姐心里不痛快,一杯两杯无妨的。”上官蔚使了个眼色,江听雨会意地捂住心口,咳嗽了两声。 萧元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体贴道:“你身体不适,朕送你回殿歇息。” “臣妾不敢劳烦陛下。”江听雨黯淡的眼里渐渐燃起光亮,“陛下有这份心意足矣。” 这份难得的恩眷,在萧元单刀直入地说出下句后一寸寸破碎,犹如镜子的裂纹。 “朕与你一道回去,顺便瞧瞧你的侄女。” 江听雨温婉的笑僵在脸上,像戴了一副滑稽的面具。 “江吟她——她不在臣妾的梧桐殿。” “那她去哪了?”萧元不依不饶地追问:“朕有意推举她为太子侧妃。” “江妹妹快谢恩。”皇后像是在替江听雨欣喜,“江家一下子出了两位后妃,陛下爱屋及乌,是天大的恩宠。” “恩宠,恩宠。”江听雨眨了下眼睛,惊觉自己流不出一滴泪。 她的泪,早在赐居梧桐殿时就流干了。听雨,听雨,原意是形容雨打荷叶送秋来,到了宫里就成了梧桐叶上三更雨,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萧元的登基大典,是厄运的开始。她被新帝锁在最偏僻的梧桐殿内,听外面锣鼓喧天,册封新后。江听雨没能牵着萧元的手,并肩走上金銮殿前的台阶,也因此失去了一个孩子。 上官蔚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江听雨摇晃的肩膀。 “听雨,听雨,你醒醒。” 那束光熄灭了。 小腹剧烈地疼痛,令她回忆起当初小产的万般苦楚。这种生不如死的痛楚与绝望,支撑着江听雨瘦弱的身躯。 我绝不能、绝不能让我的侄女重蹈覆辙。 江听雨自短暂的晕眩中清醒,她睁开眼,梨花如雪,疑是故人来。 梨花树下响起孩童的稚音。 “听雨,我若是以后当了皇帝,你就做我的皇后,你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皇后有什么稀奇的,你不当皇帝,我也不嫌弃你,只要你一心一意待我好。” 江听雨抬起眼眸,透过天子袍袖上精心绣制的龙形图案,认真寻找旧日温存的痕迹。 “萧元,江家人永不做妾,您忘了吗?”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27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28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梧桐殿内灯烛辉煌,形同白昼,侍女手持烛台鱼贯而入,静立在几位妃子后头。 上官蔚隔着屏风,担忧地望了一眼帷帐里的情状。江听雨有气无力地倒在锦被里,黑发堆叠在软枕上,衬得脸色惨白。 “江姐姐骤然晕倒,若是一般的体虚也就罢了,可我听她描述,实在是像——” 她犹犹豫豫,说了一半又停下来,但余下几人无不通晓其意。 “江姐姐时隔多年,终于得偿夙愿。我们做妹妹的,当然是为她欢喜。”怡贵人抚着云鬓道:“只是,她这一胎要是个皇子,那朝堂之上后宫之中,都不免掀起一阵大动荡了。” 原来萧元身为六皇子迎娶江听雨时,曾在拜堂前与其约定过由她的孩子承袭王爵。后随着世事变迁,江听雨又一直未能生下一男半女,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如今重新提起,必然伴随着争储的腥风血雨。 “皇上是九五至尊,总不至于不遵守诺言。”云嫔斟酌道:“可太子是皇后所出,名正言顺,不知他会如何抉择。” 怡贵人心直口快,低声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怎么那么巧,江姐姐小产的同时,皇后就迅速怀上了男孩。等太医诊脉出江姐姐再难有孕时,皇后的孩子又被顺理成章地立为太子。” “而且陛下春秋鼎盛,皇后正值韶华,他二人结合竟生下个病秧子,真是不可思议。” 上官蔚清清嗓子,出言提醒道:“两位妹妹不必多虑。且不说这一胎指不定是个尊贵的小公主,再者,太子虽然孱弱但仁德宽和,不似他母亲般心机深重。立储之事,本轮不到后宫多舌。” “也是。”云嫔点头同意,“咱们几位都没生养过,事事须得留心。我那儿有一支老参,产自深山,颇具补血益气之效,便送给江姐姐养身子。” 上官蔚正想替江听雨谢过这番好意,却见帐中系着的流苏动了一动,钻出个白衣胜雪的少女。 萧元注视着屏风上绘制的花鸟,看不出喜怒地问道:“你姑姑如何了?” “启禀陛下,臣女医术尚浅,不敢妄言。”江吟恭恭敬敬地答道,“不如由经验丰富的卢太医告知诸位。” 皇后在场,卢太医不愿触霉头,因而战战兢兢地躲在旁边,没想到被江吟一席谦词推上了风口浪尖。 萧元淡淡地扫了江吟身侧直冒冷汗的御医一眼,语含威胁道:“再不张口,是要朕撬开你的嘴吗?” 重压之下,卢太医顾不上去瞧皇后的脸色,撩开袍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微臣给陛下贺喜了,湘妃娘娘乃是喜脉,已然有身孕了。” 萧元愣了愣,短暂地慌乱了片刻,颤抖着声音问道:“多久了?” “一月有余。”卢太医谨慎道。 两月前,他确实来过江听雨的梧桐殿。萧元脸上不自觉地涌起即将为人父的喜悦。 皇后察言观色,拍手笑道:“还是湘妃宠冠六宫,承蒙的雨露恩泽是其他妹妹羡慕也羡慕不来的,看把喜怒不形于色的皇上高兴成什么样了。” 上官蔚懒得理会她,径直向萧元央求道:“江姐姐侍奉您多年,和家人生离,愁肠百结。臣妾恳请您准了湘妃省亲一事,让她回家与父母弟兄团聚。” “好端端的出什么宫。”萧元不赞成道:“朕不是允了她的侄女进宫吗?男女有别,何况她是朕的妃子,坏了规矩,置朕的颜面于何地。” “骨肉亲情,与男女有何分别。”江吟低头道:“臣女岂能代替父兄在姑姑心中的地位。” 萧元陷入沉思,皇后见他迟疑不定,便提出了个折中的法子。 “我看呐,借个庆典的由头,召湘妃的族亲入宫,远远地见上一面。这样一不违反宫规,二来宽慰湘妃,两全其美。” “朕事务繁忙,总不能为湘妃单独开设筵宴。那些言官时时刻刻盯着朕,动不动就上书直谏,批评朕劳民伤财。” “陛下,您牵挂湘妃,竟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皇后笑道:“白虎将军离京前,与您定下一年之期。他戍守边关分身乏术,派其子回京述职。陈小将军快马加鞭,已于昨晚抵达京城,今晚设宴款待。” 江吟剪灯芯的手顿了顿,一滴蜡油落在小臂上,却并不觉得烫。 “好,皇后安排得甚是妥当。”萧元看向烛光下的江吟,沉声道:“既然如此,你也去赴宴,代表朕道一声喜,顺便告诉江家湘妃的近况。关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全凭你自己掂量,务必让他们知道,朕,十分疼爱听雨。” “谢陛下恩典,臣女感激不尽。”江吟领命。 江家的第三子,有个古里古怪的名字,称作江远客。他刚过而立之年,脸庞俊秀,比林君越大不了几岁,以至于江吟拜见他时,一句“小叔叔”怎么都叫不出口。 “兄长古板,说长幼有序,实在不懂得变通。其实,你叫我什么都没区别。” 江远客发觉江吟的为难,主动扶起她,以长辈的姿态轻松化解了窘迫的局面。 他和江吟除了家宴以外,很少碰见。“远客”二字象征他的真实身份,虽然姓江,却只是江家的客人。 “你姑姑还好吗?”江远客面上笑眯眯的,语气却有些小心翼翼,“都怪我不知轻重,贸然进谏,她是为我求情才触怒了圣上。” 他本是个洒脱随性的文人,以笔作刃铁画银钩,经了那次风波后,形销骨立,脊背却还和从前一样挺得笔直。 江吟看他年纪轻轻,黑发中居然夹杂了几缕显眼的银丝,咽下酸楚回答道。 “姑姑托我转告你,身为朝廷的言官,就应该为民请命、宁折不弯。她曾教导你做人气节当属第一,似竹子一般坚韧不拔。现下你心系黎民,仗义执言,何错之有?” “是了,这是她说出来的话。”江远客微微失神,耳边似乎响起江听雨温和坚定的劝诫声。 “我一向敬佩小叔的风骨。”江吟正色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心向往之啊。”江远客面露微笑,拍拍江吟的肩膀,感叹道:“我自幼颠沛流离,被江家收养。既未给江家带来一丝一毫的荣耀,反而增添了兄长和姐姐的负担,时感愧怍。” “这么看来,小叔是不把我们当家人了。”江吟故意激道:“家人不就是用来同甘共苦的。姑姑说了,您闯下天大的祸事都不要紧,她会和小时候一样,护着您的。” “她真的一切都好吗?” 江远客望着枝头抖动的梨蕊,喃喃自语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兄弟是路人。十几年来,我按她期望的考科举,当探花郎,入朝为官,每日清晨穿着官服垂手立在最末列,却屡遭贬斥。仕途坎坷也就罢了,可惜白费了姐姐的心血。” 江吟默然,她本不愿欺瞒江远客,但江听雨格外担心这个闷声不响,一开口必有大事发生的弟弟,不许江吟透露半点。 箫声悠扬,琵琶合奏,新鲜的瓜果一盘盘地端上来,酒壶里晃荡的是最醇正的佳酿。未央宫内,萧元尚未亲至,宾客皆着锦衣华服,低低交谈,不绝于耳。 江吟不想出风头,和父亲知会了姑姑的口信后就随着江远客落座于宴席的尾端。 江远客有意和侄女拉近距离,握着酒杯踌躇了一会,道:“像这般规格盛大的宴会一般是为了迎接军功赫赫的将军,此次回京觐见的是陈家后辈,你可曾听过陈梓这个名字?” 他话音刚落,连自己都摇摇头,情不自禁地笑道:“恐怕是没有的,毕竟他鲜少露面,我上次看到他是在两年前,当时还很稚嫩,跟在他父亲身后,嘴巴抿成一条直线,无论是谁试图攀谈都不搭理,接连得罪了京中几户权贵,被他父亲吊在梁上狠抽了一顿。” 江吟正举目四顾,忽然听小叔叔讲起陈梓的趣事,立马回过头来,双眸发亮地追问。 “然后呢?” “然后就不清楚了。”江远客遗憾道:“他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直到去年随父出征,捷报频传,到底是名将之后,不会差的。” 江吟拨弄了一下琉璃盏里盛着的糖渍樱桃,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是名副其实还是徒有虚名,我们一观便知。” 管乐暂歇,帝后携手登上宝座。萧元俯视众人,眼神时不时瞥向殿外。 “诸位齐聚一堂,朕不胜欢欣。借此良机,朕打算公布两件喜事。其一,是朕的爱妃,江丞相的妹妹怀了身孕,南阳后继有人。” 他举起酒杯,底下人纷纷效仿,或恭喜江丞相,或庆贺陛下天命所归,上天眷顾。 江远客怔了怔,不慎将几滴酒水洒出,溅到了江吟的藕荷色裙衫上。 “生儿育女的苦楚,他们哪里懂。”他醉意上涌,长吁短叹道:“怎么姐姐就摆脱不了。” 江吟亦有同感。他二人各自难过,任凭气氛再热烈也不为所动。 萧元饮罢杯中酒,道:“二来,恭贺陈小将军凯旋,少年出英才。” 江远客心中有数,悄悄对江吟道:“估计那远道而来的陈小将军正等候在门外,随时应诏。” 言毕,便走上前一位礼官,拖长尾音尖声道:“宣陈梓进殿———” 两侧厚重的朱门缓缓拉开,黑暗中银光一闪,是陈梓佩戴的长剑。比雪亮剑光更耀眼的是塞北风沙里打磨出的少年将军。他缓步走近,宛如一柄归鞘的霜刃,收敛了锋芒,仍令看客屏住呼吸。 他经过江吟席前,停在萧元座下,俯身下拜,掷地有声。 “臣陈梓,叩见陛下。”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28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29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席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注目的中心自然是千里迢迢而来的陈梓。 萧元满面春风,亲赏了陈梓黄金万两,另赐珠宝玉石若干。 江吟眨眨眼,心跳得愈发急促,她静静地望着陈梓的背影,想象着发生在大漠里的一场场争斗。明月似钩,细沙如雪,云雾茫茫,羌笛幽怨。 她珍爱的少年如同一块璞玉,被沙砾研磨出平整的轮廓,从容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果然比文弱书生看着顺眼。”周遭突然冒出一句感叹。 江吟循声回头,和云家三小姐云颜对视了一眼。 “江吟?”云颜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你也来了?我还纳闷,赏花宴怎么没见着你?” “我姑姑头晕,所以我先行离席,送她回寝殿了。” “那真是可惜了,你都没见到太子。”云颜惋惜道:“错过了一个机会。” “太子有什么稀奇的吗?”江吟心不在焉,眼神下意识地追着陈梓,看到他正在接受同僚的敬酒,唇角衔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相较当年褪去了稚气,更添了几分稳重。 云颜被逗乐了,答道:“与刚入殿的这位陈小将军比,属实是差了些男子的气概,但论起清贵高雅,怀珠抱玉却不输给任何人。” 江吟联想起白天和宋鸿的交流,以为这姑娘一门心思要做太子妃,于是随着她的心意道:“云姑娘和太子是郎才女貌,太子妃除了你还有谁配得上呢?” “不,不,你误会了。”云颜惊恐地直摇头,“我对太子可没有非分之想。” 她是个单纯率真的女子,虽然心存顾虑但依旧毫无隐瞒地提点了江吟。 “我实话告诉你,不要去争太子妃之位,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姐姐云嫔入宫是因为家业衰败,全靠她一个女子维系家族的尊严。你看那些嫔妃乃至太子,个个憔悴不堪。我是欣赏太子的风姿,但犯不上把下半辈子寄托在他身上。” “云姑娘思虑周全,令我拜服。”江吟由衷道:“是我会错了意。” 宫灯映照下,云颜的脸似乎泛着薄红,她撩了撩耳边的碎发,嗫嚅道:“其实,陈小将军很不错,就是有点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使人望而生畏。” “真的假的?”江吟吃了一惊,“他竟是这样的吗?” 她怎么完全不知道。 “都是姐妹,我不瞒你。”云颜苦恼道:“我赴宴前路过清江池,恰巧遇见陈小将军站在湖边,手里拿着包鱼食往水里抛,那洒脱闲适的模样吸引了不少世家小姐停驻,甚至试图攀谈,他却理也不理。” 她含含糊糊地讲述了一遍,七分真三分假,隐去了部分缘由,闭口不谈被陈梓婉拒的人正是自己。 “他喂鱼的时候真好看。风一吹,翠绿的叶子飒飒作响,细碎的日光穿过树荫的缝隙轻轻落在他的锦袍上,是一等一的俊朗。” 云颜托着脸,思绪万千。她一旦身边没有表哥管束,胆子就变得非常大,碰到合心意的佳公子就忘了矜持。 清江池是仿照江南的小桥流水建造出的宫中盛景,一座春波桥横跨湖面,桥下是一汪澄澈的碧水,偶尔跃起几条锦鲤。 “你是哪家的公子,长得这么俊?”云颜有心结交,大大方方地朝陈梓行了个礼。 陈梓不作回答,点头还礼,手一挥将剩下的鱼食全都倒入湖面,转身离去。 “他拂了那个姑娘的面子,弄得她好生伤心。”云颜怕说漏嘴,支支吾吾道。 江吟早听出她杜撰的内容,并不拆穿,善解人意地安慰道:“或许他急事在身,无暇交谈。” “我不信连答话的空隙都没有。”云颜气鼓鼓道:“京城里有的是巴结我的公子,他凭什么看不上我。” 她小孩子心性,被家里宠惯了,一言一行惹人发笑。 江吟忍了忍,没忍住,眼睛弯成月牙,笑道:“你想好了,如果当了陈梓的夫人,就得陪他去雁门关吃苦了。” “不要。”云颜笃定道:“我就留在京城享福,随他打不打仗,都和我无关。我会用陛下赏赐的财物买做工最精良的绫罗绸缎,穿在身上四处招摇,别提多威风了。” “云姑娘,以你的性子,到哪儿都不吃亏。”江吟伏在案上,笑得喘不过气。 宴会进行到一半,陆陆续续有人离席,江吟嫌酒气污浊,出了未央宫,沿着石子铺就的小路随意走动,不知不觉走到了陈梓白天待过的清江池。 想必陈梓根本不清楚我来了京城,与他咫尺之遥。江吟伸手掬了一捧冰凉的湖水,心烦意乱。 她不是容易冲动的人,最沉得住气;然而此时此刻,却被未央宫连绵不断的乐声扰乱了心弦。江吟抱着双臂,茫然地融入夜色中,任凭枝头的露水掉进她的衣衫。 黑夜中突然响起的嬉笑声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唤回了江吟的神智,她警觉地藏在树后,寻找声音的来源。 两个偷懒的小宫女,为了逃避活计躲在此处打发时间。 “不着急,等席散了再慢悠悠地回去。皇后娘娘若问起,便说我们回宫取太子的披风了。”其中一个宫女胸有成竹,安抚着同伴。 “邪了门了,这一天格外漫长。”同来的宫女抱怨道:“先是赏花宴服侍太子,再是去梧桐殿慰问湘妃,晚上还要伺候宾客吃喝。让不让人活了?” “我更累,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不懂分寸,触怒湘妃,已经逐出宫了。再就是轮到我倒霉,接替她的活儿干得手脚发麻。” “你是辛苦了。”秉烛的宫女同情道:“忙得脚不沾地。” “辛不辛苦是另一回事,我打入宫就跟着皇后,目的是有朝一日太子登基,为我找个好出路。”率先开口的宫女愤愤不平,“天有不测风云,皇后娘娘再三提防,湘妃照样遇喜。我现在只盼着她要么生不出来,要么诞下死胎,母子俱亡。” 如此恶毒的诅咒听得江吟心惊肉跳,她涉世未深,低估了别人的恶意。一个普普通通的丫鬟都能出于一己之利,视人命如草芥,可见宫里的勾心斗角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江吟握紧拳头,准备逮她们个正着,竟被抢先了一步。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29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30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寒荷,因果报应,如影随形。你背地里咒骂湘妃,造了口孽,也不怕牵连自身。” 那宫女惊愕地扭过头,见花木之后立着一个修长的人影。 “太子殿下?”她脸涨得通红,忙屈膝跪下,“奴婢无心之言,求您饶恕。” 月光如水,皎洁柔和。茂密的花树中,伴随着手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慢慢走出一个姿态清雅的男子。 “有心无心,谁又分得清楚。”他语带叹息,“从此,你不再是东宫的人了。” “太子殿下,奴婢是为您着想。”寒荷泫然欲泣,“奴婢担忧湘妃的孩子危及您的地位,这才失了礼数,口出狂言。” “仅凭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你就出言中伤湘妃和她未出世的孩子?” “奴婢不敢了。”寒荷一个劲地摇头。 “你走吧,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不赶你。”萧寂远坚决道:“但也留不得你了。” 寒荷擦了把泪,和同伴互相搀扶着,踉跄而去。 江吟旁观了全过程,对太子的欣赏之情油然而生。湘妃和皇后水火不容,太子不仅不包庇皇后的侍女,反而替湘妃出头教训了她一顿,可见其是个明事理的君子。 君子最忌背后论长短,道是非。江吟尚在沉思中,忽然听见手杖触地的沉闷声响离她越来越近。 看来他知晓我的藏身处,是在两个小宫女说笑前还是后?刚刚的一出,是不是做戏给我看?好让她们成全太子的美名? 短短几秒,江吟的脑子转了数个念头。她善于揣测人的心思,特别是经历了刚刚的那一遭后,更不会掉以轻心。 树叶簌簌地颤动,萧寂远停下脚步,温和地提醒道:“你的同伴们已经走了,你再不回去,估计宴席都要结束了。” 他以为我是同来的宫女。江吟略一思索,决定趁着天黑从太子眼皮底下混过去。 她低着头,迈着小碎步从树后缓缓走出来,双手交叠于腹部,和宫里随处可见的宫女无甚区别。 “谢谢太子殿下。”她声音细弱,萧寂远险些没听清。 “无妨。”他侧身让路,暗暗疑惑怎么没在母后身边见过她。 江吟的藕荷色纱衫是上等衣料所制,又是量身裁剪,改成白天根本无法蒙混过关。好在黑夜遮挡了视线,为防萧寂远发现端倪,她步子极快,衣带飘飘,掀起阵阵微风。 就在她即将脱身时,突然被萧寂远叫住了。 “你是哪个宫的?”萧寂远突然问,连他本人都惊了一惊,不晓得为什么要脱口而出,去关心一个陌生宫女的来历。 “奴婢…奴婢新来的。”江吟能屈能伸,当即放下身段屈膝跪倒,大眼睛里盛着隐隐约约的泪光,像是被吓到了似的祈求宽恕。 反正跪别人又不止一次了,谁让我不是出身帝王家,跪谁都一样。 审时度势而已。 江吟仰着头,楚楚可怜地望着萧寂远。 “你快起来,别哭,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萧寂远慌乱之下,扔了手杖,俯身相扶。 这手杖一扔非同小可,江吟跪得太实诚,他一下没拉起来,上半身跟着晃了晃,重心不稳,直直地朝着江吟纤弱的身躯砸下来。 天呐,他拄着拐杖原来不是彰显身份,而是真的腿有问题。难怪云颜吞吞吐吐,我竟然忽略了。 江吟躲闪不及,懊恼之余只好抽出双手护在胸前,但还是被萧寂远压得眼冒金星。 萧寂远虽然瘦,但一身的骨头绝对算不上轻,硌得江吟手臂发疼。 她偏过脸,使劲推了推一动不能动的萧寂远,换来了对方强忍疼痛的低低喘息。 “嘶——” 萧寂远紧闭双眼,白净的脸庞染上绯红,连带着衣领下的脖颈都开始泛红。 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生来就受万民敬仰,清风霁月;却有着不良于行的残缺,白璧微瑕。 如今,就算他有再大的权势,足以掌控朝廷风向,也无法支配自己僵硬的双腿。 江吟心生怜悯,撑起他的肩膀,去拾一边的手杖。她摸索着将手杖塞进萧寂远的掌心,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指使道。 “殿下,握着我的手,站起来。” 她先做了个表率,拍了拍裙摆沾上的泥土,而后向地上躺着的萧寂远伸出一只手,催促道:“快点。” 萧寂远迟疑半晌,终是按照她说的做,借着拐杖的支撑和江吟的帮助,尽管蹭了一身灰很是艰难,但还是站起来了。 “好了。”江吟松开手,拿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长舒一口气。 “你是谁?”萧寂远靠着树干缓了缓,执着地问道:“你不像一个寻常宫女。” 天空中飘过几朵厚重的乌云,挡住了月亮的光辉。 江吟发鬓松散,垂下几缕发丝。月黑风高,萧寂远多半记不清她的容貌,何况深宫偌大,上哪去找一个小宫女。 反正他腿脚不便,我跑了也追不上来。 江吟想好对策,外表依旧唯唯诺诺,言语却坦荡真诚,给了萧寂远一个忠告。 “太子殿下,您无需知道我是何人。您只需要明白,身体的缺陷并不影响一个人的骨气。有的人四肢健全但惯会摇尾乞怜;有的人缺腿少臂但独立于天地间。您若为此感到羞赧,那便称不上是大丈夫之举了。” 她三言两语,解开了萧寂远的心结,就当是感谢他为姑姑打抱不平。 不管是不是做戏,他起码做了。 萧寂远抓着拐杖,微微颤抖,年少时父亲的责骂浮上心头,“废人”、“残废”之类的词语占据了他幼小的心灵,令他万劫不复,如坠深渊。 现在有人告诉他,身体的缺憾并不重要,做人的骨气才是根本。 萧寂远动摇了。 “愿太子殿下安好,奴婢告退了。”江吟没心情陪他继续耗,毁了一件最爱的衣裳已经够烦闷的了。 “你等等,我有话要说——”萧寂远出声阻拦,可惜江吟头也不回,只身没入黑暗。 她走得太急,连发钗坠下都未曾留意。萧寂远捡起江吟遗落的白玉钗,若有所思。 江吟回梧桐殿的路上,浮想联翩,由萧寂远联想到了陈梓的境况。 “假如是陈梓断了胳膊瘸了腿,我会怎么安慰他呢?我会像安慰萧寂远似的鼓励他站起来吗?不,我不会。” 江吟望着乌云散去后的夜空,心中默念。 “我会对他说,如果你瞎了眼睛,我就当你的眼睛;如果你断了腿,我就是你的拐杖。如果你筋脉俱毁哪都动不了,我就找一架板车抬着你,带你去看来年的杨柳青青。没什么好顾忌的。” 她略出了一会神,再抬眼时离梧桐殿仅一墙之隔。墙头上飘来断断续续的箫声,如泣如诉,低沉而悲凉。 江远客持萧横吹,其音忽高忽低,似喜似悲,夹带着丝丝无奈与惆怅,盘旋于朱红的宫墙上,久久不散。 奇异的是,梧桐殿内响起了呜呜的筝鸣,幽怨凄楚,曲高和寡,与箫声一问一答,一应一和,写尽了平生伤心事。 宫墙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江吟侧耳倾听,揣测其中蕴含的意境。江听雨少女时最喜拂弦,常常拉着江远客合奏,只是心境不同了,曲调自然为之一变。 筝声渐歇,萧声渐低。江远客珍惜地收了玉萧,跃下墙头,恰巧遇上听得入迷的侄女。 “你回来了?”他乍见江吟,浅浅地吃了一惊,“是有人欺负你了吗?怎么一身泥?” 江吟沉浸在箫声余韵中,摇了摇头。 “我无事,不慎绊了一下。倒是小叔叔方才和姑姑弹奏的那一曲,称得上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我奏箫的技艺生疏,比不了姐姐的筝,行云流水,悦耳动听。此行并不为炫技,而是寄托我的牵挂。虽然见不到面,但足以慰藉。” 梧桐殿烛火摇曳,江远客回首,最后凝视了一眼他永远登不上的三层台阶,转身离去。 江吟目送他渐行渐远,无端地感到寂寥。按理说,她正处于无忧无虑之年,衣食无缺,韶华如花,可是眉间心头,却缠绕着愁思。 “吟儿,早些歇息,你一定累了。”江听雨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边上,眼里有了些神采。 “是。”江吟本不欲多问,但好奇心催促下,还是开口了。 “姑姑,小叔叔不是江家亲生的吗?” “他告诉你的?”江听雨摘下十指的甲套,扔进金镶玉的镜匣里。 江吟点点头。 “远客是我领回来的一个小乞丐。”江听雨垂眸,认真强调道:“他确实不是江家亲生的孩子,但他是我最疼爱的弟弟。” “我手把手教他礼义廉耻,丝竹管弦。从六岁开始他就在江家了,直到我嫁给萧元。” 江听雨回忆往事,不禁怅然。 “一晃十几年了,他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成婚呢?” “小叔自由自在,不喜拘束。”江吟拿起梳子,边梳顺长发边嘟囔道:“真不公平,为何男子过了三十可以孑然一身,女子就得赶着青春年华,听从媒妁之言,草草嫁人。” 青丝绕指,她习惯性地先去取鬓边的钗子,却摸了个空。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30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31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春天的夜晚令人沉醉,花香浓郁,清风徐来,处处好光景。 