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最伟大的渎神》 第1章 第 1 章 林昭是被“声音”吵醒的。 那不是寻常的声响,而是万千种扭曲、尖锐、饱含恶意的嘶吼、低泣与癫狂呓语混合成的浪潮,蛮横地冲撞着她的意识壁垒,几乎要将她的灵魂撕成碎片。 是了,《伏鬼祕典》。 昏迷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浮现在脑海——她在研究所的库房里,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翻阅那卷据说是从西北古墓出土的孤本。书页非纸非帛,触手冰凉,上面的文字与其说是书写,不如说是某种活着的、扭曲的符文。当她试图解读其中一段关于“闇世缝隙”的记载时,书页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了她,将她拖入了无尽的黑暗。 根据秘典零星的记载和她的研究推断,这“闇世”是一个被名为“惘”的混沌存在寄生的世界。此地规则扭曲,人心恐惧会滋生邪祟,而所有不属于此世的灵魂,都会被此世规则排斥、侵蚀。这脑内永无止境的“百鬼低语”,便是侵蚀最直接的体现,是此世赠与所有闯入者的“诅咒”。 若心智不够坚韧,不消片刻,便会在这疯狂的噪音中彻底迷失,成为浑噩的疯子,或者……邪祟的食粮。 冰冷的触感将她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刺骨而黏稠的寒意,正从每一个毛孔钻入,意图冻结她的血液。粗粝的麻绳深深陷进腕肉,带来火辣的钝痛。 她发现自己被捆绑着,置于一个随波逐流、吱嘎作响的破旧竹筏上。身上套着一件湿透的、劣质到刮擦皮肤的红嫁衣。数十盏白纸灯笼,像漂浮的鬼火,缀在幽暗的河面上,将她这身刺目的红,衬得如同祭坛上仍在搏动的鲜活心脏。 舌根被强行撬开,一枚冰凉坚硬的圆形薄片死死压着,几乎引发她的呕吐反射。齿列轻叩,能清晰感受到边缘的规整与铭文的凹凸——那是用刻刀精心雕出的、早已失传的某种殓文。 压舌钱。秦制“半两”,却是冥府形制。 活人献祭,却行死者葬仪。这矛盾的仪式,让她民俗学者的神经瞬间绷紧。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天地四方——多贼奸些——” 岸上,空灵而死板的吟唱传来,腔调诡异,混杂着楚地《招魂》的残篇,在这死寂的河面上空洞回荡,不仅未能安抚心神,反而像一只无形的手,搅动着潜藏在黑暗深处的恐惧。 “吉时已到——送新妇入水——享河神——佑我一方!” 一个脸上涂满诡异彩绘、穿着褪色法衣的祭司,发出苍老而嘶哑的呐喊。 竹筏被数双看不见的手猛力推离浅滩,滑向河流中央更为湍急、深邃的黑暗。 几乎在同一瞬间!脚踝处传来冰冷滑腻、如同水蛇缠绕的触感! 林昭瞳孔骤缩。视线所及的水下,无数双半透明、浮肿不堪、指甲缝里塞满黑色淤泥的手,带着一种欢欣鼓舞的恶意,争先恐后地从深渊中探出,抓向她的脚踝、小腿,要将她彻底拉入这冰冷的死亡怀抱! 窒息感与冰寒河水一同汹涌灌入鼻腔。脑内那本就喧嚣的“百鬼低语”更是如同决堤的洪水,骤然放大、狂暴,试图彻底瓦解她的理智。头痛欲裂,理性的壁垒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刚进来就莫名其妙地成为这愚昧祭祀的牺牲品! 强烈的求生欲如同闪电,劈开了混乱的阴霾。她强行凝聚起濒临涣散的精神,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结合现场线索与自身知识进行分析: 压舌钱,冥府特征,专镇死者;楚地《招魂》残篇,功能是牵引魂魄,而非迎请正统神明;今夜是七月半,中元鬼节,天地间极阴之气最盛之时……而正统的河神祭,应在象征阳和生机的春分举行。 结论呼之欲出——此非请神,实为“养煞”!