萧寂远吃力地拄着拐杖,汗水沿着额头滑下。他拒绝了旁人的搀扶,行至未央宫外,远远地望见父皇正和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交谈。 那少年长身玉立,神态自若,并不因萧元的帝王威势而退缩。一双冰冷锐利的眸子仿佛能刺穿人心。 “陛下盛情款待,微臣感激不尽。”他退后一步,似要行礼,被萧元一把拉起,大笑着拍了拍肩膀。 “你是南阳的功臣,大可放肆些。”萧元欣赏道:“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时,已经仗着赫赫军功向朕讨赏了。” 他语气亲密,毫无责怪意,陈梓却执意要拜。他深知君臣有别,暗暗留心,不肯叫人抓住了把柄。 殊不知陈桐虽然不拘礼法,但该行的君臣之礼从未疏忽。萧元此番便是要试陈梓一试,看他是否居功自傲,忘了为人臣的本分。 萧元生性多疑,哪怕陈梓规规矩矩、不越雷池半步,也不能全盘打消他的疑虑。 “君是君,臣是臣。微臣怎敢僭越?”陈梓卸下佩剑,随手丢到一边,说着行下礼去。 “唉,你这孩子,快快请起。”萧元连忙劝道,转头看见萧寂远神情恍惚地呆立着,便招手冷声道:“你为何中途离席,还不过来向陈小将军赔罪。” 陈梓顺着萧元的目光往下移,才看清台阶下站着的原来是太子殿下。 席间匆匆见过一面,无甚印象。因此,当萧寂远步履蹒跚朝他走来时,陈梓的眼睛瞪大了。 他居然真的腿脚不便,我以为他拿着手杖只是凸显气质。 萧元无动于衷,袖手旁观儿子艰难地行走,每一步都极为费力,也不唤侍从帮忙。 陈梓于心不忍,像他这样倔强的少年,把自尊看得比性命还重。士可杀不可辱,要一个堂堂男子汉在同龄人面前出丑,还不如一剑刺死来得干净利落。 他频频看向萧元,指望他出言制止,免得萧寂远继续受辱。但萧元漠然视之,全然不顾儿子的尊严,甚至变本加厉。 “你和陈小将军年龄相仿,往后还得倚仗他。想当年祖辈于马背上征战天下,傲视群雄,入主中原。谁让你无用,继承不了大业,就是给你一万匹良驹也是浪费。” 他字字句句都宛如金针,深深扎进萧寂远的心窝,无地自容。陈梓自小被父亲打骂,感同身受,碍于礼法不得顶撞萧元,索性纵身一跃,挡在萧寂远身前,长揖道。 “陈某一介武夫,除了舞枪弄棒外一概不知,幸得陛下赏识,有负众望。太子殿下高风亮节,怀瑾握瑜,恰似天边的一轮皓月。微臣腐草之荧光,怎及天心之皓月?” “何况,君臣之间,本就是相互扶持。太子殿下若是明主,但有驱驰,万死不辞。” 他语出惊人,不仅维护了萧寂远的面子,同时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忠心,一箭双雕。 “陈小将军,你——”萧寂远听的心潮澎湃,眼中不禁流露出敬佩之色。 他二人惺惺相惜,顿生知音之感,陈梓以身作杖,挽了萧寂远的手臂,支撑他站立。 萧元居高临下看着这一幕,莫名有种说不上来的骇然。他年少时和同胞弟兄争夺皇位,你死我活;登基后铲除异己疑神疑鬼,生平从未信过任何一个人,哪里懂以势交者,势倾则绝的道理,更别提君子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深厚情谊。 他咳嗽一声,对萧寂远道:“看在陈梓的份上,我就不批评你了。天色已晚,宫门紧闭,朕打算留陈梓住一晚。既然你们如此投缘,那就交给你安排吧。” “是。”萧寂远领命,郑重道:“儿臣绝对不会怠慢,请陈小将军跟我来。” 一路上,陈梓照旧扶着他,萧寂远知恩图报,为其准备了最舒适的寝居。 萧寂远起初以为陈梓不通文墨,后观其谈吐才知他是自谦之辞,实则才华出众。 两人相谈甚欢,到后来竟以兄弟相称。 “我在江南的书院求学过。”陈梓道:“待了大半年,肚子里装了些墨水,勉勉强强作了几首诗。那儿的人满腹经纶,讲究信义,令我心悦诚服,特别是——” 特别是什么呢?陈梓呆了一呆,不知不觉竟牵扯到伤心处,但见萧寂远面带微笑,不愿拂了友人兴致,便硬着头皮接下去。 “特别是流风回雪、平湖寒梅的盛景,凿冰垂钓,泛舟煮酒,足以醉人。闲暇时和三两好友,把酒言欢。” “我听闻江南遍地多的是大眼睛长睫毛的苗条姑娘,和京城的女子相比另有一般天然风姿。陈兄游历江湖,不知对此有何见解?” 他不是贪恋美色之人,更不是故意刺激陈梓的隐痛,而是今朝见了江吟,觉得她满身秀气,忍不住比一比她和诗文中温婉秀丽的江南女子哪个更佳。 岂料陈梓脸色一变,背过身去,极力隐忍着夺眶而出的泪珠。 他和江吟分别一年有余,此次奉旨回京,便存着下江南一趟找寻她的奢望。 江水滔滔,不知其往。 “江南女子与其他地方的女子并没有什么不同,若说有的话,那也是文人词客耗费笔墨,不吝渲染的缘故。” “陈兄言之有理。”萧寂远点头称是,自怀中拿出了那根通体温润的白玉钗,反复摩挲。 他清冷矜贵,心生爱慕还是第一回。陈梓见他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对一根小小的发钗视若珍宝,便有些好奇,猜想是哪家的美貌姑娘,勾走了萧寂远的春心。 他凑近些,一眼认出萧寂远捧着的正是当初自己赠给江吟的发钗。这发钗对她意义非凡,称得上是定情信物,从不离身,怎会到了萧寂远手中? 陈梓大惊失色,颤声道:“太子殿下,臣冒昧一问,这枚发钗您从何而来?” 萧寂远盯着发钗出神,并未关注到陈梓瞬间苍白的脸色,随口答道:“是我钟情之人的随身物件,暂由我替她保管。” 平心而论,萧寂远算不上说谎,他一不知晓江吟的来历,二弄不清该如何归还,自然有一说一,只拣了大致的意思。 但陈梓听来,无疑是坦承了江吟和他的关系。他心头一震,纵是筋脉俱废,亦不如此刻痛彻心扉,泪流满面。 “可否借小弟一观?” 萧寂远不明所以,爽快答应。 陈梓接过发钗,突然大叫一声,掩面急奔,转身冲出殿门,踉跄而去。 “陈兄!”萧寂远不知何故,仓促之下,竟甩开拐杖,一瘸一拐地奋力追赶,没走两步,便支持不住,汗如雨下。 他不是发钗的主人,哪里想得到当年陈梓买下它时,暗设巧思,特意在钗子的内侧刻上了一个浅浅的“吟”字,独一无二。 刚刚陈梓借来钗子一观,摸到熟悉的刻痕后,心如死灰,一时无法面对好友,落荒而逃。 他魂不守舍,眼泪止不住地流下,只是一个劲地发足疾走,专往僻静无人的小径钻。 那轮高悬于心间的明月,终究是落到了别人怀里。 “明天再把发钗还给太子殿下。”陈梓躺在湖畔的青草丛里,高举发钗,借着月光翻来覆去地看,自言自语道:“它不属于我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似乎摇晃着一盏灯火,越来越近。 “是弄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吗?”江听雨披上外衣,忧虑地问道。 “嗯,很重要。”江吟提着灯,回头歉意一笑,“我一定要找回来。姑姑你先休息,别管我了。” 夜深了,湖面上笼罩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枝头的叶片凝结了晶莹的露水。江吟蹲下身,拨开一丛丛杂乱的芳草,细细地摸索了一遍又一遍,一无所获。 “去哪了?”她轻声嘀咕道:“怎么到处都没有?” 灯笼散发着柔和的暖光,江吟咬着嘴唇,再度翻找了一遍。草叶边缘长着锋利的小刺,割伤了她的手。 她直起身,揉了揉困倦的眼睛,抱着一丝侥幸向尚未踏足的湖岸走去。 是错觉吗?还是真实存在的? 陈梓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湖边茂盛的柳树下,柳枝垂下的影子倒映在他湿漉漉的脸上,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你为什么跑到这来了?”江吟失笑,纤长的食指虚点了点陈梓的额头,“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即使你不来见我,我日后也会想方设法见你一面的。” 她注意到陈梓眼下的乌青,显然是历经千里迢迢,没日没夜赶路,连眼都没怎么合过的缘故。宴席上隔得远了,看不太真切,而今抱膝坐在他身侧,咫尺的距离,足够江吟目不转睛地描摹他俊朗的容颜。 “好好睡一觉,睡醒就能见到我了。” 陈梓摊开的掌心放着一枚光洁的白玉钗,正是江吟苦苦找寻的念想。 她怕惊扰陈梓来之不易的好眠,便用两根手指捏紧钗子的尾部,谨慎地取回。 “叮”的一声,发钗坠地,陈梓握住江吟的手腕,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31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32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陈梓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回到了江南的渔舟上,听着雨打残荷的清脆声响,眼望两岸绵绵不断的青山。江面茫茫,水天一线,小舟摇摇晃晃,载着他靠岸。 那是他第一次远离故乡,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初来乍到,便遇上了一个看似冷淡不好接触,实则处处护短的姑娘。 世上的情爱有太多种,有的人贵为帝王,左右权衡,背弃承诺;有的人沉溺往事,迁怒无辜,愧对妻儿。 陈梓无比庆幸,能和江吟有一段值得终生铭记的回忆,即使波澜起伏,曲折坎坷,也不会感到半分后悔。 至少,他托付了一颗真心。 半梦半醒时,陈梓似乎闻到了江吟身上的清香。他在梦中嗤笑了一声,笑自己傻,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这样的梦,他在边塞时常做,伴着悲凉的号角入眠,然后被陈桐一脚踢醒,老老实实地抱着弓箭上城门。 但这次好像格外不同,江吟的低低絮语近在耳畔,像是和煦的春风,温柔地掀动他额前的碎发。 掌心的白玉钗被人悄悄抽走,陈梓瞬间惊醒,下意识一抓,攥住了一只纤细的手腕。 他起初以为是看错了,因为呈现在眼前的,是江吟沉静的笑颜。 她的眼里闪着细碎的星光,比一年前消瘦了些。陈梓呆了一呆,心头骤然涌上一股失而复得的狂喜,不由自主地扣紧了她的腕骨。仿佛这么做,江吟就永远不会消失。 “你掐疼我了。”江吟眉头微皱,却不挣脱,另一只手抚了抚陈梓的脸颊,为他拭去了哭过的痕迹。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陈梓如梦初醒,赶忙松开手,给江吟揉揉泛红的手腕。 “我又没怪你。”江吟捡起白玉钗,心疼地吹了吹,“三更半夜的,你为何躺在湖边?困了就去床上睡,他们总不至于连住的地方都不安排。” “其实是因为——”陈梓刚要张口解释,被江吟一把捂住嘴,严肃地教训道。 “我知道你年轻,爱逞强,但也不能不爱惜身体,春天的晚上就不冷了?你看不到满地都是清冽的露水吗?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都这么糟蹋身子,要我怎么放心?” 她说着说着生气了,狠拧了一下陈梓。 “我……我以后不敢了。”陈梓哑口无言,“你……你原谅我。” 他被江吟一凶,早忘了该说什么,只一个劲地向她道歉,保证不会再犯。 “言归正传。我问你,白玉钗怎么到了你手里,是捡来的吗?江吟将钗子递给陈梓,左思右想都猜不出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离奇的事情。 陈梓诚实地摇摇头,还没作声,眼眶先湿了。他原本不知江吟回了京,当下便自然而然地笃定她是进宫陪伴太子,连象征着那段情谊的钗子都一并送了出去。 “你留着它,我很高兴。可我想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什么事?”江吟云里雾里,但见陈梓伤心欲绝,还是耐着性子哄道:“你尽管提,说什么我都答应。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哭哭啼啼的,若是让旁人瞧了去定要笑话。” “你别把我送你的钗子转赠给别人,求你了。”陈梓低着头,说完了又觉得不妥,便补上一句,“我那儿有不少陛下赏赐的银钱,你全都取了去,能买一千一万只送给他。” “你瞎胡诌什么,我怎么可能——”江吟不假思索道,说了一半突然灵光一闪,想通了整件事情的关窍。 “你从太子那拿走的发钗,对不对?” 陈梓只当她承认了,胸口一阵阵发闷,比在战场上受刀剑之苦还难受。 “我走后,咱们就当缘分已尽。你若觅得好归宿,写封信寄给我,我必备厚礼相赠。” 他一字不差地重复了当初临行前的话,倒使江吟大为惊奇。 “我……我是真心祝愿你。太子殿下宽和有礼,待你一定很好。他日登临储君之位,封你为后,就是我区区臣子高攀不上的了。” 江吟托着下巴,几次想去揪陈梓的耳朵都克制了下来,化作了一声冷笑。 “那如果他对我不好,像当今皇上对我姑姑似的,该怎么办呢?” 她和陈梓并肩坐在柳树下,大致地讲了一些萧元和江听雨之间的纠葛,听得他唏嘘不已,连连叹息。 “你姑姑真可怜,你家里人能不能想想办法,和陛下求情放她自由。”陈梓不忍道:“我也愿意助一臂之力。” “你当皇帝的后宫是你家后院吗?想进就进、想出就出、来去自如?”江吟戳戳他的脸颊,嘲讽道:“表面光鲜的空壳子罢了。十年来,我父亲写了无数折子,想了无数法子,包括让我姑姑假死,留一副空的灵柩埋入皇陵,都被萧元一一拒绝。说什么结发夫妻白头到老,他又何曾珍惜过她,可笑至极。” “别气别气。”