以活人生魂为引,以极致的恐惧绝望为柴薪,饲喂这水底某种贪婪阴邪、非神非鬼的怪物! 生机,唯在破此邪局!必须打断仪式,或者……让自己从“祭品”的身份中剥离出来! 她开始极其隐蔽地活动被反绑在身后的手腕。麻绳因浸水而更加坚韧粗糙,摩擦着早已破皮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但她咬紧牙关,利用竹筏随波晃动的天然掩护,艰难地调整着角度。 同时,她屏住呼吸,强忍着咽喉的不适,舌尖极为灵巧地顶住那枚压舌钱薄锐的边缘——这枚本用于镇压死物的冥器,此刻成了她唯一的工具——对准腕间麻绳因反复捆绑而纤维略显稀疏、可能也是唯一弱点的节点,借着竹筏起伏颠簸的力道,一下,又一下,竭力地、持续地磨蹭! 水声哗啦,鬼啸凄厉,竹筏在无数无形之手的疯狂拖拽下剧烈摇晃。冰冷的河水不断灌入口鼻,窒息感一阵强过一阵。脑内的噪音如同万千钢针穿刺,试图瓦解她的意志。 但她心无旁骛,全部的意念都集中在舌尖那一点细微的触感与腕间绳索的松动程度上。 “嘣!” 一声细微到几乎被所有噪音淹没的断裂声响起,左手腕的束缚骤然一松! 成功了! 她毫不犹豫地拔下头上那截不知何时被簪上、触手冰润沁骨的兽骨发簪——其形制古老异常,顶端刻有一个鸟喙人面的诡秘图腾——毫不犹豫地,对准右手中指指尖,狠狠刺下! 十指连心,锐痛如同最强烈的清醒剂,瞬间刺穿了混沌与麻木,带来了片刻挣脱精神污染的绝对清明。 一滴,两滴……殷红的血珠从指尖沁出。 她猛地俯下身,不顾姿态狼狈,以染血的指尖为笔,于湿滑冰冷的竹筏表面急速勾勒——那不是龙虎山常见的驱邪道符,也不是茅山敕令,而是她曾于一座被遗忘的战国楚墓出土竹简上,亲手拓印、反复研究过的、早已失传已久的 “楚简镇煞符” ! 此符专镇因地脉怨气、非正常死亡聚集而形成的凶煞,其笔走龙蛇,古拙苍劲,每一笔划,都需绘制者凝聚全部精神,引动自身血气与意志,沟通冥冥中一丝古老的秩序力量,以此对抗阴邪! 最后一笔,携带着她全部的生命力、学识与决绝意志,悍然落下! “轰——!”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竹筏下方炸开!黑色的河水骤然沸腾、炸裂!比之前多上数倍的、更加凝实的苍白浮肿手臂,带着滔天的怨气破水而出,疯狂撕扯筏沿、她的脚踝和小腿!手臂所过之处,竹筏表面竟迅速凝结起一层冒着黑色寒气的坚冰! 而那一直折磨着她的混沌耳语,在此刻骤然清晰、放大,汇聚成成千上百道重叠的、稚嫩却充满最原始恶意的童声尖啸,直冲她的识海: “裂隙——!” “是她——!找到了——!吃了她!” 就在这物理与精神双重层面的喧嚣与绝望达到顶点的刹那——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沸腾的河水陷入绝对的静止,不是结冰,而是万物凝滞。那些疯狂撕扯她的苍白手臂,如同碰到了某种无形的、绝对不可侵犯的屏障,猛地一颤,带着极度不甘的、无声的嘶鸣,如同潮水般迅速缩回,消融在深不见底的黑暗水底。 一直折磨着她、几乎要撕裂灵魂的脑内噪音,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不是减弱,是彻底的、绝对的……寂静。 一种她落入此间后从未体验过的、仿佛回归母体般的安宁。 在这极致的、反常的静谧中,林昭用尽身体本能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挣扎着抬起头—— 目光穿透逐渐模糊的视线,望向那遥远而黑暗的对岸。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玄衣身影。 他静立于最深沉的暗影之中,仿佛已在那里伫立了千年,化作了黑暗本身的一部分。夜色太浓,水雾氤氲,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容,甚至连身形轮廓都显得有些模糊。 但林昭能清晰地 “感觉” 到——一道冰冷的、不含任何人类情感的、如同亘古冰川般的视线,穿透了空间与黑暗的阻隔,精准地落在了她狼狈不堪、濒临死亡的身上。 是他! 这突如其来的、笼罩一切的“寂静”,以及那水中邪祟瞬间退避的反应,无不昭示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玄衣男子,拥有着掌控乃至隔绝这“百鬼低语”的能力! 他不是那些被恐惧滋生的低级邪祟,他是更高等阶的存在,是能在此世规则下,给予她喘息之机的……唯一可能! 那视线,不是救赎,不是怜悯,甚至不是好奇。 那是审视。一种高高在上的、如同神明观察蝼蚁挣扎般的、绝对的冷静与漠然。 然后,在这极致的寂静与冰冷的审视中,黑暗如同温柔的潮水,彻底覆盖了她残存的意识。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一个念头清晰地烙印在她脑海:找到他,利用他掌控“寂静”的能力,这是在此世活下去的关键…… …… 意识在尘埃与腐朽气息中缓慢聚拢。 林昭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倾颓的河神祠。神像头颅不知所踪,蛛网如同灰败纱幔。 脑内的噪音虽不再狂暴,却仍在底层嗡鸣,搅得她不得安宁。 她挣扎起身,走出祠堂。所谓的“桕花村”死气沉沉,干涸的河床龟裂,村民面黄肌瘦,看见她如同看见不祥之物,纷纷躲避。 她从村民零碎、麻木、充满恐惧的言语中,拼凑出信息:渭水改道,河床干涸,所谓的“河神”需要童女献祭,否则降下大灾。 结合昨夜亲身经历,林昭瞬间理清脉络: 渭水改道,旧河神失去力量根基,神位早已崩塌。村民持续的恐惧执念,结合极阴时辰和错误的活祭仪式,在这干涸河床中,滋养出了一个借“河神”之名、行吞噬之实的“新煞”! 必须阻止他们! 她转身欲回废祠思索对策,可刚踏入这片昏暗—— “!!!” 脑内噪音陡然拔高!如同千万烧红铁针扎入识海!剧痛炸开,眼前景象扭曲,鼻端一热,温热血线淌下。 她扶住斑驳墙壁,指节攥得死白,几乎无法站立。 就在她痛苦不堪时,祠堂最深处的阴影里,一个平寂无波的声音传来: “看来,你距被‘裂隙’彻底吞噬,仅一步之遥。” 林昭强忍剧痛,循声望去。 昨日对岸那道玄色身影,此刻慵懒倚靠在倾颓断垣边。破窗漏进的天光,丝毫照不暖他半分清冷。他指尖,一簇银白火苗安静跳跃,散发恒定冰冷的光晕。 随着他声音响起,她脑中那撕裂灵魂的魔音,竟如同潮水般衰减下去,退回到可以勉强忍受的低鸣。 她抹去鼻下血迹,强迫自己站直,目光锐利地看向他:“尊驾…可是此地守护神?” 他银色的眼眸,如同冻结万载的寒泉,微微转动,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只有看待物品般的纯粹漠然。 “此间,”他开口,字字清晰,冰冷如玉磬相击,“已无神可守。” 一句话,彻底否定了她的猜测。 “这噪音,”她直接指向核心问题,“你能隔绝多久?” “取决于你,”他指尖火苗“噗”地熄灭,“何时被‘裂隙’彻底撕碎。”答案残酷而直接。 话音未落,他已悄无声息地在她面前站定。距离极近,她能清晰感受到那股冷冽的、如同雪后松林混合古老檀木的气息,以及无形的威压。 他居高临下,银眸里只有冰冷的理性,像是在评估工具最后的耐用度。 “想活,”他薄唇微启,吐出最后三个字,如同冰冷神谕,重重敲打在她心上,“便证明你之价值,高于恐惧。” 价值…高于恐惧… 林昭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剧烈跳动起来。不是恐惧,而是被激发出的强烈斗志。 他是在索要投名状,也是给她一个争取生存权利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腥甜和身体抗议,目光迎上那双非人的银眸,没有丝毫退缩。 “我会证明。”