陈梓拍了拍她的后背,“太子殿下大抵不是这样的人。他虽然身患残疾,但品德高尚,是君子的风范。” “你糊不糊涂?”江吟心头火起,拽着陈梓胸前的衣襟,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和他见了几次,就如此着急地为他辩解。我和你的关系难不成比不上他?我偏要我说讨厌他,讨厌萧元,讨厌那些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 “江吟,你冷静点。”陈梓终于掌握了重点,顺着她的话道:“我绝没有那么认为,我——我巴不得你讨厌他,因为那样,我就还有机会。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他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心一横直接拥了江吟入怀,紧紧地抱着她,极力安抚她的情绪。 江吟柔软的身躯在他怀里瑟瑟发抖,陈梓揽着她的腰,缓缓说道。 “我想的是,他要对你不好,忽略你冷落你伤害你,我就算拼上一条性命,也要闯入皇宫带你走。” 他抬起手,动作笨拙地将那枚钗子插进江吟的鬓发。 物归原主。 “我拜托你多长几个心眼,萧元不是好惹的。”江吟略略平复了心情,枕着陈梓的肩膀低低道:“不要沉溺于他的夸奖。他像一条毒蛇,随时随地跳起来咬你一口。你别看他当众赏识你,赐你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背地不知打什么主意。你要感谢你的祖辈,打下了雄厚的基业,不然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一旦战事平定,有的是你受的。” “陈氏一族无意干涉朝政,也不欲拥兵自重,没想到还是遭君主猜忌。”陈梓眉头紧锁,苦恼道:“我明明无甚过错,他却屡屡设陷阱试探,逼得我加倍小心。” “光是领兵百万,名扬天下一条就够你被斩首无数次了。”江吟忧心忡忡:“萧元小肚鸡肠,打压江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敌国破,谋臣亡,凡事最好留有余地,谨慎些终归没有坏处。” 她没有告诉陈梓,萧元看中她作太子妃的倒霉事。 陈梓简述了他抵达京城之后的所见所闻,末了道:“太子对你情根深种,和昔日的我同病相怜。” “他选个妃,惊动了全京城的姑娘。将来继承帝位,还不得三宫六院,妻妾成群。”江吟断然道:“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屑于天天拈酸吃醋。” 她挣脱出陈梓的怀抱,暗暗埋怨他不开窍。久别重逢,本是一件欢欣事,结果他跟个木头似的,怎么敲打都不中用。 “我姑姑肯定在提心吊胆地等我,我回去了。”江吟起身,瞪了陈梓一眼,希望他主动挽留。 “我送你。”陈梓的目光牢牢地黏着她,一秒都舍不得移开,“让我送送你。” 江吟默不作声地随他去,刻意放慢了脚步,等着陈梓追上来。 他们一前一后走了十余步,一片漫长的寂静后,江吟背对着陈梓问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陈梓闭了闭眼,鼓起勇气道:“我在雁门关驻扎的时候,一闲下来就写信,一封接着一封,都寄往了临安。路程遥远,我心里有数,信不一定能完好无缺地寄到。所以我只有奋笔疾书,盼着有一封是一封,寄托我深切的思念。” 他哽咽道:“我一直在等你回信,可是,可是你怎么一封信都不回啊?” 信?江吟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没有关于它的印象。她移居京城后,依然和临安的亲人保持密切的联系,每半月来往一封书信。但不管是林君越还是林老夫人,都从未在信中提过关于陈梓的只言片语,更不要说什么关外寄来的书信了。 他们还在介意我和陈梓的接触,因此藏起了书信,不想让我发觉,和陈梓重归于好。 难怪陈梓那么轻易就相信我另结良缘,江吟眼里划过释然,突然不想折腾陈梓了。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她停下步子,转身捧着陈梓的脸颊,毫不犹豫地吻上了他冰凉的唇。 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萧元今晚留宿于凤仪宫,皇后贴心地准备了解酒汤,喂他一勺勺喝下。 “今日见到陈桐的儿子,朕才发现太子有多软弱。他也是可怜,患有腿疾、行走不便,偏偏倔强得很,宁愿当众出丑也不肯唤人服侍,什么脾气?” “臣妾也不懂。”皇后冷着脸,把勺子“当”的一声扔回碗内,“您身为父亲,看他因为生来的缺陷倍感耻辱,难道就快慰了吗?臣妾恨不得没生下寂远,免得他到世上受苦。” “叶凝然,你竟然顶撞朕?”萧元怒气冲冲,“萧寂远是朕的儿子,朕要管教他,轮得到你说三道四?” “陛下,您太过分了。”叶凝然摘下凤钗,傲然道:“您别忘了,您是如何登上了至高无上的皇位。若不是叶家出谋划策,您走的到今天吗?我不是江听雨,不会百般忍让,您大可撕破脸,瞧瞧臣妾动不动怒?” 帝后一向举案齐眉,爆发争吵是第一次。叶凝然维护太子的决心显而易见,萧元纵是恼羞成怒,也只得暂时退让。 但凤仪宫是待不下去了。 三更半夜的,江听雨怀着孕,需要静养;上官蔚态度始终不冷不热,语中带刺;云嫔牙尖嘴利,戳人痛处,思来想去,只剩下怡贵人居住的翠微宫适合避一避风头。 萧元乘上轿子,途经清江池时恰巧望见孤零零的桥下立着两个挨得很近的人影。 他眼神如老鹰般锐利,何况那两个人的家世都令他心存忌惮。 “江吟,陈梓。”萧元念叨道:“怪不得她不愿做太子妃。他们两家要是联手对付我,那可是个大麻烦。”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32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33 章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春狩是皇室自古以来的传统,虽然不如冬季围猎一般隆重,但时机却是精妙,刚好卡在了陈梓回京的关头。 萧元大悦,钦点了陈梓参加,命他一显身手,夺个好彩头。 他百般推脱,不愿出风头,奈何萧元态度坚决,大手一挥定下了此事。 “后生可畏,你可要多打几匹猎物,给陈家争光。” 陈梓叹了口气,自知无力转圜。他做事慎重,向来不拂君主的面子,眼见萧元正在兴头上,哪敢不要命地推辞。转念一想,参加春猎也没有什么坏处,至少有宫内的女眷陪同,借此机会还能再看江吟一眼。 想到江吟在场,他瞬间振作起来,少年的好胜心愈发猛烈,跃跃欲试。 时维三月,序属初春,溪流潺潺,桃瓣逐水。江吟望着朵朵桃花顺水漂流,思绪不由得泛起涟漪。 若不是因为那件事,她和陈梓已经是结发夫妻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江吟很轻地念道。 她念了头两句,忽然意识到这是一首过于悲怆的离别诗,立即收住,眸子里满是懊恼。 “这孩子怎么古里古怪的,一会哭一会笑?”同行的上官蔚纳闷道,“莫不是中邪了?” 她摸了摸江吟的额头,语重心长道:“你姑姑怀着孩子留下来安胎,心里却记挂着让你凑凑热闹,于是才托我帮忙。你要是出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和她交待。” “我无事,您多虑了。”江吟发觉自己失态,脸颊发烫。 上官蔚还想再叮嘱些什么,围场内突然扬起沙尘,气势雄浑的骏马四蹄生风,绕着围场一展风姿,博得了场边众人的声声叫好。 江吟抬眸细看,入目皆是有头有脸的官宦子弟与皇室宗亲,水平一般般,典型的花架子,连送到嘴边的猎物都射不中。她兴趣缺缺,移开眼光,瞥见萧寂元向她走来。 他双腿有恙,骑不了马,遇到类似的场合总是抬不起头,自惭形秽。 那日江吟和陈梓说开后,为了不让陈梓在萧寂远面前感到为难,她主动握着他的手,找到萧寂远阐明缘由,并恳请他暂时隐瞒。 “我知道了。”萧寂远听罢愣了一愣,接着点点头,道:“你们两情相悦,那当然是很好的。放心,我不会与任何人提起你们的事。” 他看着江吟发间的钗子,怔怔的发了一会呆,然后在江吟告辞时微笑地称赞。 “你戴着它的样子,真好看。” 江吟回想起之前的情景,满心欢喜,觉得陈梓选的东西不仅讨她欢心,还得到了姑姑和萧寂远的一致认可。 “臣女参加太子殿下。”她含笑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萧寂远这回不敢扶她了,离得远远的,低声道:“幸好你来了。” “嗯?”江吟疑惑道:“臣女愚钝,不明白您的意思。” 萧寂远看她眼底清澈,宛如一汪干净的湖水,正准备开口,声音却淹没在看客的惊呼里。 湖水的表面骤然掀起波澜,水光潋滟。 一匹白驹如风一般疾驰而来,顷刻间踏入了围场。马上少年雄姿英发,手腕一抖自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而后挽弓搭箭,射中了一只狂奔的锦鸡。那锦鸡脚上中了一箭,张开绚烂的翅膀欲逃。陈梓眼一眯,动作快得不可思议,旁观者甚至看不清他是什么时候取了箭,又是什么时候发出去的,只听到箭羽破空的簌簌响声,锦鸡应声而倒。 上官蔚双眼始终紧盯围场,忽略了江吟身边立着的太子,顺口感叹道:“我还以为陈小将军是个稳重的孩子,果然少年心性,好比开屏的花孔雀,尾巴都翘上天了。这一箭射出去,不知要吸引多少名门贵女。” 她抒发完感慨,转头一看,惊讶地发现江吟白净的脸颊竟生了红晕,一动不动地望着场上纵马扬鞭的潇洒少年。 谁没有经历过情窦初开的年华,上官蔚略略扫了一眼,了然地移开了目光。 陈梓上场不过一炷香,便赢得了全场喝彩,山鸡、野兔、梅花鹿等猎物尽收入囊中。 他犹如一颗明珠,熠熠生辉,使那些仗着家族荫庇的王侯子孙黯然失色。 “你若不来,他便不会如此拼命了。”萧寂远低声道:“所以我说,幸好你来了。” “那我不如不来,省的他与别人争抢,弄伤了身子。”江吟顾虑重重,看见陈梓毫发未损地归来,才松了口气道:“平白无故的,我要他拼命做什么。” 萧寂远强压下心中苦涩,不作言语。 陈梓背着空箭壶,马后驮着死鹿,迎着众人艳羡的赞叹满载而归。他策马至萧元前,滚鞍下马,深施一礼。 萧元的脸上掠过一丝沉重,随后面色如常,叫了陈梓起来。 他拍了一拍手,左右侍从各捧着一个盛了珍珠玉器的盘子,递到陈梓面前。 “今日春狩,当属你拔得头筹。陈家世世代代威名显赫,赤胆忠心。于情于理,朕都应该好好赏赐你。” 陈梓不接,摇头道:“微臣雕虫小技,怎好意思领赏,若是我父亲听闻了,恐怕对儿子家法伺候。” 萧元呵呵一笑,拍着他的肩膀道:“你父亲和我是八拜之交,我唤你一声贤侄未尝不可。既然金银财宝入不了你的眼,那我作为长辈,赏你一门亲事,盼你先成家后立业,再无后顾之忧。” 他说得似真似假,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陈梓,观察他的神情。 “陛下莫要拿臣开玩笑了。”陈梓一慌,下意识躲开了萧元探究的眼神,“臣加冠不久,无心儿女情长,逗留京城无非是想效忠陛下,望您成全微臣的一片冰心。” “是吗?”萧元漫不经心道:“你这么着急的回绝,朕还以为你心有所属,不愿朕插手呢。唉,你拘束什么,朕是你的长辈,你喜欢上哪家姑娘和朕说,凭你立下的汗马功劳,哪有不允的道理?” “微臣、微臣不敢。”陈梓明显不晓得该如何应对,只好重新跪下去,长跪不起。 他不是江吟,能用三言两语打消萧元的疑虑。他自幼长于边关,直来直往,不免在人情世故方面略逊一筹。 可基本的礼法陈梓是懂的,史书上记载曾有臣子因拒绝君主赐婚惹来了杀身之祸,萧元好端端的,为何要代替陈桐插手他的婚事。 底下一片哗然,纷纷猜测萧元此举用意,是以婚姻作把柄牵制陈家势力,还是单纯的赐婚,成就一段美满的姻缘。 “绝不可能是后者。”上官蔚肯定道:“前朝出过世家犯上夺权的动乱,萧元吸取了前车之鉴,防世家跟防贼似的。他若真给陈梓赐个门当户对的妻子,那才违背了他一贯的准则。” “依姐姐之见,萧元是打着什么算盘?”云嫔声音压得极低,俯在上官蔚耳边窃窃私语。 上官蔚是武将之女,因为萧元的猜忌被迫入宫十数载,看透了君主背地里的筹谋。 “萧元的疑心病一日更比一日重,我怀疑他是试探陈梓,揣测他在京中是否有了意中人,进而把控局势,分析利弊,是拆散还是成全都由他一人说了算。总而言之,他不会允许陈梓和任何一户高门联姻,以免造成威胁。” 围观的大臣开始交头接耳,讨论哪一家的掌上明珠能与陈梓喜结连理;随行的适龄少女无不双颊绯红,害羞地绞着帕子。她们大多是不经世事的闺阁女子,听父母兄弟讲述了陈梓戍守边疆的丰功伟绩,纯粹为他的风姿倾倒。 自古以来,男子最大的吸引力便是建功立业,唯有浴血的英雄为人称颂,广为流传。 萧寂元敏锐地注意到江吟把嘴唇咬出了血,她垂下眼帘,似是不忍再看,眼尾凝着一颗将落未落的泪珠。 “朕是为你着想,你年纪轻轻的,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疼;此外,陈氏一族骁勇善战,可惜捐躯报国者甚多,你要尚存几分孝心,就该尽早绵延子嗣,传承荣光。” 萧元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陈梓想了一想,谨慎答道。 “陛下,臣有一把故剑,乃年幼时所铸,然遗落边关,不知所踪。虽为故剑,却是臣的至爱。天下名剑不胜枚举,但无一能取代它在臣心目中的地位。还望陛下体谅,收回成命,待臣寻回故剑,再做打算。” 他虽是摆出了臣服的姿态,但脊背挺得笔直,并不退让。 故剑情深,不止陈梓一人惦记。 江吟忽地一笑,如同冰雪融化,春花次序开放。她含泪带笑,反衬春光明媚。 “江姑娘,你——”萧寂远为其惊艳,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只见江吟掩面转身,匆匆离去。 陈梓似有所感,抬眸朝那边投去一瞥,堪堪捕捉到少女一闪而过的裙角。 萧元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面上不显,依旧和蔼地示意陈梓平身。 “罢了罢了,朕不提了。地上凉,你先起来,领了赏回去。” 陈梓谢了恩,看也不看一眼侍从手里捧着的丰厚赏赐,翻身上马,追着江吟消失的身影飞奔而去,一骑绝尘。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33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34 章 江吟以袖挡脸,遮住了满面的泪痕。她极少哭,偶尔流下两行清泪,除了哀母亲早亡之痛,剩下的竟全是和陈梓有关。 他为她簪上发钗,为她屡遭险境,为她拒绝了君主的赐婚。 或许他们的结局从初见那日起就已经注定,否则拿什么解释她一抬头,就望见了桥上神采飞扬的陈梓。 “我是不是应该,多付出些真心。”江吟捂着砰砰乱跳的胸口,眼里燃起微末的希望,然而转瞬即逝。 “可是,无论我怎么日思夜想,都想不到能让我们长相厮守的理由。纵使不牵涉世仇,还有国恨。他随时会走,我却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去赴死。我宁愿承认自己天资愚钝,都不愿抬眼看一看前途渺茫,覆水难收。” 她渐渐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帮陈梓减轻萧元的怀疑,他当众提起陈梓的婚事,不是无缘无故,必是别有用心,就是不知道是针对谁?短短几天而已,和陈梓有过接触的,难道是云颜? “江吟,你等等我。”陈梓纵马赶上,勒着缰绳迫使马儿放缓步子,老老实实地跟在江吟身后。 “你离我远点,小心有人窥视。”江吟目不斜视,指甲嵌入掌心。 “这儿没人,我来的路上探过了。”陈梓以为她故意不理会,着急道:“你是不是听到陛下给我赐婚,生我气了?我没有答应,我发誓,这辈子如果还有幸成家——” “打住。”江吟回过头,无奈地阻止了陈梓幼稚的发言,“你几岁了,不嫌害臊的。我没生气,我是喜极而泣行了吗?” 她仰起脸,笑吟吟地看向他,好比雨后梨花,沾湿了衣襟。 陈梓低下头,凝视着这张令他沉醉的清丽面庞,犹恐是梦中。 他从马背上俯下身,轻轻地碰了碰江吟的脸,仿佛在触摸什么易碎的物件。 “别哭了,我只喜欢你。” 江吟睫毛颤了颤,下一秒就被陈梓拦腰抱上马,吓得惊呼了一声。 “抓紧了。”陈梓拉起江吟的手,握住了粗糙的缰绳,带着她一路策马,奔向陌生的远方。 他急促的呼吸环绕在江吟耳边,胸膛的热度自后背蔓延,像是天边的云霞,一点点攀上了少女脆弱的脖颈。 “我们去哪?”江吟吃了一嘴风,顶着呼啸的风声对陈梓大声道。 她其实是有点害怕的,这马格外矫健,冲得太快,使她不由得头晕目眩;但是—— 今非昔比。 江吟微微侧头,看见陈梓一紧张就会抿起的嘴唇,便鼓起勇气,靠在了他的怀里。 周遭的景物快到看不清楚,树木葱绿、落英缤纷的春色一晃而过,没留下丝毫印象。 萧元考虑到春日赏景,于是把春狩的地点选在了山里。岂知春光再明媚,也比不上此刻紧紧相拥来得痛快。 陈梓双手揽着江吟的腰,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身上的淡淡芳香。 他拽住缰绳,途经一片宽阔茂密的林子,将绳子递给了江吟。 “你做什么?”江吟见他跃下马,好奇地问。 “我想和你待久一些。”陈梓坦率道:“牵着马走可以慢一点。” 他手把手地教江吟如何驾驭马匹,两人有说有笑,一扫之前的烦闷。 江吟随遇而安,心情极为畅快。东风乍起,吹落满树的春花,梨花白桃花红,不分彼此地交织在一起,仿佛下了一场花雨。 她摊开掌心,接住了漫天纷飞的花瓣,转头惊喜地对陈梓笑道。 “都说江南的风景好,我倒觉得京城更佳。那儿的春天多雨,雨里草木青,春意朦胧,出门都得带着伞,和北方繁花似锦,万紫千红的情景相比,我还是偏爱后者。” “于我而言,在哪都一样。” 陈梓的肩上、发上、衣上都沾染了落花,他随意地抖了抖,看着马背上江吟羞涩的笑颜。 他的目光越来越炽热,烧得江吟承受不住,赶紧垂眸躲避,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马的鬃毛。 “他为何这般望着我,是不是我头发乱了。”江吟思绪万千,忙理了理几缕不服帖的碎发,用余光打量陈梓。 “江吟,你能低一下头吗?”陈梓突然道。 “啊?”江吟略显迷茫,心里慌乱不安,猜不透他的心思,但还是顺从地低下了头。 陈梓的手拂过她的长发,摘下了一片碧绿的叶子,用两指夹着给江吟看了一眼。 江吟顿悟,脸颊又开始发热,脑子里一堆绮念没了着落,她还以为陈梓开窍了,要做些逾矩的事。 比如——吻她什么的。 一阵微风刮过,林间叶子沙沙作响,江吟眨了眨眼,忽然感觉有什么细小的东西眨进了眼皮里,难受地睁不开。 “别动,闭上眼。”陈梓慢慢凑近,他本想取出那片残花,却临时改了主意,弄走花瓣后珍惜地亲了亲江吟的眼皮。 他感受到她的睫毛在轻微地颤动,一滴酸涩的泪水滑过脸庞,掉进陈梓的衣领,一片滚烫。 一吻即分。 江吟睁开眼,眼皮上残留着温柔的触感。她怔怔地摸了摸湿润的眼眶,一时百感交集。 陈梓翻身上马,接过江吟手中的缰绳,快马加鞭地下山。他沉稳的声音和呜呜的风声同时响起,叩开了江吟的心扉。 “我是真的真的非常喜欢你,想娶你为妻的那种喜欢。我会尊重你、理解你、照顾你,我们能不能不分开。这一年我没日没夜的想你,像心上破了个洞,一直在灌风。倘若我日后埋骨边疆,唯一的牵挂就是你。” 他难得的没有哭,而是压抑着长久累积的情绪,勇敢地挑破了他们之间横着的阻碍。 “我明白,我们背负的都太多了,即使今生无缘,那还有轮回转世。我看出来了,你在京城过得不开心,又没法回临安面对林家人。天下之大,总有你的容身之所。凭你的才智,去哪都有一席之地。” “江吟,如果我不幸殉身,我的魂魄一定会飘向故土,跟着来年的燕子一道掠过枝头,重回你的身边。你千万千万不要为我伤心,清明时节洒一杯水酒,便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慰藉了。” 江吟泪如雨下。 春狩过后,萧元决定安排些事情让陈梓做,免得他整日闲散不羁,招惹风言风语。 “陈小将军深得陛下器重啊,连京城治安都交到了你手上,后生可畏。” 江丞相下了朝,正准备出宫时,看见了旧友的儿子徘徊在殿外。他为人正直,有心提携陈梓,便出言攀谈。 “您谬赞了。”陈梓认出他是江吟的父亲,当即作了长揖,语气恭敬道:“在下毛头小子,承陛下委以重任,实在是惶恐,盼您提点一二。” “管理京城不是容易事,很多时候不能全靠武力。”江丞相老练地提醒道:“京城的麻烦事一桩接一桩,人手再充足也会分配不过来。像两家吵嘴打架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无须多管,叫底下人自行解决便是,最重要的便是防着细作刺探情报。” “多谢您不吝赐教。”陈梓点头道:“我尽力而为。” 江丞相越看陈梓越像曾经的好友,语气亲切了许多。 “虽然有你父亲镇守,战事稍歇,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北狄人狡诈,派出的探子数不胜数,潜伏在京城的暗处,伺机而动。你此次上任,便要一举铲除,好为你父亲分忧啊。” “是,我明白了。”陈梓郑重道:“我与北狄人交手数次,熟知他们的阴谋诡计,不会放过一个细作。” 他顿了顿,谨慎道:“我听父亲说,他很羡慕您有一个女儿,令爱知书达礼,满腹才情,是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 江丞相被戳中软肋,板着的面孔登时柔和了不少,唏嘘道:“有女如此,父复何求。我最愧对的就是小女儿,没能好好待她。她像我的亡妻,性子倔强,很会体谅人。” “听闻您已经接了令爱回京城。”陈梓趁热打铁道:“不知我是否有幸登门拜访,代替父亲致以问候?” “登门拜访?”江丞相迟疑道:“两家情谊固然深厚,但陈小将军名扬京城,一举一动都是被人盯着的,贸然登门恐怕不妥。何况我女儿时常不在家中,你来了也是白跑一趟。” “也是。”陈梓黯然道:“我只顾着见一见令爱,忘了这一茬。告辞了。” 江丞相虽然莫名其妙,但并未深思女儿和陈梓的渊源。在他印象里,自家女儿乖巧听话,久居江南,而陈梓初来京城,引人注目。两个人连面都没见过,能有什么超出上一代的关联。 “好你个陈桐,莫不是看上我家女儿了,怂恿你儿子勾搭。”江丞相灵机一动,茅塞顿开,决定回去和江吟好好谈谈,劝她离所有姓陈的小子都远一点。 陈梓弄巧成拙,反倒提升了江丞相的戒心。他拜访不成,索性投身于京城的治安,揪出了好几个顽固的钉子,备受称赞。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34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35 章 市井喧哗,街巷繁华,新燕衔泥,飞入檐下。 人来人往的热闹集市上,陈梓一手按着腰间的佩剑,留心路过的行人;另一手拉着一个淡青衣衫的女子。 那女子头戴帷帽,笼罩在白纱中,看不清面孔,声音却悦耳动听。 “你当他们是傻子吗?大庭广众之下就你一个鬼鬼祟祟,一看就没安好心。” “我也是被逼无奈啊。”陈梓叫苦不迭,“好不容易带你出来一趟,结果遇上这种事。” “要不是你画蛇添足,跑去和我父亲一顿胡诌,害得我三天两头听他唠叨,我早帮你把事情料理了,至于拖到现在?” 江吟瞪他一眼,明显气得不轻,拨开他的手自顾自地往前走。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陈梓从后面追上来,挠头解释道:“我原本是想约你同游,给你买糖饼和青团糕的。谁叫我那个手下,马虎大意,盯了红袖楼整整半个月,好不容易到了收网的时刻,居然让一个细作半路逃脱了。” “红袖楼?”江吟皱了皱眉,“那不是风月之地吗?你去了?” 她随口一问,吓得陈梓差点拿不稳长剑,急急地澄清道:“我当然没进去,只在门口转了转。否则这等大事哪轮得到他们去办,弄得一塌糊涂,还要我来善后。” “哦。”江吟淡淡地应道:“我又不关心你逛不逛青楼,男人好色很正常。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你冤枉我,我要记在账上。”陈梓委屈道:“江吟,你知道我不会的。” “你挺小心眼啊。”江吟笑了笑,“该不会平日里都忙着记下我的坏处,盘算着以后再一笔笔讨回。” “才没有。”陈梓断然道:“我记的全是你对我的好,哪怕是冤枉了我、错怪了我,都令我甘之如饴。” “花言巧语,不许再说了。”江吟叹了口气,态度软了下来,“你们抓到他之后怎么处置?” 陈梓笑而不答,抬起手抵在颈间,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不趁机套取军情吗?” “已经没意义了。拜我的无能手下所赐,打草惊蛇,只能想办法挽救,阻止那个受了重伤的细作通风报信。” “你麾下的人做事真是不谨慎,粗心大意。”江吟直白道:“若我去办,宁可错抓,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他们不是不谨慎,是压根没花心思。”陈梓讥讽道:“成天泡在温柔乡里,怕是骨头都酥了。京城的士兵和边地的将士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还有脸和我狡辩,说那个溜掉的细作,长了一副中原人的脸,五官端正俊朗,所以疏忽了,可笑啊。” 江吟表情凝重,沉着道:“他们怎么连点常识都没有。自北狄南下以来,数次强抢百姓的财物,掠夺粮食,甚至俘虏良家妇女作为战利品,情状何其惨烈。那些被残忍俘获的无辜女子,往往沦为北狄人的玩物,被迫生下的孩子便融合了汉人血脉,更容易扮作中原人潜入京城。” “我曾亲眼目睹此等惨状,虽说这些细作身上有汉人一半的血,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又如何能纵容?”陈梓绷着脸,满腔愤怒。 “消消气。”江吟安慰道:“他受了伤,想必跑不了多远。你的人几乎遍及京城,捉一个漏网之鱼还不简单。” “主要是我不知道暗地里到底藏了多少敌人,难以招架啊。”陈梓按了按眉心,“以前在雁门关时以为京城是最太平的地方,直到我上任了才发觉,它看似波澜不惊,实则牵扯甚广。我不理解陛下为什么要将如此重要的职责交给我,说是重用却也不像。” “你且放手去做,我支持你。”江吟不愿打击陈梓的信心,“对不起,先前是我误会了,不该埋怨你的。” 她接到陈梓的信笺后,花了大把时间描了眉,点了唇,临出门了又担忧被人偶遇,便取了顶帷帽戴在头上,掩盖了新妆。 “不不不,是我考虑不周,连累你陪我受苦。”陈梓注意到江吟衣袖上不起眼的折痕,顺手抚平了。 “新做的衣衫很衬你,等我忙完再给你买糖吃。” 江吟扑哧一笑,叮嘱道:“别把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你也稍微学点官场上的虚与委蛇。” 陈梓刚要点头,身后突然传来了唤他的声音。他转头一看,迎面走来了一男一女,皆为衣饰华贵的年轻人。 “是宋鸿和他表妹云颜,你认识?”江吟悄声问道。 “男的有过一面之缘,女的很陌生。”陈梓托着下巴沉思,“但愿不是找我兴师问罪的。” “他们认识我,我躲一躲。”江吟眼见两位熟人越走越近,仅凭一顶帷帽随时可能露馅,便寻了条狭窄的巷子往里一钻,立时不见了踪影。 “你去哪?”陈梓来不及收声,宋鸿已经大大咧咧地拍上了他的肩膀:“好久不见呐,陈兄。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表妹。” 陈梓不明其意,看了看眼前娇俏可爱的小姑娘,冲她点了点头。 “你肯定不记得我了。”云颜见他一脸茫然,有些沮丧,但还是礼貌地扬起笑脸。 “你这小丫头不识好歹,是不是非要所有人围着你转才满意?”宋鸿毫不留情地一通嘲笑,继而对陈梓拱手道:“舍妹管教不严,让兄长见笑了。” “表哥,你敢揭我的短。”云颜气鼓鼓地指着宋鸿,“我要和姨母告状,你等着。” “两位息怒。”陈梓陷在兄妹俩一来一回的斗嘴里,脱不了身。“可否让一让,鄙人还有件要事要办。” “什么事?”宋鸿生了兴趣,“我恰好闲着,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不是我自夸,京城上上下下,没有我打听不到的消息。” 他脸皮比城墙还厚,江吟知道,陈梓不知道,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宋鸿的盛情。 江吟探出头,看着陈梓被宋家兄妹堵着的窘迫模样,正犹豫要不要上前解围时,猛地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血腥味。 不过年不过节的,是哪家杀猪宰羊了吗?不对,这气味太淡了,不像是宰杀牲畜留下的。 江吟陡然起了疑心,刻意放轻步子向巷子深处走去。这条巷子幽深昏暗,终日不见阳光,因而少人居住,墙上长满了青苔。她走到尽头,赫然看见地上蜷着一团黑漆漆的物事,分不清是人还是具尸首。 血腥气更重了,她拿脚尖踢了踢,那人慢吞吞地动了动,口中溢出一两声破碎的□□。 江吟掀开帷帽,定睛一看,原来他是裹了件黑衣缩在角落,盖住了胸口斑驳的血痕。一支专人督造的玄铁利箭深深地扎在他肩头处,鲜血不断地涌出,浸湿了外衫。 “救救我。”那人有气无力地张开口,眼里满是乞求,脸上虽然沾了血污,但依稀可辨认出是个相貌俊美的青年人。 “你受了很重的伤。”江吟的嗓音愈发柔和,“需要我帮忙吗?” 那男子恍惚中,见到一位清丽脱俗的少女,以为是观音菩萨下凡普度世人,便感激地点了点头。 江吟俯下身,揭开他的外衣,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青年的胸前开满了梅花状的印记,红肿溃烂,显然是中了剧毒。她不动声色地回想了一下,忆起曾在陈旧的医书中读到一种名为“一枝春”的毒药,涂在箭头或飞镖上,不出三日即可毙命。 “姑娘,我是不是快死了。”那人眼里掉下两滴泪,甚是可怜,“小生出自寒门,不慎惹上仇家,遭其报复。可怜我那相依为命的妹妹,还在家中苦等,盼我早日归来。” “人总是要死的,多一日少一日有什么要紧?”江吟从怀里取出帕子,拭去眼角的泪珠,似是极为惋惜。 “咳咳咳。”那人接不下去了,虚弱地咳嗽几声,气若游丝地望着江吟,硬着头皮道:“我念念不忘的是我孤苦无依的妹妹,她还小,连哥哥死在外边都不清楚。” “真是兄妹情深。”江吟叹息道:“只是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呢?” 慕容恒噎住了,一时竟看不透眼前的女子是真情还是假意,但看她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遂放下心,继续游说道:“姑娘,小生与你一见如故,可惜命不久矣。临终前,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麻烦你送一封信到红袖楼,捎给我的妹妹,至少让她得知哥哥的死讯。” “你妹妹为何在红袖楼?”江吟歪着头,真诚地疑惑道:“我可不敢去,会被家里长辈打断腿的。” 慕容恒咳出一大口血,断断续续道:“我爹娘死得早,家徒四壁,做哥哥的无用,我妹妹为了养活自己才入了红袖楼,倚门卖笑。” “你快别说话了,兴许还能多活几个时辰。”江吟焦急道:“公子所托,小女必不辜负,你妹妹唤什么?” “柳......柳盈。”慕容恒掏出染血的信,颤抖着递给江吟,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我尽力了,父亲。 他笑到一半,忽然胸前一凉,一柄雪亮的匕首插入了左胸。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35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36 章 慕容恒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柔弱的女子,她抽出匕首,用佯装抹泪的帕子细心地擦拭上面的血。 “为什么?”他感到全身的气力在迅速流失,后背发冷。 “因为你是北狄的细作啊,这还需要问吗?”江吟收起匕首,冷静地擦了擦溅上血点的衣襟。“你肩头上的箭,尾部刻着“忠君报国”四个字,是禁军专属,用来对付北狄的兵器。” “仅凭这个,你就能对我痛下杀手?倘若我是好人呢?”慕容恒气极反笑,“你是我见过最残忍的女子。” “可惜你不是。”江吟淡淡道:“谎话连篇,狗急跳墙,你符合好人的哪一点了?” 最重要的原因江吟没说,来源于陈梓。是他提过那个细作肩膀上受了伤,中了特制的玄铁箭,所以,江吟从一开始,就清晰地判断出了慕容恒的真实身份。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慕容恒眼里燃起刻骨的仇恨,“你耍我,此仇不报非君子。” “即使我不除了你,你中的毒同样会要你的命,何苦纠缠我。”江吟淡淡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做的孽,自然是报应到你们身上去了,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估摸着捅得太轻,正想补上一刀时慕容恒眼一闭,彻底停止了呼吸。江吟犹恐他没死透,探了探鼻息、摸了摸脉搏确认人死绝后,才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拆开信。 里面是两行歪歪扭扭的外族字迹,和鬼画符似的,江吟没看懂,折了折放入怀中,戴上帷帽缓步离开了巷子。 陈梓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她等了一会没等到,嫌身上的血腥味太重,正烦闷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你、你上哪了?”陈梓跑上前,气喘吁吁道:“我把整条街都找遍了,没见你人影。” 江吟清清嗓子,镇定道:“我杀了个人。” 她声音不大,却足以惊得陈梓目瞪口呆,像是被雷劈了一般。 “用的是你的匕首。” 江吟添上的这一句对陈梓来说,又是一层震撼。 “你是说笑吗?”他嘴唇颤抖得厉害,“别吓我。” “我没有。”江吟无辜地眨眨眼,“我像是骗你的人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有没有事?”陈梓急得抓住了她的肩膀,语无伦次地问道。 隔着朦胧的白纱,他看见江吟嫣然一笑,然后掏出折成小块的信纸,递到他的手上。 “请你速速派遣手下,去红袖楼寻一位名叫柳盈的姑娘。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大概就是你要找的人。” 她语气十分坚定,使陈梓不自觉地听从,顺着她的心意召来了下属。 途中江吟娓娓道来,讲述了方才经历的种种,当她讲到慕容恒诅咒自己那一茬时,陈梓的脸色不禁沉了下去,拳头攥得紧紧的。 “他凭什么诅咒你,该死的。” 江吟只当没听见,并不作答,全部说完后才望着怒气冲冲的陈梓,慎重地发问。 “你也和他一样,觉得我很残忍吗?” 慕容恒死前的废话对江吟来说不值一提,但那句残忍却刻在了心中,令她耿耿于怀。 陈梓没有作声,低头思索着什么。江吟得不到回答,微微失望。她素来不喜争辩,但毕竟,这个人是陈梓。也许他会理解我,也许他不会,那很正常,我没必要烦恼。 “我确定他是北狄人之后,才刺的。”江吟深吸一口气,“不管你理不理解我的所作所为,我都不会因此后悔。” 陈梓抬起头,莫名其妙道:“斩草除根,天经地义,你纠结什么?是个正常人都会杀了他的。我是在想,怎么处理他的尸体,要让他尸骨无存,到不了地底下,就威胁不到你了。一把火烧了如何?” 江吟哑然失笑,瞬间轻松了不少。 “随便你,反正我不在乎。” 她端详着那把匕首,手指抚过刀鞘上的“梓”字形刀痕,感慨万千。这把匕首陪着陈梓下了江南,赴了塞北,最后回到京城,以防身为由赠给了江吟。 历来年少成名的武将都会拥有一把趁手的兵器,从不离身,象征着武运。江吟知道它对陈梓意义深远,拒而不收,却抵不过他的一再恳求。 “传言道出鞘的匕首饮了血,携了杀气,便有了驱逐恶煞的效用。我命硬,扛得住,所以赠予你,望它护你周全。” 面对这样迫切的陈梓,江吟说不出一个“不”字。 “好。”她最终接过了,并学着开始保护自己,像陈梓保护她一样。 两位小兵抬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首经过陈梓身边,恭敬地问道。 “巷子里的尸首我们已经抬出来了,您要亲自看一下吗?” 陈梓厌恶地摆摆手,叫他们赶紧拖出去埋到乱坟堆里,免得节外生枝,引起路过的行人围观。江吟心头却忽地掠过一丝隐隐的、说不上来的恐慌。 她不好的预感一向很准,希望这次是例外。 “等等,让我看一看。” 其中一个小兵见开口阻拦的是个陌生女子,便不耐烦地推开她,呵斥道:“你是谁,岂是你说看就能看的?区区平民一个,妨碍官兵办事,是何居心。” 陈梓连忙扶住险些摔倒的江吟,对着小兵上去就是一脚,冷声道:“方正奇,你好生无礼啊。难怪禁军在京中的名声一日较一日差,都可称得上臭名昭著了,原来是你们咎由自取,肆意打骂百姓,活该声名狼藉。” “小人、小人不敢。”方正奇见他发怒,狼狈地爬起身,辩解道:“我是请这位姑娘别挡着路,小人没读过几本书,言语粗鲁了些。” 江吟拉了拉陈梓的袖子,示意他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陈梓心领神会,指着地上的尸首道:“掀开白布,给她看一看。” “一个死人而已,只会脏了姑娘的眼。”方正奇不情不愿地嘟囔道:“咱们兄弟几个都证实过了,他肩上扎入的玄铁利箭是禁军独有的,就是我射中的那一箭,千真万确。” 诚然,方正奇说得没错,可江吟瞧着那具硬邦邦的尸首,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脸庞沾满血污,难以识别容貌,但肩头上的箭、胸口的刀伤都能一一对上,还有什么不妥吗? 江吟手一抖,出人意料地扯开了尸首胸前的衣襟,然后倒退了两步,失声惊叫。 “不,不是他,他没有中毒。” 这具尸首的胸前没有梅花状的印记,皮肤也没有红肿溃烂,是有人偷天换日、在短短的半个时辰内转移了真正的尸身。 “不可能。”陈梓还未答话,方正奇突然大叫起来。“打造玄铁利箭费时费力,我们很少用,而且只针对北狄的细作,几乎每一支都记录了去向,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多出一支。至于毒不毒的,我们堂堂正正,压根没给他下毒。” “我见到他的时候,是中了剧毒的。”江吟脸色难看,“不管你们有没有下毒,我都可以证明。” “她不会说谎。”陈梓一锤定音,“她说不是那就一定不是,先别管箭和毒是怎么来的,继续去查红袖楼的柳盈姑娘。” 他按下心头的焦虑,不在方正奇面前表露半分。其实箭是怎么多出来的,陈梓很清楚,内部出了奸细,走漏了风声,后果比他想象的更严重。能调动禁军、铸造箭矢的人不止他一个,但全是位高权重的亲信大臣,如果是上面勾结了北狄,那边地的将士们所做的努力都将化为乌有,付之东流。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江吟的身子摇摇欲坠,第一次陷入了困境。 “我明明刺死了他,套走了情报,为什么那些同伙还要多此一举,运走尸体。既然伪造了刀伤和箭伤,为什么不杜绝后患,做得滴水不漏。” “江吟,江吟。”陈梓焦急的声音拉回了江吟的神智,“我派人送你回府歇一歇。今天的事是我的过错,连累了你。” “不,我陪你。”江吟拒绝了,“我问你,你身在禁军中,听没听过一种叫“一枝春”的毒药?” 陈梓沉吟半响,摇了摇头。 “一枝春是极其稀有的毒药,举世罕见。”