她的声音沙哑,却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定。 玄夷漠然收回目光,身影退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 林昭独立于破败祠堂中央,感受着疲惫与内心深处燃起的微小火苗。 这用未知代价换来的短暂喘息,和她必须证明的“价值”,是她在这危机四伏的闇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祠堂外,灰蒙的天光,似乎更暗淡了。 第2章 第 2 章 子时阴气,如涨潮般漫过桕花村的废墟。 林昭背靠河神祠冰冷的断壁,残垣阴影将她半拢。远处干涸河床方向,人声与灯笼的光河正无声汇聚——新一轮的献祭,即将开始。 脚步声杂沓逼近,混杂着粗重喘息与压抑呜咽。几只惨白灯笼摇晃,映出几张扭曲面孔——恐惧、麻木,以及被逼到绝境后衍生的残忍。他们簇拥着一个被粗糙红布紧紧包裹的瘦小女童,那双空洞的眼,在寒风中抖得像片落叶。 队伍即将绕过祠堂时,林昭一步踏出,拦在前方。 “站住。”她的声音在死寂夜里异常清晰,“放下她。水底没有河神,只有你们用恐惧喂养出来的邪煞!” 她的出现,像冷水滴入滚油。 “是那个外乡妖女!” “昨夜就是她触怒了河神!” 愚昧的愤怒被点燃,几个健壮村民面目狰狞地扑上来,粗鲁扭住她的双臂,将她猛地推搡在地。 尘土与河床腥气扑面。她抬起头,看见女童被重新架起,推向祭坛。女童眼中最后一点微光,倏忽欲灭。 心脏像是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 她猛地转头,目光穿透混乱人群,精准投向不远处兀立的黑色岩石。 玄夷静立其上,玄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纯粹银眸,在惨白灯笼映照下,泛着冰冷无机质的光泽,冷漠注视尘世挣扎。 不能再等了。 林昭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只剩下纯粹的、用于交易的冷静。她朝着那个方向,提高声音,每一个字都清晰、坚定,如同碎冰相击: “请借‘寂静’一用。” 那银色眼眸,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下,冰冷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暂借三刻。”她迎着他非人的目光,毫不退缩,“我破此伪祭,断了那邪煞的粮草。” 他沉默着,周围的喧嚣仿佛都在他周身无形的领域外被隔绝。 片刻,他开口,声音平直,却带着言灵般的重量:“代价?” 林昭心脏微微一缩。她身无长物,唯一特殊的,便是这具招致灾祸的躯体。 “我身负‘裂隙’,在我被它彻底吞噬、消亡之前,或许…还能为你所用。” 玄夷再次沉默。但他周身那绝对的“寂静”领域,似乎因这句话泛起了极其微弱的涟漪。 他抬起了手。 那只覆盖着细密冰裂纹路、苍白修长的手,指尖倏地凝聚起一点耀眼却不刺目的银白光芒。 下一瞬,他身影微动,已悄无声息地跨越空间,出现在她面前。距离近得她能再次清晰闻到那股冷冽的、亘古荒寒的气息。 未等她反应,那根凝聚银芒、冰冷如玉的指尖,已精准无误地点向她眉心。 “嗤——!” 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瞬间炸开!仿佛是烧红烙铁烫在灵魂核心,又像是万载玄冰冻结所有思维!极致的灼痛与极寒交织,让她控制不住闷哼,身体剧烈颤抖。 那点银芒如同活物,在她眉心迅速扩散、渗透,皮肤下有银色流火沿着既定轨迹蜿蜒游走,勾勒出一个复杂、古奥、隐隐呈火焰状的纹路。 纹路成型,银光内敛,只在额间留下一个极淡的银色印记。 与此同时,一股庞大而温和的“寂静”之力,以印记为核心,如同温暖潮水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一直疯狂啃噬她理智的“百鬼耳语”,在这股力量降临的瞬间,戛然而止! 