江吟渐渐摸索出了头绪,“我在想,给他下毒的人和带走他的人或许不是同一批,那些偷梁换柱的人拿得到代表禁军的箭,却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如法炮制出一枝春,便只能退而求其次,无可奈何地蒙混过关。” “幸好被你识破了。”陈梓不由得庆幸,“加上我领的这一批人,一共是三批,各有各的心思。隔墙有耳,我怀疑我的人里早就有对方埋下的钉子了。” “除了你在明,他们都在暗,浑水摸鱼,伺机而动。不过有一点值得注意,下毒的人是敌是友,还需要进一步衡量。要是他和你怀着同样的目的,结盟未必不可行。” “有一点我非常肯定。”陈梓揉了揉眼睛,“他掌握的信息一定比我多。” “可是你也有他不知道的东西。”江吟莞尔一笑,“我相信,那封信会告诉我们答案的。”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36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37 章 “情况有变,另辟蹊径。甘愿一死,挑起纷争。” 陈梓认识北狄的文字,顺畅地念出了信纸上的两行语句。 “北狄人说话真是简单,两行字就概括了大意。”江吟翻来覆去地读了几遍,仍旧是一头雾水。 “情况有变指的是他被下毒和追捕,纷争是和三方势力有关,字里行间像是北狄筹划着再起战事。”陈梓撕碎了信,神色黯淡。“该从何查起呢?” 江吟聪慧,一眼看出他在寒心,京城中的某一方势力竟和北狄来往,对于一个常驻边境十几载的将士来说,实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倘若你不想追查箭的来源,也可以从别的方面入手。不然以你的资历,贸然向上挖掘,多半会得罪重臣,遭其打压。在得到详细的物证前,不要向旁人提起,就当此事已了。” “谢谢你。”陈梓咽下满腔的酸楚,“我只是懦弱,不敢去面对。一想到这帮人与北狄里应外合,就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斩首示众。曾经我以为求和派是最不能容忍的。原来,在求和派之下,还有更无法饶恕的存在。” “小人喻于利,在他们眼中,没有是非黑白之分,所谓的家国情怀在利益面前一文不值,你也不必过于介怀。”江吟主动握住了陈梓冰冷的手掌,“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般重义轻利的。” “我有点累了。”陈梓勉强笑了笑,浑身上下弥漫着疲惫的气息。“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在江南的生活,与青山绿水为伴,成日看着庭前雨雨打芭蕉,花开花落,做个闲散君子,岂不乐哉。” “回不去了。”江吟心下怅惘,“从我坐船离开临安的那一刻起,就不可能再回头了。” “是我对不住你。”陈梓自责道:“要是我没有和父亲吵架、负气出走,没有下江南求学遇到你,是不是你就会一直待在祖宅,过着自得其乐的安静生活,也不会和林家人生出芥蒂,是我打破了这一切。” “不,这和你关系不大,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江吟诚实地表明了心迹,“纵使我们不相见,我也不会长久地留在江南,林家对我有养育之恩,但京城是我的另一个家,我的父亲、叔叔、姑姑都是重要的亲人,舍弃不下。” “那就好。”陈梓的目光由凌厉变得温和,“其实,我还总是在想,什么时候回雁门关。我很自私,一边贪恋着和你共度的时光,即使不能日日见面也胜过相隔万里;一边记挂着驻守边关的同袍,誓与他们同甘共苦。如今我身在繁华的京城,吃的穿的都是最上等的。然而接受朝廷丰厚的俸禄却无甚作为,常常愧怍,寝食难安。” 江吟望着陈梓漆黑的眸子,里面压抑着难言的哀伤,听他喃喃地问道。 “这一次,你会跟我走吗?” 君非堂前燕,不入权贵家。陈梓的归宿终究是铁马金戈、卧雪眠霜;而非杏花春雨、朱楼绮户。 “我——”江吟刚刚说出一个字,就被去而复返、慌慌张张的方正奇打断了下文。 “不好了,不好了。”方正奇“扑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下了,“红袖楼、红袖楼的柳盈姑娘自尽了!” “什么?”同一时间的东宫内,萧寂远听完暗卫的叙述,手一挥,不慎打碎了茶碗。“你们让他在眼皮子底下溜了?” “属下无能。”暗卫跪倒在地,“当时在场的还有陈小将军带领的另一群人,属下委实不敢惊动他们,便用涂了毒药的梅花镖划伤了细作的腿,三日之内必死无疑。” “我说过多少遍了,能直接弄死就别用毒。”萧寂远不悦道:“这个人行踪成谜、阴险狡诈,若不趁早杀了他,天知道他将会在京城掀起多少风浪。” “但那是一枝春,先帝自创的,用来牵制亲王的绝密毒药。”暗卫自信道:“解毒的方法只存在皇家暗阁里,只有您和陛下拥有解药,掌控生死。况且,属下看见陈梓的人也在满京城寻觅那细作的身影,口里叫着格杀勿论。” “若是出了差池,我便赏你一枝春。”萧寂远冷哼道:“他究竟死没死,你立刻去查,我要听到他的死讯才罢休。” 暗卫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恕属下冒昧,一个细作而已,您犯得着大动干戈吗?京城每年混进来的奸细不胜枚举,您却单单为他一个出动了最信赖的心腹,冒着被陛下发现培养亲卫的风险。” “我自有考量。”萧寂远捻着纸张的边角,淡淡道:“在家国大事面前,我的私事又算得了什么?纵使被父亲斥责,剪去羽翼也绝不退缩。” 暗卫肃然起敬,领命离去。 春寒料峭,萧寂远的双腿隐隐作痛,他使劲捶打着腿部,心里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不安,就好像失去了某样贵重的物件。 红袖楼的柳盈是个好姑娘,流着汉人的血,虽然只有一半。萧寂远很早就盯上了她,作为铲除京中细作的一把霜刃。 她母亲是遭北狄劫掠后生下的她,不久便去世了。北狄土地贫瘠,养不活太多的人,便对汉人女子所生的孩童施加虐待,非打即骂,当奴隶使唤,在他们长大成人后一一送往中原,凭借汉人的长相放松守卫的警惕,探听民情。 幼小的柳盈受尽欺辱,及笄后沦为娼妓,萧寂远正是看中了这一点。他拿她的身世做交换,和她保持着忽远忽近的联系。柳盈有时会为他提供不重要的消息,例如某个馄饨摊的老板其实是她小时候的玩伴,不过他断了一条腿后只想好好生活,不掺和别的。 她始终过不了内心的那道坎,徘徊在北狄人和汉人的分割线中间,执着于血缘和亲情。 萧寂远劝过她,不要介意自己是哪个民族的人,并以荣华富贵拉拢。 “像您这样的贵公子是不会懂的。”柳盈含泪道:“奴婢缺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栖息之所。奴婢一生颠沛流离,既是北狄人又是汉人。北狄人待我不好,汉人又排挤歧视我,恰如柳絮随风飘散,寻不到归属。” “你何苦呢?”萧寂远说服不了她,“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为我做事,我不会亏欠你的。事成后,带着钱远走高飞,不好吗?” 柳盈缓慢地摇了摇头,洒下一行泪珠。 “奴婢真的不想害任何一方,两国交战,孰是孰非,和我一个弱女子有何干系。看在公子半年来多有照拂、还有我母亲是汉人的份上,我、我便说了罢。” 萧寂远纳闷地看着她,捡回了那粒落在棋盘外的棋子。 “奴婢近日收到的音信,北狄的小王爷慕容恒即将南下,乔装打扮成汉人进入京城。他母亲是汉人,装扮起来自然容易许多。奴婢不知他来做什么,似乎是谈一场买卖。” “买卖?”萧寂远拈着光滑的棋子,“位高权重的小王爷,光临南阳的都城,竟是为了一桩买卖,恐怕筹码不小啊。” “小王爷擅读诗书,最喜描绘江南的词句,对南下征战向往不已。”柳盈擦了把泪,“他似乎是想借这个契机,挑起战火。要么达成夙愿,要么一死了之。奴婢不愿看到生灵涂炭,冒死相告。” “你可知他和谁约定了做买卖?” “奴婢不知,但以小王爷跳脱的性子,多半是率性而为。”柳盈点燃烛台,照亮了一张花了妆的娇媚脸庞。 柳盈的一番话,直接帮助萧寂远在近些天入城的闲杂人等中锁定了慕容恒。他手段老练,逼得慕容恒主动现身、落荒而逃。 只是,慕容恒为何来京城,谈的是什么买卖?这两个问题盘桓在萧寂远脑海里,挥之不去,却被他强行按下。 总觉得,一旦试图触碰问题的答案,就会换来不可承受的后果。倒不如,杀了好,一了百了。 萧寂远喝了口新泡的茶,想起柳盈哭花的脸,不知她现在是否安好,有没有释怀自己的身世。 “太子殿下,出事了。”暗卫一阵风似的冲进来,“柳盈姑娘、她、她死了!” 噩耗突如其来,萧寂远差点再次打翻茶碗,滚烫的茶水溅到他的手腕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红痕。 “她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半个时辰前,说是自个吊死在横梁上了,一封遗书都没有,干脆利落地走了。” “是吗?”萧寂远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那些对他微不足道的东西,例如血缘、种族、亲情;对柳盈来说却是以死佐证的坚持。 萧寂远突然醒悟了,他失去的是一颗晶莹剔透的、干净的、明亮的心。 愿她下辈子投身好人家。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37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38 章 萧元在贴身暗卫的带领下,推开了一扇暗门。借着微弱的烛光,他看见床上躺着休养那人似乎动了一动。 “小王爷,你们北狄可欠我一个人情。”萧元示意暗卫退下,持着烛台上前。 “陛下来了,恕在下无法起身拜见。”慕容恒虚弱的声音幽幽响起,像是从地底下爬出来的。 萧元暗暗心惊,举起烛台一瞧,只见他的手臂和胸口处都缠绕着厚厚的白布,一张俊俏的脸上写满了嫉恨。 “一枝春的滋味不好受,朕是了解的,难为你了。好在朕派人为你清除了余毒,大抵无恙。” 慕容恒咬牙切齿,满腔愤怒道:“我岂止是中毒,刀伤箭伤通通来了一个遍,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他平生何曾吃过这种大亏,先是遭萧寂远设计露了马脚,然后被陈梓带人围住了落脚地,接着遇到江吟,险些命丧小巷。若不是他身负家传秘技,果断闭气假死,骗过了涉世未深的江吟,才算勉勉强强逃过一劫。 “幸亏她不懂武学,捅得不深,否则我这一招就白白浪费了。”慕容恒心有余悸,“可关乎我身家性命的招数,却是再也用不了了。” 武学上讲究出奇不意,凡是高手必定会留一手,而他逼不得已用了一次,以后再想蒙混过关便是不易了。 “你找谁报仇,朕是看在你身份贵重,翻山越岭而来的诚意上,才答应和你谈一谈的。”萧元脸一沉,“你自己行为有异,招来的追杀,是朕搭救了你。要不是朕,你早死在陈梓的剑下了。” “陛下息怒。”慕容恒平复了心情,“只是在下清楚,一旦我死在了京城的地界上,势必会引起北狄和南阳的战争,而我此次来的目的便是劝说您以和为贵,放下过往的宿怨。” “多次挑起战火,恃强凌弱的是你们吧。”萧元挑眉道:“北狄觊觎中原的大好河山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会在一夕之间改变了心意,凭什么让朕相信?” 慕容恒昂着头,无畏道:“在下单枪匹马,一人深入南阳腹地还不值得陛下相信吗?至于地盘的纷争,我们觉得不公平是理所应当的,你们占据着最富饶的土地,挥霍着上天给予的财富,而我们祖祖辈辈却只能在北方的寒风里瑟缩,生来就缺衣少食,饥寒交迫。形势所逼,我们不想入主中原,那才奇了怪了。” “放肆!”萧元眼里射出寒光,拔出佩剑横在慕容恒咽喉处。 慕容恒两指夹住剑锋,微微一笑。 “我们可以交换,我代替我父亲向您承诺,在您统治期间,决不动一兵一卒侵犯南阳的锦绣河山,前提是您得帮我们铲除一个威胁。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陈将军远在边关,他的一举一动您真的了如指掌吗?” “说下去。”萧元冷冷道。 “两军对垒,即使是按甲休兵了,相互监视也很正常。我们的人探听到陈将军正在图谋一项大计,简而言之便是主动出击,彻底歼灭北狄的主力,诛杀首领,灭亡我们的国家。这样重大的事情,陛下难道一无所知吗?陈梓回京有些时日了,他和您提过一点半点吗?” 慕容恒紧盯着萧元探究的双眼,语气平缓道:“可见陈家在军中的影响力,已经到了您不能忽视、撼动不了的地步了。他做出决定时,可曾征求过您的意愿;他久久不回京,您就没有一丝丝怀疑吗?” 萧元瞳孔缩了缩,并不上当,而是反问道:“我放任不管,由他灭了北狄有什么不好呢?杜绝后患。” “您太信任他了。”慕容恒朗笑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和陈将军交手多年,自然比您更了解他的厉害。虽然我是南阳的敌人,但不得不提醒您一句,兵权还是握在自己的手上稳当。像北狄都是王侯领兵,从不假手于人。我父亲常说,宁可面临外患,也不容许内乱,这就是北狄长久延续的根源所在。” “再者,北狄也不是好惹的,我们并非惧怕陈将军,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谁输谁赢都会元气大伤。只是,这样一来,日后名垂青史的便是陈桐,而不是您期望的盛世。” 他的话触及到了萧元心中的隐忧,前几个王朝被颠覆都是因为大权旁落,而南阳自开国以来,兵权一直由陈家掌控。虽然陈桐并没有任何僭越之举,但擅自决定出征北狄,耗费钱财,还是令萧元备感不满。 更何况,照慕容恒所言,军中能者甚多,竟无一人有异议。 “你该不会是在诓朕。”萧元厉声道:“无凭无据的,荒谬至极。” “我哪敢拿这种一戳即破的谎言来欺瞒您?”慕容恒淡定道:“您若不信,叫几个信得过的走一趟。我嘛,便留在京城,等一个结果。要是有半句假话,愿受千刀万剐。” 萧元先前大致信了三分,再听慕容恒如此笃定,已是有了七八分。 “但是,就算陈桐心怀不轨,朕也不会与北狄联手置他于死地的。陈桐是护国将军,是万民敬仰、朕都让其三分的人物。他一死,你们岂不是更加猖狂,估计还没等陈桐篡位,就按耐不住地大举南下了。” “陛下,您忘了我的承诺吗?”慕容恒直起身子,取过枕边的玄铁利箭,随手折为两半,抛在地下。 “此乃折箭为誓,在下说话算话,若您肯出手相助,北狄绝不会在您为帝时动用刀枪。待您收回兵权后,世上可以有第二个白虎将军,只要您愿意。” 萧元看着两截断箭,默不作声。 夜晚的京城是安宁的,表面的太平之下却涌动着危险的暗流。陈梓独身一人立在最高的屋檐处,遥望着重叠的碧瓦和华美的楼阁。长风烈烈,吹起他的衣袍,裹挟着他的心绪,一同飘往远方。 底下是繁荣的街市,一盏一盏的灯火映亮了夜空,孩童牵着大人的手,一颗一颗地数着天上的星星。那些欢声笑语时不时传入陈梓的耳朵,令他倍感熟悉。 “心情好点了吗?”身后传来江吟清脆的声音。 她倚于朱檐下,靠着雕花的阑干,揭开了遮挡眉眼的轻纱,一双大眼睛关切地看着陈梓。 “我无事,你怎么上来了?”陈梓纳闷道:“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哪有你这种人,嘴上说着给我买糕点,又不陪我坐下来慢慢吃。”江吟拈着一块栗子糕,嗔怪道:“撇下我一个人心里就畅快了。” “怎么会?”陈梓失笑道:“我是怕打搅了你的兴致。” 一轮明月悬于天际,俯瞰着烟火人间。江吟仰头望着陈梓孤单的人影,眸子里倒映着细碎的星光。 “我也想看看。”她喃喃道:“我想知道你眼中的京城和我看到的有什么不同?” “不害怕吗?”陈梓回过头,微微一笑,二话不说纵身跃下,揽过江吟的腰,施展轻功带着她飞上了楼阁顶端。 “还行。” 江吟抱着陈梓的脖颈,好奇地向下张望。 “好像真的不一样,从高处往下看,虽然同样是热热闹闹的景象,笙歌鼎沸,熙熙攘攘;但是仿佛离得又很远,有种超脱尘世的虚幻感,连悠扬的凤箫声都变了个音色。” 陈梓揉了揉她的头,轻声道:“是啊,就像雾里看花,分不清是真是假。我每每在夜里驻足于此,都会担忧眼前的繁华盛世能否永永远远地维系下去,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而不是如过往云烟一般,转瞬即逝。” “你是打定主意不会留下的,对吗?”江吟闻弦歌而知雅意,“于你而言,京城是缥缈之所,唯有塞北才能使你真正安定。” 今夜的风有些冷,吹的人遍体生寒。 陈梓攥着那只冰凉的手,深深地低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 “你终于长大了。”江吟温和道:“还记得我们在渔舟上初见的情景吗?那时候的你轻率又莽撞,先是错过了入学礼,而后卷入了舞弊案,整日大大咧咧的没个正形。” “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一谈起旧事,陈梓就羞愧得满脸通红。 “可是我总忍不住对你另眼相待。”江吟叹道:“本以为是你在问云山救了我的缘故,后来才发觉,是情有独钟。我喜欢你,自然应该接纳你的抱负,鼓励你的志向。而且,若不是你,我差点忘了自己的追求。一年来,从临安辗转至京城,本意是见识天地浩大,现实是从一个囹圄转移到了另一个牢笼,依然被禁锢着身心。” “在皇权的威压下,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变得越来越胆小,越来越畏惧权势。就在我最迷茫的时刻,你回来了。看着你坚定不移、勇于追寻自我的胆量,我承认我受到了鼓舞。” 她反握住陈梓温暖的手,一字一句地诉说。 “我愿意与你一道前去,不是为你,而是为我自己,就让我们结下同袍之谊。既不违背当初的诺言,也不枉彼此相爱一场。”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李璟《摊破浣溪沙》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38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39 章 “父皇命儿臣前来,可是有要事相商?” 萧寂远双腿不便久站,便由其母叶凝然推着轮椅,略带忐忑地拜见萧元。 他自负才智过人,手下暗卫来无影去无踪,叫人抓不住半点把柄,可惜百密一疏,追杀慕容恒时不幸惊动了萧元。 果然,萧元慢悠悠地转过身,心平气和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教出来的人挺好。”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激得叶凝然和萧寂元双双变了脸色。 到了这个地步,谁还听不出来萧元的言外之意。叶凝然护子心切,一心要为儿子辩驳。萧寂远摇了摇头,抢在她前面认错道:“儿臣知错,请父亲惩处,至于麾下的侍从,皆交予父皇处置。” 他虽然不舍那些朝夕相伴的侍卫,但碍于萧元愈发加重的疑心病,只得后退一步,拱手相让。 其实萧寂远安排得十分隐蔽,没走漏半点风声,败就败在一枝春上。萧元只需稍稍瞥一眼慕容恒毒发的状况,就能轻而易举地推断出他中了什么毒,持毒的又是何人。 功亏一篑。 “咱们是亲父子,朕怎会因这点小事怪罪你?”萧元难得显现出几分慈爱,伸手摸了摸萧寂远的头。“你以后是要继承大统的,何必拘泥于笼络一两个高手呢?放心,朕早就为你铺好了路。” 他递给萧寂远一沓名册,上头用朱笔圈起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朕定下了你的太子妃,江丞相的独女江吟,家世显赫,容貌出众,当居京城贵女之首。她不能生育,朕本意是委屈她做个侧妃,转念一想,不免薄待了江家,于是仍照之前的惯例,封她为正妃。纵使日后膝下无所出,大不了你多纳几个妾室,挂在她的名下,作为嫡子教养便是了。” “儿臣——”萧寂远一晃神,眼底掠过一丝犹豫。君子不夺人所爱,他就是再仰慕江吟,都做不到违背良心强娶她为妻。 叶凝然别过脸去,心中暗暗哂笑。她在梧桐殿见过江吟一次,上一辈的恩怨未消,对她自然没什么好感。 “陛下,您何必急于一时,品行良好的女子又不止江姑娘一个。况且江家人一向古板耿直,注重礼法,您当年夺位之时,他们可没少冒死进谏,让您丢了不少威风。” 萧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想起过去和江听雨相处的点点滴滴。他求她为其说情,却被她冷淡拒绝,说什么违背道义。年少相识的夫妻情分便断在这上面,实在可笑。若不是叶家出手相助,他是称不了帝的。 “臣妾不如您心胸开阔,近些年来,也没给湘妃什么好脸色看。”叶凝然直率道:“叶家的家训是睚眦必报,臣妾佩服您如此宽宏大量,一而再再而三地宽恕江家。还有那湘妃的弟弟,出言不逊,蔑视皇威,斩首都算轻了的,您居然只关了他几个月,湘妃一求情就放了,连官位都不削。” “皇后,你不明白。”萧元抚着胸口,轻描淡写道:“朕平生最恨满口仁义道德之辈,他们不是要清清白白做人,朕偏不遂他们的意,偏要折辱他们的尊严。江丞相何等正派的人,为了宫内的妹妹多次上书;湘妃那么高傲的人,为了牢中的弟弟跪在朕脚下苦苦哀求。朕要让江家知道,他们坚守的所谓道义,在权力面前一文不值,徒增笑耳。” “叮咚”一声,叶凝然头上的凤钗晃了晃,身子有些发软。她平日里苛待江听雨,往往是明面上挑个错处,无缘无故地罚她抄经书,出个气也就算了。哪里会像萧元似的,处心积虑,一定要将一块洁白的帕子用墨汁染黑。这般深重的心思,当真是只针对江家吗? “父皇,江家不识抬举,着实可恶,儿臣不想娶江吟,白白便宜了她。” 萧寂元适时开口,缓和了稍显凝滞的气氛。 萧元笑了,是轻蔑的笑。 “你娶了江吟,相当于拿捏住了江家的把柄。恨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寸步不离地绑在身边,看她一天天褪去颜色。趁江吟尚未定亲,朕会下旨,聘她为太子妃,其余的话不必说了。” 叶凝然沉浸在萧元带来的震惊里,慌乱地应了一声。萧寂远还想挣扎一下,但一触及萧元冰冷的目光,不由得心生畏惧。 等出了御书房,叶凝然才长舒一口气,推着轮椅的手微微发抖。 “母后,事已至此,违抗不得了。”萧寂远苦笑道:“陛下乱点鸳鸯,叫儿子如何承受。” 殊不知叶凝然考虑的却是另一回事,叶家仗着对萧元有恩,在朝中行事肆意、无人能比;而她自己对萧元有时也不怎么见外,有话直说,偶尔还发发脾气。这要是被萧元记恨上了,像对待江家一般暗中报复,那可就糟糕了。 “好狠辣的手段。”叶凝然脸上血色褪尽,见四下无人,忙低头对萧寂元道:“当今之计唯有你尽快登上皇位,我才安心。可陛下正值壮年,绝不会放弃权势,退位让贤。我真怕哪天得罪了他,连累你一道死无全尸,没个好下场。反正他生龙活虎,除了湘妃肚子里的孩子,再生几个也不是难事。” “母后,您才意识到吗?”萧寂远无奈道:“我记得儿子很早之前就和您提过,切勿张扬,别把儿子的太子之位看得太重,毕竟它随时可能被剥夺。” 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生活了二十年,回首一望,原来母亲糊里糊涂,浑然不知他艰难的处境。 “我——我以为他会感激叶家的功劳。” “那陛下和湘妃青梅竹马,互相扶持,也没见多加怜惜。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所以宫中妃子人人自危,无意争宠。” “你说得对。”叶凝然渐渐冷静下来,“怪我蠢笨,希望还来得及挽回。关于太子妃一事,既然尘埃落定,你不娶也得娶。我会好好待江吟的,不许旁人欺负她。” 叶凝然此刻心如明镜,十数年来与江听雨的纠葛怨恨一朝化为乌有。为了一个忘恩负义的萧元,她处处为难江听雨,如今细细想来,不禁追悔莫及,悔恨难当。 “江吟愿不愿意嫁我还说不准,江家是经不起打压了。”萧寂远为江吟着想,挂念她不肯辜负陈梓,惹怒萧元。“她比较稳重,应该会识大体,总不能当众拒绝接旨,拂了萧元的面子。” 他捉摸不定,便对叶凝然请求道:“要不你去一趟梧桐殿,传个口信给湘妃,不然等陛下拟好了旨就晚了。” “已经晚了。”叶凝然抬眸望去,只见一个身形修长的白衣少女,缓步迈进殿内。“她来了。” 萧元倒掉残茶,重新沏了一杯赏给江吟。 江吟道谢后,双手接过,浅浅地喝了两口便放下了。 “你从江南来,怕是喝不惯朕的茶。以后常喝,习惯就好。” “臣女卑贱之躯,配不上陛下的好茶。”江吟落落大方道:“品茶是雅事,臣女牛嚼牡丹,未免扰了陛下的雅兴。” “朕今日叫你来,自然不止品茶一件事。”萧元一看到江吟,就忆起那日路过清江池亲眼所见的一幕,令他头疼几晚。 俗话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萧元整天揣测他人的意图,实则根本无人在乎他。陈梓忙着收拾行囊,准备请辞;江吟思考怎么转告家里人,各有各的烦恼,顾不上别的事情。什么两家联手,夺权乱政,完全是无稽之谈。 “陛下请讲,臣女洗耳恭听。” “朕欣赏你的才貌,有意聘你做太子的正妃。你意下如何?” 江吟秀眉微蹙,第一反应便是推脱。岂料萧元像是猜中了她的心思,不给任何退路。 “朕不强求你生儿育女,你无须以此为由搪塞。朕属意你做太子妃也只是想看一看江家对朕是否像明面上一般忠心。令尊近来可好?身体还硬朗吗?还有你那个叔叔,被赦免后精神有没有好一些?” “承蒙陛下关心,我父亲和叔叔一切都好。”江吟不动声色地重新端起茶碗,垂眸盯着碧绿的茶水,掩饰一闪而过的惊慌。 燕子斜飞过屋檐,黑色的尾羽犹如一把锋利的剪刀,却剪不断少女的绵绵心事。 为什么萧元偏在这时候旧事重提,明明就差一点点,她便可以抛却虚名,和陈梓远走高飞。哪怕隐姓埋名,举目无亲。 为什么每次到了最紧要的关头,都不能称心如意,总有人要阻挠他们。 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林家长辈要她和陈梓天各一方,此生不复相见,反抗即是不孝;萧元逼她和太子成亲,另结良缘,拒婚则是不忠。 所谓忠孝,难道非得拆散她和陈梓吗? 几滴眼泪悄悄落入杯中,茶水苦涩,比那年冰湖上赏梅时浅尝的清酒更难以下咽。 那少年于冰面上舞剑,梅花如雪,衣不沾尘。 “......性行温良、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与皇太子堪称天造地设......择良辰完婚。” 小太监诵读着旨意,江吟置若罔闻,眼神空洞地直视着前方。 她像一个被操控的木偶,没有了喜怒哀乐,在萧元的胁迫下顺从地接过了圣旨,颤抖的声音仿佛不属于自己。 “臣女——臣女接旨。” 为您提供大神 陆澄江 的《莲动下渔舟》最快更新 第 39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