世界,回归了前所未有的、绝对的死寂。 同时,一段清晰冰冷的信息流,直接烙印在她意识深处: 【临时禁言术:成立。】 【效力:屏蔽“无序低语”及衍生干扰。】 【时限:三刻钟。】 捆缚她的麻绳,在那银芒点下的瞬间,齐刷刷断裂脱落。 这神异一幕,让周围村民瞬间噤声,惊骇欲绝。 林昭没有理会他们。她活动了一下手腕,感受着体内那股陌生却带来宁静的力量。时间宝贵,只有三刻钟。 她大步流星,无视瑟缩后退的村民,径直走向河床中央祭坛。 在众多目光注视下,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简易罗盘和水文尺,神情专注,动作娴熟,如同进行一场再寻常不过的田野勘查。 测量完毕,她抬起头,声音在绝对寂静中清晰传出: “经测,此旧河床床底,高于现今渭水水面,足足二尺七寸有余!”她扬起水文尺,“诸位皆是依水而生的百姓,当知‘水往低处流’乃天地常理!高于水面的干涸之地,无水则无灵,无水无灵,何来‘河神’栖息?!” 不等他们反应,她迅速取出羊皮封面笔记,翻到一页,指着上面朱砂摹绘的古奥篆文,朗声念道: “据《白泽图·水部》残卷所载,渭水水伯,其名‘延’,因周幽王时玩忽职守,致渭水流域大旱三年,民不聊生,触犯天条,早已被天帝下旨,削去神籍,打入‘无名之册’,永世不得再享人间烟火祭祀!” 她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村民:“尔等今日所祭,乃一天地正统早已除名、不存在之伪神!祭祀何用?不过是自欺欺人,徒惹笑柄,更白白滋养了借此虚名而凝聚成形的妖邪!” 接连的冲击——自然常理与“神谕”否定——像两记闷棍,砸在村民们被恐惧蒙蔽的心上。人群中出现骚动,质疑和不安扩散。 但,林昭知道,这还不够。 她眼神一厉,猛地转身,在主持祭祀、脸色惨白的族老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抄起祭台上那枚阴气浓郁的“压舌钱”,同时抓起女童冰冷小手,用她的指甲,在自己中指伤口上狠狠一划! 新鲜血珠涌出。 她以指蘸血,混合着女童微弱的生机气息,在干裂河床泥土上,急速绘制了一个意在“断绝”、“驱散”、“净化”的古老“断煞符”!符成之时,血线中隐隐有微弱的金红色光芒流转,与她眉心银色印记隐隐呼应。 最后一笔,携带着她全部意志、学识,以及借来的“寂静”之力,悍然落下! “嗡——!” 整个龟裂河床,剧烈一震! 从河床最宽、最深、怨气最浓的裂隙深处,一股浓郁如墨汁、粘稠如活物的黑气,如同凶兽挣脱束缚,发出无声却震荡灵魂的咆哮,猛地冲天而起!黑气在半空疯狂扭曲,迅速凝聚成一张巨大无比、倒悬着的、五官扭曲模糊的哭脸! 那哭脸没有瞳孔,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黑窟窿,和一张咧到耳根、发出无声尖啸的黑洞巨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怨毒、绝望、贪婪气息,如同实质冲击波,瞬间弥漫整个河床! “鬼啊!” “河神…河神发怒了!” 村民们吓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向后溃退。 那主持祭祀最狂热的族老,如同崩溃般扑跪在地,用额头疯狂撞击干裂土地,发出绝望嚎哭。 就在那“哭脸煞”凝聚成形,即将扑向吓呆的女童,欲将其生机彻底吞噬的千钧一发之际—— “锵啷——!” 数道由极致凝练的银白色火焰构成的、碗口粗细的冰冷锁链,仿佛从虚无规则中诞生,凭空出现!它们迅疾如电,精准无比地缠绕上那巨大、扭曲、咆哮的哭脸煞气,猛地向内狠狠收紧! “滋滋——滋——!” 银白至净火焰与污秽黑色煞气激烈碰撞、侵蚀、净化。哭脸煞气发出最后一声作用于灵魂层面的凄厉哀嚎,拼命挣扎,却无法撼动分毫。 最终,在那纯净冰冷的银白火焰灼烧下,庞大煞气迅速消融、瓦解,化作缕缕恶臭青烟,彻底湮灭于无形。 一切,从邪祟显形到被净化,不过几个呼吸。 河床上,只剩下瘫倒一地、面无人色的村民,和彻底恢复死寂的空荡河床。 强烈脱力感席卷林昭全身。精神紧绷、血液流失、心神消耗,让她双腿一软,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栽倒。 一个冰冷的、带着熟悉冷檀气息的怀抱,及时、无声地出现在她身侧。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无形力量稳稳托住了她虚软的身体。 是玄夷。 他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如此近的距离,林昭才得以第一次真正仔细看清他的侧脸轮廓——古老,完美,线条利落如同冰雪雕琢,找不到一丝人间烟火温度。 然而,她的目光,却被他墨染长发间,那一缕突兀的、刺目的霜白色所牢牢吸引。 那缕白发,并非衰老灰败,而是一种纯粹、毫无杂质的霜白,如同月华凝结成的冰丝,夹杂在如瀑墨色中,散发着不祥而又凄冷到极致的美感。 是因为…刚才出手净化邪煞?还是因为…借给她“寂静”之力所支付的代价? “你…”她气息微弱,声音沙哑,目光胶着在那缕霜白上,“…使用神力,亦会折损自身?” 玄夷微微侧头,银眸落在她苍白汗湿的脸上,里面依旧是一片化不开的万年冰封。 “暂借神力,岂会无价?”他的声音平直,仿佛陈述天地间最朴素的真理,“维系‘寂静’,亦需代价。” 林昭望着那缕霜白的发丝,心脏像是被悄然刺了一下,细微却清晰。这代价,由他支付,却因她而起。 他银色的眸子淡淡扫过她,落于远处沉郁无边的夜色。 “今夜之事已了。”他收回目光,声音清冷如旧,“暂歇。” 语毕,未等她再言,他的身影便开始晃动、模糊、透明,最终彻底消散在原地。唯有那句“好自为之”的清冷余音,似乎还萦绕在寒风中。 林昭独立于空旷死寂的河床中央,夜风吹拂着她凌乱的发丝和单薄衣衫。她抬手,指尖轻轻触碰眉心那逐渐冷却、却依旧能感知存在的微弱印记。 体内的“寂静”之力仍在缓缓流淌,隔绝着外界的疯狂,但也提醒着她,这三刻钟的安宁是何等珍贵与短暂。 前路凶险,谜团重重。而这用未知代价和自身筹码换来的短暂喘息,是她在这光怪陆离的闇世之中,唯一能够抓住的、挣扎求存的浮木。 她必须紧紧抓住,然后,走下去。 夜色,愈发浓重。而在那片浓稠的黑暗里,似乎有更多无形的眼睛,正悄然睁开。 第3章 第 3 章 天光未亮,林昭便离开了死寂的桕花村。 破晓的灰白涂抹在干裂的河床与倾颓的屋舍上,更添几分荒凉。村民经过昨夜震慑,看她的眼神混杂着畏惧与一丝极淡的、不敢靠近的希冀,却再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她需要情报,需要了解这个“闇世”更广阔的规则,而非困守一隅。目标明确:前往此域传闻中信息交汇的“集镇”。据村民模糊描述,需向东南而行,穿过一片名为“倦客林”的丘陵。 玄夷的身影在她踏出村口时,如同墨迹溶于夜色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前方三丈之远。 他没有回头,步伐不疾不徐,仿佛只是恰好同路。玄色衣袂在晨风中微动,周身萦绕着那份独有的、将一切喧嚣隔绝在外的“寂静”领域。 林昭很清醒:这同行,绝非庇护,而是观察与评估。 她证明了一次“价值”,但这份价值能否持续,仍需验证。而她,也急需他带来的“寂静”作为在这疯狂世界生存的屏障。 一种心照不宣的、脆弱的临时同盟。 初时,林昭刻意保持着距离。她跟在后方,大脑飞速运转,结合地形、植被、空气中微弱的气流变化,判断方向,印证村民口中的路径。她试图将玄夷仅仅视为一个移动的“静音源”,一个需要谨慎利用的合作对象。 脑内的低语在“寂静”领域边缘蠢蠢欲动,如同隔着毛玻璃的嗡鸣,虽不致命,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外界疯狂的存在。唯有踏入以玄夷为中心、约三丈的半径内,才能获得那令人灵魂战栗的彻底安宁。 行走半日,进入“倦客林”。林木不高,却枝杈扭曲,形态倦怠,仿佛承载了无数过客的疲惫与迷茫。林间雾气弥漫,遮蔽视线,脚下的路越来越难以辨认。 林昭停下脚步,取出罗盘,发现指针微微颤动,竟受到某种无形干扰。她蹙眉,依靠对星象、地表岩石风化程度的记忆,试图重新定位。 玄夷在前方停下,并未催促,银眸淡漠地扫过周遭异常的雾气,指尖一缕微不可查的银芒闪过,附近试图聚拢的、带着迷惑意味的薄弱气息瞬间溃散。他并未出声指点,更像是在清理路障,确保“观察”的进程不受低级干扰。 林昭察觉到了这细微的能量波动,心头一凛。他出手了,却并非为她,而是为了“前行”本身。这种绝对的、基于自身逻辑的行事风格,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彼此地位的悬殊。 她抿紧唇,不甘被全然看轻,更加专注地投入对路径的研判。终于,在穿过一片布满怪异苔藓的石阵后,她凭借一处岩层断面的走向,重新确定了方向。 “这边。”她声音平静,指向左前方一条被藤蔓半掩的小径。 玄夷未置一词,身影微动,已转向她所指的方向。 短暂的、无声的交锋。她凭借知识赢得了微小的主动权,尽管这或许本就在他的预料之内。 继续前行。林昭开始感到一种更深层的不适。 并非来自脑内的噪音,而是源于身体本身。离开桕花村后,精神持续紧绷,加之昨夜失血、心力耗损,疲惫如同潮水阵阵袭来。而玄夷身边的“寂静”,在提供庇护的同时,似乎也让她对外界危险的感知变得迟钝,产生了一种诡异的依赖性。 她尝试稍稍拉开距离,超过四丈,那脑内的低语便陡然清晰,如同冰冷的针尖刺探着她的理智壁垒,带来熟悉的眩晕与恶心。她不得不再次靠近,回到那令人贪恋的安宁之中。 这认知让她心底发寒。他的存在,从“可利用的工具”,正逐渐变成她维持清醒的“必需品”。这种生理上的依赖,远比理性的利用更危险。 黄昏降临,林间雾气更浓,光线迅速暗淡。 前方出现一条荒废已久的官道,道旁歪斜着一座破败的石亭,亭额上模糊刻着“送客亭”三字。据村民提及,此亭曾是古时送别之所,聚拢了无数离愁别绪。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石亭时,林昭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窥视感! 不是来自玄夷,也不是来自林中野兽。那感觉缥缈而执拗,带着浓浓的、化不开的眷恋与……怨怼。 她猛地转头,看向石亭深处。 雾气缭绕中,仿佛有数道半透明的、穿着不同时代衣冠的虚影倚栏而立,目光空洞地“望”着官道方向。它们没有具体的恶意,只是不断地重复着“目送”的动作,周身散发着能让活人灵魂也感到滞重疲惫的消极能量。 “客煞……”林昭低语。并非主动害人的恶灵,而是过往旅人强烈离愁别绪沉淀所化的精怪,会无形中放大过路者的疲惫与心灰意冷,使其“倦”于此地,最终精神萎靡,乃至永远“停留”。 玄夷显然也感知到了,但他银眸中毫无波澜。这类并无直接攻击性、只是自然汇聚的情绪精怪,在他眼中,或许与路旁石块无异,只要不主动挡路,便不值得耗费神力清理。 林昭却心念电转。这是一个机会,一个不依赖玄夷神力,纯粹凭借自身民俗学识独立应对此世异常的机会! “我能处理。”她看向玄夷,语气带着试探与证明的意味。 玄夷脚步未停,甚至未曾看向石亭,只留下一个淡漠的背影,仿佛在说:随你。 林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因窥视感而产生的不适。她快步走到官道中央,面向石亭,朗声开口,声音清越,试图打破那沉郁的“送别”氛围: “长亭古道,芳草连天。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她吟诵的是此世不应存在的、她原世界关于送别的诗句,但其蕴含的离别意象是共通的。 亭中虚影似乎微微波动。 她继续,语气转为坚定豁达:“然,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离愁虽苦,亦是前行之始。徘徊于此,空耗岁月,徒留执念,何益之有?” 说话间,她从随身布囊中取出几枚干燥的艾草与柏叶——这是她沿途收集,用于驱散阴湿晦气的常见药材。她蹲下身,迅速用火折子将其点燃。 微弱的火光跳动,艾草与柏叶燃烧产生的清苦烟气袅袅升起,带着一股醒神净化的气息,缓缓飘向石亭。 “尘归尘,土归土,执念当散,前路需行!”她最后断喝一声,将燃烧的草药在身前划过一个半弧。 烟气弥漫处,那些半透明的虚影如同被微风拂过的水面倒影,轻轻晃动起来。它们空洞的“目光”似乎有了一瞬间的迷茫,然后,在那清苦烟气的包裹下,一道道虚影逐渐淡化、消散,最终彻底融入暮色与雾气之中。 那如影随形的窥视感与沉重的疲惫感,也随之消失了。 成功了。仅凭知识、言语与寻常之物。 林昭松了口气,指尖因紧张而微微发凉。她直起身,下意识地想看向玄夷,想从他眼中看到一丝或许存在的……认可? 然而,当她回头时,却发现玄夷的身影已在数十丈外,几乎要消失在浓雾里。他根本没有驻足观看,仿佛对她的“处理”毫无兴趣。 一股莫名的失落与气闷涌上心头。她证明了自己,却似乎并未赢得任何关注。 她立刻迈步追赶。必须回到那“寂静”领域之内! 可就在她疾步前行,距离玄夷背影约莫四五丈远时—— “嗡——!!!” 脑内的噪音毫无征兆地爆发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仿佛千万根钢针同时刺入颅骨,伴随着无数扭曲的嘶吼与尖笑! “呃啊!”她猝不及防,痛呼出声,眼前瞬间被混乱的色彩与线条占据,天旋地转,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怎么回事?难道是独立净化“客煞”时,精神防御出现了短暂空隙,被“裂隙”趁虚而入? 冰冷的绝望攫住了她。这一次,似乎比以往都要严重…… 预想中摔落在坚硬地面的疼痛并未到来。 一只冰冷而稳定的手扶住了她的手臂,那股熟悉的、带着冷檀气息的“寂静”之力再次笼罩下来,如同最有效的镇定剂,迅速抚平了狂暴的精神风暴。 林昭剧烈地喘息着,视线模糊地抬头,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银眸。 他不知何时已折返,就站在她面前。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冷表情,但扶住她手臂的力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固。 “三丈。”他开口,声音平直,陈述着一个她刚刚用身体验证的、残酷的事实,“此为汝当下极限。” 林昭的脸色煞白,不仅仅是精神受创,更是因为这句话揭示的真相。她自以为的独立和证明,在他眼中,或许只是一次不自量力的冒险,再次印证了她对他的绝对依赖。 她想挣脱他的手,想维持最后一点尊严,却发现身体因后怕和虚弱而微微颤抖,根本无法发力。 玄夷松开了手,银眸在她苍白汗湿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评估后的了然? “此地不宜久留。”他转身,继续前行,步伐依旧,“跟紧。” 林昭望着他冷漠的背影,用力咬住了下唇,直到尝到淡淡的血腥味。 那令人贪恋的“寂静”如同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束缚在他三丈之内。 她需要这寂静,痛恨这需要,却又不得不依赖。 这场始于利用的关系,主动权,从未在她手中。 夜色彻底吞没了古道,两人的身影前一后,维持着那微妙而危险的三丈之距,消失在浓雾深处。